《李自成:全十册》 北京在戒严中 第一章 崇祯十一年十月初三日晚上,约摸一更天气,北京城里已经静街,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大门外都挂着红色的或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版印刷的戒严布告。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时常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城头上非常寂静,每隔不远有一盏灯笼。由于清兵已过了通州的运河西岸,所以东直门和朝阳门那方面特别吃紧,城头上的灯笼也比较稠密。城外有多处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从远远的东方,不时地传过来隆隆炮声,好像夏天的闷雷一样在天际滚动。但是城里的居民们得不到战事的真实情况,不知道这是官兵还是清兵放的大炮。 从崇祯登极以来,十一年中,清兵已经四次入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尽管东城外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城内有兵马巡逻,禁止宵行,但深宅大院中仍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离皇城较近的府第中,为着怕万一被宫中听见,在歌舞侑酒时不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得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然后向神秘的太空飞去。主人和客人们停杯在手,脚尖儿在地上轻轻点着,注目静听,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下来。歌喉一停,他们频频点头称赏,快活地劝酒让菜,猜枚划拳。他们很少人留意城外的炮声和火光,更没人去想一想应该向朝廷献一个什么计策,赶快把清兵打退。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庙后院中古柏树上和煤山的松树上的仙鹤,被炮声惊得不安,时不时成群飞起,在紫禁城和东城的上空盘旋,发出来凄凉的叫声。 北京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两天来又从通州和东郊逃进来十几万人,没处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为着害怕冻死,挤做一堆。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着,抱怨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地呼着老天爷,哀哀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但当五城兵马司派出的巡逻兵丁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从上月二十四日戒严以来,每天都有上百的难民死亡,多的竟达到二三百人。虽然五城都设有粥厂放赈,但死亡率愈来愈高,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今夜刮东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乱葬场中? 今天晚上,崇祯皇帝是在承乾宫同他最宠爱的田妃一起用膳。他名叫朱由检,是万历皇帝的孙子,天启皇帝的弟弟。虽然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八岁的青年,但是长久来为着支持摇摇欲倒的江山,妄想使明朝的极其腐朽的政权不但避免灭亡,还要妄想能够中兴,他自己会成为“中兴之主”,因此他拼命挣扎,心情忧郁,使原来白皙的两颊如今在几盏宫灯下显得苍白而憔悴,小眼角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眼窝也有些发暗。一连几夜,他都没有睡好觉。今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下午一直在乾清宫批阅文书。在他的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时,都是整年不上朝,不看群臣奏章,把一切国家大事交给亲信的太监们去处理。到了他继承大统,力矫此弊,事必躬亲。但是由于他所代表的只是极少数皇族、大太监、大官僚等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与广大人民尖锐对立,而国家机器也运转不灵,所以偏偏这些年他越是想“励精图治”,越显得是枉抛心力,一事无成,只见全国局势特别艰难,一天乱似一天,每天送进宫来的各样文书像雪花一般落上御案。为着文书太多,怕省览不及,漏掉了重要的,他采取了宋朝用过的办法,叫通政司收到文书时用黄纸把事由写出,贴在前边,叫做引黄,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这样,他可以先看看引黄和贴黄,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详阅全文。可是紧急军情密奏和塘报,随到随送进宫来,照例没有引黄,更没有贴黄。所以尽管采用了这个办法,他仍然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文书,睡觉经常在三更以后,也有时通宵不眠。今天,他整整一个下午就没有离开御案。 有时他觉得实在疲倦,就叫秉笔太监把奏疏和塘报读给他听,替他拟旨。但是他对自己左右的太监们也不能完全放心,时常疑心他们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里,所以他稍微休息一下,仍旧挣扎精神,亲自批阅文书,亲自拟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谕的稿子由内阁辅臣代拟,叫做票拟。崇祯对辅臣们的票拟总是不很满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笔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来就心情烦闷,偏偏事有凑巧,他在一位阁臣的票拟中看见了一个笑话:竟然把别人奏疏中的“何况”二字当做了人名。他除用朱笔改正之外,又加了一个眉批,把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称“饱学之士”的阁臣严厉地训斥一顿。这件事情,在同田妃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不由地又想了起来,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头上更增加了不愉快。这时,他觉得还是过去的首辅周延儒和现在的辅臣兼兵部尚书杨嗣昌是不可多得的干练人才。 饭后,田妃为要给皇上解闷,把她自己画的一册《群芳图》呈给他看。这是二十四幅工笔花卉,崇祯平日十分称赏,特意叫御用监用名贵的黄色锦缎装裱成册。他随便翻了一下,看见每幅册页上除原有的“承乾宫印”的阳文朱印之外,又盖了一个“南熏秘玩”的阴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应过要在每幅画页上题几个字或一首诗,田妃也为他的许诺跪下去谢过恩,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没有时间,也缺乏题诗的闲情逸致。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画册,一边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太监问: “高起潜来了么?” “皇爷说在文华殿召见他,他已经在那里恭候圣驾。” “杨嗣昌还没有到?” “他正在齐化门一带城上巡视,已经派人去召他进宫,马上就到。” 他把画册交还田妃,从旁边一张用钿螺、玛瑙、翡翠和汉玉镶嵌成一幅鱼戏彩莲图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只碧玉杯,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嘘口闷气。整个承乾宫,从田妃到宫女和太监们,都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田妃多么想知道城外的战事情形,然而她绝不敢向皇帝问一个字。不要说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严禁对国事说一句话。这是规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祯对这一点更其重视。他愁眉不展地喝过几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烦躁而又威严地低声说: “起驾!” 当皇帝乘辇到文华门外的时候,高起潜跪在汉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地说: “奴婢高起潜接驾!” 崇祯没有理他,下了辇,穿过前殿,一直走进文华后殿,在东头一间里的一只铺着黄垫子的雕龙靠椅上坐下。高起潜跟了进来,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如果是一般太监,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当然用不着这样多的礼节。但他现在不是在宫中侍候皇上的太监,而是皇帝特派的总监军,监督天下勤王兵对清兵作战。 “今天的消息如何?”崇祯问,“炮声好像又近了。” 高起潜跪着回答说:“东虏兵势甚锐,今天已经过了通州,看情形会进犯京师。” 有片刻工夫,崇祯默不做声。其实,外边的军情他随时都能够得到报告,用不着问高起潜。不过为保持他的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来他急于要知道的那个问题。 “昌平要紧,”他慢吞吞地说,“那是祖宗的陵寝所在,务必好生防守。” “请皇爷放心。卢象升的宣、大、山西军队已经有一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紧了。” 又沉默一阵。崇祯从一位宫女手里接过来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一只天青色宣窑暗龙杯,欣赏着精美的名贵艺术。高起潜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着皇上自己先提起来那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免得日后皇上的主意一变,自己会吃罪不起。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宫女和太监都没有一点声音,偷偷地打量着皇上的面部表情和他的端详茶杯的细微动作。他们都知道皇上会向高起潜问什么机密大事。但是他们没看见皇上的任何指示,不敢自动地回避出去。这些宫女和太监们平日不需要等待皇上开口,他们会根据他的眉毛、眼梢、嘴唇或胡子的任何轻微动作行事,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当皇上的眼睛刚刚离开茶杯的时候,一位宫女立刻走前一步,用双手捧着一个堆漆泥金盘子把茶杯接过来,小心地走了出去,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在一两秒钟之内蹑着脚退了出去。 现在文华殿里只剩下皇上和高起潜两个人了。崇祯站起来,在暖阁里来回踱了片刻,然后用沉重的低声说: “高起潜,你这几年常常出外监军,还有一些阅历。朕叫你总监天下勤王兵马,这担子不轻啊。你可得小心办事,驱逐鞑虏,保卫京师,万不可辜负朕意。” 高起潜很明白皇上只是希望他“小心办事”,并不希望他勇猛作战,而且他自己也确实很怕清兵,但是他用慷慨的声调回答说: “奴婢甘愿赴汤蹈火,战死沙场,决不辜负皇爷多年来豢养之恩。” 崇祯点点头,在龙椅上坐下去,小声说: “起来吧!” 高起潜又叩了一个头,然后从地上站起来,等候皇上同他谈那个机密问题。就在这时候,在明亮的宫灯下边,我们才看清楚高起潜是一个身材魁梧,没有胡须的中年人。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但由于保养得好,面皮红润,看起来只像有三十出头年纪。同崇祯皇帝的苍白、疲倦和忧郁的面容相比较,完全是两种情形。 “勤王兵马虽然到了几万,”崇祯突然把谈话转入正题,“但我们既要安内,又要攘外,二者不可得兼。历年用兵,国家元气损伤很大。如无必胜把握,还是以持满不发为上策。你是总监军,总要相机进止,不可浪战。”他把“浪战”两个字说得慢一些,响一些,生怕高起潜不够注意,然后停顿片刻,接着说:“如其将这几万人马孤注一掷,不如留下来这一点家当,日后还有用处。” 高起潜赶快跪下说:“皇上圣虑深远,说的极是。奴婢一定相机进止,不敢浪战。” “使将士以弱敌强,暴骨沙场,不惟有损国家元气,朕心亦殊不忍。”崇祯用不胜悲悯的口气把话说完,向高起潜的脸上扫了一眼,好像在问:“你明白么?” 高起潜深知道皇上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关于那个问题只能点到这里,以下的话必须由他揭开,于是赶快放低声音说: “皇上是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将士犹如赤子。以今日形势而言,既要内剿流贼,又要外抗东虏,兵力财力两困,都不好办。如果议和可以成功……” “外边有何意见?”崇祯赶快问,没等他把话说完。 “外边似乎没有人知道此事,”高起潜毫不迟疑地撒谎说。其实由皇帝和兵部尚书杨嗣昌秘密主持向满洲试图议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经知道,连满城百姓也都在纷纷谈论,而且不但老百姓很不同意,连文武百官中也有很多人表示反对,只是他们没有抓到证据,不敢贸然上疏力争。 听了高起潜的回答,崇祯有点放心了,小声嘱咐说:“这事要与杨嗣昌迅速进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致密议未成,先遭物议。” “奴婢知道。” “对东虏要抚,一定得抚!”皇帝用坚决的口气说,故意用个“抚”字,以掩饰向满洲求和的实际,也不失他大皇帝的无上崇高的身份。“倘若抚事可成,”他接着说,“国家即可无东顾之忧,抽调关宁铁骑与宣大劲旅,全力剿贼,克期荡平内乱。卢象升今夜可到?” “是,今夜可到。” “要嘱咐他务须持重,不可轻战。” “奴婢领旨。” 一个年轻长随太监手提一盏宫灯进来,躬着身子奏道: “启奏皇爷,兵部尚书杨嗣昌已到。” “叫他进来。”崇祯说,向高起潜挥一下手。高起潜马上叩了一个头,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杨嗣昌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中等身材,两鬓和胡须依然乌黑,双眼炯炯有光,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印象。当他在文华门内西值房听到传旨叫他进去的时候,他习惯地把衣帽整了一下,走出值房。他正要小心地向里走去,恰好高起潜走了出来。他赶快抢前一步,拱一拱手,小声问: “高公,皇上的意思如何?” 高起潜凑近他的耳朵咕哝说:“我看皇上满心急着要和,就是怕他自己落一个向敌求和的名儿,尤其怕外廷议论。杨阁老,你千万不要对皇上说外边已经在纷纷议论。” 杨嗣昌点点头,同高起潜互相一拱手,随着那个青年太监往里走去。 当一个宫女揭起黄缎门帘以后,杨嗣昌弯了腰,脚步更轻,恭恭敬敬地走进了文华后殿。另一个宫女揭起来暖阁的黄缎门帘。他的腰弯得更低,快步进内,说了声:“臣杨嗣昌见驾!”随即跪下去给皇上叩头。虽然崇祯对他很信任,处处眷顾他,北京和南京有许多朝臣弹劾他,都受到皇帝的申斥和治罪,但是他每次被召见,心里总不免惴惴不安。他深知道皇上是一个十分多疑、刚愎自用和脾气暴躁的人,很难侍候,真是像俗话说的“伴君如伴虎”。今天被皇上宠信,说不定哪一天会忽然变卦,被他治罪。由于这个缘故,他近来已经得到皇上同意,让他辞去兵部尚书一职,举荐卢象升来代替,以便减轻他的责任,专心在内阁办事。行过常朝礼,他没敢抬起头来,望着皇上脚前的方砖地,等候皇上说话。 “先生起来。”崇祯说,声音很低。 杨嗣昌又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垂着双手,等候皇上继续说话。崇祯轻轻地咳了一声,问: “卢象升今夜一定能来?” “一定可以赶到。” “三大营如何分派?” “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驻守东直门和朝阳门外。原来在德胜门外驻扎一部分,备援昌平。如今各处勤王兵马来到,昌平无虞,这一部分人马也撤到朝阳门外。” “城上的守备情形怎样?” “京营兵守城够用。红衣大炮昨天都已经运到城上,也派官员祭过。” 听杨嗣昌对答如流,崇祯频频点头,感到满意。他想询问议和的事,但是迟疑一下,改换了一个话题,说: “如今虏骑入犯,国家兵源枯竭,不易应付。廷臣们泄泄沓沓,徒尚空言,不务实际,一到紧急时候,不能为君分忧,殊负朕意!如兵部主事沈迅,上疏奏陈边务,说什么‘以天下僧人配天下尼姑,编入里甲,三丁抽一,朝夕训练,可得精兵数十万’。这岂不是以国事为儿戏?糊涂之至!” 杨嗣昌见皇上生气,委婉地说:“沈迅这意见确实糊涂。但他敢于冒昧上奏,一则是他知道陛下是尧舜之君,不罪言者;二则是他忧国心切,不暇细思。他所条陈的事项颇多,其中也不乏可采之处。” 崇祯沉吟片刻,点头说:“姑念他还有点忧国之心,朕不罪他。”说毕,把下巴一摆,几个宫女和太监又赶快退了出去。 “自朕登极以来,”他用低而沉重的声调说,“东虏已经四次入塞。崇祯九年秋,虏骑入犯,昌平失守,震惊陵寝。凡为臣子,都应卧薪尝胆,誓复国仇。可是刚过两年,虏骑又长驱而入,蹂躏京畿。似此内乱未息,外患日急,如何是好?” 杨嗣昌跪下回答:“微臣身为本兵,不能克期荡平流贼,外征逆虏,实在罪该万死。目前局面,惟有对虏行款,方可专力剿贼。” “朕本来有意召全国勤王之师与虏决战,可是流贼一日不平,国家就一日不能专力对外。目前之计,对虏总以持重为上策。如能议抚,抚亦未尝不可。卿与辽抚方一藻派周元忠往满洲传达朝廷愿抚之意,是否已有头绪?” “臣今日接方一藻密书,言周元忠已经回来,满洲屡胜而骄,态度倨傲,且恐我朝廷意见不一,所以不肯就抚。” 崇祯的心中猛一失望,但没有流露出来,略停片刻,又问: “卿打算如何?” “臣想此事关系国家安危,应当派周元忠再去一次,详谕朝廷愿抚之诚意。” “是否会走漏消息?” 杨嗣昌是一个饱有经验的官僚,不敢像高起潜那样把实情全部隐瞒。他决定说出一点实话,替自己留个退步: “臣因周元忠是一盲人,平日往来辽东,卖卜为业,所以派他前去,原想着可以避免外人疑惑。可是不知怎的,今日京城里已经有了一些传言。” “怎么会传出去了?”崇祯有点吃惊,同时也有点生气。 “虽然京城里有些传言,但真实情形,无人知晓。只要陛下圣衷独断,不令群臣阻挠大计……” 崇祯截住说:“不管如何,应该力求机密,不使外廷知道才好。” “臣一定加倍小心。” “言官中有人在奏疏中提到:‘凡涉边事,邸报一概不许抄传,满城人皆以边事为讳。’为什么要禁止抄传?” “恐怕有些与和议有关的,有些是军事机密,不便外传。” “凡涉机密的,不许抄传;若行间塘报,为何不许抄传?一概不许抄传,反使大家猜疑。” “皇上所见极是。” 崇祯叹口气说:“如今虏兵已临城下,且京城中已有流言,看来款事只好慢点儿进行。”稍停一下,他忽然忧虑地盯着杨嗣昌的脸孔,轻声问道:“卢象升可赞同议抚么?” “臣尚未见到象升,不知他是否赞同。他明日前来陛见,陛下不妨当面问一问他的意见。如象升也主张行款,廷臣中纵然有人反对,力量也就小了。” 崇祯点点头。他感到外廷群臣在这个问题上对他无形的压力很大,并且担心连杨嗣昌也会对他的急于向满洲议和的苦衷不能够十分谅解,于是又说: “朕原来也是不主张行款的。无奈年年打仗,又加上灾荒频仍,兵饷两缺,顾内不能顾外,只好对东虏暂时行款。俟内乱敉平,腾出手来,就可以对东虏大张挞伐。可惜外廷臣工,多不明朕之苦衷!” “陛下宏谋远虑,自然非一般臣工所能明白。然如抚事告成,利在社稷,有目共见,今日哗然而议者彼时即哑口无言矣。” “但愿能够如此才好。” “昔时对俺答议款,反对者何尝不多?等到款事告成,俺答受封,贡马互市,从此相安无事,朝廷得解除西北边患,并力用兵东胡,众人始知对俺答行款为得计。今日之事,与之仿佛。” “卿言甚是。” 杨嗣昌的口才确实好,几句话说得崇祯十分满意,频频点头。其实同俺答议和的一段历史,崇祯并不是不清楚。这事情发生在六十年前,他的曾祖父隆庆皇帝治世的时候。那时候国家的底子还很雄厚,加上内有张居正和高拱等名臣在朝,外有许多名将镇守九边,大明帝国的力量比俺答强大得多,所以才能够取得较好的和议结果。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根本不能同六十多年前的历史相比。不过由于崇祯急于要向满洲求和,所以一时不愿认真地想想罢了。 “洪承畴同孙传庭全力追剿闯贼,”他又问,“近来甚为得手,是否能够一鼓荡平?” “据洪承畴、孙传庭两臣所奏,李自成所纠合之各股流贼,有的击溃,有的歼灭,有的投降,所余无几。目前大军猛追不放,四面堵截,务期一鼓荡平。闯贼欲往河南,入湖广,奔四川,均不可能,不得不从商洛山中向北逃窜。洪承畴已在潼关南边布置重兵,设伏以待,想不日即有捷报到京。” 皇上苍白的脸孔上闪出一丝笑容,随即稍微提高声音说: “先生请坐。” 杨嗣昌赶快叩头谢恩,然后起身,同时有两个太监闻声进来,在皇帝的斜对面替他放了一把较矮的檀木椅子。他刚坐下去,皇帝又叫“赐茶”,他又站起来躬身谢恩。 崇祯的精神振作起来,刚才的困倦都没有了。他从宫女手中接过来一杯热茶,喝了一口,用庄严而有信心的声调说: “如能一鼓荡平,皆先生居中调度之功。” 杨嗣昌躬身说:“这是上托皇上威灵,下赖将士用命。微臣以驽钝之材,辜负皇上宠信之深;自任本兵以来,内而流贼迟迟未灭,外而虏骑入犯,直逼京师,致使陛下午夜忧勤,寝食不安,实在罪该万死。” “卿的困难,朕甚明白,不用多说。”停一停,崇祯又说,“张献忠已经就抚,李自成是国家心腹大患,如能荡平,其他流贼自然容易歼灭,不足为虑。” “陛下所见极是。李自成为死贼高迎祥旧部,在诸贼中最为强悍。目前只要将闯贼荡平,其余诸贼闻风丧胆,当可不战而降。” “张献忠受抚后,是否确有诚意?抚局是否可恃?” 杨嗣昌早已料到皇上迟早会问他这个问题,心中已有准备。他对张献忠的投降从开始就抱有怀疑,不像熊文灿那样天真。但是他的“四正六隅、网张十面”的计划,三个月消灭农民军的限期,都早已成为泡影,招抚的办法就是目前惟一能使政府喘一口气的办法了。 “抚局可恃也不可恃,”他回答说,“在目前抚局对国家有利,暂时是可恃的。倘若趁此时戒饬将士,整顿甲仗,休息补充,常处于‘制敌而不制于敌’的地位,则抚局更为可恃。否则,是不可恃的。” “卿言甚是。” “以今日看来,张献忠纵然非真心就抚,国家十个月来已受益不浅。自从张献忠在谷城就抚之后,李自成失去呼应,差不多陷于孤军作战,而国家得以抽调更多兵力交给洪承畴、孙传庭调遣,专力对付闯贼。倘非张献忠谷城就抚,这几个月剿贼局面恐无如此胜利。” 崇祯满意地点点头,但又不放心地说:“就怕李自成会联络别的流贼,接应他逃出陕西。” 杨嗣昌回答说:“李自成之所以敢于向东奔窜,是因为他联络罗汝才到潼关接应。罗汝才曾联合各股流贼十余万,于上月间进到灵宝、阌乡一带,打算攻破潼关,迎接闯贼。但彼等乌合之众,同床异梦,一战即溃。如今逃到均州与房县山中,乞求就抚。今日决无其他流贼去接应闯贼,故闯贼之灭,指日可待。” “倘若从此将流贼次第殄灭,实为国家之福。” “所以目前陕西军事十分重要,与对东虏战事同为国家安危所系。” “如陕西方面能将闯逆一鼓荡平,即着洪承畴、孙传庭率领大军星夜来京勤王,不得有误。前已两下急诏,申明此意。先生可代朕再拟一道谕旨,叫洪承畴等务必将闯逆一鼓荡平,不使一人漏网,致遗后患。倘有疏忽或作战不力,国法俱在,决不宽容!” “领旨!” 近来每想到陕西方面的军事十分顺利,崇祯就急切地等待着最后捷报。他希望洪承畴和孙传庭能够阵斩李自成和刘宗敏,将他们的首级送来京城,当然最好是将他们生擒,献俘阙下,使京城的军民大大地振奋一下。有时他在闭目沉思中仿佛看见自己坐在午门上,太子侍立一旁,各亲王和文武百官侍立午门下,在军乐声中接受洪承畴和孙传庭献的俘虏,同时派勋臣或亲王代他去祭告太庙,而伫候在大明门外棋盘街一带的军民望着宫阙欢声雷动,齐呼万岁。此刻他又想起来这个问题,问道: “你可叫他们最好将闯贼等生擒,献俘阙下?” “臣数日前已经将圣上此意檄告洪承畴、孙传庭了。” “好,好,应该献俘阙下。”停了片刻,崇祯又低声吩咐,“至于对东虏议抚一事,总要万分机密,不可使外廷诸臣抓着一点把柄,阻挠大计。” “如此大事,自然要特别机密。不过只要皇上断自宸衷,决心议抚,即令外廷知道,亦无人敢于反对。” “不过朝廷上风气不正,那些乌鸦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只要陛下圣衷独断,毅然而行,一二个言官不明事理,妄生议论,也不能阻挠大计。” 崇祯微微地苦笑一下,转了话题说:“卢象升今夜如能赶到京城,卿可告知他明早在平台单独召对。” “遵旨。” 宫中已经在打三更。看见皇上有点疲倦,杨嗣昌赶快告辞,叩了一个头,从文华殿退了出来。 崇祯乘辇往皇后所住的坤宁宫去,在路上想着:“要是卢象升不赞同杨嗣昌的意见,对东虏抚既不行,战又不能取胜,何以善后?”于是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第二章 当杨嗣昌同皇帝在文华殿谈话的时候,从昌平往北京德胜门的大道上奔驰着一队骑兵,大约有一百多人。他们所骑的全是口外骏马,时而加鞭飞奔,时而缓奔,以便使冒着汗水的马匹稍得休息。马蹄声在霜冻的、寂静的、夜色沉沉的旷野里像一阵凶猛的暴雨,时常从附近十分残破的村庄里引起来汪汪犬吠。一些惊魂不定的守夜人躲在黑影中向大道上张望。 挂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宣、大、山西总督卢象升,骑着他的最心爱的骏马五明骥走在中间,心头上非常沉重。从五月间他的父亲在回宜兴原籍的路上病故以后,他曾经连上十疏,哀恳皇上准许他请假奔丧,在家乡守孝三年。他说他希望将父亲埋葬之后,就在父亲的坟墓旁盖三间草房,住在里边,谢绝交游,借着“庐墓”的机会安心地读三年书,然后再出来为皇帝“效犬马之劳”。但是崇祯皇帝心中明白:儒臣们在父母死后都喜欢拿庐墓三年的话妄自标榜,实际上没有看见一个做大臣的曾经那样做过。他认为卢象升请求回籍奔丧是真,庐墓三年只是说说罢了。倘在平常时候,他会立刻批准卢象升回籍奔丧,在家守孝,过一段时候如果需要他出来做事,就下诏叫他“夺情起复”,重新做官。然而目前国事艰难,军情紧急,崇祯不但没有准许他请假奔丧,反而根据杨嗣昌的推荐,调他做兵部尚书,加重了他的责任,另外派陈新甲接替他的总督职务。陈新甲尚在四川,因路远还没有赶来接任。清兵入塞,廷臣交章推荐,皇帝派人赐卢象升一把尚方剑,叫他星夜来京,总督天下援军。 卢象升是文进士出身,自幼脑瓜里灌满了儒家的孝道思想。在上月清兵入犯以前,京畿一带和他的宣、大防区并无战事,他每次想到不能奔丧这件事就痛哭流涕,同时对杨嗣昌很不满意。目前既然是清兵入犯,京师危急,他只好暂时放下了奔丧的念头,带兵勤王。从阳和出发以后,他只让步兵按站稍作休息,而自己同一万多骑兵日夜赶路,实在困倦时就在马鞍上合合眼皮,或在喂马时和衣躺下去矇眬一阵。今天午后,他带着骑兵到了昌平,步兵须要在三天后才能赶到。在进昌平城之前,他率领几位亲信幕僚,携带在路上准备的祭品,走进大红门,一直走到长陵前边,向武功赫赫的永乐皇帝致祭,跪在地上哽咽地祝告说: “但愿仰仗二祖列宗之灵,歼灭鞑虏,固我边疆,以尽微臣之职。臣即肝脑涂地,亦所甘心!” 申时刚过,他进到昌平城里,一看各路援师都没来到,只有他自己带的骑兵扎在城里城外。他把千总以上的军官召集到辕门外,对天酹酒,大声说: “国难如此,援军不多,只好仰仗诸将之力,先摧折东虏气焰。倘有不奋勇杀敌的,军法不赦!” 他原以为派他总督天下勤王兵马,他可以在京畿一带同清兵决一死战,使敌人不敢再轻易入犯。不料刚到昌平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杨嗣昌和太监高起潜主张同满洲议和,不惜订城下之盟,满京城都在纷纷地议论着这件事,这使他十分生气。他把军队部署停当后,就把亲信幕僚和重要将领们召集到总督行辕的大厅里,商议如何使部队稍作休息,准备寻敌作战。有一位幕僚知道皇帝将要召见他,问道:“大人,如果杨阁老和皇上问到大人对和战有何意见,大人将如何回答?”他从桌边站起来,紧握着佩刀柄说: “我卢某深受国恩,恨不得为国而死。今日敌兵压境,只能言战,岂能言和!” 幕僚散去,已是二更天气。仆人顾显和李奇来照料他上床安歇。他想起李奇这个人跟着他快两年了,小心服侍,没有出过错误,虽不是家生孩子,却同顾显差不多一样地对主人忠心耿耿。他问道: “李奇,你的家里人都住在北京东城?” “是的,老爷。”李奇低声回答说,一面替他整理床铺。 “到京以后,你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恐怕你的父母也很想你啦。” 卢象升又转向顾显说:“顾显,到京后你取二十两银子给李奇,让他拿回去孝敬父母。” “谢谢老爷!”李奇躬身说,赶快跪下去叩了个头。 卢象升正要上床,忽然门官进来禀报,说杨阁老派一位官员来见。卢象升立刻传见,原来是杨嗣昌催他连夜进京,说是皇上明日一早就要召见。他决定立刻动身,感情十分激动,吩咐左右: “快去备马!” 在奔往德胜门的路上,他一面计划着如何同敌人作战,一面想着明天见皇上如何说话。当他驰过那被称做蓟门烟树的大都城遗址时,听见从几间茅屋中传出来一家人的嚎啕哭声,使他蓦地又想起来自己的亡父,心头上十分酸楚,几乎要滚出泪来。 进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公馆时,已经是将近四更天气。有许多京中朋友都在公馆里等候着他,希望在他还没有去觐见皇上的时候能够把自己的心里话和京中士民的舆论告诉他。他们都愤恨杨嗣昌和高起潜的“卖国求和”阴谋,要求他在皇上的面前坚决主战。有一位在督察院做御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杨廷麟,非常激动地说: “九老,请恕小弟直言。目前阁下一身系天下臣民之望,如阁下对此事不以死力相争,京城士民将如何看待阁下?千秋后世将如何评论阁下?请勿负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请放心,”他回答说,声音有些哽咽,“象升以不祥之身,来京勤王,能够战死沙场,于愿已足,决不会贪生怕死,不敢力争,致负京师士民之望,为千秋万世所不齿!” 众人一则知道卢象升几天来日夜奔波,极其辛苦,二则怕谈得太久会被东厂侦事人知道,对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只好稍谈一阵,纷纷辞去。卢象升正要休息,忽然那位跟随他两年的仆人李奇走来,恭敬地站在面前,含笑说: “老爷,你明天去见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卢象升莫名其妙地说:“你要走了?你是说要回家去看看父母?为什么不等天明?” “不是,老爷。小人的父母早亡故了,有一个哥哥住在家乡河间府,只有小人的女人在京城住。小人不再侍候老爷了,如今是向老爷请长假的。” “为什么要请假了?害怕打仗?”卢象升用眼光逼着李奇的眼睛问,心中恼火。 “不是,不是,”李奇赶快笑着说,向后退了半步,“小人两年来在老爷身边服侍,看见老爷还没有什么大错,小人用不着再留在老爷身边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疯了?你胡说什么?”卢象升继续瞪着眼睛问。 “小人不是胡说。小人是东厂派来的。” 卢象升大吃一惊,愣了半天,才又问:“你不是户部王老爷荐来的?怎么是东厂派来的?” “是东厂曹爷托王老爷荐小人到老爷这里,为的怕老爷你多疑。要不是因为老爷待我好,我不会临走前对老爷说明身份。请老爷放心,我决不会说老爷一句坏话。” 李奇走后,卢象升感慨地叹息一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多年来出生入死,赤胆忠心地为皇上办事,而东厂竟然派人跟随在他的身边,把他的一言一动都随时报告皇帝! 去杨嗣昌那里报到的人已经回来,并且杨府里也派人跟着过来,告诉他杨阁老在五更时要亲自前来看他,陪他进宫。 如今已经有四更多天,公鸡早已开始叫鸣。刚才李奇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的不快,已经被快要陛见的大事冲淡了。仆人顾显劝他躺到床上矇眬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脸,梳头,准备着进宫陛见。当顾显替他梳头的时候,这位忠实的仆人看见左右没有别人,忍不住喃喃地说: “老爷,没想到李奇在老爷面前那么好,他竟是东厂的侦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们想不到的还多着哩。” “我很担心,”顾显又说,“老爷今晚说了许多主战的话,他会不会一古脑儿都禀告东厂,报进宫里?” “恐怕东厂来不及报进里边,”卢象升笑着说,“要是能报进里边就好啦。我的这些话迟早要在皇上面前说出来,早一点让皇上知道我的主张岂不更好?” “可是杨阁老和高太监他们……” “他们?”卢象升轻蔑地哼了一声,“主张订城下之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顶多不过是几个人,可是满京城百万士民都反对议和。我说的话也正是大家要说的话。再说,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会同意订城下之盟!” 顾显看见他很激动,不敢再做声了。 吃了早点,稍微休息片刻,卢象升就开始穿戴。当顾显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换身上的便装时,看见他不肯脱掉麻衣,胆怯地小声问: “老爷,今天去见皇上,还穿这身孝衣在里边么?” “穿!” “白麻网巾也不换?” “不换!” “网巾会露在纱帽外边,陛见时万一被皇上看见,不是有些不好么?” “国家以孝治天下,岂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别噜苏!” 穿戴齐备,天才麻麻亮。杨嗣昌来了,对他说了些慰劳的话,陪着他一起骑马往皇城走去。路上常看见成群难民睡在街两旁的屋檐下,不住地**悲哭。卢象升不忍看,不忍听,心中打阵儿刺疼,愤愤地想:“看国家成了什么情形,还有人想对敌人委曲求全,妄想苟安一时!”他向杨嗣昌狠狠地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 “虏兵已临城下,听说朝廷和战决策不定。皇上的意见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见老先生,正要问一问老先生有何高见。” “我公位居枢辅,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阁老大人的意见如何?”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纵,许多事宸衷独断……” “可是公系本兵,又系辅臣,常在天子左右,对和战大计应有明确主张。” “学生也主战。” “这就好了!”卢象升高兴地说。 “不过虏势甚锐,战亦无必胜把握。” “只要朝廷坚决主战,激励将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这个……” “阁老大人,大敌当前,难道还可以举棋不定?” “等老先生见过皇上之后,我们再仔细商议。” 卢象升心中疑惑:“难道皇上也会主和?”但是他不敢直问,对杨嗣昌说: “在学生看来,今日只有死战退敌,以报皇上!” 杨嗣昌没有做声,心中很不高兴。他觉得卢象升这个人秉性太强,很难马上同他的意见取得一致,只好让他碰一碰钉子再说。卢象升看透了杨嗣昌的主和心思,他不再同他争辩,心里想,等我见了皇上再说吧。 他们在承天门西边的长安右门以外下了马,步入皇城。在明代,内阁在午门内的东边,为着保密,非阁臣不得入内,所以杨嗣昌不能把卢象升请到内阁去坐。到兵部衙门休息虽然方便,过了东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监出来宣诏和象升进宫陛见又太远,所以杨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闲谈,等候着太监传旨。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从里边走出来一位太监,传卢象升速到平台见驾。象升慌忙别了嗣昌,随着太监进宫。当他从皇极殿西边走过去,穿过右顺门,走到平台前边时,皇帝已经坐在盘龙宝座上等候。御座背后有太监执着伞、扇,御座两旁站立着许多太监。两尊一人高的古铜仙鹤香炉袅袅地冒着细烟,满殿里飘着异香。殿外肃立着两行锦衣仪卫,手里的仪仗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卢象升在丹墀上行了常朝礼,手捧象牙朝笏,低着头跪在用汉白玉铺的地上,等候问话。听见太监传旨叫他进殿,他赶快起来,躬着腰从左边登上台阶,走进殿里,重新行礼,更不敢抬起头来。 虽然五年前卢象升就担任了重要军职,替崇祯立下了不少功劳,但崇祯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他,希望自己同杨嗣昌秘密决定的国策能够从这一位孚重望的总督身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祯没有说话,把卢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这位文进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艺、熟悉韬略的人,今天给他的印象特别好。卢象升才三十九岁,面皮白皙,带有风尘色,下颏有点尖,显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个书生,不像是一个娴于骑射,能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但是他的一双剑眉和高耸的颧骨,宽阔的前额,却带着沉着而刚毅的神气。把低着头跪在面前的卢象升打量过后,皇帝开口说: “虏骑入犯,京师戒严。卿不辞辛苦,千里勤王,又为朕总督天下援兵,抵御东虏,忠勤可嘉。朕心甚为喜慰。” 这两句慰勉的话使卢象升深深感动,觉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没法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臣本无带兵才能,”他回答说,“平日只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艰难。但自臣父下世以后,臣心悲痛万分,精神混乱,远非往日可比。况以不祥之身,统帅三军,不惟在将士前观瞻不足以服人,恐怕连金鼓敲起来也会不灵。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 崇祯又安慰他说:“尽忠即是尽孝。大臣为国夺情,历朝常有。目前国步艰难,卿务须专心任事,不要过于悲伤,有负朕意。” 说到这里,崇祯就叫太监拿出花银、蟒缎,赐给象升。象升叩头谢恩毕,崇祯问道: “东虏兵势甚强,外廷诸臣意见纷纷,莫衷一是。以卿看来,应该如何决策?” 一听见皇上提出来这个问题,似有游移口气,卢象升突然忘记害怕,也忘记注意礼节,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望着皇上,声如洪钟地说: “陛下命臣督师,臣意主战!” 太监们都吃了一惊,偷偷地向皇上的脸上瞟了一眼,以为他必会动怒。他们看见皇上的脸色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卢象升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鲁莽,赶快低下头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并没有动怒,反而被他这简短的一句话弄得瞠目结舌,没有话说。过了很久,他才说: “说要招抚,是外廷诸臣如此商议,不是朕的主张。此事关系重大,卿出去后可以同杨嗣昌、高起潜他们商量。倘不用抚,那么或战或守,何者为上?” “臣以为自古对敌,有战法,无守法。能战方能言守。如不能战,处处言守,则愈守愈受制于敌。” “战与守,须要兼顾。” “战即是守。今日必须以战为主,守为辅,方能制敌而不制于敌。” “卿言战为上策,但我兵力单薄,如何战法?” 卢象升慷慨回答:“臣以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单薄,是朝廷尚无决心!关宁、宣、大、山西援军不下五万,三大营兵除守城外也有数万列阵城郊。只要朝廷决心言战,鼓励将士,即不用三大营兵,五万勤王兵也堪一战。况敌轻骑来犯,深入畿辅,必须就地取粮。恳陛下明降谕旨:严令畿辅州县,坚壁清野,使敌无从得食;守土之官,与城共存亡,弃城而逃者杀无赦。洪承畴、孙传庭所统率之强兵劲旅,可抽调部分入援。畿辅士民,屡遭虏骑蹂躏,莫不义愤填胸,恨之切骨,只要朝廷稍加激劝,十万之众不难指日集合。” “粮饷困难。” “京城与畿辅州县,官绅富户甚多,可以倡导捐输,以救国家燃眉之急。” 崇祯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说:“洪承畴、孙传庭正在剿贼,不宜抽调。” “即令洪承畴、孙传庭的人马不能抽调,臣虽驽钝,仍愿率关宁、宣、大、山西诸军,与虏决战。” 崇祯心思沉重,默默无语,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卢象升的乌纱帽顶。 卢象升不敢抬头,又说:“目今国危主忧,微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但兵饷须要接济。” 崇祯说:“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忧,至于兵饷一节,即命杨嗣昌与户部臣设法接济。” “谢万岁!”卢象升叩头说。 崇祯又问了些关于昌平军中和宣、大、山西防务情形,心中又十分犹豫起来。一方面,他觉得卢象升的忠心是可嘉的,坚决主战也不无道理,另一方面,他又怕万一一战而败,大局更难支撑。沉吟片刻,他说: “卿往年剿办流贼,迭奏肤功。但东虏非流贼可比,卿宜慎重。” “用兵作战,自宜慎重。但以愚臣看来,流贼中若高迎祥与李自成一股,坚甲铁骑,部伍严整,其手下强兵悍将,不让安、史,只是诸臣讳言,朝廷未之深知。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夸张虏骑精锐,只不过为议和找地步耳。” “我军新集,远道疲惫。敌势方锐,总以持重为上,不可浪战。” 卢象升听到“不可浪战”四个字不觉一惊,好像一瓢冷水浇在头顶。他正要不顾一切地继续向皇上披肝沥胆地痛切陈词,忽然皇帝用冷淡的声调说:“卿鞍马劳顿,休息去吧。至于战守事宜,可与杨嗣昌、高起潜等仔细商议,看如何进行方好。” 卢象升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叩头辞出。他刚走到右顺门外,一个太监出来,说皇上在左顺门赐他酒饭,他就随着太监往东走去。皇上赐酒饭照例是个形式,菜只有四样,不能认真吃;酒也不能认真喝,只能把杯中的酒浇在地上,还得重新叩头谢恩。但是在封建时代,这件事被认为是皇帝的特别恩宠,也是难得的光荣。卢象升感动得噙着热泪,向北叩头,山呼万岁,同时认为皇上又倾向主战了。跟着,崇祯又派秉笔太监王承恩出来,问他此刻日旁抱珥,下有云气一股,其曲如弓,弓背朝上,是什么征兆。正如古代别的统帅一样,卢象升除精通兵法之外,也留心占候之学,而且迷信。他抬头看了一阵,记不清是在汉人《星经》还是唐人《望气经》上说过,这种现象主奸臣当道,蒙蔽主上,不觉心中叹息。但是他对王承恩说: “请你代学生回奏陛下,此克敌之兆也。” 王承恩进去以后,卢象升怕皇上再有什么询问,不敢离开。过了一顿饭时,王承恩又走了出来,传皇上的口谕: “上天虽有克敌之兆,但也要万分持重。军事究应如何料理,卢象升要速与杨嗣昌、高起潜详议而行。” 卢象升从左顺门出来,心中异常沉重。他找着杨嗣昌同到朝房,恰巧高起潜也在这里候他,三个人便谈了关于下午如何遵旨会议的事。因为一则这个会议必须关防十分严密,二则高起潜驻兵东直门内,杨嗣昌也住家朝阳门大街附近,所以决定午饭后在安定门上举行会议。尽管在朝房不能多谈机密大事,但是卢象升也听出来高起潜果然同杨嗣昌一个腔调,害怕同满洲兵打仗。离开朝房,他的勤王的一腔热血差不多冷了一半,只剩下惟一的希望是在下午的会议上说服他们。当他步出端门以后,回头来望一眼,在心里感慨地说: “他们如此惧敌,热中议和,这仗叫我如何打?万不得已,我只好不顾死活,独力奋战,以谢国人!” 从大明门到西单一带的大街上,他看见了不少难民,使他的心中更加烦恼。回到公馆,听家人回禀,有许多客人前来拜候并打听朝廷和战大计。卢象升推说连日不曾睡眠,身体不适,一概不见。 “老爷,”顾显一面替他脱下朝服一面说,“刚才翰林院杨老爷来过一趟,等不着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诉老爷一声,他有重要话要同老爷面谈。” “啊,知道了。” 虽然论官职他比杨廷麟大得多,但是他一向对杨廷麟怀着敬意,认为他有见识,有胆量,有骨头,有真学问。“他有什么重要话要跟我谈呢?”卢象升在心中盘算,“莫不是有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地方?”沉吟一阵,他吩咐顾显说: “你去回禀杨老爷,就说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门同杨阁老、高监军议事。请他在府上等候,我回来时一定前去领教。” 卢象升在北京的公馆里并没有亲人。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间带着孩子们和一部分仆婢回宜兴奔丧去了。因此,卢象升从朝中回来,谢绝了宾客,躲在书房里倒也清静。随便吃一点饭,他本想稍睡一阵,但想着和战问题,十分苦闷,没法入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呼唤仆人顾显来帮他穿戴齐备,动身往安定门去。刚走到大门口,一个人不顾门官拦阻,从门房抢步出来,向他施礼说: “老公祖,东照特来叩谒,望赐一谈!” 卢象升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客人袍袖,说道: “啊呀,姚先生从何而来?真想不到!” “东照因事来京,适遇东虏入犯,本拟星夜返里,因闻老公祖来京勤王,故留京恭候叩谒。” “好,好。请到里边叙话。” 这位来访的姚东照表字暾初,年在六十上下,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着斑白长须,眉阔额广,双目有紫棱,开阖闪闪如电。他是巨鹿县的一个穷秀才,为人慷慨好义,颇重气节,在乡里很有威望。崇祯二年秋天,清兵入犯京畿,直薄朝阳门外。卢象升当时任大名知府,拔刀砍案大呼:“大丈夫岂能坐视胡马纵横!”遂募乡勇万人,星夜勤王。路过巨鹿,姚东照也率领了一千多子弟参加,很受象升嘉奖,从此他们就成了熟人。象升在大名做了几年知府,后来升任大名兵备道,管辖大名、广平和顺德三府,几次想要东照做官,都被拒绝,因而对东照更加敬重。后来他离开大名,有几年不通音讯,但听说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辅的时候,姚东照率领乡里子弟与敌周旋,有一个儿子战死。现在这老头突然来访,卢象升又觉诧异,又觉欣喜,所以纵然有要事在身也愿意同故人一谈。到客厅中坐下以后,略作寒暄,姚东照开门见山地说: “老公祖,你马上要去安定门商议大计,而且军务倥偬,非暇可比。东照本不应前来多渎,但国家事糜烂至此,南宋之祸迫在眉睫,东照实不能不来一见大人。大人今去会议,可知朝廷准备暗向满鞑子输银求和之事么?” “求和之事已有所闻,输银之事尚不知道。” “听说朝廷愿每年给东虏白银六十万两,并割弃辽东大片国土,以求朝夕之安,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辙么?” 卢象升猛然跳起,两手按着桌子,胡须颤抖,两眼瞪着客人问:“这话可真?” “都下有此传闻,据说可信。” “虏方同意了么?” “虏方只因周元忠是一卖卜盲人,不肯答应,必得朝廷派大臣前去议和,方肯允诺。目今倘不一战却敌,张我国威,恐怕订城下之盟,割土地,输岁币,接踵而至。老大人今日身系国家安危,万望在会议时痛陈利害,使一二权臣、贵珰不敢再提和议。然后鼓舞三军,与虏决一死战,予以重创,使逆虏知我尚有人在,不敢再存蚕食鲸吞之心。如此则朝廷幸甚,百姓幸甚,老公祖亦不朽矣!” “先生不用多言,学生早已筹之熟矣。有象升在,必不使大明为南宋之续!” “东照就知道大人是当今的岳少保,得此一言,更觉安心。就此告辞了。” 卢象升又一把拉住客人,说:“暾初先生!目前正国家用人之际,学生有一言相恳,未知可否惠允?” “老公祖有何赐教?” “请台端屈驾至昌平军中,帮学生赞画军务,俾得朝夕请教。叨在相知,敢以相请,肯俯允么?” “东照久蒙恩顾,岂敢不听驱策。但以目前情形看来,虏骑恐将长驱深入,畿南危在旦夕,故东照已决定叩谒大人之后即便出京,星夜返里。倘果然不出所料,虏骑深入畿南,东照誓率乡里子弟与敌周旋。过蒙厚爱,只好报于异日,还恳老公祖见谅为幸。” “好!既然如此,学生不敢强留。明日动身么?” “不,马上动身,今夜还可以赶到长辛店。” 卢象升想着姚东照是一位穷秀才,川资可能不宽裕,便叫顾显取出来十两银子,送给东照。但这位老头子坚决不受。象升深知他秉性耿介,不好勉强,便叫顾显取来他常佩在身上的宝刀,捧到老人面前,说: “先生此番回里,号召畿南子弟执干戈以卫桑梓,学生特赠所佩宝刀一柄,以壮行色。” 姚东照并不推辞,双手接住宝刀,慷慨地大声说:“多谢大人!倘若虏骑南下,东照誓用胡虏鲜血洗此宝刀,万一不胜,亦以此刀自裁!” 象升叹息说:“也许我们还会相见的。” 把姚东照送走以后,卢象升就带着随从骑马往安定门去。在路上,他一方面为姚东照的这次见访和慷慨还乡所感动,一方面心头上总是摆脱不掉一种不好的预感:姚东照把他比做岳少保,他平日也常以岳少保自期,可是岳少保饮恨而死,并未能挽既倒之狂澜!他抬眼望天,虽然天空只有淡淡浮云,但是他觉得似有无边愁云笼罩着北京上空,日色也昏昏无光。他还看见,凡他经过的大街上,街两旁的士民都肃静地用眼睛望他,有的眼睛里充满忧愁,有的却流露着对他的信任和希望。这些眼神和平日多么不同! 参加安定门会议的除卢象升、杨嗣昌、高起潜之外,还有两位兵部侍郎,一位勋臣,崇祯的亲信太监、提督东厂的曹化淳,以及率领京营的几员大将。平日杨嗣昌见了王德化或曹化淳,总是自居下位,让太监坐首席。卢象升一向瞧不起这班太监,认为自己是朝廷大臣,不应该巴结他们,有失士大夫气节,所以他略作谦让就拉着杨嗣昌坐在上席。高起潜等心中很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象升首先发言,坚决主战,说得慷慨激昂,但在座诸人却相顾默然。卢象升大为生气,厉声问: “敌人兵临城下,诸公尚如此游移,难道就眼看着虏骑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不成?” 分明是被他的正气所慑服,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没生气,劝他不要操之过急,对作战方略需要慢慢详议。他们丝毫不说他们不主张同清兵作战,但又不肯提出任何积极意见。倒是曹化淳因不满高起潜近两三年爬得太快,如今做了天下勤王兵马总监军,淡淡地说了句: “毕竟卢老先生说的是正论。” 会议开到半夜,没有结果。当时是否对清兵作战问题,有一定的复杂性,不可能在一次会议上解决。卢象升只强调一部分勤王兵的士气可用,而杨嗣昌和高起潜等却明白军队普遍的士气不振和将领畏敌怯战。卢象升所说的号召京畿百姓从军而责令京师官绅大户出饷,根本办不到。筹饷会遭到官绅大户的强烈反对,没有饷便不能招募新兵。何况临时招募的新兵也将经不起清兵一击。所以会议进行到半夜不得结果,徒然增加了卢象升心中的苦恼和忧闷。 从东郊传过隆隆炮声,声声震撼着卢象升的心,使他如坐针毡,很想立刻奔回昌平军中,布置作战,免得在这里浪费时间。他皱着眉头,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侧首向东,望望城外的通天火光,回头来向大家拱拱手说: “今夜郊外战火通天,城上争议不休,象升实感痛心。请诸位原谅。学生军务在身,须要料理,改日再议吧。” 高起潜乐得今天的会议草草结束,赶快说:“对,改日再议。” 大家下了安定门,拱手相别。卢象升不胜愤慨,跳上五明骥飞奔而去,既不谦让,也不回头招呼。杨嗣昌摇摇头,与高起潜交换了一个眼色,请高起潜和曹化淳先上马。高起潜没有立即上马,继续望着卢象升和五明骥的背影,连声称赞说: “好马!好马!少见的好马!” 那几位京营大将,有人对今天的会议心中不平,但不敢说话;也有人畏敌如虎,看见杨嗣昌和高起潜坚主持重,放下了心。大家各怀心事,上马分头而去。 卢象升回到公馆已是三更过后,知道许多朋友来看他,打听和战决策,有些人直等到将近三更才陆续散去。第二天早晨,一吃过早饭他就进宫陛辞。这事在昨天就已经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联系好了,所以他一到朝房,等候不久,就有一名小太监走出来把他引进宫去,来到金碧辉煌的左顺门前。像一般大臣陛辞的情形一样,皇帝并没有出来,只有几个太监分两行站立殿前。卢象升在汉白玉雕龙台阶下恭敬地跪下去,向着庄严而空虚的御座叩了三个头,高声唱道:“臣卢象升向皇上叩辞,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看起来这句话只是一般的朝廷仪节,但当卢象升说出口时,他的心里却充满痛楚和激情,声音微颤,几乎忍不住流出眼泪,因为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这次陛辞以后,恐怕不会再看见皇上了。 一位太监走到台阶下,口传圣旨赐给他一把尚方剑。卢象升双手捧接尚方剑,叩头谢恩,热泪突然间夺眶而出。 离开左顺门,他到内阁去向杨嗣昌辞行。限于制度,杨嗣昌没让到内阁去坐,把他送出午门。临别时候,他很想对卢象升说几句什么私话,但是嘴唇动了几动,没有说出。过了一阵,他终于小声嘱咐说: “九翁,皇上的意思你现在也很明白。国家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未能安内,何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国家精锐。流贼未平,务必为皇上留此一点家当。” 卢象升没有做声,向他作了一个揖,回身就走。刚出承天门,他就接到从昌平来的报告,说是清兵虽然大部分向东便门和广渠门一带移动,但是也有游骑到安定门和昌平之间的地区骚扰。他决定立刻回昌平军中,对一个家丁说: “你去告诉杨老爷,就说我因军情吃紧不能去看他,请他一二日内移驾至昌平一叙。” 吩咐毕,他连公馆也不回,赶快换了衣服,在长安右门外上了马向昌平奔去。 第三章 卢象升回到昌平的第二天上午,皇帝派太监送来银子三万两犒赏军队,另外一万两是赐他个人的。下午,又赏赐他御马一百匹,太仆马一千匹,铁鞭五百只。卢象升十分振奋和感激,每次接到赏赐就立刻拜表谢恩。他以为主张议和的果然只是杨嗣昌和高起潜二人,皇帝不过是一时受他们的蛊惑,如今又态度坚决了。他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误解了皇帝的心思。他甚至疑心是曹化淳在皇上面前帮了好话。平日他一想到东厂就心中很不舒服,认为是本朝一大弊政。如今因为猜想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赞成抗战,他竟然对他平日极端瞧不起的人也怀着感激心情。只是由于士大夫的自尊心,他没有将这种心情在幕僚前吐露一字。 他把自己的一万两银子也分给将士,只留下一两五钱银子叫银匠替他打一只酒杯,留作纪念,并口吟一联,刻在杯上: 誓挥铁骑驱胡虏, 恭捧金瓯颂圣明。 这一联诗句虽不甚工,却照实说出他的杀敌誓愿和对皇上的感激心情。他决定等到打了大胜仗,把清兵驱逐出塞,在同将士们举行的庆功宴上,用这只银杯子痛饮一醉。 在这两三天中,崇祯皇帝的心中充满矛盾。他听了卢象升的坚决主战的言论不能不受些感动,有心等勤王兵到齐后与清兵决战。但是这种念头总是摇摆不定,反复思量,难下决心。他在乾清宫分别召见过杨嗣昌和高起潜,叫他们认真考虑卢象升的意见,不要徒事意气之争。他们异口同声,都反对与清兵决战,认为倘若将皇上的这一点家当作孤注一掷,一旦败亡,后果将不堪设想。当时明朝军队多数欠饷严重,军纪败坏,这种种情形杨嗣昌十分清楚。但是他只看见这一个不利的方面,而不愿意想一想畿辅百姓和将士中不乏慷慨爱国之士,怀抱着同仇敌忾心理,只要朝廷振作起来,加以激励,明定赏罚,情形就会大大改变。在两次单独召对时候,他总是详细陈奏不应该冒险与清兵决战的理由,说卢象升是不知己知彼,不顾国家安危大计。 “况自古以来,”杨嗣昌又说,“未有内乱不止而能对外取胜者。故欲攘外,必先安内,此一定不移之理。今日国家处境虽然危急万状,但究竟非南宋偏安局面可比。东虏虽迭次入塞,骚扰畿辅,然东起辽海,西至大同,雄关重镇,均在我手。故为国家打算,莫如对东虏施以羁縻之策,拖延时日,而对内一鼓剿灭关中之贼,然后迫献贼与曹贼等俯首就范;如其仍怀异志,思欲一逞,亦不难次第剿除。一旦国家无内顾之忧,陛下即可以整军经武,对东虏大张挞伐,以雪今日之耻,永绝边境之患。谅彼蕞尔小邦,偏处一隅,何能与天朝抗衡!” 崇祯对杨嗣昌和对高起潜不同。他对起潜只是当作一个忠顺的心腹奴才使用,而对嗣昌则一向认为是他的股肱之臣,深具谋国忠心,且事理通达,老谋深算,更非一般臣僚可及。嗣昌所说的这几句话十分投合他的心意,他频频点头。但是他同意不把勤王兵马拿出来作孤注一掷,却又不愿一味避战,使敌人如入无人之境。他说: “朕亦深知欲攘外必先安内,故一再谕卢象升不可浪战。但如一味避战,使敌之气焰日高,我之士气日馁,亦非善策。遇到该战的时候,还得鼓勇一战,将来就是行款,也使东虏知我非不能战,横生要挟。” 杨嗣昌俯首说:“皇上英明天纵,所见极是。” 在安定门会议的三天之后,崇祯文完全倒在主和派的一边了。皇帝的这种变化,卢象升也曾担心,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当他正在高兴时,总监军高起潜来到了昌平。卢象升把他迎进总督行辕,坐定以后,把两日来皇帝赐银、赐马、赐铁鞭等事对他说了一遍,并且说: “看起来皇上战意甚锐,我们只有冲锋陷阵,杀敌报国,方能不负上意。至于如何杀敌,学生已筹之熟矣。正好监军驾临,愿闻明教。” “卢大人有何妙计?” 卢象升放低声音说:“学生打算在初十夜间分兵四路,趁月夜进袭敌营,出其不意,杀他个落花流水。高公以为如何?” 高起潜冷淡地一笑,说:“只听说雪夜袭蔡州,没听说月夜袭敌营。” 受此奚落,卢象升心中大怒,恨不得一脚把高起潜踢出大厅,但是他竭力地忍耐住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忍受奚落,自己惹祸不打紧,同敌作战的大事也不用谈了。于是他勉强笑一笑,说: “敌人方胜而骄。正因为是月夜,他们会更加大意,疏于提防。” “敌众我寡,还是以持重为上策。” “正因为敌众我寡,故用奇袭。” “万一不胜,岂不是孤注一掷?” “出奇制胜,兵家常事,何谓孤注一掷?” “此事让我仔细想想,以求万全。” 谈话成了僵局,两个人都不愿让步,只好都不做声。喝了一杯茶,高起潜忽然改换话题,满脸堆笑说: “久闻老先生最爱名马,此次前来勤王,想必带来几匹?” “带来几匹,有几匹留在阳和。” “我也极爱骏马,可否让我一饱眼福?” “请!” 卢象升陪着高起潜走到一个空场上,早有人把十匹高大的骏马从马房中牵了出来。高起潜看见每一匹骏马都有点垂涎,心里说:“人们都说卢建斗无他嗜好,惟爱骏马,果然不错!”他听说卢象升的每匹马都有名字,随即挨着问了几匹。掌牧官参将杨陆凯在旁边一一回答。高起潜见过的名马也很多,像燕色驹、桃花骢、豹花骢、菊花青等名字他都不感到新鲜。等问到一匹浑身火红的骏马时,杨陆凯告他说它叫玉顶赤,他连声说: “好!好!果然浑身是胭脂色,只有头顶上一块玉白色!”随即又指着卢象升的坐骑问:“这匹呢?” “五明骥。”卢象升忍不住自己回答。 “嘿,这马,耳如竹批,目如悬铃,真是神骏!” 这时五明骥听见附近群马嘶鸣,它忽然昂首长嘶,把高起潜吓得一跳。高起潜本是身材魁梧的人,伸出手要量一量马头多高,竟然差很远没有够着马耳。他随即笑着说道: “此马这样高大,性情定然暴烈,恐怕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住吧?” “此马初到学生手里时,性情十分暴烈,每次骑它,开始三十里它总是不走正路,旁侧斜行,倔强难驯,又走三十里才肯老实前去。经掌牧官同学生用心调驯,费了数月之力,方堪使用。如今也只有学生同掌牧官可以骑它,别人都近不得身。” 高起潜看着这匹马毛色光泽,犹如涂脂,前胸宽阔,臀部滚圆,四条腿纤长有力,真是“雄姿英发”,令他十分艳羡。他打量一阵,回头问道: “为什么叫它五明骥?” 卢象升微微一笑,向掌牧官瞟一眼,然后一手拈着胡须,一手抚摩着马身上光滑发亮的短毛,回答说: “你看,此马全身深紫,鬃毛黑色,却有四只蹄子白如霜雪,肩上也有一片白毛像一轮皓月。这五处白毛,不但在阳光下闪闪发明,在月光下也闪闪发明,所以学生就给它起一个名字叫五明骥。” “果然切合,十分新鲜。哈哈哈哈……” 象升见高起潜这样称赞他的坐骑,心中十分高兴,把刚才的一肚皮气愤冲跑了。掌牧官杨陆凯看见高监军还在打量这匹神骏,就在一旁说: “监军大人不知,关于这匹马,我们总督大人还有四句赞语和四句七言诗哩。” “什么赞语?” “这四句赞语是:‘紫体玄鬃,其力千里;孤月悬肩,寒霜没趾。’” “四句诗怎么说?” 杨陆凯声调铿锵地背诵出一首七绝: 踏破关山几万重, 渥洼神骏似飙风。 驰驱百战平胡日, 血汗堪夸第一功。 这几句诗高起潜连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的注意力已经移向旁边一匹白马身上,想着这匹五明骥是卢象升心爱的坐骑,自然不会赠人,倘若能把那匹漂亮的白马赠他,也足以满意了。 “好诗!好诗!”他连连点头,装做自己很能欣赏这首七绝的妙处,“真是好诗!这一匹白马叫什么名字?” “它叫千里雪。”杨陆凯恭敬地回答说。 “啊呀,马漂亮,名字也起得漂亮!”高起潜高举右手,伸到千里雪的背上抚摩着,啧啧称赞:“嘿嘿,在皇上的御厩里也找不到这样的好马!” 卢象升笑一笑,说:“不瞒高公,这是一匹御厩马。” “御厩马?” “是的。前年秋天虏兵入塞,学生从湖广率兵入援。九月间,学生巡视塞外,蒙皇上赐御厩马五十匹。学生原有五匹好马,又从这五十匹中挑选五匹,共为十匹。方才你看的那玉顶赤也是御赐的。” “啊,怪道这匹马如此漂亮,原来是从御厩中选出来的!”他牵着千里雪走了几步,为着炫耀自己是真正内行,故意用《相马经》上的术语称赞说:“跨灶!跨灶!真是好马!” 卢象升说:“古人的话也不尽可信。一般的好马都能跨灶,并不稀奇,难得的是此马‘龙颅凤膺’,腹下有旋毛如乳。” 高起潜低头一看,果见马腹上有两片旋毛,左右对称,说道:“果然像两个乳房。”看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好像什么书上讲到过这腹下旋毛,我记不清了。” 杨陆凯回答说:“李伯乐《相马法》上说:‘旋毛在腹下如乳者曰千里马。’” “对,我就说嘛,这匹马不是凡马。”高起潜望着卢象升说,“让我骑一趟试试如何?” 卢象升向掌牧官杨陆凯把下巴一摆,说: “鞴马!” 马夫们立刻搬出来镶着银饰的白鞍子,白色的锦缎垫褥,配着闪光的白铜镫子。马的辔头也是白色的,镶着银饰,但又不显得过分雕镂和琐细,而是在简单和朴素中显出来和谐的美。马一备好,越发显得漂亮。大概它自己也感到兴奋,昂然抬起头,咴咴地叫了一声,不住地在霜冻的土地上踏着前蹄。高起潜飞身上马,随即由掌牧官递给他一支鞭子。一看这鞭子是用白色的皮条编成的,安装在一根八寸长的、雕着花纹的象牙柄上,带着白马鬃做的缨子,他又在心中赞叹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扬一下鞭子,千里雪已经开始按照他心中所想的方向,缓步跑起来。它跑得那么平稳,使骑马的人仿佛觉得它不是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跑,而是走在极其柔软的地毯上。高起潜轻轻地把镫子一磕,千里雪立刻像箭一般地向前飞去。他只觉得耳旁的风声呼呼响,树木一闪一闪地向后倒退,简直像骑着一匹神驹在腾云驾雾。不提防前边出现了一道深沟,约摸有一丈七八尺宽,两岸陡削。高起潜想勒马已经来不及,心中猛一凉,惊慌地小声说:“完了!”就在这“完了”的刹那间,千里雪平稳地腾起空中,简直像滑翔一般地飞过了深沟,轻轻地落在对岸,继续前奔。高起潜不由地连声说:“哎,好马!好马!”随即从前额上擦去了大颗冷汗。 跑了大约五里路,高起潜才余兴未尽地勒转马头。一回到卢象升面前,还没下马,他就尖声高叫: “啊呀,卢尚书,总督大人,真是好马!真是好马!”跳下马以后,他接着说:“这简直不是马,是一条腾云驾雾的白龙!一条白龙!” 卢象升愉快地笑着说:“高公太过奖了。” 这时掌牧官亲自牵着千里雪在广场上蹓跶。它的极其润泽的白毛在阳光下银光闪闪,而它的嘴唇、鼻头和眼圈,都是淡红色的,呈现着青春的美。高起潜斜着眼向千里雪端详一阵,咽下去一股口水,转回头来,笑嘻嘻地望着卢象升说: “我虽然也有几匹好马,但是同老大人的马比起来,都成了驽马。看着老大人的这匹白雪,不胜艳羡之至。” “不是‘白雪’,是千里雪。”卢象升笑着纠正说。 “啊,是千里雪。高雅!高雅!怎么不叫它白龙驹?” 左右的人们都忍不住暗笑。卢象升忍着笑说: “白龙驹这名字虽然不错,只是有点俗。再说,它不是儿马,是母马。” 高起潜自知失言,故意纵声大笑,解嘲地说:“嗨,嗨,我忘了公母啦!”他走过去揭开马的嘴唇,看看它的牙齿,回头说:“才六个牙,口还嫩着哩!总之,我很少遇到这样的好马,太叫人喜欢啦。” 一位幕僚给卢象升使个眼色。卢象升恍然明白了太监的意图,不由地产生了厌恶和愤慨情绪。他平日深恨一班监军太监们都惯于招权纳贿,克扣军饷,不干好事,心里说:“哼,可恶,竟想要走我的爱马!”于是他冷淡地笑一笑,说: “总监太过谦了。你出则代皇帝监军,入则侍天子左右,不惟在监军时到处有名马奉献,即皇上御马监中的御马,你想要哪一匹还不是随手牵来?太过谦了。” 高起潜感到尴尬,但仍然不死心,厚着脸皮说:“我虽然也有几匹好马,但都不十分惬意,故一见尚书大人这匹千里雪,不觉艳羡。哈哈哈哈……” 刚才使眼色的那位幕僚又把卢象升的肘后碰了一下,希望他忍痛割爱。可是卢象升个性倔强,又非常鄙视高起潜,说: “高公身膺皇帝重任,为天下勤王兵马总监,确实需要好马。千里雪虽系陛下御赐,按理学生不敢转赠他人。但既蒙见爱,学生情愿奉赠,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高公不怕辛劳,初十夜间,三更时候,同学生一道,分兵四路袭敌。因为是敌众我寡,故必须个个争先,有进无退。学生当与三军将士相约:刀必见血,马必流汗,人必带伤,稍有畏怯者斩无赦。俟胜利归来,不惟以千里雪奉赠,所有厩中骏马,任公选择。” “啊,这个条件,这个条件……”高起潜又大笑起来,声音尖得像女人一样。 “怎么样,高公?”卢象升用眼睛逼着对方问,嘴角含着轻蔑的微笑。 “此非商量机密之地。” “好,请到行辕中去。” 他们回到大厅里坐下以后,卢象升屏退左右,又逼着太监问: “高公意下如何?” “野战非我军所长。” “我关宁、宣大战士素惯野战,趁目前士气正盛,应该寻敌一战,以解京师之危。” “不,万不可贸然求战。” 卢象升拂袖而起,按着刀柄,大声说:“总监畏敌如虎,我只好单独与敌周旋了!” 高起潜傲慢地说:“总督愿意单独与敌作战也好,不过人马,人马,我也要……” 卢象升决然地截断太监的话头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说了。宣大、山西的人马原是我带来的,仍旧归我指挥;关宁精锐我一个不要,由总监军自己指挥。” “这样好么?”高起潜故意问,实际上他心中非常满意。 “兵分则弱,对战争当然不利。但今日除此之外,别无善策。” “那就只好分兵了。什么时候分?” “我今天就拜疏上奏,等皇上圣旨一到,马上就分。” “这样很好。我现在就进京去,等候上谕。不再打扰了。”高起潜站了起来,打着官腔说,“同为皇上办事,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好说。” 卢象升把高起潜送出辕门,望着他上了马,拱手相别,在心里感慨地说: “唉,不想鱼朝恩复见于今日!”他向高起潜渐渐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我今日方知道宦官的厉害!” 当天下午,将近黄昏时候,卢象升奉到皇上御旨,同意他同高起潜分兵。他明白皇上听了高起潜和杨嗣昌的话,不再采纳他的意见,在皇帝身上所寄托的最后一缕希望登时幻灭了。他感觉自己在朝中孤掌难鸣,真是“一木难支大厦之将倾”,深深地陷入绝望和愤慨之中。正当这时候,一个传事官拿着一个大红手本走来禀报,说翰林院杨老爷在辕门外等候谒见。卢象升在手本上瞟了一眼,吩咐说:“赶快请进!”他立刻站起来,一边向大厅外去迎接,一边心里说: “伯祥兄来得恰是时候!” 三天前皇帝在平台召见卢象升的谈话内容,虽然卢本人不曾向外人泄漏,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开始只有几个与随驾上朝的太监常来往的大臣知道,随即就在许多朝臣中传播开来。知道卢象升果然敢于在皇上面前力排和议,坚决主战,杨廷麟感到满心的欣慰和敬佩,然而同时他也明白,卢象升在朝廷上的处境是困难的,杨嗣昌和高起潜会合力对付他,会使他的雄心壮志付诸东流。跟着,安定门会议的情形,也在朝臣中互相传播开来了。他急于要来同卢象升见面谈谈,帮他谋划一下,但是为着避免杨嗣昌的注意,他延迟到午后骑马出京,赶在黄昏时来到昌平。 卢象升把他迎进大厅,寒暄几句,就把他引进内室,屏退左右,郁悒地望着他,说: “伯祥,弟正彷徨无计,没想到老兄翩然光临,不知将何以教我?” 杨廷麟的心中明白,笑了一笑,问道:“为何彷徨无计?” “弟千里勤王,原想与敌拼死一战,解京师之危急,挫胡虏之凶焰,谁知……”卢象升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总督大人进宫陛见情形及安定门会议经过,廷麟已略知一二。莫非因里边对和战大计还在举棋不定,朝廷上有人掣肘,使大人欲战不能,故如此心怀郁悒?” “皇上倒没有什么,可叹的是本兵与监军畏敌如虎,无意言战,只想委曲求全,不顾后患无穷。弟名为总督,实际在朝廷上孤掌难鸣,欲战不得。你看,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大人目前处境,确实困难。像这种情形,不要说大人满腹郁悒,‘抚几长叹’,凡是稍有天良的人,谁能不为之扼腕?满朝文武以及京中百万士民谁不盼望总督大人尽速与虏一战,以解京师之危?半月来畿辅各县遭受虏骑蹂躏,人民流离死伤,惨不忍言,又谁不盼望总督大人与虏一战,以解奸掠焚杀之苦?满朝文武与京城内外无数百姓都对总督大人如此殷殷盼望,大人为何说自己孤掌难鸣?” “可是皇上听了杨文弱和高太监的话,不欲弟与虏一战,如之奈何!” “弟今日前来拜谒,正是想借箸一筹。” “愿闻明教!只要有利于国,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目前的情形是这样,”杨廷麟把身子向前探探,用光芒逼人的眼睛注视着卢象升的因军务疲劳而略显苍白的脸孔,压低声音说,“皇上和杨文弱、高起潜虽有意与虏议和,但迫于臣民清议,尚不敢公然一意孤行,与虏订城下之盟。京城中虽三尺童子都知道辽东之地,直到奴儿干之北,东临大海,尽归版图。盖承袭金、元两朝旧疆,由来已久。我中国每值盛世,四海混一,胡汉共主。辽东自古本为东胡各族杂居之地,不惟秦、汉、隋、唐诸代都是中国臣民,至本朝也是如此,何尝另有一个国家!……” 卢象升插言:“满虏原是女真余孽,周为肃慎,隋、唐称为靺鞨。努尔哈赤在万历初年不过一部落酋长,受封为龙虎将军,为我朝守边。后因朝廷抚驭失策,始为叛乱,吞并诸部,势力渐强,至万历四十四年遂建国号后金。到他的儿子继位,才改号为清。按之历史,满虏实系我国臣民,兴兵叛乱,分裂疆土。今日朝廷一二执事者不思如何统一祖宗河山,而惟求与虏酋暗中议和,殊为可羞!” 杨廷麟接着说:“大人所言极是。倘和议一旦得逞,丧权辱国,使东虏得寸进尺,祸有不堪言者。尤其皇上毕竟是有为之主,在这件事上颇忌讳受外廷清议指责,他自己也不愿步南宋诸帝后尘。如果大人能够乘敌人屡胜兵骄,率士气方盛之数万援军向敌奇袭,即令不能获致全胜,只要杀伤相当,稍挫敌焰,就可以堵主和者之口,使皇上确知敌之不可畏,惟有战方为上策。弟两天来日夜筹思,窃以为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扭转目前局面,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卢象升沉吟说:“我也是这么打算,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晚了?为何晚了?”杨廷麟轻拈着垂在胸前的美髯,有点怀疑不解地问。 “唉,兄台不知,真是一言难尽!各路援兵虽有五万,可是归弟指挥的只剩下两万人了。” “何故?” “关宁铁骑三万,分给高太监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 卢象升将双手放在火盆上烤着,把今天分兵的经过对杨廷麟说了一遍,沮丧地叹息一声。杨廷麟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跺跺脚,愤慨地说: “这样看来,大明江山迟早会送于满虏!” 卢象升没有做声,眼光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好久没有抬起头来。作为一位边防军的统帅,他对敌人的野心是十分清楚的。但是处在他的地位,他不愿再多说什么话。他认为做一个忠臣宁可自己饮恨而死,也不应该在别人面前张扬“君父”的不是。另外,李奇的事件给他的心理上震动很大,他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受着东厂的暗探监视,随时会报进宫中。 “今天的满洲自认为是金源的再起,”杨廷麟见卢象升不做声,接着说,“所以杨文弱、高起潜等就是黄潜善、汪伯彦一流人物!” 卢象升注意到顾显悄悄地向里边张望一下,不敢进来。于是他抬起头来,对客人笑一笑,打趣地说: “伯祥兄,数载京官,还没有磨练好你的脾气,依然书生本色,一谈起国事,悲歌慷慨,不减当年。好,请吃饭吧。吃过饭以后再聆高教。” 在吃饭时候,因为有一群幕僚相陪,他们没有继续谈和战大计,只是随便谈谈近来朝廷上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饭后,卢象升又把杨廷麟让进里间,郑重地问: “伯祥,目前国事一天不如一天,我虽然不敢说祖宗三百年江山会葬送在我辈一代手中,但情势确实十分危急。你另外还有何高明之见?” 杨廷麟沉默片刻,从嘴角露出来一丝苦笑,说:“我本来还想奉陈一个愚见,可是如今觉得说出来大人也不会采纳,采纳了也不好去行,还是不说吧。” “什么高见?快请说出。” “皇上打算等洪九老、孙白谷把李自成消灭之后,调他们来京勤王,大人知道吧?” “知道,怎么样?” “我曾经这么希望,由大人出头,建议皇上赦李自成之罪,召他带兵与东虏作战,将功赎罪。同时召洪九老与孙白谷即速来京,分任蓟辽总督与辽东巡抚。大人率宣大、山西劲卒,加上李自成之众,攻敌之前,洪九老与孙白谷于长城内外扼敌之后,畿辅州县坚壁清野,号召在野豪杰、父老兄弟,人人执干戈以卫桑梓,则东虏可一战而溃,胜负之势从此改观。” 卢象升笑着摇摇头:“伯祥,这才真是书生之见。这样的意见怎么敢奏闻皇上?” “是的,我也想到大人不会采纳,皇上更不会采纳。” “李贼溃灭在即,你想,皇上岂能使洪总督、孙巡抚功亏一篑?再说,像李自成这班流贼,在内地因利乘便,东西流窜,有时还能使官军吃点亏,好像他们还有一些本事。其实,他们一旦离开内地,一无奸细猾民供其驱使,二无饥民供其裹胁与号召,就无从施其伎俩,何能与虏作战?” “不,总督大人差矣。大人前几年虽然同流贼作过多次战,屡获大捷,但流贼并不像大人说的那样不堪一击。如真不堪一击,何以十年以来,如火燎原,朝廷竭全国之力不能扑灭?况且据下官所知,李自成与其他流贼不同。他善于用兵,常能化险为夷,转败为胜。虽为高迎祥旧部拥为诸贼首领,号为闯王,但粗衣恶食,与士卒同甘共苦。其部队纪律严明,部伍整肃,甚至比官军还强得多多。如果朝廷真能赦其不死,待之以诚,使其立功疆场,实在对国家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惜,区区愚见,无人敢向皇帝建言耳。”杨廷麟看见卢象升的脸上流露着很不以为然的神情,觉得不该对他说这么多,于是又笑着说:“廷麟叨在相知,故敢不避冒昧,放肆陈言。要是在别人面前,像这些话,我连一个字也不会说出。” 卢象升含着讥讽,微笑地问:“阁下对李自成何以知道这么多?” “剿贼为国家大事,可惜朝廷上对流贼情形多茫茫然略无知识,如在鼓中,如在梦中。不知己,不知彼,何能取胜?廷麟一年来对此稍能留心,故敢说略知一二。” 杨廷麟实际上对农民军的情况略有所知,是一位做御史的朋友喻上猷告他说的。近几个月,张献忠派一位姓薛的将军住在北京活动,这个人因为喻上猷是湖广省在京城的一位名流,所以也常常拜望他,同他拉关系。喻上猷趁着这个机会,向薛将军了解到十三家的起事经过、发展历史和目前情形。所以喻上猷对李自成的了解,比那些只靠塘报、邸抄和道听途说去妄谈农民军的京官们清楚得多。喻上猷又将李自成等人的情况转告了廷麟。现在杨廷麟一看卢象升对农民军抱着很深的成见,他就不敢再提一个字了。他把眼光移到墙壁上,看见中间挂着关公像,旁边是卢象升写的岳飞的《满江红》,字体娟秀而遒劲,一望而知是从王羲之草书帖变化出来的。下边署的日子是昨天,除阳文“象升”图章之外还有一个阴文闲章:“大夫无境外之交”。杨廷麟明白象升写这首词和用这个闲章是有无限感慨的,于是勉强一笑,说: “即使岳武穆生在今日,恐也会雄图难展,徒自凭栏长啸,壮怀激烈。” 卢象升叹口气说:“伯祥,你看,我一到这里,心中就觉得奇怪。不知何人在大厅座后的屏风上写着文文山的《正气歌》,在这间卧室中挂一幅关公像,好像这就是我的下场。” “大人!你一身系社稷安危,何出此不祥之言?” “唉,这是天数!” “啊?……” “弟几年来出生入死,心力交瘁,无奈贼愈剿而愈横,虏愈防而愈强。今日大敌压境,京师危急,弟身为总督,欲战不能,不战又无以上对天子,下对士民。处境如此,岂非天数?” “畿辅屡受鞑子蹂躏,民气可用……” 不等朋友说完,卢象升截住说:“不能光看民气。南宋初年,中原与河北民气何尝不好?无奈朝廷自有主张,致使李纲无功,宗泽殒命,岳少保见害于风波亭。民气有什么用!” “老大人身为统帅,大局尚有可为,不应如此灰心。” “不瞒你说,弟从今而后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付之天耳。”停一停,卢象升不放心地问,“伯祥,招抚闯贼之议,你可同别人谈过?” “不曾同别人谈过。” “此事重大,我劝你千万莫同第二人谈,免得惹出是非。朝廷对张献忠的招抚也只图羁縻一时,以后看情形再说。张献忠并无归顺诚意,熊文灿迟早会败在这件事上。如今谁要是再建议招抚闯贼,那就太不识时务了。” 他们又谈了一些别的问题,不时地发出叹息。约摸到三更时候,杨廷麟告辞要走,因为他明天早晨还要进宫早朝。卢象升也不留他,叫仆人端出酒来劝他饮了几杯。卢象升原来酒量很大,自从父亲死后,为着守孝,滴酒不再入唇。为着怕路途上会有危险,他派了五十名骑兵把杨廷麟一直送到德胜门。在辕门外分别时,他握着朋友的手说: “伯祥,请你转告京中故人,我卢象升决不会辜负主恩,也决不会辜负诸位故人和京师百万士民的殷切属望!” 不知是由于他的感情激动,还是由于他的心头上压着难言的愤懑和悲痛情绪,这位勤王大军统帅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竟然微微地有点打颤。幸而刺骨的寒风在呼啸着,这种微微的颤栗没有被杨廷麟觉察出来。 第二天上午,卢象升把大小将领召集到行辕来听他训话。他叮咛大家尽忠报国,不要因为兵少势孤而气馁。训话刚毕,杨嗣昌到昌平来了。他把杨嗣昌迎进大厅,奉茶以后,开门见山地问: “学生与高总监分兵的事,阁老大人知道了么?” 杨嗣昌笑着说:“学生已经知道了。老先生还得分一回兵。” “什么?!”卢象升掩饰不住吃惊地问,同时感到有一股凉意蓦然从脊背透入心里。他又轻轻地追问一句:“为什么又要分兵?” “新任总督陈方垣已经到京。皇上的意思是叫他统率山西援兵。他大概今天下午就会来昌平拜谒阁下。学生一来是代朝廷来向老先生慰劳,二来也是把皇上的这个决定奉告阁下。” 卢象升没有马上回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他认为这又是杨嗣昌和高起潜捣的鬼,他们竭力使他没法同清兵作战,免得妨碍他们秘密地同敌人进行议和。他的心中非常愤激。但是这件事既然得到了皇上的同意,他就不好发任何牢骚。悲愤、失望、压抑和沮丧的情绪织成一张又厚又重的网,网住他的心头。他在心里说:“算了,倒不如赶快战死沙场,免得受群小摆布,多生闲气!”过了很长时候,他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淡淡一笑,说: “既然是出自上意,学生当然遵旨分兵。这样很好。学生身戴重孝,本不宜为三军主帅。今蒙皇上圣恩,使学生只率领宣、大兵马,免有覆之虞,心上就轻松多了。” 他们谈了一阵闲话,话题转到了议和的消息上。卢象升再也忍耐不住,完全忘记了个人利害,望着杨嗣昌的脸孔,愤愤地说: “文弱!城下之盟,《春秋》所耻。敌兵蹂躏京畿,公等不思如何派兵遣将,决胜疆场,而日日主张议和。难道不想一想,南宋之事,千古所悲,岂可重见于今日?更不想一想,长安口舌如锋,袁崇焕之祸岂能免乎?” 杨嗣昌满脸通红,说:“若如此说,老先生的尚方剑当先从学生用起!” 卢象升用鼻孔冷笑一声,说:“我既不能奔丧,又不能战,吃尚方剑者应是我,而不是别人!” 杨嗣昌站起来,背着手来回地走了一阵,然后站在卢象升的面前,勉强笑着说: “九老,你不要以长安的流言蜚语陷人。” “流言蜚语?”卢象升又冷笑一声,“周元忠赴满洲讲和,来往已非一日。此事发起于辽东巡抚方一藻,主其事者是你本兵杨文弱,北京城无人不知,何谓流言蜚语!” 杨嗣昌的态度很窘,心中十分恼恨,但只好苦笑一笑,捋着下巴颏上的胡须说: “老先生既如此信以为真,学生就不必说别的话了。” 把杨嗣昌送走以后,卢象升回到屋里,想着今后的对敌作战更加困难,同时不由地联想到秦桧和岳飞,愤慨地说: “自古未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者!” 几个幕僚走了过来。那一位曾劝他把千里雪赠送给高起潜的幕僚小声劝他说: “大人,你刚才同杨阁老当面争执,使他不好下台,似乎不妥。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必与彼作口舌之争?” “我实在忍耐不住!”卢象升顿脚说,“目前敌兵深入,京师戒严,而他们的眼睛只看着陕西剿贼,不惜受城下之盟,叫我如何能不说话!” “可是他目前既是本兵,又是辅臣,深蒙皇上宠信。这样同他争吵,今后他更要事事为难。大人纵然胸怀磊落,不戚戚然以谗忌为念,然而今后大人如再想同东虏作战,就更加困难重重。” “如今我们的人马只剩下一万多一点,当然更困难了。但不管成败利钝,我决心以一死报国!” 当他用极其悲愤的声音说出来“以一死报国”这几个字以后,他的心中一酸,不由地滚出来两行热泪。幕僚们都低下头去,很久很久,不敢抬起眼睛望他。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在希望杨嗣昌回心转意,而且对皇上也没有完全绝望,总以为皇上只是一时受了蒙蔽。他想了想,叫仆人拿来笔砚笺纸,给杨嗣昌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在信中这样写道: 老先生若能回心僇力,以济国家,即胸中有如许怪事,弟终不向皇上一言。若仍闪烁,奸欺到底,自当沥血丹墀,言无不尽也。 把信封好,派人立刻送到京城,他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大厅中走来走去。过了好长一阵,他忽然在柱子旁边站住,刷一声把宝刀拔出一半,使幕僚们都觉得他会拔刀砍柱,以泄胸中不平之气。然而他停一停,咔的一声把宝刀插进鞘中,向门外大声吩咐: “备马!” 卢象升大踏步向外走去。幕僚们互相望望,跟在他的后边走出辕门。他接过来缰绳和鞭子,飞身跨上五明骥,直奔出昌平城外。家人顾显和一群亲兵也都跳上骏马,风驰电掣般地追随在他的后边。干燥的大路上扬起来一溜烟尘。 他在东门外的校场里驰马舞刀,直到心中的悲愤和郁悒情绪稍微舒散了一些以后,才信马由缰,缓缓地走回行辕。 潼关南原大战 第四章 杨嗣昌与卢象升在昌平会晤的几天以后,一个霜风凄厉的晚上,在陕西东部,在洛南县以北的荒凉的群山里,在一座光秃秃的、只有一棵高大的松树耸立在几块大石中间的山头上,在羊肠小路的岔股地方,肃静无声,伫立着一队服装不整的骑兵,大约有一二百人。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着连鬓胡子的骑兵,好像龙门古代石刻艺术中的天王像或力士像那样,神气庄严,威风凛凛,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紧紧地扶着一面红色大旗。这幅大旗带着用雪白的马鬃做的旗缨和银制的、闪着白光的旗枪尖儿,旗中心用黑缎子绣着一个斗大的“闯”字。 在大旗前边,立着一匹特别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骏马,马浑身深灰,带着白色花斑,毛多拳曲,很像龙鳞,所以名叫乌龙驹。有些人不知道这个名儿,只看它毛色乌而不纯,就叫它乌驳马。如今骑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一二岁的战士,高个儿,宽肩膀,颧骨隆起,天庭饱满,高鼻梁,深眼窝,浓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正在向前边凝视和深思的大眼睛。这种眼睛常常给人一种坚毅、沉着,而又富于智慧的感觉。 他戴着一顶北方农民常戴的白色尖顶旧毡帽,帽尖折了下来。因为阴历十月的高原之夜已经很冷,所以他在铁甲外罩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面羊皮长袍。为着在随时会碰到的战斗中脱掉方便,长袍上所有的扣子都松开着,却用一条战带拦腰束紧。他的背上斜背着一张弓,腰里挂着一柄宝剑和一个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里边插着十来支雕翎利箭。在今天人们的眼睛里,这个箭囊的颜色只能引起一种美的想象,不知道它含着坚决反叛朝廷的政治意义。原来在明朝,只准皇家所用的器物上可以用朱漆和描金装饰,别的人一概禁用。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还特别作了严格规定:军官和军士的箭囊都不准朱漆描金,违者处死。然而我们如今所看见的这位战士,从他开始起义的那年就背着这个箭囊。九年来,这个箭囊随着他驰骋数万里,纵横半个中国,饱经战阵,有的地方磨窳了,有的地方带着刀伤和箭痕,而几乎整个箭囊都在年年月月的风吹日晒、雨淋雪飘、尘沙飞击中褪了颜色。 他分明在等候什么人,注目凝神地向南张望。南边,隔着一些山头,大约十里以外,隐约地有许多火光。他心中明白,那是官兵的营火,正在埋锅造饭和烤火取暖。几天来,他们自己没休息,把官兵拖得在山山谷谷中不停地走,也不能休息。但追兵显然正在增加。无数火把自西南而来,像一条火龙似的走在曲折的山道上,有时被一些山头遮断。他知道这是贺人龙的部队。十天前,他给贺人龙一个大的挫折,并且用计把他甩脱,如今这一支官兵又补充了人马,回头赶上来了。 他站的山头较高,又刮着西北风,特别显得寒冷,哈出的热气在他的疏疏朗朗的胡子上结成碎冰。他周围的战士们大多数都穿得很薄,又脏又破,还有不少人的衣服上,特别是袖子上,带着一片片的干了的血迹,有些是自己流的,更多的是从敌人的身上溅来的。因为站得久了,有的人为要抵抗寒冷,把两臂抱紧,尽可能把脖子缩进圆领里边。有的人摇摇晃晃,矇眬睡去,忽然猛地一栽,前额几乎碰在马鬃上,同时腰间的兵器发出来轻微的碰击声,于是一惊而醒,睁开眼睛。 “弟兄们,下马休息一下吧!”骑在乌龙驹上的战士说,随即他轻捷地跳下马,剑柄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发出来悦耳的金属声音。 等到所有的将士们都下了马,他向大家亲切地扫了一眼,便向那棵虬枝苍劲的古松跟前走去。那儿的地势更高,更可以看清楚追兵的各处火光。 一轮明月从乌云中姗姗露出,异常皎洁。这位骑乌龙驹的战士忽然看见树身上贴着一张陕西巡抚孙传庭的告示,上边画着一个人头,与这位战士的相貌略微近似,下边写着《西江月》一首: 此是李闯逆贼, 而今狗命垂亡。 东西溃窜走慌忙, 四下天兵赶上。 撒下天罗地网, 量他无处逃藏。 军民人等绑来降, 玉带锦衣升赏。 这首《西江月》的后边开着李自成的姓名、年龄、籍贯、相貌特点,以及活捉或杀死的不同赏格。这位战士把布告看完,用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回头望着跟在背后的一群将士,笑着问: “你们都看见了么?” “都看见啦。”大家回答说,轻蔑地笑一下。 这位战士放声大笑,然后对着告示呸了一声,拔出宝剑,在告示上刷刷地划了两下。几片破纸随风飞去。 这位普通战士装束、向大家说话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闯王李自成。他是陕西省延安府米脂县人,农家出身,幼年替地主家放过羊,也读过私塾,学过武艺,长大了当驿卒。驿卒裁了后,在家生活无着,因负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出来后又去投军。不久,因上官克扣军饷,士兵大哗,他率领一股军队起义,杀了带队的将官和当地县令,投奔舅舅高迎祥,在高闯王的手下带领第八队,号称闯将。跟随高迎祥数年,他的智勇、战功、日常行事,深为众人敬佩。前年七月间高迎祥不幸牺牲,大家共推他做了闯王。他的原名叫李鸿基,在私塾读书时,老师按照当时习惯替他起了个表字叫做自成。后来他去当驿卒时就用“自成”当做大名,这在当时叫做“以字行”,本名儿反而渐渐地只有少数的亲族、邻居和少年时期的同学们还记得。 闯王离开大树,回到弟兄们中间。看见有些人倚着马鞍打盹,他望着众人说: “一连三天,咱们不是行军就是厮杀,人马都没有得到休息。今晚大家痛痛快快睡半夜,只要明天从潼关附近冲过去,到了河南,官兵就再也包围不住咱们啦。到那时,咱们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粮草也不发愁啦。” 虽然他的声调是平静的,神气是安闲的,完全是随便闲谈的样儿,但是这几句话却给每个人很大鼓舞。没有人再感到寒冷、疲倦和瞌睡了。一个叫王长顺的老战士说: “咱们一定能冲过潼关。别说是孙传庭的官兵挡在前面,就是有刀山剑林挡在前面,也能够冲得过去。哼,咱们要没有这股闯劲儿,就不是闯王的人马!” 李自成点点头,说:“说得好,说得对。这几年来咱们闯过了多少州县,闯垮了多少官兵,闯开了多少围困,扳着指头也算不清。孙传庭挡不住咱们的路!” “闯王,听说孙传庭亲自在潼关旁边迎接咱们,真的么?”一位叫做张鼐的、只有十七岁的小将天真地笑着问。 “是的,他带着一些人马在迎接咱们。说不定洪承畴也在前边。怎么,小鼐子,有点胆怯么?”李自成故意问,他的语气、声调和眼神都流露出他对这位小将十分宠爱,含着像慈父般的感情。 “胆怯?”张鼐侧着头问,“我什么时候胆怯过?我还打算活捉孙传庭替咱们高闯王报仇哩!” “好啊,小张鼐!你说的很对,应该跟洪承畴、孙传庭他们算算血账,替咱们高闯王报仇!”闯王拍着张鼐的肩膀说,同时想着:“这孩子真不错,磨练成啦,永远也不会泄气!” 站在张鼐旁边的一个年轻战士带着很有自信的神气笑一笑,说: “当然啦,碰上他就不会轻饶他杂种!” 有着络腮胡子的王长顺跟着丢了一句松话:“我看,咱们明天会把孙传庭的人马杀得落花流水,可是不容易把他本人捉到。” “为什么?”张鼐问,心中可有点儿不服气。 “因为咱们的马有好多天没有喂料,连草也吃不饱。老孙的马吃得饱,跑得快。”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是这笑声随即被一阵从南边来的马蹄声压下去了。李自成正等候一员小将,听着这阵马蹄声,他自言自语说: “啊,来啦。” 过了不久,马蹄声愈来愈近,随即在稀疏的、落了叶子的灌木中间,在苍茫的月色下,出现了一小队人马影子。李自成的乌龙驹突然把头一抬,喷喷鼻子,萧萧地叫了一声。张鼐向走近来的小队骑兵问: “是双喜哥么?” “是!”一个青年的声音在马上回答。 这一队共有十来个人,回答的青年骑在最前边的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每个人的马镫上挂着一颗或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不住摆动。走上山头以后,他们都跳下马来。李双喜牵着白马走到闯王面前,禀报说: “爸爸,周山这杂种又逃脱啦!” “又没捉到?” “我正要赶上他,不防从官军阵上射过来一阵乱箭……给他龟儿子逃脱啦。” 闯王顿着脚说:“嘿!又给他逃脱啦!” 听说没有捉到周山,自成不由地皱皱眉头。周山原是李自成亲手提拔的将领,闯王对他十分信任,叫他担任中军。高迎祥死后的一年之中,他的部下首领许多人顶不住官军压力,相继投降。李自成初当闯王,尽管做了很大努力,却没法阻止义军内部的分化和投降趋势。去年十月间,他率领一部分义军从陕西进入川北,连破许多州县,虽然进攻成都不克,却给明朝很大震动。今年正月,李自成为着避免被洪承畴所督率的优势官军包围,退出川北到陇东南,又向北挺进到洮州。洪承畴一方面派曹变蛟和贺人龙等死追不放,一方面调动了许多部队堵截。几个月中,李自成为着打破官军的包围,率领着农民军从甘肃进入西番地,在羌族游牧人的地区转来转去。农民军缺乏粮食,又不得休息,在西番地牺牲很大,仍然摆不脱官军的追赶。李自成不得已从嘉峪关的东边北出长城,到了塞外,又突然从兰州附近折转回来,猛不防突破洮州一带的官军堵击,回到陇东南的山区中化整为零,休整部队。就在西番地最艰苦的情形下,这个破落地主出身的周山对前途失去信心,勾引一起人投降了曹变蛟。从这以后,他就死心塌地为虎作伥。由于他是从农民军中混出来的,对农民军的一切内幕、作战方法,都极清楚,这就使曹变蛟如虎添翼,给农民军的麻烦更大。过去农民军对官军作战常用的许多老办法,有的根本不能再用,有的用起来效果也比较小了。每次遇到两军交战时,周山就骑在马上呼喊诱降,企图瓦解军心。李自成和他的将士们恨透了这个叛徒,常常想在战场上捉到他,可是他比狐狸还狡猾,几次都是快要捉到时给他逃脱。今天黄昏,自成在侄儿李过宿营之后,猜到周山会重新露面,亮着自己的牌子劝降,所以留下双喜带着一队人等候周山,装做要送给他一封自成的书信,把他捉到。谁知这一计又没成功! 双喜看见闯王心中不高兴,赶快说:“爸爸,周山虽然没捉到,可是我们把他的侄儿收拾啦,还捉到他的亲信将士十几个。” “人呢?”闯王问。 “他侄儿当场给我刺死啦。那些捉到的,因为弟兄们气不忿,也宰啦。” 双喜说毕,把右手一招,一个亲兵走过来,俯身从白马的镫子上解开人头,扔到闯王面前。跟着,后边的十来个亲兵也都把人头解下,咕噜咕噜地扔到地上,在闯王的脚前滚成一堆。自成看了一眼,吩咐把这十几颗人头都挂到那棵松树上,让明天追在后边的官军和周山看个清楚。 人头很快地在树上挂好了。周山侄儿的头颅挂在树身上,正是贴孙传庭的那张布告的地方,其余的头颅都挂在旁边的一根横枝上。自成走近前去,重新把所有的人头扫了一眼。月光正照在人头上,连他们的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因为都长久跟随周山,所以自成连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叫得出来。他对周山侄儿的头颅注视片刻。双喜站在他的背后,愤愤地说: “爸爸,你看,他死了以后还半张着嘴。在阵前,他比周山叫得还凶哩!” “他叫什么?” “还不是劝咱们的将士投降!哼,比他叔的喉咙还粗哩!” 李自成对着人头把眼睛一瞪,不由地恨恨地哼了一声,真想拔出剑来砍他几下。 离开大树,自成向双喜问道:“你大哥把队伍布置妥了么?” “我大哥已经在山口把队伍布置妥当,立了栅寨,准备了滚木礌石。” “官兵有什么动静?” “没有。大概他们怕中埋伏,停下来了。” 一丝不容易觉察的微笑从闯王的嘴角流露出来,一方面是对官兵的蔑视,一方面是觉得果然实现了他的希望,今晚可以让将士们休息了。他用慈爱的眼光在双喜近来显得消瘦的脸孔上打量一下,又看看他的身上,忽然从敞开的斗篷下边看见双喜的左胳膊用布条吊在脖颈上,袖子上有大片血迹。他轻轻地哦了一声,走近一步,问: “你的胳膊挂彩啦?什么伤?伤了骨头么?” “箭伤,没有伤骨头。”李双喜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笑一笑,说,“没有啥,一只手也可以打仗,只是不能够拉弓射箭。看样儿,追赶咱们的敌人又增加啦。爸爸,要不要我回到山口?” “算了,你跟我回老营休息吧。请老神仙给你的伤口洗一洗,上点药,很快就会好的。你大哥知道要他马上来老营议事?” “知道。” “上马!”李自成向大家命令说。看着双喜上了马,他自己才上马,心中很不舒服。 双喜和张鼐都是李自成从孩儿兵中提拔起来的勇猛战将。双喜今年也是十七岁,比张鼐只大几个月,但因为他比较沉静,身材也高出半个头顶,所以他在张鼐的面前总喜欢以大人自居。自成因为他也姓李,父母和两个哥哥都给官兵杀害了,没有另外的亲人照顾,就在五年前把他收为义子。两年前,他看见双喜和张鼐在作战中特别勇敢,武艺也好,就把他们从孩儿兵营里调出来,放在自己身边,好使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在战斗中锻炼,也使他们学到指挥作战的道理。他对双喜和张鼐看待得一般重,并没有远近之分。虽然在名义上只有双喜是他的养子,但人们都把张鼐也作他的养子看待。张鼐也同双喜一样,像对待父亲一般地对待他,甚至在他的面前,比双喜更会流露出孩子的顽皮本色。 “如今战将这样少,”李自成在心中说,“一个人顶几个人用,偏偏这孩子挂了彩!” 他沉默地缓辔前进,考虑着明天的作战问题,希望这一支剩下来不多的基本队伍能够尽量地保存下来,冲出敌人的包围,从潼关附近冲到河南,重新打开局面。 人马下了山头,沿着一道峡谷前进。谷中很幽暗,散乱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有时,马铁掌在石头上碰得太重,会迸出几点火星。大约走了两里远,才离开峡谷往一座小山上走去。走到山腰,重新望见月光。一会儿,他们走进一片松树林中,月光只能从松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水银似的花花点点。尽管松涛很响,但树林里毕竟暖和得多。大约有一两千名将士露宿在这座松林中,到处是火堆,有的人正在火上做饭,有的人已经躺在火堆边睡熟了。闯王打算在这里停一下,回头对他的养子说: “双喜,你不用跟我一起啦。赶快先回老营去,请老神仙替你的箭创上点药。”他又向张鼐望一眼,说:“小鼐子,跟你双喜哥回老营休息去吧。” 两员小将听到吩咐,带着各自的亲兵飞马而去。李自成勒马离开小路,向树林深处走去。当他走近一个火堆时,烤火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一位大约三十五岁上下、相貌慈善、农民装束、名叫田见秀的将领向他招呼说: “闯王,不下来烤烤火?” “啊,田哥,你这里倒很背风!”自成下了马说,“黄昏前这一仗,你的人马损失得多不多?” “还好,只伤亡五十多人,赚了曹变蛟两百多。给他点教训,他就不敢硬往前追啦。” “挂彩的弟兄们呢?” “有几个重伤的没来得及救下来,轻伤的都跟着队伍回来啦,如今已经上了药,都在休息。” 在往日,每逢打过仗宿营时候,李自成不管自己有多么疲倦,总要到受伤的将士中间,问问这个,看看那个,有时还亲自替彩号敷药裹伤。去年夏天,有一个弟兄腿上的刀伤化了脓,生了蛆,臭气熏鼻。自成看见伤号太多,医生忙不过来,就亲自动手替这个弟兄挤出脓血,洗净伤口,敷了金创解毒生肌散,然后把创伤包扎起来。当他挤脓血的时候,连旁边的弟兄们都感动得噙着眼泪。可是现在他急于要同田见秀谈几句话,没有工夫去到受伤的将士中间。如今全军的处境十分险恶,明天就会遇到一场决定全军存亡的大战,他的心头上感到沉重。但一般将士是不容易看透他的苦闷心情的。他还像平日一样,同身边的将士们说了一阵闲话,然后笑着说: “咱们明天四更就出发,大概今晚你们想睡两个时辰不容易啦。” 田见秀也笑着说:“只要能睡一个时辰,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自成拉着见秀的手,继续往前走去。众人知道他们有什么密话要说,没有跟去,只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带着两名亲兵远远相随。走到一个岩石下边,自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说: “玉峰,如今官兵把通往河南和湖广的道路都堵死了。后有追兵,前有孙传庭亲自在潼关堵截。原来曹操答应到潼关接应咱们,咱们才从汉中一路杀奔前来。可是曹操如今一点儿音信也没有。你想,他会不会中途变卦了?” “曹操是一个玻璃猴子。我看,他八成是没有来接应咱们。要是他带着几万人马到了潼关外边,孙传庭就不敢用全力来包围咱们。你说是么?” 自成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咱们上当了。” 他们所说的曹操是当时农民军一位重要领袖罗汝才的绰号。两三个月前,李自成还在陇东南和汉中一带的大山中同官兵兜圈子时就派人给曹操送信,要曹操率领在河南的各家义军到潼关牵制孙传庭,迎接他进入河南。曹操当时同意按照他的计策行事。李自成得了曹操的回信,不顾官兵的重重拦截,向东杀来。两天来已进入商洛地区,离河南边界日近,才看出来官军并没有受到曹操的牵制。可是消息不灵,到底曹操为什么中途变卦,没法知道! “奇怪,曹操的几万人马到哪里去了?”自成小声自语,又像在问田见秀。 田见秀正想说什么,看见老营的一名小校牵着一匹马,往他同闯王站立的地方走来,便把话忍住了。小校向自成说: “禀闯王,夫人请你快回老营。” “什么事?”闯王赶快问。 “老营里来了一个人,夫人请你立刻回去。” “从哪儿来的人?” “不知道。只有夫人一个人同他谈话,别的人都不许留在跟前。我只听说好像这个人是从潼关东边来的,路上还挂了彩,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闯王和田见秀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猜想到这个人可能是曹操派来的,但都没有说出口,因为一则他们明白这事必须十分机密,二则也猜不透这个人所带来的消息是吉是凶。 “玉峰,我赶快回老营瞧瞧,你随后也去吧。” 自成说毕,迅速地往乌龙驹停立的地方走去。 老营驻扎的地方是一个叫做杜家寨的古老山寨,大部分坐落在向阳的半山坡上。它原来是一个大寨,有两百多户,现在剩下的房屋还不到十分之一。寨门楼也给烧毁了,在月光下还可以看见寨门上边的一块青石匾上刻着“潼南锁钥”四个大字。寨里的房屋差不多都毁了,显得很空旷,到处长满灌木和荒草,把有些小路和井口都封了。寨外,向左是悬崖、深谷;向右是森林,一直伸展到山脚下;寨的背后也是树林,连着一座高山,但有些地方被大火烧焦了。 老营驻扎的一座四合院子是全村惟一比较完整的宅院,但门窗和家具也破坏很重。宅院周围,安设十几座帐篷,驻着老营的一部分骑兵;在几个路口都布着岗哨,戒备严密。近来闯王全军总管和中军主将都由高一功担任。但是由于战斗紧张,他经常不得不冲锋陷阵,对敌厮杀,所以老营里许多事情,以及属于总管职掌的许多事务,例如全军的军需、给养和财务等等,都不得不让他的姐姐高桂英替他分操许多心。就以老营宿营后的警卫工作说,本来中军的将校们都会认真布置,不至于疏忽大意,但是高夫人每天还要亲自检查一下,生怕有不够周到的地方。她常常告诫中军的将校们说: “咱们平常惯用的那一套偷营劫寨、收买奸细的办法,周山这个鬼东西都学会了。常言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大家多辛苦一点,小心没大差,备而无患。” 高桂英是李自成的结发妻子,今年才三十岁。虽然是农民家庭出身的姑娘,小时没读过书,但是近几年来由于肩上的担子愈来愈重,工作需要她必须认识几个字,更好地帮助丈夫,她在马上和宿营后抽空学习,已经粗通文墨。她有苗条而矫健的身体,带着风尘色的、透露着青春红润的、线条爽利的椭圆脸孔,大眼睛,长睫毛,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的英气。八九年的部队生活和她的特殊地位,养成她举止老练、大方,明辨是非,遇事果决而又心细如发。在封建时代,一个三十岁的少妇能够具备这样的德行,应该说是历史的奇迹。但是实际上又没有什么奇怪,正如她自己常说的:“要不是走投无路,只好跟着男人造反,还不是一辈子围着锅台、磨台转?” 她是赫赫有名的、已故的农民军领袖高迎祥的侄女。高迎祥和李自成两个家族虽然不是同县,却是世亲。自成的堂伯母就是高迎祥的姐姐。依照所谓“侄女随姑”的古老风俗,迎祥的侄女嫁给了自成。高桂英既是迎祥的侄女,又是自成的夫人,加上她自己也有使人不能不敬佩的美德,所以在高迎祥和李自成所统率的这一支农民军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她自己也很重视维护高迎祥的光荣传统,有时遇到部下做事不对,她就说当年高闯王如何如何。倘若是她的弟弟高一功或其他高姓的将校们犯了错误,她就伤心地告诫他们,说:“如果五叔活着,他可不允许你们这样!”有时她也称呼高迎祥的字,说“如岳叔”如何如何,把高迎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要他们作为榜样。 李双喜请医生治了创伤,回到老营,走进上房,高夫人叫他脱掉铁甲,坐在火堆旁边。她看过了双喜的箭伤,一面询问黄昏前伏击曹变蛟追兵的战斗情形,一面等候闯王。她有一个女儿名叫兰芝,今年才十岁,连天鞍马不歇,十分困倦,一住下来就在里间床上睡着了。两个短衣箭袖、腰束绸带、身背宝剑的姑娘,一个蹲在火边用砂锅烧开水,一个站在蜡烛旁边替双喜缝铁甲上的绽线。这个替双喜收拾铁甲的姑娘名叫慧英,今年十八岁,那个蹲在火边的叫慧梅,才十七岁。高夫人身边像这样的女亲兵原有十几个,几个月来陆续阵亡,只剩下她们两人。其余的亲兵都是男的。 忽然,小将张鼐把一个陌生的农夫领来,站立在门槛外边。他自己先进来,向高夫人小声说: “夫人,从前队送来了一个庄稼人,他说他是从河南来的,有密书带给闯王。” 高夫人站了起来,吃惊地小声问:“从河南来的?是从曹营里派来的么?” 张鼐点点头。高夫人心中有些怀疑,又问:“曹操如今在哪里?” “他不肯说明。他说他的话只能亲自对闯王说,万一见不到闯王,对你和总哨刘爷说也可以。带来的书子也不肯叫别人见。” “好吧,让他进来见我。”高夫人接着又说,“还有,你派人飞马去禀知闯王,请他速回。” 那个陌生农民被带进屋来。高夫人向他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看见他完全是一个逃荒人的打扮,约摸有四十岁上下,右腿似乎略微有点儿瘸。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高夫人注视着他的脸孔问,并不立刻让他坐下去烤火。 陌生人不肯回答,微微一笑,同时向站在屋里的张鼐和男女亲兵们扫了一眼。高夫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手使大家出去。但双喜的右手握紧剑柄,留在门后。高夫人为使陌生人完全放心,把下巴轻轻一摆,让双喜也到院里,然后她走到方桌旁边,同陌生人隔着桌子,说: “快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曹帅派来的下书人。” “曹帅在哪里?” “曹帅潜来到崤山里边,离潼关不到二百里,要迎接闯王杀往河南。” “他带了多少人马?” “号称十五万,实有七八万。” 高夫人明知道曹操近来率领的是一种联合部队,也许十几万人,所以听了这句回答之后也觉得说得对头,心中暗暗高兴。但是她立刻用严峻的、极不信任的眼神逼视对方,问道: “曹帅怎会有这么多的人马?” 陌生人被她的盘问弄得有些恼火,冷笑一下,说:“曹帅自己只有三万多人马,可是自从八大王投降朝廷之后,许多股义军都聚在曹帅的大旗下边。曹帅为要攻潼关迎接闯王,当然率领着全部人马前来。” “都是哪一些股头随着曹帅来?” 陌生人一气说出了惠登相和王光恩等十来个重要义军首领的名字,一丝不错。高夫人又问: “既然有七八万人马来到潼关外边,难道能瞒住官军的耳目么?” “一直到本月初,我们的人马还都在叶县、临汝一带,前几天才连日连夜暗暗从山僻小路往西边奔来。直到我离开曹营时候,潼关的官军还是给蒙在鼓里。昨天我才听说他娘的有几千官军往阌乡开去,说不定他们得到消息啦。” “你是哪里人?” “我是灵宝县人,崇祯八年春天在渑池县投了曹帅。” “沿路官军盘查很严,你怎么过来的?” “不断有成群的河南灾民往陕西逃,我跟着灾民一道混了过来。” “怎么这样巧,我们今晚才来到这里,你就找到了?” “我来到洛南境已经三天。” “窝在什么地方?” “离这里二十五里张家庄是我的妹妹家,我就窝在那里。” “你是灵宝人,你妹子怎么会嫁到这里?” “天启年间灵宝一带闹旱灾,我们一家人逃荒来陕西,把妹子卖到这里。” 高夫人对这个陌生人还不放心,正要继续盘问,陌生人突然苦笑一下,说:“高夫人,我虽然从前没见过你,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你既然这样不放心,我就不用见闯王了。书子我也不必拿出来,原封带回,交给曹帅。”说毕,他转身要走,却不禁猛地瘸了一下,疼得眉头一皱。 高夫人知道他决不是真心要走,但是不能不望着他的右腿问: “你的腿怎么了?” “前三四天,给三四个乡勇从背后追赶,叫我站住搜查,我偏不站住,中了他龟孙们一箭。” “中了箭你怎么逃脱了?”高夫人又问,依然用不相信的眼光打量他。 “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草很深,又是黄昏,龟孙们寻找不到我。” 陌生人解开扎着右腿的破布条,拉起破棉裤,在小腿肚上揭开膏药,让高夫人瞧,说: “幸而没伤着骨头,足有两寸深!” 高夫人看见果然是箭伤,而且看样子伤口不浅。她露出了笑容,说: “请你不要见怪。你从前没有来过,谁都不认识你。目前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得不小心。就是闯王派一个生人到你们曹帅那里,曹帅也是要盘问的。把曹帅的书子拿出来吧。” 陌生人立刻把破棉裤撕开一个小口子,掏出来像枣子大小的一个东西,递给了高夫人。桂英虽然过去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知道这就是常听说的蜡丸书。她掐开蜡丸,取出一个纸团,仔细地把它展开。这是一张非常薄的白绵纸,上边密密地写着几行小字,内容是罗汝才告诉自成知道:他已经率领十五万人马来到崤山里边,打算在十月十七日进攻潼关,分一支人马进攻阌乡;如果这时自成的人马已经到了洛南县境,务必乘机从潼关南原冲出,到潼关以东会合。虽然信中有一两个字写得潦草,她认不清楚,但全部意思她是明白的。一阵喜悦和兴奋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说: “唉,谢天谢地!你来得真巧,今天恰好是十月十六!” “确是巧,可见闯王同曹帅日后定能够打下江山。” “啊,我一直忘记问你,你这位大哥贵姓?” “不敢,我也姓李。” “啊,咱们还是一家子哩!” “不敢高攀。五百年前说不定还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子哩。” 高夫人愈加高兴,立刻叫亲兵头目张材进来,吩咐把客人带到厢房里烤火休息,赶快弄一点热热乎乎的东西给他充饥。当张材把这个人带走以后,高夫人又把书信拿起来看了看,坐在火边,心中十分狐疑起来。她正要第二次派人去催闯王回来,恰好一阵马蹄声来到大门外,随即看见自成匆匆地走进来了。 李自成看完了蜡丸书,又听高桂英把盘问下书人的情形谈了一遍,他的心中同桂英一样感到可疑。他的人马明天要冲到潼关附近,而曹操恰巧在同一天从东边进攻潼关!为什么时间会这么巧?会不会是孙传庭派来的奸细? 他叫亲兵把下书人叫了来,先谢了一路辛苦,跟着同他随便闲谈,有时问他的家世,问灵宝一带的风土人情,特别谈到灵宝的红枣颗大、肉多、皮薄,多么有名,还谈到灵宝西门外古函谷关老君庙的签有多么灵。他的态度是那样亲切、家常,使陌生人不由地在心中说:“都说李自成很能笼络人心,果然不假。在这上,大天王可不如他!”自成又问曹操和其他老朋友们的情形,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他说他不知道,也有些是随口胡答。自成对这些他所不知道的和随口胡答的问题也不继续追问,只暗中察言观色,心中有数。陌生人意识到闯王是在盘问他,笑着说: “闯王,一则我不是一开始就跟着曹帅起义,二则我是无名小卒,并不常在曹帅身边,所以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 “这个自然,有些事你很难知道。曹帅上个月在什么地方?” “上个月么?”陌生人望着闯王,把含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说,“嗨,说起这,俺们曹帅可真够朋友!上月,他知道你要往东来,他就率领着人马打到陕州、灵宝一带来接应你。后来听说你还在汉中那边,就退走啦。当时孙传庭还亲自出潼关去抵挡哩。” “你们退到什么地方了?” “退到临汝一带。” “你从潼关附近过来,可知道这几天潼关的官军情况么?” 陌生人好像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事情,立刻回答说:“啊,啊,我正要向你闯王禀报哩!我从潼关乡下路过的时候,听到风言风语,纷纷传说满鞑子又打进来啦,把北京城围了三面。皇上连下三道诏书,要洪承畴同孙传庭赶快勤王。又听说洪承畴已经率领人马离开西安,要从韩城那里过黄河,北上勤王。孙传庭还在潼关,可是听说也有一部分人马暗中从风陵渡过黄河啦。” 自成从火边霍地站起来,瞪着有点儿激动的大眼睛盯着陌生人,问: “鞑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听说是上月。” “皇上调洪承畴去勤王的话可是真的?” “皇上叫洪承畴和孙传庭快去勤王,洪承畴已经离了西安,都是千真万确的。官军已经有很多过了黄河的话,我只是听到纷纷传言,真假不知。” “曹帅怎么知道我这时到了此地,他决定十七日进攻潼关?”自成又突然问,眼光像两把利剑一样直逼着对方,使对方一阵心跳。 “他,他,他原不知道你恰好在这时来到这里,只是叫我在这一带等候着你。” “那,他既然不知道我今日来到这里,怎么会决定明天进攻潼关?那不是要孤军对敌么?” “曹帅是怎么决定的,我是他手下的小头目,人微位卑,如何得知?不过据我看,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曹帅人马很多,不惧官军。为着朋友义气,要解救你李闯王打出陕西,他不管你现在在哪里,先攻潼关,把官军引往东边,对你李闯王就有帮助。”他仍然坐在火边不动,冷笑一下,又说,“闯王,曹帅一心要救你,你怎么这样多疑?” “我不是疑曹帅,我是疑你!” 陌生人的正在烤火的两只手颤一下,禁不住脸色一变。但是他竭力保持镇定,慢慢地从火边站起来,笑一笑,说: “闯王,我虽然没有在你的手下混过,可是我常听人们谈到你是‘胆大如斗,心细如发’。要不是这样,你闯王也不会成这么大的气候。今日你对我有疑心,完全应该。要是我处在你闯王地位,也会犯疑。平日咱们义军常常派细作到官军里边,官军也派细作到咱们义军里来,花样多端,防不胜防。吃一次亏,长一次见识,把人都教能啦。你处在今日这样局面,自然要加倍小心。何况咱们往日没见过面,对面不相识,你怎么能够放心?来的时候,我也同曹帅说到这一点,料到你非犯疑不可。可是,闯王,请你放心吧。我来到这里,见到你,呈了密书,不再走啦。随着你打出潼关,我再回曹营销差。日后倘若你看我果有可疑,任你李闯王乱箭射死,五马分尸,随你闯王高兴。可是眼下大敌当前,后有追兵,你可千万不要三心二意,迟疑不决,误了大事!”说完这段话,陌生人立刻避开了闯王的锐利目光,转向高夫人,拿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夫人,我已经饿了一天多,请你吩咐哪位弟兄替我弄点东西吃吃吧。” 不等高夫人说话,闯王哈哈地冷笑几声,向站在门口的一群亲兵一点头,说:“来,把这个奸细推出去斩了!” 登时走进几个人,抓住陌生人就向外推。陌生人并不求饶,也不申辩,一边走一边慨叹一声,说: “我随着曹帅起义几年,没想到死在自家人手里!唉,算啦,死就死吧,不用说啦。” 一个弟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骂道:“少说废话,砍掉你王八蛋的吃饭家伙已经够便宜你了!” 陌生人说:“老弟,要杀就杀,何必骂人?” 当陌生人被推出门槛以后,闯王向门口走了一步,喝问:“你还有什么话说?快说!” 陌生人回头望着闯王,回答说:“事到如今,我还有屁话可说?我奉曹帅之命前来下书,书已下到,死而无憾。不过请闯王万不要误了大事。曹帅明日要从东边进攻潼关哩!”随即他一扭头向外走去,对弟兄们说:“走,砍头去吧。讲义气的,请把活做干净点儿,免得我多受罪。” 高夫人看见自成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赶快向院中说道:“你们把他暂且看起来,等明日五更动身时再用他的脑袋祭旗。” 院中几个人一声“遵令!”把陌生人拥出大门外了。自成向双喜望一眼,说:“去,叫弟兄们弄一点东西给他吃,小心看着他,别让他逃走了。” 自成在屋里走来走去,低头不语。高夫人望望他的神色,小声问:“你断定他是奸细么?” “十成也只能断定七成。像这样事,既无凭证,怎么能完全断定?”他苦笑一下,又说,“不管他是不是奸细,咱们从他的嘴里也知道了两个重要消息。” “你指的是满鞑子包围北京,崇祯调洪承畴和孙传庭去勤王么?还有一个什么消息?” “还有一个消息是洪承畴已经离开西安。我看,这个消息也是真的。” “不过,洪承畴到底离开西安去勤王还是来潼关,咱们并不知道。” “正是这话!要是能够弄清楚就好啦。” 刚从院里回来的双喜插嘴说:“爸爸,狠狠地打他一顿,还怕他不说实话?” 自成摇摇头:“这个人是打不出实话来的。我用砍头吓他,他并不害怕。他分明是一个久闯江湖的亡命之徒,在孙传庭的重赏之下豁出一条性命,来做奸细。你把他打急了,他乱说一通,也不会老实招供。再说,我也没有十成把握断定他确是奸细。今晚且不打他,叫看他的弟兄们处处留心就是。” “你怎么七成断定他是孙传庭派来的奸细?”高桂英问,“是因为进攻潼关的日期太巧么?” 自成笑一笑,在火边重新坐下,说:“不光是日期太巧。你想,曹操为人十分圆滑,既然他不知道咱们的确实行踪,他肯贸然向潼关进兵么?今日与往年不同。今日官军处处占上风,曹操决不肯没有十分把握就进攻潼关。退一步说,纵然他决定十七这一天进攻潼关,他也只会带口信给我,决不会写在书子里。难道他不会想,倘若这蜡丸书在路上给官军查出来,岂不要吃大亏?他若是这么老实,就不会绰号曹操!” 高夫人也笑着点头,接着说:“何况,曹操那里有很多人同咱们相熟,忽然派一个毫不相识的人来,也叫咱们不能不犯疑。” 可是尽管他们谈论着这些重大的可疑之点,同时也认为曹操仗恃自己的人马多,真的要在明天进攻潼关,并且一时粗心,把进攻日期写在密书里,也不是不可能的。至于不派一个熟人来,那也许是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人,倒不如派一个灵宝土著人容易混过官军和乡勇的盘查。 他们相对无言,各自反复地思索着许多问题。更使他们担心的是:洪承畴到底在哪里?曹操到底在哪里?明天能够从潼关附近顺利地冲到河南么?……这一串问题重重地压在他们的心上。直到亲兵们把晚饭端来时,闯王才对左右人说了一句话: “快去催几位大将来老营议事!” 第五章 两天以来,小而险要的潼关城,大军云集,戒备得比往日更严。潼关没有北门,只有东门、西门、南门和上南门。从前天洪承畴的人马开到了潼关以后,每个城门都派一个千总亲率兵士多人把守,严查出入。城外,所有战略要地,如通洛川和金盆坡等处,都驻满了马步军队,不仅家家户户都被军队占住,而且四郊帐幕罗列,战马成群。一到晚上,鼓角互起,马嘶不断,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官军。从南往北的行人都得经过层层盘诘和留难,从北往南的旅客一概不许通行。 太子太保挂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衔,陕西、三边总督兼摄河南等五省军事的洪承畴是今天黄昏前来到潼关的。他来的时候,既不用仪仗执事和锣鼓开道,也不坐八抬大轿,而是穿着文官便服,骑着马,杂在一大群骑马的幕僚中间,在数百亲信的将校和卫士的前呼后拥中突然而至。 两天以来,在潼关一带哄传总督已离开西安北上勤王,所以他的来到连地方官绅事前也不知道,不曾出迎。只有潼关兵备道丁启睿临时得到通知,要他不要声张,把道台衙门的大堂和签押房腾出来以备总督急用。丁启睿一声令下,整个潼关城马上静街,家家关门闭户,不许闲杂人等在街上行走。各城门加派守卫,以防意外,并派马步哨官带兵沿街巡逻。道台衙门的大门外边,增加了许多卫士,分立两行,箭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威武肃静。丁启睿赶快换上四品文官冠服,带领少数亲随,骑马奔出潼关西门。才走了四五里路,遇到驻扎在通洛川和金盆坡各处的几位总兵官,率领重要将领不下一百余人,并有数百亲兵和将校卫护。相见之后,一同奔至十里长亭,下马等候。不到半个时辰,洪承畴到了。丁启睿率领全体文武官员,文左武右,依照品级大小,分列官道两旁跪迎。洪承畴下马还礼,微笑点首,对大家说了几句慰勉的话,随即继续赶路,趁着暮烟四合,进了潼关城内。 洪承畴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出身,登第时年岁很轻,从此步步青云直上,一帆风顺,几年前就做了陕西、三边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实际上也只有五十出头年纪。多年的戎马生活使他的丰满而白皙的脸孔染上了风尘颜色。奇怪的是,他一方面统率军队镇压农民起义,纵兵杀良冒功,一方面却保持高级文官生涯所养成的服饰整洁和伪装的儒雅风度。愈是饱经世故,他愈是磨去棱角,将心中的狠毒与奸诈深藏不露,能够遇事不骄不躁,深谋远虑。正因为他有这些长处,所以手下的将领都愿意为他效力,杨嗣昌对他毫不嫉妒,而多忌多疑的皇帝也对他十分倚重。离开西安前,他接到了两次皇帝手诏和三次兵部檄文,要他督率巡抚孙传庭与在陕诸将火速将李自成一鼓歼灭,然后星夜勤王。虽然在给皇上的奏本中他总是夸大李自成的人数,叫嚷官军方面缺乏粮饷和马匹等困难,好像对胜利并无把握,但实际上他明白李自成所剩的人马不多,而且长期来疲于奔命,孤立无援,反之,官军处处都居于优势,他的奏本不过是为自己留个余地罢了。他满心希望这次在潼关一战成功,从此解除朝廷的西顾之忧,实现他数年来未竟之志。临离开西安前夕,他同几位亲信幕僚卜了课,扶了鸾,都很使他满意。他如今不仅是希望获得大胜,而且是希望把李自成、刘宗敏和高桂英等在阵前俘获,献俘阙下,让皇上大大地高兴一下。 到了道台衙门,他到签押房稍事休息,分别传见几位总兵和副将,简单地询问了前方军情,便吩咐参将以上留下,其余的将领们立即回防。吃过晚饭不久,巡抚孙传庭率领着一大群将领从几十里以外的防地赶来了。洪承畴同孙传庭有师生之谊,对传庭的才干颇为器重。尽管孙传庭这个人锋芒太露,有时对他也争长论短,但是他总是从大处着眼,对一些不愉快的事一笑置之。把传庭让进签押房,屏退左右,他说了几句寒暄和慰勉的话,拈须笑道: “白谷兄,自从逆贼高迎祥死后,陕西流贼共分四大股。四队蝎子块拓养坤一股,在去年秋天已经剿灭。大天王和过天星两股,今春也为兄台分别击溃,大天王随即投诚,过天星逃往河南、湖广一带。如今仅剩下闯贼李自成一股,尚未剿除,然亦智穷力竭,苟延时日。倘明日一战能将闯贼生擒,我兄真乃建不世之功了。” 孙传庭欠身说道:“闯贼目下前后左右尽被官军堵住,决不令其逃脱。明日如不能将其生擒,定必将其阵斩,以竟陕西剿贼全功,上慰宸衷,下安百姓。不过这都是仰赖恩师大人庙算如神,调度有方,又加亲临前敌,鼓舞士气。门生碌碌无能,何功之有!” 洪承畴看见孙传庭志得意满,骄气露于辞色,也不计较,说了句“我兄太过谦了”,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放低声音说: “白谷兄,学生在路上接到你的密札,知道你要在潼关南原设三伏以待闯贼。看来闯贼明日上午即可窜到潼关南原,所有埋伏都已就绪了么?” “三道埋伏都已就绪。原来兵力尚嫌不足,幸蒙恩师俯允,准将孙显祖和祖大弼两总兵所有人马调赴前敌,暂受门生节制,兵力已甚雄厚。看来逆贼纵然凶悍狡诈异常,亦难有一人漏网。” “只要能生擒逆贼,为朝廷解西顾之忧,即学生标营人马明日亦将听我兄指挥。” “谢恩师大人!” “你看,闯贼会不会得知潼关南原有重兵把守,以逸待劳,他今夜改变方向,从别处冲开一条血路逃脱?” “恩师所虑极是。不过门生已有安排,诱他前来,自投罗网。” “有何安排?” “曹操于上月底来到潼关外边,原为接应闯贼东出河南。因为他来得太早,被门生一剿即溃,逃至湖广向总理求抚。此事闯贼尚不知道,故敢不顾一切直向潼关奔来。门生已派人假扮曹贼奸细,携带密书去见闯贼,只云曹贼亲统大军来到灵宝以西,定于明日进攻潼关,嘱闯贼速速趁机由潼关南原杀奔河南。以门生想来,闯贼见此密书,定然喜出望外,岂肯中途折向别处逃走?” 片刻之间,洪承畴没有说话,只是拈着胡须思忖。孙传庭见他不很放心,随即说道: “请恩师大人放心。纵令此计为闯贼识破,率死党中途折回,别寻生路,亦断难逃出官军手心。去河南,去湖广,去蓝田、渭南,所有关隘均已派重兵堵死,背后有曹变蛟与贺人龙等紧追不放,逆贼至此,已如鸟入笼中,有翅难飞。” 洪承畴笑了起来,慢慢地说:“兄如此布置周密,学生岂有不放心之理?只是李自成虽系屡败之贼,却颇有智谋,且能得部下死力,非曹操等其他流贼可比。但恐偶一疏忽,逆贼侥幸逃脱,使剿贼大业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为百姓留无穷之患。” 孙传庭半年来虽然对农民军作战连获胜利,却没有同李自成直接交过手,所以听了洪承畴的话不禁心中暗笑。但为着礼貌,他不得不唯唯称是。洪承畴又说: “皇上的两次手诏和兵部的三次紧急檄文,你都是见到的。倘若这一战使闯贼侥幸漏网,我们就不好专心勤王了。况且,皇上为要振奋京师人心,鼓励士气,甚盼我们能将闯贼生擒,献俘阙下。倘不能将闯贼生擒或在阵上斩首,纵然大捷,也不能使皇上十分高兴。”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来一封书信,递给传庭说:“你看,这是杨阁部的一封亲笔书子,昨天我在路上接到的。” 孙传庭双手接过来杨嗣昌的亲笔书信,打开一看,果然上写着皇上对陕西“剿贼”军事十分关心,切盼能将“闯贼”擒获,献俘北京,或者将李自成及刘宗敏等首级送到北京亦好。这封书子虽是写给洪承畴的,但书中对他孙传庭也颇有奖誉之词。看完信,孙传庭既感兴奋,也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他决计明日无论如何要将李自成擒获,以慰皇上殷殷之望。 “恩师!”他站起来说,“上赖皇帝威灵与大人亲临督战,下赖三军用命,定能擒斩逆贼,为国家除腹心之患。商洛地区村落,迭经流贼过往盘踞,多与贼互通声气,反与官兵为仇。幸潼关周围百姓人心向善,咸怀杀贼报国之志。门生已通令大小山寨、各处士绅,一俟流贼溃败,务要督率乡勇将大小山路,层层封锁,步步拦截,布下天罗地网,不使一贼逃逸。故纵令闯贼等元凶巨恶侥幸在阵前不被官军擒斩,亦难逃各处乡勇百姓之手。请大人不必担心!” 洪承畴连连点头,说:“好,好。倘能如此,学生更复何忧!”他嘿嘿地笑了几声,又赶快问:“刚才闻兄言已派人假扮曹贼手下细作,与闯贼送一密书,诱彼前来,此计甚佳。但闯贼是一个细心人,不知是否能瞒得过他?” “此系大天王高见派去之人,能言善辩,且在曹操手下混过,对彼处情形十分熟悉,想来不会露出马脚。” “你当面见过此人?” “门生当面见过,并许以重赏。倘他不幸被闯贼识破,死在闯贼之手,也答应给他的家属重金抚恤。” “大天王现在何处?” “门生恐大人传见问话,已将他带来潼关,现在外边恭候。大人可要传他进来?” “现在且不见他。马上召见众将,指示机宜,自有用他之处。”洪承畴向帘外叫道:“中军!” 只听帘外一声传呼,随即有一位身着副将戎服、容貌漂亮、神态英俊的青年将领掀帘而入,走到总督身边,躬身候命。洪承畴又同孙传庭说了几句话,才回头对他轻声说道: “侍候升帐!” 今天晚上,因为是务要机密,所以平日总督升帐的那些排场,例如放炮、擂鼓奏乐、文武官员大声报名参见等仪节,统统免去,只把两年前皇帝赐的尚方剑用黄缎绣龙套子装着,摆在大堂正中的楠木条几上,靠着黑漆屏风。 洪承畴换上二品锦鸡补子大红纻丝蟒服,头戴六梁冠,腰系玉带。当他偕着孙传庭从签押房来到大堂时,被召见的文官武将都早已分左右肃立恭候,静静地毫无声音。院中虽然站立着两行武士,但也是鸦雀无声。洪承畴在中间坐定,习惯地、轻轻地咳了一声,拿眼睛向全体文武官员们扫了一遍。潼关兵备道和总兵以下的文武官员们都从这一声轻咳中感到总督大人的威严,愈加屏息,不敢仰视。随即,先由孙传庭、丁启睿等文官们按品级依次行礼,然后由武将们依次行礼。今晚虽然不是正式升帐,仪节从简,但因为把尚方剑供在中间,而洪承畴又朝服整齐,所以只孙传庭、丁启睿、几位总兵、副将和总督的几位亲信的高级幕僚有座位,几十名参将们在参拜后全体肃立。刚才洪承畴在签押房中同孙传庭晤谈时那种温文儒雅、和蔼可亲的态度,此刻变得十分威严和矜持。 想着明天就可以将高迎祥所余下的最后一股精锐“流贼”在潼关附近包围起来,很可能经过一场血战就把它全部消灭,将李自成生擒或阵斩,洪承畴的心中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高兴。但是多年的宦海生涯,磨练得他常常喜怒不形于色。何况他今晚的心情是复杂的,既为即将来到的胜利而高兴,也时时退一步想,担心智勇出众的李自成会冲破围困,侥幸逃脱,过些时又招集溃部,重振旗鼓。所以他的头脑很冷静,既准备着立大功,邀重赏,官上加官,入阁拜相,也不能不准备着因李自成逃脱而受皇上责备。特别是他明白,不管明天能不能生擒或阵斩李自成,只要能把这一股猖獗多年的“流贼”击溃,他都得同孙传庭率兵勤王,去与清兵作战。为着自己世受国恩,深蒙知遇,皇上命他督师勤王,他没有什么话说。可是想到这些军队粮饷短缺,马匹又少,多数将领一提起同清兵作战就显得畏缩,他的心中暗暗发愁。 在肃穆的气氛中,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受着最后的几位武将参拜。参见礼毕,他正要开口说话,一点灰尘从屋梁上的废燕窝中落下来,落在他的左边袍袖上。多年的戎马生活并没有改变他的爱好清洁的**惯,于是他用右手轻轻地掸去灰尘。随即他捋了一下清秀的长须,开始说话。他首先称赞了一年多来各位将领的辛劳和战功,一再称赞孙传庭“娴于韬略”,半年来“屡建殊勋”,而如今在潼关附近总理戎机,布置周密,实不负皇上封疆重寄。尽管他的官话说得不很好,还有不少福建泉州土音,但他很善于辞令。他的这些话使孙传庭和众将官听起来十分高兴,而且感奋。说了这些奖励的话以后,他接着用沉重的语调、洗练的词句,继续说道: “从天启末年以来,内忧外患,交相煎迫,迄无宁日。流贼愈剿而愈多,灾变愈演而愈烈。最近数年,百姓死亡流离,如水愈深,如火愈热,往往赤地千里,炊烟断绝,易子而食,惨不忍言。国家三百年来从未如今日民穷财尽,势如累卵。而东虏伺机内侵,日益嚣张。自今上登极以来,迄今已四次入塞,三围京师。自古攘外必先安内。倘若流贼不除,则顾内不能顾外,南宋之祸殆不可免。幸赖二祖列宗之灵,国运已有转机。巨贼高迎祥已于前年秋天伏诛,张献忠、罗汝才与射塌天等股亦先后就抚。其他各股余贼,或死或散,或观望风色,不敢似往日披猖。惟有闯贼李自成一股冥顽不灵,誓与天兵对抗,全无畏罪投降迹象。此贼近一年来迭经痛剿,疲于奔命,所余可战之贼不过数千,其余尽皆老弱妇孺。目今四面堵截,已将贼驱入网罗。望诸君激励将士,明日在阵前奋勇杀贼,一战而竟全功,勿使一贼漏网。我辈报君恩,救黎民,光前裕后,在此一战。尤望将巨贼李自成与刘宗敏等生擒,献俘阙下。纵万一不能生擒,也须将他们杀死,传首京师。皇上迭降手诏,督责甚切,望诸君勿负上意!” 全体将领不禁偷偷地向他的脸上瞟了一眼。洪承畴的脸色变得十分严峻,从蒙着虎皮的太师椅上站起来。坐着的文武大员也赶快站了起来。他望着全体将领,又说: “明日大战,全凭孙大人指挥,本部院也要亲临督战。大小将领,凡有作战不力,临阵畏缩的,本部院有尚方剑在,决不姑息!” 将领中有人不由地向靠在屏风中间的尚方剑望了一眼。从洪承畴于崇祯八年春天挂兵部尚书衔的时候起,崇祯帝就赐他这把尚方剑,听他便宜行事,对总兵以下将领先斩后奏,可是几年来只有两次他请出尚方剑督战,第一次是前年七月间在盩厔县对高迎祥作战,第二次就是现在。而这一次他脸色的严峻,口气的坚决,是几年来所没有的,所以这一次给大家心上的震动很大。 洪承畴用炯炯的目光从每个将领的脸上扫过,看见大家都带有凛凛畏惧的神色,暗暗地感到满意,这才慢慢落座,并挥手示意叫文武大员们重新坐下。他转向孙传庭,含笑问道: “孙大人,你对众将官有何训示?” 孙传庭也不谦辞,把眼光转向右边的一群武将。总兵们都知道他待下属比总督严厉得多,看见他要说话,刷一声全站了起来。孙传庭笑一笑,让总兵们坐下去,但是没人敢坐。他用平静而威严的声调说: “方才制军大人的训示,望各位将每个字都记在心中。今上为不世英主,天威难测。倘若诸君作战不力,致使逆贼漏网,则不惟诸君将为军律所不容,即本抚院亦难逃罪谴。总之,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明日一定要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擒获或阵斩,不许有一人逃脱!” 总兵、副将和参将齐声答道:“谨遵钧命!” “倘若闯贼等死于乱军之中,你们也必须命令将士们仔细寻找,验明不误,割下首级,以便送往北京。” “是!” 孙传庭颔首使总兵和副将们坐下,把眼睛转向洪承畴,等待总督的最后指示。洪承畴拈着胡须,态度又变得雍容沉静,寓紧张于悠闲。虽然他尚未入阁,但他早已在涵养所谓宰相风度。此刻他的心中仍不像孙传庭那样把明日的大战看得那么顺利,总担心李自成会突围逃走。不过目前他不能把这种担心向将领们流露出来。 “你们各位都认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的相貌么?”他问。 大将们互相交换眼色,没有人即刻回答。他们有的同李自成直接交过战,有的不曾;就是直接交过战,也不一定就同李自成本人对面厮杀。至于刘宗敏、李过、田见秀等许多人,更没人全都见过。近来他们因见到孙传庭出的捉拿李自成的告示,才对李自成的相貌知道得稍微多一点,但也不是十分清楚。洪承畴见大家都不回话,就向站在身边侍候的中军说: “传大天王高见进来!” 中军到大堂门口轻轻地吩咐一句,阶下立刻有人大声说:“传大天王高见!”紧接着,二门口几个人一齐高声传呼,在大门外的影壁上发出回声。 大天王早已在大门里边的厢房中等候传见。自从投降,直到目前,孙传庭还没有给他正式官职。原答应让他做游击将军,近来根本不提了。他手下的少数旧部,有的散去,有的被拨归别人指挥,差不多快光了。他时时都担心孙传庭会要他的命,但又不能逃走,只想多卖点力气,处处表现忠心,博得孙传庭的另眼看待。如今一听见大声传呼,他不禁浑身一颤,从冷板凳上一跃而起,匆匆地整了一下衣冠,踉跄地向二门走去。站立二门口的一群武士横着刀把他挡住。一个小校仔细地把他通身打量一眼,问道: “你就是什么大天王?” “是,我就是大天王高见。”他低声回答,声音有点颤。 “身上带武器没有?” 他老实地把腰刀取下,交给小校。小校仍然不放心,在他的身上搜了搜,才放他走进二门。二门里是一道朱红油漆屏风,打开来是一道门,也就是所谓仪门。这道门平时不开,只有当潼关兵备道丁启睿出进时候,或丁启睿对上官或对显要客人迎送时候,这道仪门才打开。今晚因总督、巡抚和几位总兵来到,这道门打开了。大天王虽然也知道这种规矩,但是他心慌意乱,一时粗心,直冲仪门走去。小校追上去用力把他一拉,喝道:“过来!你是什么东西,敢走那里!”跟着把他一推,使他踉跄地从旁边走了进去。他穿过阶下的两行武士,由中军把他带进大堂,在洪承畴的面前跪下。他的心跳得像擂鼓似的,不敢抬头,说道: “末将高见参见制台大人!” 洪承畴问:“你同逆贼李自成是表兄弟么?” “回大人,是姑表兄弟。” “你两个为什么闹翻了?” “自从小的叔父高迎祥死后,小的不愿长此做贼,曾劝李自成投降朝廷。谁知他不但不听忠言,还从此疑忌小的,因此小的就同他分了手,各行其是。” 洪承畴知道这是一篇鬼话,自然不信。他拈着胡子微微一笑,点头说: “只要你从今后洗心革面,着实为朝廷效力,朝廷自然会重用你。闯贼目今已陷绝路,插翅难逃。一俟将他或擒或斩,大军告捷,论功行赏,自然有你的份儿。” 高见赶快叩头说:“谢大人栽培!” “高见,你可将李贼相貌仔细说出,以便明日阵前将他擒斩;即令他死于乱军之中,也好寻到尸体。” “是,是!” 大天王把李自成的身材、相貌详细地说了一遍,还怕洪承畴和孙传庭嫌他的忠心不够,又赶快补充说: “大人!万一李自成死于乱军之中,血肉模糊,他的尸体也有办法认出。只要看见他身上挂的箭囊和宝剑,就能够认出他来。” “什么箭囊?” “牛皮箭囊,朱漆描金,上画一金色小龙。” 孙传庭忍不住摇摇头,恨恨地说:“这个死贼!” 洪承畴接着问:“什么宝剑?” “他原有两口好剑,一口叫花马剑……” “什么花马剑?”洪承畴截住问。 “米脂县城北五里有一山洞。元朝末年高庆起义,曾在洞中屯兵。高庆骑的是一匹花马,人称花马高庆,所以后来米脂的人们就把这个洞叫花马洞。李自成才造反时候,路过故乡,有官兵追赶,同他的侄儿李过率少数人藏在洞中,得到高庆留下的一口宝剑,极其锋利,经常佩在身上,并在剑柄上镌有‘花马剑’三字。” 孙传庭向众将说:“你们各位传令手下将士务要留心,凡死尸旁有花马剑者便是李贼本人。” 总兵马科接着说:“这口宝剑,末将也曾听说,确是一口好剑。去年擒获一个逆贼,曾为李贼手下头目,据他说这口宝剑每遇不义之人就咔咔有声,跳出鞘外。这话虽不可信,但足见这剑在贼中颇为有名。” 孙传庭说:“你们不管谁得到此剑,一定要献给制台大人。” 洪承畴谦逊地笑着说:“迭次大捷,均赖孙大人指挥有方,亲冒锋镝。这口剑当然应该由孙大人留着,以志殊勋,昭示子孙,永为传家之宝。” 孙传庭满心高兴,站起来说:“门生不敢,不敢。” “不过离开四川之前,”大天王又说,“小的听说李自成已经把这口剑交给手下小将张鼐使用,他自己用的是另一口宝剑。” 孙传庭忙问:“剑上有字么?” “剑身上和剑鞘上都镌有‘赛龙泉’三个字。” 孙传庭向众将说:“你们记着,剑身上和剑鞘上都镌‘赛龙泉’三个字。” 大天王补充说:“这口剑虽不能说削铁如泥,也似花马剑一般锋利。因它比花马剑长了两寸,所以近来李自成格外喜欢用它。” 洪承畴又吩咐大天王把高桂英、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和李过等的相貌对大家说了一遍,然后点头说:“下去吧。”大天王磕个头,站起来退了出去。洪承畴正要对众将说话,一个亲将匆匆进来,在中军副将的耳边咕哝一句。中军向洪承畴躬身禀道: “请大人赶快接旨。” “又有圣旨到?” “是的,已经进了城门。” “诸位随我快去迎旨!” 洪承畴说了一句,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一下衣冠就向外走。孙传庭、丁启睿率领着全体文武在他的背后紧紧跟随,边走边整衣冠。虽然大家都猜到圣旨与“剿贼”和勤王二事有关,但因为对皇帝的脾气素来害怕,所以每个人心中都七上八下,不知会受到什么严责。 洪承畴来到大门外时,送诏书的刘太监已经飞驰来到。按照通常惯例,皇帝的诏书交给内阁派官送来就行,用不着由宫中司礼监直接派太监送来。但崇祯对臣下一向多疑,纵然是对忠心耿耿、勋劳素著的洪承畴和孙传庭也不十分放心,所以他派了一名亲信太监捧诏前来,以便看一看将士们是否肯实力作战。洪承畴偕众文武分两行跪在大门外边,刘太监跳下马,从背上取下黄包袱,捧在手上,由中间甬道昂然而入,穿过仪门,走进大堂,站立在匆匆摆好的香案正中。洪承畴率领众文武赶快跟着进来,重新跪下。刘太监向众人说道: “洪承畴、孙传庭听旨,其余文武官员退下!” 等众文武退出以后,他打开黄缎包袱,取出一个朱漆描金盘龙匣子;打开匣子,取出一个黄绫暗龙封套,又从封套中取出诏书,朗朗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流贼祸国,十载于兹,万姓涂炭,陵寝震惊。凡我臣子,谁不切齿!迩来天心厌乱,运有转机。元凶巨恶,自相携贰,或次第授首于关中,或相继就抚于汉滨。革、左等观望徘徊于淮甸,老回回等铩羽局促于豫南,此皆待戮之囚,不足为朝廷大患。惟闯贼李自成,虽经屡败,凶焰未戢;孤军奔窜,仍思一逞。笼络有术,死党固结而不散;小惠惑人,愚民甘为之耳目。若不一鼓荡平,则国家腹心之祸,宁有底止! 朕前已迭下手诏,谆谆告谕:务将闯逆一股,火速剿灭,尤须将闯逆本犯及贼妻高氏、巨贼刘宗敏、李过、高一功、田见秀等,一一擒获,或予阵斩,断勿使一人漏网。尔洪承畴、孙传庭一向实力剿贼,卓著劳绩,朕甚嘉慰。其剿贼出力诸将,已饬吏、兵二部从速论功升赏。兹再赐尔洪承畴尚方剑一柄,阵前便宜行事。并赐内帑银三万两,纻丝表里各二百匹,赏功银牌五百副,供阵前奖功之用。 于戏!凯旋饮至,古有褒功之典;执馘献俘,朕所望于今日。但有殊勋,朝廷不吝封侯之赏;倘负重寄,国法自有处罚之款。一旦将该股逆贼扫清,尔等即星夜率师勤王,不得瞻顾逗留,贻误戎机。 钦此! 诏书宣读毕,洪承畴和孙传庭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等洪承畴刚站起来,双手接过诏书,放在香案上,刘太监已经从身边一名小太监的手里捧来尚方剑,说道: “钦赐尚方剑,洪承畴跪接!” 洪承畴赶快再跪下,双手接过尚方剑,又一次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他站起来把尚方剑捧到条几上,放在另一柄尚方剑的旁边。随即,他和孙传庭开始向刘太监道乏,互相寒暄,并把刘太监让进花厅,吩咐准备酒宴。他们又回到大堂上,传进文武官员,宣布圣旨内容。大家跪下去叩头,山呼。感激和振奋情绪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都决心在明日的大战中一显身手。 因为军情紧急,孙传庭立刻率领全体将领奔回前方。洪承畴陪刘太监吃了酒宴,留下他在潼关休息,也带着一群幕僚和亲将驰赴通洛川。他的总督大营已经在那里安扎就绪。 第六章 处理了那个下书人的事以后,高夫人就吩咐亲兵们赶快把晚饭端来。闯王望着她问: “一功在哪里?” “把人马安营以后,他一直在为全军的粮草事奔忙,到现在还没休息。知道你要召集大将们来老营议事,我已经派人去告诉他,要他吃过饭就来这里。” “这村里还有老百姓么?” “老百姓当然有,可是都躲到山里去啦。听说这个寨子的老百姓还有不少,可是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看见过人马,要打仗,还有不怕之理?我一来到就叫弟兄们寻找本村老百姓,可是只找到几个聋三拐四、留下看门儿的老头老婆,连话也说不清楚。我又叫弟兄们想办法继续寻找。只要能找到几个懂事的男人,多少总可以打听到一些消息。” 自成低头烤火,等候晚饭,心头焦灼而沉重。这商洛一带本来是闯王的熟地方,老百姓同农民军多有瓜葛。农民军把这地区叫做“软地”,官方把这地区的百姓说成“通贼”。可是三四天来,自成经过许多村村落落,老百姓都藏了起来,只留下一些老年人看守门户。只有当他的人马来得突然,百姓们逃避不及,才能够看见一些年轻的人。虽然也有胆子较大和同农民军的关系较深的人自己找上来,报告官军消息,带领路径,但毕竟为数不多。而且愈是追兵近,情况紧,愈不易遇到这样的人。自成明白,老百姓怕打仗,怕官军,也怕义军掳人、抢人、奸淫和杀人。特别是老百姓看见他的部队如今处在败势,更不敢同他的队伍接近。三四天来因为到处老百姓纷纷逃避,粮草空前困难,消息也得不到,使他苦恼万分。 近一两年来,他常常在心中琢磨着要得天下必须如何解民倒悬收买民心,为着这问题,他在不打仗的时间用功读书,要从书上多知道古人成败的道理,也喜欢找一些老年人闲论古今和民间疾苦。在军纪方面,他也比过去更加注意,还着实杀了一些犯奸淫掳掠的人。但到底怎样把队伍弄得像人们所说的“秋毫无犯”,他没能认真去做,因为一则他手下的部队不全是他的老八队,二则天天奔跑和打仗,不给他一个驻下来整军练兵的机会。有些朋友时常对他说:“自成,睁只眼合只眼吧。水清了养不住鱼,谁替你卖命打仗?就是如今这样,已经比官军好多啦!”比较起来,他的队伍确实比官军好得多,所以这一年来他除抱着“打富济贫”的一贯宗旨外,也针对着老百姓痛恨官兵苦害的思想,用“剿兵安民”这句话作为号召。可是现在看来,打富济贫也好,剿兵安民也好,都显然很不够。要做到使老百姓欢迎,真不容易! 亲兵们把弄好的晚饭端上来了。摆在桌上的是半碗腌萝卜调着辣椒面,篮子里放着四个包谷面窝窝头,其余的全是蒸山芋,另外每个人面前有一碗稀饭。李自成早就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个窝窝头,然后端起稀饭碗喝了几口。名为稀饭,其实碗里边不见小米,在灯亮下照见人影,不如说是清水煮干野菜倒较恰切。自成一边吃山芋一边想着粮食快完了,只能勉强支持三天,而这一带又是穷山,不断地遭受天灾和兵灾,十室十空,即令找到百姓,在仓猝间根本没办法找到粮食。如果明天能够突围出去,一切困难都会有法子解开;万一两天内突围不出去,大军给养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明天不惜一切牺牲突破包围,才是出路。可是潼关离这里不到一百三十里,到底官军有多少,如何布置,曹操究竟在哪里,都得不到确实消息,这个仗怎么打法? 同他在一起吃饭的是高夫人、双喜和张鼐。他不肯把自己的焦灼心情在他们的面前露出来,只在心中盘算着目前的严重局面。吃毕饭,他看几位大将还没来到,便叫双喜和张鼐在老营休息,自己带着几名亲兵出去看看。几年来他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在每日作战或行军宿营之后,他总要到将士们中间走走,到彩号们中间看看。愈是情况紧张,他愈要这样。因为习惯了,所以高夫人明知他今天非常辛苦,多么希望他休息一阵,却不敢开口劝他,只好任他出去。在自成走出堂屋后,她心疼地望一眼他的背影,回头来对双喜和张鼐说: “唉,你们年纪小,以为掌着帅旗是容易的!” 李自成在寨里走了几个地方。月光下到处是他的部队,帐篷损失将完了,都露宿在火堆旁边。马都在嚼着干草。有些战士在马蹄旁边的草上躺下,缰绳挂在胳膊上,枕着鞍子,扯着鼾声。闯王嘱咐那些尚未睡去的将士们好生休息,准备明天杀出潼关。他正要往驻扎着伤号的一座破庙走去,老营的一名小校追了上来。他停住脚步转回头来,用眼睛问: “什么事?” 小校走近他的身边,向他禀报说,大将们除总哨刘爷和郝摇旗之外都到了,夫人请他快回去。自成点点头,向回走去。小校又高兴地对他说: “闯王,老百姓我已经找到啦。” “已经找到啦?在哪里?找到几个?”自成站住连声问,目不转睛地望着小校。 “这地方我很熟。我在寨外边的树林中找到了一个老百姓,对他说是闯王自己驻扎在寨里,秋毫不动,不用害怕。我给了他几钱散碎银子,叫他快去后山上把老百姓统统叫回来,不要在树林里冻坏了。” “好,好,到底把老百姓找到啦!”自成说,心中真高兴,简直像在战场上听到了重要捷报。 “闯王,你记得杜福宝么?”小校忽然问。 “记得,记得。他就是这寨里的人?” “是的。可惜他一家人都死绝了。去年咱们从这一带路过时,我还见过他的伯父。” 自成对于部下的弟兄们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只要他见过一两次面,问过名字,隔许多年都不会忘。这个杜福宝原是高迎祥手下的一个弟兄,后来又跟着他,去年春天阵亡了。如今一提,他的相貌还活现在他的眼前。 “啊,杜福宝就是这寨里的人!他的伯父还活着么?” “我刚才问了,还活着哩。这个老头子识得几个字,心中明白。要是把他找回来,准会打听到潼关的消息。” “快把他找回来见我!”自成走了两三步,回头吩咐,“等老百姓都回来了,你回老营取三十两银子散给大家,莫忘了。” 他又向小校的脸上看一看,才赶快向老营走去。 当自成走进老营的院子时,李过、田见秀、高一功、袁宗第和刘芳亮五位大将正同高夫人坐在堂屋谈话。他们刚才谈了那个可疑的下书人,如今话题转到了清兵入塞的问题上。田见秀感慨地说: “朝廷在长城内外驻了那么多的兵,竟会叫满鞑子随意侵犯!” 高夫人接着说:“哼!朝廷不争气,胡人当然会侵犯。从崇祯登极以来,像这样的事儿,也不止一遭两遭啦。” “妈的!”李过骂道,“卢象升不是做宣、大、山西总督么?两年前他同咱们打仗倒像是很会带兵,也有胆气,怎么挡不住鞑子入塞?” 刘芳亮解释说:“鞑子是从东边来的,他在西边,远水不救近火。” 李过又说:“他要是从西边出兵狠狠地打几仗,满鞑子还敢从东边入塞进攻北京么?……奇怪!” 高夫人回答说:“既然朝廷无道,卢象升纵然做了宣、大、山西总督,也如同水牛掉井里,有力使不出。他的头上还压着皇上跟兵部衙门哩!” 她的话刚落音,自成进来了。虽然他是大军统帅,号称闯王,但是当时农民军中的礼节和体制还不严格,大家相处像家人一样,所以几位大将见他进来并没有起立相迎。他坐在李过对面的草墩上,还没有说话,一阵马蹄声来到大门外边停下。有一匹性情暴烈的马,在停下来以后倔强地腾跳着,旋转着,踢着,用后腿直立起来,喷着响鼻,愤怒地振鬣嘶鸣。直等鞭子从空中猛烈抽下,它才开始安静,但仍然用带铁掌的前后蹄在石头地上狠狠地刨着,蹬着。自成和大家交换了一个微笑,小声说:“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向院里望去。高夫人站起来,把自己坐的带有靠背的小椅子腾出来给即将进来的人,转身进里间去了。随即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大门口一路咚咚地响着进来,地皮被踏得震动,忽听见喀嚓一声,在院中踩断了一根干树枝,听声音一定比棒槌还粗。刘芳亮向院里笑着说: “果然跟别人不同!还没见你的人影儿,先听见你的马叫。” “可见我的枣骝马真正是好马,天天行军打仗还精神十足。”一个粗犷的声音像打雷似的在院里回答说,随即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随着笑声,一位约三十岁年纪,身材魁梧,骨棱棱的宽脸、双目炯炯、神态慓悍,内穿铁甲、外披半旧八团花紫缎旧斗篷,头戴铜盔、腰挂双刀的将领走了进来。他的斗篷带进来一股冷风,使相离几尺远的蜡烛亮儿猛一摇晃,连着闪了几下才恢复正常。闯王望着进来的将领说: “快坐下,捷轩。时间不早,咱们得赶快商议一下,不等摇旗了。事情不多,咱们商议定,早点休息,准备明天打仗。看情形,明天要有一场大的血战啦。” 只听小椅子猛然咯吱一声,接着又连响几下,进来的将领在火边坐定,用手中的粗马鞭敲一下膝盖,大声说: “血战一场,这股脓早该挤啦。不血战一场,孙传庭是不会给咱们让路的。咱们往潼关赶路本来就不是去看亲戚!别看他们近几个月来占上风,我刘宗敏可不服气!” 李过非常喜欢他的这种在任何情形下都不颓丧的豪迈性格,从小凳上忽地跳起,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说: “捷轩叔,你说得对,咱们永远不服他杂种。要是高闯王死后大家弟兄仍旧齐心共事,他洪承畴和孙传庭别想占上风!如今他们认为咱们已经被包围啦,逃不出他们的手心,等着捉拿咱们往北京献俘哩,哼!” “他捉我的屌!……”刘宗敏本来还要骂一句粗话才能发泄出对洪承畴和孙传庭的轻蔑之感,但是一扭头看见高夫人的两位女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立在门口望他,他把另一句粗话咽下肚里,朝火堆上吐了口唾沫,冷笑几声。 高夫人从里间走出来,坐在柱子旁边,笑着说:“捷轩,孙传庭还不认识你这位托塔天王,明天就要让他认识认识了。如今虽然咱们人马不多,一定得给官军一点颜色看看。这一年多来,咱们老八队还没有同孙传庭本人照脸哩。” “你放心,他就是摆几道铜墙铁壁,咱们也要冲它个稀里哗啦。” 李自成把那个下书人的事告诉了刘宗敏。宗敏沉默片刻,把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望着自成说: “你为什么不叫亲兵们把他吊起来先抽他两百鞭子?打他个皮开肉绽,还怕他不吐实话?” 自成听了他的话,微微笑着,暂不说话。刘芳亮说: “万一他确实是曹操派来的人,打错了不是不好么?” “怕打错了?好办,好办。事后多赏他几两银子,说几句暖心话,料他也不会有二话。在这样时候,谁敢说他不是奸细?” 自成摇头说:“我看这个人是打死不会吐实话的。我拿砍头吓唬他,他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如果确是奸细,他准是个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豁着一条性命来的,把八斤半卖给孙传庭啦。所以我叫弟兄们先把他看起来,要不了多久会弄清楚的。”他望望刘芳亮和袁宗第,问:“你们两位在前队,没有得到什么消息么?” 他们说在前边几个村庄里只见到少数没有逃走的老百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婆,问不出多少消息,不过都听到说清兵在进攻北京,潼关的官兵很多。自成转向刘宗敏,问: “捷轩,你看咱们明天该怎样打法?”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刘宗敏的有棱的脸孔上,等他说话。在李自成领导的这一支农民军中,他的威信和地位都在诸将之上,经常担任类似总指挥这样的重要工作。那时候没有“总指挥”这个名词,所以人们习惯地称呼他“总哨刘爷”,这“哨”字在当时是队的意思。他向大家扫了一眼,然后瞅着闯王,回答说: “我看,情形没有什么改变,还按照你昨天决定的办法打吧。孙传庭拦在我们前边的大约不到两万人。两军相遇勇者胜。我看不难杀开一条血路。”一块燃烧着的木炭哔剥一声从火堆上爆裂出来,滚到他的两脚中间。他用指头把它迅速地拾起来,投进火堆,向大家笑着说:“起小当铁匠,我这手全是老茧,不怕火烫。孙传庭这位巡抚大人一准不敢像我一样用手抓火炭。讲到对垒厮杀,咱就得变成一堆火炭,烧得他缩手缩脚。” 这是决定胜负存亡的大战前夕,参加议事的人们都明白他们所面临的情势十分险恶,但是刘宗敏的神色和口气却那么安详,好像在谈着一个将要遇到的普通战斗,没有一丝儿焦急和畏怯情绪。高夫人在心里笑着说: “看他多沉着!这号人,天塌了也能顶起来,华山在面前倒下来也不会眨眨眼睛!”她不声不响地把椅子往前移一移,静听着他们议论。 从高迎祥到李自成,在这一支农民军中有一个好的传统:遇到重大的问题就召集众将领一起商议,谁都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李自成的作风比高迎祥还要出色。他总是静静地听大家发言,自己很少做声;直到大家把意见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把大家的好意见挑出来,加以归纳,做出自己的最后决定。现在他比较担心的是洪承畴已经把摆在西安以南的一万多精兵撤到潼关,和孙传庭的人马会合。他皱皱眉头,用平静的声调说: “只要洪承畴没来潼关,事情就好办。这老东西用兵狡猾。我担心他已经悄悄地来到潼关了。”他向田见秀望一眼,问:“玉峰哥,你看怎么打法?” “凡事不妨往坏处想。我也猜想洪承畴是在潼关。至于怎么打,请闯王吩咐,我没有多的意见。”田见秀谦逊地微笑着,拈着下巴颏上的短胡子,带着大智若愚的神气。 闯王把眼睛转向高一功。一功顺手在火堆上加了几块劈柴,同时考虑着当前的危险处境。看见刘宗敏的两道宽阔的浓眉一耸,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他问: “捷轩,你想出了什么鲜招儿?” 刘宗敏把拖在地上的斗篷角拉起来放在膝上,用马鞭子在左手宽阔的掌心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那一股轻松的微笑从他的古铜色的、棱角鲜明的面部消失了。他的两道浓眉毛又在隆起的眼骨上耸了耸,说: “闯王,你看,是不是可以趁今天夜间,冷不防给敌人一个回马枪,先把曹变蛟整一个稀里哗啦,解除后顾之忧,明天好全力北进,冲破官军的堵截?” 闯王向几位大将看了看,问:“你们看怎么样?” 堂屋中的空气立刻热闹起来,大将们纷纷说出自己的意见。有人赞同刘宗敏的计策,有人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如今追在背后的不但是曹变蛟,而且增加了贺人龙和左光先,共有一万多人,实力很厚。况且自从翻山鹞投降贺人龙之后,对贺人龙也不得不多加小心。再说,曹变蛟也不是个粗心大意的家伙。他作战同他的叔父曹文诏一样勇猛,可是比曹文诏乖觉得多。即使曹变蛟会疏忽大意,周山也会提醒他。闯王在洮州、在阶州、在城固附近,几次想设下埋伏消灭追兵,不是曹变蛟自个儿有提防,就是给周山识破了。但主张来个回马枪的人们坚持自己的理由,认为与其明日前有孙传庭以逸待劳,后有追兵,腹背同时作战,不如先下手,能占一点便宜总有好处。 在众将纷纷议论中,只有高一功没有发言。他是高夫人的弟弟,本名叫高国勋,表字一功,自从在义军中有点名气,本名就少人叫了。这位二十八岁的青年,如今担任中军主将,秉性忠厚正直,沉默寡言,人们都说他“打仗时像只猛虎,不打仗像个姑娘”。高夫人在他脸上打量一眼,看见他因为过度辛苦,眼窝比往日深了,一股怜惜的感情不由地浮上心头;又看见他心事沉重的样儿,知道他一定有别的想法,她随即向自成使个眼色。自成也早已觉察出他有什么想法,这时看见桂英的眼色,就向他问道: “一功,你说说,今晚来个回马枪行不行?” 高一功不慌不忙地抬起头,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下,正要说出他自己的不同意见,看见那个负责寻找本村百姓的小校走进来,暂时把话忍住了。小校走到自成身边说: “闯王,老百姓找回来啦。他们听说是闯王的老营扎在村里,不再那样害怕,回来了几十口人。” 自成说:“好。快取三十两银子放赈!你说的那位姓杜的老头子找到了么?” “我把他带来啦。他还叫一个驼背老头子跟他一道来。” “在哪儿?” “在大门外。” 自成嘱咐大将们继续商议,赶快站起来向外走去,满心希望会从这两个老头嘴里得到些什么消息。 杜宗文老头子抄着手,夹着膀子,同那位驼背老头瑟缩地站在月亮地,心情紧张地等着闯王。一看见闯王出来,慌忙抢前一步,拱拱手说: “闯王,你辛苦啊!老百姓如今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望见有人马来到,不管是官兵还是咱们义军,一哄而逃,巴不能变成地老鼠藏到洞里。你可别见怪啊!” 闯王笑着说:“老伯,你说的哪里话!乱世年头,老百姓听说打仗,看见人马杂沓,自然都要躲藏,谁肯拿性命往刀尖儿上碰?再说,咱们义军的纪律也不好,难怪老百姓……” 杜宗文截住说:“不,不。你们义军比官兵强多啦。老百姓心上有杆秤,谁好谁坏全清楚。至于你李闯王的人马,在各家义军中是个尖子。人人都这么说,可不是我老头子当着你的面故意说奉承话。” “可是骚扰百姓,做坏事的人还是不少。” “唉,十指尖尖有长短,树木林莽有高低,怎么能一刀斩齐?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难免良莠不一,何况是上千上万!” “老伯,福宝可是你的侄儿么?” “是我的亲侄儿,听说去年春天就不在了。” “是的,他阵亡啦。怪好一个小伙子,很可惜。” “咱这洛南县境,你们十三家义军常从这里经过,随着起义的人很多,这两三年死的小伙子至少也有几百。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会能不死人?” 闯王点点头,叹了口气。他正要向杜宗文老头子打听消息,老头子先开了口: “闯王,听说你叫我来,不知道什么事。我有一句话,不知敢问不敢问。” “不要紧,问吧。” “咱们的队伍明天要往哪里去?要往潼关么?”老头子小声问,寒冷和紧张使他的声音打颤。 闯王笑着问:“你打听这做什么?” “唉,要不是你提到福宝,我也不敢这样冒昧,问你这句话。闯王,一则提到福宝咱们是一家人,二则你是咱老百姓的救星,为百姓打富济贫,剿兵安民。人非草木,我怎肯不说实话?” 自成的心中感动,赶快说:“老伯,请你快讲!” “闯王,后有追兵,前有重兵堵在潼关,你今日的处境可不好啊!”老头子把站在背后的驼背拉了一把,推到闯王面前,说,“狗娃,闯王是咱们自家人,你快说吧,快把你听到的话说给闯王知道。别怕,说错啦闯王也不会怪罪咱们。快说!” 驼背老头很惊慌,只见胡子和嘴唇连连抽动,吞吞吐吐,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闯王越发莫名其妙,心里说:“莫非他有什么冤情,要我替他伸冤报仇么?”杜宗文老头看见驼背不说话,很焦急地对他说: “嗨,你这个人,越到你该说话的时候你越像噙着满嘴水,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如今事不宜迟,别耽搁啦!” 驼背老头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杜宗文,结结巴巴地说:“三哥,就那几句话,你,你说。我这个拙嘴……” 杜宗文生气地说:“你呀,嗨!你一辈子像一个晒干的死蛤蟆,踏在鞋底下跺三脚也不会吭一声儿。如今啥时候?还是这样,耽误大事!” “这位是谁?”自成问。 “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按门头还没出五服。因为他起小讨饭,放牛,没进过学屋门儿,所以活到老没有起大号,到如今胡子花白啦,人们还叫他狗娃。” “老伯,他不肯说,你就替他说了吧。”自成催促说。 “好,我就替他把事情禀报你闯王吧。狗娃今天去北乡亲戚家一趟,听说一些官兵的消息。人们说,孙抚台带了很多人马驻扎在潼关南乡,说要堵住你闯王的人马,任你插翅膀也莫想飞过。你明儿要是带人马往北冲啊,唉,可得千万谨慎!” 李自成不但没有吃惊,眼睛里反而含着笑意,等候杜老头继续说下去。一阵尖利的霜风萧萧吹过,两个老头子连打几个冷颤,越发显得瑟缩。自成向站在背后的双喜看一眼,说: “去,取两件棉衣服来!”随即,他望着驼背老头子问,“你知道官军大约有多少人马?” 驼背打着哆嗦,好不容易地回答了一句:“听说有……两三万人。” 李自成想着这数目有些夸大。据他估计,孙传庭能够集结在潼关附近的大约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人马。但是即使是一万五千人马,加上背后的追兵和左右两边的堵截部队,合起来也有三万多人。他很感谢两位老头子的好意:不能大意! “还有别的消息么?” 杜宗文用肘弯向驼背碰一下,用眼色催他快对闯王说出来。驼背的厚嘴唇嚅动几下,也用肘弯碰碰杜宗文,说: “三哥,你说吧。” “耽误时间!好,我替你说吧。”杜宗文抬头望着闯王的脸孔说:“还有,潼关南乡的山寨同咱这儿的山寨不同。那儿一向是硬地,同你们没有拉扯,反贴门神不对脸,这你知道。” “我知道。” “那儿的山寨里住有富豪、乡绅,有乡勇守寨。听说孙抚台已经传谕各寨乡绅,叫他们协助官兵,把守各处险要路口,不让你的人马通过。” 棉袍拿来了。如今闯王的部队里也缺少棉衣,这是双喜自己和他的亲兵头目平常穿的两件旧蓝布棉袍。闯王把棉袍接在手里,亲自披在两位老头身上,说: “把这两件棉袍送给你们吧。虽说旧了,到底还能够遮风挡寒。” “这,这,”杜宗文老头闪着泪花,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样惜老怜贫,我只好,只好受下。这一生没法报答,下一辈子变骡子变马报答你闯王爷的恩情!” 驼背连着“嘿嘿”两声,嘴唇和喉咙嚅动着,频频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穿着棉袍,指头在扣扣子时颤抖得十分厉害,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到又黄又瘦、带着很深的皱纹的脸颊上,又滚进像乱草一般的花白胡子里。 闯王笑着说:“小意思,说什么感恩的话!你们可听说洪承畴如今在哪里?” 两个老头子互相望望。驼背摇摇头,说他不清楚。自成感到一点宽心,因为他想,如果洪承畴率领大军来到潼关,老百姓会有谣言蜂起的。但是他的宽心是有限度的,因为他深知洪承畴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 “听说满鞑子围了北京,可是真的?”他又问。 “噢!你看,你看,”杜宗文甩着手说,“这么重要的话,本来要对你闯王说的,可是你不问,我竟然会忘了!这可不是谣言,是真有其事。我还听说,万岁爷已经给制台和抚台来过圣旨,催他们进京勤王。” “催他们进京勤王?” “老百姓都这么纷纷传说。” “老百姓怎么会知道来了圣旨?” “蠓虫飞过都有影,何况是堂堂圣旨来到,能够瞒住谁?纵然孙抚台自己不说出来,他的左右也会传出来。” 闯王沉默片刻,又问:“你听说曹操的消息么?” “曹操?……”老头子想了一阵,说,“上月半间,不,上月尾吧,传说有大股义军到了陕州一带,仿佛听说是曹操率领的,要往西来。后来又听说孙抚台带着人马出关去打,打个胜仗。以后就没有听说这一股人马的下落啦。咱这儿山地闭塞,同陕州相离很远,又隔省,只是影影绰绰地听到些谣言,不清楚。” “没有听到别的消息么?” “没有啦。闯王爷,明天务必多多小心啊。” “我一定小心就是。快回去安歇吧。我下次路过这里,一定派人找你。” “唉,天不转地转。下次你闯王爷再打这里经过,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我拄棍子也要迎接你。” 闯王送老头子们走出大门外,向西南方侧耳听了一下,听不见人声,转身往上房走去。他心中盘算:孙传庭在潼关南原人马很多,崇祯有诏书调他和洪承畴去北京勤王,这看来都是确实的。这一仗怎么打法?…… 自成刚走进院里,郝摇旗来了。他把最后一根鸡骨头扔在地上,对自成一拱手,喷着酒气说: “李哥,我来迟了。” “不算迟,正在等着你哩。快进去商议大事吧。” 这位郝摇旗名叫郝大勇。他不是李自成的嫡系将领,而是高迎祥亲手提拔起来的一员猛将。有一次农民军在作战中情况十分不利,在官军的猛攻下死伤惨重,阵地已经开始动摇。郝大勇从高迎祥身边掌旗官的手里夺过来“闯”字大旗,在马上不住地摇着大旗,狂呼着向官军的阵里冲去。那些正惊慌动摇的农民军将士一看见“闯”字大旗向前冲去,都跟在后边狂呼着向前冲杀,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转眼之间,战场的局面完全扭转,把官军杀得落花流水。从此以后,大家给他起个绰号叫郝摇旗,本名儿倒不大有人提了。 高迎祥牺牲以后,他的余部都归自成率领。一年来死的死,散的散,也有不少投降的,如今只剩下郝摇旗这一股了。经过不断行军和战斗,他手下也只剩七百多人。一年多来,李自成对于军纪逐渐加严,但是郝摇旗的部队还是常常违反军纪,奸淫、抢劫和杀害百姓的事情不断发生。闯王只委婉地劝说郝摇旗,对他不责之过严。两三天来,自成派他不断地向武关等通向河南的关口试探官军防守情形,希望能冲往河南,都没成功。刚才他得到闯王的传知,叫他来老营议事,他正在叫亲兵们替他在火上烧一只从老百姓家里捉来的老母鸡。鸡子烧得半生不熟,他就提着上马。他的亲兵们不知从哪儿又替他弄到了一斤多白酒。他在马上一边喝酒,一边吃鸡子。等来到杜家寨,酒喝干了,一只三斤多重的老母鸡也吃完了。 拉着郝摇旗回到上房,闯王把杜宗文老头子所说的新情况告诉大家,然后问道: “你们商议出结果了么?” 刘宗敏回答说:“还是没结果。时间不早,由你决定吧。” 在自成出去这一会儿,高一功提出来一个新意见,引起来一番争论。按照高一功的意见,干脆暂时放弃往河南去的打算,避免明天同官兵在潼关附近决战,于今夜回师向南,从贺人龙的宿营地杀开一条血路奔往汉中,脱离了包围以后,再作道理。但刘芳亮和袁宗第都反对他的意见。他们担心洪承畴和孙传庭不去勤王,或只派小部分官兵勤王,而用大军尾追不舍。他们说,将士们早就抱着一个冲出潼关的决心,如今只有一鼓作气,直向前冲,军心才不会涣散。倘若回头向西南,一旦稍有不利,士气就会全垮。几个月来,人们提到西番地和陇东南的穷山荒野就摇头叹气,如果再被官军逼到那里,即令不冻死饿死,也会全军溃散。甚至目前只要说往西边去,军心就会动摇。 李自成知道了刚才争论的情形,眼睛望着火光静静地转动着,浓黑的眉毛不时耸起。过了好长一阵,他忽然用右手一挥,做了决断,下令四更吃饭,趁着月色出发,按照原计划从潼关附近冲入河南,有进无退。他把各个大将的任务交代清楚,把兵力重新调整一下,接着向郝摇旗问: “摇旗,你手下的弟兄不多了,跟补之一起断后,对付曹变蛟同贺人龙好么?” 由于过于疲劳,也由于酒力发作,刚在火边一坐下,郝摇旗就闭着眼睛打鼾,闯王所说的话他似乎听见,又似乎没听见。如今听到闯王提到他的名儿,一乍睁开眼睛,还是睡意很浓,怔怔地向大家望了一圈,又望着闯王,问: “自成,你说什么?” 闯王笑着说:“要打恶仗了,需要你摇动大旗冲杀。” “好哇!请你下令!”郝摇旗大声说,双目闪光,困乏和瞌睡全没有了。 “你同补之一起担任断后好不好?” “闯王,我的哥,我刚才矇眬中听见好像你说潼关的官兵更多了,孙传庭在恭恭敬敬地迎候咱们,可是真的?” “是真的,老孙在潼关附近排队恭迎。也许老洪也快来了。” “人马有好几万?” “据老百姓传说有两万多人,我看不会超过两万。” “妥啦,我清楚啦。自成,你派我同刘哥一起在前边开路吧,别派我断后啦。” “可是你这些天打的仗特别多,太累了。” “当武将,遇到打仗的时候还怕累?等打过胜仗,痛痛快快地睡三天三夜!” “好吧,”闯王说,“你就多辛苦一点,在前边开路吧。大家想想,还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只要派我打头阵,我没有话说啦。”郝摇旗说了这句话,又十分困倦地闭起眼睛,扯起鼾来。 大家望着他笑了一笑。刘宗敏问: “明天这一仗不同往日,彩号怎么办?” “轻伤的弟兄都参加作战,重伤的……”自成迟疑一下,转向高一功,问:“随着老营,行么?” 高一功感到为难,因为老营的将士本来不多,明天还准备着哪里吃紧去接应哪里。他想了想,说: “只好让他们随着老营吧。可惜我们在这里人地生疏,要是能把他们留下,窝藏一个时候,那就好啦。” 在片刻间,大家都不言语,互相望望。全军因伤重不能骑马的有两百多人,需要用门板和竹床抬着,成为行军和作战的很大累赘。明天让他们跟着老营突围,不但要使用几百名弟兄抬他们,而且给老营带来很大困难。可是不带着他们又怎么办呢?正在这时,高夫人忽然提醒闯王说: “既然这村中的老百姓同咱们义军素有瓜葛,那个杜老头的侄儿原是咱们手下的弟兄,为什么不同杜老头商量一下?倘若这村里老百姓肯帮忙,咱们不妨多周济老百姓一些银子。重彩号能在此地窝藏一时是上策,跟着老营走不是办法。” “对,就这么办!”闯王说,“只要打听一下,若这寨里没有坏人,走不了风,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啦。一功,叫双喜陪着你去找杜老头,问清楚寨里底细,请他想想办法,只要窝藏三五天,事情就好办了。不管仗打的结果如何,官兵是不会长留在这一带的。他们或者跟在屁股后追咱们,或者遵旨勤王,都得离开这里。” 高一功同双喜刚走出堂屋门,闯王又想到从这里往潼关有几条路,最好走一条又近又隐蔽的小道,免得中途同一些山寨的乡勇纠缠。他嘱咐高一功在本村老百姓中找一个可靠的向导,并嘱咐谈好后把杜老头带来同他见见。 刘宗敏把膝盖一拍,说:“我的办法也想出来了!对,只要找到杜老头把这第一步棋子儿走活,以后的步子就好走了。我是蓝田人,我的营里蓝田老乡很多。这些弟兄们,谁在蓝田大山里没有家?谁没有三亲六故?等到几天之后,官兵一走远,就可以把重伤的转送到蓝田山中。别说只有两百多个重伤的,再多两百也不犯愁。从我的兵里边挑那些在家乡人缘熟的,留下来二十个人好啦。” 高夫人接着说:“再请尚神仙把他的徒弟留下一个来,也把药留下一些。” 闯王说:“对,你想的挺周到,就这么办。” 高夫人又说:“还有,把各营的眷属都集合到老营来,免得留在各营里碍手碍脚,让将士们背着一堆活包袱跟官兵血战。在高闯王活着时就定有规矩,可是总不能完全遵行。目前的处境不比往日,今夜就传知各营,明早起身以前,一定把女人孩子们送到老营来。只要老营在,我在,我不会让官兵损伤眷属们一根汗毛!”说到这里,她望着刘宗敏,改换口气,含着笑说:“捷轩,你是大将,需要以身作则。把两位先后送到老营来,舍得么?” 刘宗敏哈哈笑起来,说:“我遵令送来,请嫂子放心。” 高夫人向侄儿望一眼。李过赶快说: “婶子不说,我也要把来亨他娘送到婶子身边来。” 刘宗敏向田见秀打趣说:“还是玉峰利闪,嫂子死了几年也不再娶,跟庙里和尚一样,无牵无挂。” 田见秀笑着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 大家又谈了一阵别的话,准备散去。自成叫高夫人把金银珠宝拿出一部分,分给刘宗敏等带在身上。虽然他没有嘱咐什么话,但是大家都明白他是怕万一会被打散,不能不预作安排。大家别了闯王和高夫人,骑马走了。 经杜宗文找村中老百姓一商量,大家虽然有点担惊害怕,但因为他们一则感激闯王的周济,二则同农民军素有瓜葛,三则也因为官兵几次从这里经过,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使他们恨之入骨,所以答应替闯王窝藏彩号。过去,这个村庄不止一次替本县的大杆子窝藏过彩号和肉票。高一功把杜宗文带到闯王面前,高兴地说: “李哥,乡亲们答应帮忙!” 闯王笑着问:“可以窝藏?咱们的彩号可不少啊。” “行!他们说,离这里三里远有一个人迹罕到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深的山洞,洞口在悬崖上,离谷底有三丈多高,完全被草木遮蔽,不管从山上,从山下,都难瞧见。他们都说,把重伤员藏在洞里,本村没有底线,没人会露口风,万无一失。别说官兵不会去那条荒谷,即令从那里走过,也绝不会知道在悬崖上有一个半里深的山洞可以藏人。” 闯王仍有点不放心,转向杜老头望了望,问:“老伯,咱这寨子里有没有人跟乡勇们有瓜葛?” “有,可是他们都逃出在外。” 老头子详细地告他说这个穷寨子在近几十年中只出过一个有头脸的人,屁股下也有几顷地,一座山场。前几年,曹操的人马打这儿过,把他的房子烧光啦,人杀了几口,他自己逃到西安府不敢回来。还有一家土财主,同北乡有来往,前年逃到华阴城去了。老营所住的宅子就是他家的。如今留在寨里的尽是穷人,同那些有钱的山寨没来往。原来有几个狗腿子,有的死啦,有的逃啦,还有一个在寨里,失了靠山,老老实实种了巴掌大一片山坡地。听了老头子这番话,闯王说: “要是不会走风,我就把彩号留在这儿窝几天。请你老人家同乡亲们多关照,我不会忘记你们。” “你放心,不会有风吹草动。” 闯王立刻叫高夫人拿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杜宗文,请他散给全村的乡亲们,表示他的感谢。杜老头坚决不肯受,说: “闯王爷,你刚才已经拿三十两银子赈济全村百姓,这一百两银子我们决不受。都是自己人,说什么感谢!” 他不收下银子,闯王哪里肯依?推让了一阵,老头子只好收下,答应今晚上就分给全村,并说全村家家都在断顿儿,正没法活下去,这一百三十两银子救了全村的命。说着,他的热泪簌簌地滚了下来。闯王向一功问: “什么时候把伤号抬送去?” 高一功回答说:“马上就抬送,我已经派总管去准备,老百姓也在准备梯子、绳子。双喜要跟他们一道去亲自看看。尚子明也派了一个得力徒弟同伤号留下,可惜药少,金创药差不多都用完了。” “多留下一点钱,想办法再凑合一点口粮留下。” “都已经安排好了。” “向导呢?”闯王又问。 杜宗文老头赶快回答说:“带条子的也找好啦,闯王,就是刚才跟我来见你的背锅狗娃。他在潼关乡下讨过三年饭,山山谷谷,村村落落,摸得透熟。” 闯王点点头,略带沉吟地说:“好是好,只是年纪大了一点,怕受不了累。” 杜宗文说:“闯王爷,他的年纪可不算大!他起小就受苦,一辈子没伸展一天,折磨得外貌很苍老,其实他还不到四十五岁哩。他的腿脚好,只要肚子里填饱瓤子,翻山越岭,跟年轻人一样。” “啊,我以为他有五十多岁呢。他家里有什么人?有老婆孩子没有?” “屁老婆孩子,只有一个快七十岁的老母亲。他自幼讨饭,给财主放羊、放牛,大了给财主扛长工、种地,累成背锅,苦了大半辈子,连个女人也讨不起,还把三分二厘祖业地出了手。虽说自幼穷,为人倒正派,有胆量,还是个孝子。要不是有个老母亲拖住腿,他早就不是这样了。” 闯王笑着问:“难道他也想造反?” 杜老头说:“要不是老母亲拖住腿……嗨,别看他貌不惊人,当刀客,拉杆子,他可敢。”自成对这个向导感到满意,转向一功说:“快派人送他到前哨去,叫老袁给他一匹牲口骑。” “马上就派人送他去。” “给他一点钱。” “已经给了他二两银子,他不肯要,勉强他收下啦。” 闯王想到驼背是一个孝子,家中老母亲年纪很大,明天做向导又十分危险,心中感到不安。但是时间仓猝,另外怕找不到适当的人。思索片刻,他吩咐高夫人取出十两银子,交杜宗文老头子转给驼背,留给他的母亲。杜老头走了以后,高夫人说: “咱们常常在困难时得穷百姓的接济,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了好人。” “到处穷人总是同咱们心连心。你们还记得么?”闯王向高夫人和高一功望望,接着说,“崇祯八年春天,咱们初到江北,那真是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可是穷百姓望风相迎,惟恐咱们不去。咱们正在围攻颍州,离凤阳还有几百里,凤阳的穷百姓就纷纷前来迎接,献上册子,上写着某家是富户,某官贪赃,某处驻扎有多少官军。要不,咱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地破了凤阳,焚了当今皇上的祖坟。就从民心一点看,朱家的天下不会长久。一功,你快去矇眬片刻吧,已经三更过啦。” “不,我等把伤号送走后才能休息。捷轩留下的二十个弟兄马上就到,我还要当面嘱咐他们些话。” 自成望望他,没再说什么,走进里间,也不解甲,困倦地倒在床上。但是想到明天的大战,他的瞌睡登时没有了。局面如此不好,也许全军的生死都决于明日一战!他静静地望着窗上的月色,听着远处传来的萧萧马嘶,脑海里在盘算着明天从潼关突围的事。 第七章 鸡叫头遍,李自成的人马就踏着苍茫月色,静悄悄地向北出发。 总哨刘宗敏同郝摇旗、刘芳亮、袁宗第等几员大将,率领着三十几员偏将,四千多名士兵走在前边。李过和田见秀率领着二十几位偏将和三千多名士兵断后。高一功率领着十几员偏将和两千多名士兵、二百多名孩儿兵,护着老营。闯王带着他的亲兵和一部分战将走在前队和老营之间。刘宗敏的两个妻子,高一功的妻子,李过的妻子和养子李来亨,还有很多将校的眷属以及保护眷属的亲兵,都骑着马随老营前进。 七八年来,高桂英一直跟着丈夫,过惯了艰苦和危险的战斗生活,可以骑烈马,也会射箭。行军时,她总是用一条红绸战带束腰,背一张牛角弓,挂一口宝剑。虽然她从来不曾很好地练过武艺,作战时也用不上她亲自冲锋陷阵,但是她在紧急的日子里很少离开过这口宝剑。她不但准备用它杀敌,也准备在万不得已时用它自尽,决不使自己落入敌手。她明白今天要杀出包围不是容易的,所以叫女儿兰芝同她骑在一匹大马上,免得母女俩被千军万马冲散。另外,她叫李过的妻子黄氏和李来亨都紧紧跟随着她。 黄氏虽然比她的婶娘小一岁,但身体比高夫人差得很远。两次怀孕都是在戎马倥偬中流了产,使她的身体吃了大亏。如今她又怀孕了四个月,而这四个月中有三个月是骑在马上奔波。两天来她时常头晕、目眩,心头跳得发慌,几乎支持不住。但是她没有把她的病情告诉任何人,避免婶母和丈夫为她操心。 她的养子李来亨却跟她完全两样。他总是精神饱满,不肯安静,像一个虎雏一样。他只有十二岁,什么也不怕,在每次打仗时总希望自己能够不受管束,跟随着义父或双喜叔冲入敌人堆中,挥着他的雪亮的短剑同官兵厮杀。由于每次快要进行血战的时候,义父总是叫他同母亲随着老营,每次官兵冲到面前时总有自家的兵将保护他,使他感到很大的遗憾和不平。为什么不让他打仗呢?真是!大人们太小看他了。那些孩儿兵,很多只比他大一两岁,顶多三四岁,他多么羡慕他们! 今天,他穿着一件为他特制的绵甲,背着一张小小的牛角弓,腰挂着宝剑和朱漆箭囊,里边插着十几支箭,箭头和箭身合起来只有一尺五寸长。但是在六十步以内,他差不多可以百发百中。在几次战斗中,他都亲手射伤过冲到面前的敌人。他骑的是一匹蒙古骏马,鞍子和辔头用银子装饰得非常精巧。他挺着胸,略微侧着身子坐在马鞍上,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提着鞭子,以严肃而略带激动的心情望着远处的高山、不尽的人马、稀疏的寒星与月光下随风招展的大旗。 尽管从春初退出川北以来,经过万里奔波,不断作战,人马损伤十之六七,衣粮都缺,但是这一万多人马仍然部伍整齐,士气很旺,保持着高迎祥时代的优良传统。小来亨策马走在这样的部队中间,天真的心灵中充满了英雄气概。他非常希望今天能发生超过已往任何一次的激烈血战,好使他有机会离开养母,离开别人的保护,在官兵中间驰突冲杀,像罗虎们那些孩儿们一样。 驼背向导骑在一匹青灰大走骡上,戴一顶从父亲传下来的酱色破毡帽,身上穿着闯王昨晚送给他的旧棉袍,敞着扣子,腰里束一根用各种破布条拧成的粗绳子,在磨断的地方打着疙瘩。家里没有别的干粮可带,他在怀里揣着两个柿子面窝窝头。束腰的绳子上,左边插着大镰刀,背后插一把砍柴的短柄利斧。惹人注目的是,他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拿着一根五尺长的栎木棍子。这棍子显然使用不少年月,磨得溜光。他年轻时替财主放过骡马,所以如今骑在大走骡上一点也不外行。他的大半辈子是在财主们的脚底下生活过来的,简直连猪狗也不如;直到今天早晨,他骑上大青骡,走在大将袁宗第的面前,背后跟着闯王的大军,而袁宗第和弟兄们都对他亲亲热热,他才第一次感觉着自己活得像一个人,活得有意思,眉头开始舒展了。 袁宗第原来听说这个驼背庄稼汉是个整天不说三句话的人,也没有多跟他说话。走着走着,忽然隔着山头传过来驴子叫声,袁宗第忍不住问: “老乡,山那边是什么地方?” “你可是问的长脖子叫的地方?”驼背回头问,吐字稍微有点慢,可并不结巴。 “对,什么地方?” “那是陈家湾。有人起五更套磨哩。” “有乡勇么?” “不多。从这儿往北去就多啦。” 停一停,袁宗第笑着问:“老乡,骑着骡子,你带一根棍子做什么?想跟我们一起打仗么?” “打仗?”驼背嘻嘻笑起来,掂着木头棍子说,“我还从来没打过仗哩。这是花栎木棍子,又沉又结实。要是跟官兵打起来,我,我十八般武艺全不会,该不会用棍子抡!” “好啊,用你的花栎木棍狠狠地抡!”袁宗第叫着说,这个老实农民使他感到很有趣,感情上也突然更亲近了。“大叔,打仗的时候你不要离开我,免得吃他们的亏。” “将爷你放心,俺吃不了亏。” “吃不了亏?” “是啊,打死他们一个我够本儿,打死两个我赚一个,吃什么亏呢?我才不含糊!” “大叔,我还没把你看出哩。”袁宗第说,要不是正在秘密行军,他会放声大笑起来。 驼背看见袁宗第是一个不拿架子、脾气随和的人,使他说话的胆量更壮。他告诉宗第,这根棍子跟着他已有十年,乞讨时用它打恶狗,走路时当拐杖,遇着狼时又可以防身护体。 “将爷,”他说,“俺有一次走在山路上,两只狼围着想吃我。俺用这根花栎木棍子打死了一只,余下一只也给我打跑啦。可是这棍子还没有打过人,今日说不定要尝尝新哩。” “你一棍子就打死一只狼?” “俺一棍子把它打倒,又几棍子才送它回老家。” “大叔,你倒是有一手哩。” “山里人嘛,打狼不外行。狼是铜头麻秆腰。你要是一下子打在狼腰上,准能打得它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遇见官兵你可得打头啊。” “那个自然。远的俺用棍子抡,近的还有斧头哩。万一斧头脱了手,还带有一把镰刀哩。” “哎,没想到你这老头子是个老英雄。你不要回家啦,随我们往河南去好不好?” 驼背回头笑一笑,叹口气说:“老娘还没下世,没人照料。要不是这,将爷,别看我有把年纪,龟孙才不跟着你们去!” 走在一起的弟兄们都对他发生兴趣,打算劝他入伙,一道往河南。有人问他: “老乡,往河南的路你熟不熟?” 驼背有点吃惊,笑着问:“兄弟,你说话不忌讳么?” “俺们不在乎。”那个弟兄回答说。 “嘿!嘿!还是忌讳一点好。”驼背又说:“往河南的条子么,不多熟。要是熟,我准定还给你们带条子,带到天边我也高兴。” 弟兄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仅笑他是好人,回答得好,也笑他那么爱说黑话。原来本地杆子和各地农民队伍中都有许多词汇是犯忌讳的,用另外创造的词汇代替,一代代流传下来,叫做黑话。例如路和败露的露字同音,说成条子,带路的向导叫做带条子的;饭和犯同音,说成瓤子,而吃饭就叫做填瓤子;鸡和急同音,鸡子说成尖嘴子,鸡叫说成尖嘴子放气;鸭和押同音,鸭子说成扁嘴子。又有一些词汇并不为声音不吉利,也用另外的词汇代替,例如把狗说成皮子,狗叫说成皮子炸;小河说成带子;桥说成孔子等等,非常多。前一类词汇忌讳较严,后一类可以马虎。李自成的农民军早已“正规化”,不大讲究这种忌讳;尤其自成和他的左右将领,更少忌讳。如果他们有时也把路说成条子,那不过是顺应下级弟兄们的习惯罢了。驼背老头以为闯王的人马也像别家的人马一样说话有许多忌讳,尤其在这样危险时候,说话更得特别留神,不可“放快”,所以他特别谨慎。听见大家都在笑,他始而奇怪,继而在心里说: “人家闯王的人马跟杆子不同啊!” 他们又谈了一阵话,直到听见守山寨的人们的打更声和叫喊声,才把话停止了。驼背的心上稍微有点紧张,但是并不害怕。随后他的紧张消失了,自己想着可笑:“怎么搞的?我这半辈子还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呢!” 前哨人马越过一个山口,进入一道深深的峡谷。两边有高峰和密林,月光照射不到,很是幽暗。左边的山头上有一座山寨,寨门楼高出林杪,呈现在冷寂的月光下。整个寨子雾森森的,好像在注视着峡谷里的人马通过。从山寨里传出来守寨人们的梆子声,混合着断续的公鸡啼叫。寨墙上没有灯火,只有几点寒星挂在谯楼的一角。大家正在一边向前走,一边向山上观望,忽然听见一个守寨人用苍哑的声音叫着: 五更拂晓, 谨防劫寨, 把守好啊! 这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在四面山腰上发出回声,在霜天寒风中使人有一种凄厉的感觉。随即,这个声音问道: “伙计们,把守得好不好?” 另一个声音回答:“把守得好!” “把守得牢不牢?” “把守得牢!” 这些问答,带着回声,像是挑战一般地沉落到峡谷中来。队伍中有不少人开始用小声朝着山寨谩骂,有的恨恨地吐唾沫,有的在轻蔑地嘲笑。刘宗敏严厉地小声命令: “向前后传,不许做声!” “传,不许做声!” 这句话,向前,向后,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传了出去。传到闯王跟前,他也像普通战士一样,很习惯地重复一次。于是这一句命令就这样在他的背后通过大小将领和战士们的嘴,通过眷属们的嘴,传过中军和老营,迅速地传向后队。 霎时间,峡谷里听不见一点儿说话声音,连轻轻的咳嗽声也没有了,只有马蹄声,脚步声,枪刀剑戟的碰击声。这些声音,都混入峡谷两旁无边无际的松涛声里。 走了十几里才出了峡谷,接着是望不尽的丘陵地带。这时人马已经走了五十多里,天色也渐渐明了。再往北去就是人们所说的潼关南原,也简称潼关原,都是丘陵,并不险峻。李自成带着张鼐和一群亲兵,策马从旁边越过大队,追上刘宗敏,嘱咐他小心谨慎,提防埋伏,并指着前边七八里远的一座小山说: “到那座山前停下来,让步兵休息一下。要是有水,就饮一饮马。”说毕,他就同张鼐和亲兵们离开大队,勒马登上路旁的高岗,等候着中军和断后部队。 早晨的太阳,像牛车轱辘那么大,像熔化的铁汁一般艳红,带着喷薄四射的光芒,从正东方的岭脊上,从若有若无的薄雾中闪出来了。它照着蒙了一层白乎乎的严霜的高原,照着在高原上肃静无声、匆匆前进的千军万马。除闯王的中军标营打着红旗外,其余各营,按照前后左右营打着不同颜色的旗帜。那些红的、黑的、白的、蓝的和紫的大小旗帜,队各一色,在起伏而曲折的丘陵间随风招展,时隐时现,看起来十分壮观。 闯王向远处凝望,不知道敌人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他。这时,一幅潼关南原的山川形势图,历历如绘,出现在他的眼前。 因为行军和作战需要,他对所经过的地方都能够记得当地的山川形势,道路远近。每次驻扎下来,也喜欢向当地人询问地理和人情风俗。对于潼关附近的形势,他尤其了若指掌。这些年来,农民军常常由秦入豫,由豫入秦,如果从潼关走,都是撇开潼关县城,从关南四十里以内的地方来往。他自己曾带着人马从这里走过一趟。出潼关南门直到华山脚下,四十里开阔,尽是高原,浅山平冈,此起彼落,并无险峻之处。依山傍壑,有路可通的叫做峪。通向河南阌乡县境的峪很多,地势向东倾斜。他知道陕西巡抚孙传庭和潼关道丁启睿一年多来在这些山沟中建筑了三座大堡,每一堡相距十里,驻扎步兵二百名,又每隔三里设一个叫做墩的小碉堡,每墩驻兵二十名,都有火器。但他们是面对东方设防,企图堵住从河南来的小股起义部队。倘若人马从背后杀出,居高临下,这些堡呀墩呀,全无用处。闯王担心的不是这些墩、堡,而是听说孙传庭已经亲率重兵在这里以逸待劳。他对于洪承畴和孙传庭都不轻视,深知他们都是崇祯手下得力的统兵人才。众寡如此悬殊,劳逸如此不同,而对手又是孙传庭这样的人,他不能有丝毫大意…… 自成正在想着,忽然一个小校骑着马奔上岗来,向他行一军礼,禀报说: “后营李将爷派我来禀报闯王:曹变蛟和贺人龙的人马紧紧跟在后边,相距只有二三里,并不进攻,不知是何用意。李将爷说,请闯王吩咐前哨人马,务必多加小心。” “已经吩咐了,”闯王说,好像他正在思索问题。“告诉李将爷,加速前进,不要同中军营离得太远。” “遵令!”小校勒转马头,奔下岗去。 李自成心中明白,曹变蛟和贺疯子的追兵是等着前边开始厮杀的时候才进行夹攻,但是他不知道孙传庭把堵截部队布置在什么地方,也许还在远处,也许马上就会遇到。他望见前哨部队已经绕过一座小山,消失在愈来愈重的白雾里边,只偶然还可以望见刘宗敏的白旗、刘芳亮的蓝旗和袁宗第的黑旗在丛林杪上招展。 “飞马前去,”他命令身边的一个小校说,“叫前头的人马等一等,免得拉得太长。” 太阳升得更高了。它照着西边的华山。巍峨的五朵奇峰高插入云,多么壮观!多么肃穆!它照着岗头上的“闯”字大旗。旗枪的银光闪烁,大旗呼啦啦卷着晨风。它照着李自成和他的乌龙驹,他在静静地抬着头向前凝望。乌龙驹在转动着竹叶双耳,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和马嘶声,好像它预感到就要投入战斗,兴奋地喷喷鼻子,发出来萧萧长嘶。非常奇怪,它一振鬣长嘶,别的马都不叫了。 担心前边随时会发生战斗,李自成把鞭子一挥,带着张鼐等一群偏将和亲兵们驰下岗头,随着中军营前进。又走了二三里,忽听前面一声炮响,立刻从远远的浓雾中腾起来一片喊杀声和密如连珠的炮声。“开始了。”他小声说,浓眉毛轻轻一耸,随即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离开中军营,飞奔前去。 张鼐和三四百名身经百战、犷悍异常的骑兵紧紧地跟着他。举在手中的刀和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马蹄猛烈地踏着山石和坚硬的红色土地,像海潮,又像狂风暴雨…… 第八章 总哨刘宗敏一面督队前进,一面察看前面地势。多年的战斗生活,锻炼得他在战场上十分机警和老练。一看前面来到一条小河,两岸林木茂密,丘陵起伏,很利于步兵作战,他的心一动,就派一个亲兵飞马通知郝摇旗、刘芳亮和袁宗第:人马暂停,派斥候向前搜索。但是已经晚了。 马匹一气走了六十多里路,身上冒汗。一到河边,争着饮水。步兵更是又困又渴,不顾水寒彻骨,争着弯下腰去,用手捧起水来喝几口,润一润干得冒火的喉咙。就在这队形混乱的当儿,突然一声炮响,埋伏在对岸树林中的官兵一跃而起,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向河滩冲杀过来。同时,一队火炮手和一队弓弩手,站在土丘上对农民军猛烈射击。霎时间,有一批农民军的骑兵和步兵倒了下去,鲜血使小河的流水变成了红色。 幸亏刘宗敏并没有在这种突然的袭击下惊慌失措。他不仅像当时统治阶级所承认的在作战中“慓悍异常”,而且他也像历史上的名将一样,在危险的局面中,在纷乱的千军万马和刀光剑影中,像山岳一样屹立不动。如今,又是对他的一次考验。面前三十丈以外的河滩里已经发生了混战,自己的将士们不断地纷纷倒下,而且炮弹和利箭在他的身边和头顶飞过,密得像飞蝗一样。就在这片刻间,他看出敌人的弱点,忽然放了心。他想,如果官兵让开他的前队,拦住闯王的中军厮杀,同时从四面包围前队,那就更危险了。 突然,他的枣骝马的胸前中了一箭,狂跳数尺,然后倒下。当马倒下时,他敏捷地跳下来,立刻换乘一匹同样高大的黄骠马,仍然立在原地不动。有一股官兵发现了他是主将,凶猛地向他扑来,企图把他捉住,离他的面前只剩下二十步远近。簇拥在他左右的亲兵亲将都十分紧张,以为他会大喝一声冲杀过去,但是他并不在意,只用小眼角对这股扑来的官兵瞟了一下。当官兵扑到十步左右时,他回头对偏将刘体纯瞟一眼,把下巴轻轻地摆了一下,好像说:“把他们赶走吧,别让他们来打扰我。”刘体纯像箭离弓弦,突然率领着一群弟兄迎击敌人,只见刀光乱闪,马匹左右腾跃,转眼间把敌人杀得狼狈而逃,马蹄下留下许多死的和伤的。刘体纯正要往对岸冲杀,只听刘宗敏叫着他的小名说:“二虎,回来!”他只好勒转马头。 刘宗敏身旁的亲兵连着两个中箭,他自己的斗篷上也穿过一箭。又过片刻,他的黄骠马也中了一箭,跳起来,打了个转,颓然倒下。刘宗敏立刻换了一匹菊花青,依然停在原地。左右的亲兵亲将都担心他会中箭,但是没有人敢劝他向后退一步。他似乎没有感到左右都在为他的安全担心,却注意到大家急不可耐地想投入战斗,于是他小声说: “都别急。沉住气。等一等。” 他继续立马河岸,稳如砥柱,竭力要看清官军的主将是谁,在什么地方,他好用“擒贼先擒王”的办法直取敌人主将。但是在一片苍茫的、滚滚流动的晨雾中很难看清官军的帅旗所在。而且敌人的气势如此凶猛,战局千钧一发,胜败决于呼吸之间,他不能多作耽搁。看见郝摇旗和刘芳亮又一次跃马跳上对岸,他的心中一喜,但转瞬间又看见他们被摆得像铜墙铁壁一般的敌人杀退回来,他的心头猛然一凉。就在这刹那间,他把斗篷刷地脱掉,向后扔去,随即听见他大吼一声,像一声晴天霹雳,菊花青随着这声霹雳腾空而起,像闪电般越过河滩,跃上对岸,直向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冲去,后边紧跟着十几名偏将和几百名骑兵。这一支人马在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官军中所向披靡,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杀出重围,忽而又杀进垓心,寻找官兵的主将。官兵多数是步兵,虽然也拼死抵抗,并且几次想把这一支人马包围吃掉,但总是在它的冲击下像洪水冲垮墙壁,纷纷倒下,闪开一条血路。他们的马匹常常在那些已经断气的和没有断气的、流着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人们的身上践踏腾跃而过。 当刘宗敏冲入敌阵的时候,郝摇旗、刘芳亮和袁宗第不曾有片刻犹豫,率领着将士们也冲过对岸,深入敌阵,同官兵展开了一场混战。这时,官兵的炮火和弓弩都失掉作用。火炮手和弓弩手们有的退往一边,有的用刀和剑抵抗农民军的冲杀。郝摇旗同一股顽强迎战的敌人大杀一阵,把敌人杀败。他杀得性起,不再同刘芳亮等互相照应,率领着他自己的标兵追着一股敌人不放,离开了正面战场。刘芳亮和袁宗第起初还并肩作战。刘芳亮的一杆红缨枪遇到一个刺一个,不知有多少人被他的枪洞穿胸膛,有的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就被他挑下马去。但是官兵仗着人数众多,随即把他同袁宗第的两千多人马分割成几股儿,并把他紧紧地包围起来。刘芳亮同他手下的两三百名将士把官兵杀退一批,第二批跟着就蜂拥上来,总是不能够突破包围。官兵同闯王的人马曾经打过多次仗,看见这位白净面皮、英俊而漂亮的青年将领,又加上他的红缨枪和雪白战马,就是不看他的旗帜,也认出他是哪个。这时一下子把他包围得水泄不通,就从四面八方发出叫喊声:“活捉刘芳亮!活捉刘芳亮!”但是尽管围得很紧,叫喊得很起劲,却不敢十分拢近。 正在寻找官兵主将的刘宗敏忽然看见刘芳亮被多过四五倍的敌人围困在一座土丘下边,就冲去解围。但当他冲到离刘芳亮一箭远近,才发现有一道几丈深的山沟横在面前,一队官兵埋伏在沟对岸的林莽中间,一跃而起,大声喊杀,炮声震地,硝烟弥漫,弹丸纷飞,加上乱箭齐发,使他的人马在片刻间有不少负伤落马,不得不后退几步。他略一察看,决定绕道过去。但是当他正要挥军从右边迂回过去,忽然看见刘芳亮杀开包围,一路向这边杀来。原来刘芳亮把人马布成一个圆阵,一面抵抗官兵的围攻,一面寻找突围的机会。看见刘宗敏在一箭外被沟岸上的火炮和弓弩挡住,他就把枪一挥,向手下的将士们说了声“随我来!”像出山的猛虎似的向一位敌将冲去。敌将举着大刀相迎,只见他的枪缨一闪,敌将手中的大刀飞出几尺远,咕咚栽下马去。官兵人马惊骇,纷纷后退,闪开一个缺口。那些站在沟岸上的火炮手和弓弩手一看刘芳亮从背后杀来,一哄逃散。 刘宗敏和刘芳亮会合以后,重新杀进官兵垓心,救出另外两三股陷入包围的人马,并且同袁宗第遇到一起。 郝摇旗也转回来,同他们会合了。他杀死了两员敌将,但是看见一员敌将骑的战马极好,想得到手里,死追不放,结果中了埋伏,一阵乱箭和炮火使他的人马成批地倒下去,登时陷于混乱。正在这时,有一股敌人从背后杀来,而刚才被他追赶的敌人也反转来向他猛扑。他大败而回,并且受了一处轻伤,手下的将士只剩了三百多名。 经过刚才的战斗,刘宗敏、刘芳亮和袁宗第三个人手下的将士也死伤了四五百名,另外有很多人负了重伤或轻伤。原来就挂过彩的,如今重又挂了彩。有不少人负伤几处,还在同官军厮杀。人员的大量伤亡,对他们十分不利。尽管他们战斗得非常勇猛,到底人数过少,总不能把官兵击溃,反而常常有被包围的危险。刘宗敏看得很清醒,敌人在这里投入作战的兵力至少有一万二千人以上,而且是精锐部队。 处在这样众寡悬殊的局面下,刘宗敏非常沉着,头脑非常清醒,丝毫没有动摇他的胜利信心。他想,只要他们能够继续在战场上保持猛冲猛打的气势,挫折敌人的锐气,一旦中军赶到,只须几百骑兵出敌不意地向官兵力量薄弱的地方猛冲一下,整个战场的形势就会改变。看准了这一点,他略微把队伍整理一下,分成两股,互相策应,专向敌人的步兵冲杀,忽东忽西,忽分忽合。他采用这样的战术把战场上的主动权稳稳地抓在手里,不断地杀伤和疲劳敌人,打乱敌人的队伍,而不再找敌人的中坚攻打。 李自成早已到河岸附近,把人马隐蔽在被疏林覆盖的土丘南面。他站在土丘上,右脚踏着一块磐石,静静地观察着战斗情形。这时,在南边几里以外也发出了喊杀声和战鼓声,使他不能不转回头来,侧起耳朵听了一阵。他判断出追击的官兵比往日增加了很多,而且他们不仅从正面,也从侧翼对李过和田见秀所率领的人马进行攻击。但是从他的神色上并没有流露出一点惊异或不安的表情,仿佛这些发生的事情全在他意料之内,而且好像是习以为常了。张鼐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的脸孔,以为他马上会发出重要命令,可是他除了看见闯王的脸孔含着严峻的表情外,什么也没得到,简直猜不出主帅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随手把头上的旧毡帽扶了一下,闯王继续向小河对岸的战场上观察。当看见刘芳亮被四面包围的时候,那肃然无声、簇拥在他的左右和背后的偏将和亲兵,包括张鼐在内,都感到心头紧张得像把攥一样,巴不得立刻冲入敌阵,把刘芳亮救出重围。然而他们用焦急的眼光向闯王的脸上望望,却仍然看不出闯王有任何表示,只是当刘宗敏遭到官兵埋伏的火炮手和弓弩手突然射击时,他的眉头猛地跳动一下。过了片刻,当看见刘宗敏安然无恙,而刘芳亮杀出包围并且杀散火炮手和弓弩手,同刘宗敏会合一处时,尽管别的几处还在苦战,却从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他看出来这支官兵虽然人数众多,却有几个弱点:第一是士气不高,不像义军方面人人肯拼死冲杀;第二是指挥不灵活,也不齐心;还有第三,多是步兵,只有几百骑兵。他相信把他们击溃并不困难,等待着敌人的锐气开始衰落时,抓住要害猛力一击,就可以把敌人杀得溃不成军。但是当他从薄雾中看清敌人的旗帜时,他不禁心中一惊,暗暗叫道: “啊,洪承畴果然来了!” 他从旗帜认出来这支拦在面前的敌人中有祖大弼和孙显祖两个总兵官的人马。这两个人都是洪承畴手下的大将。今年三四月间,当他从塞外退回陇东南时,洪承畴派祖大弼在洮州堵截,被他杀败一阵,让开了路。他只知道十天前洪承畴把祖大弼、孙显祖和另外几员大将都摆在蓝田、渭南和咸阳一带,防备他突入西安附近,没料到如今已经抢先来到潼关南原了。 李自成的吃惊丝毫没有被左右发现。人们都在十分焦急地等待着他下令过河冲杀。他向张鼐和簇拥在身边的将士们扫了一眼,看出来他们是如何地急不可耐,简直是目无强敌。他感到满意,说道:“别急,咱们马上就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他的声音是那样平静,那样轻微,那样随便,好像他不是在对别人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就这么十分简单和声调轻微的一句话,在张鼐和将士们的心上却发生了巨大的作用,不但更增了他们会立刻杀败敌人的信心,而且像一道准备出击的命令,使大家登时活跃起来。老兵王长顺在这样紧张而严重的时刻还不忘说笑话,小声对身旁的一位小伙子说: “你的绳子准备好了么?” “要绳子做什么?”小伙子转过头来问。 “看样子咱们面前不只有孙传庭,老洪也来啦。我身上只有一根麻绳,还少一根。” 小伙子对他笑一下,继续往前观望。这时有人小声惊叫: “快救一救!那不是向导么?” 大家看见驼背骑着大青骡向河这边跑来,后边有几个骑兵追赶,几乎赶上。大青骡跃进河滩,后边的追兵仍然不放,前边又有几个步兵拦截。眼看他就要被擒,只见他的栎木棍子一扬,打倒了一个步兵,大青骡冲过河来。但几个骑兵仍在追赶,有一个骑兵追得最快,马头几乎接近大青骡的尾巴。他举起雪亮的马刀,只要再追一步,就会从驼背的背上劈下去。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伤得很重的战士突然抬起身子,从地上掷出一把短剑。前边的追兵突然身子一晃,倒下马去。几乎是同时,张鼐的一支箭射中了前边的马。马跳起来,打个回旋,挡住了另外的追骑。跟着,又一个骑兵中箭落马,其余的惊骇逃回。 “怎么只你一个人?”当驼背来到面前时,闯王问他。“没有挂彩吧?” “我,我同大伙失散啦。一群官兵追着我,想得到咱这匹大青骡。我可不投降!”驼背喘着气说。 闯王看见他的腿上有血,棍子上也有血,又问: “没挂彩吧?” “不碍事。只大腿上受点轻伤。” 闯王嘱咐他去跟随老营,不再多问了。 一个由李过派来的小校骑着马从南边飞奔而至,跳下马跑上土丘,向闯王禀报说在后追赶的官兵已经开始进攻了:曹变蛟在正面进攻,贺人龙在右边,左边出现了左光先的人马。李自成点点头,向南边望了一眼,说: “啊,知道了。回去告诉李将爷和田将爷,我随后就去。” 李过派来的小校带着闯王的吩咐,立刻下了土丘,跳上马,抽了一鞭,一溜烟向南奔去。李自成仍然停在原处,一面等候着中军到来,一面思虑着破敌之策。他已经明白,左光先看见他不能向兰草川那边突围,已经把部队全调过来,加入追击。在洪承畴和孙传庭目前指挥的部队里边,左光先也是一位十分勇敢善战的总兵官,他的部队较有训练,战斗力仅次于曹变蛟的部队,而强于其他几位大将的部队。至于贺人龙,作战倒也勇猛,但是部队军纪很差,他刚才已经想出对付办法。想到贺人龙,他不由地想到高杰,心上飘过一缕痛恨和耻辱情绪,把牙根咬了一下。 转瞬之间,中军和老营到了。中军全是骑兵,连炊事兵都有马骑。这时因为情况紧急,不但所有的将士、孩儿兵、炊事兵以及受伤的将士都准备好随时厮杀,连所有眷属,不论老弱或妇女,都一个个手执刀剑,等待拼命。 闯王在一群偏将和亲兵的簇拥中走下土丘,跳上乌龙驹,命令李双喜同老营留下指挥中军,高一功率领五百名中军标营同他过河。 “闯王,叫我们也去吧?”孩儿兵头目罗虎激动地问,呼吸急促,眼睛里含着焦急和祈求的神色。 “你们不用去,随双喜保护老营!”闯王匆匆地命令说。“一功,跟我来!” 这时,官兵方面发现了李自成的中军已经到了河对面,在离河岸不远的土丘背后。他们赶快派来大约两千人马在河北岸摆开阵势,企图拦住闯王的援兵过河。闯王来到河边,不慌不忙地从背上取下了弓。但是张鼐赶快要求说:“闯王,让我来!”自成瞟了张鼐一眼,用非常信任的口气说:“好吧,先射死那个敌将。”张鼐搭上一支雕翎箭,不用特别瞄准,只见他两臂一举,一声弓弦响,那位在对岸挥刀呐喊的敌将已经中箭,脑壳一栽,咕咚一声滚下马去。官兵还没有来得及把中箭的将官救起,第二支箭又把旁边的旗手射下马去,一面军旗猛一摇晃,抛落河里。趁官兵这一惊慌,李自成把闪着寒光的宝剑一挥,镫子一磕,说了声“冲!”他的乌龙驹像流星般飞过河滩,跃过河水,一纵身腾空而起,上了对岸,直冲入敌人中间。张鼐和高一功紧随在闯王左右,背后是几百名偏将和骑兵。他们以不可抗拒的勇猛气势冲垮了敌人阵线,一直向敌人骑兵最多、招展着“祖”字大旗的地方冲去。凡是这股奔腾澎湃的洪流冲过的地方,只听见一片震人心魄的喊杀声,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武器和武器的碰击声,以及刀和剑砍在金属盔甲上和肉体上的各种声音。 祖大弼和孙显祖原以为农民军已经是疲惫之卒,又加上人数不多,不堪一击,没想到这些饥饿、疲惫的人们竟然以一当十,战斗得十分凶猛。他们以几百名骑兵和八九千步兵(其中有孙传庭的两千多人)包围刘宗敏等余剩的两千多人马已经感到很吃力,一看见“闯”字大旗就心中发慌,正想后退,恰好孙传庭又派一千五百名精兵增援上来,并且严令不许后退一步,一定得把李自成和刘宗敏擒获。祖大弼和孙显祖两位总兵的士气大振,分出一部分人马围攻宗敏,一部分人马迎击闯王。将士们既畏严令,又要立功,个个奋勇向前。 李自成看见敌人增加了援军,士气复振,就赶快把人马整顿一下,由他一马当先,继续猛冲猛攻。他很明白,如果不迅速杀败这支敌人,时间拖长,自己的人马死伤过多,加上前后不能相救,情况就会十分危险。他手下的将士们都明白这一点,所以都拼死冲杀。可是正杀到敌人垓心,与敌人的总兵官祖大弼正面交锋,胜负决于顷刻的当儿,只听铿然一声,自成手中的宝剑折为两段,那一段飞出去一丈开外。祖大弼趁这机会,把李自成和他的一部分亲兵亲将团团围住,四面进攻,大叫着“活捉闯贼”。闯王抽出短剑迎敌,极不得力。正在万分危急,忽听见张鼐在他的耳旁叫道: “闯王,给!花马剑!” 闯王接过来花马剑,大喝一声,连刺死几个敌人,直冲到祖大弼的面前,叫道:“姓祖的,休要逃跑!”随着叫声,一道寒光一闪,斜着劈了下去。祖大弼挡开了花马剑,忽然这口剑又向他的腰间刺来。他把身子一闪,躲过这一剑。他手下的一群将士帮助他迎战闯王,又形成了一次混战。杀了一阵,祖大弼看着不能取胜,官军的步兵死伤惨重,随即用骑兵作掩护,且战且退。自成也不追赶,趁机会整顿部队,准备同刘宗敏、刘芳亮和袁宗第等会合一起,让人马稍作休息。这时他才知道,小张鼐因为把花马剑给他,用短剑迎敌,在混战中被官军俘去了。 李自成在乌龙驹上向前一看,看见张鼐被捆绑着,左右两个骑兵把他夹持在马鞍上,随着祖大弼的中军走去,已经走到半里以外。官军在那里布成方阵,准备休息后重新进攻。隐约中还可以听到张鼐在敌人中间破口大骂。自成要立刻追去把他夺回,可是左右的亲将都觉得官军势盛,闯王去实在是过于冒险。老兵王长顺用力抓住他的马辔头,不放他去。自成用鞭子在王长顺的手上狠敲一下,大声说: “怕死的都替我滚!小鼐子要不把花马剑给我,他怎么会被擒?纵然冒点风险,岂有不救之理!” 恰在这时,袁宗第率领着一队人马来到。自成从自己的亲兵亲将中匆匆地挑选了三十个人,叫袁宗第也挑选少数人,一共有四五十人,叫其余的都留在原地休息。他同袁宗第率领着这一小队骑兵杀开一条路,直冲进官军的方阵中心。祖大弼的将士们措手不及,张鼐已经被夺了回去。转眼工夫,自成的亲兵李强已经把张鼐手上的绳子割断,并把一口从敌将手中夺得的宝剑交给了他。 当闯王和袁宗第冲进祖大弼的方阵时,留下的几百名将士怎肯休息?他们一声呐喊,随着掩杀过去。祖大弼见官兵的阵容已乱,拨马便逃。袁宗第已经杀得两眼通红,络腮胡子支奓着,策马赶上,大吼一声,一铁鞭把祖大弼打落马下。他的亲兵和偏将们舍死反扑,把他救走。袁宗第手下的督尉党守素已经负了两处伤,看袁宗第把祖大弼打落马下,冲上前去,挥刀劈死了他的旗鼓官,又连着砍杀了几个人,夺得了他的大旗。正在围攻郝摇旗的孙显祖一望见祖大弼败下阵去,赶快逃走。刘芳亮在后追赶,一箭射中他的坐马,但是等刘芳亮赶到时,他已经跳上另一匹快马逃走了。孙传庭的人马也溃退了。 农民军看见官军败退,一个个精神百倍,到处追赶着官兵砍杀。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一点不假。这时官兵失去主帅,有的还在各自为战,有的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像被猛虎冲散的羊群,漫山遍野地溃奔逃命,互相践踏。有时,溃逃的骑兵冲倒和践踏步兵,而步兵愤怒地辱骂他们,砍伤马腿,或把骑兵刺下马来。步兵逃得慢,被农民军杀死最多,有一部分逃不脱的就只好投降,还有些被活捉过来。 李自成没有让他的人马追杀过远,赶快敲锣收兵。他把刘宗敏等几个大将叫到跟前,吩咐他们在前边的土山上扎营休息,整理队伍。他担心刘宗敏脾气火暴,常常杀死俘虏,宗敏手下有一名叫李友的偏将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伙子。他想把高一功留下来处理俘虏的问题,但后边十分紧急,使他不能把一功留下。略一踌躇,他对宗敏问: “捷轩,捉到的几百俘虏怎么办?” “如今哪有人照看他们!”刘宗敏说,“我看,不如收拾了吧。” “你又是这号脾气!”闯王用责备的眼光看看他,随即说:“凡是被俘的,都不要伤害。” “自成,你难道没有看见洪承畴跟孙传庭会合一起了?咱们的人手很缺,哪能抽出人照看他们!” 李自成没有做声,抬头向俘虏群望一眼,摇摇头。 “别留吧,咱们哪有干粮养活他们!”袁宗第在一旁说,睁着铜铃似的圆眼睛望着闯王。“况且,官军抓到咱们的弟兄自来不留情,剖心,挖眼睛,什么都做得出来!” “还是杀了干净!”郝摇旗跃跃欲试地说。 正在这当儿,田见秀派的一名小校飞马来报,说官军人数众多,攻势极猛,请闯王派兵增援。李自成对郝摇旗说: “摇旗,你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到玉峰那里辛苦一趟,只帮他守住阵地,不可硬拼。我另有退敌之计。” 郝摇旗带着手下的人马一走,自成就向刘宗敏、袁宗第严肃地扫了一眼,说: “高闯王就不是你们这样!我们高闯王就是因为善于收容降兵,恩待俘虏,所以很得好处。你们就不会多学学高闯王!”他看出来他提到高闯王,刘宗敏和袁宗第都不再固执,于是吩咐说:“你们对他们说:谁愿意回家跟父母妻儿团聚的可以回家,可是不能再回到官兵那里。要是再回到官兵那里,下次捉到,定斩不饶。有谁愿意留下的就编在咱们队伍里边,一同剿兵安民,不得有三心二意。至于干粮,大家匀着吃。你们派人在战场上找找,官兵抛下的粮食一定不少。” 吩咐完,他立刻带着高一功、张鼐和几百名将士奔过河去。到了老营,他把中军骑兵几乎全数带去增援,只留下李双喜带着一些亲兵,平时不参加战斗的文职人员和孩儿兵守护老营。虽然追兵的压力看来很大,但是他心中有数,丝毫不慌张。他把一位叫做贺金龙的青年偏将和高夫人叫到跟前,对他们吩咐了几句话。贺金龙笑着点头说:“行,行。这办法可能中!”自成又叮嘱说: “告诉田大哥,一定要不战而搞垮贺疯子,咱们好腾出手来给左光先跟曹变蛟一点厉害看看。”说毕,他率领着中军和标营人马飞奔而去。 高夫人不敢怠慢,赶快跳下马,按照闯王的吩咐去办。她心里说:“恶狗扑来,不能心疼肉包子啦。”她又想:“天哪,千万不要让闯王遇到高杰!” 她匆匆忙忙毫不吝惜地取出来许多金子、银子、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还有其他贵重东西,打成许多小包,又从腰间取下来一把短剑,交给贺金龙。这些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她都毫不心疼,惟独这把短剑,她拿出来的时候稍微迟疑一下。这是她心爱的一件东西,经常佩在身上。近来她曾经打算赏给慧英,但因为慧梅也想要,所以她暂时谁也不给,单等再得到一把名贵武器时同时赏赐。贺金龙看见她拿着短剑打量,有些舍不得,便笑着说: “算了,夫人,这是个传家宝,留下自己用吧。” 高夫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一狠,把短剑递给他,用干脆爽朗的口吻说: “什么传家宝,拿去吧。闯王常说,自古想兴大事、立大业的真英雄都是只重人,不重宝货。只要能叫咱们打胜仗,能够突围,叫将士们少流点血,拿比这更宝贵的东西送给人也不心疼。快去吧,遵照闯王的计策相机行事。你是机灵人,能说会道,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把贺金龙打发走后,高夫人带着慧英、慧梅走上背后的一座土丘,遥望南边战场。因为中间隔着丘陵、小山、林木,她看不清真实情况,只能看见双方的旗尖儿在阳光下闪动,而官兵旗帜的数量很多。一阵阵的战鼓声和呐喊声从战场传来,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她的心。她的心中七上八下,乱糟糟的。她多么盼望闯王去了能够使战局“化险为夷”,马上有捷报传来! 但是,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捷报,什么消息也没有。望望双方旗帜,也看不出谁胜谁负。时间过得真慢,一刻好像一天。一功,你怎么不派人送个消息来呢?贺金龙,你们的计策可有效么?唉,多么叫人焦急啊! 怎么能放心呢?全军的命运都悬在今天的一战!再说,她也为自己的弟弟和丈夫挂心,特别是闯王。尽管她深知闯王的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一大群亲兵亲将,但是她也明白,在沙场上不论武艺多么好,谁也说不定会有闪失。往日,每次闯王亲自参加战斗,什么时候不平安回来,她的心总是吊在半空云里,不能落实。何况今日的情形和往日不同。今日,官兵的人数比义军多几倍,还有像曹变蛟、贺人龙和左光先这些名将,还有翻山鹞高杰。她不愿往坏处想,可是坏的想法却老是不能摆脱。她相信天上有神,人间的是非善恶神全知道,所以她不断地在心中向神默祷,求上天保佑闯王和全军平安脱险。 在高夫人像一尊石像似的向南战场凝望的时候,她的侄媳黄氏,弟媳陈氏,还有几位大将的母亲和妻子都走上土丘,默默地站立在她的身边。当一阵呐喊过后,黄氏忽然看见李过营里的黑色旗帜好像在往后退,脸色刷地下来,忍不住把高夫人的袖子拉一下,紧张地低声说: “婶子,你看!你看!……” 高夫人也心中一寒,但是她回过头来向黄氏的脸上看看,勉强一笑,用镇静的声调说: “你跟着义军打了几年仗,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见过,怎么会这样沉不住气呀?” “唉,我不知怎的,这颗心老是安静不下去,好像在锅里煮着似的。” “你放心吧,咱们的人都是千锤百炼的铁汉子,会杀败官兵的。” 有一个妇人在背后怯怯地说了一句:“可是咱们的人数比官兵少得多。” 高夫人回头一望,说:“自古常言:兵在精而不在多。兵不精,多有什么用?” 从南边奔过来几个骑马的人,在一道山岗和树林的那边腾起来一溜黄尘。高夫人以为是闯王派人来送什么消息,心头止不住一阵狂跳。等那几匹马来到近处时,她才看清楚那头一匹马上骑的是医生尚炯,后边的几匹马上骑着他的一个徒弟和四名亲兵。 这位身材高大、瘦骨棱棱、四十开外的汉子昨晚一夜不曾休息,两只大眼窝比近些日子塌得更深,而鼻梁和眉骨也都显得更高了。他本来应该在行军时随着老营一道,但因为有一些挂彩的步兵走得慢,时常掉队,所以他就索性跟着李过的后队走。战斗开始后,他在李过和田见秀的队伍后面不远处树立了一面小红旗,上边绣着一个“医”字,为那些因负伤退下来的将士们医治。如今他知道前队战斗已停,有大批将士受伤,于是他就留下两个徒弟,自己往前面去抢救伤员。高夫人看见他来到面前,赶快一扬手叫他停下,匆匆走下土丘。他向背后的徒弟和亲兵们摆一下手,叫他们继续前去,自己却跳下马,向高夫人迎着走来。 “老神仙,后边的情形怎样?”高夫人低声问。 “夫人放心,闯王同一功一到,很快把官兵气焰压下去了。” 高夫人放下心来,又问:“咱这边伤亡的人数多不多?” “两军阵上,刀枪无情,当然有些伤亡。” “将校们都是谁挂彩了?阵亡了?”高夫人悄声问,生怕被那些将校的家属听见。 尚炯也不隐瞒,告她说,重要将领如马世耀、谷可成和谷英叔侄等许多人都已经负伤,甚至有的负伤几处,只是因为战事万分紧急,不肯退下战场。当他报告这些将领的情况时,由于他心中实在激动,声音有点哽咽,三绺长须索索打颤。高夫人只觉心头一热,两眼登时潮湿了。她喃喃地赞叹说: “咱们的这些兵,这些将……” 她的话没有说完,喉头突然被泪水堵塞了。尚炯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下,笑着说: “真不愧是闯王的部下!” 老神仙不敢多停,跳上马往北去了。许多眷属走拢来,围着高夫人打听战场上的消息。她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但是她不肯把自己的担心流露出来,带着满怀信心的神气微微一笑,说: “你们都宽心吧,咱们的前队已经打了大胜仗,后队也马上要打胜啦。” 由于她平日的威信极高,加上她的镇静而有信心的表情,女人们都以为她已经从尚医生口里得到了可喜的报告,登时都把紧锁的双眉展开了。高夫人不愿听大家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赶快向大家挥一下手,说: “大家赶快抓紧时间休息,该吃干粮的就吃干粮。打完这一仗又得赶路啦。” 她打算重回到土丘上边,等候着闯王那方面的战斗消息。但是她刚走几步,看见双喜带着一群亲兵,牵着战马,神色焦灼而激动地向她走来。她停住脚,等候双喜来到,觉得双喜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也许是他得到了什么消息。双喜到了她的面前,像一个孩子似的咕嘟着嘴恳求说: “妈,我在这里没有事,让我去吧。” “往哪里去?” 双喜呼吸急促,吭吭哧哧地说:“我……我爸爸和舅舅,去了一大阵,官兵的旗帜还没乱。我看情况有点不妙,不如让我赶快去吧。” 高夫人听到双喜说“情况有点不妙”,不禁背上一凉,心头上打个寒战,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养子,赶快问: “怎么不妙?” “咱们的人马少,利于速战,不利于缠磨的时间太久。我看,妈,不如让我去,出敌不意,拦腰插一拳,也许能够把敌阵冲乱。”双喜急急地说,不再吭吭哧哧了。 “你?” “嗯。如今就要勇猛坚决,出奇制胜。” “这……这太冒险啦。” “俗话说,‘骑马坐船三分险’,何况打仗,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该下狠心时就得下狠心。妈,让我去吧!耽搁得久了更不好。” 高夫人也觉得双喜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她一时下不了决心。她打量了一下他的用布条儿吊着的左胳膊,不由地皱起眉头,说: “你是昨晚挂的彩,只剩下一只胳膊,怎么好去打仗?” “使剑是右手,左胳膊挂了彩没大关系。” “可是你要带什么人去?不带人有什么用!” “带我的亲兵去。” 高桂英望一眼站在双喜背后的十几名战士。尽管他们个个精神抖擞,毫无畏惧,但是她仍然十分踌躇。她知道,让这十几个人投进千军万马的战场中是去白送死,对战局起不了什么作用。目前在老营里,每一家眷属都有自己的几名亲兵,但没有超过十名的。她把各家眷属的亲兵扫了一眼,看见这些人们都已经自动地凑拢来,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并且有些人已经说出来愿意前去,但是她还是不肯下定决心。她想到战场上的事情千变万化,万一有小股官兵冲到老营来,没有了这些亲兵堵挡一阵怎么好?这担子她担负不了!当她正在踌躇不语的时候,罗虎频频地望双喜,双喜也向他丢眼色,悄悄地点点下颏。突然,罗虎走前几步,向高夫人大声说: “我们孩儿兵愿意前去!” 高夫人一惊:“你们?” “我们去!我们去!”孩子们一片声地叫着,不待高夫人允许就纷纷上马,敏捷得像猴子一样。 看见这情形,高夫人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实在不忍心使这些孩子们投入沙场。这些孩子们,谁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谁是阵亡将士的子弟,她差不多都知道;绝大部分孩子的大名和乳名她都能叫得出来。三四年来,她亲眼看着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从流鼻涕的、又瘦又弱的小娃儿长成了十五六岁的、体格健壮的半桩孩子;有的,从听见喊杀声吓得啼哭的胆小鬼锻炼成勇敢的小战士,立过功劳。她经常为这些孩子们的衣服操心,为他们的病痛操心,而孩子们也把她看成自己的母亲一样。几个月来,因为几次意外的遭遇战和一次官兵直冲老营,使孩儿兵在英勇壮烈的战斗中牺牲了两三百人。她为这些阵亡的孩子们暗暗流过许多泪。她怎么能够下这个决心,派孩儿兵跟双喜一同前去?再说,按照闯王的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派孩儿兵上阵厮杀。如今算不算到了必须使用他们的时候呢?…… “让我们去!让我们去!让我们去杀败官兵!”孩子们在马上一片声叫着,有的激动得脸颊和脖子通红,而战马也在焦躁地蹬着蹄子。 高夫人没有做声。她望望远处战场,回头来望望在马上招展的、绣着“童子军”三个字的粉红色半旧绸旗,望望孩子们,下不了决心。双喜恳求说: “妈,别担心,让他们跟我去吧。我管保马到成功,得胜回营。” 双喜的话还没落音,又一阵呐喊声和猛烈的战鼓声传了过来。随即,一个站在小山顶上瞭望的亲兵跑下来,喘吁吁地向高夫人禀报:“好像我们左翼的旗帜在往后退。”高夫人的心上又猛地打个寒战,用决断的口气对双喜说: “你们去吧。可是要切记着出奇制胜,冷不防打到敌人的致命地方。要是不能出奇兵攻敌不备,把你们这二百多孩子增加上去也不济多大的事。” “妈放心。我知道了。” 双喜正要上马,早已忍耐不住的黄夫人突然说:“婶子,叫我的亲兵也跟着双喜去吧,他们留在老营里也是闲着。” 高夫人点点头说:“也好。留下一两个人,其余的跟双喜去吧。”她转回头望着自己的十几个亲兵说:“张材、长胜、二拴,你们留下,别的都去。” 高一功的夫人陈氏和许多将校的妻子都要求让她们的亲兵也去,但是高夫人坚决地摆摆头,说: “不用了。老营也需要人,不能太空了。”她又嘱咐双喜不要大意,然后对罗虎说:“小虎子,要一切听你双喜哥的将令。虽说他只比你大两岁,可是打仗的经验他比你多得多。在平日他是你们的兄长,在打仗时他就是你们的小李将军,违令者该打该斩,他有全权。” 双喜和罗虎刚上马,高夫人忽然发现李来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掉斗篷,骑在马上,夹在孩儿兵们中间。要不是他的银护心镜在阳光下特别显眼,几乎被他混过去了。她吃了一惊,严厉地喝问: “来亨!你要做什么?” “我跟他们一道去杀官兵!” “下来!不准你去!” 李来亨看见高夫人的神色是那样严厉,不敢违拗,含着两眶委屈的热泪,垂头丧气地溜下马来。黄夫人已经慌张地来到他身边,把他往怀里一拉,责备说: “一眼看不见,你就偷偷上马了!真不听话!” 李双喜说了声“起!”率领着三十多名亲兵和二百多名孩儿兵飞马向战场奔去。 高夫人望着他们翻过面前的土岭以后,吩咐各家的亲兵全部集合。她挑出极少数必须留下照料自己主人的弟兄以外,其余的四百多人编成一个队,派她的一个亲兵名叫高长胜的统带,也有临时的都尉、掌旗、部总、哨总,以及什长和伍长等种种名色,因材授职,层层节制,井井有条。立时三刻,这一群原来不相统属的、乱糟糟的人马变成了一支组织严密、缓急管用的武装力量。当进行这个工作时,她是那么坚决、明快、胸有成竹,以及对各家的亲兵情形是那样熟悉,知人善任,比起一位老练的将军来毫不逊色。把这件事做完以后,她望一眼小来亨,看见他噘着小嘴,用手背揉着眼睛,随即用慈爱的口气说: “孩子,你还太小。再过两年,我一定让你跟他们一起打仗。不要难过,快上马,跟我来!” 她上了马,带着李来亨,登上旁边不远一座较高的小山头,向南瞭望。 第九章 李自成率领着中军营和标营将士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后队。翻过两道土岗,他看见漫山遍野尽是官兵的旗帜和人马,曹变蛟亲自挥着大刀,向李过的阵地冲杀,而李过拼死抵抗,仅仅能够使自己的阵线不乱。右翼方面,因为隔着一些丛林,看不清楚。左翼方面已经陷入混乱,有不少人退了下来。他吩咐高一功和张鼐带五百骑兵增援正面,帮助李过,自己带着一千五六百骑兵向左翼冲去。那些正在退下来的人们一看见闯王来到,立刻反身投入战斗。已经被敌人分别包围的将士们,正在奋勇苦斗,但已经不再打算胜利,而只是为着“多捞回一点本钱”。他们一看见“闯”字大旗,突然间呼声雷动,转守为攻,冲开了官兵包围,重新把战场的主动权夺到手里。 左光先的侄儿、参将左世雄,面如涂赭,绰号红面虎,在左营里是一位有名的虎将,平日左光先常夸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倚为军中长城。他追杀农民军正在十分得手,忽见闯王来到,便在马上狂呼大骂,声如虎吼,须发戟张,目眦尽裂,横刀跃马,来战自成,满以为立功封侯,就在顷刻之间。不料李自成既不叫喊,也不说话,马疾手快,犹如闪电,但见寒光一晃,他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已被刺落马下,自成杀散左世雄手下人众,直取左光先的中军。 看见李自成带着骑兵冲杀过来,左光先立刻带着他的最精锐的标营相迎,在两座小土山中间的平川上展开了极其惨烈的血战。左光先所率领的是甘肃、宁夏骑兵,人强马壮,而他本人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总兵官,几年来在对农民军作战中获得过几次胜利,所以尽管左世雄已经阵亡,他仍然充满信心地进行战斗,企图一举击溃自成的主力,夺得首功,并为侄儿报仇。在过去他没有同李自成本人直接交过手。在战斗大约进行一刻钟以后,他不得不在心中佩服李自成果然名不虚传,真正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汉。像李自成这样勇敢、沉着、机警、剑法熟练的敌将,他还是初次遇见。他同李自成有时碰到一起,单独交锋,形成将对将、兵对兵的厮杀局面;有时,因某一方的偏将和亲兵一拥上前,变成了混战局面。混战一阵,将对将和兵对兵的局面重新出现。有时我逼着你后退几步,有时你逼着我后退几步。两方面真是棋逢对手,都不能马上取胜。 尽管在进行着惨烈战斗,李自成还继续保持着相当冷静的头脑,一刻也没有忘掉整个战局。他明白时间拖长对他是很不利的:第一,农民军的人数有限,不能在一次战斗中消耗过大;第二,他的主要对手是曹变蛟,而不是左光先,如果同左光先缠得过久,正面阵地就有被曹变蛟突破的危险。当他同左光先厮杀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候,他忽然把宝剑一挥,使他的骑兵向后撤退,他自己也拨马而走。左光先正觉得自己没法取胜,心中有点慌张,忽见李自成的人马后退,心中猛一高兴,说:“到底你招架不住!”随即率领着人马追杀过来。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大将,看见闯王的人马在后退时部伍不乱,心中发疑,不敢认真追赶。追不远,忽见自成勒转马头,取弓在手,他心知中计,本能地把上身往鞍子上猛一伏,同时小声叫道:“不好!”刚说出这两个字,只听当的一声,一箭射中他的盔尖,盔缨飞出一丈开外。他大吃一惊,勒住马头。正在这当儿,又听见嗖的一声,他身边的旗手应声落马,大旗倒在他的身上。他正在不胜惊骇,李自成率领着人马杀了回来。 如果是一般将官,在这样情形下很容易失去了迎战力量,回马而逃。即使不回马而逃,只要他惊慌失措,也会影响自己的部队,立刻瓦解。但是左光先尽管不胜惊骇,看见闯王回兵杀来,仍能大呼大叫地进行迎战,表现得非常勇敢。他手下的将士们看见主帅如此,也都有了胆量,战斗得十分顽强。不过左光先已经不希望取得胜利,只希望且战且退,使他的将士牺牲不大,最后退到一个地势较好的地方,拼死守住,不要溃败。他很明白,如果大败,可怕的不仅是多年的威望扫地,而是很可能被皇上派缇骑逮入京城,斩首西市,还要倾家荡产。所以他在退却时竭力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不断地进行反扑。 李自成看清楚左光先是在苦撑,但是又不能够一下子把敌人杀得大败。这使他感到焦急和恼火。正在这时,在他的左边不远,隔着一座生满小松树的丘陵,突然腾起来一片黄色灰尘,同时听见左光先的步兵在高处大声叫着:“贼又增援啦!贼又增援啦!”这支援兵冲进了左营的步兵中间,驰突砍杀,使步兵首先发生混乱,随即影响了骑兵,牵动全线。李自成想着一定是刘宗敏派刘芳亮或袁宗第前来助战,心中猛一高兴,趁着敌人的骑兵队形开始动摇,连着劈死两个敌将,又一剑洞穿了一个敌人的胸膛,杀开一个缺口,冲进了官兵阵内。他的骑兵虽然已经死伤了三四百人,但是一旦胜利到来,这一支人马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官兵方面有组织和有秩序的退却终止了,跟着是一片混乱,争着逃命,互相践踏。左光先连斩了几个士兵,仍然制止不住全线崩溃的可怕局面,只好不再管手下将士们的性命如何,也无暇考虑名将威信、皇帝问罪等等问题,带着几十名亲兵落荒而逃。 闯王挥兵追杀了两三里路,停止再追,赶快把他的骑兵集合。收兵的锣声刚住,突然从丘陵间像旋风一样卷过来一队骑兵,来到他的面前,他才知道是双喜带着孩儿兵,而不是刘宗敏派来的人。看见双喜已经是这样善于用兵,孩子们是这样勇敢善战,而他们来得又恰是时候,他说不出有多么高兴。尽管他曾经命令双喜和孩儿兵都不要离开老营,但是他不能再责备他们。他匆匆检点一下人数,问明白孩儿兵的伤亡极轻,然后排好队形,带着大家向曹变蛟的侧翼杀去。 高夫人立马在小山头上,看着看着,忽然看见左翼战线上官兵的旗帜混乱起来,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随即又看见闯王的大旗在向前追赶。虽然距离很远,她看不清旗上的“闯”字,但是那白缨子和银枪尖却在太阳下闪着白光。原来太阳是惨淡无光的,似乎山山岗岗、枯草寒林,到处都染着凄凉的黄色,如今突然全变了,太阳是娇艳的,而大地呈现着鲜明的色彩。她的心突然从半山中落下来,不自觉地喃喃说: “谢天谢地,又打胜了!”她转过头来,望着来亨说:“亨,快下山去,给老营报信,给你妈报信,咱们在左边战场上已经得胜啦!” 激动和喜悦的热泪充满了她的眼眶,在大眼角滚动着,差点儿奔流出来。 刘宗敏因为不知道后队杀得怎样,亲自率领三百骑兵前来增援。等他奔到老营时,听说左翼已经大胜,便让队伍停住,策马奔上小山,亲自观看。他看见左翼的战斗确实已经结束,空荡荡的看不见人马和旗帜活动;正面战场被较高的丘陵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但听见呐喊声和鼓声仍在继续。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右翼,从旗帜的颜色上,他看出来是田见秀对付贺人龙,但是既没有喊杀声,也没有战鼓声,似乎官兵在缓缓后退,而我方跟着前进,并不猛追猛打。他向高夫人问: “这边战场上是怎么回事儿?” “刚才开始的那一阵,杀得可紧哩,后来就松了。”高夫人笑了一下,又说:“闯王把贺金龙派到玉峰那里去,也许这一个计策使着了。” 刘宗敏心中明白,不觉笑了一下。他又向正面战场上听了听,说: “曹变蛟也在后退了。闯王已经从左边杀过去,我再同田副爷从右边杀过去,把他美美地收拾一顿。” “好吧,机不可失。我在这里等着,看你马到成功。” 宗敏走后,高桂英仍然同男女亲兵们立马山头,向着战场瞭望。她还不晓得田见秀和高杰在阵前的见面情形,只是猜到派贺金龙去这着棋走得不错,不由地从她的带着征尘色的脸颊上绽开来一朵微笑。她望望骑马回到她身边的小来亨,叹口气说: “唉,孩子,打仗不光要斗勇,也得斗智啊!” 当正面战场上厮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贺人龙也派出手下的两员猛将,一个叫周国卿、一个叫董学礼的向田见秀的阵地猛攻,都被田的手下偏将张世杰和刘希尧杀退。但是田见秀因曹变蛟率领着五千人马正在猛攻阵线的中央,情势十分危急,他不得不暗暗地抽出一半人马去支援李过,所以在右翼采取守势,禁止将士们向敌人追赶太远。周国卿和董学礼第二次攻来时,田见秀根本不出战,只命令将士们凭险呐喊,用火炮、弓弩向官兵乱射,使官兵不敢接近。周国卿和董学礼只好后退,一面飞报贺人龙,一面派偏将贺国英骂阵,想激怒田见秀出来决战。 贺国英是贺人龙的族侄,只有二十一岁,生得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眉毛像两把笤帚一样。他起小在村中就是个顽皮孩子,打起架来天不怕地不怕,拼命猛打,非把别的孩子打败不肯住手。长大以后,因为他气力大,又会武艺,跟着贺人龙做一名亲兵。不到两三年工夫,他就因屡立战功,升为都司。他在当顽皮孩子的时候替自己起了个绰号叫万人敌,在本村和邻村很快地叫开了。来到军中以后,他的这个绰号也带了来,本名反而不响。甚至贺人龙也很少呼他本名。一遇到需要骂阵或冲锋时,贺人龙常常把他叫到面前,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骂道:“万人敌,好小子,妈的x,用着你啦,上吧!”或者亲自倒一大碗酒,说:“来,喝下去这碗酒,好生去亮亮你娃子的本领,别给我丢人回来。”万人敌受此鼓励,倍加勇猛。如今周国卿正没办法,恰好贺人龙把他派来。周国卿大为高兴,先激他一下: “万人敌,今日你顶好别出阵,要出阵得多加小心。田见秀左右有几个头目不是好对付的,你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万人敌喷着酒气说:“,我压根儿不把他们放在眼角!别说是他手下头目,就是田见秀本人也值不了俺的屎毛灰。让田见秀跟俺比武,要不活捉他俺不姓贺!” “你要多少人跟你去骂阵?”董学礼问。 “只俺一个去,连亲兵也不带,多带一个人俺万人敌算是孬种。” 周国卿和董学礼商量一下,同意他一人骂阵,好把农民军引诱出来。周国卿平素有点讨厌他,心里说:“好小子,倘若你吃点亏,领领教,以后就不敢在全营里趾高气扬啦。”可是董学礼担心万人敌万一出了事他自己会受到贺人龙的责备,嘱咐说: “老弟,天外有天,你还是小心为上,不可大意。” 万人敌也不理会,挺着长矛,跃马出阵,破口大骂,单要田见秀出来比武。田见秀这时因见闯王的援兵尚无踪影,而左翼战场上连着来人告急,又把一部分人马分去救援,所以下决心对贺人龙“挂起免战牌”,任万人敌如何叫骂,只是不理。但将士们实在忍耐不住,也纷纷用粗话回骂,并要求出阵去活捉万人敌。田见秀装作没听见,干脆离开营门一箭之地,坐在马鞍上闭目养神。恰在这时,郝摇旗率领着三四百将士来到。田见秀大为高兴,立刻同郝摇旗转入田边小丘上,用鞭子指点着左翼和中央战场,商量起来。 刘希尧手下一个姓李的哨总也是个脾气暴躁的小伙子,对敌人的叫骂实在听不下去,勒马走到希尧的面前,忿忿地说: “掌盘子的,咱们闯王的人马什么时候受过这样气?咱们难道变成乌龟了么?你让我去把他捉来!” 刘希尧也正在恼火,本想自己出马擒万人敌,但因自己是重要将领,不能不严格遵奉田见秀的命令,只好忍气听着敌人叫骂挑战。他勒马营门,只等着万人敌来到百步之内,用箭把他射死,以泄心头之恨。但万人敌也很机警,总不到农民军的鸟铳和强弩的射程之内。希尧正在无计可施,见这个哨总请求出去捉拿万人敌,他就立刻同意了。他深知田见秀的宽厚性格,想着如果马到成功,自然可以不受责备,即令不成功,也不过把哨总痛骂几句,由他一讲情,可以不受重责。但他也知道这个哨总不是万人敌的对手,于是小声嘱咐说: “你带十个弟兄去,要乘其不备突然冲到他身边,使他措手不及。还有,”他向田见秀方面瞟一眼,挤挤眼,又说:“只当我不知道,去吧。” 李哨总立刻挑了十个弟兄,人和马都很精壮,突然开了营门,像十一支箭一般向敌人冲去。万人敌是一个乖觉的人,已经防着这一手。等到李哨总等十一个人驰到他的身边时,只见他一根长矛纵横盘刺,又快又猛,转眼间被他刺倒几个,还有的带伤而回。李哨总也带了伤,仍然不肯退下,率领着余下的三个人拼命格斗,但实际上只有招架的功夫。万人敌正杀得得意,官军阵营中也大声替他喝彩,不料从农民军阵营中奔出一人,骑着五花马,手举长剑,大叫道: “弟兄们都退下,看我来活捉这个姓贺的浑小子!” 万人敌立即撇开那四个人,横着长矛迎敌,也不说话,用矛就刺,但被来将用剑格到一旁;他跟着又刺一下,刺得更快更猛,巴不得一下子从来将的前胸捅到后胸。这次来将不用剑格,却表现出惊人的眼疾手快,用左手夺住矛,猛力一拉,同时右手中的长剑虚晃一下。万人敌在宝剑的寒光中将身子一闪,手中的长矛被夺走,扔在几丈以外。他正要拔剑,却被来将一把抓住他的腰中战带,提了过去,横放在马鞍上,同时听见骂道:“不许动!你一动老子就砍掉你的八斤半!”他震惊异常,不敢挣扎,只看见马蹄飞一般地奔腾,地上的草呀石呀接连着闪过。“完了,完了!”他心里说,“再也别想活了。”当他被擒进农民军营中时,又被提起来往地上一抛。幸而抛到干枯的荒草中,没有把他的门牙碰掉。 “小子,你服气么?”马上的将领问。 “你是田见秀?”万人敌翻身坐起来,仰着头问。 “老子是郝摇旗!你服不服?”不等俘虏回答,郝摇旗在马上纵声大笑。 “我早就听说到你……”俘虏喃喃说。“快杀吧,笑个什么?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田见秀已经走来。郝摇旗望着他问: “怎么,田大哥,就送这小子回老家么?” “不用急,留给闯王处理吧。”田见秀回答说,随即吩咐弟兄们把俘虏绑起来,拴在旁边的小松林中。 从战斗开始以后,贺人龙只叫参将周国卿和董学礼向田见秀攻打,自己却不上阵前。他不是不想立功,而是想等到曹变蛟和左光先快把敌人杀败时他才出马,不用过多的损兵折将就拿到胜利果实。他这半年来心中有很多牢骚,打仗时不肯像曹变蛟和左光先那样卖力。曹、左二人都早已升了总兵官,而他还是副将,这是他不愿卖力的第一个原因。曹变蛟的部队差不多有五千人马,左光先的也有三千五百人,而他的部队还不满两千五百人,这是他不愿卖力的第二个原因。他认为这两千多子弟兵是他的本钱,倘若再有重大伤亡,他就没有猴子牵了。还有第三个使他不肯卖力的原因是朝廷欠饷太多。到目前为止,他手下的官兵们已经欠饷五个月了。他很明白,纵然他自己想卖力,弟兄们也未必肯舍死拼命。 可是他正在等待曹变蛟和左光先的战斗结果,忽然得到周国卿的报告,不禁大惊。自己还没有擒斩一个“流贼”头目,平白地损失一员偏将,岂不被上司见责?他把眼睛一瞪,大声命令说:“叫周、董两将军拼命攻打,不夺回万人敌提头来见!” 发出这一道严令之后,他也知道想从田见秀手中夺回万人敌并非容易,非他自己亲率将士们上阵猛攻不可,于是又大叫道:“酒来!……擂鼓!排队!” 两个亲兵把早已预备好的酒坛子搬过来,替他斟了一大碗,又拿来一整只热气腾腾的熟羊腿。在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中,贺人龙一面歪着头看他的镇标营人马排队,一面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肉。连喝了两大碗酒,把一只整羊腿吃去大半,他的镇标营人马也早已明盔亮甲排好队,等候出发。他扔下羊腿,扔开斗篷,刷拉一声拔出长剑,说声“上马!”一大群亲兵和将校随着他飞身上马,带着几百名骑兵和几百名步兵向田见秀的阵前奔去。 自从万人敌被擒以后,周国卿和董学礼就擂鼓呐喊,向田见秀的阵地进攻。但是他们亲眼看见一个敌将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活捉了万人敌,随后知道这个敌将就是郝摇旗,心中都有些畏惧,所以虽在阵前擂鼓呐喊,并不认真进攻。郝摇旗几次要出阵厮杀,都被田见秀阻止。见秀断定贺人龙必然会亲自出阵,率领全部精锐进攻。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贺人龙来到了。 贺人龙立马阵前,破口大骂。他仗恃人多,又乘着酒力,简直不把田见秀等放在眼里。田见秀正同郝摇旗商议如何出战,贺金龙飞马来到。他把闯王的计策对他们说出以后,郝摇旗还有点怀疑,觉得不如大家齐力杀出,把贺人龙杀一个落花流水,然后同李过并力去战曹变蛟,但是田见秀主意已定,说: “摇旗,就用闯王的计策吧,如果不成,再同贺疯子血战不迟。目前咱们倘若能不损伤人马取胜,就是上策。”他随即用鞭子向小松林中一指,对贺金龙说:“老弟,令侄贺国英在那里绑着,你去做个人情放他回去吧。” 田见秀把主力凭险埋伏,只派出两百名骑兵在小山前一字儿排开,叫郝摇旗和几位战将隐藏在这一排骑兵背后,他自己立马在大旗下边。贺人龙看见田见秀的人马如此单薄,十分轻视,挥剑跃马,直对田见秀奔来,大声喝道: “田见秀,赶快投降!” 田见秀只带了几名亲兵,态度从容,缓辔出阵,拱拱手,面带微笑说: “贺将军,我有几句话想与将军一谈,谈过后再同将军见个高下。” “好,有话快说!” “将军是米脂人,与我们李闯王同乡同里,应有同乡情谊,何苦逼人太甚?” “呸!我是朝廷大将,你们都是流贼。我是为朝廷剿灭流贼,岂能管什么同乡情谊!” “将军出身穷秀才,只因同义军作战有功,不满十年,升至大将。如果起义军剿灭,以后就没有立功机会。将军平时带兵不严,所到之处,烧杀淫掠,残害良民。民怨沸腾,恨入骨髓。一旦义军战败,将军对朝廷已无用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时候就要到来。那时将军不惟无处立功,恐怕朝廷还要治你扰害百姓、杀良冒功之罪。因深知将军性情爽快,故敢冒昧直言,还请将军三思。” 贺人龙心里说:“怪道都说田见秀在贼中很受尊重,果然有一套子!”他觉得田见秀说的话很有道理,有些话他自己在平日也同样想过。但是,他没忘自己是朝廷大将,对田见秀大声喝道:“休得乱说!赶快下马投降,免得我一剑刺死!” 田见秀毫不在乎,接着说:“再说,将军即使不讲乡谊,也应该讲讲族谊和戚谊。贵宗族参加起义的人很多,十三家里边就有两家的首领出在你们贺家。像赫赫有名的革里眼贺一龙是将军族弟,争世王贺锦是将军族侄,他们如今都在河南和湖广一带。我这里也有将军的近族和亲戚不少,他们都常想同将军一见。我田某决不投降,将军休作此想。等贵本家和令亲戚同将军见面之后,我愿同将军决一死战。” 田见秀说完话就退后几步。立刻从阵后走出来几十个骑马的将士,为首的一员青年将军在马上向贺人龙欠身作揖,亲热地呼唤说:“四哥!好几年不见面,没想到在这儿看见四哥!” 贺人龙怔了一下,望着来将问:“你是金龙?听说几年前你入了贼伙,还没有死?早该死啦,畜生!” “别骂,四哥。几年不见,我做梦都在想着四哥。今日乍见面,好歹是你自家门儿里的兄弟,算来才出五服,门头并不远,有什么值得老哥生气的?干吗一见面就吹胡子瞪眼睛?难道咱弟兄们还要拿刀弄杖,杀得你死我活,叫祖宗在地下心中难过?” “胡说八道!”贺人龙大声说。“你身入贼伙,罪不容诛,我不是你的四哥!看在祖先面上,我不杀你。快叫田见秀跟众贼将前来投降,不要执迷不悟,自走绝路!” 贺金龙从容地笑着说:“四哥把话说差了。咱两个各行其是,各保其主,我不想劝你投降,你也不要劝我投降。可是兄弟还是兄弟,这是天生的宗族之亲,往上推几代,还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同一双爷娘养的哩。四哥可以绝情,不认我这个弟弟,我可不能绝情,跟着四哥学。至于四哥说我身入贼伙,这话也不对。当年朱洪武打江山时,朝廷不也说他是贼么?朝廷无道,民不聊生,人们不造反有什么路走?我要是留在家里做庄稼,四哥,我同我妈怕早就饿死啦。即令我不饿死,也会给官兵炮制死啦。当然,四哥如今混阔啦,小百姓的死活,四哥是不关心的!”说到这里,贺金龙冷笑一声,接着说:“四哥是穷秀才出身,十年前穷得没办法才投笔从戎。可是四哥,你一升了官就把穷人的苦处完全忘掉,到处纵兵害民,斩良冒功,靠着小百姓的鲜血和眼泪升大官,发大财。我这几年跟随着李闯王打富济贫,剿兵救民,活着心安理得,死后见得祖宗。四哥,咱们各自拍拍心口窝里四两肉,你休要责备我啦!” “混蛋!尽是狗屁!”贺人龙向左右大喝:“快!替我把这个小畜生绑了!” 贺金龙满不在乎地对贺人龙的左右笑着说:“都别动手,我的话还没说完哩。”他又向贺人龙正色说:“四哥,你虽无情,我可有义。我不能跟着你学。你想想,倘若你绑了我向朝廷献功,国英侄儿还能够活得成么?” “国英在哪里?快快放回来饶你不死!” “我们义军从来讲义气。大家一听说国英是我的侄儿,已经把他放了。”贺金龙回头向阵上一招手,说:“国英,快回去吧,不要怕四哥责备!” 万人敌从田见秀的大旗后边走出,羞惭地往官军阵上走去。挑战骂阵的时候他是那样的狂暴和无赖,如今却低着头,没精打采。刚才他还在为自己的突然得救而庆幸,如今要他回营,他却感到无脸见人,同时也担心会受责罚。 贺人龙背后的将士们看见万人敌被放回来,大出意外,连贺人龙的心中也有点吃惊了。贺金龙趁着这时候丢开了贺人龙,向着人龙手下的两员青年将领亲热地招手叫道: “国贤二侄,国勇六侄,你们近来都好吧?呀,我的天,今日是咱们贺家大团圆!没想到在两军阵前会看见这么多的亲人!” 他把缰绳提一提,想越过贺人龙往前走几步,但是他又怕万一贺人龙翻脸不认亲。于是他没有挪地方,又向贺国贤一群人招着手儿,笑着说: “来呀,往前来几步,叙叙家常。别害怕,让四哥怪罪我一个人好啦。”他又看着贺人龙,说:“四哥,你别生气。连朝廷老子还爱他一族一姓,何况咱们!” 跟在贺人龙身后的亲兵爱将,大部分是姓贺的,其余的虽不姓贺,但不是沾亲,便是带故,不然也是同乡或近邻。至于贺国贤和贺国勇的亲兵们也是一样。有人说过这话:如果把贺人龙麾下的老营将士几百口子人加以盘问,都可以找出来亲戚瓜葛,或者是直接血亲,或者是拐弯抹角的亲戚。按照贺人龙的说法,这是照顾乡亲,也是打不散的子弟兵。照他手下人们说法,这就是俗话所说的:“朝里有人好做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此,经贺金龙一招呼,大家一拥向前,在两军阵上你呼我叫,纷纷谈话,互相寒暄,争着打听亲故消息。田见秀的骑兵也有许多米脂人,也不时搭腔说话。贺人龙喝禁了自己的将士,但是也明白在这样的情形下很难厮杀。他对田见秀大声说:“田贼,你不敢同我交战,快去叫闯贼前来!”说毕,拨马自去。贺国贤和贺国勇,以及贺人龙的左右将士,不敢多停留,也跟着去了。 但是多数官兵并没跟着走。他们看见上边头头儿走后,越发没有顾忌,同农民军谈话更加亲热。有些不是米脂人的官兵也拉扯陕北延安府同乡关系,互相打听家乡情况,熟人音信。谈了一阵,贺金龙和他的亲兵们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取出金银、绸缎、首饰和其他贵重东西,分送给本家、亲戚和同乡作为礼物。田见秀也命令手下的将士们搬出来一些值钱的东西,送给乡亲。最后,贺金龙从腰里解下来高夫人给他的那把短剑,交给贺人龙帐下的一名姓贺的小校,说: “这是我三年前打开凤阳皇陵时得的一把宝剑,你看,这剑柄是象牙的,镶着黄金,剑鞘是沙鱼皮的,镶嵌着黄金、宝石和钿螺。据几位内行看过,说这是宫里边的东西,至少值三百两纹银。务请贤侄费心,替我呈给我四哥,说这是我的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日后遇见更好的宝物,另外孝敬。” 姓贺的小校因为已经接受了金龙的礼物,对这件委托满口答应照办。他把短剑拿在手里,笑嘻嘻地打量着,看见剑锋闪着寒光,而剑柄和剑鞘装饰的黄金、宝石和钿螺光彩耀眼,不觉连声叫道:“嘿!嘿!我还是第一次开这个眼界!”一股口水啪哒落下来。贺金龙赶快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金钗,说: “老侄,这个你也收下。” “不,不。刚才八叔你已经给我不少东西了,哪能再要你的!” “这不是给你,你收下以后我告诉你。”等到对方把金钗收下,贺金龙接着说:“我知道你已成了家。遇顺便人回家乡时把这只金钗带给你媳妇,就说是我金龙八叔的一点小意思。” 收到礼物的官兵们皆大欢喜,没收到礼物的人们除羡慕外也很欢喜。在一片欢喜的气氛中互相恋恋不舍地道了别,各回本营。 田见秀料定贺人龙不能够马上对他进攻,立刻又暗中抽出来三百名骑兵交给刘希尧和贺金龙率领,往正面战场上支援李过。 在正面战场上,自从高一功和张鼐率领五百名骑兵加入战斗,田见秀又分过来几百名骑兵支援,开始阻止了曹变蛟的猛烈攻势。曹变蛟见敌人增加了援兵,同时从瞭望哨得到祖大弼等已经大败的报告,也担心自己吃亏,就暂时把大部分人马撤下来休息,只用小部队轮番进攻,等着左光先和贺人龙从两翼突破敌阵。知道贺人龙并不力战,他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但仍然把希望寄托在左营身上。后来一见左光先被闯王杀败,而贺人龙也忽然后退,他心中大为吃惊。为着避免三面受包围,他亲自断后,把弓弩手和火炮手布置两翼,缓缓地向南撤退。当闯王率领骑兵接近曹变蛟的右翼时,曹变蛟立刻炮箭齐发,使骑兵不能前进。自成见曹兵的秩序不乱,士气不衰,为着避免牺牲人马,决定不再进攻,只监视着敌人退走。 这一仗,李过和田见秀所指挥的三千多人马死伤了将近一半,而闯王的中军营和标营也牺牲了五六百人。虽然官兵死伤的人数要多得多,但是由于农民军的数量有限,又不可能得到补充,这次战斗对他们的实力是一个严重打击。所以虽然胜利,闯王和几位大将的心中都不轻松。随后谈到这次对待贺疯子的办法很成功,自成的脸上才露出笑容。田见秀带着遗憾的口吻说: “可惜你的计策只行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拿出来。已经布置好要活捉翻山鹞,万一捉不住活的也要把他乱箭射死,可是他今日没有露面,不知何故。” 闯王没有做声,心中也觉遗憾。原来他的计策是要田见秀在阵前痛痛地责骂高杰的忘恩负义,趁高杰自觉理亏,精神缺乏准备的当儿,郝摇旗和贺金龙等突然冲出,将他捉到,以为叛主投敌者戒。由于高杰平素对田见秀很尊重,所以李自成认为这办法可以成功。如今这个该死的畜生到哪儿去了?难道离开了贺疯子的麾下么? 郝摇旗见自成不吭声,怕他为着高杰的事情烦恼,说道:“李哥,快下令怎么办吧。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下回遇到这个杂种,老子不会放他过山,哼!” 李自成让将士们稍作休息,吃点干粮,随即下令:轻伤的不离本队,重伤的跟随老营,立刻出发,继续向北急进。这时已经是未末申初时候。他希望只要在两个时辰中不再遇强大敌人,一到黄昏,他就不怕敌人追击;一夜急行军,就可以冲到阌乡附近了。 刘宗敏率领援兵来到时,后卫部队已经开始整队出发。他简单地问明情况,不敢耽搁,又向前队奔去,临走时候,他对自成说: “闯王,我还有话同你谈,咱们一起走吧。” 自成知道刘宗敏有重要话要对他讲,就叫高一功率领中军前进,他自己带着亲兵同宗敏飞马而去。奔了一段路,到了开阔地方,宗敏与自成并辔前进,忽然放慢速度,小声说: “闯王,曹操的情形我已经从一个俘虏的口中问明白啦。……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什么情形?” “他率领九营人马退到房县、均州大山中,如今已经向朝廷投降啦。” 自成大惊,神色一变,问:“可是真的?” “这个俘虏是孙传庭的随从,他正在战场上传达军令,受伤被俘。他的消息自然灵通。” 沉默一阵,自成心情沉重地说:“曹操只图保全实力,不来接应咱们,已经是不大应该,倘再投降朝廷,不管真假,那就更不好了。” “他这琉璃猴子,终究成不了多大气候!” 自成在马上加了一鞭,向前飞奔。刘宗敏等紧紧地跟在背后。追上老营,自成跳下乌龙驹,大声吩咐: “把那个奸细拉来斩了!” 亲兵们立刻往路边树林中拉那个下书人,但发现在刚才战事紧张中,人们没有注意,这个人已经逃了。闯王脸色铁青,沉默片刻,没有责骂亲兵们,却冷笑两声,说: “好吧,遇到大天王时一总算账!” 尽管已经确知洪承畴已经率兵来到潼关,同孙传庭并力挡在前面,并且也确知曹操已经在湖广投降,但目前形势使闯王没有从容回旋的余地,非拼死向前冲不可。他把鞭子一挥,中军营和老营的人马在他的面前整队启程了。 农民军的后卫部队刚刚开拔,曹变蛟和贺人龙就紧紧地追赶上来。左光先把人马整顿一下,又把原来留守在后方的人马补充上来,也随在曹变蛟的后边追赶。李自成命令李过等切勿恋战,尽速赶路,所以后边只偶尔有一些小的接触。 现在农民军已经没有了步兵。步兵一部分牺牲了,一部分因为从战场上夺得许多马匹,变成了骑兵。这样大大地加快了他们的行军速度。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差不多前进了五十里,把追赶他们的步兵扔在二十里以外,只有官军的骑兵一步不放地盯在背后。十月天最短,眼看就要黄昏。农民军看见太阳落在山头,刚刚松了口气,突然前边一声炮响,左右丘陵间伏兵齐起,喊杀震天。李自成这时正走在老营前边,吃了一惊,向前方和左右一望,随即拔出剑来,镇静地自言自语说: “又开始了。” 第十章 陕西巡抚孙传庭在潼关南原预设了三道埋伏来截击李自成。第一道埋伏被农民军冲杀得纷纷溃逃,只起了消耗农民军有生力量的作用。但是这种结果,对作战有经验的孙传庭是早就料到的。他认为,如今李自成是在他布好的口袋里边寻找生路,以必死决心向前冲,头一道埋伏的地形又不够险要,自然难以将李自成包围歼灭。作战的规律总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相信经过上午的一场大战,又加上继续行军,李自成的士气已经是“再而衰”了,所以他把更大的兵力摆在这第二道埋伏上,并亲自督战。至于第三道埋伏,他只配备了少数兵力,准备截击溃散的农民军。 他虽是文进士出身,但是由于他生在尚武好斗的雁门关外,自幼习武,性喜谈兵,加上几年统兵打仗,举止言谈都不带那个时代的文人习气。今天,这位四十六岁的巡抚身披铁甲,头戴铜盔,立马高冈观望。他的四方脸孔冷如铁块,带着自信、傲慢和威严难犯的神气,使左右不敢正视。望着李自成的前队和中军在经过长期行军和上午的大战后仍然部伍整齐,他情不自禁地在心中赞叹: “闯贼果然不凡!” 眼看着闯王的前队走进埋伏,他的心又兴奋又紧张,同时从紧闭的嘴角流露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几乎是屏息地望着面前不远的农民军,轻轻说:“刀来!”一个随从立刻把一柄大刀捧给他。他手横大刀,回头对一群将领说: “数载经营,成功就在今天。你们必须生擒逆闯,上报朝廷,不可使一贼漏网!” 他的话刚完,只听一声炮响,几处伏兵齐起。孙传庭大吼一声,横刀跃马,冲下冈去,同时总兵马科按照预定计划,率领一支精兵直取闯王老营,企图将农民军截为两段。于是一场众寡悬殊的、两年来未曾有过的大混战开始了。 曹变蛟听见北边的杀声暴起,立刻督催诸军加速前进。左光先在右,贺人龙在左。骑兵在前,步兵随后。鼓声动地,喊杀连天。大小旗帜满山遍野,在惨淡的夕阳下随风招展。转眼之间,他们追上了李过和田见秀率领的断后部队,厮杀起来。 李自成派出贺金龙带一百骑兵去抢占左边的小山寨安顿老营之后,就带着高一功、李双喜、张鼐和中军营的全部将士投入战斗。他首先以不可抗拒的攻势向马科冲去,转眼之间把敌人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跟着把马科的骑兵也冲得立脚不住,纷纷后退,使敌人企图截断老营,把农民军分别包围的计划成了泡影。马科斩了一个小校,仍不能制止住溃退形势,便只好拨马而逃。闯王追杀一阵,回头来增援前队。 刘宗敏在混战中看见了孙传庭的坐纛,就撇下了面前的敌人,直向孙传庭冲去。但是离孙传庭还有一箭之地,他和他的几百名骑兵被孙传庭的标营层层地包围起来。孙传庭熟知刘宗敏在农民军中是一名犷悍善战的首领,他的地位仅次于闯王,便下令一定要捉住活的,以便献俘阙下。官兵的气焰正盛,得到这个命令,个个奋勇上前,大声叫着:“活捉刘宗敏!活捉刘宗敏!”听着这种叫声,刘宗敏越发恼火,战斗得越发勇猛,像一只狂怒的狮子,一面挥动双刀乱砍,一面大声吼叫。有一个敌将刚到他的面前,猛然听见他大吼一声,马匹惊得一跳,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就被刘宗敏劈倒马下。宗敏的双手和袖子上染满鲜血,马蹄也早已被死伤者的鲜血溅污。但是孙传庭的人马众多,而且是训练有素。他杀到东边,东边的敌人纷纷后退,但阵容毫不混乱,使他没法冲破,同时西边的敌人像潮水似的涌来。当他回马去砍杀西边的敌人时,东边的敌人又杀了回来。他的身上负了几处轻伤,手下的兵将只剩下两百多人,其中一部分也负了伤。 黄昏的灰色烟流混合着马蹄践起的黄色尘埃笼罩着丘陵起伏的高原。刘宗敏相信在天黑以后就有突围的办法,一面战斗一面鼓励着身边的同伴。有一段时间,战斗得那么紧张,竟然听不见有谁呐喊,只听见武器碰武器的铿锵声,受伤者的低而短促的呼叫声,杂乱奔跑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正在这时,刘宗敏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投降,他抬头一望,透过浓重的暮霭,发现叛徒大天王立马在前面十几丈远的小土丘上,望着他大声呼喊。刘宗敏大吼一声,胡须直竖起来,眼瞪得差不多眼眶迸裂,而他的菊花青战马同时纵身腾跃,冲向前去。围在前边的官兵猛一惊骇,人马纷纷向两旁闪开。当他到了上丘跟前时,大天王并不同他交锋,已经逃走。他驰上土丘,没有找到大天王。官兵又像潮水似的把土丘层层地包围起来。但是官兵对刘宗敏和他的手下人都已经有点畏怯,不敢再猛烈进攻。刘宗敏也让自己的人马略作休息,等机会杀出重围。这一片战场,突然在紧张中沉寂下来。 偏将马世耀和李友紧随在宗敏左右,三匹高大的战马并排而立。这两个勇猛的小伙子也都负了轻伤,但是他们正像俗话说的,已经“杀起了性子”,对这种沉寂的局面反而感到不耐。看出来官兵的劲头儿已经衰了,马世耀望着宗敏的脸孔,小声咕哝说: “冲出去吧?” 刘宗敏没有做声,好像没听到他的说话。李友向宗敏的脸上瞟了一眼,随即同马世耀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向宗敏小声请求说: “冲吧,我在前边!” 刘宗敏仍然没有做声。对于包围他的官兵方面的情况,他比手下的将校们看得更清。尽管他是被差不多七倍的敌人包围着,但是他觉得如今敌人已经对他没有多大办法了。凭着从几个地方传过来的喊杀声音,他判断出闯王和刘芳亮等几支人马都在继续同官兵混战,杀得很起劲,因此他觉得他以二百多人把孙传庭的一千多精兵吸引在这个地方对闯王很有好处。他相信等天黑后杀出重围并不困难,除非孙传庭再增加新的人马。在这片刻里他也曾经向最坏的结局想过。他想,即使万一孙传庭增加了生力军,使他同二百多亲兵爱将杀不出去,也没有什么,最要紧的是能够使闯王突围出去,保住“闯”字大旗不倒。这样想着,他要拖住这一支陕西抚标的打算更加坚定。 这时,许多地方都在进行着惨烈战斗,喊杀声震天动地。刘宗敏向周围四处瞭望,望不见孙传庭的大纛,心中问道:“莫非他去围攻闯王么?”他忽然改变主意,向左右看了眼,将右手中的宝刀一挥,说: “随我来!” 孙传庭本来打算先将刘宗敏的一股人马歼灭,亲自督战,悬出赏格,围攻很久,竟难如愿。正在这时,他看见李自成已经杀败了马科和几员大将,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无敌。于是他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围攻刘宗敏,亲率手下一部分精锐将士和洪承畴派来的两千名生力军去包围闯王。 从混战发生以后,农民军虽然战斗得十分勇猛,以一当十,但由于人马过少,地形不利,加上人饥马乏,损伤十分严重,很快地被分割成许多部分,各自迎敌,不能相顾。李自成起初还能够掌握主动,寻找对象,分别杀退敌人。到了后来,这种主动权渐渐失去,东冲西闯,只是要救出被官军包围的人马,设法把部队向东边的小山头上转移。但是空前困难的局面并没有动摇他突围的信心。当孙传庭亲自横刀跃马督率三千多名精兵杀到闯王附近时,闯王的身边只剩下不到五百名骑兵。他正在掩护别的部队往小山上撤退,还有一些部队分别与官军苦战,摆脱不开。闯王手下的将士看见这种情形,大多数面现惊慌之色。有很多人只怕被大敌包围之后闯王一旦有失,全军就没有救了。李自成看出大家的心情,并且看见两个亲将同张鼐都焦急地向他的脸上望,好像是在问:“是退呢还是冲杀过去?” 一眼就可以看出,孙传庭直接率领的标营人马确实训练有素。在这一片比较开阔的平地上,孙传庭的人马采取半包围的形势稳步前进,两三百骑兵配置在两翼,步兵走在中间,孙传庭和几十名亲兵亲将骑着披有铁甲的蒙古战马走在步兵前边。旌旗飘扬,战鼓动地,枪刀剑戟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寒光。李自成匆匆地对两个亲兵吩咐了几句话,他们飞马离开队伍,躲避着官军的拦截,向不同的方向驰去。 “闯王,怎么办?”小将张鼐大声问,脸皮绷得很紧,等待着闯王下令。 李自成没有做声,等待着敌人前进。在他同孙传庭之间有一条大路。在北方的黄土原野上常看见这样的大路:一年年被牛车轧,又被雨水冲刷,像一条干涸的沟,上边有七八尺宽,有的地方有一丈多宽。北方人把这样的路叫做大路沟。李自成知道这条大路沟对自己很有用处,但是它离自己的人马太近,不利于向前进攻。于是他叫将士们持箭引弓,分两批缓缓地后退二十几丈远,凭借一座土丘列成阵势,孙传庭一攻到离大路几丈远处,看见农民军引弓待发,就把人马停住。他相信只要他的人马越过大路,李自成的盔甲不全的四五百骑兵决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想着困兽犹斗,何况李自成又是个十分骁勇善战的人。为着希望不战而消灭自成,好使他的抚标不受损失,前去北京勤王,于是他对带在身边的大天王说: “你同闯贼是表兄弟,从前你们之间的感情很不错。如今闯贼已成釜底游鱼,亡在顷刻。你到阵前去向他晓谕:只要他赶快投降,本抚院可以上奏朝廷,赦他一死。去!” 大天王虽然明知道李自成一定不降,但不敢说出口来,毕恭毕敬地接受命令,勒马奔至大路边上。他知道自成的箭法如神,吓得他脸色灰白,心头乱跳,但他既要故作镇静给孙传庭看,又要竭力使李自成看出来他心怀坦然,所以没到大路边就脱掉头盔,向自成遥遥招手。 “自成表弟!自成表弟!”他大声喊叫。因为双方的鼓声暂时停止,所以人们听出来他的声音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惶恐。 “这不是大天王小子么?”有人在闯王的身边小声问。“闯王,我给他一箭吧?” 闯王回答说:“等一等,听他有什么话说。” 老兵王长顺咕哝说:“他这个淹死鬼,准是想勾别人下水。有话,让他娘的去酆都城说吧,咱不听!” 但闯王不下令,谁也不敢射出一箭。大天王又大声说: “表弟,请你往前走一走,我同你说几句话!” 自成把镫子轻轻一磕,乌龙驹向前走了四五丈远。他不让别人跟随,只有张鼐和亲兵头目李强手持弓箭跟在背后。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自成大声问。 “自成!咱们是表兄弟,又是郎舅之亲,还都是高闯王提拔的爱将,好多年同患难,有恩无怨。如今我因你兵败至此,眼看着要全军覆没,特意来向你进言。老弟,你听听愚兄的忠言吧!” “你是想劝降么?” “是的!我是实心实意地为你着想,请你务必听从我的话……” “我明白。你不用说了。要让我投降,请你们孙巡抚亲自说话。” “好,好。我请抚台大人来说话。” 大天王回去一说,孙传庭认为大概李自成有意投降,便在一大群亲兵亲将的护卫下来到路边。把大刀横在马鞍上,他傲慢地向李自成看了一眼,大声问道: “李自成,你愿意投降么?” “孙巡抚,历年打仗,人民死亡流离,白骨如山,我心中十分不忍。近来鞑子入塞,包围北京,深入畿辅。我李自成听到这消息不由地怒发冲冠,恨不能率领手下将士与清兵决一死战,为国家吐一口气。听说皇上有诏,要你与洪总督率师勤王。倘蒙抚台大人不弃,我李自成愿随同东征。但请抚台大人许我四件……” “哪四件?” “第一件,官军让开一条路,使自成暂到灵宝或阌乡,整顿人马,召集旧部,先做东征准备。第二件,朝廷发给粮草饷械,不得歧视。第三件,自成所部人马听调不听编,更不得设计消灭。第四件……” 孙传庭勃然大怒,说:“尽是狗屁!外御夷狄,朝廷自有安排,何用尔流贼说话!本抚院体上天好生之德,赐尔等自新之路。倘仍执迷,死在顷刻!你还不赶快投降,更待何时?” 李自成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勒转马头便走。孙传庭很担心闯王会从他的手中逃掉,赶快对麾下将士大叫说: “有擒斩闯贼的赏银万两,官升三级!赶快追杀,不要使一贼漏网!” 顿时,战鼓与杀声并起,孙传庭的骑兵和步兵纷纷地抢越大路。大路有的地方只有二三尺深,有的地方四五尺深,甚至一人多深;有的地方坡度很抹,有的地方很陡。当官军越过一半时,人马纷乱,前后拥挤,只有没有过来的还大体保持着严整阵容。孙传庭已经过来,顾不得整好队伍,麾军向前,要捉闯王。闯王正等待这个难得的战机。只见他把花马剑挥了一下,农民军方面的战鼓突然响起来,同时向官军射出了一排箭,一声“冲啊!”四五百骑兵随着他向前冲去。马蹄腾踏,刀剑乱闪,大路这边霎时间成了一片恐怖世界。孙传庭在开始时也惊慌失措,尤其是当闯王冲到他的面前,把他同少数亲兵亲将围在垓心猛攻时,曾经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大臣临难不苟生”,准备自刎的念头。由于他的左右将士拼死抵抗,后边的人马又蜂拥越过大路来救援前队,孙传庭很快地在大路边站稳了一片阵地,杀退了闯王的进攻。闯王因自己的人马很少,不愿意同孙传庭死拼,转回头进攻那些立脚未稳的部队。这样虽然可以杀伤较多的官兵,但也给孙传庭一个机会去组织力量进行反扑。不到一顿饭工夫,马科率领一支人马也赶到了。孙传庭依靠他的人数众多,夺得了战场上的主动地位,把李自成的人马包围起来。 混战是空前惨烈的。李自成尽管人马很少,总希望在这一战中杀败孙传庭,以便今夜突围,所以他利用骑兵的行动迅速,忽分忽合,有时向孙传庭的步兵猛冲,有时突然直取孙传庭中军,有一次已经夺得了孙传庭的大纛,又一转眼被官军夺了回去。在混战中,他的“闯”字旗也一度被马科手下的一员小将夺去。农民军拼命去抢,双方在大旗周围死伤累累,总夺不回。农民军不见了“闯”字大旗,顿时军心动摇,而官军欢声雷动,认为自己已经胜利,到处呼喊:“快投降!快投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自成带着张鼐等十几个人像闪电般地冲来,官军挡者披靡,“闯”字大旗又回到农民军的手中。农民军重新看见高举的“闯”字大旗,爆发出一片雄壮的欢呼和喊杀声,震慑敌胆。刹那间,闯王和他的十几名亲兵亲将冲到马科面前。马科见他来势凶猛,拨马便走。只听张鼐骂了句“去你妈的!”马科的掌旗官登时被他的宝剑劈死落马。他正伸手去抓马科的大旗,被一群官兵拼死抢走了。 由于双方的人数悬殊,情形对闯王愈来愈不利了。他正在心中焦急,不知他派出的两名骑兵是否找到了刘宗敏和袁宗第,忽然看见官军背后西北角的阵容大乱,四散逃跑。他立刻带着人马向西北角冲去,随即看见一支人马杀到,刘宗敏一马当先,一双大刀在黄昏的烟霭与飞尘中闪着白光,所向无敌。李自成与刘宗敏会合之后,正准备向南杀去,将人马拉到小山头上,忽见东南角的官军也被杀开一个缺口。大约有三百左右骑兵,为首的是袁宗第,手执铁鞭挥舞,官军纷纷让开一条血路。等他奔到李自成的面前时,自成忙问: “老营怎样了?” “刚才有一支官兵包围了老营,混战一场,给一功救出来,送到那座小山上啦。孩儿兵和亲兵们损失不少,他妈的!” “后队呢?” “也来了一场混战,双方的人马都损失不少。如今曹变蛟们不再进攻了。” “咱们的战将中有谁伤亡?” “我不清楚,只听说摇旗挂彩了。” 自成一惊,赶快问:“伤重么?” “不清楚。” 自成看看孙传庭和马科又督率官军包围上来,立刻把骑兵整顿好,向东南且战且退。孙传庭追赶一阵,因暮霭已经很重,加之步兵疲乏,随即鸣锣收兵。李自成见官军不追,便带领着人马向小山头缓缓退去。 经过上午和黄昏前的两次大战,农民军只剩下两千多人,其中有三分之一都带了轻伤或重伤,有许多人挂了几处彩,如今退守在山寨里和小山脚下。这座山寨没有人烟,除掉一座很小的山神庙以外没一间房屋,也找不到一眼井。大概在几十年或百年以前,这里曾经住过人家,经过大乱,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寨里变成了瓦砾堆,连井也填死了。很显然,孙传庭看见这是一个绝地,所以不派官兵驻守,故意让给农民军前来占领。缺水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痛苦。特别是受伤的人们更需要水喝,喉咙里像冒火一样难受。 面对着缺水情形,李自成心情烦恼,想不出好的办法。他自己也很渴,喉咙冒火,而且浑身困乏,但是他不休息,在战士们中间走着,给大家鼓励和安慰。当战士们望见他时,想着闯王同大家一样忍受着干渴,而他比大家辛苦得多,便都用感动的目光望着他,精神振作起来,不再咒骂。那些受伤较重的弟兄,看见他走到身边,或听到他的说话声音,连**也没有了。弟兄们常常凑到一起,关心地互相打听着将领们和熟人们的伤亡情形。当人们知道闯王连轻伤也没受,不但顿时放下心来,而且觉得全军还有希望,决不会完。人们在私下说: “咱们闯王当然不会挂彩。人家是大命人,犯星象!” 但是当闯王走过以后,隔了一阵,人们的心情又焦躁不安起来,咒骂和**之声又起了。 在月光下,李自成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插宝剑,腰挂药囊,手拄枪杆,一瘸一瘸地在荒草和瓦石堆中走着,向一个**最厉害的伤员走去。自成叫住他,小声问: “老尚,挂彩的这么多,你没有办法么?” “药完了,有什么办法?” 闯王失望地咂一下嘴唇,望着医生默不做声。医生摇摇头,避开了闯王的眼睛。他从没有看见过自成用这种含着痛苦的眼神盯着他。几个月来,不停地行军,不断地打仗,药品大量消耗,而买到的机会不多。往往买药的人刚派出去,部队又开走了,使买药的人追赶不上。有时,买药的人被官兵或乡勇捉去,人钱两失。看着这些挂彩的弟兄们没药医治,不要说自成的心中难受,医生何尝不心里疼痛?他向前走近一步,叹口气说: “好药只剩下一点儿,不能不留下来以备急用。有些受伤的将校,有些特别伤重的,我自然要给他们上一点贵重药的。” 李自成的脸上没有笑意,点了点头。 “你腿上挂的彩怎么样?”他问。“骑马碍事么?” “这一点轻伤算得什么!几年来受这样的轻伤也不是一遭两遭,还能够挡住我骑马打仗?” 自成叹息说:“你也该歇歇了。” “闯王,如今挂彩的人太多,医生少啊。杜家寨留了一个,刚才又受伤一个,徒弟们只剩一个人啦,怎么能忙得过来?再说,有些伤重的,我不亲自动手也不行哪!可惜我教出来那个好徒弟……” 他提起来半月前牺牲的那一位得意门生,心中猛一酸,下边的话就和着热泪咽下去了。正在这当儿,一位青年将领匆匆走来,顾不得先向闯王招呼,望着医生说: “老神仙,请你快去。我那里有一个小头目刚从战场上找到抬回来,快断气啦。” “伤很厉害?”尚炯问。 “肚子上戳了一刀,肠子流出来啦。” “唉,又是一个肠子流出来!走吧,只要他没有断气就有办法。” 李闯王想问一问这个受伤弟兄的姓名,但怕耽搁时间,没有张口。他正在目送着医生的背影,忽然一个小头目来到他的身边,双手捧着一件东西,说: “闯王,快喝水。” “水?!……从哪儿弄来的水?”闯王两眼发光,惊喜地注视着小头目捧的东西。 “离这里二里远有一条水沟。我带着两个弟兄去偷水,刚偷偷摸摸地到了沟边,就给官军的巡逻瞧见了。可是我们总算喝了水,还带回来一猪尿泡!”小头目得意地笑着,把水举得更高,说:“闯王,你快喝吧,快喝吧。” 李自成正渴得十分难过,双手接过来盛水的家伙,一股冰凉的感觉登时从手心透入心脾,说不出的爽快。他又打量一眼装得满满的猪尿泡,觉得这些水简直不够他一个人解渴。他对小头目称赞说: “好,你们真行!” 他打开捆猪尿泡口子的细麻绳,贪馋地喝了一口,在干得发疼的口腔中漱了漱,然后咽下去,一股凉爽的感觉从腹中散满全身。因为猪尿泡是士兵们平日装烧酒的东西,所以水中还带有一点儿酒气。李自成重新把嘴唇对着猪尿泡口子,正打算像“长鲸吸百川”似的痛痛快快把水喝下肚去,忽然几处伤号的**声,将士们因干渴而发出的叹息声,隐约地传了过来,他的心中一动,想了一下,只再喝一小口润润嘴唇,便把猪尿泡的口子捆扎起来,原物递给小头目,吩咐说: “快拿去吧,让那些渴得特别厉害的弟兄们都喝一口。” “闯王,你……” “拿走吧。我肚子有点疼,不敢多喝。” 小头目还要说话,但闯王挥手使他快去,转身走了。 一天来惊涛骇浪的战斗生活,使高夫人的脸孔比往日瘦了许多。当老营被敌人包围,发生混战的时候,她表现得稀有的勇敢和沉着。多亏她上午把各家眷属的亲兵组织成老营护卫队,在这次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当指挥老营护卫队的高长胜阵亡之后,她立刻叫医生尚炯接替了他的地位。尚炯指挥的护卫队,罗虎指挥的孩儿兵,还有一部分伤员、文职人员、年轻妇女,都以高桂英为总的首脑,根据她指示进退,保护着老营的辎重和眷属。当局势十分危险的时候,她总是用镇定的口气对周围的人们说:“不要慌,不要害怕。我们的救兵马上会到,我们会把他们杀败的。”她的这些话和她脸上的坚定神色,给周围的人们增添了无限力量。有一次她的亲兵们想保护她母女俩杀出重围,她坚决不同意。“胡说!”她严厉地责备说。“我们怎么能撇下老营不管了?今天不是大家齐心齐力杀败官兵,就是一起死在这儿!”尽管在混战中老营不免受到了惨重损失,但到底支持到救兵赶来,杀退了敌人。如果她那时听了几个亲兵的话稍有动摇,老营就要瓦解了。 自从把老营撤到这座很小的荒山头上,高夫人几乎没有坐下休息,就带着两个女亲兵去帮助医生们替将士裹伤。在裹伤中间,她从慧梅的手里接到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马肉充饥。后来她听说这山上树林中有一座残破的山神庙,就留下两个女亲兵继续替将士裹伤,她自己怀着一颗虔敬和沉重的心,去山神庙烧香祷告。从庙前回来,又去看孩儿兵们。 经过黄昏的这场大混战,孩儿兵牺牲很大,只剩下几十个人。现在他们靠着寨墙的一角,围着三个火堆坐着,在火上烤马肉。地上铺着干枯的荒草和树叶。那些过分疲倦的和受伤的孩子们都躺在地上,其中有的已经睡熟。看见高夫人来到,孩子们都要站起来,被她用手势阻住了。看见孩子们牺牲惨重,她的心中十分难过,往肚里咽着热泪。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她看见那个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王四眼睛红红的,似乎刚才哭过。她走近他的身边,拍拍他的头顶,问: “小四儿,你刚才哭了?为什么哭了?” 小四儿因为有几个同他最好的孩子阵亡,刚才忍不住哭了一阵,如今经高夫人一问,感到不好意思,赶快藏起自己的眼睛,喃喃地掩饰说: “我没哭。是烟熏的。” 罗虎怕王四会又忍不住哭起来,赶快插嘴说:“夫人,你知道么?要不是小四儿去得快,来亨就完事了。” 高桂英点头说:“可真是,多亏小四儿救了来亨。这孩子真行,真行。” 孩儿兵在黄昏前保护老营的勇猛作战情形,现在还激动着高夫人的心。在混战开始后,不仅像罗虎们这班较大一点儿的孩子们拼命冲杀,不稍后退,连小来亨也表现得非常不凡,可以看出来他长大后准定是一员了不起的虎将。在紧急时候,小来亨完全脱离了她和黄氏的管束,混在孩儿兵中同官兵战斗。那时惨烈战斗就在她的面前和左右几丈远的地方进行,所以她看得十分清楚。当李来亨第一次用自己的剑劈在一个步兵的头上,眼看着敌人在他的马前摇晃着倒了下去,他始而惊骇,继而感到新奇和兴奋,对别的孩子们大声叫着:“我砍倒了一个!我砍倒了一个!”他的胆子越杀越壮,常常独自冲入敌人的步兵群里,砍杀几下,迅速地拨马而回。最后一次,当他正在呐喊着向敌人冲杀时,一支箭嗖地射中他的肩上,他突然栽下马去。看见一个骑马的官兵正要俯下身再用枪刺来亨,高夫人的心中猛一凉,想着完了,不料恰好王四赶到,从背后砍死了这个敌人。几乎同时,另一个孩儿兵也赶到跟前,把来亨从地上救了起来。可惜这个帮助王四救了来亨的孩子在混战中陷入敌人包围,英勇阵亡。 “来亨的伤不要紧吧?”王四望着高夫人问。 “不要紧。再过十天八天,又可以跟你们一起玩耍,一起打仗了。” 高夫人离开孩儿兵去找闯王,在老营的树林外碰到一起。她悄声问他: “你打算怎么办?” “正要同捷轩他们商量。” “你不要耽搁时候,今晚杀不出去可不行啊!” “打算在三更以后突围。” “也好。人马太困乏了,就三更以后动身吧。”停一停,她又问:“你打算从哪条路上突围?” 闯王一向很尊重桂英,就问:“你看?” “我看,不如来个回马枪,从南边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 闯王点点头。他向桂英的脸上打量一眼,在月光下他看出来她精神疲惫,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禁小声说: “你也该歇歇了。” 她摇摇头,痛苦地叹息说:“没有药,没有水,挂彩的将士们都在……”她哽咽一下,没有把“痛苦呼唤”四个字说出来,接着说:“你叫我怎么能不管啊!” 闯王没再说什么。他们互相望一望,各自走了。但走了几步,闯王忽然转回头来问: “那位背锅老头还跟着老营吧?” “他又受了一点轻伤。想不到他还能打仗,用栎木闷棍打倒了几个官兵。……你是想突围时还叫他带条子么?” “总得有几个条子熟的人才行。” “唉,事不宜迟啊!” 闯王嗯了一声,向老营驻扎的林中去了。 第十一章 孙传庭匆匆地吃过晚饭,不顾身上疲困,骑马到战场上巡视一周,还到李自成被围困的小山脚下一里处看了很久,对今夜要擒斩李自成满怀信心。根据他的判断,李自成经过今天的两次大战,所余剩的不会超过两千人,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为着集中全力一鼓歼灭李自成的残余部队,他下令撤销第三道埋伏,调那里的两千生力军火速前来,听候布置。当传令官拿着令箭飞马去后,他得意洋洋地转回老营。 自从他受任陕西巡抚以来两年多的时间中,他已经为朱明王朝建立了不少功勋,在当时的封疆大吏中被视为难得的干练人才。他的才能不仅表现在指挥作战方面,也表现在与军事有关的其他方面。例如在整顿屯垦积弊、充裕军饷问题上就有出色表现,很受皇帝嘉奖。原来在二百几十年前,西安周围实行军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屯田大半被豪强霸占,也有被欺隐的,无从查对。国家在需要时,要饷无饷,要兵无兵。孙传庭雷厉风行地进行整顿,只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就收到很好效果,计得实额兵丁九千多名,饷银十四万多两,米麦二万多石。在整顿过程中,霸占屯田的官绅不敢公然阻挠,却唆使西安的兵痞鼓噪反对。孙传庭逮捕了一大批,当时斩了十八个,杖责了十一个,把反抗的风潮镇压下去。由于这一措施的成功和在军事上的连续胜利,他变得十分自负和骄傲,常有“剿平流贼,舍我其谁”的想法。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是他的上司,又是他的座师,他也有些不放在眼里。今天他已经把李自成杀得只剩下两千多人,包围得铁桶相似。他认为多天来希望捉到李自成献俘阙下的事已经十拿九稳地要实现,很想在马上吟一首诗来歌咏今日的战功。但刚刚思得一句,尚未凑成一联,忽然中军参将刘仁达飞马迎来,告他说制台大人马上要到老营见他,有重要话当面相谈。孙传庭断定是北京的虏情紧急,朝廷又催促他同洪承畴火速勤王。一想不久就要同清兵作战,他的诗兴全完了。 当孙传庭回到老营时候,一大群幕僚和将军在帐外迎候。他对僚属们略微点头,对其中有些人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帐。他刚刚坐定,这一大群人已经跟了进来,用各种阿谀逢迎的言词称颂他神机妙算,“指挥若定”,果然使李自成陷于绝境,还称颂他如何在战场上横刀跃马,气吞河山;大旗指处,“悍贼”披靡。经此一番奉承,孙传庭把害怕同清兵作战的心理暂时放下,向几个地位较高的幕僚问: “据各位看来,闯贼今晚能逃出我的手心么?” “当然不能,当然不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 有一个幕僚随即拿出一个斗方,双手捧到他面前,躬身笑着说: “这是卑职刚才写的一首七绝,敬请大人指教。” 孙传庭接过来斗方看了一眼,见诗题是《战场口占,仍用前韵,恭呈孙抚台》,随即慢声吟诵: 疆臣豹略妙如神, 三载功高百战身。 今夜渠魁齐授首, 君王从此不忧秦。 这位幕僚今天连这首诗已经写了四首七言绝句,歌颂孙传庭的战功,都是用十一真韵,颇得孙传庭的称赏。看了这首诗,孙传庭更加高兴,以手击案,连声叫好。其余的幕僚们跟着叫好,摇头摆脑地评论着这后一句写得如何恰切和得体。孙传庭把这首诗重吟一遍,说道: “如此好诗,真可浮一大白!” 左右的随从们都熟知他的脾气,立刻拿出来一壶新丰名酒和一只大杯子放在他的面前,并替他斟满杯子。孙传庭也不让人,甚至连那位献诗的人也不睬,端起酒杯子一口喝干。 “拿奏稿来!”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立刻,一位幕僚把早已拟好的奏稿呈到他的面前。这份奏稿前边说赖皇上威灵,将士用命,以及总督臣洪承畴指挥有方,得以次第歼灭各股“流贼”,使“闯贼”流窜计穷,陷于绝地。跟着大肆渲染一天来的战绩,把李自成方面死伤的人数夸大为“不下数万”。最后一段有几句空起来,准备等明天早晨誊清以前填上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领何人被擒,何人阵斩,何人投降。奏稿的结尾是:“所有立功将弁及出力人员,容后查明奏报。”他对于这个奏稿还算满意,只提笔把“所获甲仗无算”一句改为“贼伏尸遍野,遗弃甲仗山积,诚十年来未有之大捷”,然后他把笔向案上一扔,用威严的低声说: “拿塘报来!” 当孙传庭阅读塘报的时候,说过奉承话的幕僚们踮着脚尖儿鱼贯退出,留下的少数人都肃静无声,注意着抚台大人的脸上表情。孙传庭对这些人们是退出去还是留下来并不注意。幕僚们很细心,总是把好的塘报放在上边,免得他先看见坏塘报,心中一厌烦,连别的塘报都不看不打紧,还说不定大发脾气。他先看的一份塘报是报告张献忠在谷城保境安民,似是实心投降。看毕这份塘报,他轻轻点点头,把塘报往地上一扔,举起酒杯子一饮而尽,又拿起第二份塘报。一个幕僚赶快弯下身子把扔在地上的塘报恭敬地拾了起来。一个亲兵同时又把杯子斟满。孙传庭心中实在畅快,不自觉地站起来,把右脚蹬在桌牚上。另一个年纪小的亲兵立刻替他掌着蜡烛。他看的这第二份塘报是报告罗汝才自从被他孙巡抚在潼关外杀败之后,率领九家“流贼”逃到房县和均州一带,向朝廷投降,愿意替朝廷保境安民,自耕自食,不要朝廷粮饷。看了这份塘报,从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骄傲而得意的微笑,左手将塘报往地上一扔,右手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正在他低头拿第三份塘报时,不知道是由于他自己没注意,还是由于掌烛的小亲兵实在太困倦,打个盹儿,烛火燃烧了他的鬓发。他用手掌在鬓边一抓,将火扑灭,没有烧着几根。那个惹祸的小亲兵吓得面无人色,放下蜡烛,双膝跪下,浑身簌簌打颤。孙传庭向他看了一眼,立刻有两个亲兵过来,将小亲兵从地上拖起,推出大帐。左右幕僚们相顾失色,没人敢吭一股气儿。过了片刻,孙传庭已经坐下去阅完第三份塘报,中军刘仁达走进军帐,躬身问他对刚才的那个亲兵应如何发落。他没有抬头,没有向中军看一眼,也没有稍微踌躇,低声说出来两个字: “斩了!” 刘仁达跪下去说:“求大人恩典!姑念他整日作战,不曾休息,致有此失,饶他一死!” 孙传庭抬起头来,狠狠地向中军看了一眼,说:“不要啰嗦,快斩!” “是!”刘仁达不敢再求,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慢慢退出,一边向幕僚们递着恳求的眼色。 幕僚们互相观望,随后都用眼色要求那位因善于做诗受到巡抚另眼看待的同僚出来讲情。他走到巡抚面前,恭敬地作了一揖,说: “请老公祖息怒。方才这个亲兵虽然罪不容诛,但请老公祖姑念他过度疲倦,实出无心,法外施仁,饶他一条小命。今日我军空前大胜,眼看闯贼全部就歼,举国欢庆,请勿以细故斩人,致成美中不足。况古语云:‘大火流金’。按五行,火能克金。金者兵象,又指西方。今晚烛火烧了大人鬓发,正应在经此一战,大功告成,兵气销尽,朝廷从此无西顾之忧,与拙诗中‘君王从此不忧秦’之句不期相合。此是大大的吉兆,老公祖何必动怒?” 这位幕僚的几句话使孙传庭的心中感到舒服,拈着胡须,沉吟不语。全体幕僚一见这事情有些转机,纷纷求情。孙传庭向立在旁边的一个亲兵一摆头,说: “打他两百皮鞭!”随即又加了两个字:“狠打!” 这个命令从孙传庭口中轻声地说出来,却被传令官用大声传了出去,而帐外一呼百应地向远外传去,真是威风凛凛,杀气森森,说句话山摇地动。 孙传庭继续阅读塘报。这一份塘报是报告革、左等股“流贼”在大别山中潜伏,未敢出山大掠。他没有看完,把塘报扔到地上。外边打人声和哭叫声传进帐来,但他好像并没注意,又看第五份塘报,是详细报告河南各处大灾,“土寇”蜂起。他看完后扔到地上,去看第六份。这一份塘报说淮、泗一带“土寇”蜂起。他不自觉地把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把塘报扔到地上。第七份塘报是说清兵深入,高起潜在卢沟桥失利。他摇摇头,扔到地上。刘仁达走了进来,躬身禀道: “禀大人,已经打过了。” 他没抬头,没用眼睛看,用鼻孔嗯了声。刘仁达蹑脚蹑手地退了出去。他看的第八份塘报是说清兵继续深入,已经到了易州和涿县一带。他把塘报往地上一扔,还有两份不再看了,叹口气说: “满鞑子已经深入畿辅!” 替他从地上拾塘报的那位幕僚把一叠塘报放在桌上,说:“大人不必过虑。今夜一战将闯贼消灭,大人即可与制台大人前去勤王。大军一到,京畿一带就马上转危为安了。” 孙传庭没有回答,举杯在手,默默地饮了半杯,把杯子抛在案上,又把下巴一摆。那个亲兵会意,把酒壶和酒杯撤走了。他深知手下的将校一听说要去同清兵作战就心惊胆战,谈虎变色,加上他认为自己虽然对“剿贼”有丰富阅历,但对清兵作战从无一点把握,何况清兵的锐势正盛!但是他不愿将这话当众说出,只好默不做声。 从大帐外传进来一声吆喝:“总督大人驾到!”跟着,中军匆匆进来,对他说: “禀大人,总督大人已经来到帐外。” 没等孙传庭来得及出帐恭迎,洪承畴已经走了进来。孙传庭率幕僚们在大帐门里躬身迎接,说: “恭迎恩师大人!” 洪承畴很随便地向大家拱拱手,说:“战场之上不用多礼。你们各位今天都十分辛苦了。” 孙传庭同幕僚们赶快回答:“大人才辛苦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坐下以后,幕僚们除一两位最亲信的、经常参与军事密议的人留下之外,其余的都退了出去。孙传庭欠身说: “大人连日鞍马辛劳,不在通洛川大营休息,亲来敝营,不知有何训示?” 洪承畴用带有福建土音的蓝青官话说:“几日来我们连奉数道圣旨,要我们速将闯贼荡平,星夜率师勤王。皇上的火爆脾气,你我都是知道的。今晚我又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催促勤王。万一逆贼漏网,不惟皇上见罪,也使我们数年心血,功亏一篑。” “恩师放心。依门生看来,闯贼经过今日整日大战,只剩下两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儿童和伤号,能够打仗的不过一千多人,且均疲惫万分。如今被我军重重包围,粮草断绝,水源亦无,只得杀马而食。他们已是飞走路绝,恰似釜底游鱼,或降或死,别无他途。” 洪承畴拈着胡须,成算在胸地微微一笑,说:“白谷兄,你未免把情况看得太容易了。” 孙传庭不觉一惊:“门生看得容易?……请大人详示。” 洪承畴说:“困兽犹斗,何况是李自成与刘宗敏等?以学生看来,今夜三更,他们必然要突围出走。万一堵截不住,岂非功亏一篑,遗患无穷?” “恩师不必过虑。门生已经准备好一封谕降书,正要请恩师过目之后,派人送往贼营。倘彼等束手就降,则我军就可以兵不血刃,降此元恶巨寇。如其不降,我军即于五更进攻,四面截击,必能一鼓歼灭,不使一贼漏网。” 洪承畴摇摇头:“李自成不是肯降的人。” “从前李自成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如今情况不同,彼必肯降。” “未必,未必。” “流贼中以张献忠与罗汝才人数最多,作乱亦较闯贼为早。今张、罗二贼先后就抚,朝廷免于诛戮,前例俱在。闯贼失去呼应,以孤立无援之贼抗数省精锐官军,势穷力竭,陷入绝地,逃死无门。情况如此,故门生料其必降。在今日阵上,闯贼已露出降意了。” “已露出降意了?”洪承畴仍然不信,注视着传庭的眼睛问。 “当时闯贼愿意投降,但求率领贼众抵御东虏。门生恐其行缓兵之计,重弄欺骗官军逃出车厢峡故智,不准所请。我想,如今彼已知我们非陈奇瑜可比,倘派人前去谕降,赦以不死,定然自缚来归。” 洪承畴又笑了一笑,说:“白谷兄既然料贼必降,不妨试试。倘彼等愿意投诚,也免得我军将士再有死伤。” 孙传庭向亲信幕僚们瞟一眼,说:“拿谕降书来!” 一个亲信幕僚赶快把准备好的谕降书呈给巡抚,巡抚又转呈总督。洪承畴看了谕降书后,望着孙传庭狡猾地拈须微笑说: “白谷兄,我看还是以你巡抚的口气谕降为好。” “恩师以宫保部院之尊,久任总督,德高望重,威名赫震,流贼闻之丧胆,故请用恩师名义谕降,更易成功。” 洪承畴推诿说:“可是我的印不曾带在身边。” “门生立刻派人把谕降书送往大营用印。” 洪承畴见不好再推,点头说:“也罢,就送到学生的大营去用印,但须要派一个得力的人前去谕降才好。” “学生打算派降贼大天王高见随中军参将刘仁达同去,恩师你看如何?” 洪承畴很明白他的用意,但故意表示诧异。因为孙传庭好胜心强,他常用大智若愚的态度对他;倘若传庭在某些问题上虚心向他请示,他就拿出来老成练达的真面目,对传庭所疑虑的问题分析入微,独具卓见。现在他看见传庭过分自信,骄气横溢,就暂时装着糊涂,问道: “为什么要派大天王?万一闯贼不降,恐怕连他也回不来了。” “大天王投降以后,尚未为朝廷立功。派他前去劝降,正是给他立功机会。这种人反复无常,留下未必可靠,万一回不来,亦不可惜。” 洪承畴不再说话,只是拈须微笑。孙传庭向帐外叫: “传中军刘参将同高见进帐!” 只听帐外一声传呼,随即大天王跟在中军参将刘仁达的背后走了进来。他们向总督和巡抚行了礼,肃立候令。孙传庭把谕降书交给刘仁达,吩咐说: “你同高见拿着这封谕降书立刻到总督大人的行辕用印,然后去到贼营,面见闯贼,将谕降书给他,并要晓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叫他们立刻投降。速去,不得有误!” 中军参将刘仁达说了声“遵令!”正要退出,不料大天王高见扑通一声跪到巡抚面前,慌乱地说: “求抚台大人恩典,小的实在不能前去,不能前去。” “这正是你立功的好机会,为何不去?” “李贼向来对投降朝廷的人最恨不过。如今大人叫小的前去劝降,不惟无效,恐怕小的一落入他的手中就活不成了。” “胡说!他现在无计求生,岂敢杀害你么?本抚院倘无十分把握,决不会令你前去。你何必如此胆怯?” “不是小的怕死,是小的深知李自成的为人……” 孙传庭的脸色一变,大喝道:“本抚院军令如山,你敢抗命不前去么?” 高见在地上叩着响头,连说:“小的不敢。”他想着若是不去,被孙传庭治以违令之罪,拉出砍头,倒不如硬着头皮前去,也许有一丝活路。于是他哀求说: “小的此去,凶多吉少。倘若不幸被闯贼杀害,恳大人可怜我的老婆孩子,给他们一点抚恤,免得饥饿流离,小的在九泉之下也永感大德。” “你放心去吧。” 高见又磕了一个响头,才随着刘仁达退出大帐。 “凡是投降的贼,都是怕死的没出息货!”孙传庭十分蔑视地骂了一句。洪承畴收敛了脸上的狡猾微笑,说:“以学生看来,谕降书未必有效,还是以布置军事要紧。” “请恩师指示。” “白谷兄,据你看,倘若逆贼突围,将从何处冲出?” “倘若逆贼突围,必从西南与东南两路。” “何以见得?” “逆贼经此一战,知大人亲率大军在北,必不敢自投死路。曹变蛟劲旅在南,倚险扎营,闯贼也不敢向南突围。西有华山,东北有潼关,正东驻有重兵把守,连飞鸟也难越过。西南为贺人龙把守,兵力较弱;东南为左光先把守,今日损兵折将很多。门生料他如想突围,必定选择这两条路冲出。” 洪承畴含笑点头:“白谷兄久历戎行,果然料敌不差。有兄在此,学生何忧!军事上将如何布置?” “请恩师下令。” “由你巡抚下令也是一样。” “恩师代天子总督诸军,亲莅战阵,岂有门生下令之理。” “既然我兄如此过谦,学生就不再推辞了。可惜来不及传谕几位总兵前来,面授机宜,只好派人口传军令了。……” 洪承畴正在沉吟,一个孙传庭的亲信幕僚走前一步,躬身说:“方才听说几位总兵与副将大人都来向抚台大人请示机宜,因见制台大人正在与抚台大人谈话,不敢进来,仍在外边恭候。” “啊?这就好了!”洪承畴高兴地说。“传马科、左光先、贺人龙三位将军进帐!” 只听一声传呼,三位大将快步进帐,向总督和巡抚参见以后,肃立听令。洪承畴先说了几句慰勉的话,然后说明了今夜李自成如不投降,必会从西南或东南冲出。他命令贺人龙速将所部人马秘密地移到东南角上,与左光先协力堵截东南一路;命令马科将所部人马移到西南角上,设好埋伏,不得稍有疏忽。他因为断定李自成向西南冲出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一再说这一路特别要紧,叫孙传庭亲自率领巡抚标营精锐移驻西南角上的险要去处。最后他站立起来,说: “诸位深受国恩,务望努力杀贼,以报皇上。倘能将李自成与刘宗敏等巨贼捉到,献俘阙下,上释九重之忧,下振军民之气,国家当不吝封侯之赏。如敢作战不力,致有一贼漏网,本总督有尚方剑在,决不宽容!” 三位大将同声回答:“甘当军令!” 三位大将正要退出,忽然被总督叫住。洪承畴在他们的脸上扫了一眼,看见他们的神气都充满着信心,心中欣慰,但是他叮嘱说: “各位不要因为今天我军大胜,闯贼残余无几,就有点骄傲大意。李自成智勇出众,且得部下死力,不同于其他流贼,望诸位千万要多加小心!” “一定小心!”三将同声回答。 “还有,我听说李自成之妻高氏虽不熟悉武艺,但是为人也是智勇兼备,刚毅果决,深得众贼爱戴。诸位倘遇高氏,务必将其生擒,一同献俘阙下。” “遵令!” 三将退出以后,孙传庭恭敬地说:“门生此刻就率领标营移驻西南角上,请大人在此休息,等候闯贼投降回音。” “好吧,白谷兄多辛苦了。学生在此稍候一时,如闯贼拒不投降,学生也要亲去兄处督战。” “请恩师不必劳神。门生定不使一贼漏网。” “但愿兄马到成功。”洪承畴把孙传庭送到帐外,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白谷兄,皇上三下严诏,再赐尚方剑,其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今夜如不能全歼逆贼,将李自成等阵斩或生擒,不要说影响我们勤王大事,也难免不惹皇上见责。闯贼既悍且狡,不可大意。” “门生知道。” 洪承畴没有立刻回到帐中,站在寒风中,望着人马在苍茫的月色下匆匆移动…… 第十二章 闯王的帐篷已经损失完,老营就设在山头上的小树林里。落叶满地,有一些乱石可以坐人。背后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可以挡住北风。明月徘徊林梢,地上树影婆娑。刘宗敏和几位重要将领都已到齐,围着火堆烤马肉。从宿营以后,总管就派人到战场上牵回来许多匹受伤的战马,分给各营宰了吃,老营也留了一匹。吃马肉既可以把干粮节省,在缺水的情况下也比吃干粮容易下咽。闯王还没回来,大家已经在谈论着今晚如何突围的事,刘芳亮和李过争着要打前锋。正在争着,李自成走进来了。 闯王刚在火边坐下,正要同大家商量如何突围,把守在山脚下的偏将马世耀走进树林,报告说: “禀闯王,洪承畴派一中军参将和大天王一道,随带亲兵十名,前来下书,我叫他们在山下等候。要不要带他们上来?” “大天王一道来了?”自成问,觉得意外。 没有等马世耀回答,郝摇旗不顾身上挂彩,一跃而起,大声骂道: “畜生!竟然敢前来送死!让我去宰了他!” 袁宗第也愤怒地说:“光宰了他还不够。给他个大开膛,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 自成把右手轻轻一摆,说:“你们都坐下,别暴跳如雷,看我的眼色行事。……世耀,书子在哪里?” “在那个参将手里。他说他要亲自把书子交给你,听你的回话。” “好吧,带他同大天王来见我。只准他二人上山,亲兵概不准带。” 马世耀走后,郝摇旗重新坐在石头上,望着闯王问:“李哥,你还想让高见活着回去么?” 闯王没有回答他,把大家扫了一眼,说:“他们是拿着老洪的书子来劝降的,咱们怎么回话?” “怎么回话?”刘宗敏轻蔑地冷笑一下,说:“杀了他们,叫老洪知道咱们是铁汉子,决不投降!” 田见秀摇头说:“用不着杀下书的人。叫他们回去告诉洪承畴说咱们不投降就得了。” “田大哥,大天王给你送了什么礼物,你还想留着他的狗命?”郝摇旗讥讽说。 田见秀笑一笑,没有回答。 袁宗第向大家说:“大家看,咱们来个假降行不行?” “假降?”李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袁宗第说:“要是能骗过一时,让咱们脱离包围,未尝不可试试。怕的是洪承畴和孙传庭不会上当。” 李过说:“洪承畴和孙传庭都不是陈奇瑜,别想骗住他们。咱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能突围就突围,万一出不去,跟他们拼到底吧。纵然战死,浩气长存,让后世说起来也不丢人,还可给世人树一个宁死不屈的榜样,虽死犹生。像大天王这样无耻苟活,还不如死了的好!” 袁宗第拍拍胸脯说:“好!补之!还是你说得对!我袁宗第从造反那天起就没打算在床上善终。咱们活是好汉,死是英雄,要投降还不如头朝下走路!” 李过接着说:“何况咱们总会冲出去一些人。只要‘闯’字大旗不倒,就有重振旗鼓的日子!” 刘宗敏大声说:“补之说得对。还是我的主张干脆:杀了来使,立刻向官军进攻,杀开一条血路出去!” 李过说:“那也用不着杀来使,玉峰叔说得对,让他们给洪承畴带一句回话好了。” 中军报告,敌将已经上山。刘宗敏将大手一挥,除他和闯王之外,所有的将领都从火边站起来,分两行肃立。这时中军牌刀手早已分作两行站队,从树林中一直排到林外。马世耀先进来,向自成禀报说敌将和大天王已经带到。自成拍一下袖头上落的木柴灰,不动声色地说: “带他们前来。” 敌将刘仁达原以为李自成已经溃不成军,老营中乱作一团,没料到竟如此军容整肃,威严难犯,不禁心中怦怦乱跳。就在这刹那间,他觉得他大概没希望转回去了,很后悔没有向亲随人和朋友们嘱咐几句话,但又想着,不嘱咐也不要紧,巡抚大人定会抚恤他的家属。不过他尽管心中害怕,却又横了心宁死不辱使命,不在“流贼”前失去面子,所以故意装得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地迈步前进。随在他背后的大天王高见被迫来见闯王,虽然竭力想把生死置之度外,不在众人面前流露出内心恐惧,但是不行,愈走近闯王的老营愈是面如死灰,两腿瘫软又打颤,像犯人被拖上杀场一样。两个由孙传庭派来的谕降使者就怀着这样不同的心理,紧跟在马世耀的背后,穿过两行怒目而视、刀剑闪光的牌刀手,来到闯王面前。 李自成和刘宗敏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用冷冰冰的眼神望着两个使者。火在地上烧得很旺,照得他们风尘色的脸孔通红,更显得神色威严。大天王为着向大家讨好,相隔几丈远就装作亲热的样子大声招呼,连连拱手,灰白色的脸上堆着极其不自然的笑。但是没谁理他,只有闯王用鼻孔嗯了两声,算是回答他的殷勤招呼。他看见这一招并不灵,就不敢再做一声了。刘仁达抱着豁出去的决心,在火堆边立定,带着战胜者的傲慢神气,向自成问: “你就是李闯王?” “我就是。洪总督派你来有何贵干?” “总督大人因见你们人马死伤殆尽,已被重重包围,插翅难飞,体上天好生之德,网开一面,谕令尔等速速投降,免遭杀戮。如若尔等执迷不悟,胆敢抗命不降,一声令下,四面大军杀上山来,玉石俱焚,老弱不留,尔等就悔之晚矣。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请勿自走绝路,快快投降!”刘仁达用一只手把谕降书往闯王面前一送,又说:“这是谕降书,你自己看看。降与不降,立刻决定,我好回禀总督大人。” 郝摇旗刷地拔出剑来,抢前一步,大声喝道:“畜生!你敢如此无礼,老子斩了你的狗头!” 刘仁达猛然一惊,谕降书从手中落到地上,离火堆只有一尺多远。他本能地拔出剑来,准备抵抗。但看见在一瞬间有五六个义军将领都拔出剑来,将他和大天王四面包围,他赶快老实地插剑入鞘,并且不管恰当不恰当,从嘴里吐出来一句平日从演义小说上常见的话: “自古‘两国兴兵,不斩来使’,你们这是为何?” 大天王赶快走到刘仁达前边,一边作罗圈揖,一边求大家息怒,千万不要动武。袁宗第对他冷笑一声,吓得他的脊背猛然一凉。李自成不动声色地将手一摆,使几位将领退回原位。刘宗敏向敌将问: “今天我们捉到你们两个偏将,据说洪承畴和孙传庭传令,捉到闯王同我刘宗敏都有重赏,是么?” “捉到李闯王赏银万两,捉到你赏银五千两,另外官升三级。副总兵以上并要保奏皇上,晋封侯爵。” “听说捉到我们高夫人也有重赏?也是封侯?” “也有重赏。不是封侯,是世袭指挥。” “你们官军里最小的武官是把总。你可知道我们义军里像把总那样的小官是什么?” “我听说叫做哨总。” “对,在我们闯王的部队中叫做哨总。我不杀你,但请你回去传我刘宗敏的口谕,有人能斩洪承畴首级来降者赏一哨总,决不食言。” 刘仁达一惊,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刘宗敏还没有等他定下神来,严厉地命令说: “把洪承畴的什么屌谕降书拾起来,双手呈给闯王!” 刘仁达顺从地俯身拾起谕降书,双手呈给闯王。他立刻后悔自己不该弯腰去拾,不该示弱,感到耻辱,但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李自成把谕降书看过之后,从鼻孔里轻轻地冷笑一声,把它扔到火上,望着它慢慢烧掉。刘仁达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望望那正在燃烧的谕降书,又望望闯王的冷静、严肃又流露着一丝轻蔑微笑的脸孔,壮着胆子问: “你真不投降?” 闯王慢慢地站起来,用一只脚踏在石头上,说:“胜败兵家之常。我不过一时受挫,算得什么!我同你们洪总督打了几年仗,原以为他知彼知己,谁晓得他竟然不认识我李闯王是什么样人!你回去对他说,崇祯八年我同高闯王、八大王长驱东进,破凤阳,焚皇陵,是我李某的主张。要是我打算今日投降,我不会焚毁他朱家祖坟。哼,对我劝降,真是可笑!” “可是八大王和曹操都比你的人马多,他们都投降了,你还不服气么?” 自成听了这话,向前逼近一步,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说:“你们以为八大王和罗汝才是真降么?你们敢说从此对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么?他们是不是真降,他们的心中明白,你们的心中也明白。可是话再说回来,我李自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决不会像八大王和曹操那样,为着保存兵力,休养士卒,向朝廷低头,假降一时!” 刘仁达被李自成的这种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和毫无通融余地的回答弄得无话可说,但又不甘心就此回去复命。他暗中用脚尖把大天王踢了一下,催他说话。大天王走前半步,愁眉苦脸地说: “自成,我的好表兄弟,你千万不要这样任性,还是投降吧!四面官军围得水泄不通……” 自成不等大天王把话说完,突然大喝一声:“住口!”大天王浑身一跳,失魂落魄地说: “是,是。我住口,住口。” 闯王厉声问:“你还有脸来见我么?你还配做我的表兄弟?枉披一张人皮!” “自成!你,你,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投降是出于不得已啊!” “有什么不得已?打了败仗就是不得已么?” 大天王从李自成的可怕脸色看出来自己很难活命,但仍然企图替自己辩解,能得到自成饶恕。他说如果不是他的两个儿子雷神保和三家保落到官兵手中,他也不会投降。李自成一听这话,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趔趄地后退两步。 “有人为起义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婆儿女,你还有脸说你的投降理由!”自成又飞起一脚把大天王踢倒地上,切齿骂道:“该死的畜生!” 大天王趴在地上连声哎哟,装出一副可怜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自成,你,你怎么是这样脾气……” 闯王下令说:“牌刀手,快替我绑了起来!” 立刻过来几个牌刀手,把大天王按在地上五花大绑。刘仁达一看闯王要杀大天王,立刻大声说: “他是洪制台派来的,你们不能害他!” 闯王冷峻地回答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用不着你搭腔!” 郝摇旗在一旁说:“连他收拾了吧,让他同大天王做个伴儿往酆都城去!” 刘仁达不敢再做声,心中十分惶恐,但表面上还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情,甚至还流露着一丝冷笑。他心里说:“不出今夜,老子就要跟你们算账!” 大天王哀求说:“自成,老表,闯王,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如岳叔的情面上,你抬抬手让我过去吧!” “我正是为了你对不起高闯王,今夜才把你处死!” 大天王望着田见秀哀求说:“玉峰!玉峰!你救救我吧!” 田见秀回答说:“你是自作孽。我救不了你!” 大天王又望着高一功说:“一功!我是你的亲叔伯哥,难道就不替我讲一句情么?” 高一功冷笑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大天王还在向左右看,希望能看见高夫人。忽然听见自成喝令“跪下!”他的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在自成的面前跪下,并把头低了下去。 自成问道:“我问你,那个假扮曹操的下书人是谁派来的?” “是孙抚台叫我派的。我混蛋。” “高闯王死去不到一年你就背叛义军,率部投降,又帮助孙传庭设计陷害我同全军将士,连你的叔伯兄弟和妹妹全出卖了。你说,我该不该把你处死?” “我该死,该死。自成,求你看在亲戚情分上,给我个快性,我死到阴曹也感你的情。” 自成向牌刀手们吩咐:“推出斩了!” 刘宗敏原想把大天王凌迟处死,但因为闯王已经说出斩首,他就不言声了。郝摇旗大声说: “闯王,让我监斩!” 自成心中明白,点一下头,挥手催促行刑。大天王听到摇旗要监斩,不禁浑身一震。当他被人们从地上拖起来时,他恨恨地望着郝摇旗,问道: “你小子要报私仇么?” 摇旗回答说:“老子今夜只平公愤,不报私仇。走吧!” 大天王忽然变得十分凶恶,一边被推着往外走一边破口大骂。尽管几名牌刀手不住地拳打脚踢,用刀背砍他的脊背,他都不肯住口。过了片刻,郝摇旗同几个牌刀手走回来,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敌将面前,故意使它碰到刘仁达的靴尖。刘仁达赶快退后一步,不知闯王将如何发落他,想着也许会割掉他的耳朵或鼻子才放他回去,不禁又一阵心跳。但出乎他的意外,闯王把人头向旁踢开,只对他冷淡地望一眼,随即吩咐说: “马世耀,送他下山!” 招降使者走后,在片刻间人们还不能把情绪平静下来。袁宗第和刘宗敏几乎同声说:“嗨,大天王这小子死得太便宜啦!” 郝摇旗哼了一声,说:“由我郝摇旗监斩,还能便宜了他?我亲手替他小子开膛啦。” 李自成叫大家重新坐下,赶快商议突围的事。像往常议事一样,他自己不急着发表意见,只是先听大家说话。多数将领都主张从西南角杀出,奔往商洛山中,等洪承畴和孙传庭的人马北上后再出商洛山奔往河南;倘若万一官军不去勤王,继续追赶,他们就奔往汉中一带。提出这个主张的人们不仅想着商洛山一带人地熟悉,也认为贺人龙的人马在西南角,容易杀开一条血路。但是也有人主张从东南角杀出,奔往正南,然后转往西南。提出这个主张的是李过和田见秀。他们认为今日上午在大战中已经把左光先的精锐杀得丢盔抛甲,七零八落,而贺人龙的队伍还全师无损。两派主张都不坚持自己的意见,都要闯王决定。本来么,处在目前的情况,真正安全的计策是没有的,谁也不敢强作主张。 回师向南,奔往商洛山中,本是李自成已经想好的惟一上策。大家都不提继续向东北突围,冲往河南阌乡的话,也在他意料之内。但是弄到目前局面,他不免暗暗地后悔自己对洪承畴和孙传庭的用兵狡猾估计不足,把官军在潼关的兵力也估计不足,采取毅然北进的错误方略,致遭到这样惨败。纵然没有人说一句抱怨的话,他自己也深深地感到难过。 刘宗敏见大家的意见都说出来了,闯王仍然低着头不做声,便提醒他说: “闯王,时候不早,该决定啦。你看从哪里突围妥当?” 自成抬起头来,向大家望一望,冷静地微微一笑,说:“大家说的话都有道理,只能从贺人龙和左光先的阵地上杀出去,别的没有路可走。可是,洪承畴和孙传庭不是草包,咱们能想到的他们也会想到。我想他们一定会料到咱们会从西南或东南选择一路杀出,事先配置重兵等待我们。”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继续在心中盘算。大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心上都有些沉重。自成想着最好的办法是分兵两路突围,使敌人不能够专力追赶,但看见目前精兵无多,又怕分两路兵力更弱。他正迟疑不决,贺金龙匆匆上来,走到他的面前说: “禀闯王,我去察看敌情,看见西南和东南两处敌人调动很忙,好像有什么诡计。” 自成点点头,说:“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刘宗敏向自成淡淡地一笑,说:“果然不出你所料!可是尽管如此,咱们也非从西南杀出不可。应该趁他们正在调动,立脚未稳,赶快突围。闯王,请你立刻下令出发吧。” “捷轩说得对,要趁他们立脚未稳,冲杀出去。咱们决定走西南一路……” “请等一等!”一个声音从附近传来。 大家一抬头,看见高夫人从旁边树影中快步走出,到了闯王面前。她说: “今晚突围,不比寻常。大家不管精兵和老弱缠在一起,都从一处突围,万一冲不出去,岂不要全盘输光?请闯王同大家三思!” 宗敏说:“虽然分路突围最为上策,也是我军以前常用的办法,可是如今我们人数太少,能够作战的将士只有一千多名,倘若分为两路突围,力量更加单薄。快说吧,你有什么妙计?” 高夫人胸有成竹地说:“虽然人少,必须分作两路。” 宗敏问:“如何分法?” “第一队,以一功的中军为主,加上明远的后军,精兵还有五六百人,连孩儿兵和老营的护卫,可以作战的约有千人之众,保老营眷属和彩号先向东南杀出。官军必以为闯王从此突围,都来追赶,然后第二队出发,向西南冲出。这第二队由前军、左军、右军和闯王的标营组成,全是精兵,大约有一千人样子。古人说,一人拼命,万人莫敌,何况你们所带的全是精兵,又是轻骑,毫无拖累,突围定能成功。” 李过忙问:“婶子,你自己随着哪一队突围?” “我一向率领老营,当然仍跟老营一道。” 李过摇摇头说:“这样不行。别的眷属万一冲不出去,关系不大。你是官军悬重赏要捉到的人,万一落入敌手,怎么好呢?” 宗敏接着说:“断然不能分兵!” 高夫人固执地说:“必须分作两路!打仗的事,本来没有万全,何况今日?如今最要紧的是你们保闯王平安出去。只要有闯王在,这个大旗就倒不了;纵然全军覆没,也还有重振旗鼓的指望。只有分作两队,一则迷惑官军,二则你们没有拖累,才可以十拿九稳地杀开一条血路。为着迷惑官军,‘闯’字大旗跟随着我,把官军引到我突围的这条路上……” 李过插言:“这样不行。这样你就会冲不出包围,婶子!” 高夫人接着说:“只要我和将士们上下一心,奋勇杀敌,总会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万一冲不出去,不碍大事;只要有闯王在,重振起义大业不难。高闯王留下的众多义军只剩咱们这一股人马了,在目前时候,舍掉我十条性命不足惜,只要能保住闯王突围成功!” 众将默默相视,没人说话。他们觉得高夫人的意见很有道理,但又很担心高夫人同老营会冲不出去。郝摇旗忽地站立起来,大声说: “第一队既要保护老弱,又要引诱官军,决不可让嫂子率领!难道我们大将中就没有人了么?”不等别人发言,他接着拍拍胸脯说:“这担子让我郝摇旗担了罢!一功同明远全都保护闯王和嫂子。只再拨几个偏将给我,我打着闯王大旗,保护老弱,从东南先杀出去,保管成功。万一杀不出去,我也会拖住官军不放,叫龟儿子们没法追赶你们,还得叫他们狠狠地死一些,血流成河!” 高一功也霍地站起来,说:“摇旗,你保闯王!这担子叫我来担!” 李过站起来,争着说:“叫我来!叫我来!” 刘芳亮和袁宗第也都争着要独自担起这副担子。刘宗敏见几个大将互相争执,害怕耽误时间,望着自成问: “闯王,你快决断吧!” 闯王没有回答,望着田见秀问:“玉峰哥,你觉得怎样妥当?” 田见秀回答说:“让我想想。” 高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事不宜迟,请不要再争执下去!只要闯王同你们能突围出去,就能够号召义军,报仇雪恨,拯救黎民百姓。摇旗还是应该跟随闯王一路。只要有一功和明远们随我一道,准能杀开一条血路出去,大家可以放心。倘再耽搁,等官军布置已定,突围更加困难。” 当几位大将争执的时候,闯王已经考虑停当,认为采纳夫人的分兵办法比较妥当。等桂英的话一说完,他立刻站立起来,毅然说: “我已经想好了,决定分作两路。众将听令!” 众将一齐起立,听闯王发令。闯王命令第一队由高桂英率领,刘芳亮开路,高一功居中,率领中军与孩儿兵余部保护老营,袁宗第从前军分出来,率领二百个较强的将士断后。这一路从东南角杀出之后,转往商洛山中与第二队会合。第二队由他同刘宗敏居中指挥,李过与郝摇旗在前开路,田见秀断后,从西南角杀出,转往商洛山中。他又下令:凡是能够骑马的重伤号都带走,一部分实在不能骑马的只好留下。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用沉重的低声说,“可是把他们驮在马上也是死,不如把他们留下来,少受些罪。” 听了这几句话,有几个大将把头低了下去。高夫人心中一酸,眼眶里浮出泪花。李自成继续说: “至于‘闯’字大旗,突围时不用打,卷起来随我一道,这事儿不必争啦。今夜突围出去,假若咱们的人马给打得五零四散,那就各自找地方潜藏起来,然后想办法互通声气,慢慢往一起会合。陕西一带的官军要开往北京勤王,这局面要不了几天就会缓和。虽说敬轩和曹操投降了,可是我想,他们决不会真心投降,朝廷也决不会放心他们。我断定敬轩迟早还要起义,与其他晚起义,不如他早起义,所以我刚才对敌将说了敬轩决非真降的话,不过想要朝廷逼敬轩早点儿动手。只要过了目前一时,敬轩不动手,咱们也会重新大干;敬轩动手,官军顾东不能顾西,咱们更要大干。这一仗,只要保住高闯王留下的大旗不倒,咱们就算打赢了。” 郝摇旗心中恍然,笑着说:“怪道你刚才对敌将说那个话,我以为你是恨张献忠投降,故意替他上烂药,原来也是一计!” 自成也微微一笑,随即挥手使周围的亲兵和牌刀手全都退下,收敛了脸上笑容,对大将们说: “打仗的事情是没有准儿的,也不能不往最坏的地方想。万一我不幸在突围的时候阵亡,你们就推捷轩做闯王。万一捷轩也不幸阵亡,你们就另外推举一个闯王。总之,一定要使‘闯’字大旗不倒下去,不推倒明朝的江山永不罢休。现在已有二更天气,大家速去准备,听我的命令出发。” 高夫人向闯王要求说:“且慢,请你把‘闯’字大旗交给我们第一队,引诱官军。” 闯王说:“今夜两队人马都要偃旗息鼓,‘闯’字旗不用打了。”他转向刘芳亮说:“明远,你同一功保护老营,这担子很重,务必多加小心。” “闯王放心。我人在老营也在。” 众将走出树林以后,田见秀又折转回来,小声对自成说:“闯王,今天突围,确实不同往常。我想,还是让夫人随着我们,老营由一功率领就可以了。” 自成低声说:“玉峰,让她仍率领老营吧。她一向率领老营,在突围时仍旧率领老营,责无旁贷。将士眷属都在老营,她怎能独自离开?再说,自从起义以来,她一直跟着我南杀北战,虽然武艺不精,在女流中也算是有胆有识。有她在老营,遇到危难之时,如何随机应变,她也可以替众将出个计谋,做个决断。吉人自有天相,让她去吧。” 高夫人接着说:“田哥不必挂心我这边,你们大家保着自成杀出重围,留得大旗不倒,日后就有指望。至于我,有一功他们跟着,一定能冲得出去。” 田见秀望望闯王夫妇,不再说什么,迟疑一下,只好转身走了。闯王夫妇身边,除几个男女亲兵外,只有双喜和张鼐这两员小将跟着。闯王叹口气,望着高桂英说: “老营跟着你一起突围,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一功同明远都太年轻,勇则有余,谋则不足;老袁更是个火爆性子。第一队能不能冲杀出去,就要靠你自己的胆气和智谋了。平日你没有离开过我,从今晚出发之后,你的身边就再也没有一个自成。遇到危急关头,你千万要沉着镇定。你沉着,你身边的将士们也就沉着了。也只有临事沉着,你才能想出办法来化险为夷。” 高桂英觉得心中阵阵酸痛,但竭力保持镇定,匆匆地说:“你不用挂心我,遇到危险时我自然会随机应变。好在一功他们平日都很听从我的话。只要大家齐心,总可化险为夷。千言万语,我对你只嘱咐一句话:千万要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 她的感情激动,不再说下去。闯王也觉得有许多话要嘱咐她,但又不知嘱咐什么好。正在这时,他们的独生女兰芝从附近的一个火堆边睡醒了,由一个亲兵带来。她看见父母和双喜哥的神气,恍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走到母亲身边,把脸孔埋在母亲的怀里抽咽起来。又过了片刻,桂英望着自成,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树林里有两声凄惨的叫喊:“夫人救命!夫人救命!”随即有三四个妇女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高夫人大惊,拔剑在手,大声问: “什么事?” 跑在前边的一个妇女喘着气说:“夫人快救命,将士们要先杀自己的老婆孩子哩!” 高夫人还没有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只见郝摇旗的女人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抱着一个包袱,从另一个方向逃了过来。但离高夫人还有几丈远,她忽然变了主意,迟疑一下,回头跪在地上,颤声哭着说: “摇旗,你杀吧,你快杀了俺母子们吧。杀了俺们你就无牵无挂,一心一意保闯王杀出重围。你日后保闯王得了天下,请你念起咱们是结发夫妻,念起我这几年随着你吃了千辛万苦,逢到清明,到野地里给我烧化几张纸钱。你快杀吧!快杀吧!” 这女人横下心,不再害怕,直起脖子跪在地上等丈夫来杀。两个孩子见母亲这样,也都不怎么哭泣,也不逃走,跪在母亲身边等死。郝摇旗大踏步追到面前,举起剑就要往下砍,只听高夫人厉声喝道: “住手!不许杀害眷属!” 郝摇旗的剑没有砍下来,但是他还不死心,那剑还在高举着,不肯放下。高夫人向前走了几步,神色严峻地问道: “摇旗,你疯了?你怎么忍心杀死自己的老婆孩子?” 郝摇旗到这时才手腕一软,把剑放下来。他哼了一声,对高夫人说: “我杀了他们免得累赘,也免得落入敌手,活着受辱。” “既然把眷属交给我,用不着你操心!咱们义军的眷属随着丈夫起义,几年来出生入死,什么苦都吃过,也见过些大阵仗。女人们平时替你们男人家抚儿育女,打仗时替你们裹伤敷药,遇紧急时都会拿着兵器同敌拼命,为什么今晚一说誓死突围就先杀自己的老婆孩子?如果我带着他们冲不出去,临时在马上自尽不迟,决不会落入敌手,用不着你们未出师先动手杀死自己的亲人!” 这几句话说得郝摇旗低头无言,扭头便走。还有两个追眷属上来的将士也赶快走了。摇旗走出几丈远,他的女人忽然跳起来,追上去,把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身上,扯断针线。摇旗没回头,走下山去。高夫人对眷属们说: “老营的人马在这东南边山脚下站队,你们快牵着自己的马匹去吧。” 眷属们走后,高夫人叹口气,望着闯王说:“刚才,也不知有几家眷属被杀!” “大概死的不多。你同摇旗说话时我已经派亲兵去传知全营,不许伤害一个眷属。” 这是高夫人几年来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她很明白,倘若不是将士们认为处境万分危险,抱定必死决心,是不会下此毒手的,于是她的热泪忍不住刷刷地流了下来。自成也很激动,但是他没有工夫多想这些事,望着桂英说: “但愿得你能够率领老营平安冲出,同我在商洛山中见面。倘若万一冲不出去,下一步怎样办,你临时自己决定。” 高夫人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倘若万一落入陷阱,杀不出去,我就拔剑自尽,也叫女儿随我自尽,决不受辱,更莫说叫敌人献俘北京!” 闯王转向身边的两员小将说:“双喜,你留在老营,保护你妈妈突围。小鼐子,你也留下。” 高夫人连忙说:“不,老营不需要太多的人,叫他们跟着你吧。” “叫他们在你身旁,缓急有点用处。” “不,不!我身边用不着他们!” 双喜望望义父,又望望养母:“妈!我同小鼐子到底跟谁一道?” “跟你爸爸一道!”高夫人用命令口气回答说:“闯王,你把他们两个带去吧。马上就要出发了,你也该去看看将士们准备得如何,不要为这点小事儿耽误时间!” “唉,随你!”闯王心中刺疼,转身走了。 双喜和张鼐依依不舍地望望高夫人,转过身,正要随闯王离开树林,被高夫人叫住了。高夫人含着泪注视着双喜的大眼睛,哽咽地说: “双喜,你原是一个孤儿,一家人有的死于官兵,有的死于天灾。从九岁上被闯王收为义子,如今你已经十七岁,成了一员武艺出众的小将。你虽是养子,可是他待你恩同骨肉。今夜突围,不同寻常。你要与爸爸战马相随,常在他的身边,不可疏忽。” 双喜噙着眼泪说:“妈,你不用嘱咐,我决不离开爸爸一步。” 高夫人转向张鼐说:“小鼐子,你在名分上虽不是闯王养子,可是多年来是我同闯王把你教育成人,同双喜一般看待,所以人们也常常看你是闯王义子。你哥哥张鼐也是跟着闯王的,不幸在三年前给官军杀死,从那时起你也成了个没有亲人的孤儿,闯王对你更加疼爱。如今你双喜哥一只胳膊中了箭伤,只能当半个人用。闯王每次遇到危险关头,总是身先士卒,独当大敌,今晚我对他很不放心。你要时时刻刻不离他的左右,小心在意!” 张鼐平时就在心中暗自盘算,如果闯王遇到危险,他甘愿舍掉自己十个性命也不许敌人伤害闯王。可是当着高夫人的面,又听着她如此嘱咐,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把头一低,热泪几乎要滚了出来。高夫人把双喜重新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他的挂了彩的胳膊,然后抬起右手来放在张鼐的肩膀上抚摩着,轻轻地拍了几下,两行热泪在月光下簌簌地滚了下来。过了片刻,她低声催促说: “你们快去吧,在商洛山中等我!” 两位小将不敢抬起头来看她,赶快一转身,含着慷慨的情绪和激动的眼泪走了。高夫人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被树木遮住以后才转回头来,对身边的两个女兵说: “今夜我们要血战突围。万一突围不成,我们只可血战而死,不可落入敌手,遭受侮辱。你们准备好了么?” 两个女兵齐声回答:“准备好了。” 高一功匆匆来到高夫人的面前,告她说,第一队已经准备就绪,人马都已经在山脚下排好队了。高夫人用袖头拭去眼泪,冷静地问: “你禀过闯王么?” “禀过了。他说第一队可以动身了。” “那就上马出发!”高夫人吩咐说,立刻带着女儿和男女亲兵们向树林边拴着一群战马的地方走去。 高夫人率领的这一队人马离开山脚向东南走了三里多路,一声呐喊,冲入左光先的营中。左光先扎营已定,并且做好了布置,所以农民军来势虽猛,却没有把官军的阵营冲乱。他们处处遇到截杀,人马损伤很大。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在混战中负了伤。这时左光先已经知道高夫人在这支突围的部队里边,想着李自成必然是同她一道。他一方面把这一情况飞报巡抚孙传庭,一方面传令全体将士,务要活捉李自成夫妇,献俘阙下。凭仗官军人数众多,满山遍野,到处火把,到处狂呼: “活捉李自成!活捉高桂英!……” 农民军且战且走,沿路继续死伤。刚刚把左光先的人马甩在后边,前边又被贺人龙的人马挡住去路。农民军不管男女老幼,一声呐喊,冲进贺营。虽然有总督和巡抚的森严军令,有皇帝的诏书和尚方剑,有皇帝亲信太监的监视作战,贺人龙极想立功,但无奈他的手下将士一则因欠饷太久,二则因闯王昨天派贺金龙所行的计策发生影响,多数人都不肯拼命作战。尤其那些下级武官和士兵平日满腹怨言,士气很低,如今因受了农民军中乡亲们馈赠的银子和礼物,更加怀着“手下留情”的思想。对于总督手中的尚方剑,他们根本不在乎,因为自来尚方剑只杀大官儿,杀不到他们头上。贺人龙一看手下的将士不卖力气,气得大声骂道:“妈的x,你们是拿着老子的头做人情!”但是他骂也好,以杀头威胁也好,弟兄们总是不愿拼命,遇着农民军冲到时,稍事抵挡便让开了路。贺人龙一面嘶哑着声音督战,一面派人把高杰叫到面前,严厉地命令说: “高游击!这是你报效朝廷的千载良机,还不上前把闯贼夫妇捉来!” 因为官军粮秣困难,高杰两天来一直奉贺人龙的将令率领着他手下的二三百名骑兵到处搜罗,沿途打劫,供给大军每日食用,所以没有参加战斗。今天贺人龙因见自己的将士都不愿同李自成的人马作战,深怕洪承畴和孙传庭治他的罪,所以黄昏后把高杰火速调回,希望依靠高杰出死力,使他能够在今天这一战中建立奇功。高杰和自成同里,很早随自成起义,因为作战勇猛,深受自成倚重。自成原来有一个妾姓邢,容貌不错,粗通文墨,十分能干,替自成掌管军粮、兵器和各种军资的发放工作。高夫人因为巴不得邢氏能够在这些事情上助丈夫一臂之力,所以待她很好,从来不多管她。自成虽有一妻一妾,却不是个贪色的人,经常操心打仗和练兵,不常同邢氏住在一起。高杰常向邢氏领取银、粮、甲仗,慢慢勾引上手。怕被别人知道后性命难保,他于崇祯八年八月间偕邢氏私逃,并带走亲信将士数百,投降贺人龙。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回义军,就死心塌地为朝廷出力,有几股农民军被他带领官军袭击,吃了大亏。贺人龙见他实心投降,连立大功,遂保他做了游击将军。可是高杰不肯同李自成的老八队直接作战,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亲信都是老八队的子弟兵,倘若同老八队遇到一起,很难指望他们认真作战。投降之后,他曾经毫不隐瞒地把不愿同老八队作战的话告诉贺人龙。贺人龙并不勉强,所以每逢直接同自成交战时总调他搞别的任务。但今晚是在洪承畴和孙传庭的眼睫毛底下作战,军令如山,连贺人龙自己都凛凛畏惧,更不能由高杰的意了。 高杰不知道闯王在什么地方,但看见面前的一股人马是高桂英率领的老营。于是他把人马一字儿排开,自己勒马阵前,挡住义军去路,大声劝降。正在这时,左光先的人马和贺人龙自己所率领的人马也分头追上来了。 高夫人见情势十分危急,但不愿同高杰硬拼。她立刻把三位大将和一群偏将叫到面前,先向刘芳亮问: “明远,你没有挂彩吧?” “我没有,夫人。” “好,你去堵挡左光先和贺疯子一阵,让我用计谋来对付翻山鹞,叫他让路。” 刘芳亮走了以后,高夫人命令老营同孩儿兵撤到附近的土丘旁边,隐藏起来,等候着她。她挑了贺金龙等几员没有挂彩的偏将和大约不足一百名弟兄留在身边,叫高一功和袁宗第到老营那里。但是这两位大将没有接受她的意见,同她一起留了下来。 她对身边的一位男亲兵说:“张材,你的箭法好,躲在人背后把弓箭准备好。我同高杰讲话时你暗中对他瞄准,倘若他听了我的话让路就罢了,若是不肯让路,看我一挥手,你就对他射一冷箭。”她又转向一位女亲兵:“慧英,你也暗中瞄准他的马。张材射人你射马,只要有一箭射中,就杀了官军的气焰。” “是!”张材和慧英齐声回答。 她把眼睛转向贺金龙。尽管追兵的喊杀声和狂呼“活捉高桂英”的声音已经很近了,但是她十分镇静地叫了一声: “金龙!” “有!”贺金龙回答一声。 “你准备好,看见张材和慧英射出箭后,你就猛冲上前,趁高杰惊慌失措,将他斩了。” “是!” 高夫人吩咐完毕,策马向前,离高杰相距不到二十步远,在月光下连对方的鼻子眼睛也看得清楚。虽然高一功和她身边的将士们很担心敌人会向她乱箭射来,但是她很明白敌人要劝她投降或生擒她献俘阙下,决不会向她放箭。她这样更向高杰走近几步,张材和慧英的箭射出去就更有把握,而且也便于贺金龙出敌不意地冲向前去。高杰是一个有勇无谋、胆大心粗的人。他看见高夫人身边的将士所剩无几,而高夫人又策马来到他的面前,误以为她定然是自知无路可逃,愿意投降。他向高夫人大声说: “李嫂子,老八队已经完蛋啦,快投降吧!” 高夫人按捺着一肚子怒气问:“你是英吾么?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朝廷不是悬有重赏么?快来捉我吧,迟疑什么呢?” “嫂子不要这样说。虽然嫂子一向待我不错,可是如今我已归顺朝廷,不能徇私情放走嫂子。请嫂子自己下马投降,免得动手。” “英吾,你既然还有脸叫我嫂子,让我问你几句话。问过后,我是降是战,再作决定。我问你,我同自成一向待你如何?” “李嫂子,两军阵前何必问这话?” “七八年来,自成把你当手足相看,别人也说你是自成的心腹大将。你既拐走了邢氏,又拉走一批人投降官军,反脸成仇,杀害起义兄弟,如今又来劝我投降,想送我到北京给朝廷凌迟处死。你如此行事,别说对不起自成,难道能对得起一班朋友?能对得起咱们老八队的大小三军?你忘恩负义,禽兽不如,还有脸同我说话!” 高杰被斥责得满脸通红,说:“高桂英,你休得胡说,再不投降,我就不留情面了。” 高夫人向高杰左右的将士高声叫道:“老八队的众弟兄们,李闯王没有亏待过你们,有良心的都站远一点,让我同翻山鹞决一死战!” 她的话还没落音,两支箭已经从她的背后射出。慧英的箭射出稍早一秒钟,先中了高杰坐骑的右眼上边,穿透脑骨。张材本来要射他的喉咙,想一箭结果他的性命,不料因为他的马中了箭猛跳起,这一箭误中在他的护心镜上,铿然一声落地。高杰的马跟着咕咚一声倒下去,把他抛在地上。农民军早就咬牙切齿,趁着这机会同贺金龙杀了过去。高杰的二三百骑兵中有一部分听了高夫人的话拨马就走,但有一部分是高杰的死党,舍命抵挡,把高杰从地上救起。高杰跳上另外一匹马正要迎战,不知谁从后边对他放了一支暗箭,误中在他的盔上。他惊魂未定,贺金龙已到面前,一刀砍伤了他的左颊。他手下毕竟人多,把贺金龙团团围住。高杰自己怕部下有变,趁机会负伤而逃。 贺人龙趁着刘芳亮在同左光先厮杀,指挥着人马一拥过来,把袁宗第和高一功等包围起来,展开混战。罗虎害怕高夫人有失,留下一半孩儿保护老营,率领着一半拼命来救,在官军中左右冲杀,寻找高夫人。高杰的手下人虽然随高杰叛变,但他们的亲戚和朋友的孩子有不少参加了孩儿兵,因此他们不忍心同这些孩子作战,一哄而退。 贺人龙的部队本来就不愿出力死战,一见高杰的人马纷纷退走,不知究竟,就有不少人跟着后退。贺金龙趁机杀出垓心,大声喊道:“乡亲们!咱们无冤无仇,非亲即故,用不着彼此拼命!”一大群姓贺的将士听见贺金龙的呼喊,簇拥着贺人龙就往后退。贺人龙一面大骂不许退,一面却在将士们的簇拥中后退了一箭之地。等他再想追赶高桂英,高夫人早已不知去向。 高一功在混战中杀了一阵,看见贺人龙和高杰的人马已经后退,赶快回头来寻找姐姐,却没找到,连袁宗第和贺金龙也不知都杀往哪儿去了。遇见罗虎,询问老营情况,才知道罗虎是带着一半孩儿兵来救高夫人,对老营的情况也不清楚。他们赶快向老营方才隐蔽的土丘奔去,却不见了老营。月色下,但见满山遍野,到处是左光先的步兵和骑兵。他们在战场上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后来看见一股人马正在被左光先的人马围攻,情况十分危急,他们以为这被围困的一定是高夫人所率领的老营和卫队。不料他们冲杀过去,却看见是刘芳亮在那里苦战。他们把刘芳亮救出重围,一同在喊杀震天的战场上,在无边无涯的敌人中间左冲右突,到处寻找高夫人,却连踪影也找不到。后来他们的人马剩得更少,被左光先的骑兵冲散了。 刘芳亮的身边还有一百多人,好容易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树林的掩护,暂时甩掉了敌人,向一座小山脚下奔去,因为他刚才听见从那里传过来一阵杀声,想着高夫人可能会逃到那里。不料到了小山脚下,只看见小河滩上和浅浅的河水中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有敌人的尸体,有农民军的尸体,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和孩子。分明是老营在这里同追兵有过一场混战,可是高夫人哪里去了? 刘芳亮同几个亲兵跳下马来,在死尸中到处寻找,要找一个尚未断气的农民军问一问高夫人的下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却谁都不肯说出:他们留心看那些尸体中有没有高夫人在内,但又害怕会看见她的尸体。尸体是那样多,又加上月色不明,有一些尸体血肉模糊,他们时间紧迫,追兵已近,怎么能一一辨认?忽然,他们看见了驼背老头躺在血泊中,旁边躺着他的身中数箭、已经死了的大青骡。他只剩下奄奄一息,身上、头部和右手被砍伤,花栎木棍子已经丢失,左手中握着砍柴的短柄利斧、右手握着镰刀把。在他的前边两步远躺着两个官兵,一个人的脑袋和半个脸孔被劈开。刘芳亮俯下身认清以后,抱着他的血身子连叫几声,问他:“高夫人哪里去了?”他慢慢地**一声,吐出来模糊不清的三个字:“都完了。”随即他的头一搭拉,停止了最后的微弱呼吸。刘芳亮放下驼背老头的死尸,站起来望望天上的星、月,望望河水,想着高夫人和老营的人们有的被杀,有的被俘,全都完了。他活着,有什么面目去见闯王?特别是想着高夫人的不幸牺牲,他欲哭无泪,恨不欲生,刷一声拔出宝剑就要自刎。多亏站在身边的一位小校眼疾手快,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腕。他一脚将小校踢倒,又要自刎。两个亲兵同时抱住了他,跟着,左右和面前的将校和亲兵们一齐跪下,劝他莫寻短见,率领大家突围,往商洛山中寻找闯王要紧。 正在这时,一个小校喘吁吁地来到他的面前,说是看见沙滩上有许多马蹄印直往东去,并有血迹往东,说不定是高夫人率领着老营的一部分人马往东去了。刘芳亮亲自到沙滩上看看,果然如小校所说,一线希望从他的心上出现。他把宝剑一挥,说: “上马!往东寻去!” 转瞬之间,刘芳亮同将士们都上了马,像一阵疾风往东刮去,背后留下来一溜烟尘和一川月色。 第一队出发不久,闯王亲自率领的第二队跟着出发,悄悄地向西南疾进。当接近官军的营盘时候,一声呐喊,冲杀进去。官军已经有了准备,孙传庭和马科亲自率领官军,堵截义军去路。首先是火炮与弓弩齐发,使农民军受到很大损失。幸亏农民军全是轻骑,行动如风驰电掣,眨眼卷到敌人中心,短兵相接,展开混战,使敌人的火器和弓弩失去作用。他们以一当十,且战且走。官军虽然有巡抚亲自跃马督战,也没有办法把农民军拦阻,只好纷纷地给农民军让开血路。 农民军走了五六里路,已经杀出重围,遇到一条小河,人马都停下喝水。李自成检点一下人数,只剩下三百多人,而郝摇旗的人马没有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给敌人截断了。 从南方传来一阵阵的喊杀声,相距大约有四五里路。李过有些焦急,向闯王说: “二爹,郝摇旗失散了,一定是误走到曹变蛟的阵地上,怎么办?我去救一救他?” “算了,随他们去吧。一来我们无兵可分,二来你也没办法找到他们。” 追兵已经很近了。农民军迅速上马,肃静无声地等候着闯王下令。直到这时,这一支人员稀少、多数挂彩的队伍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纪律和秩序,并不因为官军的追到就惊慌溃逃。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张弓注视。等看见官军的骑兵影子时,他命令说:“起!”同时他连发两箭,射倒了两个走在前边的骑兵,使官军大为惊骇,纷纷停住。农民军沿着一条峡谷向南方缓缓奔去。李自成亲自带着张鼐、李双喜和亲兵断后。 前来追赶的是马科的骑兵。他们不敢猛追,但又不愿让农民军白白逃掉,所以总是相距半里上下,希望到天明时候或有乡兵拦击时候他们就一鼓向前。李自成看破了官兵企图,吩咐李过带着张鼐、任继荣和任继光等一群青年战将和二百多名骑兵留了下来,埋伏在两旁的树林里边。 马科率领着十几员战将和一千多名骑兵向前追赶,希望能够活捉闯王,建立大功。正在走着,突然听见背后发出来一阵喊杀,有两支人马从两边树林里同时拦腰杀出。他正在惊慌失措,李自成、刘宗敏和田见秀等杀转回来。他当时还企图抵抗,但是他的兵将们不知道农民军有多少人马,一哄而逃,并且把他裹在中间,拥着他不能不逃。他亲手砍死了几个兵,想制止这种混乱,但也无济于事,就只好带着一部分将校和亲兵在自己的骑兵中间乱冲,夺路而逃。农民军对着混乱的官兵大杀一阵,也不追赶,继续向前赶路。 当马科的人马正在峡谷中慌乱溃退的时候,孙传庭带着他的巡抚标营追到。他起初得到左光先的禀报,认为李自成夫妇带领老弱妇女和一部分精兵向东南突围,但当他正在亲自向东南追赶时,又接到马科的禀报,说是向西南的一股“流贼”全是精兵,并发现刘宗敏在内,可能李自成本人也在里边。他赶快回兵向西南追来。他的标营人马见马科的人马这般溃逃,以为是农民军追杀过来,也立刻惊慌后退。经他大喝几声,才算止住。 孙传庭派人把马科叫来,问问情况,但也不能断定李自成是否在这一股突围的人马里边。他正要下令穷追,从战场上连来了两个报告:一个说有人看见李自成负伤落马,藏在林中,如今正派人仔细搜索;另一个说在乱尸中发现了一个死“贼”很像李自成,身旁躺着一匹乌驳马。孙传庭向禀事的小校厉声问: “这个死贼的身上是不是挂着朱红描金牛皮箭囊?” “回大人,是朱红描金牛皮箭囊。” “手中拿的可是花马剑?” “他的右手也受了重伤,剑不知失落何处。” “难道连剑鞘也失落了?” “没……没有看清剑鞘上有没有字。” “谁派你前来禀报?” “总兵大人。” “混蛋!……回去细查!” 小校走后,孙传庭在马上想了片刻,下令停止追赶,速将人马撤回。以他看来,马科的人马经此一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难望拼命追敌。别的追兵受了这一仗的影响,对农民军也有点心中畏怯,前边山路崎岖,万一再中埋伏,损兵折将,不惟影响勤王,反而要受皇上责罚。另一方面,他想着“流贼”分为两股突围,闯王未必在这一股里;如若在这一股里,前边所有山路已经有乡勇把守,定难侥幸逃出。另外,刚才连来两个报告也增加了他的幻想。他想今夜“流贼”死伤惨重,大概李自成不死即伤。想到这里,他向跟在身边的中军参将刘仁达说: “火速通令三军,闯贼等元凶巨恶不死即伤,务须认真于死尸中及林间草丛逐处搜查,不得有误!” 孙传庭回到战场上巡视一下,看见到处都是尸体和负了重伤的人,因这一阵月色昏暗,也分不清是农民军还是官兵。他来到曾经是农民军驻扎的那座小山寨中,农民军所留下的几百个重伤号都没有了首级。这种惨无人道的现象并没有动一动他的心。他明白这是某一部官军来割掉这些重伤号的首级虚冒战功,但是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他也将以假作真地上报朝廷,也让那位从北京来的刘太监看一看他的战功。所以他看了后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话,赶快策马向他的老营奔去。这时,天色已经黎明,而总督也来到他的大帐中了。 洪承畴一直在高处观战,后来听说向西南一路突围的都是农民军的精骑,他断定李自成必然在这一路,随即率领标营前往督战。但走了一段路,得到禀报,知道孙传庭和马科已经退回,他就来到孙传庭的大帐中等候。听了孙传庭把追杀情形报告以后,他心中暗暗吃惊,越发断定李自成准是率领着刘宗敏等从西南逃走了。但是转念一想,这次大战使李自成差不多全军覆没,毕竟是十年“剿贼”以来的空前大捷,皇上大概不会责备;万一责备,这责任也是在巡抚身上。这么一想,他就没有把心中的不愉快流露出来,反而对孙传庭说了些慰勉的话。正好潼关兵备道丁启睿也来到帐中,他意味深长地说: “丁大人,此次大捷,实为十载剿贼所未有。然闯贼与刘宗敏等或死或逃,尚不可知。学生与孙大人马上就要北上勤王,今后关中治安及查明巨贼下落,都要仰仗老先生了。” 丁启睿听出来这话中有保荐他接任陕西巡抚的意思,赶快躬身回答: “职道一定遵命。” 随即丁启睿立刻又派许多人去传令各处山寨士绅,务须督率乡勇处处堵截,用心搜山,“不许一贼漏网”。 这次李自成伏击战虽然获得成功,杀死和杀伤了很多官军,使敌人不敢再追,但农民军也死了二三十人。在路上,又有一些原来受伤的人,因在伏击战中出了力,伤口迸裂,流血过多,加上过分疲惫,栽下马死去了。 黎明时候,李自成的人马正在崎岖的小路上前进,忽然发现前边的道路被树枝堵塞,不能通行。大家正在发疑,忽听一片锣响,从附近的树林和荒草中窜出几百乡兵,凶猛扑来,手执六七尺长的白木棍子,朝着人马乱打。农民军仓猝迎战,损失很大,只好落荒而走。走不到两三里,前边又出现了几百乡兵,截住厮杀,而背后的乡兵也呐喊着追赶过来。 刘宗敏在昨天黄昏前已经受了轻伤,夜间突围时受了两处伤,有一处箭伤在胸前,比较严重,如今精神已经委顿。而且糟糕的是,他的马也带伤了。但是当他看见一个穿红袍的人,骑着一匹甘草黄骏马,指挥乡兵进攻的时候,他的精神忽然振作,大吼一声,直向红袍奔去。那个人看他来到,回马便走。刘宗敏正在追赶,连人带马落进陷坑。红袍立刻转回,用大刀砍他。同时有十几个乡兵在岸上用枪向他猛刺,用白木棍子蒙头乱打,像落下的雨点一般。他在陷坑中狂吼如雷,挥舞双刀,使敌人的枪刀和棍棒不能近身。许多年后,这一带的人们还活龙活现地传说着当时刘宗敏的奋战情形,并说他简直不是武将,而是一个天神,又说他是蓝田某处大寺里的韦驮转世。却说刘宗敏虽然英勇抵抗,到底也无法跑出陷坑。正在万分危急,李过赶来,杀散乡兵。刘宗敏趁机会奋力一跃,出了陷坑。一看那个穿红袍的人尚在附近召集乡勇,企图反扑,宗敏不顾身上的三处伤口都在流血,大吼一声,纵跳而前,一刀把他砍下马来,抓过来甘草黄纵身骑上。他和李过已经没有一个亲兵,不敢恋战,赶快向闯王那里奔去。 随着闯王突围出来的兵将,大部分牺牲了,余下的也被打散,东一股,西一股,各自为战。他的身边只剩下双喜、张鼐、任继荣和任继光,还有少数几个亲兵。看见刘宗敏和李过来到,他用剑挥了一下,说:“随着我来!”于是他在前边开路,李过殿后,一路砍杀,突破了乡兵包围,不管有路没路,望着正南奔去。走了一里多路,遇着田见秀和谷可成带着三个人从另外一条路上奔来。他们会合一起,继续前进。又走了两三里,从树林里走出来两个骑马的人,向他们呼喊。他们看见是袁宗第带着偏将李弥昌,每人的身上都染着鲜血。一看见袁宗第,自成的心中一凉,想着:“老营完了!”等袁宗第走到跟前,自成问了问他们身上的创伤情形,叫大家继续前行。又走了一里多路,遇到一条山溪,他才叫停下休息,饮马,打尖,并取出医生尚炯昨晚临出发前给他的金创神效散叫受伤的人们上在伤口上,还有一种内服的丸药也让他们用凉水吃下。从看见袁宗第和李弥昌以后,直到现在,大家都憋着没有问高夫人和老营的事,为的是一则大家心中都明白老营完了,不敢打听,二则也因为他两个的伤势很重。可是大家多想知道老营的真实情况啊!路上,李过和双喜都曾经忍不住要问,被闯王用眼色阻止了。如今上过金创神效散,又吃了止疼活血的丸药,他们的伤口不疼了,精神也好些了,李自成才向宗第问道: “汉举,老营怎么样?明远同一功的下落呢?” 袁宗第,这位二十九岁,平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猛将,突然像小孩子般哭了起来。他相信老营完了,愧悔他自己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他心中认为,老营中有他自己的妻子牺牲了不打紧,最痛心的是高夫人和兰芝没有下落,其次是刘宗敏、李过等各位大将和一部分偏将的眷属都跟着完了。 双喜和张鼐见他一哭,知道高夫人已经是凶多吉少,都不住抹泪,但不敢哭出声来。 袁宗第抽咽说:“闯王!老营给冲散了,一切完了。我没有面目见你,也没有面目见大伙儿兄弟!” 李自成安慰他说:“胜败兵家常事,难过什么?你自己也受了伤,并不是没有出力。” 田见秀接着说:“大家不用难过。老营不过是一时给官军冲散,过些日子就会知道下落。目前保着闯王找一个地方立脚要紧,不要为老营事弄得方寸无主。” 刘宗敏和李过也对袁宗第说几句宽慰的话。随后,李自成问了第一队的突围和失散情形,吩咐大家上马起程。 茫茫无际的冬日蓝天上,孤孤单单的一小群征雁,排成“人”字,向南飞去。蓝天下,群山中,崎岖坎坷的羊肠小路上,队伍在行进。这支剩下来的农民武装,连兵带将只有十五人,忍受着饥饿、疲惫和创伤的疼痛,心情沉重,在荒山野谷中不停地走呀走。尽管在作战中被汗水湿透的内衣冰着肌肉,冷彻心脾,但还是有人在马上昏昏睡去。地形曲折,常常没有路。他们知道这时已过中午,按照着太阳的方向前进。李自成走在最后,想着这是他起义十年来失败最惨的一次,在心中自问:“难道就这样完了么?”他自己回答说:“不会的。只要我李自成没战死,不投降,就不会完事。我们会重新起来的!”想着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将士们,想着那些被他当做孩子看待的孩儿兵们,想着自家妻女和老营的没有下落,他的心中十分酸楚。许多失踪人们的影子,特别是高桂英昨天夜间同他在火边说话时和临别时的音容,都浮现在他的眼前。 走着走着,天气转阴,暗云低垂,似乎要下雪的样儿。不知走了多远,人困马乏,转眼间已是黄昏。闯王想着已经到了洛南县境,也许离杜家寨没有多远,便下令在树林中一个背风的地方休息。那些受伤的将士早已支持不住,一被扶下马来,有的靠着树根,有的倒在草上,立刻睡去。李自成同几个没有受伤和轻伤的人赶快割了几堆干枯的荒草给战马充饥,又砍了许多干树枝生了一堆火。在点火之前,他小心地向四下瞭望一番,看清楚周围几里内绝无村庄,更没行人,料想决不会发生意外。 战马全不卸鞍,只把肚带松一松,好让它们吃饱。人不解甲,并且把马缰挽在胳膊上,以备万一。自成叫大家安心睡觉,他同两个没有挂彩的亲兵轮流放哨。他坐到二更时候,把亲兵李强唤醒,他才睡觉。但李强也实在疲困,坐不到一个更次,便不由自己的意,头一栽,靠在树根上睡熟了。 荒山寂寂。夜幕沉沉。林间宿鸟无声,只有枯草败叶在霜风中瑟瑟作响和战马嚼食干草的声音与偶尔从火边发出的轻轻鼾声相混合。就在这沉寂而黑暗的午夜,几百乡兵悄悄地来到附近,要将他们全部活捉或杀死。 完全出李自成和刘宗敏等的意料之外,他们下午在荒山深谷中迷失了方向,绕了许多弯,反而向西北退回来几十里,误入乡兵控制的地区。当他们来到这里不久,有两个巡逻的乡兵发现了他们的行踪,随后来到近处,躲在对面山坡上看清了他们的一切情形,奔回山寨报告。这里距山寨有十几里远,所以等寨主得到报告,集合几百乡兵拿着武器分三路来到附近,已经是三更以后。他们在一里多远的树林中聚齐,然后采取包围的形势向这一小股酣睡的农民军悄悄走来。 尽管火已经快熄了,午夜的荒山中刮着霜风,寒意刺骨,但是极度疲惫的农民军竟没有一人醒来。偶尔有人翻了一下身子。偶尔有人说了一句梦话。偶尔又有一个重彩号轻轻地**一声。随即一切寂然,只有战马在静静地嚼着干草。 乡兵在树林中摸索前进,离他们只剩下半里远了。如果他们不能够及时醒来,不要片刻工夫,他们就要被扑到身边的乡兵们捆绑起来。 乌龙驹已经把地上的一堆干草吃得快完了。松了的肚带又感到紧起来了。身上重新感到有力了。但是它仍然低着头,贪馋地继续吃着,并且顽皮地探出头去,在旁边的一匹骟马的草堆上拉了一口干草,逗得骟马掉过屁股踢它一下。它正要还报骟马一蹄子,忽然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疑的声音,立刻停止嚼草,抬起头,向着前方和左右张望,同时两只耳朵机警地左右转动。紧跟着,它似乎明白了有什么危险来到,用力拽它的缰绳。连拽几下,闯王仍没醒来。它连敌人在树林中摸索前进的黑影也看清了,于是愤怒地狂叫起来,跳着,踢着,前铁掌在石头上踏得火星乱飞。 李自成一乍醒来,忽地跃起。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恰在这时,有一群宿鸟从附近的林中扑噜飞起。他心中恍然明白,一边拔出花马剑一边大声叫道: “上马!” 他的声音是那样洪亮,不但这一声把他的全体将士叫了起来,而且使来到附近的敌人大吃一惊,有的人禁不住打个寒颤,向后倒退。农民军以惊人的速度紧了肚带,先把重伤号扶上战马,跟着全上了马,拔出来刀和剑。闯王把镫子一磕,同时说了声“随我来!”向着鸟儿飞去的方向奔下山坡。乡兵们齐声呐喊,打算追赶,但他们都是步兵,没法追赶得上。拦在前面的几十个乡兵见农民军来势很猛,一交手就死伤了十来个,立刻惊慌地让开了路。 这一小股人马逃出了危境以后,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行。走到天明,遇到一个老百姓,他们才知道昨天下半天走错了方向,而现在走的方向很对,已经进到洛南县境了。李自成叫人马稍事休息,打打尖,继续走路。他看看只剩下的十五个人,又一次在心中问道: “难道就这样完了么?” 第十三章 当天下午,李自成遇见了高一功和两员偏将。他们都带着重伤,亲兵都死完了。为着高一功等重伤号实在没法继续在马上颠簸,自成决定在一个荒僻的小村中停下休息。这儿是在四无邻村的群山中间,村中只有三四户赤贫农民,与外边素少来往,不会走漏消息。休息了一个下午和一个夜晚,第二天上午,闯王等十八个人到了杜家寨。 杜家寨自前天闯王的人马过去以后,跟着官军经过,虽然百姓都躲了,但是房子搬不走,又给官军烧毁一些。那些没有被官军放火焚烧的茅庵草舍,几乎所有的门窗都给拆下来烤火了。因此,这次李自成兵败回来,寨里的老百姓对他特别亲热。另外,已经有风言说官军马上要离开潼关北上勤王。老百姓想着只要官军调走,闯王不久仍会重振旗鼓,所以他们在接近农民军时也比前几天胆大了。李自成一则因为二百多个重伤号还留在这里的山洞中,须要运走,二则看见杜家寨的百姓确实很好,三则也须就近派人打探潼关官军的动静和等候溃散的将士,打算在这里停留三四天,再向南走。他把这意见同刘宗敏等几位大将一商量,大家都很同意。在寨后边的树林中另外有一些窑洞,还搭有一些草棚,原来也是百姓平日逃反时躲藏的地方,现在就成为这十八个将士和战马窝藏之处。那个杜宗文老头派年轻人们每日在附近的山头瞭望,还派人往北乡,直到潼关县境,打探军情。 才在杜家寨住下的时候,李自成尽管在别人面前不曾流露出颓丧情绪,但暗中不免常常在心中自问:“难道就这样完了么?”他去山洞中探望彩号的时候,那些人们知道了全军覆没的消息,有少数人仍然对前途怀着信心;多数人信心动摇,但程度不同;还有少数人情绪低沉,认为以后要重振旗鼓,恢复两年以前的声势不可能了。这些人们的动摇和沮丧情绪更增加他的难过和沉重心情。他常常离开众人,只带着双喜、张鼐和亲兵李强,借休息为名,在树林中盘桓,愁思,消磨时光。有时他叫两个小将和李强站在远处,好让他独个儿愁坐林中,寻思办法。 从他到杜家寨以后,每天都有零星的溃散人员来到这里,多数都带着轻重不同的伤。有的骑着牲口,有的步行。李自成因为此地粮草困难,距离潼关又近,只把重伤的人员暂时留下来,叫其余的全都继续往西南走,指定在商州以西的一个地方集合,并且派一名将领先率领一批人去那里扎好老营。这些路过杜家寨的人员听说闯王没有死,住在这里,一个个喜出望外,好像眼前的世界又突然阳光灿烂。可是,高夫人和刘芳亮杳无消息,郝摇旗也没音信。人们都担心高夫人同老营一起完了。 高一功到杜家寨以后就发高烧,到第二天仍然烧得昏迷不醒。李自成十分发愁,很久很久地低着头坐在他的床边。想到几天前如果采纳一功的意见回头往汉中去,不同孙传庭在潼关附近硬碰,大概也不会全军覆没;又想着起义十年弄到这个下场,禁不住暗暗地长叹一声。 闷腾腾地从高一功的床边离开,李自成又一次走到山半坡上,在松林中盘桓很久。他一会儿想着那些没有下落的亲人和将士,一会儿想着今后应该怎么办,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在极度无聊中,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天启钱,在石头上掷着卜卦,结果是两吉一凶。他的心中感到欣慰,但又奇怪:“既然是吉兆,为什么还有一个凶卦?”跟着他又卜桂英母女的生死下落,却得了三个凶卦。他的心头猛一沉重,抓起铜钱用力一扔,扔进山谷。他心绪烦乱地在树林中信步走着。看见一棵倾斜的小树挡着羊肠小路,他拔出花马剑,一扬手削断小树。一个石块挡在路上,他把它踢出几丈远。过了一顿饭工夫,他才在一个磐石上坐下,一边想着高迎祥,许许多多死去的亲戚、族人、朋友和亲兵爱将,一边重新思索着今后怎么办,忽然叹口气,自言自语说: “胜败兵家常事,跌倒了爬起来,重新好生干吧。自古打天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从窑洞附近的草棚中传过来一阵马嘶,又雄壮又精力饱满。李自成听出来是他的乌龙驹在叫唤。平时,纵然有千百匹战马在早晨纷纷嘶鸣,他也能辨别出它的声音。现在他听出来它已经吃得很饱,多天的疲劳都休息好了。听见他的战马迎风长嘶,他不由地抽出来花马剑看了又看。当他看着心爱的花马剑时,想起来那一柄折断的赛龙泉,心上起一股惋惜之情。花马剑已经多天没有工夫磨了,经过潼关南原的恶战,有些地方的锋刃看来略微显得钝了,有些地方带着干的血迹。他把剑放在靴底上来回擦了几下,但是不能把乌紫的血迹擦净。于是他把剑插进鞘中,连着鞘交给亲兵头目李强,说: “快拿去把剑磨利。还有,叫人把乌龙驹牵出棚子遛一遛。你听听它的叫声,几天不上阵,它又急啦。” “是的,乌龙驹连三天也不肯闲着。”李强看见闯王的嘴角开始有了笑意,心中说不出的欣慰,接着说:“这花马剑跟乌龙驹可真是出了力啦!” 李强带着花马剑走后,闯王继续停留在山坡上差不多有半个时辰。这一阵,他的心情空前地平静,一边在小路上散步,一边盘算着今后应该如何招集散亡,如何练兵,如何认真整顿军纪,如何搜集粮草,在商洛山中度过这一段困难日子。一个念头突然跳到了他的心上,他想了想,在心中说: “对,对,趁如今朝廷在中原兵力空虚,一定得想办法使敬轩重新起义。倘若他起义,全盘死棋都活了。” 虽然他知道两三年来他同张献忠之间的关系很不好,而献忠的为人又有些诡诈,想劝说他不是容易的,但是他决计不管如何也要走活这步棋。他继续想了一阵,决定暂且不把这意见告诉几位亲信的大将知道,等在商洛山中扎定以后,赶快派人到谷城一带把献忠方面的情况打探明白,再作道理。 他正要离开松林回去,忽然听见从寨里传过来一个女人的哭声,紧跟着又一个女人也哭了起来。两天来他已经听熟了这两个女人的嘶哑的哭声。一个女人是因为惟一的儿子在去年被官军杀良冒功,这几天恰是周年;另一个女人是因为仅有的两间草房在前几天被过路的官军放火烧掉,如今没有住处。不一定在白天或在夜间,只要有一个女人一哭,立刻就引动第二个女人也哭了起来。现在闯王的心情刚刚开朗一些,听见她们的哀哭声又紧缩起来。他知道,寨中比她们遭遇更惨的还有许多家,只是有的人已经被接连的不幸遭遇弄得麻木了,有的人把眼泪哭干了,所以他只听见这两个女人的哭声。他的浓眉毛皱成了疙瘩,咬一咬牙,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双喜说: “快拿几两银子去周济她们。另外有几家房子给官军烧了的,每家也周济二两银子。你不小啦。像这样的事,我一时想不到,你自己也该留心!” 闯王走回到窑洞外边,恰好乌龙驹已经遛毕,被牵了回来,而李强也把花马剑磨好了。他接过来花马剑,看见一道青光照见他自己的面影,锋刃又显得无比犀利。在起义后不久得到这柄花马剑时,他曾经按照古人对一些名剑的传说,用马鬃试过它有多么快。现在他一时高兴,又随手从马尾上割下来十来根长毛,放在离剑锋两寸远的地方,用力猛一吹,那些长毛碰在剑锋上纷纷断落。左右的人们齐声叫好;有的人从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剑,大为惊奇。闯王望着大家笑一笑,插剑入鞘,挂在腰间。乌龙驹好像看见主人高兴,顽皮地低头在闯王的肩上舔了一下,踏着蹄子,挥动着尾巴,昂起头萧萧地叫了一声。闯王在乌龙驹的肩上拍了一下,使它离开一点。他正要叫亲兵取马鞍子,打算骑着乌龙驹跑几趟,忽然张鼐跑到跟前,向他禀报说郝摇旗回来了。 “他回来了?在哪里?在哪里?”闯王连声问。 “他带回来的人马多。山下边的那座破庙没人住,他就驻扎在庙里啦。” 闯王听说郝摇旗带回来的人马多,不禁心中一喜,忙又问:“他带回的人马多么?有多少?” “可不少,一百多人。马也有几十匹,还有几匹骡子。” “啊,他还带回来一百多人!” 倘若在往日,就是一位将领带回来一千多人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今天郝摇旗带回来一百多人,不但在张鼐看来是个意外,在闯王也看做一个意外。他满心地兴奋和高兴,说了声:“走,看他们去!”匆匆地下山了。 那天夜间,同大队失散之后,郝摇旗走错了路,向南冲去。等接近曹变蛟营盘时,他才忽然明白,但背后追兵很多,想回头重寻道路已不可能。正在忙中无计,忽见曹变蛟的营盘与马科的营盘中间守兵正在调动,他率领百余人呐喊一声,杀了进去。曹变蛟的麾下将士虽然比较精锐,但是他们正在调动人马驰援左右战场,没有想到会有敌人向他们自己的阵营冲来,而郝摇旗的一百多名将士又都是抱着必死决心,勇猛异常,所以竟然被郝摇旗冲乱了阵。等敌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想把郝摇旗包围起来,这一群不速之客已经猛冲猛打地穿营而过。官军追杀一阵,因为地形复杂,终给郝摇旗逃脱了。 郝摇旗逃出以后,还有四五十人。路上遇到乡兵混杀一场,只剩下十几个人。他本来想从龙驹寨奔往河南内乡境内,但因乡勇和官兵把守甚严,无机可乘,只好折转向西,按照闯王在突围前的指示去商洛丛山中寻找闯王,不料在杜家寨碰在一起。沿路他陆续收容了别的队里溃散出来的弟兄,所以来到杜家寨时已经有一百多人,步骑都有,武器不全。郝摇旗一向跟李自成的作风不同,在平时就不喜欢严格纪律,何况是打了大败仗。他在从龙驹寨向这边来的路上,只要有机会抢到粮食他就抢,所以不但带来了一百多人,还带来了不少粮食。 李自成还没有走下山脚,就遇见郝摇旗上山来见他。一碰面,自成抓紧他的双手连连摇着,大声说: “哎呀!摇旗!我日夜都在挂心着你的下落!” “怎么样,李哥?我不但自家回来,还替你收容了百多口子人哩。” “好,好。你一回来,大将中就只剩下刘明远一个人还没下落。” “老营跟嫂子呢?” “也还不得音信。” “别担心。休息一天,俺替你往两省交界地方找去。” “潼关一带官军还没有走,你同我先到商州以西站住脚跟,另外派人去探听老营下落。” “官军能挡住咱寻找老营?哼,连曹变蛟的营盘咱还冲进冲出,别人还能挡住咱?我去找,李哥放心。洪承畴、孙传庭咬不了我郝摇旗的屌!” 自成笑着说:“莫性急。等咱们到了商州西乡再商议吧。” 谈话之间,刘宗敏、李过、袁宗第和田见秀都来了。大家一起到破庙中,看了看回来的将士。自成叫亲兵取来了金创药,又把尚神仙留在山洞中的那位徒弟叫来。他带着田见秀、李过和几个亲兵动手帮医生洗伤,上药,包扎,忙了一阵。郝摇旗没有动手,站在一旁只是笑,有时向左右的将士们挤挤眼睛。等自成忙过一阵,郝摇旗拉着闯王的手,笑着说: “李哥,怪道老八队的弟兄们愿意替你卖命,打散了都愿回来,原来你待他们比亲手足还亲哩!” 这天黄昏,郝摇旗把李自成、李过和田见秀留下吃饭。袁宗第和刘宗敏因身上的金创未愈,早已走了。郝摇旗从路上带来些牛肉、豆腐。他吩咐亲兵炒了一小瓦盆子端上来,放在桌上,雾腾腾地冒着热气。牛肉和豆腐都切成像小孩儿巴掌那么大的方块子,放了些大葱大蒜做作料,少油无盐。亲兵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粗瓦碗,随即又拿来一个装酒的葫芦。郝摇旗右手夺过酒葫芦,左手端起闯王面前的粗瓦碗,大声说: “李哥,咱弟兄们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又团聚一起啦。孙传庭和洪承畴悬重赏要捉拿你送往北京,别说他们没有捉到你,连咱们一个重要掌盘子的也没捉到。在战场上他杀了咱几千人,咱也杀了他几千人。谁打败了?谁也没打败。要说咱们打了败仗,我郝摇旗的心中可不服!来,今天你开开戒,让小弟敬你一碗酒!” 郝摇旗的几句话说得闯王和众将都大笑起来。李过笑着说: “可是高闯王死后咱们各股头合起来,连眷属有十几万人,如今陆续回来的只剩下三四百人,没有回来的想着也不过千把人。虽然咱们不泄气,到底是倒了霉。” “几百人还算少么?你叔侄俩起义的时候不是只有两三百人么?俗话说,树起招兵旗,不怕没有吃粮人。等咱们把闯王的大旗一树,人马会像赶会一样地四处奔来!”郝摇旗转向自成,又说:“李哥,你说是么?来,快喝酒!” 李自成在二十六七岁以前本来是喜欢吃酒的,也有纵情豪饮、使酒任性的时候。近几年来,他在各方面日渐成熟,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处处收敛,性情上有了很大改变。酒是轻易不饮了,要饮时也只饮一杯半盏,连青年时期的酒量也大减了。今天一则因郝摇旗平安回来,还沿途收集了一批人马,他心中十分高兴,二则大败以来将士死伤散亡殆尽,妻女均无下落,他的心中又异常烦恼,两种心情交织一起,所以也愿意陪摇旗吃酒。但是他夺着葫芦,只让倒给他三五口酒。摇旗也不勉强,笑着说: “李哥,你这个人,名气一天比一天大,酒量一天比一天小,真是!瞧人家曹操,一般是义军首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平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帐中姬妾成群,吃饭时还奏着鼓乐。你跟他比起来,你简直成了吃苦修行的和尚啦。” 李自成在这些行事上是一向瞧不起罗汝才的,认为他不过是一个酒色之徒,缺乏宏图壮志,但是他听了摇旗的话以后却不说话,只是哈哈地大笑起来。倒是李过心直口快,冷笑一声说: “曹操虽然手下人马很多,可是到底没有多大出息,成不了大的气候!” 自成赶快说:“也不能这么说。曹操能够笼络住很多人,这就是他的长处,是他比一般人强的地方。” 郝摇旗已经替李过斟满一碗酒,替田见秀斟了半碗,自己先端起酒碗,让着大家说: “咱们不谈他曹操、刘备,喝酒是正经。来,来,咱们来一个开怀痛饮!”说毕,他先大大地喝一口。 虽然郝摇旗也挂心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他在自成的面前一字不提。他知道李过的酒量好,也善于猜拳,便伸出右手说: “补之,咱俩划几拳,三拳两胜!” 李过刚伸出一只手来,却见他的叔父把头一摇,就把拳缩回去了。自成对摇旗和李过小声说: “弟兄们都没有酒喝,有时连肚子也吃不饱。你们别大声吆喝,悄悄儿吃几口拉倒吧。” 郝摇旗吐一下舌头,缩回拳头,嘻嘻地笑着点点头,望着李过说: “闯王说的是。咱们喝哑巴酒吧。” 就在这刹那间,李自成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问题,摇旗处处都好,就怕将来认真整顿起军纪来他有意见。他正在考虑着是否这时同摇旗谈一谈今后的一些问题,刘宗敏派一个弟兄来请他回后山去,他赶快起身走了。 李自成见了宗敏以后,才知道昨天杜宗文派出去的一个本村人探听消息已经回来了。这个人向北去走出几十里,因潼关县境内的乡勇还在到处搜山,盘查行人,不敢再往前走。他回来说,潼关附近的老百姓谣传闯王和高夫人都已经阵亡,如今官军正在各处的死尸中清查他们的尸首,并且说在靠近河南边境的一个什么峪中找到了一个女尸,官军认为就是高桂英,首级已经割下来送往潼关,但老百姓又说不可信。这个探事人还听说,如今各路官军云集潼关城外,总数不下五万,日内就要北上勤王,洪承畴已经先动身过河了。 听了这些消息,李自成的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几年来在陕西各地同他们作战的比较精锐的官军差不多全要调往北京勤王,今后活动起来就不再那么困难了。忧的是,谣传桂英已经死了,真的?假的?说是死在靠近河南边界,按方向不是很对头么? 他把探事的农民叫到面前,亲自问了一遍,没有问出来更多的消息。叫李强拿钱赏了探事人,他同刘宗敏商议如何继续派人去河南交界处探听老营的下落。正在商议,忽报又有一起人回来了。 在新回来的一起人中有李过的妻子黄氏和养子来亨,有刘宗敏的两个妻子,还有孩儿兵头目罗虎和王四,他们都是由医生尚炯带回来的。在老营被打散以后,黄氏和来亨在亲兵们的保护下突围出来,路上遇见了罗虎率领的几个孩儿兵合在一起,继续南逃。中途遇着刘宗敏的眷属和尚炯。后来遇到乡兵截杀一阵,死了几个亲兵,孩儿兵也只剩下罗虎和王四两个,而罗虎的大腿上也带了重伤。 他们的脱险归来使人对高夫人的生死更加忧虑。他们都是随着高夫人一起的,他们回来了,高夫人呢?同高夫人最后失散的是黄氏和来亨。据黄氏说,当她同高夫人离开的时候,高夫人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两百多人,指挥各家亲兵作战的小将贺金龙已经受伤,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已失散,刘芳亮被官兵隔断在另一个地方。高夫人看见情势万分危急,叫黄氏带着来亨向东南突围,而她自己指挥着身边的人马堵挡敌人。当时黄氏不愿意离开她,要同她死在一起,但被高夫人严厉斥责,并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十来个亲兵拥着她和来亨的马冲了出来。黄氏同高夫人年纪相当,多年来生死不离,虽然名分上是嫡亲的婶母和侄媳,但感情上却像是姊妹一样。加上高夫人英明干练,黄氏在许多事情上都对她依赖惯了,一旦失去这位婶母,就像半拉天塌了下来。在回来之前,她还存在着一些幻想;等到见了闯王和李过,幻想突然破灭,当着闯王的面就痛哭起来。别的女人们有的回来了见到亲人,有的没有见到亲人,本来就忍着满眶眼泪不敢哭,如今一听说高夫人凶多吉少,又见黄氏一哭,也都哭出声来。罗虎、王四和来亨,他们平日深受高夫人的恩爱,加上他们都是孩子,也禁不住抽咽起来。双喜比他们大一些,起初还竭力忍耐,不敢在闯王的面前哭泣,后来再也忍不住,头一低走出去,蹲在门外抽咽。张鼐跟在他背后出来,蹲在他的身边偷偷抹泪。那些跟着闯王和李过多年的亲兵们,也都很难过,噙着热泪,不敢抬头。 自从李自成起义以来,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出现这样的场面。他心中很难过,但不知说什么好。刘宗敏平日最讨厌女人哭,但他现在却不发脾气,同李过一样低着头不做一声。自成望望大家,站起来轻轻地跺一下脚,说道: “新吃了败仗,士气本来就不好,你们偏偏沉不住气!” 他走出门外,听见刘宗敏大声地骂他的两个女人,而李过也责备黄氏说: “都怨你忍不住先哭!婶子只是下落不明,哪能就死了?真是!” 李自成一直往山坡上走去,连一个亲兵也不让跟随在身边。下弦月尚未出来,星光下隐约地现出来羊肠小路。这是他两日来走熟的路。他走到那个常坐的磐石边,不管石上多凉,颓然坐下。有很长一阵,他的心中像乱麻一样,忽而想到他的妻子、女儿和许多没有下落的将士身上,忽而想到摆在面前的许多困难,忽而想到潼关官军会不会留下一部分追来商洛山中,忽而又想到用什么办法使张献忠和罗汝才重新起义。虽然他不愿多想高桂英和兰芝的生死吉凶,但高桂英毕竟是他的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和好帮手,兰芝是他的独生女儿,她们的影子总是不断地扰乱他的心,使他不能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考虑一个问题。在心情极度烦恼中,他对自己问: “为什么我败到这步田地?为什么?……倘若张敬轩同曹操都不肯重新起义,难道明朝的江山就推不倒么?” 他一时不能够清楚地回答自己,感慨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星空。 看了一阵天象,他想起来高一功的情况不妙,尚炯回来了也许会妙手回春,便从石头上起来,往住的地方走去。走了不到一箭之地,他才看见双喜和李强站在一棵树下保护着他。他对双喜说: “你舅舅在发高烧,快请尚神仙去瞧瞧,耽搁不得。” “我舅舅在黄昏前已经退烧了,还喝了一碗稀饭。刚才尚神仙去瞧了瞧,给他吃了一包药。我听尚神仙说,俺舅吃了这付药就不碍事了。” 自成突然放了心,没说别的话,径直向高一功住的窑洞走去。他站在一功的床边,看见他果然神志清爽了。可是高一功因见尚炯等都已回来,而姐姐、甥女、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没下落,加上创伤较重,心情比较晦暗,甚至担心今后不容易重振旗鼓。趁着屋里没有别人,他悄悄地对姐夫说出来他的灰心。闯王在他的床边坐下去,安慰说: “一功,你不要为咱们打了个大败仗灰心。刘邦同楚霸王打仗总是打败仗,连自己的父亲和女儿都给霸王俘去,可是后来终于得了天下。眼睛要往远处看,别看目前一时。” 高一功叹口气说:“虽说胜败是兵家常事,但不知天意如何。” 自成说:“天意就是民心。只要看看民心背叛情形,就知道朱家的江山坐不长了。近几年各地的天灾,有时大旱数月,有时飞蝗蔽天,弄得赤地千里,断绝人烟,就知道明朝的气数已经尽了。自古成大事立大业都不是容易的,哪能像赵匡胤那样容易就黄袍加身?只要咱弟兄们百折不回,吃尽艰难,终会打出一个名堂来。” 一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你说的很是。只有咱们能打出一个名堂,才能对得住那么多死去的人。” 自成看见一功说了这句话眼圈儿忽然一红,明白他所说的那些死亡的人是指的叔父高迎祥和许多十分亲近的亲戚、本族、邻人和朋友,也许还包括他的姐姐桂英。自成的心中也感到隐隐刺疼,避开了一功的眼睛,站起来说: “你安心养伤吧。我想明天再停留一天,看是不是还有人马回来。明天晚上起身往商州西乡去。到那里驻定以后,咱们加紧恢复元气,重新大干。”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明天晚上起身拉到商州地带好。不过那个地方很穷,粮草缺少,困难很多。” “许多困难我都想到了。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山,也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夜里,李自成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是不能入睡;有一次刚刚矇眬入睡,又忽然从极不愉快的梦中惊醒。他索性悄悄地穿衣下床,提着花马剑走出去,在凄清寒冷的月光下舞起剑来。他舞到浑身冒汗便停下来,在山坡上徘徊一阵。尽管尖风刺面,胡须上结着严霜,他仍然不愿意进去睡觉。为着抵御寒气,也为着消磨长夜,他重新舞剑。舞着舞着,从寨中传过来断续的鸡叫,而他的乌龙驹也在草棚中发出了一阵长嘶。 由于杜家寨不宜久住,李自成决定今天黄昏后离开这里。午饭后他召集大小将领们开了个会,要大家赶快准备。他命令全部马匹都叫彩号骑,大小将领只要能够步行的一律不许骑马,轻彩号能够步行的,两个人轮换骑一匹。从前留在山洞中的重彩号经过这几天的休息和治疗,有一半都可以勉强骑马。自成决心把他们带走,余下的一半人也要在几天内派人运走。原来准备把重彩号转移到蓝田山中,如今都用不着了。 杜家寨的几个青年农民一听说闯王要走,都跑来要求入伙。闯王因为一则马匹缺乏,二则粮食困难,不让他们入伙。但是三天来他们不但跟闯王部下的弟兄们混得熟了,同李过和田见秀等也熟了。经他们死缠活缠,见秀才答应把他们收下。一个牧羊青年的母亲是个寡妇,又无兄无弟。母亲不让他去,他一定要去。母亲拉着他的衣襟哭着不放手。他挣脱母亲,噙着两眶热泪边跑边嘟哝说: “这种年头,你让我去入伙吧,混好了我会捎钱养活你。你不放我去,眼看着娘儿俩活活饿死!” 恰巧这时候田见秀同郝摇旗从这里走过。见秀把牧羊青年叫到面前,责备他几句,说明坚决不收他入伙,要他在家孝顺母亲,又掏出几钱散碎银子交给寡妇。寡妇感恩不尽,趴地下连磕响头。离开这个寡妇以后,摇旗在见秀的肩上拍了一下,抱怨说: “玉峰,人们都说你是活菩萨,我看你越来越变得婆婆妈妈啦。都像你这样,咱们一百年也不容易弄到十万八万人。从前,别说是自愿找上来入伙的,多少不愿入伙的,只要年轻力壮,咱们还不是裹了进来?一裹了进来,他们不情愿也没办法。陕西驴子不拽车,由不了它的意儿。只有那样,咱们的人马才能像海潮一样。” 见秀笑着说:“海潮涨得猛,退得也快。自成同我谈过,眼前粮草困难,不宜多添人。” 摇旗说:“哼,打江山全靠人手多。人多啦就有办法!” 李自成正打附近经过,听见田见秀和郝摇旗的谈话,在心中笑着说:“要是将领们都能像玉峰这样,就不愁不能把队伍变成仁义之师了。”他走到一间破茅屋的门口,一个约摸四十岁出头年纪的黑大汉笑嘻嘻地迎了出来,说: “闯王爷,我的东西已经拾掇齐楚啦。” 这人名叫包仁,是个铁匠,久闻蓝田刘铁匠造反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当三天前刘宗敏同闯王回到杜家寨时,包仁夹在人堆中迎接,但不敢上前说话。后来经邻居们怂恿,由杜宗文带着他去看过宗敏一次。宗敏一听说他也是铁匠,正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心中很热乎,就问道: “穷日子还能对对付付混下去么?” 包仁叹口气说:“不瞒你说,不行啊。有几亩地的人还活不下去,何况咱们家连打老鸹的坷垃也没有。从前靠手艺吃饭,现在喝西北风。” 杜宗文老头插言说:“真是喝西北风呢!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铁匠老包?可是这年头,到处田地荒芜,不成世界,有好手艺也不顶饥寒。” 包仁用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如今倒清闲,抄着手过日子,等着饿死。” 宗敏的心中一动,眼光在包仁的脸孔上转了一下。军中很需要铁匠和各种手艺人,可是在目前情况下,他肯不肯入伙呢?于是他笑着问: “老包,既然在家里活不下去,随俺们造反好不好?” 包仁回答说:“说良心话,我要不是上了年纪,一定要跟随你们造反去。我不会耍刀弄剑,抡大锤也管打仗。一锤打下去,连头盔也会打碎,不能只叫他头皮上起个青疙瘩。” 刘宗敏和周围的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年纪大一点儿倒没有什么,”宗敏说,“咱们队伍里用不着你打仗,修理兵器跟打造兵器可是要紧。” “行,行。只要你刘爷不嫌我年纪大,我就入伙!” 后来刘宗敏把包铁匠愿意入伙的事情对自成谈了,自成也很高兴。今天上午自成同包仁见了面,知道他还没有同老婆说明,嘱咐他务必跟老婆商量商量。现在闯王顺便来看他,第一句话就问: “老包,你的老伴儿可放你去么?” “她喜不肯!我在家里没活干,老两口眼看就要成饿死鬼,她巴不得我跟着你闯王爷找条活路。”包仁用脚踢一踢用麻布包着放在地上的锤子和钳子等工具,又说:“你瞧,我要带的东西,她老早就替俺拾掇好啦。” 包仁的老婆不知在屋里摸索什么,在黄昏的黑影中向外搭腔说:“闯王爷,你老进来坐吧,我给你老烧茶!” “不坐啦,我还有事哩。” 包仁的老婆又说:“闯王,砧子和风箱也带么?他要挑着走,可是人饿得黄皮刮瘦,又是走长路,我就是担心他掉队!”她觉得心里有许多话要对闯王说,可是说不出,拉起衣襟揩眼泪,随即擤了把酸鼻涕。 闯王说:“包大嫂,砧子和风箱都要带,用时方便。你放心,这些东西用不着包大哥自己挑,咱们有骡子驮。” 包仁连忙说:“我挑,我挑。我的腿脚还硬。” 闯王转回头说:“小鼐子,你帮包师傅把东西送去交给管事务的,动身时驮在骡子上。” 包仁的老婆正鼓起勇气要对闯王说一句什么话,但闯王已经走了。她倚着门框,望着闯王的高大的背影转过墙角,又用衣襟擦眼泪,对男人哽咽说: “只要你跟着闯王多做点仁义事,不无故杀人放火,菩萨会保佑你。这年头,什么兵,什么贼,官兵行事比贼还差得远哩。” 一更时候,农民军整队出发。闯王叫郝摇旗率领一小股将士作为前队,所有骑马的彩号和十几匹骡驮子走在中间,后边是步行的轻彩号,他自己同李过率领一批人作为后卫。李双喜看见郝摇旗已经骑着马走了,就同张鼐一商议,悄悄地把乌龙驹留了下来。但他们又害怕闯王责备,走去对李过说知,要李过劝闯王骑马上路。李过虽然知道闯王决不会同意,但又分明看见叔父的身体近几天大不如前,辛苦和忧愁折磨得眼窝深陷,两颊消瘦了许多,所以他也很想让叔父骑马出发。考虑片刻,李过望着两员小将说: “按道理他是闯王,他骑马天公地道,谁也不会说二话。可是我不好劝他。你们不妨试试看,顶多他说你们是小孩子不懂事,责备一两句算了。” 双喜眼圈儿发红,说:“只要爸爸肯骑马,我就是挨骂也心甘情愿。” 张鼐接着说:“双喜哥,别怕,挨打挨骂我替你!”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等闯王动身时,李双喜提心吊胆地把乌龙驹从隐蔽的悬崖下牵了出来,拉到闯王面前,叫了声: “爸爸!” 自成听见马蹄声就觉着奇怪,这时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也不说话,用力给双喜一个耳光,打得双喜趔趄两步,随即扑通跪在地上,不敢做声。他从双喜的手里夺过来马鞭子,扬起来正要往下打,张鼐也扑通跪下去,以自己的身子遮住双喜,并且说道: “是我替双喜哥出的主意。我错了,你狠狠地抽我吧!” 闯王气得手颤,但鞭子打不下去。这两个小将在前几天的大战中舍死拼命,异常勇敢,如今双喜左臂上的箭伤还没痊愈,而两个小将又都因作战疲劳和吃不饱肚皮,瘦得眼眶变大,面有菜色。他自来没有亲手打过他们,如今实在不忍心用鞭子抽。可是,不责罚,如何能教训他们?他在张鼐的屁股上狠踢一脚。当他又扬起鞭子准备往下抽时,李过赶快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说道: “二爹,你不用打他们,是我叫他们把乌龙驹留下的。”随即他转向两个小将,把脚一跺,厉声喝道:“还不起来把牲口送给彩号!” 两个小将立刻跳起来:双喜牵着马追赶彩号,张鼐转到闯王背后,以便在出发后寸步不离地保护闯王。过了一阵,自成转向侄儿责备说: “补之,他们小孩子懂得什么,你不该怂恿他们胡来!我自己下令全军马匹都给彩号骑,就应该以身作则。你们却暗暗把乌龙驹替我留下来,什么话!” 李过虽然论年纪只比叔父小几个月,但是他自幼对叔父非常尊敬,在自成的面前不敢随便。现在受了叔父责备,不敢抬头,也不敢做声。自成气呼呼地挥一下手,说: “咱们走吧!” 走到后半夜,下弦月姗姗出来了。人马在一个背风的山湾子里停下休息。郝摇旗看见李自成同后边的将士们步行而来,并且听说了双喜和张鼐受责,连李过也遭了没趣,感到很不好意思,悄声对一个亲兵说: “快把我的马牵到彩号队里去!” 义送摇旗 第十四章 在商州以西的丛山中选一个险要的地方驻定以后,李自成隐名埋姓,不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踪。他叫将士们在老百姓面前不要再称他闯王。老百姓纵然有人疑心他是闯王,也没人多言多语。何况他一贯粗衣恶食,与弟兄们同甘共苦,当地的人们确实被他瞒住很久,反而有谣言说闯王逃到河南,在老回回营里卧病不起。自成派出几个探子到潼关一带探听官军消息,另外派一个探子往湖广谷城察看张献忠的动静。从潼关回来的探子说,洪承畴和孙传庭果然率领五万人马勤王去了,可是高夫人、刘芳亮和老营仍无下落,只知前些天传说高夫人阵亡的事情不确,送到潼关的是一颗良家妇女的首级,相貌有点儿近似高夫人。自成继续派人去打探消息,决心在商洛山中收集旧部,埋头练兵,自己也趁机会读一些书。河南是四战之地,暂时不打算去了。 摆在自成眼前的困难很多,最紧急的难题是粮食。商洛山中本来就是个人烟稀疏、地瘠民贫的地方,加上连年的天灾和战乱,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来的稀稀拉拉,无衣无食,苟延时日。他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不仅要养活自己的部队度过严冬和荒春,也要赈济这一带的山乡百姓,使大家不要饿死,也不要再向外逃。当时搜罗粮食不外乎三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他拿出许多银子派当地可靠的老百姓和手下士兵扮作粮食小贩,骑着毛驴,到城池里和附近的县份里买粮食。每人一头驴,两条长口袋。往往十头到二十头小毛驴结队而行,不怕遇到零星土匪或小股乡勇拦劫。这种成群结队的小粮食贩子在这里和豫西一带自来就有,俗称赶驴贩儿,所以官府并不怀疑。自成的老马夫王长顺已经回来,虽然挂了两处彩,都不严重,很快地给尚炯治好了。他对做粮食小贩有经验,自成就派他专负责这个工作。他依然很快活,爱说笑话,同他一起的士兵和老百姓都很喜欢他。 第二个办法是向附近山寨中的富户借粮,如果遇到抗拒,就杀一儆百。当时因官府无力派兵入山,地主们对这股从潼关溃下的农民武装都很害怕,不敢不借。不过托人说情,借多给少的情形也是常有的。自成的第三个办法是派几小队人马到一二百里以外的县份打粮。事先找好底线,查清某一个山寨里或村中的富户情况,派人在夜间送去一封信,或到寨外放几响鸟铳,呐喊一阵,点燃柴火垛,临走时将信贴在寨门上。这些信有一个传统的老套子,这样写着: xx寨财主xx知悉:只因尔为富不仁,万人痛恨,本军特来向尔索要纹银xx两,小麦xx石,杂粮xx石,赈济百姓。限尔三天以外,五天以里,将银钱粮食如数凑齐,送至xx地方交付。倘若迟误,定将攻破寨子,烧尔房屋,杀尔人,鸡犬不留! 财主们有抗拒的,有托人说情,按照另外双方同意的数目把银钱粮食送来的。对于抗拒不交的财主,农民军就设法勾通内线,攻破山寨,用杀人放火和洗劫的办法进行惩罚。倘若没有内线,而山寨又防守严密,农民军为着避免损伤人马和威信,便不送去要银要粮的信。还有一些财主迁到城里或坚固的山寨中住,乡村里留着田地和宅子。农民军把信交给他们的佃户或邻人转去,如遇抗拒,便放火烧毁他们的乡下住宅。 李自成的打粮部队所采取的第三种办法是本地“杆子”常用的办法,所以起初当地财主们都误认为他们是从商州或洛南县来的“杆子”,也把他们叫做土寇。后来见他们行踪神出鬼没,马匹很多,很少奸**女的事,对穷苦老百姓更不骚扰,财主们才知道这是李自成的溃散人马,但长久不知道是李闯王亲自派出的打粮部队。 尽管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但部队的生活仍然极苦。特别是在第一个月中,遇到几天风雪,闯王自己同弟兄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棉衣很少,又缺被褥,大部分彩号还没有痊愈,有点粮食和棉衣先顾彩号,所以大家就更苦了。一天早上,风雪停止,闯王到买粮小队住的三间草屋中找王长顺谈谈放晴后如何购买粮食的事。他踏进门槛一看,不觉一惊。这三间草房中,一头放着本屋主人的一些东西,因主人走亲戚去几天了,单扇门上挂着一把锁;另一头乱堆着麦秸和干草,不见一个人,中间地上烧着一堆木柴火,用土坯圈着,并未熄灭,潮湿的树根半着不着,冒着浓烟,熏得闯王几乎睁不开眼睛。真奇怪,住在这里的二十几个弟兄到哪里去了? 闯王又向前走两步,仔细一看,看见从乱草堆中露出来一双破鞋,而且草在动弹,不觉笑了。他对着乱草堆叫了一声:“王长顺!”王长顺答应一声,推掉身上盖的干草,忽地坐起。但他的头上还蒙着许多草,有些草像流苏一样挂在毡帽的檐儿上,两只眼隔着草茎和草叶闪着微笑。他用手扫掉毡帽上的草,站立起来,向着草堆踢一脚,叫道: “伙计们,快爬起来。闯王来啦!” 大家纷纷滚出干草堆,站了起来,连忙在帽子和衣上拍打。王长顺好像猜到自成要问他们冷得如何,挺挺胸脯,嘻嘻笑着说: “闯王,俺们睡得真舒服。这干草窝比大财主们的鸭绒被子还暖和。大前年咱们打到江北,我第一遭看见了什么叫鸭绒被,也盖在身上试了试。说良心话,还不如睡在这干草窝中暖和哩。” 自成笑着说:“长顺,天气放晴啦,你今天就安排出去买粮食吧。雪一时化不了,山路难行。可是如今咱们正在困难头上,只好让你们多辛苦一点。” “嗨,你放心,再大的雪也挡不住俺们赶驴贩子,何况昨儿的雪并不算大。想舒服,在家里搂着老婆睡,不来造反啦。如今吃点苦,等打下江山,那时才看咱们享福哩!” 闯王故意问:“你看咱们能打下江山么?” “能!能!我敢打赌!谁要是不信,我王长顺敢把头赌上!” “怎见得?” “大明气数已尽,四下起火,八下冒烟,崇祯的龙椅早就坐不稳啦。你李闯王替天行道,打富济贫,剿兵安民,做事都是为百姓着想,真是有仁有义。从前一道起事的人多啦,可是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头领哪个赶得上你?再说,这几个月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闯王你冲锋陷阵,竟然连一根汗毛也没损伤,可不是大命人么?命该你得江山,处处有神灵保佑!” 李自成快活地大笑起来。为着目前的情况万分困难,他很怕弟兄们暗中灰心,因此昨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整夜失眠,如今听了王长顺几句话,心上的愁云扫去大半。他从王长顺的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上取下来一片干草叶,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说得很好,很好。”自成又望着大家说:“苦尽自有甜来到。有朝一日咱们打出商洛山,大家就不再像蛟龙困在浅滩了。” 双喜匆匆地走了进来,告诉闯王说郝叔叔来老营见他。自成觉得诧异:郝摇旗平日早晨起来较晚,今日特别冷,这样早来见他,发生了什么急事?他收敛了笑容,把如何出发买粮食的话对王长顺交代几句,便跟着双喜走了。 李自成自己住的是一座宽大的宅子。这原是一家大地主的宅子,全家于几年前逃进商州城内,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门。自成到了以后,把看门人赶往别处,这一座宅子就驻扎了他的老营。他同双喜和张鼐住在堂屋两头,中间空起来作为他同将领们谈话和议事的地方。东西厢和对厅都住着老营的亲兵亲将,另外一个偏院住着高一功和部分将士。黑漆楼门外是一片空场,可以容纳两三百人在这里练习武艺,但练习射箭却得到村外,那儿有一片更大的空地,如今就作为校场使用。堂屋背后有十几间群房原是住长工们和喂牲口的地方,如今改成了老营的马号,也住了一些马夫和亲兵。除堂屋右边有角门外,另外有一个后门可以出进。 “摇旗,这么早来了,有什么事?”闯王问,拉着郝摇旗坐下烤火。 “我,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没有钱用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怕你不会答应。” 李自成的心中更觉奇怪。平日郝摇旗说话爽快,今天为什么吞吞吐吐? “你到底要说什么?”他问。“快说吧,说出来咱们商量。” “我说,自成……” 郝摇旗刚要说出,看见李过匆匆走进院里,就把话打住了。他平日同李过之间相处得不很融洽,有些话他不愿当着李过的面前说出。李过一跨进上房门槛,向郝摇旗打个招呼,立刻对自成说: “二爹,昨天后半夜,我派往潼关去的探子冒雪赶回,说潼关那边的风声又紧啦,咱们得赶快准备。” “怎么又紧啦?” “他娘的贺疯子又回潼关啦,要来打咱们哩。” “他不是随孙传庭勤王去了?” “听说是走到山西忻县境里,他手下的人马一则多不愿离开陕西,二则怕同清兵打仗,三则因欠了几个月的饷,哗变了一千多。恰在这时,洪承畴和孙传庭得到潼关道的火急禀报,知道咱们的溃散人马有不少来到商洛山中,就派贺疯子带着余下的一千多人马星夜回潼关,快到风陵渡啦。” 郝摇旗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贺疯子算不了我的屌毛!咱不是怕他来,是怕他不来哩!” 李过坐下说:“贺疯子咱们自然不怕。不过咱们正要在这里收集旧部,训练人马,要是一打仗,俺二爹的屯垦和练兵打算就不行了。再说,潼关道丁启睿标下有一千多人,商州和武关方面驻有两千人,同贺疯子的人马合在一起足有五千人。另外,西安方面还驻有一万官兵,随时可以调来几千人。咱们虽然不怕他们来,也得准备一下。有备无患,免得吃亏。” 自成近来正在用心读《孙子十家注》,所以听了侄儿的话十分同意,点头说: “对,对。咱们要快做准备,不可大意。孙子说:‘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这句话十分要紧。你多派几个人前去潼关和西安打探,商州和武关方面也要随时打探。” “我现在就派人去。”李过说,从火边站起来,匆匆走了。 “摇旗,你刚才要说什么?”自成问。 郝摇旗有点儿勉强地嘻嘻笑着,却不说话。自从来到商洛山中以后,他带回来的人马有些回到原来队里去了,有少数因为受不了苦,觉着没奔头,开小差了。虽然开小差的只是几个人,但对于留下来的人们却很有影响。如今留在他手下的几十个人都是他的基本弟兄,在战场上都是好汉,可就是不愿在商洛山中吃苦,不习惯像李自成的老八队一样遵守纪律。他们起初在背后有怨言,后来就在摇旗的面前嘀咕,要求他拉到河南去另谋出路。摇旗起初不答应,无奈一天到晚被他们嘀咕,嘀咕久了,他就答应了手下将士们的要求。他想,他不能悄悄逃走,大丈夫来去光明,好朋友好合好散,所以特意跑来向闯王说明。可是一听说潼关官军有动静,他不能提拉走的话了。这时拉走,怎么能对得起自成呢?还有,别人不是会疑心他郝摇旗害怕官军么?自成见他不说话,问道: “老弟,你到底有什么事?” “别问啦,自成,没有屁事!你派我往潼关去抵挡贺疯子好吧?” “别急,打仗时当然少不得你这员猛将。” “妥啦,让我捉住翻山鹞替你出气!” 自成以为他并没什么重要事,也不再问下去,留着他吃早饭。刚吃毕,摇旗正要回去,自成也站起来要送他,忽然出外打粮的小将马世耀走了进来。自成笑着问: “世耀,你回来了?弄到了多少粮食?” “闯王,出事啦。大江大海过了千千万,阴沟里还会翻船呢!” 自成的脸色一寒,赶快问:“怎么,出事啦?碰到了官军还是碰到了乡勇?” “都不是。是土匪!” 一听说是土匪,自成的心中就明白了。他早料到迟早会同附近几县的杆子发生纠葛,而现在果然发生了。 “你吃过早饭么?”他问。 “已经吃啦。” “坐下烤火吧。”等马世耀在火边坐下以后,自成又问:“慢慢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马世耀率领着不足一百弟兄的打粮小队,去到一百五十里外的商县以西,向地主的山寨要粮要款,半月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几天前,他派了二十多个弟兄往老营运送粮食、银钱和绸缎,在半路上被一起土匪截住,全部牲口、银钱和东西都被夺去了,只把空人放回,有几个还被打伤。马世耀一打听,知道是黑虎星派人做的活。黑虎星是商县境内最大的一个杆子头儿,手下有七八百人,别的小杆子都俨然奉他为盟主。马世耀派人去见他,说明自己是闯王的人马,愿意同他讲和,各不相犯,只求把抢去的牲口、银钱和东西交还。可是黑虎星对着去的人破口大骂,说: “我操你娘!李闯王同他手下的大将们都在潼关死光啦,你还拿他的牌子来吓唬老子?回去对你们的掌盘子的说:你们这些溃散的流贼娃儿,要想在这个地面混,赶快乖乖儿投降老子;不愿投降,赶快滚远一点儿,别留在商县境内。这次看李闯王的死人面子,我把你们的弟兄都放回啦;下次再给老子捉到,可别说老子不留情!” 不管去的人如何解释,甚至发誓赌咒,说李闯王和几位大将确实没有死,但黑虎星听的谣言太多,只不相信这个人的话。他后来动了火,拔出刀来说: “别说李自成已经死了,就是他没死,亲自前来,老子也不会把牲口、银钱和东西给他!老子的刀认不得人。管他闯王不闯王,不事先说好,别想来老子的地面打粮。惹老子恼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谁是这一方的主儿!……来人,把他轰出去!” 马世耀听了去的人回来禀报,气得七窍冒烟,恨不得同黑虎星决一死战。但想来想去,毕竟自己的人马太少,不敢冒失。他只好连夜奔回,向闯王请示办法。 当马世耀向自成禀报时候,袁宗第、谷英、谷可成和刘体纯等七八位大小将领都来了。跟着,李过听说了消息也赶来了。群情愤激,纷纷议论,都主张出兵讨伐。他们认为如果自己显得软弱可欺,以后就别想在这附近几县站立脚跟。大家也想到,虽然黑虎星手下有几百人,临时还可以联络本地土匪一两千人,但毕竟是乌合之众,打起仗来狼上狗不上的,只须去三百多骑兵一冲,就可以把他们冲得溃不成军。何况还可以实行离间,单找黑虎星一人算账,别的土匪头子会乐得抄着手站在远处看热闹。郝摇旗顿顿脚说: “闯王,你派我去收拾这些杂种吧!咱们什么时候受过他妈的这样欺负?这可不是虎行平地受犬欺么?火星爷不放光,他们不知道神灵。咱们走的路比他们听说的还要多,光凭你李闯王的威名也会叫这班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们吓得屁滚尿流。他们以为强龙不压地头蛇么?我才不信这地头蛇有多么厉害!什么黑虎星白虎星,屌毛灰!” 看见闯王坐在火边听大家纷纷议论,只不做声,对他的请求也不说可否,郝摇旗忍耐不住,盯着闯王问: “李哥,你怎么不下令呀?难道连这班毛贼娃儿也害怕么?派我去吧,即令捉不到黑虎星本人,只要杀他个落花流水,也让这班毛贼娃儿们知道知道厉害,乖乖儿把抢去的东西送回,以后车走车道,马行马路,井水不犯河水。你还犹豫什么呢?” 李自成望李过一眼,在全场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发言。自成心中明白,在如今潼关风声紧急的时候,李过也是不同意对杆子用兵的。他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胸有成竹地对大家说: “都别急,动武不是好办法。听说目前贺疯子已经回到潼关,准备来商洛山中。咱们不能用右手打贺疯子,又伸出左手去同土匪打。黑虎星的事,我另外有办法,一定会叫他把截去的东西原物退还。你们都走吧,让我想个好办法。摇旗,”他拍着摇旗的肩膀说,“我并不是怕什么黑虎星。咱们跟他用文办法,假若行不通,等打退了贺疯子,再用武办法不迟。到那时,我一准派你去,让你这位火星爷显显神灵。”说毕,他哈哈地笑起来,引得大家都笑了。 “世耀,”他又说,“你也去睡一觉吧。等我决定了办法之后,就去叫你。” 大家都相信闯王一定有好办法,听了这番话都陆续地离开了。只有李过走到屋门口,看见了叔父的眼色要他留下,他赶快退了回来。 “补之,你看应该怎么办?”自成问。 “我也不主张打。目前应该全力去对付官军,不应让屁股后出了乱子。冤仇可解不可结,何况咱们同本地各县的大小杆子素来无冤无仇。” 自成点点头,说:“你说的很是。我看,不如你替我去一趟吧。你想办法亲自见见黑虎星,让他知道咱们都平安在此,不日就要重振旗鼓。咱们同他们都是受官府逼迫造反,不要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咱们打败了从潼关来的官军,对他们也有好处。” 李过想了想,说:“看情形,黑虎星一定还害怕咱们在此地住久了,会对他大鱼吃小鱼。” “所以你一定让他放心。一则咱们是讲义气的,二则咱们也不会在此长住。只要他们讲交情,别说咱们不会吃他们,他们有困难咱们还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可是我怎么同黑虎星见面呢?见面后他还是疑神疑鬼怎么办?” “你自己见机行事,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办成功。贺人龙说不定几天内就有动作。你在五天内一定赶回来,不可耽误。去,准备一下,等马世耀稍微睡一忽儿,你们就骑马动身。” 李过接受了这个困难任务,不敢多说别的话,从闯王的面前离开了。 一个时辰以后,李过带着二十名挑选的骑兵,携着干粮,同马世耀出发了。他们疾速前去,跑了一天,黄昏后也不休息,不到半夜就到了马世耀的人马驻扎的小村里。这里离黑虎星的老营所在地还不到二十里远。 天还不明,黑虎星就得到探子禀报,说李自成确实没有死,率领几百骑前来进攻,先行官是一只虎李过,昨夜率领一百多骑兵到了马世耀盘的村庄。黑虎星大惊,后悔自己莽撞,怂恿手下人惹了大祸。但是事已至此,也只好豁上了。他立刻传知分散在附近各村的人马火速集合,准备迎敌。刚吃过早饭,人马全都会齐,有些人震于闯王和李过的威名,不免惊慌,但有些人好像初生之犊不畏虎,摩拳擦掌地等待厮杀。黑虎星为着面子,决心血战一场。他想,如果能杀败闯王,他就可以在商洛地区称王称霸,如果战败,他的地理熟,再逃不迟。正在这时,李过派人下书来了。 李过的书子写得很简单,只说他“久仰英名,特来拜候”。黑虎星不识字,听左右识得字的人替他读了以后,他的心中十分狐疑。他问了下书人,知道李过只带二十名骑兵前来,随后就到。他眨着眼皮想了想,骂道: “操你娘,老子不会上当!弟兄们,擂鼓出战!” 黑虎星全身披挂,飞身上马,率领着几百人马前去迎敌。在村外几里远看见了李过的骑兵影子,黑虎星将自己的人马在赭红色的小山下一字儿排开,还准备一支步兵埋伏在树林中,打算在李过向前冲杀时从林中射出乱箭。但当李过的人马相距较近时,他有些迷惑了。他看得很清,李过确实只带了二十名将士,后边尘土不扬,显然并无另外人马。左右的头目说李过是用的诱敌之计,他觉得有道理,小声说: “一只虎真有种,不愧是李自成的亲侄儿,只带二十个骑兵敢来诱敌!弟兄们,准备厮杀,莫要中计!” 鼓声大作。喊杀声震天动地。有些拿着鸟铳的小伙子,缺乏作战经验,为着恐吓敌人并替自己壮胆,乱纷纷地放起来。一时火光闪闪,硝烟腾腾。 李过离开黑虎星不足二里远了。弟兄们看见黑虎星的人马这个蛮横架势,都提心吊胆,暗想着这次来大概是凶多吉少。李过也有些不放心,但是他表面上却是惊人地沉着,嘴角浮出一丝鄙夷的微笑。他叫弟兄们都停下来,下马休息。他自己带着一名亲兵,继续缓辔前进,直向黑虎星的大旗走去。黑虎星一看这种情况,也叫手下人停止擂鼓、放枪和呐喊。但他还是手握刀柄,小心地打量李过,防备不测。李过到离黑虎星几丈远的地方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亲兵,拱拱手说: “在下就是李过,特来拜候。我并没有多带兵马,请大家务必放心。” 黑虎星慌忙下马,趋前几步,一把抓住李过,大声说:“啊呀!有罪!有罪!请李大哥千万莫跟小弟一般见识!” “我要生你的气就多带人马来了。” “我不知大哥如此诚意。早知如此,真该远迎。大哥千万莫怪!” 李过笑着说:“你带着全部人马迎我几里路,还不算看得起我么?哈哈哈哈……” 黑虎星的脸孔一红,也大笑起来,随即向左右喝道:“妈的,快各回各村去!别排着阵势叫老子脸红啦。”他又向总管说:“你愣怔什么?快去治备酒席!” 李过同黑虎星和他的几个亲信头目寒暄几句,招手把留在一里外的骑兵叫来,一同往黑虎星的老营去。一路上说说笑笑,十分亲热。到老营以后,刚让李过坐下去,黑虎星就连连作揖,说他一时糊涂,怂恿手下人做出了对不起闯王的事,求李过回去替他求情,至于牲口、银钱、粮食和绸缎布匹,马上就原物归还。李过也说了些客气话,并说如果他们困难,这些东西留下用也没什么。 “哪里!哪里!”黑虎星赶快说。“小弟这里纵然有困难,怎敢留下闯王的东西?原是小弟错了,可不能一错再错!” 李过说:“老弟如此讲义气,讲朋友,我只有感谢,别的话不用再说啦。说实在的,闯王派我来,也只是同你们见见面,交交朋友,免得日后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至于那点东西,原不打算要回的。” 黑虎星久闻李过威名,原以为他是个态度傲慢、脾气凶暴的人,没想到竟是这样言语和善,心地诚恳,不拿架子。他又同李过说了阵闲话,就毫不隐瞒地说出他原来很担心闯王的人马在商洛山中住久了会对他不利,如今才知道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过见他说出实话,哈哈地大笑起来,把闯王嘱咐的话都告诉了他。黑虎星越发高兴,转向左右的头目说: “你们瞧瞧,没有高山不显平地,什么人儿不比不知高低。人家李闯王怎会跟咱们许多杆子一样,上眼皮只看见下眼皮,也没有雄心大志,不是你想吃我,便是我想吞你,口里叫哥哥,背后摸家伙。人家闯王……嘿,这才是打江山的气象!” 到中午摆酒宴的时候,黑虎星望着李过,嘻嘻笑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口。李过觉得奇怪,却不理会,只装毫无觉察。过了片刻,黑虎星突然站起来说: “李大哥,小弟有一句话不知敢说不敢说。” “老弟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何必见外?” “我,我想跟大哥烧炷香,磕个头……这,这可是高攀啦。” 李过叫道:“好!我正想同老弟结拜,你先说出口了!” 立刻就有人用红纸写了刘、关、张的神位供在中间,还用黄表纸写了一道表文,无非照例写着:“从今后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如有负心,神鬼不容,天诛地灭。”等等。李过亲自点烛,焚香,然后拉着黑虎星跪下去对神磕了三个头,焚化了表文。黑虎星的本名叫做马重喜,才只有二十六岁,比李过小六岁,所以他又向李过磕了一个头。 这天中午,李过在筵席上放开海量,同黑虎星和众头目猜枚划拳,开怀畅饮,直吃到红日西斜。起席后,李过要走,黑虎星苦留不住,就吩咐手下人们把前天夺来的牲口、银钱、粮食和绸缎布匹,立刻原物送到马世耀盘的村庄。他又叫人牵出来一匹好马,接过缰绳,亲自牵到李过面前,说: “大哥,我没有好东西孝敬咱闯王叔,这一匹风子倒还骑得,一天能走五百里。你带回去给咱闯王叔,也算是表一表我的孝心。” 李过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赶快从退还的三千多两银子中取出来一千两,以闯王的名义强留下来,算是闯王对众头目和全体弟兄赏的酒钱。黑虎星率领众头目把李过等送出几里外,临别时,他对李过说: “大哥,我本来应该跟着你去,今后随咱闯王叔一道打天下,可是我手下的弟兄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不愿意离开故土。你们把贺人龙打败了算罢,万一吃了他的亏,尽管往咱这方面退。” 他站在高埠上,一直望着李过一行人马转过山脚后才回去。 李过回到马世耀盘的村庄,却没有见到世耀。原来世耀因得知李过见黑虎星以后的情形很好,大为放心,午后带着人马出外打粮,只留下二十几个人看守老营。李过刚坐下休息片刻,忽然有本村百姓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说有六七百官军从郧阳往西安开,从此地路过,离村子只有三里远了。弟兄们因实力如此悬殊,都很惊慌,要求李过率全体四十余人立刻撤走,免被包围歼灭。但李过想着,马世耀好不容易弄到几十石粮食,仓猝间没法运走,人马一撤,官军进村,这些粮食就完了。他决定冒点风险,用计策使官军不敢进村。于是他把世耀的二十多名弟兄布置在村边的树林中作为疑兵,自己带着二十名骑兵到村前一里外的河滩里,放马吃草,将士们坐下休息,随便玩耍,又派人从小路飞马去告诉黑虎星。 官军正要从村边路过,忽然看见这种情形,不摸底细,隔河停下,不敢前进,怕的是中了埋伏。过了很久,一位军官骑着马,率领十几名弟兄,来到河滩中察看情形。李过跳上马,带着两三个人奔向前去,一箭射死了骑马的军官,又连着射死两个人。这一小队官军一哄而逃。李过也不追赶,退回原处,下马休息。 官军愈看愈狐疑,黄昏又临,不敢久留,绕道走了。官军刚走,黑虎星也亲率救兵赶到。他跳下马,对李过大声说: “哥,可惜我来迟一步,让杂种们逃走了!” 这天夜间,马世耀打粮回来,恰好李自成也派人骑马来到,说潼关方面风声紧急,催李过率马世耀等星夜赶回。李过把运送粮食的事对世耀嘱咐几句,自己在五更时先动身走了。 贺人龙已经率人马回到潼关,在金盆坡安营下寨。这时潼关道丁启睿升任了陕西巡抚,驻在潼关指挥军事。潼关原有的人马只留下二百人守城,其余的全数开出城外,驻扎城南通洛川,交贺人龙加紧操练。丁启睿一面征兵补充贺人龙的缺额,一面征集粮草、骡马、人伕,做好向商洛山进军的准备。城市和村镇,官路两旁,到处可以看见陕西巡抚张贴的告示,上边说:“大军不日入商洛山中搜剿,务期扫清余氛,斩草除根,勿遗后患。”他要各地士绅百姓“协助官军,早竟肤功,不得逃避”。商州城和武关方面的官兵也在加紧准备,只等潼关方面大军一动,这两处就跟着动作。渭南、蓝田、镇安和山阳等处也都配备重兵驻守,以防农民军逃窜。到了十一月上旬,官军已准备就绪,向商洛地区大举“搜剿”已经像箭在弦上。 李自成现在连伤愈的将士合在一起,大约有六七百人。加上眷属和孩儿兵有千人左右,散驻在商州以西和洛南西南的万山丛中。有少数将士经过潼关南原全军覆没之后,还带着浓重的沮丧情绪,一听说官军要大举进攻,深怕再来次全军覆没或被包围起来,困死在荒山深谷。有一个小头目暗中勾结了一部分士兵,打算逃往山阳和郧阳交界处做小盗。正当李自成要出发御敌的时候,这一件叛变阴谋被发觉了。为首的小头目和十几名士兵全被捕获。李自成在校场里集合全体将士,把这十几个人拉出来,不管主犯或从犯,一齐当众斩首。然后他派田见秀和郝摇旗率领二百骑兵去防守商州和武关方面,高一功率领中军一百名将士和陆续回来的几十名孩儿兵保护老营,他自己率领刘宗敏和李过两员大将,三百多名挑选的精锐将士去迎击从潼关来的官军,派袁宗第率一百多名将士向蓝田和渭南方面警戒,设法牵制官军,有机会就赶快打粮。使自成觉得放心的是李过已经同黑虎星马重喜成了朋友,不但免去了后顾之忧,而且万不得已时还可以往西撤退。 依靠当地百姓带路,李自成和刘宗敏等神不知鬼不觉地率领着队伍过了洛南,埋伏在华山东麓的深山密林中。按照闯王的计划,从潼关到商洛丛山的沿路都不设防,只派偏将刘体纯率领几十名骑兵作为疑兵,袭扰官军的辎重和宿营地,并引诱官军深入。一旦官军越过洛南继续前进,他就同刘宗敏和李过率领少数人出金盆坡或通洛川,奇袭潼关城。丁启睿是个庸碌官僚,和孙传庭不能相比。自成料就,潼关一旦受袭,丁启睿一定惊慌失措,令贺人龙回救潼关。贺人龙不知虚实,一闻潼关被袭,必定军心动摇。他怕失守潼关有杀头之罪,必定星夜回奔,部伍零乱。这时,刘体纯率领疑兵虚张声势,从后追击,并在官军的经过处放火烧山,使得官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同刘宗敏率领的人马在潼关南原设伏,迎头截杀,而李过趁着官军混乱的当儿直取贺人龙的中军。 他们到了华山脚下的第二天,贺人龙果然率领着本部人马和原驻潼关的人马,共有三千多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但是缓缓地走了一天多,走了不上百里,忽然掉转头,急速地向潼关奔回。自成等从埋伏的地方手搭凉棚望了很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莫非又有火急文书调贺人龙去勤王么?大家猜疑一阵,依然猜想不透。刘宗敏很想给官军一个突然袭击,但被自成阻止。自成说: “算啦,捷轩。官军全师退回,队伍不乱,距离潼关又近。咱们人马太少,还是谨慎为是。况且又是大天白日,纵然出其不意占点便宜,也会露了咱们自家的底儿。算啦吧,探听清楚了再说。” 他们派人到潼关城关一打探,更加觉得奇怪了。原来在贺人龙率领大军出发的当天夜里,约摸三更时候,有一股人马不知多少,从东边进攻潼关,并派少数骑兵进入潼关城南金盆坡和董社原以北,南门和水门之外,烧毁了一些房舍。据说这支人马打着“闯”字大旗,还在潼关东门外的一通石碑上贴着闯王给贺人龙的书信,约期在灵宝以东会战。自成、宗敏和众将在一起议论猜测,都以为这一支人马可能与高夫人和刘芳亮有关,也可能是豫西一带的土寇假冒闯王。但是,假若是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的人马,他们突围出去后已经溃不成军,所余无几,为什么要冒险进袭潼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继续议论。李自成坐在石头上一边静听,一边思索。自从到了商州西乡住定下来的时候起,二十天来他派出过三个人往豫西去探听高桂英等人的下落,因为他一直疑心随高夫人突围的一队人马,一定会有一些跟着她和刘芳亮逃到了什么地方藏起来。除非确实知道桂英和刘芳亮都已阵亡,这样的推测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他还认为,既然桂英和芳亮都没有回到商洛山中,大概他们是冲到河南去了。但这时所有通往伏牛山和崤山一带的道路都有乡勇和官兵严密把守,盘查很严。他所派出去的人,不管如何化装,还是有一个被捉去杀掉,有两个混过去尚未回来。现在他听了探子的报告,心头上产生了更多的希望,只是他暂时不急于把自己的猜想说出,甚至连一丝欣喜的笑意也不流露。 三天以后,李自成回到了商州以西的老营。隔了几天,又有一个探子从潼关城内回来,说那支打着“闯”字旗进袭潼关的部队曾经突袭灵宝,火焚灵宝东关,又说听许多人谈论,曾有闯王的一股人马冲到河南,所以潼关的官军现在确信那进袭潼关和火焚灵宝东关的人马是李闯王亲自率领的。但这个探子同时带回一个不幸的消息。他在潼关听到纷纷传说:有人看见李闯王的妻子高桂英确实死在乱军中了。并且说她是先受了箭伤,随后见情势危急,怕被官军所俘,自刎而死,如今官军还在各处寻找她的尸首。 关于高夫人的不幸消息,因为说的比过去听到的都确凿,大多数的将士们都信以为真了。尤其是那种临危不辱、举剑自刎的死法,同高夫人的平素为人很相合,使人不能不感到可信。李自成在乍听到这个谣言时也心中一凉,暗暗悲伤。但是不过半天,他又不相信了。他认为,那打着“闯”字大旗进袭潼关并约贺人龙在豫西会战的,除桂英外不会有第二个人。一定是桂英得到了贺人龙要进兵商洛山的消息,她为要解救丈夫,用计把官军引向崤函山中。只有她才肯冒这样风险,只有她才能够想出来这种智谋,只有她才敢打出“闯”字大旗。可是,尽管闯王自信最知道自己的妻子,还是不能完全解脱心上的担忧。临分手时她曾对他说过,到不得已时她宁拔剑自刎,决不落入官军之手,献俘北京。这句话仍然在他的耳中回荡,如今可不是和谣传相符么?他在心中苦恼地说: “唉,生死吉凶,仍然难说!” 贺人龙奉命向崤函山中追赶那一支“李闯王”的人马,商洛山中的局势稳定下来了。李自成让刘宗敏帮助他处理全军的重大事务,好使自己抽出一些时间来读一些书,想一些问题。高一功负责收集粮草、兵器、骡马,以及打造兵器的原料。李过负责练兵,立下新营规,认真执行,有扰害百姓的重责不饶。每天三个一起、五个一股回到这里的溃散弟兄立刻都归入编制,不许一个人继续成为散兵游勇在各处闲荡。这些陆续回队的人们,尽管初回来时大部分带着各种不健康的精神状态,但是一入编制,经过几天,精神就振作起来。 一切有利于重振旗鼓的措施,只要李自成想到,告诉了刘宗敏,或是宗敏自己想到的,得到了自成同意,都雷厉风行地做。几位大将除郝摇旗外都很尊重宗敏,能够同心协力做事,至于一般将校中即令有不卖劲的,也因为害怕军令森严,都不敢稍有松懈。 每天早晨,刘宗敏总是天不明就起来,有时到别的村子去巡视操练情形,有时自己带着一起人马在村外操练。越是天冷,他越是督促得紧,谁也别想贪恋五更鼓的热被窝。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兵练好,才算是奋发图强气象。在他驻扎的村庄里搭盖了一个铁匠棚子,里边有两盘炉子和几个懂得打铁手艺的士兵,还有从杜家寨来的铁匠师傅包仁。他把收集到的废铁、废钢和陈旧兵器毁掉,打造新的兵器。他常常亲自担任师傅,拿着钳子和小锤,叮叮当当地干活,教大家如何看火候,如何把钢使在锋刃上,如何把各种兵器打造得又好看又便于使用。他的熟练的铁匠技术使包仁惊叹不止。有时他也抡大锤。一般的大锤他嫌分量轻,特别打造了一个顶大的锤子,大约有二十斤重。他挥动大铁锤,一锤一锤地打着,铁花迸飞,土地震动,他自己兴高采烈地说着,笑着,甚至嚷叫,一点也看不出吃力的模样。每当这种时候,周围的人们再也看不见他的大将威严和暴躁脾气,而是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多少有点顽皮的普通弟兄。 李自成在商洛山中仍然隐名埋姓。附近的老百姓也看出来他是个大头领,却不知道他就是李闯王。他每天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有时同将士一起操练,有时去到刘宗敏的铁工棚中打造武器,或者到老百姓中间访问疾苦,同农民们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聊天。在商洛山中这一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好像天赐良机,使他安心地读一些有用的书,并把过去的事情回想回想,悟出了许多道理,替他以后轰轰烈烈的活动打定新的基础。三四年后,自成读的书更多了,左右又有许多很有学问的人,他也虚心学会了做诗。但只是偶一为之,以抒胸怀。几年之后,他还是念念不忘在商洛山中的一段生活,曾于战争之暇写过《商洛杂忆》七绝十二首和七古一首。可惜大顺军失败之后,凡是大顺朝自己的文献都给统治阶级毁灭净尽,不但这十二首七绝不再存留于天地之间,连那首七古也被埋没了三百多年,最近才有人因偶然的机会发现半首,余下的一半也将永难找到了。 这半首七古是否经过左右文人们润色过,不得而知,现在抄在下边,作为我们对这位杰出的农民英雄的纪念吧: 收拾残破费经营, 暂驻商洛苦练兵。 月夜贪看击剑晚, 星晨风送马蹄轻。 …… 但是,商洛山中的局面并不是真正平静的,应该说是充满了不安和殷忧。有些问题,李自成看得很清楚,有些却只是朦胧地感觉到,还没引起多大注意。在闯王和刘宗敏、李过等没有注意的问题中最重要的是郝摇旗快要拉走了。 近来郝摇旗手下的将士们因见商洛山中的粮草越来越困难,到明春更不好过,而闯王还要雷厉风行地练兵和整饬纪律,所以他们天天劝说郝摇旗赶快离开。摇旗曾经打算把自己想拉出去的事向闯王说明,但左右的亲信将士苦苦劝阻。他们说,商洛山中风声紧急那一阵,有十几个人想逃走,不管主犯或从犯,都给闯王下令斩首了。闯王的军令森严,倘若摇旗去对闯王说明要拉走,岂不是自己送死么?不但摇旗会被斩,平日怂恿他拉走的这一群亲信将士都不会保住脑袋。经大家拿这些理由劝阻,郝摇旗尽管心中还在矛盾,还在想着应该对闯王说明,但实际上却不对闯王提了。在李自成方面,虽然他也意识到摇旗的部下一向纪律较差,新败之后的沮丧心情也较重,但他决没想到他们会打算拉走。他想,再过一些时候,他们的纪律会好起来,而士气也会重新振作。 李自成这时觉得最严重和操心最多的是另外的几个问题。第一,尽管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但只能勉勉强强地养活部队,没法拨出来多的余粮赈济饥民。现在每天都有老百姓向西安一带和汉中一带逃荒。再有一个月就是年残岁尾。年怎么过?过罢年就是荒春。许多人都打算在过年后向外逃荒。如果老百姓逃空了,义军在商洛山里怎能呆得下去?第二,目前打粮的办法只能对那些较小的山寨和不住在山寨中的富裕户行得通,可是对那些真正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的富豪大户没有多少办法。这些大地主富豪都住在险固的山寨里,养有众多乡勇,请有教师习武,兵仗齐全,寨墙上摆着滚木礌石,抬枪大炮,而且往往几个邻寨互订乡约,结成联防。由于商洛地带多年来的特殊情形,他们不像潼关附近的大户那样公然同农民军为敌。他们对待小股农民军和本地小杆子是对抗的,能够占便宜就出来打一打,而对那些大股农民军和大杆子则但愿井水不犯河水。你向他们少要点银钱粮食,他们可以敷衍;你倘若要的多,他们就一面软拖,请人说情,一面严守山寨,同你硬顶。那些住在小山寨和不住在寨中的富裕户见这些大寨坚固,乡勇多,防守严,纷纷逃迁进来。这样一来,不但更增加了大山寨的力量,也使农民军打粮的对象越来越少。第三,尽管这些大山寨目前没有公然与义军作对,可是倘若日后一旦官军来到,它们就会是义军的心腹大患。以目前情形看来,既然新任陕西巡抚丁启睿已经知道有义军在商洛山中,他迟早会派大军前来,很难说这平稳局面能保持多久。李自成想来想去,也几次同几位大将商议,认为要想在商洛山中驻扎下去,非攻破几个坚固的大山寨不可。可是先攻哪个山寨呢?今天自己的人马很少,又无炮火,怎么能攻得破呢?即令能够攻开,一定会死伤很多将士。而今天全军惨败之余,决不应再去攻坚,遭受重大伤亡! 当李自成正在为这些关乎在商洛山中生死存亡的问题操心的当儿,派往湖广的探子回来了,给他带回来更令人焦灼不安也更为重大的问题。 在原来陕西起义部队中,除张献忠投降外,曹操、惠登相和王光恩等九家也在均州和房县一带投降了,射塌天刘国能在河南和湖广交界地方投降了,而且一心一意地替朝廷出力卖命。闯塌天李万庆在内乡境内投降了,也是翻回手来攻杀义军。其余,在英霍山中革里眼贺一龙、争世王贺锦等所谓革、左四营,在豫南的老回回马守应,据说也都在脚蹬两家船,不断地有朝廷的官员前去说降,所以他们都按兵不动了。老十三家中除掉已经被消灭的不算,如今坚不投降的只剩下由李自成继承的高迎祥这一家了。 “怎么办呢?”李自成在心中问道。“难道十几年来的起义竟会这样风消云散了么?” 这天晚上,自成几乎没有入睡。尽管他自己不论困难到什么地步都要干下去,决不罢休,更不要说投降朝廷,但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都投降了,他的处境会更加困难。等到清兵退出长城,朝廷还会集中几省的官军来对付他,甚至会比洪承畴和孙传庭曾经纠集到的人马更多。如果这样的日子来到,纵然他不会被彻底消灭,但是想打开局面也将万难了。想来想去,惟一的办法是赶快劝说张献忠起义。他断定张献忠在谷城投降是为着要得到使人马休息整顿机会向朝廷玩的花招,正如他在崇祯四年八月间对延绥巡抚洪承畴和总兵杜文焕玩过的假投降花招一样。李自成一向反对玩这样花招,丧失气节,但张献忠却喜欢自己的这种很不光明磊落的狡诈伎俩。现在自成希望,倘若能够劝说献忠在谷城重新起义,不但罗汝才会跟着起义,那些正在观望风色的人们也会坚定起来,还会重新大干,而半个中国的局面就可以立刻改观。至于劝说张献忠重新起义,派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大将去都没办法,必须他亲自前去。可是他也担心,倘若他亲自去劝说不成,可能连性命也丢在那里。到底他自己可去不可去,自成在枕头上反复考虑,拿不定主意。鸡叫时候,同义父睡在一个房间里的李双喜听见他自言自语地问:“唉,怎么办呢?”过了一阵,双喜看见他忽地坐起,穿上衣服,提着花马剑走了出去。 早饭以后,自成把那个从湖广回来的探子叫了来,屏去左右,又一次仔细地询问了张献忠和罗汝才方面的情形,特别是对献忠在谷城的情形问得最详。问过之后,他决定自己去谷城一趟,越快越好。打开皇历一看,恰好今天就是一个吉日,注明“宜出门、打扫、沐浴”。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决定今晚就悄悄动身。 刘宗敏一早就骑马到三十里外的一支部队处理一件违反军纪的案子,到吃过午饭以后才回来。未时过后,闯王来到了他所驻的山村里,并传知田见秀、李过、袁宗第和郝摇旗都来议事。高一功去山阳县打粮未归,未得参加。郝摇旗以为又是谈论整顿军纪和准备屯垦的事,引不起自己的多大兴趣,所以只推说身上不适,没有赴会。而且他很快就要瞒着闯王和刘宗敏等拉走,此刻正在心绪不宁,十分烦恼,更不愿去参加闯王的什么会议。 关于探子回来报告的各处情况,几位大将在昨天晚上都知道了。闯王简单地说明了他对全盘局势的看法,提出来他要亲自去谷城劝说张献忠重新起义,请大家各抒己见。大家都同意设法使张献忠重新起义,但一致反对李自成亲自前往。他们倒不怕路上风险,而是对张献忠这个人很不放心。大家都很清楚,张献忠有时对朋友很讲义气,有时又很毒辣。他比自成起义早一年,自成一家,比自成出名也早,近几年因见自成的声望蒸蒸日上,心中不免嫉妒。人们都明白他们两人之间迟早会发生火并。特别使刘宗敏等心上不安的是,崇祯八年正月攻破凤阳后,自成受不了献忠的骄傲蛮横,一时性起,给献忠一个难看,双方的友情一下子损伤了,从那时以后就没再合作。张献忠会不会对自成记仇呢?尽管自成总认为献忠不会把过去的小事情记在心上,可是刘宗敏等却认为献忠同自成不是一样秉性,说不定会乘机报复。李过对张献忠素有成见,说道: “虽说罗汝才外号叫曹操,张献忠却比他更狡诈。他是吃秦椒长大的水晶猴子,不光刁滑,肚里还辣。” 大家在几个月前听到张献忠投降朝廷的消息以后本来就窝了一肚皮的气,经过潼关南原惨败之后,更恨献忠的投降,所以除田见秀之外,都说了许多非常愤激的话。自成看着谈不出一个结果,想平一平大家的气,便笑了笑,用老朋友的亲切口吻称呼献忠的字儿说: “我看敬轩不会是真降,一定是耍的花招。” 宗敏哼一声,说:“假投降也不应该!大丈夫既然起义,就应该不管啥时候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硬骨头宁折不弯,打了败仗更需要有一股冲天正气。像张敬轩那样,为着苟安一时,就玩假降花招,向朝廷的大官儿卑躬屈膝,那股起义英雄的正气给狗吃了?普天下不知多少穷百姓的眼睛都在仰望着当年起义的领头人物,无数起义的将士也在眼巴巴地望着。八大王给别人带的什么头?带一个向朝廷摇尾乞怜的头!说是假的?假的也不行!何况咱们各家义军就好比一盘活棋子儿,一边车马炮放着不动,那一边车马炮就活动不开,处处挨打。要不是他带头投降,曹操们九营也跟着投降,咱们何至于会有今日!” 李过说:“捷轩叔说的很是。要是张献忠不受招抚,南自长江,北至黄河,整个一盘棋都是活的。” 李自成虽然心中很鄙视张献忠玩弄的假降花招,但因为他从远处和大处着眼,不说出愤激的话。他慢慢地拨弄着火堆,心平气静地说: “敬轩的错,是大错。不管他是真降,还是假降,不管他存有什么样的想法,都不能这么干。不管有多大困难也不能向朝廷卑躬屈膝,用变节投降的办法,苟安一时。对敬轩这个人,我们既要看到他的种种短处,还要看到他有许多长处。咱们光骂他没有用处,要紧的是应当从远处、大处着眼,赶快把他拉转过来,越快越好。来日方长,只要他不是真心投降朝廷,以后携手共事的时候还多着哩。据我看,他喘口气还要大干。就说目前,朝廷也看到这一点,处处防范着他;他住在谷城不动,也还是牵制了朝廷的不少兵马。” 田见秀点头说:“是的,张敬轩驻兵谷城,左良玉和陈洪范两镇的人马就不敢离开襄阳一带。” “至于说到曹操,”自成接着说,“他跟老回回等人联合起来虽说有十几万人马,妇女老弱占大半。何况人各一心,同床异梦,当然顶不了多大事儿。咱们已经上了当,全当没有他们,天塌了有咱们长汉顶着。日后彼此见了面,最好不提这一章。” 刘宗敏说:“不提也好。反正是哑巴吃扁食,各人心中有数。” 李自成见大家的气愤稍微平了下来,随即又把话题转回到他要亲自去谷城的问题上,但还是得不到他们同意。自成有点动火,问道: “你们不让我去,难道看着那些观望风色的人们都跟着投降朝廷么?难道看着各家义军先被诱降,随后一个一个被消灭,让起义大业从此一蹶不振,全部瓦解么?……你们说,有什么好的办法?” 袁宗第说:“我们可以使用计策,使朝廷对张敬轩极不放心,逼得他不得不重新起义。像这样的计策多的是。” “不行,”自成说,“一则失之太缓,二则事后敬轩会恨咱们。” 李过问:“玉峰叔或捷轩叔,不管哪一位代你去一趟行不行?” “也不行。敬轩一向目中无人,何况他现在手中还有两万多人马的本钱,咱们差不多全军覆没了。平日他只对咱们高闯王还尊敬几分,对我说不上尊敬,也不敢轻视。除非我亲自去,别人都不放在他的眼睛里,怎么能劝说动他?” “可是你亲自去,万一他不讲朋友……” 自成截断了侄儿的话:“补之,你又说这句话!你不要光看见敬轩的诡诈、毒辣,也要多看看他好的一面。他能够混到如今倒不下去,许多人愿意随着他舍死拼命,为的什么?就是为他只有诡诈跟毒辣么?” 李过见叔父的脸色很严峻,不敢做声。自成向大家扫一眼,接着说: “我们看人要多看人家的长处,看事要多从大处着眼,对小事不要斤斤计较。敬轩虽然有时诡诈,有时毒辣,但是他这个人平时对朋友慷慨热情,遇事敢顶起来,说干就干,并不滑头。你们看人,不应该光看一面!”见刘宗敏和田见秀都轻轻点头,自成又接着说:“再说,敬轩在十三家头领中是一个有抱负也有作为的人,一向痛恨贪官污吏,痛恨朝廷,三年前同咱们一道焚烧了凤阳皇陵。看敬轩就应该多从这些地方看。他现在说起来是向熊文灿投降了,实际上他是在玩弄老熊。可是结果他也会后悔的。他徒然落个投降的坏名声,很不光彩,不惟得不到粮饷,得不到名义,反过来还天天被官府要贿赂,弄得他同手下的将领们憋了一肚子怨气。我们从大局着眼,应该去推他一把,促使他早一点重新大干,对大局很有好处。自从高闯王死去,两年多来,过去人们常说的十三家七十二营,今日这个投降,明日那个投降;有的真降,做了朝廷鹰犬;有的一时假降,观望风色;还有很多被打散了,消灭了。目前的局势跟崇祯九年春天以前大不同。倘若长此下去,大家更会变得消沉,那些暂时假降的也会变成真降。咱们目前一件要紧的事儿是:不仅要准备自己重新大干,也要推动敬轩大干。他一旦大干起来,就会带动许多人都跟着干起来,大局就马上重新热闹了。我不妨冒点儿风险,亲自去谷城找敬轩,同他谈谈。话是开心斧,不愁他不听我的劝告。” “你能够料定你到了他那里会十分安全么?”袁宗第问道。“你是主帅,关系重大。倘没有十分凭恃,你顶好不冒这样的风险。” “不,汉举,话不能这么说。平时骑马坐船还不免有三分险,坐在房檐下晒太阳也说不定会落下瓦来砸破头,何况咱们干的这种事儿!我只能说,此去有七八成可以成功,怎么能够保十成?世间事很少事前能保十分的。咱们起初造反,都是逼上梁山,提着头过日子,难道是先料定准能成功才造反么?古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去敬轩那里劝他起义对他也有好处,算不得是入虎穴!” 往日每次议事,李自成总是虚心地听大家发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倒是今天他十分固执,不论谁的劝阻对他都没用。田见秀和刘宗敏已经勉强同意了之后,李过仍苦苦劝阻,但被他责备几句,堵住了嘴。最后他十分感慨地说: “唉,自从白水王二在天启年间起义,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我自己起义也差不多整十年了。人死了上百万,闹的什么牌名?不管冒多大风险,决不能使起义半途而废!” 他决定今夜三更就出发,从武关附近绕过去,到了湖广地界再转往谷城。在他走之后,对全体将士要严守机密,不许泄露风声。小将中只带双喜和张鼐。为着医生尚炯同张献忠本人和献忠部下的几个重要将领有很好的关系,所以自成决计带他同去。 刘宗敏留住大家吃晚饭,并把尚神仙请了来,买了两只鸡子炒了炒,算是给闯王和医生饯行。晚饭后,众位大将和医生各自回去,自成留在宗敏处又密谈很久,直到二更时候才骑马奔回老营。就在他回老营的路上时,一件出他意料的事情在他的老营发生了。 第十五章 这是十一月中旬一个十分寒冷的夜晚。李自成下午就去刘宗敏住的村庄,吃晚饭没有回来。双喜和张鼐留在老营。他们按照闯王的规定,白天练武,晚上读书,每天还要写一张仿。现在这两员小将就坐在火边读书。总管曾在一家逃亡地主的宅子里替闯王找到一个古老而笨重的铁火盆,但是用了一天,闯王叫抬到铁工棚去炼成熟铁,打造兵器。如今是把一个破瓦盆当做火盆。盆小,火不旺。双喜和张鼐都感到很冷,有时身上发抖。他们过惯了掂刀弄杖的生活,在战场上厮杀不犯愁,可是背起书来就感到十分吃力,瞌睡得不住栽盹,上眼皮同下眼皮直打架。又冷又瞌睡,他们真想躺进被窝里睡觉。可是怎么敢呢?倘若闯王回来看见他们不用心读书,不知会怎样责备哩! 两个小将想出了好主意。他们派一个亲兵去老营外边看着闯王回来,他们就赶快到院里在月光下舞起剑来。一舞剑,他们的瞌睡没有了,身上登时暖和了。他们正舞到兴头上,一个在老营大门外守卫的小头目进来说,有一个住在陈家湾的老百姓有急事来见高将军。由于闯王在这里暂时隐名埋姓,由高一功出头露面主持老营的事,所以老百姓多把高一功当成了这一支部队的掌家的,有事总是找他。双喜停止舞剑,感到奇怪,侧着头问: “有什么紧急事?” “他不肯说出,一定要亲自告诉高将军。” “好吧,你快点带他进来。” 农民被带进来以后,双喜一看,认得他是陈家湾猎户陈德娃。十来天前,他的母亲患病,家中断炊两天,要把七岁的女儿卖给人家,一家人正哭得难割难舍,恰好高一功到陈家湾有事,知道了这情形,立刻给他一些周济。从那以后,他时常来老营找高一功闲谈,并送来过一次野味,同双喜和张鼐也都熟了。双喜上前拉住他的手,带他进了上房,说: “高爷不在老营。德娃哥,有什么紧急事情?” 陈德娃望望左右,吞吞吐吐地说:“唉呀,有一件大事,我说得么?” 双喜一挥手,三四个亲兵都退了出去。 “快说吧,什么大事?”双喜问,同时打量着德娃脸上的慌张神色。他心中猜疑:难道是官军来了? “兄弟,你们的人马有一股哗变了,马上就要拉走了。”德娃小声说,慌得声音打颤。 “什么人哗变了?” “郝摇旗的一股哗变了。快点吧,他们马上就动身了!” 张鼐把脚一跺,拔出宝剑,准备向外走,对双喜说: “双喜哥,快传中军将士全部集合!” 双喜使个眼色让他不要急,又向德娃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哗变了?” “他们这两天就常在人背后咕咕唧唧,可不知咕唧些什么。黄昏以后,我听见他们在一起商量,今夜三更就要拉走,奔往河南。我看见他们都在纷纷准备,就赶快跑来送消息。兄弟,这事千真万确。我不敢在这里多耽搁。我走了。” “谢谢你。我不送了。” 陈德娃一走,张鼐就激动地注视着双喜的脸,巴不得立刻杀到陈家湾,把郝摇旗一伙人杀得一个不留。他呼呼哧哧地问: “双喜哥,快集合人马。咱们一个也不让他们逃走!” 李双喜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又气、又恨,紧张得透不过气。义父在刘宗敏那里,相隔七八里山路,现在已经二更,派人骑马去请他回来已经来不及了。舅舅几天前去山阳打粮,中军和老营别无主将。偏将倒有一群,但是像这样的事谁敢做主?张鼐见他迟迟不做声,又把脚一跺,说: “你要是害怕郝摇旗,我自己带着老营的人马前去!” “你急什么?晚一刻也飞不了他!” 双喜向门外一声呼喊,一群亲兵走进上房。他吩咐一个亲兵立刻骑马去把这个消息禀报闯王和总哨刘爷,另外一个亲兵去传中军的各位将爷火速来老营议事,同时传令老营的卫队和中军全体骑兵紧急集合,准备出发。 老营的卫队一听说郝摇旗哗变了,一个个咬牙切齿。一年前高杰的叛变,几个月前周山的叛变,都给部队带来了许多祸害,到如今这两个忘恩负义、靠自家兄弟的鲜血去升官发财的叛徒尚未捉到,大家岂能叫郝摇旗安然逃走!在片刻间,整个老营以内和老营周围的空气变得十分紧张。人们都从棚子里把马牵出,鞴好鞍子,集合在老营大门外。朦胧的月光中,响着急躁的马蹄声,匆匆的脚步声,刀剑的碰击声,短促的悄语声和咒骂声。紧跟着,中军的人马也来到了。 刘体纯等七八位年轻的偏将匆匆地陆续来到,听了双喜说出来郝摇旗哗变的消息,一致同意不必等待闯王下令,立即去将陈家湾包围起来,不让他们逃掉一个。大家还共推威望较高的刘体纯指挥全军。 一群青年将领正要向外走,李过大踏步进来了。他住的村子离这里有几里远。下午他也在刘宗敏那里议事,晚饭前因事先回去,这时他以为闯王已经回老营,匆匆地骑马赶来。刘体纯正要向他禀报郝摇旗的事,他用手势阻止了刘体纯,说: “我已经知道了。近来听说郝摇旗手下的人们过不了这样的苦日子,也讨厌军纪太严,背后有些怨言,没想到他们竟敢哗变!” 他丝毫不像这一群青年偏将的慌张和急躁,冷静地向大家扫了一眼,吩咐老营的卫队全留下守护老营,只令刘体纯和马世耀等四员偏将带领三百名骑兵到离开陈家湾三里远的小路上埋伏,以备出其不意将郝摇旗的人马截住,一网打尽。刘体纯等一声“遵令!”转过身,快步走了。李过又吩咐谷英和谷可成: “你叔侄俩带一百名骑兵离开二虎他们二里远的地方埋伏。前边不管怎样厮杀,不许你们动。倘若郝摇旗的人马有漏网的,你们就把他们收拾了。不许有一人逃掉!” “遵令!”二谷齐声答应,转身走了。 李过又命令留下的两员偏将在老营的村子周围小心巡逻,不要疏忽。双喜和张鼐看李过一直不派他俩去参加战斗,心中忍耐不住,几乎是同声说: “派俺俩跟二虎叔一起吧!” “你俩今夜要跟着闯王离开商洛山中,就留在老营吧。” 两个小将一惊,问:“离开商洛山往什么地方去?” “不要多打听,临动身时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两个小将满肚子狐疑,但是他们平日都怕李过,不敢再问。李过又吩咐从老营派出三个人到陈家湾村外察看郝摇旗的动静,轮流回来禀报。当这三个人走了以后,他还是放心不下。他想,郝摇旗近来收集自己的溃散余部,虽然只有七十多人,但手下几员偏将都不弱,郝本人又是一员虎将,不可低估了这一股人马的战斗力量。怕刘体纯们万一会对付不了,他嘱咐双喜等小心保护老营,便带着随身的几个亲兵,追赶刘体纯们去了。 李过走后不过半顿饭工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老营的外边停住。双喜和张鼐不知是什么人来,忽地从火边站起。正要出去看,忽然传过来一匹战马的萧萧长嘶。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乌龙驹的叫声,按照他们的说法,任何马都没有它的叫声雄壮。两个小将猛一高兴,互相一望,跑步向外迎去。双喜说:“妥啦,郝摇旗准不能活!”张鼐接着说:“闯王准会亲自出马去活捉郝摇旗!”他们心头的兴奋简直没法用笔墨形容。整个老营里的将校和兵卒都激动地到大门口迎接闯王,个个摩拳擦掌,相信他一定会亲率他们去捉拿叛贼。 李自成下马以后,站在老营大门外朝着陈家湾的方向凝望片刻,对亲兵们说:“马不要卸鞍!”又对亲兵头目李强说:“挑选五十个人,五十匹马,准备好,等候着随我出发。”说毕,他不急不忙,踏着稳重的步子走进老营。双喜和张鼐随着他走进上房。大群的将士们都来到上房门外和天井院里。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望着他的脸上表情,等待着他一声令下,但遗憾的是,他只挑选五十个人,而不叫老营中的全体将士去参加惩治叛贼的战斗!双喜已经知道,他派去报信的弟兄在路上遇见闯王,所以用不着他再禀报,只等着闯王下令。在灯光下,他看见义父的脸色铁青,眉宇间含着苦恼。这种表情他是熟悉的。常常在战事不顺心的时候,闯王立马阵前,望着自己的将士纷纷倒下,也就是这种表情。李双喜每次看见他的这种表情,就想到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色,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把宝剑一挥,冲入敌阵,好像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暴风雨就开始了。双喜的心情紧张万分,悄悄地把张鼐的手捏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色。 当自成在路上才得到报告时,他不禁火冒三尺,恨恨地骂了一声:“该死!”他要捉住郝摇旗和他的左右亲兵亲将,凡是图谋拉走的人员一概杀掉,以肃军纪,并为后来者戒。但反心一想,他觉得这样不妥。几个月来,他因为大天王高见等许多人离开他以至投降官军,常常心中痛苦,责备自己。他认为,也许是因为他从前脾气暴躁,不能容人,才使得大天王等人不愿跟他在一块儿共度艰难。特别是潼关南原战败之后,这种反躬自责的心情更甚。如今他想:倘若郝摇旗只是因为吃不了目前的苦而拉往别处,杀了郝摇旗不是气量太小么?如果郝摇旗不是去投降朝廷,一旦杀了他,让很多起义的朋友听到岂不寒心?可是,难道能置之不理,让部下拿摇旗做榜样,想拉走就拉走么? 杀与不杀,在自成的心上连翻了几个过儿,终于把主意拿定,头脑冷静起来了。一到老营的大门外,看见将士们摩拳擦掌的情形,他的心中又稍微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对大家说一句话,大踏步走进大门。为着对大家表示他心中并不激动,他一到大门里就把脚步放慢,背抄手向上房走去。 “双喜,”自成进了上房问,“关于郝摇旗的事,你做了什么布置没有?” 双喜赶快把李过所做的军事布置禀明,想着义父一定会点头赞许。但是闯王把浓眉毛猛然一皱,说: “怎么能这样办?真是鲁莽!” 大家吃一惊,但随即互相递着激动的眼色,并且有人小声说: “瞧吧,闯王另有妙计!” 闯王吩咐说:“双喜,你亲自去,快马加鞭,越快越好,叫你大哥把人马全数撤回,路上一个人也不准留。郝摇旗带着他的人马愿往什么地方都可以,不许你们阻挡。哪个敢伤害郝摇旗一人一骑,我将按违抗军令治罪!” 在片刻之间,李双喜和张鼐目瞪口呆。上房外站立的成群将士也都大为失望,摸不着头脑。自成对双喜一挥手,催促说: “去吧,愣怔什么?迟误了我惟你是问!” 双喜说:“爸爸!郝,郝摇旗,他忘恩负义!” “我现在没时间对你多说,快去!” 张鼐忍不住大叫一声:“闯王!倘若白白地放走郝摇旗,全营将士都不心服!” 闯王叹息说:“你跟双喜年纪小,随后你们就会明白的。”随即转过脸来,对双喜严厉地问:“你还不快去么?要让我按军法办你?” 双喜怀着无限委屈,把脚一顿,从墙上取下马鞭子,噘着嘴,噙着汪汪的眼泪出去了。 上房门口和院子里发生了一阵小声议论,随即有一个老兵踏阶而上,站在门外大声说: “闯王!家有家规,军有军法。像郝摇旗这样的人,平时居功自满,遇到艰难的时候又不肯同心协力,常发怨言,闯王你度量宽,容忍了他,已经够了。现在眼看着他哗变,拉人马逃走,不加阻拦,这就没法叫全军将士心服。闯王,郝摇旗放走不得!” “放走不得!”许多声音附和说。 李自成走到门口,看见刚才大声说话的是今天才归队的亲兵王大牛,身上带着创伤,头上裹着白布。他的心中难过,面带苦笑,慢慢地说: “郝摇旗原不是咱们老八队的人,我不能拿他同你们一样看待。如今咱们打了大败仗,日子十分艰苦,还要加紧操练,还要严厉军纪。郝摇旗同他的手下将士受不了,愿意离开,就让他们离开吧。我此刻心中有事,许多话不能详细对你们谈,事后你们会明白的。” 自成的神情和口气是那样诚恳,那样充满感情,所以虽然只简单几句,而且声音很低,却把大家的忿怒不平之气平息了大半。尽管人们心中还有委屈,但谁也不再说了。 “大家辛苦了一天,”闯王又说,“不是守夜的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天不明还要下操哩。王大牛,你今天才回来,还不去休息么?去吧!” 说毕,他匆匆地走往里间,准备他去谷城要带的金银和别的东西。他一边收拾,一边心中刺疼,小声地责备自己说: “自成!你同摇旗共事多年,出生入死都在一道。他现在要离开你,竟然事前连对你说一声都不肯。这是你的赤诚还不能取信于人,怨得谁呢?” 上房门口和院里的人们还没有散去,心中老觉得这问题不算结束。有些人平时看事心眼活,想着闯王口头上说让郝摇旗随便拉走,未必不是另有妙计,说不定是闯王定计派郝摇旗假装逃走,而这个密计连李过也被瞒过。从前就使用过这种妙计骗了官军,赚开城池。有不少人同意这种猜测,有不少人摇头怀疑。正在这时,奉李过的命令在陈家湾村外探事的人中有一个跑了回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的人马已经拉出村外,正在排队。闯王继续收拾东西,不慌不忙地说: “让他们排队好了。” 人们的心情又开始激动不安了。到底闯王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难道白白地让郝摇旗拉着人马逃走不成?难道真是闯王同郝摇旗定的妙计?可是看闯王的神情,分明不像是他叫郝摇旗假装逃走的。刚才大家都看见,他的眉宇间有着苦闷,脸上带着苦笑! 闯王收拾毕东西,从里间缓步出来,看见张鼐噘嘴瞪眼,站立不安,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又看见许多人都没散去,连王大牛也没有走。他理解大家的心情,走到门口,催大家快去睡觉。一部分人陆续散去,一部分人仍不肯走。闯王转过身来,慈爱地拧一拧张鼐的耳垂,含笑说: “小鼐子,别对我噘着嘴。不要几年,你就要带着人马独当一面。到那时,你不但要学会处顺境,也要学会处逆境。当你处逆境时,难免不有朋友离开你,难道你都要同人家拼命么?”停一停,他在张鼐的肩上拍一下,又说:“快去把你和双喜随身用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要跟我起程,说不定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听了闯王的话,张鼐默默地进去收拾东西。他的心里还是想不通,还在愤恨不平,还在委屈,并且在喉咙里小声咕哝说: “做朋友就应该同生死,共患难。像郝摇旗这样的人,根本就算不得朋友!” 第二个探事的人跑了进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排好队以后想来见闯王辞行,但他的手下人不让他来,正在陈家湾的村外边商议不决。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若无其事地挥退了报事的小兵,一句话没有说,走到方桌边坐下去,拿起双喜所写的一张仿,但是拿颠倒了。在这当儿,他听见有人在院里小声议论: “我看他不敢来。他没有吃豹子胆。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故意来找死?” “即让他一时鬼迷心,想来辞行,他的部下也不敢放他来。事情明摆着:有他来的,没他回去的。” “他要是真的来辞行,那才是老天爷睁了眼,让他自己来送命。” 大家正在小声议论,第三个探事人跑回来了。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禀闯王,郝摇旗辞行来了!” “在什么地方?”闯王问,一丝欣慰的、热乎乎的感情掠过心头。 “正在骑着马往这里走,快到了。” 李自成叫院里的战士们立刻各回各屋,不许留在院里,也不许到大门外。又吩咐大门口的守卫弟兄:郝摇旗来到,要像往日一样,让他直接进来,不用传禀。看着院里将士们都遵令散去以后,他又写个字条,叫张鼐立刻骑马去送给李过,要李过按照字条上的命令行事。 像往日替闯王传送机密命令一样,张鼐不敢看字条内容,接到手之后往口袋里一装,拔腿就走,出了大门,跳上战马,镫子一磕,飞奔而去。他现在才觉得心中亮了:原来是闯王断定郝摇旗必来辞行,另有布置!他在马上猜想着闯王给李过的密令一定是叫李过趁着郝摇旗来老营,把队伍开去陈家湾,出其不意,不费一枪一刀,将郝摇旗的人马全部捉获。 在上房外边的将士们也觉得心头上猛然亮了。他们惊佩闯王料事如神,料定郝摇旗必来辞行,所以才那么镇定。刚才闯王对大家说的话也是提防万一他的妙计露出一点马脚,被奸细报给郝摇旗,郝就不会来自投罗网了。人们猜想着,闯王一定事前对几个最贴身的亲兵嘱咐有话,只等一个暗号,也许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眼色,几个亲兵把郝摇旗捆起来,推出大门斩首;然后,派人提着郝的首级去陈家湾,号令他的部下不准乱动,听候处分,不伤一兵一卒就把事情解决了。如果郝的部下有人不服,那就由李过来收拾。刚才张鼐送去的,可不就是要他带兵往陈家湾的命令么?准是的,没错! 人们虽然不得不遵照闯王的命令散去,但是谁肯真的离开呀?他们躲在各屋里,暗中注意着事态发展,一个个抱定主意:倘若郝摇旗胆敢打算抵抗,大家一齐奔进上房,叫他剑下成泥。 李自成在灯下摊开一本书,连看两遍,却好像没有看进去。他在等候郝摇旗,但也不愿使郝摇旗一进门就看出他事前得到消息,为这件事心情难过。听见几匹马的蹄声到了大门外,停住了,又听见郝摇旗同守卫的弟兄们搭腔说话。 郝摇旗把四个亲兵留在老营大门外,提着马鞭子走了进来。他的心中有惭愧也有惊惧,所以一跨进上房门槛就直竖竖地站住,望着自成叫了一声: “闯王!” 李自成从书上抬起头,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他放下书,慢慢从方桌边站起来,问: “摇旗,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闯王,我对不起你。我要走啦。” “你要走啦……为什么要走啦?” 郝摇旗吭吭哧哧地说:“商洛山中本来是个苦地方,又连年遭灾荒。弟兄们受不了这个苦,都想往别处活动活动。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他们离开你。李哥,日后不管你什么时候树起大旗,只要派人对我说一声,我郝摇旗不回来跟着你,不是娘养的!我,我现在来向你辞行。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不让我走,要治我违反军纪的罪,该杀该剐也凭你。” “你们要往什么地方去?”闯王问。 “往河南去。河南虽然灾荒很大,可是天宽地阔,海大水深,人有活动余地,不像这里……” 自成不等他说完,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我的人已经在陈家湾村外排好队,等着我来辞了行回去就走。” 自成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着郝摇旗,脸色沉重。他的十几个站在门口的亲兵用手握紧剑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的脸孔,等候一个示意,他们就除掉这个“该死的混账东西”。原来藏在东西厢房和左右夹道中的将士们都走了出来,把上房阶前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手抓刀把和剑柄,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把刀、剑拔出鞘来。饱有战斗经验的郝摇旗虽然不曾回头看,也觉察出在他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深悔前来辞行,自投虎穴。尽管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脸色不禁灰白了。 自成皱皱眉头,用责备的口气叹了一声,又停片刻,问道: “你想离开我,离开商洛山中,为什么不早对我说一声?” “前些日子我来找过你,因为听说贺疯子要从潼关来打咱们,我就不说了。等你从潼关回来,我也从蓝田一带回来,风声缓和啦,我本来打算对你说这件事的,可是我怕你不让我走,怕你生气,就不再提啦。” 自成突然想起来,那次摇旗来找他,因李过来报告潼关的官军动静,摇旗没得把话说出来,从潼关回来后,他因为天天忙,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大丈夫来去分明,”郝摇旗接着说,“我郝摇旗不能瞒着你闯王拉走,所以已经站好队啦,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特来向你辞行,凭你发落。” 门外有人觉得闯王是在审问郝摇旗,审问得对。有人觉得用不着多问,在心中说: “对这种人何必再问?快推出去斩了吧!” 李自成的脸色严峻,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郝摇旗的面前。郝摇旗心中惊慌,本能地退了半步。门口的人们注视着闯王的动作,连呼吸都停止了。自成说: “摇旗,你也够糊涂了!” “我糊涂。我混蛋。愿杀愿剐,凭你!” 自成接着说:“你想想,你本来只收容了一百多人,有些人归还原队,你手下只剩下七八十人,盔甲不全,兵器也差。虽说人人有马骑,可是多是劣马,真正的战马不多。就凭着你这点人马,别说经不起沿路官军收拾,连乡勇也会收拾你们。想走,为什么不早说?” 郝摇旗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围在门口的将士们也糊涂了。 自成向门口瞟一眼,说:“叫总管来!” 亲兵头目向外照传:“请总管来!” 老营总管任继荣早就在人堆中站着,提着拔出鞘来的三尺宝剑。这时他很感意外,赶快把宝剑悄悄地插入鞘中,答应一声,走进屋去。 自成吩咐说:“总管,你立刻挑选二十匹战马,三十副盔甲,三十把大刀,派人送往陈家湾,不许耽误!” 任继荣怔住了。这话是真是假?还是他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自从全军覆没之后,一个月来,他同高一功用尽心思,千辛万苦,弄到了一些战马、盔甲和武器,连自己的将士都不肯发给,怎么能够送给叛变的人?闯王为着战马和武器欠缺,常常发愁,怎么会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准是没听清楚! 自成把眼睛一瞪,严厉地说:“你愣怔什么?快去!办好以后前来禀我!” “是!”总管一转身奔出去了。 自成又对亲兵头目说:“李强,取四百两银子出来!” “是!” 不大一会儿,李强从里间把银子捧了出来。自成接住银子,对郝摇旗说: “摇旗,我知道你手头没钱。这点银子,你拿去在路上用,估计够你们用到河南。你眼下人数很少,一路上打尖吃饭,一定要给老百姓钱,不可骚扰百姓,给官军和乡勇可乘之机。到万不得已时,也可以当做买路钱。” “闯王!……” “快接住。你知道我也在困难中,休嫌太少。” “闯王!我,我……” 任继荣进来,向自成禀报:战马、盔甲和大刀已经派人送走了。闯王又对摇旗说: “摇旗,快接住银子动身吧。你到了河南,千万注意军纪。从前你的军纪不好,我劝说你,你总是不肯听。今后你自己去闯江山,不能得民心如何能站稳脚步?这道理不难懂,你千万莫当耳旁风。我等着你到河南后的好消息。摇旗,倘若遇到困难,你千万派人来对我讲,我好立刻帮助你。快接住银子走吧,已经打三更啦。” 只听扑通一声,郝摇旗双膝跪下,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闯王!我糊涂,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不走啦!我死也不离开你啦!……” 在片刻间,李自成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郝摇旗身上有种种严重缺点,在目前困难时要离开他也很刺痛他的心,但是他们同是高迎祥的战将,有七八年的战斗友谊,如今发生了这件事,郝摇旗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跪在他的面前哭,他自己也难禁鼻子发酸。他向李强点点下巴。李强走到他的跟前。他把银子交给李强,小声说: “把这送到大门外,交给他的亲兵。” 李强走后,自成去搀郝摇旗。但郝摇旗抱着他的腿哭,不肯马上起来。自成一面用力搀一面说: “摇旗,你是大将,跪在地上哭像什么话?快起来,听我对你说。起来。” 郝摇旗从地上站了起来,仍在抽咽,表示他决不离开。李自成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还是走吧。潼关的官军听说我在崤函山中,都开往灵宝以东寻找我的踪迹去了。暂时这里风平浪静,你留下也没有多的事做。你去到河南,可以牵制一部分官军,不也很好么?再说,我要在这里苦练几个月的兵,马上还要学诸葛亮渭水屯垦的办法,开荒种地。将士们更加辛苦。你手下的将士吃不了这个苦,把他们勉强留下反而不美。你走吧,咱弟兄俩今日能够好散,来日还会好合。来日方长,还怕不能够重新拢家?” “我,我郝摇旗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有良心,我觉着太对不起你!……” “不要说这话。你出去如果不得意,随时可以回来。快走吧,弟兄们在等着你哩。” 闯王拉着郝摇旗的手把他送出大门。当他转回来时,院里的人们还没散,默默地望着他,换了另一种激动心情。 李过来了,背后紧跟着双喜和张鼐。当张鼐把闯王的字条交给他时,他用火镰打着火,吹亮纸煤,看清上边写的是这样两句命令:“人马回村后立刻解散睡觉,免误明日早操。你去子明处候我。”李过遵照叔父的命令把人马带回村子解散,转到医生的住处。尚炯已经准备好,只等待随闯王出发。坐了片刻,李过恍然明白:原来是闯王担心他同郝摇旗见了面会发生冲突,故意叫他来老神仙这里等候。他不同意叔父对郝摇旗过分宽容的态度,所以就不再在医生那里闲坐,气呼呼地往老营来了。一到老营大门外,他看见人们还没有全散,在激动地小声议论着这件事,但没有紧张空气。他问明经过,自己也松气了。见到自成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抱怨的话,只是问: “二爹,摇旗走了?” “走了。”自成对他看了看,接着责备说:“你身为大将,遇事还是这么急躁,这么量窄,怎么能行?倘若我晚回一步,岂不铸成大错!摇旗身上固然有许多毛病,可是他多年来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夏天脱掉衣服,胸前和两臂伤痕累累,谁没看见?他如今离开咱们,并非前去投敌,岂可因此互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快,白白地便宜了朝廷!” 李过低着头不敢做声。张鼐用肘弯碰碰双喜,同双喜暗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自成又说: “常言说:将军额上跑下马,宰相肚里行舟船。你这样气量窄,将来如何能独当一面,肩挑五岳,胸罗百川,统帅百万大军!”自成向双喜和张鼐看看,但没有责备他们,随即转向亲兵头目:“李强,都准备好了么?” “早都准备好了。” “快请尚神仙!” “他已经来到,在外边等候。” “起程!” 李过突然说:“二爹!我想了又想,你还是不去谷城为好。张敬轩平日就心狠手辣,需要提防,何况他如今投降了朝廷,又加上同你不睦!” “你又来了!别再掣肘。你高舅去山阳未回。你每天练兵之暇,常来老营看看。倘若过几天你婶子仍无音信,你就多派几个人到豫西一带山中寻找。” 李过仍要说话,刘宗敏、田见秀和袁宗第都来到了。李自成望着大家说: “我一再嘱咐你们不要来送行,怎么都来了?” 刘宗敏大声说:“我们不是来送行,是来请你多慎重,不必亲自前去。刚才我同玉峰又想了想,万一张敬轩不讲义气,后悔无及!” 李自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亲自去,敬轩不会起义。天下大局,决于此行!” “可是这着棋太险了!”田见秀说。 “简直是孤注一掷!”袁宗第接着说。 李过叫道:“二爹!如果全体将士们知道,他们都不会让你去的!” 刘宗敏说:“闯王,我从来没看见你像这样不听从大家意见!” 李自成对他们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从桌上拿起马鞭,又从墙上取下弓和箭袋,背在身上,毅然向外走去。 谷城会晤 第十六章 不断遭受战乱的谷城一带,自从张献忠的农民军驻扎在这里以后,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均州和房县一带,如今驻扎着曹操所联合的九营农民军,其中惠登相和王光恩两营驻在均州。他们都不抢掠,公买公卖。朝武当山的大道在过去几年中路断人稀,如今又开始通了。从鄂中和鄂北来的香客,从河南来的香客,都经过老河口会合,然后越过汉水,一帮一帮地向武当进发。已经朝过武当、金顶回来的,也到老河口分开,一路沿汉水北岸的官路往东,一路从老河口往东北,打光化县城的东郊穿过,走向河南。尽管各地都有灾荒,而河南的灾荒十分严重,但善男信女们不远千里朝拜金顶的仍然在老河口、石花街和草店的大道上络绎不绝。沿大路旁原来三里五里都有些茅庵小店,专为来往香客而开,卖些素食茶水,也供晚上住宿。后来因兵荒马乱,香客绝迹,这些茅庵小店大部分倒塌,也有些被烧毁。如今一些草棚子又搭起来了。尤其石花街这个地方,一里多长的、铺着青石板的窄街道又热闹起来,每天人多得像赶集一样。 这一天早饭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温暖得好像春天。张献忠没有事,率领一群亲兵出谷城西门射猎,射得几只大雁,几只野鸡和两只兔子。随后,射猎的兴头过去,他纵马向西,一直奔到那条从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走到一个草棚前,占据一张方桌坐下。亲兵们有的同他坐在一张桌上,有的坐在别的桌上,有的站在街边,还有几个牵着身上冒汗的战马在街外蹓跶。从石花街到老河口都有献忠的人马驻防,所以献忠每次打过猎以后总喜欢来这条官道上看看。卖茶卖饭的老百姓都认识他,也不怎么怕他。今天他因为一出城就猎获了不少东西,心中愉快,坐下后一边喝茶一边向殷勤招待的小堂倌问长问短。那些正在歇脚的香客们乍看见一起官兵来到,不免惊慌。随即看见他对堂倌的态度不坏,心中稍安。但等他们悄悄一问,知道他就是八大王张献忠时,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一群一群的香客从献忠的面前走过。他们背上斜背着黄布包袱,里边裹着香表,包袱外贴着红纸,上写着“朝山进香”。这些善男信女都被灾荒折磨,又经长途跋涉,风吹日晒,个个面目憔悴、黧黑。他们的脚上和裤筒上带着黄色的征尘。在他们中间有两个香客很引起献忠的注意:一个是中年人,用一根半尺多长的铁针从左边腮上穿进去,从右边腮上穿出来;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一根大铁链子一头锁住脖颈,一头拖在地上,边走边哗啦哗啦响。他们的衣服很破烂,显然都是农村里贫苦百姓。像这样的香客经常出现,都为父母许过大愿,前来朝山还愿的。献忠把这一帮香客叫住,问明白他们都是黄州府麻城县人;那两个受苦的庄稼人,果然都是为父母的疾病许愿朝山。他又问问东边的灾荒情形,便叫一个亲兵给为首的那个香客一些散碎银子分给大家,并嘱咐多分给两个孝子。众人慌忙跪下磕头。献忠挥着手说:“算啦,算啦,留下头到山上磕吧。”但众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响头,说出些千恩万谢的话,然后离开。 为着想打听潼关大战后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亲信将领的消息,献忠曾派出几个探子前往潼关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却没有带回来真确消息。今天他来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实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听出一点线索。但非常遗憾,从他的面前走过了几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来的。后来有一起逃荒的男女来到面前,从服装和口音他知道他们是河南人。但是一问,他们是南阳府来的逃荒的,对潼关大战的消息仅仅听到一点荒信儿,十分模糊。他叫亲兵往官道上撒了几把铜钱让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难道自成们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问,随即回答说:“老子不信!” 骑上战马,离开朝山官道向谷城走了两三里路,他勒住马回头看看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香客,在心中想着:要是没有贪官污吏,没有灾荒,老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该有多好! 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他的老营等他,使献忠分外高兴。王又天双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个有名的江湖术士,在襄阳监军道张大经的门下做清客。总理熊文灿和很多大官们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阳的达官巨绅的座上客,颇为走运。一个月前,熊文灿派张大经来谷城监张献忠的军,他随着来到谷城。张大经向献忠推荐过他,献忠也极想同他一见,可是他被熊文灿请到襄阳去了半个月,一直没有机会晤面。他昨晚才从襄阳回来,今天上午坐轿子来拜望献忠。献忠同他一见如故,谈了几句话之后,就把自己的和刚满月的儿子的生辰八字告诉他,请他算算。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献忠笑着说。“不要顾虑,八字上是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随便奉承几句,不说实话,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张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铁口,从来不随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着说。 王又天掐着指头,嘴里咕咕哝哝地推算一阵,脸上流露出惊异神色。他仰首向天,眨动着瞎眼皮,重新推算一阵,又拉着献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阵,忽然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说: “敬轩将军,你坐好,坐好,受愚弟两拜!”说毕,连忙深深地拜了两拜。 张献忠明白这里边大有文章,一面回礼,一面用开玩笑的口吻问: “怎么样?俺父子俩会不会都做叫化子?会不会,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声叫着说。“愚弟半生江湖,足迹遍于海内,朝野上下,相人多矣,从来没见过令乔梓这样好的八字!” “手相怎么样?” “同将军的八字一样好。” “该有多好?伙计,你可别以为我跟别人一样喜欢戴高帽子,故意奉承咱几句!” 王又天很认真地说:“决不敢故意奉承。欲知八字如何好法,请将军屏退左右。” 献忠挥退左右,小声问:“快说吧,该有多好?” “敬轩将军,你以前可请人算过八字?” “请人算过,可是都不肯说实话。” “他们怎么说?” “都说我要做大官,做大将军,可是没有人肯说我在做贼,这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张献忠哈哈地大笑起来,略带棕色的长胡须在胸前抖动。 “哎哎,将军真是会说笑话!阁下这个八字,嗨,这个八字……” “到底怎么样?”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探身向前,凑近献忠的耳朵小声说: “贵不可言!” 献忠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确实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献忠故意问:“能够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元帅?” “岂止大元帅!这话只能我知你知:日后贵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张开玩笑?” “岂敢!岂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谢你。” “此事关系重大,将军万勿泄露。” “你也不要再提。” “当然不敢乱说。” 张献忠把王又天留下吃午饭,并且约本城举人王秉真、名士方岳宗、应城秀才潘独鳌都来作陪。方岳宗是现任松江知府方岳贡的哥哥,为人慷慨侠义,豪放不羁,喜欢喝酒,十分健谈。献忠才进谷城时,借他家的房子安置家眷,以为他很富有,借故把他拘禁,要他出钱助饷。随后他知道了方岳宗确实没有钱,他的弟弟方岳贡做官有清廉之名,就赶快把他释放,表示歉意,并且同他做了朋友,时常约他吃酒,不拘形迹地畅谈。献忠对于一般的朝廷官吏都是痛恨的,曾经发誓要荡平中国,剪除贪官污吏,没有提出来更高的起义目标。所以到谷城不久,他出人意料地给远在几千里外的松江知府方岳贡写了封信,表示他对方的敬仰。他在信里边坦率地说:“使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脧削之苦,献忠何能起事!”他叫方岳宗派家人把信送往松江,并且说他知道方知府不会回信,他也不希望得到回信。 陪客中的潘独鳌原是应城县的小地主,半年前因为同本县的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争田,有理输了官司,气得走投无路,遂杀了知县和绅士全家,树了反旗,投了献忠。献忠待他很好,近来派他带一小队人马驻扎在南河同汉江汇合的仙人渡地方,向来往商船征税。 客人中还有一位是从河南省新野县来的丁举人。今年正月,他的妹妹出嫁,花轿正走在从新野往南阳瓦店镇的官道上,碰见了献忠从这条官道上经过,把他的妹妹抢来,当晚就拜堂成亲。瞎子王又天对献忠所说的“令乔梓”中的那位“梓”,就是这位丁夫人所生的婴儿。当妹妹才被抢走的三四个月内,丁举人认为是奇耻大辱,痛恨妹妹不能殉节,做个“百世流芳”的烈女。每次听见母亲在堂屋里为女儿的事痛哭,他连母亲也极不满意,走进内宅,对老人说: “你还哭她?哼,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的宝贝女儿!咱家是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没想到竟出了这个没廉没耻、失节从贼之人!你儿子好歹是个举人,出了这件丑事,叫我没脸见人,今后怎么在官场中混?她这个贪生怕死的贱东西,把咱丁家祖宗八代的人都丢净了!唉,唉,你老人家真糊涂,还在想她!” 老太太哭着说:“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她落地时把她扔到尿罐儿里,也免得她长大了失节丢人!” “唉,这都怪我们的家教不好!”丁举人又愤恨又伤心地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本来想直率地责备母亲几句,但为着要在全家妻、妾、兄、弟和子、侄们面前做个孝子表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可是从张献忠受了“招抚”以后,妹妹派人带了十匹绫罗绸缎和二百两纹银来家联亲,丁举人的态度立刻大变。他心中矛盾了半个月,在老母的催促下,亲自带着礼物前来同献忠认亲。当人们谈起来他的妹妹是张献忠将军的如夫人时,他便面带春风,笑嘻嘻地拈着胡子说: “舍妹的八字么,从前经几个高人看过,都说生的不错。再说,生在兵荒马乱年头,文不如武,能够同武将结婚也好,不能讲是不是书香门第。”他为着面子上光彩,矢口否认他的妹妹是“如夫人”,硬说是张将军的“续弦夫人”。 他经常来谷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风。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给他百儿八十两银子他就满足。他除掉来谷城探望亲戚外,也常到襄阳活动。熊文灿左右的人们一则要笼络献忠,二则都受过献忠的贿,所以对丁举人都很客气。连总理本人也请他吃过饭,送过所谓“程仪”。丁举人喜欢来襄阳和谷城走走,除要打秋风外,另外还有个政治目的。新野同襄阳虽不同省,却是邻县,同谷城也距离不远,他能同大官们和将军们交游,一则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在本县官绅和庶民中获得更大的敬重,二则也为他自己寻找一个在仕途上进身的机会。这次他来谷城,借口外甥满月,特来致贺,实际上他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两银子,趁着家乡灾荒极大,又是年残岁尾,买进一处庄子和一处非常难得的好坟地。这坟地,据说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几家大户都在争;因为他想要,大家都怕张献忠,只好让他。 酒宴开始了。正中间一张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举人王秉真是二座。张献忠亲自坐在下席敬酒。另一张八仙桌上,新野丁举人首座,方岳宗二座,献忠的军师徐以显代表主人坐在下席。张献忠今天特别高兴,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划拳,热情劝酒。在别人正在划拳当儿,丁举人趁机会掂着一把锡酒壶走过来给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动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来。王又天接受了敬酒以后,赶快恭维说: “舅老爷今天要多喝几杯。我给令甥掐过八字,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命。难得,难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错,王先生可曾算过?” “尚不曾算。改日一定要细细推算。不过,令妹的八字愚弟虽尚未推算,但既为敬轩将军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如非八字特别好,也不会如此天缘巧合,于金戈铁马之中得遇敬轩将军。” “是,是。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强合。” 每个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使他简直应接不暇。幸而他是海量,没有醉倒。大家对他这样客气,不仅因为他是初次来献忠这里做客,也因为他今天替献忠父子算了八字。人们从他叫献忠屏退左右、小声谈话的神秘态度,从他和献忠都不肯说出算八字的结果如何,从对他们察言观色所得的种种感觉,都猜到献忠的八字一定是“贵不可言”。这些人,在这个问题上都是非常敏感的。因此在酒宴上都很兴奋,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例如,丁举人希望他的妹妹日后能成为娘娘,他自己能做国舅,封公封侯。略微使他遗憾的是,张献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未免美中不足,显然命中注定他的妹妹没有正宫的份儿,只能做不能专宠的妃子了。徐以显是一个政治野心极大的人,平生以诸葛自居。他希望自己能做开国宰相,建立不朽功业。举人王秉真投张献忠原是不得已,曾经逃跑一次被献忠追了回来。这时他也很希望献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样,因为这样,他这个举人就不但不会落个“从贼”的坏名声,反而是新朝的“从龙之臣”,比宋濂和刘基的受太祖聘还要在前,在后人修的史书中少不了他的“列传”。至于潘独鳌,因为他是被地方当权派逼上梁山,当然切盼着江山易主。在座的还有几个人,尽管有不同的心理活动,但在希望张献忠成功这一点却是一致的。只有方岳宗一则因来得太晚,不知道王又天替献忠算命的情形,二则他自己并不想背叛朝廷,所以根本没注意这个问题。他今天在酒席上兴奋快活,只是因为他喜欢张献忠的奔放豪迈性情,同这样人一起喝酒,不能不感到痛快。 当大家都喝有七分酒意的时候,张献忠还是不断地向客人敬酒,特别向方岳宗敬酒最凶,由小杯换成大杯,大杯换成大碗。他喜欢方岳宗这个人率真、豪爽,在地方上并不倚势欺人,而且从来对他无所求,也不像别人一样害怕他,故意向他献殷勤,反而有时敢当面说出他某事某事做错了,应该改正。可是方岳宗知道自己已经喝得快醉了,而自己喝醉后往往会闹出事来,不大雅观,所以当献忠第三次用大碗给他倒酒时,他粗狂地推开酒壶,舌头不能转弯地大声说: “不要再,再敬我酒。再多喝,我就、就会发酒疯啦!” “在我这里,只要喝得痛快,发酒疯也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是痛饮取乐,不喝醉别想回去!” “再、再、再喝,我就成、成一摊泥啦。”方岳宗告饶说。 “有轿子抬你回府,怕什么?” 张献忠不但自己逼着方岳宗喝酒,也叫大家给方敬酒,存心看朋友的醉态取乐。方岳宗已经立脚不稳,看人的脸孔像隔着一层雾。起初他还想“适可而止”,但喝着喝着,酒性大发,兴奋异常,大声呼叫,拍拍胸脯,说: “好吧,来吧,舍命陪君子!别看我醉,我、我、我还能,‘饮似长鲸——鲸——吸百川’!” 献忠笑着叫:“对啊,方兄!这才是好样的!” “敬……敬轩将军!来,来,我同你对、对、对饮一碗!”方岳宗浑身摇晃,举着酒碗,继续叫:“对饮!对饮!不敢对饮……你是孬种!” 献忠看着朋友的醉态,听他说出粗鲁的醉话,快活地大笑起来。 “你笑?你笑?”方岳宗乜斜着眼睛说。“你笑也得对——对——对饮三碗!……你要是不饮、不饮,我就、我就捶你……三拳!”他自己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然后望着献忠大叫:“快喝!快喝!不要装孬!” 献忠因为巡按御史林铭球今天下午要到,已经派养子张定国去县境边准备,他自己不久要前去迎接,所以坚决不再喝酒,却望着方岳宗的醉态继续大笑。在座的人们一半感到有趣,一半也是凑趣,跟着大笑。 “快喝!快喝!”方岳宗发音不清地叫嚷着。“你不喝,我就、我就打你……三拳!” 张献忠只把满大碗的酒咂了一口,继续笑着。方岳宗突然扑了过来,左手抓住献忠崭新的青缎面紫貂皮袍的圆领,右手握成拳头,在他的脊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当第二拳快落下时,献忠把身子猛一闪,没想到皮袍的领口哧啦一声撕破了一道足有三寸长的口子。两张八仙桌上的客人和在左右服侍的人们一齐大惊,脸上变色。方岳宗的酒意忽然醒了大半,但临时很难转弯下台。他松了手,继续说: “你喝!你喝!” 许多人都以为方岳宗惹了大祸,性命难保,同时这酒宴也将不欢而散。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劝解,献忠已经端着酒碗站起来,嘻嘻地笑着说: “还是方兄有办法,有办法。好,我干这一碗!”说毕,他把漂亮的大胡子往旁一揽,一饮而尽,还亮着碗底儿叫方岳宗看。 大家松了一口气。王秉真的两手原来攥得很紧,这时松开了,才感到手心里出了冷汗。他正想使眼色叫方岳宗说几句赔罪的话,没料到献忠竟然像没有这回事儿,又替自己斟满酒,端起碗来望大家笑着说: “请,咱们都门前清!” 派一乘小轿送走醉汉方岳宗,张献忠又同瞎子王又天说了一阵话,然后送给他五十两银子作为谢礼。王又天一面拒绝,一面接在手里,满脸堆笑,连连拱手,坐进轿里。献忠送走了瞎子以后,回过头来问徐以显: “怎么,老徐,你要去太平镇么?” “我马上要去。这几天正在操演方阵,还没操演熟。” “好吧,你去吧。我也要到校场里去。你今晚回来么?” “我回来一趟,听听林铭球来有什么事。晚饭后再去,因为明天五更要出发演习。” 徐以显跳上马,直奔太平镇去。这地方离谷城十五里,在汉水北岸,原名王家河。因为是张献忠向明朝假意投降的地方,所以他把它改成这个名儿,意思是他要同谷城人共享太平。那里驻扎着张献忠的一万多精兵,由他的养子张可旺率领,防备官军从仙人渡进攻谷城。徐以显的家小住在城内,他本人经常住在太平镇,按照着古兵法上的图式,参考近代名将戚继光等的练兵经验,每日用心操演人马。 “好军师,好军师。他娘的,打灯笼也找不到!”张献忠目送着徐以显的背影,在心中亲热地骂着。有时他对某个人特别亲切,赞赏,就骂得特别粗鲁。如果他对哪个人客客气气,讲究礼貌,这个人就一定是被他疏远,或者是要在他的面前倒霉了。 他走回大厅,脱下撕破的貂皮团花缎袍,换上箭衣,骑上雄骏的北口马,带着一群偏将和亲兵往校场奔去。 一千名中军标兵正在校场中分几股进行操练。有的在驰马射箭,有的在比剑,有的在演习单刀或双刀,有的在演习枪法,有的在演习狼牙棒。献忠的部队从前不用狼牙棒,自从请徐以显做了军师,才采纳了徐的建议,增加了这种武器。校场中心,叠着几堆方桌和条桌,都有一两丈高。有的上边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茶几,看起来十分危险。只听一声口令,士兵们像猴子一样,迅速地爬到上头;再一声口令,迅速下来。有时士兵们在上边拿顶,然后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轻轻地跳落地上。但是也有人刚练习不久,有些胆怯,笨手笨脚,叫人看着可笑。张献忠站在附近,背抄手看了一阵,对有些人夸奖几句,对有些人嘲笑几句。由于他今天特别高兴,就是对那些练得最不好的士兵也没有发脾气。他对他们笑着骂了几句,骂得很粗鲁,但很亲切。挨骂的人们感到惭愧,但心中舒服,望着他嘻嘻笑着,保证他们一定能练好。 “再过几天你们还不长进,小心老子叫你们的屁股开花!”献忠用马鞭子做出威胁的样子,又添上一句:“每个人顶少抽你娘的二十鞭子!” “一定学会!”几个人面带笑容地齐声回答。 “来,让咱老子翻一个样子你们瞧瞧。你们这些龟儿子,妈的,笨得跟狗熊一样!” 他把马鞭子交给一个亲兵,把箭袖一卷,在手掌中吐口唾沫,对着一搓,极其轻捷地爬了上去,跟着又爬了下来。第二次爬上去后,他抓住椅子一角,用单手拿顶,然后翻了一个跟头落地。将士们都用惊叹的眼光望着他,有些人不由地叫了声“好!”献忠从容地整一整帽子,一边拉下箭袖,一边兴致勃勃地骂道: “你们这些小杂种,快给我练习,学着老子的样儿!” 他恐怕有几个新兄弟还不明白练习这一套本领的重要用处,向他们解释说: “好生练。练好了,爬山,跳崖,翻城,越寨,就不困难。妈的,谷城人从来没看见过有这样练兵的,都说我是猴子转世。龟儿子们,少见多怪,乱说!”他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又开玩笑说:“艺多不压身。日后你们要是不愿跟着老子打江山,可以到南京去跑马卖解,饿不了肚皮。”这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他的爱将马元利飞马来到校场,直到他的面前才跳下马来,向他禀报:巡按大人已经快到谷城县境了。 “如今咱们就去迎接么?” “是的。人马我已经点齐啦。” “定国呢?” “他在边境等候。” “好,走吧。龟儿子!” 张献忠同马元利立刻骑马回到老营,已经有两百名亲兵穿着一色号衣,骑着一色大马,站在辕门外边等候。队伍前边飘扬着一面红绸大旗,旗心绣一个斗大的黑色“张”字。献忠走进屋去,按照谒见长官的隆重礼仪的规定,换上全副盔甲,背上橐鞬,挂上宝刀,气宇轩昂地大踏步走了出来。正要上马出发,谷城知县阮之钿坐着一乘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来到,还没有走出轿子,就向他拱手叫道: “张将军,请稍候片刻,学生有几句话要同将军一谈。” 随即轿子落地,阮之钿躬着身从轿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开外年纪,有着稀疏胡须,带点迂腐和固执脾气的人物,摆着八字步走到献忠面前,向他深深地作了一揖。献忠心中很厌烦他,但也不得不回敬一揖,用含着嘲笑的口吻问: “父母官亲临敝辕,有何吩咐?” “将军可是去迎接按台大人?”阮之钿恭敬地问。 “是的。你要同我一道?” “学生坐轿子走得慢,不能奉陪将军同去,只好在近郊恭迎。”阮之钿走近一步,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放低声音说:“张将军,今天学生特来拜谒,不为别事,还是为麾下有一些士兵不守军纪,在城外公然抢劫。学生不敢不前来奉恳将军依法严办,使四郊绅民得以安居乐业,共感大德。” “就是这件小事儿?”张献忠轻蔑地笑着问。 “就是这件事。事关将军声威,学生不敢不贸然奉告。” “从前你告我说的那件事儿,我不是已经办了?” “这是今天又发生的事。抢劫富户的士兵是白文选将军部下,学生刚才将抓到的兵犯交给他,已同他当面谈过。” “你既然同他谈过,何必又来找我?” “将军身为全军主帅,威令素著,故敝县不避冒昧,特来面恳,务请从严究治,以肃军纪,而安地方。” 张献忠在心里骂道:“龟儿子,又将了老子一军!” 白文选派人假扮盗匪去抢劫和杀死一些为富不仁的富豪大户,这是献忠授意的。为的是维持着受了招抚的虚伪局面,他不能公开用自家部队的名义对这些富豪大户进行惩办。但去的弟兄们有时疏忽大意,竟然也有一次被地主们从背后暗地追踪,查出底细,向县衙门指名控告。他没有料到,今天竟然连人也给人家捉去,真是岂有此理!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张献忠带着无可奈何的、冷冷淡淡的神气说: “上司不发饷,我也没办法。叫弟兄们空着肚子喝西北风去严守军纪,能行么?你是喝墨汁儿出身的,没有带过兵,不知道我的难处。弟兄们饿得没办法,向大户借粮充饥。等朝廷饷银发下,自然就没人再抢啦。” “这个,这个……” 张献忠不等阮之钿再说话,飞身上马,鞭子一扬,同马元利带着亲兵们像一阵风似的奔出东门,在大街上留下一道滚滚飞腾的黄色尘埃。 “他这个龟儿子,这个‘老猛滋’,”他在马上骂,“真是望乡台上吹唿哨,不知死的鬼!” 因为张献忠到过庐州府,知道合肥人不会发“母”和“鸡”两个音,把母鸡说成“猛滋”,觉得有趣,所以看见阮之钿身体矮胖,走路摇晃,就替他起了个绰号叫“老猛滋”。 张献忠出了谷城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了汉水,顺着汉水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东奔去。一个多时辰以后,赶到了离谷城五十里的半扎店,也就是现在的太平店,每匹马都跑得冒汗。驻在当地的三千马步兵早已在养子张定国的率领下在襄江两岸排开,并且有几十只大船和小船靠在两岸,每只船桅上都有一面红旗招展,船头船尾上站立着全副披挂的将士,军容十分严整。张献忠把带来的两百名骑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骑在马上不动。他自己立马在大旗下边,等候着从下游张起风帆驶来的七只大船。眼看着那七只大船相距不到二里远了,张献忠用下巴向马元利一摆,于是这位面目漂亮而举止潇洒的青年将领立刻下马,跳上一只小船,像箭一般向下游驶去。紧跟着,旗鼓官将手中的小旗一挥,从一个大船上连发出三声炮响,两岸上鼓乐大作。 实际上,张献忠对于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不但心中怀恨,而且十分轻视。当今年二月间,林铭球同襄阳分巡道王瑞柟、总兵左良玉秘密定计,要在张献忠投降之后去襄阳谒见总理熊文灿时把他逮捕,同时出其不意地向他的部队围攻。只是因为一则张献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襄阳,二则庸碌贪贿的熊文灿及其左右文武都认为献忠是真心投降,坚不同意,林铭球们的计谋没有实现。事后张献忠知道了这件事,一方面恨他们阴险毒辣,一方面笑他们愚蠢。“妈的,这一群混账玩艺儿,把咱老子当成了一个傻子!”现在林铭球的七只大船渐渐近了。第二只船特别大,船头上站着几个头戴折角幞头、身穿圆领丝罗长袍的亲信幕僚,另外还有一群身穿号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船舱门外摆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和各种执事,还有一对很大的官衔纱灯笼。张献忠在心中说:“屌!派头倒不小!”随即他向旁边一名小校吩咐一句,立刻在江岸上三声炮响,鼓乐大作。他下意识地把铜盔整了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尽管像这样用十分隆重的礼节迎接林铭球是他同徐以显、潘独鳌、马元利等在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哄住朝廷,以便有一段时间安驻谷城,休兵养锐。但此刻他忽然对自己在将士们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节,立在江岸上等候传见,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说道: “咱老子造反了十来年,纵横好几省,闯过些大风大浪,谁不说咱八大王是英雄,如今低三下四来迎接一个狗官,这是闹腾的啥牌名!妈的,下次再这样做,老子不是人养的!” 马元利站在小船头上向林御史的座船行了军礼,大声禀报“谷城驻军主将”张献忠在岸上恭迎。大船上有一个穿长袍的传事官员转禀舱中。林铭球没有做声,轻轻地点一下头。传事官员走出舱来,对马元利说:“按台大人知道了,请将军在前带路。”马元利转过身来向士兵们一挥手,小船立刻拨转头,带领着大船前进。 一会儿,林铭球的七只大船和马元利的小船都到了张献忠和马步兵肃立恭迎的地方,在鼓乐和鞭炮声中靠着北岸的码头停下。张献忠跳上大船,躬着身,拱着手,声音洪亮地说: “卑将张献忠参见大人!” 林铭球本来早就该走出船舱,他为要显示自己是朝廷大员,一省的巡按大人,故意稳坐舱内,直到张献忠参见时才放下手中茶杯,从舱里弯腰走出。但是一方面他要竭力做出威重样子,不使献忠轻视,一方面却不免心中慌张,出舱口时忘记低头,把纱帽顶碰了一下,赶快用手扶正。 张献忠一见林铭球走出船舱,立刻极其恭敬地行跪拜大礼,而且叩过头以后跪在船头上故意不敢抬头。林铭球原来没料到张献忠会对他这么有礼,一看见这情形,心中大喜,赶快去搀献忠,说: “将军请起,请起。请到舱中叙话。” 当林铭球同张献忠走进船舱以后,两岸的鼓乐停止,直到这时,排队的骑兵才下马休息,但仍然丝毫不乱。 林铭球接见张献忠的大船上有几个亲信幕僚,有的坐在后边舱中,有的站在船头上观看献忠的军容。紧后边也是一只很大的船,坐着林铭球的一个爱妾、两个老妈子和四个丫头,有两个舱里装着大小皮箱和山珍海味。这些箱子大多是空的,准备在谷城住上半年之后,把它们装满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名人书画等东西,运回武昌。按照明朝制度,巡按在任上是不准携带家眷的,但是到了末年,老规矩已经坏了。 后边还有四只大船,其中有一只船载着林铭球的幕僚和清客,三只船载着卫队。这些幕僚、清客和卫队都站在船头和船尾上,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张献忠的将士们,窃窃地议论着,啧啧称赞。 把献忠让进舱中以后,林铭球带着矜持的笑容让座。献忠十分谦逊,不肯就座,躬着身子说:“大人请坐。大人请坐。在大人面前哪有末将的座位!”经林铭球一再让,他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向巡按大人谢座,然后侧着身子在客位坐下。一个老家人端来两杯茶放在他同主人的面前,他又恭敬地欠欠身子。就在这时候,他在林铭球的保养得很好的、略微有点发胖的脸孔上瞟了一眼,立刻有一股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好像吃下去一个苍蝇。他暗暗骂道:“你王八蛋准是吃饱了民脂民膏,才养得这样肥头大脑,油光发亮!终有那么一天……”他仿佛看见这么一个胖胖的脑袋不是长在活人的身上,而是悬挂在谷城的城门上或什么地方。 林铭球对张献忠十分满意。几个月来,他本人、他的姨太太和亲信幕僚们,都通过不同的方式接受了献忠的贿赂,早已开始转变了对献忠的一切成见。如今看见献忠如此隆重迎接,如此拜跪有礼节,他相信献忠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归顺朝廷。 “学生此次来谷城……”林铭球说了半句,忽然停住,用肥胖的、细皮白嫩的、带着长指甲的手端起茶杯举了举,同时小声说:“请!请!” 献忠恭敬地端起茶杯说:“大人请。” 林铭球喝了半口香茶,放下杯子,拈着胡须,继续说: “学生此次来谷城,是特意要同将军一晤。” 献忠赶快站起来,躬身回答:“献忠愚昧无知,一切听大人训示。”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林铭球点头微笑说。“请坐下说话,不必拘礼。自从将军归顺朝廷,谷城士民相贺于道,实乃苍生之福。不知麾下现有兵将若干?” “约有十万多一点。”献忠欠身回答,故意多说三倍还多。 “十万人马不是一个小数目。将军如真能为朝廷效力,将来定能建不世功业,名垂竹帛。” 献忠慷慨地说:“献忠少读诗书,高深的道理不懂,但是‘为朝廷效力’这个宗旨是抱定了。只要能给末将十万人的粮饷,给我正式职衔,发给关防,献忠愿意为郧阳、襄阳、荆州三府保境安民,不受盗贼骚扰,叫家家户户都能够大开着门儿睡觉。” 林铭球连忙回答:“既然将军有此诚意,朝廷也不能亏待将军。至于月饷、职衔、关防,等学生回襄阳后一方面向制府大人禀明,一方面自己也上疏朝廷,代为乞请。” “谢大人栽培!”献忠又站起来准备磕头,被林铭球拦住了。 “这是一个血性男子,深明大义。”林铭球在心里说。“可见外间所传种种,都是流言,不可凭信。” 献忠问:“大人,是不是现在开船,驾临谷城?” “天色已晚,又是上水,今晚就停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开船,如遇顺风,巳时可以赶到谷城。” 献忠站起来说:“大人旅途劳累,末将暂时告辞,准备明天率阖城绅民在城外恭迎。” 林铭球亲切地说:“请稍坐坐,随便叙话。” 老家人又轻脚轻手地进来,换上热茶。林铭球为表示自己的长者身份和对献忠的关心,问了问献忠的家庭情形和年龄。当他知道献忠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时,便连连点头,称赞说: “正是有为之年!像将军这样年纪,只要效忠朝廷,取功名富贵如拾芥耳。”说毕,拈着花白胡须嘿嘿地笑了几声。 献忠说:“末将自然愿为朝廷效忠,无奈朝廷不肯相信,不给职衔,不发月饷。长此下去,难免不使将士寒心。恳乞大人多多提携,献忠与全营将士都会感激大人恩德不忘。”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奏明皇上。” 林铭球又谈到罗汝才新近受招抚的事情和李自成的被全部击溃。特别谈到后者,他感到十分欣慰,说: “一则赖皇帝威灵,二则将士用命,陕西流贼一鼓荡平。”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流贼”二字可能触着献忠忌讳,不由地顿了一下。看一看献忠的脸上神色照常,才接着说:“看塘报上说,这一次多亏洪制府指挥得宜,秦抚孙白谷设三伏于潼关南原,每五十里设伏一道,而令曹变蛟、贺人龙等从后穷追。闯贼奔入伏中,人马自相践踏,曹将军亲自手执长刀,大呼砍贼,伏兵四起,四面掩杀。贼死伤不可胜计。那些侥幸逃脱重围的,有的弃了刀枪,有的抛掉马匹,逃入汉南山中。事前洪制府传谕各处乡兵,都用大棒截击,使贼飞走路绝,先后降者数十万,委弃甲仗如山。据塘报上说,李自成妻女俱失,仅从十七骑逃去。又说,他已被村民击毙,不过尚未找到尸首。唉,这真是苍生之福!”停一停,他又像画龙点睛似的加了一句:“自然,李自成如果能似将军这样深明大义,早日归顺朝廷,也不至如此结局。” 张献忠装做洗耳恭听的样子。当林铭球把话说完,他微微笑着,没说一个字。他相信李自成确实是全军覆没,他自己派出去的探子也是这样禀报,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认为林铭球所说的许多话都是道听途说,顺口喷粪,使他觉得又生气又可笑,同时在肚里骂道:“妈妈的,原来你是个吹糖人儿的教出来的!” “敬轩将军,据你看,陕西局面是否会从此安定?”林铭球得意地笑着问。 “这很难说,末将不敢妄加推测。”张献忠回答说,想给林铭球一点教训,使他不要高兴过火。“李自成给官兵打溃了是真的,可是塘报上的话也常常很不可靠。” “将军的意思是……” “请大人恕献忠直言。” “不妨直言。”林铭球拈着胡须,带着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将说句老实话,朝廷的塘报实在不能信真。就拿刚才大人所说的那些塘报消息,末将在半月前也听人谈过,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榫儿。比如说,春天时候,我听说兵部杨阁老向皇帝上奏,说李自成进川时有几十万人,出川时只剩下几万人。其实,李自成在四川没有打过硬仗,不会损失多少人马。据末将估计,他们进川时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出川时还是差不多这个数儿,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马不会超过两万。他这一股人连打了十个月的仗,到潼关南原还能有多少?说它有七八千人还差不离,连随营眷属在内,顶多估计它一万上下,不会再多。塘报上说杀死了不计其数,投降了几十万,这就对不上榫儿啦。”献忠笑起来,又说:“大人,你说是么?” “有道理。有道理。”林铭球笑着点头说。 由于替李自成驳斥了官方塘报的胡扯八道,张献忠的心里感到愉快。有些话好像鱼骨头卡在喉咙里,不吐不行。吐出一点就痛快一点,全吐出来就全痛快。于是他接着说: “再说,潼关离汉水很远。说他在潼关南原打败仗,逃到汉南山中,这就把方向弄错啦。又是对不上榫儿。”说到这里,献忠很想放声大笑,但是在林铭球面前他只好用力憋住,结束他的话说:“末将无知,冒昧直言,请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来‘汉南’应该是‘洛南’之误。” 这时林铭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张献忠确非一般凡庸之辈,更不能以简单的“流贼”看待。沉吟片刻,他笑着问: “你觉得洪制府治军如何?” 张献忠谦逊地说:“献忠是什么人,怎么敢议论洪总督治军如何?” “没有外人,说出不妨。”林铭球用眼光盯着献忠,鼓励他不必顾虑,实际上他想张献忠对洪承畴的善于带兵一定不能不佩服。 献忠笑一笑,出乎林铭球意外地说:“在朝廷的几位统帅中,洪总督还算是呱呱叫的。可惜他手下的军队也常杀良冒功,百姓恨之入骨。” “洪亨九也会杀良冒功?” “几个月前,献忠看见一份邸抄,上边有御史柳东寅劾洪总督的一封奏疏。大人可曾见过?” “啊,记不清了。” “洪总督向皇帝奏报他在四川保宁府旧县坝进剿李自成获得大捷。据柳东寅的奏疏上说,洪总督的人马并没有与李自成的大队交战,只是在后边不即不离地追着,有时截住几十个掉队的,捡点儿便宜。官军所过村镇,斩良民的首级报功。有一个村子被割走首级的良民有七十多人。这些冤死的良民中就有柳东寅的亲戚在内。” “啊啊,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没想到敬轩将军对朝廷的一切动静能如此留心,如此清楚!哈哈哈哈……” 献忠也笑起来,说:“不瞒大人说,这也是没有办法,非留心不可啊。打仗不是玩儿的,不能够糊里糊涂地坐在鼓里。要是那样,可不早完了?” 林铭球对于张献忠的看事精明洞彻,不能不暗暗惊佩。尽管献忠的话未免唐突了他这位巡按大人,但是他无法不承认献忠的话实有道理。从前他听人们说张献忠目不识丁,非常粗鲁,最近才听说献忠小时读过书,人极聪明,但从前那种先入为主的成见总难从心上抛掉。今日一见,就把旧有的成见抛到爪哇国了。他正想问一问献忠目前在谷城练兵情形,献忠站起来向他告辞。他的话就不说了。 他变得十分客气,一直把献忠送到岸上,又站着说了几句奖励的话,然后拱手相别。 张献忠带着马元利和二百名骑兵奔回谷城,留下养子张定国保卫巡按。定国叫大部分人马仍回到附近的村镇上去,只留下三百人驻扎江边。他本人就驻在江岸上的龙王庙中。 望着张献忠的大旗在临近黄昏的日影中,在腾起的滚滚烟尘中,在冬季的荒寒辽阔的江岸上远去以后,几位亲信的幕僚和清客走进巡按大人的座舱,谈他们对张献忠的一些印象,更主要的是想听一听巡按大人的印象。他们称赞张献忠的军容严整,非一般“流寇”可比,又说张献忠颇有礼节,看起来是“诚心归顺”。林铭球被张献忠将的一军,他原不打算对大家说出,但是他想着那些话大概早已被同船的幕僚听去,倒不如说出来好,于是他笑着说: “诸位老先生不知,张敬轩虽然读书不多,但心中极有见地,不怪他在流寇中能够成这么大气候。关于陕西官军最近在潼关南原之捷,张敬轩就有不同看法。学生认为他的话也颇有理。” 当他把献忠的意见说出来以后,这些幕僚和清客们立刻异口同声地说:“啊,有理!有理!”其实,他们一向对于塘报,对于一切报捷的官方文件,并不多么相信,对于潼关南原的战果到底有多么大,也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不过平时谁都不肯在公开场合说出心里话,如今趁机会说出罢了。话题转到张献忠的仪表上,有人说敬轩将军(他们从此都称张献忠为敬轩将军或单称敬轩,表示亲切和尊敬)的胡须实在好,恐怕有一尺多长,简直是个美髯公。有人说他面皮微黄,稍微清瘦,但看起来十分英武,“慓悍异常”。后来又谈到张献忠额上一块伤疤,推测着可能是今年正月间在南阳被罗岱射的箭伤,但又说可能是被左良玉用刀砍的。 林铭球同幕僚们谈了一阵,打个哈欠,便走往爱妾船上。姨太太替他倒杯热茶,又亲手把银耳汤端到他的面前,娇滴滴地说: “老爷,我从前以为张献忠是长着一把红胡子,头上插着两根雉鸡翎,原来不是!” 林铭球捻着花白胡须笑着说:“那是戏台上的山大王,不是张敬轩。” “你看,从前人们说他杀人不眨眼,多怕人!他为什么叫做八大王?” “我听说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八,所以起事后就自称八大王。” 看见丫头和老妈子都退了出去,姨太太小声说:“明天咱们到了谷城,不知张献忠会送给咱们什么礼物,千万别叫我跟老爷白来一趟。” “你放心,金银珠宝总是少不了的。” “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要一颗祖母绿。” 当林铭球正在陪着撒娇的姨太太说话时候,张献忠带着他的骑兵继续向谷城奔驰。他对马元利快活地问: “元利,你说,咱们今天扮的这出戏有趣么?” “很有趣。”马元利扬扬鞭子,发出会心的微笑。 “哎,他个龟儿子!”张献忠骂了一句,大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张献忠率领一部分重要将领,监军道张大经率领着谷城地方官绅,在郊外迎候巡按大人。林铭球虽然因风不顺,换乘八人大轿,但路上耽耽搁搁,还是到未时才到。他的如夫人和一部分幕僚的来到,已经近黄昏了。 林铭球驻在察院里,离张献忠的公馆很近。进了察院以后,稍事休息,张大经和献忠率领众将同地方官绅正式进行参见,然后就在察院里举行盛宴为巡按接风。席散以后,林铭球把献忠单独留住,引进签押房,屏退左右,突然问道: “敬轩将军,你可知道李自成的下落?” 献忠暗暗地吃了一惊:“巡按为何这样问我?”他实际也不知道,难道是朝廷听到什么谣言,对他有所怀疑? “回大人话,末将毫无所知。不知朝廷可有确实消息?” “朝廷也无确实消息。不过闯贼死尸迄未找到,传出许多谣言。学生此次前来谷城,实与此事有关。”林铭球一边说一边留心献忠的神色,口气中含有压力,不过他已对献忠使用“学生”这个自谦的词儿了。 献忠欠身问:“不知可有些什么谣言?” “有的说他逃到汉南或商洛山中,有的说他逃到老回回那里卧病不起,有的说他确实阵亡。谣言纷纷,莫衷一是。十天以前,忽有一股流贼打着闯王旗号,突袭潼关,等贺人龙仓皇追出,这股流贼却不见了。闯贼下落如不迅速查明,不惟洪制台与孙巡抚会受皇上责问,连我们总理大人也有干系。” “为什么总理大人也有干系?” 林铭球略停一下,说:“敬轩,我看你诚意归顺,不妨对你明言。近来有人向总理密报,说李自成逃来谷城,潜藏你处。虽是谣传,但总理对此极不放心,故特命学生亲来一趟。” “末将敢对天起誓,李自成确实不曾逃来。自从崇祯八年以来,我与李自成闹翻了脸,互不来往。所以他纵然兵败后无处存身,也决不敢逃来末将这里避难。” “你二人互相不服,意见甚深,朝廷也有所闻。但俗话说,和尚不亲帽儿亲。你们从前毕竟都是十三家中人啊。”林铭球注视着张献忠的脸孔,嘿嘿地干笑起来。 献忠也笑了笑,说:“献忠誓做朝廷忠臣,岂能与流贼暗中往还!恳大人转禀总理大人,勿信谣言,使献忠安心驻兵谷城,保境安民,为襄阳上游屏障,使总理大人无西顾之忧。倘若熊大人对献忠尚有疑心,献忠手下十万军心如何能安?” 林铭球赶快安抚说:“我一定转禀总理大人,请敬轩不必在意。不过,倘若闯贼走投无路,万一逃奔前来,请求将军庇护一时,也望将军务必不失此立功良机,将此凶狡巨贼缚送朝廷,则不惟将军从此见信于朝廷,且可邀封侯之赏,垂芳名于青史。” “倘万一李自成敢来投奔,末将定遵大人钧谕,将他缚送朝廷,以表献忠归顺赤诚。” “好,好!将军正富青春,前程不可限量。” “多恳大人栽培。” 林铭球端起茶杯子放在嘴唇边咂了一下,露出倦容。张献忠赶快起立,躬身告辞。 出了察院,张献忠带着一大群亲兵亲将步回公馆,边走边心中骂道:“林铭球,什么玩艺儿,还想来诈老子哩!”刚到院里,白文选迎上来,在他的耳边咕哝一句: “李闯王来了。” 献忠一惊,瞪大眼睛向白文选望一望,但害怕走漏风声,没有问什么话,若无其事地向后宅走去。 第十七章 走过穿堂,到了第二进天井里,张献忠见身边只剩下几个贴身的人,才向白文选小声问: “自成在哪里?” “他在城外等候,派老神仙先来见你。” “尚子明?在哪儿?” “我怕走漏风声,让他坐在后花厅中等候。” 献忠向右首穿过一个月门,绕过太湖石假山,三步并作两步,向花厅走去。在花厅的台阶下遇见笑脸相迎的医生,他上前一把拉住,连连摇着医生的双手,大声说: “啊呀!老哥!真想不到!从天上掉下来的!”随即放低声音问:“伙计,从哪儿来的?” 老神仙没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法抽出手来作揖行礼,笑着说: “大帅近来可好?” “好,好。你们那里怎么样?听说完了,真的么?”献忠一边问一边拉着客人往大厅去。 “吃亏不小,不过没有完。” “没有完?我听说你们是全军覆没,还没有完?” “只要自成在,就不会完。” 献忠在医生的脸上看一眼,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对,对。”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又带着深情地叹口气,说: “干亲家,你说这,我算放心啦!”他吩咐快摆酒,然后转回头来向医生问:“听说自成来了,我心中很高兴。自从你们在潼关大战以后,俺老张派人去打探你们下落,总是不得实信儿。有人说自成阵亡啦,咱不信,可是心上也不能不放块石头。如今,这块石头挪开啦。伙计,你们带多少人来?” “五十来个。” “将领中都是谁跟着来了?” “都没来。闯王只叫双喜和张鼐跟来。” 献忠摸着胡子,含笑地沉吟说:“两个小猴子……这两三年都长高了吧?” “不但长高了,武艺上也都很有长进啦。” “当然,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不说我也知道。”献忠又大笑起来。“捷轩、玉峰怎么样?”他接着问。 “玉峰还好。捷轩挂了彩,已经治好了。” “一功呢?” “也挂了彩,如今好啦。” “只要几位老弟兄都很好,我老张就放心啦。李嫂子听说还没有下落,是吧?” “还是没有下落。” “嗨,真是!要是万一李嫂子有三长两短,真是可惜!她真不愧是闯王高如岳的侄女儿,是自成的好帮手。咱们旧日十三家七十二营里,妇女上千上万,像李嫂子这样能干、受人尊敬的人尖子实在少有。” 尚炯不由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如今大家尽管都盼望着她能够平安回来,当着自成的面总是说些宽心话,可是背后都害怕她回不来了。都说,纵然分了兵,她如果不是在突围时太照顾老营的眷属和彩号,一定会冲出来。要是她万一有个好歹,也是为大家而死,死得轰轰烈烈。” “分兵是个办法,可是为什么让她同大股精锐离开呢?她应该跟自成一道突围才是。自成也真是,让自己的老婆独当一面!” 尚炯见献忠并不急着询问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如何去迎接,安置何处住下等等,心中发生了狐疑:莫非他不愿意同闯王见面?医生正要拿话来试探一下,徐以显来了。 徐以显也在察院里参加酒宴。席散后,他被一个从前相识的、现在是林铭球亲信幕僚的方举人留下,谈了几句私话。方举人因为他是献忠的军师,特意把林大人这次来谷城的本意告诉了他,嘱咐他帮助献忠查听李自成的下落,将自成捉到,建立大功。徐以显从察院出来,匆匆来献忠公馆,要同献忠谈这件事。听说自成已到谷城城外,尚炯正在后边花厅中同献忠谈话,他就直接来到花厅里,弄明情况。李自成不早不迟,恰在这时候来到谷城,这消息使他高兴而又吃惊。高兴的是:神使鬼差,李自成自己来投到献忠手里。吃惊的是:李自成真有胆量,竟敢穿越几百里官军辖区前来会见与他早已不和的朋友。他决意要向献忠进言,趁此千载难逢之机,秘密地除掉李闯王,不留下一个日后能够同献忠争夺江山的人。 张献忠把他的军师介绍给尚炯,又指着尚炯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可不要把他看扁了,他简直比华佗的医道还高!李铁拐行走背个药葫芦不顶屁用,他要是遇见俺这位干亲家,他的那条瘸腿早就好啦。” 他的话引起来哄堂大笑。徐以显虽然是第一次看见尚炯,但早已听到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崇祯八年因为张献忠参加了高迎祥领导的东进大军,他的部队同李自成所率领的第八队常常并肩作战,连营驻扎,所以尚炯常替献忠的部下医治金创。尚炯的医术本领高超,曾经救活了张可旺的爱妾徐氏,但是这件事经人们添枝加叶,成了个十分神奇的故事。据说有一天张可旺吃醉了酒,一剑斩了他的爱妾徐丽贞。酒醒之后,张可旺痛悔无及,十分悲伤。知道左右已经将徐氏埋葬,便去新坟上大哭一场。一连十天,他日夜愁苦无聊,寝食俱废。到第十一天,尚炯来见他,对他说徐氏并没有死,现同高夫人住在一起,要他亲自去将她接回。医生向他提出来两个条件:一是从今后不许妄杀一人,二是从今后不许对徐氏粗暴。张可旺自然满口答应。他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骑马随医生奔往李自成营中,在高夫人的帐篷前边下马。高夫人走出来,以长辈的身份委婉地对可旺责备几句,然后唤徐氏出帐相见。徐丽贞由高夫人的女兵扶着,低着头缓步走出,身体虽然较前虚弱,但依然颜如桃花,妩媚动人。她向可旺瞟了一眼,泪珠挂在睫毛上,默然不语,轻咬朱唇。可旺又惊又喜,上前问道: “哎呀,你果然活了!这不是做梦吧?” 徐丽贞没有回答,两行热泪奔到颊上,哽咽着低下头去。 徐氏随可旺回去以后,立刻有人把这件事禀报献忠。献忠大喜,治备酒宴感谢医生,并叫可旺夫妇认医生做干老子。尚炯因可旺在献忠的四个养子中居长,最受宠信,又握重兵,十分骄横,坚决谦谢,只认徐丽贞作为义女。这件事在随高迎祥东进的几家农民军中哄传开来,在本来的浪漫色彩上增加了一些离奇情节,尤其改动最大的是徐氏的死而复生一个细节。原来是张可旺一剑刺倒徐氏,肠子从腹中流出,而且连肠子也刺了两个洞。当人们刚把她抬出帐外时,恰好医生从这里经过。他趁着张可旺在帐中大醉,叫人们立刻把徐氏送往高夫人住的村里,另外在荒野里埋了一个假坟。但故事传来传去却改为一剑把徐氏的头砍掉,只剩下喉咙未断,说医生把她治好以后,脖颈转动自如,仅留下一道伤痕犹如红线。这时候医生还用的是若干年前因避仇家逃出故乡时用的化名,所以哄传张献忠部队中有位老神仙是邓州陈士庆,而不知是李自成部队中的卢氏尚炯。 “彰甫,你只知道我的干亲家救活丽贞的命,还不知道文选也是他救活的哩。得啦,饭已经端上来,咱们边吃边说吧。”张献忠一把抓住医生的一只胳膊,把他硬塞进首座的太师椅中,对亲兵大叫:“快拿热酒!拿赊旗镇的好汾酒!” 在酒席上,献忠告诉徐以显,从前白文选在庐州中了炮伤,伤势极重。多亏尚神仙用蒙汗药把他麻醉,取出来折断的那根锁骨,用同样长短的狗腿骨放在原处。过了两个月,他又能骑马打仗,像平日一样。听了这个故事,徐以显连称:“神医!神医!真是神医!”但是医生尚炯却心中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们都不提迎接闯王的事,暗想着刘宗敏等都不愿闯王冒风险前来谷城,看起来他们是对了。 从尚炯来到以后,张献忠一直在考虑着如何安置自成的问题。他既害怕走漏风声,不想把李自成接进城内,又顾虑倘若把自成藏在乡间,自成会轻视他畏惧朝廷太甚,误以为他是真的受了招安。现在,他的主意决定了。他替医生斟了一杯酒,说: “快喝了这杯酒,吃了饭,咱们去接自成。”他转向徐以显,故意问:“军师,如今巡按大人来谷城,张大经也在这里,到处是朝廷耳目,把闯王安顿在什么地方好?” 徐以显一时摸不透献忠的心思,故意说:“按我说,最好请闯王住在山里边,多派人加意保护。等过上一年半载,局势有了转机,再资助他一些人马,他好去召集旧部,重振旗鼓。”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笑一笑,说:“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进我的公馆来,同老子住在一道。” 徐以显暗暗高兴,心里说:“你的诡计瞒不住我这个小诸葛!你不是平白地把他安置在你的公馆里,你是想来一个关门杀鸡,叫他无处飞逃。”他心中这么想,嘴里却故意说: “这里离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么?” “属!别说咱不会让他知道,万一给他龟儿子晓得啦,咱撑着,看他干瞪眼没有办法。” 徐以显笑着点点头。他认为张献忠说的不是真心话,可是又觉得对张献忠的心思摸不准了。 张献忠吩咐白文选立刻以保护巡按大人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逻,禁止闲人通行;又吩咐一个亲兵去告诉他的第八个夫人丁氏,赶快派丫环把楼上打扫干净,安好床铺,生着火盆,供闯王一人安歇,从今晚起,一切闲杂人不准走进八夫人的小院。他对医生说: “老尚,我想这样安排:自成的人马全留在城外,隐藏在我的兵营里;双喜跟小张鼐住在这花厅里;你呢,愿意住我这公馆里也好,愿意住文选那里也好,愿意去太平镇住你干女儿那里也随你;至于自成,就住在这东边小院里。楼下边住的是我的八姨太太,请他住楼上,万无一失。你看这样好么?” “到了你这里,你怎么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说。 徐以显在心中叫着:“妙计!妙计!” “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献忠向医生问。 “离城二三里路,一个小村庄里。” “快备马!”献忠向侍立背后的亲兵头目说。“准备二十个人随我出城,在后门等候。” 尚炯连二赶三吃毕饭,站起来说:“咱们走吧,莫让自成等得太久了。” “走吧。老徐,你也去。” 于是他们出了后门,带着一小队亲兵骑马出发了。 李自成被献忠秘密地迎进公馆,果然连一个亲兵也没有带进城来,只有双喜、张鼐和尚炯相随。等到在花厅中坐定以后,尚炯觉得徐以显的眼神中含有杀机,又忽然想起来刘宗敏和李过等劝阻自成的许多话,很后悔他自己临事疏忽,竟没有提醒自成把亲兵带在身边。但如今后悔也迟了。他几次暗中观察闯王的神情,却看见闯王没有丝毫不安,好像根本没想到会万一发生意外。一会儿张献忠往厕所去,徐以显跟了去,花厅里只留下白文选作陪,还有几位亲兵在一旁伺候。趁着这个机会,老神仙用脚尖对自成的脚轻轻碰一下。自成的心中一动,但是他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对他的用意毫不理会。尚炯没有办法,只好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听天由命。 徐以显守候在厕所外边,盘算着如何对自成下毒手。等献忠从厕所出来,他迎着献忠小声问: “大帅,你打算怎样下手?” “下什么手?”献忠略带惊讶地问。 献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显觉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机杀掉李自成的主张直接说出口,但在刹那中踌躇一下,改为试探的口气问: “巡按大人可对大帅谈到了李自成的事?” 张献忠感到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了?” “他的一位亲信幕僚也把这意思对我讲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并非真心投降朝廷,不过是暂居此间,待机而动。大帅岂能卖友求荣,失天下义士之心?” “对呀,那么你怎么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见,大帅虽不应听从林铭球的话将李自成缚献朝廷,但也不可将他放走,遗将来无穷之患。大帅平日也私自同我谈过,将来能与大帅争天下的惟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时机,暗中将他除掉,则今后天下义军惟大帅大旗所指,谁不服从!” 张献忠的心一动,没有马上回答。他虽然比李自成起义略早,一开始就独树一帜,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领袖之一,比李自成著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样很早就抱着个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确宗旨,并且为实现这一远大的政治目的而在生活上竭力做到艰苦朴素,对军纪要求甚严,时时不忘记“救民水火”。献忠有时也想到日后改朝换代的事,但思想比较模糊,也缺乏夺取政权的明确道路。他攻破了许多城池,杀了许多贪官污吏,但不懂得将革命的目标对准朱明朝廷。在他的身上,常常露出来闪光的特点,远远超过同辈中许多起义领袖,但始终没有完全摆脱流氓无产阶级的思想烙印。来到谷城,他本来怀着很大的机会主义思想,希望明朝会给他正式名义,发给军饷,按照他的要求将襄阳一带的防地给他。如果这个打算实现,他会割据一方,等待变化。但是不仅这些要求都落了空,反而将几年来军中积蓄的金、银、珠宝一部分白送给北京的大官们,一部分给熊文灿和襄阳的文武官员们要走了。将近一年来,新的生活经历逼着他认识了一些新的道理,也懂得光反对贪官污吏不行,应该彻底反朱家朝廷。更由于徐以显、潘独鳌等失意文人和野心家来到他的身边,使他争夺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现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阳的文武大员,以及才到谷城的林铭球,而一点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败来投,正是瞧得起他,信得过他,说自成将来会跟他争天下,远得很呢!徐以显见他沉吟不决,赶快接着说: “请大帅不必犹豫。俗话说,不奸不毒不丈夫。自古争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间尚且互相残杀,何况朋友!唐太宗杀其兄弟,仍为千古英主,光耀史册。项羽在鸿门宴上不忍杀害刘邦,终至逼死乌江。大帅起义至今,杀人无数,何用在一人身上动妇人之仁,重蹈项羽覆辙!” 张献忠手握长须,仰视星空,仍然沉默不语。徐以显觉得献忠马上就会下了狠心,又怂恿说: “敬轩将军!今日乃天将李自成赐将军;逆天意,失良机,后必受殃。倘大帅担心传之于外,有损令名,此事甚易。只要你动动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将李自成一伙人全部活埋,或杀死之后沉入汉水,外界如何得知?” 张献忠握着大胡子的手猛地抖动一下,眼前不仅浮出来自成的被杀害后的尸体,也出现了干亲家的尸体。他把手松开,望了军师一眼,摇摇头,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转身,大踏步往花厅去了。 在花厅中为客人摆上了洗尘酒宴。在饮酒中间,徐以显虽然恭敬而热情地向闯王敬酒,心中却继续想着如何劝说献忠下狠心。李自成说话谦逊,举止稳重;虽经惨败,妻女俱失,但谈到前途时信心百倍,毫无沮丧情绪;尤其是他思虑深沉,谈吐不凡,也不像他见到的许多义军首领那样肤浅和粗俗……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显更觉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装恭听自成说话,仔细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梁和高而有棱的颧骨,不由地在心中惊问:“啊,这不就是古人所说的隆准日角,帝王之相么?”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离开了筵席。 他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道月门,进了一个小院,院中十分幽雅,梅花盛开,暗香扑鼻。在几十株古梅中间有一座小楼,帘幕深垂,悄无人声,只看见白纸窗上映着人影,并有丁冬的三弦声悠悠扬扬地弹个不停。徐以显放轻脚步,走到青石台阶下边,伫立片刻,故意咳嗽一声,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声停。一刹那静默之后,是献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娇嫩声音: “春香,快去看谁在外边。” 忽听一双银镯丁冬一响,有轻悄而匆匆的脚步声传出,随即帘子一动,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的俊俏脸孔从帘子边露出半边,问道: “谁呀?” “春香姑娘,请你禀八夫人,就说徐军师特来求见。” 不等丫环回禀,丁氏已经听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说: “替军师打起帘子!” 徐以显走进屋去,同丁氏见过礼,坐下以后,欲言又止,丁氏越发觉得奇怪。她想,徐军师从没有单独来找过我,今晚为什么事前来找我,而且神气很不平常? “军师,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问。 “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夫人一谈,请夫人屏退左右。” 四个丫环看见丁氏把手一摆,有两个咚咚地跑上楼去,一个跑往厨房去听老妈子说古今,一个趁机会跑回小房里绣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闯王今晚来了?”徐以显问。 “怎么不知道?大帅要请他住在我这楼上,刚才已经叫丫环们收拾齐备,火盆里也烧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样的人?” 丁氏不明白军师的用意何在,随便回答说:“还不是同咱们大帅差不多?也不会多长个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听说他近来在潼关全军覆没,连老婆、女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时胜败论英雄。”徐以显轻咳一声,接着说:“李自成不贪财,不近酒色,与士卒同甘苦,这一点在当今群雄中实为少有。善于治兵,出于高迎祥手下而青出于蓝。近一两年来,听说他颇喜读书,更留意收买人心。我们的大帅在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诸家起义英雄更差得远了。再说,此人颇有谋略,非一般战将可比。崇祯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荥阳,商议如何抵抗官军围剿,多有畏惧之心,久而未决。那时候,李自成还是闯将,不很著名,在众议纷纭中按剑而起,大声说:‘怕什么?一人拼命,十人莫敌,况我们十万之众!目下我们的人马比官军多十倍,只要大家齐心作战,纵然他们把关宁铁骑调来,也不会把我们怎样。请大家不要三心二意,还是快决定迎敌之策。我想,我们十三家人马应该分成几大股,分头迎敌,互相策应。’他又建议:有的南当川、湖官兵;有的扼守黄河;洪承畴所率陕军较强,可以派重兵封锁潼关,并在崤函山中步步设伏,使陕兵无法东进;另外派一支精锐部队直向东进,威逼南京,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大家齐声说好,杀马祭天,分头行动。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我们敬轩将军并肩东下,千里进军,下颍州,破凤阳,焚皇陵,分兵直逼南京,举国震动,而朝廷围剿之计亦被粉碎。这件事,夫人总该听说过吧?” 丁氏开始有点明白了徐以显来见她的用意,抿着小口一笑,说: “在娘家时我不出三门四户,来到谷城后又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天地,像这样的事我怎会知道?” 徐以显用指甲敲着茶几说:“如此谋略,可谓大智大勇,虽古之名将不过如是!” 丁氏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可惜从来没有人对她谈过。尽管她平日讨厌徐以显这个人,但为着想听故事以排遣她的心中寂寞,便问道: “他这个人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显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又说:“又如,崇祯七年夏天,诸家义军误入车厢峡,被陕西总督陈奇瑜围困。又是用李自成计,使大家平安脱险,转败为胜。这又是他的智谋过人。就以今天来谷城这件事说,也足以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如果是别人,新经这样惨败,必然十分沮丧,即使不投降,也必苟延性命于一时,坐待时机。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顾妻、女下落不明,冒着路上风险,奔波数百里,前来游说敬轩。已经几乎是赤手空拳,他还要鼓动风浪,兴云作雨,推动大局!就此一事,也可见他的不凡。”徐以显偷偷打量一眼,见丁氏低头微笑,不知她心中在想着什么,而自己的毒计又不好突然说出,只好随便加了一句:“虽然李自成还没有将劝大帅重新起事的话吐出来,但我如果看不到他的肺腑,也白做敬轩将军的军师。”说毕,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说话,以便抓住机会说出自己的来意。 丁氏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是想请我帮点忙吧?” 徐以显赶忙回答说:“夫人明智。我不说出来,夫人也会猜到。” 丁氏被徐以显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掠一掠鬓发,又说:“你想请我在大帅的面前替你说几句话?” “正是此意。” “你一张口就谈李闯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闯王那里干一番大事业,打算请咱们大帅把你举荐给闯王。可是,你想,大帅怎么肯放你去?算了,你还是别打这主意吧。别的我可以替你说话,这样的忙我可不帮。” 徐以显赶快说:“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显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辈!” 丁氏诧异,收敛笑容,问:“军师,你究竟来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日后同我们大帅争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今日天送自成前来,请夫人劝大帅当机立断,将他除掉,免留后患。失此良机,悔之晚矣!” 丁氏的脸色突变,心头怦怦乱跳。她今年才只有十九岁,原是个大家闺秀,今年正月出嫁时在路上被张献忠抢了来,十一个月来她对杀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惯,提起来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劝说张献忠杀害别人,尤其是杀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坚决地说: “像这样坏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杀人,为什么不自己见大帅去说?” “我已同大帅讲过,因见大帅犹豫不决,故来请夫人帮忙。夫人不为大帅的大事着想,难道也不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着想?” “你们杀人是五八,不杀人是四十,与我有什么相干?” “夫人差矣。古人云:成者王侯败者贼。倘若大帅能得天下,则大帅即成了当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后;倘若大事不成,则大帅不过是一个流贼,夫人也不过是贼之一妾耳。此事岂与夫人无干?” 徐以显的话直刺到丁氏的痛处。她自从被张献忠抢来以后,也曾几次想死,但终于下不了死的决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于书香门第,哥哥是个举人,却落入贼人之手,已够丢尽了祖宗的人,何况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无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箫解愁,便是暗暗流泪。幸好近来生了一个男孩,刚刚满月,使她在苦闷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不是希望,只是暂时的一点安慰。现在徐以显对着她毫不客气地说出来什么贼呀妾呀,羞得她满脸通红。倘若不是因为徐以显是张献忠的心腹人,他的话又出自一片忠心,她一定会立刻叫丫环们把他赶走,甚至见了献忠时要大哭一场,求献忠替她出气。徐以显见她红着脸低头不语,又说: “夫人难道甘做贼人之妾,不愿居皇后之尊么?” 丁氏猛然抬起头来,含怒说道:“徐先生,你说话太无礼貌。念起你是军师,居心不坏,我不生你的气。这事情我还是不管,不坏这个天良。纵然大帅日后做了皇上,别说皇后我没有份儿,连东宫、西宫也没有我的份儿。你去找别人帮忙吧,休得拿这话来怂恿我帮你杀人。” 徐以显不动声色,笑着说:“夫人,你又错了!” “我怎么错了?”丁氏问,气愤中含有一丝儿侥幸心理:难道我真有份儿么?但是她接着说:“你想想,大帅的妻妾一大群,听说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过来。等他做了皇上,不知还要娶多少。到那时,倘若我还活在人世上,年纪已大,容貌已衰,还不是打入冷宫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贵。如今大帅虽有八位夫人,却只有夫人生有一子。将来大帅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为太子,夫人岂不要位居正宫?不但要做皇后,往后还要做皇太后哩。” 丁氏冷然不语,但心中的怒气却消了。 “夫人,你难道不希望大帅日后坐江山么?”徐以显拈着胡须问。 丁氏有点不好意思。她在心中琢磨着军师的话,不由地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话,满怀喜悦,心中又是一阵狂跳,但又觉得这希望有点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这位足智多谋的好军师能替她解答一个疑问,便含着不好意思的微笑问: “大帅的年纪还很轻,别的夫人难道就不会替大帅生儿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大帅并无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长子,日后定为太子无疑。王又天昨天所说的话,夫人难道不知?” “大帅昨晚对我讲过,不过我对看相啦,批八字啦,自来不大肯信。” “有些江湖术士,顺口奉承,希图赏赐,自然不可凭信。像王又天这样有名的山人,非一般江湖术士可比,岂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语,但掩饰不住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嫩白颊上的小酒窝,处处洋溢着喜气。徐以显见她已经变了态度,赶快接着说: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则将来锦绣江山恐非我们大帅所有。请勿犹豫,力劝大帅除掉自成为是。” “我帮你劝说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么?”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并无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况如今官军势大,义军势弱,他们正好像风雨同舟,只应彼此相帮,怎能互相残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李自成早就同咱们的大帅闹翻了。我听说,崇祯八年破凤阳、焚皇陵那一次,我们敬轩将军得了十二个吹鼓手小太监,每次饮酒时叫他们奏乐。自成想要他们。敬轩将军不给。后来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们的大帅恼了,毁了乐器,杀了小太监,从此两个人失了和气,貌合神离。虽然这个传说未必全真,但他们两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则是千真万确的,人人都很明白。古语云‘两雄不并立’,何能风雨同舟?” “你跟大帅做军师才几个月,大帅同李闯王从前不和,你怎么清楚呢?” 徐以显说:“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劝大帅下毒手了。我同众将士一心拥戴大帅,所为何来?难道不是见明朝气数已尽,咱们的大帅是应运而兴的英雄,应该不惜肝脑涂地,竭智尽忠,辅佐他早成大业?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鸿门宴上除掉刘邦,一举手之事耳。失此机会,后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后会同咱们大帅争天下?” 徐以显带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气笑一笑,说:“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义军领袖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夺取明朝江山的心思。在高迎祥活着时候,自成是拥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棱角,但行事多有与众不同。自从高迎祥死后,他被推为闯王,他对亲信将领们再也不讳言自己的远大抱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为大帅军师,岂是糊涂之人?” 丁夫人说:“他纵然像你说的那样,想夺取明朝天下,可是近来败得很惨,想恢复元气很难。我看……他不会再有心争夺天下了。” “夫人所见差矣。自古打仗,有败有胜,得天下者很少有一帆风顺的,故云创业不易。自成虽然新遭大败,但此人百折不挠,锐意进取,加之重要将领均在,上下同心,亲密无间,又善于整饬军纪,救民之急,所以只要他喘息一下,重振旗鼓不难。” 丁氏觉得军师的话有道理,随即沉吟说:“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并无对不起咱们大帅之处。” 徐以显冷笑一下,说:“夫人这么想,正所谓‘妇人之仁’,最误大事。刘备兵败下邳,关、张失散,妻子不保,只身寄食许昌。曹操一世英雄,多谋善断,明知刘备终非池中物,曾当面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错在他不肯除掉刘备,致后来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读过《三国演义》,难道不记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头来问:“军师,万一大帅不听我的劝告怎么好?” “夫人最受大帅宠爱,说话定然有效。倘若大帅仍然迟疑,我另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送来一包毒药,夫人可叫心腹丫头给十八子送茶时下在壶里,岂不结果了么?” “我们不得大帅同意,岂不要惹出大祸?” “纵然大帅一时生气,事后必定感激夫人。” 丁氏的心中紧张万分,浑身微颤,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为着镇定自己,她低下头,用力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青白色,但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不但她的嘴唇麻木,连脑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显用阴险而尖利的眼光逼着她问。“为夫人母子着想,请不要当断不断!” 丁氏仍不做声。徐以显认为丁氏年幼无知,又一向受献忠的另外几个女人嫉妒和欺负,孤立无援,对此事必然会听从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间胆怯和踌躇罢了。 “好,请夫人再想一想,我马上就亲自把毒药送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显不再说话,对着她阴险地笑一笑,转身走了。丁氏望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个不要,你千万莫送来!” 她望着灯光发呆,瘫软得站不起来。过了一阵,看见有两个丫头已经回到她的身边,她对其中一个说: “春兰,你到花厅去启禀大帅,就说楼上已收拾停当,请大帅亲自看看。” 丁氏正在担心徐以显转来,徐以显果然来了,将一包烈性毒药放在桌上。她恐怖地说: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这个手……” 徐以显说:“自古为争夺天下,父子兄弟不能相容。子弑父,父杀子,兄弟互相残杀,史不绝书。我们大帅姓张,闯王姓李,姓张的杀姓李的,有何伤天害理。孔圣人和孟夫子爱讲仁义,他们的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可是在当时就没人听从,后世更没有一个傻瓜指靠空讲仁义取天下。别说后世,在上古也没有。孔圣人把尧、舜禅让捧得天花乱坠,其实并没有那么回事儿,‘尧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后世不论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产业的,兄弟叔侄争产,势同仇人,平日所讲的仁义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风吹了。至于异姓之间,不是我骑在你头上,便是你骑在我头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几千年就是这样过去了,你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吃掉。夫人,你母子要能够长保富贵,就在你今夜当机立断,敢作敢为。失此良机,悔之晚矣。毒药留在这里,请你勿多犹豫。”徐以显并不等丁氏说她同意,站起来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时只懂得描龙绣凤,读一读《女四书》和《列女传》,听长辈讲一些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的大道理,闷的时候吹吹箫,弹弹三弦,连厨房里杀鸡子也不敢看,连茶豆架下落掉一个毛毛虫也不敢踩死。她万没料到自己竟然临嫁“失节”,成了八大王的第八房妾,亲眼看见了许多杀人的事,而如今军师硬逼她下毒药杀害李自成!军师一走,她的心中紧张万分,不知所措了。她觉得军师的话都有道理,既是为献忠创建大业着想,也是为她母子的前途着想。但是她平日风闻李自成的为人和行事跟献忠大不相同,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他,深深地感到受良心谴责。她将毒药包扔进抽屉,扶着椅背站起来,两腿仍然发软,艰难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在灯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婴儿,然后在婴儿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脸腮上轻轻一捣,叹口气说: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精神恍惚地从卧房中悄悄出来,在方桌边重新坐下,紧咬嘴唇,低头沉思,等候献忠。楼上有老鼠把什么东西弄得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但丁氏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心中一阵狂跳。她仰脸望着楼板,在心里害怕地说: “他们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闯王杀死在这楼上么?” 她继续望着楼板,仿佛看见鲜血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她的脸色更发白了。 忽然,想起来她的哥哥丁举人,又想到母亲,几乎忍不住痛哭起来。仿佛丁举人就坐在她的面前,等着要她的金银珠宝,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她在心中哭诉说: “你原来已经不把我当成丁家的后代,如今却来认亲,把我当成了你们丁家的宝贝看待。唉,你只知要钱,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原来你们常讲的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都是假的!” 她重新将徐以显讲的话回想一遍,更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都是为自己,为争名争利随时都要坑害别人。官杀民,富杀贫,有权有勇的杀无权无勇的,得志的杀不得志的……她想起来人们常说的“不奸不毒不丈夫”,确实如此,吃亏的都是老实懦弱人!于是她为着自己和儿子的富贵前途,决定按照军师的话做,别的暂时不想了。 听见献忠的脚步声,丁氏心头狂跳,机械地站起来。看见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说: “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献忠在她的嫩脸上摸了一下,乜斜着眼睛说:“一时不看见咱老张,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开献忠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简直有点后悔把献忠请回。可是,既然下定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个眼色叫丫环们出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她本来打算叫献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却自己心一慌,腿一软,先坐下去,让献忠立在她的面前。献忠看见她的神色异常,颇为诧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问: “乖乖儿,出了什么事?” 她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献忠的一只大手,原来准备了许多话,却临时想不起来,只是吃吃地说: “大帅,你把李闯王杀了吧!你不杀他,他日后就会杀你!” 张献忠甩脱了她的手,吃惊地望着她,抓住大胡子在手中揉着,过了片刻,严厉地问: “是老徐刚才来过?” 丁氏感到献忠的脸色可怕,只把头点了一下,不敢出声。 “人家有了困难来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干!” 丁氏觉得完全无策了,忽然抓住献忠的袍襟,哽咽说:“大帅,你不替你自己日后着想,也该为我,为你的孩子着想啊!”因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的忍不住滚出泪来。 献忠望望床上的婴儿,想起来王又天昨天替他父子批八字的事。自从十年前起义以来,曾有不少人说他日后会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说出了别人说过的话,所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连总理熊文灿都待如上宾,他的话特别能打动献忠的心。此刻回想着王又天的话,三四年来对自成的忌妒情绪忽然在献忠的心上活动了。 “妇道人家,这样的事用不着你们多嘴!”献忠说毕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尽管献忠用的是责备口气,但丁氏却看出来献忠的心中有几分同意了。过了片刻,她又觉得对献忠的口气捉摸不定。她的心头很乱,也很恐怖,一会儿好像楼上马上就要杀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剑抵抗,互相砍杀;一会儿又像楼上风平浪静,而徐以显来催她赶快命丫头用毒药毒死闯王。一想到徐以显,她就毛骨悚然。她心中叹道: “这个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环们忘记给铜灯添油,灯光不亮,一点昏黄的火苗儿在冷空气中颤抖。她觉得绣房中阴森森、黑黝黝的,更加害怕。 她突然扑到床上,抱起来婴儿,逃出绣房。丫环们已经进来,看见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浑身打颤,以为她受了感冒,赶快扶她坐在火盆旁边。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四个丫环的包围服侍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惊,望着楼板,小声问: “楼上有人么?” “没有一个人。”春兰回答说。 “我听见好像有人在上边走动。” 四个丫头平时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来黄鼠狼也害怕。听丁氏这么一说,都恐怖地望着楼板,屏气静听。正在这时,从院里传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第十八章 丫环打起帘子。张献忠同徐以显把李自成让进屋里。丁氏已经躲进里间去了。献忠把她唤出来,介绍给自成说: “李哥,认识认识,这是你第八个弟妹。怎么,还俊俏吧?” 李自成比献忠长几个月,按照自古传下来的老规矩,兄长是不能在弟媳妇面前开半句玩笑的,朋友间也是如此,何况自成又是个比较严肃的人,所以当时感到有点窘,无话回答。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满面通红,一转身逃进绣房。张献忠乐了,拈着长胡须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们正要上楼,马元利来了。马元利同李自成从前也很熟,今晚因留在察院照料,没有机会来奉陪接风酒宴。他同自成见过礼,寒暄几句,就把一个红纸礼单呈给献忠。献忠紧皱粗眉,握着长须,把礼单细看一遍,抬起头来问: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两位亲信幕僚琢磨很久,这一股子脓,疼是疼,恐怕要出。林大人跟他的左右,这次来谷城,不把胃口填饱恐怕不会离开。” 献忠带着怒意地说:“请他赶快滚还不容易?” “当然容易。在谷城故意搞点儿小乱子,就会把他吓跑。可是咱们现在还得打鬼就鬼。腊月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让他上天后不能说坏话。大帅,你就忍口气,也忍点疼,权当是打发灶君上天吧。” 献忠沉吟说:“这么算下来,光送礼也得五千两银子以上。只是,这一颗大珍珠不好弄到……” 马元利笑着说:“听林大人的一位亲信说,这是四姨太太亲口说出来的,不好拒绝。她原想要一颗祖母绿,后经我再三说明咱这里如今没有,才改成大珍珠。” “操他们的祖宗八代!”献忠轻轻地骂了一句,就往里间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在心中暗笑说:“你玩假降这一手,玩来玩去,现在可尝够了好滋味!”同时他更觉得自己来得恰是时候,不怕献忠不听从他的劝说。为着避免打听,他不再同马元利说话,背过身去,打量着屋中的高雅布置。家具都是楠木的,式样古雅;墙上挂几幅名人字画,一张三弦,一管紫竹玉屏箫。箫的尾端带有杏黄色的两条丝穗子,上边用一块小小的汉玉坠儿绾着。他的眼光扫到山墙上,看见了一副装裱考究的红纸洒金对联,上写着颜体行书,十分雄劲和奔放: 柳营春试马 虎帐夜谈兵 他知道柳营是用的西汉名将周亚夫的典故,觉得这对联很合乎献忠的身份。看看落的下款,是题着“谷城徐以显彰甫拜书”。今晚看见献忠的军师,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怎么好。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凭着他的人生阅历,朦胧地觉得徐是个阴险的人。但徐以显的一笔颜体字他觉得不错,增加了对这个人的敬意。 正当他欣赏徐以显书法的时候,他听见是献忠的八夫人小声赌气说: “你们近来给大官儿们送礼,总是来挤我,把我当成个出血筒子。上月你们拿走我的一块祖母绿去给总理的小姐送礼,今晚又来要我的大珍珠。我不给!” 张献忠走出来,没有生气,无可奈何地对马元利笑着说: “这个礼单放在我这里,咱们明天再商量吧。” 马元利一走,献忠就把自成请到楼上去,并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也上楼来谈谈吧。” 徐以显赔笑说:“我还有事,不能奉陪闯王啦。” 献忠也不勉强,说:“你是忙人儿,随你的便。” 李自成对徐以显拱拱手,随着献忠上楼了。徐以显小声对春兰说: “请夫人出来,我跟她说句话。” 丁氏从里间抱着婴儿出来了。她以为徐以显要问下毒药的事。但徐以显不再提这件事,因为他后来想,不得献忠同意决不敢下此毒手。献忠的脾气他很知道,一旦动了火,他的头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帅说了么?”他小声问。 “说了。” “大帅怎么说?” “他不许我多嘴。看他的神气,他心里有些肯。” 徐以显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别的话,转身走出。他已经想好杀害李自成的新办法,用不着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楼上,看见放着许多书架子,上边摆满了书,简直发呆了。他用眼睛扫着书架子,问: “敬轩,这是个藏书楼么?” “不是,不是。这些书都是方岳贡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垫马棚啦。后来方岳宗请我帮忙,下令不准再糟蹋这些书,把已经散失的也收集起来,搬到这座楼上藏起来。这楼同咱们吃酒的花厅都不是方家的,同方家是紧邻,我把两家宅子打通啦,还开了一道月门。你看,你在这里住,不会有人打扰吧?” “这地方确实清静。” “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决不会有风吹草动。” 自成笑着说:“八弟妹住在下边,自然闲杂人不敢进来。” 他们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一个霁红官窑梅瓶,新插了两枝红白二色的腊梅。春香来替他们倒了两杯茶。献忠一挥手,她赶快下楼了。献忠是一个不喜欢安静的人,更不喜欢稳重地坐下谈话。他站起来走到自成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着说: “哎,李哥,你不如跟着咱老张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转过头来,看看献忠。看见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管献忠的话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头一仰,回答说: “啊,不行,决不投降!” “好家伙,已经‘赔了老婆又折兵’,还不服输?” “胜败兵家常事。没有败,也就不会有胜。自古起义,哪有一帆风顺的?” “好我的哥,你难道打算丢掉几次老婆孩子?我看,还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一笑,说:“要是只打算一家团聚,死在老婆床头,咱们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罢休。” 献忠瞪着眼睛在自成的脸上注视一阵,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声说: “好样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输,也不泄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坐回原位。“李哥,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听听你的主见。” “听我的主见?”张献忠狡猾地挤挤眼睛,拈着大胡须说:“咱老张已经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们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么好听我的主见?” “敬轩,咱们说正经话,别开玩笑啦。我这次来看你,就是要跟你谈谈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自成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慢。停顿片刻,见献忠一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声,他接着说:“从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为咱们十三家拧成一股绳,齐心作战,把官兵杀得顾东不能顾西。这两年,咱们十三家分成几股,你,曹操,我,老回回,还有革里眼他们,各打各的,没有好生配合,互相策应,都吃了官兵的亏。敬轩,如今满鞑子深入畿辅,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去勤王,内地官兵空虚,加上河南等省连年灾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们大干一番的好时机。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当神仙,你也不应该就这样在谷城长住下去。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你想重振旗鼓,当然很好。痛快说吧,你可是要我帮助你?” “我来谷城,不是来求你帮助,只是要跟你商议商议咱们今后应该如何干。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就拍得响。我来找你,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 献忠又笑起来,说:“好家伙,还为我!” “是,也为你。你大概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在城固左近抢渡汉水,没有船只,水流很急,还有风浪。骑兵过去后,步兵过不去。大家正没办法,还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强的跟弱的搭配,人牵人,手拉手,扯成长线,踏过汉水。转眼间,不但步兵都平安过来,连老弱伤病的弟兄也过来了。风浪大的地方,许多人手牵手站成一排,挡住浪头,让抬运伤病和辎重的弟兄们顺利过去。可见,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挡不住风浪,力量合起来就什么困难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马不是打完了么?” “那是暂时的事情。时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树起我的‘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会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经失尽人心,加上灾荒连年,饿殍满地,只要我们能够为民除害,救民水火,还怕没有老百姓跟着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底?” “说实话,我目下已经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张献忠猛地跳起来,把大腿一拍,伸出一个大拇指,大声说:“好汉!好汉!自成,我就知道你不会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丝毫不丧气,不低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真不愧这个‘闯’字!不过,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张面前打肿脸装胖子,硬不要朋友帮助。说吧,你需要什么?需要我老张送一些人马给你么?需要多少?……嗯?说!” “敬轩,你的情谊我十分感激。可是,请你暂且不谈怎样帮助我。咱们先商量今后大计要紧。” “好,暂且放下这一章,先谈重要的。你打算今后怎么干?” “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干?” 张献忠拈着大胡须笑一笑,重新坐进椅子里,装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你看,咱俩走的不是一条路。我已经娶了八个老婆,不久还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岁。咱们造反,还不是为着过几天舒服日子!”他挤挤眼睛,摇摇头,打个饱嗝,双脚蹬在桌撑上,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把兵练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着问:“真的么?” 献忠说:“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诚恳地、严肃地、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敬轩,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良机难得,咱弟兄俩应该好生谈一谈。咱们起义已经十来年啦,弟兄们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还没有打出个名堂来。你抱定宗旨杀贪官污吏,可是贪官污吏越杀越多,看起来若非推倒明朝江山,来一个改朝换代,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气,然后大干。可是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练人马,左良玉们也在整练人马。你只有谷城县弹丸之地。池塘小,难养大鱼。等到你的创伤养好了,羽毛丰满了,左良玉们的人马也整练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戏只能够骗住熊文灿,可是骗不住左良玉和罗岱,骗不住朝廷,骗不住众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极其有利的局面……” 张献忠截断自成的话,问:“自成,自成,凭良心说,这几个月来你们是不是常骂我老张脊梁骨软?说我张献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别的人如何说你,我自己心中有数。” “好,还是你厉害,有见识!”献忠因为自成没有误解他,快活地连连点头。随后,他叹口气说:“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熊文灿在广东招抚过刘香,在福建招抚过郑芝龙,发了大财,吃惯了这号利,把我也当成刘香和郑芝龙。嗨,他妈的,老狗熊!” “他们把你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 “李哥,我这十个月的安稳日子是拿钱买的,没有一个文官武将,不问咱老张伸着手讨贿赂。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还是填不满他们的没底坑。就从这一点说,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没有天理哩!别说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这班大小官儿们也会逼得咱老张非重新起义不可。” “所以我劝你不要这样拖下去。” “伙计,你以为我高兴拖下去?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应付那些大官儿们?这班官儿们,黑眼珠只看见白银子,句句话忠君爱民,样样事祸国殃民。你以为我喝了迷魂汤,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长久泡下去?咱弟兄们虽不说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山摇地动,可是不含糊,咱是从砍杀中闯出来的,一天不打仗急得发慌。如今这日子,像二锅水,不冷也不热,温吐噜的,尽叫人磨性子,你以为我喜欢?有人说咱张献忠服输了,真想投降,这可是把眼药吃到肚里啦。”献忠嘿嘿地笑一阵,把大腿一拍,接着说:“至于熊文灿这班龟儿子,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儿叫张献忠,可不叫张献宝!” “我听说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钱,真的么?” “别提啦,都怨那个薛瞎子!他龟儿子目下还住在北京。等他回来,我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自成知道他骂的是一个叫做薛子斌的,是献忠的亲信将领,一只眼睛在作战中挂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难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银子打通关节?” “我派他?派个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时,叫我喘口气,补充一些人马甲仗,可是老薛这个龟儿子想真降。他天天怂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国观的门子,用金银财宝收买朝里的达官贵人替我说话。我一时糊涂,就派他去啦。妈的,钱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该猜疑还是猜疑,没有买到别的,只买到一点:让我暂时能够在这儿休息整顿!” 自成笑着说:“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钱,拿出来一部分养兵,一部分周济穷人就好啦。我们要成大事,应该首先得民心,用不着拿钱买朝廷的心。敬轩,你想收买满朝的达官贵人,他们的胃口如何填得满?你的钱扔进大海里啦。” “扔进大海里还会听见响声,扔进他们的口袋里有时连响也不响。” 李自成诚恳地说:“损失一些金银珠宝还是小事,重要的是丧失了咱们起义领袖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背离了起义宗旨,也给各地造反的人们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因为咱俩是老朋友,在战场上共过患难,所以我才这么直言无忌。敬轩,你可莫见怪啊!” 张献忠点头说:“李哥,你说得对,说得对。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个投降的孬名儿。这几年因为我老张的名声大,众人的眼睛都在望着我。我是替自己名声抹黑啊,还要低三下四地应付那些王八蛋们!” 自成又说:“虽然你走这着棋替自己的半世英名抹了黑,好在赶快挽回还来得及。敬轩,我再奉劝一句:一生名节所关,你千万莫再这样下去!” 献忠点点头,但没做声。 “曹操怎么样?”自成问。 “曹操?滑得流油,滑得像琉璃珠珠。他只花了不多钱,买通了太和山提督太监李继政替他向熊文灿写了一封书子,又给熊文灿送点礼物,另外没花一个冤枉钱,就占据几县地盘安安稳稳地住下来啦。老熊反而将就他,生怕他三心二意不肯投降,又是派房县知县郝景春找他劝说,拉拉交情,又是向朝廷保他做游击将军,说他是诚意投降。妈的!有我张献忠在东边做屏风,替他遮风挡寒,他躲在大山里边安闲自在地享福啦。”献忠又笑了起来,他的眼色和笑声里带着鄙视,但又流露着亲切,分明很赞许曹操对朝廷的狡猾态度。 “他打算以后怎么办?” “哼,还不是坐在山里边观望风色?熊文灿要调他出来立功,他不肯出来,说他不愿做官,也不要朝廷粮饷,只愿同他的部下散居在山里做农民,自耕自食,同老百姓在一起安居乐业过日子。你瞧,多会应付!可是,只要咱老张干起来,他就得跟着一起干,不怕他油光水滑。”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起事?” “等我准备好了以后就动手。” “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张献忠心里说,你现在是输光了,巴不得我老张干起来,闹得四处起火,八下冒烟,你好趁火打铁。我偏不急!于是他装做不大在意的样子说: “说不准啊,走着瞧吧。” 李自成也不再问,淡淡一笑,从桌边站起来,背着手走近一个书架,随便欣赏着那些带布套的和带夹板的、排列整齐但顶上蒙着一层灰尘的书,心中却在想着如何趁今晚将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日期商定,免得夜长梦多。献忠在他的背后忽然说道: “李哥,你真是有胆气!” 自成转过身来:“什么有胆气?”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打垮了以后不躲藏起来,竟然敢跑来谷城见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何不敢来见你?” “你不怕我黑你?” 自成心中吃惊,坐下去笑着说:“如果有丝毫害怕你落井下石,我就不会来谷城。” “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难道不怕万一我张献忠翻脸不认人,对你下毒手?” “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万一。在我们十三家弟兄中,除像刘国能和李万庆那样枉披一张人皮的畜生,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卖友求荣,无耻之极,其余众多真正的英雄豪杰,从来没有黑过朋友的,何况你张敬轩?什么话!” “要是俺老张处在你的地位,我的左右人就不会让我去找你。” “那很奇怪。我的左右人没一个人不盼望我快来找你,共商大计。他们都说,只要咱弟兄俩能够携手,明朝官军虽多,就再也不会把咱们各个击破。” “可是人们都说在十三家义军中咱俩是两雄不并立,互相不服。再说,这两三年咱俩又起了生涩,撕破过面子,难道捷轩他们都不想到这些事?” 自成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敬轩,你也太把我那边的朋友们看低了!” “怎么看低了?” “在他们看来,咱俩虽然曾闹过意见,伤了面子,但是牙跟舌头还有时不和哩,何况是朋友相处?这是家里的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目前大敌当前,同心协力还怕迟误,谁还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张献忠继续目光炯炯地逼着自成问:“可是,自成,有朝一日,打垮了明朝,咱俩终究要争江山呀!难道天有二日么?” 李自成完全没料到献忠会讲出这个问题,不禁身上出了冷汗。但是他用鼻孔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 “眼下是大敌当前,只有同心协力才有办法。至于打垮了明朝以后的事,远着哩,你未免想得太早了。” “太早?据我看,明朝也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如今是勉强撑持,一旦要垮,很快。到那时,难道咱俩并排儿坐在金銮殿上?” “敬轩,我们两人都是在刀枪林中过日子,每次作战都躬冒矢石,谁晓得何时阵亡?我们两个人倘有一个不幸阵亡,这难题岂非不解自解了么?” “要是咱俩都不阵亡呢?” “倘若托天之福,咱俩都不阵亡,那也好办。到那时,有一个人看见天命有定,自己争也无用,低首称臣,早弭兵祸,共建太平盛业,岂不甚好?” “要是都不肯低头呢?何况你我,纵然有人肯低头,手下的将士们也不依啊!怎么办?” “那也好办,不过多留下一些孤儿寡妇而已。” “不是还得杀个你死我活么?” “到那时,如果没有别的和解办法,咱弟兄俩就堂堂正正地排开战场,见个高低,总比目前大敌当前,自己家里互相残杀强得多。再说,不管你暗害我,或我暗害你,都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失天下义士之心,留千载不义之名。假若你战败前去见我,不惟我不会下此毒手,连我的手下人也不会想到这里,除非他疯了。倘有人对我出这号孬主意,我会立刻砍掉他的脑袋。我向来做事情光明磊落,最恨的是当面做人,背后做鬼,阴一套,阳一套。我的部下决无人敢劝我做不光明磊落的事!” 张献忠用拳头在八仙桌上猛一捶,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好哇,这些话才真是痛快!李哥,你说得很真诚,也是英雄本色,叫俺老张听起来不能不佩服。”他向楼下大声叫:“拿酒来!” 自成赶快阻止说:“不用拿酒,咱们还有正经话没谈完哩。” “俗话说,喝酒见人心。一边喝一边谈,岂不更痛快?” “你知道我平素不大吃酒,今晚已经吃的不少了。” “好,那就算啦。自成,说实在的,这两年就吃了咱弟兄俩闹意见的亏!” “敬轩,你这一句话算说准了。过去都怪我气量窄,脾气躁,所以弄得弟兄们犯了生涩,给官军以可乘之机。三年来我吃了不少亏,作了不少难,才知道铧是铁打的,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所以冒着路途风险来找你,要同你重新拧成一股绳儿对付官军。今晚你既然掏出真心话,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我的心就安了。我对你说句老实话,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只要你张敬轩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不要心存忌刻,诛戮功臣,我李自成愿意解甲归田,做一个尧舜之民,决不会有非分之想。我还要劝捷轩和补之他们都拥戴你像拥戴我一样。你放心吧,敬轩!”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微笑着,拈着胡须问:“真的?” “当然是真心话,我敢对天起誓。” 献忠往椅上猛一靠,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自成问。“你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 “俺老张不是小孩子。枪刀林里混了十几年,刀把儿在手心里磨出茧子,肉屁股磨破了几副马鞍子,在这样事情上还不清楚?你就是一口说出二十四朵莲花不少一个瓣,咱老张也不信!你如今打成光杆了,自然没有争江山的心;等到你羽毛丰满,还会想到拥戴俺老张么?哈哈哈哈……” 自成望着献忠微笑,心里说:“不管你多么诡诈,只要你肯暂时同我合作,肯听我的话在谷城起义就成!”等献忠的笑声一住,他不慌不忙地说: “敬轩,你对我的话没听清楚。我是说,倘若你日后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我就拥戴你。反过来说,你要是不仁不义,不能解民倒悬,不用说别人不会拥戴你,我李自成也不拥戴你。天王老子地王爷,人血一般红。倘若你不仁不义,不能救民水火,别人凭什么要拥戴你?” “这话倒有些在理。” 自成忽然脸色严肃,声调沉重地说:“敬轩!我虽然知道你一向直爽,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真是出我意外!咱俩一起焚毁了凤阳皇陵,同当今皇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满鞑子退出长城,朝廷能让你安生练兵么?你如今困在谷城,上而受朝廷疑忌,不给职衔,不发关防,不给粮饷,下而受地方官绅讹诈,日日索贿,这处境实在不好。另外,众家起义兄弟,只要有点骨气的,谁不说你不该投降?不管你真降假降,别人可捣着指头骂你!这样下去,别说朝廷这一头你抓不住,连朋友也会失尽!” “我知道。我这一年是耗子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可是,你竟然还想着咱弟兄俩日后争江山的事,这不是奇怪么?假若有人再挑拨离间,敬轩,我劝你砍了他的脑袋!” 献忠的脸红了,嘻嘻笑着说:“李哥,你莫疑心。不关别人的事,是俺老张跟你说着玩儿的。” “近来我常常想着我们这些人为什么逼得造反,越想越不能半途而废。我小的时候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二十一岁的时候因欠人家的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因为我坐牢,母亲又气又愁,不久下世啦。拿你说吧,常听说你小的时候同张老伯赶着毛驴儿进川做小生意。你现在还常骂‘龟儿子’,就是你那时在四川学的,说习惯了。有一天你们把毛驴儿拴在一家绅粮大门外,绅粮出来看见地上的驴屎蛋儿,逼着叫老伯捧起来吃下肚去。老伯跪下去磕头求情,情愿把地上扫干净。可是那个恶霸绅粮不答应,硬逼着老伯吃下去几个驴屎蛋儿。从此老伯得了病,从四川回来不久就死了。敬轩,别说咱们起义是为了救民水火,就说咱们的私仇……” 献忠不等自成的话说完,双目圆睁,眼珠通红,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 “我操他八辈儿老祖宗!老子日后得了地,到了四川,非把那些绅粮大户杀光不可!” 自成突然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在谷城起事?” 献忠正要回答,马元利走上楼来,笑着说:“真是蠓虫飞过都有影,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自成机警地问:“老弟,什么事?” 马元利说:“你路过石花街的时候有人认出你来,已经报给襄阳兵备道张大经了。你看,多快!” “他妈的,真快!”献忠骂了一句,看着自成说:“可是,张大经的耳报神虽然很灵,咱的耳报神也不弱。他周围的动静不管多严密,咱这里马上就知道。” “你的办法真多。” “屌办法,还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元利对献忠说:“咱们得小心点。明天一早,张大经就会把这个消息禀报林铭球。” 献忠说:“林铭球这个龟儿子,说不定明天见面时会要我献出人来哩。”他调皮地对自成笑着挤挤眼睛:“李哥,你替我惹出麻烦啦。这可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好办。你明天把我献给林铭球,岂不是既省去麻烦,又可以请功么?” “那呀,那样一搞,俺老张在朋友们面前就只好头朝下走路了。”献忠转向马元利,把右手一挥,说:“明天在城里多派巡察,倘有人散布谣言,说闯王潜来谷城,都给我抓起来,轻则打他个皮开肉绽,重则叫他的吃饭家伙搬家。至于林铭球和张大经这两个杂种,咱老子自然有法子应付过去。” 马元利走后,李自成有点不放心,向献忠问:“万一他们找你的麻烦,你怎么应付他们?” 献忠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李哥。玩一玩这班官僚杂种们还不容易?到时候我自有办法,保管你安安稳稳地住在这楼上,没人能动你李闯王一根汗毛。哎,谈咱们的正事吧。” “好,还谈那件事吧。你说,你打算何时动手?” “这件事我常在心中盘算。今晚同你一谈,我更想早日动手。李哥,我张献忠要不反出谷城不是父母养的!你说,我什么时候动手好?” “我看,你最好是明年收了麦子就动手。” “我也是这么打算。到那时,粮草就不发愁啦。” “我的羽毛也长满啦,决不会使你陷于孤军作战。” “这里是四月半间开始割麦,咱们就决定在端阳节过后一两天内同时动手吧。” “敬轩,此事非同小可。咱们今夜一言为定,你可不要中途变卦啊!” “自成,谁要是中途变卦,你看,”献忠跳到柱子旁边,拔出宝刀,喀一声砍进柱子,大声说,“就如同这根柱子!” 自成拔出一支雕翎箭,喀嚓一声折断,说:“我李自成倘若不同你协力作战,有如此箭!” “好啊李哥,咱们大计已定,你就在我这里安心住下去,我替你多派几个人到各处打听嫂子的下落。” 自成暂不谈是否住下去的话,却提出个新的问题:“敬轩,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他们三个人怎么办?听说他们都在观望风色,准备投降朝廷,这话可真?” “不假。他们都想跟俺老张学,好驻扎在大别山中休养人马,没有谁真打算洗手。” “请你快派人劝说他们趁目前黄河以南各地官军不多,假降这一招切莫再用。请他们早做准备,一旦咱两个大举起事,他们也跟着闹腾起来。这样互相呼应,全盘棋都活了。” 献忠在自成的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嗨,你想的真周到!请放心,他们经常派人到我这里来,我只说一声就行啦。” 自成来谷城的全部计划都成功了。他的心中十分高兴,但为着提防意外变故,决定即刻离开谷城。他紧紧地握着献忠的手,感情激动地说: “敬轩,如今咱们两条心又合成一条心,齐力往前干,大局就在咱们的掌握中了!” “伙计,你到底肯不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献忠问。 “不,我今夜就走。” “什么!今夜就走?” “今夜一定走,决不在此多停。” “为什么这样急?又不是火烧屁股!” “你这里朝廷耳目众多,加之张大经已知道我潜来谷城,住下去对你诸多不便。” “怕个屌!他们都吃过咱的贿,说话嘴软,也不想同咱闹翻。他们遇事替咱老张掩盖三分,双方都有好处,决不会过于顶真。再说咱老张手里有几万精兵,怕谁咬了咱的屌?倘若林铭球和张大经不识抬举,请他们滚出谷城很容易,不用费吹灰之力。明天夜间来个假兵变,声称要向朝廷索饷,在城里一阵鼓噪,烧几间草棚子,杀几个人,准保他们吓得尿到裤裆里,不敢在谷城多住。”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你这里住下去当然万无一失,可是咱们为着明年麦罢大举起事,万不能在事前走漏一点消息,使官军有备,甚且对你来一个‘先发制人’。你要做得真像是诚心投降,到时候给他们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请你不要留我,我说走就走。” “你在路上走了五六天,还没有歇歇呀,我的哥!” “你我多年来鞍马为生,骑在马上就能休息。” 献忠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不留你!李哥,我没有别的帮助你,送你点马匹和甲仗好啦。你要多少?” 自成连忙说:“不要,不要。这一年来你也受了挫折,马匹器械都不够用,我不能再要你的。” “怎么,你看我不起?看我老张不够朋友是不是?你要是认为我老张不是朋友,你就不用来同咱商量什么今后大计,各人管各人的事好啦。” “我知道你也困难……” “我虽说也困难,目前到底比你的家底厚,帮帮你的忙也不会叫我伤筋动骨。说吧,李哥,要多少?” “你要是马匹多,就送给我一百匹。另外,再送我一点甲仗。” “只要一百匹?”张献忠望着他,好像没想到他提出的数目竟是这样小。“一百匹怎么够?这样好啦,我送你二百匹好马,你所需要的甲仗可以尽量驮去。行么?” “这,这我可太领情啦。”李自成感激地说,连连拱手。 “小意思,小意思,算不得一回屁事儿!朋友们谁都会有遇着困难的时候,水帮鱼,鱼也帮水。要不要一点钱用?” “不用,不用。银子我还有。” “这个我不勉强,要用钱你就直说。反正咱老张不打算赶上沈万三啦,从这只手里抓来钱,从那只手里花出去。真不需要?” “真不需要。现在已经三更多天。我稍微休息一下,五更动身。你送我的马匹、甲仗,请你马上就派人准备好。还有,你顺便告诉我的人们,要他们五更以前把上路的事情准备停当。” “我马上就去吩咐。你睡吧,还可以睡一个时辰。”献忠想了一下,又说:“你带的人太少,马匹多,路上万一有事不好照料。我再送你一百名弟兄吧。” 献忠口说下楼,却未动身,仍在转动心思。李自成暗自庆幸不虚来谷城一趟,同时也担心他走后夜长梦多,献忠会由于嫉妒他,容易受别人挑拨,取消了明年麦收后大举起事的约定。他故意流露着心安理得的微笑望着瓶中插的梅花,并且闻了闻清幽的芳香,打个哈欠。 “李哥,你打算从哪条路走?” “石花街这条路我比较熟,往西去驻着王光恩的人,我想还从原路转回去。” “不好。既然有人在石花街看见你,暗中报给张大经,你再从石花街走,岂不容易走风?再说,你五更动身,白天走在朝山大道上,很不机密。” “我来的时候没有去找王光恩,打算回去路过均州附近时顺便约他见见面。” “你不用见他吧。看样子他是想真心投降朝廷。连曹操近来也对他存了戒心,你何必见他?他此刻纵然不会黑你,可是万一从他那里走漏消息,你从武关附近穿过时就说不定多些麻烦。小心没大差,别走原路啦。” “老河口对岸不是有个冷家集么?我从冷家集和石花街中间穿过去,打青山港附近进入淅川境,你说行么?” “不好。青山港驻有官军,附近没有别的渡口,两岸是山,水流很急。” “那么走哪条路好。” “我看这样吧,干脆出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河。人们每天看见我的人马在谷城同王家河之间来来往往,一定不会起疑心。到了王家河附近,顺着官路往光化走,人们也只以为是我的人马去换防哩。过光化往西北,人烟稀少,山岭重叠,就不怕走风啦。我送你的人马在光化县西边的僻静处等候。” “好,就这样吧。” 献忠匆匆下楼去替自成准备人马和甲仗。自成又打个哈欠,向床铺走去。他们都没料到,徐以显这时已经到了王家河,正在同张可旺秘密计议,要趁机除掉李闯王的办法已经决定了。 第十九章 当张献忠同李自成在楼上谈话时候,徐以显带了几名随从,飞马奔往王家河,在路上不断地用鞭子抽打坐骑。到了张可旺的大营,已经是四更时候。他叫起张可旺,把应该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意说了一遍。可旺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心辣手狠,超过他的义父。献忠在丁氏生下来儿子之前,一向把可旺当成他的继承人,而可旺也以献忠的继承人自居。近来虽然献忠生了亲儿子,但是因为一则农民军中一向重视养子地位,二则戎马间婴儿多不能养大成人,所以张可旺仍然相信他自己定会继承张献忠日后打下的江山。听了徐以显的话以后,他的睡意忽然全消了,虎地跳起,大声说: “你说的对,决不能放虎归山!” “可是大少帅,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急什么?飞不了他!” “万一飞去,后悔莫及。” “他既然远道前来,必不会走得太急,至少会歇息三天五日。杀他的事,包在我身上,容我慢慢同父帅商量。” “将军差矣。李自成决不会在此多停。倘不立即下手,我们就交臂失之。” “怎见得他不会多停?” “我想,李自成正在忙着收集溃散,查听妻、女及部将下落,正所谓心急如焚,原来就无意在此多停,加上知道林铭球于此时来到谷城,更使他不肯多停。此人颇为机警,说不定今夜与我们大帅商定起事办法,明日天不明就会突然别去。” “他会走得这么快么?” “李自成平日用兵神出鬼没,常使官军捉摸不定,何况他今日远离部队,身入危境,岂敢大意?” 张可旺想了一下,说:“好,决不令他远走高飞!” 他立刻从标营中挑选了二百五十名精锐骑兵,随同他和徐以显往谷城出发,把早晨操练方阵的事情嘱咐义弟张文秀负责。他们奔出王家河寨外时,公鸡已叫二遍了。 鸡叫头遍,李自成被张献忠派的丫头叫醒了。他才匆匆漱洗毕,张献忠就走上楼来。 “李哥,我是个急性子,把你提前叫醒了。走,到花厅去吃杯暖心酒,你们就趁着天不明动身吧。你来的机密,走的机密,林铭球住的虽近,他会晓得我个屌!” “子明来了么?” “叫来啦,在花厅里等着你哩。”献忠陪着闯王下楼,又说:“为了机密,我已经叫人马甲仗连夜出发啦,到光化县等候你。你自己的五十名亲兵已经来到,正在吃饭哩。” “这样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张献忠在朋友的肩上拍一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有朝一日俺老张到你李哥的房檐底下躲雨,你可别让我淋湿衣服啊。” 自成抓住献忠的手,回答说:“敬轩,倘若有那一天,我决不会让你站在房檐下边,一定拉你进屋里。倘若你的衣服淋湿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你穿。” “真的?” “当然真的。” 张献忠摇摇头,哈哈地笑起来。自成感到心头发凉,在这刹那间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同献忠的合作决难长久。他在献忠的背上用力打了一下,说道: “日久见人心,到时候你就相信我说的话了。” 匆匆地吃过送行酒,闯王带着医生尚炯、张鼐、双喜和亲兵们出了角门,上马动身。献忠带着二十几名亲兵送他们出城。 天还不明,宵禁尚未解除。街上冷冷清清,只有献忠部下的岗哨和巡逻小队。献忠一直送出城外十里,过了仙人渡浮桥,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才同客人作别。他对尚炯说: “哎,干亲家,我真想把你留下,怕的自成不肯,没有说出来。这里离王家河很近。你们要从王家河旁边经过,不看看你的干女儿跟干女婿么?” “我要同闯王赶路,这一次只好不去看他们啦。以后事情顺手,见面的日子多着哩。” 尚炯的话刚落地,忽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北边飞奔而来。虽然有一片疏林隔断,看不清有多少人马,但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单听马蹄声也判断出有两三百骑。献忠觉得诧异:王家河出现了什么事儿?闯王的心中也不免紧张,同医生交换了一个眼色。医生用眼色给两个小将和亲兵们一个暗示,所有的宝剑在一霎间都拔出鞘来。献忠一惊,随即笑着说: “干吗?喝,在我老张这里,何必这样?在这里,既没有官军,也没有什么人敢打你们歪主意。这些人是从旺儿那边来的,不用多心。” 自成也笑着说:“他们时时刻刻都怕遇到意外,已经成习惯啦。”随即向左右大声喝道:“还不快插进鞘里!” 尽管他这么大声一喝,双喜连说“是,是”,却不肯把宝剑插入鞘中,而张鼐和那五十名亲兵都看双喜的眼色行事,自然也继续握剑在手,以防万一。双喜从义父的眼色中看得明白,这一声喝叫并不是出于真心,加上医生又对他瞟了一眼,所以他不但格外警惕,还想着万一出事,他要猛扑到献忠面前,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转眼之间,张可旺和徐以显所率领的骑兵穿过树林。这时东方已经发白,所以张可旺一出树林就看清了自成正在同献忠告别。他对军师说: “咱们来得正好,晚来一步就给他走掉了。” “见面时请你不要急,一定得大帅同意才好下手,反正他走不脱的。” “我明白。” 一到三岔路口,张可旺和徐以显忙同客人们拱手打招呼,说几句挽留的话,但并不下马行礼。尚炯问: “茂堂,你们有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张可旺支支吾吾地回答:“夜里军师到了王家河,小侄听说李帅同你老驾临谷城,所以特意去城里拜望二位。没想到二位仁伯走得这么急,倘若迟一步,连一面也见不到了。” 徐以显接着说:“还算好,赶上送行了。” 自成连说“不敢当”,不再耽搁,重新对献忠等拱手辞行,率领着一干人众策马而去。他们刚一离开,献忠向养子问: “旺儿,你们急急忙忙跑来做什么?为什么带这么多人?” 张可旺对周围的将士们挥手说:“你们都退后几步!” 等将士们退后几步,他把要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张匆匆地告诉义父,要求答应他马上动手。献忠说: “李自成虽然同老子尿不到一个壶里,迟早会翻脸成仇,可是今日他在难中,特意来找老子,老子怎么好收拾了他?不行!” “父帅,既然你也明白迟早会翻脸成仇,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收拾了他,免留后患?宁为凶手,不为苦主!” 张献忠不再做声,眼色里流露出矛盾和迟疑。虽然昨夜他已经同李自成起誓要在明年麦收后共同起事,但是他压根儿就认为那是暂时间互相利用。刚才自成的左右人一听见突起的马蹄声就拔出宝剑,岂不明明白白地说明了成见甚深,难以化除么?如果天意真让他张献忠日后成就大事,今日除掉自成,正是上顺天意,下符左右之心,发的誓何足重视!但是,倘若把自成暂时留下,在陕西牵制一部分官军,对他张献忠目前的处境也有好处。到底怎样做好呢?…… 徐以显看出来献忠的态度比昨夜活动了,正在犹豫不决,于是他赶快向献忠痛陈利害,求献忠立刻同意,勿失良机。最后,他说: “大帅如不纳以显忠言,日后必败于自成之手。以显留在大帅身边无用,请从此归隐深山!” 张献忠仍然没有别的表情。他又向张可旺的脸上扫了一眼,转过脸去,向李自成一起人马的方向望望。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看见李闯王的一小队人马在襄江北岸的大道上缓缓地向西北走去,甚至他还看见他的朋友李自成在淡红色的晨光中扬一下鞭子。 “马上动手还来得及,”张可旺焦急地催促说,发红的眼睛里冒着凶光。“父帅,我带着队伍追去吧?……嗯?追去吧?” 张献忠仍没做声,不住地咬着嘴唇。 “除了他,免落后患。”徐以显用坚决的口气说,同时把剑柄握在手里,用眼睛催促张献忠立刻决定。 从崇祯七年荥阳大会后,李自成的声望与日俱增;到李自成被推为闯王,更使献忠深怀嫉妒。昨天夜里因自成兵败来投,这种嫉妒心和由于互争雄长而起的积怨,暂时被压抑下去,同时自成的态度磊落,议论正大,也使他受了感动,对自成表现了慷慨热情。此刻经张可旺和徐以显苦口相劝,他的心头上陡然起一阵风暴。 他把可旺带来的二三百名精锐骑兵扫了一眼,又瞟一眼自成的小股人马,一个收拾李自成的计划像闪电般地掠过心头。他仿佛看见这一血腥事件的全部过程,简单而又迅速:他装做想起来几句什么重要话要同自成谈,策马追上自成,同自成并辔而行。自成毫不提防。他突然一举手,自成来不及惊叫一声就倒下马去。李双喜等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可旺等收拾干净…… “请大帅当机立断,莫再踌躇。”徐以显一脸杀气地说,剑已经拔出了鞘。 但是张献忠还不能下这个决心。在农民军的众多领袖中,张献忠是以遇事果断出名的。张可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义父在决定杀人之前这样迟疑。 “马上他们就走远了,追起来就费事啦!”张可旺急不可耐地说,随即用眼色命令他的亲兵和标兵准备动手。他骑的蒙古骏马也急不可耐地喷着鼻子,踏着蹄子,挣紧缰绳,只要主人把缰绳稍稍一松,它就会像箭一般地飞奔前去。 张献忠没有点头允许,但也没有摇头拒绝。他一边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人马影子,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带棕黄色的长须。这时,大家紧张屏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每逢决定特别费踌躇的重大问题,或决定杀不杀某一个重要人物时,他总是用右手握着长须,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下捋,如果捋到一半时把手猛一紧,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决定干,如果捋到一半时将手猛一松,那就是一切作罢。 当他把长须捋过一半时,张可旺认为他已经同意,拔出剑来,向弟兄们小声命令: “准备!” 所有的剑都拔出鞘,马头朝西,只等大帅的马一动就出发追赶。但是献忠的马头没动。他左手勒紧马缰,右手仍然攥着大胡子,既没有往下猛一捋,也不松开。 李自成让他的乌龙驹在晓色中嘚嘚西行,但并不策马飞奔。张可旺和徐以显的突然出现而且带了那么多的人马,使他非常怀疑。不过他也看出来,张可旺的出现也出乎献忠的意外,可见献忠原没有黑他的心。因为他是这样判断,所以他宁肯冒点危险,也不奔驰太快,致引起献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样,不但昨晚同献忠会见的收获将化为乌有,连他自身和一干人众也会有性命之虞。 医生和闯王并辔而行,也深为眼前的情形担心。他悄悄地对自成说:“闯王,好像徐以显和张可旺不怀好意,你可觉察到了么?” 闯王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说:“有些觉察,不过不要紧。敬轩纵然变卦也不至变得这样快。咱们的弟兄们要沉着,缓辔前进,不要露出来慌张模样。” 他说这后一句话是要两位小将和亲兵们听的,所以稍微把声音放大一点。果然,大家虽然情绪十分紧张,却不再用鞭子催赶马匹。 医生又问:“闯王,你原打算在敬轩这里歇息两三天,怎么同敬轩一见面就急着走,是看出敬轩不可靠呢还是因为官军在谷城的耳目众多?” “官军的耳目众多是一个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来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觉得敬轩的那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生得鹰鼻子鹞眼,不是个善良家伙。昨晚在酒席筵前,这家伙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说话很少,分明是范增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已达,在此多停留没有好处,不如走为上策。”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一个料不到,连老本儿就赔上了。” “为着大事,有时也不能不冒着几分险。当时我要是听补之他们的话不亲自来一趟,敬轩就不会有决心明年麦收之后起事。”自成说到这里,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来,担一点风险是值得的。” 尚炯说:“当时我虽然没有像补之他们那样劝阻你,可是也总是提心吊胆。常言说,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准张敬轩在谷城投降后安的什么心?” “其实,我何尝不担心吃他的亏?敬轩的秉性我摸得很透!不过,我想着他投降后朝廷并不信任他,处处受气,连他的将士们都个个忍受不住,我突然来见他,帮他出谋划策,他怎么能加害于我?可是倘若多停留,那就说不准啦。”自成看着医生问:“你说是么?” 医生点点头,说:“你昨晚把亲兵通通留在城外,单带着双喜和张鼐住在敬轩的公馆里,我真是有些担心。可是我看看你的神色,跟平常一样。你真是履险若夷,异乎常人。” 自成笑一笑,说:“既然进了谷城,如果敬轩安心下毒手,五十个亲兵有什么用?在这种时候,不能靠少数亲兵,要依靠一股正气,也靠见机行事。” 到一个村子外边,自成回头望望,看见离三岔路已经走了大约三里多路,张献忠等一群人马仍然站在那里向他们张望,他的心中更加断定张可旺和徐以显的来意不善,而献忠正在犹豫。他没有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等转过小村庄,才狠狠地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当李自成一干人马走进小村时,张献忠向他们最后望一眼,反对杀害自成的想法占了上风。目前,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需要同别人配合作战才能够对付官军,打开新的局面。如果杀了李自成,会使罗汝才等许多人对他寒心,没有人敢同他合伙,剩下他一个巴掌就拍不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一震。他又想,清兵在关内不会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畴和孙传庭还会领着人马回来,说不定还会调来很多边兵。如果干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应付…… “对,留下自成!”他在心里说。“留他在陕西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吧!” “大帅,还在犹豫么?”徐以显问,随即给张可旺使个眼色。 “快动手吧,万不可放虎归山!”张可旺催促说,同时把缰绳一提,使自己的马走到前边。 张献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抛,严厉地说: “旺儿,做什么?妈的,这样性急!……进城!进城!”说毕,他勒转马头,把镫子一磕,向浮桥奔去。 张可旺和徐以显互相看看,不敢违抗,沮丧地勒转马头,慢慢地把宝剑插入鞘中,随在献忠的背后往浮桥奔去。 薄雾散尽,冬日早晨的太阳显得分外娇艳。 汉水上闪着金浪。洪流向东去,人马向西行。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老河口镇外。 老河口在明朝末年还是一个不大的市镇,不像清朝中年以后那样的商业发达。但因为它是朝山要道,濒临汉水,所以比它近边十里的光化县热闹得多。这儿驻有张献忠的少数部队,市面秩序很好。李自成因为弟兄们在出发前吃过早饭,就带着队伍从镇外绕过,免得招摇。 当队伍在老河口以北几里远横越朝山官路时,一个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马把香客打量一眼,看他穿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袄,戴一顶在当时北方下层社会中流行了短短几年的一种小帽,帽檐低得遮住眉毛,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脸孔,人们就把这种帽子叫做“不认亲”。特别引起尚炯注意的是,在当时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只有宝丰、郏县和卢氏一带山里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着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遗风。看见这种服装,一种同乡的感情从医生的心头上油然而生,便在马上堆着笑容问: “老乡,贵处可是宝丰一带?” “不敢,小地方就是宝丰。”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为知道是同乡,也不怎么害怕。 “我是卢氏人,”尚炯说,“咱们相离不远。” “那可是不远,近同乡哩!”香客笑着说。 “咱那一带灾荒怎么样?” “唉,大灾啊,不能提啦!” 香客简单地把家乡的灾荒情形说了说,但他说比起南阳府十三州县来还轻一些,就怕明年春天会要饿死不少人。尚炯啧啧地叹息两声,又问: “宝丰县有一位牛举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宝丰?” “听人们说他在几个月前进京了,怕没有回来吧。” “进京了?进京做什么?” “听说是为打官司的事。” “打什么官司?同谁打官司?” 香客看他问得这么关心,知道这人同牛举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实在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好抱歉地喃喃说: “咱,咱是乡下庄稼人,不清楚城里的事。咱的邻村有牛举人的一家佃户,咱只是听说一个荒信儿,没有多打听。” 尚炯不再问下去,对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扬,继续赶路。 当他同香客说话的时候,李自成也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这时他在马上回过头来问: “子明,你打听一位什么牛举人?” “啊,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极有学问,极有作为,可惜时运不佳,困守家园,不得一展抱负!” 自成连忙问:“什么名字?” 尚炯把缰绳轻轻一提,使他的马紧跑几步,同闯王并马而行,然后说: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原籍卢氏,寄居宝丰。他是天启丁卯举人,一次会试不售,原来也不屑于再去搞八股这一套无用东西,倒是很留意经济,对于天下山川形势,古今治乱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对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带同乡,总想打听他的消息。” 闯王又问:“这么说,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了?” “确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我们是孩提之交,深知他少有大志,胸富韬略,读书极博。” 自成感慨地说:“像这样的人才反而常常不能为朝廷所用,埋没一生,不得展其所学!” “牛启东素不喜章句之学,认为那是腐儒伪装道学的幌子,驵侩谋求功名利禄的阶梯,无关乎国计民生。加上倜傥不羁,嫉恶如仇,因此不谐于俗,一肚皮经邦济世的学问无人赏识,无处施展。” “多大年纪?” “他中举的那一年是二十九岁,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闯王频频点头,没再做声。他本有把天下英雄人才都罗致到身边的渴望和梦想,所以尚炯的谈话自然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思。过了一阵,他叹息说: “唉,我们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就好啦!” “那当然太好啦。” 说话之间,他们从光化城外走过去三四里远,在一个荒凉的红土岗坡前遇见了献忠赠送的那队人马。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邓州人,约摸二十出头年纪。李自成问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对弟兄们说了些勉慰的话,赏了点零用钱,继续赶路。 这天中午,他们在浙川县和光化县交界处的一个山村里停下打尖。当士兵们忙着烧水做饭的时候,闯王同老神仙在村边散步,走进一座破败的关帝庙中。关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过于肥大,像一个肉店掌柜的肚子,很没力气。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开的折叠扇。扇子上写着几行恶劣的草书,上款题“云长二兄大人雅属”,下款题“愚弟诸葛亮拜书”。看了这两行题款,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走出庙门以后,自成收了笑容,咂了一下嘴唇,说: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么?” “你看,咱们不能老住在商洛山里不动,喘喘气还得大干,不干出个名堂来不会罢手。咱们应该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虚实情形。坐井观天,闷在鼓里,怎么行?” “你说得十分对。干大事、创大业的人就该如此。可是派谁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个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犹豫地望着医生的眼睛问:“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等他明白了闯王确实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十分高兴地说: “行!行!只要你觉得我办得了,我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时候,路上太辛苦了。” “只要穿暖一点,天冷怕什么?哎,小事!” 闯王大喜,说:“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说毕,连连拱手。 尚炯赶快还揖,问:“什么时候动身?” “等咱们回到老营后详细计议,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使命,感到满心快活,拈着胡子说: “到了北京,说不定会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见这位牛举人,请代我致意。”闯王没有敢说出他希望请牛举人来参加造反,因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举人、进士们还瞧不起起义部队,看他是“贼”。 “我一定代闯王致意。”尚炯回答说。他有意把牛金星请来同闯王合作,但又不敢奢想,所以话到口边却没有吐出。 尚炯没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没儿子。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击剑、赌博、嫖妓、结交江湖朋友。后来为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绅,从故乡卢氏县逃出,在晋南平阳府一带行医。崇祯六年冬天,闯王高迎祥率领农民军从陕西进入晋南时候,他被朋友怂恿,参加进去。由于农民军对医生特别尊敬,而他又是个慷慨豪爽、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在农民军中如鱼得水。崇祯八年正月,农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在荥阳举行会议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祖传外科,他自己的医术本来就十分出色,加上几年来每到一地就向老年人和僧、道异人们访问请教,搜集各种单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军队里积蓄了极其丰富的治疗经验,医术大进,达到了神妙境地。几年来他把李自成的部队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徒弟、士兵和孩儿兵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他熟识的农民军领袖愈多,愈觉得李自成是一个非一般可比的杰出人物。别的农民军领袖身上所具有的长处和美德他几乎都有,而他身上所具有的东西别人就不能都有。特别是近两年多来,就是说从自成被推为闯王以来,他看见自成正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更加成熟。他对自成怀着无限的敬爱和忠贞,把他的事业看成了自己的事业。所以,尽管他明知道在路上,在北京,都可能遇到危险(辛苦算得什么!)和困难,他并不考虑这些,而是以激动的心情和坚决的态度接受了任务。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启东,把李闯王对他仰慕的意思告诉他,为日后拉他来辅佐闯王打天下埋个伏线,该有多好啊! 几天以后,他们这一起人马回到商洛山中。因为前站先回,所以等闯王率领大队快到老营时,成群的将士们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别的亲人。这些人中,有不少新回来的将士和孩儿兵。在路上的时候,李自成等每个人的心中都希望回来后突然看见高夫人和刘芳亮已经带着失散的老营人马回来,但此刻他们失望了。闯王的心中更加为他们担忧,不禁暗暗自问:“难道真的都完了么?”正在这时,忽然从人堆中走出来一个道士,缁衣黄冠,须眉疏朗,皂靴上还带着征尘,向自成拱手笑道: “闯王,你看不出来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几声,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只胳膊,大声说: “啊呀,我简直认不出来是你啦!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崤山里边。刚到,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哩。” “都是谁在崤山里边?”闯王放低声音问,不禁心有点跳。 “夫人同刘将爷都在那里。他们特意派我来商洛山中找你,请你不要挂念。这里人多,到老营我再细禀。” “走,快跟我去老营!” 闯王回头来看看尚炯。医生只是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崤函疑兵 第二十章 突围的那天晚上,高桂英看见左光先的人马像潮水一般地杀来,而曹变蛟方面也有无数火把移动,她临时决定改变原议,向河南突围。这时,高一功和袁宗第已经失散,刘芳亮也被敌军包围,正在混战。她一面带着老营向东冲去,一面派人去告诉刘芳亮,但这个人没有看见芳亮就牺牲了。她的身边只剩下白天由她临时组成的老营卫队的残部和一部分孩儿兵。幸好贺金龙找到了她,在前开路,不过金龙的身边只剩十来个人了。他们继续夺路突围,在一道小河岸上同一股埋伏的官军遭遇,就在河岸上和河滩里发生了一场混战。虽然杀败了敌人,但是一部分将士、孩儿兵,还有一些眷属,在这里牺牲了。奔到豫、陕交界地方,他们才同刘芳亮遇到一起,由芳亮在前边开路,继续往东。 他们在荒山小路上走不到几里路,遇到一队官兵和乡勇从树林中呐喊杀出。高夫人左右的将士们早已人困马乏,突然遇到这股敌人,大惊失色,慌乱起来。刘芳亮和贺金龙在前边堵挡敌人,派人来劝她带着老营的亲兵和眷属赶快后退,免得陷于包围。她没有接受劝告,反而叫老营的亲兵和眷属们一个也不许动,准备死战。她向眷属们说:“都跟着我,别动。要是咱们老营一动,前边的弟兄们就顶不住了。”说毕,她带着几名亲兵,策马来到前边观看情形。挡在前边的敌人连官兵和乡勇大约有七八百人,有的端着红缨枪,有的掂着白木棍,有的拿着钢叉,有的拿着大刀、铁鞭等武器,大声呐喊着逼了过来。因为地势狭窄,人很拥挤,前边像一堵墙,而后边的多数人使不上劲,只能呐喊助威。像这样阵势,敌人想包围义军固然不容易,可是义军要冲过去也不容易。 在义军的背后大约一里远是一道川,地势稍微开阔,利于骑兵作战,并且是一个三岔路口,更多点回旋余地。高夫人立刻叫亲兵们到老营里收集来一些包袱和杂物,交给刘芳亮,对他说如此如此,然后她回到老营,率领着老营的人马很有秩序地向后移动。 正在这时,背后三四里以外,人喊马嘶,越来越近。这分明是左光先的追兵快来到了。对着这前有顽敌后有追兵的险恶局面,人们更加心慌了。高夫人赶快派人告诉刘芳亮,叫贺金龙率领几十个将士去抵挡追兵。贺金龙去后,她也率领老营退到川里。人们很明白,纵然地势险峻,对贺金龙有利,但以他的几十名疲困的人马要抵挡住左光先的追兵是不可能的,只能够阻止一时。倘若左光先冲了过来,这股义军,不管男女老少,不是要全完么? 刘芳亮开始从前边退下来,而背后的杀声更近了。刘芳亮退到开阔的川里时,佯装败逃,把包袱和杂物乱抛地上。官兵和乡勇都争抢财物,登时队伍大乱。趁这当儿,刘芳亮反身杀回,老营的人们也奋勇上前,在官兵和乡勇中拼命冲杀。敌人尽管人数众多,但多数都在抢东西,顾不得厮杀,也完全成了无组织的一群乱兵,失去了作战能力,转眼间被杀死杀伤很多,向后溃逃。刘芳亮正要一鼓作气杀出一条血路,可是敌人的后队又拥上来,而官兵的将领和乡勇头子也连砍了几个手下人,压住了阵脚,堵住了农民军向河南突围的路。 贺金龙已经同左光先的追兵在山路上厮杀起来。官军有一百多骑兵,三四百步兵,由一个参将率领。虽然双方力量悬殊,但贺金龙抢先一步占了险要,居高临下,让全部将士都下了马,利用路旁一个悬崖作掩护,用箭和石头抵御官军。官军一时不能近身,就用箭和火铳向上仰攻。金龙明白自己人数太少,又无火器,不能够死守多久,就派一个弟兄骑马去报告高夫人,要她赶快设法逃走,不得已时就扔掉老营眷属。高夫人匆匆地吩咐说: “你回去告诉你们贺将爷,要他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尽力多守一阵!” 她望一眼面前堵住去路的众多敌人,又听一听背后的喊杀声和火铳声,那种到不得已同女儿自尽的念头忽然在心上闪了一下。但是,她注意到周围的许多人都在惊慌地望着她,同时临突围时闯王嘱咐她的几句话也在心上一闪。她镇静了,对周围的人们说:“都不要慌,沉住气。我们一定会冲到河南!”为着在突围中不至于同女儿失散,兰芝同她骑在一匹马上。这时她叫一个亲兵把兰芝抱过去,接过来一个战鼓,策马向前,一直来到前队,亲自擂鼓督战。敌人在朦胧的晓色和月色中看见一位女将在督战,猜想着一定是李自成的妻子高氏,纷纷向她射箭。她的左右亲兵不断有人中箭,有人倒下马去。她的一个亲兵抓住她的马缰,急急地说:“你后退一步!后退一步!”高夫人用鼓槌在他的手上一敲,喝道:“丢手!你害怕你自己后退!”亲兵一松手,她一边擂鼓一边把镫子一磕,玉花骢又在箭雨中向前边进了几步。在震耳的鼓声中,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冲杀声中,左右的人们不断听见高夫人的镇定而急促的命令: “慧英,射那个穿红袍的!张材,射那个旗手!慧梅,射近处这个当官的!……” 突然,她的右腿上中了一箭,差不多有三寸深。在片刻间,她的鼓声停了。她趁着左右的将士们没有看见,一咬牙,拔出箭,战鼓又从她的马上响了起来。慧英看见了这件事,并且看见鲜血已经把她的棉裤染了一大片,赶快说: “夫人,你退下,把战鼓给我!” “不准声张!快,快射那个骑白马的!” 在战争紧急关头,往往一个偶然的成功会产生很大影响。慧英一箭把那个骑白马、耍大刀的敌将射下马,而这个人正是敌方的重要将领。他一死,敌军登时就慌了起来,企图退到险要地方,采取守势,等候左光先的追兵来到。在农民军这方面,刘芳亮和众将士看见高夫人亲自擂鼓督战,一个个拼死向前,连那些受了重伤的也不肯后退一步。现在趁着敌军向后撤退,刘芳亮把红缨枪一挥,说一声“跟我来!”带着几十个将士向几百敌人的中心猛冲过去,一下子把敌人冲乱。敌人大败四散,自相践踏,死了很多。农民军冲过山口,到了河南地界,还夺得了许多马匹和干粮。又走了几里路,高夫人才停下来,让慧英替她撕破衣服把伤口缠好。因为流血过多,她的脸色已经蜡黄了。但是她忍着疼痛,不发出一声**,望着左右问: “金龙没有回来么?” 左右人互相望望,没人做声。大家向贺金龙最后扼守的那个山口的方向倾听,再也听不见喊杀声音。高夫人心中明白,不禁声音激动地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金龙的赤胆忠心!” 将士们有人建议派几个人回去寻找贺金龙。高夫人摇了摇头。她知道如今那一带全是官兵和乡勇,要派人回去是办不到的,徒然再丢掉几个弟兄,而且一定会有几起追兵正在搜索她的行踪,说不定已经来到了近处。于是她下令起行,继续向河南境内奔去。 大约当高夫人说她不会忘记贺金龙的赤胆忠心时,金龙从血泊中睁开眼睛。他的身边堆满了义军战士和敌人的尸体,有的互相叠压,有的互相抓着,有的还有微弱**。他听了听,似乎明白了大部分敌人已经离开了这一处战场。刚才那一阵极其壮烈的厮杀过程,很快地回想起来。原来他刚刚派去一个弟兄催促高夫人赶快冲出一条血路突围,官军就攻到悬崖下边,大约有几十个官兵向上射箭,使他的战士们不能抬头,另有一群步兵从旁边的小路爬上来,眼看着就要夺占这个地方。他已经中了三处伤,流血很多。他手下的大部分弟兄不是已经阵亡,便是身负重伤倒下。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他一心想着不让官军冲过山口去追赶高夫人,不断对弟兄们说:“你们狠射,狠射。有咱们一个人活着,龟孙们别想过这道口子。铁牛,你不能拉弓,快帮助拾箭!”他一边说一边用全部力气举起来一块石头,向快要爬上来的敌人砸去。这个敌人大叫一声,向下倒去,又冲倒了后边的人,一起从陡峭的小路上滚跌下去,同时他自己沉重地哼了一声,也倒了下去。官军因在悬崖下死伤很重,暂时停止了进攻,只不断向上放箭。过了一阵,又来到一队官兵。贺金龙听见有人在悬崖近处大声喊道: “金龙叔!金龙叔!不要射箭。我是国勇,特奉四叔大人之命,前来寻你。金龙叔!金龙叔!” 贺金龙挥手使弟兄们暂停射箭,抬起身子问道:“国勇,你来寻我做啥?是来找我送死么?” “金龙八叔,咱们都是贺家人,咱们副将大人特意命我前来救你。他要你切莫在此死守,白送性命。八叔,快带着你的弟兄们跟我去,既可保住性命,又有官做。八叔,赶快跟我走吧,莫辜负咱们副将大人的一番好意!” 贺金龙愤怒地说:“畜生!你休要劝老子投降!咱们虽然都姓贺,同是一族,可是你们是朱家朝廷的鹰犬,我是‘闯’字旗下的战将,各保其主,路分两条。我贺金龙生是‘闯’字旗下的人,死是‘闯’字旗下的鬼,宁可在此战死,决无投降之理。快滚!两军阵上,休怪你八叔的利箭不认亲!” 贺国勇又向前走几步,相距不到五十步,大声说:“八叔!八叔!李闯王突围不成,已经被曹镇捉获,高桂英已经在阵上自尽身亡,你还不赶快跟我走么?” 金龙拉开弓,骂道:“妈的,老子射死你这个小杂种!”随即只听嗖一声,箭离弓弦。他本来想射中对方喉咙,但是他的气力很弱,箭到对方面前时向下落去,偏巧碰在护心镜上。他想再射一箭,右臂竟抬不起来。 官军马上又开始了凶猛进攻,利用取到的火器,使守军迅速死伤,攻占了悬崖。 贺金龙从血泊中苏醒以后,向左右看了看,想了想,声音模糊地自言自语说: “夫人也完了么?” “没有。听说她已经往东去了。” “铁牛,你还没有死?” “没有,将爷。我受了重伤,怕活不成了。” 贺金龙还在流血,喉咙十分干渴,声音模糊地说:“渴,渴。”他想挣扎,但是下半截身体被一个敌人的尸体压着,使他动弹不得。他又说出一句话:“只要她逃出去就好了。”随即闭上了眼睛,昏迷过去,再也不曾醒来。 天明以后,有许多本地乡勇和百姓来到这一带战场上寻找死伤的骡马和捡取财物,并从死人的身上剥去衣服。他们发现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半桩孩子还没有死,生得浓眉大眼,方口高鼻,十分英俊伶俐。有几个百姓动了好心,将他抬回山寨,救了他的性命。等他能够说话以后,才知道他是贺金龙的亲兵,名叫王铁牛。铁牛的伤快好时,决计往豫西寻找高夫人的部队,逃出山寨,被乡勇追获,发生格斗,当场被杀。 这一段故事,不久被叫化子编成快板,又编成莲花落,在这一带山中传唱,唱了若干年,激动着无数青少年的心。 十一月初旬,崤山中下了一场雪。千峰万岭,极目一望,尽是白色。第二天,天晴了,天空像海一般蔚蓝。上午,几间茅屋前静悄悄的,柴门半掩,一只小麻雀站在竹篱上啾啾叫着。房坡上的雪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虽然屋檐还不见滴水,却有冰凌条垂挂下来。倘若你每隔一会儿仔细瞧瞧,就看见那些冰凌条在慢慢加长,增大,闪着银光。向阳的山头上冒着乳白色的烟雾,缭绕,蒸腾,汇集成云朵,一朵朵在蓝色的天海中向远处飘去。 小院里扫得干干净净。扫开的雪都堆在篱根。柴门外扫了两条小路,向左右分开。过了片刻,慧英拉着兰芝,从茅屋中走出来,把小麻雀惊飞了。近来高夫人她们在这个山村中潜住下来,每天早饭后,兰芝坐在母亲旁的小桌边写一张“上大人孔乙己”,便跟慧英来到小院中练习剑术,然后下到前川里学习射箭。高夫人并不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樊梨花、穆桂英一流人物,但战争不知道何年结束,也须让她学一点武艺,好在戎马间防身护体。她除有一把漂亮的宝剑外,也有一张小的桑弧弓,一些小的雁翎箭。但这些弓呀剑呀,在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身上,如果说是武器,倒不如说是玩具还恰当一些。李来亨毕竟是男孩子,也比她大一两岁,曾经几次在战场上兴奋而激动地用小弓箭射伤敌人。兰芝的弓箭就不曾用过。但是她希望自己赶快再长大一点,能够参加战斗,能够在危险时用她的武艺保护母亲。所以尽管她小,对学习武艺却非常热心。起初高夫人把她喜欢学习武艺当做了贪玩,对她说:“女孩儿家,已经十岁啦,除了认识几个字,还是学做针线是正经。将来不指望你成女将带兵打仗,武艺学一点就够啦,用不着天天练那么勤!”她每次听了这番话,好像受了很大委屈,把小嘴咕嘟起来。慢慢地,高夫人明白了她的心愿,同时也因为她是个独养女,所以不再多叫她学针线,除掉一早一晚必须读书,早饭后写一张仿之外,其余的时间随她的意,愿习武就习武,愿玩就玩。其实,在小姑娘眼中,习武和玩耍是不大有区别的。 由于整年过戎马生活,有时还得像男子一样同敌人厮杀,所以高夫人身边的女亲兵都是大脚。说是大脚,也不完全是天足。她们不但在当女兵前都缠过脚,而且如今也还没有自觉地反抗千百年来的传统恶习,不得不稍缠一点,表示并非同男人一样。兰芝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的小姑娘,比年纪较大的姑娘们少一些幼年时的缠足痛苦。这种情况给她练习武艺,学习操纵烈马,都成了便利条件。 却说她同慧英来到院里,恰好看见竹篱外一棵落了叶的栎树上落着一只乌鸦,因为今天刮着劲峭的西北风,它就头朝西北,踏着摇动的树枝哑哑地叫了两声。兰芝立刻取来小弓,搭上箭,左手握弓,食指贴着箭杆,右手扣紧弓弦,叉开双足,身子半侧,略微向右偏着头,向树上的乌鸦瞄准。随即弓弦一响,这支雁翎箭嗖地射出,虽然乌鸦飞走了,却纷纷地落下来十几片羽毛。小姑娘为自己的成绩感到狂喜,蹦跳着大声欢呼。但慧英马上对她使个眼色,扭扭嘴。她望着眼睛含笑的慧英伸伸舌头,用双手把自己的嘴捂了起来。随后她跑出篱外,把散落在地上的几片较大的黑色羽毛拾起来看了看,回头对跟着她的慧英用手指头比着,小声说: “慧英姐,只差一丁点儿!” “好啊,要不了一年,你就会赶上小来亨了。” “慧英姐,真的么?真的么?” “真的,只要你用心练。来,你再拉个样儿让我看看。” 兰芝摆开架势,做一个拉弓欲射的样儿,请慧英指教。慧英上边看看,下边看看,一面纠正小姑娘双脚站立的姿势,一面叮咛: “兰芝,你的两脚站得不合规矩,叉得太开,怎么会使上力呢?记着:‘丁不丁,八不八,两足相离尺七八。’就是说,两脚站在地上,像‘丁’字不像‘丁’字,像‘八’字不像‘八’字。另外要双膝外分,双臀内吸,腰暗进,胸突出,这样才合乎规矩。” “慧英姐,我这两脚相离还不到一尺七八,你怎么嫌俺的两脚太宽呢?” 慧英笑了,说:“傻姑娘!‘尺七八’是指大人说的,你是个小姑娘,怎么能跟大人比?来,你重新拉个架势我瞧瞧。” 小姑娘重新站好脚步,拉满了弓,后手离胸不到三寸,矢在颏颔之间,身端体直,架箭从容,使慧英不得不连连点头。她又细心地纠正了兰芝的腕姿势,并且说: “兰芝,射箭的架势说来说去,最要紧的是个‘平’字。左手持弓,手背要平;右手扣弦,手腕要平,不用力就不能平;前拳跟右眼要平;后边的胳膊肘要跟右耳平。这就是四平。后脑和脊骨要成一直线。你的手腕有时不平,所以没有力量,射出的箭也不易瞄准。对啦,对啦,这样就平啦。好,瞄着那个老鸹窝射出去。射!” 只听弓弦一响,一支雁翎箭从椿树枝上的一个老鸹窝中间穿了过去,落下了几根干树枝儿和干草。兰芝又高兴得双脚蹦跳,尖声嚷叫。慧英忙做个手势,并使了一个眼色,停了片刻,小声说: “夫人心中不愉快,你以后千万别又蹦又叫的,知道么?” 小姑娘伸一下舌尖,不做声了。想着母亲的心中不愉快,她的心头上立刻就沉甸甸的,把刚才的一团狂喜驱散得无影无踪。 自从到了这里以后,差不多二十天来,她知道母亲不时被腿上的箭创弄得很痛苦,也因为打了大败仗,全军失散,父亲、舅舅、哥哥双喜、大嫂黄氏和侄儿来亨等人的生死不明,更使母亲痛苦。特别是当得到消息说贺金龙一伙人为阻挡左光先的追兵,全部死在那个悬崖旁边,没有一个逃走,也没有一个被俘或投降,母亲忍不住大哭一场。许多年来,兰芝没有看见她如此哭过。这以后,尽管母亲既不为箭创**,也不为心中烦恼叹气,每天照样安详地把刘芳亮叔叔和老营总管等叫来询问和吩咐一些事情,但是她的痛苦怎么能瞒住兰芝呢?这几天,母亲的箭创好得多了,可是心事反而沉重起来。大约是两三天前,晚饭后,母亲把一群孩儿兵叫来,关心大家近来的生活,问长问短,有说有笑,还为大家讲了两个早期义军中的有趣故事。当这些孩子们打听闯王的消息时,母亲笑着说:“你们放心,闯王同几位大将都不会出一点事儿,很快就会同咱们接上头啦。”可是当这些孩子们走后,兰芝却看见母亲一脸愁容,对着荧荧的灯光凝视很久,轻轻地叹了口气,才拉着她上床睡觉。 这天夜里,兰芝不知怎地一乍醒来,似乎听到(不如说是感到)母亲在悄悄抽泣。但是仔细一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用自己的脸贴着母亲的脸,发现母亲的脸是湿的,枕头上也湿了一片。她伸出小手去揩母亲脸上的泪,同时叫了声“妈!”,母亲突然紧搂住她,忍不住痛哭出声。后来听见慧英和慧梅的床上响动,母亲赶快忍住哭声,用被子蒙住母女两人的头,悄悄地继续抽咽很久。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还是像往日一样,找刘芳亮等商议事情,还找老百姓妇女们拉家常,有说有笑。 高夫人的痛苦,慧英和慧梅都很清楚。尤其慧英比慧梅大一岁,又是个事事留心的人,对夫人的情形更为清楚。每次兰芝或慧梅不是时候地大声笑,大声嚷叫,总是立刻被她用眼色或手势禁止。现在她拉着兰芝走回小院,小声说: “来,我教你舞剑,可是你不要大声嚷叫。” 小姑娘因为心中沉甸甸的,对练习舞剑也感到索然寡味。慧英看见这情形,就从屋里取出两把竹剑,给兰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让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阵,然后她向兰芝劈刺。如果看见兰芝躲闪和挡架得巧妙,她就用点头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称赞。否则,她就让兰芝照样向她劈或刺,但动作加倍迅猛,由她自己做出躲闪或抵挡的样子让兰芝看。这一阵斗智斗勇的击剑练习才把小姑娘的兴致大大地提高起来。 她们正练得起劲,慧梅背着弓箭,挂着宝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俊俏的脸孔经冷风一吹,加上跑得发热,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没进柴门,她就兴奋地大声嚷叫: “慧英姐!慧英姐!这里狼真多,我刚才又射中一只!” 慧英停住竹剑,问:“狼呢?怎么不背回来?” “我射中了它的后腿,给它逃走啦。” 慧英抿嘴一笑:“看你高兴的像得了荆州,原来只射中狼的一条后腿,又给它逃掉啦。” 慧梅噘嘴说:“我没有骑马,又有大雪,自然赶不上它嘛。你本事大,你去追赶!” “我不用追赶,准能一箭射中要害,叫它无法逃跑。” “谁叫你是姐姐,比我大一岁呢?” 慧英又故意逗她说:“只怪你自己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罢了,倒不在比别人小一岁半岁。再说,你一定是有点儿怕狼,所以尽管它带了伤,你也不敢一个人去追赶它。” 这两句话真把慧梅逗恼了。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虽然她还不好意思把脸颊的笑容收掉,但那笑容好像已经僵死,并且在暗暗地散去,马上就要消失。 是的,怎能说她平日练习箭法不用心呢?更怎能说她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呢?如果她连一只受了伤的狼也怕,就压根儿不配跟随在高夫人的身边!不久以前随着高夫人突围到河南境内的时候,她奉高夫人的命转回去看一看落在后边的一些彩号和眷属,独自抵抗一群乡勇,把大家救回来,难道不是得力于她的箭法不错和磨练成的孤胆么? 那件事情的经过是很有趣的,至今还常常被人们当做故事来谈。当时,她奉命独自拨马回去,转过一个山脚,看见有二十几个乡勇把一起伤员和眷属截断在一座小桥那边。怎么好呢?她忽然想出了主意,把马一打,大胆地向小桥奔去,一边大呼:“快杀死这些土豹子,高夫人来迎接你们啦!”乡勇们起初信以为真,打算向山上逃跑,但看清转来的只有一个“女贼”,且是一个少女,便不跑了。那些被隔断的眷属和伤员听说高夫人来接他们,隔着树木和丛莽看不真切,以为真的来了,一声呐喊冲过小桥。乡勇们没有马匹,回头追赶,追赶不上,但都想从农民军身上得外财,所以又不肯罢休。慧梅十分恼恨,又觉得好玩,便叫大家快去追上高夫人,她自己立马在一棵大松树下等候乡勇。 太阳已经出来很高了。乡勇们看得很清楚,在他们面前不远的这一位大姑娘的容貌俊俏,骑一匹略带粉红色的高大战马,简直比年画上的昭君出塞还要好看。有人想得到这个姑娘,有人想得到这匹战马,呐喊着向她扑来。慧梅随着高夫人见过些大场面,根本没有把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里。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个跑在前边的乡勇虚拟一下。起初,前边的乡勇一惊,不敢追了,但随即见她只拉弓不放箭,想着她这个大姑娘一定射不准,又大胆地向她追来。她又虚拟一下。乡勇们又一怔,停了脚,瞪着眼睛看她。她用挑战的口气说:“有种的就上来!怎么不来呢?”前边的几个青年乡勇看见她的笑容,甚至连她的雪白整齐的牙齿也看见了,又听见她的声音那样好听,真是又嫩,又脆,又圆,还有点儿蛮,都有点迷了。据他们后来对人谈,这声音赛过春天的黄莺。谁会相信,这样叫人喜爱的大姑娘真的会打仗和会杀人呢?乡勇中有人馋涎欲滴地笑着小声说: “你瞧,还是大眼睛、双眼皮哩!” 这句话也给慧梅听见了,登时脸颊上泛起来一阵红潮。人们看见她只在拉弓,都说她准不会射,是故意吓人的,忽听弓弦一响,一个人应声倒地。大家一时大骇,但马上又欺她只有一个人,呐喊着向她扑来,认为只要她一箭射不中就可以扑到跟前,将她同战马一齐捉住。慧梅又射倒一人,而乡勇们离开她已经不到十步远了。她勒转马头,跑了一段路,驻马回身,下决心再射死他们几个,便故意笑着招手说: “来呀,我在等着你们!” 乡勇们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个麻脸的乡勇掂着一根红缨枪,一边跑一边调皮地尖声回答说: “姑娘,俺来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脸青年的肚子。人们离得更近了。她从箭袋里一抓,抓出来的不是箭,而是心爱的笛子。她赶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当作箭虚拟一下,使得那些追赶的人们一怔。她带着笛子晃一晃,说:“对不起,俺不同你们胡缠了。”说毕,拨马便走。过了一阵,她回头望望,看见那些被留在一里外的乡勇们有的在抬死尸,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声,随即笑了。 来到崤山以后,慧梅并没有说出这一次事情的详细经过。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号和眷属们谈出来,又经高夫人和慧英一问,她才带着腼腆笑着补充了一些话。慧英本来就同她非常好,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这段故事以后,她更加喜欢慧梅了。 现在看见慧梅那种委屈的样子,慧英轻轻地扑哧笑出声,拉着她的手小声说: “傻丫头,我是跟你说着玩儿的。看你的小嘴噘多高,可以縻住一头小叫驴!” “你不逗我,我会噘嘴么?把人家逗气了,你又笑起来。哼,还是姐姐哩!” “你别大声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刚才大声嚷叫,我也不会说你。”慧英搂住她的脖子,小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声问:“她现在在做什么?还在绣‘闯’字大旗?” 慧英点点头:“马上就绣成啦。” 慧梅啧一声,说:“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没睡!” 兰芝问:“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这里,妈这些日子一没事就绣‘闯’字大旗。你知道她绣这大旗做什么用?” “我不知道,也没敢问过。慧英姐,你知道么?” “这还用猜?一定是她担心闯王在突围时会把大旗失掉,绣一个预备着……”慧英刚说到这里,看见高夫人走出来,不自觉地把肩膀一耸,不敢再说了。 在崤山中住下来养伤期间,高夫人一没有事情就绣“闯”字大旗,到近两三天,绣得更起劲了。昨晚,她带着慧英和慧梅绣到二更以后才上床睡觉,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一个人悄悄下床,在黑瓦火盆中加了几块木炭,挑亮灯芯,坐在桌子边继续绣起来。有时她停下针线,抬头凝思,眉头紧皱,不知她的心头上压着多少疑问、推测、悬念和忧虑。但也常常在一阵凝思之后,从她的大眼中露出来坚定与希望的神采,也从嘴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分明她对于闯王的平安突围和将在不久后重树大旗充满信心。一天深夜,慧英被老鼠惊醒,抬头望望,小声说: “夫人,快睡吧。你什么时候又起来了?” “你睡吧,不要管我。”高夫人没抬头,哈哈冻僵的手指,继续绣旗。 慧英知道高夫人是因为心情烦恼,用针线来打发不眠的长夜。她的心中难过,在枕上辗转一阵,便也悄悄起床,拿一件棉衣服披在高夫人的肩上。高夫人猛回头,望望她,说: “去睡吧,天还早着哩。” 可是慧英怎么肯离开高夫人去睡觉呢?她在方桌的另一边坐下去,帮助绣旗。高夫人又两次催她去睡觉,见她执意不肯,也就不再催了。过了一阵,慧英偶一不小心把剪刀弄掉地上,把慧梅惊醒了。慧梅用手揉揉困倦的眼睛,看见高夫人和慧英在灯下绣旗,她的睡意散了。停了片刻,听见村中已经鸡叫,便也披衣起床。慧英完全像个姐姐一样,小声说: “慧梅,鸡子才叫头遍,你起来做什么?睡吧,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练武艺。” 慧梅孩子气地嘻嘻笑着,并不回答,下床后用湿手巾揩揩眼睛和双手,坐在慧英对面,抓起大旗的一角就做起活来。看见慧英仍在睁大眼睛望她,她才说: “别瞪我。我早就睡够啦。” “穿厚一点儿,”高夫人说,“五更天寒,小心着凉。” 到鸡叫二遍时候,树枝上的乌鸦开始啼叫。高夫人感到浑身困倦,冷得难禁。她放下针线,打个哈欠,站起来从墙上取下宝剑,说: “夜真长!我到院里去活动一下身子。” 慧英吃惊似的小声叫道:“夫人,你腿上的箭伤还没痊愈!” “怕什么,也差不多合口了。” 慧梅也劝道:“你还是再休息几天吧,可不要急着活动。” “唉,为着这箭伤不好,马不能骑,路不能走,不知耽误了多少事!再这样住下去,我会发疯了。趁着如今身上有点冷,我试着活动活动筋骨。要是伤口不怎么疼,我们就可以不再老闷在这一个山窝里了。” 两个姑娘见劝她不住,只好提着宝剑随她到小院中。天才麻麻亮。冷风刺骨。高夫人试着舞剑,刚踢起右腿,伤口猛一疼,她的身子打个侧歪,同时抽了一口气。两个姑娘立刻扶住她,劝她回屋,但她推开她们,咬着牙,继续舞剑。逢到右腿活动时,她不敢动作太快,更不敢用力太多。两个姑娘看出她时时在忍受着疼痛,想劝她又不敢劝她。一直到额角冒汗,她才收了剑,像打了一个胜仗似的,笑着说: “我大概也可以骑马啦。”随即又叹息说:“唉,我这些年,还没有像这么久离开马鞍,半月多啦!” 她仿佛预感到不久就用得上“闯”字大旗,所以早饭后稍作休息,又坐下去继续绣旗,一气把余下的针线做完。她想把大旗放在床上展开看看,但是旗太大,只能展开一半,另一半得用双手拉着。一个人欣赏着亲手绣成的“闯”字旗,她的心中有难以形容的愉快,仿佛她又听见咚咚战鼓,又看见闯王的大旗在千军万马前迎风飘扬,旗枪尖和旗鬃在阳光中闪着白光。她看见大旗在前进,人马朝前拥…… 她叠好大旗,半天才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本来她应该睡一睡。她也想睡一睡。可是远远的一阵马嘶把她的睡意驱散了。她不声不响地从屋里走出,靠着门框,神色安详地望望天色,望望对面山头上茂密的带雪松林和悬在松林上边的娇艳的太阳,然后把眼光转向慧梅,问: “慧梅,你找到刘爷了么?” “回夫人,我看见刘爷啦。他说请夫人宽心,人已经打发走啦,这次一定会到了商洛山中,中途不会有失。” “扮做什么样人?” “扮做一个朝武当去的道士。” 高夫人停了一停,不放心地问:“出家人的一些规矩他都懂么?万一遇到关卡,官军起了疑心,叫他念一段经试试,不要露了马脚?” “夫人,你放心,不会露马脚。刘爷叫我回夫人说,这次派的人是他手下的一个老哨总,是灵宝西边一带人,口音很对。这个人小时因家里没饭吃,到华山出过家,出家人的礼数他都懂,也会念经,会念咒,还会画符。” 高夫人笑了,说:“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真是不假。你们瞧瞧,咱们义军中的人才多全!” 兰芝马上接口说:“妈,连唱莲花落的都有呢!” 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慧英,你去备两匹马牵来。”高夫人吩咐说。 “夫人,备马做什么?” “你跟我去前川试试马。许多天不出村,连做梦也想骑马。” 慧英知道不能再拿“箭伤尚未痊愈”做理由劝阻她,只好说: “可是川里有雪呀,夫人!” “昨天的雪不大,可以试马。” 慧英不敢再多说,出柴门往马棚去了。慧梅望着高夫人问: “夫人,我也去吧?” “你留在家里,说不定谁有事前来找我。” 兰芝要求说:“妈,我去吧?” 高夫人点头说:“好吧,快去牵马。” 不一会儿,三匹战马都牵到柴门外的山路上。高夫人在上马时创伤仍然疼痛,不觉皱了一下眉毛。慧英赶快去扶她,但她不让扶,一咬牙,腾身上马,说声“走!”鞭子一扬,玉花骢迎着太阳兴奋地长嘶一声,踏着干燥的冰雪往山下走去。慧英帮兰芝上了战马,向慧梅嘱咐几句话,然后自己上马出发。 慧梅站在小院中遥望着她们在川中驰马,感到十分寂寞。从箭袋里掏出短笛,倚着柴门,吹了起来。 左邻右舍,许多老百姓都在院子里和柴门外晒太阳,女人们在一边纳鞋底一边拉闲话,孩子们在欢叫着堆雪人,老年人们在慢吞吞地说闲话,翻开破棉袄捉虱子,还有很多人用好奇的眼光遥看高夫人在川里驰马。等慧梅吹着吹着,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大家偏着头听她的笛声。一个老婆婆听得出神,张着缺牙的嘴,唾沫从嘴里流出来,垂成长线,摆呀摆的,终于在她不知不觉中落到腿上,而新的唾沫紧跟着垂成了线。又听着听着,老头们的断断续续的闲话停止了,也不再捉虱子了。一个婴儿被尿布冰醒,刚刚哭了一声,立刻被母亲用奶头塞住了嘴。一只山羊咩咩地叫了两三声,被一个半桩男孩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不敢做声了。 听着听着,人们都不声不响地走近高夫人所住的小院,但是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的是惊动了吹笛的姑娘。那个全村公认为最顽皮的孩子二毛因为刚才跟哥哥们一起堆雪人,热得两颊红喷喷的,如今也被笛声吸引,拖着鼻涕,踮着脚儿走到慧梅跟前。但是还不满足,想再走近一点,不料刚向前多走一步,被他的哥哥狠狠地敲了一栗子。倘若在平时,他会大跳大叫地进行反抗和报复,但现在他把头一缩,伸伸舌头,规规矩矩地退后两步。 一缕白云,像轻纱一样,被晨风徐徐吹送,从一片松林的梢上飘来,到了吹笛姑娘的头上停住,似乎低回留恋,不忍离去;过了一会儿,不知何故,忽然散开,飘飘上升,融进又深又蓝的天空。 慧梅继续靠在柴门上吹着笛子,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稀薄的热泪,究竟她想着什么,无人知道。她原是淞江府靠近东海边一家农民的女儿,父亲被地主的高利贷逼死了,母亲带着她同弟弟住到舅舅家里。舅舅是一个乡村医生,也负了满身的债。父亲的债主继续逼迫母亲,要将慧梅作为丫头,偿还阎王债。母亲被逼无奈,在一个漆黑的夜间,趁着涨潮时候,撇下她姐弟俩,投到村里的沟中自尽了。后来舅舅也被高利贷逼得没法活下去,带着妻子和慧梅姐弟俩逃出故乡,不知怎么辗转地到了滁州。这时候慧梅才九岁,给一家地主放牛,跟着牧童们学会吹笛。一年之后,附近几个村庄的牧童们没有一个有她吹得好,连大人们也交口称赞。原来有些大的男孩子常常欺负她,后来因为都喜欢听她吹笛子,反过来争着帮助她,保护她。如果哪一天主人家给她气受,准定在三天以内会有几个孩子在深更半夜里将石头扔进她的主人院里,并且在屋后学鬼哭狼叫。 在慧梅十三岁这年,农民军在高迎祥、张献忠和李自成的领导下打到了滁州附近,她和十二岁的弟弟被一股农民军掳去。恰好在路上遇见了高夫人,看见她生得聪明俊俏,体态麻利,问了她的身世,把她要出来,留在自己身边。她的弟弟也送去参加了孩儿兵。后来农民军攻克了凤阳皇陵,俘虏了一班皇家乐工,都是大小太监。因为高夫人很赏识慧梅的音乐天才,就叫一位善吹笛子的太监给她一些指点,从此她的笛子更吹得出神入化。小张鼐那时在孩儿兵中做小头目,在皇陵得到一只笛子,是北京宫中一百七十年前的旧物,由一个钟鼓司的太监带到了凤阳皇陵。笛身用最名贵的建漆漆得红明红明,在月光下可以瞧见人影。上边刻有刀法精细的春山牧牛图,还有赵子昂体两行娟秀的题字,上题宋人诗句“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下题“成化元年制”。画的线条嵌成石绿色,题字嵌成赤金色,虽经历一百数十年,色彩如新。笛尾是一段象牙,整个笛子显得十分典雅。张鼐把这件宝物送给了慧梅。她喜欢极了,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般爱护它。她喜爱它,第一,因为它是宫中御物,形式典雅,音色优美;第二,因为它上边刻的图画常使她想起来在滁州几年的辛酸生活;第三,因为它是张鼐送给她的,而她在心中暗暗地爱着张鼐。 几个月前,她的弟弟不幸在西番地阵亡了。从此,她在人世上只剩了三位亲人。第一位亲人是高夫人,慧梅把她当救命的恩人和母亲看待。第二位亲人是慧英,慧梅把她当做了同胞姐姐。第三位亲人是张鼐。但是尽管她爱他,暗中关心他,有时在梦里梦见他,却从来没有在他的面前流露过一丝与众不同的感情,所以张鼐对她的无限深情竟然毫无所知。高夫人也曾有意把她配给张鼐,但是一则因为他们的年纪还不大,二则因为战事紧张,只是这么想过,并没有说出口来,连闯王也不知她有这个意思。 她吹了好长一阵,知道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都来到附近倾听,便离开柴门,走到院里,对着茅屋把最后的一段吹完。她不是怕别人偷听,而是怕别人看见她的眼睛里噙着热泪。当她吹完以后,揩去挂在睫毛上的泪珠,望着屋檐上挂着的冰凌条儿出神。这时太阳又暖了一些,每个冰凌条儿都在扑嗒扑嗒地落着水滴。 尽管邻居们天天同慧梅见面,大家还是怀着新鲜的感情和好奇心走到门口,隔着柴门和竹篱看她。二毛领着两三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走到小院,试探着走到她的身边,仰着望她的脸,也有的悄悄地把她手中的笛子摸了一下。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在二毛的前额上轻轻一戳,问:“你不认识我?”孩子们像一群山雀似的,呼隆一声飞出了柴门。一个小男孩因为骑有竹马,绊着石头跌了一跤,但没有哭泣。 慧梅正要往屋里去,有人在柴门外叫了一声:“姑娘,你一个人在家么?”她赶快转过身来,看见是本村的卖婆王大娘着篮子,笑嘻嘻地向院里走来。她忙给王卖婆搬一把小椅子让她坐在太阳地里,小声问: “王大娘,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上住在女儿家里,离这里八里路。今早一清早吃个窝窝头就回来,路难走,刚回到村里。别人都不要我惊动你,我只好躲在这近处等候你将笛子吹完。姑娘,我从来没听见过吹笛子吹得这么好。要是春天你在咱这山里吹,准定使百鸟来朝!” 慧梅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小声问:“去到潼关了么?” “自然去啦。” “可得到重要消息?” “消息重要得紧。姑娘,你快请夫人回来,我要向她禀报。你看,我进了村一直到这里来,连自己的家都顾不得回!” 慧梅平日极其挂心闯王和张鼐的下落,这时因不知是吉是凶,只是心跳,不敢往下打听。她跑出柴门,站在苔藓斑驳的悬崖上,望着前川,横着笛子用力吹了一口气,激越的声音一直越过前川,在对面的高山上荡回来,余音不尽地散入太空。随即,她看见慧英在马上向她这边望,她迅速抽出宝剑,在阳光中挥舞三下。看见慧英也用剑挥舞三下,她跑回小院,兴奋地对卖婆说: “大娘,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夫人马上就回来啦。你自己烤火。” 川里有一条河,河身又宽又浅。冬天河水枯竭,只见乱石堆积。偶尔有积水的地方,也已经上了实冻,厚冰上覆盖着一层白雪。河边是一条由乱石中踏出来的路,有些地方盖着雪,有些地方雪被风吹到路边或路中间,堆成雪堆。阳光照在雪上,闪着耀眼的银光。 这些天来,寂静的山村,窄小的茅屋,对高夫人来说简直像监狱一样,把她闷得要死。如今一到这条路上,她感到心情豁然开朗,仿佛从今天或明天起就要开始恢复她的马上生涯,像鸟儿一样在无边的天空中自由飞翔。她在开始的时候只让玉花骢缓缓奔驰。过了一阵,她把缰绳稍微一松,同时把鞭子在玉花骢的耳后一扬。玉花骢完全明白了主人的意思,而且这意思正合乎它多天来的心愿,于是它四蹄腾空,像流星似的向前飞奔。慧英吃了一惊,只恐怕高夫人的右腿尚未好,在路上遇到什么险阻时会操纵不灵。她在自己的黄骠战马上加了一鞭,紧紧地跟了上去。兰芝的马看见前边的两个同伴都飞奔起来,自己纵然是匹骟马,也不示弱,紧随在黄骠马的尾后。慧英迅速地回头望一眼,大声叫:“兰芝,抱紧鞍桥!”路是坎坷的。三匹战马常常不得不从石头上,雪堆上,以及坑洼处飞跃而过。愈是颠簸,愈是惊险,高夫人愈是畅快。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多少天她没有像这样骑马了!为着减少颠簸,她让臀部离开鞍子,几乎是站立在镫子上,却把身子俯向前去。就在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她的右腿不能像左腿一样地多用力。但是她故意不断地把力量放在右腿上,好像故意同自己的伤痛找别扭。有时她咬咬牙,有时她皱皱眉头,一次,两次,三次……她顽强地忍痛试验,最后她证明自己差不多可以经受住长途颠簸,也可以操纵烈马了,那心中的高兴简直像破开了中都凤阳。 这样跑了几趟,然后高夫人略微地动了一下缰绳,坐在鞍上。玉花骢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把速度放慢,平稳地继续奔驰。慧英看见高夫人差不多能够像平日一样随心自如地操纵骏马飞奔在坎坷的道路上,心中自是高兴,但还是禁不住关心地问: “夫人,你的右腿还是很疼吧?” “哪里!只稍微有一点儿疼!”就在这当儿,高夫人感到一阵疼痛,好像伤口周围的肌肉在发烧,在跳动。但是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望着慧英说:“再过三五天,慧英,咱们就杀出崤山,让官军知道我并没有死!” 慧英笑着说:“夫人,真是奇怪,怎么官军会谣传说你已经阵亡了呢?”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巴不得咱们这些人一个个早日死净。” 停了片刻,慧英又说:“可是冲过河南边境的那一仗也真够险了,要不是你那样沉着,亲自督战,全队人马说不定都死在那里。谣言说你先中了箭,随后自刎而死,倒不是完全没有一点谱儿呢。” 高夫人笑一笑,但没有回头望慧英,也没说别的话。这次突围,遭遇是那样艰险,死伤是那样惨重,至今想起来好像是一场噩梦。她缓辔驰着战马,默默地回想着一些往事。灿烂的阳光在她的眼睛里失去光辉,好像她又置身在一个杀声动地、月色苍茫的夜晚,一些激动心弦的场面和一些人影跳出她的眼前,同时一些永难遗忘的话语、喊声和刀剑的碰击声出现在她的耳边。想着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眷属,特别是想起来贺金龙等一群抵挡追兵、至死不退的英雄好汉,她的眼睛不由地潮湿了。但过了片刻,她又想着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离开丈夫单独率领一支人马作战,如果在危急万分时她慌了手脚,或者她扔掉大家逃命,今天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唉,那太可怕了,日后也没脸再看见闯王和全体将士!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说: “自成!你如今在哪儿?在哪儿?唉,我没有一刻不在挂念你!” 她猛一抬头,才知道玉花骢已经信步走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停住了。她感到双脚在镫子间冻得生疼,便牵着马遛了一会儿,把缰绳往鞍上一扔。在马旁边踏着碎步,走来走去,并且不时地顿着双脚,哈着双手。她还在思念闯王,心绪缭乱,愁眉不展,对于慧梅和慧英的“打暗号”根本没注意。慧英走到她面前,说: “夫人,慧梅刚才用剑挥了三下,那是我同她约的暗号:有要紧事请你立刻回去。” “有什么要紧事儿?”高夫人望着慧英问。不等她回答,随即吩咐说:“好,上马!” 王卖婆被高夫人派到潼关去探听消息,在潼关住了两天,探明白官军既没有捉到闯王和任何重要将领,也没有在战场上寻到他们的尸体,倒是谣传闯王的余部逃到了商洛山中,引起了官军注意。她还说,洪承畴和孙传庭率领五万官军去北京勤王,走到山西境内,得到报告,就派贺人龙率领两千人马星夜赶回,进行搜剿。贺人龙几天前已到潼关,留在潼关的一千多官军也归他指挥,如今正在火急地征催粮草,就要往商洛山去。 这些消息使高夫人又喜又惊:喜的是,她如今已经确信闯王和刘宗敏等几位大将都平安无恙;惊的是,她担心贺人龙追赶到商洛山中,使闯王没法立足。赏了王婆一点银子,把王婆送走以后,她坐在屋中,对着火盆默不做声,心中像翻江倒海般地激动。二十天来,她几次在夜里梦见闯王和他的左右大将,也曾被血淋淋的凶梦惊醒。这里有高一功和许多将领们的妻子,她们天天烧香许愿,算命打卦,背着她哭泣。她自己常常忍着一肚子热泪对她们说些宽心话。前天半夜,她又梦见了弟弟高一功,仿佛是幼年时代,同在村外的山上放羊。她看见了一只狼向弟弟跑来,正要大声呼喊,却急了一身汗,一乍惊醒。急忙睁开矇眬睡眼,看见弟弟的影子在床前一晃,向门口闪了出去。她披上衣,跳下床,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苍茫的月色照满前川。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吹来,她不由地打个冷颤。重新上床以后,她听着老营卫队在附近巡逻的脚步声,打更声,直到天明不能入睡,暗中流了许多眼泪。如今他是不是也到了商洛山中,同他李哥在一起呢? 等激动的心情稍微平静以后,高夫人在心中问道:“难道就看着贺疯子去进攻商洛山么?”又想了想,她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脱口而出地说: “不能!一千个不能!” 两个女兵都吓了一跳,望望她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流露在脸上的坚决神色,都不知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慧英小声问: “夫人,什么不能?” “我是说不能让贺疯子往商洛山去,一千个不能!”高夫人回答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直视着慧英的眼睛,一双细长的眉毛向上扬起,使人从她的眉宇间也能够看出来刚毅的性格。 “你说,咱们能袖手旁观,让贺疯子率领大批人马往商洛山去么?”她问,好像立等着慧英回答。随即她转向另一个女兵:“慧梅,你说?” 慧梅被高夫人的眼光逼得退后半步,没有回答。本来么,一个十七岁的腼腆少女对这样的重大事情能说出什么呢?其实,高夫人自己也不一定要她们回答什么。 慧英喃喃地说:“夫人,咱们当然不能够对这事袖手旁观,不过……” “你们都到外边去吧,让我一个人仔细想想。” 高夫人独个儿留在茅屋中,在放着已经绣好的“闯”字大旗的方桌旁边坐下,用右手支着腮巴,默默地寻思一阵。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几个办法,但都是缓不济急,被她一个一个放弃了。“怎么办呢?”她茫然地、苦恼地在心中自问。“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她的乌黑的眼珠在转动着,转动着,偶然落在叠好的大旗上,落在那半个“闯”字上。忽然,她的心一动,一个念头从她的心上闪过。她赶快抓住这个念头,反复盘算,心中觉得豁亮了。 “这是个好办法,”她在心中说,“只是要冒风险。要冒的风险很大!” 她继续寻思,可是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更好的办法。为自己的丈夫冒点儿风险算得什么呢?在潼关南原突围的那天夜间,她不就是准备打着闯王大旗,引诱敌人,以便救丈夫脱险么?那时的艰险情形比着将要遇到的艰险大得多呢!可是她想到了她的箭伤。因为没有医生,没有尚神仙的秘方金创解毒散,这箭伤竟然到今天还没有十分痊愈。要是再过三五天就好啦!她犹豫片刻,忽然下狠心说: “不,不!不能等那么久,不能耽误!” 她看清楚对这件事需要当机立断,不能稍有迟误。如果成功,闯王就容易在商州一带站稳脚跟,早日重振旗鼓;如果失败,她也许会死掉,永远不能同丈夫再见。她下决心把这个天大的风险担当起来,吩咐慧英说: “你去派一个亲兵,立刻骑马去把刘爷找来,我有紧急事要同他商议。” 第二十一章 因为房子欠缺,刘芳亮带着一部分将士驻扎在二里外的湾子里,本村里只驻一部分眷属和老营的卫队,还有一部分眷属同孩儿兵驻在另一个小村里。慧英出去传达了她的命令之后,不过一刻多工夫,刘芳亮就骑马来了。高夫人把潼关的消息对他说了之后,问道: “明远,目前商洛山中的局势很紧急。我想闯王他们在商洛山中的人马一定很少,零零星星,一切都未就绪,说不定多数人身挂重彩,如何能对抗贺人龙的两三千人马?倘若他们被撵得无处立脚,那就糟了。你看怎么办?”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咱们是不是可以迅速冲过兰草关,去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会合,免得他们人数过于单薄,没法对抗官军?” “不行。你说的是下策!你再想想,难道没有一个好的计策?” “我一时想不起来,恐怕别无善策。” “我们如今连孩儿兵和轻伤的将士算在一起,能够骑马打仗的不足三百人,还有眷属和重伤号拖累,如何能冲过兰草关到商洛一带?纵然冲得过去,岂不又要损兵折将?别说要损兵折将,即令全数到达商洛山中也不过三百个能够作战的人,何济于事!” “夫人,你有何妙计?” “我有一个妙计,必须立刻动身。” “你说出来,我立刻照计而行。” “我们立刻树起‘闯’字大旗奔到潼关城下,虚晃一枪,使贺人龙认为真闯王是在我们这里,不在商洛山中,把潼关的官军和贺疯子引诱过来。” 刘芳亮在闯王的手下平素以勇猛善战出名,听了这个计策却沉默不语,从地上拾起一个柴火棒,在手中慢慢地一截一截地掐断。 “明远,你为什么不说话?” 刘芳亮抬起头来,笑一笑,摇摇头,说:“我刚才在心中也闪过这个念头,可是一想,觉得这办法使不得,所以没敢说出来。” “为什么使不得?” “潼关原来就驻有一千多官军,加上贺人龙的,就有三千五百上下。潼关以东各州县都有官军,少者数百,多者一千多。咱们倘若树起‘闯’字大旗,潼关官军势必倾巢来追,各州县官军再分头堵截,我们如何能招架得住?” 高夫人说:“潼关是朝廷的军事重地,必然要留下军队驻守。既然谣传商洛山中有闯王人马,加上咱们一次奇袭,贺人龙不但不敢倾巢追咱,还得多留下一些人马。追不上咱们,他不过受朝廷责备,万一失陷潼关他就要失去脑袋。据我看来,他顶多率领一千五百人马出关,留下五百人马协助原驻部队守关。” 刘芳亮不禁连连点头,但依然紧皱双眉。 高夫人又说:“至于附近各州县虽都有一些官军,但人数不多。一闻闯王在此,他们心惊胆战,各自守城不暇,谁还肯派军队远离城池?倘若他们出兵追赶,咱们有办法叫他们非守城不可。打了十来年仗,难道这一点小办法也没有?” “夫人,你说的全对。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着险棋,能不走就不走。请你三思而行。” 高夫人拿话激他:“唉,明远,你十九岁就跟着自成起义,南征北战,立下了数不清的汗马功劳,由小校升为大将。别说咱们义军中人人敬佩你的英勇,就是官军看见你的白旗和一杆红缨枪,也纷纷退避。我万万没有想到,经过潼关一战,你竟会变得如此胆怯!” 刘芳亮的白净面皮刷地变得通红,苦笑一下,忘记按照近两年的习惯称“夫人”,忽然冲口叫道: “嫂子!你把我刘某人太看扁了!” 高夫人含笑问:“兄弟,难道嫂子说的不是么?” 刘芳亮霍地站起,激动地说:“嫂子,潼关突围之时,闯王命我保护老营。老营失散了,一功和老袁不知死活,捷轩同补之等许多朋友的眷属下落不明,你也中了箭伤。为着这件事,我常常愧得要死。现在我把实话告诉你:前年我哥哥阵亡,我只哭过一次,可是为着这件事,我暗中流过多少眼泪!倘若再走一着险棋,成功了自然很好,倘有差池,我一时回不来,老营在此落入官军毒手,叫我日后有何面目去见闯王?!” “此地尽是崇山峻岭,方圆两百里以内没有乡勇,更没官军,附近老百姓又同咱们相处很好,愿意帮忙。倘若官军远道找来,老营在此消息灵通,随时可以移动,官军有何办法?你放心。倘有一丝差错,嫂子我一人承担,决不会有人抱怨你半个字儿。”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夫人,你觉得老营在这里会万无一失么?” “我敢保万无一失。官军来到这几百里大山中是聋子、瞎子,可是咱们处处派有探子,又有老百姓通风报信,别说来少数官军,即令贺疯子的人马全来,也只会望着大山叹口气,找不到咱们老营的影子!” “好,既然如此,我就挑选二百个弟兄随我前去玩弄官军,把轻伤的将士和孩儿兵留下来守护老营。倘若我不能像牵瞎驴一样把贺疯子牵到崤山中打转转,从此不再姓刘!” “你打算何时动身?” “请夫人赶快叫几位眷属来缝制大旗。一有大旗,我就出发。” “大旗现成。” “大旗现成?突围的时候,大旗不是由闯王自己带去了么?” “我近日没事,已经绣了一面。” “嗨,夫人,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高夫人抿嘴一笑:“嫂子跟着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并没有吃白饭。” “既然大旗现成,我随时可以出发,请夫人下令。” “你现在就去挑选人马,提前吃午饭,饭后立即整队出发。老营的事,由我安排。我们必须日夜行军,尽快地奔到潼关,免得贺疯子往商洛山去。” “你同老营留在这里,你身边并无多的兵将保护,叫我很难放心。” “我自己有办法,不用你替我担心。” “你自己?……” “我同你一道去。” “嫂子,用不着你亲自出马!” “不。我一定得去。俗话说,一人不过二人智。这是一步险棋,困难很多,我同你一道,缓急之间可以帮你出个主意。” “正因为是一步险棋,我决不让你亲自出马。” “我非去不可。不说论公;论私,我是嫂子,你是老弟,你现在得听嫂子的话。” “可是你的箭伤还没有痊愈。” “我刚才已经试过,并不妨碍骑马。” 刘芳亮顿脚说:“嫂子!潼关自古称为天险,又有朝廷重兵镇守。我们只有二百骑兵前去,还得越过灵宝和阌乡两座县城,这事情不是玩的。即令贺人龙只带两千人马出关,也是我们的十倍之众。我刘芳亮为解救商洛山中之危,纵然粉身碎骨,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万一夫人你有好歹,叫我,叫我今生永远无面目再见闯王!” “明远!我们此去诱敌,要对付的可能不是十倍之众,大概还要多一些。正因为这件事不是玩的,我必须同你前去。我冲锋陷阵不如你,可是临机应变你不如我。咱们二人同去,方能走好这着险棋。” “唉,相随八年,我从没有见过你像今日这样固执!” “明远!你就让嫂子固执这一次吧!” 刘芳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摇摇头,告辞走了。 高夫人吩咐慧英和慧梅赶快准备。过了片刻,她又吩咐慧英出去把亲兵头目张材叫来,准备动身;吩咐慧梅把老营总管叫来,把后方留守的责任交代给他。然后她亲自出去到高一功的妻子那里,把照料各家眷属的事情托付给她。为着不走漏消息,她只对高一功的妻子说她同刘芳亮率领一部分弟兄出去打粮,顺便看看官军动静。从高一功妻子那里回来以后,她把兰芝拉到怀里,坐在她膝上,替她把一个没扣住的扣子扣上,又替她把辫梢上松开的红绒头绳扎好。兰芝含着泪说: “妈,你带我一道去吧?” 高夫人忍着泪回答说:“这一回不能带你去。你同舅母住在一起,等着我回来。每天一早一晚,好生用功读书写字,白天愿意玩就玩,愿意练武就练武,随你。虽然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和习武都不是女子的本行,可是咱们的情形不同。咱们是造反的人!你能多学会一些本领,几年后就是你爸爸的帮手!” 她一面叮咛,一面心中阵阵酸痛。为着赶快解救闯王和刘宗敏等在商洛山中的危急,她不得不带着箭伤,在冰天雪地中亲自去扰乱天险潼关,同强大的官军周旋。可是哪是自家的兵和将?一共才只有二百个人!起义以来她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艰难,也没有独担过如此重担。打仗不是儿戏,纵然次次都打胜仗,也难免有人阵亡。此一去,说不定就是母女永诀了…… 从明朝中叶以来,全国到处都有关帝庙,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关帝神像或牌位。农民军受了当时历史风气的影响,崇信关公。高夫人用清水净了手,在关公神像前焚了香表,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暗暗祝愿三件事:第一愿,闯王和几位大将,双喜和小张鼐全都在商洛山中,平安无事。第二愿,她此去旗开得胜,不要损兵折将。第三愿,她同闯王能够早日会师,骨肉团圆。她起来之后,慧英和慧梅跟着跪下磕头,也都有自己的祝愿。除掉祝愿此去旗开得胜,高夫人平安无恙之外,另外不尽相同。事属末节,就不提了吧。 提前吃毕午饭,人马在川里排好队伍。刘芳亮派小校来请高夫人。高夫人率领男女亲兵骑马下山,老营男女和村中百姓都站在崖上送行。奔到队伍前边,高夫人用亲切的眼光从排头看到排尾,然后从亲兵头目的手中取过“闯”字大旗,严肃地叫道: “刘芳亮接旗!” 刘芳亮勒马近前,双手接住大旗。高夫人字字响亮地说: “保大旗如保闯王。你人在旗在,不得有误!” 刘芳亮大声说:“夫人放心!只要我刘芳亮在,大旗有失,提头见你!”随即转过身去,说:“掌旗官,接旗!” 掌旗官接住大旗,还没有来得及举起,高夫人说: “一路之上,偃旗息鼓,务求秘密。等到潼关附近,听我号令,再将大旗打出。” “遵令!”掌旗官在马上回答,把大旗卷了起来。 高夫人又把全队从排头看到排尾,又特别看看那些随在队尾的十几匹骡驮子,转向刘芳亮低声说: “明远,你下令起吧。” 刘芳亮把鞭子一挥,大声说:“起!”于是这一小队人马精神奋发地在万山丛中出发了。他们专走偏僻小路,神出鬼没,昼伏夜行,第四天黎明时候便到了阌乡县西南乡的大山里边,潼关城隐隐在望。 潼关城居高临下,地势险峻,自古作战很少从东门仰攻。高夫人因为两次随闯王从潼关附近经过,早已对潼关城的地理形势有所了解。在到了阌乡县境之后,她让人马在山中隐藏起来,一面休息,一面派人打探潼关的官军动静。经过打探,她知道官军已经把粮草和驮运粮草的骡子、驴子准备齐全,定于十一月某日黄道吉日拔旗出发。潼关城南贯通河南、陕西两省的几条峪和崎岖小路,如今因潼关解严,四野无警,官府认为李闯王的余众都逃到两百里外的商洛丛山中,所以这些峪路的防守不再像一月前那样严密,而潼关南门和水门的守军也很单薄。 贺人龙在高夫人来到阌乡西南的第三天,也就是他所选定的吉日,率领着本部人马和潼关原有守军的大半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商州进发了。队伍开拔后,他也骑马出城,却故意不出南门,而从水门出去。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名字上有个“龙”字,龙得水可以腾云致雨,从水门出取个吉利,便可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阖城官绅送他从水门出城,在通洛川为他饯行,预祝他一鼓扫清“余孽”,使朝廷无西顾之忧。贺人龙认为李自成和刘宗敏大概都已阵亡,纵令未死,身边剩下的人马也很有限,苟延旦夕,已成惊弓之鸟,只要他用心搜剿,不难斩尽杀绝。他连喝几大杯酒,意气风发,与送行的众官绅拱手相别,飞身上马,挥鞭追赶大队。送行的人们望着他的大旗和前后簇拥的亲兵、幕僚们转过一个山脚,于是或骑马,或坐轿,散乱地各自回城。 到了下午,大约申尾酉初,高夫人和刘芳亮就率领队伍向潼关出动。一气奔了五十多里,黄昏后来到了潼关城外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人马即刻把村庄包围,不使走漏消息。事前高夫人就从向导的嘴里弄清楚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勾结官府、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家中广有钱财,骡马成群。农民军出其不意进到庄里,将他捉住,当众乱刀砍死,又杀了他一家二十多口,然后开仓放赈。刘芳亮把全村百姓叫到场里,对大家说他们闯王亲自率领的人马,来此向潼关官军挑战,还有大队人马在围攻阌乡县城。老百姓看见他们杀了恶霸,开仓放赈,行事已自不凡,又看见“闯”字大旗和队伍整齐,一色高头大马,就对刘芳亮的话完全相信。高夫人还怕骗不住官军,事前从亲兵中挑了一个人扮做闯王模样,在场里出现一次,对刘芳亮低声说了几句话,仿佛有所指示,然后同他匆匆地在村中各处巡视。于是老百姓对李闯王的来到村中,更加坚信不疑。 刘芳亮散了赈之后,只叫大家帮忙做一件事,就是在挑战时候全村百姓去到潼关城下边呐喊助威。百姓们久已震于李闯王的威名,今晚又得到好处,且料就官军夜间不敢出关,纷纷答应照办。一些贫苦青年平日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还受有钱有势的人们欺压,这时都恳求收留他们。可是农民军因为缺少马匹,不能多收留,只挑选了五个年轻力壮、家中没什么挂牵的小伙子留下,把在土豪家里得到的三匹好马和两匹骡子给他们骑。 三更时候,刘芳亮亲率三十名将士拿着沿途收集的鸟枪、火铳,到了潼关城下,站在滚木、礌石、箭和抬枪所不及的地方,向守城官军高声谩骂,挑战。站在后边一箭之外的将士和老百姓呐喊助威。关上驻军从梦中惊醒,齐奔上城,火炮、弓、弩乱发,滚木、礌石齐下。刘芳亮下令向城上施放鸟枪、火铳。官军刚把大部分人集合东门,正准备派一支人马出战,忽然南门和水门外炮声又起,火光冲天,呐喊挑战,并见树林中火把甚多,来往不绝,摸不清农民军的虚实,只好龟缩在潼关城内,等待天明。农民军在城外闹腾到四更时候,突然撤走,不知去向。 当农民军在城外挑战时候,丁启睿惟恐关城有失,仓皇奔上南城,督率将士严守,同时派人潜出潼关西门,飞马追赶贺人龙,叫他火速回师。等到农民军退走以后,他派人出城察看,见一通石碑上贴着李自成给贺人龙的挑战书,约他于十日之内到陕州以东的张茅镇附近会战;如贺人龙不去会战,闯王就要重回来攻进潼关。询问城外百姓,都说确实是李自成的人马,亲眼看见“闯”字大旗,并看见李自成本人穿着青布箭衣,戴着白色小毡帽,骑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马上指挥挑战。丁启睿立刻一面火速奏报皇上,一面檄告河南巡抚李仙风。有一个幕僚对此事有点怀疑,趁他的奏疏尚未发出,走到他的面前说: “大人,河南府系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论这股流贼是否有闯逆在内,给河南李抚台的文书均应火速发出。只是给朝廷的这封急奏以及与兵部的紧急塘报,是否可以稍缓发出?” “老先生有何高见?”丁启睿问,轻轻地晃着脑袋。 “以卑职看来,昨夜这股流贼,未必有闯逆在内。请大人再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闯逆在内?” “当日流贼突围逃窜之时,分作二股,精兵悍将多向商洛山去。倘闯逆未死于乱军之中,必随这一股逃入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职对此不能无疑,恐坠入流贼狡计。” 丁启睿哈哈大笑,随即用指头轻敲桌子,说:“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为何许人!此贼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学生愚见,当日李逆欺骗官军,分作两路,他自己潜携老弱,向豫西逃命。马科与孙抚台都上了他的大当,以为他必以精骑自卫,故误向西南一路追杀。倘若当时孙抚台一直向东追杀,则闯贼岂能逃脱?不幸孙抚台见不及此,致使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留地方之患。” 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说:“大人明察贼情,所见自甚有理。只是卑职仍不明白:当时大军云集,围得铁桶相似,闯贼为自身计,离开精锐,而随老弱突围,岂不甚危?” 丁启睿又笑了笑,说:“这几年学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与兵法暗合。即以他这次随老弱突围一事来说,也正是所谓虚虚实实,变化无端。《兵法》云:‘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逆贼李自成之所以能流窜数省,屡挫官军,迄今未能斩除者,盖彼用兵往往与孙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一停,他又说:“当夜有不少人亲见女贼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说,也断无夫妻分开逃命之事。纵然闯贼想抛弃高氏,高氏岂肯离开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领,但不论如何,终是女流之辈,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彻,卑职实不应再有疑心。但卑职今日听说,昨夜袭扰潼关的流贼人马不多。闯贼新败之后,既然人数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难道不怕大军追剿么?” 丁启睿拈着胡须说:“此李自成之所以为李自成也!” 这位幕僚不再说话,其余的幕僚们同声称颂:“大人明智,所见极是。”两份送往北京的火急文书就这样发出了。 却说高夫人和刘芳亮进扰潼关后过了两天,突然在夜间攻进灵宝,占领了城东北角一里多远的娘娘山,进入东关,焚烧了几间房子,火光冲天。知县和驻军都惊慌失措地奔上城墙,在火光中只见“闯”字大旗招展,骑兵来往如穿梭一般。高夫人派她的亲兵头目张材一直骑马到吊桥附近,向城上射了一封书子,以闯王的名义告诉城中父老不必惊慌,他只是要逼贺人龙出关作战,并不攻城。一个守城兵探头往下问: “喂,你们到底是谁的人马?”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 “李闯王不是在潼关南原完事了么?” “放狗屁!我们闯王的人马永远不会完!” “你是谁呀?” “你问爷爷么?好,你听!” 张材清一下喉咙,用一套韵语向城上回答,声音中带着自豪和对敌人的轻蔑: 你爷爷的家住在 北山南里, 南山北里, 有树的村儿, 狗咬的营儿。 《百家姓》上有姓儿, 朝廷的告示上题着名儿。 十五岁跟了闯王, 放羊娃儿的鞭子换成了刀枪。 你爷爷走过平阳, 会过荥阳, 打过凤阳, 攻过南阳, 围过郧阳, 破过泾阳。 这一年你爷爷闯得远啦: 进过四川, 逛过甘南, 去过西番, 长城外打过转转, 逍逍遥遥地来到河南。 三天前攻过潼关, 如今来灵宝随便玩玩。 唱完这一段之后,张材拨马便走。等城头上一阵乱箭射下,他已经走到强弩的射程之外了。 农民军在这里没有杀人,只把粮店里的粮食装满驮子,把一部分粮食抛到大街上任穷人自己去拾。闹腾了更把天,整队撤走。这时城上发现了这一股农民军的人数似乎不多,但因为是夜间,不敢出城追赶,只在城头大骂。高夫人怕完全露了底,不许弟兄们回骂,却对慧梅笑着说: “慧梅,吹一阵笛子让城上听听。” 城上的人们听不见农民军回骂,只听见在杂沓的马蹄声中忽然出现了美妙的笛声,登时不再骂了。农民军渐渐去远了,马蹄声听不见了,却听见那一管笛子继续在吹。过了一阵,那欢快而悠扬的笛声变得隐隐约约,在远远的岗岭间,在苍茫的月色中,不绝如缕。城头上有些人在谈论,有些人仍在侧着头,屏息静听,直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时还仿佛觉得有遥远而细微的笛声飘入耳中。 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着人马拉到熊耳山下,又进入永宁县境。一天下午,人马刚刚走出一个山口,听见山下边一片呐喊之声,同时看见二十几个人,男女老幼都有,挑着担子,手执武器,从一座寨门里奔逃出来。一位女的骑着一匹小马同三个执刀步行的男人断后。有一百多条汉子手执刀、剑、红缨枪和棍棒等各色武器在后边呐喊追赶。那个女的逃了一段路忽然停止,身上带有弓箭不用,却用弹弓连着打伤两个追在前边的汉子,然后又走。走了不远,又回头打伤了一个追近的人。尽管她弹无虚发,但毕竟寡不敌众,又被行李所累,眼看着她的二十几个人就要被包围起来。高夫人用鞭子指着,向刘芳亮问: “你看,这是什么事?” 刘芳亮仔细凝视片刻,说:“那一群逃跑的人分明是跑马卖解的。你看,走在前边的那个老头子还牵着一只猴子。” “啊,我明白了。那后边穿红袍指挥追赶的中年人准是本地的恶霸。咱们快去救一救,不然他们就要吃大亏了。” 刘芳亮没有说第二句话,一马当先,率领着人马飞奔前去。从寨中追出来的人们突然看见这一队骑兵和“闯”字大旗从山脚下奔来,大惊失色,怔了片刻,一哄逃回寨中,关上寨门。寨里响起一片锣声,寨墙上立刻站满了人。那一小群卖艺的人们看出来这一支突然冲出的人马是来救他们的,在一个土地庙前停了下来。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人马一到,他们都跪下去感谢救命之恩。高夫人看那个会使弹弓的妇女约摸有二十岁,模样儿生得不错,跳下马来,亲手拉她起来,问道: “你们是卖艺的,怎么同他们打起架来?” 刘芳亮在一旁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她是李闯王的夫人,对你们在江湖上吃饭的朋友最怜念不过。” 年轻妇女赶快重新行礼,说道:“啊,我们久闻夫人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夫人,永远感不尽夫人的大恩!” “别这么多礼啦。快说吧,他们为什么追赶你们?” 年轻妇女的眼睛红了,恨恨地说:“什么也不为,只为我是个跑马卖解的,别人以为好欺负,不把我们当人看待。夫人,我们虽然是穷人,抛头露面混江湖,可是我们靠自己本事吃饭,卖艺不卖身,哪能受人们随便欺负!这村里有一个恶霸,听说是替永宁万安王府管庄子的,硬想欺负我。我们起初忍气吞声向他讲好话,谁知反而惹他动了怒,一声呼喝,上来一百多狐群狗党就打我们。我们当场打倒他们几个人,挑起行李往寨外逃……”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又说:“唉!夫人,你看,我们吃碗饭多不容易!” 高夫人把她上下仔细打量,觉得她虽系女流,眉宇间却英气勃勃,又亲眼看见她的弹弓百发百中,心中十分喜欢和同情她,拉着她的手问: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属羊的。” “你的男人跟你一道卖艺么?” 青年妇女刷地满脸通红,摇摇头,低下头去。 牵猴子的老汉代她回答说:“她还没有出阁哩。家乡灾情大,婆家一家人前年逃荒出外,如今还没有回去,所以她也没法出阁。” “她是你的女儿?”刘芳亮问。 “不是。她父母早死了。我同她的师傅是一个村子的。” “你们是哪儿人?” “小地方是大名府长垣县。在我们那里,打拳卖艺的、玩猴的很多。她起小就跟着师傅学会几套武艺,弓、马、刀、剑样样都通,走绳子是她的拿手本领。自从前年她师傅亡故,她就领着我们这个班子闯南跑北,给大家挣碗饭吃。可是这年头,姑娘大了,又生得有个模样,这碗饭实在难吃!”老头子深深地叹口气,连连摇头。停了停,老头子接着说:“今年春天,我们在杞县圉镇卖艺,也是受当地恶霸欺负,幸而出来一位李公子打抱不平,救了我们。可是不吃这碗饭,散了班子,难道让大伙回到家里饿死不成?唉!唉!一言难尽!” 高夫人听到圉镇,想起来崇祯八年从凤阳退回时曾打那里走过,便问: “是杞县南乡的那个圉镇么?那儿的年景怎样?” “就是杞县南乡的圉镇,年景也是很坏。” 卖艺的姑娘忽然接着说:“那个李公子可真仁义!年景坏,他除自家拿出来一百多石粮食赈济穷人,还作了个劝赈歌,劝富豪大户施舍粮食。全县穷人,没一个不说李公子好。” 高夫人沉吟说:“我们那年从圉镇附近过,听说有一家大户姓李,老子是魏忠贤的一党,原是山东巡抚,在天启末年挂过兵部尚书衔。当时也有人主张攻破李家的寨,忘记为什么高闯王不同意,就从寨边附近,直奔开封。后来见开封有防备,我们的人马从朱仙镇往西来了。你说的李公子可就是这位兵部尚书的儿子么?” “就是,就是。虽说他家死去的老太爷与魏忠贤有瓜葛,可是这李公子却是难得的仁义君子,也喜欢结交些江湖朋友。去年开封以东的白莲教造反,攻打杞县城,破了许多寨,可是大队人马几次打李公子的寨边过,秋毫不犯。” “这个李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李信,表字伯言。” 牵猴子的老汉在旁补充说:“听说他有一个堂弟名叫李德齐,也很不错。” 姑娘纠正说:“德齐是二公子的字,他的官名叫李侔。” 高夫人因见天色不早,急于赶路,没有工夫谈下去,对卖艺的姑娘和老头子问: “你们的人不少一个吧?” 姑娘说:“不少,不少。我用弹弓打得那一伙狗东西不敢靠近,前边也有几个武艺好的伙计开路,把大家都带出来啦。” 高夫人赞叹说:“你们打得好,打得好。要是在这群恶狗面前软弱一点儿,就糟啦。” 姑娘笑着说:“冬天他们穿的衣裳很厚,我们专打他们不穿衣服的地方。” 牵猴子的老头接着说:“那一群恶狗原不信我们的班主厉害,硬往前扑。领头的是本寨的教师爷,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边追赶一边骂着难听的丑话。我们班主说:‘混账东西,给我老实点儿,放下你的大刀!’他骂得更丑了。我们班主一弹打在他的右手上,那把举着的大刀当啷啷落在地上,吓得他握着手退了回去。又一个恶狗更坏,掂着红缨枪,挤眼歪嘴,十分下流。我们的班主说:‘我先打瞎你的左眼!’话刚出口,那家伙左眼中弹,叫声‘不好!’登时捂住左眼蹲了下去。追的人们一齐大惊,不敢走近。可是恶霸的乡勇头目大叫着‘追呀!追呀!’驱赶众人向前。我们的班主说:‘小心鼻子!’那家伙躲闪不及,鼻子中弹,满脸开花。我们跑到寨门洞时,乡勇们正在关闭寨门,我们的伙计一绳鞭打倒一个,其余的两个乡勇赶快逃命。我们出寨之后,他们仍不罢休。只是我们害怕吃官司,不敢放手打,伤害人命。要不,夫人呀,打死他们几条狗命实在不难。我们班主在箭法上也是百发百中。他们穿的棉衣不论多厚,也不会挡住利箭。我们班主一直忍住,不肯用箭射死他们的人!这一次,我们虽然不肯伤害他们的性命,也叫他们尝点儿厉害。” 姑娘说:“他们是地头蛇,一方之霸。我们的人太少,又有老弱拖累,要不是得到夫人相救,终究会吃大亏。” 高夫人说:“可惜,你们连老弱在内只有二十几个人!” 姑娘说:“俺们的这个班子本来有四五十人,因为挣钱糊口不易,分出一二十个人到城里去了。” 老人接着说:“我们这位班主,别看是女流之辈,行事却十分公正义气。挣来的钱,她从不独吞,总是按份子分给大家。有的吃三份,有的吃两份,有的吃一份,该吃多少是多少。因为她做事大公无私,所以伙计们都愿意赤心耿耿地跟着她走江湖。她师傅在日我们只有二十八个人,现下快有五十个人啦。” 高夫人笑着将姑娘上下打量一眼,随即说:“你们快走吧。趁我们在此休息,寨里的人们不敢出来追你们。等你们走远了,我们再走。” 老头子和姑娘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赶快拜别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众人起程。但是他们刚走几步,高夫人叫住走在最后的老头子,笑着问: “日后咱们说不定还有相遇的时候,你们班主贵姓?” 老头子连忙回答说:“不敢,不敢。小人的班主姓邢,闺名红娘,艺名红娘子。在豫东、豫北、畿南和鲁西一带,你倘若遇到江湖卖艺的,问到走绳子的红娘子,无人不知。” 高夫人笑着点点头,目送着这一群跑马卖解的向北而去。她自言自语说:“红娘子,红娘子,这个姑娘的艺名儿倒很别致。”随即她也上了马,带着人马赶路。走了一阵,她仍然忘不了那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在马上对刘芳亮笑着说: “明远,刚才这个姑娘,别的武艺不知怎样,我看她的弹弓倒是百发百中。” 刘芳亮笑一笑,但没做声。 高夫人又赞叹说:“一个女子会几手武艺不难,难的是她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能够带领一班人在江湖上闯南走北,得到自己手下人齐心拥戴,江湖上也都敬服。少见,少见!” 贺人龙赶回潼关以后,因为欠饷,并对李自成有些畏惧,借口他是陕西部队,不负担去河南的“剿贼”任务,逗留在潼关不动。直到半月以后,经河南巡抚李仙风与新任陕西巡抚丁启睿公文协商,以洛阳藩封重地,不可有失,才调他出关去“追剿闯贼”。但高夫人决定不同他交战,只在几百里大山中神出鬼没地同他兜圈子。当时从陕州到郑州,黄河以南各县,一股一股大大小小的杆子和白莲教起义,遍地皆是。这情形很有利于高夫人的活动。 高夫人率领着人马在永宁境的大山中停留了十天,边休息边收集粮草。后来听说贺人龙率大军到了灵宝,她为要引官军继续东来,突然从永宁向北,攻克了陕州东边的茅镇,然后向东,穿过渑池城西北的仰韶村,穿过许多大山,到了一个叫做马蹄窝的黄河渡口。从进扰潼关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人马扩充了一倍。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人马都在马蹄窝的小街里宿了营。高夫人带着十来个男女亲兵,登上一座山头,立马在夕阳中,遥望对面山西平陆县境内的中条山脉,童山秃秃,重重叠叠,雪峰上接青天。向着夕阳处,银光与金光互相闪烁,真是奇景。俯视黄河,夹在两边高山中间,像曲曲折折的带子一般。河水已经封冻,冰上有雪。时有行人在冰上来往,踏成一条大路。河身,向阳处银光耀眼,背阴处暗森森的,已经被暮色笼罩。马蹄窝虽有几家茅屋,却断绝袅袅炊烟。一群从野地归来的寒鸦在暮色中盘旋,纷纷地落下树梢。“闯”字大旗竖在黄河岸边,在西风中卷着夕阳。高夫人望望大旗,仿佛能够听见大旗在呼啦啦地响。对着雄伟的自然风光,玉花骢昂首扬尾,萧萧长嘶,随后不住地用蹄子蹬着岩石。高夫人也在心中唤起来一串回忆。崇祯七年十一月间,她随着叔父高迎祥领导的起义大军就从这里踏冰过河,进入河南。到次年正月间,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于荥阳,从此使战争的局面来个大变…… 她继续立马高山,把眼光转向东北。几天来她不断得到消息,说清兵继续深入,快到畿南。如果不是怕崤山中的老营有失,她真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往北去看看情形! “唉,鞑子兵要进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她向东北凝望很久,满心疑团,直到山头上烟岚浮动,暮色渐浓,才率领亲兵们下山回营。 卢象升之死 第二十二章 清兵从十月下旬越过北京,由良乡趋涿州,分三路深入:一路由涞水出易州,一路由新城出雄县,一路由定兴出安肃,有围攻保定态势。到了十一月初,清兵越保定南下,破了高阳。从前在山海关外防御清兵有功的大学士孙承宗已经七十六岁,告老在家,住在高阳城内,率家人同清兵巷战,全家牺牲。初十以后,崇祯得到了这个消息,很为震动。“虏兵这样深入畿辅,如入无人之境,怎么好啊!”他在乾清宫走来走去,不时顿脚叹息。“唉,卢象升,一点用处也没有,太负朕意!”他在心里说,把一肚子怨气都推到卢象升身上,提起朱笔下了一道谕旨,切责卢象升畏敌避战,劳师无功,并收回了尚方剑。他很想找一个人代替卢象升总督天下援兵,但苦于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在他的心中,洪承畴是个人选,但洪承畴还在来北京的路上,缓不济急。 今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天不明他就起床,在一群宫女的服侍下梳洗好,穿戴好常朝冠服,然后走出养德斋到乾清宫前边的院子里焚香拜天。行过四拜叩头礼以后,默默地祝祷一阵,回到乾清宫最西头的房间里。为着心情烦闷,他传免了皇后、太子、妃嫔和公主等的照例请安。 换了一身暗龙黄缎便袍,他在御案前坐下去批阅文书。这张御案,他已经在上边批阅了十一个年头的关于军国大事的各种文书,亲笔下过无数诏谕。但每次对着这张御案他就发愁。案上每天堆的各种奏疏和各地塘报像小山一样,几乎没有一封文书会使他高兴。这些文书,有的是报告灾荒的严重情形,充满了“赤地千里”、“人烟断绝”和“易子而食”等触目惊心的字句,有的是报告“流贼”和“土寇”的骚乱,兵燹的惨象,有的是报告清兵深入畿辅后,继续前进,又破了什么州县,焚掠得如何惨重,掳去了多少丁壮和耕牛,以及某些地方官望风逃遁,某些地方官城破殉难。诸如此类的文书使他每天必须看,而又实在不愿看,不敢看。有时,他恨不得一脚把御案踢翻。 如今,他的心思特别沉重,没有马上批阅文书,低头望着御案上的古铜香炉出神。一个宫女用双手捧着一个永乐年间果园厂制造的牡丹瓣式银胎堆漆剔红托盘,上边放着一个盛着燕窝汤的成窑青花盖碗和一把银匙,轻轻地走进暖阁。另一个宫女从托盘上取下来盖碗和银匙,放在皇帝面前,随手把盖子揭开。崇祯瞟了这个宫女一眼,随即拿起银匙,慢慢地把燕窝汤喝完。 他从一个***玛瑙雕刻的双龙护日镇尺下拿起来一张由内阁进呈请旨的名单,上边开着十个人的姓名,有的要授给这样官职,有的要授给那样官职,有的是选授,有的是迁授。按说,在目前敌兵深入的局面下,有许多天大的紧急事在等着他,像这样一般除授升迁的事情,既然经过了吏部和内阁,他满可以不必多费心思,该同意的就批个“可”字,如果对那个人不同意就把他的名字勾掉算了。可是崇祯帝偏偏拿起来这一份不大重要的文件,这是因为他一则害怕接触那些有关战乱、灾荒的文件,二则纵然在一些小事上他也常常对臣下很不放心,养成了一个“事必躬亲”的习惯。 他拿起名单来看了几遍,不能做出决定。有些人的名字他是熟悉的,有的他并不知道。他研究着那些知道的名字,心中发生了许多疑问:这个人不是某人的同乡么?那个人不是某人的门生么?还有,这个人由御史改授主事,是不是出于某人的意思?……他思索着,猜疑着,只好把手中的朱笔放下。 正在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拿着一个文件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崇祯害怕又有了不好的军情或灾荒,狐疑地问: “什么文书?” “启奏皇爷,这是大学士刘宇亮的奏本,刚才文书房送进司礼监值房中来。” “刘宇亮……什么事?” “他因虏骑深入,畿辅糜烂,恳求万岁爷派他去督察诸镇援兵。” 崇祯猛然一喜:“什么?他要去督察诸镇援兵?” “是,皇爷。” “读给我听!读给我听!” 王承恩拿起来刘宇亮的奏疏,用富于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诵起来。奏疏中许多句子写得激昂慷慨,充满忠君爱国的激情,使王承恩深深感动,不由地声音打颤,热血沸腾。崇祯当然也很感动,一面听一面不住地微笑点头,眼睛里闪着泪花,同时心里说:“难得!难得!”当奏疏读完以后,崇祯已经做好了重大决定,果断地吩咐说: “去,快替我拟旨,派刘宇亮代替卢象升总督天下勤王兵马。” “卢象升呢?”王承恩怯怯地问。 “着他来京听勘!” 王承恩的心中一跳,偷偷地向皇帝的脸上瞟了一眼。他知道卢象升并没有打过败仗,皇上平时误听了高起潜和杨嗣昌的鬼话,才对卢象升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他不敢说一个字,只好遵照皇上的吩咐出去拟旨。他刚走到乾清宫的廊下,崇祯又把他叫了回来。他躬身肃立在皇帝面前,等候着新的吩咐。但皇上什么话也没说,显然是等不及由秉笔太监代他拟旨,自己提起来象管狼毫笔,飞快地写出一个手诏: 首辅刘宇亮疏请督师,情词慷慨,殊堪嘉慰。着该辅臣即赴保定军前,总督诸镇,相机进剿,驱除逆虏,迅奏肤功,以安邦国。至卢象升畏葸不前,实堪痛恨,着即褫去本兼各职,来京听勘。钦此! 他把这个简单的手诏写好以后,自己看了一遍,放下朱笔,向王承恩瞟了一眼,随即又省阅别的文书。王承恩把皇上的手诏和御案上另外一叠批阅过的奏疏拿起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尽管大学士刘宇亮在崇祯的眼中并不是一个合宜的统帅人才,但是由于他已经对卢象升很不满意,又急于要改变畿辅的军事局面,就十分草率地决定了这样的重大问题。他一向是一个惯于聪明自恃的人,所以纵然做出最愚蠢的决定,也以为自己是天纵英明,临事果决。 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暖阁里摆着两盆名贵的梅花,一盆是绿萼梅,一盆是玉蝶梅,都在盛开。但是两天来崇祯从没有注意,直到现在才突然看见,并且闻见了它们的淡淡幽香。一个宫女看见皇上望着玉蝶梅,脸上带着笑意,就指着朱红盘龙柱子旁边的一盆鲜花说: “皇爷,这是昨天从草桥送来的一盆牡丹,刚刚开放。” 崇祯走近花盆看了一阵,心里说:“这么好的花,我竟会没有留意!”他对宫女称赞说: “很好,雍容华贵中有无限妩媚。什么名儿?” “听说叫芙蓉三变。” “这名儿倒新鲜。为什么叫芙蓉三变?” “因为它在清晨洁白如雪,巳时以后变作嫩黄,午间又变一次,粉白中带一丝红晕,宛如少女双颊,一直到夜间都是如此。” “是草桥送来的?” “是昨天从草桥用暖车送来的。一共送来了十盆牡丹,有姚黄、魏紫、沉醉东风、杨家一捻红……许多名色,都不如这一盆芙蓉三变最为名贵。皇后昨天下午就派都人们把这盆牡丹送来,放在这柱子旁边。当时曾向皇爷启奏过,因皇爷总在省阅文书,没有留意。” 崇祯又看了牡丹一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说:“啊,草桥,这个地方还没有给虏骑焚烧?” 当十月中旬清兵攻占卢沟桥和拱极城,把防守卢沟桥的高起潜打得大败的时候,他一连三个晚上都登上煤山向西南郊瞭望,看见到处是焚烧村镇的大火。敌人把城外所有的村镇都烧光了。他一点不知道卢象升率领不足一万人马屹立在从永定门到右安门一带,保卫这一带安然无恙。有些小胜利,卢象升自己没有上奏,杨嗣昌和高起潜也不上奏,所以崇祯帝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他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也没人能说清楚。他在心中叹息说: “但愿用刘宇亮代替了卢象升,总督诸军能够改变目前的军事局面!” 天色已经大亮了。一群鹁鸽从翊坤宫放出来,带着响哨,在紫禁城的上空盘旋一阵,向北海的白塔飞去。太阳照在乾清宫外的白玉雕栏、古铜仙鹤和鎏金铜鼎上。一个宫女把一只鹦鹉笼挂在向阳的栝松枝上,拉起青缎笼围。鹦鹉在阳光中舒展一下羽毛,看见一群太监带着乐器走来,忽然叫道: “请皇上用膳!” 恰在这时,一个面貌漂亮的御前牌子来到皇帝身边,请他用膳。他放下朱笔,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出暖阁。 像平日一样,每顿饭都在他的面前摆满了几十样荤素珍馐,除非他传旨召皇后或某一妃子来乾清宫陪伴他,总是他独自寂寞地吃着,旁边站着许多小心服侍的太监和宫女,外边奏着老一套的鼓乐。对这种刻板的生活方式,他感不到一点乐趣,但是又不能不这样生活,因为不如此便不是皇帝派头,便不合一代代传下来的宫中礼法。 无情无趣地吃着早饭的当儿,他忽然想起来国库如洗、灾荒惨重和清兵深入等问题,便把筷子一扔,走回暖阁去了。 在心绪烦恼中,他重新把那张名单拿起来看了看,不再多考虑,用朱笔随便把次序改动一下。他对于这么随便一改动很得意,因为他认为这样办就可以对臣工“示以不测”,而一个英明的皇帝就得经常使臣工摸不透他的思想和脾气。他一点没有注意,经他随便把次序一改,有的本来该升迁的反而无缘无故地降级了,该初授从七品给事中的竟然意外地变成了七品御史或六品主事。后来,内阁诸臣看见这个被御笔改动了的名单大为吃惊,但也不敢问,只好执行。更可笑的是,他为要对阁臣们“示以不测”,从御案上拿起《缙绅》随便一翻,找一个比较顺眼的名字添在名单的后边,并注上“御史”二字。后来内阁和吏部费了许多力量在北京找不到这个人,过了两个月才打听到这个人在一年前病故于福建原籍。 整个上午,崇祯没有离开乾清宫。他批阅着只能令他增加烦恼的各种文书,愁眉不展地思考问题。困倦时候,他就叫太监王承恩把奏疏或塘报读给他听。文书房把一封弹劾杨嗣昌的奏疏送了进来,他一看是翰林院编修兼东宫讲官杨廷麟的,不由地把眉头一皱,想道:这个大胡子的杨翰林又议论什么呢? “把杨廷麟的疏子读给我听!”他不耐烦地低声说,向王承恩瞟了一眼。 王承恩拿起来杨廷麟的奏疏,朗朗地读起来。听着听着,崇祯的火气上来,不由地打断王承恩,问: “他怎么说?把这句话重读一遍!” 王承恩念道:“陛下有挞伐之志,大臣无御侮之才;谋之不臧,以国为戏!” “什么话!”他不满意地说。“书生之见!下边呢?” 王承恩接着念:“杨嗣昌与蓟辽总督吴阿衡内外扶同,朋谋误国,倡和议款,武备顿忘,以至于此!……” “停!停!”崇祯从椅子上跳起来,用指头敲着御案说:“什么‘内外扶同,朋谋误国’,尽是胡扯!你知道,这个杨廷麟是否同什么人朋比为奸,故意攻讦大臣?” “奴婢不知道。” 崇祯想一想,也想不出杨廷麟在朝中同什么人朋比为奸,只好说:“好,念下去!” “督臣卢象升以祸国责枢臣,言之痛心。夫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 崇祯把脚一顿,哼了一声,吓得王承恩的手一抖,不敢再往下念。 “太不像话!竟是肆口诋毁!”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忿忿地问:“谁是李纲和宗泽?谁是耿南仲和黄潜善?何不说秦桧在朝?难道朕是宋高宗么?……可恶!可恶!” 杨廷麟在疏中所使用的典故,使崇祯皇帝很难忍受。他想,这个杨胡子学问不错,才叫他担任讲官,怎么会这样胡乱用典,比得不伦不类?“什么话!”他心里忿然说。“赵构偏安江左,而朕虽然百般苦撑,到底还是一统天子!”他最讨厌有人把他的和议计划比成南宋对金的屈辱求和,偏偏杨廷麟硬把南宋的情形拿来比!他还记得,十来天前,有一次上朝时候,就是这个杨廷麟出班跪奏:“目今虏兵深入,畿辅糜烂。各路援军云集,大都观望不前,实因京师流言纷纷,不知朝廷要和要战。……”崇祯不等他把话说完,厉声问道:“哪个要和?”杨廷麟回奏说:“外边都在议论。”他说:“既是外边议论,不是朝廷意思,何必多问!”他以为这样厉颜厉色地用话一压,杨廷麟大概不敢说什么话了,没想这个人并不罢休,大声说: “和议一事,朝臣早已风闻。虽然陛下说和议非朝廷意思,然外间传说纷纷,必有其因。满洲土地,尺寸皆祖宗所有。按之史籍,满虏原是女真苗裔,在周为肃慎,汉、魏称挹娄,后魏称勿吉,隋、唐称靺鞨,其黑水靺鞨后称女真。所以自周以后,女真世为我中国之一部落,连努尔哈赤亦受封于本朝,为本朝守边之臣。中国自古为大一统之天下,断无向部落输款求和之理。倘万一确有议和之事,则堂堂大明,二祖列宗艰辛缔造之天下,岂不为赵氏之续乎?” 崇祯虽然心中恼火,但又感到惭愧,不好在这个问题上惩办朝臣,所以沉默片刻,只好说:“目今虏兵深入,凡我臣民都应该同仇敌忾,执干戈以卫社稷。款议出于谣言,不用再说,下去吧。”他说完这句话也赶快退朝,乘辇回宫了。 如今事隔十来天了,当时杨廷麟跪在他面前时那副倔强的神气,还是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唉,对这样的人真没办法!”他心里说,轻轻地做个手势,让王承恩再读下去。王承恩正在害怕皇上动怒,会给杨廷麟治罪,看见皇上又叫他读下去,稍微松了口气,赶快清一下喉咙,读道: “乞陛下赫然一怒,明正向者主和之罪,斩佞臣之头悬之国门,以示与东夷势不两立。如此则将士畏法,咸知效忠,无有二心。召大小诸臣,咨以方略,俾中外臣工共体皇上有战无和之意,卧薪尝胆,发愤图强。更望陛下谕卢象升集诸路援师,乘机赴敌,不从中制。此乃今日之急务也!……” 崇祯帝转过身来,一字不漏地听王承恩把杨廷麟的奏疏读完。杨廷麟的奏疏中还有一些关于军事上的具体建议,但中心的意思是反对议和,认为只有在军事上取得胜利以后才能去考虑议和。刚愎成性的崇祯虽然看出来杨廷麟的奏疏是出于忠君爱国的心,但是他讨厌杨廷麟攻击杨嗣昌,讨厌有些话过于激烈,更讨厌杨廷麟替卢象升说话。他坐下去,把杨廷麟的奏疏接过来看了看,打算把它留中,但随即打消了这个主意。他知道,他的祖父神宗皇帝常把一些不满意的奏疏留中,引起臣下不满,所以在他手中,极少采用这个办法。他竭力要做一个勤于治国、事事认真的“圣明之主”。他为着表示不同意杨廷麟的意见,提起朱笔批了几个字: “知道了,钦此!” 按照崇祯的想法,刘宇亮早饭后看见他的手诏,当天午后就会上疏谢恩,请求陛辞,迅速驰赴战场。他想,刘宇亮虽系文臣,但听说他善于击剑,从前在翰林院供职时天天与家童以击剑比武为乐,看样儿对于用兵打仗的事情也不外行。他不求刘宇亮能够冲锋陷阵,但愿他能够以首辅的威望去到军中,使士气为之一振,诸将不再畏缩不前,各州、县不再遇见清兵就望风瓦解。只要刘宇亮做到这一点,就算是了不起的功劳,够使他满意了。在午饭前后,他两次向王承恩问:“刘宇亮还没有请求陛辞么?”当王承恩回奏说刘宇亮尚未请求陛辞时,他在心中不高兴地说: “古人‘君命不宿于家’,他怎么如此迟缓?” 约摸到未初时候,刘宇亮的谢恩疏果然送进宫来。但是这封疏叫皇上大为失望。他在疏中除向皇上谢恩之外,求皇上派他去督察诸军,代皇上鼓励士气,催促诸帅作战,而不要使他接替卢象升总督诸军。这时候,崇祯才恍然省悟,“督察诸军”和“总督诸军”是不同的。刘宇亮的原疏只是请求去督察诸军,而不是要总督诸军,只是因为他急于派人代替卢象升挽回局面,所以没有弄清,匆匆地下了手诏。可是刘宇亮又想立功又害怕直接带兵作战的心思,也给他看透了。 怎么办呢?是同意刘宇亮的请求还是维持他的手诏?他一时不能决定。恰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进来,向他启奏:辅臣杨嗣昌请求召见。崇祯问: “他有什么紧急事情?” 王德化躬身回奏:“奴婢不知。可能是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 崇祯明白了,心里想,听一听他们的意见也好。 “叫他到文华殿等候召见。”他说。 未末申初时候,崇祯乘辇到了文华殿。杨嗣昌已经恭候多时了。行过常朝礼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有什么事情要奏?” 杨嗣昌重新跪下,说:“臣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求见陛下。……” “他的疏朕已经看过了,先生的意见如何?” “陛下一览宇亮奏疏,立即手诏嘉勉,命他迅赴前敌,代卢象升总督诸镇援军,与虏作战,足见皇上对宇亮倚畀之重,期望之殷。然宇亮以首辅之尊,假天子威灵,督察诸军,其地位实在总督之上。如仅代卢象升总督军务,其地位不过一总督耳,其所指麾者不过卢象升现有之万余残军疲卒耳。这就失去了首辅代皇上视师之意。” “难道不让他前去督师?” “刘宇亮原奏系请求督察诸军,而不是自任总督。况卢象升虽出师无功,贻误戎机,深负皇上委任,但目前军情紧急,不宜临敌易帅,影响军心。请皇上对象升稍示薄惩,使他仍为总督,戴罪图功,以观后效。” “刘宇亮呢?” “恳陛下仍按刘宇亮原疏所请,派他前去督察诸军。” 崇祯想了想,觉得杨嗣昌的话也有道理,失悔自己一时心中无主,手诏下得太急。 “好吧,”他说,“依卿所奏,前诏作罢,就派刘宇亮去督察诸军吧。” “遵旨!”杨嗣昌说,叩下头去。 崇祯又说:“目下虏骑深入,畿辅州县,望风瓦解,使朕忧心如焚。今首辅刘宇亮既愿代朕视师,朕甚嘉慰。望他早日成行,不要迟延才是。先生请起!” 杨嗣昌没有起来,说:“臣尚有一事启奏陛下。” “何事?” “杨廷麟的弹章,蒙皇上发交内阁,臣已见到。臣以驽钝之材,负皇上委任之重,实在罪该万死。皇上天恩高厚,不加诛戮。臣非草木,能不感激涕零!只要有利于国,臣即粉身碎骨,亦所甘心。” “此事朕自有主张,卿不必放在心上。” “臣生逢圣朝,深受知遇之恩,对此不惟毫不介怀,且愿趁此为陛下举荐贤材,为国效力。” “你要举荐什么人?” “臣拟举荐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主事,佐卢象升赞画军务,以展其平生所学。” “行兵作战的事,他可懂得?” “杨廷麟平日颇留心经世之学,对古今兵略亦甚熟悉,非一般儒臣可比。目前军情紧急,需才孔殷。如能使他去帮卢象升运筹帷幄,佐理军事,较之他供职翰林院,更可发挥长才,为国效力。” 崇祯见杨嗣昌态度诚恳,毫无报复思想,心中大为称赞,面带微笑说: “卿能捐除私怨,为朝廷推荐人才,有古大臣之风,实堪嘉慰。朕知道杨廷麟是一个敢说话的骨鲠之臣,只是有些偏激而已。” “陛下圣明,深知廷麟,故不加以肆口攻讦之罪。其实廷麟只是误听了流言蜚语,不明实情,其用心倒是极好的。” 皇帝点点头,说:“好吧,就依卿奏,改授他职方司主事,着他迅赴卢象升军前赞画。” “遵旨!” 杨嗣昌从文华殿退了出来,穿过一条夹道,回到内阁,先走进首辅刘宇亮的房间里,把见皇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刘宇亮十分高兴,连连拱手,感谢他的帮忙。当他把举荐杨廷麟的事情说出以后,刘宇亮和别的几位走来打听消息的辅臣,齐声称赞他有古大臣之风。地位仅次于首辅的薛国观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看穿了杨嗣昌举荐杨廷麟的真正目的是要把这个敢说话的翰林官赶出朝廷,送到兵凶战危的地方。但是他笑着拱手说: “文弱兄,难得,难得!俗话说,‘宰相肚里行舟船’,此之谓也。” 杨嗣昌回答说:“学生同伯祥原有通家之谊,心中实无芥蒂可言,且对他的学问、风骨,一向也是钦佩的。三十几岁的人,难免不有些火气。学生不但不会放在心里,以后还要大大地借重他哩。” “难得!难得!”同僚们齐声说。 杨嗣昌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长班的服侍下换去朝服,坐进太师椅里,接过来一杯香茶,喝了一口,嘴角露出来一丝冷笑,心里说: “杨胡子,去到卢总督军中赞画吧,莫在朝廷上乱放空炮。到军中叫你领教领教,同满鞑子打仗不是容易的!” 崇祯皇帝仍然在文华殿,一边随便翻阅《资治通鉴》,一边等候着王承恩替他拟旨。不大一忽儿,王承恩把拟好的上谕稿子捧了上来。这稿子包含两件事:一是派首辅刘宇亮督察诸军,一是改授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赴卢象升军前赞画。崇祯把稿子看了看,提笔改了两个字,加了一个内容,就是严厉责备卢象升畏敌不前,辜负国恩,着即免去兵部尚书衔,降为侍郎,继续任事,以观后效。 “马上发出去,不要耽误!”他说,疲倦地向椅背靠去。 他本来很需要留在文华殿休息一阵,但是在乾清宫的御案上还放着许多重要的文书等他处理,如何能够休息?于是他打个哈欠,站起身来,低声说: “回乾清宫去!” 乾清宫的御案上除原有的尚未批阅完的文书之外,又新来了两份紧急塘报。他拿起来上边的一份塘报,见是从潼关来的,没有马上打开来,心里想,也许是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的死尸已经找到了?原来他希望最好是能够将自成等擒获,在午门举行献俘大典,以振奋军心和民气,其次是阵上斩首,验明无误。没想到潼关南原大战之后,李自成夫妇和他们手下的重要首领竟然杳无下落。虽然官军确实大捷,“流寇”确实全军覆没,但因为没有捉到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领,他终觉放心不下。孙传庭在报捷的奏疏中说李自成等看来已死于乱军之中,正在寻找尸首。他对这句话一直半信半疑,疑其未必然,但又愿其真能如此。好在是冬天,高原气候又特别冷,战场死尸一时不能腐化,总可以查一个水落石出。如今他在打开塘报之前,心中很希望找到了李自成等的尸首。但是他的这个希望只在心上一闪就消逝了。他想,如果是找到了“逆贼”的尸首,新任陕西巡抚和潼关道都会有急奏到京,岂止一纸紧急塘报?在这一转念间,他的心头上登时笼罩了一层暗云,但又不得不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塘报。他一看,像一瓢冷水浇头,不禁浑身一颤,颓然靠在椅背上。 站在旁边的宫女看见皇上的神色改变,赶快捧一杯香茶放在他的面前。 过了片刻,崇祯拿起来第二份塘报,见是从河南府来的,不看内容也知道报的什么事。但是事已至此,他只好打开看了。站在他身旁的太监和宫女看见他的神色更加难看,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鬓角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他们提心吊胆,屏息无声,踮着脚尖儿退了出去。不料他们刚刚退出,就听见哗啦一声,皇上把手中的茶杯摔碎。于是他们赶快跑进来,环跪在崇祯面前,颤声说道: “请皇爷息怒!” “叫杨嗣昌来!快!快!” 一个御前牌子奉旨刚奔到乾清宫的日晶门口,又被他命另一个太监追赶去叫了回来。他想,今天把杨嗣昌叫进宫来也没有用,无兵可调,他有什么办法?他深恨孙传庭,恨得咬牙切齿,忽地从龙椅上跳起来,把跪在地上的宫女踢了一脚,喝道:“起去!”于是他六神无主,在乾清宫绕柱彷徨,几乎撞倒了芙蓉三变。过了好长一阵,他重回御案坐下,提起朱笔,打算下道手谕,将洪承畴严加责问,官降三级,将孙传庭逮捕进京,交刑部从重议罪。但又想了想,把笔放下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已经率领五万勤王兵出了娘子关,进入畿辅。崇祯明白,如果在这时将洪承畴降级处分,将孙传庭逮京问罪,这一支勤王兵说不定就会瓦解。况且,他想着大臣中威望高,经验多,将来能够替他坐镇辽东抵御清兵的只有洪承畴,他最好还是原谅他的小过,使他更知道感恩图报。至于孙传庭,他决不宽恕他,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等到清兵退走之后,他再把孙传庭叫进京来,治他的罪。 他重新把两份塘报拿起来看了看,心头上怒气消了一些,却感到无比的焦急和沉重。他扔下塘报,靠在椅背上,仰视空中,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唉,怎么办呢?原来闯贼并没有死,逃在崤函山中!他既然能够进袭潼关和灵宝县城,可见不是全军覆没。河南到处都是饥民。这一股漏网逆贼倘不迅速扑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哪,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叫一个太监去传谕兵部,檄催潼关道和副将贺人龙火速出关“剿贼”,务期在崤函山中将“残贼”一鼓扑灭,“勿使滋蔓”。这个太监刚走,秉笔太监王承恩拿着一封奏疏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边。 “谁的奏本?”崇祯问。 “是高起潜的。” “什么事儿?” “他奏卢象升拥兵避战,坐视虏骑深入,畿辅糜烂。” 崇祯把眼睛一瞪,拿起来高起潜的奏疏略略一看,便明白了全部内容,恨恨地骂道: “卢象升……真是该死!” 王承恩明晓得高起潜的话多不可靠,暗暗替卢象升叫屈,但嘴里却不敢吐露一字。 第二十三章 一个月前,卢象升初到昌平的时候,他抱着一腔忠君爱国的热情同杨嗣昌碰,同高起潜碰,什么都不怕。一个多月的时间使他尝了不少苦头,领了不少教,开始明白了他自己是碰不过他们的,这些人依仗着皇上的宠信像大山一样地压在他头上。他想战,但又处处受到掣肘。皇上不但不支持他,反而生他的气,几次严旨切责,降了他的级,还几乎把他撤职,召回北京去听候勘问。他现在时常提心吊胆,害怕突然接到一道圣旨,把他革职拿问,使他在沙场上尽忠报国的机会顿成泡影。皇上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像这样的事情谁说不会发生呢? 阴历十一月中旬,卢象升在庆都县境同清兵相遇,打了一个胜仗,割了一百多个首级。这虽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胜利,但使他非常高兴。多天来在一部分将士中存在的畏敌怯战情绪开始有一点儿扭转。他召集诸将,歃血誓师,要继续迎击敌人。就在这天黄昏,他接到邸报,大吃一惊,不由地叹口长气。 这份邸报上有两件事都和他有关连。一件是杨廷麟上疏弹劾杨嗣昌,被杨嗣昌玩个花招,一方面保荐为兵部主事,一方面谪发军前赞画。他把杨廷麟的奏疏读了两遍。如果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会感到痛快淋漓,拍案叫绝,拔剑起舞,但是他现在却没有那样感觉,反而深为不安。他指着奏疏中“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两句话,对一位僚友说: “这两句话痛快倒痛快,可是徒招当事之忌,有何益处?伯祥毕竟是个书生!” 另一件事是皇上派刘宇亮督察诸军。他知道刘宇亮并不懂军事,平日也不是对清兵主战的人,但居首辅,只会唯唯诺诺,不敢有所主张。如今他自请督察诸军,不过是打算做一个代天子“临戎”的模样,博取皇上欢心。清兵继续深入,他没有直负重责;一旦清兵退走,又得算他首辅督察的首功。卢象升深切感到,在杨嗣昌和高起潜之外添了一个刘宇亮掣他的肘,他的处境就更加困难。 隔了一天,他又收到一份邸报,简直像在他的头顶上打个炸雷。密云巡抚赵光抃捉获了一个奸细梁四,供称太监邓希诏、高起潜和辽东总兵祖大寿曾经合谋投降清兵。赵光抃根据梁四的口供奏闻皇上,引起京城里人心波动。皇上大怒,立刻把赵光抃逮捕进京。赵光抃做密云巡抚是卢象升举荐的。想着赵的被逮,杨的谪发军前,他不禁叹息说: “两公危,我从今以后越发难以安生了。天乎!天乎!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又深深地叹息一声。 两天以后,杨廷麟从兵荒马乱中驰至军中。虽然来了一位知己朋友,多了一个膀臂,但卢象升并没有特别高兴。他的处境确实如他自己所料的,越来越坏,使他开始对一切都感到灰心,只求早早地战死沙场。 这时候,他的部队到了保定附近,既无饷银,也无粮草。上书兵部,如同石沉大海。叫清苑县预备粮草,根本不理。卢象升写了一道手谕派人送给清苑知县,上边说:“如再复迟延,致三军枵腹当敌,当以军法从事!”清苑知县左某倚靠总监军高起潜的势力,不但仍然置之不理,并且挑唆高监军来书责备象升说:“我公屯兵坚城之下,不进不退,后之大事将何以济?”卢象升率领着饥疲的将士转移到真定,希望能得点接济。不料真定巡抚张其平见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排挤他,也紧闭城门,不让一人进城。军中已经快要绝粮,士兵每天只能吃一顿稀饭,有时连一顿也吃不上,不得不靠草根、树皮和着很少的杂粮充饥。起初张其平答应接济一天的粮食,但是卢象升派官员前去领粮,从中午候到黄昏,从东门转到南门,不开城门,从里边传出话来:“天色已晚,只有折色银一千两,没有粮食。”随即把银子从城头缒了下来。 乡村和市镇上的老百姓既怕清兵,也怕官兵,一听说军队来到就纷纷逃跑,所以卢象升得到一千两银子却无处购粮。有些士兵在军官的默许下,夜间分成小股,悄悄地离开营盘,到乡村去寻觅草料,出现了抢劫和奸淫行为。于是老百姓对官军越发痛恨和害怕。凡官军所到之处,百姓逃得越发干净,逃得更远。卢象升从前在同农民起义军作战的那些年月里,对于官军的扰害良民,种种不法情况,他早已熟见熟闻,莫可如何,常常只好装聋作哑。但目前是在同清兵作战,这样失掉民心的现象使他感到害怕和忧虑。由于不敢责问手下的将领,怕激出意外变故,他只好将大事化小,下令逮捕了两个士兵,然后集合全军将士,噙着泪把他们斩首示众。 为着阻止敌人继续深入,他在真定、巨鹿和赵州之间连着袭击敌营,常常小有斩获,但只是扰乱性质,无关胜败。因为粮饷匮乏,孤军无援,军心愈来愈显得动摇。到处有人唉声叹气和怒骂朝廷,抢劫的事情继续发生,还有人开小差。一天夜里,卢象升的老营扎在一个破庙里,他和杨廷麟睡在一个土炕上。杨廷麟本来抱着满腔热情来到军中,想对卢象升有所帮助,可是几天来他也是一筹莫展。他比在京时了解的事情更多,对朝廷更加失望,更加不满,常常在心里问道:“难道大明的气数要完了么?”卢象升坐在土炕上处理了一些公事,忽然望着他说: “伯祥,你明白么?我们差不多临到绝境了。”没有等廷麟说话,他接着说:“我带兵多年,身经百战,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局面。你瞧瞧,弟兄们骨瘦如柴,每天还要打仗,还要奔波。大家都明白是在等死,不是死于锋刃,便是死于饥疲。如今使大家没有四散的是一点报国之心,而朝廷不惟不知鼓励士气,反而用各种办法来瓦解军心,沮丧将士们的报国热情。这样下去,有些人是会铤而走险的。只要有一队人马鼓噪而去,全军不瓦解也差不多了。伯祥,局势岌岌,如何是好!” 杨廷麟从土炕上跳下来,说:“我也担心不能够支持多久。两军对垒之际,安危生死判在呼吸,如何能使将士们枵腹作战?目前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移兵畿南三府,筹募粮草,休养士马,待半月之后,寻敌决战。不然以饥疲之卒,当虎狼之敌,难免覆没,于国何益?” 卢象升摇摇头,苦笑一下,没有做声。杨廷麟接着说: “畿南三府虽然也有匪、旱之灾,但还不十分残破,民心也未失去。如能移军广、顺,号召士民,则不但粮草无匮乏之虞,兵马亦将会四处云集。从前金人南下,太行山义民蜂起,结寨自保,与金对抗。无奈南宋朝廷立意主和,使岳飞北伐之谋不行,太行山与冀南父老痛哭绝望,诚为千古恨事,言之痛心。公平生以岳少保自勉,何不承岳少保遗志,联络畿南三府父老,共御强虏?在畿南三府士民,既是救国,也是保家,必能闻风响应,执干戈为公前驱。” 杨廷麟的这番话在目前就军事说确是上策,但是这一点并没有打动卢象升的心,倒是他的慷慨激昂的感情使卢象升深受感动。卢象升沉默一阵,叹口气说:“伯祥,你的主意虽是上策,但我实不能用。我只能用下策,派人向绵竹作秦庭之哭。” “既是上策,为何不用?” “这还不明白?”卢象升突然觉得胸中一阵刺疼,站起来,在土炕边低着头来回地踱了几步,然后接着说:“一个月来,枢臣与权珰蒙蔽主上,疏、揭交攻,环顾中外人情,尽伏危机,以相嫁祸。弟以待罪之身,暂统军务,常不知何时就逮。倘若移师广、顺,则朝廷必加以临敌畏怯之罪,不出数日就会有缇骑前来。与其死于西市,何若死于沙场?” “可是,纵然公不惜死于沙场,与国何益?” “但求问心无愧,不负皇上足矣。” 卢象升的心里充满了悲愤和灰暗情绪,竭力不让热泪从眼角滚落。他背过烛光,又来回踱了起来。杨廷麟在小桌上猛捶一拳,大声说: “难道国家要亡在这班人的手里不成?我不信……” 卢象升陡地转过脸来,向杨廷麟摆了一下脑袋,不让他说下去。在这刹那间,东厂侦事人李奇的影子浮上了他的心头。他不替自己担心,而是担心他的朋友会说出一些不满朝廷的话,被什么人添枝加叶,报进京城。他向杨廷麟的面前走了一步,说: “伯祥兄,我想拜托你去保定一行,如何?” “当然乐于效命。不过,你是要我去向绵竹作秦庭之哭么?我看未必能得到他的接济。” “尽人事以听天命吧。你在京中同他还有些来往,把军中的困难情形向他陈明,也许会打动他的心。我说过这是下策,但目前只有这一条路子。” “何时动身?” “事已万分急迫,愈早动身愈好。你这几天十分辛苦,今夜休息一宿,明日五更动身如何?” 杨廷麟想了一下,说:“既然军情如此紧急,我今夜就动身吧。请赶快写手书一封,由我面呈绵竹,再以言词动之。” “你还是睡一晚上。” “不,事不宜迟,说去就去。” “这你就太辛苦了!”卢象升拱拱手,表示他的感激。 约摸三更时候,杨廷麟拿着卢象升的手书,带着他的一个家人和卢象升拨给他的四名可靠士兵出发了。卢象升把他送出营外,握着手互嘱珍重。杨廷麟策马走了几步,感到很不放心,又勒转马头,叮咛说: “公一身系国家安危,千万勿作孤注一掷。畿南为我公旧治,民心可用,务望留意。” 卢象升点点头,说:“兄快走吧,不必以弟为念。大丈夫既然以身许国,七尺微躯不敢私有。成仁取义之理,略知一二。以一死上报君恩,在弟犹嫌其少耳。” 他目送着六匹马在昏暗的星光下走了以后,又过了一阵才转回营去。他已经决心战死沙场,想着这次同故人相别恐怕就是永诀,心中有点难过。明知刘宇亮不会给他什么援助,他之所以派杨廷麟前去,固然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但更重要的是要把廷麟打发走,替国家保存一个有用的人才。这后一点想法,杨廷麟是无从知道的。 卢象升送走杨廷麟的当天夜里,得到兵部的紧急文书,说是据山西塘报,清兵西趋山西,太原危急,命令卢象升督师驰援。象升明明知道清兵就在冀中平原攻城破寨,烧杀淫掠,并没有往山西移动,仅仅派少数游骑作为疑兵,佯装有西窥山西之势,却引起了太原官绅的惊慌。他把檄文投在炕上,心里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嗣昌于数百里之外,事事牵着我的手脚,这可奈何!” 虽然他自己决定不接受兵部的命令,可是他手下的大同总兵王朴也直接得到了兵部檄文。王朴手下的将士早就不愿随着他受苦拼命,一听说山西危急,兵部来了檄文,都要回去保护家小,鼓噪起来。不用分说,把王朴扶到马上,拥着他往西而去。 卢象升所率领的三个总兵官,以王朴的人马最多。王朴走后,虎大威、杨国柱两个总兵官的部队和象升自己的标营,连同不能作战的人员在内,合起来仅有六千多人。第二天中午,他率领着这几千残兵,开到南宫县境,在荒野中扎营立寨。各营都派出一些人挖掘草根,拿回来洗净,切碎,和着很少的杂粮充饥。卢象升也吃同样的东西。他知道清兵下一步或者深入畿南,或者由这里向山东掳掠,所以他打算在这里使人马稍微休息一下,明天到巨鹿找敌人进行大战。这时高起潜带了将近两万人马到了鸡泽,离这里只有几十里路。他赶快写了封恳切的亲笔信,派一名小校飞马送去,请高起潜也把军队开往巨鹿,以便互相声援,分散敌势。 他刚把使者派出,有畿南三府的几百父老代表来到营外,要求见他。卢象升听到禀报,赶快走出营门,接见了父老代表,问他们前来何事。从代表中走出来一位体格健壮的老人,飘着花白长须。象升一看,并非别人,正是巨鹿的爱国志士姚东照,腰间挂着他不久前赠的宝刀。姚自清兵入塞后,到处奔走联络,号召抗御清兵,保家卫国,在畿南三府百姓中深孚众望,所以大家推举他代表大家同总督说话,他还不知道卢象升已经降级,所以一开口就称他“尚书大人”。他声音洪亮地说: “尚书大人,天下汹汹,快有十年了。满鞑子已经数次入塞,杀我人民,掳我丁壮,淫我妻女,焚我屋舍。凡我大明臣民,都应该同仇敌忾,与敌周旋。无奈虏骑所至,我兵不战自溃,州、县望风瓦解,实在令人痛心!大人不顾万死,屡挫凶锋,以为天下表率。可恨奸臣在内,大人一片孤忠,反被嫉恨。上下千里,空腹驰逐,徘徊荒野,竟连吃一顿饱饭也不能得!唉,天哪,像这样,如何能对抗强敌!” 姚东照的声音哽咽和打颤,不能不停顿一下。周围的人们,不管是父老代表或象升的麾下将士,听到这里,都感到喉咙堵塞,心里憋得难过。有人低下头去,有人悄悄地向总督的脸上瞟了一眼,看见他两眼潮湿,神色激动,从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等着老头子继续说话。 “听说今天五更,三军鼓噪,大同总兵王大人借口出关去救山西,带着他的人马走了。将要临敌决战,竟然发生此事。大人只剩下几千饥饿疲惫的人马,如何能杀败鞑子?请大人听从愚计,赶快移军广平、顺德一带,征募粮草,召集义师。我们三府子弟一向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一旦知道大人来到,人人会踊跃慷慨,同心齐力,听从大人指挥,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只须大人振臂一呼,我敢断言,数日之内,人们会背着干粮,云集麾下,十万人不难召集。如此岂不远胜于大人只臂无援,独抗强敌,徒然送死?望大人三思!” 老人的句句话都打在卢象升的心上。他很明白,如果采纳这位老人的意见,不但能免遭全军覆没的危险,还可以取得胜利。想起来杨廷麟给他的忠告,他在心里说:“三府民心果然可用!”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封建士大夫出身的总督,虽然知道畿南民心可用,却不明白应该如何将老百姓的力量因势利导,充分使用。在他的思想中,抗击异族入侵只能是朝廷和文臣、武将的事,而百姓们仓猝集合,虽有敌忾之心,毕竟是乌合之众。他深知三府百姓平日与官府势如水火,人心思乱,处处潜伏危机,所以很担心倘若畿辅百姓都起来同清兵作战,纵然一时能帮助他将清兵赶跑,也会给朝廷带来“殷忧”。倘若有“无赖之徒”乘机作乱,他何以上对朝廷?岂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那时,他将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西市。他没有多犹豫,向姚东照等父老们拱拱手说: “暾初先生,各位父老!我十分感谢父老们的隆情高义!象升十年来身经百战,未尝败衄,然今日情势如此,惟有一死报国!” 听了他的话,群众的情绪更加激动,纷纷地劝他移军广、顺,整顿兵马。一个农民老人揩揩眼泪,大声说: “总督大人!你不要以为老百姓是无知愚民。只要大人移军广、顺,军民齐心,还怕不能够打败敌人?难道大人不信咱三府老百姓会拿起刀枪来保家卫国?大人,光想着一死救国可不是办法,如何打胜敌人要紧!” 卢象升摇摇头说:“唉,今日象升虽名为总督,实际只有疲卒数千。大敌由西边冲来,我既无援兵,又无粮草,千里转战,已经力竭。可是事事都由中制,动遭掣肘,夫复何言!象升旦夕就要战死沙场,不必连累畿南三府的父老兄弟!” 姚东照大声说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不能击败鞑虏,徒死何益?” 听了这几句话他很感动,但是他心中明白,如果他移军广、顺,朝廷一定会说他是逃避敌人,把他逮捕进京,到那时他纵然有一百张嘴也无处替自己申辩。但他是朝廷大臣,这样话不能对百姓父老说出口,只能回答说: “象升身为朝廷大臣,何能违背圣旨,擅自移军就食?见危授命,死而无憾!” “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惟君命难违,且总监大人即在数十里外。诸君虽出自一片好心,然象升倘以违抗圣旨、临敌畏怯的罪名,死于西市,千古含冤,何如慷慨跃马,死于炮火锋镝之间!象升死志已决,请父老们不必再讲了!” 父老们明白了他的苦衷,有人摇头不赞成,有人叹息,有人失望顿足,也有人因军情危急,朝廷昏暗,卢象升徒然就死,激愤难忍,不禁失声痛哭。象升和他身边的将士们看见百姓哭,也都忍不住淌下热泪。姚东照向他的面前走近一步,慷慨陈说: “大人,自从崇祯二年以来,如今是东虏第四次入犯,比以往更加深入。每次虏骑入犯,京城戒严,朝廷束手无策,听任虏骑纵横,蹂躏畿辅。州、县官吏只会闻风逃窜,不敢固守城池。地方上乡绅巨室,也是闻风先逃,从无人肯为国家着想,全无忠君爱国之心,更莫说号召百姓共保桑梓。官军来到,对虏骑畏如虎豹,对百姓凶如豺狼。每次虏骑入犯,所过之处,房屋被焚,妇女被奸淫,耕牛、农具、牲畜、财物被抢掠,很多人被杀死,很多人被掳走。我们小百姓上不能依靠朝廷,下不能依靠官府,既怕虏兵,也怕官兵。可是光害怕不是办法,所以我们号召三府子弟,保家卫国,与虏骑周旋。百姓们因见朝廷畏敌主和,各路官军名为勤王,实为扰民,只有大人肯与虏兵一战,所以不愿看着大人徒然捐躯,无益于国,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望大人勿失三府民心,勿挫三府民气!” 卢象升说:“暾初先生,自从虏骑初次入犯,你就力主号召畿辅百姓保家卫国,故素有义士之称。但今日象升为国尽节,势所必然。决战就在眼前,象升只知为皇上效命疆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三府父老盛情爱护,象升惟有感激而已。” “大人,听说虏骑正在向南来,请大人暂时退兵,稍避凶锋,缓十日与虏决战如何?” “为何?” “如大人能在十日内不与鞑子决战,东照与三府父老就可以率领数万子弟前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象升抓住姚东照的手,把他拉到几步之外,用潮湿的、十分激动的眼睛望着他,叹口气说: “暾初先生!我的处境你还不完全明白。我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怎么能等待十天呢?” “为什么不能等待?” “第一,学生已被朝廷夺去了尚方剑和尚书职衔,不知何时会有缇骑来逮入京师问罪。万一在十日之内学生被逮入京师,倒不如赶快与虏一战,宁为国殇,胜死于诏狱多多。第二,看虏骑趋向,分明拟深入山东,截断运河,威胁济南,倘不趁早迎击,挫其气焰,则山东数十州县必将望风瓦解。到那时,不惟朝廷将治学生以纵敌深入之罪,即学生亦将何以对山东百姓?第三,”象升放低声音说,“目前官军士气不振,畏敌如虎;自王朴走后,军心更为动摇。这所剩的数千饥饿疲惫之师因感学生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和平日赤诚相待,暂时不忍离去,勉强可以一战。稍缓时日,军心瓦解,学生纵然想战也不可得矣。” “那么候我五日如何?” “五日?……不行,不行。” “倘若五日不行,请大人务必候我三日!” 卢象升虽然判断不出三日,也许就在明日,清兵就会来到,过三日百姓的增援已无济于事,但是他不好再拒绝姚东照的好意,于是回答说: “好吧,你们快回去号召三府子弟不令虏骑长驱南下。三日之内,我这里会有消息。我看,虏骑行军甚疾,常如骤风急雨,恐怕你们想助我一臂之力已经来不及了。我明天将稍向西南移动,以便与高监军大军靠近。巨鹿为先生桑梓,但愿我们能够在巨鹿再次相见。” 他同姚东照回到众人面前。父老们把随身带来的少数粮食拿出,献给象升。一位父老颤抖着雪白的胡子说: “大人,我们因来得仓猝,又不知是否能遇到大人,所以带来的粮食不多,只算是略表三府百姓的一点心意。如大人移军广、顺,我们三府百姓为抵御异族入犯,尚有忠义之气。虽然日子很苦,把自己下锅的粮扫数拿出,都很高兴;只要能毁家纾难,甘心情愿。” 附近乡村和南宫城内的有钱人家早就逃避一空,只剩下一些无力逃迁的穷苦百姓。他们听说卢象升决心同清兵作战,军中已经绝粮,三府父老们前来献粮,也纷纷把埋在床头的,藏在墙洞里和窖里的各种杂粮都拿出来,送到营门外。一位满面菜色的农民老太婆兜着一手巾枣子,拄着拐杖,喘吁吁地赶来。她两眼流着泪,用双手把枣子捧给象升,说: “大人,连年又是大旱,又是蝗虫,还加上兵荒马乱,老百姓家家缺粮。我这个孤寡老婆没有别的东西,把这一点红枣送给大人煮煮吃,多杀几个鞑子。” “老大娘,你没有儿子么?” “唉,苦命!儿子都没啦!上次鞑子来到这一带,一个儿子被杀,一个给掳了去,杳无音信!”老婆子哭着说。“朝廷老子养那么多兵,只会骚扰良民,谁肯出力打仗?末梢年,老百姓活该遭殃。在劫啊,有啥法子?” 卢象升不肯收她的枣子,但老婆子哪里肯依,只好留下。 这天晚上,卢象升心绪纷乱,不能安眠。三更以后,他带着人马离开营寨,向巨鹿县迎击敌人。中午时候,部队到了巨鹿县的贾庄。得到探报,有几千清兵快到附近。他叫将士们站成一个圆圈,然后他勒马站在中间的土丘上,向四面拜了四拜,说: “将士们,今天我们就要同敌人相遇了。我与诸位同受朝廷厚恩,今日正是我们为朝廷效命的日子。我们怕的是不能够为国战死,不怕不能得生。宁作断头将军,战死沙场,不能辜负国恩,临敌畏缩。纵然我们今天为国战死,也使敌人不敢再轻视我们,并使千万志士闻风兴起。弟兄们,随我前进!” 说完以后,他把五明骥的镫子一磕,带着标营人马,向敌人的方向奔去。虎大威和杨国柱两位总兵官的人马紧紧地随在后边。走了十来里路,见北方烟尘蔽天,觱篥声阵阵传来。象升策马朝着尘埃飞扬的敌营奔去。虎帅担任左翼,杨帅担任右翼。刚一接仗,右翼兵马受不住敌人骑兵的冲击,稍向后退。虎大威立刻从左边扑上去,象升也舞刀跃马大呼,向前冲杀。一时三军振奋,杀得清兵大败,四散奔逃。附近没有逃迁的村民自动地纠合成群,拿着锄头和白木棍子,把那些落荒而逃的清兵打死不少。 黄昏前,卢象升率领将士们退回贾庄,准备明天同清兵的主力决战。派往鸡泽送信的小校已经转来,知道高起潜不肯发兵相助,象升恨恨地叹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 三更时候,月色苍茫,觱篥声突然从四面吹响起来。卢象升走出军帐,四面一听,知道已经被敌人四面包围。他非常镇静,好像这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只是仍不免在心中遗憾地说: “高起潜的关宁铁骑离这儿只有五十里,假若能够赶来,给敌人一个内外夹击,该多好啊!” 第二天是十二月十二日。敌人在拂晓前从西边又来了一万多骑兵,连昨夜来到的有三万以上,把卢象升的营寨围了三重。过了一会儿,天色大明,但天气昏霾,日色惨淡,刮着冷风。突然,觱篥声、炮声和喊声大作,开始从四面向明军猛攻。虎大威守西面,杨国柱守东面,南北两面由副将等官防守。在四面紧要地方,架好大炮。卢象升往来指挥,炮不乱发。这些炮手的名字他全记得,他叫谁谁就点放。有一次当他正在指挥开炮时候,炮手中流矢阵亡,而敌人像潮水似的涌了近来。他立刻跳下马,抓住火绳,连开两炮,打死了一批敌人。第二个炮手赶来,从他的手中接住火绳,他才重新上马,赶往另一个最危急的地方督战。 自辰至未,敌人猛攻不退。象升营内的火药和铅弹完了,箭也完了。他的脸孔被硝烟熏黑,衣服被烧破几处,并被流矢穿透了几个洞洞。西南角的敌人,听见象升营中的炮声齐喑,扛着四面红旗,冲了进来。这时营中炮烟弥漫,几丈远看不见人。象升大呼杀贼,在潮水一般的清兵中左右冲杀。忽然看见虎大威被敌人包围,支持不住,他冲了上去,大叫说: “虎将军!今天是我辈为国尽忠的日子,不要怕死!杀呀!杀呀!” 虎大威杀开一条血路,同他会师,挽着象升的马缰劝他突围。他不肯突围,用刀向虎大威扬一扬,大声说:“放手!”虎大威放了手,立刻有一大群敌人把他们冲散了,以后再也没有会合的机会。 经过半天的攻守战和半个时辰的混战之后,卢象升的将士死伤惨重,剩下的不多了。贾庄外边不远有一座蒿水桥。战场已经由贾庄移到蒿水桥边,实际上也只是些零星战斗。明兵这一堆,那一团,被敌人分割包围,坚持着最后的战斗。这种战斗,既不是为着胜利,也不是为着突围,而是受一个十分单纯的愿望所支配,就是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多杀死一个或几个敌人,死不投降。 虎大威和杨国柱都负了伤,不知什么时候已突围走了。家人顾显一直跟在卢象升的身边,负了十几处伤,栽下马去,失了知觉。过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睁开血红的眼睛,但是他没有再看见总督和五明骥。正在这时,有一群敌骑从他的面前奔过。他从地上拾起短剑,用力向敌人掷去,恰好刺中了一个敌人的头部。敌人大叫一声,栽下马去。“老子又赚了一个!”顾显在喉咙里骂了一句,倒下去死了。 卢象升已经受了三处箭伤和两处刀伤。他的身边只剩下宣府参将张岩、掌牧官杨陆凯和二十几个骑兵,而且都负伤了。他率领着二十几个人杀到蒿水河边,被宽阔的河水拦住。冰不厚,已经有几匹马踏破了冰凌陷在河里。对岸有一个穿红袍的敌将带着一起人用乱箭射来。象升的左胸上又中了一箭。他拔出箭,大吼一声,五明骥腾空一跃,跳过了两丈多宽的河水。敌将大吃一惊,回马便逃。象升连砍死两个敌人。如果他这时向南奔去,会很容易地脱离战场。但是他没有这个想法。他回头一看,发现跟着他的二十几个人都不曾过来,正在被十倍以上的敌人围攻。他又吼叫一声,同时把镫子一磕。五明骥好像懂得主人的意思,打个转身,踏着蹄子,喷鼻,奋鬣,愤怒地叫了一声,一纵身跳回到河水这边,往敌人的垓心冲去。卢象升因为流血太多,感到自己快要不能支持,快要死了。他一面砍杀,一面呼喊着下边的话,鼓励他的将士,也鼓励他自己: “将军断头,勇士捐躯,就在此时!杀!杀!……弟兄们,用劲儿杀呀!……” 他的背上又中了一刀,身子猛一摇晃,几乎栽下马去。但是他赶快用左手扶住马鞍,回身砍死了一个敌人。他把自己的人马救出来,重新来到蒿水河边,背水作战。这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人,参将张岩和大部分弟兄都死了。掌牧官杨陆凯骑着千里雪,紧随在他的身边。千里雪的洁白的身上被鲜血染污几片,有些血是杨陆凯的,也有些是从敌人的身上迸过来的。杨陆凯负伤很重,困惫不堪,衰弱地对卢象升说: “大人,你快跳过河走吧,我在此挡住敌人!” 卢象升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又似乎在鼓励他,重复着叫: “将军断头,勇士捐躯,就在此时!” 战斗又继续了一阵。五明骥的一条前腿突然中了流矢,打个前栽。卢象升翻身落马。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徒步迎战。一群敌人骑兵包围着他,要他投降。他一面抵抗,一面愤怒地说:“堂堂大明,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但声音已经很弱,很低,不能连贯。片刻之间,他的头上又连中两刀,一刀在后脑,一刀在脸上。他大叫一声,倒了下去,把大刀抛得很远。他的耳膜上还在响着刀剑声和喊杀声,而他自己像做梦一样,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仍在战斗,仍在呼喊。不过,他又模糊地知道自己受了重伤,躺在地上,血正在向外奔流。他还想挣扎起来,再杀死一两个敌人,可是他挣扎不动,哼了一声,失去知觉。 杨陆凯也从马上栽下来,离卢象升躺卧的地方只有几尺远。他以为象升还没有死,赶快挣扎着爬过去,用自己的血身子遮盖着总督。敌人不知道那第一个倒下去的、穿着小兵号衣的勇猛战士就是卢象升,所以没有割取他的首级。但他们非常恨他,尽管看见他已经死了,还用乱箭射他,为死伤的伙伴报仇。杨陆凯在箭雨中紧紧地抱着总督,没有叫喊,也没有动一动。他死了,背上中了二十四箭,还有许多箭落在他的周围,深深地插入土中。 当卢象升落马之后,五明骥昂着头,吃惊地向周围望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随即它明白自己受了伤,而主人也离开它了,它又失望又愤怒地冲出重围,几乎将一个敌方骑兵冲倒。一群敌人看见它是一匹稀见的骏马,从四面围上来,打算把它捕获。它昂着头,抖抖鬃毛,兀立不动,连喷几个鼻子,望着蒿水长叫一声。等敌人走近身边时,它突然狂怒地跳了起来,踢倒了一个敌人,跛着一条前腿向旷野奔去。几个清兵仍不死心,继续追它。它跑到蒿水的转弯地方,徘徊起来。一眨眼工夫,几个清兵又追到了。它打算纵身跳过河去,但因为它的前腿负伤,而这地方的河身又特别宽,它在离岸两丈远的地方落下水里。它正在挣扎着往对岸浮去,清兵射了几箭,把它射死。 三天以后,在一个夜间,杨廷麟赶到战场上寻找卢象升的尸体。 他没有看见刘宇亮。卢象升的手书还揣在他的身上,刘宇亮在安平风闻清兵将到,吓得面无人色,急急慌慌地逃往晋州。晋州知州陈宏绪同城中士民歃血盟誓,不让刘宇亮一兵一卒进城。刘宇亮大怒,一面上疏请旨将陈宏绪逮京问罪,一面往真定逃去。杨廷麟到了保定,正要往真定追赶,忽闻卢象升全军覆没,放声大哭,就连明彻夜往贾庄奔来。 贾庄一带方圆几里的范围内,成了个死亡世界,到处是人和马的尸体。明兵固然绝大部分阵亡了,清兵也在这场恶战中死了几千。杨廷麟正在设法寻找卢象升的尸首,忽然从附近传过来一匹战马的萧萧悲鸣。他身边的一个弟兄原是跟着卢象升多年的亲兵,激动地说: “老爷!老爷!这是千里雪的叫声!” 他们向着战马嘶鸣的地方跑去,果然看见一匹雄骏的白马昂首兀立在月光下,似乎在等待他们。等他们走近它时,它一扭头跑开了,在远远的荒野上停下来,又发出苍凉而悲哀的嘶鸣。他们又按着声音追去,而它又跑了。它这样跑了几次,萧萧地叫了几次,最后来到蒿水岸上,不再动了。杨廷麟同随从们来到白马身边,首先发现了杨陆凯的死尸,随后从杨的死尸下找到了另一个人的尸首。虽然象升的面部被砍伤,血肉模糊,但是那个老兵一看见他的头上束的白网巾,号衣里边的麻衣,就抱着尸首大哭起来,说: “这就是我们的老爷!我们的总督!” 他们把象升的血衣脱下,看见总督印还绑在肘后。 杨廷麟等正在收拾卢象升和杨陆凯尸首的当儿,忽听人声嘈杂,自远而近,并有很多灯笼火把,使他们大为惊异。等他们跳上马向前迎去一看,看见来的人都是畿南百姓装束,手执各色武器,也有拿着锄头和白木棍子的,在月光下黑压压地望不见边儿。经他们一问,才知道是姚东照来寻找卢象升的尸首的。原来姚东照回去一天多工夫就号召了两三万人,汰去老弱,挑选了七八千人,正要连夜往贾庄赶来,恰有一支清兵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其实敌人只有两千多骑兵,利用明军畏怯避战,才敢离开主力,孤军长驱,冲到巨鹿与广宗之间,到处焚烧房屋,奸淫抢掠,掳走男女人口。姚东照等父老号召的义勇百姓埋伏在广宗城北,突然将清兵从中间截断,四面呐喊,八面围攻,一阵混战杀死了清兵三百多人,夺回了很多人口和耕牛。清兵不敢恋战,向东逃去。打过了这一仗,姚东照等重整队伍,奔救卢象升来。等他们赶到蒿水桥战场,卢象升已经阵亡三天了。 姚东照一看见卢象升的尸首,不禁失声痛哭,说:“大人!你要等三天与虏兵决战,断不会兵败身亡。是朝廷将你逼死的啊!”数千爱国百姓对朝廷的无道更为清楚,有人忍不住用很粗鲁的话诅骂朝廷,骂兵部尚书杨嗣昌,骂总监军太监高起潜,也有不少人惋惜卢象升只懂得一个“愚忠”,落得如此下场。有一个人在看过卢象升的尸首后大声骂道: “这算是什么世界,什么朝廷!不肯为国打仗的人受到皇上宠信,愿意为国打仗的人反而受到责备,不给援军,不给粮饷,逼死沙场,高兴了敌人!” 卢象升的亲兵并没有死尽。有一个名叫郑奎的亲兵带着重伤逃出来,驰马到了北京,向兵部禀报总督的阵亡经过。杨嗣昌亲自召见了他,听了他的详细禀报以后,问: “杨赞画死了没有?” “他没有死。卢总督前一天派他往保定去啦。” 杨嗣昌感到遗憾,不再问下去,起身走了。他不相信卢象升真的死了,派了三个人去贾庄察探实情。有一个叫做俞振龙的回来禀报说卢总督确实阵亡,被诬以禀报不实的罪名,吊了三天三夜,打了几百鞭子,希望他说出卢象升是逃跑了,没有下落。但俞振龙决不说谎。他在临死时候,对着审讯他的官员说: “唉,天道神明,不要冤枉忠臣!” 杨廷麟回到北京,把军中的曲折实情,上奏皇帝。杨嗣昌代皇帝拟了一道上谕,责他所奏不实,将他降了级,贬到江西去做个小官。这时清兵主力已由畿辅转掠山东,未经战斗就破了济南。 商洛潜伏 第二十四章 从谷城回来以后,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刘芳亮平安脱险,李自成的心中大为宽慰,但是这种宽慰很快就被摆在眼前的困难压倒了。不管打粮也好,买粮也好,粮食来源愈来愈困难,而失散的人马却又陆续归来。附近县份里杆子众多,小盗如毛,不要说一般殷实户多被烧杀抢劫,连穷人们的鸡、羊和留着过年的一点杂粮也被抢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来,已经有不少家开始吃草根树皮。李自成每天骑马出去,总看见一些路边和村边的榆树被饥民剥去了皮,露出来白光光的树身,还常常看见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饥民出外逃荒,心中着实难过,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济办法。除非攻破几个富裕的山寨,开仓放赈,设法救此燃眉之急。可是一想到攻城破寨,就想到必然要死伤不少将士,这是在目前他极不情愿的。而且山寨的地势都很险要,防守严固,倘不施用奇计,损兵折将也未必一定能够攻破。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烦闷,只带着一个亲兵出寨,也不骑马,信步在山脚下走走。他本来想在野外散散心,同时看看到底附近哪些地方可以开垦,不觉走出二三里外。他在一个高坡上站定,望望坡上的荒地,一回头看见路边的两棵榆树,不禁啧了一声。昨天他骑马从这里走过,看见这两棵树还不曾有人剥皮,今天一看,树身上差不多给剥光了。他正在感到问题严重,忽然听到几声鞭子响和一阵铃声从坡下上来,同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唱着延安府一带的民间小调,调子忧郁而无力。过了片刻,王长顺同十几个人押着一队毛驴儿走上坡来。相离十几丈远,李自成就注意到毛驴背上的布袋都是空的,而王长顺等也都是无精打采地坐在驴背上,有的在驴背上打盹。王长顺忽然看见了他,从驴背上跳下来,叫道: “闯王!” 自成问:“怎么空着布袋回来了?” “唉,闯王,看起来我这个买卖是不行啦。” “难道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么?” 王长顺走到闯王面前,正要禀明情况,恰好总管骑着马飞奔而来,在闯王的面前翻身下马。自成问: “有什么事?” 总管已经看清楚所有二十几头驴子背上的布袋全是空的,也看见王长顺那一副沮丧神气,便回答说: “我没有多大要紧事,你先同老王说话吧。” 李自成把眼光转向王长顺,催他快说。王长顺苦笑一下,说: “原来路上就不平稳,如今年关迫近,水更浑啦。沿路大杆子,小杆子,乱得如毛。咱又不能带多的人马打着过去;亮牌子吧,他们也不讲朋友,不看面子。上一次我们勉强走了百把里路,走不通,转回来啦。这次,他妈的,又走了百把里路,几乎把命丢啦。咱们一向吹口气儿刮大风,吐口唾沫河涨水,如今龙困沙滩,连小贼娃儿也敢欺负咱!有什么话说呢?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自成问:“往西安的路不通,往汉中去的路怎么样?” “更不通。”停一停,王长顺又说:“还有,闯王,我听说西安和汉中都盘查得紧哩。有谣言说咱们的人马逃在商洛山中,所以只要是从商洛山出去的小商小贩,官军看见了都说是奸细,轻则把银钱东西没收,重则人财两失。” 总管插言说:“听说近来西安因到处久旱,粮价飞涨,官府已经出告示严禁粮食外运。别说如今路上过不去,就是能过去,也不能把粮食运出。” 这些情形,李自成近两三天也有所闻,所以他点点头,没有做声。总管接着说: “再说,咱们如今已经有一千多人,纵然王长顺的毛驴队出去买粮食能够买到,也济不了多大事儿。路程太远,买到了也只能是小补助。看起来,如今非想别的法子不可。” 自成挥手叫王长顺带着他的毛驴队回老营休息,然后向总管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 “咱们原说今天中午向附近十来个村庄放赈,我来问问,还放不放?” “为什么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们现有的存粮吃不到年底。虽然这次只拿出几十石粮食放赈,可是这么一放赈,咱们的粮食就只能吃到小年下。各处打粮都有困难,过年以前能打来多少粮食,没准儿。万一打来的粮食很少,弟兄们怎么过年?”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暂时不放赈,等再弄到一批粮食再说。” “今天放赈的事,已经对各村老百姓说了么?” “还没有。” 李自成低下头去,沉吟不语。如今离年下还有半个月,他本来打算今天放一次赈,到腊月底再放一次赈,让老百姓能够过年。可是如今粮食的来源如此困难,怎么好呢?目前将士们也是只能吃半饱,饿得黄皮刮瘦。倘若过年时再不让大家吃几顿饱饭,定会有许多怨言。俗话说,兵没粮草自散。难道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散伙么?可是如果不放赈,难道能眼巴巴地看着附近的百姓饿死和逃光么? “暂时不放行不行?”总管等不到闯王回答,小心地问。 “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再说。” 总管骑马走后,李自成又寻思片刻,决定去找刘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亲兵跑回老营去牵马匹,独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旷野寂静,一片荒年和残冬的萧条景象。自成走到一座破土庙前避避寒风,望着干燥的、万里无云的蓝天,长叹一口气。忽然他似乎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诧异。仔细一听,果然有人在坡下边呼唤,很像他小时母亲唤他的声音: “黄来儿!黄来儿!……” 声音拖得很长,微微打颤,十分凄惨。喊了几声就停下来,哭了两声,然后再喊。李自成的心弦被这呼唤声深深打动,暗想道:“多么像娘在叫我!”他迅速离开土地庙,走到可以望见坡下的地方,看见一个老婆着一只破荆条筐子,拄着一根棍子,正在艰难地往坡上爬,走两三步就站住回头呼唤,呼唤不应就坐下去哭。约摸半里外,小路旁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的心中明白了,赶快走下高坡,要去搀扶这个老婆。当他下坡时候,忽然想起来他的父亲,心中一酸,眼眶里涌满热泪。父亲李守忠是一个庄稼人,为着养家糊口,每到农闲时候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窑中烧熟,挑着走乡串村叫卖。他十三岁那年冬天,父亲已是五十多岁,一天下午,挑着没有卖完的瓦器回来,因为忍受饥饿,腿脚无力,在离家几里远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里。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脚下就是家乡的那个山坡,不远处就是父亲跌倒的地方,仿佛地上还散着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这一些幻象消失,他才看见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老,只有四十多岁,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脖颈很细,暴着一条条青筋。这个女人看见自成走到,也不害怕,只顾哀哀哭泣。自成问道: “大婶子,你是爬不上这个坡子么?” 女人止住哭,抬起头来打量他一眼,哽咽说:“可不是?人都饿得跟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会倒,连站也站不稳,还说爬坡!可是过了这个坡,离家还有六七里,用屁股在地上挪也得挪回家去。家里还有三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晚了都要饿死啦!”说毕,又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自成又问她几句话,知道她的男人病在床上,家里还有一位婆母,一个小侄儿。那个坐在路边不动的是她的小儿子,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刚才才吃了几口谷糠。她的大儿子在十天前随着他的兄弟和村人们出外逃荒去了。自成看看她的筐里,知道那装在小口袋里的是二升谷糠、半升黑豆,四五斤豆饼,另外就是沿路剥的榆树皮和挖的草根。 “大婶子,你这些东西从哪儿讨来的?” “从我娘家借来的。我爹娘也够可怜,可是他们不能看着我一家全饿死,借给这一点东西。” “这一点东西也不够一家人吃几天啊!” “挨一天是一天。在劫难逃,有什么法儿?只是可怜这孩子才十岁,是个嫩生生的人苗儿,也眼巴巴地看着饿死!”女人说毕,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自成向自己的怀中摸了摸,偏偏今天身上没有带散碎银子,连零钱也没带。他望望女人,望望坐在路边的孩子,不由地想起来幼年时候随母亲逃荒的悲惨情形,于是他下定决心,不管有多大困难摆在他面前,今天也要放赈。他用一只手提起荆条筐子,一只手拾起棍子递给女人,说: “大婶子,来,我帮你提着筐子。你拄着棍子,爬上这个高坡。你家是哪村的?” “张家湾的。” “啊,路还好走,翻过这个高坡就是平地了。快回去,听说义军今天又要放赈啦。” 一听说义军又要放赈,女人的眼睛亮了,赶快问:“副爷,你说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千真万确。” “唉,我的天!咱这一带的穷百姓永远也感不尽你们义军大恩!可是今天就放赈么?” “今天就放赈。” 女人急着要回村子去,又提高颤栗的悲声唤她的儿子。那小孩不但不理,反而倒在路边,不肯起来。闯王看这位大婶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揩泪,又是呼唤,便说道: “你不用叫他啦。马上就有几个弟兄来这里,我叫一个人把他带上来。这孩子是饿瘫了。” 女人听了,重新把闯王浑身上下打量一眼,看相貌不是等闲之人,论打扮却看不出一点阔气,而待人又十分和善,随即说道: “副爷,你真是一个好人。你也是个小头儿吧?” 闯王笑着说:“不是。我是个喂马的。” “你老别哄我。我看你不像是马夫,一定是一个小掌盘子的。” “我是个马夫头儿。” “也管十来个人吧?” 自成微笑着点点头。 “像你副爷这样好人,神会保佑你,迟早会升成掌盘子的。”女人说毕,又呼唤儿子,吩咐他等候片时,有人带他上坡,然后才拄着棍子,随在闯王背后,艰难地往上爬。 “你的小儿子可叫做黄来儿?”自成一边走一边问道。 “是叫华来儿,不是黄来儿。” “啊,我听成黄来儿了。” 女人解释说:“他是他老子朝华山时求来的,所以就叫他华来儿。”停一下,又叹口气说,“只怪他自己投错了胎,那么多富家大户他不去投,偏投到俺这穷家小户来,跟随着爹妈受罪!” 闯王笑着说:“我也是从华山求来的孩子。” “你也是?” “不是这西岳华山。俺县城东边有座小山,也叫华山,也有座华岳庙。有一年我爸爸去华岳庙烧香求子,第二年就生了我。” “副爷,你贵县是?” “小地方米脂。” 女人怔了一下,随即说:“听说李闯王也是米脂人,你们可是同乡么?” “是同乡。” “你一定见过他吧?” “当然见过。” “有人说闯王在这里,有人说不在这里。你可知道闯王到底在哪儿?” “我也说不清楚,只听说闯王快来了。” “你们闯王的人马真好。自己吃不饱,还几次拨出粮食来救济穷人!” 坡子越往上越陡。女人不住喘气,脚步十分艰难,不再说话了。自成有时不得不站住等她,搀她一把。等爬上高坡时,李强率领一群亲兵也骑着马奔到,在自成的面前跳下马来。女人吓了一跳,不敢做声。自成对亲兵头目吩咐: “李强,你快去把躺在路边的那个小孩子带上来,然后回老营去,叫总管赶快放赈,不得迟误。你就说我说啦,不要怕军中缺粮,天塌有我长汉顶着,我有法子弄来粮食。去!” “是!” 见李强上马奔下高坡,闯王笑着对女人说:“大婶子,等你回到村里,就该放赈啦。”说毕,他跳上乌龙驹,带着亲兵们飞奔而去。女人简直吓得糊涂了。她还没有清醒过来,李强已经回到她面前,一俯身从马鞍上把华来儿放到地上。女人顾不得说感谢话,赶紧问: “副爷,刚才替我提筐子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李强笑着回答说:“他么?……他是俺们的头头儿。” “也是个掌盘子的?” “是个大掌盘子的。” 李强没有时间同这个女人多谈话,勒转马头,加了一鞭,向老营飞奔而去。女人恍然大悟,不由地大声叫道: “我的天!难道刚才的那一位就是闯王么?” 李自成同刘宗敏商议之后,下午又把几位大将请到老营,一起计议。恰好这一天高一功也从蓝田交界的地方回来,赶上了这次会议。听了几位大将的发言,自成明白当前的情况比他原来所知道的更坏。在偏将和士兵中有不少人因粮草困难,对留在商洛山中练兵都有二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心发慌,操练个屌!”又说,“闯王不许往别处去,硬叫驻扎商洛山中,这才叫坐吃山空。倒是人家郝摇旗的想法对头。”弟兄们对于在目前情况下整肃军纪,对于分出粮食来救济饥民,都有一些闲言碎语,总之是希望自己稍微吃得饱一点,害怕困死在荒山穷谷里。至于对准备屯垦的事,那怪话就更难听了。有的说:“闯王想得倒美,可是种子在哪里?农具在哪里?别说这事办不成,即使办得成,老天爷不帮忙,继续旱下去,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与其浪费种子,还是吃了好。”另有人说:“咱们闯王是看《三国演义》看邪了,如今打了大败仗,连脚跟还立不稳,却想学诸葛亮渭南屯垦的故事,真是虎瘦雄心在。”几位大将原来只把这些话当做笑话听,不放在心上,因为十年来习惯于人们所说的“流寇”生活,难免不有军纪松懈的时候,军中什么样的闲话没有?可是大家同闯王在一道一琢磨,才认为情况和往日不同。如果不赶快解决粮草问题,不但闯王的许多打算都会落空,连现在回来的这千把人也会离心。 特别使闯王感到意外的是,在几个亲信大将里边也有人不同意继续停留在商洛山中。他们不是别人,竟是他的侄儿李过和袁宗第。他们不明白说出他们希望早离开商洛山中,却只说下边将士们如何急于想去河南,想赶快树起大旗来大干一番。开始时候,仍像往常议事的情形一样,自成总是默默地听几位大将说话,自己只在紧要地方说一两句话,倒是在心中盘算的时候多,但后来他再也忍耐不住,虎地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走了一阵,然后坐下去,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兵要练,军纪要整饬,老百姓也要救济,至于屯垦,等过罢年,看情形再说。几个月内,决计留在此地练兵,哪儿也不去!” 李过看见叔父的脸色严峻,口气坚决,吓得不敢做声。袁宗第嘻嘻笑着说: “李哥,下边将士们盼望早一天树起大旗,出山去大干一番,不也是好意么?” 自成把口气放得和软一点,说:“老弟,虽然将士们也是好意,可是他们只看见一面,不明白我的宗旨。你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了?”停顿一下,他看见宗第只是笑着不做声,随即接着说:“十年来,咱们总在打仗,跑路,很少能在一个地方盘上几个月。如今得到这个机会,为什么不练兵?连敬轩在谷城还日夜练兵,咱们岂不更该练兵么?别看咱们目前的人马很少,只要能够操练好,军纪整饬好,这就是真正本钱,是个正经根子。”他转向大家说:“咱们这一支起义人马,十年来路子是怎么走的,大家总不会忘记吧。我们这一队是崇祯二年春天起义的,人数不多,归到高闯王旗下编为第八队。虽说咱八队的人马不多,可是走的是一条正路,所以受到高闯王的看重,也被其他各营另眼相看。咱们走的路正,正在哪里?就正在咱们一开始就立下一个起义到底的大宗旨,不推倒明朝的江山决不罢休。我那时自称闯将,咱们的八队也称闯营。要是离开一个大宗旨,岂不是瞎闯?能够闯出个啥牌名?咱们立志灭亡无道明朝,救民水火,就是按照这个宗旨做事。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大小头领,抱有这种大宗旨的人不多啊。咱们老八队因为抱定这个大宗旨,所以不管遇着多大困难,一不投降,二不扰害百姓。一支起义人马,倘若没有这样大宗旨,就是方向不明,没有奔头,胡混一场。从前十三家七十二营,人马可真不少,可是大都是军纪不严,宗旨不明,所以这两年才都走下坡路,有的投降了,有的完事了。咱们不须多久就要重新树起大旗,尽管朝廷还骂咱们是流贼,咱们可一定得成为仁义之师,还得成为百战百胜之师。今日我下狠心停留在商洛山中,就为的是想替日后的百万大军打个好根基。所以必须整顿军纪,必须加紧练兵。这件事关系重大,势在必行,你们万不可随风摇摆,三心二意。” 袁宗第的脸上有点儿发热,心中认为自成所说的话确实在理,用巴掌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大声说: “妥啦,李哥,你不用多说啦。哪怕一天喝一顿稀糊涂,没有糊涂喝挖草根充饥,我姓袁的也要跟着你下劲儿练兵,整饬军纪!” 自成半开玩笑说:“目前确实困难得很,可是你不要害怕。活人不会给尿憋死。困难能把咱们压扁么?只要咱们自己不泄气,挺起腰杆来,压不扁的,放心!” “看你说的!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眨眼人头落地,我袁宗第从来没害怕过,会能够在困难前直不起腰杆?李哥,以后你倘若听见我说出一句害怕困难的话,就叫我头朝下走路!” 大家都笑了起来。李自成轻轻地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 “像咱们这号从枪刀林里混出来的人,在沙场可以视死如归,毫不含糊,就是有人害怕过困难日子。摇旗在沙场上什么时候装过孬?可是一看商洛山中的日子困难,熬不住苦,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在困难面前挺起腰杆不泄气,并不是容易的。这也是磨练啊!”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点头。高一功望望闯王和刘宗敏,说: “目前既要养兵,也要养民,既要为目前着想,也要为明年荒春着想,光按照现在筹措粮食的办法是不行的。你们两位可想出来什么好的法儿没有?” 刘宗敏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有!赶快攻破几个富裕山寨,不愁没有粮食!” 闯王接着说:“只要咱们能攻破两三个防守坚固的山寨,其余的山寨就不敢不借给粮食。如今离年底只有半个月了。咱们必须在年底以前至少攻破一个山寨,好让将士们和老百姓快快活活地过年。” 一听说要进攻山寨,袁宗第和李过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齐声说好。李过说: “近来弟兄们在背后嘀嘀咕咕,大家盼望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下令叫他们明天去攻寨,包管今晚上就高兴得不肯睡觉。” 袁宗第说:“闯王,你决定先攻哪个山寨,把这个活儿交给我行不行?” 自成笑着说:“你另有重要活干,这件事暂时不要你去。” “要我干什么活儿?” “剿匪。” “什么?” “剿匪!”自成带着气愤说。“这些大杆子,小杆子,零星刀客,小贼毛子,不能打富济贫,只会苦害良民。老百姓有几升粮食也给他们抢去,牛、驴都快给他们抢光啦。这样下去,老百姓如何能活得成?咱们也叫人劝说过几个大杆子头儿,他们不听话。咱们既然在此地驻扎,就不许他们在这一带动百姓一草一木。有本事的去攻山寨,没本事的趁早滚远一点。咱们遇见官兵就剿兵安民,遇见土匪就剿匪安民。总之要叫老百姓活下去,活下去!” 李过说:“按说这些土匪确实该剿,只是,二爹,会不会有人说咱们是大鱼吃小鱼?” “这不是大鱼吃小鱼,是一正压百邪。” 刘宗敏对宗第说:“老袁,给你三百人马,限你在年底前把方圆几十里以内的贼娃儿收拾干净,开年后再收拾远处的。近一个多月,咱们越是宽容大量,他们越是肆无忌惮。火星爷不放光,不知神灵。你要多砍几颗脑袋!” 袁宗第向自成问:“派谁去攻打山寨?” 自成回答说:“请玉峰哥去,捷轩和补之事情多,离不开,只有玉峰眼下没有多的事。” 关于先攻哪个山寨,闯王近些天总在考虑,已经考虑成熟了。离老营不到二十里路有一个宋家寨,十分富裕,但一则因为寨子在山头上,地势险峻,并且每次向寨中借粮,寨主宋文富都小心应付,如期送到。所以虽然这个寨位置在“卧榻之侧”,相离很近,但闯王决定暂不攻打。从这里往西去大约有七十多里路,有一个山寨名叫张家寨,住有三百多户人家。寨主姓张,家有几百顷田地,在商州和西安还有当铺,富而不仁,鱼肉一方。另外还有几十家姓张的虽不似这家豪富,也都很殷实。近来有很多邻近富户,为避土匪,搬到这个寨里居住,使寨中增加到四百多户,男女老少人口在两千五百以上。寨的位置是在一座小山坡上,并不险峻,只是乡勇众多,防守严密,不是熟人谁也不能进去。寨主张守业自恃手下乡勇众多,时常派乡勇出来剿匪,同附近的大小杆子结成死仇。农民军两次送信借粮,他都置之不理。李自成决定先攻打这座山寨,不仅为着它富甲一方,也为的先攻下它有敲山震虎的作用,使别的山寨不敢再抗不借粮。但是以今天义军的力量要攻取这样的山寨,显然是十分困难,简直是没有谱儿。除刘宗敏已经知道自成的妙计外,其余的人都感到奇怪,用疑问的眼色望他。田见秀一直没说话,这时因为担子放在他身上,忍不住问: “你给我多少人马?” “也是三百人。”闯王笑着说。 “只给我三百人?”田见秀吃惊地睁大眼睛,含着微笑问。“你估计守寨的有多少乡勇?” “我同捷轩估计了一下:原有住户加上四乡逃去的,寨里大约有四百户以上。平时寨中有三百名乡勇,守寨时家家男人都上寨,会有一千多人。倘若妇女儿童也上寨,那就更多了。” “自成,你常读孙子兵法,有一句‘十则围之’的话你大概忘啦。”田见秀拈着短胡子嘿嘿地笑了笑,又说:“你可有什么妙计?当然,对付这样的山寨,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你说的很是。当然只可智取。”自成暂时不把计策当着众人说出来,随即转向袁宗第,说:“汉举,你现在就带人出发。虽说剿匪必得杀人,可是能少杀就少杀,赶他们滚开就行。那些贼娃子,不是饿急也不会干这号买卖。事情很急,我不得不催你快走。等你把这个活儿干完,好腾出手来去帮助玉峰。” 一听说剿完土匪以后还派他去帮助田见秀进攻山寨,袁宗第十分高兴,站起来说: “好,我现在就去点齐人马。” “去吧,临出发前你再来一下。”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命令李过赶快回去准备一下,连夜出发,往商县境内找黑虎星,一方面把剿灭附近土匪的原因对黑虎星说知,一方面请他在破张家寨这事上帮一把忙,并凑近李过的耳朵把要使用的计策简单告诉了他。李过笑着说: “二爹这个计策黑虎星一定赞成,他同张家寨一向有血仇。” “你现在就去准备,黄昏后出发。替我带点礼物去,就说我问候他那里全体兄弟。” 田见秀已经大体明白了闯王的计策,觉得心上稍微轻松了。等刘宗敏和李过走后,闯王又留住田见秀谈了一阵,把办法详细地研究一下。田见秀临走时,闯王一直把他送出村外,又同他并马走了一段路。最后,闯王望着他说: “玉峰,咱们能不能在商洛山中住下去,老百姓能不能度过年关,就看咱们能不能在年关前攻破一两个富裕的山寨。如今千斤重担放在你的肩上。万一不成功,咱们只好离开这儿,一切打算都付之东流!” 听了这话,田见秀又感到自己的担子过于沉重,深怕辜负了闯王的托付,但又不好推辞。踌躇片刻,说道: “这事干系重大,只怕我力不胜任。请一功和我同去怎样?” “一功今天才回来,有许多事需要同他谈谈。我想让他在老营休息一天,赶快回到原处。倘若他在年关以前也能攻破一个寨子,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在细心周到上我不如一功,在临机应变上我不如补之。” “你放心去吧,过几天我会悄悄地到你那里帮你一把。我曾考虑再三,认为只有你去合宜。你在咱们义军中是有名的忠厚长者,去同张家寨打交道他们会乐于跟你来往。再者,由你去主持攻寨,也可以少死一些无辜。” 田见秀不好再说话,怀着略微沉重的心情,向闯王拱拱手,策马而去。 第二天五更,田见秀率领着三百人马向张家寨方向出发,沿途剿匪,打跑了几个杆子,杀死了一些一贯奸掳烧杀的土匪,夺得了不少肉票。他把这些肉票问了问,其中大半是没有什么钱的小户,都放他们回家,只把那些比较有家产的票子留下来,通知他们的亲属来赎。但名义上不叫做赎,叫做随便送点礼物为弟兄犒劳。对于夺得的几个花票,都严禁弟兄们侮辱,也通知亲属领回。五六天内,田见秀只在离张家寨十里到二十里远近转来转去剿匪,一面派人给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送信,说明他要替地方剿匪安民,决不动老百姓一草一木。只有一次,他派出几十个骑兵突然到了离张家寨五里以内,但那是因为他探听出有一小股刀客窝藏在一座树林中,他派人去把他们赶跑。 农民军派出袁宗第和田见秀两路剿匪,在商洛山中成为一件重大的新闻被人哄传。因为刀客们往往连穷百姓仅有的几升粮食、几只山羊,甚至连鸡、鸭都要抢去,弄得路断人稀,鸡犬不宁,所以大多数穷家小户对剿匪都很高兴。那些剿匪的义军还没有去到的地方,都等着义军快去;来向义军告状的、送消息的、反映各种情况的,每天不断。张家寨的人们对于田见秀的大名早已熟悉,并且知道他一贯行事都与别人不同,在“流贼”头领中有忠厚长者之称。起初接到田见秀的书子,张寨主还有疑心,置之不理,加紧守寨。几天之后,他们看见农民军确实是在剿匪安民,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欣慰。恰好在田见秀夺得的票子里边有几个人是张家寨的亲戚,这些人家近来也搬到寨中逃乱。还有一个花票就是寨中的姑娘,在婆家被土匪拉去。到了这时,寨主张守业不得不派人带着礼物,抬着猪、羊和烧酒,拿着他的大红帖子去拜见田见秀,帖子上按照当时士大夫阶层平辈交际的习惯,谦称“侍生”。 张家寨派来的代表是寨主的远房哥哥张守敬,一个破落的地主和赌博光棍,一向同杆子打交道都由他出面。这种人既为地主办事,做寨主的腿子,但也不愿意得罪杆子,遇机会还想交几个江湖朋友。人们把这种人叫做两张皮。虽然双方都对他不完全信任,但遇事还不得不找他在中间说话。他自己也利用这种身份混水摸鱼,弄点儿外快,至少有机会吃喝几顿。田见秀对这位代表十分客气,走出村外相迎。张守敬跟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见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掌盘子的,熟悉他们的生活,甚至有些羡慕。在杆子中流行的两句话是“夜夜娶亲,天天过年”。他想,纵然传说李闯王的人马如何与杆子大不相同,但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他没有亲眼看见,总不肯十分相信。他想,说他们比杆子好是没有可疑的,但也不会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好法。等他一看见田见秀,简直感到意外。这个在李闯王麾下十分有名的人物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尾巴棉布袄子,补着补丁,腰中束着一条布带子,棉裤的膝盖上也补着补丁,完全像普通的庄稼人打扮,只不过衣服还干净,也不是破烂得“鹑衣百结”。从他的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英雄模样。“嗨,李闯王手下的大头领竟是这样朴实!”张守敬不由地在肚里叫道。 田见秀住在一家小地主的堂屋里,这家地主如今也逃到了张家寨住。同客人坐下以后,互相说了一些客套话,田见秀就说明义军在商洛山中不打算久住,到明年春天要往别处去,但既然住在这里,就不能看着老百姓受土匪残害不管,所以才剿匪安民。张守敬满口称颂,随即把礼单呈上,上边开列着纹银二百两、大红彩缎八匹、本色山绸二十匹、松江棉布二十匹、粗细粮食共十石、猪二口、羊四只、烧酒二百斤。田见秀接过礼单一看,笑着说: “敝军驻扎商洛一带,对地方多有骚扰,何敢受此重礼。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负贵寨主雅意,只好留下一两样,其余的还请老兄带回吧。” “哪里话!哪里话!”张守敬站起来说,“贵军剿匪安民,功在地方。区区薄意,何足挂齿。足下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礼太少,就是不给面子,小弟就不好回寨复命了。” “既然这样,只好全部收下。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礼物已经来到大门外,田见秀吩咐预备酒饭招待,随即向张守敬笑着说: “不瞒老兄说,敝军口粮欠缺,更无酒肉,今日只好用你们送来的东西款待你们,这也算借花献佛。” 正谈笑间,有人来禀,说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队人马已经回来,捉到了三个看票的,起出来五个票子和两个花票。田见秀立刻叫谷可成陪着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张守敬向谷可成说道: “你们贵军的大小掌盘子的都很俭朴,我今天还没看见一个穿绸挂缎的。田将爷尤其俭朴。往年你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俭朴么?” “他永远是这样俭朴。在前两三年我们极盛时候,他手下有一万人,也是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 “你们有时打开城池,得到许多绫罗绸缎,轻裘美服,金银珠宝,难道他全都送回家去么?” 谷可成笑着说:“我们田爷没有家。每次打开城池,分给他的东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给手下将士,自己不要。崇祯八年春天打开凤阳以后,全军十分富裕。在别的营里,许多做头领的人都把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们闯营自来不兴这一套。连我们李闯王也只穿蓝布箭衣,下边都跟着学,成了风气。田爷比别人更喜欢俭朴,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 “啊呀,真奇怪,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人马,这样做大头领的!田爷可喜欢喝酒么?” “不大喜欢饮酒。打开凤阳时候,连着几天军中摆筵作乐,他常常不去吃酒,不是到弟兄或老百姓堆中扯闲话,便是到庙里去同老和尚下棋。” “你刚才说他没有家,难道连一位压寨夫人也没有么?” 可成笑着说:“我们不是山大王,用不着压寨夫人。” “啊啊,失言,失言!在下不知忌讳,言语冒犯,务乞恕罪。” “哪里话!这算什么冒犯?”谷可成觉得有趣,大笑起来。“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支义军,不是草寇,不是杆子,所以在我们这里说话很随便,什么都不忌讳。你问我们田爷为什么没有夫人么?” “是,是。” “他的老婆早亡故了。这些年别人常劝他娶个老婆,他总是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别人也就不好多劝啦。” 当谷可成陪着客人谈话时候,田见秀已经到了相离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他看见几个弟兄和一群本村男女在围着花票看,纷纷问花票们的家是哪个村庄,婆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有的花票低着头,红着脸,不肯回答。见秀立刻叫众人全都出去,在门口设了岗哨,不许闲杂人随便进来。他把男票和花票分开,问过了他们的家乡居住和姓名,便退了出来,在大门外对一个负责看守的小校责备说: “我前两三天就说过,遇到夺回花票时,不许弟兄们和本地老百姓围在她们身边看,打听姓名和家乡居住。你怎么不听从我的话呢?” 小校红了脸,嘻嘻笑着说:“我看这些老百姓是关心才来问一问,没有坏意思。” “自然没有坏意思。可是这些花票都是方圆左近二三十里以内人,给土匪拉来受了糟蹋,正觉没脸见人,这个一问,那个一问,日后张扬开了,有的羞辱不过,说不定会寻短见。我们只可赶快通知她们家中派人来领回去,怎么可以叫闲人随便张扬?” 他又到另一个院子里看那些被抓来的土匪。这是三个年轻人,面黄肌瘦,看见他扑通跪下。他打量他们一眼,叫他们站起来,并叫人把他们手腕上的绳子解开,问道: “你们都是看票的?” “都是的。”他们回答说。 “谁是票房头儿?” “回掌盘子的大爷,小的是票房头儿。请你杀我一个人,恩典恩典,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 “你姓什么?” “贱姓瓤子。” “我们这里不忌讳。可是草字头的范?” “不,不,不是。是……瓤子梨花的瓤子。” 见秀扑哧笑出来,说:“不要忌讳嘛,看你说得多别扭!噢,你是樊梨花的樊。名字呢?” “穷人家,没有大号。小名儿小五,人们就叫我瓤子小五。” “蹚多久了?” “今年秋后才下水。也是饿得走投没路啦,只好跟着别人蹚,不膛也是死!” “我看你们都是穷百姓,不是惯匪,我不杀你们,也不打你们。你们不要再蹚啦,还是回家做老百姓吧。”田见秀转向小校吩咐:“中午叫他们饱饱地吃顿热饭,再取点零钱给他们,打发他们走。” 田见秀回去同客人重新坐在一起谈话时,张守敬提起来赎票问题,想探探他的口气,共需要多少银子。不等客人把话完全说出,见秀赶快截住说: “恭甫兄,银子的话请你莫提。敝军的宗旨是剿匪安民,并不是为的银子。何况,我们对令昆仲都是久仰,本该备点薄礼,亲到宝寨趋谒,以表仰慕之心,只是无人介绍,深恐冒昧。今日劳兄台光降敝营,实在万分荣幸。倘蒙令昆仲不以草莽见弃,今后做个朋友,遇事互相关照,什么都有了,何在乎几两银子!” “玉峰老兄,话虽如此,但愚弟怎好把票子白白儿领回去呢?并非弟一定要提起银子,实在说来,也只是要略表敝寨父老兄弟的感激之情。何况贵军在此剿匪,功绩卓著,就不说那些票子,敝寨也应该拿出若干银子为弟兄们买双鞋袜。” 争执半天,田见秀一味逊谢,不肯说出银子数目。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说: “恭甫兄,银子数目弟决不说。你们自己斟酌,不管多少,表一表你们的意思就行。即使送来一钱银子,弟也决不嫌少。如果斤斤计较银子多寡,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大概贵军目前很需要粮食吧?” “提到粮食,敝军确实困难。还有,老兄大概也知道,敝军在万分困难中还经常赈济饥民。倘若宝寨可以惠借粮食若干担,不胜感激之至。” “不知需要多少?” “多寡都可。既蒙惠赐,但请从速,因弟不拟在此久留,恐一二日内就要往别处剿匪去了。” 张守敬见田见秀如此厚道,毫不要挟,大为放心,并且认为张家寨很应该同田见秀拉个交情,以后鱼水相帮。在吃酒时候,又谈到剿匪问题,他趁着这个机会,满面堆笑地试探着问: “近来敝处一带的最大杆子是谁,老兄可知道么?” “知道,是黑虎星的杆子。” “对,对。敝寨有练勇数百,零星小股杆子都好办,就是对黑虎星不好办。” “我已经派人送去书子,劝他不要再来这一带骚扰。倘若他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就对他不讲客气。” “可是,听说他同你们一只虎李爷烧过香。” 田见秀笑着说:“我怕他们烧的是断头香。” “此话怎讲?” “一只虎当日因见他还讲义气,也颇有向善之心,所以才同他烧香。不想他近来还是土贼性情,奸掳烧杀,残害百姓。补之已经规劝过他,他不惟当做耳旁风,不肯听从,反而背后说些二话。如今补之已经不理他了。再者,我们李闯王的老八队一向纪律很严,纵然是亲手足犯了军纪,也不容情,何况是烧香弟兄?虽说闯王本人不在商洛山中,可总哨刘爷对事情比闯王还要顶真,补之纵然是闯王的亲侄儿,也不敢以私害公。我说他们烧的是断头香,就是这个意思。” “喝,这真是大公无私!”张守敬把杯子向见秀的面前举起来,说:“单凭这几句话,我就该敬你一杯。”喝过这杯酒,他又说:“玉峰兄,既然你说出这话,我就不妨直言了。” “当然,有话请说在当面,不要见外才好。” “这个黑虎星,一向同敝寨不睦,前天晚上又下了一封书子来,真正是岂有此理!” 田见秀在心里说:“自成的计策出来啦,怪道你们今天送来这么一份儿厚礼!”他装做略带吃惊的神气问: “书子里讲的什么事呀?” “黑虎星在书子里责备敝寨不该勾引你田爷来此剿匪,杀害他的朋友,百般辱骂,定要兴兵报仇。书子里还限敝寨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给他细粮一百石,纹银五千两,好马十匹,好骡十匹,猪羊各二十只,作为年礼。倘不送去,不日攻破寨子,杀得鸡犬不留,寸草除根。你看,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田见秀怒形于色,把杯子猛一放,当的一声,半杯酒完全溅到桌上,说:“好个不识抬举的黑虎星,竟然敢故意往我田某的脸上撒灰!你们打算怎样给他回话?” “敝寨防守很严,自从荒乱以来,见过些大股杆子,还没有失过一回。我们谅他黑虎星也不敢真来攻寨,纵然来攻也是白白地损兵折将……” “你们可不要太自满,吃了大意的亏啊!”田见秀提醒一句,脸上又露出笑容。 “请老兄放心,并非愚弟酒后乱吹,敝寨确是像铁打铜铸的一般。” “万一他烧你们寨外的庄子怎么办?” “敝寨也担心他这一手,所以打算派人去同他讲和,拿出一些银钱、粮食,但求暂安一时。只是,”张守敬嘻嘻一笑,说:“既然他说是敝寨勾引你田爷来此,杀了他的绿林朋友,还得请老兄派人告诉他,你来此地原与敝寨无干。” 田见秀的脸一寒,沉吟片刻,说:“恭甫老哥,既然黑虎星对我撕破了面皮,就由我来对付他吧。我想他一二日内一定会派人到贵寨催款,说不定还会烧你们一两处庄子。他们来的时候,请你火速派人前来告知。我要杀他几个人,赶他滚蛋。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倒找上门来了。既然如此,我要他再不敢骚扰宝寨!” “倘能如此,敝寨实在感激不尽。但能将黑虎星赶走,敝寨定当另有重谢。” “剿匪安民,理所应该,何必说谢。” 午饭以后,田见秀把张家寨的几个票子交给了张守敬,并派谷可成带二十名骑兵护送他们回寨。田见秀还叫弟兄们牵过来几匹马,请张守敬和被土匪折磨得十分衰弱的票子骑上。他亲自把张守敬送了二三里路,转过一个山脚,又站在岔股路**谈一阵,才拱手相别。 在转回村子的路上,田见秀暗暗思忖,看出来闯王的计策有了三分把握,但到底能不能成功,仍觉没有谱儿。想着全军的困难情形和自己前来破寨的艰巨责任,不禁又感到心头沉重。还没有走到村边,他忽然看见村边多添了一些马匹,而特别高大雄骏的乌龙驹赫然在目。他的心中猛一喜,正要问,一个小校跑到他的面前,小声禀报说: “将爷,闯王来啦。” 闯王只带了十来个人,来到了田见秀驻扎的村内。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田见秀报告情况,听完以后,饭也吃毕了,笑着说: “玉峰,咱们这个计是打鬼就鬼,看来成功的成分很大。你派谷可成护送他们去,可要进寨看看么?” “我嘱咐他这一次不要进寨,一则不得不提防万一吃亏,二则还不到进寨察看地形的时候。这次只让他在寨外把地形看清楚赶快回来。” “也好。这样也免得万一会引起寨里的人们疑心。” 一个亲兵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顺便对田见秀说樊小五等三个人仍想见他一见。田见秀问道: “他们怎么还没走?见我有什么事?” “他们不愿回家,想恳求你把他们留下,哪怕是当马夫也情愿。” “这个……” 自成问:“什么人?怎么回事儿?” 田见秀笑一笑,把樊小五等的事情对自成说了一遍。自成略一思忖,说: “本来么,他们回到家中也没有法子过活,别人还认为他们蹚过土匪,看过票子,抓住他们也是不得了。我看,他们既然不肯走,就收留下吧。” “可是没有牲口给他们骑。” “咱们总得再成立一支步兵。” “你不怕粮食困难?” “要是不从根本上解决粮食困难,全军都活不成;要是这根本困难一旦缓和,何在乎添少数步兵。” 田见秀点点头:“好,把他们留下吧。” “唉,田哥,我是为着在粮食这个难题上心中焦急,今日才赶来这里看你。咱们目前在粮食上确实困难万分,可是咱们的弟兄还没有饿死,老百姓已经有不少饿死的啦!” 自成屏退左右,告诉见秀说:近几天留在老营附近操练的弟兄们虚弱得更厉害了,竟有人在下操时昏倒在地上。他已经传下令去,将每天的两操改为一操。老百姓已经有人挖观音土吃,有些村庄已经有老年人和小孩饿死。将士中的怨言比前几天更多了。昨天有三个弟兄开小差被捉了回来。他一看这三个弟兄有两个骨瘦如柴,有一个浮肿得跟判官一样,不忍杀他们,但军律又不能放松,只好忍痛杀了一个,其余的两个各责二十军棍,贯耳游营。他知道他们都受不了军棍打,不得不暗示行刑的人,打二十出头棍子,做个样儿。当闯王谈这件事情时尽管竭力使脸上挂着微笑,不使田见秀感到难过,但他的眼睛却是潮湿的。随后,他又说: “玉峰,目前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看着老百姓实在可怜,再不立刻弄到粮食救济,过年以后会有大批饿死。咱们既然驻兵在此,可不能坐视不管!另外,目前在咱们的士兵中,有些人只看见眼前困难,不往远处看,也不信咱们能渡过难关,说出怪话:‘不怕官军来打,就怕不打自散,不散就同归于尽。’” “是什么人竟敢说这种丧气的话?这不是扰乱军心么?” “说这样话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已经嘱咐将领们不许追究。只要他们不哗变,不开小差,决不追究。那些说怪话的,有许多人跟随咱们起义多年,挂过多次彩。他们如今在饿着肚子,怎能过于责备他们说怪话?况且,有些人不说怪话,说不定心中的怨言更多。咱们的将士从起义以来南杀北战,叱咤风云,只记得十三家七十二营荥阳大会,只记得横扫江北,大破凤阳,谁也不肯想一想咱们也曾经困在车厢峡,几乎完事。如今他们一见十三家不是被官军消灭,便是纷纷投降,而咱们遇到惨败之后又遇到这样的困苦艰难,难怪不有人灰心丧气。”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自成,既然军心不稳,可万万不能大意!” 李自成沉吟片刻,说:“我们的部队毕竟同官军不一样。官军一旦缺少粮草,就会鼓噪哗变。咱们的将士多年来随我一道造反,同生死,共患难。如今虽然有怨言,也有人想开小差,可是鼓噪还不会。只要能赶快攻破张家寨,弄到大批粮食,军心就稳了。开春后再连破几个寨子,打几个小胜仗,军心就会重新振奋。目前就看你这一炮响不响。你看,什么时候可以破寨?” “这话很难说。目前还八字没一撇儿哩。” “玉峰,事不宜迟。今天二十,离小年下还有三天。我想,咱们就决定在小年下以前破寨吧,不能再耽搁了。” 田见秀吃一惊:“怎么能这样快?难道用硬攻么?” “不,仍用计取,免得将士们伤亡太多。” “用什么计策会这样快?” “如果不是今天张守敬来一趟,把票子领回去,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能够破张家寨。今天你做得很好,明天他一定还要来一趟。原来我想的几步棋,立刻就可以走啦。”自成站起来,用决断的口气说:“好,不要夜长梦多,决定在后天早晨太阳出来以前破寨!” 他把想好的几步棋对田见秀一说。见秀点着头琢磨一下,觉得很行,但又不放心地问道: “他们明天会一定派张守敬再来么?” “按道理讲,明天张守敬一定会来。”自成想了一下,接着说:“好吧,我又想了一个主意,使张守敬不但断无不来之理,而且按照咱们选定的时候来。” “竟有这样把握?” “有,不过将来破寨之后少不得多少分给黑虎星几十石粮食。我原想只请黑虎星只给张家寨送一封要粮要款的书子就行,如今还得他带着几百人马来张家寨外边闹腾一下了。” 自成把他所想出的主意告诉见秀。还没等他的话完全说毕,见秀把桌子一拍,跳起来说: “行!行!就照这计策办!这不叫别的,应该叫做‘李闯王智取张家寨’。” 两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方才的一团愁雾从心头上扫开了。随即,闯王写了一封书子,唤来随他来的老兵王长顺,派他立刻将书子飞马送往黑虎星盘的地方。如今黑虎星已经把人马盘在离张家寨三十里远近的地方,以便随时在闯王需要时帮一把忙。王长顺因几次赶着驴群出外买粮,对这一带的道路比较熟悉。 晚上,李自成临走时候,忽然皱起浓眉,叹口气,拉着田见秀的手说: “玉峰,有人说尚神仙在路上出了事,已经死了!” 见秀大惊:“嘿!嘿!真的么?” “只是个荒信儿,不知到底真假。可是路上兵荒马乱,拦路打劫,得财伤主的事儿原是常有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咱们的一个细作今天从西安回来,说他从西安药材行里得到消息:有一个从西安往北京的药材客官,走到平阳附近,主仆二人给人杀死在路上,把贵重药材和银子给抢走了。药材行中有人说这个客官就是子明,因为衣服很像,也是个高个子,四十多岁。但是也有人说不是的。” “真是倒霉!” “如今且不去管,慢慢打听,等候确实消息吧。但愿子明能一路平安到了北京,死的是别的客官。” 他们都不再谈这件事。田见秀默默地把闯王送出村庄,望着他同十几个亲兵上马走了。过了一阵,见秀的心思又回到破张家寨的问题上来。 第二十五章 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和士绅们、财主们看见票子不用赎就被放回来,而且田见秀还派人护送,又听了张守敬叙说田见秀如何仁义,如何忠厚,如何决心剿匪安民,愿意同寨上做朋友,答应给黑虎星一点颜色看看,所有这些,都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特别是几个票子的被送回来,在全寨中大为轰动,认为这是破天荒的事。过去城里的官军也下乡剿过土匪,有时打掉票子,有时起出票子,可是他们把票子当做奇货可居,非要交足了钱才肯放回。哪有过像这样慷慨仗义?这真正是闻所未闻! 张家寨的人们丝毫也不怀疑田见秀有什么别的诡计。这是因为:第一,他们看见农民军近来在商洛山中剿匪安民是真的,确实杀了一些作恶多端的惯匪;第二,他们平素常听说田见秀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如今事实证明是果不虚传;第三,他们也知道李自成的老八队和别的“流寇”不同。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田见秀只带着三百骑兵前来剿匪,所以他们更不疑心田见秀会有破寨的心思。 这天晚上,在寨主的客房里聚着本寨的几位管事人和几家肉票的当家人,商量如何酬谢田见秀。钱财当然只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们身上,别人只是来帮助研究一个适当数目。但是这些苦主们在票子回来以前,每天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东求情,西托人,辗转向杆子哀求,愿意出很多银子赎人,只害怕土匪们一怒把票子撕了。甚至为着打救亲人,不惜倾家破产。这些票子之所以没有赎成,不是因为苦主们不肯出钱,而是因为杆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价,尚未说妥。可是如今票子们平安回家了,要谁家多拿出一两银子就好像要从身上揭掉一层皮,疼到心里。他们对着诉苦,都说自己乡下的地荒了大半,不荒的地也因为连续旱灾,没有收成,搬到这张家寨以后,青石板儿上过日子,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手中的浮钱都一厘一厘耗干了。总之,尽管他们有的人把银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阎王债,却谁都把自己说得是从黄檗汁里泡过的,苦不堪言。谈到二更以后,仍然没有眉目。张守敬大为生气,只好抹下脸皮,说出丑话道: “你们这些土财主儿,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拄哀杖不哭爹。票子没有放回来,你们托我想办法赎票子,难道也这么诉苦么?既然大家说得这么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儿搔痒——多这一道子。明儿一清早,我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他故意称田的表字,以表示对田的尊敬),永不再过问这号闲事。到那时,你们有的哭爹,有的哭儿,活该!” 几句话,说得苦主们哑口无言。张守业玩弄着翡翠扳指,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心中暗笑。过了半天,他慢条斯理地开言说: “三哥,你不要生气,有话慢慢谈。不要一头碰到南墙上,把事情弄得没有转弯余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个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还给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么话!你怎么好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都是邻亲,能够让田玉峰把票子撕了么?笑话,笑话。”张守业转向苦主们,接着说:“你们各位休怪我直言,连我也觉得不像话。倘若你们不住在我的寨里,我跟三家兄根本不会管你们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着我的名帖去拜见田玉峰,——虽说礼物是你们大家凑的,可是寨上也出了一些,——所以这事情我不能脱掉干系。田玉峰还不是看在我三哥面子上才把票子放回来?你们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过河拆桥么?何况这桥才过了一半!” 一个苦主说:“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不叫令昆仲失掉面子。” “照,照,这才像话!” 张守业和张守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好说歹,最后决定叫大家拿出一千两银子和五十石粮食,粗细对半,另外拿出来五十两银子给张守敬作为酬劳。银子和粮食按照各家家产大小分摊。大家对这个总数都还满意,因为倘若票子从杆子手里赎回,至少要破费三四倍的银钱和粮食。把数目议定之后,大家又担心这个数能不能使田见秀心中满意。他们决定请张守敬明天去一趟,把这个数目说明,倘若田见秀同意,然后就把银子和粮食送去。 差不多到了三更时候,众人刚刚散去,张守业正要就寝,忽然听见寨墙上一片呐喊,炮声乱响。他慌忙跑到院里,看见南寨外火光冲天。“妈的,黑虎星来啦!”他骂了一句,随即提着刀,带着一群家丁奔上寨墙。有许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对骂,声言不日将来攻寨,今日先烧一座庄子让寨里人知道厉害。离寨三里外的一个庄子果然被点着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腾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守寨的乡勇见寨主来到,纷纷要求出寨打仗,但张守业怕中埋伏,不许人们出战。他命令大家严密防守,不得疏忽,同时派两个人带着他的书子,暗暗开了东门,飞马向田见秀搬兵去了。 田见秀远远地望见火光,知道黑虎星已经遵照闯王的指示行事,便立刻点齐人马,向张家寨这里奔来。走到半路,恰好遇见张守业派来的下书人。田见秀对他们说:“我知道了。请你们寨主放心!”他催军前进,转眼间来到寨外。但黑虎星没等田见秀骑兵来到,就一漫正南拉走了。田见秀同张寨主隔着寨墙说了几句话,挥军向南追赶。在离张家寨十里远的荒山脚下,田见秀的骑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马,假意喊杀一阵。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几个打扮成刀客模样的人杀了,扔下死尸,然后带着人马走了。田见秀叫弟兄们割下这些死者的首级,又虚追一阵,停下休息。天明以后,田见秀派谷可成率领二十名骑兵,马镫上挂着十几颗人头,奔往张家寨,他自己带着大队人马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将近黄昏时才回到几天来驻扎的那个村庄。 张家寨的人们看田见秀的骑兵闻警前来,追杀杆子,说不尽的高兴和感激。到了第二天早饭时候,人们果然看见他们打了胜仗,把十几颗人头送来,其中有的人脸上和头顶上带着刀剑的砍伤,血肉模糊,显然是经过了短促的激烈战斗。谷可成和他所带的这一小队骑兵昨天曾护送张守敬和票子们来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认识他们。现在一看见是他们把人头送来,大家对他们非常热情,立刻飞跑去禀告寨主。寨主明白田见秀派他们送来人头是表示对他尊敬,毫不犹豫地吩咐大开寨门,迎接谷可成等进寨休息。不大一会儿,谷可成等牵着马匹,由张守敬和其他几个寨中管事人陪伴着,由一大群看热闹的男人和孩子们在背后跟随着,来到了寨主张守业的大门外边。张守业已经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等候,看见可成等来到,满脸堆笑,趋前几步,拱手相迎。当十几颗人头从马镫上解下来扔在他的面前地上时,他对可成说了几句慰劳和感激的话,随后拉着可成的手,走进内院,直到大厅上,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叙话。那二十个弟兄由另外的人们相陪,在前院的客房休息。 “把那些人头挂在南寨门上!”张守业对手下人吩咐说,声音中带着威严和杀气,随即转脸望着客人,满心愉快地大笑几声,左颊上的一颗有长毛的黑痣随着笑声跳动。 因为知道田见秀在巡逻清乡,到黄昏才能回去,所以张守业招待可成等吃过早饭以后,又留住他们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一个个喝得满面春色。谷可成遵照田见秀的嘱咐,利用在寨中休息时间,借着散步的机会,把寨中的地势和道路看个清楚,并把破寨时应该在什么地方点火也确定下来。到申刻时候,谷可成等先动身回去,随后张守敬代表寨主,带着一群乡勇牵着一头黄牛,抬着猪、羊、鸡、鸭和几坛烧酒,还带着几个吹鼓手拿着响器,前去向田见秀慰劳并恭贺大捷。今日前去,因为张寨主对田见秀已经放心,所以特别叫人备了一匹好马让张守敬骑着。张守敬俏皮地说: “怎么,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这匹牲口留下么?” “今天我可放心。就让三哥骑一匹金马去,田玉峰也不会留下。” 田见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礼物的人们和吹鼓手们,多多地开了赏钱,使大家十分欢喜。张守敬没有随着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见秀这里过夜,像老朋友一样围着火闲话到三更时候,同榻而眠。关于那几个票子的事,他对田见秀替苦主们诉说了许多艰难的话,然后说出来粮食和银子数目,请见秀看他和寨主的面子,不要嫌少。见秀不但没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说了些领情的话。关于粮食的运送问题,商定由田见秀派去二十匹骡子,驮运二十石,其余三十石由寨里派牲口送来。 第二天,田见秀把张守敬留住吃午饭,叫谷可成等几个同桌相陪的偏将殷勤劝酒,十分亲热。在饮酒中间,田见秀吩咐谷可成带他的手下弟兄押运粮食,不要大意。吃酒直吃到太阳偏西。田见秀还要留客人再谈一阵,忽然从刘宗敏那里来了一个弟兄,马跑得浑身淌汗,送给他一封书子。他打开书子一看,脸上微露不安神色,对客人笑着说: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们总哨刘爷叫我立刻往商州东边去迎接从河南来的一支人马,不能耽搁。”他吩咐将士们迅速准备,黄昏出发,路上饿了拿干粮充饥,随即又向张守敬说:“我三四天以后就会回来,那时咱们再畅谈吧。”停一下,他又说:“我看,黑虎星这家伙是不会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时候,你们务要小心守寨。” “请放心,敝寨万无一失。粮食送到哪里?” “只好送到总哨刘爷的老营去了。离这儿有六十多里。” 田见秀把客人送出村边时候,他的全体将士都在鞴马,有的已经在站队,准备出发。另外谷可成的二十个弟兄和运粮食的骡子队也准备停当;牵骡子的是十个弟兄,各挂腰刀。田见秀正要同客人分别,小将马世耀跑到他的面前禀报:刚才有老百姓来说,离这儿七八里路的一个村庄里到了一百多个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饭。田见秀问道: “是黑虎星这小子的人马不是?” “不知道。” 田见秀想了一下,说:“世耀,你带着三十名弟兄留下来,明天四更以后到张家寨东门外等候,听可成的将令行事,随着他押运粮食,多多小心。”他又转向客人,脸上挂着笑容说:“恭甫兄,弟有军务在身,马上出发,恕不远送。” “再晤非遥,伫候佳音。” 张守敬走了一阵,到一个小山头上,立马回顾,看见田见秀的大队骑兵已经离开所驻的村子向东行,旗帜在夕阳中隐约飘扬。但他没料到,田见秀的人马只走了五六里路,在一个山沟中停下休息,等到太阳落下以后又回到那个村里,而见秀本人却跟马世耀留在村中未动。 这天晚上,田见秀同几个偏将谈了一阵,并嘱咐他们明天五更进寨以后务必约束部下,不要多杀无辜。随后,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等候袁宗第率领人马到来。十年来经过数不清的战斗,攻城破寨好似家常便饭,但今晚他的心情却有点不同平常,担心这计策会万一被寨中识破不能破寨,闯王的处境更加困难,留在商洛山中练兵的计划将成泡影。过了一阵,他又觉得两天来步步棋都走得很顺,只要在一夜之间张家寨的人们不能识破计策,到五更鼓就可以把寨子破了。据他同自成估计,张家寨中积存的粗细粮食至少有三四千石,银钱、衣物和珠宝、首饰等当然也很可观。想着破了寨子对全军和饥民的眼前好处,他的心暗暗地感到兴奋。但随后他又想着攻破寨子后不知将有多少人被杀死,其中有许多是无辜的老弱妇女,他的心又感到不舒服。他从火边站起来,抄着手在屋中走了一阵,想起来几天前从本宅主人的书柜中找到的一些书籍,其中有一部佛经,他始终没去翻动。于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洗洗手,取出来这部有注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摊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灯下读起来。 在开始读的时候,他的心中很清静,外边的马嘶声、人语声,仿佛都隔得很遥远,似听见又似听不见。但过了一阵,他的心又渐渐地乱起来,禁不住考虑着将要如何同乡勇们争夺寨门,如何免不了进行巷战,如何搬运为数众多的粮食和财物。越想越读不下去,他合上佛经,叫来一名亲兵,问道: “袁将爷的人马还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大约快到了。” 说话之间,袁宗第率领着五百骑兵(其中有二百名是从老营增援来的)到了。田见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经提着马鞭子,精神抖擞,大踏步冲进大门。他一把抓紧见秀的手,苍声苍气地说: “玉峰哥,快叫弟兄们给我弄点东西吃,在马上冻坏了!” 他们手拉手走进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见面那样亲热。袁宗第在短短的胡子上抹了一把,抹去了凝结在上边的一层霜花,又把脚连着顿几下,说: “骑马真冻脚,完全冻麻木了。怎么,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吧?” “到目前看来很顺利,但愿五更时也能像这样顺利。” “准会顺利地撕开围子。今天下午我动身时,有两只喜鹊迎着我的马头叫得可欢!”袁宗第说毕,哈哈地笑起来,伸出手在火上烤着。 “自成什么时候来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后了。三四千石粮食,还有多少财物,不得几千人来搬运?搬运去放在哪儿?为这事,听说老营里从今天上午就忙乱得不亦乐乎。” 见秀笑着说:“这几年来我常说自成的智谋出众,如今看他智取张家寨所想的妙计,叫我实在不能不五体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没话说。咱们不说荥阳大会和兵困车厢峡时自成的智谋多么叫人敬佩,就拿上月他去谷城这件事说,咱们谁有他看得高,看得远,看得清楚?所以我说,潼关这一次惨败算不得什么事儿,这只是上天故意磨练磨练他。自古成大事立大业的,有几个人不栽过几次跟头?江山可不是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的!”袁宗第的眼光随便转往桌子上,看见豆油灯的青光下放着一本黄封面的经卷,感到新奇,望着见秀笑一笑,问:“你在读这个东西?” “从来没读过,刚才才拿出来读了一段。” “嗨,你这个人呀,别人说你是活菩萨,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们就要攻寨子,杀人放火,你却在二更时候又布置军事,又读佛经,不是很可笑么?”袁宗第见见秀笑而不言,又说道:“田哥,别生气,你能够成佛也是好事儿。可是咱们目前还得靠自成的妙计和将士们的刀剑去破开张家寨,靠念经可没有门儿。”他大笑一阵,向站在门外的一个亲兵问:“人马都到齐了么?” “已经到齐啦。” “去,传知各哨:马上埋锅做饭,吃毕睡觉,四更出发,攻开寨子以后再吃早饭!” “是!” “还有,做饭时不要让火光照到天空,小心莫给张家寨的守寨人们望见火光。” 田见秀的亲兵端来了一盘玉米面掺柿子皮做的窝窝头,还有一黑瓦碗玉米糁做的稀饭。窝窝头是皮有热汗内里凉,来不及馏透,但好的是稀饭是现做的,喝下去暖到心里。袁宗第很满意,狼吞虎咽地把干的和稀的一扫而光。一吃毕,他就和衣躺在田见秀的床上,鼾声如雷。 田见秀却没有瞌睡。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两三里路,站在山头上望望张家寨寨墙上的灯火,听听更声,总是免不掉对谷可成等一起人在寨中有些担心。回到村中,已经交四更天气。他把马世耀叫到面前,嘱咐了几句话,命令他带着三十名挑选的精兵即刻出发。然后他传令全体将士起来,在村边站队。最后他才把袁宗第叫了起来。虽然按照闯王的指示,在这次战斗中他是主将,但是他还是谦逊地说: “汉举,你下令吧,时候不早啦。” 袁宗第睁大眼睛:“你是主将,怎么叫我下令?” “咱两个不管谁下令都是一样。” “别谦逊啦。你再谦逊一阵,时光就来不及啦。” 田见秀不再推让,同袁宗第走到村边,把如何破张家寨的办法对全体七百多将士说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务,最后说: “进了寨,千万记清三件事:一不许杀害无辜,二不许奸**女,三不许随便烧房子。这是闯王的军令,谁违反,军法不容!” 队伍悄悄地出发了。人衔枚,马摘铃,武器不准碰出响声。只有马蹄踏得石路响,但那是没有办法的。 四更打过不久,在张家寨东寨墙上的守夜人听见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和咳嗽声,大家立刻警觉起来,把那些打瞌睡的同伴们推醒,共同等待着,从寨垛上探头凝望。转眼间,马蹄声近了,在朦胧的月色下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的影子。一个守寨人大声问道: “谁?干什么的?” “我们是田将爷派来押运粮食的。”马世耀在马上回答说,随即命令他的弟兄们下马,在寨门外等候。 寨上问:“今天来的一位姓谷的头领,你可认识么?” “当然认识。今日我俩一道陪着你们寨上的恭甫三爷吃酒哩。老哥,能扔下来一捆柴火让我们烤烤火么?” “行,行。别说一捆,两捆也行。可是,请问你贵姓?” “不敢。贱姓马,大号世耀。你们恭甫先生认识我,不信,你们去问他。” “不用问,不用问。既然是田爷那里来的人,我们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从寨墙上扔下来两捆柴火。马世耀等把柴火点着,围着火堆烤火,等候着寨里动静。寨墙上不断地有人同他们谈话,态度很亲切。 当马世耀等在烤火时候,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大队人马来到了离东门三里外的山沟中停了下来。为着不使守寨人听见马蹄声,也为着攻进寨里作战用不着骑马,他们留下来五十名弟兄看守马匹,二百名弟兄准备着攻破寨以后骑着马在寨外巡逻,拦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们,其余的五百多将士悄悄步行,走到离东门不到半里远的山坡下埋伏起来。 鸡子叫二遍了。寨里打着五更。但天色还不亮。斜月挂在林梢。启明星在东方闪着银光。有些守寨人见整夜平安无事,马上就要天亮,开始陆续地潜下寨墙,躲到附近的背风地方烤火。那些胆大的,干脆溜回家去。正在这时,从寨里传出来纷乱的牲口蹄子声和人语声。马世耀向寨上问: “是送粮食出来了么?” “怎么不是?在等候开寨门哩。” 马世耀对手下的弟兄说:“上马!”三十名弟兄刚跳上马,寨门打开了。首批出来的是田见秀派来的二十匹骡子,由十名弟兄押着。跟着第二批是张家寨的二十几个人押着的几十匹牲口,其中有骡子,有马,有驴。这些人有的带有武器,有的没带,还有的是佃户家的老头和半桩孩子。这一批人和牲口出来以后,才是谷可成的护运队。谷可成的人马走到寨门边,一声喊杀,就把几个把守寨门的乡勇砍死,一部分弟兄占领了寨门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门里的大街上动起手来,杀死了张守敬等几个送行的人,同时点着了靠近寨门的几间草房。几乎是同一瞬间,马世耀的三十名骑兵也发出一声喊杀,登时把那些送粮食的人们砍倒几个,其余的不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便是往路两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并不追杀,却大声呐喊着向寨里冲去。走在第一批的十个弟兄,赶快回来,把所有的受惊的牲口牵住,不使它们跑散。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威胁那些跪在地上的老乡说: “起来!牵着牲口跟我们到山坡下去!” 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步兵听见喊杀声,又看见义军已经占领了寨门,便齐声呐喊着奔跑过来,像一股潮水似的涌进寨内。那些守在寨墙上的人们一见东门失守,火光冲天,寨里和寨外一片喊杀声,而且寨里到处是奔跑的马蹄声,吓得魂飞天外,有的一面逃命一面哭叫着:“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到几家坚固的宅子里,同宅子里边的男人们合起来进行抵抗,向街上的农民军抛掷砖瓦、放箭、放鸟枪和火铳。寨主张守业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一部分是乡勇,一部分是左右邻居,还有一部分是佃户和雇工。他自己手执三眼铳,站在房坡上,指挥着大家拼死抵抗。 李自成的这一支农民军十年来对于攻破城寨后进行巷战具有丰富的经验。张家寨是一个大寨,而农民军的人数又只有几百人,因此田见秀在进寨以后并不派人上寨墙,任守寨人在惊慌中自行瓦解,却一面占领重要路口,一面集中力量进攻那些孤立的据点。和往日不同的是:往日如遇到这种抵抗,只要把房屋点着,就可以使顽强的抵抗登时瓦解,甚至玉石俱焚。但是在张家寨中,为要取得粮食和其他十分必需的物资,田见秀对将士们再三叮咛过,进寨以后只烧几间茅庵草舍吓吓居民,除非万不得已,对“好主儿”的房子都不许随便放火,只能到退出时他传令放火才可以放火。田见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围攻张守业的宅子,大声叫喊:“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杀光!”但是张守业和他的亲信们压根儿不相信这些话,同时害怕妇女们受辱,又依恃垣墙高厚,宅子坚固,对农民军破口大骂,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这宅子前面临街,后面是空场,左边同相邻的宅子中间隔着一条小巷,只有右边有别家的房子相连,但比较矮。对面的街房也矮得多。当寨初破时,附近的邻居大批逃了来,守寨的人们也逃来一部分,如今这宅子里连妇女儿童有两三百人,而男子有七八十人。农民军起初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右边。他们一面从右边邻居的房子上步步逼近,但是到接近这宅子时,却被敌人从高处投下来的密如暴雨般的砖、瓦、石块打得不能抬头。妇女们还烧了开水,煮了稀饭,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随着砖石浇下去。农民军不顾死伤,轮番进攻。每次进攻,所有参加围攻的将士们为着助威和惊破敌胆,齐声起吼,并且大声叫着: “灌呀!灌呀!灌进去啦!……” 有一次,一个魁梧有力的小头目戴着铜盔,把大刀噙在嘴里,双手举着一扇榆木门板做盾牌,不顾一切地向前“灌”,背后跟着两个弟兄,也都拿门板护身。中途有两个挂了彩,滚下房坡,但是他连头也不回,继续前进。他的门板上中的箭像刺猬一样。砖头和瓦块像雨点般地打在门板上,咚咚乱响。防守的人们见对他没有办法,就点燃了一响抬枪。他看见火光一红,就站住不动,扎好架势等着。抬枪虽然比鸟枪和火铳的杀伤力强大得多,但是它用的仍然不是炮弹,而是装着很多像蚕豆大小的铁子儿和铁钉子,特别多的是石头子儿。火光闪过之后,随即抬枪响了。小头目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向他的门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时耳朵震得嗡嗡响。一部分枪子儿打在他的门板上,一部分从门板上边和两旁扫过,刷拉拉打在房坡上和房脊上,同时把他背后的两个弟兄打倒了。正在呐喊着“灌呀!灌呀!”的将士们突然住声,以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挂彩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子的人们却得意地大声叫好。第二次叫好声还没歇音,这个小头目一跃而起,在一团充满硝磺味的浓烟中扑向前去,迅速地把门板靠到张守业的房檐上,爬上去,一面往屋脊上跑,一面举着大刀狂呼: “弟兄们随我灌哪!灌哪!” 几十个将士都在他背后十几丈远的屋脊上一跃而起,狂呼着随他冲去。他冒着砖瓦和石块,还没有跑到屋脊时就已经被打中几下。但是他没有后退,狂呼而前。他正要翻过房脊,忽然从房脊里边站起来五六个人。有一个人照着他的头砍了一刀,被他用刀挡开。第二个人几乎同时用矛子刺进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夺住矛子杆,用右手将对方砍死,但他自己也倒了下去。当他正倒下去时,另一根长矛也刺中了他。背后的将士们看见他已被杀死,而敌人又用火铳和乱箭齐射,登时挂彩了十来个人,只好停止进攻。正在没有办法时,袁宗第已经派人从寨门上把一尊大炮运来,由二十多个人往房脊上搬运,另由许多人搬运粮食包在房脊上堆成炮台。张守业看见农民军在房脊上架大炮,吩咐用抬枪、火铳、鸟枪和弓弩齐射。但当他们射击时,农民军就伏下身子,用房脊作掩护,等他们停歇时就赶快堆粮食包。转眼之间,炮台堆成,大炮架好,装上火药和十几斤铁钉子和石头子儿,准备点燃。这种炮是用生铁铸成的,炮口有二号饭碗那么粗,炮身用榆木包裹,外用铁条箍着,为的是防它炸裂,因为外包榆木,所以俗称榆木喷。袁宗第挑选三十个精壮小伙子担任灌手,准备了几副门板当做梯子,只等榆木喷响过之后,趁着敌人大批死伤,在浓烟中冲向前去。没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够高,引线点燃后,大家屏息等候,只听轰然一声,打塌了张守业宅子这边邻居的两间房子,竟没有打到寨主的房子上去。更意外的是,不但把架炮的房脊震塌了一个大洞,还把附近的将士们震倒了许多人,有些人咕噜噜从房坡上滚落院中,幸而房檐不高,摔伤得不严重。这件事,在这次战斗结束后被大家当做笑话谈,谈了几年,但在当时那一刻,真够叫人扫兴。 袁宗第叫弟兄们赶快把榆木喷换一个房脊,重堆炮台,张守业早就想到应该放火烧着右边相邻的宅子以阻挡农民军在这方面的进攻,但因为这些宅子是他的两位叔父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下此辣手。现在他看见农民军又在架榆木喷,便跳下房坡,站在院里对他的两位叔父说: “没有别的法子,我看只好用火烧啦。你们的几十口家眷都在我这宅子里,什么祖业不祖业,家财不家财,保住性命要紧!” 他的一位叔父含着眼泪颤声说:“你放火吧。只要保住一家性命,我一切都不要了。” 另一个叔父问:“不会把你这边的宅子也引着么?” 张守业回答说:“不会的。你没看风是向那边刮的?再说,我这宅子是砖裹檐。” 当农民军正在重新架设大炮的时候,从张守业的房子上抛出来十几个点燃的硫磺包和火药包,有的落在房坡上,有的落在院子里。那些落在柴堆上和草房上边的登时就引起大火,跟着就把瓦房也烧着了。在农民军和张守业的宅子中间成了一片火海,使得农民军不但放弃了进攻,还得分派一部分弟兄督同百姓扑灭向外扩展的火势,同时从已经燃烧的宅子中抢运出粮食和财物。 这时,太阳已经有树顶高了,另外几处孤立死守的宅子都已经次第攻破了,只剩下寨主张守业的宅子仍在同农民军继续对抗。田见秀和袁宗第召集几个将领到一起,商议下一步进攻办法。如今只能从南边正门和北边后门任择一路进攻,或两路同时进攻。前边临街是一座高大的门楼,门楼的两旁是砖裹檐倒坐围房,后墙上开有枪眼,可以向外点放火铳和鸟枪。很厚的榆木大门包着铁叶子,一排排钉着大头生铁钉,用斧头绝难砍开,而且在宅子被围攻时,站在对面街房上的兄弟们听见声音,知道守宅子的人们用石条和木头从里边把大门顶得很牢。后门小而坚固,垣墙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约有一丈二尺高,听本村百姓说有二尺多厚。倘若从这里架云梯进攻,灌手们的伤亡必然较多,而且攻破以后,也只能进到张守业的后花园、居住雇工和喂养骡马的群房院中,还须要费大劲进攻主宅。大家正在商议不决,李自成和李过到了。 随着闯王来到的几千老百姓,老少都有,还有一部分妇女,有牲口的赶牲口,没牲口的挑箩筐或布袋。俗话说,人马上万,没边没岸。这虽然不过四五千人,却因为队伍不整齐,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简直从队头望不到队尾。山中人烟稀,老营一带方圆几十里以内能够出动的百姓都出动了。 号召饥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后在许多村庄差不多同时开始的。没有敲锣,毫不张扬,只是有人分头暗传,说义军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抢运粮食和财物,运回后交到指定地点,然后由义军分给百姓。这一带百姓曾有过吃大户的经验,有少数还有过随在杆子后边抢大户的经验,如今眼看山穷水尽,加上年关已临,正苦没人带头抢粮。尤其他们近来见义军确实卫护穷人,几次放赈,都相信抢回来的粮食和财物定会分给众人。一听号召,顿时村村落落如同锅滚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响应,立即准备行动。闯王派李过负责押运粮食和财物的事。为着避免临时争抢纷乱和私将东西拿回家去,李过传令叫大村每一村举出一个头儿,小村数村共举一个头儿,各成一队。一乡的人又共成一个总队,由一个总头儿照管。又怕跑乱了队,叫每一乡的人用一种颜色的布条缝在臂上。看见侄儿在仓猝之间把四五千没王蜂似的饥民编成队伍,闯王在心中暗暗地点头嘉许。在过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个地方,总是义军把粮食和财物抢取一部分,余下的任穷人随便拿,结果只有胆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处,胆小的和力弱的纵然抢到东西也往往被别人夺去,甚至被强者杀伤。因此,这一次由义军统一安排百姓抢运,将来统一发放。事情好像是偶然的,却具有重要意义。闯王见这次的办法好,以后继续采用,办法也逐渐周密起来,所以两年后攻破像洛阳那样的大城池才能做到秩序不乱,除义军得到了大量粮饷之外,也使几十万饥民得到好处。 黄昏以前,这四五千饥民已经一群一群,陆续地集合起来。有干粮的自带干粮,实在没有的就由农民军给一点。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并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张家寨去。李自成带着双喜、张鼐和几名亲兵,来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也来到集合地点,便问道: “老奶奶,你俩老的老,小的小,怎么也要去?路太远,你们走不动,回家去吧。” 老婆婆恳求说:“掌盘子老爷,你老可怜我,让我也去拿一把粮食吧,俺奶孙俩快要饿死啦。” “粮食运回来,我们会挨门挨户放赈的。你奶孙俩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够分到粮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唉呀,这才是有青天啦!大爷,让我奶孙俩给你老磕个头吧!”老婆婆拉着孙子跪下去,给闯王连磕了两个响头。 人们不知道他是闯王,但看出来他是个大头领。有人猜到他是闯王,但不敢说出口来。闯王等饥民出发以后,又回到老营去,处理别的事情。二更以后,他才出发,追过了饥民,追上了骑马走在饥民前边的李过。那时月亮还没有出来,无数的火把在万山中好似一条火龙,十分壮观。李过对他说: “沿路经过一些村庄,饥民都要加入。我怕到时候乱抢粮食,不许他们加入。” 自成沉默片刻,说道:“这次不让他们加入也好,以后攻别的寨子时再说吧。” 他望望那一条浩浩荡荡、曲折前进的火龙,心思如潮,仿佛看见沿途无数的老百姓站在村边张望,因为不许他们加入而怀着嫉妒和抱怨。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他仿佛看见了再过几个月,当他重新大举以后,从陕西到河南,到处都是这样:成千上万的饥民跟随他,攻城破寨,开仓放赈。不,那时候将不是这样的规模。那时候的规模会比如今的大许多倍,许多倍! 到了张家寨,向田见秀和袁宗第问明了战斗情况,李自成叫侄儿去指挥抢运粮食和财物,自己由见秀和宗第陪着把张守业的宅子看了一圈。他站在街对面一箭外的房坡上看了一阵,转过头来问: “咱们来一个‘围师必缺’,撤开围在后门的人马,给他们一条路往外逃跑,专攻大门怎么样?” 田见秀说:“刚才我们也想着应该从大门进攻,一攻进去就到了主宅。只是这大门很坚固,怎么攻法?” 闯王想了想,说:“这好办,在大门下边放迸吧。有三四百斤火药不就炸开了?” 一提放迸,人们的心中登时亮了。这是多么简单的办法,但闯王不提,大家竟然都忘了。所谓放迸,就是用火药爆破。不知什么时候,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部队曾用这办法炸开过城门,将士们因为火药爆发时砖石四下飞迸,就把这办法叫做放迸。但十年来农民军很少攻坚,对于城池多采取奇袭和内应的办法攻破,或采用云梯爬城,用火药爆破城墙或城门的次数很少。用这种办法必须挖地道,费时较久,而过去总是速来速往,很少对一座城池围攻过几天以上。因为放进的办法不常用,所以临时没有人想起来是不足为奇的。 “好哇!这办法准能成功!”袁宗第高兴地叫着说。“人躲在大门下边埋火药,连挖地道也不用!” 办法一决定,立刻进行。田见秀让大部分将士都休息,吃东西,同时监视着房坡上的敌人活动,只派十来个人蹿到张守业的大门下边,从两边门墩下边掘开石头,往下挖洞。张守业起初不知道农民军的真正意图,以为他们是想拆毁大门,所以并不害怕。当他明白是要在门墩下边埋火药时,害怕极了,但想不出对付办法。挖洞的人们是在他的门楼下边,从房脊上用鸟枪和弓箭射不到,抛火球也烧不到。他想烧毁对面的宅子,可是对面的房子全是瓦房,院中凡能引火的柴火和家具都移开了。在无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门里边,把十几杆鸟枪和火铳对准大门,等待着农民军从轰塌的大门缺口冲进来。 大门下边的挖洞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顿饭时,两个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像水桶那么粗。弟兄们将两个木桶装满火药,埋进洞中,插上一丈多长的引线,然后把引线点着,飞快逃走。那些在对面街房上和院子里的将士们听见约好的唿哨声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突然,紧接着轰隆两声,大地震颤,浓烟和尘土漫天,砖瓦和木料向四下飞迸,有一个石狮子门墩被抛在十丈以外。有些砖瓦飞进二门里边和房坡上,把守宅子的人打伤几个。在火药爆炸以前的片刻中,在对面等待的农民军和宅子里的人们,都是出奇的静寂。爆发刚过,农民军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呐喊,谷可成带着人们首先冲进轰塌的大门,用抬进来的木梁冲击二门。张守业预备在二门上的那些人们,有几个是佃户和长工,原来是在主人的威迫下不得不卖命守宅子,这时扔下鸟枪和火铳,跳下房子就向后院逃命,一面跑一面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经杀进院里来啦!” 别的人看见这情形,也都跟着逃命。他们打开角门,穿过花园,又打开后门逃出。张守业见大势已去,农民军马上就会进来,慌忙奔进内宅,用大刀逼着他的妻妾和女儿们说:“你们快上吊!快上吊!”然后他也向后院逃命,企图混在人堆中冲出寨外。当他才跑到花园时,二门已经被打开了…… 当弟兄们在张守业的大门下挖地洞时,李自成同田见秀到寨中各处巡视,留下袁宗第指挥攻宅子。等火药一爆炸,他们赶快回来,见弟兄们已经从塌毁的大门缺口冲进去,便勒转马头,绕出这座宅子的背后。那些逃出来的人们都在从后门到寨墙根这一段的空地上被埋伏的弟兄们杀死了。他们下了马,打算从后门进去看看。刚到后门口,看见几个弟兄押着一群人走出来,其中除一个农民装束的青年外,全是囚犯,有的戴着脚镣,有的脖子上锁着铁链子,有的手上绑着绳子。自成一问,知道这些人都欠张守业和别的大户们的租课和阎王债,因无力偿还,被张守业派乡勇和家丁去抓了来,下入私牢。他正向一个戴铁链子的人问话,有一个弟兄叫那个农民青年跪下,举刀要杀。几个囚犯同时跪下去救那个青年,哀求饶命。自成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望望那个举着刀的弟兄。那个弟兄放下刀,说: “他不是囚犯。我才看见他把一把刀扔到地上。” “不,不!”一个囚犯叫。“他是被逼来守寨的。刚才是他把牢门打开的。他跟我是一个村的人,人老几辈儿受苦!” 闯王明白了,挥手叫跪着的人们和那个青年都站起来。他对押这群人的小头目说: “快把他们的脚镣和铁链砸开。给他们每人几升粮食,让他们回家去。”他转向那个青年,笑着说:“好险哪,差一点儿你完事了。你为什么不求饶呢?” “活着也没福可享,砍头不过碗大疤瘌,求什么饶!” “有种!你愿意随我们去么?” 小伙子眨眨眼睛,忽然高兴起来:“你们要我?” “要。” “妥啦,哪鬼孙不跟随你们!” 闯王拍着小伙子的肩,哈哈地笑起来,又问:“你看见寨主逃到哪里去了?” “那不是?”小伙子说,向假山下边一指。 张守业已经挨了一刀,但还没有死讫,趴在假山下边**。自成的一个亲兵正要去结果他的性命,小伙子兴致勃勃地说:“让我来。今天可让我出一口气!”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往张守业的后脑上砸去,随即恨恨地骂道: “你妈的也有今天!” 李自成到张守业的宅子里看了一下就退出来,同田见秀骑上马去别处巡视。弟兄们伤亡很少,攻破了这样坚固而富裕的大寨,解救了眼下的粮食困难,自然是一件喜事。但他同田见秀都不像旁人一样。他们的心情很矛盾,在快活中夹有不愉快。聚集在寨主宅子中的男女老少三百多口将近一半都死了,其中有一小部分年轻妇女是上吊死的,别的是被杀死的。他们对这宅子中的屠戮还不感到太过分,因为这是怪他们固守顽抗。但是别处也杀死了很多妇女老弱和并没有进行抵抗的男人。寨外因为有骑兵巡逻,从寨里逃出去的人们也大半被杀了,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尤其使闯王不愉快的事情是,奸**女的事还是有的。看过了寨里寨外的情形,他对见秀说: “玉峰,你看,要真正成为仁义之师,纪律严明,多不容易!” “是的呀,临出发时我还三令五申,不许妄杀无辜,不许奸淫哩!” 停了一阵,自成又说:“有人不同意我留在商洛山中练兵。倘若没有纪律严明的仁义之师,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没有在张家寨多停留,对田见秀嘱咐了几句话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大群亲兵回老营去了。 张家寨的东西运了两天,留下来没运走的东西准许附近老百姓自由去拿。到第四天,一切东西差不多被拿光了,留下来最后撤退的农民军才在几家大户的宅子里放火,并把寨门也放火烧了。 方圆几十里以内的饥民及时地得到赈济,个个欢喜,感激不尽。远处的老百姓闻风羡慕,到处哄传。老百姓得到好处,不断地把许多山寨的底细暗中告诉义军,有的人愿意做底线,请义军前去破寨。从小年下到年除夕,几天之内,义军利用内应,连破了两座山寨。高一功在蓝田边境也用计在除夕黄昏攻破了一座山寨。这个新年,财主富户提心吊胆,哭哭啼啼,贫家小户却过得比往年快活。本来是灾荒的年头,凋敝的农村,凄凉的年关,却因为几十个村庄普遍地放了赈,又没有本地杆子骚扰,竟然出现了一些儿暂时的太平景象。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有的挂了桃符;村村落落在大年初一五更接神时还放了鞭炮。人们互相拜年,也给驻扎在村中的、已经相熟的义军大小头目拜年。军民见面时,不管识与不识,拱手道喜。 百里以内,没有一个山寨不向义军送年礼。义军再向他们借粮,他们也不敢像过去硬抗了。将士们有了粮食,有了衣被,牲口也增多了。大家的精神振奋,不再说怪话了。初一五更,李自成的老营将士按照着米脂县的古老风俗,把石炭烧红,用醋浇在上边,遍熏屋内,据说可以去一年的瘟疫,名叫打醋炭。自成看着李强和双喜等兴致勃勃地在他住的屋里打醋炭,笑而不言,一缕乡思浮上心头,在肚里说: “唉,什么时候才能够大功成了,回故乡看看!” 天色才麻麻亮,就有将领们来给他拜年,一直到早饭后,还是来往不断。到了半晌,他看人来得少了些,才出去给田见秀等年纪较长的将领回拜年,也到相熟的老百姓家走走,到弟兄们的窝铺里看看。这一天,因为军民暂时有了粮食,他过得相当畅快。 大年初二,黑虎星来给闯王和李过拜年,并感谢给他的几十石粮食。李自成对他很亲热,留着他住过破五。他对李过说: “大哥,咱闯王叔什么时候树大旗?只要咱叔树大旗,你兄弟一定来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要不来不是娘养的!说良心话,我现在才觉得眼睛开缝啦。” 破五这一天,自成为着使将士们过得快活,吩咐老营总管,多发给各哨一点灰面,让大家按照延安府附近往年乡俗,早晨饱饱地吃顿面条儿。这顿面条儿俗称春面,饱吃一顿叫做填五穷。五更时,李自成舞了一阵花马剑,到宅后窝铺中随便看看。因为过节,将士们暂停操练。他看见老兵王长顺用白纸剪成一个女人模样,同着屋中扫的一堆尘土一起送出院子,在大路旁边倒掉。他笑着说: “长顺,你在送穷么?” “唉呀,闯王,给你看见啦!”王长顺猛抬起头,捋着短胡子,嘻嘻地笑起来。 “你看能把穷鬼送走么?” “我爷爷奶奶送了一辈子,我爸爸妈妈送了一辈子,我自己在家也送了半辈子,都没送走。穷鬼跟我们一家住得有感情,老不肯走。不过,现在我是替咱们全营送穷鬼,托你闯王福大命大,我看他一定会走。这个新年,咱们全营不是过得火火色色么?经我这一送,以后咱们全营的日子就更好啦。” 闯王忍不住大笑起来,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声说: “好哇,老王!咱们不要穷鬼,老百姓也不要穷鬼,你把穷鬼送给那些大财主们吧!” 黑虎星明天要走。吃过午饭,闯王陪他去向几位大将辞行。他们先去看田见秀。到了田见秀住的村子,看见见秀的屋里只有几个亲兵在烤火,桌上点着一炉香,摊着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成笑一笑,说:“我们玉峰哥,没放下屠刀就打算成佛了。”知道见秀在一家老百姓的牛屋中聊天,他便同黑虎星往那家的牛屋走去。 牛屋中的当门地上烧了两个树根疙瘩,冒着烟,呛得人们不断咳嗽。尽管这一家老百姓已经穷得只剩下一头小毛驴,但小石槽上仍像往年一样贴着一张红纸条,上写着“槽头兴旺”。田见秀和他的两名亲兵背靠石槽,挤在老百姓中间,面对火堆,也是被烟气熏得淌眼泪。他面带微笑,聚精会神地听一个老头子在读刘伯温的诗。据说最近在西安附近挖出来了一通石碑,是两百多年前刘伯温埋下去的,上面刻着一首诗,把近来的国运说得明白无隐,总之是天下大乱,明朝的气数尽了。 当闯王带着黑虎星走到牛屋门外时,屋里的人们谁也没注意。亲兵头目李强正要去推开半掩着的门,被闯王用手势阻止了。他不愿这时走进去,惊扰大家,于是悄悄地立在门外,听那位老头子继续在朗朗地背诵: 家家哭皇天, 人人哭皇天, 父母妻子相抛闪! 你也反, 我也反, 人马滚滚数不尽, 投晋入楚闹中原。 仇报仇, 冤报冤。 在劫之人难逃命, 血债还用血来还。 到头来, 达官贵人不如狗, 干戈扰攘入幽燕。 老头子念到这里,向大家扫了一眼,用细瘦的指头拈着花白长胡须,说: “你们看,这末尾一句,不是说要反到北京城么?所以说,大明的气数是要完啦。” 田见秀称赞说:“你这老头的记性真不坏,记多清楚!一句不漏,滚瓜溜熟。” 类似这样用歌谣体编的预言,几年来不断出现,有的说是从地下挖出来或从井中捞出来的石碑上刻着的,说是刘伯温的诗;有的说是玉皇大帝或吕洞宾降坛时写出来的。从明朝中叶开始,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特别激烈,在民间传说中就将足智多谋的明初开国功臣刘基(字伯温)这个人变成了一个大预言家,经常借他的名字编造政治预言诗在民间传播,对造反起鼓动和宣传作用。就是今天老头子所背诵的这首预言歌谣,也流传很广,闯王和田见秀早已听过,只是词句上稍有出入。这分明是一些不满朝廷、同情造反的农村知识分子编造出来的,故意染上神秘色彩。 在当时不少有学问的人们都相信这类预言,农民军的将领和士兵更喜爱听,也更相信。他们常常从这类带有神秘色彩的预言中得到鼓舞,增加推翻明朝政权、夺取江山的勇气和决心。田见秀望望老头子,对大家说: “到了‘达官贵人不如狗,干戈扰攘人幽燕’的时候,就该改朝换代,否极泰来,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 老头子感慨地说:“但愿早一天否极泰来!” 闯王推开半掩着的门,探进头去。老百姓看见他,纷纷站起来打招呼,请他进去烤火。他没有进去,同大家说几句话,便把见秀叫出来,一起往见秀住的宅子走去。黑虎星忍不住说: “田爷,你真行。看你同老百姓在一起多家常。他们见了你一点儿也不害怕。” 田见秀慢慢地说:“咱在造反以前,不也是受苦的百姓?还不也是打牛腿种田过生活?如今造了反,可不能忘了当年自己也是受苦的人!” “对,对。你说的对极啦。”黑虎星又转向自成说:“闯王叔,咱们在这里快快活活地过新年,朝廷老子就不会有咱们快活。到处闹灾荒,满鞑子也没有退,有他坐萝卜的日子呢。” 李自成和田见秀都笑了起来。但这句话也引起来自成的另一条心思:他多么想知道北京的情况啊!尚神仙如今在哪里?难道真的在路上出了事情么?想着尚炯的吉凶难说,他的心情登时感到沉重了。 从北京到商洛 第二十六章 由于清兵的主力移向山东,洪承畴、孙传庭和别的援军陆续到达畿辅,北京城的局势缓和多了。尽管并未解严,但为着皇帝、贵族、达官、富人以及宫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灯市又开始了。 西从东安门外起,东到现在灯市口大街的东口止,约摸二里长,几条街全是灯市。每年从正月初八日开始,到十七日结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场,晚上看灯。在灯市场上,会集着各地商人,有南北两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国的各种货物。从年代和范围上说,有三代以来的各种古董,有时兴的锦缎、绫罗、刺绣、布匹、手工艺品、家常用具,还有西洋的自鸣钟和稀奇玩艺儿。商肆按行业分类,各占一段街道。一吃过早饭,大小街道都涌着人流,到巳时后就拥挤不堪。人们有买东西的,有看热闹的,有看稀奇开眼界的,也有专为着看人的。人们有时被踩掉了靴、鞋,有时被扒走了银钱,有时被挤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唤唤,像锅滚似的。俗话说,灯市是“九市开场”,就是指附近的许多街道和胡同在灯市期间都随着热闹起来。 晚上,店铺关门,通夜赏灯,放烟火。沿着以灯市口大街为中心的东西长街,两边尽是彩楼,南北相向,朱门绣户,画栋雕梁。楼上有帘幕的多是勋家、贵戚、大官宦和缙绅眷属。每座彩楼的租价,一夜就得几百串钱。从灯的质料说,有烧珠料的、夹画堆墨丝的、五色纱的、明角的、纸的、麦秸的和通草的。从形式说,有百花、鸟、兽、虫、鱼、走马灯……巧夺天工。至于烟火,也是花样繁多,令人惊叹不止。各种乐队,各种杂耍,通宵演奏。另外,这儿那儿,有队队童子彩衣击鼓,从晚到晓,叫做太平鼓。通宵男女拥挤,人山人海。 今年的花灯和烟火虽不如往年热闹,但也相差不远,只是乡下的灯进城来的较少罢了。 正月十四日是灯市进入高潮的第二天。这天上午,有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着疏疏朗朗的三绺胡须,穿一件半旧的圆领羊皮袍,戴着方巾,眉宇间含着几分郁悒神气,骑着一匹驴子,从西城来到东城,在东长安街向王府井的转角处下了驴子,开了脚钱,慢慢地往灯市走去。一边走一边颇有感慨地低声吟道: 近畿才消战火红, 太平灯市闹春风。 感时诗就心如捣, 踽踽游人笑语中。 这个人就是医生尚炯对李自成所说的举人牛金星,他来到北京已经几个月了。 越走人越挤,生意越热闹,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么好。有时他想站在一个店铺前仔细看看,但正在看着,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个较大的珠宝店前,由于好奇,进去随便观赏。这个店里的广东老板正在请一位太监看一颗很大的珍珠,几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径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问,只听那个太监说: “三千两不能再少?” 商人极其恭敬地回答说:“实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亲府上的总管老爷已经来看过,叫小的把这颗珠子给他留下。只是公公喜爱,我才敢卖给公公。要是在往年,像这样的宝物至少可以卖四五千两银子。今年生意差一点,又是公公想要,作价三千两卖给公公,赔几百两银子算小的的一点孝敬,以后仰仗公公关照的时候多着哩。”商人随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着小声说:“以后里边采办珠宝,只要公公垂爱,照顾小的一下,什么都有啦。” 太监又把珠子端详一阵,说:“好吧,我留下吧。其实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这颗珠子还不错,送给我们宗主爷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牛金星第一次看见用三千两银子买颗珠子,骇得张嘴瞪眼,不由地摇摇脑袋。看见太监向他扫一眼,他赶快一转身退出了珠宝商店。当回到人潮中继续向前拥挤时候,他禁不住喃喃地说: “一颗珠子的价钱在乡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刚吐出这句闲话,正担心有东厂的人听见,果然有人从背后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骇了一跳,回头一看,颇觉意外,又惊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这只手,正要往下说话,那个人赶快使个眼色,说: “这里人太挤,咱们出去找个地方畅叙吧。” 他们回头向南挤去,看见金鱼胡同里的人稍稀,就从抚宁侯朱国弼的府第前穿过去,转了几个弯子,来到了东长安街。牛金星急于想知道这位朋友的来龙去脉,看见身边没有人,边走边问: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话说完,抢着说:“启翁,你没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随即向左右一看,放低声音说:“我现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贯是内乡。” 牛金星点点头,问:“下榻何处?” “住在前门外仁寿堂药铺里。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乡打听老兄消息,昨天才打听出尊寓在西城皮库胡同。今早去尊寓趋谒,不想大驾已经出来,不胜怅惘之至。询问贵价,知大驾来看灯市。我回到仁寿堂交代几句话,便赶快来灯市相寻。原以为此处九衢纵横,人山人海,无缘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门叩谒,没想会看见老兄在珠宝店中。数载阔别,常怀云树之思;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说到这里哈哈地大笑起来。自从离开商洛山中以后,他在同有身份的人们说话时故意文绉绉的。 金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热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脸上端详着说:“阁下也是风采犹昔,只是鬓上已有二毛了。” “唉,光阴荏苒,不觉老之将至!足下近几年寄迹何处?何以知愚弟来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过老河口,遇一宝丰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纠缠,来到北京。目下贵事可已办妥?” “没有。目前奸贪横行,公道沦丧,谁肯仗义执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为何事?” “一言难尽。” “仁寿堂离此不远,请到敝寓畅谈。” “好,甚愿一倾积愫。” 尚炯下榻的仁寿堂是一个有名的老药铺,兼营参、茸、银、燕等贵重药品的批发生意。尚炯路过西安找当铺办理汇款的时候,那个同李自成部队有秘密联系的当铺伙计拜托管账先生给尚炯写了一封书信,介绍他到京后在仁寿堂落脚。他扮做贩卖贵重药材的行商,从西安来的时候带来许多真正的藏红花、四川银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时带一些高丽参和燕窝之类。仁寿堂原来只把他当做一位有钱的客官,殷勤招待。后来一位邻家妇女上吊,大家认为已经死了,经尚炯扎了一针,灌下去一剂猛药,过了两个时辰,竟然活转。又有两次外科难症,别人认为不可救药,经他着手回春。从此仁寿堂的人们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医生,对他更加尊敬。 当尚炯同牛金星来到仁寿堂药铺时,梁掌柜赶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着说: “常先生,刚才派两个伙计去灯市上找您,倒是大驾自己回来啦。” “何事如此火急?” “刚才王给事中王老爷亲自驾临,请台驾去替兵部杨老爷治病。杨老爷长了一个搭背,群医束手,十分危险。务恳台驾费神一去,妙手回春。” 尚炯正在犹豫,牛金星忙问:“是哪位杨老爷?” 梁掌柜说:“听说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杨老爷,两月前奉派赴卢总督军前赞画。新近不知为何事贬往外省做个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这病。也是这位杨老爷性情耿直,一时看不开,窝了闷气,所以病势日渐沉重。还听说,他的公馆里连他的后事都准备了。” 牛金星和尚炯同时心中一动,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他们同杨廷麟并不认识,但是他们对于杨廷麟是怎样一个人却都清楚,特别是弹劾杨嗣昌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师哄传一时,他们都能够背得出“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的名句。 “赶快去,常兄,义不容辞!”牛金星怂恿说。 “可是你我好容易见了面,还没有谈几句话哩。” “听说杨主事住在舍饭寺,离敝寓不远。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柜慌忙说:“常先生务必费神一去,一则听说这位杨老爷在朝中颇有风骨,众所仰慕,二则是王给事中亲自来请,十分诚恳。至于这位先生,在下尚未请教,请留在敝号便饭,等候台驾回来。这样如何?” 尚炯介绍说:“这位是河南举人牛启东牛先生,愚弟少年时同窗好友,多年不见,不期在灯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话说的‘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尚未一叙阔别之情,梁掌柜,你倒出一个应急题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转望着金星问:“启翁,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么?” 梁掌柜一听说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举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礼,留得越发殷勤。金星同梁掌柜不熟,不愿相扰。他想趁这时往正阳门内一位朋友处谈一件事,再到西长安街一位同乡家里取点东西,坚决不肯留下,告辞先走,约好中午在他的寓处等候尚炯。尚炯到后边打开皮箱,取出两样药品和刀子、镊子、钳子,骑上仁寿堂替他雇好的脚驴往舍饭寺去。 牛金星在同乡和朋友处没有多停留,匆匆地赶回下处,等候尚炯。午时过去很久,还不见尚炯来到。虽然他明白尚炯去给杨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们的谈心要紧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杨公馆必然要耽搁很久,被留下吃午饭也说不定,但是因为他急于想知道尚炯近几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饥似渴,巴不得这位不寻常的老朋友赶快来到。特别是由于他近几年抑郁无聊,对世事不满,受人欺负,来京城碰了钉子,看透了朝廷的腐败和“亡国”征象,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谈话中多知道一些关于“流贼”方面的情形。至于这些“流贼”日后会同他发生什么关系,他倒不曾想过。 平时一回到屋里,他就手不释卷地读书。近几天,他正在读《贞观政要》和《诸葛武侯集》。现在趁着等人时候,他又摊开来《贞观政要》。但是读了几页,他的思想就从书本上离开了。他把书掩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脸上不觉露出来赞赏的微笑。 他还不能想象尚炯在农民起义部队中如何生活,有些什么活动,所以只能用一个“奇”字评论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读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侠精神,但是他觉得尚炯比《游侠列传》中的人物更进一步,竟是跟着“流贼”造反。特别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来到北京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来,决计从此洗手,改名换姓,要做个药材商人过一辈子?…… 一大串问题在金星的心上盘绕。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尚炯是一个危险人物,同这样的人不可来往太多,最好今天见面之后,以后不要多来往。他有点害怕,万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来常光甫就是投“贼”多年的尚炯,牵连了他,会惹出滔天大祸。这样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来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后悔,不该约尚炯来他这里。 约摸在未初时候,尚炯匆匆来了。牛金星看见他满面喜色,忙问: “如何?幸遇你这位高手,想来可以痊愈吧?” “看情形好像不碍事啦。幸而我带有两种药,一种是内服的,一种是外用的,对这种毒疮很有奇效。不过,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说有没有十分把握。” “这种病,恐怕心境好坏很关重要。” “正是此话。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愿杨赞画能把心境放宽一点,药物才能够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问了问杨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动刀,以后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这几年在“流贼”中医术大进,大为惊异。特别是当听到尚炯说他用了一种秘传丹药,叫病人温酒服下,过了一刻工夫,割治时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虽古之名医有所不逮,堪入《方技列传》而毫无愧色!” “过奖,过奖。其实三国时候华佗为关公刮骨疗毒,即知使用蒙汗药,名曰‘麻沸汤’,不过著《三国演义》者为要将关公写成神人,不肯写出华佗曾用麻药罢了。” “对!对!弟读书数十年,不求甚解。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不觉茅塞顿开!” 牛金星纵声大笑,惊得卧在房檐下晒太阳的几只鸡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唤着,扑扑噜噜地飞往院里。尚炯也跟着大笑起来,同时,牛金星青年时代的影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心里说:“虽然他的鬓发斑白了,笑声可没有改变,倜傥豪迈的风度依旧!” “子明兄……你看,叫惯了,一失口又叫出你从前的台甫!”金星揭开门帘向外望一眼,接着说:“我这里不方便,没有什么款待你,略备几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辈总角之交,想兄不会以简慢见怪。” “启翁,你这话太见外了。我方才被杨公馆坚留,已经吃得酒足饭饱。俗话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今日能够见到老兄,畅快谈心,比吃龙肝凤胆还要快意。这里谈话可清静么?” “院里倒还清静,有些话可以小点声谈。”金星望着外边叫:“王德,快拿酒来!” 仆人王德用托盘端上来几样热菜和一壶白干。喝过一杯酒以后,牛金星不好先问医生的诡秘行踪,随便问道: “光甫,你到杨公馆治疗,觉得杨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说:“杨先生病势沉重,精神委顿,**病榻,不能多谈。他的学问、风骨,弟来京后颇有所闻,人人称道。只是我同他略谈数语,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读书人一样,看事半明半暗;有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金星不禁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医生笑一笑,说:“他知道我是从西安来的,不免问到陕西局面,跟着就大骂流贼祸国,说道倘若不是流贼闹了十多年,国家何至于陷到今日地步,听任虏骑深入,蹂躏畿辅、山东。启翁,你说,这不是一隅之见么?” “怎么是一隅之见?” “你难道也不明白?” “愿闻高论。” “启翁,百姓倘能安居乐业,断然不会造反。许多人只是因为吃纣王俸禄,不肯说纣王无道,将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诛,而谁逼百姓造反倒不问了。” “你对杨赞画怎么说?” “我对他说:自天启末年以来,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致使目今朝廷焦头烂额,国步十分艰难。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么说?” “他一阵疼痛**,也就不再谈了。” 牛金星又问:“后来谈到卢总督殉国的事么?” “后来,他疼痛稍轻,又同我闲谈起来,自然谈到了卢总督的殉国上去。我也没多说别的,只说卢总督处此时势,实在不得不死,但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说:“卢九台曾任剿贼总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所以皇上原来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对东虏主和,这就使卢公只能一死殉国。你在杨伯祥面前谈论卢公之死,似乎对他的平生含有贬意。杨伯祥可说什么?”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问:何谓‘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对他说:卢公前几年带兵剿‘贼’,实亦无大功效。战场上奏报不实,虚饰战功,久成风气,虽卢公亦非例外。至于杀良冒功,扰害百姓,所有官军皆然,卢公对他的麾下将士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卢公继续做剿‘贼’总理,日子久了,‘流贼’难灭,未必有好的结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骂而已。所以抵御虏骑入犯,为国捐躯,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说出这番话来,杨赞画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谈下去了。” 金星笑着摇摇头,说:“老兄年逾不惑,说话反而比年轻时还要直爽。在杨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评论卢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着说:“常言道,‘无欲志则刚’。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违背自己良心,说些假话?” 金星说:“此是辇毂之下,纵然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也要小心会因一时言语不慎,惹出祸来。” 医生说:“我想,杨翰林虽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断不会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这样人大概不会在他的病榻前边窃听。我何惧哉?” 老朋友二人举杯相望,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明白刚才所谈的都是些题外的话,需要赶快转入正题。医生喝下去半杯酒,望着金星问道: “启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为了何事?” “谈起来话长,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盘肥肉片上点着说:“请,请。这是缸瓦市砂锅居的白肉,近几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肉虽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腻。请尝尝。” “好,好。”尚炯见金星故意不谈官司,愈想快点知道,遂停住筷子说:“启翁,自从我听说你来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这样襟怀开朗的人,怎么会与人官司纠缠?你既不会倚势欺人,难道还有谁欺负到你举人头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满,说: “你别慌问我的事,弟倒要先问问兄的近况。这几年,风闻你一直跟着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声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转眼珠地望着对方脸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着点点头:“一不怕官府缉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天地为心,以四海为家。虽不能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 “何谓‘以天地为心’?” “所作所为,上合天理,下顺舆情,就是以天地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济贫?” “对。杀贪官,除豪强,拯危济困,救死扶伤,难道不都是以天地为心?当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子奉天倡义,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 金星目瞪口呆,伸着舌头,心头怦怦乱跳,摆摆手不让尚炯再往下说。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风门,向院中左右张望,看见确实无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涛激荡,沉默片刻,猛然举起酒杯说: “说得好,再干一杯!” 几杯热酒下肚,牛金星听尚炯又谈了几句话,句句慷慨磊落,为他平生闻所未闻,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动又是畅快,并且很羡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着胸中的复杂感情,用着关心的口吻打听: “常兄,听说你们在潼关附近全军覆没,究竟如何?” “吃亏不小是真,但并未全军覆没。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马,加紧操练,时机一到就会重整旗鼓,石破天惊。” “这里曾传闻他已经阵亡,近来又传闻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现在何处?” “启翁,咱们是自己人,我用不着对你隐瞒。十八子的部队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领,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却是在商洛山中。” “你们如今还有多少人马?” “这话看怎么说。要说现有人马,我不怕对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单说闯王身边的还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点头微笑,说:“可是义军与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动不动还要逃跑一些。我们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说不定就变成十万、八万。弟在义军数年,深知此中奥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灾,粮食困难。十八子一则不愿加重百姓负担,二则要埋头休息整顿,不惹朝廷注意,故暂不急于集合多的人马。现有人马,也是分驻在几个地方。这是我们常用的化整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话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谁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进来一个暖锅,放在方桌中间。金星把酒壶放在酒铛上热一热,连敬了两杯酒。他看着尚炯虽然身在“贼伙”,却扬眉吐气,不禁暗自感慨,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启翁,请谈谈老兄的近况,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说,他从老朋友的眼睛里觉察出有一股愤懑和郁悒情绪。 牛金星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愿多谈。处此无道之世,夫复何言?惟有搔首问天而已!” “难道还有人欺负你举人老爷?” “不但受人欺负,连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惊,问:“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几死于墨吏、豪绅、衙蠹、狱卒之手!” 医生见他气得脸色发紫,脖颈上一条血管直跳,便不再急着催他往下说,陪着他慢慢地饮了几杯热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叹口气说,“一生就吃亏在‘使酒负气’这四个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宝丰王举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他的第二个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问:“可是同尧仙结婚?” “正是佺儿。” “既是爱好作亲,又是门当户对,岂不甚佳?” “哼,亲戚变成了仇人!” “此话怎讲?” “近几年,王举人闲居在家,勾结官府,又与祥符进士王士俊联了宗,成为一方恶霸,鱼肉桑梓。弟对王举人深为不满,当面责备过他两次,遂成水火,不相往来。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颇有闺门之丑,秽声四闻。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请吃饭。也怨弟多喝了几杯酒,在酒宴上当着满座宾客骂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恼恨。这就种下了一个祸根。来,对饮一杯!” 饮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说:“这就是你过于‘使酒负气’了。我们在年轻时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变。” “岂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乡下走亲戚,恰遇县吏催粮,如狼似虎。弟一时看不下去,乘着一股酒劲,叫人们把他们捆起来各打几十鞭子。此事不惟触怒县令,且为一班奸贪胥吏所切齿。幸有朋友出面奔走,乡闾百姓共为申诉,知县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举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进士又怂恿知县张人龙百般罗织,捏造罪款,上禀巡方御史。按院根据片面之词,上疏弹劾,将弟革去举人,下入狱中。弟负屈含冤,百口莫辩。” “后来如何出狱的?” “幸亏一位好友周拔贡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约着几位公正士绅代弟说情。张知县亦自知做得太过,舆论颇为不服,向周拔贡卖个人情,叫周拔贡出具保状,将弟保了出来。但只是‘因病保释’,随传随到,官司并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着说:“弟为此事来京找兰阳梁御史帮忙……” “是梁云构梁御史么?” “正是梁云构,弟同他是乡试同年。” “他可帮忙?” “哼,俗话说得好:‘官官相卫。’弟未到京,他已接王进士一封书子,岂肯帮我这个已革举人的忙?” 尚炯把右手攥成拳头,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叹口气说:“没想到兄台满腹经纶,抱负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后如何打算?” “回去。已择定日内就动身回去!” “日内就走?” “走。决计离京!” “官司未了,回去岂不吃亏?” “不回去有何办法?一则弟不能使周拔贡为弟受累,二则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请千万不要急着动身。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以兄台正在壮年,处此乱世,倘遇机缘,不难一展所学,建功立业,使万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这班小人欺凌?难道还想重对刀笔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狱,万一衙门问周拔贡要人怎么好?决计回去,到宝丰后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几天?” “弟已定十七动身,实实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说:“咱弟兄多年不见,还没有深谈哩!” 他的话刚落地,有两位客人进来。他们都是河南同乡,一位是不入流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会试落第的举人,在西城兵马司王老爷家中坐馆,等候下次会试。他们因金星几天内就要离京,特来话别。尚炯怕在同乡中露出马脚,同来客随便应酬几句,推说另有约会,匆匆告辞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门。临别时候,尚炯低声说: “明天早饭后我要到杨公馆看病,随后来尊寓与兄细谈,务请稍候。” 牛金星很担心别人知道他同尚炯来往,但又愿意同这位热肠的、遭际不凡的老朋友多见一面,赶快说: “我这里来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访吧。” “敝寓也不清静。兄可知道,有没有清静的吃酒地方?” “有。西长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开封鼓楼街梁苑春的分号。那里有单房间,谈话方便。” “好。我做东道,明日望早光临,以便深谈!” “一定不误!” 在尚炯同金星谈话时候,金星曾说了一句话:“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使医生的心里一动。他想到素来不事生产、也非素丰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丧事,又遭到官司纠缠,手头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处以后,医生立刻取出来三十两纹银,写了一封短简,请梁掌柜派伙计送往牛金星处。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断地想着他同金星的会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几天内就要走了。他又想时机未至,像牛启东这样有些田产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轻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腾着不小的波浪。两位同乡走后,他独坐在火盆边胡思乱想。他想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却遭逢末世,不得扬眉吐气,反受贪官豪强欺凌,身入囹圄,过年节也不能一家团圆,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畅。正在他越想越感慨万端的当儿,仁寿堂的伙计把银子送到。金星看了医生的信上写得十分诚恳,也不怎么推辞,把银子收下。为着筹措回去的路费,他前天忍痛卖去了他所心爱的宋版《史记》。但是因为在北京住得太久,拖了些债,回家的路费仍不宽裕。尚炯的银子正像是雪里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他是一个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到北京这几个月更觉得人情比纸还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觉得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讲究义气。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却喜欢像尚炯这样的人,并喜欢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来到梁苑春,叫堂倌找一个雅静房间,坐下等候。过不多久,金星来了。一见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两银子,刚要说感谢的话,就被医生拦住,说: “自古朋友有通财之义。区区微数,何足挂齿!兄肯笑纳,足见对弟尚不见外。说一个感谢的字,就显得俗气了。不知这一点银子是否够用?” “够用,够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 堂倌走来,报出来十几样菜。他们商量着点了四样热菜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端来。堂倌走后,金星问: “杨赞画的病情如何?” 医生笑着说:“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胆说句话:用不着再为他的性命担忧了。” 金星也大为高兴,说:“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这样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为朝廷保存一点正气!” “不过,朝廷如此无道,别说留得一个杨伯祥,即令有十个杨伯祥,有何作为?何况他也只是在反对与满鞑子议和这一点上较有骨头,在其他军国大事上未必是一个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国势一天比一天……” 金星赶快站起来,走到门口,先向院里听听,随即又揭开帘子一边向院里望望,见小院中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 “到处是东厂的打事件番子,说话务必留神。” “我看这个地方还清静,不大有人进来。” “不管如何,小心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声问:“昨天不曾来得及叩问:你来到北京有何要务?”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来看一看朝廷动静。” “已经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来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访亲问故,只好慢慢探听。启东,你来此较久,且与中州同乡来往较多,朝廷情况,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谁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穷财尽,势如累卵。” “请兄略谈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了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两样热菜。牛金星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对朝廷不满,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轻对人谈的话都谈了出来。最后他摇摇头,拈着胡子说: “总之,目前的国运,好像一个害痨病的人一样,已经病入膏肓,成了绝症,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来宵衣旰食,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乱,以严刑峻法督责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盖积渐之势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又猜忌多端,措置失当乎?” “据你看,是不是气数尽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大明必亡”四个字,随即望望医生,悄声说:“但不知鹿死谁手耳。” 尚炯笑着说:“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叹口气说:“徒见天下扰攘,可惜尚未见像汉高祖和本朝洪武爷这样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这么说。当洪武爷未成功时,人们谁知他是个创业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听了这句话,心中有点吃惊,望着医生,不觉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声问: “你这话可有所指?” 尚炯笑着点点头,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一个“闯”字。 金星问:“何以见得?” “洪武爷虽是少有的创业之主,但是太残暴多疑。这一位,有其长而无其短。” “请详言之,”金星说,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他没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这倒要听个新鲜。 尚炯是那样地敬爱李自成,并且自认为对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谈起自成就不禁眉飞色舞。金星起初抱着个“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刚听了关于自成的几桩事情,就不能不频频点头,有时不自觉地用指头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脱口而出地小声说:“好!好!”正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葱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参、鱿鱼和鸡丝做的三鲜汤,使尚炯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牛金星很熟悉开封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都做得鲜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他同尚炯的秘密谈心。他望着跑堂的说: “今天你们不用敬汤,也不要多来伺候。需要什么汤的时候,我会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站在旁边仍不肯走,恭敬地问: “有活鲤鱼,来一个吧?” “别急。我们要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来做一个让客的姿势,同金星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在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金星喝了一羹匙,说: “咱们快回到本题吧。请快继续说下去。” 尚炯接着谈起来。他越谈越有劲,而金星也越听越暗暗地感到惊异。当尚炯谈到崇祯八年起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的荥阳大会时,金星不自觉地连饮了满满的两杯白干。 “崇祯九年,”尚炯又说,“十八子打回故乡。这米脂县古称银州,前对文屏山,后对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没有西门。十八子的人马占据了文屏山和凤凰岭,老营扎在无定河边的郭王庙,也就是相传郭子仪遇见仙姬的地方。一座弹丸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住着十八子的几个仇人,有他当牧童时鞭打过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阎王债,又把他投进牢狱的人,有折磨过他的狱吏和书办。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报仇。城里兵力很单薄,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么办?” “难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 “不,不。” “那末他怎么办?要城中送出几千或几万两银子以助军饷?” “哼,你简直想不到!”医生兴奋地喝干一杯酒,接着说:“他说,成大事不记小仇。还说,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对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驻了三天,秋毫无犯,赈济饥寒。还从四乡请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来赴宴。临走时候,他立马城外,唤知县到城头说话。他把两千两银子放在城下,嘱咐知县拿一千两修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另一千两赈济城中贫民。他还说:‘你倘若贪污一两银子,我下次回来,定要剥你的皮!’当众吩咐完毕,率领人马离去。你说,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几个?比之本朝太祖爷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来,干一杯!”同尚炯对饮了一杯之后,他连说:“想不到!真想不到!”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还有么?” “有,有。可惜一时说不完。启翁,咱们且不管知县肯不肯听他的话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赈济城中饥民。从此以后,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仅穷苦百姓爱戴他,连众多的清寒士子也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十八子做事,就会从大处着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说了一阵,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介绍:“敝东十八子做的只是想着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连连点头说: “我也听到人们说他有勇有谋,不贪色,不爱财,与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队也不很烧杀奸淫,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不凡人物。看起来他倒是胸怀大志,非赤眉、铜马可比。像他这样的人……” 牛金星的话才说出半句,那个堂倌又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堂倌提着一条约摸十二三两重的活鲤鱼的脊翅,请客人亲眼过目,满脸堆笑地问: “请问,鱼怎么吃法?一吃还是两吃?” “启翁,你是客人。你说,怎么吃?”尚炯望着金星问。 “两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鱼骨头来一个鱼骨焙面。”金星对堂倌吩咐毕,转向医生笑着说:“这是咱们河南馆子的拿手菜,在别省馆子里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馆子的老规矩,把活鱼往地上一甩,然后把半死的鲤鱼拎了起来。但是他还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鲜汤,问: “这碗汤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换一碗吧?” 尚炯一看,汤果然早已冷了,笑着说:“不是不合口味,是我们忘记喝了。端去热一热,上鱼的时候一起端来。” 跑堂的答应一声,左手端汤,右手提鱼,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来把门帘子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着低声说: “像十八子这样的人,倘若得到几位有学问的人辅佐,那就如虎生翼,说不定会成大气候。自古成大事、建大业者,宁有种乎?虽有天命,亦在人事而已。” 这句话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窝里,他赶快说:“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刘伯温这样的人物。他时常同弟谈到这一点,真是寤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谈到过你,他十分渴慕,说,‘咱如今池浅不能养大鱼,何敢妄想?倘获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临来时候,他再三嘱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够看见牛举人,务请代我致仰慕之意。’启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贤如渴!” “啊啊,没想到你们还谈及下走!哈哈哈哈……”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这一笑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现在决计要试一试,劝说牛金星参加起义,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这种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倾心谈话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启翁,我有一句很为冒昧的话,不知道敢说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张献忠那里有几位举人秀才,给他帮助很大,令人实在羡慕。如蒙足下不弃,肯屈尊到我们那里,十八子定然以师礼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说:“实在惭愧,有负厚爱,务乞见谅。” “你是瞧不起么?”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来株守故园,教子读书,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不惟才识短浅,不堪任使,且又疏懒成性,无心世事。” “是不是你觉得我的话不够至诚?” “亦非也。兄的话自然是出于至诚,无奈阔别数载,兄今日对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别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满腹经济,热肠激烈。目今百姓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兄安能无动于衷?” “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然弟一介书生,纵热肠激烈,也只能效屈子问天,贾生痛哭而已,更有何用!” “诸葛孔明千古人杰,如不遇刘备,不出茅庐,也不过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业,亦不能流芳万世。只要际会风云,谁说书生无用?” “弟非佐命之才,岂能与古人相提并论?” “请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屣功名,高风可钦。然今日天下离乱,万姓望救心切。兄有济世之才而不用,洁身隐居,岂非自私?甘与草木同朽,宁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语,慢慢地拈着胡须。 “况且,”尚炯又说,“目今公道沦丧,奸贪横行,读书人想与世无争,安贫乐道,已不可得。兄年来备受欺凌,奔告无门,岂不十分显然?” “宝丰虽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坟墓与先人薄田百亩。弟已决计俟官司完毕即迁回伏牛山中,隐姓埋名,长与农夫樵叟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并不是一个甘心与草木同朽的人,这话也不是出于真心,只不过时机不到,还不肯走上梁山。他决定暂不勉强劝他,笑着说: “天下大乱,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医生劝金星在北京多留几天,以便请教。金星归心很急,但又感于故人热情,颇为踌躇,只好说让他回去考虑考虑。直到结束这顿午餐,医生没有再劝金星入伙,只同他谈一些别的闲话。 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处,想着今天同尚炯的谈话,心中很不平静,连书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进来,看见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却不敢多问,只提醒说: “老爷,咱们后天动身走,当铺里的几件衣服明天该取出来啦。” 金星望望他,说:“急什么?后天再说吧。” “不走了?”王德吃惊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说:“可是住在这里没有要紧事,家里都在盼着老爷回去哩。” 他没有再做声,挥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犹豫。坐在椅里沉思一阵,仍然不能决定。尚炯劝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话虽被他婉词拒绝,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动,好像有谁在不曾平静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块石头。他想,难道真有一天我会像诸葛孔明一样走出隆中么?他忽然抬起头来,用慷慨的声调慢慢地背诵着诸葛亮的《草庐对》。 他像那个时代的一般读书人一样,一遇到心情兴奋或郁悒时总爱朗诵熟记的古文或诗、词,算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朗读的调子很好听,就像是歌唱一样,所以也是借着唱歌来抒发感情。但是这时牛金星的心中是兴奋呢还是郁悒?是不是在朦胧的意识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顾的孔明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朗诵毕《草庐对》之后,他的心仍不能平静下来。过了很久,蜡烛熄了,木炭却着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脸色通红。他心中慷慨,加上几分酒意,拿起铁筷子铿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飞迸,随即朗诵出曹孟德的著名诗句: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朗诵毕,他从火边站起来,绕室彷徨,直到深夜。后来刚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来一个朋友,心中遗憾地说: “要是宋献策没有离开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给杨廷麟看病以后,又来约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谈心。他只劝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绝了。从梁苑春出来时,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大门口挂着花灯,放着鞭炮,有的人家还放着烟火。尚炯和牛金星决定先到正阳门外商业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后往东城去看灯市。于是他们从西长安街转至江米巷,进武功坊到了正阳门内棋盘街。 在正阳门那里,只见月光下成群结队的妇女,有很多穿着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从城门洞涌进涌出,几乎连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轻男人,故意在妇女群中乱挤,以便偷偷摸摸地占点儿便宜。有时,有些妇女因为身上什么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拧一下,或脚尖被人故意踏一下,发出来小声怒骂,但也有不少妇女吃了哑巴亏,一阵心跳,脸红,慌忙地躲进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妇女们,用力挤到大开着的城门边,把门上的圆木钉子摸一摸;往往还来不及摸第二个钉子,就被挤走了。有的妇女比较幸运,可以抢着摸几个钉子。摸过钉子之后,她们怀着幸福的心情,怀着甜蜜的希望,随着人潮离开了城门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热闹的棋盘街看了一阵,又走到离大明门不远的地方站住,凭着围绕棋盘街的白石栏杆偷眼向大明门里张望。大明门朱门洞开,禁卫森严。门外挂着一排很大的朱红纱灯,垂着穗子。门内是东西千步廊,挂了无数纱灯,望不到尽头。金星悄悄地对医生说: “千步廊北头是金水桥,过了金水桥就是承天门,再往里是端门、午门。听说承天门两旁有解学士写的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那午门内就是九重宸居!” 尚炯没敢做声,但心中闪过了一句话:“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肘弯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阳门洞走去。他们随着摸钉的妇女们挤出正阳门,挤过正阳桥,才到了前门大街。牛金星笑着说: “北京风俗,说是元宵节走过正阳桥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这些妇道人家都要挤着过桥。咱们今晚一过,也可以一年无病了。” 尚炯说:“幸而有很多懒人和忙人不来过正阳桥,不然,北京城的医生只好抄着手喝西北风了。” 二人哈哈大笑,继续往南走去。正阳门大街十分热闹,有玩狮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跷的、放烟火的、耍龙灯的、猜灯谜的。看了几个地方,牛金星拉着尚炯的袖子挤进一处猜灯谜的人堆中,随便一望,立刻指着一个灯谜向尚炯咕哝说: “这一个谜面是‘挑灯闲看牡丹亭’,用的是钱塘妓女冯小青的诗句,谜底我已经猜到了,很巧,也很雅。”于是他指着谜纸向主人大声问:“这个谜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阁序》上的一句:‘光照临川之笔’?”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着说,赶快撕下谜纸,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纸折叠扇交给金星。 周围的人们用欣喜和羡慕的眼光望着金星和扇子,有几个人称赞他猜得好,也称赞灯谜出得好。金星拉着医生走出人堆,笑着说: “这把扇子虽然眼下没有用,可是这是一个吉利。走吧,我们进崇文门逛灯市去。” 尚炯愉快地说:“但愿你今年百事顺利。” 他们在崇文门内吃了汤圆,歇歇脚,继续往灯市走去。愈近灯市,人愈拥挤。等到了东单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简直无法前进。他们用力挤了一阵,看看不容易挤到灯市口,便从金鱼胡同穿过来,在八面槽和东安门大街看了看,从皇城南夹道转到东长安街。尽管所谓“九衢灯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热闹的部分没有看,但尚炯已经为那些竞奇斗胜的彩灯惊叹不止。在东长安街上走着时候,他听见走在前边的两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谈话。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巾的中年人问: “听说因为万岁爷圣情寡欢,宫中今年的灯节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确否?” “我也听说如此。”戴方巾的叹口气,感慨地说:“在往年,每逢灯节,宫眷与太监都穿灯景补子蟒衣,并于乾清宫丹陛上安放牌坊灯,于寿皇殿安放方、圆鳌山灯。崇祯元年,宫中的灯节特别讲究,牌坊高至七层,鳌山高至十三层。目今国步维艰,当然不能像往年那样了。” 老者也感慨说:“国家愈来愈穷,自然是今非昔比。听说在崇祯初年,宫中有珍珠灯,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颗珍珠有一分多重;华盖和飘带皆用众宝缀成,带下复缀以小珠流苏。一尺多高的珍珠灯,据说一共有四十九盏。宫中各殿都有极贵重之彩灯数盏。殿陛甬道,回旋数里,全有白玉石栏,石栏外边每隔数尺远有雕刻精致的龙头伸出,颌下凿有小孔,专为悬插彩灯之用。无殿陛石栏处,立有莲桩,每桩悬挂琉璃灯一盏。紫禁城中各处所悬各色花灯,共有数万盏。遇宫女成群嬉耍,碰落几盏,顷刻间就有太监拿新的换上。如此太平豪华景象,转眼间已成陈迹!” 尚炯用肘弯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脚步,小声说:“不要说宫中的珍珠灯,就以前天我在灯市上看见铺子里卖的那些灯,有一百两一架的,有数十两一盏的。一灯之费,可活数口之家。真不愧繁华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说:“玩灯的人们只知安富尊荣,何尝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长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时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谈了一阵。他苦劝金星暂留京师,将来同他一起动身;如金星怕家中悬念,可派仆人王德先回,川资不须金星费心。金星感于老友的深情厚谊,只得同意。两人并商定二月下旬离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医生谈过宋献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从北京赶往太原去经纪一位朋友的丧事,他们路过太原时也许能同他遇见。医生正想替闯王物色天下人才,对此更加高兴。 金星回到寓所,已经三更过了;虽然腿脚很困,却没有一星睡意。想着中原的局面不久就要大变,李自成的种种不凡,以及尚炯再三劝他同自成一晤,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静。像一般孔门的读书人一样,他相信《易经》的卜卦,自己会文王课,也会邵康节的梅花数。每逢遇到重大问题时,他往往自己起个卦,以决疑难或预卜吉凶。现在夜静无事,他洗洗手,坐在桌边,用三个铜钱占了一课,得“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阵,仿佛预感到自己扬眉吐气的日子快要来到,随即兴致勃勃地摊开猜灯谜得到的白纸折叠扇,挥笔写道: 大火流金, 天地为炉; 汝于是时, 伊、周大儒。 北风其凉, 雨雪载途; 汝于是时, 夷、齐饿夫。 噫! “用之则行, 舍之则藏, 惟我与尔有是夫!” 写毕,他念了一遍,认为方孝孺的这首《扇子铭》很能够说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并且想道,他今后怕要成为伊、周,要像孟子所说的“兼济天下”了。他从抽屉里取出八宝印泥,在题款下边盖了一颗小印,又在铭文前边盖一颗闲章,刻着“淡泊以明志”五个篆字。等到墨干了,他把扇子合起来,放进箱里,然后熄灯就寝。但是过了很久,直到听见鸡叫,他还在胡思乱想,不能入睡。 二月下旬,他们从北京动身了。因为娘子关和倒马关两条入晋的道路都有游兵和土匪骚扰,他们干脆出居庸关,走阳和、大同入晋。路程虽远,倒是比较平稳。一路上虽然风餐露宿,不免辛苦,但幸而天气晴朗,遇马骑马,遇驴骑驴,遇骆驼骑骆驼,倒很方便。金星因为这条路是自古以来的军事要道和边防重地,所以沿路把里程远近,关山形势,一一记了下来。每到一个重要地方,他总是用鞭子指着苍茫的山川,雄伟的长城,古老的城堡,告诉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月,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战争,经过的情形怎样。尤其是关于对蒙古也先的战争,土木之变,他谈得特别详细,好像亲自参加了战争一样,并时时流露出不胜愤慨的情绪。这些谈话使尚炯在心中十分惊佩,简直不明白一个长期住在内地的人竟然对边塞情形如此留心,这般熟悉。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说。“我要想尽办法劝他同闯王一晤!” 不过半月,他们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脚上尘土,洗过脸,就一起去找宋献策。在太原府城隍庙前住着一位医生名叫袁潜斋,是河南开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贡分发山西候缺,后来见天下大乱,无意在官场浮沉,遂以行医糊口,在晋省颇为有名。这位袁医生也精于六壬、遁甲,并善看相,深得柳庄三昧,但是并不以这些数术小道卖钱,更不轻易替人看相。他住在太原,暗中结交了不少江湖豪杰,同早期陕西农民义军领袖王嘉胤也有过关系。宋献策同他是极要好的朋友,这次来太原就是为经纪他的丧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问到府城隍庙,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门楼,果然看见门框上还钉着一块朱漆木牌,上写着“大梁袁寓”,两扇门关得很严。敲敲门,没人答应。询问邻居,回答说正月间从北京来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丧事,已于三月初送袁先生的灵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胜怅惘,叹息而回。 他们在太原休息三天,看看名胜古迹,游了晋祠,继续赶路。等他们到了平阳,金星的仆人王德已经从家乡回来在那里等候两天了。他向主人报告说,自从金星往北京去后,王举人有点心虚,害怕把事情闹大,经周拔贡和朋友们从中调停,答应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仆人说,“把大相公叫回宝丰,忍气吞声,同他和了。” “怎个和法?” “少不得治席请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举人面前低低头,赔个不是。另外卖了一处庄子,拿出八十两银子打扫衙门。” 金星把桌子一拍,骂道:“混账!没想到小畜生这样骨头软,没有出息!” “这全是奶奶的主张,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宁折不弯,同王举人一拼到底。” 金星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事情既然是出于娘子的主张,他不能再骂儿子牛佺。过了半天,他又问: “另外呢?关于那个死的?” “叫咱家重新请了一百个和尚、道士,做了七天道场,替死的人念经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叹两声,低下头去。他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是当他重新抬起头时,看见王德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出口,就问: “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 “奶奶不叫我告诉你老人家,怕你生气。” “快说出来。” 仆人吞吞吐吐地说:“王举人一心要讹去咱家的那只宣德炉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着既然他存心讹咱,如今人家有钱有势,刀把儿攥在手里,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个祸根,不如给他,从此心净。奶奶气得流着泪,心一狠,牙一咬,说:‘把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他!咱以后永远离开宝丰,少受欺负!’” 金星气得脸色发紫,两手打颤,抓起来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骂,但是他叫不出来,呼哧呼哧喘气,在屋里来回走着,脚踏得铺砖地嗵嗵响。尚炯听见他摔茶杯子,从院里走进来,看见他如此气恼,连忙问: “启翁,莫生气。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地说:“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讹我的这两样东西!” 尚炯摸不着头脑,又问:“到底为着何事?” “我现在气得说不出来,随后谈吧。唉,光甫,我,受尽欺负,简直要把肚皮气炸!” “天色还早,咱们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没有回答,又来回走了几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后站在仆人面前,怒气冲冲地问: “家里还有别的事情么?” 仆人说,他来的时候,全家已经搬回卢氏了,宝丰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房子,照管庄子。金星点着头小声说: “搬得对,搬得对。” “奶奶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早就该搬回伏牛山里。” 金星不再问家里事情,转向尚炯说:“走,光甫,咱们到外边走走,散散心去。” 他们走出平阳西门,信步来到汾河岸上。渡口有不少逃荒的难民,扶老携幼,瘦得皮包骨头。岸上的庄稼长得很不好。麦苗已经打苞,可是又黄,又低,秆儿又细,并且很稀。豌豆还没结荚,可是官路两旁有不少豌豆苗儿已经给灾民吃光了。在渡口旁边的河岸上坐下以后,尚炯见牛金星的脸色仍很难看,劝解说: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经过去,不必放在心上。我听说有个宣德炉给王举人讹去了,虽说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为这点事气坏身体实在不值。将来有报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声补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须你牛启东动动小指头,叫你的仇人跪在你的脚下求饶。到那时,你愿意怎样报仇就怎样报仇。这样的日子,我看不远。” 金星不觉小声问:“不远?” “等麦后我们来到河南,我包管你能报仇。眼下让他们横行去,‘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何况只用等几个月?气坏了身体可不值!” “光甫,你不知道,这口气实在难忍。起初先严作宝丰教谕,为着伏牛山中过于闭塞,决定在宝丰落户。可是寒舍在宝丰住了几十年,到底是漂来户,强龙不压地头蛇。王举人倚势欺人,言之令人发指。如今弟才明白,原来他处心积虑想讹走舍下所藏的两件东西!其实,弟平日对古董并不看重,只是这两件东西是先父遗物,弟虽不肖,何能将先父遗物拱手送人!王举人趁弟不在家,贱内怕事,讹诈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报,弟将无面目见先严于地下!” “一件是宣德炉,还有一把什么扇子?” “扇子是万历初年先严在北京候选时在古董铺中买的,为马勋所制,上有文待诏的书画,先严甚是宝爱,目前文待诏的书画不难见到,马勋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心的是,扇子上有几行跋语是先严手泽!” “请放心,不要多久,这两件东西定会完璧归赵。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报,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迁回故乡,兄心情如此郁悒,何不同弟入陕一游?” 牛金星没有回答。这时他的心中仍在矛盾,又想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又担心万一将来大事不成,身败名辱。另外,既不是李自成“三顾茅庐”,又不是由自成正式礼聘,而仅仅是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到商洛山中,终觉心上有个疙瘩。但是他又想着自己已经快四十五岁了,难道就这样白白地郁闷以终?他望着奔流的河水,忽然不胜感慨地叹口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同时他想着不惟半生抱负落空,反而丢掉了举人,断送了前程,身入囹圄,贻祖宗父母之羞,又不禁发出恨声。 尚炯问:“老兄为何不语?” “我还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决定。”金星慢吞吞地说,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并没有多大道理。 “贵价刚回,府上情形,兄已尽知。如怕令嫂夫人悬念,可差贵价明日回府,就说足下安抵平阳,顺便往西安访友,不日返家。这样,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语,心中盘算:“怎么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对去商洛山中仍有犹豫,弟不敢勉强。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时机,前往一游,岂不比闷居深山为佳?” 看一看关中名胜,长安古都,也是牛金星的多年宿愿。但是他明白尚炯劝他去西安的真正用心不在看名胜古迹,而是希望拉他同十八子一晤,所以他突然笑着说: “光甫,我们少年时同窗数载,你跟我一样都是读孔孟之书,受师长之教,真没料到,你今日变成了这样人物!” “你说我变在何处?” “自从咱俩在北京见面,你的心时时刻刻都在为十八子经营的买卖着想,你完全忠心耿耿帮他做生意,同他那个商号的人们变成了一家人,已经是水**融。光甫,你入他们的伙只有几年工夫,变化如此,令我为之欣羡,更为之吃惊。” 医生笑着说:“启东,你说欣羡是假,吃惊倒是真的。”汾河岸上的春风吹动着他的三绺长须,有一绺散乱地飘飞肩上。医生捋一捋长须,然后接着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吃惊的。你我虽系少年同窗好友,同读孔孟之书,同受师长之教,可是从根子上说,你我毕竟大不相同!” 金星:“嗯?……” 医生说:“府上在卢氏与宝丰两地都有田产,虽非富有,也有三百多亩土地,两三处宅子。令尊大人为卢氏名拔贡,受地方大吏保荐,由吏部选授宝丰教谕,也算是朝廷命官。弟家三代在乡下行医,既非富裕,也无功名。这就是足下与我在根子上大不相同之处。” 牛金星轻轻点头,没有做声,等医生再往下说。 “自幼读书,老兄受师长父母之教,一心想从科举仕途上飞黄腾达。只是后来会试不第,老兄才淡于功名富贵,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弟在少年时候,虽不如足下那样富有才华,但在乡里儿童中也有颖悟之称。只是,我从没有想到读书做官,功名富贵。先王父与先严都盼望我继承家风,长大后做一个好的医生。我自己也很用功读书,指望在塾中读书时打个好根基,日后读古人医书不难。咱们那里的乡下内科大夫往往只会背熟《汤头歌》,连《本草纲目》也只能看懂一半。至于所谓城里名医,真正能看懂《黄帝素问》、《灵枢经》、《金匮要略》与《伤寒论》等书的,十不有一。弟矢志读书,就是为此。在许多醉心举业的同学眼中,我是素无大志,卑卑无足道也。启东,我幼年学做八股文的笑话你忘了没有?” 牛金星一想起尚炯的幼年趣事,忽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他故意说他已经记不清了。尚炯回忆幼年生活,越发兴致勃勃,趣味风生地接着说: “我十二岁那年,先生出了一句‘四书’题是‘三十而立’,叫咱们学做破题。你跟大同学们都是用心用意做的。先生对你做的破题特别夸奖,说你日后必有大成。先生看了我做的破题,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醒木一敲,厉声问我:‘尚炯!你写的这两句是什么意思?说!’启东,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写的?” 金星笑着点头:“记得,记得。你写的是‘两过十五之年,虽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说毕,纵声大笑,笑声压倒了头顶飞过的一阵雁声。 医生接着说:“我原是故意闹别扭,也知道自己要挨打,可是一板正经地对先生说:‘我这个破题做得很恰切,没有做错。’我随即解释说:‘两过十五之年’就是三十岁,有板凳、椅子不坐,那就只好‘而立’了。先生又将醒木一拍,大喝一声:‘跪下!’我是一个秉性倔强的孩子,硬不肯跪。无奈先生叫大学长将我按倒在板凳上,扒开我的裤子,由先生狠打一顿板子,打得我屁股红肿。打过之后,先生问我:‘尚炯,你以后还敢不用心学做八股么?’我哭着说:‘先生,常言道读书人如不能为良相,当为良医。这话你也对我们说过。我不像牛金星他们有大志气,也不是做宰相的坯子,只想长大了做个良医,替人治病。做八股对我没有用,请你以后莫逼我做破题吧!’后来先生看出我确不是那种‘学而优则仕’的上等材料,不再鼓励我在举业上争取上进,把我学做八股的一课免了。” 牛金星感慨地说:“少年时想从举业上飞黄腾达的同学们都饱尝了世路坎坷,落得灰心丧气,更莫望能为良相,你倒果然成为良医了。” 尚炯说:“且不说我是不是成了良医,再接着谈我走的道路如何与别人不同。我十八岁跟着先严在乡下行医,一年四季同穷百姓打交道。咱那儿行医,照例没人给钱。每年麦收和秋收之后,到各村去向病家收点粮食。多的给三升五升,少的给一升半升,实在日子艰难的就一粒粮食不给。百姓苦,我家也苦。百姓如何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比你做举人老爷的清楚得多,和穷百姓有同感。七八年前,我就是为着替穷百姓打抱不平,一怒打死了富豪家的狗腿子,与富豪为仇,只得逃到山西,做一个有家难归的走方郎中。后来遇到了高闯王率大军自秦入晋,路过平阳一带,我一狠心投入义军,成为十八子帐下医生。义军中优待识字的人,尤其优待会点儿医道的人。在家乡为着糊口,也为着百姓的病很杂,我原是内科、妇科、儿科的病都治。只是我家世代在外科上比较拿手,有些祖传的外科手艺和秘方,只传长子。我这手外科本领,在义军中颇有用处,大家对我就更加青眼相看。我呢,平生既不想做官,也不想发财,就有点喜欢侠义,所以投入义军以后,同大家一混熟,如鱼得水。所好的是先严、先慈都在弟去山西以前病故,拙荆也在弟去山西后不久病故了,故乡中别无牵挂。” 牛金星说:“你遇到像十八子这样英雄,待为知己,肝胆相照,也算是三生有幸!” 医生说:“其实自古为良相的并不是都从举业出身,一靠自己确实有经济之才,二靠风云际遇耳。启翁,同我去西安一游如何?” “到西安一游?” “到西安以后,我陪你玩几天,看一看名胜古迹,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后,足下暂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听说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驾临山中。你们见过之后,弟亲自送兄回卢氏,决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游吧。”金星说,心上的疙瘩解开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于商洛之行,到西安后看吧。” 第二十七章 年年春天,李自成都是在马鞍上和战争中度过,从没有像今年春天这么安静和闲暇。每天早晨,他天不明就起床,迅速地梳洗毕,在院里打一套拳,活活筋骨,再舞一回剑,然后东边的天上才现出来一抹淡青色的亮光,树枝上的乌鸦和山鹊开始啼叫。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村子,看中军和老营的将士早操,一直到太阳升到东山头上很高时,他才同将士们一起回村。早饭以后,如果没有特别要事,他总是坐在书房里,用白麻纸写一张仿,然后看一个时辰的书。有时他整个上午不出去,在屋里读书和思考问题。 这天上午,他因为心中有事,没有办完功课就骑马出村。头一件使他不愉快的事情是,昨天夜里,有四个人去一个叫做张家湾的三家村强奸民女,刚进屋里,恰好巡逻队从村边经过,那四个人赶快退出,从一条小路逃走了。今早他得到报告后非常生气,派人去告诉总哨刘宗敏,要他务必赶快把这四个人查出来,斩首示众。为着不使犯法的人们畏罪逃跑,这件事对全营都不声张,在大将中除告诉刘宗敏外,也只有田见秀知道。他叫田见秀在早晨亲自去抚慰那家受欺侮的老百姓,保证破案,依照军法处理,决不宽恕,也嘱咐老百姓暂不要对外人言讲。 李自成总在思索:他已经宣布过几条军律,凡奸**女者定斩不赦,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昨晚上发生的这件事,是老八队的将士们干的呢,还是新入伙的人们干的?近来有几百个本地的老百姓和杆子入伙,纪律不好,偷鸡宰羊的事情常常发生。几次他都要按军律严办,可是田见秀总是说:“不要操之过急,对这些才上笼头的野马要有一点耐性才行。”难道这又是他们干的么?但他也想,老八队的人们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过去几年,老八队的纪律虽说比官军和别的义军好一些,但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事情还是不少。近来他虽然下决心整顿军纪,不许再有奸淫掳掠的事,可是人们还不习惯严守军纪,也不信他的军律都能够不打折扣。军中的大敌是破坏军纪的各种歪风邪气,整顿军纪就是同歪风邪气作战,你稍一松懈,敌人就有机可乘。要将形形色色的人们建成一支纪律森严、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时刻要用心用力,好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愈想他愈觉得这一次非杀一儆百不可,即令是新入伙的某一个杆子头领犯了军纪,他也决不姑息。如果杀了一个杆子头领会引起一部分人哗变,那就宁肯多杀几个人也要把义军的纪律树立起来。不然,如何能救民水火?如何能叫做起义? 第二件使他不愉快的是一件挥霍公款的事。有一个叫做王吉元的,原是张献忠手下的人。去年冬天自成去谷城那一次,献忠送给他一百名弟兄,王吉元就是带队来的小头目。自成因他作战勇敢,武艺不错,就对他另眼看待,派他在高一功的中军营做一名小校。高一功总负责筹措粮饷,所以他就带一部分弟兄活动在蓝田境内,随时从西安方面偷购粮食和布匹运回,有时也向一些山寨富户打粮。王吉元因为常同当地的杆子来往,结交朋友,有一次就在赌博中输去了公款五百多两银子。他非常害怕,急得又想自尽,又想逃跑。正在这时,高一功听到风声,把他逮捕。 高一功是一个非常正直、律己很严、眼睛里容不得一点儿灰星的人,怎么能容忍手下人拿公款随便输掉?何况目前军中十分困难,一个钱都不能随便乱用?更何况闯王已经下了决心,要在全军中雷厉风行地整顿军纪?他把王吉元抓到之后,本想立即斩首,但又想不如将王吉元送回老营,由闯王把他正法,以便在商洛山中号令全军。于是,他把王吉元五花大绑,派几个弟兄押送前来。那些平日同王吉元感情较好的小头目和弟兄们,知道王吉元送到闯王处定死无疑,在他出发前弄一些酒肴给他送行。高一功对这事也不阻止。王吉元深悔自己荒唐,落得这个下场,同朋友们洒泪相别,哽咽说: “我做了错事,犯了军纪,死而无怨。你们在闯王的旗下好生干,千万莫学俺的样。咱弟兄们二十年以后再见吧!” 自成昨天就接到了高一功的禀报,知道了王吉元所犯的严重罪行,并知道犯人在今天上午就可解到。这件事虽然不像奸淫和抢劫那么使他痛恨,但是按情理也决难宽容。昨晚他问过了刘宗敏和李过等的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主张将犯人斩首示众。可是睡了一夜,他自己的想法变了。杀与不杀,在他的心上矛盾起来。早饭后不久,他骑马出村去看将士垦荒,还没有拿定主意,走不多远,恰遇着几个弟兄把王吉元迎面押来。 王吉元一见闯王就跪在路边,低着头不说话,等着斩首。因为明白自己很对不起闯王,他也无意向闯王恳求饶命;只是临死前想起来家中有一位老母亲没人照顾,不免心中有点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乌龙驹,狠狠地踢他一脚,问道:“我听说你输掉银子以后,又想逃跑,又想自尽,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妈的,没有出息的东西!”自成骂了一句,回头对亲兵们说:“先抽他一百鞭子!” 自成的亲兵们一向受他的熏陶,不赌博,不酗酒,纪律严明,今见王吉元在军中十分困难时候输掉了五百多两银子,个个气愤,一听闯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上衣剥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绽。他们想着,按照往例,打过之后,跟着当然是斩首示众,所以随手把王吉元从地上拉起来,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侧着头向身旁的亲兵们说:“请弟兄们帮个忙,把活做干净点儿。” 一个平日担任斩人的亲兵拔出鬼头大刀,回答说:“兄弟你放心,决不会叫你多受罪。”他随即转向闯王问:“现在就斩吧。” 自成挥一下手,说:“把他的绳子解开。” 所有的士兵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闯王是什么意思。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着吃惊的、惶惑的大眼睛,并不叩头谢恩。他原是被五花大绑的,刚才因为要在他的脊背上抽皮鞭,必须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里和两臂上的绳套解开。只剩下手腕上的绳子未解。这时亲兵们把他的手解开了,却用疑问的眼睛望闯王:难道就这样饶了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对押解犯人的几个弟兄说: “把他搀到寨里去,给他点儿东西吃,等他的伤好了以后再来见我。” 王吉元仍然瞠目结舌,心神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替他解绳子的亲兵突然明白了闯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 “还不快磕头谢恩!” 王吉元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得到赦免,伏身叩头,几乎把脑门磕出血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李自成叹了口气,恨恨地责骂说: “该死的畜生!弟兄们没有粮食吃,老百姓也在等着咱们的赈济才能活下去,你竟敢把买粮食的银子输掉!你有几颗脑袋?你看我不能够剥你的皮?……去!伤好后快来见我!” 闯王骂毕,纵身上马,扬鞭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走没多远,老营总管从背后飞马追来,向自成问道: “闯王,王吉元不杀了么?” 他回答说:“王吉元虽说该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没有把这样的事儿订在军律里。将士们酗酒、赌博,挪用公款,在敬轩那里原是可以马虎的。王吉元才来三四个月,不晓得咱们这里和张帅那里不同。你去替我传令全军,以后严禁赌博,违令者重责二百鞭子。倘有盗用公款一两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两以上者斩首!” “是!” 自成怀着不愉快的情绪来到野外,看将士们开荒种地。跑了几个地方,看着看着,他心上的不愉快情绪就无形中消失了。在一个山脚下他遇见田见秀正在督率将士们播种杂粮。为着解决驻在商洛山中的粮食困难,除向附近山寨中的大户借粮和派人扮做商贩往汉中一带购粮外,按照李自成的屯垦计划,全营都在雷厉风行地开荒。田见秀总负其责,称做督垦。田见秀对开荒种地是个行家,也非常有兴趣,常常打着光脊梁,同弟兄们一起用镢头挖地,刨石,挑土垒堰。如今他正在犁地。这是新买到的一头牛犊,才上套,需要耐心调教。孩儿兵王四在前边牵着牛绳。见秀用左手掌着犁把,右手拿着鞭子,不断地用平静的声调对牛犊重复说: “沟里走!沟里走!” 牛犊像一个顽皮和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听话,有时不听话,急躁而任性地向旁边跑,离开犁沟。遇到这种情形多的时候,王四就发起急来,转过身来用牛绳子狠狠地打它几下。田见秀和蔼地说: “小四儿,别打,别打。它才学犁地,性子急,不知道顺犁沟走。你越打它越急。” 闯王在地边笑了,心里说:“玉峰这人,对牲口也这么慈善!”他跳下马,叫见秀同他坐在田边草地上,对身边的亲兵说: “你们谁会掌犁,去犁几趟吧。” 田见秀说:“不用。牛犊力气小,也该让它歇一阵。” 王四听说叫牛犊歇歇,就从地里走出来,跑到一群孩儿兵中间,帮他们用镢头挖山坡。牛犊静静地立在田里,啃着蹄子边的几棵小草。一只红下颏的小燕子,落在它的脊背上,翘着长尾巴,快活地闪了几下翅膀,呢喃几声,随后和同伴们贴着草地飞去。 自成问:“天旱,种包谷能出么?” 见秀说:“先种下去再讲。天不下雨,挑水浇吧,能出多少是多少。节令到啦,不能耽误。” “这里要到山坡下边去挑水,太远。” “浇水是困难,可是咱们不能坐等天公下雨。咱们北方天旱,庄稼人对浇水反不注意,一味靠天吃饭。南方就不是这样。几年前咱们在和州、滁州一带,那儿水多,可是庄稼人还常常用水车浇水。南方不是没有大旱,可是成灾的时候较少,就因为老百姓有浇水习惯。” “玉峰,你对庄稼活真是留心!我平日只知道你很看重做庄稼,常说‘农桑为立国之本’,却没有想到你在金戈铁马中还常常揣摩做庄稼的道理。这次大家举你做督垦,可真是举对啦。”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能够解甲归田,自耕自食,得遂平生之愿,那就好了。” “又想到解甲归田!好,等打下江山,咱们一道儿种地去吧。” 李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向一个士兵要过来一把镢头,同大家一起在荒坡上点种包谷。等挖得浑身出汗,他把外边的几件衣服脱掉,只穿一件湿漉漉的、补着许多补丁的单褂子,继续挖地。尽管他在这里暂时用的李鸿基这个名字,也不让部下在老百姓面前叫他闯王,但是老百姓近来都很明白他是何人。他们一点儿也不怕他,站在附近望着他嘻嘻笑着,小声地赞叹不止。 快近中午时候,闯王派一名亲兵回老营告诉总管,他不回去吃午饭,要到李过那里看看,下午还要到总哨刘爷那里;倘有什么要事,可到李过或宗敏那里找他。 李过负责全营的练兵工作,称做督练。这个名称到五年后改为督肄,属于兵政府。闯王在侄儿那里谈了些有关操练的事,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过午饭,亲自到校场看将士们练习射箭和操演阵法。将士们在操演阵法时虽然部伍整齐,纪律严肃,但变化较少。他不由地想起来他缺乏一位深明阵法的军师,心中有一点空虚之感。 另外有一队步兵在操练长枪,自成也走近去看了一阵。最近几年,他为着行动迅速,几乎完全变成了骑兵。骑兵作战一般喜欢使用刀剑,用长武器的较少。如今马匹一时不易补充,不得不训练一些步兵。根据闯王意见,每个步兵要练熟两种武器,一种是枪,一种是单刀或剑。俗话说枪为诸兵之王,这是因为枪是长武器,而枪法又变化多端。士兵会用长武器,一跃而前,敌人在二丈以内,即令用较短的木杆枪,也可将其杀伤。枪法变化多端,对于各种武器如棍、剑、叉、铲、鞭、锏、戟、双刀、单刀、大刀、牌镋,都有破法。但长枪也有弱点。如遇劫营、巷战、争夺城门、攀登城寨,长武器就不如短武器。在这些场合,刀、剑、鞭、棒最为得手。这一队步兵在长枪与短刀两种兵器的操练上,以操练枪法为主。他们有些是本地农民新入伙的,有些是本地的小杆子入伙的,大多数没有练过武艺。根据自成多年的临阵经验,弟兄们如果手执长枪,纵然练得不熟,也很有用;如果手执短武器,用得不熟,和徒手相搏差不多。 在自成的大将里边,只有刘芳亮枪法最精。枪法在明代分为十七八家,但崇祯年间在全国最著名和影响最大的不过六七家。一切武艺的传播都靠师傅亲授,不靠文字,所以就是这六七家最著名的枪法,能够得其真传的人也很少。在社会上流传的往往是些皮毛,或是些不管实用的花枪。刘芳亮的枪法得自家传,本来就根基很深,后来随着李自成驰驱各省,每遇到各派高手就虚心请教。他起小跟随父兄练的是当时流行于关中的沙家枪法,后来融会了杨家枪法,石家枪法,马家枪法,少林枪法,汉口枪法等,广集众长,自成一派。去年冬天进军川北、川西时,遇到峨眉山的老和尚普恩,又请教了真正的峨眉枪法,从此技艺更进,达于神化。 可是刘芳亮现在随同高夫人在崤函山中,只好在闯王身边的将士中挑选教师。挑来挑去,最后决定让自成的叔伯兄弟李鸿恩担任枪法总教练。他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将领,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人们都称他李十二,或十二帅,李过叫他十二爹,而自成仍呼他的乳名恩子。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就负了重伤,当人马路过杜家寨时,他和别的重伤人员被留下来,隐藏在山洞中,一个月前才完全治愈。他作战十分勇敢,又是自成的小弟弟,所以自成很爱他。可是他有时依仗是自成的弟弟,李过的叔叔,做出些违反军纪的事,使自成对他不敢重用。虽然经过多次教训,他还是不能像别的将领一样处处严守军纪。这次自成派他做步兵总教练,率领二百多名新弟兄驻扎在一个村庄里,本来有点不放心,害怕会闹出什么事故。但又想着,李过是督练,做事十分认真,而每天操练又都在一起,就放心了。 李十二把这二百多人分作两队:第一队是用一丈八尺到二丈四尺的竹竿做枪身,俗称竹竿镖;第二队用不足一丈的木杆子做枪身,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身硬如铁。李十二挑选身体轻捷、善于纵跳的弟兄们参加第一队,用沙家枪法教他们;挑选身大力强的参加第二队,教他们石家枪法,但是他凭着自己的心意,在石家枪法中多少杂有少林枪法。他把二百多弟兄这样分开,是根据兵器的性质和人们身体条件决定的。竹竿镖身长而软,重要在善用双足,必须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进退迅速,是竹竿镖临敌制胜的关键。第二队用的木杆枪,枪身较短,而又粗硬,重在十斤出头,没有很好的腕力不能使用,使用时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少林寺本来擅长棍法,后来从棍法中变出一派枪法,主要特点是连戳带打,但也刚柔相济,颇为实用。李十二为着教练这一队弟兄,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把少林枪法的一部分特点用在石家枪法之中。 自成站在校场里看了一阵,对于鸿恩的教练工作大为满意。不过十几天工夫,鸿恩已经把这两队新弟兄初步引上了路。自成从队伍中叫出两个弟兄,命他们做出苍龙摆尾势和灵猫捕鼠势让他瞧瞧。他点头称赞几句,又指点出他们身法、步法的毛病。随后他自己耍了一套杨家枪法,又向大家讲解使枪的基本道理,并说枪是长武器,必须学会如何作短武器用,方得其妙。不然,万一一刺不中,或没有中在吃紧处,被对手短兵一入,收退不及,便为长所误。要会短用,就得着重练身法、步法。他说这是戚家军练习枪法的一个妙诀,要大家务必注意。讲过之后,他望着叔伯兄弟问道: “恩子,三个月管上战场么?” “二哥,只用练上两个月,保管使用!” 李自成觉得鸿恩的眼神很不自然,似乎害怕同他的眼光正面相对。这感觉使他突然想起:自从他来到校场以后,鸿恩就似乎在假借卖力教练,回避着他。“难道是他么?”自成想到强奸民女的案子,心中疑问,但马上他就回答自己说:“不会吧,他不敢!”他想,鸿恩在他的面前态度不自然并不奇怪,因为他是兄长,一向对弟弟有些过严。于是他望着鸿恩的眼睛笑着说: “两个月管使用?我要的是精兵呀。” “谁说不是要练成精兵?当然是精兵。若是操练两月不使他们成为精兵,二哥,你砍我的脑袋!” 自成哈哈大笑,说:“好,我记着你吹的大话!” 他还想在校场里停留一阵,可是刘宗敏派一个亲兵飞马而来,请他同李过速去议事。闯王的心中一动,明白是为着那件事访查出一些眉目。在这刹那间,他又觉察到鸿恩的眼神有些畏惧不安,但是他又一次想着自己的疑心没有根据。在要离开时,他对鸿恩鼓励说: “恩子,好生练吧。别看这两百多弟兄少,日后他们就是咱们成立步兵的根基。用心操练个模样出来!” 李过因为正在指挥操演阵法,离不开身,也不知道宗敏要商议什么事,对闯王说:“二爹,你去吧,用不着我也去啦。”自成想着他不去也可以,并不勉强,自己上马去了。 李自成离开校场大约走了十里山路,来到了一个湾子里。离村子二里多远,没有看见房舍,只看见山那边一片树梢,传过来热热闹闹的打铁声音。根据新的计划,把原有的铁匠营大大扩充,另外成立了弓箭棚、盔甲棚、火炮棚,统称兵器营。交给刘宗敏兼管督造。闯王眼下来到的正是弓箭棚、铁匠棚与火炮棚所在的村庄,四面都有岗哨,戒备严密。 弓箭棚就在靠近村边的一座草棚子里,有十来个人在那里工作。自成知道田见秀一时到不了,所以不急于见宗敏,下马后先走进弓箭棚瞧一瞧。几天不来,这里又做出来许多新弓,有柘木的、檍木的、桑木的,按照大、中、小三种挂成三排。他取下来一张大弓拉一拉,感到满意。地上堆了许多牛角,成色不齐。有纹理很顺、十分润泽的,一看就知道是稚牛的角;有纹理不顺、缺乏润泽的,是老牛的角;还有一种纹理虽顺,却无光泽,那是瘦牛或病牛的角。自成知道目前困在山中,牛角来源困难,摇摇头,嘱咐不好的牛角尽量不用。他正要离开,那位从蓝田县请来的弓箭师傅赶快从身边一口破木箱中取出来一对牛角,每只有二尺多长,纹理极顺,青多于白,润泽如玉,笑嘻嘻地捧给他看,说: “闯王,你看这一对牛角怎样?” 自成接在手里说:“好,好,很是难得!哪儿来的?” “这是从近来买到的几百对牛角中挑出的。遇着识家,这一对牛角的价钱就能够买一头黄牛。我打算拿这对牛角替你做一张弓,木料也选定了。” “什么木料?” 老师傅把靠在墙上的一根木料递给闯王,说:“就是这根料子,请你敲两下听听声音。” 闯王接住木料,一看是柘木的;用牛角敲了两下,声音很灵。他笑着说: “好料子,离根远,也干透了。” “闯王,还有难得的东西呢!”老师傅高兴得胡子翘着,又从破箱子里取出来一个绵纸包,打开来是一小盘筋条,捧给闯王说:“你瞧,这才是一点宝物!” 闯王虽然平日事事留心,特别对制造兵器的知识很丰富,可说是经多见广,却一时认不出这是什么筋条,问道: “是什么兽筋?” “不是兽,是天上飞的。” “鹳筋么?” “对,就是鹳筋!” “哪儿来的?” “不瞒闯王,这一点鹳筋我藏了上十年,多少人想要它做弓弦我都不给。宁肯饿饭,我也不卖给人。我来到这里以后,亲眼看见你闯王行事仁义,又对俺们手艺人极其有恩。我再也没法子报答你闯王,只有替你老做一张好弓表表心意。前几天有人回蓝田,我给俺老伴儿带个口信,找出这点鹳筋,托顺便人捎来啦。” 闯王连声说好,爽朗地大笑起来。在古代,有许多人,特别是弓箭老匠人,都认为做弓弦牛筋不如野兽筋,野兽奔跳迅疾,用兽筋做弓弦射出的箭也特别迅疾。到了明末,就有人用鹳鸟腿上的筋做弓弦,认为鹳是鸟,飞的比走的更疾。李自成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是老弓箭师傅的这番情谊却使他深受感动。他拍拍老师傅的肩膀问: “老曹,你到咱这儿快有一个月,过得惯么?” “大帅,看你说的!别说过得惯,我心里可畅快死啦。只要闯王你不嫌我年纪大,我还想入伙哩。你看,我这块料,入伙行么?我才四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哩。” “行,行。只要你愿意入伙,赶快派人去把你的老伴儿接来好啦。” “接老伴儿干吗?嗨,又不是年轻人。目下跟着大帅打江山,等打下了江山接她不迟!” “老曹,你……” “闯王,你还不明白?上次我对你谈过咱的苦根子。俺家三辈儿当弓箭匠,到我这一代已经干了大半辈子。论手艺,有手艺;论勤快,够勤快;论人,咱说一不二,自来不欺老哄少。可是人好,手艺好,勤快,顶屁用!咱自小儿受穷罪,受欺负,直到如今,半截子入土啦,越来越没路。儿子前年给抓去当兵,不知已经肥了谁家的地。三门头守一个小孙子,孤苗儿,去年害了病,没钱吃药,小辫子翘啦。媳妇儿没指望,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咱也不放心,穷人家守的什么节,走啦。俺老夫妻俩时常对着哭,往前看,四十八里不点灯,望不尽黑洞洞的。去年到今年又是灾荒年,过了破五就断顿儿,又没有活做,正打算出外讨饭。心里想,这次出去,反正是死在外乡,回不来啦,等着喂狗吧。没想到咱这里招弓匠,咱就来啦。一来就享福啦。”说到这里,他用袖头揩一下湿润的眼角,深深地叹口气,然后接着说:“如今,不要说我喂不了狗,也不受谁欺负啦。从前,大小有点势力的人跺跺脚叫咱趴下,咱就趴下去;想用脚踩在咱头上,咱就赶快把头低下去。咱一辈子都是逆来顺受,在人家的脚板底下过日子。如今什么样?不管是头目和弟兄,都把咱当个人看待,不称曹师傅不说话。就拿你老跟督造刘爷说,也没有把咱曹老大当外人看待。人不能不要心口窝里四两肉。想想从前,看看现在,头打烂也要入伙!闯王,你老要我我也入,不要我我也入,反正我老曹死心塌地跟着闯王闯江山,死也不离开老八队!” 闯王高兴地说:“你愿意留下,不再回去,好极啦。咱们这里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弓匠师傅。眼下吃点苦,日后打下江山是咱们大家的,有福同享。你给老伴儿捎钱没有?” “捎啦,捎啦,”曹老大快活地说。“前几天有顺便人,已经把钱捎去啦。老婆子不知烧了哪炷香,这个荒春不担心饿死啦。” 闯王跟他开玩笑说:“大概这炷香烧在神前啦。”自成想走,但又拿起来那一对珍贵的牛角,啧啧称赞,问道:“老曹,你打算给我做几个力的弓?”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个力的弓,你看怎样?” “你是要我平时练习用还是临阵作战用?” “自然是临阵作战用。平时练习,八九个力的弓就行了。” “我作战的时候喜欢用强弓。老曹,你尽量替我多做几个力吧。” “做二十五个力,行吧?” 自成笑着摇摇头。 “再加两个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摇头。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们望望,又望着闯王说:“好,替你做三十个力吧,这可是特号强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师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说:“老曹,还差一点,你替我做成三十五个力的吧,免得亏了你的好材料。” 曹老大张大嘴啊了一声,惊叹说:“这样强弓,不妨碍马上左右开弓,你老真是神力!” 闯王回答说:“自幼喜欢拉强弓,已经习惯啦。比这再多几个力的弓也可以在马上拉满,不至于弓欺手。” 他离开弓箭棚,走不多远就到了热闹喧天的铁匠棚。铁匠棚现在有五十多个铁匠,大部分是从士兵中挑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各地招雇的铁匠老师。这五十多个人分在四个草棚里,每一个草棚有一个小头目,称做棚头。全铁匠棚由一个哨总统带,称做铁匠总管。自成先走进第一座铁匠棚里,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阵,向棚头询问了两三天来的工作情况,随后走到一个炉子旁边。掌钳子的师傅是从杜家寨来的包仁。当包仁从炉子内把烧得通红发软的铁料夹出来放在砧子上时,闯王从地上掂起来一把大铁锤。包仁笑着说: “闯王,你又要抡大锤么?” “我要跟你学手艺哩。”自成说,“怎么,你还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说,好说。”包仁左手掌钳,右手拿着小铁锤在烧红的铁料上连敲几下,说:“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锤子指点着,闯王和一个翘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抡大锤。打了一阵,一个枪头的模样打成了。包仁把这个半成品送进炉里,笑着说: “闯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谁也不敢收你当徒弟。别看我有了一把年纪,我也怕折寿!” 自成同包仁说笑了一阵,直到把枪头使了钢,完全打成,才离开包仁。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抬头看见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上边写着一首诗。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个别字,但诗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辈杀不平, 世间曾有几人平! 宝刀打就请君用, 杀尽不平享太平。 他把诗看了两遍,连着点了几下头,望着大家问:“这是谁写的?” 棚头停住铁锤说:“禀闯王,写是我写的,诗是大家编的。” “大家编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来了。接着,张三凑一句,李四凑一句,凑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诗写得不坏,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个棚子门口,看见刘宗敏光着上身,脊梁上淌着汗,正在抡大锤。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士兵,又害怕,又羞惭,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发了脾气,可能这个工作不卖力气的弟兄会挨一顿臭骂或甚至一顿鞭子。他正要进去同宗敏说话,宗敏已经看见了他,把大锤交还旁边站着的那个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来。 “你把王吉元杀了没有?”走出棚子以后,宗敏站住问。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饶他一条性命。” “这太轻了。为什么不斩首示众?” 自成挥退左右,放低声音说:“王吉元原是敬轩的人,为着五百多两银子杀了他,日后见敬轩怎么说呢?咱们同敬轩之间本来就犯了生涩,不必为这件事儿使敬轩骂咱们打狗不看主人面子。” “可是以后别人也犯了这样的罪呢?” “我已经传令全军,下不为例,今后凡赌博者受重责,凡盗用公款银子十两以上者斩不赦。” “看着敬轩的情面,只好饶他的狗命吧。补之怎么没有来?” “咱们谈谈吧。他正在指挥操练,用不着叫他也来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里,顶好是交他处理。” “你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事?” “鸿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时气得脸色发青,说:“该死!谁同他一起去的?” “他带着自己的三个亲兵。” “真是该死,会是他做出这事!” “怎么办,饶了他这一回吧?”宗敏问,不转睛地望着闯王。 闯王明白宗敏是拿话试他的口气,他没有马上回答,在心中愤愤地说:“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坏了我的军纪!”宗敏见自成有点犹豫,随即说: “闯王,怎么办?你自己处理好不好?” “不,捷轩。你办吧,执法如山,不要推辞。正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轻饶了他!” 尽管闯王的口气很坚决,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脸色和十分干涩的声调,怎么能瞒得住宗敏呢?事实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难过。自从他参加自成的老八队以来,他亲眼看见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随起义的有几十个人,大部分都在战场上阵亡了,剩下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的人在从汉中府一带向潼关的长途进军中被官军打散,尚未归队。如今留在自成身边的只有李过和李十二,还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是他的族侄。单凭这一点说,他刘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鸿恩问斩。何况,鸿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个顶小的,有时人们也叫他李老幺,自成一向对这位小弟弟表面很严,骨子里很亲。两年前路过泾阳时,李十二也曾怂恿士兵淫掠,当时自成也很震怒,说要杀他。他听说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揉着眼睛,二嫂长二嫂短地缠磨着高夫人替他讲情。自成终于只是痛骂他一顿,打他几耳光,踢几脚,并没杀他。一个“李”字分不开,兄弟毕竟是兄弟!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样,说杀不杀呢?所以听了闯王的话以后,刘宗敏一时拿不定主意,低着头不做声了。 闯王见宗敏不做声,自己也不做声。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几年来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们的影子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从老营飞马来到,向他禀报说老神仙已经从北京回来,请闯王快回老营。自成立刻对宗敏说: “快跟我到老营去,听听北京的情形!”他向来的亲兵问:“别的大将们都知道尚先生回来了么?” “双喜已经派人去分别传知啦。” “捷轩,咱们走吧?”闯王又看着宗敏问。 “走吧。”宗敏向一个亲兵挥一下手,“鞴马去!” 宗敏和他的十几个亲兵的战马很快地鞴好牵来。为着闯王的事业,他很想劝闯王从自己的亲人开刀,树立军纪,可是这话怎么好说呢?略微踌躇一下,他走近闯王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自成,那件事还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严办,我就派人去把鸿恩同他的三个亲兵抓起来,免得他们会畏罪逃跑。” 闯王此刻一方面确实恨鸿恩,一方面还有点不忍心真的把他问斩,但这种私情却无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以宽厚著称的田见秀身上,回答说: “抓起来吧。今晚我请玉峰哥和你一同审问。” 当闯王和刘宗敏回到老营时候,医生已经吃过饭,还喝了点酒,带着风尘色的脸孔变得通红。闯王一进大门,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先听见他的大笑和这么一句话: “看起来,有咱们的天下!有咱们的天下!” 闯王一进屋里,看见袁宗第、李过和田见秀已经都来了,正在同医生谈话。他向医生拱手道劳,拉着手问了几句关于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摆手让亲兵们和闲杂人员们都走开了。紧接着他关心地问: “子明,快谈谈,朝廷的情形怎样?” 尚炯拈着胡须说:“朝廷上的事情么?谈起来多啦,一下子可说不完。” “拣重要的先谈。” “好,谈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后细谈。” 尚炯把朝廷上民穷财尽、政治腐败和上下离心的种种实情,一五一十地谈了出来。李自成听了以后,满怀兴奋地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 “你们看,怎么样?大明的气数真的要完了,咱们还不加劲儿干?” 田见秀说:“确实,朝廷已经弄得焦头烂额啦。好比四处起火,八下冒烟,顾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日后收拾这个局面的说不定就是我们。捷轩,你说是么?”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有干头,有咱弟兄们的天下!自成,咱们早点树起大旗怎么样?” 自成笑一笑,摇了摇头。袁宗第拍了一下膝盖说: “对!我看也不如早点树起大旗。闯王,别等敬轩啦。他靠不住!请你快派人去崤山里叫大嫂子同明远把人马撤回来,一会师就动手!” 闯王向田见秀望望,见他笑而不言,随即说道:“咱们目前顶要紧的事情是练兵,准备马匹、兵器和粮食。”他又向田见秀的脸上扫一眼,近来因为粮食缺乏,田见秀和许多将士们的脸上都有菜色,并且浮肿。“粮食顶要紧,顶要紧。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干起来,咱们的垦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闹得没法收成。这儿的灾情已经够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让百姓喘口气,多少收点庄稼,捷轩,别说老百姓要饿死,咱们也要饿死。总得首先叫老百姓有吃的,不饿死,咱们也才能够不缺粮食。” 尚炯说:“闯王,你说的很对。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目下离麦季只有一个多月。让老百姓收季麦子,喘口气儿,确实要紧。虽说到处天旱,麦苗很坏,可是收一点总比不收好。” 刘宗敏点头说:“也好,等收了麦,不管敬轩动手不动,咱们从这里先动手,杀到河南。”他望着尚炯,用十分赞佩的口吻说:“老尚,你真是一个神仙!你到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长,会把朝廷的事儿打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入木三分。原先自成说只有你去北京顶合适,我可没想到你办事这样出色!” 尚炯笑着说:“这不是我办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帮了大忙。要不是遇到这位朋友,光凭我这块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别想对朝廷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 自成赶紧问:“是一位什么样的朋友?” “闯王,我对你谈过一位牛举人,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还把他请来了。” “啊?!请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现在西安。” “在西安?为什么不请到这里?” 刘宗敏也抱怨说:“你真是!为什么不带他一道来?” 医生含笑说:“我怕你们两位不愿意同他见面。” 刘宗敏大瞪眼盯着医生,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不愿意同他见面?老尚,亏你还是闯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无话不谈,你也自认为深知他的心思,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为什么不把他带来?怕路上不平稳?”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来他的笑里边含有文章,又想着这个老医生也不是那号着三不着两的人,从来不在重大的事情上开玩笑,说出不冒烟的话,如今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闯王和他的面前冒凉腔?他想要尚炯快说出来笑里边藏的文章,就对自成说: “子明是胡扯的。什么牛举人,马举人,别信他。要是真把那位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他就会把他带来见咱们。别信他!” 尚炯哈哈地大笑起来,心里说:“瞧,他们在打仗上有经验,在跟举人、进士打交道上还是第一遭,对这些人的脉理乍然还摸不清呢。”不过,就在他大笑当儿,李自成已经猜出来一点谱儿,同田见秀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过向尚炯笑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越说你是神仙,你越是神神鬼鬼的。快说吧,到底这位牛举人来了没有?” 尚炯说:“确确实实地来到西安。我特意回来向你们禀报,听候你们吩咐。” 刘宗敏大为高兴,爽快地说:“赶快派人去请他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其实,你应该带他一道来,用不着向闯王禀报。你这是六指儿搔痒,额外多一道子。” 尚炯又笑起来,说:“我自己带他来?牛举人一直三心二意地不愿同我到西安,看起来是他对啦。” 田见秀笑着说:“子明,你放心。咱们的闯王平日思贤如渴,虽不能亲自去西安相迎,可是也决不会有失礼节。” 闯王接着说:“玉峰说得对。咱们一定要专诚相迎,隆重接待。捷轩,在这样的事情上咱们都是外行,得听尚大哥的,你太性急啦。” 刘宗敏恍然记起,赶快说:“对,对。我忘记三请诸葛的故事啦。” 大家都大笑起来。尚炯心上的小疙瘩顿时解开,一边笑一边在心里说:“这样,牛启东就不会拿捏着不肯来了!”在这同一片刻,袁宗第在快活的笑声中不由地想着:“一个举人就拿这么大架子?几年来十三家义军攻城破寨,不知杀过多少举人、进士,还有比这班人更大的官儿。今日咱们用着了读书人,一个举人就这样拿捏身份!”不过这种不舒服的想法只在心上一闪就过去了。 闯王请尚炯谈谈他是怎样把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的。等医生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自成跳起来走到医生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 “尚大哥,你这件事办得太好啦!太好啦!这比你探听朝廷的消息还重要,实在难得!既然牛先生已经到了西安,我们务必请他来一趟。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西安接他,怎么办呢?”他寻思着,一时想不起一个适当的人代表他前去西安。 刘宗敏的眼睛一转,说:“我看,这样吧,还是请尚大哥往西安辛苦一趟,咱们派一位大将在半路相迎,等客人来到时,咱们几位重要头领都随闯王下山,迎出数里之外,不好么?” 田见秀点头说:“照,照!这个办法很好,就请补之到中途相迎。只是子明刚到家,还没休息,又得几天奔波了。子明,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闯王望着医生微笑,却不做声。医生把大腿一拍,站起来说: “咱们一年三百六十天骑马打仗,东奔西跑,去西安接个朋友,这算得什么辛苦!好,我明天就去西安。”他笑一笑,接着说:“这一次,我是名正言顺,奉着你闯王的命去迎接他,说话就有了分量啦。” 闯王问:“要不要派双喜儿随你同去,格外显得我的诚意?” 另外派个人随他同去,以示隆重,这正是尚炯所希望的。但是他担心双喜没有去过大地方,怕万一会出纰漏。他想了片刻,另外也没有合适的人,摇摇头说: “算啦,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我一个老头子不至于惹人注意,多一个年轻人反而不好。” 刘宗敏说:“二虎已经回来,叫二虎同去好了。” 二虎是刘体纯的小名。他的哥哥刘体仁小名叫做大虎,早已经牺牲了。虽然自从他在农民军中有了点名声以后也取了“德洁”二字作为表字,但自成夫妇和几位年长的大将都喜欢仍叫他二虎。他是在他们的眼皮下长大的小兄弟,叫他的小名不仅是叫惯了,也含着亲密的感情。为着他特别机警,二十天前派他去谷城和房县同张献忠和罗汝才联系,察看动静,昨天才回。大家都很同意派他同医生前去西安。 刘宗敏听说献忠那里有个徐以显,便问牛金星比徐如何。医生用鼻孔哼了一声,说: “启东是王佐之才,徐以显正是俗话所说的狗头军师,如何能跟他相比!” 刘宗敏笑着说:“好家伙!你把这位牛举人捧到天上了!” “我不是故意替他吹嘘。他确实是宋濂一流人物,可惜蹉跎半生,未得一展所学。刘爷,你只要同他见面一谈,就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闯王说:“咱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怎样打仗,怎样练兵,咱们还有些经验,可是光凭这也成不了大气候。自古成大事的都不是光靠打仗。如何经邦安民,那里边有许多学问,咱们还有些外行。” 刘宗敏说:“干脆,咱们把这位牛举人留下,请他做军师吧。” 田见秀也说:“对的,想办法把他留下。咱们以先生之礼相待。” 宗敏望着尚炯说:“老神仙,你看怎样?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只要他是个人才,咱们决不会亏待他。有朝一日咱们的闯王坐了天下,他就是当朝宰相。怎么,能把他留下做军师么?”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医生的脸上,等待他回答。李过看见他拈着胡须,笑而不言,忍不住说: “尚神仙,留住牛举人这出戏,全靠你唱了。” 尚炯说:“这出戏我只能唱前段,后半段就得靠闯王跟诸位将军唱。” 闯王满怀高兴,但没做声。过了片刻,他慢慢地说:“就怕水浅养不住大鱼。咱如今刚打了败仗,人家牛举人未必会留在这里。”他笑了笑,又请医生谈清兵在畿辅的种种情形。 关于卢象升在蒿水桥阵亡的消息,他们早已听说,但不像尚炯所谈的那样仔细。尽管他们同卢象升打过几年仗,在战场上是死敌,但是都对他坚主对清兵作战,反对议和,得到那样遭遇,还有点同情。闯王摇头说:“卢象升虽是被朝廷弄到兵败阵亡,也算死到一个正经题目上。”刘宗敏用拳头向桌上一捶,骂了声:“崇祯这一伙儿,他妈的!”随即问道: “那个杨廷麟贬出京了么?” 尚炯回答说:“我离开北京时他还没有出京。背上长了个疽,几乎死了。” 他接着把如何救活了杨廷麟并坚决没要杨宅的酬谢,对大家说了。大家都称赞他这事办得好。 当大家同尚炯坐在一起谈话时候,李鸿恩和随同他去做坏事的三个亲兵被逮捕到了,拘禁在老营的偏院中。当尚炯去厕所时,鸿恩在屋中叫道:“尚先生救我!”医生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走去问道: “十二,为的什么事呀?” 鸿恩并不隐瞒,把实情对医生说了。医生摇摇头,叹口气说:“唉,年轻人,真是荒唐!好吧,我替你讲情试试,请闯王和刘爷看我的老面子饶你不死。以后,可不能再坏军纪。” 医生和闯王等人谈到定更以后,又吃点酒,才回他自己的住处休息。临走时,他向闯王替鸿恩讲情,但闯王并不做声。他转向刘宗敏说: “捷轩,十二虽然犯法当斩,但请姑念他年轻无知,留下他的性命。他跟随闯王六七年,从十四五岁的毛孩子长成大人,挂过多次彩,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保闯王。他作战勇猛,武艺也好,这几年立过不少功。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次留下他一颗脑袋,以后他就不敢啦。” 宗敏把眼睛一瞪,说:“老尚,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不用说他是自成的叔伯兄弟,他也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同我自己的兄弟一样。可是军法如山,该斩不斩,以后叫哪个遵守军纪?他是闯王的兄弟,就应该以身作则,不要犯法才是;既然犯了法,就得与别人一律同罪!” “捷轩,你说的道理很是,不过,不过,法是死的,用是活的。十二几次受重伤,都是我亲手救活了他的命。这次请你看个面子,还让我救他一命行不行?” “你快回去休息吧。能不能饶他一死,等我同闯王、玉峰审问了他再说。” 医生不好再讲什么话,十分放心不下,向自成、宗敏和见秀望望,含着泪苦笑一下,转身走了。宗敏立刻向自成问: “现在就审问吧?” “审问!”自成说。“玉峰,你同捷轩一同去审问,一切由你们二位做主。” 在审问时候,李鸿恩照实承招,只求不杀他,让他在下次打仗时战死沙场。他的三个亲兵中有一个叫做陈魁,一口承招李十二去强奸民女的事是他怂恿的,他愿意受千刀万剐,只求饶十二不死。审过以后,刘宗敏和田见秀到院里商议。田见秀主张只将陈魁杀掉,留下鸿恩的一条性命,重责一顿,让他戴罪立功。刘宗敏从感情上也不愿杀他,但认为他既是闯王的兄弟,倘若不杀,将士们必有许多闲话,以后如何叫别人遵守军纪?再说,那些新入伙的兄弟既有本地农民,也有平日惯于扰害平民的杆子,如果放过了鸿恩,对这些人就没法厉行军纪了。所以他主张狠狠心斩了鸿恩。他们商量一阵,便同去见闯王,请他自己决定。宗敏说: “闯王,这件事,如今全营上下无人不知。或重责一顿皮鞭,或斩首示众,全由你决定,不过要快。夜长梦多,耽搁一天,闲话就起来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我的兄弟更不可轻饶。杀吧,杀吧!”自成低声回答说,心中酸痛,声音有些打颤,同时在心中骂道:“为什么这事情偏出在恩子身上?该死!” 田见秀在一旁说:“你多想一想,打他几百皮鞭也是一个办法,可不杀就不杀。老尚说的很是:千兵易得,一将难求。” 这一夜,李自成为这事十分难过,不能成眠。有时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拖着鼻涕、在灰堆中同群儿嬉戏的小恩子,忽而一变,出现在眼前的是衣服破烂、面黄肌瘦的一个少年,又顽皮又害羞地缠磨着高桂英,恳求说:“二嫂,你替我求求二哥,带我出去吧,我要随二哥一起打江山!”这后一个印象是崇祯五六年间的事情,那一次自成率人马回一趟米脂故乡,把鸿恩和村中一大群青少年子弟们带了出来。从那时起,鸿恩在自成的培养下成长起来,变成了一员青年猛将。他在童年时代就跟着村中大人们练习枪法,后来又得到刘芳亮的用心指教,武艺大进,立了许多功,流过许多血,死过几回!…… 许许多多往日的印象,在这不安的一夜中都活灵活现地浮现眼前。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也忽然记起来了。那时五婶,即鸿恩的母亲,刚刚守寡,带着吃奶的鸿恩给艾举人家中帮工,而自成给艾家放羊。一个秋天的黄昏,自成把羊群赶回羊圈,发现一只羊走失了,不敢吃饭,回头跑往山中寻找。他在荒凉的山谷中找了很久,毫无踪影。他急得哭着,跑着,叫着,直到天色黑得看不见路,仍然不敢回去,只好藏在一个山洞中,等待天明以后再找。虽然他明知山中有很多狼,但他宁肯躲在山洞中受冷,受饿,给狼吃掉,也不愿回去再受主人的辱骂和鞭打。因不愿惹父母生气,他也不肯回自己家去。 当吃晚饭的时候,五婶没有看见自成,还以为他大概有什么事回自己家里去了。等到了二更天气,不见他回羊圈睡觉,感觉诧异,仔细一问,听人说他好像往山中找羊未回,不禁大惊,丢下鸿恩就往自成的家里跑。过了一顿饭工夫,一大群人打着灯笼火把奔往荒山中寻找自成。自成坐在山洞里,噘着嘴,含着泪,紧握一把防身护体的短刀,看着散乱在山头上和山谷中的灯笼火把,听着不断的大声呼唤,只不做声。后来灯笼火把和喊声愈来愈近,他听见母亲和五婶用半嘶哑的哭声呼唤着他的乳名:“黄来儿!黄来儿!……”到这时,自成再也忍耐不住,走出山洞,答应一声:“哎!”五婶走在母亲前边,先扑到他面前,把他揽到怀里,边责备边哭了起来…… 从那时起大约过了十三四年,李自成成了一位有名的起义军首领,在高迎祥手下号称闯将,回到故乡,鸿恩也长成了一个少年。当他率领人马离开家乡时,两鬓斑白的五婶颤巍巍地拉着他的袖子,仍然唤着他的乳名,含着眼泪,哽咽着叮咛说: “黄来儿,你五婶二十八岁守寡,吃尽了苦,总算把小恩子抚养成人了。如今让他跟你去……只要他跟着你,五婶就放心了。” …… 李自成从床上忽地坐起,匆匆穿好衣服。天色已经黎明了。他没像往日一样到院中打拳、击剑,也没骑马去村外看将士早操,而是背着手走往村边的小树林中,踏着落叶和严霜走来走去。几个亲兵知道他心情不好,只站在树林外边警卫。 李过在夜间见到了田见秀,知道闯王下狠心斩鸿恩的成分很大,急得坐卧不安,通宵未眠。鸿恩也托人给他带信,要他讲情。他刚才骑马来到闯王住的寨内,先去看了鸿恩,随即来这里寻找闯王。当他轻脚轻手走近自成时,自成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用责备的口气问: “你早晨不到校场去,来见我有什么事?” 李过胆怯地说:“二爹,我十二爹的事……” “你是来替他讲情的么?”自成截住说,严厉地望着侄儿。 “我,我……我不敢替他求情。不过自从起义以来,咱们李家已经死了几十口人……” “补之!”自成挥一下手,不让李过说下去。“你不懂!倘若是别人犯了同样的罪,我还可以不斩。我的兄弟和子侄们不管谁犯了这样罪,非斩不可。这道理你不明白?” 李过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鼻孔发酸,眼睛潮湿。 “你看见你十二爹了么?” “刚才看见了。” “他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要我替他讲情,还说,要是你决定杀他,他也决不怨恨你,只求你在他死之前同他见一面。” 闯王的心中刺痛,低下头去,沉默片刻,然后说:“你去对他说,我用不着见他了。家里的事情让他放心。这件事我要瞒着五婶,永不让她老人家知道。她生前养老,死后送终,我自有妥善安排,请你十二爹放心好啦。” 他说完以后,转身走了。李过看出来他非常难过,并且再讲情也没用处,只好往小树林外走去。但李过才走十几步远,被自成叫住了。 “最近有没有人回家乡去?”自成问。 “下个月有人回去。” “有人回家乡时,你记着用你十二爹名义给五奶带点钱去。不要忘了!” 李过嗯了一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快大踏步走出林外。 尚炯扮做走方郎中,刘体纯扮做他的伙计,天色黎明就吃过早饭,这时赶来向闯王辞行。自成步行送他们走了两三里路,嘱咐尚炯无论如何要把牛举人请来一晤。尚炯又求他留下鸿恩性命。他不愿使医生路上难过,点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拱手相别以后,他站在高处,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荒山脚下。 他走回老营时,已经收早操了。看见双喜俯在桌上哭泣,小张鼐坐在一边揩泪,他没有问,只装作没看见。他明白这两个孩子起小同恩子一起,感情极好,都把恩子当亲叔父一样看待,如今眼巴巴地看着他要被斩,自然会要伤心。他把中军吴汝义叫来,吩咐他把李鸿恩和陈魁推出斩首,把另外的两个亲兵各重责两百皮鞭,贯耳游营。吴汝义正在难过,扑通跪下,说: “闯王!尚神仙临走时一再嘱咐我:一定要救活鸿恩。全营上下,都知道鸿恩是一员将才,几年来经常出生入死,立过许多战功。再说,这是初犯,又未奸成,而且是受陈魁教唆。将他斩首,未免过重。他是你的兄弟,要想想他的老娘年轻守寡,只此独子,交付给你……闯王,我恳求你看在他老母的情分上,留下他的性命,叫他立功赎罪!” 闯王脸色严峻地说:“子宜,治军如治国,宁可大义灭亲,不可因私废法。快杀,休要再说!”说毕,他将脚一跺,不再看吴汝义,走进睡觉的房间,在床边坐了下去。亲兵头目李强进来请他吃早饭,眼睛哭得红茫茫的。他挥手使他退出,心中说:“恩子!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啊!”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着五婶和鸿恩幼年时代的影子,耳边仿佛缭绕着五婶的带着哭声的呼喊:“黄来儿!黄来儿!回来吧!你在哪儿?……”忽然他喉口壅塞,热泪泉涌,伏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看见尚炯和刘体纯奉闯王之命专诚来迎,并且知道了将有一位大将在中途相迎,而闯王本人也将在老营的山下迎候,牛金星的心中又解开一个疙瘩,决定潜往商洛山中一行。他想,虽然自己不肯受自成之聘,决计回家去再等候一个时候,但目前天下大乱,多这一层关系,只要不被官府知道,未尝不好。 隔了一天,刘体纯先动身离开西安。又过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郎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个五更,悄悄地骑驴出发。日头树顶高的时候,他们在灞桥打尖,当天晚上赶到了蓝田附近。为着避免官兵盘查,他们在一个离蓝田五里的村庄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们穿过县城,在蓝田东门外打尖,换了脚驴,向蓝关进发。山势愈来愈高,终南山的主峰在右首耸立云外,积雪尚未融化。牛金星正在观看山景,默诵着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念完这一联,他忽然想道:韩愈虽然因谏迎佛骨事被贬往潮州,但毕竟还是朝廷命官,后来又被皇帝召回,与他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而且韩昌黎继道统,著文章,“文起八代之衰,道继天下之溺”,生前名满天下,死后名垂千古,与他自己半生默默无闻,将与草木同朽,也完全不同。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笼罩着空虚与伤感情绪,很难排解。在北京过除夕的时候,他在百感交集中曾写了七律一首,此刻竟不自觉地轻轻喟叹一声,念出来其中一联: 一事无成惊逝水, 半生有梦化飞烟! 他正在烦恼,突然有一个青年农民带着一个少年,牵着两头毛驴儿,背着猎弓,腰里别着砍柴的利斧,从路边笑着迎上来,向尚炯拱手说: “先生,我们在这里等候好久啦。我侄儿给狼咬坏了一只胳膊,请你务必费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问:“不远吧?我们急着往商州去,远了可不成。” “不远,不远。你看,那个山坳里就是,不到四里。” 尚炯露出想拒绝又不好拒绝的神气,望着金星问:“怎么办?咱们只好去一趟?” 金星心里想,这个庄稼人怎么会知道医生要打这里经过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跷!他又望望他们的脸上神情,心中有些明白,回答说: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们开了脚钱,换上农民们牵来的毛驴儿,转上一条小路,望着一个雾沉沉的山村走去。刚离开大路不远,尚炯一看前后没有别人,向青年农民笑着问: “王天喜,这里的路径你可很熟?” “我就是这儿长大的孩子,天天在这些山谷里砍柴,打猎,怎么会不熟?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步!” “他是刘捷轩将军的亲兵,”尚炯对客人说。“这一位小将名叫罗虎,是孩儿兵的一个头目。别看他年纪小,打仗时简直是一员猛将!” 金星忙同天喜和罗虎打招呼,不住地打量他们,感到有趣。天喜和罗虎天真地嘻嘻笑着,在客人面前都有点拘束和腼腆。他们不知道这位贵客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明白他一定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不然不会这么样隆重相迎。由于他们现在奉命保护贵客绕过蓝关城外,这件事使他们感到无限的光荣和兴奋。罗虎说: “尚先生,双喜哥就在前边等着。你看,就在那几棵松树下边。” 尚炯和金星顺着罗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有几个打猎的农民站在不远的松树下边,正在向这边张望。等他们过了一道山沟,那一群猎人就向他们迎着走来。尚炯对金星说: “瞧,那位走在前边的就是我同你谈过的小将双喜。” “啊,果然英俊,不愧是闯王义子!我还不曾问你,他的台甫怎称?” “一年前大家还都把他当孩子看待,近来虽然他已经成了出色的青年将校,可是天天打仗,也顾不得多讲究,所以尚无表德,大家仍然直呼其名。兄如有暇,请赠他一个表德。” “好,好,一定替他想一个。” 牛金星打快毛驴,相离还有十来丈远,赶快跳下驴背,趋前同双喜相见,拱手说: “劳驾远迎,实不敢当。不胜惶愧之至!” 双喜不习惯同生人应酬,更不习惯说客套话,有点腼腆地说:“先生远来,太辛苦啦。俺父帅同几位将军都在前边村里恭候,转过这个山脚就到。” “啊?闯王来了?”金星大为吃惊地问,没想到闯王会迎接这么远,竟然来到了官府驻有重兵的蓝关附近。 尚炯也觉意外,心中大喜,笑着说:“我不是对老兄说过,闯王极其思贤如渴么?”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牛金星怀着说不出的感激心情,同尚炯重新骑上驴子,在双喜等一群人的保护下继续前进。尚炯见他确实被自成的远迎诚意所感动,向他笑着说: “启东,闯王如此礼贤下士,比之刘邦如何?” “天渊之别。” “既然如此,兄还是不肯留下来共建不朽大业么?” 金星笑着说:“你又来了!弟不愿做严光高蹈,于世事无所补益,倘蒙不弃,愿为唐之李泌,以山人之身佐李公定天下,事成之后仍当归隐伏牛山中。” “李泌后来不还是受了官职,并受邺侯之封?” “那是后来迫于时势,非其初志。” 尚炯看他的口气似很认真,不好往下再说了。牛金星过去读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对李泌的为人十分仰慕,所以他的话也确实代表了他最近几天的想法。虽然他更崇拜诸葛亮,很羡慕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知遇,但是当他亲眼看见李自成的热诚相待并不下于刘备时,他又想自成毕竟是草莽英雄,与身为豫州牧的刘皇叔不同,所以说出来愿为李泌的话。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一行人顺利地绕过了蓝关。他们所走的尽是荒僻的蚰蜒小路,只有当地的猎户才能找到。有时他们同那条由西安通向武关的大道距离很近,隔着一道不深的山谷,透过树木和丛莽可以清楚地看见大路上的一切情形。当距离大路最近时,牛金星看见一队骑马的官兵大约有五十个人,号衣整齐,旗帜鲜明,由一名千总打扮的小将率领,朝向蓝关方面走去,似乎是在巡逻。这一队巡逻的骑兵忽然望见他们,停顿一下,拨转马头向商州方面走去,看样子是要迂回到前面,截断他们的去路。牛金星暗暗吃惊,向双喜和尚炯望望。看见他们和弟兄们都是满不在乎的神气,他心中好生奇怪和不安,忍不住用鞭子指一指那队官兵,小声说: “那不是官兵么?似乎已经看见咱们了。” 双喜笑着说:“那是张鼐带的人马,扮做官兵在路上巡逻,以防万一。” 牛金星突然放心,不觉惊奇地叫着说:“啊呀,你们布置得如此周密!” 双喜又说:“那些在路上走的老百姓也有些是咱们自己的人扮的。如今蓝田城里和关上的官兵虽多,他们要是今天敢出来,准会叫他们吃点亏缩回头去。咱们的事情他们全不知道,可是他们只要有一点动静,咱们就马上知道。牛先生,你放心好啦。” 牛金星赞叹说:“好,好。此官兵之所以常败也!” 又走了五六里路,转过一个山脚,他们看见一里外的松林中有很多战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着休息。一员青年将领骑着马奔了过来,直到相离很近,金星才认出他就是刘体纯,已经丝毫不像个商人了。刘体纯告诉客人说,闯王和几位大将就在前边恭候。牛金星虽然平日自诩为“王佐之才”,这时却不由地有点心慌。又走不远,看见地上的人们都忽然站了起来,他的情绪越发紧张。几年来他就熟知李自成和刘宗敏的威名,如今就要同他们相见,怎能不有点紧张呢?李自成穿着蓝色山丝绸旧箭衣,戴着旧毡帽,走在前边,背后紧随着几员大将和少数亲兵,其余的将士们留在原地。牛金星和尚炯慌忙下了驴子,向前迎去。 “那位走在前边的就是闯王。”尚炯介绍说。 相距十来丈远,闯王和几位大将就满脸堆笑,连连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来,一面还礼一面踉跄前趋。双方走到一起之后,自成非常热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说: “蒙先生不弃,远道光临。可惜弟等不便远迎,务乞鉴谅!” 金星连忙说:“哪里!哪里!诸位将军如此远迎,隆情厚意,使弟五内感愧!” 李自成把刘宗敏、田见秀和李过向客人介绍,互道仰慕,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自成又说: “野地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还是上马走吧。” 李双喜向松林边一招手,立刻有人牵过来一匹战马。闯王为着牛金星是个文人,给他预备的是一匹北口骟马。他让骟马走在他的乌龙驹前边,几位大将的战马紧紧跟随。他们的前后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将校和亲兵。牛金星很爱骑马,但是像这样的威风却是平生第一次。雄伟的高山和奇峰,澎湃的松涛和马蹄声,样样激动着他的心。他在心中说: “大丈夫岂可老死蓬蒿!” 为着谨慎起见,他们一直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只在打尖的时候略事休息。到了三更时候,这一支人马已走了两百多里,来到了闯王的老营。留守的袁宗第都在寨外迎接。用过夜饭,闯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布置的书房兼客房,比较干净。几位大将各自回营,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来以后,听到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他又闭着眼矇眬一阵,才伸个懒腰,重新睁开眼睛,但是仍没有马上起来。他想,大概闯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床,所以小院中不准有声音打扰。 他在床上回想着昨天一天的经历,在他的半生中实在是一个极不平凡的日子。李自成给他的印象极深。尽管他还没有机会同自成深谈,但是仅凭他的表面观察,凭他们在路上的随便谈话,他已经对自成深为敬佩,觉得尚炯的称颂并无一句过分。其次,他从刘宗敏的身上看见了一种慓悍豪迈的英雄气概,从李过的身上看见了一种刚毅、谦逊和深沉的风度,从田见秀的身上看见的是浑厚、纯朴和善良。青年将领中给他印象较深的是刘体纯、双喜和张鼐。总的说来,他认为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谓“风云人物”,集合在闯王左右。 另外给他印象极深的是闯王的部队。他所看见的虽然只是去迎接他的少数部队,但是他看出来他们纪律严明,精神饱满,上下融洽得像家人一样。他看见过的官兵很多,哪有像这样的部队呢?没有! 牛金星把一天来的印象重新回想一遍,觉得时间大概不早了,便穿好衣服下床。听见屋里有响动,一个态度腼腆的青年亲兵踮着脚走了进来,恭敬地笑着问: “先生,怎么不再睡了?闯王吩咐过,不让院里有声音惊动你,好让你多睡一阵,解解乏。” “我已经睡好啦。昨天闯王也很累,他一时还不会起床吧?” 亲兵笑着说:“他?他天不明就骑着马出寨去啦。” “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练。”亲兵向门外的太阳影子望一眼,又说:“如今该收操回来啦。” 牛金星听说闯王照样天不明就出寨观操,又是惊异,又是敬佩,同时对自己的饱睡迟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脸,站在书桌边翻一翻自成所写的大字和他所读的书。这些书整齐地摆成一堆,有《四书集注》、《孙子十家注》,还有一部《通鉴纲目》。另外有一部残破的《三国演义》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来一本《孙子十家注》,看见里边有不少圈点,还有夹批和眉批。这些批注都很别致,全是从他亲身经历而得的悟解,有的较长,有的却只有几个字,甚至只有两个字:“要紧!”牛金星随便翻到一页,看见眉批道:“十年来义军驰驱半中国,使官军防不胜防,追又不可追,就是这个道理。”旁边又批道:“骑兵十分重要。倘日后每一精兵有三匹马,则更可风来电往。”后边又批道:“崇祯八年春长驱东进,所向无阻,即是‘冲其虚’。”金星再看所批的孙子原句,原来是这样两句:“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及也。”金星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他正在随便翻阅,闯王回来了。 早饭后,李自成很想同牛金星谈一谈重大问题,听听他的高见,但想到金星昨天过于辛苦,大概还不曾休息好,便忍一忍不提了。他陪着客人到寨外走走,让客人看一看周围的山景和将士们的垦荒情形。牛金星看见农民军同百姓在一起种地,关系融洽,深为感动,不由地想起来《三国志》等史书上所写的诸葛亮在渭南屯垦的情形。许多年来他所看见的官兵只会奸掳烧杀,破坏生产,从来没有过这种景象。当闯王走去向几个头目吩咐什么事情的时候,金星趁机会同一个农民说了几句话,知道这一带农民多亏闯王赈济粮食,少饿死许多人,也很少出外逃荒,如今农民们所种的秋庄稼,也都是闯王发的种子。等李自成转回来时,金星同他继续顺着小路散步。那个农民对他说到闯王赈济粮食和种子时的感激神情,特别是那几乎滚出来的满眶眼泪,久久地没有从他的眼前消逝。他偷偷地打量着闯王的同小兵一样的粗布服装,带着谦逊微笑的英明面孔,在心中问道: “目今四海分崩,万姓涂炭,能拨乱反正,拯斯民于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们继续一边散步,一边闲谈。牛金星总想着闯王会向他询问朝廷大事或请教今后大计,但自成却不急着谈这些问题。自成同他谈的大都是关于本地农民的疾苦,而且谈起来就像谈家常一样,十分清楚。当走过一个完全成了废墟的小村庄时,自成对他说明这个村庄原来有多少户人家,姓什么的,某年某月他和高迎祥的队伍从这里经过,有人放火烧了几间房子,随后某人的官兵打这里过,把全村烧光了。他提起官兵的残害百姓很生气,但也不掩饰有些农民军的破坏行为。他感慨地说: “在十三家弟兄中,虽说咱们高闯王的队伍比较守纪律些,可是说实在的,在前几年也有许多人不知道爱护百姓。直到如今,咱们的队伍也还常有扰害百姓的。奸淫,放火,随便杀人的事情并非没有,只是比前几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心中很称赞自成的坦率,真诚。但他不相信现在闯王的部队还会有扰害百姓的事。他说: “我看贵军如今与百姓同耕,赈济饥困,实在是仁义之师。将军的话太过谦了。” 闯王笑一笑,说:“牛先生乍到这里,实际情形还不清楚。住久了,五脏六腑里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看见牛金星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弯下腰去,从刚犁好的地里把两块碗大的料姜石捡起来扔到路旁,然后说: “如今咱们的队伍都打散了,你看见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些人,大都是老八队剩下来的一点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着我,比较听话,也比较规矩些。也有些弟兄不是老八队的老底子,纪律就差些。有不少人劝我睁只眼,合只眼,说是水清不养鱼。他们虽说不敢公然扰害老百姓,可是背地里也常常做些坏事。就说老八队的老底子吧,也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像咱们这样的部队,要做到秋毫无犯真不易。须要下狠心治军,有时还得狠心杀人。”自成一面说一面想着鸿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装做看将士开荒,赶快避开了客人的眼睛。 转过了一个土丘,他们看见了田见秀正在打着赤膊同将士们一起开荒。同田见秀谈了一阵,自成带着客人往回走。因为牛金星在路上很称赞田见秀,自成笑着问: “崇祯初年,你可听说点灯子这个名字?” “是的,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时在延安府一带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点灯子、高迎祥、八大王张献忠一班人。” “点灯子原是个教书先生,本名陈长庚。白天在破庙里教学生读书,晚上坐在小油灯下边抄书,批书。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绅。这个劣绅说他夜间编写兵书,准备造反,不惟不准他教书,还要衙门里派人来抓他。逼得陈长庚走投无路,当真造起反来。他因为自己是从点灯抄书上惹的祸,所以起事后就替自己起这个绰号叫点灯子。这个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学问,可惜死得太早。” “啊,原来点灯子的绰号有这么一段故事!” “玉峰就是他的学生。论亲戚,他还是玉峰的拐弯姑父。点灯子起事后很懂得惜老怜贫,与士卒同甘苦,这一套都给玉峰学来啦。”说到这里,自成笑了起来。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这么一员大将,一个好帮手。停一停,他又说:“玉峰不大处罚弟兄们,连疾言厉色也少有,可是在咱们老八队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什么事交给他办,他总是以身作则,比弟兄们还要吃苦。” 牛金星好奇地问:“田将军是怎么起义的?” “说起来话长,简短捷说吧。玉峰是绥德人,家里原有几亩地,父兄都是老实农民,一年到头苦扒苦做,小日子还对付过得下去。后来村里的恶霸讹去了他家的地,还叫他们打输了官司,把父亲活活气死。玉峰原是个走树下怕树叶儿打头的人,到了这时,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他的老师点灯子,入了伙。点灯子一死,他就到了我这里。” “这也是逼上梁山。” “可以说差不多的人都是逼上梁山的。人们要是能够活下去,谁肯跟着别人造反?既落个贼名,又得提着头过日子,肚里没有一缸苦水的人就下不了这个狠心。” 自成又随便谈了几个将领被逼起义的小故事,使牛金星很感兴趣,不知不觉就回到老营。在书房坐下以后,亲兵头目李强走到自成身边,小声对他说王吉元前来求见。自成问: “他的伤已经好了么?” “伤还没有全好,不过他说他心里难过,非见你一面不可。” 自成走出二门,看见王吉元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眶里含着泪花,站在前院等他。一看见他这个情形,闯王的心中一动,不等他开口,就用温和的口气说: “王吉元,我本来想等你伤好以后,给你拿点路费,叫你回谷城张帅那里去,可是后来又想着路上官军盘查很严,你一个人走路很不安全,还是让你留下。你既然伤还没有完全好,好生养伤吧。没有零钱用,我叫李强下午给你拿一点。” 王吉元扑通跪下去,抽咽说:“我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边!我以后倘若再做出对不起闯王的事,叫我天诛地灭!” “不要赌咒。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就不会再上别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儿了。起来,快回去休息吧。” “闯王,你既然还要我,我的伤不要紧,你让我还回蓝田高将爷那里去吧。”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说:“不用回蓝田。王长顺他们一群人贩运粮食少一个管账的。你识字,去替他们经管银钱账项去。他们如今有十来队粮食贩子,还做贩卖骡马生意,经常有几千银子活动,在账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闯王!你千万莫叫我经手银钱。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经手银钱了!”王吉元流着眼泪说。 闯王笑一笑,说:“你在银钱上犯过大错,只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经管银钱的事。我相信你会管好账,不会再有差错。” 不让王吉元再说话,李自成转身就走,匆匆回到客房,招待客人。不大一会儿,医生尚炯和几位大将陆续来到。随即在上房摆上筵席,为金星洗尘。 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加上昨天的疲困还没有休息过来,酒席散后就睡了一觉,直到日头快要落山时才醒。他跳下床,洗了脸,听说闯王去开荒快回来了,便坐在客房中喝茶等候。想着闯王确实对他十分尊敬,并且丝毫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他的心中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闯王说出来诚恳相留的话,怎么好推脱呢?到底跟着闯王大干一番呢,还是再等待一个时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进来了。医生是遵从自成的邀请来陪金星吃晚饭的,一进来就笑着说: “启翁,这一觉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么多酒,竟没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来,说:“众位盛情难却,我只得舍命陪君子。虽不醉,亦不远矣。岁月不饶人,到底不能同年轻时的酒量相比。” 尚炯意味深长地说:“说起岁月不饶人,可真是。像足下这样,也可谓‘壮志虚悬两鬓苍’。” 金星点点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尚炯的亲兵王成拿来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纸对联,放在桌上。金星问: “这是做什么的?” 尚炯说:“请老兄大笔一挥。” “给谁写的?” “今天我对闯王谈到老兄不仅学问极好,书法也甚佳。闯王说可惜没有纸,不能请你写一副对联为茅舍增光。我说我去想办法,果然把纸找到了。趁此刻天没黑,请大笔一挥吧。你看,这纸如何?” “子明,你这是故意叫我献丑!”金星说毕,拿起纸来,不觉诧异和喜出望外,赶快问:“这纸是从哪里找来的?” “怎么,很满意吧?” “此纸出在高丽,为绵茧所造,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墨光可爱,实为纸中珍品。兄自何处得此?” “离此十几里远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纸,就派人骑马去问,果然拿回来了。” “你真是神通广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兴,马上在桌上摊好纸,蘸饱笔,略一思索,写成一副对联: 大泽龙方蛰 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见金星不仅字写得好,而且在对联中把闯王比做潜龙,暂时蛰居大泽,希望闯王“逐鹿中原”,内容非常恰切,不禁连声叫好。同时他看出来,请金星帮助闯王打天下的事有八分可以成了。 不久,李自成从野外回来,看见金星写的对联,十分高兴。等他品味了一下对联的内容,却有点不好意思,谦逊地说: “先生,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恰切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泽龙方蛰’却不敢当。当今起义的人很多,弟无德无能,怎敢以潜龙自居!” 牛金星大声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将军爱民如子,思贤若渴,远非他人可比,万不要妄自菲薄。” 尚炯说:“启翁说的很是。不过闯王这里只有冲锋陷阵的武将,还缺少萧何、张良。”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这话挑他,不说什么,哈哈地大笑起来。医生和闯王交换了一个眼色,跟着大笑。 晚饭端上以后,他们一边吃一边畅谈。饭后继续畅谈。在自成说来,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谈话。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对于当今国家大事,历代的兴亡治乱,都有丰富知识,恨相见之太晚。谈到二更时候,忽然有人来找医生,说是李过那里有一个弟兄在巡逻时从崖上跌下去,伤很重,请他快去救治。医生走后,闯王把凳子往前拉拉,听牛金星继续往下谈。他因为晚上又陪着客人喝了几杯酒,感到喉咙有些干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着,听得入神,忘记喝了,忽然手一动,竟将一杯冷茶泼到裤子上,湿了一大片。但闯王没做声,若无其事地将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说:“将军经此一番挫折,人马大减,诚然是将军之大不利。然倘能抓紧时机将此少数将士严加训练,使每个人皆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则不败之基础从此奠定。将来时机一至,十万百万之众不难号召。有此一批训练有素之将士,放在十万百万人中,犹人身之有骨骼,树木之有根干。没有这一批人,纵有百万之师,不过是乌合之众耳。” 闯王快活地点头说:“先生说得是!说得是!正说在我的心上!我也有这个想法,经先生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继续说:“从天启末年以来,十余年间豪杰并起,不可胜数。若张献忠、罗汝才、老回回、革里眼与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然而以弟看来,这班人虽能成为一时风云人物,却未必能成就大事。” “何以见得?”自成问,其实他对这班起义首领也有清楚认识。 “他们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无大志,其次在军纪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自成说:“先生说的是。他们虽然起义了十一二年,却都没有与朱家朝廷势不两立的心,所以一遇境况不顺,便都踌躇观望,打算投降,或向朝廷虚受招抚,惟求苟安一时。张敬轩在这班人中还算是一个比较出色的人物,可是直到如今还只想着诛杀贪官污吏,倒把朱家朝廷这一个祸国殃民的总根子放过了。正因他看得不高,所以在一年前也向朝廷投降了。虽说他不是真降,那也是不应该的。他近几年的声望高,玩的这一手对大局影响很坏。近来,他有些明白了,后悔了。虽然我跟敬轩之间平日有些芥蒂,但是我想着应该以大局为重,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需要去劝劝他,推他一把。还好,他决定勒马回头。我们起义,就是古人所说的汤、武革命,必须宗旨很正。你想,要是起义之后,随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 金星说:“将军所论,足见宏图卓识,迥非他人可及。目今天下扰攘,群雄纷起,能够救民水火,终成大业者,惟将军一人耳。” 自成谦逊地说:“我自知德才不足,原不敢怀抱奢望。高闯王在日,也只是想竭忠尽力保高闯王覆灭明朝,重建清平世界。高闯王死后,我虽然被众人推为闯王,实因德威不足以率众,智谋不足以应敌,才落得接连受挫,不得已来到商洛山中潜伏一时,再图重振旗鼓。说好的是我自己不泄气,余下的将士们虽少,却不离心,都肯跟着我奋发图强。如今就靠这点儿本钱了。依先生卓见,我军今后的路子应该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概括地说:“今后道路,不过两句话:高举堂堂正正之旗,专做吊民伐罪之事。” “请足下讲说清楚。” 金星说:“将来大举之后,必须驰檄远近,向百姓明白宣布:闯王是奉天倡义,矢志覆灭明朝,重整乾坤。这就是高举堂堂正正之旗。凡能解民倒悬的事多做,凡欺压残害小民的王、侯、官绅,严厉惩处。这就是吊民伐罪。倘若如此,何患大业不成?” 闯王不觉将膝头一拍,连说:“好,好。请再讲下去,讲下去。”又将凳子向前移一下。 在我国历史上,每逢天下大乱,将要改朝换代时候,总有许多封建士大夫和不曾做官的读书人,同当时的旧政权有矛盾,感到绝望,怀着新的政治憧憬和个人野心,或迟或早,通过不同的途径和方式投入起义阵营。两汉以后,由于儒家思想已经变成了统治思想,这类人物大多数都饱受了儒家教育,多读了儒家编纂的经、史之书,与一般俗儒和腐儒不同的是他们较明白民间疾苦,较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其中一部分或多或少地接受了法家影响,一部分揣摩过兵家著作,留心治军打仗的事,其下者接受了纵横家的影响,也接受了阴阳五行学说,会一些风角、六壬等迷信玩艺儿。有的人以儒家思想为主,兼受了其他多方的轻重不同影响。这一类人物,投入起义阵营之后,往往能够在一定时期内,在某些方面对革命斗争起一定的积极作用,而在另一些方面也会起消极作用。不管这类人物的身份和作用如何不同,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他们都没有背叛自己的地主阶级,努力用传统的封建政治思想影响起义领袖和革命道路,希望按照他们的思想创建新的帝国,希望他们自己能够成为新朝的开国功臣,富贵荣达,名垂青史。牛金星就是这一类人物中较为突出的一个。他现在深佩李闯王确是创业英雄,也深感于闯王对他的隆重接待与虚怀问计,所以他就将明朝将近三百年的重大积弊以及今日病入膏肓的情况分析得十分透辟,然后接着说: “十余年来天下黎民苦于兵革,苦于杀戮,苦于妻子离散;众人所梦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烧,妇女不遭奸淫,丁壮不遭杀戮,父母妻子相守,从事耕作于田间。谁能解民倒悬,则天下民心咸归之。孟子说:‘仁者无敌’,就是这个道理。”见闯王用心在听,脸带微笑,频频点头,牛金星接着说:“孟子还说:‘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犹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时读过私塾,近来又在温读《论语》、《孟子》,所以在言谈中特意引用孟子的话,为他的议论增加力量。见自成频频点头,他接着说道: “目前天下之民极贫,极苦,正如《孟子》上所说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热。’‘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孟子又说:‘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今后大军每到一处,开仓放赈,蠲免征赋,农民无耕牛者给以耕牛,小商小贩无资谋生者贷以资本,杀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网罗人才。诚如是,则百姓望将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岂有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闯王说:“倘若到了小百姓‘箪食壶浆’相迎的时候,咱们的局面就打开了。先生说的很好,令我受益不浅。要是百姓们盼望咱们义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咱们就成为‘及时雨’了。” “对,这是真正的‘及时雨’。近数十年来,坊间流行一部小说,名叫《水浒》,相传是元末国初人施耐庵编的,几年前我看见了李卓吾先生的评本。宋江不过是小吏为盗,并无大志,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只因他在江湖上惯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们称为山东及时雨。其实,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谓之‘及时雨’?《孟子》上说:‘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作雨,则苗勃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这‘孰能御之’也就是百姓归心,无敌于天下的意思。” 自成笑着说:“起小读《孟子》,只会读口歌。如今听先生这样讲《孟子》才算讲出来新意思,讲出了精髓。不过有两件事先生因从来不在义军,也不清楚。拿尊重儒士来说,咱们义军,向来对清贫正派的读书人都是尊重的,爱护的。玉峰的老师点灯子就是个教蒙学的穷读书人,后来起义。拿子明说,虽说没有功名,可是他读了许多书,比有些秀才们的学问好得多。他在咱义军中很受尊敬,这你是亲眼看见的。无奈大多数读书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恶霸,欺压小民,或者同恶霸拧成一股劲儿与义军为敌。像这样读书人,也算做圣人门徒?实际是披着人皮的豺狼,非杀不行。至于说不要杀人,孟子也说得太偏了。既要反叛朝廷,攻城破寨,剿兵救民,就得杀人。造反就是互相杀戮,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儿。咱们倘若不懂杀人的道理,不敢杀人,就只好等着官兵来杀了。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杀人的需要。其实他也明白,武王伐纣,杀人很多,战场上流的血像河水一样,连棒槌都漂起来啦。不这样血战一场,能够把纣王打败么?不把纣王打败,他自己也完了。孟子好辩,有时为着辩论,说些半边理,顾前不顾后。要紧的是,咱义军决不要杀害无辜良民,应该杀人时也要杀。” 牛金星赶快说:“将军所言,实为千古不磨之论。不但孟夫子偏在一边,即并世起义英雄能懂得这个道理的亦鲜有其人。我刚才劝将军不要杀人,真意思也只是不滥杀耳。自古以来,不用征诛,即不能吊民伐罪。我刚才的话尚没说完,请毕其辞。虽然百姓苦于战争,渴望太平,然而不有征伐,即无从创造太平。成汤之时,‘东面而征而西夷怨,南面而征而北狄怨’。人皆曰:‘徯我后,后其来苏!’愿将军效法成汤,率仁义之师以定天下,然后与民休息,劝农桑,兴学校,通商惠工,移风易俗,建万世太平之业。” 自成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说:“倘若有了这一天,我决不忘先生教诲之功!” 已经打三更了。吃过消夜的酒饭,他们继续谈心,越谈越起劲,完全不觉疲倦。李自成从人事方面看清楚明朝处处呈现出亡国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说,现在趁机会向金星提出来这个问题。金星说: “两年来种种天象示警,不必细举,愚弟单谈日变。盖日者,君也。单看两年多来的日变非常,明朝的国运可知。前年辛丑朔,日蚀。虽说日蚀不为灾,惟正月朔为三朝之会,非一般日蚀可比。自春秋迄今,两千余年来正月朔日蚀共二十八次,应验者约二十次。正月辛丑朔日蚀共有三次,全皆应验。西汉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惠帝失政,诸吕乱朝。哀帝元寿元年正月辛丑朔,日蚀,应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国。至崇祯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丑,且又日蚀,是为一千八百年间第三次正月辛丑朔日蚀了。小民于大年初一毁坏一件器物尚且畏惧,认为不祥之兆,况日蚀之祸应在一国之主!” 李自成轻轻点头,感到无限鼓舞。停一停,牛金星接着说道: “天变非常,崇祯自己何尝不怕?去年六月间今上在中极殿亲自策试廷臣七十余人,策题就写着‘年来天灾频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昼见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话。金星又名太白,为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主兵象,昼见则有刀兵之危。何况是昼见五旬之久!” “这太白昼见的凶兆,自然是已经应验了。”李自成说,为避客人的名讳,不提金星二字。 “岂但太白昼见?”牛金星又接着说,“去年春天,白虹与赤气贯日。去年二月朔,日色无光,众星昼见。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阴惨,连日风霾。还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亲见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气与日摩荡,俨然如同两日。夫白虹为兵象,赤气为血,日者君也。白虹与赤气贯日,则人君有刀兵之危。日中有黑子,两日并出,皆亡国之兆。” 李自成说:“既然天象如此,我们闹腾着就更有劲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请问,下一步兵往何处为好?” 牛金星拈着胡须想了一下,说:“以陕西形势而论,关中最好,汉中次之。但目前夺取西安不易,无法据守关中,纵令袭破西安,亦必受四面围攻。汉中偏在一隅。倘若据守汉中,则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汉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势。盖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对地利须要活看。楚、汉相争时,汉高祖先据汉中,还定三秦,将汉中与关中连成一片,故能东出成皋,与项羽争夺天下。今日情势,根本不同,这着棋是不能走的。东汉末年,张鲁利用关中与中原战乱不息,刘璋暗弱,故能据守汉中三十年,然也是局促无所作为,终降曹操。纵览目今天下大势,俟我军元气恢复之后,应以东出宛、洛,驰骋中原为上策。” 闯王击掌称好,说:“没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天夜间,闯王同牛金星一直谈到鸡叫以后才各自就寝。但他们都睡不着。自成的睡不着是因为过于兴奋,恨与牛金星相见太晚。当两三天前改变原议,由他亲自率领诸将远去蓝关附近迎接时,袁宗第和李过都认为他未免有些谦恭过火,劝他留在山寨。他当时责备他们说:“难道怕失我闯王身份?你们以为单靠盘马弯弓、拿刀弄杖就能够打下江山么?刘邦倘若没有用张良、陈平、萧何这班人尽心辅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汉基业。咱们目今正是惨败之余,人家牛先生肯屈驾前来,不用咱们三顾茅庐,难道我还不中途相迎,以表诚意!”如今看来,这位牛先生实在值得他隆重远迎。但是他又怕牛金星不肯留下。至于金星的睡不着不仅是因为太兴奋,也因为考虑着是否留下的问题。在后半夜,闯王虽未直说,却已经几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来到商洛山中之前,牛金星总担心李自成不能把他当“国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怀疑自成会真像尚炯所称颂的那样。来到商洛山中以后,这一些顾虑都一扫而光了。原来他打算同闯王暂时做布衣之交,等待将来再看。经过这一夜畅谈,特别是自成已经流露出挽留之意以后,他知道他要么就入伙,要么就断然拒绝,不容许他想下水又怕湿脚。想着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着半生落拓,受人欺负,几乎死于贪官、土豪与狱吏之手,又想着自己的远大抱负,李自成对他的重视,以及明朝的种种亡国之象,他觉得还是下狠心入伙的好。忽然想起来在北京时他占的“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卦,给他平添了许多勇气。他想,别说是“飞龙在天”,即令是“见龙在田”,也是飞黄腾达之象。他对《易经》是背得烂熟的。这时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不知不觉地背出来孔夫子对这一卦的解释: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背过以后,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业,可不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么?可不是古人所说的“风云际会”么?想到这里,他在被窝里握紧拳头,对自己说: “好,入伙吧!大丈夫当通权达变,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入伙,一些实际问题就来了。祖宗坟墓,田园庐舍,他不能不有留恋。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家人是否愿意跟着他造反?今后这个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带来,打仗的时候怎么办?…… 直到天色麻麻亮、乌鸦叫唤的时候他才入睡。到了半晌子,一乍醒来,听见院子里的人们正在忙着,分明在准备盛大酒宴。他又想着入伙后的家庭问题,对自己说: “欲做大事,何能瞻前顾后,如市井庸人!” 这天中午,闯王特意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里和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大小将领前来坐席的有一百多人。高一功在一百多里外打粮,接到闯王通知,也特意连夜赶回,参加盛宴。酒过三巡,李自成提着酒壶站起来,一百多个大小将领都跟着站起来。他为客人满斟一杯酒,然后说: “牛先生光临荒山已经三天,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出口。朝廷无道,民不聊生。我们起义,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贫。可是十年来百姓愈来愈苦,我们的心愿没有达到。为着救民水火,使万民早享太平,万恳牛先生留在这里,或做我们的军师,或做我们的先生,都好。今后祸福与共,我们决不会辜负先生。请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身一拜。 牛金星赶快还礼,连称不敢。这时,屋里,院里,大小将领,肃然无声,都用充满热情和激动的眼睛望着客人,等候着他的回答。牛金星看见闯王和大小将领对他如此诚恳和看重,十分感动,原来的种种犹豫想法都给驱散到爪哇国了。他用颤动的声音回答说: “金星才疏学浅,谬蒙将军厚爱,实在惶愧无地。俟金星回到舍下,稍作料理,定当携眷前来,长留麾下,效犬马之劳,辅将军创建大业。” 听了他的话,自成又赶快躬身下拜,说了些感激的话。大小将领都非常高兴,纷纷向金星敬酒。刘宗敏唤人取来两只大杯,斟满,一杯捧给金星,一杯端在自己手里,大声说: “牛先生是举人造反,十分稀少。当我们正在倒霉时候,肯来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难得,令人实在敬佩。就这一点,我们也会永不忘记。来,敬你一大杯!” 闯王等金星饮过这杯酒以后,又替他斟满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来说: “现在就一言为定。牛先生从河南搬取宝眷回来之后,望屈就军师之位,以后诸事都要仰仗费心。” 牛金星说:“行军作战,非弟所长。弟愿佐闯王延揽天下英才,建立开国规模。至于军师一席,弟有一好友当之无愧,敢为冒昧推荐。” 自成赶快问:“什么样人?” “此人姓宋字献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饱读兵书,深通韬略,三教九流,无不熟悉,且善奇门遁甲,星象谶纬。多年来隐于卜筮,游踪半天下,对各地山川形势,用兵要害,了若指掌。倘能得他前来,常在将军左右,运筹帷幄,必能展其长才,使将军早成大业。” 闯王大喜,说:“子明回来以后也对弟谈过宋先生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可是宋先生游踪无定,如何礼聘前来?” “他如在开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苏、杭一游,然后返回开封。俟弟携眷回来,修书一封,派人寻找,定可找到。宋兄见弟在此,想不会拒绝邀请。” “如此,自成就更为感激不尽了!” 闯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体将校重新敬酒。 有几个唱洛阳曲子的江湖卖艺人被老营总管派人从附近的镇上叫了来,等候在大门外,这时进到院里,围着一张方桌坐下,为大家弹唱助兴。高一功指定的头一个节目是《三请诸葛》,听得宾主都同声叫好。随后,牛金星点的是《龙虎风云会》,闯王点的是《反徐州》,刘宗敏点的是《火烧战船》,田见秀点的是《田家乐》。李过和高一功也都拣自己爱听的点了一折。金星点一折《龙虎风云会》并不是偶然的。他心中暗想:如今唱这一出歌颂宋太祖君臣相遇、共建大业的戏,不是恰好不过么? 这些卖艺的有几个是卢氏人。当牛金星拿着红纸折子点唱的时候,领班的老头子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堂屋门外,拿眼睛偷偷瞟着。突然,他的心中一惊:“这位坐首席的老爷好生面熟……可不是牛举人么?”下去以后,他悄悄向伺候酒席的一位弟兄打听,果然是卢氏牛举人。可是牛金星并不认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因为这位卖艺人回到卢氏县城里说了几句闲话,给他带来了一场大祸。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个多月,四月下旬动身回伏牛山去。他下定决心说服妻子,把家眷偷偷地带到商洛山中。闯王送了他二百两银子作“程仪”,同几位大将骑马送了他十几里,再三嘱咐他务必在五月上旬转回,因为已经同他谈过,张献忠要在五月上旬起义,这里也要在那时树起大旗。为着保护他路上安全起见,闯王还派遣刘体纯和李双喜率领一百名挑选的精锐骑兵秘密护送他回到伏牛山中,人马潜驻在卢氏县和洛南县交界的大山里等候接他。 回到村子以后,牛金星对人们只说他是从西安看朋友回来的,并没有一个人怀疑。等到邻人陆续散去,更深人静,他把妻、妾和儿子牛佺叫到面前,关起房门,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诉他们,并说明这次回家来是要接他们去闯王那里。牛佺是一个不满现状的青年人,又因受王举人欺负,苦于无路报仇,听了父亲的话非常高兴。小老婆如玉害怕打仗,害怕以后在枪刀林中奔波,不得安宁,但是她是丫头收房,贫苦家庭出身,肚子里装着不少苦水,也希望改朝换帝。她拿不定主意,又因为上有主妇,不敢随便说话,所以皱着眉头,咬紧嘴唇,心头怦怦跳着,死不做声。牛奶奶起初看见丈夫从西安带回来二百两雪花纹银,心中十分欢喜,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打颤,脸色灰白,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她两腿发软,扶着桌子角和椅靠背走到门后,用耳朵贴着门缝向院里听听,转回来扑通坐在床沿上,小声说: “我的天爷!没料到你做出这样的事!这可是要满门犯抄,诛灭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劝她说:“明朝的气数已尽,怕什么?跟着闯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不比当一个被革斥的举人娘子强得多么?” “你是发疯了,要带着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乱世年头,小心谨慎还怕有闪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带着全家去从贼!万一给官兵捉住,剐三千六百六十刀,凌迟处死,死后也不能入老坟。我的天,你疯了!”喘了几口气,牛奶奶又说:“做梦也没想到,原来你带回的银子是贼钱!给官兵抄出来,可不是现成的赃证?亏你自幼读圣贤书,讲忠孝节义,活到四十多岁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看见大娘子这般情形,急得连甩双手。他望望儿子,希望儿子劝劝母亲,可是牛佺胸有成竹地低着头,只不做声。金星顿顿脚,对娘子说: “你真是糊涂!自古无不亡之国,懂么?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换帝的时候,有本事的人就应该辅佐新主定天下。你难道连这一点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书香门第,父亲是拔贡,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监生,我不能做贼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你除非先拿刀杀了我,我不会答应你失身投贼!”说毕,她用手捂着脸,倒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金星无可奈何地长嘘一口气,在床前走了几转,然后开了房门,走到书房,颓然坐进椅子里,低着头发闷。“怎么好呢?怎么好呢?”他在心中自问,但是他的心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听见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觉得娘子的意见不无几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软了下来,闷闷地仍回上房,倒头便睡。但到了五更,冷静一想,还是觉得非随着李自成起义不可。他越想越下定决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牛奶奶从枕上抬起头来问: “你想明白了么?” 金星顿脚回答:“嗨,妇人之见!” 连着几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劝说,赔了不少苦脸和笑脸,但都是枉费唇舌。为着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减,晚上常做凶梦,梦醒了,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哭泣。倒是牛佺的态度很积极,他一面帮父亲劝说母亲,一面做一些远行的准备工作。为着准备实用,他每晚不再读艾南英的制义文,不再读科场墨卷和试帖诗,而从父亲的藏书中取出来《陆宣公奏议》、《张太岳集》和一些经世致用的书堆在案头。爱妾的态度也使金星很满意。她想,既然人们都说明朝的气数完了,真龙天子已经出世,说不定这真龙天子就是李闯王。既然在家中常受大婆的气,也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随金星去投闯王。她认为死生都是前世注定的,不该死的人天天在刀枪林中也不会掉根汗毛,该死的人坐在家中也躲不过去。她在大娘子面前装一副愁闷面孔,在金星的面前却笑着说: “我是你的人,你带我到哪我到哪。只要叫我跟着你一道,吃苦,担风险,我都不怕。” 为着牛奶奶的思想一时破不开,牛金星心急如焚,却迟迟不能动身。刘体纯和李双喜在卢氏县边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大举起事的日期愈来愈近,十分焦急。闯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挂念。他已经派人飞速去崤山中通知高夫人和刘芳亮星夜赶来会师,对分散在附近各地的部队也都送去鸡毛信,限在端阳节以前集合。他知道官军方面已经觉察出他要大举起事,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亲到武关布置军事,蓝田和潼关也集结了许多官军,如果他不赶快把人马集中,去到南阳一带,就有被优势官军分别包围的危险。而且稍迟一步,潼关的官军一动,高夫人要回来会师就困难了。他派人告诉刘体纯,务要立刻请牛先生带着家眷前来,不可耽误。刘体纯派了一个人去催金星,传达了闯王的话。牛金星见刘体纯派人秘密来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这个狠心。 表面上不敢对亲、族、朋友和乡邻们露出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也不敢公然争吵,但是一到没外人在屋中时候,尤其是在夜间,老夫老妻就展开激烈斗争。这里有苦劝,有抽咽,有互相抱怨甚至互相诅骂。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着。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拖延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圆的时候吧,像石破天惊一般,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消息传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动起来,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变了。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气,却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哥哥谈起国事来直是摇头叹气,也说大明的气数快要完了,并且告她说新近有人扶乩,吕纯阳降坛,写了七律一首,很是费解,不过也露出来要改朝换帝的意思。听了秀才哥哥的话,她又想了想,才下了决心,回家来同意随丈夫去投闯王。但是她虽然同意了,却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马上动身,想暗中分散给亲戚照料。牛金星非常恼火,夜间对她威胁说: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还不肯同我走,我就只好不管你了。” “唉!难道咱们的家就永远不要了?”她噙着眼泪问,总想着叶落归根,还有回来的时候。 “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么?真是女人见识!” 她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既然去投闯王造反,这个家就是“一舍之物”了。如若造反成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造反不成,也别想再回家乡。可是尽管她这么想着,仍然舍不得这些房屋、田地、各种家具和衣物,其中还有一套漆得照见人影的细木家具,是她二十年前的嫁妆,她常常以这套嫁妆在亲戚中感到骄傲。看着这些家具,她心中疼痛,坐在床沿上哭了起来。 牛金星不耐烦地叹口气,走到爱妾的房间里,一时感情冲动,提起笔写出来十二韵五古一首。写毕,他低声吟哦: 自从天启来, 四海如鼎糜; 千里鞫茂草, 白骨满路隈。 抚剑惊四顾, 肝胆为之摧。 既有匡济志, 胡为守蓬荜? 丈夫贵决断, …… 突然,一阵猛烈的打门声使牛金星大吃一惊。他跳了起来,抓着一口剑跑到院里,只见宅子周围,火把把树梢照得通红。满村狗叫、人喊、马嘶、孩子啼哭。乌鸦从树梢惊起,成群地啼叫着飞过头顶。全家人都来到院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用石头砸大门,有人在叫嚷着翻墙头。牛佺和几个仆人拿着武器准备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敌众,也逃不脱,把儿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对仆人们说: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门打开!这是来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长汉顶着!” 仆人们听说是官府派人来抓他的,谁也不肯去开门。他把剑一扔,昂然地往大门走去。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颤声说:“我的天呀!你别去!你别去!”他甩脱她的手,继续朝大门走,同时在心中后悔说: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 张献忠谷城起义 第二十九章 春天,谷城城外的江水静静地流着。一春来没有战争,这一带的旱象也轻,庄稼比往年好些。香客还是不断地从石花街来来往往,只是比冬闲期间少了一些。小商小贩,趁着暂时出现的太平局面大做生意,使谷城和老河口顿形热闹。但是关于张献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谣言在城市和乡村中到处传着。人们都看出来,这样的平静局面决不会拖延多久。众人的看法是有根据的:第一,朝廷迟迟不打算给张献忠正式职衔;曾传说要给他一个副将衔却没有发给关防,更不曾发过粮饷。这不是硬逼着张献忠重新下水么?第二,张献忠日夜赶造军器,天天练兵,收积粮食,最近从河南来的灾民中招收一万多人。这不是明显地准备起事?第三,张献忠才驻扎谷城时节,确实不妄取民间一草一木,后来偶尔整治几个为富不仁的土豪,但并不明张旗鼓。近来公然向富户征索粮食和财物,打伤人和杀人的事情时常出现。这难道不是要离开谷城么?还有第四,张献忠的士兵们也不讳言他们将要起事。他们说,他们的大帅原是一心一意归顺朝廷,可是朝廷不信任,总想消灭他,而地方上的官绅们又经常要贿赂,把大帅的积蓄要光了,大帅只好向将领们要,弄得将领们都想起事。 政府方面只有“剿贼”总理熊文灿不认为献忠会“叛变”,也害怕听到献忠要“叛变”的话。为着安抚张献忠的心,他还把说献忠坏话的人重责几个。可是总兵官左良玉心中很亮,宁肯违反总理的心意,暗中把自己的军队集结起来,准备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向谷城进攻。 在政府官吏中对张献忠的动静最清楚的还有谷城知县阮之钿。在四月底到五月初的几天里,他看见张献忠的起事已像箭在弦上,而近在襄阳的熊总理硬是如瞽如聋,不相信献忠要反,他为此忧虑得寝食不安,一面暗中派人上奏朝廷,一面考虑着劝说献忠。他是一个老秀才,原没有做官资格,因为偶然机会,受到保举,朝廷任他做谷城知县,所以时时刻刻忘不下皇恩浩荡,决心以一死报答皇恩和社友推荐。虽然他明白劝说不成有杀身之祸,还是要硬着头皮去捋捋虎须,掰掰龙鳞。端阳节的上午,听说张献忠已经在调动人马,并将辎重往均州、房县一带急运,他就以拜节为名,穿了七品公服,坐上轿子,去见献忠。拜过节后,话题转到外边的谣言上,他站起来,紧张得手指打颤,呼吸急促,说: “张将军,关于外间谣传,真假且不去管。学生为爱护将军,愿进一句忠言,务望将军采纳。” 献忠知道他要说什么话,故意打个哈欠,说:“好我的父母官,有话直说,何必如此客气?快坐下。我老张洗耳恭听!” 阮之钿重新坐下,欠着身子,竭力装出一副笑容,说:“将军是个爽快人。学生说话也很直爽,请将军不要见怪。”他停一停,打量一下献忠的神色,一横心,把准备好的话倒了出来:“将军前十年做的事很不好,是一个背叛朝廷的人。幸而如今回过头来,成了王臣,应该矢忠朝廷,带兵立功,求得个名垂竹帛,流芳百世。将军岂不见刘将军国能乎?天子手诏封官,厚赏金帛,皆因他反正后赤诚报效,才有如此好果。务请将军三思,万不可再有别图,重陷不义,辜负朝廷厚望。若疑朝廷不相信将军,之钿愿以全家百口担保。何嫌何疑?何必又怀别念?请将军三思!” 平日张献忠对阮之钿十分厌恶,只因时机不到,不肯给他过分难堪。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再不用给他敷衍面子。他挤着一只眼睛,以极其轻蔑的神气望着知县,嘲笑说: “噢,我说怎么搞的,清早起来,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儿要发生,原来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张献忠要反!”随即他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放声大笑,长胡子散乱在宽阔的胸前。 阮之钿突然脊背发凉,脸色灰白,慌忙站起,躬着身子说:“学生不敢。学生不敢。之钿是为将军着想,深望将军能为朝廷忠臣,国家干城,故不避冒昧,披沥进言。之钿此心,可对天日,望将军三思!” “咱老张谢谢你的好意!我这个人是个大老粗,一向喜欢痛快,不喜欢说话转弯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说老实话吧。话可有点粗,请老父母不要见怪。” “好说。好说。” “刚才你说什么?你说我张献忠前十年没有做过好事,这一年投降朝廷才算是走上正道?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是。学生之意……” “你甭说啦,我的七品父母官!我对你说实话吧,前十年我张献忠走的路子很对,很对,倒是这一年走到茄棵里啦。你们朝廷无道,奸贪横行,一个个披的人皮,做的鬼事,弄得民不聊生,走投无路。咱老子率领百姓起义,杀贪官,诛强暴,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这路子能算不对?要跟着你们一道脧削百姓,才是正路?胡扯!” “请将军息怒。”阮之钿两腿发软,浑身打颤说。 张献忠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指着知县的鼻子说:“你这个‘老猛滋’,你这个芝麻子儿大的七品知县,也竟敢教训老子!” “学生不敢。学生实实不敢。”阮之钿的声音有点哆嗦,睑上冒汗,不敢抬头。 献忠又说:“这一年来,上自朝廷,下至你们这些地方官儿,对我老张操的什么黑心,难道我不知道?既然朝廷相信咱张献忠,为什么不给关防?不发粮饷?没有粮饷,难道要我的将士们喝西北风活下去?哈哈,你以为咱老张稀罕朝廷的一颗关防?咱老子才不稀罕!什么时候老子高兴,用黄金刻颗大印,想要多大刻多大,比朝廷的关防阔气得多,你们朝廷的关防,算个屌,不值仨钱!” “将军之言差矣。学生所说的是三纲五常……” 张献忠截断他说:“你得了吧!你们讲的是三纲五常,做的是男盗女娼。什么他妈的‘君为臣纲’,倒是钱为官纲。连你自己也不是不想贪污,只是有我八大王坐镇谷城,你不敢!” “请将军息怒。之钿虽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请将军不要以恶言相加。” “怎么?你是朝廷命官,老子就不敢骂你?我杀过多少朝廷命官,难道就不能骂你几句?龟儿子,把自己看得怪高!你对着善良小百姓可以摆你的县太爷的臭架子,在我张献忠面前,趁早收起。你听听我的骂,有大好处,可以使你的头脑清爽清爽。可惜你妈的听得太晚啦,伙计!哼哼,别说你是朝廷的七品小命官,连你们的朝廷老子——崇祯那个王八蛋,咱老张也要破口大骂他祖宗八代哩!你呀,算什么东西!” 到这时候,阮之钿想着读书人的“气节”二字,也只好豁上了。他开始胆大起来,抬起头望着献忠说: “将军,士可杀而不可辱。学生今日来见将军,原是一番好意,不想触犯虎威,受此辱骂。学生读圣贤书,略知成仁取义之理,早置生死于度外。将军如肯为朝廷效力,学生愿以全家百口相保,朝廷决不会有不利于将军之事。请将军三思!” 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像你这样芝麻子大的官儿,凭你这顶乌纱帽,能够担保朝廷不收拾我张献忠?你保个屁!你是吹糖人儿的出身,口气怪大。蚂蚁戴眼镜,自觉着脸面不小。你以为你是一县父母官,朝廷会看重你的担保?哈哈,你真是不认识自己,快去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 “请勿以恶言相加。” “再说,你在咱老子面前耍的什么花招?拍拍你的心口,你真想以全家百口保朝廷不收拾俺张献忠么?” “之钿所言,敢指天日。” “呸,胡说!哪是你全家百口?你的家住在桐城,只带了两个仆人来上任,连你的姨太太也没有带来,谈什么全家百口!我今日实话对你说:老子反不反是两个字,用不着谁担保。你想向崇祯奏老子一本,你就奏吧。你想向熊总理告我一状,你就告吧。老子不在乎!从今天起,你这个老杂种不能够离开谷城一步。你要想私自逃走,老子就宰了你这个‘老猛滋’。妈妈的,滚!”献忠把脚一跺,向亲兵大叫:“来人呀,送客!” 张献忠派亲兵把阮之钿“护送”回县衙门,随即把他严密地监视起来,不准他同外边通消息。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回去后又怕又气,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不吃东西。他知道自己决无生理,又希望死后留名,就挣扎着跳下床来,向北拜了四拜,然后在墙壁上题了四句歪诗: 读尽圣贤书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杀身成仁, 无负孝廉方正。 谷邑小臣阮之钿拜阙恭辞 他只怕张献忠退出谷城后,谷城的官绅士民没有注意到他的尽节绝命诗,所以把字体写得很粗大,并写在显眼地方。由于心慌手颤,笔画不免有点潦草,章法也不能讲究。到了深夜,他还是想逃出去,但知道前后院都有张献忠派人把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端阳节的第二天,即公元一六三九年六月六日,在明末农民战争史上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天刚破晓,就有人遵照张献忠的命令在大街小巷敲锣,通知百姓在两天内迁出城去,免受官军残害。其实老百姓在昨晚就已经得到消息,家家户户一夜未眠,准备逃难。许多老太婆看见大乱来到眼前,把心爱的老母鸡连夜宰杀,炖炖让全家吃了。从早晨开了城门起,老百姓就扶老携幼,挑挑背背,推推拉拉,络绎出城。有的人把家口和东西运到船上,顺水路逃走。有的人去乡下叫来驴子、轿子,向山中逃避。张献忠下了严令:对于老百姓逃难用的船只、车辆、牲口和轿子,一概不准扣留,也不准取老百姓一针一线。 张献忠天不明就出城去布置军事,防备官军进攻。回来以后,他吩咐人去请监军道张大经,并派人打开官库,运走库中银钱,又打开监狱,放了囚犯。不大一会儿,张大经坐着轿子来了。献忠迎出二门,躬身施礼。张大经慌忙拉住他,喘着气说: “敬轩将军!学生虽然在此监军,但一向待将军不薄。今日将军起义,学生不敢相阻。区区微命,愿杀愿放,悉听尊裁。” 献忠哈哈大笑,连声说:“哪里话,哪里话!日后还要多多借重哩!”走到厅上,献忠请张大经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笑着问道:“张大人,朝廷无道,天下离心,如蒙不弃,愿意同咱张献忠共图大事,日后决不会对不起你。倘若你还是想做明朝的官儿,俺张献忠也不勉强,马上送你离境。张大人,愿意共图大事么?” 张大经前几天就已经风闻献忠将要起事,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献忠暗中监视,没法逃出谷城。关于是尽节还是投降,他心中盘算了无数回,总是拿不定主意。如今他明白献忠说愿意送他出境的话并非真心,如其死在刀下,妻子同归于尽,不如活下去,与献忠共图大事,也许还有出头之日。倘若张献忠兵败,他不幸被官军捉获,只要他一口咬死他是被张献忠挟持而去,并未投贼,还可以说他自己几次图谋自尽,都因贼中看守甚严,欲死不能,这样,也许未必被朝廷判为死罪。目前上策只有走着瞧,保住不死要紧。经献忠逼着一问,他就站起来说: “敬轩将军!大明气运已尽,妇孺皆知。学生虽不敢自称俊杰,亦非不识时务之辈。只要将军不弃,学生情愿追随左右,共图大事,倘有二心,天地不容!只有今后学生奉将军为主,请万不要再以大人相称。” “好哇!这才是自家人说的话!至于称呼么……”献忠捋着大胡子想了一下,忽然跳起来说:“有了!俺姓张,你也姓张,五百年前是一家,咱们就联了宗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哥啦。哈哈哈哈!……” 张大经说:“今日承蒙垂青,得与将军联宗,不胜荣幸。大经碌碌半生,马齿徒长,怎好僭居兄位?” “你不用谦虚啦。既然你比俺大几岁,你当然就是哥哥。在今日以前,你是朝廷四品命官,要不是俺张献忠手下有几万人马,想同你联宗还高攀不上呢!” “好说!贤弟过谦。” “可惜王瞎子这宝贝如今不在谷城,要不然,咱老子一定也拉他起义。” “可见他命中注定只能做山人,不能际会风云,随将军干一番大的事业。” 献忠十分高兴,大呼:“快拿酒来,与大哥喝几杯!请王举人和潘先生都快来吃酒!” 王秉真和潘独鳌随即来了。王秉真看见张大经已经投降,心中不免暗暗吃惊,不知所措地向张大经躬身一揖,在八仙桌边坐下。潘独鳌是内幕中人,同徐以显共同参与这一策划,所以也向张大经一揖,却笑着说: “恭贺道台大人,果然弃暗投明,一同起义。今日做旧朝叛臣,来日即是新朝之开国元勋。” 张大经慌张还礼,说:“学生不才,愿随诸公之后……” 献忠截断说:“大家都是一家人,休再说客气话。今日的事儿忙,赶快吃酒要紧。” 正饮酒间,献忠想起来一件事,向侍立左右的亲兵问:“林铭球这龟儿子还没有收拾么?” 张大经的心中一惊:“老张要杀人了!”但因为近来他同林铭球明争暗斗,所以也心中暗喜,望着献忠说: “这位林大人也真是,到谷城没多久,腰包里装得满满的。我做监军道的佯装不知,并没有向朝廷讦奏他,他反而常给我小鞋穿。” 献忠又向左右问:“去收拾他的人还没回来么?” 他的话刚出口,就有两个偏将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他们一个叫马廷宝,一个叫徐起祚,都只有二十多岁,原是总兵陈洪范派他们带了三百人马驻扎谷城监视张献忠的,如今也随着献忠起义。马廷宝大声禀道: “禀大帅,林铭球的狗头提到,请大帅验看!” 张大经猛吃一惊,望见血淋淋的、十分厮熟的人头,心头一阵乱跳,顿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但随即又暗自庆幸平日处世较有经验,没有得罪献忠,刚才也没有拒绝献忠的…… 潘独鳌忽然望一眼张大经说:“这就是贪官的下场!” 献忠用嘲讽的眼神望望林铭球的头,轻轻地骂了声“龟儿子”,向张大经得意地一笑,随即向马廷宝吩咐说: “叫弟兄们提去挂在他龟儿子的察院门口吧,旁边写几个字:‘贪官的下场’。”他最后又乜斜着眼睛非常轻蔑地瞟一下林铭球的头,对马廷宝和徐起祚笑着说:“来吧,你们两位快来坐下吃酒。可惜,咱们再也不能敬巡按大人一杯啦。” 这两个偏将是在官军里混出来的,一向在长官前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虽然他们常同献忠坐在一起吃酒,倒不拘束,但怎么敢同道台大人坐在一个桌上吃酒呢?献忠见他们推辞,随即跳起来,一把拉着一个,往椅子上用力一按,说: “咱们今天还都是挂的红胡子,戴的雉鸡翎,不管大哥二哥麻子哥,都是弟兄。等咱们打下江山,立了朝纲,再讲究礼节不迟。你们别拘束,开怀畅饮吧。道台大人从今天起已经不再是道台大人,是咱张献忠的大哥啦。”替两个偏将倒了酒,他坐下问:“你们去杀林铭球这龟儿子,他可说什么话了?” 徐起祚回答说:“他看见我们,知道要杀他,吓得浑身筛糠,哀求饶命。他说,只要你张大帅留下他的性命,他愿意立刻动本,向皇上保你镇守荆、襄。” 献忠骂道:“放他娘的屁!他以为老子还会上当哩!可惜他的姨太太在两个月前去襄阳啦。要是那个小**在这里,你们倒不妨留下来,做你俩谁的老婆。”献忠快活地哈哈大笑,向全桌大声叫道:“来,大伙儿痛饮一杯,要喝干!” 等大家举杯同饮之后,张献忠笑着问王秉真:“好举人老爷,你怎么好像是魂不守舍?看见林铭球的头有点不舒服?造反就得杀人,看惯就好啦。跟着咱老张造反是很痛快的。来,王兄,我敬你一杯!” 王秉真勉强赔笑,赶快举杯,却因为心中慌乱,将杯中酒洒了一半。张献忠看在眼里,佯装不觉,只在心里嘲骂一句: “这个胆小鬼,没有出息!” 张献忠原是海量,频频向同桌人敬酒。当他向张大经举起杯子时,快活地说: “这一年半,我张献忠在谷城又当婆子,又当媳妇。从今日起,去他娘的,再也不做别人的媳妇啦。”他哈哈大笑,同张大经干了杯,又用拳头捶着桌子,大声说:“他娘的,咱老子一年多来天天像做戏一样,今儿可自由啦!再也不让朝廷给咱套笼头啦!快,把老子的玛瑙杯子取来!” 张献忠有一只很大的***玛瑙酒杯,把儿上刻着龙头。这是他几年前攻破凤阳皇陵时所得的心爱的宝物之一,平日生怕损坏,只有当他最高兴的时候才拿出来用。如今他用大玛瑙杯子连喝了两满杯,情绪更加兴奋,对同坐的几位爱将和僚友说: “熊文灿这个老混蛋一年多来把咱老子当成刘香,当成郑芝龙,从咱老子身上发了大财。老子没工夫找他算账,崇祯会跟他算账。从今天起,他的八斤半就在脖颈上不稳啦。来,咱们再痛饮三杯,杯杯见底儿,底儿不干的受罚!” 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意。尽管有人酒量不佳,但为着给献忠助兴,也愿意慷慨奉陪。干杯以后,献忠更加兴奋,接着说: “老子今日叫住在襄阳的文武官儿们和乡绅们猛吃一惊,十几天以后,住在北京城的崇祯和他的大臣们也会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一年多,老子在谷城这个小池子里闷得心慌,从今后要把大海搅翻!”他自己饮了半杯酒,脸色变得很严肃,说:“想起来在谷城搞的这件事,老子一辈子后悔不完。什么话!我西营八大王南征北战,硬是在战场上拼了十来年,一时计虑不周,听了薛瞎子的话,坏了我一世威名。从今往后,倘若有谁敢劝说老子再玩这一手,老子砍他的头,活剥他的皮!” 潘独鳌来到谷城较早,知道薛瞎子去北京活动原是张献忠希望打通首辅薛国观的门路派他去的,近来自己后悔起来,却将错误全推到别人身上,心中觉得好笑。但是他深知献忠有一个护短的毛病,只好频频点头,随即劝解说: “不过,大帅也不必将这事放在心上。大丈夫能屈能伸,能方能圆,倘若不是对朝廷虚与委蛇,如何能息马谷城,养精蓄锐?” 张大经也说:“自古成大事者有经有权,不计一时荣辱。敬轩将军在谷城这一段,只是一时行权,外示屈节,内而整军经武,以图大举。今日重新起事,天下豪杰定当刮目相看,闻风兴起。将来大业告成,书之史册,亦无愧于古人。” 献忠叹口气说:“关于谷城这一章,从今后不再提啦。都怨薛瞎子这个龟儿子为着他自己想洗手,趁老子在南阳受了重伤,在老子面前日夜撺掇。他去北京后不知弄的什么鬼,到如今不见回来。等他回来,老子至少得打他五百鞭子,把驴尿塞进他的嘴里,看他以后还敢胡撺掇!”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把张献忠的怒气笑散了。献忠提起酒壶替张大经满斟一杯,满脸堆笑说: “宗兄,你原是朝廷命官,也是俺张献忠的上司,今日你肯扔掉乌纱帽,抛撇祖宗坟墓和一家人,屈驾相从我一道造反,共建大业,这是你瞧得起咱老张。咱老张一百个感激。咱是一个粗人,读书不多,请你在军国大事上莫吝指教。” 张大经赶快说:“不敢,不敢。敬轩将军如此谦逊,反而叫学生不好意思。今日学生既然追随将军起义,定当竭智尽忠,为将军效犬马之劳。纵然刀镬在前,决不后退一步。从今天起,学生与朝廷已一刀两断,一切惟将军之命是从。” 献忠虽然心中并不相信张大经的话,却故意大声称赞说:“好哇!这才是识时务,够朋友!”随即向张大经敬了一杯,回头对亲兵们说: “快拿稀饭、馒头。早饭后还有紧要事儿哩!” 早饭后,他叫马廷宝和徐起祚去准备拆毁城墙,随即又叫马元利去向阮之钿索取县印,并将他“收拾”了。吩咐毕,他带着潘独鳌、张大经和王秉真到一个清静地方,围着一张方桌坐下,对张和王说: “老潘替我写了一通飞檄草稿,老徐看过了,改了几句,现在请你们两位看看,改定后就可以马上发抄了。”他转向潘独鳌:“老潘,把你的稿子拿出来请他们赶快看看。抄手都准备停当了么?” 潘独鳌回答说:“十几个抄手都送在石花街庙中等着,稿子一改定就飞骑送去。我自己也去石花街,亲自监督抄写。” 张大经问:“为何不在城中誊抄?” 张献忠说:“城中兵荒马乱,所以我叫老潘派兵押送抄手们去石花街庙中等候,安心抄写。” 潘独鳌已将稿子从怀中取出,问道:“张监军,你先看?” 张大经接住稿子,看着看着,不禁出了一身热汗。多年的世故阅历,使他心中决定不对潘独鳌的稿子作一字修改。看完以后,脸上极不自然地挂着微笑,将稿子转给王秉真。张献忠一直拈着长胡子,半闭着一只眼睛,留心观察张大经的惊骇神情,分明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觉得有趣,同潘独鳌交换了一个嘲笑眼色,又望着王秉真的脸上挤挤眼,笑着问: “王举人,你也出了一头汗,要扇子么?” 王秉真继续看稿子,慌忙回答:“不要,不要。啊啊,厉害!真厉害!” 献忠问:“什么厉害?” 王秉真看完稿子,右手轻轻颤抖着,将稿子送还潘独鳌,左手抹一下脸上的热汗,抬起头来,望望献忠又望望潘独鳌,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献忠越发觉得有趣,问道: “你们两位看怎么样?还可以么?” 张大经一则感情上猛然间扭不过来,二则害怕将来他万一落到官军手中会罪上加罪,下定决心不说出一字褒贬,经张献忠这么一问,他慌张地点点头。王秉真回答说: “啊呀,这个,这个……我看这个檄文实在厉害,厉害。” 献忠逼问一句:“光厉害还不算,骂得痛快么?” “这个,这个……” 献忠将长胡子一抛,身子向椅靠背上猛一仰,哈哈大笑,声震屋梁。笑过之后,他重新坐直身子,向他们嘲笑说: “老潘写这么好的文章,你们二位竟然不能赏识!咱老张以往也出过檄文,发过布告,可是都只骂贪官污吏、乡宦土豪。这次我叫老潘替我写的檄文,说明我为什么反出谷城。我不只骂一骂混蛋官绅,还狠狠地骂了当今的无道朝廷,对崇祯也扫了几笔,很不恭维。这篇文章好就好在一竿子捅到底,骂到了皇帝头上。怎么,不是骂得很痛快么?” 王秉真喃喃地说:“这檄文一发出,以后就,就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啦。” “怎么?你以为我以后还打算再唱‘屯谷城’这出戏么?咱老子再也不唱这出窝囊戏了!既然是真正起义嘛,留什么回旋余地!难道我老张还不……”他本来要说“还不如李自成么?”但是他忽然觉到说失了口,不应该对部下说出来李自成高明,随即打个顿,改口说:“明白非推倒明朝的江山才能够救民水火?妈的,过去这一年半,咱老张身在谷城,眼观天下,并没有白吃闲饭。咱练了兵,也长了见识。这道檄文就是要昭告各地军民:我张献忠从今后率领西营将士一反到底,反到北京为止。从今以后,朝廷一定会专力对我张献忠用兵,在告示上明白写着:别人都可赦,惟有张献忠不赦。”献忠笑一笑,说:“崇祯不赦咱,咱老子也不赦他哩。今后究竟是谁的天下,咱跟他走着瞧。” 张大经说:“敬轩将军英明,潘先生的文笔亦佳。” 献忠又哈哈地笑了几声,说:“老兄,你的苦衷我明白,不勉强你提笔改动啦。你自幼读圣贤的书,受孔孟之教,灌了满脑袋瓜子愚忠愚孝的大道理,靠这一套大道理进学,中举,中进士,然后做官,食君之禄,步步高升,做了襄阳监军道。你一向都为着自己的功名富贵感激朝廷的深仁厚泽,皇恩浩荡,这是很自然的。如今你不得已跟着咱老张起义,本来有点儿勉强;看见檄文上痛骂朝廷,直指皇帝有罪,你就在心中转不过弯儿啦,就惶恐万分、汗流浃背啦。哈哈,宗兄,我说的是实话吧?” 张大经赶快说:“敬轩将军所言学生苦衷,洞照肺腑。” 献忠转望着王秉真说:“性一,你虽然还没有食君之禄,可是脑袋瓜子里装的东西也一样。算啦,我也不请你修改啦,老潘,这飞檄的末尾几句你再念一遍,让我们再琢磨琢磨。” 潘独鳌重新读出了飞檄的末尾几句: 朝廷凡百举措,莫非倒行逆施;苛暴昏乱,无与比伦。而缙绅贪如饕餮,以百姓为鱼肉;官兵凶逾虎狼,视良民为仇敌。献忠目触身接,痛恨切齿。爰于谷城重举义旗,顺天救民。大兵到处,只诛有罪。凡是开门迎降,秋毫无犯;倘敢婴城拒守,屠戮无遗。特此飞檄远近,咸使知闻! 张献忠拧紧长胡子听完以后,突然一松手,满意地笑着,拍了拍潘的肩膀,转向张大经和王秉真问: “这一段文章没有直指崇祯皇帝骂,你们说怎么样?还要修改么?” 张大经赶快说:“不错,不错。” 王秉真跟着说:“好,好,痛快淋漓!” 张献忠将眼珠转动一阵,说:“老潘,有几个字儿你得改一改。‘朝廷’这两个字从今往后咱们不要再用啦。啥他娘的朝廷,净是一群民贼!何况,咱既要对它革命,它就不配是咱的朝廷。要改,要改。” 大家都觉得献忠的话有道理,可是一时不明白对大明中央政府不称朝廷,另外有什么恰当称呼。潘独鳌向张大经问: “用‘伪朝’二字如何?” 张大经沉吟说:“恐怕不妥吧。我们敬轩将军尚未建号改元,怎么能称大明为伪朝呢?” 王秉真也不赞成,摇摇脑袋。 张献忠看见他们三个有学问的读书人都作了难,心中竟然转不了弯儿,有点可笑,便忍耐不住说: “他娘的,这还不好办?他们的朝廷不是全国百姓的朝廷,只是朱家一姓和狐群狗党们的朝廷,从今往后,咱们只称它朱朝得啦。嗨,亏你们三位都是满腹经纶的人!” 大家的心中蓦然一亮,连声说好,互相看看,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们都在心中佩服张献忠确实聪明过人,因而受到献忠的奚落也很高兴。献忠又说道: “伙计们,这檄文上的‘官兵’二字也改改吧,连前边的统统改成‘贼兵’。从今往后,咱们大西兵现称义兵,以后要称天兵,要把朱朝的官兵称做贼兵,把朱朝的文武官员们称做贼官。” 大家同时点头说:“是,是。很是。” 献忠说:“老潘,你赶快骑马往石花街去吧。要赏给抄手们一点银子,不要亏待他们。”他等潘独鳌匆匆出去,站起来又说:“老王,你出去等着,我一会儿要请你帮忙。谷城士民都知道你王举人写一笔好字儿,常为乡绅大户写匾额,写屏对,写石碑。那些都是替官绅富人歌功颂德,不是真话。今日我请你写点东西,全写真情实话。” 王秉真问:“要我写什么?” 张献忠笑着说:“别急呀。待一会儿我会把活儿交代清楚哩。”他转望着张大经:“宗兄大人,你快回衙门去准备动身。你的随从兵丁都不会打仗,我已经派去了二十名弟兄给你,由一名小校率领,随时保护宗兄大驾。这些弟兄在缓急时很顶用,以后就算是你身边的亲兵啦。走,咱们都走吧。今天我可要忙坏了。” 献忠要往城上察看,匆匆而去。张大经和王秉真互相望望,各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向外走去。 阮之钿听说张献忠已经起事的消息,知道自己死期已至,赶快服毒自尽。但药性尚未发作,马元利已经来到,向他索印。他摇摇头,不说话,也不交出。马元利把嘴一扭,旁边两个兵一人砍一刀,登时结果了他的性命。他的仆人赶快把县印交了出来。 张献忠忽然想起来应该审问阮之钿如何暗中向朝廷上本奏他要起义,所以没在城上停留就骑马赶来。看见阮之钿已死,他多少有点遗憾,心里说:“收拾得太快了。”他看看墙上题的绝命诗,忍不住笑起来,对马元利说: “妈的,咱老子说他是吹糖人儿出身的,果然不差!他连举也没中,竟说他‘读尽圣贤书’,临死还要吹!” 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帅,这座衙门留下么?”马元利问。 “衙门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净会苦害老百姓,给我放把火烧他娘的吧。” 马元利一挥手,立刻有几个弟兄欢天喜地点火去了。 张献忠亲眼看着大堂起了火,才从县衙门退了出来。在衙门外遇见张文秀抱着令箭,带着一队骑兵巡逻,他问: “文秀,有人趁火打劫么?” “禀父帅,连百姓的针头线脑也没有人敢拿。” “好娃儿,你要小心点。有谁抢了老百姓一根属毛,你不严办,老子可要砍你的脑袋瓜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懂么?” “孩儿懂得,请父帅放心。” “懂就好。这一年零五个月,谷城老百姓待咱们不赖,咱们也不能对不起人家。不管谁骚扰百姓,你娃儿手里有令箭,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孩儿遵命。” 张文秀走后,他回到自己的辕门外,下了马,站在大街上,派人把举人王秉真叫来,说: “性一,老兄的字写得呱呱叫,在谷城大大有名,快把咱张献忠为什么要反的话写在这照壁上,让谷城父老兄弟们瞧瞧吧。别写中间,写一边,空出来的地方还要写别的哩。” 王秉真的心中十分踌躇,出了一身汗。近几天他知道献忠要起事,想逃走,却没机会,并且怕即令自己能逃走,好大一处宅子也搬不走,会被献忠一把火烧得精光。刚才张献忠叫他看潘独鳌写的檄文稿子,将他吓得浑身冒出热汗,庆幸自己没有动笔改一个字。现在叫他执笔在照壁上替献忠写告白,他很怕日后更不能脱离献忠,重回朝廷方面。但他又不敢不写,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任务,吃吃地问道: “请示大帅,怎么写呢?” “怎么写?咱老张为什么要反你还不明白么?用不着我再说,你替咱老张编一编。我要想说的话你全知道。我急着要到城上看看。你们就写吧,我待会儿来看。”说毕,他带着一群亲兵往城上去了。 这个大照壁是几天前用石灰搪好的,一片雪白。当时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快要反出谷城了还叫泥瓦匠搪照壁,现在才恍然明白。王秉真在屋中想了一阵,拟了一个稿子,拿去请张大经看了看,共同推敲,改了改,然后回到照壁下边,用大笔在照壁的右端写起来。过了一阵,献忠从城上回来了,站在街心,拈着长须,把已经写出的看了一遍。因为按照习惯没有断句,献忠虽然字都认识,可是念起来不免吃力。他说: “嗨,伙计,怎么不点句呢?这是叫老百姓看的,可不是光叫几个举人、秀才看的。点点句,点点句。重要句子旁边打几个圈圈儿。” 王秉真只得遵照献忠的吩咐点了句,加了一些圈圈。献忠高兴了,拍拍他的肩膀说: “举人,请大声念念,让大家听听!” “尚未写完哩。”举人说。 “念出来让大家弟兄们先听听,再写。” 王秉真拈着胡须,摇晃着脑袋,朗朗念道: 为略陈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献忠出自草野,粗明大义,十载征战,不遑宁处,盖为吊民伐罪,诛除贪横,冀朱朝有悔祸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张也。去岁春正,屯兵兹邦,悯父老苦于兵革,不惜委曲求全,归命朱朝,纵不能卖刀买牛,与父老共耕于汉水之上,亦期保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不意耿耿此心,上不见信于朝廷,下不见谅于官绅。粮饷不发,关防不颁,坐视献忠十万之众,将成饿乡之鬼。而总理熊文灿及大小官吏,在野巨绅,以郑芝龙待献忠,日日索贿,永无餍足。献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将弁。彼辈之欲壑难填,而将弁之积蓄有尽。忍气吞声,终有止境。…… “下边呢?”献忠问。 “还有十几句,马上就写在照壁上。”王秉真回答,打量着献忠神气,心想他一定会十分满意。 献忠向左右望望,笑着问:“你们都听了,怎么样,嗯?” 许多声音:“好极!好极!” 献忠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理说得很对,就有一点儿不好。” 王秉真赶快问:“大帅,哪点不好?” 献忠说:“你们这班举人、秀才,一掂起笔杆儿就只会文绉绉的,写出些叫老百姓听起来半懂不懂的话。要是你们少文一点儿,写出来的跟咱老张说的话差不多,那就更好啦。啊,性一老哥,下边还有一大串么?” “还有十几句。” “我看,甭写那么多啦。你给我直截了当地写吧:‘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国家之官坏国家之事,可恨,可恨!献忠虽欲不反,岂可得乎?’就这么写出来算啦。” 张大经因为路过,不声不响地站在张献忠的背后观看,不觉小声叫着:“好,好!敬轩将军收的这一句十分有力!” 献忠笑着说:“别见笑。俺这个只读过两年书的大老粗,跟你们举人、秀才在一起泡得久啦,也‘之乎也者’起来啦。”说毕,纵声大笑,调皮地用手指扭着长须。 王秉真虽然觉得从“官逼我反,不得不反”到“可恨,可恨”,都有点欠雅,而且音调也不够畅达,但他同张大经一样,很欣赏结尾一句收得很有力,比他准备的十几句话好得多。他不能不佩服献忠有过人的聪明。把这几句写毕,他转回头来问: “大帅,下边还写什么?” “总管手里有个账单子,你照着写吧,可不要漏掉一笔账。” 总管早已站在旁边,这时赶快把一个清单交给王举人,举人一看,上边开着熊文灿和许多官绅的名字,每个名字下边写着某月某日受了什么贿赂,数目若干。于是他在文章的后边添了一句: 今将受贿人姓名开列于左,并记明受贿月日及数目若干,俾众咸知。 当王秉真才写了三个人的受贿账目时,献忠忽然把账单子夺过去,看了看,要过笔来,把张大经的名字勾了去,回头对总管笑了笑,说: “妈的,你龟儿子也够粗心啦。他如今是咱们自家人,这几笔账勾销了吧,用不着写出来向众人张扬。” 张大经满脸通红,不好再看下去,勉强笑一笑,由四名亲兵护卫着,向他姨太太住的公馆去了,心中暗暗地感激献忠。 献忠把笔和账单子又交给举人,请他接着往下写,自己回老营去了。五丈长的粉壁差不多写满了,才把清单抄完。早有许多老百姓围了上来,探着头看。有识字的人小声念出来,不识字的人用心静听。念完账单以后,人们发出来啧啧的惊叹和小声辱骂。张献忠从辕门里走出来,看看账单很清楚,也没遗漏,对王秉真点头笑笑,又对老百姓说: “你们瞧瞧,上自总理大人,下至地方绅士,都说咱张献忠是贼,可是他们连贼也不如。他们是贼身上的虱子。这一年多,我身上的血可给他们吸了不少。难道他们比贼高贵些?” 老百姓笑起来,提着那些官绅们的名儿骂。突然有人在张献忠的背后问: “敬轩将军,这些账是你写给大家看,还是打算日后讨还呢?” 献忠回头一看,抓着方岳宗的手大声说:“啊呀,老方,你也在这里看!”他快活地大笑一阵,接着说:“当然不要了。不过,俗话说:亲虽亲,财帛分。写出来让谷城百姓都瞧瞧,免得日后这班官绅老爷们假撇清,昧着良心说他们没有受贿。”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王秉真,叫着说:“举人!举人!我想起来啦,请你在后边注上一笔:只有襄阳道王瑞柟没有受我张献忠的贿,只他一个!” 方岳宗点点头说:“对,对,应该加上一句。像这样不受贿的官儿,如今是凤毛麟角了。” 王秉真写了一句:“襄阳道王瑞柟,不受献忠贿者止此人耳。”献忠看了,点点头,又对王秉真挤挤眼睛,表示很满意,说: “可见咱张献忠决不冤枉一个居官清白的人!虽说王瑞柟几次同左良玉定计要杀咱老子,可是人家不受贿,这一点就叫人尊敬。”他拍一下方岳宗的肩头,问:“怎么,方兄,还不赶快搬出谷城么?” “已经派人下乡去叫佃户们赶快拉牛车来运东西,大概晚半天才能赶来。舍下人口多,东西多,怕今晚不能出城了。” “你要早点走,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咱。”献忠又拉住王秉真,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伙计,这照壁上都是你亲笔写的字,想赖也赖不掉。怎么,还不肯死心塌地跟俺老张下水么?” “哪里,哪里。我一定跟随大帅。”王秉真又出了一身汗。 献忠对着举人挤着眼睛笑一笑,匆匆地离开众人,骑上马出城布置去了。 虽然左良玉在五月初六日的下午就知道张献忠已经起事,但是不敢贸然向谷城进攻。他一面飞禀总理,一面继续集结队伍,等待机会。到第二天,他慢慢向谷城移动,并派出少数部队向城郊试探。 初七日下午,城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逃走了,没有逃的只是极少数无力迁移的人,或者是舍不得房屋和东西的老年人,还有的是受了主人之命留下来看家的老仆人。街上看不见行人,显得空虚而凄凉。农民军仍在拆城,为着怕官军的奸细混进城来,各城门都锁了。张献忠得到报告,知道左良玉和罗岱的人马已经向谷城移动,但是他并不急着离开,仍在西城上督率着将士拆城。 方岳宗因昨天佃户来的牛车不够,今天上午又叫来两辆,所以全家老小几十口直耽误到今天下午申刻时候才动身出城。谁知一到西城门,城门落锁,不能出去。他同守城门的弟兄们说了许多好话,遭到守城门的弟兄们坚决拒绝。一个陕西口音的头目瞪着眼睛说: “不行!没有大帅的令箭,谁也不能出进!” “我叫方岳宗,同大帅很熟……” “你同大帅熟有什么用?这是军令!”小头目挥着手说:“站远!站远!走开,车辆后退!没有令箭就是不开门,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献忠偶一回头,看见西大街上扎着五六辆牛车,十几乘小轿,几匹牲口,车上拉着东西,轿子里都坐着女人和孩子,另外有许多人跟在车后。他向城墙下边问: “是谁家还没出城?” 方岳宗听见是献忠的声音,赶快从城门下退到大街上,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大声说: “敬轩将军救我!敬轩将军救我!” “嗨!你还没有出城么?” “没有呀!你看,家里人多,一直耽搁到现在!” 献忠吩咐守门的弟兄们快把城门打开,让方府老小出城,并对方岳宗说: “再耽误片刻,我一离开这儿,你就逃不出去啦!” 方岳宗一家人出城以后,张献忠又派人在城里敲锣叫喊,催居民即速出城,免遭官军屠戮。他不放心,亲自骑着马在几条背街上巡视一趟。走到一家门外,听见里边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哭声,他停住马,派一个亲兵进去看看。过了片刻,亲兵出来报告说这一家没有男人,只有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小孩子,还有一个年老的婆母,等着亲戚从乡下来接,没有等到,所以全家抱着哭泣。献忠没有做声,跳下战马,弯腰走进破板门,一直往茅屋里走。婆媳俩知道他是张献忠,赶快止住哭,慌得不知所措。献忠说: “不要怕,不要怕。你们城外可有亲戚?” 老婆婆抽咽着回答说:“大帅,我女婿住在西乡,离城十八里,昨儿就托人带口信儿,原说今儿来接俺们,可是没来。你看我们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男人,出不去城,只有等死!”说毕,又哭了起来。 献忠在三个小孩子的身上打量一眼,又打量一下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都已包好,放在床上。他踌躇片刻,对一个亲兵头目说: “木生,派两个弟兄牵三匹牲口送她们到亲戚家去。送去后不必转回城,在去石花街的路上等我。” 老妇和媳妇始而吃惊,随即跪下磕头,连说:“感谢大帅恩典,救俺一家老小的命!”献忠挥一下手,没有做声,走出板门,骑上马往别处去了。 当天黄昏,张献忠率领着殿后部队离开谷城,向石花街进发。二更以后,他到了设在石花街附近的老营。石花街是卧佛川和古洋河汇合的地方,也是一个军事冲要,所以张献忠打算在这里停留两三天,等待从襄阳来的追兵。从石花街往西去是通向武当山、均州、郧阳、白河、兴安和汉中的要道,往西南通往房县、兴山、归州和巴东。献忠的老营驻扎石花街西南,靠近往房县的山路旁边。他刚进老营寨中,张可旺就向他禀报:王秉真在黄昏后逃走了。献忠一怔,瞪大眼睛问: “真是逃了?” 张可旺说:“来到这里后,他趁着兵荒马乱,离开老营,带着一个仆人开小差了。” 徐以显用平淡的口吻说:“性一这人,舍不得祖宗家业,又念念不忘他是举人,原无心追随大帅起义。我早就料到他迟早会逃,不过没有想到他逃得这样快。” 可旺又说:“孩儿听说王举人逃了之后,本想派几支弟兄追赶,务要把他捉回。可是军师说他既然跟咱不是一条心,就让他滚开拉倒,不主张派人追赶。父帅,要不要派人将他捉回?” 张献忠心中很不高兴,捋着大胡子思索片刻,忽然脸上露出来轻蔑的笑容,把大胡子一抛,说: “就听军师的话,不用追他狗日的啦。咱们起义,不是拉人赴席。愿意干的跟老子来。贪生怕死,留恋家业,或是跟朱家朝廷割不断恩情的,滚他娘的去。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 左良玉害怕中了埋伏,过了两天才进入谷城,大肆抢劫,杀死了一些没有逃走的居民报功,放火烧毁了许多房屋。 塘马带着关于张献忠起事的紧急文书,文书上插着羽毛,在五月初六的晚上从襄阳出发,沿途更换,日夜不停,越过新野,越过南阳,越过许昌、开封和大名,直向北京奔去。半个中国都被张献忠谷城起义的消息震动了。 夫妻会师 第三十章 五月初旬的晚上,熊耳山上的气候温和宜人。纤纤新月,温柔而多情地窥探着一座被松林掩蔽的山村。一片茅庵草舍和一座四合头砖瓦小院静静地藏在山窝里,一半有月光照射,一半却给黑沉沉的山峰的阴影笼罩。这一片房屋的前边耸立着一棵几百年的、高大的白果树。前边有一片平台,紧接悬崖;崖下是深涧。崖边全被杂树、野草和茂密的、芬芳的野玫瑰遮蔽起来,所以倘若不是涧里淙淙地响着流水,你站在平台上很难看清楚几丈外竟是壁立数十丈的悬崖和涧谷。尤其是在晚上,月色朦胧得像淡淡的轻烟,而轻烟又和着月色,在林间不停地悄悄流动,使你更难看清。 这一片房屋只是这个山村的最靠里边的一小部分,向着山坳出口的方面,这一团,那一团,还有几十户人家,点缀在青山腰中,另外在比较平坦的地方还有许多白色的帐篷散布在绿树与白云中间。不过,这一切,在晚上都是没法看清楚的。 小平台是这一片农家公用的打麦场,上边堆着几堆新麦秸,有的已经打过,有的还没有打。从麦秸堆上散发出一股清新的、使人感到愉快的气味,说它是芳香,却不同于任何花香。这是新割下的、干了的庄稼所特有的香味。在麦秸堆附近,一棵小榆树上拴着一头小黄牛。它已经用刚打过的新鲜麦秸喂饱,卧在地上,安闲地倒沫,偶尔用尾巴赶一下讨厌的牛虻。近来山里边发现牛瘟,主人特意为它带一挂用生麻做成的、用苏木水染得鲜红的长胡子,把鼻子和嘴唇全遮起来。不时,随着它的头轻轻一动,挂在脖子下边的大铜铃就发出丁冬响声。也许是因为这个铜铃太古老了,发出的声音和村中许多牛铃声不同,它有一般大铜铃的清韵,却似乎另外带点苍凉。四合头宅子的左边有几棵高大的松树,下边拴着十几匹战马。这里完全被壁立的山峰的阴影遮住,只能听见马匹在吃草,偶然踏动蹄子,缰绳上的铁环碰着木槽。 慧梅坐在打麦用的石磙上,手里拿着心爱的笛子。她大概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偶然用手指掠一掠垂下来的鬓发,感到柔软的头发已经给露水打湿。原来在白果树下坐着的两个马夫和两个农民在小声说闲话,如今不知他们是因为瞌睡,还是话已说尽,语声停了,只偶尔听见啪的一声,分明是有人用巴掌轻轻打死一个落在脸上的蚊子或草虫。随即她听见白果树上有稀疏的滴答声,像是雨点落在树叶上,不由地望望天空,却是繁星满天,纤月仍在,只有一片薄云从月上飘过,好像在云中徘徊。她恍然明白,原来是露水在高处树叶上积得多了,经微风一摇,滚落到下层树叶上,发出响声。她向着西南方的一颗明星望去,在心中问道: “是不是闯王他们就在那星星下边?” 近几天来,她的心绪很不安宁。高夫人早就准备着率人马奔往商洛山中同闯王会师,却因为要等候闯王的军令,没有动身。听说闯王快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了,可是为什么还不来命令叫高夫人赶去会师呢?她希望马上会师,也怀着神秘而激动的心情,巴不得马上能看见张鼐。在潼关突围之后,她有许多天担心他阵亡或负了重伤。后来知道他平安无恙,她的心才快活起来。如今她愈是渴盼同张鼐见面,愈觉得在豫西一带的大山中度日如年。半个时辰前,她因为心中烦闷,就拿着笛子从高夫人的身边蹓了出来。但是她坐在石磙上却沉入缥缈的幻想中,并没有吹笛子。其实这支笛子早已成了她的爱物,每逢闲暇时候,不管吹不吹,她都要带在身边,不忍离开。 想着想着,她认为不要多久就要同闯王会师的,一缕愁云从心上散开了。于是她从石磙上站起来,走近悬崖,饱闻一阵花香,然后绕过麦秸堆,在一棵石榴树下立了片刻,摘了一朵刚开的石榴花,插在鬓边,含着微笑,不声不响地走进院里。 高夫人带着女儿兰芝和女兵们住在堂屋,厢房和对厅住着男亲兵们和马夫们。三月中旬,因为贺人龙已经从潼关调往别处,而河南巡抚李仙风的部队也调往豫东同起事的白莲教和其他小股义军作战,无暇照顾豫西,高夫人就把人马拉进熊耳山来驻扎休息,进行操练,只派刘芳亮或偏将们时常出外打粮和收罗骡马。到这里驻下以后,因为不打仗,又同丈夫不在一起,她不仅常常思念丈夫,也常常引起乡思。谷雨那天,她特意按照延安府一带的民间风俗,叫人用朱砂在黄纸上写一道“压蝎符”贴在墙上,符上的咒语是:“谷雨日,谷雨时,奉请谷雨大将军。茶三盏,酒四巡,送蝎千里化为尘。”四角又写上“叭”、“吐”、“喴”、“”四字。其实,她从来不信这道符咒能镇压蝎子,这不过是她思念故乡,尤其是思念闯王的心情借机流露罢了。可不是么?几年前她同自成率大军打回米脂,回到双泉堡李继迁寨,还看见自成少年时住的窑洞的墙壁上贴着一道“压蝎符”,因为年深月久,黄纸已经变成了古铜色。她当时看了这道符,还不由地望着自成笑了一笑。 如今高夫人的身边增加了五个姑娘,其中两个是富豪大户的丫头,义军破了寨子后,高夫人见她们生得身材有力,聪明伶俐,把她们收下。一个顶小的只有十五岁,是一家小户人家的童养媳,极受虐待,曾经投过井,被邻居救活。高夫人知道她的可怜身世,也把她收下了。高夫人按着慧字排行重新给她们起了名儿,大一点的叫慧琼,次的叫慧珠,小的叫慧芬。另外两个都是本村猎户的女儿,跟父兄略微学过一点武艺,父母都亡故了,哥哥逃荒出外,没有亲人依靠,恳求高夫人收作女兵。高夫人替她们一个起名慧云,一个起名慧竹。两三个月来,她们都已经成了骑马的内行,并且跟着慧英和慧梅学会了简单的武艺。只要驻下来,她们总是天不明就起床,刻苦练习。 慧梅进了堂屋,看见姊妹们都坐在当间的灯下做针线活,有的是替自己做鞋子,有的是替男亲兵们缝补衣服和鞋袜。兰芝已经做完功课,一个人坐在里间床上,满有兴致地玩抓子儿。她有五颗从河滩里挑拣的小石子儿,有雪白发光的,也有红鸡冠石的,行军时装在口袋里,闲的时候就拿出来玩。高夫人坐在里间靠窗的桌边,把拆开的野玫瑰的粉红花瓣放在桌上,数了又数。她数得很专心,有时嘴角和眼角禁不住露出微笑,有时细长的眉毛上忽然挂出一丝疑问,沉吟地望望灯上结的彩,又望着桌上的那些花瓣出神。慧梅站在她的身边望了一阵,用指甲替她把灯花弹落,灯光登时亮得多了。 用花瓣卜了一阵卦,高夫人偶然抬头,看见了墙上的“压蝎符”,不觉轻轻地啧一声,在心里说:“日子真快,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零二十天了!”将近两个月来,她天天盼望着闯王派人来叫她去商洛山中,但过去自成派人来总是嘱咐她不要急着去,说一则那里粮草很困难,二则她留在崤函山中也可以牵制官军。如今豫西和潼关的大股官军都调走了,她还牵制什么呢?况且使她挂心的是,她早就知道自成与张献忠约定在端阳起事,明天就是端阳啦,竟不见闯王派人来通知她率人马回商洛山去,难道有什么意外变化?她还得到探子报告,官军在豫陕边境增加了不少人马,难道他们知道自成的打算么?万一日子耽搁下去,官军把各个关口堵死,她去商洛山中会师岂不增加了困难?高夫人左思右想,心中烦闷。她正要重新用花瓣卜卦消磨时间,慧梅向她笑着问: “夫人,你刚才卜的卦怎样?” 高夫人转过脸来,望着她笑一笑,正要说话,张材忽然走了进来。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近来长得更魁梧了,脸孔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人们都说他是高夫人身边的周仓。他在里间门槛外边站住,因为置身在一群姑娘中间,稍微有点不自然,大声报告说: “启禀夫人!……” 高夫人不等他说下去,就略带不耐烦的口气说:“又是总管要你来请示明天过节的事!既然没糯米,就不吃粽子吧。让全营弟兄多喝点雄黄酒,每人赏一串零用钱。各家眷属我这里另有份子,不要总管操心。” 张材笑着说:“夫人,我不是问过节的事。” “那么是什么事?” “刘将爷派人来瞧你睡了没有,说是他马上就来见你。” “请他来吧。有什么要紧的事?” “听说是闯王那里来了一个人,叫咱们赶快去商洛山中会合,就要树大旗啦。” “啊呀!真的?”高夫人说,不自觉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当然是真的。” “快去请刘爷来,立刻来!”高夫人由于过于激动,两行热泪刷刷地滚落下来,而慧英和慧梅也同样热泪奔流。 张材一出去,高夫人把椅子一推,快步走到当间,等候刘芳亮。她揩去眼泪,向门外望望,回头对七个姑娘说: “我就猜到闯王会派人叫咱们快去商洛山中。今晚又是灯上结彩,又是蟢子来,用花瓣卜卦又连得两个好卦。我就知道会有好消息!” 兰芝已经跳下床,从里间跑出来,拉着母亲连声问: “妈!妈!咱们什么时候起身呀?” “马上就起身,快把你的书啦笔啦都收拾好。”高夫人在女儿的头顶上慈爱地拍了一下,转向大家说:“姑娘们,咱们早就在盼望着到商洛山中,大举起事,可盼到这一天啦!唉,慧英、慧梅,你们哭什么?哭什么?” 兰芝噙着眼泪笑着说:“你自己也哭啦!” 高夫人又揩去眼泪,哽咽说:“这日子来得多不容易!” 姑娘们说:“真的,可盼到时候啦!”赶快揩去眼泪。 高夫人接着说:“自从高闯王死后,咱们李闯王接住了‘闯’字大旗,两三年来过的什么日子?全是惊涛骇浪!原来高闯王率领的那么多人马,不到一年半的时间,一队一队都投降了,只有咱们老八队为革命——闯王常说,咱们起义就是书上说的革命,——百折不挠,血战到底。咱们老八队虽然死人最多,一批一批赤胆忠心的将士们在战场上倒下去,流尽了鲜血。咱们的随营眷属,老的少的,上百上千地死去。不记得多少年轻妇女,本来不会武艺,有的从家乡逃出来随军不久,当官军逼近,情况万分危急时,她们为着义不受辱,也拿着刀剑同敌人厮杀;还有那些害病的、怀孕的、挂了彩的,不能同敌人拼命,不得已时宁肯投崖,投水,赴火……用各种办法不使自己落入敌人之手,遭受侮辱。我身边的女兵,一批一批地死去,经过潼关南原这一战,只剩下慧英和慧梅……”她本来是边流泪边往下说,这时忍不住哽咽起来,停了一阵,才继续说道:“还有咱们的孩儿兵,打起仗来就像是一群小老虎。谁说半桩娃儿们不顶用?咱们李闯王手下的孩儿兵,官兵提起来都害怕。这样好孩儿,小英雄,近两三年在战场上死了几百。姑娘们,咱们的老八队就是这样一支人马:不管多么困难,多么艰险,死伤多么惨重,永远不泄气。朝廷多么想消灭咱们,可是咱们活得顶天立地,既不能消灭,也不受招降。看,马上就要重树大旗了!你们不明白,重树起大旗来就是胜利!” 兰芝说:“妈,我很少看见你说这么多的话!” 高夫人带着兴奋的笑容,揩去余泪,叹口气说:“世上事都没有一帆风顺的,何况是革几百年朱家朝廷的命!” 不但是慧英和慧梅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和高兴,那五个新来的姑娘也是同样的心理。高夫人一个一个把她们看了一遍,同时在心中暗暗地说:“这半年总算没有辜负自成,牵制了潼关的官军,人马还扩充了两倍!”当她最后把眼光移到慧梅的脸上时,看见这个可爱的女孩子高兴得噙着眼泪,她随便说了句: “慧梅,我知道你早就想去商洛山了。” 慧梅的脸颊刷地红了,赶快低下头去。高夫人没有注意,对大家说: “姑娘们,趁这时你们赶快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刘芳亮带着闯王的送信人来了。高夫人问了来人,才知道是因为官军在豫陕交界处增加了很多人马,他被官军盘住,拘禁在兰草川,后来又死里逃生,所以在路途上多耽搁了六七天。她又问了商洛山中的情形,知道刘体纯和李双喜在卢氏县边境地方等着接牛金星,还没回去,另外队伍里从四月中旬以后就发生了瘟疫,病倒了不少人,连总哨刘爷也病倒了。这后一个消息使高夫人有点担忧,问道: “尚神仙没有办法?” “嫂子,你知道他在外科上是神医,在内科上不很内行。” 高夫人转向刘芳亮:“明远,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动身走?” 刘芳亮回答说:“闯王叫咱们星夜赶回,不可有误。我看咱们现在立刻准备,五更就走。” 他们把应该走哪条路和如何走法商量定,随即高夫人对刘芳亮说: “好,你快准备吧。要弟兄们多辛苦一点,尽可能在五天之内赶到闯王那里,免得给官军隔断了路。五天能到么?” “咱们都是轻骑,一定能够。” “你顺便告诉总管,粮食尽可能用骡子驮走,凡是不好带走的东西都分给老百姓。多备些干粮,路途上少埋锅造饭,耽误时间。” 把刘芳亮打发走以后,高夫人走出大门,站在打麦场上,望望周围的群山、树林,又望望左近的茅屋。如今她一方面归心似箭,一方面却不免对这豫西一带的老百姓和山川起一缕惜别之情。 这是一年中夜晚最短的月份,高夫人同姑娘们把东西整理好,和衣躺下去矇眬一阵,天已经快明了。首先是公鸡在笼中啼叫,跟着是乌鸦、云雀和子规在林间叫唤,又跟着画眉、百灵、麻雀都叫了起来。高夫人一乍醒来,把姑娘们唤起。大家匆匆地梳洗毕,外边已经人喊马嘶,开始排队。张材走来,请高夫人动身。高夫人同站在村边送行的老百姓告别,跳上玉花骢,率领着老营出发。走了两里路同刘芳亮率领的大队人马会合之后,高夫人又回头来望望这个驻扎了将近两个月的小村庄。但是她只能看见两三个较高的青绿山峰漂浮在乳白色的晓雾上边,像茫茫无边的大海中浮动着几点岛屿。从雾海中传过来牛叫声、羊叫声、公鸡叫声,杂着人语声。等到转过一个山湾,这一切声音都微弱下去,被一片松涛和马蹄声淹没。 红日升高了。晓雾散开了。三天前曾下过一阵小雨,周围重重叠叠的大山显得特别苍翠可爱,有些地方因受红日照射,于苍翠上闪着紫光,同那些尚未完全褪色的朝霞相辉映。高夫人回头望望,几个姑娘在阳光中一个个脸颊上红喷喷的,挂着微笑。慧梅的浅红战马浑身的毛特别润泽,闪闪发光。那一朵石榴花仍插在她的鬓上,但另外多了几片艾叶和一朵杜鹃花,一定是她刚才从一个悬崖下边经过时顺手从悬崖上采了来的。像这样血红血红的杜鹃花,在山里到处可见。几个姑娘也都采到了艾叶插在鬓边。慧英走在几个姑娘的后边,骑的是一匹黄骠马,辔头和鞍鞯全是紫色。这个姑娘的性格比较沉静,衣饰不喜欢大红大绿,只喜欢紫的、蓝的、青的等素淡颜色。这和她的十八岁的少女年华有点不大协调。有时在高夫人的强迫之下才穿比较耀眼的花衣服。在紧急时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高夫人,在平常行军时她常常走在后边,以便照料别人。现在高夫人回头望望她,忽然想到最早的几个女孩子只剩下她和慧梅了,不禁心中一酸,暗暗说道: “她跟着我打过多少险恶的仗!” 大约走了二十里路,人马进入一道川谷,地势比较平坦。直到现在,高夫人才能够把她的全体队伍看得清楚。走在前面的是一色白旗,走在后面的老营是一色红旗。旗帜鲜明,军容整齐。几十匹高大的骡子驮着粮食和军帐等辎重走在最后。伤员们早就好了。如今除孩儿兵以外,能够战斗的精兵不是二百人,而是八百人了。尽管高夫人见过些大的场面,两三年来她和李自成统率的嫡系部队和友军多的时候达到十几万,最少的时候也有一万多,这八百人马有什么稀罕?但是,这是从潼关南原全军失散后重新发展成的一支劲旅,并且是她亲手帮助刘芳亮艰难缔造的力量,和往日的大军不同。她把全队人马从头到尾望一望,两道英气勃勃的、像用剪子剪的那么整齐的长眉毛向上扬起,黑亮黑亮的大眼睛闪动着泪花和一丝兴奋的微笑。 这道川谷,宽的地方有两三里宽,窄的地方不到一里宽。队伍到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停下来,在河边饮马,人也拿出干粮打尖。但只逗留片刻,继续赶路。半年以来,高夫人一则思念丈夫,二则百事缠心,只感到山把天地挤得非常窄,很少留意豫西山区的风景也有醉人的地方,如今在去商州境同闯王会师的路上,突然她觉得沿路山川处处雄伟,又处处妩媚,都似乎在向她招手微笑。人马走到一段叫做石门峡的谷中,两边都是悬崖,见青天不见太阳。涧水傍着右边悬崖奔腾,冲激着大小石头,飞溅着水花和雨星,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声。农民军傍着左边悬崖走,马铁掌蹴踏着花岗石。队伍的前边和后边,鼓声阵阵,催赶着行军。鼓声、马蹄声、澎澎湃湃的涧水声,混合在一起,使人简直分不清楚。 走了一阵,涧谷渐宽,左边仍然是百丈悬崖,右边的地势却缓了起来。一片明媚的阳光照着苍绿的峭壁。峭壁上生着有趣的小草,有的开着金黄的小花,有的却是深红和浅红的杜鹃。在一处悬崖上,一块巨石俯瞰奔流,似乎随时就会从半空中扑下来。从这块大石上边垂下来几条葛藤,绿叶间挂着一串串紫花。岩石的上边长着一株低矮的马尾松,枝干虬曲。一只秃头的坐山雕抓了一只什么鸟儿,在空中打个盘旋,落在松树的虬枝上,正在吃着,忽然被下边的人马惊住,瞪着凶猛的圆眼睛向下窥望。它十分大胆,尽管同人马相离不远,却不飞走。高夫人在马上看见了它,还看见那只被吃的鸟儿,有几片淡灰色的羽毛飘飘落下。她小声问: “慧英,看见了么?” “看见了,”慧英回答,如今她同慧梅走在高夫人的前边。 “你看,它真可恶,专残害别的鸟儿!能够射中么?” “也许行。让我试试。” 战马在高低不平的岩石小路上继续走着。慧英迅速地取了弓箭,但因为山路过窄,不易转身,她必须左手开弓,才较顺手。她刚刚把弓换过手来,尚未举起,就被坐山雕的十分锐利的眼睛看清了,只见它大翅一展,提着猎获物腾空而起。高夫人不由地说:“好,快射!”她的话刚出口,只听弓弦一响,坐山雕在空中打个翻身,爪里提着猎获物落了下来,它自己勉强又飞几尺远,猛地栽在悬崖上,十几片羽毛飘落谷中。高夫人前后的男女亲兵爆发出一阵欢呼。慧梅拍着手,遗憾地说: “可惜它没有落到咱们的马前!” 高夫人回头对那五个姑娘说:“武艺须要苦练日久才能练好。慧英十二岁就跟着我,已经六年啦,练出这一手可不容易。” 人马转上一座山坡。山势不陡,小路在山腰间盘旋而上。走着走着,好像路已到了尽头,但转过一个山包,忽然一阵花香扑来,沁人心脾。慧梅快活地叫: “唉呀!满山都是鲜花,真是仙境!” 兰芝也叫:“妈!妈!你看那!你看那!”她用鞭子指着问:“那是什么花?” 在这座平日少有人走的半山坡上,到处是野生的蔷薇、月季、刺玫和一些不知道名儿的草花。在略微背阴的地方有很多兰花,正在开放,花色有淡黄的、紫色的。高夫人记起来,两三年前的一个春末夏初,比如今稍早一点,人马从淅川县的上寺和下寺附近经过,在一个地方看见满山满谷尽是兰花。人马走过几里,停下休息,仿佛仍闻见一股幽香随着软软的东风追来。 迅速地转过无名的花山,人马走进一片苍茫的林海里。越走越深,旗帜在绿色的林海中消失了。林又密,山路又曲折,高夫人常常听见前后人语,却只能看见紧跟在身边的几个亲兵。有时枝丫低垂,大家赶快把上身伏在鞍上;有时从树枝上垂下几丝茑萝,牵着征衣;有时遇见美丽的啄木鸟贴在路边不远的老树上,用惊奇的眼神向匆匆而过的人马凝视;有时听见黄鹂或画眉的歌声,但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夫人同亲兵们走到一个山包上,向上望,林木蓊郁的山峰高不见顶;向下望,虽然阳光满谷,却因为地势高,雾蒙蒙的,看不十分清楚。对面半山腰有两三家人家。大概不曾发现这一支农民军从森林穿过,几个人在村边照常劳动。从柴篱边传过来鹧鸪的断续叫声。高夫人正在望着,忽然脚下边飘过一缕白云,把她的视线遮住。人家和农夫消失了,只有鹧鸪声还在继续。同时从森林的深处,从高空里传过来安静的钟声。她恍然一笑,说:“啊,这是过端阳节敲钟的。”许多年的端阳节她都在马上度过,本来引不起她多少兴趣,可是今天端阳节的钟声却使她暗暗兴奋,因为她明白,也许在今天,也许在明天,总之就在这几天内,张献忠就要起义,而自成也要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 在森林中又转过两个山头,来到了一座大庙前边。庙院中有一道泉水,在磐石间开凿成一个水池,深不见底,相传麻姑在这里洗过手巾,所以叫麻姑泉。有小鱼三五成群地在水中游泳,有时浮上水面,有时沉入水底。泉水从暗沟穿过前院,穿过山门,从一个青石雕刻的龙嘴里奔流出来,从七八尺高处落到石地上,淙淙地向森林中流去。已经过了正午,人马就在庙外休息。人吃干粮,马喂麸料。道士们烧了几锅开水,盛在木桶和水缸里,摆在山门外。刘芳亮下了命令,将士们无事不准各处乱跑,就在庙外原地休息,因而道士们都感到十分惊奇,从来没想到“流贼”的规矩竟会如此好。几次过官军,庙里都遭到破坏。去年有一股官军从这里过,不但把马匹拴在山门里,临走时人还故意往麻姑泉里撒尿,屙屎,使道士们有几天没法吃水。 高夫人带着兰芝和女兵们到庙里看了看,在元始天尊的塑像前烧了香,回来又在麻姑池旁边观看游鱼。刘芳亮带着一个道士匆匆走来,低声说: “他是从闯王那里才来的,恰好在这儿碰到咱们。闯王催咱们快去哩。” 高夫人一听说是从闯王处来的人,又惊又喜。她把这位风尘仆仆、满面堆笑、十分面熟、但又一时叫不出名字的道士浑身打量一眼,正待说话,道士抢先说道: “夫人,你忘了?我一向跟着刘将爷,姓王,因为小时出过家,人们都叫我王老道。” “去年冬月,是不是刘爷派你去商洛山中?” “就是,就是。后来闯王派我假装道士朝华山、朝终南、去西安府,刺探官军动静,所以一直没有回来。一转眼就是半年多啦。” 高夫人笑着点点头,表示她想了起来。又问道:“有闯王的书子么?” “有,有,在这里。”道士打开发髻,取出来一个小蜡丸,递给高夫人。 高夫人赶快掰开蜡丸,取出纸团,打开一看,交给刘芳亮,脸上的笑容登时没有了。芳亮看见纸上是闯王亲笔写的几句话: 日内大举,将士多病。速来会师,共御官军。十万火急,不可有误。营中近况,统由老道面禀。 高夫人小声问:“王老道,近来瘟疫传得很凶么?” “禀夫人,近十来天瘟疫更凶啦。弟兄们纷纷病倒,大将们也差不多都躺倒啦。” “大将们都是谁病了?” “起初是总哨刘爷染上病,随后不久,一只虎李将爷、高舅爷、田将爷,许许多多,都陆续病倒啦。如今大将中只有袁将爷一个人没病倒。” “闯王的身体可好?” “闯王的身体还好,不过操心太大,也太劳累,看情形也不如平日啦。” “双喜儿和小鼐子都还在他身边么?” “在。他们倒是活蹦乱跳的,无病无灾。” “官军有什么动静?” “他娘的,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趁着这个时机调兵遣将,要把咱们闯王的人马围困在商洛山中,一举消灭。如今在商洛山四面都有官军调动,武关和商州城都到了很多官军。闯王心中很急,派我火速来见夫人和刘爷,请你们快去商洛山中,万勿耽搁。”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这一带我条子熟。我是穿过龙驹寨走偏僻小径往熊耳山去,没料到在这儿碰见你们,巧极啦。” 高夫人又问道:“龙驹寨好穿过么?” “我一个人扮做出家人好混过去。寨里祖师庙还有一个道士是我的师兄弟。可是咱们的大队人马从那里过,怕不容易。虽说那里只有乡勇和巡检司的兵丁守寨,可是寨墙坚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另外还听说马上有几百官兵从商州开到,说不定这时已经到啦。” “有没有小路可以绕过去?” 王老道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脸上挂出笑容,回答说:“有,有,可是得多走两天的路程。” “你知道怎么走法?” “知道。” “好,你休息去吧。” 刘芳亮小声嘱咐说:“王老道,关于许多人染上瘟疫和官军要围困闯王的话,你不要在将士们面前露出一个字。” 听了王老道的禀报以后,高夫人的心上感到沉重,昨夜以来的兴奋和快活心情一扫而光。她决没有料到瘟疫在商洛山中传染得如此凶猛,将士们纷纷病倒。这样下去,如何对敌?万一闯王也染上瘟疫怎么好?染上了瘟疫的将士们有没有办法治好?……这一串问题一齐出现在她的心上。还有一个使她焦急的问题是她必须尽快地到商洛山中,助闯王一臂之力。可是怎么走呢?从这里走龙驹寨是捷径,可是得打仗,损折人马。绕道过去,得多走两天路程,多走两天,那就是说,最快还得六天或七天才能同闯王会师,能来得及么?万一在这六七天中官兵先到了商洛山中,或闯王不幸病倒,怎么好呢? “嫂子,怎么决定?”刘芳亮见高夫人迟迟不说话,忍不住问。 “你看怎么好?” “依我说,咱们不如照原计划直奔龙驹寨,愈快愈好。倘若咱们赶在官军前边到了龙驹寨,赚开寨门,就可以早到商洛山中。倘若不成,再设法绕道不迟。” “仍然直奔龙驹寨?” 刘芳亮点点头:“愈快愈好,要出敌不意才行。” “既然这样,咱们不要在这里耽搁,赶快走吧。” “好,走吧。” 人马迅速地整好队,又向前进发了。 从熊耳山到龙驹寨附近,本来轻骑兵也需要走四天或者五天,路上还不能耽搁,但他们只用三天的时间赶到了。龙驹寨里已经到了五百官军,加上乡勇和巡检司的一些兵丁,大约有七八百人。他们虽然也猜想着高夫人和刘芳亮的人马要同闯王的人马会合,但没有料到这支农民军不走辘辘关或兰草川而直奔龙驹寨,更没有料到会来得如此神速。农民军十年来在同官军斗智斗勇上积累了丰富经验,往往神出鬼没,使官军防不胜防。高桂英跟着李自成南杀北战,出生入死,更不简单。在向龙驹寨行军的路上,她探听到虽然龙驹寨增加了几百官军,但都是新兵,没有见过阵仗;加上近几天不断有小股官兵从河南来,通过龙驹寨向商州增援,这就为闯寨取得成功增加了可能。还在崤函地区活动时候,高夫人同刘芳亮就准备下二百多套官军号衣,许多官军旗帜,以供随时需用。这些东西,如今果然用上了。 义军在二更时候来到龙驹寨,先派了几十个人穿着官军号衣,打着官军旗帜,赚开了寨门,一拥而入。驻在寨里的官军措手不及,一部分惊慌逃窜,一部分死守住几座比较坚固的住宅和一半寨墙。高夫人下令不许恋战,急速穿寨而过,殿后的部队放火烧毁了一些房屋。事后许多年,当地老百姓把这个事件当做了奇迹和有趣的故事来谈,并且添枝加叶,编成了唱本儿流传下来。 赚过龙驹寨以后,人马继续前行。在中午时候,离开从西安去武关和去河南的大道已经很远,人马才在一座森林里停下,把马喂饱,将士们也躺在松针上和草地上好生休息。许多人一躺下去或者一靠着树身坐下去就睡熟了。有人把干粮吃了一口,来不及完全咽下去,张着嘴,打起鼾来。 黄昏时候,人们才被叫醒,继续赶路。因为大家知道再有一夜行军就可以同闯王会师,路上再也不会有官军阻拦,加上几天的疲劳得到半天的休息,真是人有精神马撒欢,不断地说说笑笑。只有高夫人和刘芳亮明白商洛山中的艰难日子,并不因为快要同闯王会师而心情轻松。特别是高夫人非常沉默,愈走进商洛山中愈心中害怕。她怕当她同闯王见面时,他已经被无情的传染病打倒了。另外,到底围攻商洛山的官军如何布置,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她一点也不清楚。因为日夜急行军,走的多是荒无人烟的山僻小路,消息不灵,反而像坐在鼓里。她完全没有料到,当离闯王的老营只有三十多里远,前面一个险要山口竟然被敌军占据了。 这时候大约才交四更,前队刚走近这个山口,忽然发现山口的小街上扎有敌军,被一阵炮火和乱箭射回。幸而上弦月已经落去,夜色很浓,只有少数弟兄受点轻伤。 高夫人得到禀报,立刻带着亲兵们奔到前边,要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刘芳亮已经把骑兵在山口外边摆开阵势,立马阵前,亲自问对方是谁的人马。敌人守住山口,用树枝把山口堵住,树枝后边是栅子门,也有很多人防守。尽管没有月光,小街上也没有火把,看不见对方的人影,但有经验的刘芳亮单凭敌阵上的说话声也猜到了敌人仅把守山口的至少在三百人以上,后边还有多少人马就不好判断。他连着大声问了几遍,敌阵上才有人大声回答说: “爷爷是郑总督大人派来的官军,剿贼的。你们是谁的人马?” 刘芳亮回答说:“我们也是官军,是才从河南调来的。让我们到街里休息好不好?” “放屁!你想玩弄诡计,休想!” “你们的主将是哪位?请他出来答话。” “有话明天说。如今天黑夜紧,老子们的炮火弓箭不认得人,你们休要走近!” 刘芳亮同高夫人策马向前走几步,想继续问清楚,但敌营中突然响了一阵战鼓和呐喊声,同时放了几炮。他们赶快勒马退回,走出火炮的射程之外,他们很吃惊,想着准是新任总督郑崇俭的军队来把闯王的出路堵死了。有些将校建议向敌人猛攻,但高夫人和刘芳亮都不同意。他们不仅怕损伤过多人马,而且心中还是有几分怀疑。刘芳亮问高夫人: “嫂子,亮亮牌子吧?” “不要急着亮牌子。天快明啦,等到天明就清楚了。” 刘芳亮向背后说:“擂鼓,虚张声势!” 农民军的阵地上鼓声突起,喊杀震天,但并不认真进攻。过了一阵,双方的鼓声和喊杀都停止了,只偶尔互相骂几句,互相说一些欺骗对方的话,等待着天明。 高夫人同刘芳亮商量一下,随即把全体将校召集到一起。直到这时,她才把商洛山中瘟疫流行和官军在半个月来想趁机进攻商洛山的情形对大家说明。大家听了后,并没有一个人想到自己如今奔往瘟疫流行的地方会有危险,而是巴不得杀进山口,解救闯王和被困的全体将士。高夫人感情激动,望着大家说: “如今事情还弄不清楚。这挡在前面的也许是官军,也许不是。倘若是官军,咱们就得决死一战了。” 许多人抢着说话,要求同挡在面前的官军拼死一战。刘芳亮把一部分将校和精锐士兵组织成一队,由他亲自率领,等五更判明情况后,带头向官军冲杀,有进无退。虽然那时还没有敢死队这种名称,但这一队人实际上就是敢死队。这些将校都抱着必死的心情,等候向敌人进攻,纷纷地向自己的亲人诀别,把要嘱咐的话都赶快嘱托了。亲人们也纷纷把最锋利的刀剑换给他们用,并拿出酒来和他们共饮几杯,拿出干粮让他们吃饱。大家正在忙碌着,从远处传过来第一声鸡啼…… 第三十一章 和崤函山中的情形相反,商洛山中的局势对农民军非常不利。从四月下旬起,瘟疫在队伍里和地方上飞快地传染开了,大小将领和老弟兄们一批一批地染上瘟疫。当时在李自成的部队里不仅缺乏好的内科医生,也极端缺乏药物。尚炯平日对内科虽不擅长,但如果他自己不病倒,他还是可以想出办法的,不幸他自己也在五月初病倒了。 严重的传染病破坏了李自成的许多计划。他每天得到许多报告,眼巴巴地看着官军在集结,在调动,在向他进行包围,但是他既没有力量先伸出拳头打人,也不能离开商洛山中。染病的几位大将以及众多的将校和弟兄,不管是把他们放在马上或担架上,都会在中途死去,而把这样的大批病人留下来也是不可能的。起义以来,李自成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按照去冬同张献忠约定的日期,不顾有多大困难都信守诺言,在端阳节过后一两天树起大旗,响应献忠的谷城起义呢?李自成对这件事大费踌躇。有时深夜里他还在屋里彷徨愁闷,不能入睡。 老百姓和士兵们都在用单方乱治病,有的似乎有效,有的全是胡闹。现在开始明白,在瘟疫中杂有疟疾,本地人叫做老痎。每天有不少大人和小孩子跑出村子很远,躺在山坡上、野地里、乱葬坟园里,让五月的毒热的太阳晒着,叫做躲老痎鬼。还有的孩子们由大人用墨笔或锅烟子在脸上画一副大眼镜,画出胡子,据说这样一画,老痎鬼就找不到原人,回不到身上了。还有的人在路上偷偷摸摸地跟着别人的背后走,在别人不提防的时候,趴地上磕个头,解下腰带扔地上,转身逃走。据说老痎鬼是一只牛(所以患疟疾又称做“放牛”),这是把自己的老痎牛卖给别人,那一根扔掉的腰带象征牛缰绳。闯王每天出去遇见这样事情,又难过,又好笑。但是人们告他说,这些古老相传的办法往往有效。 使闯王感到讨厌的是,近来马三婆大大地活跃了。马三婆是一位寡妇,约摸四十岁,以下神为业,住在离闯王老营不远的一个小村里。这个女人,油青脸,倒跟脚,眉毛拔得又细又弯,头发上经常涂着柏油,梳得光溜溜的,但两鬓的头发却故意松松地散落下来,永远像刚刚午睡初醒,懒得把云鬓重挽。她一年三百六十天,大概有一半多日子在两个太阳穴上贴着头疼膏药,所不同的只是有时把膏药剪成小小的四方形,有时把膏药剪成圆形,有时贴的是红膏药,而有时贴的是黑膏药。尽管她的小眼角已经有了许多鱼尾纹,可是她对人的一颦一笑,一个眼色,都给人一种不舒服的风骚感觉。刘宗敏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对闯王说:“他妈的,这婆娘是个浪货!”闯王说:“我看她不止是个浪货,咱们倒是要留心点儿。”他们对将士们下过严令:都不准到这个女人家去。从春天开始,她就知道以李鸿基名儿出现的大头目就是闯王,所以她每次遇见闯王时总是装得又恭敬,又亲热,站住向他福一福,搭腔说一句两句话。使她遗憾的是,闯王这个人对谁都肯接近,就是不肯接近她。至于刘宗敏和李过,更叫她看见害怕。近来,她的茅屋前边常常像赶会一样,都是来讨神药和替家中病人问吉凶的。李自成每次打这个三家村中走过,看见她的屋里蜡烛辉煌,香烟缭绕,听见她在下神时高声唱出些不伦不类的话,总要把眉毛皱皱。使他心中更不愉快的是,近几天来,连他手下的弟兄们,尤其是那些新弟兄们,也常有人来向马三婆求药了。在目前情况下,他只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给他碰见,他也只委婉地劝告一下,并不责备。 离端阳节只有三天了。这天上午,李自成和袁宗第正在探望尚炯的病,张鼐把张献忠派来的一个人带到尚炯的住处。献忠要他用口头告诉李闯王说原定的日期不变,一准于五月初六日在谷城重举义旗,还说因左良玉在襄阳附近调集的人马很多,所以献忠打算起义后就往西去,到房、竹山中同曹操会合。最后,这个来人望着自成笑一笑,说: “闯王,我家大帅说,他知道如今你这里的人马不多,粮草也缺,请你自己斟酌,倘若在端阳节以后不能立刻树起大旗,也不要勉强。” 尚炯和袁宗第听了这句话都连连点头,交换了一个眼色,等候着自成说话。但闯王嘴角含笑,却不做声,也未点头。来人又说: “我从谷城动身时,我们那里都不知道这里瘟疫病这么凶。张帅也只是有点风闻,不大放心,所以派我来,一则禀报闯王起义的日期不变,二则看看这里的情形。既然这里将士们病倒的很多……” 袁宗第插言说:“不瞒你说,俺们这里十成人染瘟疫的有四成,大将们的情形最坏,差不多都病倒了。” 来人接着说:“既然如此,闯王,你就缓些日子树大旗也好。” 靠在床上的尚炯赶快向自成使眼色。见自成仍不做声,他就对来人叹口气说: “如今这瘟疫才传染开,看起来马上还不能停止。为着要遵守成约,同张帅同时大举,彼此呼应,我们闯王近日来万分焦急。真是太不巧啦!” 袁宗第很希望自成能够趁此时机,接着医生的话说出来马上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的困难,连说:“太不巧!太不巧!”但闯王却并不说在商洛山暂缓树旗的话,只对来人笑着问: “你什么时候回张帅那里?” “军情火急,我在此不能多留,打算今晚就走,从这里奔往房县,寻找张帅。” 自成说:“你连夜动身,奔往房县也好。一则军情紧急,二则我这里瘟疫流行,我不留你住下。你临动身时,替我带几句话回禀张帅。李强,把客人带回老营款待,好生休息。” 李强把人带走以后,袁宗第立刻望着自成问: “李哥,你打算怎样给敬轩回话?” “你说呢?” “倘若敬轩不派这个人来一趟,我也很作难,想不出妥当办法。既然他派人来说他知道咱们的人马少,粮草缺,要咱们不必勉强与他同时起事,咱们的话不是很好说了么?咱们何必急着树旗?” 医生也说道:“汉举的话很是。目前咱们这里瘟疫病十分猖獗,将士纷纷病倒,实在无力如期大举。这是出于不得已,敬轩定会谅情。” 自成沉吟一下,问:“你们两位都有这个意见?” 袁宗第回答说:“不仅我们俩有这个意见,近几天许多人都有这个意见。只是怕你决心不顾一切要信守诺言,如期举事,所以都不敢对你说劝阻的话。今天既然敬轩派人前来,说了那样话,他又亲眼看见咱们这里瘟疫流行的情形,我才敢劝你暂缓树起大旗。李哥,咱们只是暂缓一时,顶多不过两个月的时光,等瘟疫一过去,将士们能够打仗,王八蛋不催着你立即把大旗树起来,闹得郑崇俭六神无主!” 李自成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尚炯的病榻前走来走去,低头不语。他明白袁宗第和尚炯的担忧心情,明白许多人都在担心树起大旗后会把陕西和豫西的大部分官军引到商洛山中来。如今高桂英和刘芳亮还没回来,自己手下的将士只有两千多人,其中将近一千人染上瘟疫,将来要对付的不是几千官军,至少是两万官军。这不是一件轻松事儿。昨天晚上,他去看李过的病,适逢李过刚退了烧,神志清醒,也劝他暂缓树起来“闯”字大旗。据李过看来,尽管近来官军在商洛山外边调动频繁,但只要“闯”字大旗不树起来,官军大概不会认真进攻。这是因为,朝廷将全力对付重新起义的张献忠和罗汝才,把商洛山中的这包脓疮留在以后割治。只要拖过一个短时间,瘟疫一过去,就不怕官军来围攻了。自成认为李过对于官军的估计是有道理的,但是他并没采纳侄儿的意见。他临离开侄儿的床边时,浓眉深锁,低声说: “你好生养病吧,不用多操心。要不要马上树起大旗,让我再想一想,权衡轻重,我不会拿全军的生死当儿戏。” 现在他在尚炯和袁宗第的面前来回踱了一阵,忽然停住,望着他们,眼角含笑,说: “你们觉得敬轩说的是真心话么?” 医生说:“我看他这话不是假的。” “不,老尚,你还不认识你的干亲家!”自成坐下去,又笑着说:“敬轩这个人,有时极其直爽,肝胆照人,有时诡诈多端,叫人捉摸不定。据我看,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他害怕我变卦,所以派人来看看我的动静,探探我的口气。” 袁宗第说:“倘若他说的是假话,咱们不妨表面上当做实话,就说咱们确实困难很大,遵照他的嘱咐暂缓树起大旗。” 李自成摇摇头:“不,决不能在敬轩面前失信。纵然有天大风浪,咱们也要冒着风浪向前,不应该稍有犹豫。在这种节骨眼上,咱们畏缩不前,使朝廷全力进攻张敬轩,岂不是卖了朋友?以后敬轩会怎样看咱们?各家义军会怎样看咱们?以后咱们说出话来有谁肯信?谁肯跟咱同仇敌忾,共抗官军?” “可是,咱们只是暂缓一步,并非站在高山看虎斗。原先同敬轩约定的话是死的,用兵打仗是活的,须要随机应变,不可专走直路。” “汉举,虽然用兵同下棋一样,只有随机应变才不会走成死棋,可是惟独在这件事上必须咬定牙关,甘冒风浪,才是正理。与其让朝廷全力进攻敬轩,打败了敬轩之后回头来打咱们,何如咱们和敬轩同时大举,使朝廷兵力分散,不能专顾一头?” “可是闯王,我的李哥,如今嫂子同明远尚未回来,咱们的将士本来不多,又有许多染病不起,马上树起大旗,能够不吃官军的亏么?” “我已经说过,咱们要冒很大风险。可是自古革命大业,除非禅让,哪有不冒大险,历万难,才得成功?平日处世,还应该见义勇为,何况对待这样事情?决不应见难而退,使友军独挡敌人。对敬轩信守前约,同时大举,共抗官军,这就是一个‘义’字。咱们如若临时变卦,就是拆朋友台,就是不忠不义。虽说把咱弟兄们的骨头磨成灰也不会变节投降,可是汉举,咱们要在这个‘义’字上不使人说半句闲话,捣一下指头。越是风浪大,越是处境艰难,咱们越要挺起胸脯,站得顶天立地,给别人一个榜样!你说,对不对?” 袁宗第虽没做声,但不得不点头。李自成很激动,突然站起来,接着说: “子明,汉举,我的主意已定,请你们不用再说劝阻的话。据我看,这儿的地势险要,官军定不敢贸然深入。桂英和明远带领的人马不久一定会赶来。咱们暂时凭险死守,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就是帮了敬轩的大忙。日后看情形如何,再行突围不迟。就这么办,端阳节第二天就树起来‘闯’字大旗!” 袁宗第和尚炯见他说的话大义凛然,口气坚决,便不再劝阻了。自成又说了几句别的话,骑马奔回老营。 端阳节过后一天,李自成不等高夫人和刘芳亮回来,为着遵守同献忠的约言,在商洛山中把大旗树了起来。尽管袁宗第在事前曾劝过闯王暂缓树旗,但是当这天早晨,三声炮响过后,“闯”字大旗在老营大门外新立的三丈多高、带斗的杆上升起来时,他同许多将士一样的心情激动。老兵王长顺抱着病来到旗杆下边,仰头望了一阵,忽然眼圈一红,走到袁宗第的面前说: “唉,袁将爷,我到底盼到这一天,又看见这面大旗树起来啦!” 袁宗第拍拍老兵的肩膀说:“老王,快把病治好,咱们要用心保闯王大旗。” “保大旗,那还用说?上刀山,跳火海,咱不含糊!” 过了一忽儿,袁宗第把王长顺的话告诉了自成。自成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 “汉举,虽然咱弟兄们面前的困难很大,可是只要把这面从高闯王传下来的起义大旗打出来,硬是树起在商洛山中,就像咱们打了大胜仗。只要这面大旗在空中飘着,官军就不敢全力进攻敬轩。还有,从陕西到中原,到湖广,不知有多少老百姓和多少义军在望着咱们的这面大旗!” “我知道,朝廷很害怕这面大旗。在他龟孙们的眼睛里,它比几万精兵还可怕得多。” 自成又说:“对,你说得完全对。再说,咱们和敬轩、曹操等携手并肩,同时大举,看似一着险棋,实在倒不十分险。倘若咱们坐视朝廷把朋友们各个击破,躲在商洛山中不敢动作,看似平安,反而是下下策,危险极大。今日朝廷对敬轩们得了手,明天就来收拾咱们。自古以来,只要揭竿起义,就同朝廷势不两立,越胆怯,越退避,越容易被官兵步步进攻,站不住脚,终至完事。不要忘记,咱们已经同朝廷打了十年,焚烧过朱家的祖坟!” 尽管春天以来官府已经弄清楚李闯王在商洛山中垦荒和操练人马,但因为新总督才到任,官军一时集中不多,所以只好佯装不知。他们直到四月下旬和五月初才调集了两万多官军,一部分开往豫、陕交界地区,一部分从东、南两边包围过来。郑崇俭对军事是个外行,犹豫不决,且深知官军战斗力不很可靠,而商洛山中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不敢向农民军大举进攻。因为传说罗汝才的情况不稳,他为着保护汉中门户,把比较有经验的总兵官贺人龙调到白河县和郧西一带,只好另外调人马对付闯王。原来在武关集中有几千官军,调往湖广边去防备曹操。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的第三天,离开武关的官军又赶快回来,并且增加很多。对于这个消息,有些人感到担忧,李自成却反而高兴,因为他要吸住一部分官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当然,在军事上他丝毫不敢大意,督率将领在通往武关的所有险要山口都立了堡寨,层层设防,布置得十分严密。 李自成树起大旗以后,附近农民纷纷地要求入伙,每天都有几百青年来求他收留。他为着给养极度困难,马匹也少,坚决暂不把人数扩充太多。为着拒绝许多跑来要求入伙的青年,他同手下的将校们说了很多委婉的话,看见了很多青年的失望脸色和含着泪花的眼神。尽管这样,在两天之内,他的人数突然增加了一半,不过这新增的一千多人都是步兵。这时候如果他离开商洛地区前往河南,简直不用经过激烈的战斗就可以达到目的。但是他没有走,因为第一,将士中患病的人实在太多,既不能留下,也没法带着走;第二,他要等牛金星来到;第三,他要等待高夫人同刘芳亮带着人马回来。总之,他打算暂时在这里替献忠牵制住大部分陕西官军和一部分河南官军,等将来再从这里突围往南阳一带。趁着官军尚不能对他合围,他赶快派人马四处打粮,收集草料、火器、火药和各种草药。他还指示手下人,不惜用重金招请,尽可能把能够找到的乡镇医生多多弄来。 一日黄昏,他带着张鼐和几个亲兵从外边回来,心上十分沉重,因为又有很多老百姓和他的老弟兄在瘟疫中死了。每日每天,村村都有死亡,而今天死得更多。刘宗敏的病情似乎开始回头,而李过和田见秀的病却十分沉重。他刚回到老营驻扎的寨外,看见有三十多个人骑着马在暮色中飞奔而来。他勒马等候,心里疑问:“是桂英和芳亮回来了么?是双喜和二虎回来了么?”一阵喜悦,把心头的愁云驱散。 飞奔而来的人们分明也望见了他,相离二十几丈远就跳下马,为首的几个人向他跑来。自成看清了,完全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也赶快下马,向前急步迎去,大声说: “啊呀,是你!你不是在汉中一带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黑虎星也不答话,跪下施礼。自成赶快把他搀起,说:“在军中用不着行此大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接到补之大哥的书子,拼命赶回。昨天晚上才到。连夜我同大家商量好,上午又忙了半天,才飞马赶来见你。闯王,叔,你侄儿要跟你一道打江山,请你收留!” “好极!你带来多少人?” “那些恋念乡土的没出息货,侄儿一概不要,只挑了三百多人。可是多是步兵,马只有几十匹。叔,你要么?” “要,当然要。可是老侄,咱这儿跟杆子不同,这你很清楚。请你对弟兄们说明,既然要跟我一起打天下,日后自然是有福同享。目前日子苦,大家得熬着点儿。咱的部队纪律严明,不许奸**女,不许骚扰百姓,做事要听从将令。” “闯王叔,你不用嘱咐啦。日后倘若我手下的弟兄不遵守你的将令,我活剥他的皮;倘若你侄犯了你的将令,你砍我这个,这个,”黑虎星拍拍自己的脑袋,“砍我这个吃饭的家伙。” “你的人马都来了么?” “在后边,要走到明天早晨啦。” “好,随我到老营休息。” 他拉着黑虎星刚进老营坐下,中军吴汝义来向他禀报说郝摇旗回来了。自成跳了起来,问: “你说什么?摇旗回来了?” “是,带了五百骑兵从河南回来,他自己马上就来见你。” “他怎么这样巧,恰在这时回来了?” “还不晓得怎么来得这样巧。” 闯王在心里说:“我就知道,树起大旗以后,我李自成不是孤立无援的!” 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来到老营的大门外,李自成赶快出迎。一见面,郝摇旗要向他下跪,但被他一把拉住。他说: “摇旗!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是你!我听说你在河南混得不错,怎么回来了?” 郝摇旗说:“这次回来,我今生一世不会再离开你啦。” 李自成听了这话望望郝摇旗背后的几员偏将和少数亲兵,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我常常盼着你们回来。你果然回来啦。如今咱这儿又是饥荒,又是瘟疫,又是官军要来围攻。咱弟兄们一起苦撑吧。摇旗,这日子比去年冬天还不好过,能撑得住么?” “嘿,看你说的!”郝摇旗声音洪亮地大笑起来,接着说:“好像我郝摇旗是为着找福享才回到你闯王的大旗下来!李哥,我去年冬天一时对不起你,你可别再提这一章,揭我的秃痂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郝摇旗不等自成说下去,抢着说:“我是回来给你送人马的!闯王,我给你带回来五百多名骑兵,还有三千多步兵留在河南,等着你去。” 闯王忙问:“你的骑兵在哪里?” “我怕突然开到老营,没有地方住,就把他们留在辛家店,先来向你禀报。” “在辛家店?是马兰峪东北的那个辛家店?”闯王不等摇旗回答,赶快回头对中军吴汝义说:“子宜,快去告诉总管,叫他立刻派人往辛家店送去四头猪,四只羊,几坛子好酒。要连夜送去,不得有误!” 吴汝义转身要走时,在郝摇旗的背上狠捶一拳,亲切地骂道:“混小子,忽然走了,忽然来了,做事情没有谱儿!” 摇旗说:“你懂个!永远跟着李哥打江山,死保闯王大旗,就是我的老谱儿!” 李自成笑着说:“摇旗,我就猜到你迟早会回来,没想到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虽然只带回五百多骑兵,可也是雪中送炭。老弟,你怎么事前不派人来说一声呢?” “我头一天决定,第二天就动身,派人来哪有我这骑兵快?” “你知道我要在这时树起大旗么?” “我来到商州境内才知道。” “那么你怎么不早不晚,恰在这时赶回来了?” “我早就想回来,可是怕回来粮草困难。前几天我的探子从谷城回去,说风传张敬轩要在端阳节左右起事。我想只要敬轩动手,你还能不赶快动手?所以,俺白天得到探子禀报,晚上就商议率领骑兵回来,连夜准备,第二天天不明就起身了。” 自成笑着拍拍郝摇旗的肩膀,说:“你还是老脾气,遇着什么事说干就干,一刻不肯拖延。有人以为你在河南混得很得意,把愚兄忘在脑后了哩。我说你不是那号人。果然不错,你郝摇旗到底够朋友!” “谁说我会把你忘了?什么话!我郝摇旗不是吃屎喝尿长大的,能够忘掉你李闯王?” 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 “路上没有碰到官军?” “得力我的向导好,有官军的地方都给绕过来了。” 自成同郝摇旗的偏将们一一招呼。尽管他们一向见他都很恭敬,但他却很随便,很家常。他把他们当兄弟看待,对几个年纪特别轻的还拍拍他们的肩膀,顺便问一下他们的家人有没有消息。他甚至对郝摇旗的亲兵们也记得每个人的大名或小名,同他们亲切地打招呼。大概就是因为李自成对部下的姓名有惊人的记忆力,并且常有些亲切感人的行为,所以他死之后,虽然郝摇旗同自成的余部有一段时间分裂了,甚至势同水火,但郝摇旗左右的人们还是对自成非常怀念。 在自成的面前有一个陌生的青年将领,一直在恭恭敬敬地望着他,面带微笑。自成望着他,却想不起来他是哪个。这个青年将领说: “闯王,你不会认识我。我叫李好义,南阳人,特意来欢迎闯王去河南。” “你是南阳人?啊,熟地方,我从那里走过两次。” 郝摇旗忙接着说:“这一年来,南阳各县到处饥民起事,股头很多,少的几百人,多的几千人,万把人。可是群龙无首,成不了大的气候。咱们这位老弟,他的官名是好义,台甫是子善,就是受各股饥民首领之托,前来迎接你闯王去统率大家,共图大事。他们从前久闻大名,可是对你的为人行事,不大清楚。自从俺郝摇旗去到河南,我跟弟兄们的嘴上带着肉告示,大大地替你扬了美名。如今,南阳一带的老百姓在神前烧香磕头盼着你去!” 李好义接着说:“摇旗哥说的一字不假。闯王,你就去吧!你一到,我包你不用十天工夫就会有十万人马。” “好,好,我一定赶快去。请吧,到老营细谈。” 到了老营,闯王吩咐赶快宰羊杀鸡,为郝摇旗等人接风。在酒宴上,他还同李好义联了宗,以哥弟相称。五月夜短,转眼间三更过后,大家告辞,并劝闯王休息,但自成坚决要送大家到辛家店,好同那五百多辛苦前来的弟兄们见见面,表示他的慰劳。郝摇旗推辞不过,只好同意。闯王问左右:猪、羊是否已经送去。亲兵回禀说,早已宰杀好,用骡子驮去了。他放了心,出老营和大家一同上马。 从老营到辛家店有三十多里路。人马走到马兰峪,从东北方传来一阵炮声和呐喊。尽管因为距离远,隔着两架山,声音隐约,大家也明白是发生了变故,便催马飞奔前去。郝摇旗一见要打仗,兴致勃发,在马上大声说: “李哥,你把这一仗交给我吧。我一定把来的官兵杀得片甲不留!交给我行不行?” 战鼓在响,喊杀声不断。离辛家店三里路一个地势最险的地方原驻有自成的一支人马,这时也派出一部分人马增援辛家店,而辛家店派往闯王老营报告消息的一名骑兵也到了这里。自成问了问情况,心中有些怀疑,又问: “会不会是咱们自家人呢?” “我们看见前边火把下有不少穿官军号衣的。要是自家人,到了这个地方何必假充官军?” 闯王的心中仍在怀疑,赶快奔往辛家店。郝摇旗的将士们和李自成自己的前来增援的将士们正准备趁着黎明出击,看见他来,大家都欢呼起来。特别是那些新参加的河南弟兄,第一次看见他们久闻大名、无限敬仰的李闯王,都大声地叫着: “闯王!闯王!” 非常奇怪,他们这里正在热情欢呼,忽然从敌人阵地上也爆发出一阵欢呼:“闯王!闯王!”跟着,鼓、角齐鸣,三弦、琵琶、笙、笛,各种乐器都奏起乐来,热闹非常,特别是商洛山和豫西一带人们所喜爱的唢呐声在山野中最显得欢快、嘹亮。李自成和大家全都明白了。 栅门打开了。门外的树枝移开了。闯王带着郝摇旗等众将士骑马走出。在晓色中他们看见高夫人和刘芳亮带着一群偏将和男女亲兵骑马从阵中走出,鼓乐在后边跟着他们,而“闯”字大旗也打出来了。大队骑兵在后边跟着走来。热情的欢呼不断,直到刘芳亮向后边挥了两次手,欢呼才停。双方走到一起,都赶快跳下马来。高夫人觉得喉咙里憋有许多话,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自成看见她的眼睛湿润,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说了一句: “我就猜到会是你们回来啦。” 高夫人忽然看见郝摇旗,笑着问:“摇旗,我听说你在南阳一带混得很好,怎么也回来了?” “嫂子,你别哪一壶不开提哪一壶。我离开闯王的那天夜里,一出老营就在心中起誓说:倘若我郝摇旗混垮了,什么话也不提;倘若混得不错,我不回来赤心耿耿保闯王,天诛地灭。嫂子,你真是不明白我郝摇旗是怎么个人!” “我是同你说玩话的,别介意。其实,在外边混好啦应该回来,混的不顺心更该回来。俗话说,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咱们同朝廷作对,不一心能成事么?” “嫂子说得对。以后你用棍子打也别想把我从闯王的大旗下边打走!” 高夫人走进人堆中,拉着郝摇旗的女人和孩子们出来,向郝摇旗的面前一推,笑着说: “你瞧瞧,身上少一根汗毛没有?你随便杀吧,我不再管你们的事啦。” 郝摇旗有点儿不好意思,抱起五岁的男孩子,嘻嘻地笑着。他的女人想到去年在潼关南原突围时那一段惨痛事,又看着今日一家人团圆,不由地眼圈儿红了。 高夫人发现兰芝躲在她的背后,一只手紧抓着她的衣襟,她把她拉到面前,向自成的身边一推,说: “你看她,平日总在想你,到了你面前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她又把张鼐拉到身边,仔细地打量一下,说:“唉,小鼐子,这半年你又长高了半个头顶!你双喜哥还在卢氏县没有回来?” “还没回来。”张鼐回答,他在高夫人的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孩子。 当大家谈起来夜间的一场误会时,刘芳亮说:“说不定是官军的号衣惹出事来了。”于是他说明为路上骗过官军和乡勇,故意叫几十个弟兄穿着官军号衣走在前边,一时疏忽,到了自家地界也忘记脱了,直到五更才想了起来,叫他们赶快脱下。大家听他这一说,都不禁哄笑起来。高夫人说: “一进商州境,大家一高兴,把什么都忘了,还说号衣哩!” 当高夫人转向别人说话时,张鼐就去同高夫人的亲兵张材等招呼,又同慧英和慧梅招呼。他向慧英笑着问: “慧英姐,有一件事情你忘了吧?” “什么事情?” “去年过端阳节的时候咱们在甘肃,你答应我倘若今年过端阳不打仗,你就做一个香袋给我。你给我做的香袋在哪里?” “啊呀,你的记性真好!好吧,你等两三天,我补做一个给你就是。” 慧英刚说完这句话,慧梅从怀里掏出一个香袋给她。她立刻把香袋递给张鼐,说: “拿去吧。这个香袋又好看,又喷香,你一定很喜欢。不过这是慧梅送你的,你别承我的情。” 慧英说话无心,但慧梅的脸孔刷地红了,赶快背转头去。 张鼐看见慧梅不好意思,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把香袋看看,闻闻,笑嘻嘻地收下。看见慧梅的箭袋里有一支笛子,他问: “慧梅,潼关突围的时候你没把笛子丢掉么?” 慧梅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对他把嘴唇撇了一下,没有做声。 高夫人回来的几天之后,闯王也病了。去河南的计划暂时没法实现,只好请李好义趁着官军尚未严密包围的时候赶快回去,等候闯王和将士们病好以后再突破包围,去到河南。但不久闯王得到探报:李好义在返回河南的路上阵亡了。 自从闯王病倒,高夫人的担子格外加重。一天上午,她正在同张鼐商议孩儿兵的问题,忽然听见十几匹马奔到老营的外边停住,随即看见李双喜走进大门。张鼐奔着迎去,同时快活地叫道:“双喜哥!”双喜一只手拉着张鼐的手,一只手提着马鞭子,走到上房门外,笑嘻嘻地叫道: “妈!” 高夫人一眼就看出双喜也长高了,脸颊比从前瘦了些,但是她没有工夫流露出母爱,急忙问: “牛先生来了么?” 双喜的笑容没有了,走进上房,摇摇头,说:“妈,牛先生出事啦,真糟糕!” “啊呀!怎么会出事了?” “我们等不着他,第一次派人去催过,第二次又派一个当地人去牛家湾打听消息,才知道他父子俩在十三日夜间给抓进城里了。我们随后又派人到卢氏城里打听,听说他父子俩受了酷刑,戴着脚镣手铐,押在狱里。县官说他父子俩私投闯王,要问死罪。……” “嘿嘿,要问死罪!” 尽管高夫人同牛金星没有见过面,但是他是一个如何有“满腹经纶”的人,同闯王的事业有多大关系,她完全明白。在刹那之间,她的心中同时想到了破城劫狱、劫法场、用银子赎命等等办法,而同时也在考虑这件事是否要暂时瞒住自成和捷轩。双喜见她不再说话,就说: “我赶快回来禀俺爸爸知道,设法搭救。爸爸呢?” 闯王的病已经判明是隔日疟,另外夹杂有别的病症。不过这别的到底是什么症候,在当时的医学条件下还弄不清楚,只能笼统地说成“时疫”。高夫人怕惊动自成,赶快对义子使个眼色,摆摆手,带着他走到前院。她先把闯王的病情对他说明,然后放低声音问: “二虎呢?” “俺二虎叔带着人马留在两省交界地方的大山里,继续派人探听牛先生的情况。他打算设法劫狱救出牛先生,不过人少了不行,他等候老营赶快派兵去。” 高夫人的脑海里打个回旋,担心劫狱未必能成功,反而断送了牛金星父子性命。沉默片刻,她又问: “牛先生来咱这里,神不知,鬼不晓,怎么会走了风呢?” “听说上次来的那几个唱洛阳曲子的,里边有一个是卢氏人,认识牛先生。这个人回到卢氏县城,喝醉了酒,在茶馆里夸说咱们如何仁义,给衙门的捕快听到,抓了进去,一动刑,供出了牛先生。” “唉,没想到岔子会出在这些人身上!”高夫人摇摇头,咂了一下嘴唇。“叫厨房里给你安排饭,你休息休息吧。我去找大家想个主意,万不能断送牛先生父子性命!”她站起来,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这时袁宗第住在老营的寨子里,协助高夫人主持一切。她到了宗第那里,派人把刘芳亮和几个平日遇事有主意的将领叫来,一同商量营救办法。大家都认为在目前情况下全军去河南不可能,分兵则力单,破城劫狱是下策,上策是出钱行贿,纵然未必能替牛金星买个干净,只要能暂时保住性命,以后就有救出的办法。并且一致主张把这事瞒住闯王和总哨刘爷。尚炯的病势本来不像别人的那样猛,吃了几剂药,已经轻了。高夫人和袁宗第又去找他商量。他也同意大家的主意,并说他听说卢氏知县名叫白楹,山东人,外装名士派头,喜欢饮酒赋诗,实际却是一个很爱钱的贪官。又经过仔细研究,高夫人决定派双喜带五百两银子和一封尚炯的亲笔书信连夜出发,回到刘体纯那里,叫刘体纯在当地找一个可靠的人把银子和书信送到卢氏城里,转交给尚炯的一位堂兄弟、小儿科大夫尚灿,这个人在衙门里人缘很熟。她特别嘱咐双喜,要他同刘体纯务必在七天以内回到老营来,因为官兵已经在武关、蓝关、商州和龙驹寨等地增加很多兵,估计这里的战事快要起来,回来得迟了就有给敌人隔断的危险。 二更时候,李双喜带着十几个亲兵出发了。 就在他出发的第三天,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到了武关。他知道农民军中瘟疫流行,李自成和重要将领多数卧病不起,决定分四路向商洛山中大举进攻。商洛山中最艰苦的日子开始了。 北京的忧郁 第三十二章 崇祯十二年的春天,崇祯的心情是特别阴郁的。西苑中依然像往年一样冰雪融化,柳绿桃红,春水和天光争蓝,燕子和黄莺齐来,可是崇祯却没有心情来玩。由于他不来,皇后和妃嫔们自然都不来了。农民战争正在酝酿着新的高潮,紫禁城中又一年失去了春天。 三月上旬,清兵毫无阻拦地退出长城。每次清兵入塞,所到之处,城乡残破,人口锐减,生产不易恢复。这次入犯,时间在半年以上,攻破了畿辅和山东七十多个州、县,大肆烧杀,劫掠,掳走了五十多万丁壮人口,并且攻破山东省会济南,掳走了分封在济南的鲁王及其全家。崇祯很明白,畿辅和山东一带是国家的根本重地,经过这次战争,没有十年以上的太平日子不能够恢复元气。可是,议和不成,满洲决不会叫你休养生息。这次满洲兵入塞距上次入塞仅隔两年。谁晓得他们什么时候还会再来?边军不管用,武将怕死,他们什么时候想来就来! 但是比较起来,最使他日夜忧心的还是张献忠和李自成的问题。他不知道谷城的局面能够拖延多久,深怕一旦谷城有变,湖广和河南震动,中原大局又难得收拾了。对于李自成的依然活着,他非常恨孙传庭的不中用,认为他是“虚饰战功,纵虎贻患”。倘若再过不久李自成的羽毛丰满,如何是好? 自从三月中旬奉先别殿悬挂了母亲遗容,崇祯每当心中有说不出的空虚、绝望和愤懑,无处排遣,便对着母亲遗容,默默流泪。其实,他对于母亲是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的母亲姓刘,十六岁被选进宫来,做了太子朱常洛的淑女。淑女在太子的成群侍妾中地位很低,所以她没有引起太子的注意。在宫中郁郁地过了两三年,忽然有一天被太子看上了,叫太监用牙牌把她召到兴龙宫住了一晚,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崇祯皇帝。从那次接近太子之后,她几乎被太子忘记了。生下儿子,她的不幸的地位仍然没有多大改变,只好在冷宫中长斋念佛,消磨岁月。等到崇祯五岁时候,大概她不小心对太子流露出不满情绪,惹动太子大怒,命她自尽。当时太子朱常洛很不得父亲万历皇帝的宠爱,常常有被废掉的危险,所以他严禁东宫的人们将这件事传扬出去。其实,就是在东宫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刘淑女是怎样死的。 农民革命战争的打击使他的精神中不断增加悲观和痛苦,而这种没法对朝臣们倾吐的心情和一种孤独之感,一齐转化为对母亲的孝思,或者换句话说,通过对母亲的孝思排遣他的不能告人的悲观和孤独的心情。崇祯八年春天,农民军焚烧凤阳皇陵以后,他在宫中大哭几次,内心的痛苦更深,就叫一位擅长画像的翰林院待诏每日到他外祖母家去沐手焚香,为他的亡母画像。费了两年多的时间,多次易稿,直到去年冬天清兵逼近北京的时候才描绘成功。 在描绘太后遗容的过程中很少有确实依据。因为她自从选入宫中以后就没有再同娘家人见过面,如今隔了二十多年,连崇祯的外祖母(如今被封为瀛国太夫人)也记不清她的模样。宫中有一个傅懿妃,和崇祯的母亲同为太子朱常洛的淑女。她说她住的宫同崇祯母亲住的宫相邻,相见的次数较多,还仿佛记得一些。她在几千个宫女中指点这个人的鼻子有点像,那个人的眼睛有点像,又另外一个人的下巴有点像……司礼监把被挑出来的众多宫女陆续送到赢国府,再由瀛国太夫人参加意见,指示画师,揣摩着画,画画改改。 奉迎太后遗容入宫要举行重大典礼,所以一直等到清兵退走以后,才由礼部拟具仪注,由钦天监择定吉日,用皇太后的銮驾和仪仗把黄绫装裱的画像从正阳门送进宫来。礼部尚书率领文武百官都在大明门外跪接。崇祯率领太子和两个较大的皇子在午门外跪接。皇后周氏率领公主和妃嫔们在皇极门外跪接。由于崇祯的母亲在生前并未封后,所以不能把她的画像送进奉先殿正殿,而只能悬在配殿。行过祭礼,崇祯把一些曾在父亲宫中生活过的老宫女叫来看,问她们像不像太后真容。她们当着他的面异口同声地回奏说十分相像,但在背后,有的说有点儿像,有的说完全不像。后来崇祯因想着他母亲在死前两年中长斋念佛,又命画师另画一幅遗容,具天人之姿,戴毗卢帽,穿红锦袈裟,坐莲花宝座。通过别人的画笔,将他的母亲更加美化和神圣化了。 当时的众多文武朝臣,对于崇祯性格的几个方面如刚愎、猜疑等都很熟悉。不管朝臣对他的性格中几种表现都有意见,甚至在他死后作为他导致亡国的重要因素,但是共同肯定的一点是认为他秉性刚毅,所以南明朝廷曾给他上一个谥叫做毅宗。反动封建士大夫眼中的所谓刚毅,就是指他在农民革命战争的冲击下始终顽强地拼死挣扎,决不后退,直到国亡家破,自尽煤山。在当时朝臣们很少知道他在农民革命战争的打击下精神上多么悲观和软弱。在崇祯十五年以前,这悲观和软弱的一面只在深宫中秘密流露,特别是在奉先偏殿悬挂的母亲画像前流泪较为经常。一到上朝时候,他就变成一个十分专断、威严、不可触犯的君主,使许多朝臣在上朝时两腿打颤。 三月下旬的一天,他从奉先偏殿回到乾清宫,眼睛仍然红润,心情略觉安静,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先看了洪承畴请求陛辞的奏疏,又看了孙传庭请求召对的奏疏,他随即传谕明天上午在平台同时召见他们。刚才在奉先偏殿中他显得十分软弱,现在忽然满脸都是杀气。 洪承畴已经改任蓟、辽总督,专负责对满军事。崇祯和满朝文武都认为他是一位资历深、威望高、可以担负辽东重任的统帅人才,对他寄予很大期望。洪承畴明知道困难重重,但是他深感皇帝知遇之恩,决心到关外整顿军务,替皇上稍解东顾之忧。 等洪承畴和孙传庭行过常朝礼,崇祯向洪承畴问了几句话,无非是关于起程时间和一切准备如何等等,至于今后用兵方略,在不久前两次召对时已经谈过,用不着今天再问。他又向洪承畴勉励几句,期望他早奏捷音。叫洪承畴起来后,崇祯收敛了脸上的温和神色,冷冷地小声叫: “孙传庭!” “微臣在!”孙传庭跪在地上不敢仰视,恭候皇上问话。 有片刻工夫,崇祯望着他并不问话。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使他的心中忐忑不安。去年冬天,他同洪承畴率师勤王,来到北京近郊。那时卢象升已经战死,朝廷升他为总督,挂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衔,代象升总督诸路援军,并赐尚方剑。可是他同杨嗣昌的关系没有搞好,又得罪了高起潜,被皇帝降旨切责。崇祯叫洪承畴进京陛见,并使大臣郊劳,却不许他进京陛见。清兵退出以后,崇祯采纳了杨嗣昌的建议,任洪承畴为蓟、辽总督,把陕西勤王军全部交洪承畴率领去防备满洲。孙传庭非常反对把陕西勤王军全部留下,上疏力争,说这一部分陕西兵决不可留,倘若留下,陕西的“贼寇”就会重新滋蔓,结果无益于蓟、辽边防,只是替陕西的“贼寇”清除了官军。他还说:“且秦兵之妻孥蓄积皆在秦,久留于边,非哗则逃,将不为吾用而为贼用,是又驱兵从贼也。”孙传庭的反对留陕西勤王兵防守蓟、辽,原来也有一部分私心。他认为洪承畴既然改任为蓟、辽总督,陕西、三边总督的遗缺,朝廷一定会叫他升补。他要求把陕西勤王兵放回陕西,固然是为今后的“剿贼”军事着想,也是为他自己着想。没有这些军队,他将来回陕西,手中就没有猴子牵了。崇祯目前急于要稳定关外局势,决意将这一部分人马交给洪承畴,所以对于孙传庭的意见置之不理。 孙传庭是个非常骄傲自负的人,一向对杨嗣昌代皇帝筹划的用兵方略很瞧不起。由于他没有能够像洪承畴那样受到郊劳和召见,对杨嗣昌更加不满,决心同杨嗣昌斗一下,所以在清兵退走之前他就上疏说:“年来疆事决裂,多由计画差谬。待战事告竣,恳皇上一赐陛见,面陈大计。”经过力争陕兵回陕的斗争失败,他渴望陛见的心情更加迫切。如今果然蒙召对了,但皇上叫他的口气是那么严厉,是不是会允许他把许多有关国家大计的话痛快奏陈呢?他俯首屏息,诚惶诚恐,一面静候皇上问话,一面向象牙朝笏上偷眼瞧看那上边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他要面奏的方略要点。 向孙传庭打量了片刻之后,崇祯怒容满面,用威严的声音说:“孙传庭,朕前者命你巡抚陕西,协助洪承畴剿办流贼,三年来虽然不无微劳,但巨贼李自成及刘宗敏等并未拿获,遗患无穷。去冬潼关南原之战,汝连疏告捷,均言闯逆全军覆灭,尸积如山。欺饰战绩,殊属可恨!朕今问汝:闯逆现在何处?” 皇上的震怒和责问,孙传庭完全没有料到,简直像冷不防当头顶挨一闷棍。尽管他的性格十分倔强,也不由地轰然出了一身冷汗,脸色灰白,四肢微微颤栗。他鼓着勇气回答说: “微臣前奏闯贼全军覆灭,确系实情,不敢有丝毫欺饰,有总督臣洪承畴可证。” “强辩!”崇祯把御案一拍,又问:“你不惟没有将闯贼拿获,连其重要党羽如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李过等均一并漏网。汝奏疏中所谓‘逆贼全军覆灭,非俘即亡’,不是欺饰是什么?” 孙传庭竭力保持镇定,回答说:“微臣在君父之前,何敢强辩。去冬十月,臣与督臣亲赴潼关,麾兵围剿,设三伏以待贼。经一日一夜奋战,确实将逆贼全军击溃,死伤遍野,遗弃甲仗如山。闯贼及其重要党羽虽未就擒,但想来多半死于乱军之中。后因臣星夜率师勤王,不暇找获巨贼死尸,献首阙下,上慰君父之忧,下释京师臣民之疑,实为一大恨事。” “你知不知道逆贼渠魁均已漏网?” “臣率兵到了山西以后,闻有零星余贼逃入商洛山中。为着斩草除根,免遗后患,臣当即一面奏闻陛下,一面派副将贺人龙带兵折回潼关,向商洛山中认真搜剿。至于说渠贼均已漏网,臣实不知。” “哼哼,你还在做梦!”崇祯从御案上拿起来几份奏疏和塘报,扔给孙传庭,愤愤地说:“你看看,这就是你潼关大捷的结果!” 听说李自成等确已“漏网”,又看见皇上扔下几份文书,孙传庭又一阵心惊胆战。他手指颤栗地捡起文书,捧在手中,匆匆地浏览一下“引黄”,心中完全明白。他把一叠文书恭敬地递给立在一旁的太监,然后向皇上叩头说: “臣自勤王以来,虽然日夜奔波于畿辅与山东各地,无暇多探听余贼情况,但有的塘报,臣亦见到。以愚臣看来,倘若逆闯确实漏网,可忧者不在崤函山中,而在商洛山中。那一股进扰潼关与焚烧灵宝城关的残寇只是假借闯贼旗号,决非闯贼本人。倘若官军舍商洛而不顾,厚集兵力于崤函山中,恐怕上当不浅。” “你怎么知道在崤函山中的不是闯贼本人?” “闯贼倘若未死,定必潜伏起来,待机而动,决不会于残败之余,养息尚且不暇,而胆敢打出逆贼大旗,故意惹动官军追剿。” “可是别的残余为什么要打出逆贼旗号,惹动官军追剿?” “臣近来远离剿贼军中,不敢妄加推断。但臣与逆贼周旋三年,深知逆贼狡计甚多,常常以虚为实,以实为虚。揆情度理,在崤函山中打着闯贼旗号者决非闯贼本人。” “胡说!这股逆贼神出鬼没,连挫官军。看其用兵诡诈情形,必为闯贼本人无疑。且有人亲眼看见闯贼蓝衣毡帽,骑乌驳马立于大旗之下,更有何疑?” “虽然如此,愚臣仍不敢信其为真。” “地方奏报,证据确凿,汝说不可凭信,岂非当面欺哄君父,希图逃避罪责?” “臣束发受书,即以身许国。崇祯九年,蒙陛下付微臣以剿贼重任,臣无时不思竭尽犬马之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何敢面欺君父?” “汝身负剿贼重任,竟使全数渠贼漏网,尚不认罪,一味狡辩,实在可恶。汝既知报朕知遇之恩,何不将逆贼拿获,而遗君父西顾之忧?” “倘非连奉诏书,星夜勤王,臣定然四处搜索,不使一贼漏网。” “胡说!替我拿下!” 登时有两个锦衣力士把孙传庭从地上拖起,褫去衣冠,推了出去。洪承畴赶快跪下,连连叩头说: “陛下!孙传庭虽然有罪,恳陛下念他数年剿贼,不无微劳。虽奏报有欺饰之处,但闯逆在潼关全股瓦解,亦系的情,并无虚夸,恳陛下……” 崇祯不等他把话说完,冷笑一下,说:“卿不用替他求情。卿身任总督,亲临潼关督战,竟使元凶漏网,论法也不能辞其责。但朕念你功大过小,不予深究,反将东边重任交卿去办。望卿今后实心任事,不要像孙传庭一样,辜负朕之厚望。” 洪承畴又叩头说:“微臣受命剿贼,未能铲除逆氛,克竟全功,致闯贼目前死灰复燃,实在罪该万死。皇上不惟免予重谴,又使臣督师蓟、辽,拱卫神京。如此天恩高厚,使微臣常为之感激涕零。微臣敢不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然目前正当国家用人之际,孙传庭素娴韬略,亦习战阵,于疆吏中尚属有用之材。伏乞圣上息雷霆之怒,施雨露之恩,暂缓严罚,使其戴罪图功,不惟孙传庭将畏威怀德,力赎前愆,即三军将士亦必闻而感奋。”说毕,叩头不止,几乎叩出血来。 崇祯虽然很气孙传庭没有将李自成等擒斩,但也知道他是个有用之材。听了洪承畴的话,他沉默片刻,说道: “好吧,姑准卿奏,饶了他这一次。起去吧。”等洪承畴谢恩起去,崇祯向旁瞟一眼,吩咐说:“叫孙传庭回来!” 过了片刻,孙传庭又穿好衣冠,被太监带了进来,重新在离开御案大约一丈远的方砖地上跪下,身子俯得很低。崇祯望着他说: “孙传庭,朕姑念你平日尚肯实心任事,饶你这次作战不力之罪,仍着你总督河北、山东军务,以观后效。” 孙传庭叩头谢恩,仍然伏地不起。 “下去吧。”崇祯轻声说。 孙传庭又叩了头,爬起来低着头退了出去。尽管他的身体十分结实,年纪只有四十七岁,但当他步下丹墀时,却像老人一样,脚步不稳,几乎跌了一跤。 洪承畴又回答了皇帝几句问话,叩头退出。他是一个深通世故的老官僚,心中清楚,今日皇上之所以对孙传庭如此严责,一部分是孙传庭自己招的,一部分也是故意借他陛辞的时候,来个杀鸡吓猴,让他看点颜色。因此他本来还想对皇上提出一点小小的恳求,也不敢说出口来。他刚出皇极门,一个太监从里边追出,口传圣旨说皇上明日正午在平台赐宴,并谕文武百官于明日下午在朝阳门外为他饯行。他跪地听旨,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但是在他感激皇恩浩荡之余,心中反觉惴惴不安,仿佛预感到什么不幸在等待着他。他深知皇上恩威莫测,倘若他此去防备满洲无功,只能为皇上尽节,死在辽东,别想再回朝廷。而权衡一切,此去成功的希望实在微乎其微。 孙传庭回到公馆,觉得耳朵里嗡嗡响着,家人同他说话他也听不清楚。他不吃午饭,不许别人打搅他,独坐书房发闷。看看昨夜在朝笏上写的那些小字,叹了口气。 由于精神上受的打击太大,孙传庭回到保定驻节地,耳朵竟然聋了,请求辞官回籍。崇祯不信,命保定巡抚杨一俊就近察看真伪,据实奏闻。杨一俊回奏说孙传庭的耳聋是真。崇祯大怒,说他们朋比为奸,派锦衣旗校将他们一起逮捕进京,下到狱中。满朝人都知道孙传庭因耳聋下狱冤枉,却无人敢替他上疏申救。 到了四月中旬以后,朝廷得到确实消息,知道李自成从潼关南原突围后就潜伏在商洛丛山中,在豫西活动的只是高桂英和刘芳亮一支人马。虽然事实证明了孙传庭的推测是对的,但崇祯并不释放他,因为一则崇祯是个刚愎成性、从不承认错误的人,二则他很恨孙传庭不曾将李自成和所有重要的农民军领袖捕获或阵斩。自从知道了李自成在商洛山中的活动情况以后,他对国事更加忧愁,常常夜不成寐,脾气也变得更加暴躁。 五月下旬,又是崇祯的一个不眠之夜。 已经二更过后了,乾清宫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崇祯皇帝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们还没有睡。整个紫禁城也是静悄悄的,只是每隔一会儿从东西长街传过来打更的铜铃声,节奏均匀,声音柔和,一到日精门和月华门附近就格外放轻,分明是特别小心,生怕惊了“圣驾”。崇祯在乾清宫正殿的西暖阁省阅文书,时常对灯光凝神愁思,很少注意到乾清宫院外的断续铃声。一个宫女轻脚轻手地走到他的身旁,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夜深啦,请圣驾安歇吧。” 崇祯好像没听见,继续省阅文书。过了一阵,跪在地上的宫女又说了一遍。他仍然没有抬头,一边拿着朱笔在一封奏疏上批旨,一边小声说:“知道了。”他在奏疏上的批语也是这同样的三个字,好像他不是在回答宫女,而是在无意中念出来他的批语。宫女不敢再打扰他,从地上站起来,悄悄地退了出去。又过了一阵,甜食房的太监送来了一碗燕窝汤,由宫女捧到他的面前。他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把燕窝汤吃下去,随即离开御案,走出了乾清宫大殿。但是他没有马上去睡,在丹墀上漫步片刻,然后抬头仰视天象。天上一片蔚蓝,下弦月移近正南,星光灿烂,并无纤云。他读过灵台藏的秘抄本《观象玩占》和《流星撮要》等书,还看过刻本《天官星历》,所以能认出不少星星。他先找到紫微垣十五星,随后找到代表帝座的紫微星。大概是由于心理作用,他觉得紫微星有些发暗,而天一星的茫角很大,闪闪动摇。据那些关于占星术的书上说,这是天下兵乱的征象。看过星星,他的心头更加沉重,深深地叹一口气。几个宫女和太监垂手恭立近处,互相交换眼色,却没人敢去劝他就寝。 他缓步走下丹陛,在院中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一直走到乾清门。正在这时恰好一个刻漏房的太监抱着时辰牌走了进来。尽管从万历末年以来,宫中打更和报时都依靠从西洋传进来的自鸣钟,但是文华殿后边的刻漏房依然照旧工作。每交一个时辰,值班太监抱着一尺多长、四寸多宽的青地金字时辰牌送进乾清门,换下一个时辰牌带回文华殿,凡路上遇到的行人都得侧立让路,坐着的都得起立。崇祯正要转身往回走,忽然看见抱时辰牌的太监来到,便停住脚步问道: “什么时辰了?” 抱时辰牌的太监躬身回奏:“已经交子时了,皇爷。” 崇祯因为再有两个多时辰就得上早朝,早朝后还得带着皇后和田、袁二妃去南宫烧香,便决意赶快就寝。他走到乾清宫大殿背后披檐下的养德斋,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脱了衣服,上了御榻。可是过了一阵,他忽然想到还有许多重要的文书没有看,便重新披衣下床,吩咐一个宫女去把没有看过的一叠文书都拿到养德斋来。当重新开始省阅文书时,他叫服侍他的宫女和太监都去休息。值班的宫女们都退到对面的思政轩中坐地休息,不敢远离;太监们只留下两个人,其余都回到乾清门左右的值房去了。留下的这两个太监在养德斋的外间地上铺了两条厚褥子,上放貂囊,和衣睡在里边。 正看文书,他不由地又想到陕西方面。上月下旬,他连接陕西疆吏奏报,说是从去年冬天以来,李自成就在商洛山中收集残部,招兵买马,打造武器,积草屯粮,准备大举;并且赈济饥民,笼络民心,从事屯垦,似有长期据守商洛山中模样。他非常恨陕西地方文武大员的糊涂无用,竟敢长期不明“贼情”,养虎遗患。他已经把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和巡抚丁启睿严旨切责,命他们迅速调兵进剿。目前他们进剿的情形如何?能不能趁李自成羽毛未丰,一举将他扑灭?…… 崇祯想一阵,批阅一阵文书,眼睛渐渐地矇眬起来。他在梦中看见郑崇俭来的奏捷文书,心中十分高兴;又看见熊文灿的一封奏疏,是关于张献忠的,但奇怪,他总是看不明白。他把这封奏疏扔到案上,生气地说: “糊涂,张献忠是不是真心受抚?” 窗上已经现出微弱的青色曙光。从紫禁城外传过来隐约的断续鸡啼。御案上的宣德小香炉已经熄灭。一座制作精巧的西洋自鸣钟放在紧靠御榻的雕花嵌螺红木茶几上,正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突然,一个镀金小人儿用小锤在一个小吊钟上连续地敲了几下。几乎就在钟响的同时,从玄武门上传过来缓缓的更点声:先是报更的鼓声四下,跟着是报点的铜云板敲了三下,声音清远而略带苍凉。 一个太监乍然惊醒,赶快从貂囊中爬出来,蹑脚蹑手地去把珠帘揭开一点儿,向里边悄悄窥探,看见皇上俯在御案上轻轻打鼾,手中的象管朱笔落在一封文书上。他小心地把朱笔拾起来放在珊瑚笔架上,小声细气地叫道: “皇爷,请到御榻上休息!” 崇祯睁开眼睛。铜云板的余音若有若无,似乎在窗纱上轻轻震颤。他望望西洋自鸣钟,看见快到他平日起床拜天的时候,便吩咐传都人侍候梳洗。太监又躬身奏道: “皇爷,你又是通宵未眠,还是请圣驾到御榻上稍躺片刻吧!万岁为国事这样焦劳,常常废寝忘餐,圣体如何能支持得了?请到御榻上休息会儿吧!” “不要啰唆,快传都人们侍候梳洗!” 一声传呼,那些专门服侍皇上梳洗穿戴,以及侍候早朝的宫女和太监都进来了。有一个专门在早晨替皇上梳头的宫女,在乾清宫中俗称管家婆的,捧着一个剔红堆漆圆盒,里边放着铜镜、篦子和象牙梳子等物,第一个躬身走进了养德斋来。 梳洗罢,穿戴整齐,崇祯按照每日惯例到乾清宫大殿的前边拜天,然后,传免了皇后、妃嫔、太子和皇女们的请安,匆匆地吃了尚膳监送来的素点,便乘辇前去上朝,正式开始了他这一天的忙碌而烦恼的皇帝生活。 每次上朝,总是听到一些不顺心的和难以解决的问题,使他退朝后更加烦闷。今天上朝时候,户部臣详细面奏各处官军欠饷的情形很严重,每日催饷的文书不断飞来,急于星火,可是国库如洗,没法应付。另有几个科、道官请求对清兵焚掠残破的畿辅和山东各州、县赶快赈济,抚辑流亡,使劫余百姓得以早安生业。但军饷尚且没有着落,赈济款从何谈起!不到巳时,崇祯就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退朝。 为着今天要去南宫烧香,他三天来就素食斋戒。现在下朝回来,一面传旨皇后和田、袁二妃来乾清宫,一面又一次浑身沐浴。后妃们一来到,他就带着她们乘辇出了东华门。除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和一大群太监和宫女簇拥外,没有任何仪仗,尽可能不让外边的臣工知道。 恰在这时,文书房太监把几封十万火急的文书送到养心殿内司礼监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的值房中来。掌印太监王德化不在,由几个秉笔太监看了一下,一个个大惊失色。王承恩在这几位轮值的秉笔太监中名次最前,就由他拿着这几封火急文书追出东华门。 近几年,崇祯身上的变化实在很大。在他即位后最初几年,国家虽有内乱和外患,但大局尚未糜烂,他希望做一代“中兴英主”的信心很强,锐气很盛。那时他对于日蚀、星变、怪风、霪雨等等自然界不正常现象虽然也心中戒惧,却不像近几年来这样害怕。八九年前,有一个朝臣因旱涝成灾,上疏言事,批评朝政,措词过于激切。他很恼火,在上朝时训斥说:“尧有九年之涝,汤有七年之旱,并不闻尧与汤有何失德!”但是近几年,任何不正常的自然现象他都认为是五行灾异,也就是上天给他的警告和国家的不祥之兆,胆战心惊,彷徨不寐。在即位之初,他并不很迷信佛、道两教,倒是受了当时礼部尚书徐光启的影响,和天主教有些接近。近两三年来,他对于佛、道、鬼、神越来越迷信了。 还有二月初五,清兵正在山东时候,北京城发生了一次地震。虽然地震是常见的自然现象,明朝在北京地区已经发生过多次地震,毫不足奇。永乐年间是明朝国力鼎盛时期,短短的十八年中,南京震了六次,北京震了两次,而南京的五次地震都在永乐帝迁都之前。无奈从西汉以来,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就将地震同人事联系起来,而这种迷信思想深入人心,也深入崇祯的心。崇祯认为北京是大明帝国的首都,就在皇帝的脚下,从他登极至今就发生了两次较大地震,可不预兆他的江山不稳么?司礼监掌印太监经常据实转奏灵台太监观察到的星象和云气变异,十之八九都是不吉利的。这样就更增加了他的忧愁。尽管他口头上说他是“中兴英主”,心中却渐渐明白“中兴”无望,甚至常有可能亡国的预感。尤其是洪承畴和孙传庭费尽力气竟不能将李自成扑灭在潼关附近,国运在他的心中更加清楚。 他愈是觉得人事努力很难指望,愈是想靠神灵保佑国运。今年春天,他瞒着朝臣,命僧道录司暗中挑选了几十位佛、道两教的名德法师在南宫建醮。他还传旨召江西龙虎山张真人来京建醮,但因路途遥远,尚未赶到。从三月中旬以来,他时常忙里偷闲,带着周后和田、袁二妃,去南宫烧香祈祷。但是这样的事情如何能瞒住群臣?不免有一些言官上疏劝谏,请他不要迷信僧、道,做这种无益的事。他心中很痛苦,有时想着自己既是一位英明君主,自然不应该迷信僧、道、鬼、神,使得后世议论。可是他又想着国事日非,无术挽救,除非上天见怜,有什么法儿使国家转危为安,否极泰来?有一次他对自己说: “唉,建醮,建醮!这些言官怎知道朕的苦心!朕非昏庸之主,只是势不得已,向上天为民请命耳!” 后来又有一位言官上了一道奏本,措词比较率直,说南宫靠近太庙,每日钟、鼓、铙、钹之声聒耳,使祖宗为之不安。祖宗不安,何能祈福禳灾?崇祯没有生气,提起朱笔批道:“朕之苦心,但愿佛、天、祖宗知,不愿人知。”过了一夜,当这个奏本要发出宫时,他重新看看御批,自觉批语不雅,不似帝王的话,便涂了去,改批“留中”二字,不再发出。 过了四月以后,他因为事忙,一直再没有去南宫烧香。前几天他接到山西巡抚和布政使的联名奏疏,说山西某地天雨血,某地发生地震,倒塌了许多房屋,压死了不少人、畜。他非常震惊,心中说道:“前年元旦日蚀,今年京师和山西地震,又雨血,灾异如此,实在可怕。”又想道,西汉哀帝时发生日蚀和地震,大臣们对策上言,说这是不寻常的灾异,果然不久西汉就亡了。何况如今不仅日蚀、地震,天又雨血!想到这里,又想想当前大局,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根据皇历选择了一个宜于斋戒祈禳的日子和时刻,亲至南城烧香。择定了吉日良辰,他吩咐司礼监替他准备青词表文,并事先传谕在南城的僧、道们知道。 现在崇祯偕同周后、田妃、袁妃,分乘小辇,穿过文华殿西夹道,出了东华门,顺着护城河东边的青石御道向南走去。三个月来,北京城多风多沙,今日难得的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虽然今天已交五月下旬,但北京城的前半晌并不炎热,微微的南风清爽宜人。河岸上,一长排绿柳映水,柔丝摇曳。两只黄鹂在柳枝间穿来穿去,发出婉转柔和的叫声。护城河转弯处有一座用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四面槐柳簇拥,绿荫森森。几枝盛开的石榴花横在太湖石上,分外鲜红。从这里往西去,有一条松柏夹着的石板路,通往太庙的后角门;往南,不远处有一道红色高围墙,上覆黄色琉璃瓦,从红墙中露出巍峨的宫殿和高大的古松,并传出钟、磬和梵呗之声。护城河中水色湛清,微波上闪耀着金色的太阳,水底荡漾着三四片白色云影。崇祯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出过紫禁城,这时不由地心情一爽,眼睛里露出来一丝笑意。好像种种苦恼,都暂时从他的心上离开了。 三乘辇继续向南行去,过了片刻,来到了南宫的正门外边。 南宫的大部分都是英宗时代的建筑物。一百七十年来不断修缮、油漆、增建,十分美丽。南宫大门外有许多高大的白皮松,遮天蔽日。三乘黄色小辇在白皮松中间的汉白玉甬道上停住,早有一群高僧、道士和执事太监在道旁跪接。崇祯带着皇后和两位妃子缓步走上雕龙玉阶,进了宫门,在一片松树下盘桓一阵,然后走进南风门。这里有许多花木,并排有三座宝殿:中间的是龙德殿,左边的是崇仁殿,右边的是广智殿。他们在龙德殿休息一下,受了僧、道们的朝拜,吃了一杯茶,然后由执事僧、道和太监们在前引导,向内走去。正在这时,王承恩身穿没有补子的青素宫纱贴里,头戴用马尾编结的烟墩帽,上缀宝石、明珠,右手拿着一把专为遮太阳用的蓝绢洒金大撒扇,左手袖着十万火急的机密文书,匆匆地从紫禁城中赶来。他必须先向印公王德化禀明,才敢启奏皇上。可是王德化正引着皇上和娘娘们往里边走,他不好贸然赶去说话。他的心中很急,鬓边冒出豆子大的汗珠,只好在龙德殿旁徘徊,偷眼望着皇帝神色安闲地穿过飞虹牌楼,缓步踏上飞虹桥。 崇祯难得今天有一点闲情逸致,站在弓形的飞虹桥上,欣赏白玉栏杆和栏板上的精致雕刻,还指着那些刻得栩栩如生的水族动物叫皇后欣赏。一会儿,他率领后妃们走下桥,穿过戴鳌牌楼,向左右的天光、云影二亭望一眼,登上一座堆垒得十分玲珑的秀丽假山。山上有一个圆殿叫做乾运殿,东边是凌云亭,西边是御风亭。他在山上稍作盘桓,想着这山上的圆殿和亭子都是英宗复辟后添建的,那时虽有也先之患,经过土木之变,但国家的根子依然强固,全不似如今这样风雨飘摇。想到这里,不由地满怀怆然,无心再看景致,连乾运殿也懒得进去。 他同后妃们绕过乾运殿,下了秀丽山,来到佳丽门。全体僧道官和名德法师都在甬道的两旁跪接。崇祯和后妃们从他们中间穿过,走进佳丽门,踏上白玉雕龙台阶,进到永明殿中坐下。众僧躬身低头,双手合十,从永明殿的左边,众道士从右边,分向建醮的地方走去,连一点脚步声也不敢发出。过了片刻,从永明殿后边传过来钟声、鼓声、磬声、木鱼声、云板声、铜笛声等等,还有和尚道士的唪经声,组成了肃穆庄严的音乐合奏。王德化走到崇祯面前,躬身奏道: “皇爷,开醮了。” 崇祯没做声,立刻从龙椅上站起来,怀着虔敬的心情向外走去。周后、两位妃子、宫女们和太监们,肃静地跟在他的背后。永明殿的背后是一个小院,一色汉白玉铺地,有十几株合抱的苍松和翠柏,虬枝横空。其中有一株古松上缠绕着凌霄,在苍翠的松叶间点缀着鲜艳的红花。院子中间搭着一座高大的白绸经棚,旗幡飘飘;莲花宝座上供着檀香木雕刻的释迦如来佛像。棚外悬一黄缎横幅,上题:“敕建消灾、弭寇、护国、佑民、普度众生法会”。后妃们暂留在经棚外边。崇祯帝先进经棚,在释迦前上了香,焚了黄表,拜了四拜,跪在黄缎拜垫上默默祈祷,求佛祖大发慈悲,帮助他消灭各地“流贼”,降罚满洲,并且不要再降水、旱、蝗、疫诸灾,保佑他的国运昌隆。当默祷结束时他觉得还不够,又特别祝祷几句,求佛祖感化张献忠等洗心革面,实心投诚,并且使官军将漏网的李自成早日擒获,除掉朝廷后患。他求神心诚,禳灾情切,虽没出声,却禁不住喉咙哽塞,热泪满眶。祝祷毕,他站起来退到一旁,看着皇后和妃子们依次进来礼佛。 在崇祯跪佛前虔诚祝祷当儿,王德化留在经棚外边,恭立侍候。一个太监来到他的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宗主爷,王秉笔有事面禀。”他转过头去,看见王承恩神色不安地立在永明殿后,心中不禁一惊。他使个眼色不让王承恩来到经棚前边,自己赶快踮着脚尖儿走了过去,悄声问:“什么紧急大事?”王承恩行了礼,从袖中掏出文书递给他,小声说:“请宗主爷的示,这些十万火急的文书是否现在就奏明皇上?”王德化把几封文书匆匆一看,大惊失色。想了一下,他把文书交给王承恩,悄声吩咐说:“拿回宫去,此刻万不能让万岁知道。纵然天塌下来,也要等皇爷烧过香回到宫中,咱们再向他启奏。” 王承恩不敢说什么,悄悄走了。 从建有佛教法会的院落往北,绕过假山,穿过有雕栏的白玉小桥,又是一座圆殿,描金盘龙匾额上题着“环碧”二字。周围绿水环绕,花木繁茂,苍松数株,翠竹千竿。这是南宫最后和最幽静的地方,再往北几丈远便是覆盖着黄瓦的红色宫墙。道坛设在环碧殿中,叫做“敕建三清普临、降妖、伏魔、消灾、弭乱醮坛”。崇祯走进环碧殿,叩拜了玉皇大帝,焚了青词,照例默祷一阵,然后退出。皇后和两个妃子依次烧香出来。他们到永明殿中休息,吃了点心,起驾回紫禁城去。 当崇祯走进东华门时,恰有一个部僚正在会极门接本。忽然听见太监传呼:“圣驾回宫!”他慌忙躲入文华门内西值房,隔着窗隙窥探。崇祯一扫眼瞧见了他。转入文华殿西夹道以后,崇祯派一个小太监回来,用温和的口气嘱咐他出去后不要乱说。这时崇祯的心境十分平静,脾气变得十分好,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回到乾清宫,他刚刚换过衣服,端着茶碗喝了一口香茶,王承恩走到面前,躬身将几份文书放在御案上,胆怯地说: “启奏皇爷,张献忠又反了。” 崇祯的手猛一颤抖,茶碗落在御案上,溅湿了文书。他正要询问详情,不料王承恩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又小声说: “据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飞奏,陕西的局面也变了。” “怎么,张献忠入陕西了?”崇祯跳起来问。“官军何不堵截?” “不是,皇爷。是李自成在商洛山一带起事了。” 崇祯两眼发直,颓然坐进椅子里,过了好久才喃喃吐出半句话: “我早就担心……” 又过了一阵,他才稍微镇静,叫王承恩将几封火急奏本读给他听。当他听到熊文灿奏报说已命左良玉、罗岱等率楚、豫官军“追剿”张献忠,正候捷报,他摇摇头,用鼻孔冷笑一声,对王承恩说: “给熊文灿这个该死的老东西下一道严旨切责,叫他戴罪视事,以观后效。倘若不能将献贼剿除,加重论罪!” “遵旨!” “郑崇俭的本上怎么说?快念!” 郑崇俭除奏报李自成重新树起大旗之外,也奏报农民军中疾疫流行,李自成和刘宗敏等重要“渠魁”都卧病不起。他还奏称他已经“亲赴武关,督军进剿,不难将逆贼一网打尽”。崇祯听毕,仿佛看见了新的希望,点点头,又对王承恩说: “替朕拟旨,着郑崇俭迅速进剿,不得迟误!” 商洛壮歌 第一章 崇祯十二年中元节。 早晨,商洛山地区天色阴暗,浓云密布,山山岭岭都被乌云遮住。高夫人带着老营总管任继荣和一群男女亲兵骑马出寨,来到一个交叉路口,替先闯王高迎祥和起义以来无数的阵亡将士焚化阡纸。南边,隔着两座小山,顺风传来了一阵阵沸腾人声。高夫人心中明白:这是麻涧方面的义军和老百姓正在连夜加高寨墙,挖掘陷阱,布置鹿角和各种障碍,已经忙了通宵。她正在侧耳细听,忽然从附近的山村中传来锵锵的锣声和苍哑的叫喊声,而麻涧方面也隐约地有锣声传来。这是遵照闯王的命令,各处山寨和村落今早都得鸣锣晓谕:官军进犯,决难得逞,众百姓务须各安生业,照旧耕耘,莫信谣言,严防奸细。高夫人眼望着磐石上燃烧的一大堆阡纸,耳听着远远近近的人声和锣声,心中说: “大战又快开始啦!” 在高夫人从崤函山区来到商洛山中同李自成会师之前,闯王得知张献忠在谷城起义的确实消息,他为着实践曾经对献忠说出的诺言,不顾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毅然树起大旗,牵制官军不能全力对付献忠。崇祯十分着慌,严旨切责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和陕西巡抚丁启睿“未能将余贼剿除净尽,酿成大患”;命他们迅速向商洛山中进兵,“务将李自成一股一举扑灭,不得稍有贻误!”郑崇俭和丁启睿不敢拖延,调集了陕西各镇官兵,将商洛山四面包围。他们知道李自成手下的将士多数染病,自成本人也病倒了,认为是官军“扫荡”商洛山的大好时机,遂于六月上旬急急忙忙指挥三路人马进犯,而把主力放在武关一路。高夫人在病榻前接受闯王吩咐,亲自到白羊店,鼓励将士,帮助刘芳亮部署迎敌。多亏义军上下齐心,个个奋勇死战,加上穷苦百姓帮助,使从武关向北进犯的官军主力在桃花铺和白羊店之间中了埋伏,损失很重,仓皇败退。同时,从商州西犯的一路被挡在马兰峪的前边,寸步难进,而从蓝田南犯的一路也没法攻下石门谷。这两路官军都白折了人马,扫兴地退了回去。经过这次教训之后,官军比较小心了,重新调集大军,人数比六月初增加几倍。眼看着一场众寡悬殊的大战迫在眉睫,又加上商洛山中有些山寨不稳,同官军暗中勾结,高夫人如何能心情轻松?她晚上帮助闯王筹划军事,白天为部署迎敌的事骑马到各处奔跑,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她侥幸不曾染病,近来却显然清瘦多了。 一大堆阡纸在磐石上继续燃烧。两个亲兵用树枝慢慢地抖开纸堆,使阡纸着得较快。纸灰随风飞向奔涌的云雾中去。过了一阵,高夫人抬起头来,向左右的将士们说: “自从起义以来,咱们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英雄好汉。这笔血仇一天不报,死的人就不能瞑目黄泉,活着的也寝食难安。高闯王死去整整三周年,咱们该好生祭奠祭奠。要是这一回打个大胜仗,杀死几千几百官兵将士,就算是咱们在阵上拿敌人活祭高闯王!”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饱含着痛苦和激动的感情,深深地感动了左右将士。任继荣说: “夫人,你放心。近几天弟兄们都在念叨着高闯王三周年到了,该用官军的人头好生祭一祭。咱们有这样好的士气,必能杀败官军,让高闯王在九泉下高兴高兴。” 高夫人望着他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她自己也深信义军的士气不错,必能以少胜众。她吩咐一个亲兵把一捆阡纸送到两里外李鸿恩的坟前焚化,便准备同众人上马,前往麻涧。当她的右手刚搭上马鞍时,忽然听见有人骑着马向这里奔来,蹄声很急。她迟疑一下,随即从鞍上抽回右手,转过头来,朝着南边的山路张望,心中疑问:“为什么这马跑得这般急?是从白羊店来的么?”不过片刻,一个小校带着两名弟兄骑着三匹浑身汗湿的战马从奔涌的云雾中出现,来到离她几丈远的地方。那小校一看见她和老营总管就赶快同亲兵们勒住战马,跳了下来。高夫人看见那小校是刘芳亮手下的一名亲信小头目,没等小校开口,抢先问道: “刘将爷差你来老营有什么急事?是不是武关方面的官军已经开始进犯了?” 小校回答说:“启禀夫人,官军已经摆好了进犯架势,只是还没动手。刘将爷差我来老营向夫人和闯王禀报:据昨晚老百姓暗送的消息和我们的探子禀报,得知确实消息,武关昨天又到了两千官军,桃花铺也到了一千多人,两处官军已经有七千多人,一两天内还会有大队官军开到。消息还说,郑崇俭一两天内就要来桃花铺,亲自督率官军进犯。如今桃花铺寨内已经替他收拾好行辕,等他来住,官军在武关和桃花铺放出风声,吹他们要在七月底以前扫荡商洛山,活捉咱们闯王爷和总哨刘爷等几位大将,也有夫人在内。这班王八蛋打仗不见得,吹牛造谣倒有一手!” 高夫人笑着问:“也要捉我?” “是的,夫人。六月初那一仗他们吃了亏,到处传说你不但智谋过人,还说你十八般武艺样样出众,所以这次非把你捉到不可。” 高夫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哟!真没想到,像我这么一个平常的女流之辈,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杀敌,倒被他们吹嘘成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越说越玄虚,将来还要说我会呼风唤雨哩!” 小校又笑嘻嘻地说:“夫人,郑崇俭出的捉拿赏格上还有你的名字哩。” “啊,又悬了赏格?” 小校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双手递给高夫人,说:“你看,这是咱们的探子昨日黄昏从桃花铺的寨门外揭下来的一张告示,后边写着许多赏格。” 高夫人接住告示,望了一眼便交给任继荣,要总管念给她听。那告示上说:“本辕不日即亲麾大军进剿,将残贼一鼓荡平。大军到处,秋毫无犯。凡我商洛山中百姓,莫非皇帝赤子。特谕尔等,务须各安生业,勿用惊窜逃避。过去即令供贼驱使,胁从为恶,本辕姑念其既属愚昧无知,亦由势非得已,概不深究,以示我皇上天覆地载之恩。其有豪杰之士,乘机杀贼自效,本辕论功行赏,一视同仁。倘有冥顽不灵,甘心从贼,罔恤国法,大兵到时,胆敢负隅相抗或随贼流窜,一经拿获,立置重典,全家籍没,邻里亲族连坐。”这告示的后边果然悬赏捉拿李自成和他手下的重要将领,而高夫人的名字也开列在内。总管念过以后,哈哈一笑,说: “夫人,果然有你的名字,还写着三千两银子的赏格哩!” 高夫人也笑起来,望着小校问:“你们刘将爷还有别的事要向闯王禀报么?” 小校回答说:“我家将爷还说,官兵大举进犯只是几天内的事,龙驹寨的官军也增加了两三千人,请闯王和夫人千万不可大意。” 高夫人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到老营去当面向闯王禀报,也许他还要问一问别的情况。你在老营吃了饭,休息休息再回白羊店。”她又向总管说:“中军不在老营,双喜和张鼐这两个孩子也都不在闯王身边。你拿着郑崇俭的这张告示快回老营吧,不用跟我去麻涧了。闯王的身子还很虚弱。我不在老营时候,他要是想骑马出寨,你千万设法劝阻。” 任继荣答应一声,就同刘芳亮派来的小校腾身上马,奔向老营而去。人和马的影子眨眼间在云雾中消失,只听见渐远渐弱的马蹄声音。 高夫人抬头望望,只看见汹涌奔腾的乌云比刚才似乎更浓、更重,铺天盖地,从面前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这天色,增加了高夫人心上的沉重。她走向玉花骢,对亲兵们说:“上马!”转眼之间,十几个男女亲兵都跳上战马,准备出发。张材担心马上会有恶风暴雨,而大家都没携带防雨的东西,别人淋雨不打紧,高夫人近两月来操劳过度,比往日清瘦许多,淋了雨准会害病。他勒紧马缰,望着高夫人,迟疑地问: “这天……恐怕有猛雨吧?” 慧英也问:“夫人,我赶快回寨中去替你取一件油布斗篷吧?” 高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不用耽误时间!如今军情很紧,别说下雨,下刀子也挡不住咱们办事。” 她首先勒转马头朝南,正要扬鞭出发,忽然听见从东边传过来几匹马的紧急蹄声,迅速临近。她便勒转马头朝东,向云雾中注目等候。片刻之间,四个骑马的人出现在二十丈以外的云雾中,为首的大个子青年将领是刘体纯。他原是帮袁宗第镇守马兰峪,对付商州官军,做老营的东面屏障,近来宗第病倒了,这一副重担子就挑在他的肩上。高夫人一望见他,知道他现在亲自来老营必定有重要军情禀报,便把镫子轻轻一磕,迎了上去。 两匹高大的战马相离不到两丈远,停止在山路上。乌云傍着马头奔流,在人的左右和头顶飞卷。高夫人问道: “二虎,你是从马兰峪来的?” “是的,嫂子。你要往哪儿去?” “我要到麻涧去,看看那里的寨墙能不能今日完工。”她勒马迎上几步,等到她的玉花骢同刘体纯的黄骠马两头相交,停到一起,她又小声问:“你来有什么急事?” 刘体纯小声说:“五更前我得到商州消息,知道郑崇俭派一位监军御史昨日从武关来到商州城内,连夜与巡抚丁启睿召集游击以上将官开紧急会议,重新商定进兵方略。会议关防极严,一时探不出他们如何计议。如今商州已有五千官兵,据说还有大批官兵将于今明两日开到。粮草运往武关的很多,担子挑,牲口驮,日夜不绝。官军扬言要在月底以前杀进商洛山,昨日又在城里城外,到处张贴告示,悬出赏格要捉拿闯王和捷轩哥等几位大将。”他笑一笑,又说:“嫂子,你也在榜上有名哩。” 高夫人也笑了笑,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刘体纯又挥退左右亲兵,探身低声说:“咱们安置在城里的坐探,从抚台行辕中探得机密消息,十分重要,果不出你同闯王所料……” “你说的是宋家寨同官军勾起手了?” “听说双方正在暗中商谈。宋文富这王八蛋想要官做,丁启睿这货想要官军假道宋家寨,一旦大战开始时偷袭我们老营。” “这消息可靠么?” “这消息是从抚台行辕中一个师爷口中说出来的,一定可靠。还有人说:这几天宋家寨有人进抚台行辕找一位刘赞画,十分机密。这位姓刘的是丁启睿的心腹幕僚,亲自去过宋家寨两趟,都是夜里去,夜里回。” 高夫人的两道细长的剑眉轻轻耸动,心中琢磨着敌人的阴谋活动,然后慢慢地说:“敌人这一手真是厉害。幸而我们早就算到他们会有这步棋,已经做了防备。在两个月前那次官军进犯时,虽说宋文富兄弟坐山观虎斗,可是咱们已经断定他们是在等时机,观风向,迟早会撕破笑脸,露出满嘴獠牙,同咱们刀兵相见。如今,他们果然要动手了。本来么,道理是明摆着的,大家心中都有数。尽管他们近几年也吃过官兵的亏,也长了些见识,他们毕竟是豪门巨富,同官府血肉相连。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宋家寨不同官军串通一气动手才是怪事。别说是宋家寨,商洛山周围的山寨哪个不是同咱们为敌的?商洛山中的几个大的山寨,要不是咱们杀了很多人,连寨墙也给拆平了,一旦官军进犯,还能不从内里动手么?” 刘体纯说:“嫂子说的是。咱们在商洛山中驻扎了快十个月,打开了许多山寨,狠狠地惩治了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土豪、富家大户。这些给咱们惩治了的人家,自然咬牙切齿,恨死咱们。听说那班逃到商州城里的土豪老财都等着跟在官军后边回家来,连逃到西安去的大头子也有几个跟着巡抚来到商州的,打算一旦官军扫荡了商洛山,他们就回乡修坟祭祖,协助官府清乡。你看,这班王八蛋想得多美,好像官军注定会打赢咱们!” “既然他们把赌注押在这一宝上,那就揭开宝盖子让他们看看。二虎,你还有别的事情要禀报么?” 刘体纯沉吟一下,特别放低声音说:“嫂子,看来射虎口干系重大,可不知王吉元是不是十分可靠。” “你放心,他很可靠。” 体纯仍不放心,口气和婉地说:“但愿他真可靠。去年冬天,他从张敬轩那里来,一直没有在我手下待过,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不多。我只知道他是河南邓州人,在敬轩那里混的日子也不久。春天他犯过咱们的军律,差点儿被闯王斩了。他同咱们老八队素无渊源,相处日浅。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眼下这种局面,非同平日。万一他心怀不满,看见官军势大,经不起威迫利诱,给官军收买过去,岂不坏了大事?” 高夫人含笑回答说:“虽是吉元来咱们这里的日子浅,却是秉性诚实,不是那种心怀二意、朝三暮四的人。春天受了重责之后,他口服心服,毫无怨言,不管派他做什么事,他都是忠心耿耿。如今派他把守射虎口十分相宜,你放心,绝无差错。” “嫂子,近一两天来闯王哥的身子又好些么?” “又好了些,只是还不能骑马出寨。你快去老营当面向他禀报吧,他正在等候商州那边的消息哩。虽说汉举病了,可是有你在马兰峪,他很放心。这一回,就看你独当一面立大功啦。” 刘体纯说:“马兰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管来多少官军,只要射虎口不丢掉,马兰峪万无一失。” 高夫人和刘体纯各带着自己的亲兵分头而去。走不到半里远,她听到刘体纯一群人的马蹄声已进寨门,而同时又有急匆匆的马蹄声从东北奔来,离寨门已很近了。她勒住马侧耳倾听,在心中问道:“这是谁?又来禀报什么紧急军情?”她想着闯王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军情这般紧,事情这般忙,近几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考虑着如何打退官军的进犯,多叫人替他的身体担心!她又抬头望一望老营山寨,山寨和整个山头仍然被浓重的乌云笼罩。 从东北奔来的马蹄声到寨门口了,跟着从云雾中传过来几句熟悉的说话声。高夫人听出来这是王吉元手下的一名心腹亲兵陈玉和同守寨门的弟兄们大声打招呼。由于王吉元不敢随便离开射虎口,这人经常被派到老营来替吉元禀报军情和请示机宜。他曾在老营住过,同老营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老营来就像是回家一样。高夫人因听见陈玉和的声音,重新琢磨着刘体纯刚才对王吉元疑心的话,暗自问道: “难道吉元这人会不可靠么?” 她策马向麻涧走去,却心中放不下王吉元把守射虎口的事。尽管高夫人同闯王、刘宗敏和李过都相信这小伙子忠实牢靠,然而刘二虎平日遇事十分机警,闯王常称赞他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儿,如今他担任防守马兰峪(射虎口在它的侧后方)的主将,这就使她不能不在马上将二虎的话重新考虑。想了一阵,她还是坚信王吉元十分可靠。但是她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将领们纷纷病倒,闯王何至于派王吉元这样经验不足的小校担起来这样重担! 离麻涧愈来愈近了。虽然峰回路转,林木茂密,加上云雾满山满谷,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嘈杂的人声、伐木声、铁器和石头的碰击声,听得很清。又过片刻,高夫人来到了麻涧寨外。由于她平日待人和气,关心弟兄们和穷百姓,所以正在修寨和布置障碍的义军和老百姓一见她来到,纷纷同她打招呼,围着她打听战事消息。人们很关心闯王的身体,问他能不能骑马领兵打仗。高夫人为要安定人心,笑着回答说:“能,能。他昨儿已经瞒着我出老营寨外,在校场试马了哩。”人们听到闯王能够骑马出老营山寨,大为哄动。高夫人察看了增高的寨墙,新添的各种障碍,对大家说了些慰问和鼓励的话,便走进麻涧街里。她多么希望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闯王能骑马出来一趟,鼓舞士气!但是她害怕闯王会劳复,所以近几天总是尽力阻止闯王骑马。现在她在心中祝祷: “唉,闯王,你赶快复原吧!打仗时候,你纵然不能够像往日那样冲杀在前,只要将士们看见你立马阵后,也会勇气百倍!” 李自成害了两个多月的病,一度十分危险,甚至外边谣传他已经死去。虽然近来他的身体已经日见好转,却仍然虚弱得很。大将中,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李过和袁宗第都在病中。田见秀和高一功都是病刚好又劳复的,病情特别沉重。在目前这样时候,李自成多么想看看宗敏等几位亲密大将!他有时在夜间梦见他们,却没有机会见面。骑着战马奔驰,多少年来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现在他常常为长久不骑马急得难耐。有几次他说要骑马试试,哪怕是只骑一小会儿也好,不但高夫人和医生不肯同意,连左右的亲兵们也纷纷劝阻。常在黎明时候,他从床上下来,手拄长剑,走出卧房,望着皓月疏星同山头上的淡淡晨光融和,听着远近鸡啼马嘶,心情不免激动。他看看宝剑,一道寒光逼人想舞,却感到手脚仍然无力,只好立一阵退回屋内。 现在,他趁着高夫人和尚神仙不在身边,拖着仍然软弱的双腿走到老营大门外,叫亲兵将乌龙驹牵到面前。他一看心爱的战马就眼睛里焕发着兴奋的光芒,含着亲切的微笑,抚摩着乌龙驹的十分光泽的深灰旋毛。乌龙驹激动地用嘴头触一触他的肩膀,踏着蹄子,喷着鼻子,对他十分亲热。过了一阵,它忽然转过头,凝望山下,扬起尾巴,耸起修剪得整齐的鬃毛,仿佛有所感慨和抱怨,萧萧长嘶。闯王用爱抚的眼光欣赏着乌龙驹的雄骏姿态,等到它停止嘶鸣,在它的背上轻轻拍两下,对站在旁边的亲兵们笑着说: “瞧瞧,它已经闲得发急啦!” 正在这时,任继荣带着刘芳亮的亲信小校来到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上房,听了从白羊店来的小校禀报军情,然后又询问了那些染病将士们的情形。因为刘体纯已经来到,他便命小校退出休息。刘体纯坐下以后,没有先禀军情,却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笑嘻嘻地递给闯王,说: “李哥,这点东西昨天晚上才弄到,真不容易!” 闯王接住纸包,捏一捏,心中明白,并不打开,问道: “这东西,怎么弄到手的?” 体纯说:“我命咱们在商州城内的坐探,务须买到几两上好的人参。费了不少力气,才买到二两,你久病虚弱,如今快好啦,用人参炖母鸡汤,好生养一养,就会完全好啦。” 闯王将纸包交给任继荣,说:“总管,你赶快将这点参分送给几位害病的将领,让大家放在鸡汤中炖着喝。我已经好啦,一点也不留。”他又笑着对体纯说:“二虎,你能够操心买到这点参,咱们正需要,好,好。将领们久病虚弱,要是再多几两,就更好啦!” 任继荣和刘体纯几乎同时说:“可是……” 闯王用坚决的口气对继荣说:“拿去分了,我一钱也不留!” 刘体纯急忙说:“闯王,你身体赶快复原了好指挥打仗嘛!” 自成说:“打仗,哼,从来都不是只靠我一个人!” 任继荣和刘体纯听他的口气十分严肃,不敢再说别的话。闯王接着说: “二虎,快说说你那里的情况吧。” 当刘体纯开始向闯王禀报商州方面的军情时,任继荣拿着人参出去了。他刚把人参分作几包,派人分送几位正在害病的大将,恰好王吉元的亲兵陈玉和走进老营大门。 陈玉和知道刘体纯正在上房同闯王说话,不敢造次,请别人替他传禀,就把吉元的一封密书交给总管,站在前院里同老营的亲兵们小声说着闲话等候。 闯王从任继荣的手中接到密书,拆开一看,将密书递给体纯,胸有成竹地笑一笑,说: “咱们的对手果然要走这步棋!” 闯王立刻命亲兵把陈玉和叫来面前,详细问明了宋家寨的动静,然后吩咐说: “玉和,你回去告诉吉元:丁启睿这王八蛋知道从正面进犯困难万分,很想借宋家寨这条路。你们要将计就计,打鬼就鬼。” 陈玉和说:“还有一件事要启禀闯王。昨儿下午,宋寨主的大管家派人来问:宋府上想派人牵牲口去接马三婆替大少爷下神看病,目前军情吃紧,不知是不是可以放行。” “吉元怎么说?” “他说这事他不敢做主,须要请示老营。” “嗯,很好。你回去告诉吉元,要他马上派人去见宋寨主,就说我李闯王已经下令:只要是宋寨主有重要事派人进出射虎口,一律放行。” 陈玉和吃惊地睁大眼睛,说:“闯王!这样怕会……” 闯王截住说:“怕什么?你告诉吉元说,给宋寨主一个面子。不过,有什么人进出射虎口,叫吉元立刻派人来老营禀报。一到晚上,别说是人,就是一条狗也不许放行。” “是,闯王!”陈玉和立刻退出。 李自成随手从桌上拿起来郑崇俭的那张告示,撕碎,投到地上,笑了一笑,然后听刘体纯禀报军情。他对于商州周围敌军的兵营位置,每个营寨中的驻军人数,马匹多少,欠饷几个月,将官姓名,以及他们的秉性脾气,都详细询问,与过去所得到的禀报互相验证。刘体纯除禀报了官军的情况外,也把细作们在商州打听到的关于宋家寨的消息和商洛山中有人打算响应官军的消息作为两个重要问题禀报。闯王听完,把刚才从刘芳亮那里来的消息也告诉体纯。虽然他对官军意图了如指掌,但是像平日同亲信将领们在一起商议军事的情形一样,他不肯先说出自己的意见,望着体纯说: “二虎,你今天亲自来老营很好,我正想跟你商议商议。据你看,郑崇俭和丁启睿怀的是什么鬼胎?” 刘体纯回答说:“闯王,十天以前,你在病床上估计敌人要下的几着棋,如今都应验了。如今很清楚:第一,敌人要把大部分精兵放在南路,沿着武关大道猛攻,使咱们不得不抽调马兰峪和老营的人马驰援白羊店;第二,蓝田的官兵向南进犯,使咱们既要顾南,又要顾北,不敢从石门谷调回人马;第三,丁启睿亲率商州的官军出动,陈兵马兰峪前,使我们只好把剩下来守卫老营的一点兵力也调到马兰峪去;第四,他们在龙驹寨也增了兵,使我们担心白羊店的后路被截断,又得分兵防备;还有第五,他们想逼着咱们几处分兵,几处着眼,给咱们一个冷不防,假道宋家寨进犯咱们的老营。……” 闯王插言说:“他们想的这着棋最狠。” 体纯接着说:“他们想,这一下子就打中咱们的要害,使咱们完蛋。” 闯王连连点头,笑着说:“对,对,这就是他们正在打的如意算盘!兵法上说:‘备多则兵分,兵分则力弱。’目前咱们能够上阵的战将和弟兄本来就很少,他们还想逼着咱们把人马几下里铺开,好叫他们有隙可乘。咱们偏不上当,偏不把兵力分散。正因为咱们的人马太少,咱们才更需要把能够使用的兵力都合在一起,狠狠地给他们一点厉害!尽管敌人在人数上比咱们多五六倍,分成几路进犯,我们也要把商洛山守得像铁桶一般,使敌人不能得逞。如今病号这样多,咱们行动很不便,能够往哪儿去?再说,快秋收了。无论如何,我们要在商洛山中坚守到秋收以后。” 体纯说:“咱们的将士多病,能上阵的人手很少,这一层我不担心。商洛山各处地势险固,易守难攻。这是咱们先占地利。咱们的将士,不管新的老的,都是上下一心,一提到杀官军就勇气百倍。穷百姓看见咱们真心实意地打富济贫,剿兵安民,心都向着咱们。这是咱们得人和。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三条咱们就占了两条。至于天时,咱们同官军都是一样。既然咱们占了地利,又占了人和,这商洛山就不会轻易失去。可是李哥,我也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闯王忙问:“哪两件?” 体纯见闯王的两个亲兵都已经退到院里,便小声说道:“第一件我不放心的是射虎口。就为这一件,我今早才亲自奔回老营见你,避免派别人传话不好。闯王,我知道你叫王吉元守射虎口的用意,可是万一吉元不是十二分可靠,卖了射虎口,咱们可就要吃大亏啦。依我猜想,敌人既然想从宋家寨假道,他们决不会没想到射虎口十分险要,离老营又近,万难攻取。看起来,他们准是想勾引王吉元献出射虎口。只要王吉元的心一动,丁启睿和宋文富都会出大价钱。” 李自成含笑点头,又问:“你第二件不放心的是什么?” 体纯回答说:“第二件不放心的是石门谷。那些杆子好坏不齐,原来有一两千人,后来散了一些。我担心在目前节骨眼上,万一这些杆子们起了二心,石门谷落入官军之手,咱们就这么多一点兵力,岂不两头着慌,首尾不能相救?” 闯王轻轻点头,沉默不语,心里说:“二虎也担心这个地方!” 一个月前,黑虎星因为看见闯王手下的将士十停病了七停,怕不能应付官军来犯,招来了这些杆子,协守蓝田一路。李自成原想着等瘟疫过后,再将这一支乱糟糟的杆子队伍整顿一下,好的留下,不好的遣散,没想到半月前黑虎星因母亲病重,告假回镇安去了,而比较老成的一两个杆子首领也病了。 刘体纯见闯王在想心思,说道:“李哥,咱们既然使用这些新收编的杆子把守北边大门,黑虎星又不在,咱们得暗中防备一手才是。我想,越是南路和中路军情紧急,咱们越是对北路不能够粗心大意。杆子,跟咱们不连心啊!” 闯王说:“二虎,你想得周到。当时,我答应收编这些杆子,实是万不得已。我同各地草贼土寇打了多年交道,经过的事情还少?在各地的杆子中,有的人原来就不是好百姓,流痞无赖出身,他们拉了杆子就为的贪图快活,奸淫烧杀,苦害善良百姓;有的原来也是好百姓,被迫当杆子或随了杆子,像泡到染缸里一样,染坏了,可是泡得不久的还能够回头向善;还有一种人苦大仇深,为人正派,因为没有别的路走才拉了杆子,只要有人引上正路,就能够得到正果。黑虎星招来的这些杆子也是这样。前几天听说众家杆子弟兄在石门谷一带不守军纪,骚扰百姓,我只得差李友率领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去,明的是帮他们抵御蓝田官军,暗里实想压一压邪气。不过李友这个人,脾气暴,眼里容不得灰星,遇事不会三思而行。我很担心他在那群杆子头领中处事生硬,弄出纰漏。如今我实在抽不出另外的人,只好再等一两天瞧瞧。只要李友听我的话,心眼儿放活一点,暂时莫要同杆子闹崩,等到黑虎星回来就好啦。” 刘体纯想了一下,也觉得目前闯王除李友外确实无人可派,轻轻啧了一声,说:“大战快起了,但愿黑虎星能赶在这两三天以内回来。闯王,射虎口会出纰漏不会?” 闯王笑着说:“你放心。吉元决不会出卖咱们。” 体纯沉吟说:“我刚才问过嫂子,她也说吉元很可靠。既然你们都说他决不会有二心,我守马兰峪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停一停,他又不放心地问:“闯王,倘若宋家寨答应官军假道,情况就大不同了,吉元一个人只带领两百名弟兄在射虎口能守得住么?” 闯王说:“倘若宋家寨答应官军假道,我就派老营人马增援射虎口,决不让官军一兵一骑进来。不过,宋家寨肯不肯答应官军假道,到目前还没定局。前几年,官军从宋家寨经过,奸淫抢劫,很不像话。直到今天,宋家寨的人们提到官军就骂。他们这班土豪大户,天生的跟咱们义军势不两立。如今他们见官军势大,咱们处境危急,自然要同咱们撕破笑脸,同官军暗中勾手,狼狈为恶。他们巴不得官军得势,把咱们斩尽杀绝,至少把咱们赶出商洛山,使这方圆几百里地面仍旧是他们的一统天下!可是他们肯答应官军假道么?我看未必。你说?” “你看得很是。宋家寨如今是又想吃泥鳅,又怕青泥糊眼。不过,闯王,为防万一,咱们得准备两手。” “是要准备两手。即令宋家寨不许官军假道,单独出兵,我们也不要大意。” 李自成同刘体纯谈了一阵,又一起去看看李过的病。吃过早饭,体纯走了。 因为战事迫在眉睫,李自成不肯躺下休息,又去巡视了一段寨墙,看看滚木礌石准备得够不够。随即弯腰走进一座箭楼,察看里边准备的弓弩、利箭、火药、铳炮之类的防御兵器。出了箭楼,他抬头望望天色。虽然没有风,乌云却仍然迅速地向东南奔流。有的地方露出来一线青天,忽开忽合;附近,熊耳山的双峰也偶尔从云海中露出来峥嵘雄姿。他心中遗憾地说:“老百姓正需要一场透墒雨,这雨又下不成了!”本来就病后虚弱,又加上昨夜睡眠不多,此刻感到浑身酸困,头脑昏沉,两个太阳穴还有点疼痛。他走回老营,躺在床上休息。李双喜和张鼐都奉命去察看各处险要山口的防御部署,尚未回来。李强很害怕他会劳复,站在床头问道: “我去请尚神仙来替你看看病吧?” “别大惊小怪的,让我睡一阵就好啦。有什么军情急事,立即叫醒我。” 闯王睡得并不踏实,在梦中还不停地骑着乌龙驹指挥将士们向官军冲杀,有时也同着几位大将立马山岗上观看敌阵,商议如何进攻。后来他觉得很困倦,正在马上打盹,忽然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他一惊,矇眬地听见有人小声说:“还好,没有发烧。”他一乍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是高夫人立在床前,便说道: “啊,你已经回来了!” 今天清早,高夫人进麻涧以后,首先去看袁宗第。她一进大门就被袁宗第的妻子白氏和两个亲信小将迎接着,带进上房。袁宗第一看见高夫人,就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示意叫老婆扶他。高夫人赶快说:“莫起来!莫起来!”三步两步走到床前,又说:“你躺着吧,我这个做嫂子的又不是外人!”她随即向背后吩咐:“替我搬一个凳子来!”立时,一把椅子搬来了,摆在离病床不足三尺远的地方。宗第等她坐下以后,问道: “嫂子,你这么早来麻涧,有什么要紧事儿?” 高夫人笑着说:“我天天都是老鸹叫就起床,没有要紧事就不可以一清早来麻涧?” 宗第在枕头上摇摇头,说:“不,目前军情紧急,你一定是有事来的!” 高夫人又笑着说:“你放心养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李哥要我来看看你跟玉峰的病,也看看麻涧的寨墙能不能今天完工。还有,你李哥打算在今天或是明天,接你和玉峰回老营寨中去住,要我问一问你们的意思。” “为什么要接我们回老营寨中?” “老神仙住在老营寨内。你们搬回老营寨中,治病会方便得多。” 袁宗第猜想到闯王要他和田见秀搬回老营寨内的真正用意,沉默一阵,心中不免感到难过,悄声问道: “嫂子,你不用瞒我。要我同玉峰搬回老营寨中,是不是作万一准备?” 高夫人笑着连连摇头,说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袁宗第是跟随李自成起义多年的亲密伙伴,对于自成的用兵十分熟悉。自成是那种胆大心细的人,遇着情况复杂时候,往往通宵不眠,研究万全之策,不但思虑着如何打胜仗,也思虑着万一打败了怎么办。去年在潼关南原战败之后,他越发谨慎了。袁宗第对眼下局势的严重情形,大体清楚。他猜出来自成要他和田见秀搬回老营寨内,固然也有治病方便的意思,但是更重要的用意是准备万一情况坏到不可收拾时,好带着他们突围。他没有把闯王的这个意思点破,提醒高夫人说: “嫂子,玉峰原是住在老营寨中的,我的家眷也住在老营寨中。春天,为着这麻涧十分重要,才让玉峰来到麻涧坐镇,我的家眷也搬来了。难道如今这麻涧就不需要人坐镇么?再说,眼下谣言纷纷,人心惶惶,倘若把我同玉峰接回老营,岂不引起人们的胡乱猜疑?” 高夫人回答说:“我跟闯王也想到这一层,所以问一问你的意思。你要是认为现在搬回老营不妥,晚一两天,看情形再说也好。只是你不要担心眼下这局势会坏到哪里,安心治你的病。你李哥对战事有通盘筹划,知彼知己。天塌不了,地陷不了,官军把咱们从商洛山赶走不了。我同你李哥只巴望你同玉峰的病赶快治好!” 宗第苦笑说:“嫂子,请你回去告诉李哥说,我这个病死不了,只是害得不是时候,真窝囊!” “汉举,害病的事儿并不由你,你怎么这样说呢?” “真窝囊,真窝囊!”袁宗第又像自言自语地连说两遍,叹口气,用拳头在床边捶了一下。 高夫人说:“汉举,你千万别这样,好生养病。如今你李哥和捷轩都快好了,弟兄们也痊愈了不少人,决不会叫官军捡到便宜。” “嫂子,你又拿话哄我!李哥和捷轩哥的病虽是快好了,可眼下还不能骑马上战场。弟兄们固然有不少痊愈的,可是身体弱,不能当精兵使用。如今咱们兵少将寡,正是一个人顶十个人使用时候,我偏偏病得不能起床。眼看几路官军就要大举进犯商洛山,别人都去拼命打仗,你说我急不急?唉,嫂子,让我死在沙场上,也比躺在这床上好受!” 听了袁宗第的这几句话,高夫人的心中很激动,不由地眼圈儿有点红了。幸而是阴天,屋里光线暗,没有被别人看见。她赶快勉强笑着说: “等你病好了,打仗的时候还多着哩。”她转望着站在身旁的白氏问:“他昨儿吃过老神仙改过的单子还好么?” 白氏回答说:“他昨儿上午吃了头料药,烧有些退了,神志又清醒了,稀饭也喝了两小碗。下午让他吃第二料,他忽然不吃了,叫我立刻亲自骑马到老营去见见闯王和嫂子,请求让他回马兰峪。我没有听他的话,劝他把药吃下去。他把眼一瞪,一拳把药碗打翻,把我臭骂了一顿。昨儿晚上,大家苦劝很久,说马兰峪有二虎把守,万无一失,他才肯吃药,一夜没有发烧。刚才他又在问官军消息,还要我派人请嫂子来一趟,说他有话要对嫂子说。他有什么话?还不是想当面求嫂子准他回马兰峪!嫂子,你来得正好,你劝劝他吧。” 宗第对白氏把眼睛一瞪,暴躁地说:“废话!你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烧香许愿拜菩萨!”停一停,他挥手低声说:“你出去吧,让我同嫂子谈几句正经话。” 白氏退出了。连站在上房门里门外想听听时局消息的亲兵和亲将们都放轻脚步退往院里去。袁宗第请高夫人将近几天官军方面的情形如实地告他。高夫人见他的病已有起色,不打算对他隐瞒,把官军已经摆在商洛山周围的人数以及正在从河南和甘肃等地增调的人数都告他知道,也把闯王的破敌计策和兵力部署告诉了他,并询问他的意见。宗第想了一下,说: “好,好!官军仗恃人多,分几路进犯。我们先合力杀败一路,其余各路自然动摇。只是宋家寨离老营很近,务须严防。射虎口是天险,只要王吉元这个人十分可靠,闯王的计策准行。” 高夫人回答说:“吉元原是苦水里泡大的农家孩子,忠诚可靠,决不会对闯王有二心。” 宗第说:“我也看吉元可靠。只要咱们在射虎口不会走错棋,我就不替老营和马兰峪担心了。” 早饭安排好了。高夫人和她的亲兵们都在袁宗第这里吃早饭。饭后,高夫人去看田见秀。因为田见秀的病势较重,关于大局的严重情况完全不让他知道,稍坐一阵,便动身回老营去了。 李自成从床上坐起来,听高夫人一五一十地谈了麻涧连夜加修寨墙和布置障碍等工作的进行情况,田见秀和袁宗第最近两天的病情和她同宗第的谈话。他听到袁宗第要带病去马兰峪,很受感动,说: “汉举这个人,真正是赤胆忠心!”停一停,他接着说:“在咱们这里,大小将领和弟兄们赤胆忠心的不在少数,就凭着这一点,咱们毫不惧官军人多。官军将骄兵惰,士无纪律,人多也不顶用。” 他转过身准备下床,却不禁打了一个哈欠。高夫人赶快说: “你别下床,多躺一阵吧。你连着两晚上都睡得太少!” 闯王一边穿鞋一边说:“现在哪有工夫躺在床上!等咱们杀败官军,我再痛痛快快地睡一整天。” 高夫人又心疼又无可奈何地说:“唉,你呀,自来不知道爱惜身体!” 闯王走到外间,站在门槛里边,望望天色,许多地方的云彩已经稀薄,绽开来更多的蓝天。他失望地摇摇头,骂了一句:“又是没雨!”退回两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去,向跟着他走到外间来的高夫人说: “既然麻涧的寨墙今天能够完工,今晚就命令驻扎在那儿的两百名弟兄开往白羊店。” 高夫人在他的对面坐下,说:“白羊店确实要赶快多增添人马,越多越好。咱们务要头一仗就杀下去官军威风,也给郑崇俭一点教训。” “子宜还没回来?”闯王问的子宜就是吴汝义。 “还没回来。” “要是他们能够弄到千把人,白羊店的兵力就够用了。” 高夫人叹口气说:“官军在龙驹寨增兵不少,我们却无兵可增。智亭山很重要,必须有得力将领镇守。你昨晚说打算调摇旗去智亭山,什么时候调?” 闯王沉吟说:“摇旗只善于冲锋陷阵,做守将并不合宜。可是我也想不出另外的人。再等一天,势不得已,只好调他前去。你什么时候往捷轩那里?” “我马上就去。” “事情很急,你赶到捷轩那里吃午饭也好。” 高夫人和亲兵们的马匹本来没有解鞍,人和马都在老营的大门外等候。她走进东厢房中看看卧病在床的女儿,吩咐留在家中的一个女亲兵照料兰芝吃药,便提着马鞭子走出老营。约莫未牌时候,她从铁匠营回来,告诉闯王:宗敏对他的作战计划没有别的意见,只是很关心射虎口这个地方,怕官军从宋家寨过来,直攻老营,将刘体纯隔在野人峪使他腹背受敌。闯王听了,点点头说: “目前的局面是明摆着的,敌人要暗中在射虎口大做文章。捷轩的担心很是,咱俩何尝不也有点担心?” “只要王吉元十分忠诚……”高夫人的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听见有人进来,就不再说了。 第二章 商洛山中,曾被李闯王义军破过的和尚未破的地主山寨,都在暗中串联,蠢蠢欲动。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宋家寨,离闯王的老营不远,地险人众。寨主宋文富正在利用马三婆这条线,加紧勾引王吉元背叛闯王。马三婆有一个侄儿名叫马二拴,素无正业,在赌场中混日子,一个月前暗奉宋文富之命投了义军,拨在王吉元手下。看起来他深得吉元信任,已经提升为小头目。诱降王吉元的事,正在由马三婆和马二拴暗中进行。 立秋那天,宋文富派人牵一匹大叫驴,把住在闯王老营附近的马三婆接进宋家寨,说是替他的痨病儿子看病。等马三婆下过神以后,更深人静,宋文富走进内宅,坐在大奶奶的房间里,屏退丫环、仆妇,同马三婆悄悄谈话。这些话关系重大,十分机密。他本来不想让他的大奶奶参与密谈,但知道她是个多心的人,不敢不请她坐在旁边。 宋文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身材魁梧,三十二岁时中过武举,至今还继续每日早晚练功。他自认为是将门之后,原想在中过武举后出去做个武官,步步高升,荣祖耀宗,不废将门家风。无奈父母下世太早,家大业大,全靠他一人照料。又因兵荒马乱,倘若他出外做官,宋家寨就无人能率领乡勇保卫,本寨富户也留住他,奉为一寨之主。从看相、揣骨到批八字,都说他今年交大运,官星现,稳掌印把子。近来眼看各路官军云集,不日就要大举进攻商洛山,他认为这正是自己建立功名的时机来到。尽管他手下的乡勇染病的也很多,他却天天将没有害病的加紧操练,准备一试。现在他玩着玛瑙扳指,瞟着马三婆鬓角上的头痛膏药,嘴角含笑问: “马三嫂,你看,能把王吉元拉过来么?” 马三婆皱着柳叶眉想了一阵,说:“我看能行。如今官军大兵压境,贼军多数染病,人人惊慌。王吉元不是李自成老八队的人,几月前又挨过他一顿毒打,他何苦做他的忠臣孝子?连蚂蚁还知道保自己性命,人谁不愿意趋吉避凶?如今他何尝不清楚,投降朝廷既可以保住性命,还可以升官发财,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叫二拴拿话试探,还不知结果如何。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你想,纵然王吉元心中有几分活动,他也不会马上一口答应呀,是不是?他一定要仔细地盘算盘算,还要看看二拴这条线牢不牢靠。” 宋文富说:“这事虽说不可操之过急,但也要在几天以内有点眉目才行。看样子,官军在十天左右就会大举进攻。要是他能在官军进攻之前投降过来,就容易立功赎罪;要是等官军扫荡得手,咱就不稀罕他投降了。” 马三婆说:“寨主,劝说他投降不难,只是有一件:要是王吉元肯投降,谁能担保官府不杀降冒功,给他官做?能担保,这事情就好说话。” “这一点,三嫂放心。我已经禀明抚台大人,只要他肯投诚,准定格外施恩,给他官做。我拍胸脯担保,决无二话。” 马三婆高兴地说:“只要你宋寨主拍拍胸膛担保,这事就好办啦。我明天叫二拴再拿话挑他一挑。只要他稍微有一点活动意思,就可以继续深谈。要是他不露出活动意思,我就想别的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呢?” “这就得寨主你先破费几百两雪花纹银,买他的冷心换热心。做贼的都是穷光蛋,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一见就心动。难道他嫌白花花的银子扎手么?” 寨主奶奶插嘴说:“可是听说他们这号人里边也有讲义气的。” 马三婆撇嘴一笑:“义气?江湖上的义气也早晚行情不同。目前大军压境,贼兵贼将各人性命难保,义气该值几个钱一斤?” 宋文富也笑一笑说:“只要你能想办法把王吉元买过来,花几百两银子我不心疼。” “我知道你不心疼!人人说你宋大爷今年官星高照,不久就要走马上任。凭着你府上的根基,加上不日在扫荡闯贼这事上立个大功,朝廷给你的官不会小了。俗话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寨主,你就花几百两银子,还不是一本万利?” 宋文富哈哈大笑几声,随即说:“马三嫂,你这话说到题外了。自从成化年间先人以办团练起家,在剿办郧阳盗时候屡立战功,蒙朝廷擢升副总兵,三代世袭锦衣指挥。到了先祖父,又以武功升任郧阳守备之职。我们宋家虽然没有做过大官,总算世受国恩吧。目今流贼猖獗,我能为朝廷稍尽绵薄,早日剿灭这股逆贼,也不枉是将门之后,也算报皇恩于万一。至于出去做官的事,不要信众口瞎说。” “哟!俗话说:运气来到,拿门板也挡不住。朝廷硬把印把子塞到你手里,你能够坚决不要,得罪朝廷么?” “这是日后的话,到时候再说吧。马三嫂,你务必嘱咐二拴,李闯王的耳目很多,这事可不是好玩的,千万得小心谨慎。” “这个,自然。我已经嘱咐过二拴,谈这事不能够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先拐弯抹角儿试探一下,只要他露出一丝儿活动的意思,下一步就有门儿了。二拴这孩子是个机灵人,一肚子鬼,眨眼就是计,即令同王吉元谈不入港,也不至于自己先露馅。大爷放心。” “马三嫂,我知道你有胆有识,肩上能挑起大事,所以才托你去办。可是李闯王不是好对付的,高桂英也不弱,这事千万得机密,不可大意。事成,你跟二拴都有大功;不成,就会有杀身之祸,也坏了大事。” “我的好寨主,你把我马三婆当成了什么人?自从俺家马老三去世以后,这十七八年我不得不抛头露面在人场中混,乡下住,城里也住,什么困难没遇过?什么泼皮捣蛋的人没打过交道?我虽说是女流之辈,可也是染房门前槌板石,见过些大棒槌。这事你只管放心。纵然事不成,也不会丢了老本。我放下金钩和长线,稳坐钓鱼台。他王吉元不上钩,算我马三婆枉活了四十岁。倘若他王吉元愿意弃暗投明,这事也只有他知道,对外人风丝不露,说动手就动手,不让他夜长梦多。怕什么?用不着替我担心。” “好,好。我知道你马三嫂心中窟眼多,二拴也飞精飞能,不会出错。万一王吉元死心做贼,不肯投诚,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用银子买动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万一用银子买不动?” 马三婆一时回答不上来,耸动柳叶眉,转着眼珠,搜索新主意。宋文富不等她想好主意,脸色严峻地说: “马三嫂,一条鱼不上钩,别的鱼还会上钩。你告诉二拴,要是王吉元不肯降,就勾引他手下的头目和弟兄投降,把他除掉,这是中策。不能够赚开李闯王的老营寨门,可是只要他们能献出射虎口这道门户,对咱们也有很大好处。就这么办!” “好,就这么办。寨主,你等着好消息!” 同马三婆商量毕,宋文富回到小书房中,当下修密书一封,派人连夜送往商州城抚台行辕。抽屉中还锁着一封田见秀的书子,是黄昏前从李自成的老营中派专人送来的,下书人已经转回射虎口了。几个月来,义军方面都是以田见秀的名义同宋文富书简往还。这封书子的措词不亢不卑,劝他值此商洛山中风云紧急时日,与义军共维旧好,万勿受官府威迫利诱,助纣为恶,贻将来无穷后悔。现在他打开抽屉,将这封书信取出,重看一遍,冷笑一声,在心中恨恨地说: “哼,田见秀,我知道你已经病得快死啦。李贼,你以为我对你老营的动静不知道?我宋文富不是糊涂蛋,瞎了你的眼睛!这几个月,老子不得已同你们这班流贼虚与委蛇,其实有狗屁交情!咱们这笔账也该到清算的时候了。” 他把田见秀的书子就灯上烧掉,然后提笔写封回书,措词十分客气,说他平日因官军残害百姓,切齿痛恨。如商洛山发生战争,他坚决与义军赓续旧好,保境安民,誓不“为虎作伥”。书子写好以后,他害怕将来官军破了李自成的老营,这书子会落入官军之手,随即抄了一份,准备呈报巡抚存案,说明他是用计“骗贼”。他将管事的仆人叫来,嘱他天明以后派专人将给田见秀的回书送到闯王老营,并预备两坛好酒和一口大猪作为礼物带去。 大奶奶见他迟迟不回上房睡觉,也没去两位小老婆房里,便亲自提着纱灯笼来书房看他。她见他刚打发管事的仆人出去,面露得意之色,便坐在他的桌边说: “天下大乱,我并不巴望你出去做官。自从去年冬天李闯王来到商洛山中,好多山寨给他攻破,几百家财主大户给他弄得家破人亡,有的灭门杀光。咱们宋家寨地势险要,防守严密,又无人做内应,他不敢贸然来攻,可是我天天提心吊胆,夜间一听见寨中狗叫就心跳不止。贼人就在射虎口,咱们树大招风,这半年多就像脚踩着刀尖儿过日子。你说,这一回能把贼人从商洛山中赶走么?” “岂但赶走?还要将他们一鼓荡平!” “拿得准么?难道他们抵抗不住时不会像往年一样到处流窜?” “如今李自成和他的贼兵贼将大半都在害病,不能骑马颠簸,如何流窜?这才是天亡逆贼,使他们欲逃不能。” “唉,要是这样就好了。自从李闯王来到以后,咱家在射虎口以西的十几处庄子,一两千亩土地,十几架山,出产的粮食、棉、麻、生漆、药材,全都收不到手。这班昧良心的佃户庄客们好像有了靠山,全不把东家放在眼里,倒把应该分给东家的东西交给贼子一部分,余下的全霸占了。你说,这不是不讲王法了么?他们就不想想,迟早有水清时候。” 宋文富冷笑说:“一旦水清,我要叫这班没有良心的庄稼汉加倍交租!少交一颗粮食子儿,少交一两漆,我立刻赶走他们,叫他们全家喝西北风,父南子北,活活饿死!” 大奶奶想了一下,又说:“听说官军很恨商洛山中的老百姓个个通贼,帮贼打仗,所以这次官军扫荡商洛山,将要逢人便杀,逢村便烧,可是真的?要是这样,以后商洛山中就会没有人烟啦。” “官军是有这个说法,丁抚台也说治乱世用重典,不妨多杀些人。我曾托城中士绅劝说抚台大人,以少杀收抚人心。再者,倘若将青壮男人杀光,以后谁做庄稼?如今各处耕地已经荒了很多,到那时庄稼活没人做,几百里商洛山岂不成了荒芜世界?于国家,于地方,都没好处,反而更成了盗贼渊薮。” “你说得对,总得留下一些老百姓替富家大户种庄稼才是。” 夫妇二人离开书房往上房走去。上房前檐下挂了十个鹌鹑笼子,里边有斗架的鹌鹑也有(子子——音youzi。被豢养的一种鸟,用它去诱捕同类的鸟。这里是指养在笼子中的母鹌鹑。),是宋文富喜爱的玩艺儿。其中有一个是今年春天花三十两银子买的,据说它斗遍了商州城郊和洛南全县的所有好鹌鹑,从未败过,所以原主人替它起名叫常胜将军。当他出惊人的高价买它时,不仅是为着要占有这个名噪一时的斗鹌,也为着都说他今年官星现,买来这个名为常胜将军的鸟儿取个吉利。现在他的心中正在高兴,提起灯笼照一照中间的那只笼子。他对着被惊醒的“常胜将军”弹几次指甲。这只爱斗的鹌鹑听见弹指甲声就激动起来,先奓着翅膀,随即爹开了全身的羽毛,在笼中来回走动,寻觅敌人,同时发出来咕咕叫声。看着“常胜将军”的这个架势,宋文富的心中十分得意,语意双关地对大奶奶笑着说: “瞧,一出笼准定会建立奇功!” 当马三婆来到宋家寨的这天下午,马二拴见王吉元的身边没有别人,就试着同吉元谈目前的紧急局面,故意夸大官军兵力,说出自己想洗手不干的话,试探吉元。起初吉元只听他说,自己不做声,后来忽然叹道:“像你这样的本地人好办,有窝可藏,有处可去。我就没办法,一离开闯王的义军,有家难奔,遇到官军、乡勇都活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马二拴原来没想到王吉元会这么坦率地说出心里话,喜出望外,立刻进一步试探他。在言谈之间,王吉元口气游移,可以看出来他已有想脱离闯王之意。马二拴立功心急,大胆地劝他向朝廷投诚,保他有官可做。王吉元突然变了脸色,拔剑在手,骂道: “妈的,你小子原来是个奸细!老子一向把你当人看待,没想到你是鬼披着人皮!” 马二拴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 王吉元又骂道:“你好大胆子,敢来劝老子投降!你活得不耐烦了?” “小的说话不知深浅,求爷饶命。” “你以后还敢说这样混账话么?” “小的永远不敢了。” “我不是看你平日老实听话,一剑下去,要你狗命;或将你捆送老营,你也别想再活。” “我说话冒失,该死,该死。感谢爷不杀之恩,至死不忘。” “哼,你竟然吃了豹子胆!” “我该死。” 王吉元看着二拴丧魂落魄的样子,觉得讨厌,也觉得可笑。他踢他一脚,插剑入鞘,说: “爬起来吧。我饶你这一遭,以后说话小心就是。今天这些话,权当给大风刮跑了,我不记在心上,也不对别人提一个字,免得你性命难保。” “我马二拴世世生生不敢忘爷的大恩。” “只要你日后能记着我对你的好处就行啦。” “我要是日后敢忘爷的大恩,日头落,我也落!” 王吉元又望望二拴,没再说话,好像怀着一腔心事模样,紧皱双眉,独自往树林深处走去。 第二天,马三婆从宋家寨回村了。马二拴在黄昏前诡称母亲有病,要请假回家看看。吉元准了他的假,还给他五钱银子。晚饭后,他见马三婆的屋中没有别人,便像影子一般地闪了进来,随手将门关上。他先把昨天的事情悄悄地讲说一遍,接着说: “三婶儿,他不肯上钩,我几乎送了命。以后,我再也不敢做这种事啦!” 马三婆下意识地用手指拢一拢松散的鬓发,又按按太阳穴上的头痛膏药。她很沉着,既不惊慌,也不焦急,更不埋怨侄儿做事太冒失。皱着柳叶眉想了一阵,她望着侄儿问: “他到底是真恼,还是假恼?” “我不是他肚里蛔虫,谁知道他是真恼假恼?看样子,八成是真恼了。三婶儿,不管他是真恼假恼,反正我以后决不再向他说一句劝他投诚的话。再说出一个字,他准定杀我!” 马三婆撇一下薄嘴唇,微微一笑,说:“亏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才见一点风险就吓破了胆!我原说你是银样镴枪头,果然不差;没上阵,先软了。” “我没有活得不耐烦,为什么去捋火星爷的红胡子?” “我不是叫你去捋火星爷的红胡子,是为着这事对你有好处。你听从三婶儿的话,弄成了这件事,为朝廷立下大功,这一辈子也有了出头之日。” 马二拴其实心中愿意做这事,却故意苦笑说:“三婶儿,侄儿到底不是你亲生的,你老人家安心拼我这个烂罐子摔。” “说你丈母娘那腿,全不要你心口窝里四两肉!要是三婶儿不亲你,就不会把这样的机密大事交你办。日后大功告成,你得了地,大小做个武官儿,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耀武扬威,那时节,娃呀,你才知道我今日叫你做这事是向你哩。” “嘿嘿,你看我这个命,还巴望一官半职!只求谋划顺利,不把老本儿丢进去就是好的。” “你怎么不能得一官半职?只要这事成功,单凭宋寨主一力保荐,弄个官儿到手不难。你妈年轻轻就守寡,为你苦了一辈子。你媳妇儿嫁你这几年,穿没穿的,戴没戴的,吃这顿,没那顿,一年四季不展眉,天天怕饿死,一朵鲜花给穷日子糟蹋得黄皮刮瘦,不成人形。娃呀,你歪好弄个印把子到手里,一则洗刷了贼名儿,二则也叫她跟着你过几天火色日子,叫你妈享点老来福。” “享豆腐!”二拴笑着咕哝说。 “你别笑,三婶儿说的都是老实话。自古道,将相无种。你是个飞精飞能的人,二十八九正当年,自幼儿又学过几套武艺,只要听三婶儿的话,好生干,还怕没出头之日?这事一办成,你就一步登天,你们一家人的日子也马上苦尽甜来。古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二拴被她说得满心舒展,像熨斗烫的一般,把害怕冒风险的心思驱散到爪哇国了。他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说: “三婶儿,你想得美,说得也美。咱们马家祖坟的风水不好,祖宗八代只会出拉鸡贼、强盗、小偷,还出你这样的神婆子,从来连一个芝麻子儿大的官儿没出过,难道到了我这辈儿会改变门风么?” “好侄儿,常言道:六十年气运轮流转。谁敢说咱马家不能够改变门风?咱马家祖宗八代没出过排场人,轮到你捞到印把子,这就叫粪堆上生棵灵芝草,老鸹窝里出凤凰。” “罢,罢。三婶儿,我说不过你。你真是女苏秦,凭这一张嘴就能挂六国相印。我只好甘拜下风,听你指使。下一步怎么走?” 马三婆不急着回答,在心中盘算着,用破蒲扇赶走了腿边的一个蚊子。停了一阵,她的眼睛里流露着狡猾的微笑,说: “二拴,据我看,王吉元不是真恼。你说对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恼?” “你要知道,人们笑有几种,恼也有几种。他这是皮恼骨不恼,装样子叫你看哩。要是他真恼,就不会给你五钱银子。这分明是骂了你再抚慰你,一擒一纵,又推又拉。你想,对么?” “不敢说。” “你说他踢你一脚,可踢得很重么?” “不重。” “这就是了。他拔出宝剑也好,骂你也好,踢你也好,据我看,都是做的样子。要是他真生气,还能轻饶你?不说他一脚踢死你,至少也要把你踢倒地上半天起不来。再说,他骂你是奸细,却不追根究底,也不送你去老营请功,轻轻把你放过。他厉颜厉色地骂过之后,又告你说他决不记在心上,也不对别人提一个字。这,这,难道不是故意把后门掩一半,开一半,不完全关严么?” 二拴同意她的分析,却故意说:“三婶儿,你怎么光往好的方面想?” “不是我光往好的方面想,是因为他的心思瞒不住你三婶儿。” “你难道袖藏八卦?” “我虽不袖藏八卦,可是三婶儿在大江大海中漂过十几年,经得多,见得广,看事情入木三分。你想,若是他赤心耿耿保闯王,心中没有丁点儿别的打算,好比眼睛里容不下灰星儿,他听了你的话一定会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剑戳死你,岂肯反过来替你遮掩?还会准你假,又给你五钱银子?如今官兵大军压境,他要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对你先给杠子,后给麸子,要你老实点替他出力。娃呀,这是什么事?你乍然一说,他岂肯贸然交底?” 二拴笑着点头,说:“三婶儿说的有道理。” “二拴,依我看,你已经有三分成功了。事不宜迟,你得趁火打铁,抓紧时机,再拿话挑他一挑。” “我还敢拿话挑他?” “当然敢。” “照你看,王吉元这事可以成功么?” “准成功。他现在之所以不肯掏出心里话,据我看,第一怕没有得力人替他作保,第二怕闯王的耳目多,万一露了风将死无葬身之地。” 二拴想了想,点头说:“嗯,嗯,好三婶儿,你倒是把他的心肝五脏看透啦。” “二拴呀,明天他要是待你像平日一样,和和气气的,不故意疏远你,这件事就有对半以上成功啦。你记着,暂不要对他再提投诚一个字,故意把绳子松一松,看他下一步。该吞钩的鱼终会自己来吞钩,用不着钓鱼人把钩子往它嘴里塞。要是他还像昨日一样,单独带你一个人出去查哨,那就是有意同你谈私话,即令他自己不提起这事情,事情也有八分成功啦。要是他谈到目前局面时忽然锁起眉头,露出心思重重的模样儿,我的娃呀,这就是说,树上的桃子已经长熟,等着你伸手摘啦。” “倘若他自己不肯提这事,怎么办?” “你平日一肚子鬼,并不缺少心眼儿,怎么没办法啦?你平日偷偷摸摸的干坏事怎么那样在行?那样有办法?” “嘻嘻……” “你别嘻嘻。你在外边做的事,能瞒住你妈同你媳妇儿,别想瞒住我。我现在不同你谈这个,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见他那样,也只可旁敲侧击,若有意若无意地拿话挑逗,不可直然点破题。” “三婶儿,你说得真好,以后呢?” “等一天以后,他自己会忍不住拿话探你的。到那时,我的好侄儿,你可不要再害怕,赶快把钓竿猛一提,这条大鱼就扑棱扑棱地到你手里啦。” “万一他不拿话试探我,怎么办?” “只要他不疏远你,就是他心里肯。你一步深一步,拿话挑他,不愁他不对你说出心腹话。” “好吧,我照着三婶儿的话去办。” “还有,他看你人微言轻,肩膀窄,挑不起重担,即令他松动口气,也不会爽利地答应反正。你这时就得说出来宋寨主,劝他同寨主私下会面。宋大爷当面说句话,不愁他不凭信。至于以后如何用计袭破闯王老营,为朝廷建立大功,由宋大爷同他当面谈,你甭管。” “对,宋寨主轻轻咳嗽一声,比我马二拴打个炸雷还响。” 马三婆给侄儿几钱碎银子,说是宋寨主赏的酒钱;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宋寨主定有重赏。好像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赶快悄悄隔着门缝向外望望,听听,没有发现有人偷听,稍觉心安。她又嘱咐几句,叫二拴快走。当二拴走出茅屋时,她把他的袖子扯一下,使他退回门槛里边,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 “啊,我忘记一句重要话。虽说王吉元准会投诚,也要防备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你一面要做他的活,一面也要背着他做他手下人的活。倘若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就把他收拾了,免得他碍手碍脚,也免得他出卖了你。” 马二拴点点头,影子一闪出了门,朝着树木的黑影中消失了。 中元节这天下午,大约申末酉初时候,马三婆骑着大叫驴来到宋家寨,明的是替宋府的大少爷下神看病,暗的是与宋寨主商量机密大事。 宋文富正坐在书房中,小声吩咐他的兄弟宋文贵带几个心腹家人和刀马精熟的家丁,借口巡查道路,乘马出寨,奔往商州路上,到二十里铺迎接巡抚行辕的赞画刘老爷。文贵问他事情在今夜是否能够定局。他猜想今晚还会同刘赞画讨价还价,但是他胸有成竹,不觉微微一笑。等文贵走后,他匆匆地走回内宅上房。马三婆正在同大奶奶谈论少爷的病,见他进来,赶快起立相迎。宋文富挥退站立在上房门里门外的丫环和仆妇,坐下说: “我今天差人将马三嫂接来,是因为官军大举进剿即在眼前,抚台大人急于要知道咱们这边如何效力。倘若王吉元投诚的事不能十分确定,我就不好对抚台大人回话。” 马三婆笑着说:“请寨主放心,王吉元的事包在我身上。不但他本人会率领射虎口的二百人马投诚,他还情愿串通李闯王老营中弟兄,临时来一个里应外合,把住在老营寨中的大小贼首一网打尽,交给你宋寨主去献给朝廷请封侯之赏。” 宋文富心中大喜,但竭力保持冷静,拈着胡子说道:“马三嫂,这是军情大事,非同小可。你对我说话务必一是一,二是二,千万不能开半句玩笑。” “嘿,我的好大爷!你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现为堂堂宋家寨一寨之主。我是甚等之人,怎敢在你面前开半句玩笑?” “昨天我派人去问你,你不是说王吉元还在漫天要价,未必肯马上反正么?” “买卖看行情,早晚价不同。如今大军天天增加,不由他王吉元不赶快替自己寻条活路。今早二拴回家一趟,说王吉元昨夜同他私谈,口气已经变了,答应投降,还说他情愿串通老营的守寨弟兄做内应。只是他想的官大一点,钱多一点。只要抚台大人以商洛山大局为重,为着这一方早日太平,在官和钱两个字儿上莫太小气,答应了他,他就会全心全意倒向咱们这边来。” “他想要什么官?” “他说,要得他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必须给他做个参将的官,外给他五千两银子。” “仍然是漫天要价!” “乱世年头,朝廷赏他做参将还不划算?” “小贼毛子,在闯贼手下才不过是一名小校,怎么一步就做到朝廷的参将?” “将相本无种,小贼毛子只要替皇帝老子立大功,为什么不能做将军?寨主呀,他能够献出射虎口,赚开闯贼老营,帮你宋寨主建立大功,他就值得你在抚台前竭力保荐,赏他做个参将,外加五千银子。” 宋文富沉吟说:“这个……是他自己要这么大的价钱?” “寨主,你这话问得奇怪。难道是我马三婆想做参将?可惜我没有生成男人!” 宋文富笑一笑,说:“我不是疑心你马三嫂帮他要价,是想着这样大的价钱,我不好向抚台大人吐口,也不会蒙抚台大人答应。” “哟,我的寨主!乱世年头,你和抚台大人在给王吉元什么官职上何必钉是钉,铆是铆的!如今这屋里除大奶奶外没有别人,我们不妨说实话。你以为官军众多,就能一战成功么?” 宋文富的心中一动,沉吟不语。 马三婆接着说:“据我看,倘若你宋家寨按兵不动,王吉元不卖射虎口,官军想仗恃人多取胜很难。李闯王的老婆高桂英有勇有智,可不是好惹的。上月官军已经领过她的教,知道她的厉害。再说,更可怕的是,李闯王的病已经快好啦,可以亲自谋划指挥,纵然有十个郑总督、丁巡抚,在智谋上能比得上他?何况,山中的大户都给踏在脚底下不能动弹,那班庄稼汉穷鬼们跟贼一心啊!我敢说,光靠从武关和商州来的两路大军,加上从蓝田来的一支官军,别想取胜。不信?我敢打手击掌。总督和巡抚也心中明白,所以才来求你宋寨主出兵,又求你招抚王吉元投降朝廷。倘若王吉元忠心保闯王,死守射虎口,我的寨主啊,你纵有通天本领也近不得闯贼老营!事情是明摆着的:一则你同王吉元在这一次战争中举足轻重,二则你不叫王吉元这小子称心满意,你纵然流年大利,官星高照,也仍然好事难成。你同王吉元都应该要大价钱,千万不要误了行情!” 宋文富觉得马三婆的话很有道理,心里说:“这母货真厉害!”但是摇摇头,淡然一笑,拈弄着短胡子,装作满不在乎地说: “三嫂,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求效忠朝廷,帮官军扫荡流贼,至于‘利禄’二字,素不挂怀,说不上我为自己要什么大的价钱。” 马三婆笑着说:“大爷,你虽然淡于利禄,不肯替自己要大价钱,可是行情在看涨啊。只要许了王吉元做参将,外给五千两银子,买他个真心投降,你宋寨主就会稳做大官!即令攥不到总兵印把子,拿到副总兵印是顺手牵羊。大奶奶,你说是么?” 寨主奶奶满心高兴,但她故意叹口气,摇头说:“他如今已经讨了两个小老婆,还闹着要将一个丫头收房。等他做副将大人,不知得讨多少小老婆,还有我的好日子!” 宋文富赶快望着马三婆说:“今晚巡抚行辕有人来,让我同他商量商量看。” “二拴嘱咐我明日一早回去,他在射虎口等我,将你的回话转告王吉元。事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 宋文富点头说:“今夜决定。”说毕就起身走了。 一更以后,巡抚行辕的赞画刘自豫从商州来到了。他是进士出身,曾做过一任知县,因赃被劾,丢了纱帽。后来花了几千银子,在吏部买了个候补知州,分发陕西候缺。丁启睿因他是归德(今商丘地区)同乡,邀他来行辕帮忙,保荐他赞画军务,以便在“剿贼”大捷后以“出力有功人员”得到优叙。自从丁启睿派他同宋文富两次接谈以后,他做官的胃口更大了。他认为只要能够买动王吉元投降,从宋家寨直捣李自成老营,建立奇功,莫说知州,实授知府也大有指望。今夜,是他第三次亲来宋家寨。他自认为官运如何,决于此行。 宋文富将贵客迎进二门内的三间书房中,立刻命仆人摆上已经精心准备的酒肴,边吃边谈,连宋文贵也不令作陪。听宋文富谈了王吉元的情形以后,刘赞画放下酒杯,带着老谋深算的神气,将长指甲在桌面上轻轻弹着,想了片刻,暂不谈王吉元要的价钱,慢吞吞地问道: “目前军情紧急,马三婆经常来到宝寨,难道能够瞒得住闯贼的耳目么?” 宋文富很有把握地微笑着,说:“请刘老爷放心。一则闯贼和几个大头目都在病中,二则马三婆平日常来敝寨,所以尚不会露出马脚。射虎口由王吉元驻守,只要他不泄漏,别人谁会泄漏?” “不,凡事以缜密为佳。虽说闯贼等均在病中,但听说贼妻高氏也并不容易对付。王吉元是不是受了高氏密计,假意投降?” 宋文富的心中稍微一动,想了想,笑着说道:“不会,不会。高氏虽然甚是精明,但近来内外大事都得她操心,到处奔波,每日筋疲力尽,暂时还不会留心到马三婆身上。至于王吉元,他本来是张献忠的人,四月间曾被李自成打了一顿,久已怀恨在心。他愿意投诚是出自真情,绝不是高氏设的密计。” “宋寨主,自古兵不厌诈,可不要上当啊。” “请刘老爷放心。贼中情形,文富十分清楚。” “倘若老兄敢担保王吉元并非假降,愚弟今夜回城,明日当向抚台禀明,予以自新之路。至于官职,顶多给个千总,外赏两千银子。你想,翻山鹞高杰投诚后才做到游击,他系无名小贼,何能与高杰相比?” 宋文富笑着说:“倘若抚台大人珍惜国家爵禄,执意不肯给王吉元一个参将职衔,此事就难办了。王吉元不投降,文富纵有众多练勇,莫想攻进射虎口这道天险,更莫说袭劫闯贼老营。官军与李自成一旦交战,文富无路效力,只好作壁上观了。”说毕,又轻声嘿嘿一笑,赶快为客人执壶斟酒。 刘赞画笑一笑,说:“兄台为王吉元讨参将职衔可谓尽心帮忙!” 宋文富说:“阁下误矣。文富之所以如此替王吉元说话,实际上是为商洛山中大局着急,也为丁抚台的前程担心。” “如何说丁抚台的前程?” “请刘老爷不必瞒我,有些机密事在下也略有所闻。上月官军进攻失利,郑制台与丁抚台掩败为胜,虚报战绩,虽然暂时哄住了朝廷,但皇上英察多疑,耳目众多,断难使他长受蒙蔽。听说十天前制台与抚台两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口气十分严厉,责他们劳师糜饷,畏怯不前,上月虽有小胜,但未获清剿实效,而所奏战功,语多欺饰。皇上责令制台、抚台两大人迅速进兵,务期将商洛山中残余流贼一鼓荡平,不得贻误戎机。请你想想,如这次进剿又无结果,丁抚台的乌纱帽能保得住么?倘若皇上震怒,不惟会丢掉乌纱帽,恐怕还有不测之祸!” “皇上陛下的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西安、商州两地缙绅中,文富尚有几位亲戚、世交,衙门中的机密大事岂能瞒住在下?此次进兵胜利,对抚台大人有大大好处,对刘老爷也有大大好处。否则……”他故意不说下去,拿起筷子在一盘焦炸子鸡上晃一晃停住,说:“请!请!我们只顾说话,快凉了。” 刘赞画心中吃惊,暗想着宋文富确实厉害,不怪他几个月来能够周旋于官军与李自成之间,应付裕如。他夹了一块焦炸子鸡在盘子边蘸点椒麻盐,放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思忖,决定向宋文富稍作让步,以便在今夜将事情说定,免得误了督、抚两大人的用兵方略。他吐出一节鸡腿骨,隔桌子将身子向前探探,低声说: “宋寨主,你我虽系新交,却是一见如故,情同莫逆,肝胆相照,无话不可交谈。皇上近日严旨督责,事属机密,本非你我所当窃议,所以我未敢向兄台泄露一字。既然老兄已从别处闻知,则泄露机密之责就不在愚弟了。皇上确实责令督、抚两大人克期进兵,将商洛山中残寇一鼓荡平。督、抚两大人深体皇上焦急心情,所以一面使用重兵从武关和商州两路并进,还有一支偏师自蓝田相机南来,一面也想晓谕王吉元趁机反正,以便出闯贼不意,奇袭他的老营。据愚弟看来,督、抚两大人这次用兵,计虑周详,胜利如操左券。即令王吉元投降之事不成,亦无碍各路大兵齐进,使闯贼无从应付。但如王吉元能够反正,当然更好不过。” 宋文富奸诈地拈须一笑,说:“刘老爷还是将文富当外人看待,并没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不然,不然。弟适才所言,全是实话,望勿对外人泄露一字。” 宋文富又笑着说:“既然督、抚两大人计虑周详,胜利如在掌握,在下就不再多费周折劝说王吉元投降了。刚才为丁抚台担心的话,请恕我冒昧直言,千万不要使抚台知道。” “这话自然也不能泄露出去。” 有片刻工夫,他们饮酒吃菜,都不谈招降王吉元的问题。刘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价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价。但是如不对宋文富再作让步,今夜就会不得结果,而总督和巡抚都在等候着王吉元投降的消息。虽然总督和巡抚也檄令从蓝田进兵的将领设计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门谷山寨的杆子头目,但是杆子中并不齐心,而且那地方离李自成的老营过远,不像王吉元投降后可以致闯王死命。由于总督和巡抚给了他权宜处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阵,忽然说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职和赏银,由兄弟大胆承担吧。只要他实意投降,答应献出射虎口,可以给他做游击将军,外加赏银三千两。倘若能袭破闯贼老营,不管能否活捉闯贼夫妇,都将另行叙功,额外重奖。至于老兄有意要个副将职衔,实授商州守备,弟已与抚台谈过,抚台也问过了制台,已蒙两大人答应,保奏老兄以参将衔实授商州守备。本朝定制,一州守备没有挂副将衔的,挂参将衔已经够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备,虽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权在手,实为一州之主,连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的‘马首是瞻’。请恕我说一句粗俗的话,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说毕,哈哈一笑,举杯回敬主人。 宋文富心中满意,与刘赞画同干一杯,然后说:“王吉元那边,我当尽力劝说,想来可以真心投降。至于文富自己,世受国恩,自当粉身碎骨,报效朝廷,决不贪一官半职。能够实授商州守备,使文富有职有权,容易做事,也只是为保卫桑梓着想,至于挂何等官衔,无足计较。” 客人连连点头,说:“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样,淡于名利,只是处此乱世,想替朝廷略效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说:“抚台还是担心,单有足下率领的乡勇进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贼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贼老营,致其死命;最好让官军假道宝寨,同乡勇一同夺取闯贼老营,方不致万一贻误戎机,影响全局。” 宋文富顿时摇一摇头,说:“此事前日已拜托刘老爷回禀抚台大人,断然不能奉命。三年前,敝寨曾遭官军洗劫,烧杀奸掳甚于流贼,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小弟肯让官军假道,父老们也不肯同意,所以这话请不必再提了。” 客人恳切地说:“我此次动身来宝寨时候,抚台大人一再面谕,望兄台能使官军一千人假道宝寨,定然秋毫无犯。抚台愿作担保,万无一失。” 宋文富说:“目前将骄兵惰,军纪败坏,故百姓不怕贼而怕兵。他们连朝廷老子的话都不听,岂肯听巡抚的话!万一敝寨重遭兵灾,使文富将有何面目再见寨中父老?” 客人说:“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么官军不在寨中停留,只穿寨而过如何?” 宋文富轻轻地摇摇头,说:“弟虽是武科出身,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假道于虞以伐虢’的故事。我纵然想做虞公,无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他捋着短须哈哈一笑,又连连拱手说:“万恳刘老爷俯谅苦衷,在抚台大人面前代为婉言禀明,不胜铭感。” 客人也只好笑笑,说:“足下将官军假道宝寨的事比做‘假道于虞以伐虢’,此言差矣。弟今晚连夜回城,请示抚台之后,一二日内当重来宝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议。”他端起酒杯,接着说:“弟借花献佛,借足下的酒恭贺足下马到成功,前程万里。干此一杯!”共同干杯之后,宋文富正要斟酒,刘赞画又说:“足下报国恩,救桑梓,立大功,在此一役。” “谬蒙抚台大人与刘老爷青睐,过为期许,使文富感愧莫名。文富碌碌,倘能为朝廷建立下涓埃微功,均出于抚台大人栽培之恩与刘老爷多方提携之力,自当永铭不忘。” “哪里!哪里!我兄太过谦了!” 酒足饭饱,刘赞画连夜坐轿子回城复命。他上两次来,宋文富都有厚礼相送,这次送礼更重,除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外,还送了几件名贵字画和古玩。刘赞画一再推辞,却使眼色给一个跟随仆人收下。宋文富将客人送出寨外,随即兴冲冲地回到书房,将好消息告诉了前来问信的宋文贵,转回内宅。大奶奶还没有睡,愁眉苦脸地对他说起儿子的痨病加重的事,担心凶多吉少,挨不过秋后,抱怨他不很挂心,没说完就滚下眼泪。他望着大奶奶,却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高兴地说: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 第三章 七月十七日仍然是密云不雨的天气。高夫人一早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群男女亲兵离开老营。因为闯王和刘宗敏等几位亲信大将染病未愈,她身上的担子特别沉重。她的女儿兰芝也病了许多天,如今还不能下床走动。她既要照顾丈夫和女儿的病,还要处理全军各种大事,常骑着玉花骢出去奔跑。幸而双喜和张鼐都不曾染上时疫,每日跟在身边,十分得力。昨天听说商州城新到的官军很多,所以今天闯王要她亲自去商州附近察看敌人动静,同时看一看义军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眼看商洛山中风声紧急,大战说不定在两三天内就会爆发,而自己仍不能骑马出寨,心中十分焦急。高夫人走了以后,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地走了一阵,一扫眼看见挂在床头墙上的花马剑,便取了下来,站在门槛里边,抽出宝剑闲看。那宝剑闪着青白色的寒光,清楚地照见了他的仍带病色的面影。他忽然在心中感慨:多少年来,他总是骑着乌龙驹,挂着花马剑,东西南北驰骋作战,如今却困守在商洛山中,等着挨打!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花马剑插入鞘中,挂回原处,然后背抄手,缓步走出老营,在附近的小树林中散步。他近来不能骑马走下山寨,每到无聊或烦闷时便来到这里散步,或者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块上,默默地瞭望山下或瞭望周围群山,想着心事。在这个小树林中,他曾经考虑过许多大事:考虑和决定过斩他的堂弟鸿恩;回想过十年起义的种种往事,其中包括着很多难忘的经验和教训;设想过他将来出了商洛山以后如何行动,甚至还设想过倘若他有朝一日得了天下,如何将普天下敲剥百姓、欺压平民的豪强大户和贪官污吏等民贼严加惩治,使穷苦百姓都能过好日子。有时他的情绪很坏,坐在这里想着许许多多随他起义而死去的亲族、朋友、爱将,不禁心中酸痛。如今他又坐在那块青色的大石头上,心情特别沉重,眉头拧成疙瘩。商洛山中的安危,全军的胜败存亡,种种问题,都缠绕着他的心头。 在目前将士多病和马匹不全的情况下,李自成实在没有力量从商洛山中撤走,像往年一样到处流动。再四思忖,他只能按照既定决策,不离开商洛山,用一切力量抵挡住官军的各路进攻。倘若义军能打个大胜仗,商洛山中又可以稳定一时。只要再有三个月的休养,交到冬令,时疫就可以完全过去,部队又会恢复元气。可是,眼前的风浪并不寻常,万一打败了呢?…… 两个秋娘在树上一递一声地叫唤。几丈外有一匹战马在树林边啃着白草和野苜蓿。一只啄木鸟贴在一棵大树的权丫上,发出均匀的啄木声,好像有人在远处缓慢地敲着小鼓。李自成几乎没有听见,或者只是偶尔隐约地听到了,却不曾搅乱他的沉思。看见他的心事很重,李强轻脚轻手地从他的身边离开,同两名亲兵站在树林外,不让一个闲杂人走进林子,也不让什么人在附近大声说话。 闯王在大石上坐了很久,把早已准备好的作战方略重新考虑一遍,然后慢慢地走出树林,向李强问道: “射虎口有人来么?” “没有人来。” 李自成的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有点焦急。他急于想知道各路官军将要大举进犯的确切日期,以便自己更适当地使用兵力。那个刘赞画前天晚上又悄悄来宋家寨一趟,当夜赶回商州,以及马三婆昨天上午从宋家寨回来,路过射虎口时与马二拴咕哝了几句什么话,这些情况,他都知道了。遗憾的是,关于官军将要进犯的确切日期,竟一直探听不到!李自成怀着很不轻松的心情,向高一功住的宅子走去。 高一功正在发烧,躺在床上十分委顿。李自成在他的床边坐了一阵,临走时对一功的家人和亲兵们再三叮咛:不许把目前的紧急情况向病人透露。他又去看看李过和另外几个患病的将领,转回老营。因为他昨夜同高夫人商量迎敌之策,深夜未眠,今早醒得又早,所以回老营后十分困倦,倒头便睡。当他睡得正酣的时候,被一阵很不寻常的争吵声惊醒了。 争吵的声音是从二门外边传来的。两个人的声音小,隐隐约约地难以听清,另一个人却声音苍老,粗声粗气,怒不可遏。李自成仍很困乏,不能睁开眼睛,但争吵声听得更清了。那个大发脾气的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说: “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随闯王造反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子玩尿泥哩,今天敢挡住老子进去见闯王?你们连胎毛还没褪,敢对老子打官腔,真是岂有此理!娃儿们,你们大伯在战场上流的血比你们尿的尿还多,知道么?闪开!尿泡尿照照你们的影子!” 两个声音恳求说:“王大伯,你老莫高声嚷叫,惊醒闯王……” “老子有紧急事,偏要叫醒闯王。你们还要挡老子的驾,休怪老子的拳头不认人。给闯王知道了,他也会用鞭子教训你们。闪开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谁在吵嚷,于是虎地坐起来,跳下床,来不及穿上鞋,一边趿拉着鞋子往门口走一边说: “快进来吧,长顺。我正想找你来,你来得正好。” 王长顺已经推开那两个年轻人,打算不顾一切往里闯,猛然听见闯王的声音,看见闯王出现在堂屋门口,不禁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但看清闯王并未生气,脸上挂着笑容,就马上放心了。他连二赶三走到堂屋门外,说道: “闯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惊了你的驾。我可是有几句要紧话要向你禀报。” “赶快进来坐下说话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自成转望跟在王长顺背后的两个年轻亲兵,脸色忽然变得很严峻,责备说:“我不是嘱咐过多次么?只要是咱们老八队的老人儿,不管是谁,随时来见我都行。何况长顺是跟随我十年的老弟兄,你们敢不让他进来见我?这还了得!李强在哪儿?” 王长顺赶快说:“请闯王息怒,他俩没有一点错。是咱们尚神仙来了一趟,嘱咐李强,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御驾亲临,也不许打扰你睡这一觉。刚才他们告我说:在我来之前,刘明远将爷也来看你,听李强一说,人家回头就走了,不像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同他们大吵大嚷。他们没有错。要我王长顺是你的亲兵,也一样听从老神仙的话,别说我不许一个人进来打扰你,连一个苍蝇也不许飞进二门。” 闯王又对亲兵们厉声说:“明远到哪里去了?快快替我请来!” 正在这时,李强走进二门。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明白,胆怯地回答说: “明远去看望总哨刘爷,我送他到寨外。他说他看了刘爷就回来,要在老营吃过晚饭走。” 闯王狠狠地瞪亲兵们一眼,说:“以后不许你们再这样!再有这样情形,我决不轻饶你们!” 他把王长顺叫进堂屋,随即命亲兵们去吩咐伙房替长顺弄东西吃。王长顺赶快对李强说: “我早饭已经吃啦,就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跑,你们快替我把马饮饮,端一碗井拔凉水给我。”他笑着加了句:“原来我就口干舌渴,刚才跟你们吵嚷几句,越发他娘的喉咙眼儿冒火。” 堂屋门后的大瓦壶里盛有甘草桔梗茶,壶口上坐着一口小黑瓦碗。闯王随手把瓦壶提来给王长顺,说:“喝这个,也是凉的。”王长顺不用小碗,双手抱起大瓦壶,探着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连续响声,茶水从两边嘴角流出,扑嗒扑嗒地滴落地上。他把大半壶甘草桔梗茶喝干了才痛快地嘘口长气,放下壶,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和胡子上的水珠,笑着说: “有这么一壶冷茶,给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闯王拉一把小椅子放在门槛里边,以便凉爽的千里风从大门口吹到身上。他自己先坐下去,叫王长顺坐在他对面的小椅子上。但王长顺没有往小椅上坐。他出身赤贫,十岁前拉棍讨饭,后来扛长工,对于坐椅子和凳子自幼不习惯,到如今四十多岁了,说话和吃饭仍然喜欢蹲在地上或坐门槛。如果遇到吃酒席,他就蹲在椅子上,说是坐在高椅子上吃东西觉着“吊气”。现在他很想身上多吹点凉风,便倒坐在门槛上,正要向闯王禀报一个重要军情,忽然从老营外传过来一阵马蹄声,随即看见中军吴汝义匆匆地走进院来。闯王虽然想知道王长顺有什么重要消息,但是他更急于想知道吴汝义和马世耀昨天出去奔跑的结果如何。他挥一下手,说: “长顺,你等一等,让我先听听子宜的禀报。你不要动,就坐在门槛上。我同子宜谈的话不怕你听。”他转向走近来的中军问:“子宜,眉目如何?” 在商洛山中,凡是庶民百姓,不论是种田的、当长工的、做手艺的、做小买卖的、薄有田产的,各色人等,既怕官军打进来奸掳烧杀,无恶不作,也害怕那些被惩治的富豪大户和他们的恶霸庄头等在官军到来时进行报复。早就有谣言说,官军杀进来以后要血洗商洛山,鸡犬不留。近日来很多人在私下纷纷议论,彼此商量着如何抵抗官军的事,单等着闯王老营的一声召唤。而那些老年人、妇女们、害着病的人以及有家室之累的人,无不忧愁得眉头紧皱,心上像压着石头。 昨天上午,吴汝义和马世耀奉闯王命离开老营山寨,同本地起义头领牛万才、孙老幺等分头奔走,号召老百姓随闯王抵御官军。从昨天中午开始,从老营的山寨往西,往北,往南,大约二十多里以内,山路上奔着急使,村子里敲着铜锣,荒山僻岭中间到处飞送着粘有鸡毛的指定丁壮集合地点的传单。尽管商洛山中人烟较稀,病的又多,但是不到黄昏就召集到四五千人,分在几个地方集中。其中有一部分是一个月前当官军第一次进犯时随着义军打过仗的,从中挑选了四百人,由孙老幺率领,连夜动身,开赴白羊店。又经过严格挑选,将那些身体比较虚弱的、年纪较大的,还有一些孤子,都劝他们回家了,只留一千二百人,连同那已经开往白羊店的四百人,统称为义勇营,由牛万才和孙老幺做正副头领。吴汝义和马世耀帮助牛万才将一千二百人的队伍整编好,确定了大小头目,忙了一夜。早饭以后,马世耀留在义勇营中,吴汝义奔回老营复命。 听了吴汝义的详细禀报,李自成十分满意。在两年前高迎祥死后不久,他曾担任过十万以上的联军首领。但是如今正在困难时候,突然看见增加一千多人,比当年看见增加上万人还要高兴。他笑着说: “果然又编成一支人马!”这时恰好老营总管任继荣进来,他吩咐说:“你赶快命人给新弟兄送十天粮食,再送去两头猪,二十只山羊,两担烧酒,让大家快快活活地吃喝一顿。他们在家中吃糠咽菜,不少人吃树皮草根,把肠子都饿细啦。既然要去打仗,今后不说让大家吃得很饱,总得跟老弟兄一样吃个八成饱。” “是,我现在就去办。”老营总管转身走了。 闯王向吴汝义问:“子宜,如今官军势盛,谣言很多,你看这一批新弟兄的士气管用么?” 吴汝义回答说:“我看管用。老百姓很怕官军来,一听到闯王呼唤大家打官军,群情十分踊跃。要不是瘟疫流行,十停人病了七停,一两万人不难召集。自然啦,害怕打仗的人也不少。那些老年人、妇道人、平时日子过得去的人、家中有妻儿老小拖累重的人,一想到要打仗就发愁。至于一般穷家小户的年轻汉子,平日做牛马,受饥寒,处在这乱世年景,正是他们出头的日子,只要有人领头造反,他们没人怯战。可惜的是,看来官军在这两三天内就会大举进犯,来不及让新弟兄们好生操练。” 闯王说:“近几天谣言很多,光吹嘘官军如何势盛,咱们如何势弱,准备逃跑。你嘱咐牛万才们,好生把弟兄们的士气鼓得足足的,莫听谣言。咱们虽然人数少,可是占了地利,以逸待劳,上下一心,又加上我和捷轩的病已经好了,可以亲自主持军事。既然咱们六月初在最困难的时候就能够杀退官军,这一次绝不会叫官军占了便宜。” 吴汝义说:“乡下的谣言确实很多。昨天不知是什么人造的谣,说你的病又重了,烧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我每到一个地方,熟识的老百姓都打听你的病到底怎样了,将士们也不断向我打听。” “你没有对大家说我的病已经好了?” “我说了。可是谣言太盛,大家看不见你的面,总不肯信。” 闯王笑着说:“看起来我得骑马到各处走走啦。唉,你们总是不让我骑马出寨!” 吴汝义说:“老神仙昨晚还对夫人和我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病没有完全好,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劳累。他说,即令官军同时几路进犯,到处战鼓敲得震天响,也不能让你骑马出寨。他说,大病之后,劳复了不是小事。他还说……”吴汝义没有说出口,苦笑一下。 “他还说什么?” “他,他说,即令商洛山咱们守不住,也要让你坐在轿子里,大家保护你突围。” 自成用力将脚一跺:“胡扯!哼,你们就知道听子明的话!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莫听他的!你现在就去新弟兄们那里,同牛万才们把各哨小头目招到一起,告诉大家说我的病已经好啦。传下去我李闯王的话:莫说是郑崇俭老狗亲自来,即令是老天爷叫天塌下来,我也能率领咱们老八队的将士们把天顶起来,绝不会有突围的事!” “是,天塌下来也能顶住!咱们绝不会有突围的事!” “你就在牛万才那里吃午饭。午后你赶往射虎口一趟,看宋家寨有什么新的动静。” 吴汝义走后,闯王喝了半碗冷茶,向王长顺笑着问: “老王,你要告诉我什么军情?” “闯王,咱们的军心有点不稳啦,你可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军心有点儿不稳?”闯王小声问。虽然他对全军的情形相当清楚,猜到了王长顺的话头所指,但心中仍然不免惊疑。 王长顺回头看看身后没有别人,只有李强站着,小声说:“闯王,黑虎星不再回来了,你知道么?” 自成注视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知道他不再回来了?” “本来近几天人们都这么猜想,我一直不肯信,昨天我去清风垭给黑虎星的人马押运粮草,在他们那里住了一夜,听那里的弟兄们在私下嘀咕,说有人得到确实音信,黑虎星不回来了。闯王,要是果真黑虎星一去不回,他留下的那些将士也会拉走。在目前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可不能大意!” 闯王没有马上说话,心上打了几个转,然后含着微笑问:“长顺,据你看,黑虎星会不会一去不回?” “我看……他八成是不回来了。” “怎见得?” “俗话说老鸹野雀旺处飞。如今他看见咱们困在此地,有翅难展,他自然要另打主意,不肯回来。” 李自成尽管脸上挂着微笑,心中却在认真地琢磨着王长顺所说的事。黑虎星在五月初带回来的三百人,近来驻扎在老营以南三十五里的清风垭,是通往武关和龙驹寨的一个险要山口。一个半月前,刚打退官军第一次进攻之后,黑虎星因见闯王的义军半在病中,能作战的人员太少,禀明闯王和高夫人,跑回镇安县境,号召众家杆子共约一千五百多人来投闯王,驻扎在石门谷,又名石门镇。这地方属于蓝田县境,距蓝田城只有五十里,距李自成的老营将近一百里,是抵御蓝田官军从北路进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门户。这新来的一千五百多人名义上由黑虎星率领,实际上他交给两个同他换帖的杆子首领窦开远和黄三耀招呼。二十天前,他得知母亲害病,重回镇安家乡。李自成深知黑虎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硬汉子,说一不二,肝胆照人,商洛山中的处境越艰险他越会回来。但是他并没有派人送回音信,究竟何时归来,不得而知。近来由于黑虎星杳无消息,驻扎在清风垭的三百名弟兄纷纷猜疑,军心浮动,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闻,王长顺的报告证实了确有其事。他近来还听说,驻扎在石门谷的杆子军纪很坏,不听从窦开远的约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于六天前命令驻扎在大峪谷的李友率领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门谷,与杆子协同防守。现在听了王长顺的禀报,他既担心南边的清风垭,也担心北边的石门谷,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不安神色,含着微笑说: “长顺,你莫要隔门缝看扁人,担心黑虎星不回来,也不要听信清风垭弟兄们的胡言乱语。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来的口信儿,说他几天内就会回来。过几天你就会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还是黄铜。” 王长顺快活地说:“既然黑虎星今日已有口信儿捎到,说他快回来,我就放心啦。”他又想了想,接着说:“唉,闯王,我不怕你心烦,还有个情况要向你禀报。” “说吧,是什么?” “近日,风声一紧,有不少人沉不住气,在背后瞎嘀咕,说咱们的仗难打,担心翻船。” “为什么担这号心?” “他们说,去年冬天咱们奔往潼关南原时,男女老少有一万多人,轻彩号也能打仗;可是如今将士们病了大半,不算杆子,能打仗的不足两千多人。这且不讲,最要命的是你同总哨刘爷都病了,几位大将,只剩下两位没病倒。其余战将,没有害病的三停不到一停。人们说,没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檩条、椽子、瓦,顶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撑不起来。你瞧,还没有看见敌人影儿,他们就先存个败的意思,心中惊慌。闯王,我跟着你天南海北闯了十来年,大风大浪过了七十二,可不能在这商洛山中翻了船。请你下令:目前大敌当前,有谁敢再说一句丧气话动摇军心的,砍他的脑袋,活剥他的皮。闯王,事不宜迟,你得赶快想办法稳定军心,准备迎敌。商洛山地势险要,只要大家沉着气凭险死守,我不信官军能占到便宜!” 李自成被这位老弟兄的话深深感动,点头说:“你说的很是。我马上想办法稳定军心。长顺,别看咱们目前吃了瘟疫同疟疾的大亏,能够打仗的将士不足两千人,连黑虎星新叫来的杆子弟兄和百姓义勇营加在一起也只有四千多人,可是我包管咱们在商洛山中翻不了船!我虽说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敌作战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闯王,我不是担心官军来犯,是担心有些弟兄们的心不稳,官军没来犯就暗中惊慌。” “我会叫他们一个个遇见官军像猛虎一样。咱们老八队如今剩下的这点老根儿都是铁汉子,经得起艰难困苦,大风大浪。像沙里淘金淘出来的这些人,只要我的大旗往前一指,前边有刀山火海他们也敢闯。难道对这些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你还信不过?” 王长顺同一般老八队的老弟兄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相信李闯王,他说出一句话就如同在他们的心上立了一通碑。刚才来的时候,王长顺的心上十分沉重,眼前仿佛有一团乌云笼罩,如今心上顿觉轻松,眼前的乌云也散开大半。关于闯王将如何迎敌,那是军机,他自然不敢打听,反正闯王自来说话是铁板上钉钉,不放空炮。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正要退出,闯王忽然站起来,走近他的身边,小声问: “长顺,你要往石门谷押运粮食么?” “要去,总管已经吩咐下来,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门谷押运粮食。我想夜间凉爽,又有月亮,现在去睡一阵,三更以后就起身。” “夜里上路也好。一连两天,老营里不得石门谷的音信。我听说黑虎星招来的那些杆子们纪律很不好,很担心会闹出事来。你的人缘熟,到那里看看情形,倘有三长两短,速速回来禀报。” “闯王,既然这样,我二更就押着骡驮子动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么时候?还想安逸!” 王长顺走后,李自成的心中更加烦闷。他知道,由于他害病日久,外边一度传说他死了,后来这谣言虽然渐渐平息,却一直传说他卧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惊慌,军心也有点不稳,他必须骑着马出寨走走,安定众心。昨天高夫人不在老营时,他要骑马出寨,不料被尚炯知道,慌忙跑来,夺住马缰,把他苦劝下马。现在高夫人和尚炯、中军和老营总管等常在身边的将领都不在寨内,正是他出寨的好机会。吃过午饭,停了一阵,李强怕他疲惫,劝他睡阵午觉。没想到他站起来吩咐说: “赶快备马,多带几个亲兵随我出寨。” 李强大吃一惊,劝阻说:“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万一劳复了……” “别啰嗦,赶快准备出发!” “老神仙说在几天内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出去。” “我是闯王,他老神仙也得听我的将令!” 李强不敢违拗,为自己没办法劝阻闯王而心中叹息一声。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蓝色镶边单箭衣,戴一顶在乡下常见的莛子篾编的凉帽,有两根带子系在下巴颏。他从墙上取下花马剑和箭袋挂在腰间。知道自己病后无力,他取一张高夫人常用的软弓背在身上。装束完毕,他又吩咐李强拿一些散碎银子和几串制钱装在马褡子里。他深知老百姓对于不同制钱的爱憎心情,看见李强取出的制钱不好,命他赶快换成好的。不等人马到齐,他大踏步走出老营,等候出发。片刻过后,除去患病的亲兵外,二十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身带弓、箭、刀、剑,牵着高大的战马,集合在他的面前。他纵身上了乌龙驹,鞭梢一扬,冲在前边,说了一声:“起!”一阵马蹄声响出山寨。 尽管商洛山中人心惶惶,谣言一日数起,但因为正是农忙季节,闯王曾有严令不许百姓把地荒了,所以老营周围十几里以内的村庄,凡是没有病倒的人们差不多都在地里做活。但是由于村落稀疏,男人们大部分染病,小部分参加了义勇营,所以田地里很少见人。今年这一带山区虽然还是干旱,但比较商州往东的旱情轻一些。立秋以后几天,商洛山中普遍下了一场四指雨,旱情稍微减轻,已经半蔫了的秋庄稼又稍微支楞起来。这时天气放晴,太阳已经偏西,岗陵起伏的田野上吹过阵阵清风,高粱和包谷的嫩叶子不住摇动,有时轻轻地刷啦做声。从黑豆、黄豆和绿豆地里,从乱石堆和荒草里,到处有吱吱叫声,互相应和,分不清哪是蚰子,哪是蟋蟀。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李自成差不多每天都骑马出寨,打猎,练兵,或看将士们耕种,而夜间坐在灯下看书,有时也学着仰观星象。自从害病以后,这是他第一次骑马出寨,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新鲜感觉。尽管他的身体还虚弱,但是他一出寨就在崎岖的山路上策马疾驰,故意让别人看见他的身体已经复原,又可以领兵出战。乌龙驹从主人害病以后,常常因闲散而觉得无聊,脾气格外暴躁,动不动就对走近它的生人乱踢乱跳。虽然马夫经常替它鞴上鞍子,牵出寨外溜达,骑几趟,但总是不能够鼓起来它的兴致。有时当马夫骑到它的身上时,它就跳呀,踢呀,打转呀,用后腿立起来,直到狠狠地挨了几下鞭子,才勉强服从操纵。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它被牵到老营大门前,看见闯王走到它的身边,一只手还没有搭在鞍子上,就勾回头,亲热地向闯王的箭衣闻一闻,喷喷鼻子,随即昂起头,奓开长鬣,欢快而兴奋地萧萧长鸣。一出寨,它一会儿平稳地急走,一会儿快步小跑,一会儿四蹄腾空地飞奔,都完全符合主人的心意。 李自成率领亲兵们来到一座小山脚下。这儿地势险要,小路旁有三间草房和一个箭楼,驻扎着一小队义军,是一个盘查奸细和保卫老营背面的重要关卡。隔着一道深沟,约摸一里多远,是一座残破的大庙和两百多间茅庵草舍。这里驻扎着今早开来的义勇营,马世耀和牛万才也驻在这里。从义勇营去老营山寨,也要从这一道关卡通过。 守关卡的小头目和二十几名弟兄一见闯王来到,大出意外,蜂拥奔到闯王马前,顾不得叉手行礼,围着马头,争着问候他的身体,一个个感情激动,眼中滚着热泪。有三个弟兄在沟对岸砍柴。其中有一个人从林莽中探头一看,看见是闯王骑在乌龙驹上,大声叫道:“闯王来了!闯王来了!”另外的人们闻声跳出,同时欢呼:“是闯王!是闯王!闯王来啦!”他们扔掉锯子、斧头,跳跃着奔过桥来。 李自成本来是要到破庙前边去看看牛万才的义勇营,如今被守卡子的弟兄们围在离桥头不远的山路上,没有下马,含着亲切的微笑,打量着大家的激动的笑脸,回答着他们的问候。他们大半是老八队的旧人,一部分是在商洛山中参加的新人。李自成对手下将士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不要说是老弟兄,就是新弟兄只要同他见过一两次面,经他亲自点过花名册或问过姓名,隔了几年,他都能一见面就认出他们的面孔,甚至能叫出名字。现在他一一叫着马头前一群弟兄的名字,询问他们的病是否完全好了,嘱咐他们打一点野味补养补养,当然也勉励他们准备着同官军厮杀。一个弟兄大声说: “闯王,今天看见你骑马走出老营,就像是连阴了两个月,忽然看见日头从东边出来啦。只要有你闯王在,官军就是比我们多十倍,我心上一点不含糊。” 另一个插话说:“就是他们多二十倍,也不会吓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几个地方的义勇营弟兄们听说闯王来到,乱纷纷走出树林,争着往闯王驻马的地方跑,也是一边跑一边欢呼:“闯王来啦!闯王来啦!”这些农民,只有一部分曾经看见过闯王,大部分不曾有机会看见。不论他们过去是否看见过闯王,这时都急于尽快地到闯王面前。牛万才很想使弟兄们整好队去迎接闯王,大声呼喊着叫大家不要乱跑,但是在这一刻,谁也不肯听从他的呼喊。他先对马世耀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又望着左右的伙伴笑一笑,也朝着闯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别人更快。有些人虽然随着别人往前跑,但心中还多少有些怀疑:昨天还听到谣言说闯王病重,怎么会突然骑马来到这里?莫非是别人吧?等他们过了林木葱茏的土丘,看清楚沟南岸,巍峨的悬崖下边,那匹特别高大的深灰色骏马上骑着的大汉时,不由地叫出来:“是闯王!是闯王!”同时眼睛里充满了欢喜和激动的热泪。 李自成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都往他这边跑,便赶快跳下马,大踏步迎上去。李强留下四个亲兵照顾战马,率领着二十名亲兵紧跟在他的身后。李自成过桥去走不远便被最先跑到的义勇们包围起来,愈围愈厚,大家拥着他向庙前走去。走不多远,前边的路被堵塞住了。自成笑着停下来,等待前边的人们让开路使他过去。但是前边的人们不但没有让开路,反而拥挤的人更多了。地方狭窄,草木茂盛,山石嶙峋。那些跑来稍迟的,看不清闯王的面孔,有的用力往前挤,有的踮着脚尖拉长脖子望,有的爬到大的石头上。马世耀深知闯王平日爱同穷百姓见面谈话,所以只笑着跟随在人群后边,又因见闯王能骑马,高兴得噙着泪花。牛万才怕人们挤到闯王身上,一面用两手分开众人往前走,一面大声叫:“不要挤!不要挤!”他满头大汗来到闯王面前,行个叉手礼,质朴地说了一句: “闯王,你病好啦。” 人声稍静了,等候闯王说话,但是还在从周围向闯王的身边拥挤。牛万才急了,把双眼一瞪,骂道: “挤什么?又不是来吃舍饭的!”他忽然感到这句话说得不恰当,又向大家骂道:“你们这些小杂种,没规没矩!大家心中爱戴闯王,看见了就行啦,还挤个哩!后退!后退!不要挨近闯王!” 闯王笑着说:“万才,莫骂大伙弟兄们。我今天出来就是要看看大伙弟兄们。既然大家都想见见我,就让大家挤近一点吧,不碍事的。” 牛万才说:“闯王,你说的是。大家都是穷百姓,害怕官军杀进来,把你当成靠山。今日第一次见你出寨,果然病好了,都想亲近你,看个清楚。只是你的身体虚弱,这地方太窄,把你围得不透风,汗气熏人,又热。请你往前边再走几步,站到前边那个小山包上。” 堵在前边的人们一听说请闯王站到前边的小山包上,立刻闪开一条路。牛万才走在前边,不断把人们往路旁推。李自成跟在他的背后,再后边是李强率领的一群亲兵和马世耀。李自成登上前边十几丈远的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这小山包登时被众人围了半圈,水泄不通。人们望着他的带有病容的脸孔,望着他的一双浓眉下深沉、发光的大眼睛,等候着他说话,同时也想从他的眼神里判断出他对待目前局势的态度。自成两个月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老百姓围立在他的面前,看见这么多质朴的笑脸对着他,而且有很多眼睛里涌出热泪,有的泪滚到脸上。他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同样激动。向全场望了一遍,他向大家笑着说: “弟兄们,官军快要来进犯啦,这一回要打个大仗。你们大家原是做庄稼的,种山场的,打猎的和烧炭的,乍然上战场,矢石如雨,炮火纷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眨眼就有死伤,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们笑着摇头,但不说话。有谁在人群中小声说:“打仗总得死伤人,是孬种就不会来,害怕个!”这话引起来一阵笑声,连李闯王和牛万才也笑了。自成看见这说话的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庄稼汉,他因为在闯王面前不自觉说了粗话引起来一片笑声,满脸通红。闯王用赞赏的眼光望着他,问: “小伙子,听说官军人马众多,你真的一点都不怯么?” 小伙子的脸越发红了,腼腆地回答说:“人家要来奸掳烧杀,血洗商洛山,咱怯有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凶。人都只有一条命,流血一般红。大家齐心跟他们拼,他们就凶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 自成说:“你说得好,说得好。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问站在他身边的牛万才:“他打过仗么?” 牛万才回答说:“六月初他跟着我打过官兵,是个有种的小伙子,所以我现在叫他做个小头目。” 自成点头说:“既然是个好样的,往后好生提拔他。”他又望着大家说:“大伙弟兄们,我李自成已经造反十余年,你们如今也随着我造反了。既然咱们敢造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当做喝凉水,白刃在前连眼皮也不眨。刚才白旺说的很对,打仗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两军相遇勇者胜。” 有人憋不住冲出一句话:“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疤痢!只要有你闯王领头儿,别说打官军,咱连天也敢戳几个窟窿!” 自成点头,哈哈大笑,说:“对,说得对!我从前是闯将,如今是闯王,别的没长处,就是敢闯。时机来到,别说我敢把天戳几个窟窿,我还敢把天闯塌,来一个改天换地!你们说靠我领头儿,可是我也靠你们大家相助。俗话说:独木不成林,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倘若没有我的手下将士和你们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纵然有天大本领,也是孤掌难鸣。这次咱们抵挡官军进犯,只能胜,不能败。胜了,大家都好;万一败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场浩劫,遭殃最苦的还是百姓。只要咱们大家齐心协力,就是来更多的官军,我们也一定能杀败他们!” 李闯王的话说得很简短,但是充满着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们的心坎上。他的面前,人头攒动,群情振奋。他又说了几句慰劳和鼓励的话,下了小山包,向大庙走去。义勇营的弟兄们蜂拥跟随,都回到庙门前边。他看了看弟兄们在大庙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马世耀和牛万才嘱咐几句话,然后回到沟南岸,同亲兵们跳上战马,向送过桥来的牛万才和一群大小头目们挥鞭致意,催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里多路,他在马上回头一望,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仍站在庙前高处和桥头望他。 李自成同亲兵们边射猎边向前走。他们射死了十来只野鸡和几只兔子,挂在马鞍后边。 又走了两三里路,穿过一片漆树林,又过了一道平川,到了他们从前常来射猎的荒山坡上,赶起来成群的野鸡、兔子,还从灌木林中惊起一只公獐子。李自成的马比较快,像闪电般地追上去,弓弦一响,那獐子头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几乎同时,亲兵们又从深草中赶出来两只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缰绳轻轻一提,乌龙驹绕个弧线,截住獐子去路。两只獐子因四面有人,在片刻间抬头望着自成,惊慌发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举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只母獐和一只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动,不忍发矢。那只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犹豫一下,随即带着小獐蹿过马前,又蹿过小路,向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个亲兵正要策马追赶,被闯王挥手止住。他无心在此地久留,带着亲兵们上了小路。忽然望见路旁的灌木林丛中有人影一闪,闯王勒住马大声喝问: “那谁?出来!”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半旧蓝色夏布长袍,跪在马前连连磕头,恳求饶命。自成问: “你是哪村人?藏在这儿干什么?” “回闯王的话,小的是前边不远曹家岭的人,因看见闯王来到,一时害怕,躲藏起来。求闯王饶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买卖。因家中有个六十岁的老娘,染病在床,没人侍候,特意回家来侍候母亲。” 自成猛然想起来曹家岭有一个曹子正,家中薄有田产,不务正业,依仗宋家寨的势力,在乡下欺压良民,做了许多坏事。今年正月间因怕义军杀他,逃到宋家寨去了……莫非就是他么?他把自称曹老大的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声: “曹子正!” “是,闯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声,说道:“你再不说实话,老子活剥了你的皮!我问你,你从宋家寨回来做什么?” “小的实实在在因老娘卧病在床,回来侍候。你看,这是我替老娘带的药。” 他的手中确实提了两包药,而闯王也知道他确实有老娘住在曹家岭,还听说他虽然平日欺孤暴寡,霸占田产,包揽词讼,强奸民女,什么坏事都做,却偏偏对寡母有一点孝心,少年时曾有孝子之称。可是,闯王决心杀他,问道: “有许多百姓告你的状,你知道么?” 曹子正叩头哀告:“求闯王饶我一死。我母亲熬了几十年寡,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闯王杀了我也就是杀了她。请闯王高抬贵手,饶我这条狗命。以后我决不敢再做一件对不起邻里的事。倘若我再做一点坏事,甘愿剥皮实草。” “不。我今天饶了你,以后就找不到你了。李强,把他斩了!” 曹子正叩头流血,哀求饶命,并且说道:“闯王,我刚才看见你对獐子尚有恻隐之心,不忍杀死母獐。你把我也当做獐子吧,当做畜生吧。你今日杀了我,我娘明日必死。你行行好吧,权当我是一个畜生吧。” 闯王说:“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杀獐子,它不会祸害邻里。我不杀你,善恶不明,祸害不除。李强,快斩!” 当李强将曹子正拉到几丈外跪下,正要挥剑斩首时,闯王忽然叫将曹子正带回,神色严厉地审问: “曹子正,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人心惊慌,你暗中回来做什么?”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来看他的老娘。闯王又问: “你是怎么过了射虎口的?” “回闯王大人,没走射虎口。小的向北绕了二三十里,走一条人们不知道的悬崖小路回来。实际上没有路,有些地方用绳子往下系。” “你离开宋家寨时,宋文富对你怎么嘱咐的?实说!” 曹子正猛一惊,连连磕头说:“我没有见到宋文富。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是回来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对天发誓,决不说半句谎言。……” 闯王因风闻有几个被他破过的山寨十分不稳,所以对曹子正在这时候回来的事越想越疑。他望着曹子正冷笑一声,说: “不叫你吃点苦,你决不会老实招供!”他转向李强吩咐:“派两个弟兄将他押到老营,等我回去仔细审问!” 李闯王决定赶快去麻涧看看,就转回老营审问口供。从这里往麻涧去,要比从老营直接去绕道十几里。但是这样绕道,可以多经过一些有人烟的地方,让老百姓看见他确实病好了。 他们经过一个地势比较开阔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锄地。他的出现,使百姓们大大地感到意外。尽管他是闯王,但是由于去冬和今春的几次放赈,也由于他自来衣着十分朴素,对百姓态度和气,所以这一带的百姓见了他都不害怕,有些离得稍远的人们还扔下锄头,特意跑到路边望他。可是不管大家看见他第一次骑马出来有多么高兴,精神鼓舞,都想同闯王招呼说话,却没有多的话说,不是说:“闯王,你的病好啦?”便是说:“闯王,你出来看看?”还有人想不起更适当的话,向闯王结结巴巴地说:“闯王,你下马来歇歇吧。”闯王对众百姓也没有别的话,只是问问旱情,问问庄稼。大家眼前最关心的是打仗的事,对着闯王议论起来。一个老人说: “只要你闯王爷病好了,能够领兵打仗,官军虽是人多,我看打不进商洛山来。” 闯王笑着点点头。又谈了几句话,然后上马向麻涧奔去。 麻涧原驻有几百义军,如今凡是能够打仗的都调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员、眷属,以及田见秀和袁宗第的少数亲兵。山街上十分萧条,老百姓留在山街上的也多是老人、病人、妇女和儿童,能够下地做活的人们都不在家。这里因为每日过往人多,消息灵通,而许多谣言也常常是从此地传开。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眷属和老百姓围拢上来。他叫李强把沿途猎获的野味分散给病员和眷属,自己又从马褡子里掏出来一些散碎银子和十几串制钱,交给本街管事人散给穷苦和有病的百姓。当一个老头子拿到一大把制钱后,端量一阵,感慨地说: “唉,看看闯王爷散给咱们的这些钱,真是实心实意待咱穷百姓,没有半点儿虚假!” 原来,明代由朝廷(宝泉局)所铸的钱,俗称黄钱,也称京钱;由各省所铸的钱,钱小而薄,且往往因铜的质量坏而带有麻子,俗称皮钱。在崇祯年间,黄钱和皮钱在市面的实际的比价相差很远,例如当黄钱七十文值银子一钱时,皮钱一百文才值银子一钱。崇祯末年银价腾涨,铜钱更贱。崇祯因财政困难万分,不得不滥行铸造,“崇祯通宝”的质量愈来愈差。江南如全国闻名的棉布产地嘉兴一带,民间拒绝使用晚期铸造的崇祯钱。近两三年来乡下百姓看见的多是皮钱,现在看见闯王散给众人的钱都是厚墩墩的万历和天启黄钱,别说没有外省皮钱,连近一二年的“崇祯通宝”也很少,所以人们拿到黄钱以后,说不出有多么喜欢。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拉着孙子,颤巍巍地走到闯王面前,把他的脸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后,本来脸色发黄,但因身体虚弱,骑马在崎岖的路上奔跑,不免脸颊发红,汗津津的。老婆婆看不清楚,只以为他已经完全复原,高兴地说: “闯王,只要你的病已经好啦,我们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穷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爷会看顾你哩。” 自成恍然记起,在去冬破张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营附近集合的乱纷纷的人群中曾经看见这奶孙二人。他为这老年人的依然没饿死和病倒而感到高兴,笑着问: “从张家寨运回来的粮食,他们分给你了吧?” “分给啦,分给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粮食,春天你闯王又放赈,莫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已保不住,连我们三门头守的这棵孤苗儿也不会活在世上。老天爷怕人烟稠了挤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儿。要人们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口搁元宝没人去拾,老天爷才肯收劫。你闯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们这一带山里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爷另眼看待。虽说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里躺的麦个子一样,可是死的不算多。万历末年有一次传染瘟症,比今年还凶,许多家都死绝啦。如今多亏你闯王爷福星高照……”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旁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在母亲的怀中一乍惊醒,哇一声哭了起来。瘦弱的母亲赶快把半枯皱的奶头塞给孩子,但孩子睁开眼睛看见了生人,哭得更凶。母亲一边轻拍着孩子的臀部,一边柔声地哄着说: “乖乖别哭,别哭。你看,闯王来啦,打富济贫的闯王来啦,穷人们的恩人来啦。” 但孩子并不懂母亲的话,依然大哭不止。母亲无可奈何,吓唬他说: “你还哭!瞧,官军来啦,快别做声!” 小孩子恐惧地睁眼望一下,赶快把脸孔深深埋在母亲怀里,不敢再哭。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们也都笑了。 李自成去看了看田见秀和袁宗第,劝他们好生养病,不必为战事担心。田见秀今天略微退烧,他像宗第一样,最不放心的是射虎口一路,请闯王万勿疏忽大意。探视过这两位大将以后,李自成率领从人离开了山街,继续朝着龙驹寨和武关的方向走了几里,立马在一座山头上向远处望望,才往回走。太阳快要落山了。田间的农民都回村了。白脖山老鸹哑哑地啼叫着向林中飞去。李自成想快点回老营审问曹子正,但是他更关心今天商州方面的官军动静,所以他不顾疲劳,在离老营大约有五六里远时,没有直接回老营,而是转往野人峪的方向,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岭脊,回头西望,见老营的山寨巍然耸立在一座小山头上,而西边,日脚下熊耳山的两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际。他正在察看这一带的险峻地势,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东边响着响着近了。他勒转马头向东边瞭望,但因为树林茂密,晚烟苍茫,看不见人马影子。他猜不到这是什么人在策马走来,便决定立马在岭上等候。乌龙驹把尖尖的双耳向响着马蹄声的方向转动两下,静静儿听一听,突然快活地昂头长嘶,四围山谷都响着萧萧回声。紧接着,从一里远的林间小路上也发出一声熟悉的马嘶,分明是回答乌龙驹。闯王左右的人们听着这两匹战马用雄壮的鸣声互相召唤,都不禁相视而笑。 第四章 高夫人出去了一整天,弄清楚商州方面的官军情况,如今回来了。 商州管辖着商州、商南、洛南、山阳和镇安五县地方。它是陕西省东南地区的行政中心,如今又成了进攻商洛山的官军根据地。武关虽然也极重要,但兵马和粮草的补给都须要经过商州。就军事地理说,从春秋战国以来商州就十分受到重视。已往的战争史迹不用去谈,且看清代初年一位研究军事地理的学者顾祖禹对它的评论:“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足而轻重分焉。”因为商州城是这般重要,所以从去年十二月间开始,李自成就派袁宗第率领一支人马驻扎马兰峪,整修寨、栅,加筑碉楼,抵御官军来攻,并利用这个地方经常派人去到商州城内,打探官军消息以及商州以外的重大新闻。在今年五月以前,商州城内官军人数单薄,袁宗第经常派小股义军出没于商州城郊,有时亲自前去,向土豪大户打粮,弄得商州天天戒严,一夕数惊,小股官军不敢走出西门五里以外,衙役不敢下乡催征钱粮。五月以后,商州官军众多,情况变化,但是无形中以城西数里处的高车山为界:义军的游骑活动于高车山的西边,官军的游骑活动于山的东边。 但是马兰峪这个重要地方,由于官军势大,闯王已经下定决心要暂时放弃了。他的这个不得已的决策,如今对众将秘而不宣,对刘体纯也在瞒着,怕的是过早地泄露出来会影响守军士气并引起种种猜测。这决定还只有高夫人和刘宗敏二人知道。高夫人在马兰峪听刘体纯详细禀报了一天来商州官军的动静以后,就叫体纯带着她在寨里和寨外各处走走,对将士们道着辛苦,鼓励士气。但是想着这用大石修补得又高又厚的寨墙和碉堡都要拆毁,房屋得烧光,寨外的木栅和鹿角也得拆除,免不掉心中难过。她暗自想道:两个月来,正因为这地方地势险要,防守严密,使商州的敌兵不敢从这一条路上进犯,而如今却要在敌兵来到前不战而退,让官兵去占,假若不是将士多病,宋家寨捣鬼,何至如此! 高夫人和刘体纯带着一百名左右的骑兵,沿着丹水峡谷往东,深入商州附近,立马在草木葱茏的高车山上,察看官军动静。如今商州果然是大军云集,气象和往日大不相同。城头旗帜很多。城西门外新扎了三座营盘,每座营盘中有一根旗杆比树梢还高,大旗在空中飘扬。从营寨里隐约地传过来人唤马嘶,并且有阵阵的金鼓之声。凭经验,高夫人判断每座营盘驻扎有千人以上,同刘体纯派探子探明的人数相符。她望了很久,经刘体纯一再催促,才勒马回走。刚离开高车山不到三里远,遇见了官军的小股游骑。隔着一道深谷,互射一阵,各自走开。 奔波了差不多一整天,如今高夫人一行人马正在往回走,离老营不远了。忽然从前面传来一声熟悉的马嘶,随即高夫人的玉花骢也竖耳,振鬣,高声嘶鸣。她心中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儿?”慧梅在马上高兴地说:“夫人,是乌龙驹的叫声!”高夫人没有做声,只是在马上加了一鞭。她不相信是闯王来到岭上,而猜想着也许是别的一匹声音相似的马,也许是马夫骑着乌龙驹来这里遛马。片刻之后,高夫人的一行人马穿过密林,登上岭头,才看见果然是自成带着一群亲兵立马在漆树林中等她,不觉一惊,赶快问: “出了什么事儿?” 自成含笑回答说:“什么事儿也没出。我很久不骑马,也没出过寨,闷得心慌,今天随便骑马出寨看看。” “随便骑马出寨看看?劳复了怎么好?” “骑马出来走走对身体有好处,不会劳复的。商州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高夫人淡淡一笑,说:“看样儿,官军在两三天以内就要大举进犯啦。” 自成并不细问,也没有特殊表情,只是点点头,随便说一句“回去谈吧”,策马而去。高夫人把缰一提,镫子一磕,紧随在他的背后。看见他骑在马上的模样有点疲困,分明是强作精神,她不免暗替他的身体担心。 马队下了岭头,踏上一段青石路,转入峡谷,蹄声特别响,从对面的峭壁上荡出回声,而两岸松涛澎湃,与蹄声相混。走完青石小径,转出峡谷,看见吴汝义带着一个亲兵飞马迎来,闯王和高夫人都觉诧异。等吴汝义来到面前,自成问道: “有什么事?” 吴汝义没有说话,催马更近一步,把一封书子呈给闯王。闯王看了书子,脸色一寒,浓眉一耸,随即把书子揣进怀中。高夫人小声问: “什么事?” “没有什么,回去商议。” 高夫人不好当着众人多问,心中明白一定是发生了意外变故,对义军很不利,但又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变故。 “明远在老营么?”闯王向中军问。 “在,总哨刘爷也同他一起来了,等着见你。” “怎么,捷轩也来了?” “他不听别人劝阻,发了一顿脾气,要来看你。听说左右人见他发了火,不敢再劝,请刘夫人出来劝他。刘夫人抓住缰绳,不让他走出铁匠营。他用鞭子狠狠地一抽,使得她只好丢手。” 高夫人笑着说:“捷轩这个人,害这么大一场病,火性儿一点没退。” 吴汝义又说:“刚才老神仙来到老营,抱怨刘爷和闯王都不该骑马外出。刘爷大声说:‘子明,我的病已经好啦,你莫要把我当成个纸糊的人!他妈的官军快要大举进犯啦,你这个老神仙还要我坐在家里养病!难道人家闻见药味道就会退兵么?如今情况十分吃紧,我刘宗敏可不能听你的话坐在老婆身边,放下打仗的事儿不管!’老神仙对他干甩手,苦笑着,没有别的话说。” 自从李自成同宗敏害病以后,他们就没有见过一面。近来要商量什么重要事情,总是派高夫人、李双喜、老医生或吴汝义来回传话。如有绝顶机密的话,就只让高夫人一人去谈。李自成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骑马去看宗敏,不料宗敏先来了。听了中军的话,李自成高兴地笑着说: “捷轩说的很对嘛。郑崇俭和丁启睿这两个王八蛋巴不得我同几位大将没有一个人能够扔下药罐子骑马理事!你到了射虎口,有新的动静么?” “有些重要消息,王吉元说今晚向你面禀。” “那个曹子正你看见了么?” “我从射虎口回来以后,正要审问他,恰好刘爷和明远来啦。我们三个人一起审问了他。他起初不肯吐实话。后来打得皮肉开花,死去活来,他支撑不住,才将他这次偷偷回来的意思说了出来。他的口供十分要紧,回老营向你禀报。” 闯王将鞭子一扬:“走,咱们快回老营!” 大家策马望老营的山寨奔去。在苍茫的暮色里,一溜烟尘滚滚,马蹄声疾。 匆匆地吃过晚饭,屏退了男女亲兵,连双喜和张鼐也回避到厢房去,堂屋里只剩下李自成、高夫人、刘宗敏和刘芳亮。在一盏豆油灯下,他们把眼前的局势仔细研究。根据高夫人和刘芳亮谈的情况,现在十分明白:官军为防止义军突围往湖广与张献忠会合,把重兵摆在武关,并且有一个总兵官率领两千人进驻桃花铺,粮草也日夜不停地向桃花铺运送。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已经到了武关,看来官军的主要进攻目标是白羊店,沿着从武关往西安的大道北进。另外,商州和龙驹寨两地都集中了很多官军,蓝田的官军也在向南移动,峣岭已到了一千多人。显然,官军看准了义军兵力单薄的弱点,几处同时都动,使义军多处挨打,力量分散,不能够互相策应。郑崇俭和丁启睿还有一着狠棋,就是收买王吉元叛变,在战争进行到最吃紧时候,突然从宋家寨出动乡勇和官军,袭破闯王老营。 李自成的怀中还揣着从石门谷来的紧急书信,没有让刘宗敏和刘芳亮知道。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已经听了曹子正的口供内容,看了吴汝义记录的一张名单,共有十几个人。这些人有的已经同曹子正暗中勾手,有的是曹子正打算勾引的人。曹子正遵照宋文富的指示,在官军开始进犯以后,几处放火起事,响应官军。自成临时想起来这件事必须急办,将吴汝义叫进来,吩咐他派人将这张名单送给马世耀和牛万才,命他们在今夜天明以前将所有在名单上的人捉到斩首,不许逃脱一个。吴汝义怕自己没有听清楚,问道: “曹子正想去勾引的人也杀么?” 刘宗敏不等闯王回答,不耐烦地说:“管他是不是已经勾上手了,都不是善良百姓。如今是特别吃紧关头,宁可多杀几个,免留祸患!” 闯王摇头,沉吟说:“你斟酌办,只杀那些想为官军、乡勇做内应的。”等吴汝义走后,他望着刘芳亮说: “如何保住商洛山不落入官军之手,我这一两天已经想好了主意,也告诉捷轩知道了。目前咱们的战兵很少,只能将主要兵力摆在南路,交你使用,要在白羊店以南对郑崇俭亲自督战来犯的官军迎头痛击。这是打蛇先打头之策。虽然这从南路来犯的官军人数多我几倍,可是从桃花铺到白羊店之间八十里山高林密,到处可以埋伏,可以截断官军后路。明远,你无论如何要在白羊店南边给郑崇俭一点教训。这头一炮极关重要,就等着你放响了。” 刘芳亮说:“我将尽一切力量给郑崇俭一点教训。可惜,我的人马还嫌少了一点。倘若……” 闯王不等他说完,笑着说:“如今就指望你以少胜多啊!孙老幺不是已经带着四百名义勇开往白羊店去了么?” “我在路上遇见了。” 闯王想了一下,又说:“好吧,还有一千二百名义勇,全数给你,老营一个不留。另外,我已经决定从马兰峪抽调四百人,星夜开往白羊店,交你指挥。你必须在白羊店南边打个大胜仗。你打了胜仗,挫了郑崇俭的锐气之后,立刻将大部分人马撤回。从白羊店往商州去有一条人迹罕到的小路,你知道如何走么?” “我已经派人去寻找过这条小路,有几个地方没法骑马。” “没法骑马的地方,想办法牵着马走过去。” “叫我从白羊店去进攻商州么?” “不是。商州的官军一旦向西进犯,刘二虎从马兰峪向后撤,将官军引到野人峪的前边。你要率领人马走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插到商州和马兰峪的中间,直奔马兰峪。等你杀到马兰峪,二虎从野人峪杀出去,将丁启睿这一股官军杀败。等杀败了丁启睿,你走麻涧和智亭山的大路回白羊店,再打郑崇俭。如果能使郑崇俭再吃一个大败仗,我们在商洛山中半年内可以平安无事。半年之后,瘟疫过去,将士们的病都好了,咱们就可以突围出去,大干一番。” 刘芳亮说:“你这个用兵方略,捷轩已经对我讲了。我担心的是,龙驹寨的官军已经增加到两千左右,可是防守这一路的义军能战的只有四百人,且无大将指挥。倘若这一路有失,白羊店的后路被截断,你的全部妙计都吹了。从南到北,我军在商洛山中占据的地方有两百里以上,有些地方,东西只有几十里宽,是一个长条条。一处有失,首尾不能相救。” 闯王说:“我们原来因为商洛山中人烟稀,不得不沿武关去西安的大道多占领一些地方,免得粮食和兵源困难,也使官军不容易四面合围。目前官军调集来的人马多了,咱们占的地势就显得很不利了。我想,官军从中间进攻,不外三路:一是从马兰峪往西来,过野人峪进攻我们老营;二是从宋家寨过射虎口来攻老营;三是从龙驹寨往西攻智亭山,截断白羊店的后路。前两路你都不要担心,老营可以万无一失。龙驹寨那一路,确是要紧。我已经调摇旗从山阳境内星夜赶回。他手下有五百人。调他带三百人驻扎智亭山,防御龙驹寨的官军进犯。三百人自然太少,但智亭山往东去地势险,另有四百人马驻守。合起来共有七百人马,摇旗又是一员战将,只要在官兵开始进犯后三天以内能守住智亭山寨,一盘棋都活了。” “摇旗……你最好叫他去白羊店,对郑崇俭猛冲猛打,将智亭山交给我守。有这七百人,我敢立下军令状,保白羊店的后路万无一失。” “不。我这次叫你回老营来,就是为着一则当面告诉你作战机宜,二则当面任命你做南路征剿官军主将,摇旗为副,以便把白羊店和智亭山两地的指挥统一起来。” 刘芳亮沉吟半晌,笑着摇摇头,说:“闯王,你的主意很好,只是一件,请不要派我做南路主将。萝卜掏宝盒,我不是合适材料。” 刘宗敏把双眼一瞪,说:“怎么,老弟,害怕挑起来这副担子?哼,闯王还没有叫你立军令状,你就想打退堂鼓!” 刘芳亮是一个容易红脸的人,听了这句话,登时脸红得像倒血一样,回答说:“刘哥,看你说的,好像我真的怕挑担子,怕立军令状。如今局面艰难,正是我出力拼命时候,怎么会在敌人面前夹起尾巴往后缩?你这话,可把你老弟笑话扁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推辞主将不干?” “我知道自己不是主将材料,怕挑不起这副担子,坏了大事,倒不如只做一员战将为好。” 刘宗敏把又粗又硬的浓胡子一捋,哈哈地笑了两声,说道:“你说的算个**!老弟,别胡扯啦。将士们爱戴你,闯王信任你,你怕什么?你不想干,难道你想叫我带病上阵么?嘿,真是!” 李自成看出来刘芳亮心中有话不愿说出口,赶快笑着插言说:“捷轩,你莫把明远想推辞主将的话认得太真。他是个细心谨慎人,又很谦逊,如今把关乎商洛山中安危的重担子交给他,他自然要推辞推辞。军令大似天,你还怕他会不服从军令么?”他转向刘芳亮,说:“明远,白羊店的路程远。军情紧急,我不留你。要是你没有别的话,现在就动身走吧。” 芳亮不敢耽误,立刻告辞起身。自成把他送出大门,拉着他的手,屏退左右,低声说道: “明远,你跟我起义多年,我知道你能够担起重担。如今咱们不能带着大批害病的将士往别处去,更不能让商洛山给敌人扫荡。尽管咱们的人马很少,可是只许胜,不许败。败了,什么都完了。” 虽然李自成的声音很轻,但每句话、每个字都震动着刘芳亮的心。眼前局势的严重他非常清楚,但是自成像这样在大战前对他叮咛,却还是第一次。在老八队中,他是那种自成叫他去死他连头也不回的将领之一,不需要这般叮咛他也愿为闯王洒热血,抛头颅,舍死向前。此刻他的心中十分激动,眼睛直直地望着闯王,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只是连连点头,表示他心中明白。过了片刻,他喃喃地说: “李哥放心,我按照你的计策去办。” 闯王又说:“刚才在捷轩面前,我看见你好像有什么话不敢说出口,是不是?” “捷轩的脾气急躁,所以我有句话不敢说出。” “一句什么话?” 芳亮苦笑说:“闯王,你已经下令把郝摇旗调来同我一起领兵作战,当然是再好不过。不过,我怕他做我的副手心中未必服。倒不如让他做主将,我听他的,免得坏事。” 关于郝摇旗可能心中不服的问题,闯王在事前也有点担心,但倘若派郝摇旗做南路主将,问题更多,所以他反复考虑,只能如此决定。听了芳亮的话,他没有多做解释。回答说: “你只管放心好啦。我限定摇旗明天一早赶来老营,当面同他谈谈。摇旗的身上有毛病,我清楚,可是我的话他还听从。” 芳亮不好再说什么,准备上马动身,但是手已经搭上鞍子时忽然缩回,转过脸来望着闯王,小声说: “李哥,目前是咱们从潼关南原大战后遇到的最坏局面。武关一路,我一定遵照你说的话办,只是老营空虚,射虎口这一路叫我很难放心。万一敌人从射虎口进来,老营岂不危险?” 自成说:“你只管全力对付从武关来犯的官军,给郑崇俭老狗迎头一棍,然后回兵马兰峪。老营和射虎口的事,你莫担心,我自有妥帖安排。” 芳亮放心地一笑,上马走了。李自成把几件火速要办的事交代吴汝义立刻去办,然后回到上房。刘宗敏向他问道: “明远又说了什么?” “他别的没说什么,就是担心摇旗未必肯听他指挥。” “扯淡!家有家规,军有军规。只要闯王有令,谁敢不听指挥?好吧,既然他俩平日面和心不和,怕临时闹别扭坏了大事,我替你去督战吧,看谁敢不齐心!” 闯王忍不住笑起来,说:“明远不敢在你面前露出那个话,正是怕你发了茅草火性子,要带病亲自督战。果然给他看准了。” 宗敏把小簸箕似的右手猛一挥,说:“大敌当前,咱们的兵力有限,偏他们两个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你我都不去,这个仗怎么取胜?” “你现在不用着急。明天摇旗来见我,倘若他对明远做主将果有不服之意,你我再决定谁去不迟。” 高夫人说:“我对摇旗也不很放心。他不像一功、补之、明远这些人规规矩矩,要他们往东他们决不肯往西。就以去年冬天摇旗离开商洛山那件事说,虽然他今年过了端阳又回来了,可是我心中总觉不好。别人都能够留在你的身边吃苦,熬过那几个月,他为什么不能?这一点就不如一功他们!” 自成说:“世上人形形色色,秉性各自不同。对摇旗这号人,不要多挑小毛病。也不要只觉得咱们几个亲近的人是金不换,别人全是生锈的铁。” 宗敏接着说:“这话也对。纵然是生锈的铁,百炼也成钢。对朋友嘛,不要只说人家一身白毛翼,不说自己是旱孤桩。” 高夫人听他们两人这么说,就不再说别的了。宗敏站起来要走。自成想把藏在怀中那封紧要书信掏出来同宗敏商量,但又想着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怕他会动肝火,犹豫一下,决定暂且瞒住他,就叫高夫人取出来一件棉衣,交给宗敏披在身上,把宗敏送出寨门。闯王曾经嘱咐过老营中几个管事的将领,为着宗敏的脾气不好,使他在病中少操一些心,少动肝火,遇到重大事件不经他事先同意不许擅自让宗敏知道,所以李友从石门谷送来一封紧急书信的事,刘宗敏毫不知情。临上马时,他对闯王说: “眼下幸好是石门谷还没有出娄子,使我对北边这一头还勉强放心。听吴汝义说,王吉元今夜要来老营。我本想等等他,可是两个太阳穴痛得很,我只好不等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射虎口这一路!” 闯王说:“你快回铁匠营安心睡觉,不要劳复。我等着王吉元,大概他马上会来到了。” 当刘宗敏对李闯王提到石门谷时,石门谷山寨中的情况正在迅速恶化。…… 高夫人在黄昏回到老营时,悄悄地问过中军,得知那一封书子是从李友那里送来的,情况严重。看见自成一直瞒着宗敏和芳亮,明白他的用意,她自己也一字不提。等自成送走宗敏回到上房来,她迎着他问: “李友来的书子说杆子们要鼓噪,这事非同小可。你打算怎么处置?” 自成把脚一跺,骂道:“这群王八蛋,指望他们在北路堵挡官军,没想到贼性不改,扰害百姓,坏我闯王名声,还打算挟众鼓噪!我很不放心,那个挟众鼓噪的坐山虎说不定是受了官军勾引,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腾起来。” 高夫人劝道:“在这样紧要时候,你千万要忍耐,设法把乱子平息下去。等打过这一仗,黑虎星也来了,再从长计议。这些人都是没笼头的野马,任性胡为惯了,凭着你闯王的名望高,也凭着黑虎星竭力号召,来聚在你的大旗下边,有几个人真懂得咱们剿兵安民的宗旨?如今咱们的人马有限,已经是面前起了火,万不能再让背后也冒烟。万一激出变乱,咱们就没法全力对付官军,这商洛山中怕也不能够立住脚啦。如果是坐山虎真的起了投敌之心,就赶快想办法将他除了,越快越好。” 闯王虽然气愤,但是也认为暂时只能用安抚办法把大事化为小事,度过目前一时。听了夫人劝告,正合乎他的心意。他点点头,叹了口气,转向一个亲兵说:“请中军快来!” 吴汝义刚才遵照闯王的吩咐,派出紧急塘马,传送调兵遣将的紧急军令。办完以后,他亲自在寨中巡察一周,怕的是守寨的弟兄们疏忽大意。寨墙上今晚增加了守寨人,其中有一部分是罗虎的孩儿兵。星月下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寨墙上有一些大小旗帜在微风中飘动,近寨边树影摇晃。守寨的人影儿倚着寨垛,枪尖和刀剑的雪刃偶尔一闪,但是听不见说话声音,几乎连轻微的咳嗽声也听不到。节奏均匀的木梆声沿着寨墙一边走一边响着,同附近义军驻扎地的木梆声互相应和,使秋夜显得分外寂静,气氛也分外严肃。吴汝义巡视完,回到老营,听说闯王叫他,就赶快往上房走来。 李自成坐在灯下把信写好,打个哈欠,抬起头来,看见吴汝义站在旁边,随即站起来说: “子宜,你立刻动身,越快越好,赶到李友那里。差不多有一百里远,明天吃早饭时你能赶到么?” “一路快马加鞭,我想可以赶到。” “现在人心惶惶,你只带三四个亲兵去,免得路上招摇,使人们胡乱猜疑。都挑选最好的马,务须在早饭以前赶到。” “是,一定赶到。” “如今黑虎星没有回来,那一千多杆子弟兄,情形有点不稳,也不守纪律,不断骚扰百姓,近几天,打家劫舍和奸**女的事儿连着出了几宗。昨天夜里李友得到百姓禀报,知道有几个人正在一个村庄里强奸民女,带着弟兄们去赶他们走,不想他们竟然同李友动起手来,当场给李友杀死了两个,又捉到三个,都重责一顿鞭子,割去耳朵。今天上午,杆子中群情汹汹,扬言要找李友报仇。你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出了岔子!” “闯王,我到了那里怎么办?” “李友的脾气太暴躁,叫他立刻滚回来,免得激出变故。你留在那里……” 吴汝义一惊:“我……” “你只要能够在五天以内同杆子们相安无事,就算你立了大功。五天以外天塌下来与你无干。” “要是他们不听约束,仍旧抢劫奸淫呢?” “我给窦开远和黄三耀写了一封书子,你带去亲自交给他们。”自成把书子交给汝义,接着说:“我在书子上嘱咐他们想法约束部队,以剿兵安民为宗旨,不可扰害百姓。我还告诉他们目前局势紧急,商州和武关的官军一二日内就将大举进犯,蓝田的官军也有从峣关进犯消息,嘱他们务必齐心齐力,杀败官军。至于昨夜的事,等杀败官军之后,我一定亲自前去,查明实情,秉公处理。” “听说窦开远是个老好人,黄三耀自己手下没有几个人,威望也不高,近来又染病在床。黑虎星托付他俩率领众家杆子,可是众家杆子并不真正服从他们。万一他二人弹压不了……” 闯王挥手说:“你去吧。万一下边鼓噪,他俩弹压不住,或者知道有人暗降官军,你火速回来禀报,我另想办法。窦开远这个人深明道理,黄三耀也很有血性,只能靠他们安抚众人。那个诨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原来不是坏人,起小就吃苦受折磨,几个月前才拉杆子的。看李友的书子上说,他跟着坐山虎一道鼓噪,纵部下抢劫奸淫。你去石门谷,要想办法单独见他,晓之以大义,劝他回头。他手下的人多,只要将他拉过来,坐山虎就无能为力了。你快走吧。稍迟一二日,官军进入石门谷,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闯王,王吉元已经来了,有要紧情况禀报。” “叫他进来!” 吴汝义走到院里,向王吉元招一下手,匆匆地走出老营,吩咐四个亲兵赶快备马。 王吉元由李强带着,走进上房。闯王没等他开口就急着问道: “宋家寨有什么新动静?” 王吉元回答说:“回闯王,听说今天上午丁巡抚又派了那位姓刘的官员来到宋家寨,密谈很久。中午宋寨主设宴款待。这个官员后半晌才回城去。据说是丁巡抚说的,只要宋文富助官军进攻老营,就保举他实授商州守备之职,挂参将衔。他龟孙贪此前程不赖,又不离开家乡,就满口答应啦。他自己手下的乡勇多病,又不愿官军进寨,打算明天从商州城边两个山寨中各借三百名乡勇。另外,他杂种巴不得我上他的钓钩,今天黄昏以后,重新对我许愿,下了大的赌注。” 高夫人笑着问:“又许的什么愿?” 王吉元说:“我先不说杂种们许什么愿,先说说马二拴的事。今天前半晌,我按照夫人你的计策,把马二拴叫到僻静处,对他说:‘二拴,如今风声十分吃紧,一天变几个样,由你家三婶儿来回传话太绕弯儿,多耽误事!再说,如今不是平常时候,我放她随便来往,倘若老营知道,起了疑心,我的脖子上可只有一个脑袋,你三婶儿的脑袋也不多。你去宋家寨找宋寨主,传我的话,从今天起用不着再绕弯儿,你就是我的心腹人,有什么话由你传递,这样就直截了当,不会误事,也不会漏风。守关口的和路上巡逻的全是我心腹弟兄,他们决不会泄露出去。你只管把狗心放在驴肚里,大胆来往。宋家寨有什么动静,你得老实告我说,不许把我蒙在鼓里。你要是隐瞒不报或者所报不实,兄弟,休怪我对不起你。你得罪了我,纵然你自己能逃脱我的手,可是逃了和尚逃不了寺,你的家搬不走,你的老娘和老婆别想逃脱我的手。给,二两银子,拿去花吧。’该死的,高高兴兴往宋家寨去了。黄昏时他回到射虎口,除带回宋文富对我许的愿,还把宋家寨中的新动静告诉了我。” 闯王哈哈大笑,说:“俗话说打鬼就鬼,你们倒是很会用鬼。” 吉元接着说:“马二拴说,只要我肯率领手下人马投诚,引乡勇前来袭破老营,他就给我三千两银子,还保荐我做个游击将军。倘若能捉拿住你们二位,官加三级,赏银加倍。闯王,夫人,你们说,这杂种不是鬼迷了心么?” 闯王点点头,说:“看起来,他这一宝是押在你的身上啦。你已经答应了么?” “我还没有答应。我说这事太大,让我再同几个亲信商量商量。我还说,我虽然原是八大王那边的人,可是自从去年冬月间来到闯王这里,闯王待我恩重如山,人家亲叔伯兄弟犯了罪就推出斩首,我犯了死罪不但饶了一命,还蒙他推心置腹,重用不疑。如今要我拿三千两银子就出卖闯王,我的良心实在说不过去。马三婆的侄儿说:‘你在李闯王这儿不过是个小校,一投诚就成了将军,前程无量,荣身耀祖,还不便宜么?你还想什么呢?难道你瞧不起游击将军也是朝廷的堂堂武官?’我说,‘在哪儿?我可不愿意买后悔药吃,不愿意画饼充饥!’他听了我的话,就说他回寨去向宋寨主回话,保举游击的事决不会落空,只要我答应帮助宋寨主袭破老营,要银子有银子,要官有官,一切好说。闯王,夫人,我看宋寨主明天早晨一准差他再来,定会满口保我黑子红瓤,不惜加官加银,掏大价钱买我。我特来请示:是不是明天就佯装答应?” 闯王问:“你今晚来老营,有人知道么?” “我只带一个亲兵,装作到山口巡查,从小路来的老营。” “如今万万不能给宋家寨知道你是反间之计。倘若事不机密,你就要吃他们的大亏,咱们想将计就计也瞎了。” “请闯王放心,我看他们并没有疑心。” “好,既然这样,明天你就答应。你务必弄清楚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来偷袭老营,共出动多少乡勇,宋文富是不是亲自前来。吉元,要是能引虎出山,把宋文富兄弟诱到老营寨外,就不难把他们活捉过来。宋家寨是插在咱们肋巴上的刀子。捉到他们,就能够破宋家寨,纵然破不了,也不能为害了。” “闯王,宋文富已经死心塌地同咱们为敌,像吃了迷魂药,一心来破老营立大功,诱他到老营寨外不难。只是我那里只有二百弟兄,力量单薄……” “你身边人手少,不用担心。到时候,老营的人马全出动,由我亲自指挥,决不会让他漏网。如今要紧的是不要叫宋文富看出你的破绽,不要得罪马三婆,引起她的疑心,还要千万哄住马二拴,玩得他在咱们手中陀螺转。明天你不要再来老营。我派尚神仙明天上午去你那里为弟兄看病,你把话悄悄告诉他好了。” 王吉元不敢在老营多耽搁,仍从小路回去。整个商洛山所处的危险局势他不十分清楚,也不愿多打听,他认为天塌下来有闯王顶着,他自己奉命活捉宋文富,只要把这个活儿做好,也不枉半年来受闯王另眼看待。听了闯王的指示,他要活捉宋文富的信心更强了。 但是,在王吉元走后,李自成很觉放心不下。有很长一阵,他坐在小椅上,同高夫人相对无言。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义军同宋家寨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直到上次官军进犯,宋文富兄弟还抱个站在高山看虎斗的态度。直到五天以前,自成还想同宋家寨敷衍一时,用田见秀的名义给寨主宋文富写了一封书信,说明义军志在剿兵安民,诛除贪官污吏,愿与宋家寨和好相处,各不相犯。宋文富当即回封书子,也假意说些好听的话,申明他决不与官府勾结。现在这个宋文富受了官府商州守备之职,倘若纠合乡勇很多或放一部分官军假道,老营岂不危险? 沉默了很长一阵,高夫人说道:“说来说去,豪绅大户总是同官府同根连枝。宋家寨一向不敢得罪咱们,只好心里怀恨,脸上挂笑。如今宋文富见官军人多势众,又许他官做,怎能不趁机动手?幸亏咱们早就猜到他会有这一手,暗中做些安排。如今老营这点人马,再也不能随便派往别处啦。” 李自成点点头,没有做声。他从怀里把李友的非常潦草而简单的书信掏出来,凑近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想从字里行间多看出一些问题。高夫人望望他的病后虚弱的脸色,生怕他会劳复,低声说: “已经半夜啦,你还不上床歇息么?” 停了一会儿,闯王转过头来,语气沉重地说:“如今是四下起火,八下冒烟。我很担心,石门谷的乱子会闹大。万一那里闹出大乱子,怎么好呢?” 高桂英的心中也有同感,但是勉强微微一笑,小声说道:“看你,专会往坏处想!汝义这个人心眼儿活,机灵非常,不像李友那样红脸汉,动不动发起火性,只会走直路,不懂得见机行事,该转弯就转弯儿。只走直路,难免不一头碰到南墙上。同杆子们在一起,没有几副面孔和几个心眼儿能行么?有时做婆婆,也有时得做媳妇!再说,本来不是派他去做婆婆,他倒以婆婆自居。前天就有人告我说他到石门谷以后同杆子们处得不好,一则我想不出什么人可以替换他,二则一时事忙,所以没有多在意,也没敢告你知道。我想,只要子宜一去,找到窦开远他们几个管事人,话是开心斧,照理路劈解劈解,又有你的亲笔书子,众怒是会平息的。” 闯王站起来,说:“但愿石门谷在五天以内不出大乱子,让咱们一心一意地杀退官军!” 他走到院里,挥手使李强等都去休息,独自在院里踱了一阵,闷腾腾地回到屋中就寝。他刚刚睡熟,刘体纯就从马兰峪来到老营。马跑得浑身淌汗,一片一片的湿毛贴在皮上。他不仅是奉命来接受作战机宜,也是来向闯王和高夫人面禀紧急军情。高夫人被一个值夜的女兵唤醒,慌忙来到院里,向体纯小声问了几句,感到情况紧急,就去把闯王叫醒了。 第五章 李自成毕竟是久病初愈,经不起劳累。昨天第一次骑马出寨,在崎岖的山山谷谷中颠簸半日,晚上又熬到三更以后,所以睡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酸困,尤其两胯和腰部特别困疼。为着不使桂英为他操心,他没有发出来一声**。加上心中有事,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很久,才开始矇眬入睡。正在梦中同官军厮杀得难分难解,听有人在耳边呼唤,他忽地坐起,一边探手抓到花马剑,一边带着睡意问道: “什么事?是官军进攻了么?” “不是,是二虎来啦。” 自成怔了一下,完全醒了,把手中的宝剑往床上一扔,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正要下床,刘体纯已经进来,躬着身子说: “闯王,你不用起来。听了你的指示,我马上就赶回马兰峪。” 自成虽觉浑身酸困,但还是跳下床来,问道:“我叫你抽出四百人增援白羊店,已经去了么?” “已经动身了。” “夜间官军有什么动静?” “据探子报称,黄昏时候从潼关又来了六百官军,连原有的算起来,在商州共有三千七百人。抚台行辕的人们扬言说,还有五千官军将在一二日内从河南开到。一更时候,又有五百多官军开出商州西门,去向不详。今日午后城里传说宋文富已经受了商州守备之职,同官府合成一气,答应官军假道。我很担心这五百多官军是潜往宋家寨去的。要是果然如此,不惟老营须要小心,我在马兰峪也会两面受敌。” 体纯把夜间所得到的军情禀报一毕,等候着闯王说话。但自成并没有立刻做声,却站在灯下低头盘算。沉默一阵,他望着体纯含笑问道: “如今你手下连马夫算上只有五百多人,你打算如何迎敌?” “倘若官军从商州来攻,我就凭险死守。马兰峪的寨墙很好,布置得也挺周密。只要我刘二虎在,决不使敌人攻占马兰峪。” “要是宋文富从你的左边过来,抄断你的后路呢?” “现有王吉元率领二百弟兄防备宋家寨。请闯王再派三百人去帮助他,死守山口。只要宋家寨这条路敌人过不来,我的后路就不会断。” 闯王收起笑容说:“如今咱们老营也空虚。倘若宋家寨让官军假道,不惟马兰峪后路会截断,老营也有危险。我叫你来老营没有别的指示,就是当面告诉你:必须赶快从马兰峪向后撤,死守野人峪。宋家寨从前吃过官军大亏,纵然宋文富官迷转向,不顾利害,决心同咱们作对,我看他未必肯答应官军假道。不管怎样,我现在正用计对付宋文富这个王八蛋。倘若我的计被他识破,你已经撤到野人峪也就不怕他抄断后路。只要你能守住野人峪,同老营容易呼应,一旦宋家寨出动人马,就好对付。” “马上就撤退?没有看见官军的影子就往后撤?” “对,撤。一定要在官军进攻之前就撤退,免得临时且战且退,乱了脚步,还受损失。” “这半年我们把马兰峪的山寨修得很坚固,丢给官军……” “你们在撤退之前,把寨墙拆毁,不要留给敌人。人手不够,就叫附近老百姓都来拆,把乱石堆在路上。如今火药很金贵,不许放迸。撤到野人峪以后,官军来攻只许你施放炮火弩箭,或用滚木礌石打他们,却不许你出战。等到明远在武关一路取胜,我自然会下令出击,还要亲自督战。到那时你杀得越猛越好,让你一直杀到商州城边。” 刘体纯完全猜出了闯王的作战意图,不禁心中一宽,从眼睛里闪出一丝笑意,说道:“闯王放心,我一定坚守野人峪,万无一失。”为着军情十分紧急,他当即告辞,到老营大门外同亲兵们上马走了。 离天亮还早,公鸡才叫头遍。高夫人劝闯王再去床上睡一阵,但是他摇摇头,皱着眉头在房里徘徊。过了会儿,高夫人又劝他躺下休息。他停住脚步,看见身边没有别人,脸色沉重地望着夫人,悄悄问: “你看,宋家寨会不会让官军假道?王吉元是不是受了宋文富的骗?” 高夫人回答说:“咱们宁可多向坏处打算,多加提防,不可有一分大意。” 自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心中暗想:如今诸处需要兵力,而兵力如此单薄,倘若有一处失利,商洛山中的局面就会不堪收拾。忽然,他想到吴汝义去石门谷的事,非常盼望他此行顺利,把一场风波平息,但是又担心会生出意外变故。他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躺到床上,等候天明。过了不久,乌鸦开始在树上啼叫,窗色泛青。他一跃而起,跳下床,匆匆漱洗完毕,正要亲自去找老医生谈件事情,忽听见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来到了老营门外…… 许多天来,郝摇旗防守在山阳附近。那儿只有一千多官军,并没有力量进犯,而义军也没有力量进攻山阳城,暂时平静无事。摇旗总觉得自己不被重用,心中郁闷,常常喝酒骂人。昨夜忽得闯王派人传令,要他火速带一部分人马开往智亭山,并在队伍出发后亲来老营听令。他知道郑崇俭于几天前到了武关,大批官军已经出了武关向商洛山区进逼,白羊店十分紧张,所以听到闯王传谕,想着一定是闯王派他去抵御郑崇俭,不觉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猛拍了一下大腿,说:“好啦,闯王到底认识咱郝摇旗是一个有用的人!”至于为什么派他去智亭山而不去白羊店,他开始也觉得有点奇怪,但随即他猜想一定是因为闯王认为智亭山是通往武关和龙驹寨的咽喉,主将驻守这个地方才容易两面兼顾。他立刻点齐三百精兵交给一个偏将,自己便连夜往老营来了。 郝摇旗一到老营的大门外边,一片肃静的气氛登时大变。他平素不拿架子,吊儿郎当,不如意的时候动不动骂人打人,而高兴的时候又不管对什么人都要开玩笑,只有对闯王、高夫人和刘宗敏等极少数几个人比较规矩。这时他看见人就亲热地打招呼,粗喉咙大嗓子地骂两句。双喜、张鼐和一大群男女亲兵正在大门外分作两团练武功,他笑着骂道:“你们这些姑娘、小伙子,平日不用功,清早只会他妈的睡懒觉,如今要打仗了才练武艺,这可不是临上轿时才缠脚么?中屁用!”一句话,逗得满场的姑娘和小伙子哈哈大笑。而他就在笑声中向院里走去,脚步踏得地皮咚咚响。 闯王迎到天井里,拉着他的手说:“摇旗,你来得真快!人马都动身了么?” “人马已经上路啦。怎么,马上要厮杀么?” 自成点点头,拉着他走进上房,说道:“摇旗,又得你辛苦一趟。” “辛苦?咱当武将做的就是这号买卖,一到打仗的时候就精神来啦。嫂子,你说是么?”郝摇旗转向笑着迎他的高夫人问。 高夫人一边替他拉小椅子一边说:“锣鼓已经响起来,这出武戏就等着你唱啦。” 坐下以后,自成说:“摇旗,目前这个大战是咱们在商洛山生死存亡之战。听说郑崇俭将到桃花铺,南路的官军就由他亲自督战……” 不等自成说完,摇旗就接着说:“我操他姓郑的八辈儿老祖宗,让他狗日的亲自来试试吧,没有便宜叫他捡!” 自成笑着说:“老弟,你也不要大意。这次郑崇俭调集了一万多人马,其中有从榆林调来的两千边兵。从西安、三原各地调来了三千多训练有素的人马,不可等闲视之。要杀退他们的进犯,须要经过几场恶战,并非轻而易举。” “!榆林来的边兵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我知道他们一顿能吃几个馍,刀砍在身上一样流血,并不是铜头铁额,刀箭不入。难道他们手里拿的刀能够杀人,咱们手里拿的刀只管切菜?” “老弟,你说的很对。他们手里拿的兵器是铁打的,咱们手里拿的兵器也不是木头削的。不过目前咱们困难的是人马太少,还得几下里应付敌人。” 摇旗跳起来说:“李哥,你,你不要担心咱们的人马少嘛!官军虽说人多,一到打起硬仗时,狼上狗不上,有几个真心卖命的?你李闯王手下的人,谁不是一听见杀声起就奋勇向前,丢掉脑袋连眼皮也不眨?我说,李哥,别担心咱们人少。这里地势窄,不像平地,人马少啦厮杀起来反而不至于互相拥挤,互相碍事。以少胜众,就靠一个勇字。” 李自成笑着从小椅上站起来,拍着郝摇旗的肩膀说:“妥啦,有你这员猛将,我对武关这一路就不用担心啦。” “李哥,南边这一路,我郝摇旗包下啦。倘若抵挡不住,让郑崇俭这个**养的攻进来,你把我的这个吃饭家伙砍下来,挑在枪尖上游营示众。” 自成笑着点点头,正想向摇旗说明已经决定命刘明远做南路主将,看见李来亨走进二门来,就把冒出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等来亨走到上房门外,他沉着脸色问道: “来亨,大清早,你不好生练功,来做什么?” 来亨规规矩矩地立在门槛外边,说着:“我爸爸一夜不放心,不断问官军有什么动静。全家上下都瞒着他,只说官军没有什么新动静,一时还不敢向商洛山中进犯。刚才他发了脾气,把全家上下骂了一顿,叫我立刻来问问二爷、二奶,务要把真实军情问清楚,不许我回去隐瞒一句。” 自成想了一下,决定不再对李过隐瞒。但是军事机密,他不愿使来亨传报,也不愿全部让摇旗知道。他转过头去,望着高夫人说: “你去当面对补之说清楚吧,也问问他的意见。你顺便找到子明,把王吉元那里的事情告诉他,请他一吃过早饭就辛苦一趟,到吉元那里替弟兄们看看病。” 高夫人没有说别的话,到厨房里嘱咐一下,同来亨一起走了。 “摇旗,”闯王含笑说,“明远从崤函山中回来以后,一直防守武关一路,地理熟悉,也深得将士爱戴。昨天他回到老营来商议军事,请求派你去帮助他。虽然他是正,你是副,可是他对你十分尊敬。如今全军安危,商洛山中的祸福吉凶,都挑在你们两人的肩上。你去到智亭山千万同明远和衷共济,使这一仗旗开得胜。明远十几岁就跟我一道起义,跟你也是老朋友。他对人谦虚和气,一定会同你处得很好。昨天他提出来让你做主将,我同捷轩都认为临敌易帅不大好,没有答应。” 郝摇旗感到心中很不愉快,问道:“捷轩的身体已经复原了?” “还没有完全复原。” “能够骑马出来了?” “昨天是他第一次骑马出来。” “慢慢骑马活动活动也好,听医生的鬼话光闷在屋里也不是他娘的好办法。闷得久了,不见见太阳吹吹风,人也会发霉的。何况是捷轩那号人,怎么不闷得慌?” 看出来郝摇旗的神色不像刚才高兴,又见他把话头扯到别处,李自成也就不提这一章了,只把作战方略扼要地告诉他,随即就谈起别的问题。等高夫人回来,老营中就开饭了。 平日吃饭,双喜、张鼐、老营的中军、总管和其他头目,都同闯王和高夫人坐在一起,有时男女亲兵们也抱着碗蹲在周围,像一个大的家庭一样。但今天早饭却较清静。高夫人为不妨碍闯王和摇旗谈话,叫别的人都不来上房吃,连一个亲兵也不让在身边照料。自成叫桂英取了二斤烧酒,款待摇旗。老营中的伙食一向不好,今天早晨特意为摇旗杀了一只公鸡。自成替摇旗斟满一杯酒,替自己斟了半杯。他们各自用中指在杯中蘸了一下,向桌面上点了三点,然后举起杯来。自成说了一声“请!”看着摇旗把满杯酒一饮而尽,自己却只用嘴唇在杯口咂了一下。高夫人赶快替摇旗斟满杯子,跟着用筷子夹了一块鸡大腿送到他面前,笑着说: “摇旗,你知道咱们老营中平日是什么生活,并不比弟兄们多用一分。自从你李哥大病回头,能够起床,为着他将养身体,只炖过一只乌皮母鸡,以后他就不许再为他杀鸡子。本来么,老营中害病的将士很多,你李哥多年来都在吃穿上跟将士们同甘苦,怎肯在养病中独自特别。每逢老营中打到野味,都分给大家吃,有时我们也分到一点。今日因为你要上阵,我特意吩咐杀一只鸡子款待你。” 郝摇旗说:“嘿,李哥,你真是!身体是本钱。咱们要在马上打江山,没有好本钱能行么?病后要好生保养,别说炖一只鸡子,就是给你炖十只鸡子——嗨,炖十只凤凰也应该!” 郝摇旗见闯王夫妇对他这么好,又喝下去几杯烧酒,心中舒畅,恢复了初到老营时的精神。他夹起一块鸡翅膀,连骨头喀里喀嚓地嚼碎,咽下肚里,左手端起来满满的酒杯,右手拍拍敞开衣服的、带着几处瘢痕的光胸脯,大声说: “李哥,你放心。自从咱们高闯王死后,我谁也不佩服,就只佩服你李闯王一个人。我郝摇旗虽是粗人,还知道什么是朋友义气。你待我一尺,我报你一丈。你既然叫我做刘明远的副手,我决不会三心二意,遇事给他小鞋穿。你放心好啦!”说毕,把酒一口喝干,自己掂起壶来斟。 闯王笑着,连连点头,又同高夫人交换眼色。他们的心放下了。 但是郝摇旗走后不久,闯王的心又放不下了。他想,万一在紧急时候,郝摇旗任起性来,同刘芳亮意见不合,怎么好呢?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高夫人,而桂英也有同感。想了一下,他说: “兰芝还在病中,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离开老营,可是,可是……” 高夫人说:“你别吞吞吐吐啦,快吩咐吧。如今是什么时候,我还能老守在女儿的病床旁边!” “你去白羊店督战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有我在那里,摇旗不至于不听明远的指挥?” 闯王点点头。 “好吧,”桂英说,“我现在就动身。可是你得听我一句话,你千万要听从。” “一句什么话?” “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像这样夜里不睡觉,日夜操心劳累,怎么得了?我走之后,你千万睡一觉,千万不要再骑马乱跑。” “好,我马上就睡觉。我浑身酸困,两边太阳穴也疼痛,马上睡觉。” 高夫人稍事准备,把双喜和张鼐留在闯王身边,把慧英留在老营陪伴兰芝,率领着张材和慧梅等一群男女亲兵上马出发了。 闯王吩咐总管,立刻准备两只山羊、一口肥猪、两坛烧酒,派人送往清风垭,犒劳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并通知说,他下午将亲自去慰劳他们。他又告诉双喜和亲兵们,不管是石门谷方面有什么新消息或老神仙从王吉元那儿回来,都立刻叫醒他。然后,他躺下睡了。他做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梦,有一半梦是在打仗。听见耳边有人呼唤,他一乍而醒,睁开眼睛,见双喜立在床前。 “老神仙回来了么?”自成连忙问。 不等双喜说话,尚炯在当间回答道:“闯王,我回来多时啦。看见你睡得很好,我不让他们惊动你的驾,到补之那里坐坐又来。” 闯王一边下床一边问:“什么时候了?” 双喜说:“已经晌午啦。” “石门谷有消息么?” “我吴大叔走到大峪谷时派一个人回来禀报,刚才飞马赶到。” 李自成赶快来到当间,问老神仙王吉元那里有什么新的消息。尚炯说: “今天一清早,马二拴引着二寨主……” “什么二寨主?” “就是宋文富的叔伯兄弟宋文贵,人们都称他二寨主。他们对吉元说,夜间得巡抚大人钧谕:只要吉元实心投诚,带领官军同乡勇袭破闯王老营,就立予重赏,实授游击,外赏纹银三千两,其余投诚立功的大小头目,一体分别叙奖。倘若能擒斩闯王夫妇,另行重奖。” “怎么还有官军?” “宋文富因怕自己力量不足,乡勇又不曾经过硬仗,已经要求官军派二百人到宋家寨。不过这二百人要听他的指挥,以他为主,与官军假道不同。他怕尾大不掉,不敢要多的官军。他自己的寨中除留下守寨的能够出三百乡勇,再从别的寨里借六百乡勇,共有九百上下。加上二百官军,共约一千一百人之谱。” “决定什么时候来袭取老营?” “宋文贵说时候就在一两天内,到时候巡抚将亲自下令。” 自成不再问下去,转向在院中侍候的李强说:“把那个从大峪谷来的弟兄引来见我!” 那个弟兄原是驻扎在大峪谷的。据他说,昨天夜间听说石门谷出了变故,但是消息很乱,到他动身时还没有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军吴汝义到了大峪谷,知道石门谷的情况已乱,并听说官军已经有一千多人马过了蒉山,向石门谷进逼,就派他飞马来老营禀报。闯王问道: “吴中军现在哪里?” “他在大峪谷稍停一停就往石门谷去了。” 闯王挥手使来人退出,留下尚炯吃饭。在吃饭时,他同医生把宋家寨方面的情形研究一下,请尚炯饭后就去铁匠营,把石门谷和宋家寨两地的新情况告诉宗敏。他说:“子明,我本来不想让捷轩多操心,可是事已至此,完全瞒住他也不好。你对他说的时候,只说石门谷的事不会闹大,吴汝义一到就会平息。”医生一放下碗,赶快骑马往铁匠营去了。自成想趁医生离开老营山寨,立刻往清风垭去安抚军心。但是他对石门谷的情况极其放心不下。想了一阵,他把双喜叫到跟前,神色严峻地望着双喜的眼睛,低声说: “双喜,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想命你去独自担当一面,不知你能不能行。” “我能行,爸爸!”双喜回答说,声音感动得有点打颤。 “目前我们的处境十分不利,大概你也清楚。”闯王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似乎还在考虑是否把一件重大的任务交给义子。随即他不再犹豫,接着说:“如今咱们的精兵都在白羊店,老营和野人峪只有很少人。原没有想到驻石门谷的杆子鼓噪。他们是否会给官军勾引去,我不知道。纵然他们不投官军,官军也会趁机来攻。万一官军从这一路攻进来,咱们在商洛山中的大势就不可收拾啦。大峪谷原驻有我们三百五十个人,李友率领一百五十个人去石门谷同杆子驻扎一起,还余下二百人,缺少一个得力的人去率领。你立刻前去,率领这二百人马凭险死守,等候我的命令。倘若万一杆子哗变,投降官军,引着官军从这条路上进犯,你就是死在那里也不许后退一步,失掉关口。当地穷百姓跟咱一心,痛恨官军,他们会帮助守寨。” 双喜回答说:“爸爸放心。只要孩儿不阵亡,大峪谷决丢不了!” “好,军令无私亲。倘若失了大峪谷,你不要活着见我!” 打发双喜走后,李自成命张鼐暂代中军,留在老营,然后不顾自己的身体多么困乏,立刻带着亲兵们上马出寨,奔往清风垭去。 黑虎星在清风垭留下的三百弟兄,见闯王派人送来犒劳的猪、羊和烧酒,又听老营的来人说黑虎星给闯王带口信说日内即回,异常振奋。李自成亲自来到,大家简直欢喜得像要发狂一般,连带病的也扶杖奔来,拥拥挤挤地把闯王包围起来。闯王进到屋中坐下,大家就拥挤门口,有看不清楚的就拼命往前挤。人们纷纷向闯王问好,也向闯王问李过的好。因为李过同黑虎星是结拜兄弟,是李过引他们来投闯王,走上正路,所以这里的大小头目和弟兄对李过很有感情。听闯王说李过的病快好啦,大家特别高兴,请求闯王将李过派来这里坐镇。闯王来不及一一回答,只好笑着频频点头。几个大头目怕闯王嫌大家不懂规矩,又怕妨碍闯王谈话,连着三次叫大家散开,大家才陆续离去。一群大小头目都向闯王表示,他们宁肯上刀山也要留在闯王的大旗下决不离开。闯王说这清风垭是从智亭山过来的一道重要门户,勉励他们加意防备。人们把他留下吃晚饭,用大盆子猪、羊肉款待他。大家知道他平素不喜饮酒,且是久病初愈,并不勉强,却对他的亲兵们着实劝了几杯。正在欢饮中间,忽然小将张鼐从老营派一名弟兄飞马来到,说有紧急事,请闯王即速回去。闯王心中大惊,但并不问出了什么事,也没有马上起来,而是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 “蹲下喝酒吧,急什么!横竖不过是商州的官军已经出动,屁大的小事情,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值得派人来请我回去!” 又待了一会儿,他困乏地打个哈欠,对大家告辞。大家把他送出寨门,恋恋不舍。闯王再三慰勉,才同亲兵们上马而去。约摸走了半里远,他才向来人问道: “是什么紧急事儿,你知道么?” “听说驻扎在石门谷的杆子都哗变了,把李友包围在一座庙里,正在攻打。” 闯王厉声问:“这消息确实么?” “确实。是王长顺从石门谷逃回来报的消息。” “长顺回来了?” “他逃出石门谷的时候,左臂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挨了一刀。幸而马快,冲了出来。流血过多,如今在老营躺着不能动。跟他一道去的三个运粮弟兄,十匹骡子,都没有逃回来。听他说,他还砍死了几个人。” “吴汝义呢?” “我没听说吴中军的消息,不知道。” 李自成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了。他没有再问别的话,只对前边的亲兵说一句:“把马打快!”路上他遇见一群一群开往白羊店去抵御官军的百姓义勇,有的拿着兵器,有的拿着打猎用的弓箭、鸟铳和三股叉,有的扛着锄头,同时腰里别着砍柴用的斧头或砍刀,还有的拿着冲担和白木棍子,形形色色,样样都有。因为山路窄,李自成一行人时时得勒马路边,让他们走过。马世耀带着几个亲兵骑马走在义勇队伍的后边。他显然已经知道了石门谷发生的事情,当他遇到自成时,在马上叫声“闯王!……”但自成不等他说下去,小声问: “杆子哗变的事你知道了么?” “我临离开老营时听总管说了。” “你听说吴汝义的下落么?” “没有听到。” “你带的这些老百姓可知道这个消息?” “都还不知道。” “你们不要走漏消息,记清!” 马世耀和几个亲兵同声回答:“是!” 离老营十几里远的时候,又有两个弟兄飞马迎来,其中一个是吴汝义随身带去的亲兵,从石门谷逃回来。张鼐派一名弟兄同他一起来迎接闯王禀报。自成不等吴汝义的亲兵开口,问道: “吴汝义现在哪儿?” “禀……禀闯王,他……他被杆子们捆起来了,如今不知死活。我是……” “李友的情形怎样?” “他带着手下百把人给围在一座庙里。” “那座庙能守住么?” “我不知道。听说庙里没有井,怕守不多久。” 李自成勒马冲到亲兵的前边去,在乌龙驹的臀部猛抽一鞭。乌龙驹腾跃起来,随即向老营的山寨飞奔而去。月色下群山寂静,愈显得这一小队马蹄声响得紧急。 第六章 自从黄昏时王长顺逃回老营,老营山寨的气氛就变得十分紧张,但对吴汝义的前去石门谷进行安抚还抱着不少希望。大家想着,杆子头领看见闯王的中军持他的亲笔书信抚慰,总可以心中服帖,将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谁知不过一顿饭时候,吴汝义的亲兵逃回一个,报告闯王的书信被当场撕毁,吴汝义被杆子扣押,四个亲兵当场被杀死了两个,一个被捆绑起来,一个侥幸骑马逃回,身上负伤。老营的将士们到这时完全明白:事情已无可挽救,剩下的只有动武了。 老营中群情激愤,谈论着石门谷的杆子哗变,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们斩尽杀绝,以示严惩。在极度愤怒中,大家也看见商洛山中的局面更加危险。石门谷出了变故,面向蓝田的大门已经敞开。倘若峣关和蒉山的官军闻风前进,招纳叛贼,占领石门谷,乘胜进攻大峪谷,李双喜身边只有二百弟兄,很难久守。目前,对大峪谷必须增援,沿途还有几道险关一向缺少守军,也必须立即添人把守。可是老营并没有多的人员,仅剩下的一点人马和孩儿兵必须留下来防护老营,对付宋家寨的进攻,必要时还得增援野人峪。总之,老营中一些有经验的将士都看得出来:由于石门谷的杆子哗变,大局突然变化得不易收拾,义军能不能再留在商洛山中,两天内就要见分晓。 张鼐奉闯王命暂代吴汝义做中军,如今总管任继荣也不在老营寨内,他是寨中惟一的负责首领。向王长顺问明白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把长顺留在老营医治,不许老营人员将石门谷的事告诉寨中百姓,同时派人骑马去清风垭向闯王禀报,还派人到大峪谷见双喜,诡称闯王就要派人马前去增援,以稳定双喜手下的军心,并要双喜将吴汝义到石门谷以后的情况赶紧探明,飞报老营。因为高一功、田见秀和李过都在病中,刘宗敏昨天骑马劳累,今天身子很不舒服,可能劳复,所以张鼐决定暂时把这个重大消息瞒住他们,等待闯王回来再说。不过老神仙正在刘宗敏处,张鼐却派人去请他回来,这是因为在张鼐看来,这位老人不仅是一位能够起死回生的外科医生,也是久经战场、胸有韬略的非凡人物,可以帮闯王想些主意。老营总管因帮助刘体纯的撤退,黄昏前亲自往野人峪去,也被张鼐派飞骑前去请回。为着应付非常变故,也为着闯王回来后会有所派遣,张鼐下令老营中所有能够打仗的人员和孩儿兵立即做好战斗准备,在老营大门外集合待命。 当吴汝义的亲兵逃回老营时,老营中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张鼐估计闯王已在回来的路上,便派一名小校带着吴汝义的亲兵过麻涧迎接闯王。他趁着尚神仙和总管尚未回来,在寨中巡视一周,然后回到老营,等候闯王。为着对手下人表示镇静,他也模仿闯王样子,坐在灯下写大字。当笔画用力时,他紧闭的嘴唇和颊上的小酒窝都随着笔画在动。他一边写仿,一边想着闯王回来后会用什么办法来解救当前危机。想来想去,他认为闯王可能采取的惟一有效办法是趁着商州和武关的官军尚未大举进犯,连夜派老营的全部人马,包括孩儿兵在内,飞驰石门谷,给杆子一个措手不及,将叛变镇压下去,救出李友和吴汝义,使后路门户不落入官军之手。他又想,闯王一则身体尚未复原,二则需要坐镇老营指挥全局,那么派谁领兵去石门谷呢?想来想去,想着目前老营无人,十之八九会派他领兵前去。平日他只恨没有机会让他独自领一支人马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为闯王效命疆场。如今这机会突然来到,他的心中是多么的激动和兴奋!他写完一张仿,就按照平日惯例,在大字中填写小字。他太激动了,直觉得热血沸腾,重复地写着“杀”字,仿佛他正在驰马冲阵,舞剑杀敌。他不觉把笔放下,拔出腰中宝剑,在灯下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几乎忍不住跳起来到院中舞它一阵。过了一阵,他的心头稍微冷静一点,继续想道,倘若他能独自率领一支人马去石门谷镇压叛乱,救出李友和吴汝义,杀败官军从峣山的进犯,也不枉闯王和高夫人几年来把他待如子侄,用心教导。 他正在想着去石门谷打仗的事,忽然从大门外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音。他立刻叫亲兵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亲兵看过后回来禀报:是两个头目在互相说笑话,争论谁的马好,声音不觉大了一点,并非真的争吵,现在已经住口了。张鼐把眼睛一瞪,说: “把他们带进来!” 两个小头目给带进来了。他们都是老八队的老弟兄,眼看着张鼐长大的,所以站在张鼐面前并不感到害怕,眼睛笑眯眯的,心中不高兴地说:“这孩子,才几天不流鼻涕,就摆起将爷身份啦。”张鼐看见他们脸上带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心中更不舒服,问道: “你们知不知道犯了军律?” 两个头目看见张鼐的脸色严峻,问话的口气很硬,感到不妙,互相望一眼,但仍然带着老行伍的油滑神气,笑嘻嘻地分辩说他们是闲谈谁的马好,并没吵闹。张鼐把桌子一拍,大声说: “还敢强辩!倘若是闯王和总哨刘爷叫你们站队,你们敢随便大声说话么?倘若是高舅爷和我补之大哥叫你们站队,你们敢如此目无军纪么?你们今晚违反的不是我张鼐的军纪,是违反了闯王的军纪。按军纪本当重责不饶,只是念你们都是老八队的旧人儿,随着闯王多年,且系初犯,打你们每人五军棍,以示薄惩。倘敢再犯,定不轻饶!”他向亲兵们一摆头:“拉到大门外,当众各打五棍!” 两个头目脸色大变,不敢求饶,只好随着张鼐的几名亲兵到大门外当着众人受刑。挨过打以后,他们重被带到张鼐面前,垂手而立,不敢抬头,更不敢嬉皮笑脸。张鼐问道: “你们还敢违反军纪么?” 他们齐声回答:“回小将爷的话,不敢!” “好,下去休息!只要你们知过必改,作战立功,我一定禀明闯王,按功奖赏!” “是!” 两个头目走后,张鼐的亲兵头目对他们的背影看了看,回头来对张鼐小声说: “这两个宝贝平日喜欢卖老资格,吊儿郎当,连吴中军都不好多管他们。刚才每人打五棍子实在太少了,至少打二十棍子才能压压邪气。” 张鼐把眼一瞪:“你嘀咕什么?不应该你说的话你莫多嘴,给别人听见了成什么体统!”停一停,他又说:“如今一个人顶十个人用,把他们打重了还能骑马打仗么?死心眼儿!” 过了一阵,他想着闯王一时赶不回来,老让大家站队等候会平白地消耗精神,于是又下道命令,要大家都到老营旁边的草地上休息,但是人不许解甲,马不许卸鞍。这道命令下了不久,老医生和总管同时回到老营了。 尚炯和任继荣是在老营山寨附近的路上遇到的。继荣先知道石门谷的消息,悄悄地告诉医生。他们很担心闯王和高夫人都没在家,李过和高一功卧病在床,老营无主将,会出现一片慌乱景象。等他们到了寨门外,只见寨上肃然,寂无灯火,也没有一点纷乱的人语声,但闻打更人的木梆声缓慢而均匀,不异平日。他们不禁诧异,同时也放下了心。叫开寨门进去,他们看见不但秩序如常,反而更为肃静,越发觉得诧异,但是也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说:“张鼐这孩子,真是少不更事!在这样要紧关头,还不赶快吩咐弟兄们做好打仗准备!”他们正在心中责备着,已经来到了老营附近,看见足有两百名弟兄都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休息,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静悄悄的。他们还看得很清楚,弟兄们都不解甲,马也没有卸鞍。总管不觉向医生瞟了一眼,而医生的眼角流露出别人看不见的欣慰笑意。 一见医生和总管进来,张鼐就迎着他们,干脆扼要地说:“石门谷的杆子哗变了,李友给围在庙里,吴中军给他们绑起来,死活难说。我已经派人去清风垭禀报闯王,他得到消息会马上赶回。如今大小将领们不是去抵御官军,便是在害病,弟兄们也剩的不多。请你们赶快想一想应该怎样办,等闯王回来时好帮他拿定主意。” 尚炯问:“王长顺的伤势如何?” “他的伤你老人家不用操心,已经有你的徒弟替他上药啦。” 任继荣在草墩上坐下说:“怕的背后冒烟,果然就背后起火!操他八辈儿,吴汝义是闯王的中军,又带着闯王给他们的亲笔书信,他们竟然连他也绑了起来,还有啥说的,除掉动武没有第二个办法!他们无义……”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然看见一个人提着宝剑,穿得很厚,旁边有一个弟兄扶着,走进二门,就不再说下去了。随即看清了是吴汝义的兄弟,他问: “汝孝,你怎么起床了?” 吴汝孝走进上房,喘着气说:“我听说石门谷出了事,我哥生死不明,想来问问怎么办。老营人马少,各家亲兵还可以集合二三百人。没有人率领,我情愿带病出征,收拾这班杂种。要是张鼐兄弟去,我情愿听从指挥。” 张鼐马上说:“我当然去,当然去。” “好,有种!不怪闯王和夫人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看待!”吴汝孝转过头去对扶他来的那个亲兵说:“快回去,叫咱家的亲兵们立刻披挂站队,准备出发,病不要紧的一概出战!” 这个亲兵回答了一声“是!”转身就走。老神仙正要劝吴汝孝回家休息,忽然一群人拥了进来。他们全是害病很久的将领,最近虽然病已好转,但还在休养中,不能劳累。谷英走在前边,一窝蜂似的来到上房。有的挤不进来,就站在门槛外边。老神仙从椅子上跳起来,慌张地挥着手说: “你们是病得不耐烦了,存心同身体打别扭还是怎的?夜深,秋风已凉,好人还怕感冒,你们带着病拥到这里,明天一个个发起烧来怎么办?难道你们苦水还没有灌够么?” 谷英大声说:“火烧着屁股了,谁还能像没事人儿样在床上挺尸!趁闯王没回来,咱们大家先商量怎么打仗;等他回来时,问起咱们有什么好主意,免得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忙中无计,耽搁时光。” “对!对!大家赶快商量!”许多声音同时乱嚷。 总管向大家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难道咱们老八队如今成了没王蜂么?石门谷这股邪火,闯王当然要马上扑灭,可是到底怎样用兵,派谁前去,他心中定有主见。咱们在一起瞎嚷嚷,能够代替他决定大计么?老哥老弟们,大家赶快回家休息,劳复啦可不是玩的!” 人群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什么劳复不劳复!逢到这样时候,我宁死在战场上,也不死在床上!” 谷英又大声说:“老任,你别给我们吃定心丸,叫我们回家去。如今兵没兵,将没将,我们这群人不来保闯王谁保闯王?闯王纵有妙计,他一只手怎能把一千多杆子娃儿们镇压下去?再者,只要大家想出好主意,闯王没有不采纳的。每次军事会议,他都是听着大家说话,只要有好意见他就采纳。” 人群中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说:“我的意见是赶快把各家的亲兵都集合在一起,三更造饭,四更出发。大家说行不行?” 一片声音回答:“行!行!……” 张鼐兴奋得脸孔涨红,说道:“总管,尚老伯,大家的主意是马上集合各家亲兵,你们看怎么样?要是谷大叔能够领队前去,我愿意做他的副手;要是谷大叔的身体不行,我自己领兵前去。” 谷英嚷道:“小鼐子,我身体怎么不行?我要是不能去,难道我是来这里放空炮么?咱俩一同去,没二话。带领人马打仗,你谷大叔到底比你多吃几年饭。” 人群激动起来,一片声地催促快决定。忽然一个体格魁伟的青年和一个腰挂绿鲨鱼鞘宝剑、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少年挤过人堆,进入上房。那位青年是高一功的亲兵头目,向总管和老医生急急地说: “我家将爷还不知道杆子哗变。他很不放心石门谷。刚才他醒来,问我石门谷有没有什么消息。我不敢对他说出实情,只说那里平静无事。我说,我说……” 医生截住说:“你瞒住他很好。快回去吧,不用往下多说了。” “我没有说完。我跑得太急了,让我喘口气。……我说,我们全家亲兵除下害病的还有十五个人,大家商量决定:留下五个人在家,其余十个人已经悄悄披挂,马上就牵着马匹来到老营。有两个在养病的弟兄也要跟我出战,我不许他们动。” 人群中纷纷叫好,还说:“不愧是高舅爷的亲兵!”称赞声还没绝口,那位英气勃勃的少年趋前一步,童音琅琅地说: “总管、尚爷爷、小鼐爹,我爸爸已经知道杆子哗变的消息,命我把家中的十八个没害病的亲兵带来老营。不管我闯王二爷派谁领兵去石门谷,我都听从指挥,与贼决一死战。我爸爸还说,我若违反军纪,该斩则斩,该打则打,请千万不要轻饶。” 张鼐伸手抓住少年肩膀,大声叫道:“好啊,小来亨,真有出息!” 谷英接着说:“不愧是将门之子!” 人群不住称赞李来亨,形成一片啧啧和嗡嗡之声。老神仙被大家的赤诚忠心感动得满眶热泪,鼻孔发酸,忘掉了他应该劝众病号回家休息,猛然把脚一跺,大腿一拍,大声说: “事到如今,只有赶快镇压叛乱才能够保住商洛山。等闯王回来,我同你们一道上阵!” 他的话音刚落地,有人在二门外叫着“闯王回来了!”同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来到了老营门外。大家嗡一声转过头去,让开中间一条路,等候着闯王进来。 当李自成在路上乍听到石门谷事件以后,心中怒火高烧,恨不得把老营中所有能够出战的将士,包括孩儿兵和各家亲兵,立刻集合起来,由他亲自率领,连夜出发,马踏石门谷,痛惩无义贼。他还想过,趁官军尚未进攻,立刻改变作战方略,从白羊店暗暗抽回一半人马,先扑灭石门谷的叛乱,再回头对付官军。但是一路上他反复考虑,愈考虑愈觉得使用兵力去平乱是个下策。那样办,第一,在时间上会迟误;第二,会使石门谷的杆子更容易被官军勾去;第三,白羊店一旦空虚,会给郑崇俭可乘之机;还有第四,在目前宋家寨与官军勾结好要袭取老营的情况下,老营的人马一个也不能调开。想着想着,他完全放弃了刚才的打算,另外想别的主意。直到他进了寨门,新主意尚未想出,只是他的心情已经冷静下来。 回到老营的大门外,自成看见草地上有一支人马整装待命,一部分将领家中的亲兵也已集合,而且仍在陆续赶来。他没有看见孩儿兵的队伍,但是在苍茫的月色中看见全身披挂的小罗虎急急地向老营的大门走来。他刚跳下马,罗虎已经来到面前,神气英武,口齿流利地说: “启禀闯王,童子军早已奉命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战。” “奉谁的命?” “奉代理中军张鼐哥哥的命。” “你现在来做什么?” “听说各位将领都带病前来请战,我也来老营请战。” 李自成没有说话,大踏步走进老营。一进二门,看见上房门里外果然挤满了带病的将校,群情激动地等候着他的归来。他的情绪突然沸腾起来了。用兵力去扑灭叛乱的念头又一次在脑海中盘旋。他进了上房,转身对着大家,一手按着剑柄,没有马上说话,愤怒和杀气腾腾的目光在大家的脸上慢慢地扫了一转。人们以为他就要下令出征,屏息注目,气氛十分紧张。可是他迟迟不做声,又用眼睛把大家扫了一遍。当他的眼光同吴汝孝的焦急的眼光遇到一起时,他赶快回避开了。谷英见他不说话,趋前半步,大声说: “闯王,事不宜迟,请赶快下令吧!” 吴汝孝跟着说:“请快下令,我也要带病前去!” 许多声音同时请求:“请赶快下令!” 自成明白,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一步棋走错就会全盘输掉,所以他尽管非常愤怒和激动,却不肯马上下令。他向大家挥挥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 “都不要急。我马上就要下令。你们都到厢房去,等候命令。” 人们大部分都拥向西边厢房,只有谷英和少数几个将领退出上房后不肯离开,站在天井中等候。吴汝孝连上房也不肯离开,等闯王又向他挥挥手,他才出去。如今上房中除闯王自己外,只剩下总管、医生和张鼐。闯王向他们看了看,然后单向总管和医生问道: “你们看应该如何决定?” 任继荣回答说:“事到如今,别无善策,少不得同他们动动刀兵。只是,咱们老营的兵数太少,必须立刻从白羊店调回几百精兵才行。” 闯王转向医生,用眼光催促他发表意见。 老神仙慢慢地说:“倘若能不用武,当然是最好不过。只是我一时想不出不用武能够平定叛乱的上策。”他稍微低头沉吟一下,又抬起头来说:“闯王,是不是可以这样办:你一边调兵,我一边先去石门谷走一趟?” 闯王的眉毛一耸,眼睛里闪出疑问的神色,但未做声。医生望望他,觉得自己的主意可能被采纳,接着说: “吴汝义毕竟年轻,也许怪他没有把你闯王的意思说圆,自己先动火,把事情弄崩了。我去一趟,用好言抚慰,说不定会使大事化为小事。” “……” 见闯王慢慢地转着眼珠盘算,仍不做声,医生又说:“半月前我去石门谷看病,在那里住了几天,同几家杆子的大小头目都见过面,也治好了不少人。不说他们得过我的济,只凭我是你闯王的好朋友,又有这一把花白胡子,在全军中还受尊敬,说出话来也许能打动他们。” 闯王摇摇头说:“不,没有多大把握。我不能既丢掉李友和吴汝义,又把你老神仙赔了进去!” 李自成说过这句话,背起手来,脸色铁青,紧闭嘴唇,低着头,慢慢地走来走去。尚炯和自成的亲信将领们都知道,从前每次逢到较难解决的大事,他如果不同意别人的意见,总是这样焦灼地低着头走来走去,走过一阵之后准定会拿出新鲜主意,立刻就霹雳火闪地行动起来,决不迟延。如今看见闯王的这种神情,站在屋内屋外的人们都肃静地望着他,等候着宣布决定。除了闯王的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音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那些在西厢房中等候的人们知道这种情形,也登时哑默静悄了。当闯王转身时,不知怎的,他腰中挂的花马剑哗啦一声蹿出来三寸多长,随即吧嗒一声落进鞘中。李自成自己没注意,继续在边走边考虑问题。可是这件极其偶然的小事竟使别的人都吃了一惊,认为这是他要亲自出征和手斩叛逆的先兆。尤其是谷英等几个站在上房门外的将领,他们不经常随侍闯王身边,只听到军中传说闯王的花马剑“通灵”,夜间拔出来,往往有一道异光上射斗、牛之间,凡是懂得望气的人们都能看见,而往往在闯王要亲自出战或有刺客来近之前,这把花马剑会连着发出啸声,还会跳出鞘外。如今这个偶然小事件使他们不能不暗暗地兴奋鼓舞。 尚炯的建议虽然被闯王拒绝了,但是这个建议却给了李自成一个启示:打算自己单身前往,不动一枪一刀而平息叛乱。这事自然要冒风险,倘没有太大把握,不但去了白搭,反而他自己有性命危险,甚至会被叛贼出卖给官军,换取高官重赏。总之,此一去,成则可以救出吴汝义、李友以及一百多个弟兄,可以使商洛山中全盘棋危而复安,不成则不堪设想。在很长一阵,他在心中反复盘算,估计此去究竟有多大风险和多大把握。有时他想丢掉这个新主意,但是这个新主意很有吸引力,实在丢不掉。在他幼年读私塾时候,他常听先生同别人谈到米脂县郭王庙的来历时,讲起郭子仪单骑见回纥的故事,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多年来对这位有名的古人十分钦敬。崇祯八年正月间向凤阳进兵时,路过颖州,在一个大乡宦的府第中盘了一宿,弟兄们拿家具和字画烤火,被自成看见,随手拾起一件,打开一看,是个手卷,上边画着许多人物和战马,似是番王和番将打扮的一群人向一个老将下跪,而这位老将去掉铜盔,露出白发。画上题着“免胄图”三个较大的字,用较小的字又题着“仿龙眠山人笔意”。画家没有落款,只有两方图章。他不识篆书,所以不知道画家是谁,只见纸色古老,装潢十分讲究,想着必是出自名手。在灯下看了很久,他恍然明白这画的正是郭子仪单骑见回纥的故事。他把手卷交给一名亲兵放在马褡子里。后来这个亲兵同战马一起阵亡,画也失去,但是画中郭子仪的英雄气概却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现在当他盘算着是否可以不动刀兵平息石门谷的叛乱时,不由地又想起来郭子仪的故事,得到不少鼓励。他仔细想了几股大杆子的内部情形,良莠不齐,更不是坐山虎一个人说了算数。不但窦开远和黄三耀为人比较正派,平日对部下约束较严,同坐山虎是两条路上的人,而且那个自号铲平王的丁国宝虽然只同他见过一面,也给他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不应该死心塌地跟着坐山虎叛变。他也不相信,坐山虎手下的几百人都跟坐山虎一样不可救药,其中必有不少愿意回头的人,只是在坐山虎的挟持下没有办法。此时李自成还不知道坐山虎已经同蓝田的官军搭上了手,但是他猜想到这个坏蛋既然挟众鼓噪叛变,必然会投降官军。反复思忖,他认为必须抢在官军进攻石门寨和坐山虎攻破大庙之前赶到,用霹雳手段将叛乱镇压下去,除掉坐山虎及其亲信党羽,使石门寨危而复安。想着那些杆子的内部情形,也想了自己平素同众家杆子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威望等等,他下定决心了。他停住脚步,转身对尚炯和总管说: “这么办吧……” 他的话刚开头儿,双喜的一名亲兵匆匆地走进老营,直到上房的门槛外边站住。这个亲兵名叫王铁牛,才只十六岁,聪明伶俐,不久前从孩儿兵营中提出来跟随双喜。他睁着一双水漉漉的大眼望着闯王,急急地说: “禀闯王,双喜小将爷差我来禀报军情:现今杆子们仍在围攻李友将爷,庙中无水,情势十分危险。吴中军给叛贼关在一间小屋里,尚未被害。杆子们扬言说:要等龟孙们攻破庙院,擒住李友将爷,拿他和吴中军的头祭奠给李友将爷杀死的杆子头目。” 闯王问道:“这些消息确实么?” “回闯王,这些消息是吴中军的一个亲兵向双喜小将爷禀报的,十分确实。” “这个亲兵在哪里?他怎么逃出虎口的?” “听他说,他暗中挣断绳索,一脚将看他的贼兵踢翻,夺得一把宝剑,又夺了一匹战马,逃出山寨。双喜小将爷见他身带重伤,将他留在大峪谷,派我回来。” “难道窦开远和黄三耀也在围攻李友么?” “听吴中军的亲兵说,他们两人不肯叛变,可是黄三耀卧病在床,窦开远一个巴掌拍不响,手中兵力弱,压不住众家杆子。挟制众人哗变的是坐山虎刘雄,给李友将爷杀死的是他的把兄弟,也是他的二驾。” 听了王铁牛的禀报,李自成更加决心立刻去石门谷,免得大庙被攻破了局面将变得不可收拾。他吩咐铁牛出去休息,但马匹不要卸鞍。随即,他望着谷英说: “子杰,叫大家都来吧。” 所有的将校立刻拥挤在上房门口。罗虎和李来亨也站在人堆后边。大家想着闯王决定要讨伐杆子,所以都竭力向前挤,把一部分人挤到门槛里边。李自成用冷静的声调对大家说: “我已经有了平定叛乱的好办法。你们都安心回去休息吧。” 吴汝孝说:“闯王,派什么人前去平定?” “我自己去。” “部队呢?” “自然有部队。” “部队在哪里?从南边抽调么?” “部队在石门寨的大庙里,也在众家杆子里。” “闯王!你带的人马少了不行,还是叫我们带着各家的亲兵都去吧。” 众将校纷纷嚷嚷,请求同去。罗虎着了急,加上李来亨推了他一把,他就从人群背后踮起脚尖高声请求: “闯王,孩儿兵早已准备停当,愿意前去!” 对众将校和罗虎的慷慨请战,自成十分感动,但是他胸有成竹,对大家挥手说: “都不要再说了,我做主帅的自有安排。都走吧,安心休息!” 众将校后退几步,站在天井里不肯走开。自成明白,倘若大家不离开老营,他就别想单独往石门谷。想了一下,他走到门口,重新把手一挥,说: “都快回去,在家稍等片刻,听我的命令行事。” 众将校不敢违令,开始纷纷退出,各回自己的窝铺去等候命令。罗虎和来亨互相使个眼色,手拉手躲到天井角落的黑影中,不肯走开。谷英原来是站在众将的最前边,退出时反落在最后。尤其是他心中疑惑,故意把脚步放慢。当他的一只脚刚跨出二门门槛,忽听闯王叫他一声:“子杰,你回来!”他答应一声“是!”立即转身走回到上房门口。闯王又望着黑影中问: “那是谁还没有走?” “是我!”罗虎和来亨同时回答。见闯王并不赶他们走,他们大着胆也回到上房门口。 老神仙走前一步说:“闯王,派什么兵将去平定叛乱,事不宜迟,就请你火速下令。不过你的身体受不住劳累,决不可亲自前去。” 闯王果断地回答说:“不用兵将,我单独去见见那些哗变的杆子头目和弟兄,叫他们不要跟着坐山虎胡闹,斩邪留正,救出李友,守住石门寨,打退官军进犯。” “你……?” 不仅老神仙骇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所有站在他周围的人们都骇了一跳,目瞪口呆。闯王接着说: “如今官军势强,数路围攻,加上……”他本来要说出宋家寨已经同官军勾成一气,但不愿使罗虎和来亨这两个孩子过早知道,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郑崇俭亲自到桃花铺督战,咱们万不能等闲视之。老营的这一点看家本钱决不动用,白羊店的兵将更是一个也不能抽调。石门谷的事,兴师动众去剿杀是下下策,何况咱们目前也没有人马可派。即令我手头有人马,我也不能那样做。要是派人马前去剿杀,恐怕他们远远望着旗帜飘动,不但会先把子宜杀害,也要拼命攻破庙院,使李友和一百多弟兄们一个不留。我想来想去,只有我单独前去处置,才是上策。” 任继荣慌急地说:“闯王!你千万不能去!他们扣留了吴中军,撕了你的亲笔书信,十分无情无义。你独自去,万一有个好歹……” 闯王说:“我对他们许多人无冤无仇,就是坐山虎手下的弟兄们也定非一鼻孔出气,铁了心都干坏事。只有我亲自前去,才能够相机处理,以正压邪。” 尚炯恳求说:“闯王,你千万不要急,三思而行。现在不如派我先去看看,等我回来后你再去不迟。” “不,子明!那样,不是把你扣留,就会耽搁时间,不等我们平定叛乱,峣岭的官军就会杀了进来。”闯王转向院中叫道:“李强,准备动身!” 谷英大声说:“闯王,你决不可冒险前去,还是派我同张鼐率领老营的人马去平定叛乱为是!” 张鼐跟着说:“派我们去吧!派我们去吧!” 闯王喝道:“胡说!别说目前万万不能对他们用武,即令我同意你们用武,你们带领两三百人去能平定叛乱么?” 张鼐回答说:“我们能!万一不能平定他们,死我一百个张鼐也不足惜,只要你不落到龟孙们手里就行!” 闯王又神色严厉地问:“你们去同杆子厮杀,峣岭的官军乘机杀来怎么办?这局面你们可曾通盘想过?” 谷英扑通跪下说:“闯王,不管怎样,我宁死也不让你亲自去!” 张鼐、罗虎和李来亨都一起在他的面前跪下,恳求他不要单独前去。闯王连连顿脚,摇头苦笑,不理他们,吩咐总管快给他取四百两银子带上使用。任继荣见谷英和张鼐等劝不住,自己也赶快跪下说: “闯王,如今想同他们和解已经迟了。你单独去凶多吉少,请千万三思!” 闯王大怒,一脚把来亨踢翻,大喝一声“滚开”!接着说:“谷英、张鼐、总管、罗虎起来听令!” 跪下的人们都只好起来,垂手肃立。李自成把他们看了看,先对谷英说: “子杰,我知道你的身体很虚弱,还不如我。可是我手边没有旁人,只好要你随同出发。你快回去,挑选五名亲兵带在身边,其余的留给老营。” 谷英听完命令,满心振奋,说声“遵令!”转身离开。尽管他是大病初愈,尚在将养,却浑身提起劲来,迈开大步走出老营。闯王随即望着罗虎说: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肯使用你们孩儿兵。如今王吉元带了二百弟兄扎在射虎口,力量单薄。你马上带领一百五十名孩儿兵悄悄出发,到射虎口和野人峪之间的深山密林中埋伏起来。在射虎口东南二里处有一个山洞,洞口有一个小庙,还有泉水,你们就潜藏在那个洞中。白天做饭不许冒烟,晚上不许露出火光。万一有打柴的或打猎的老百姓瞧见你们,你们就把他留在洞里,免得走漏消息。两三天以内就会用上你们,到时候王吉元会传达我的命令。”自成停了一下,又嘱咐说:“这地方不能骑马作战,你们把战马都留在寨里,每人除弓箭和短兵器之外,再带一杆长枪。另外,你们要带去十几把斧头,多带一些麻绳,到时候很有用处。余下的孩儿兵由小四儿统带,归张鼐指挥。趁现在半夜子时,火速出发,不要迟误!” 罗虎赶快走了。虽然他明白闯王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但是因为他不能跟随闯王出征,又对闯王去石门谷很不放心,所以临离开闯王时禁不住热泪满眶。闯王又接着对张鼐吩咐: “现在的局面你很清楚,用不着我多说。你要小心守寨,不可疏忽。速速传令:各家亲兵凡能作战的,三个抽两个,限天明到老营报到,听中军指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所以我把这一副担子交给你,凡事不要大意。还有,你立刻派亲信妥当人去告诉王吉元:一旦宋家寨的人出动,诸事依计而行,不得有误。” 三年来,每逢闯王亲临战阵,同官军白刃相交,矢石如雨,张鼐总是同双喜紧跟在闯王身边,生死不离,而现在闯王冒着极大的风险前往石门谷,却把他留在老营。听了闯王的吩咐,他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闯王,不肯离开。他竭力要镇静自己,要再一次提出来他要与闯王同去的恳求,但是他不能镇静,而且喉咙壅塞得说不出话。当闯王又用眼色催他离开时,他鼓足力气,急急慌慌地吐出几个字: “闯王,你让我……” 闯王把眼睛一瞪:“什么?!” “请你让我跟着你。让我带五十名骑兵跟着你……” 闯王厉声喝道:“胡说!走,快出去办你自己的事!” 张鼐不敢再说话,噙着两眶热泪走了。李自成立刻叫总管把银子取来,并预备三十个人的两天干粮和三十匹战马的两天麸料,又嘱咐说: “张鼐年幼,凡事你多操心。我给总哨刘爷留下一封书子,等天明后你亲自送去,请他来老营坐镇,指挥一切。宋家寨的事他已知道,将来一旦……”说到这里,闯王凑近总管的耳朵咕哝几句,然后接着说:“老营要紧,请刘爷多多在意,依照我的计策行事。你还告诉他:我留下张鼐这一支人马做看家本钱,千万不能调离老营。” 老神仙见闯王亲自去石门谷已经是无法劝阻,他等闯王把几道命令下过后,说道: “自成,既然你坚决要亲自去石门谷,我跟你一道去吧。至少,你身体有什么不好,我能够随时照料。我同你也算是生死之交,请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自成望着他犹豫片刻,摇头说:“不,你不用去。白羊店那里更需要你,你去明远那里吧。” “不,自成。那里好歹已经有两个医生,我不去也可以。去冬你去谷城是我陪你去的。今日你去石门谷,要比去谷城会张敬轩危险十倍。你用脚踢我我也要随你同去。如果杆子们对你下毒手,我活着也没意思,就同你死在一道!” “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要你去!” “闯王,自成!我这么一把长胡子,你难道还要我跪下去恳求么?好,我给你跪下!” 李自成赶快搀住老医生,说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了。快去备马,咱们马上就动身。” 医生出去,而自成也进到里间,取出一张白麻纸,坐在灯下给刘宗敏匆匆写信。 自从李自成打清风垭回到老营,到他坐下写信,慧英一直站在东厢房的门槛里边,靠着门框,注视着事情的发展,既没有走出来,也没有说一句话。倘若是慧梅,大概会跑进上房,同张鼐和来亨等一同跪下,谏阻闯王只带少数亲兵去石门谷。然而她不这样,当她看见张鼐、罗虎、来亨甚至连谷英和总管都在闯王的面前跪下时,她激动得两颊痉挛,胸脯紧缩得不能透气,跑去跪在闯王面前的念头猛地在心上打个回旋。但是她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仍立在门槛里边没动。她尽管常在两军阵上跃马弯弓,挥剑刺杀,但总是认为自家是姑娘,遇事不愿多开口,更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言多语。尤其在遇到重大事情时,她能够竭力使自己镇静,这一点很像高夫人。这时,她既赞同闯王不用兴师动众办法平定叛乱,又担心闯王只带少数亲兵去会有风险,在心里祝告说: “老天爷,你睁睁眼,千万保佑闯王马到成功吧!” 当闯王在灯下写信时,慧英转身离开门口,从自己床下放的马褡子里摸出来一包银子,到院子里递给李强,小声说: “你把这二百两银子带在身上,说不定会有用处。” “这是谁的银子?”李强问,感到奇怪。 “这是几年来夫人陆续赏我同慧梅的,俺俩都没有家,没处用,积攒成这个整数。如今老营很缺钱,把这拿去给闯王用吧。” 李强迟疑说:“已经请总管取四百两,大概够用了。” “不,快接住。钱到用时只恨少,拿四百两银子中什么用?你带上,到石门谷时对闯王说一声。” 李强接住银子,说:“慧英,你真是……”他不知道下边说什么好,而慧英不待他说完就轻脚轻手地往上房去了。 她进了上房,找到一件薄棉衣拿在手中,静静地站在闯王背后。闯王把书子匆匆写好,看了一遍,改了错字,抹去几句,只留下主要的一段话: 杆子哗变,后路门户洞开,致全军处境,万分危急。愚兄决计轻装简从,亲去抚定,挽此危局。全局吉凶,在此一行。请吾弟坐镇老营,全盘主持。抚绥有成,兄即归来,望勿为念。临行草草,不能尽宣。又,如南边战局吃紧,可速命补之侄带病去清风垭坐镇。 等闯王把书子叠好,装好,从椅子上站起来,慧英把薄棉衣披到他的身上,说: “已经过了中元节,五更山风很凉,你把这件棉衣穿上,白天热的时候脱下来塞进马褡子里。” 闯王心中有事,连望她一眼也没有,急急把棉衣穿上。她把扔在桌上的马鞭子拿起来递给他,又说: “闯王,我有句话不知敢说不敢说。” 自成这才注意到她,望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慧英避开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去,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夫人在老营,她一准会叫张鼐兄弟带领五十名骑兵跟你一道去,以防不虞。” 自成仿佛不曾听见她说的什么,大踏步向外走去。在院里,他把信交给总管,吩咐李强将总管取来的银子放进马褡子里,随即出了老营。他自己的亲兵只带二十名,加上医生、谷英二人和他们的亲兵,一共只有三十骑。王铁牛被叫来,在前带路。闯王上了乌龙驹,刚刚勒转马头,小来亨突然出现,举手拉住马缰,大声叫道: “二爷!二爷!别慌走,别慌走。我爸爸马上就到,他有话要同你说!” 闯王把眼睛一瞪,喝道:“畜生!你爸爸重病在身,你跑回去叫他来做什么?不懂事的畜生!” 李来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闯王的鞭子已经打在他的手上。他一松手,闯王跟着向乌龙驹抽了一鞭,乌龙驹跳起来,向着寨门奔去。来不及等待父亲由亲兵搀来,李来亨追在闯王的一起人马背后跑着,但等他追到寨门,这一小队人马已经消失在半山腰间的茫茫晓雾中了,只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过了一阵,马蹄声若有若无,最后只剩下山那边惊慌的犬吠声断续传来。 第七章 向石门谷去的马蹄声渐渐消逝,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马蹄声由隐而显,响着响着临近了,吸引着寨上人们的注意。顷刻之间,马蹄声已到山腰。一片林海,晓雾茫茫,但闻蹄声,不见人影——这是谁这么早前来老营?寨上人正要呼问口号,突然,有人从马上打一个响亮的喷嚏,随即又咳嗽一声,把附近成群的山鸟惊起。守寨的弟兄们互相望望,不用说话,都明白是总哨来到。 昨天睡了一天,刘宗敏的精神恢复了。对于目前局势,他没有一刻忘怀。特别使他关心的是南路。细想着刘芳亮背着他对闯王所说的话,又想着郝摇旗平日同芳亮等将领相处得不很融洽,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智亭山这地方十分重要,万一出了事岂不很糟?可是他也想不起来有什么适当人可以派去代替郝摇旗。夜间,他在床上睡不着,决定天不明就去老营见闯王,让他亲自到智亭山察看情况,留在那里坐镇。 鸡叫二遍,刘宗敏带着亲兵们上马出发,奔来老营,没想到晚来一步,李自成离开老营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他进寨的时候,老营总管任继荣牵着马正要出寨,两个人遇在寨门里边的一棵大树下。总管趋前说: “刘爷,我正要到你那里……” “有什么要紧事儿?” 总管又趋前一步,傍着他的马头,放低声音说:“闯王去石门谷啦。他给你留下一封书子,叫我在天明后亲自送给你,请你来老营坐镇。” 宗敏一惊:“石门谷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去得这样急?” “杆子哗变,将李友围在庙中。吴中军拿着闯王的亲笔书信前去抚慰,狗日的将书信撕毁,将吴中军扣留,要等待攻破大庙时同李友一齐杀害。吴中军身边的四个亲兵已经杀了两个,另外两个带伤逃回。” 宗敏不听则已,一听禀报,登时心中火冒三丈,双眼圆睁,胡须根根奓开,连头发也几乎直竖起来。然而他忍耐着没有破口大骂,咬着牙沉默片刻,向总管问道: “闯王带多少人马去了?” “他只带二十个亲兵前去。另外谷子杰和老神仙也跟他同去,一共不过三十个人。” 宗敏十分放心不下,正要再问,忽然坐下的雪狮子不安静地走动一步。他扣紧缰绳,狠狠地抽它一鞭。雪狮子猛然跳起,后腿“人立”,打了两转,才把前腿落地,愤怒地喷着鼻子。又挨了一鞭,它才安静。 “这件事都是什么人知道?”宗敏又向任继荣问。 “寨内将士多已知道,只是老百姓尚不清楚,高舅爷因病势较重,尚被瞒着。” “总管,你替我传令,不许任何人将此事传出老营寨外。军民人等,不许随便出寨;有敢出寨乱说的,查出斩首!……闯王还留下什么话来?” 继荣使眼色叫亲兵们退后几步,小声说:“闯王说,宋家寨的事你都知道。一旦宋家寨兵勇出动,就由王吉元将狗日的诱至老营寨外,不让他们一个逃脱。他说,老营要紧,请刘爷多多在意。他还特意嘱咐:张鼐的这支人马是老营的看家本钱,千万不可调离老营。” 闯王想活捉宋文富兄弟的计策,刘宗敏是知道的。现在他一心悬挂在闯王身上,生怕闯王到石门谷有性命危险,所以他对宋家的事不很在意。听完总管的话,他把缰绳稍微一松,雪狮子急躁地向前一蹿,奔向老营而去。老营大门外的广场上有不少弟兄在练功,还有些带病的将校来打听消息。大家看见总哨来到,感到振奋,想着他一定会一面派人追回闯王,一面点齐老营人马,亲自率领去剿平叛乱。当他跳下马时,一大群带病的将校都围拢过来,准备同他说话。他用大手一挥,使众人闪开道路,大踏步走进老营。有人在二门外刚洗过脸,木脸盆尚未拿开,水也没有来得及倒掉。刘宗敏大概嫌它挡路,一脚把它踢了丈把远。到了上房,他转身过来,急不可耐地等着总管追进来,随即瞪着眼睛问道: “书子呢?快给我!” 任继荣慌忙从怀中取出闯王的书信,双手呈上。宗敏虽然幼年读书很少,但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近几年在李自成的义军中地位重要,逼得他事事留心,遇到有关系的文件,不仅要别人读给他听,他自己也拿在手中反复看,反复推敲,因而锻炼得粗通文墨。他把自成的书信仔细地看了一遍。虽然“抚绥”的“绥”字是个拦路虎,但意思他是明白的。他重把“抚绥有成,兄即归来,望勿为念”这三句话看了两遍,产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暗暗地说:“倘若王八蛋们不听从你的话,你难道就不回来了么?”他轰地急出了一身汗,一边把书信往怀里揣,一边厉声问道: “闯王走有多远了?能追得上么?” “现在闯王至少走出二十里以外,追不上了。” “你为什么不劝他多带人马?” “大家苦劝,他不听从。” “你为什么不早点禀报我?” “我,我……” 刘宗敏不管老营总管的地位有多么高,而且是闯王的亲信爱将,是跟随闯王在潼关南原突围的十八个英雄之一,一耳光扇过去,打得总管嘴角出血,踉跄几步。他跟着把脚一顿,大声喝道: “跪下!” 总管扑通跪下,一句话不敢辩白,也不敢动手揩嘴角的鲜血。宗敏又踢他一脚,恨恨地骂道: “如今众将染病,吴汝义又走了,老营事差不多都交给了你。遇到这样大事,你看着闯王去冒风险,既不想法劝阻,也不及时向我禀报,要你这个王八蛋的老营总管吃白饭的?闯王若有好歹,老子要活剥你的皮!小鼐子在哪儿?” 总管回答说:“张鼐去集合各家亲兵,就在老营寨内。” 宗敏向院中吩咐:“快把小鼐子替我找来!” 立刻有几个弟兄走出老营,去找张鼐。尽管去叫张鼐的人走得很快,刘宗敏却仍嫌他们走得慢,向站在二门内的人们吩咐: “叫他们跑快一点,别一脚踩死一个蚂蚁!” 张鼐已经召集齐老营寨内和附近的各家亲兵,编制成队,指派了大小头领。听说刘宗敏来到老营,他赶快向老营走来,同去找他的两个弟兄在路上碰见。知道老营总管已经挨了打,总哨雷霆火爆地派人找他,他吓得心头怦怦乱跳,三步并作两步往老营赶。进了上房,他在总管一旁垂手立定,屏息待命。刘宗敏的一双怒目好似燃烧的火炬,瞪着他,厉声问道: “你这小杂种,为什么不率领人马和闯王同去?” 张鼐慌慌张张回答一句。刘宗敏没听清楚,一耳光把张鼐打个趔趄,喝令跪下。他望望垂头跪在面前的小张鼐,从桌上抓起马鞭子扬了扬,然后想着这不是责打的时候,又喝道: “起来!” 等张鼐从地上站起来,刘宗敏望着他说:“你这个小杂种,竟敢离开闯王,我权记下你一颗脑袋。你去挑选三百匹好马,率领三百个精壮弟兄,身披铁甲,火速出发,一路上马不停蹄,拼命赶路,到石门谷保护闯王。进了石门谷,不许你离开闯王一步。倘若杆子有害闯王之意,你小杂种先动手,保闯王杀出石门谷。能救出李友和吴汝义他们,当然更好;万一救不出他们,只要你保住闯王平安,我不罪你。倘若闯王有一点差池,你休想活着见我!你听清了么?” “听清了。倘若闯王有一点差池,我决不活着见你!” 张鼐转身要走,刘宗敏把他叫住,又说:“你路过大峪谷时,替我传令给双喜:你从前边走,他就率领五十名弟兄带着云梯从后跟,不许耽搁。倘若杆子们放闯王进石门谷以后把寨门关闭,你们叫不开门,就立刻爬云梯往里灌。凡畏缩不前的,立刻斩首。你们一旦呐喊进攻,李友的人马必会里应外合,破寨不难。攻不进去,老子要把你们全体斩首,一个不留!听清了么?” “听清了!”张鼐大声回答。 “去吧,小鼐子,一刻也不能耽误!” 张鼐猛然转身,跑步奔出院子。随即大门外响起来呜呜角声,并且有人高声传呼: “老营将士听真!凡是没有害病的速速披挂,各穿铁甲,自带干粮,牵战马来老营听点!” 宗敏叫老营总管起来,问道:“夜间宋家寨有什么新的动静?” 总管回答说:“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射虎口也没人来。” “你派个妥当人去王吉元那里一趟,秘传我的口谕,要他务必弄清楚宋家寨准备在何时动手,人马多少。” “是,我马上派妥当人去。”总管并不立刻出去,踌躇一下,喃喃地提醒说:“刘爷,闯王临走时特意嘱咐,张鼐这一支人马是老营的……” “我知道。少说废话!” 任继荣不敢再说,赶快出去。老营的司务小校来到上房门外,问刘宗敏是否开饭。宗敏抬头一望,见太阳已上屋脊了,吩咐立刻拿饭。但是他的心中却在盘算:张鼐这一走,老营越发空虚,倘若有大股官军从宋家寨来,如何是好?早饭已经端上来,他好像没有注意,提着马鞭子走出老营。司务小校望着他不敢言声。他的亲兵们也不敢提醒他饭已端到,跟着他往外走去。 张鼐走后,老营的看家人马只剩下不足一百人,全在守寨;加上新集合的各家亲兵不足二百人,王四率领的孩儿兵不足五十人,这是老营山寨中的全部兵力。由各家亲兵编成战斗部队开始于潼关南原大战的时候,是高桂英在情况紧急时想出的一个办法,也是农民军的一个创举。在那次大战中,亲兵们很起作用,牺牲也大。如今集合起来的亲兵不如上次多,这不仅因为染病的多,也因为驻扎不在一处,一时不易统统召集,而且整个义军实力也比潼关大战时又减少多了。就这不足二百人的亲兵队伍,还有大半不是原来的久经战场的亲兵。 刘宗敏先去看看集合起来的队伍,见大家精神饱满,盔甲整齐,马匹精壮,稍微感到满意。他想这一支人马没有一个名号很不方便,就替它起名叫老营亲军。从老营亲军集合的院子出来,他转往孩儿兵驻扎的院落。孩儿兵正在吃早饭,人人穿着绵甲,披挂齐全,马匹都上好鞍子,准备随时奉令出发或投入战斗。看见刘宗敏来到大门外,守卫在大门口的两个孩子高声传呼:“总哨驾到!”院中的孩子们立刻放下碗筷,虎地站起,在屋里的孩子们也立刻跑出,分在甬路的两边肃立。宗敏缓步进来,看见孩子不多,也没有看见罗虎,便向王四问道: “你们孩儿兵怎么这样少?” 王四回答:“回总哨,孩儿兵除害病的以外,昨夜罗虎带走了一百五十名,尚余四十八名。” “小虎子带孩儿兵往什么地方去了?” “系奉闯王之命,半夜出发,不知开往什么地方。” 刘宗敏有点诧异,问:“怎么连你也不知道?” “回总哨,闯王有令,不许泄露机密,所以罗虎哥不曾告我说开往何处,我也不敢打听。” 刘宗敏对于王四的回答感到满意,又把王四看了一眼,心里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不凡。”他走出孩儿兵的院子,正要往李过处商议大事,老营总管从后边追来。他停住脚步,等总管走近,问道: “什么事?” 继荣走到他的面前小声回答:“智亭山一带可能出了变故,请总哨速回老营。” 宗敏吃了一惊:“什么变故?” “清风垭派人飞马来报:约在四更以后,智亭山一带突然火光冲天,隐隐有喊杀之声,详情尚不知道。” “来的人在哪儿?” “现在老营。” 刘宗敏赶快回到老营,亲自询问从清风垭来的弟兄,所答与总管复述的话没有差别。他想,郝摇旗那里出了事已无可疑,目前必须向最坏处设想,那就是智亭山失守,白羊店后路截断,占领智亭山的官军分兵进犯清风垭,或与桃花铺的官军合力夹攻白羊店。白羊店的安危且不去管,料想在一两天内还可死守,使他最担心的是清风垭。那儿只有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既没有同官军打过硬仗,近来又听说军心不稳。倘若官军大股来犯,虽然还有辛店和麻涧两个险要去处,却无将士把守;官军乘虚直入,岂不动摇老营的根本重地?这样一想,他决定派老营亲军全数驰援清风垭。可是,万一有大股官军从宋家寨过来,如何应付?他沉默片刻,挥退左右,只把老营总管留下,悄悄问道: “夜间小罗虎率领一百五十名孩儿兵到什么地方去了?” 总管小声禀明,使宗敏对宋家寨这一头略觉放心。他立刻下令老营亲军驰援清风垭,又派人传令铁匠营的各色工匠,不管是打铁的、做弓箭的、做盔甲的,除去害病的和几个老师傅之外,一齐来老营听候调遣。刚下过这两道命令,他正要呼唤开饭,刘体纯派一个小校飞马来到,报告说商州的官军已经在五鼓出动,如今离马兰峪不远,从野人峪的山头上可以望见火光。宗敏问: “官军出动了多少人?” “回总哨爷,据探子回来禀报,官军出动的有两千多人,另有从商州以东来的乡勇一千多人,共有四千上下。他们每到一处,任意烧杀,奸淫,抢劫,火光从高车山的西边一直红到离马兰峪不远地方。” “我军从马兰峪撤完了么?” “昨天黄昏前已撤退完毕,只留下少数疑兵。” “回去对你们将爷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野人峪山寨一步。官军只要不攻寨,寨墙上只留少数弟兄,其余的一律休息,躺在树下睡大觉。有敢出寨同官军作战的,斩!” 刘宗敏吩咐开饭,随即同亲兵们和老营总管蹲在一起,连二赶三地吃早饭。因惦念闯王吉凶难料,食物难以下咽,肚中不知饥饱,所以吃不多便扔下碗筷,独自先起。他刚站起来,一抬头看见李来亨急步走进二门,连忙问道: “小来亨,什么事?” 李来亨到他的面前站住,恭敬地说:“刘爷,我爸爸请你去一趟,有话商量。” “智亭山的事,你爸爸知道么?” “他已经听说了。现在他等着刘爷去商议军情。” “商州的官军也出笼啦,前锋已近马兰峪,你爸爸知道么?” “他还不知。” “回去对你爸爸说,我马上就去见他。还有,小来亨,回去对你爸爸说了之后,你就去叫王四快来见我,并告他说孩儿兵要准备出发。” 李来亨刚出老营,王吉元派一个心腹小头目骑马来到。老营总管派去的那个人同他遇在半路上,随着回来。总管把他带进上房,向刘宗敏禀报军情。据他说,由商州来的二百官军和调集的各寨乡勇,后半夜陆续地到了宋家寨。今日四更以后,宋家寨的二寨主宋文贵亲自来到射虎口,代表宋文富对王吉元的“弃暗投明”说一番嘉奖和勉励的话,并送来二百两犒赏银子。但是宋家寨打算在何时动手,却十分诡秘,不肯事前泄露。王吉元起初问宋文贵,他只说到时候“上峰”会有指示。他害怕走漏风声,没有多停留,趁天色不明就返回寨内。直到送他出射虎口时,王吉元还旁敲侧击,想向他探出来一点口风,无奈他对军机守口如瓶,只回答:“丁抚台尚无明示,不敢瞎猜。” 听了这个小头目的禀报,刘宗敏起初不免纳闷,但随即心里明白,不觉骂道:“妈的,打什么如意算盘!”他猜想,一定是丁启睿和宋文富等南路官军大举进攻清风垭,东路官军进攻野人峪,义军正两面应付不暇的时候,才命宋家寨的人马突然出动,进袭老营。敌人这一手十分毒辣。显然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十拿九稳地袭破老营,万一袭不破老营也可以在高山放火,占领几个山头,使野人峪和清风垭的义军军心摇动,难以固守。刘宗敏没有将自己的猜想说出口来,挥手使总管和小头目一齐退出。他正在寻思对策,清风垭第二次派人飞马来报,说探得智亭山确已失守,郝摇旗率残部仍在同官军混战;有一小股官军从智亭山向北来,似有窥探清风垭模样。刘宗敏气愤地问: “他妈的,龙驹寨以西的几个险要处都有咱们的人防守,官军怎么能飞到智亭山?难道是他妈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回总哨爷,详情不知。据智亭山附近逃出的百姓传说,官军大约是从一条少人知道的隐僻小路偷袭智亭山,使我军措手不及。” “官军有多少人马?” “官军起初有约一千多人,后来不断增加,天明后已经有两千多人。后来望见一群一群乡勇也从龙驹寨出动,往智亭山一带蜂拥而来,十分众多,确数没法约摸。” 刘宗敏骂道:“哼,狗日的抬起老窝子出动啦!” 他没有在口中骂郝摇旗,但在肚子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该杀!”随即他吩咐清风垭的来人,立刻回去,传下他的命令:倘有官军尖队来到近处,立刻剿杀,不使一个活着逃回;倘若大队来到,只许凭险固守,不许出战。他又说: “你回去对大小头领和弟兄们说,我总哨刘爷说啦,你们是英雄还是狗熊,这一仗要见分晓。可不要把黑虎星的面子丢了。我正在调集人马。等人马调齐,我要亲自到清风垭,夺回智亭山,把杂种们赶回龙驹寨老巢里去!” 清风垭的来人一走,刘宗敏就吩咐一个亲兵去叫老营总管。他现在充分地看清楚局势有多么凶险,而拯救危局的主意也拿定了。 不过片刻工夫,老营总管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上房。刘宗敏命总管去将老营寨内所有能够拿起武器守寨的男人——包括患病初愈的、轻微残废的、年老的、管杂务的,以及能够抽调的马夫和火头军,赶快召集一起,编成一队,听候调遣。 任继荣刚刚退出,王四来到老营,李来亨紧跟在他的背后。这时,智亭山出了变故和商州官军开始大举进犯的消息已经传开。王四以为总哨要派他率领孩儿兵去清风垭或野人峪,特别感到振奋,进老营时精神焕发,行走带风,脸色矜持,同小来亨一前一后,俨然是两位英武的少年战将。在上房的门槛外边站定,他依照童子军近半年学习的军中规矩,大声说: “启禀总哨刘爷,童子军副头领王四前来听令!” 刘宗敏慢慢地在王四的脸上和身上打量一眼。平日他就喜欢王四的勇敢和伶俐,说他同罗虎在一起活像是双喜和张鼐。现在这孩子身穿宝蓝绵甲,腰挂宝剑和朱漆箭囊,背挂角弓,另外在腰带上插着一把匕首,雄赳赳,气昂昂,使宗敏越发喜爱。他含着微笑说: “小四儿,官军已经向咱们进犯,你带的这几十个孩儿兵使用上啦。” “回总哨,我们孩儿兵一切准备停当,只等你一声令下,立刻出战。” “好,好。只要你们娃儿们有种就行。你现在率领孩儿兵开到麻涧,要携带一天干粮,准备夜间前去清风垭。到了麻涧之后,人解甲,马卸鞍,好生休息,不许乱动,只派几个孩儿把守寨门。” “黄昏后就动身往清风垭么?” “不要急,黄昏后你们孩儿兵立刻准备停当,等候我的将令行事。我的将令不到,不许离开麻涧。” 王四听说确实要他率领孩儿兵在夜间去清风垭同老营亲军和黑虎星的人马一起,想着是一定要夜袭敌营,夺回智亭山。说了一声“是!”回头同李来亨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色,转身便走。来亨所猜想的和他相同,紧跟着他的背后走出老营。刚才来亨的父亲因目前情势紧急,打仗需人,已吩咐来亨不用在家侍候父母的病,立刻重回童子军,听从王四指挥,所以他一出老营就奔回家披挂去了。 刘宗敏忙过了这一阵,正急着去找李过,忽见慧英匆匆地走出东厢房,来到上房门口。他知道她被高夫人留在老营陪伴兰芝,现在看见她的神气和平时不同,还以为兰芝病情有了变化,不觉眉头一皱,问道: “兰芝怎样了?” 慧英很激动地说:“兰芝没怎样。刘爷,你派我做什么?” 一听说她不是为着兰芝的病来见他,宗敏放了心,不在意地回答说: “高夫人在白羊店,我没有什么事叫你做。你还是给兰芝做伴吧。” “不,总哨爷。兰芝很懂事,她刚才对我说,今天战事很紧,用不着我留在她的身边做伴。” “你想做什么?” “总哨爷,目前情势紧急,老营空虚。各家眷属住在老营寨中的较多,除去害病的还有百人以上。大家虽系女流之辈,但多年随军起义,都能骑马,多少会些武艺的不在少数。至不济也能搬砖抬石,手执木棍,守护寨墙。请总哨下令,我去传知各家年轻眷属,火速来老营集齐,听候调遣。” 刘宗敏一边跨出门槛向外走一边说:“算了吧。打仗是男子汉的事,婆娘们不是打仗的材料。” 慧英的脸颊绯红,拦住他的路反问一句:“总哨爷,难道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都是男人?” 刘宗敏受了抢白,但没生气,望着慧英笑一笑,说: “那是戏上编的,谁见过?像你和慧梅这些姑娘们,都是自幼经高夫人调理出来的,在咱们义军中也不多哇。你现在把一大群婆娘弄到一起,没看见敌人时嘁嘁喳喳乱说话,看见敌人时一哄而散,各逃性命。哼,靠婆娘们打仗,顶屁用!” “刘爷,请你莫把话说老了。咱们各家眷属都是从枪刀林里闯出来的,马鞍把大腿磨出茧子,纵然没经过好生调理,武艺不如男人,可是每到敌人杀到面前时,很多人不肯白白地等着受辱,等着死,也知道拿刀剑往敌人身上砍。如今闯王去石门谷,吉凶莫测;高夫人在白羊店,腹背受敌;老营是根本重地,十分空虚,不得不召集有病的将士守寨。把年轻有力的妇女编成一队,即令不能冲锋陷阵,守寨总可以助一臂之力。刘爷,请你莫怪我同你犟嘴,这不是平常时候!” 这是刘宗敏第一次看见慧英毫不畏怯地同他犟嘴,说出的一派话干净利落,句句在理,使得他答不上来。他心中很赞成这姑娘的一片忠心和慷慨陈词,但又不相信婆娘们能够有多大用处,不耐烦地挥挥手,说: “好啦,好啦。只要兰芝能离开你,你去召集她们成立个婆娘队吧,我派你做婆娘队的头领。” 慧英得到允准,十分高兴,用委婉的口气说:“刘爷,你别急,听我再说两句话。第一,这个队应该叫做娘子军,不叫婆娘队。第二,头领是高夫人,不是我;只是因夫人不在老营,蒙你总哨指派,我暂且代夫人招呼招呼。” “好,好,你说咋好就咋好。没想到你这个大姑娘有这么多的板眼!” 刘宗敏带点无可奈何的神气笑一笑,出老营找李过去了。 李过很担心黑虎星留在清风垭的人马同才开去的老营亲军不相统属,难望齐心,而所谓老营亲军又尽是各将领的亲戚、族人、小同乡,最难指挥。如今清风垭非常重要,不但是老营南边屏障,也是一道进出大门。必须确保清风垭,才能够出兵夺回智亭山和解救白羊店。因黑虎星的头目们同他较熟,他坚决要亲自去坐镇清风垭。宗敏见他的病势才回头不久,身体十分虚弱,不能骑马,不同意他马上前去。宗敏认为,李过纵然可以坐篼子前去,但路上的颠簸和指挥的操心他也受不了。无奈李过坚持要去,而闯王在信上也留有话,目前情况确实吃紧,宗敏便不再劝阻,只好将闯王留的书信给他看看,让他前去。当望着李过只有四名亲兵随护,坐上篼子,离开山寨时候,刘宗敏的心中很不好过。他想,如果石门谷不出事,自成在老营主持,他自己就可以前去清风垭,何用李补之带病出征! 任继荣已经把勉强可以作战的伤、病和杂务人员集合起来,编成一队,带到老营前边,共有一百二十余人。刘宗敏剔下去一批身体较弱的,留下的大约有一百人,吩咐他们分作三班,轮班协助守寨,不上寨的就好生休息,不许离队。总管禀道: “总哨,寨中百姓知道情况吃紧,都要上寨。我说,官军一时还打不过来,用不着他们上寨;等需要大家上寨时,自然会鸣锣传知。” “对,现在还用不着百姓上寨。” 继荣又小声说:“还有,刚才有一个百姓来对我说,马三婆准备中午往宋家寨去。” “啊?” “她说宋家寨昨天就派人捎话,要她去下神治病。我看,她准是知道闯王去石门谷,老营十分空虚,打算去密报宋文富,拿治病做个托词。这个半掩门儿烂婆娘自从咱们来到这里就做宋家寨的坐探,今天不能让她逃掉。总哨,我派人去把她收拾了,行么?” 刘宗敏略一考虑,果断地说:“不行。让她往宋家寨下神去,不许动她一根汗毛。” “可是总哨,目前咱们不应该粗心大意。这破鞋一到宋家寨,会把咱们老营的底细全说出去。” “让我再粗心大意这一次吧,不怕她说出咱们的底细。还有,趁这时官军距离还远,叫老百姓随便出寨砍柴,不要禁止出入。” “刘爷,让寨门随便出入,寨中底细不是更会泄露出去么?” 刘宗敏把眼睛一瞪:“难道怕官军来劫寨么?小心多余!” 总管提醒刘宗敏:“今天清早,刘爷你才进寨的时候,我已经传下你的严令:军民人等,不许随便出寨……” “休啰嗦!那时我严禁出寨,现在我取消那个禁令。你重新替我传令:从现在起,到酉时以前,寨中男女百姓可以随便出寨办事,只不许携带包袱,不许逃迁。倘有私自逃迁的,东西充公,全家斩首!” 总管咂咂嘴唇,退到一旁,口中不敢争执,心中却极不赞成。他心中说:“要是闯王在老营坐镇,岂能如此粗心大意!”他还想对宗敏说什么话,恰好慧英来到面前了。 慧英已经将年轻的妇女们传齐,凡是体弱的、平日胆小的、丈夫和儿女患病较重的,一概不要,只挑出七十个人。这些妇女虽全是大小头目的妻子,但慧英竟能使她们个个听话,踊跃应召。她们看惯了排队点兵,所以一经慧英传知,立刻各牵战马,携带兵器,在慧英指定的地方集合排队,肃然不乱。她对大家嘱咐几句话,就来找刘宗敏禀报。 刘宗敏并没想到慧英会这般快把眷属们传齐并编成队伍,也不曾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正想上马往野人峪,慧英来到面前,向他禀报说娘子军已经编成,请他点验。他看见左右的亲兵们一个个的眼梢和嘴角藏着笑意,使他简直不知道去看好还是不看好。慧英见他只顾摇动马鞭,不说什么,大有不屑一看的模样,就郑重其事地又请一遍。刘宗敏只好跟着她走到一个碾场前边,拿眼一瞧,出他意外的部伍整肃,精神抖擞,并没有一个人忸怩作态。他心里说:“行。管用。”慧英因平日校场点兵,闯王或总哨往往对将士们说一些训诫的话,现在见他神色和蔼,就壮着胆子说:“请总哨爷说几句话。”宗敏突然喊声口令:“上马!”妇女们飞身上马,控辔注目,等待第二声口令。他点点头,望着慧英笑一笑,表示赞许,随即对大家说: “我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们遇到敌人时不替咱们李闯王和高夫人丢脸就行。俗话说,家有家规,军有军规。平日慧英向你们或叫婶子,或叫嫂子,对你们都很尊敬。今日成立了娘子军,高夫人不在老营,我命她代高夫人做头领,你们都得听她的,不管谁犯了军规,休怪她不讲私情。咱们李闯王的军规你们是晓得的!” 他望望慧英,又望望大家,想不起别的话说。倘若这是一队男子汉,他会有许多话讲,也不妨带出几句粗鲁的话,用不着话未出口还得挑选词儿。如今面对着一队女人,而且不是兄弟媳妇便是侄媳妇,其中还有少数姑娘,更使他说话拘束。停了一阵,他忽然命令: “下马!” 妇女们迅速下马,各在自己的马头左边立定,依然行列整齐。只有一个人下马时稍微慌张,碰着箭囊,一支箭跳出半截。她自觉不好,又害怕受责骂,脸蛋儿突然通红。倘若她是个男的,刘宗敏一定会走近去拳打脚踢。现在一看她是李弥昌的老婆,是个侄辈媳妇,只对她望一眼,连一句责骂的话也不好出口。他嘱咐慧英带大家到寨外校场操练,等候调遣,便离开娘子军,回到老营门外,把任继荣叫到面前说: “大峪谷和石门谷两个地方有什么消息,你立刻派人禀报我。铁匠营的人们一到,你就叫他们骑马到麻涧休息,准备今晚去清风垭。如今老营没有中军,你就是总管兼中军,我离开老营时,这全寨的人马由你指挥。” 吩咐毕,他带着亲兵们跳上战马,奔往野人峪去。 官军害怕中埋伏,还没有进入马兰峪。站在野人峪的高山头上,可以清楚地望见马兰峪以东有许多地方都在冒烟;有两处地势较高,浓烟冲天。有一个村落在岭脊上,可以望见浓烟中火舌乱卷。成群的百姓扶老携幼,牵牛赶羊,逃过马兰峪来。有的逃近野人峪才停下来,呼儿唤女,哭哭啼啼。据老百姓对义军哭诉:官军早就扬言商州以西遍地是“贼”,连妇女小孩都通“贼”,所以他们今日进攻,见男人就杀,割下首级报功;见女人就奸淫,不从的就被杀害。大姑娘、小媳妇只要落在官军手中,受了辱还要抢走。官军和乡勇见财物就抢。官军拣轻的和稍微值钱的东西抢,乡勇来到就不管粗的细的一扫光,犁、耙、绳索、锄头、镰刀……无物不抢。每一队乡勇后边都跟一群专拿东西的人,乡勇在前边抢,他们在后边把东西往城郊和东乡运。 刘宗敏派人把几个逃难的百姓叫进野人峪,亲自问明情况,气得短胡须不住支奓。刘体纯请求让他率领二百弟兄出马兰峪给敌人一点教训,被宗敏狠狠地骂了几句,并且再次严令:除非官军和乡勇来攻野人峪,没有他的命令绝不许同敌人接仗。他吩咐体纯派人多烧开水,送到附近的树林中,凡是逃来的难民都暂时在树林中休息,不许放进野人峪。 在野人峪吃过午饭,刘宗敏带着亲兵们到了射虎口。这里距宋家寨有五六里远,距老营有十二三里。山口很窄,两边是峭壁,守军驻扎在山口一旁的半山小寨中。刘宗敏叫王吉元带着他巡视了防守情形。趁着亲兵们离开稍远,他小声问道: “宋家寨什么时候动作?” “还是不知道。” “闯王去石门谷的事你们这里知道么?” “知道了。也知道智亭山失守的事。” “是谁告诉你们的?” “这里老百姓的消息很灵,不知怎么这些消息突然在前半晌哄传起来,还说老营十分空虚,只有害病的人和妇女守寨。孩儿兵和临时成立的老营亲军都开往清风垭,连李将爷也带病前去了。” “宋家寨知道这些情形么?” “我想宋家寨不会不知道。刚才马三婆来到这里,口称要去宋家寨替寨主少爷下神看病。我本想把她扣押,可是又怕会打草惊蛇,只好放她过去。我想她准是去给宋文富报信儿的。” “好,好,正需要她这一报。” 王吉元吃惊地望望宗敏,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宗敏接着说: “吉元,你仍然照闯王的计策行事。倘能在今夜将宋文富诱出洞来,诱到老营寨外,就是你立了大功。宋文富有出洞消息,立刻去老营向我禀报。” “总哨爷,如今宋文富有官军和别寨乡勇相助,不是少数人可以对付得了。我担心老营空虚,刘二虎的人马又不敢从野人峪抽回……” “我没有苇叶不敢包粽子,你少操这号心!记住:一定要在今夜把宋家寨这股脓挤出来,免得它妨碍咱全力去对付官军。你报闯王,立大功,就在今夜!” 王吉元又担心地说:“咱们的兵力少,多捉活的不方便。我看,如果宋文富兄弟亲自出来,不如一刀一个,杀掉干脆,免得给王八蛋们逃脱。” “不,要捉活的。闯王叫咋办咱们就咋办。你放心,只要诱他们到老营寨外,纵然他们插翅膀也别想飞走。” 刘宗敏暂时不把罗虎的行踪告诉吉元。他叫吉元带着他出了山口,走了约摸三四里路,站在高处观望宋家寨的守备情形。除他自己带来的十来个亲兵外,王吉元又挑选了三十名精骑跟随,以防不测。宋家寨上的守寨人远远地认出来骑白马的大汉是刘宗敏,登时在寨墙上拥挤了很多人,并且越来越多,隔墙垛指指点点。宗敏正看着,忽然叫声“不好”,身子一晃,栽下马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大家慌了手脚,又要抢救宗敏,又要提防宋家寨趁这时派出官军和乡勇来攻。亏得王吉元是一个遇事尚能沉着的人,他一边叫人用指甲狠掐宗敏的人中,同时连声呼唤,一边指挥人***列队,控弦注矢,准备迎敌。宗敏的人中被掐得疼痛,**出声,微微把眼睛睁了一下。吉元因此地不敢久留,立刻吩咐三个大汉,轮流背负刘宗敏,他自己率领骑兵在后保护,回到射虎口的小寨里边。人们把宗敏背进吉元住的草屋中,轻轻放在床上,只见他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呼吸时而短促,时而变得很细。王吉元凑近他的耳边唤道:“总哨!总哨!”他不答应,却神神鬼鬼地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大家原以为他是病后虚弱,骑马中暑,现在就纷纷小声议论,说他可能是中了邪。这儿没医生,众人救他心切,偏生忙中无计。有人出个主意,说总哨刘爷可能是撞着山神野鬼,既然马三婆正在宋家寨内,距此甚近,不妨派人速去请来。宗敏的亲兵头目深知他的脾气,首先反对,说: “!我们将爷平日看见谁下神弄鬼就要骂,他怎么会叫马三婆替他治病?再说,从前遇到过许多算命的江湖异人,都说我家将爷上应星宿,不是凡人。山神野鬼见了他也得让路,怎么敢给他罪受?你们莫找没趣!” 有人又说:“虽说咱们总哨刘爷上应星宿,身带虎威,平日诸邪退避,可是要知他如今是久病之后,身子虚弱,一时正不压邪,受山神野鬼捉弄也是有的。这事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趁他昏迷不醒,请马三婆来驱驱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王吉元拿不定主意。他不仅害怕刘宗敏会怪罪他请神婆看病,而且不愿让马三婆亲眼看见刘宗敏病重,将消息传给敌人。他正在作难,刘宗敏把眼睛睁开一半,小声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 王吉元赶快把大家商量请马三婆的事向他回明。他闭起眼睛沉默一阵,然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好,请吧。”王吉元立刻派一个会办事的人骑匹马,牵匹马,去宋家寨请马三婆。 宋文富兄弟和官军的带兵千总刚才在寨墙上看见似乎是刘宗敏模样的人栽下马去,被众人急救回射虎口,正在一道商议,打算派人去王吉元那里打听实情,忽得下人禀报,说王吉元派人来说刘宗敏突然中邪,病势沉重,特来请马三婆前去治病。宋文富等心中十分高兴,认为是上天相助,今夜袭取李自成的老营定可唾手而得。他们平日都知道刘宗敏性情粗犷,在战场上慓悍异常,却不像李自成那样细心谨慎,多谋善断。原来在午饭后,马三婆骑着驴子来到宋家寨,对宋文富等报告刘宗敏如何不禁止老营寨中百姓出入,不怕泄露老营底细,不信官军会来劫寨。宋文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对左右说:“今夜就要叫刘宗敏吃他粗心大意的亏!”但是尽管知道刘宗敏大病之后,身体尚未复原,宋家寨的人们震于他的威名,仍不免有点顾虑。如今见刘宗敏突然患了急病,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这点顾虑一扫而光了。 宋文富一边派人护送马三婆前往射虎口,探明刘宗敏害病实情,一边派人飞马奔往商州城,将提前在今夜三更进袭李自成老营的事禀报巡抚,请巡抚务必于明天一早指挥大军进攻野人峪。据他估计,到天明以前,宋家寨的乡勇和官军就可以占领李自成的老营和麻涧一带,并把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和袁宗第等大小“贼将”全部擒获,夺得大战首功。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李自成、高桂英和李过都不在老营,不能全由他一网打尽。 刘宗敏要水漱了口中鲜血,但又陷入昏迷状态,有时喘着粗气,有时说几句模糊不清的胡话。大约过了两顿饭时,马三婆来到了。这时刘宗敏又清醒过来,急着要回老营。王吉元见他不能骑马,赶快命人用门板绑成担架,护送他离开射虎口。马三婆带着应用“法物”,骑马跟在后边。刘宗敏被抬出射虎口山寨不远,又大叫一声,昏迷过去。王吉元望着担架在骑兵的保护下匆匆向西去,心如刀割。马三婆故意深锁柳叶眉,摇头叹气,却在肚子里念动咒语,要宗敏病势加重。马二拴心中十分高兴,别有深意地对吉元微微一笑,告辞回宋家寨去。 任继荣看见刘宗敏病势不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把病人安置在老营的上房正间,吩咐马三婆赶快下神驱邪。自从上午到现在,闯王那里还没有回来一个人,吉凶不明,而刘芳亮身负重伤,白羊店陷于重围,已经得到报告。如今总哨刘爷突然病倒,怎么好呢?他立刻决定,从寨中派出一批弟兄,将通往宋家寨和野人峪的大小路径一概卡住,只许人进来,不许人出去,以免走漏消息。倘有出去的,不管何人,必须验明老营的令箭才准放行。他认为,如今保老营比什么都要紧,不管石门谷的事情如何,必须请闯王速速回来。随即,他派了一个机灵可靠弟兄,飞马出发了。 第八章 在奔往石门谷的路上,李自成忽然想起来今天正是高迎祥在黑水峪不幸因病被俘的三周年。高迎祥被解到北京后是哪一天死的,李自成不清楚,所以过去两年他总是把迎祥被俘的日子作为忌日,于军马倥偬中同高夫人望北祭奠。原来他们打算在三周年时隆重地祭一祭,近来因大战日迫,就只好把这个打算放下,甚而他竟然忘记今天就是七月二十日了。现在忽然想起,心中一阵痛楚。尤其是想着三年来很多将士、亲戚、朋友们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他的处境仍然十分艰危,深觉得辜负当年高闯王对他的期望,也辜负了一批一批跟他起义、受伤和阵亡的人。想到这里,他越发决心打好这一仗,同时对坐山虎等人的叛变更加愤恨。 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只有一次稍停片刻,让人和马饮点泉水,吃点干粮。李强担心闯王病后在路上喝生水会受不了。在临动身时特别找了一个装满冷开水的军持挂在腰间,这时取下来递给自成。将近中午时候,这一小队人马赶到了大峪谷。 目前这个小小的山寨中一片准备厮杀的景象,对着石门谷那面的寨墙上旗帜整齐,架着火铳,摆满了滚木礌石;将士们有的凭着寨垛瞭望,有的坐在树荫下休息。有几百逃反的老百姓露宿在大树下和屋檐下,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携带着破烂衣物,狼狈不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正在啼哭,有些老人和妇女在唉声叹气。看见李双喜迎接一起人马进寨,大家都用吃惊的眼光望着,不敢再做声。随即大家知道是闯王来到,在心中出现了希望,仿佛有了靠山,纷纷起立相迎。李自成没有工夫同老百姓多说话,直向面对石门谷的寨墙走去。 大峪谷正同石门谷一样,都是保卫蓝田和西安的门户,所以对武关方面的地势险恶,对蓝田方面的地势却不是那么险恶。幸亏半年来义军为保卫商洛山区,把这两个山寨重新修筑,使面向蓝田的寨墙特别高厚,寨门外另设了一道栅门,栅门外的山路挖断,上架木板,随时可以拆去。李自成察看了地势和防御设施,感到满意,然后用一只脚踏着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向石门谷方面凝视许久。隔着重重山头,有二三股浓烟上升,冲入云霄。他暗暗吃惊,用鞭子指着浓烟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杆子把石门谷寨中的大庙点着了么?” 双喜回答说:“杆子从昨天起就在石门谷附近村庄里奸淫掳掠,焚烧房子。刚才他们又烧了几个小村庄,不是烧的大庙。” 闯王恨恨地骂了句:“他妈的!”向双喜驻扎的宅子走去。路过一群难民前边时,一个老头子赶快踉跄地走到他的面前,高叉手哀求说: “闯王,你救救我们吧!这几年我们受够了杆子和官兵的苦害,自从你闯王老爷的人马来到商洛山中……” 闯王不等他说完就回答说:“我明白,你不用说啦。我正在想办法,不许这些王八蛋苦害你们。” 他没有更多的话安慰难民,也没有工夫多说话。可是难民们纷纷跪下,拦着他的去路。许多女人们因为家中死了人,烧了房子,对着他放声痛哭。那些离得稍远的难民也都跑来,向他诉说从昨天以来杆子们奸掳烧杀的情形。李自成向大家说道:“都不用说啦,我替你们伸冤就是!”说毕,从另外一条路上走了。到了双喜住处,他坐下向双喜问道: “怎么逃反的都是些老弱妇女,年轻的男人们都没看见?” 双喜说:“年轻的男人们纠合二三百人守住离石门谷几里远的一座山口,名叫红石崖,使杆子不能过山这边。我怕他们顶不住,已经派了五十名弟兄前去。” 自成点点头,又问道:“石门谷有什么新消息?” “刚才探子回来禀报:坐山虎还在包围着大庙,攻不进去,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被李友射死。庙里的人们射法很准,又有两支火铳,使杆子们进攻不能得手。还有,杆子们人心不齐,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围攻大庙,有的趁机到左近村庄里奸淫抢劫,还有的明的也在围攻李友,暗中同庙里的弟兄打招呼,箭向天上射。” “我就断定不会一千五百多人都跟着坐山虎哗变,果然如此。” “没有都变。听说窦开远和黄三耀就不肯哗变,只是他们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中,受坐山虎兵力挟制,没有办法。还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胁迫叛变,并不愿替他卖命。” “既然窦开远没有变,出了这样事,他为何不派人向我禀报?” “听说坐山虎一叛变就把寨门夺去。窦开远派过两个人出来送消息,都在出寨时被捉了。窦开远一度被软禁,今天上午才释放。” 自成觉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说:“幸而我及时赶来,尚不迟误!”随即又向双喜问: “吴子宜的下落呢?” “还在被坐山虎扣押着。他身边的亲兵除掉逃出来的两个,其余的都死了。” “庙里的人们死伤如何?” “不清楚,只知道庙中断水已经两天了。” “峣岭的官军有动静么?” “不清楚。” 闯王从椅子上霍地站起,吩咐说:“快吃午饭!吃过饭我就去石门谷收拾这个烂摊子,免得官军一到就来不及了。” 双喜大惊:“爸爸!……” 李自成没有理他,转向谷英说:“子杰,我怕双喜初次单独作战,阅历不足,所以叫你带着病来到这里,同双喜一起守大峪谷。倘若敌人来犯,你们见机行事,或坚壁不出,或是你守寨,双喜出战。”他又对双喜吩咐说:“你子杰叔比你大几岁,也比你阅历多。遇事多听他的话,不要自作主张。” 谷英和双喜又劝他不要去石门谷,说既然双方已经死伤了许多人,仇恨更深,不多带人马去不惟收拾不了已经叛乱的局面,反而有很大风险。但李自成主意坚决,怒气冲冲地说: “废话!你们休再拦我!目前这事,千钧一发。稍一迟误,必至牵动全局,没法收拾。既然知道是坐山虎挟众鼓噪,并非所有杆子都死心塌地与我李闯王为敌,我更应该赶快前去。一旦峣岭官军弄清实情,向石门谷大举进攻,还能够来得及么?说不定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了手,等候官军前来。不要耽误,快拿饭来!” 亲兵们取饭去了。 谷英和双喜仍不死心,都望着医生,希望他再劝一劝闯王。但是尚炯明白,凡是闯王已经决定要行的事是很难劝阻的,并且觉得闯王的这个决定也许是惟一拯救危急的办法,除此别无善策。他深深地锁着眉头,慢慢地拈着花白长须,沉吟片刻,随后望着闯王,面带微笑说: “闯王,商洛山中安危,确实将决定于呼吸之间。坐山虎既敢挟众鼓噪,就敢投降官军。纵然现在尚未投降,可是一旦峣岭官军得知实情,大举进犯,到那时,坐山虎十之十投降官军。咱们吃过饭就去石门谷,好,要抢在官军前头!只是我有两个愚见请你听从,以备不虞。” “什么高见?” “古人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何况今日是前去平乱,并非文事。以你闯王的声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万一。我看,既有子杰在此,双喜可以随你我前去,至少再挑选五十名精兵带在身边。” 闯王想了一下,回答说:“双喜去可以,也让他长点阅历。但人马带的多啦会引起他们疑惧,最多只能带二三十个人。” “好,这一点我不勉强。除你自己带有二十名亲兵,加上我同双喜各带在身边的亲兵,另外再带二十名,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十人,缓急之际也可以厮杀一阵。” “不,除我带来的二十个人外你同双喜的亲兵各带五名,决不要多带一个人。有二三十个亲兵足够,多带人我反而不安全。” 医生的微笑变成苦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说:“还有一个愚见,就是马上派个人飞马去石门谷,告诉众家杆子说你要亲自来见他们,天大的事儿听候你秉公处分;还说明你随身只带了二十名亲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静等候,莫再胡闹。” 闯王高兴地说:“对,子明,应该先派个人去传谕大家。双喜,你马上派一个会传话的人,不要耽搁!” 匆匆地吃过午饭,李自成就带着尚炯、双喜和三十名亲兵出发。在上马之前,老医生假装去茅厕,拉着谷英的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叮咛几句。谷英连连点头,回答说:“我明白,决不有误。”上马以后,尚炯看见闯王鬓角淌汗,两颊发红,他的心更加沉重。他不仅担心到石门谷对闯王会有凶险,也担心闯王的身体会支持不住。只有他最清楚,自成在久病之后身体有多么虚弱,如今是用多大的毅力在不眠不休,忍受鞍马劳顿! 到了红石崖的时候,由双喜派往石门谷传谕的小校尚未转回,不知众家杆子听到闯王的传谕后有什么动静。老医生极不放心。为着等候小校回来,他要求闯王在红石崖稍作休息,又陪着闯王同防守山口的百姓谈了一阵,询问两天来杆子在附近村庄的骚扰情形。但李自成似乎不理解他的用心,一心只想着趁官军进攻前赶快去平定叛乱,救出吴汝义、李友和一百多名将士,保住石门寨不落入官军之手。在红石崖没有多停留,闯王又上马动身了。 乌龙驹精神焕发地走在最前。又走了不到二里,忽然有一队奔跑的马蹄声迎面而来。转瞬之间,从曲折的山路上出现了一小队人马,不过二三十人,奔在最前边的是李双喜派去的小校,第二个是窦开远,跟在背后的是窦的手下人。窦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青年,陕西三原人,曾读过几年书,没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户欺压,愤而拉杆子,半年前辗转来到了秦岭山脉,同黑虎星成了结拜兄弟。他生得面貌和善,拉杆子从不妄杀一人,人们替他起个外号叫窦阿婆。一个半月前他听从黑虎星的号召,投了闯王,随众杆子驻扎石门谷。黑虎星曾带他去拜见闯王,在老营住了两天。现在他离闯王还有十来丈远就翻身下马,急步趋前,拦住乌龙驹双膝跪下,大声说: “闯王!坐山虎挟众哗变,我没有法子弹压,对不起你,请你把我斩了。你没有多带人马,石门谷你千万不要去!千万不要去!” 闯王勒住马缰说道:“起来!石门谷是我手下将士抛头颅,洒鲜血,从官军手中夺下的险要去处,为什么不让我去,难道你们要让官军进去么?” “是这样,闯王,坐山虎已经叛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黑虎星没回来。我是三原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手下亲信又不多,怕万一保不了你的驾。刚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劝你不进石门谷,才放我出来。你既然没有带多的人马来,千万不要前去。” 闯王说:“我抚心自问,没有亏待大家的地方,愿意随我起义的是大多数,不信大家都甘心坐视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来,让我过去!” 窦阿婆跳起来,牵住乌龙驹的缰绳说:“闯王!你千万去不得!坐山虎已经扬言说不让你进寨,正在纠合人马出寨挡驾。我窦开远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回大峪谷,不要前去!” 自成扬鞭大喝道:“丢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挡住我走进寨里!” “闯王!闯王!请你听我说,听我说!……” “说什么?” 开远略微放低声音说:“我刚才听说,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手,要献出石门寨投降。你千万不要进寨!” 这事虽不出闯王所料,但是果然成为事实,仍不免使他的心中一惊,赶快问道: “确实么?” “坐山虎的两个亲信头目在私下交谈,不提防给我手下的一个弟兄听到,所以这件事十分确实。” “那个自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同他一起向官军投降了么?”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还在瞒着大家,铲平王同我们一样坐在鼓里。看样子,坐山虎想等官军攻寨时,再以兵力挟持我们大家投降,不从的就杀掉。” “铲平王为何跟他一起哗变?” “铲平王手下的小头目也有率领弟兄出寨扰害百姓的,给李友抓到了,他不同铲平王打个招呼,全数痛打一顿鞭子。铲平王去要人,虽然李友放了他的人,却当面雷暴火跳地责骂他不能够约束部下。当时丁国宝看在闯王的面子上,没有还嘴,可是窝了一肚子气。坐山虎知道了,马上就百般挑唆,煽风点火,硬是把丁国宝说变了心,跟着他鼓噪起来。” “官军现在何处?” “听说已经过了峣岭。” 李自成觉得自己进石门寨平定叛乱更加有了把握,冷笑一声,说:“我来得正是时候!”但窦开远抓住了他的马缰,仍劝他不要进寨。他将鞭子一扬,大声说: “随我进寨!我看他坐山虎能不能献寨投敌!” 鞭子打在乌龙驹的臀部,它猛一纵跳,挣开了窦阿婆牵着缰绳的手,擦着路边向前跑去,越过了窦阿婆带来的亲信骑兵。医生、双喜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背后。窦阿婆飞身上马,拔出剑来向他的骑兵一挥,高声叫道: “弟兄们,都随我来!倘有谁敢犯闯王的驾,对闯王动动指头,咱们跟他狗日的拼上!咱们谁不舍命保闯王,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天诛地灭!” 李自成和他身后的少数忠心将士刚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有五六百杆子已经拥出寨门,刀、枪、剑、戟一片明,乱哄哄地叫嚷着。医生和双喜大惊,都迅速拔出剑来。刹那之间,所有的刀和剑都拔了出来。老神仙想着自己同杆子们毫无嫌怨,并且曾来石门谷替许多人治过病,便用力把镫子一磕,奔到闯王前边,可是闯王用命令的口气说: “子明,退后!” 乌龙驹仍然走在最前。望见一里外那么多人和那么多刀光剑影,并听见乱哄哄的嚷叫,它以为马上就进入战场,感到无限兴奋,忍不住振鬣长嘶,又响亮地喷着鼻子。 鼓噪哗变的杆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围大庙,一部分登上寨墙,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领着拥出寨外,威胁李自成,不许他进寨。这出寨来的五六百人拥挤在山路上和路的两旁,密密麻麻,挡住了李自成前进的路。他们有的人敞开胸,有的人光着上身,有的人用红布包着头。刀和剑的柄上带着尺把长的红绿绸子,明晃晃的枪尖下围着红缨。路上有一条大汉扛着一面红绸大旗,上边用黑丝线绣一只踞坐山头的猛虎。大旗下站着一条二十五岁上下的黑脸大汉,两道浓黑的扫帚眉,一双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张口露出一对虎牙。他穿着一件紫色箭衣,腰间束一条黄绸战带,右手拿一把鬼头大刀,战带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黄绸包头,右鬓边插一个猩红大绒球。这些打扮在杆子中并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鬓边垂下来一大绺白色纸条,像戏台上扮演鬼魂的装束一样。 这些对抗闯王的人们,当闯王刚转出山包时,一片吵吵嚷嚷。但当他们看清楚闯王一马当先,渐渐来近,背后并没有多的人马,感到疑惑和惊骇,吵嚷声变成了窃窃私语。等闯王走到半里以内,连窃窃私语也停止了。人们都摸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紧紧地握着兵器,注视着态度沉着和神色冷峻的闯王,屏息无声,只有临近的马蹄声和人群中发出的短促呼吸声。 大约离哗变的人群不到二十丈远,李自成跳下乌龙驹,跟随在后边的人们都随着下马。他把马缰递给一名亲兵,向窦开远问: “站在那面大旗下边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这个混小子。” “他的左鬓角为什么戴一绺白纸条子?” “前天夜间李友杀了他的二驾,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报仇。不料昨天攻大庙又死伤了二十多名同伙,所以他更加愤恨,戴了一绺白纸条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报仇,决不再活下去,权当他已经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声,骂道:“什么东西!”随即大踏步向坐山虎面前走去。老神仙紧靠在他的左边,双喜紧靠在右边,一步不离地跟着前进。离坐山虎十步远时,双喜、李强和窦开远不约而同抢在闯王前边,仗剑卫护闯王。闯王命令说:“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手!”双喜等只得退到两旁,让闯王走在中间稍前。闯王走到离坐山虎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用严厉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问道: “你要干什么?” 坐山虎的心头怦怦乱跳,瞪着眼睛说:“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们报仇,要李友和他的手下人偿命。” 闯王逼近一步说:“要李友们偿命不难。我这次亲自来就是要秉公处置,平息众怒。假使李友该斩,我李自成向来大公无私,决不姑息,定然将李友斩首示众。走,随我进寨!” “我正在围攻李友,决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厉声问道:“我们俩谁是闯王?” “你是闯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闯王,就应该听我的令,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进就进。只有我命你滚开,没有人能禁我进去。” 坐山虎横着刀说:“我就是不让你进去。” 自成又问:“你已经投降了官军么?” 坐山虎回答说:“我没有投降官军,可是我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大声说:“闪开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战将,就不许你挟众鼓噪,阻止我走进山寨!闪开!” 窦开远和双喜都以为闯王已经怒不可遏,一定会刷一声拔出花马剑把坐山虎劈为两半。但是闯王怒目注视着坐山虎的眼睛,挺着胸,背着手,大步前进。坐山虎对着这么一个威严、倔强、正气凛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见闯王之前,他想着他不许闯王进寨可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闯王见他人多势众,只好灰溜溜地走掉;另一个是闯王动起手来,展开一场厮杀,他依恃人多把闯王杀败。但现在这两种预料的情形都没出现,他慌急中想不出对付办法。闯王缓缓前进,他横着刀缓缓后退,而他的背后,人拥着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边的人群开始乱起来,纷纷嚷叫,有的人叫着不要往后退,而有的人叫着:“不要伤害闯王!不许动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头刀举到闯王的鼻子前边,向他的党羽大叫: “弟兄们,挡住闯王进寨,不许后退!” 许多明晃晃的刀、剑和红缨枪突然从李自成的面前举起,密密地对着他的脸孔。医生、双喜、窦阿婆和李强等众亲兵都在刹那间举起兵器,抢上前卫护自成。兵器格着兵器,发出铿锵之声,眼看要开始互相屠杀。闯王挥手对保护他的人们大声说:“后退!不许动手!”又向对方大喝道:“后退!不许动手!”双方互相接触的兵器登时分开了。在鼓噪哗变的人群背后又有许多声音叫喊:“不许伤害闯王!不许碰着闯王!”在坐山虎背后的远处传过来愤怒的叫声:“快替闯王让开路,不许挡驾!”李自成继续前进,逼着坐山虎和他的亲信党羽步步后退。走了几步,突然又有许多红缨枪尖举到他的胸前。他冷笑一声,用手向左右一荡,荡开了几杆红缨枪尖,其余的都缩了回去,同时让开了中间的路。他的沉着和威严的气势使人震慑,没有人敢认真用兵器碰他一下。坐山虎心中慌乱,和他的亲信党羽以及他的大旗也不得不退到路旁。李自成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向两旁闪开,路两旁形成了人和各种兵器的墙壁。人们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怀着惊异和敬佩的心情肃静无声,注视他从面前走过。他的后边紧跟着双喜和李强,然后是一群牵着战马的亲兵。尚炯因对落在后边的坐山虎不放心,对窦阿婆使个眼色,和窦的三十个心腹弟兄走在闯王的亲兵后边。有很多人同尚炯见过面,有的曾请他看过病,这时看见他走到面前,争着用点头、招手或微笑向他招呼。他也向他们含笑点头,好像在冰冻的日子里开始有一丝春风出现。闯王和窦阿婆的这一小队人马刚一过去,后边的杆子像潮水般跟了过来,把坐山虎卷在里边,拥着他前进。他大骂左右和后边的人,但是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威胁和指挥众人。 寨里的大庙前有几座古碑,几棵合抱粗的古树。一座古碑从石龟上倒下来,折为两段,横在地上。李自成进了寨门以后,直到大庙前边停住,跳上石龟,横眉怒目,冷然无语,面对着拥来的杆子。那几百包围大庙的和登上寨墙的,以及在屋中休息的刀客,也都跑了过来,把他面前的空地站满,挤得水泄不通。坐山虎和他的党羽还在一心想替自己的伙伴报仇。那些虽非他的党羽但平日对李友的管束心怀不满的人,还有那些从昨天以来混水摸鱼、扰害了百姓怕受惩罚的人,都想依仗人多势众来威胁闯王,使他屈从大家的意见,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如今大家趁着他尚未开口,先闹哄哄地吵嚷起来。有的人带着酒意,放肆地攘臂谩骂,有的人凶恶地乱挥着手中兵器。窦开远大声喝叫众人肃静下来听闯王说话,却没有多少人肯听他的命令,喧嚷如故。这种鼓噪情形,如果不立刻压服下去,很可能闹出变故,不可收拾。双喜和李强同二十几名亲兵迅速地在闯王前站成一排,窦开远也使他的亲信人紧围在闯王的两边和背后。黄三耀的手下人和平日靠近窦开远的人们看见局面在变化,也都从人群背后向前挤,大声骂那些过于放肆的人。于是群众更混乱了,眼看就要互相砍杀起来。 李自成镇定而威严地向全场慢慢地看了一遍。奇怪,仅仅这么一看,嚷叫和谩骂的声音落下去了,骚动的人群静下去了。当然,这是紧张中的平静,可能很快就会发出新的飓风和海啸。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李闯王的脸上,等待他开口说话。闯王竭力抑制着愤怒,说道: “自从我李自成起义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的部下鼓噪。眼下官军就要分几路向商洛山中大举进犯,你们不但不赶快想办法抵挡官军,偏在这节骨眼儿上鼓噪起来,围攻自家兄弟。你们难道想叫官军来占领石门寨么?你们既然随我李闯王起义,就该走打富济贫、剿兵安民的正路。只要你们跟随我顺着正路走,都是我的好弟兄,别的话都好说。你们要听信坏人挑唆,叛变了我,投降官军,我决不答应。只是一时受了挑唆,糊涂了心,跟着别人鼓噪起哄,从现在起不再鼓噪,听从我的将令,齐心剿杀官军,纵然做了围攻自家兄弟的错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有人受了别人挟持,打算投降官军,一只脚踏在岔路上,只要立刻将那只脚收回来,继续跟我走正路,也一概既往不咎。我李闯王自来说一不二,句句话出自真心。”他随手从腰间拔出一支雕翎箭,接着说:“倘若我李自成出言反复,犹如此箭!”只见他双手一撅,箭杆折为两段,投到众人面前。 全场情绪紧张,肃静无声,注视闯王。但有的人回避了他的眼光,低下头去。窦开远用右手高举宝剑,左手拍拍胸脯,声音洪亮地说: “弟兄们,你们随闯王起义的那股正气给狗吃了?你们问过自己的良心没有?大敌当前,咱们抵挡不住官军进犯就会一起完蛋,可你们先在自家窝里咬起来,活像是一群疯狗!” 李自成对窦阿婆点点头,又用眼睛向全场扫了一圈。人头在浮动着,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互相窃窃私语,但没有一个人再大声嚷叫。自成用手揩一下额上的汗,接着说: “凡是随我起义的,不管新人旧人,我一视同仁,不分远近。今天我带病前来,就是要弄清是非,秉公处置。你们是谁挟众鼓噪,为什么鼓噪,照实说出。有苦有冤,我来伸雪。说吧!” 众人的眼光都转向坐山虎。坐山虎气势凶猛地推开旁人,向前挤进两步,粗鲁地骂李友欺压他,又杀了他的二驾和手下弟兄,要闯王替他出气。在他的怂恿之下,跟着有两三个杆子头儿诉说他们来这里是要随闯王造反,不是要受李友的窝囊气。李自成又问别人还有什么状要告,连问几遍,却不见有人做声。他向众人说道: “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我李自成倘若对这个案子不一秉至公,天地不容!我现在把话讲明:第一,两三天来你们有些人扰害百姓,奸淫烧杀,我本该将你们个个斩首,可是我决定痛责自己失于教导,对你们既往不咎,只要你们从现在起不再违反我的军律就行。倘再有犯军律的,即令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定斩不饶!第二,从现在起,你们该守寨的守寨,该把卡的把卡,该哨探的哨探,该休息的休息,无事不准乱动,更不准寻衅报怨。倘有谁敢再寻衅报怨,随便动武,不管是大头领、小头领,也不管是主犯、从犯,一律斩首!第三,我把李友派驻在这个地方,他没有把我交给他的事情办好。我现在就把他叫出来,先当着众人的面责打他四十军棍。然后你们举出几个公正人,马上替我查明谁是谁非,不许有一分徇私。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想杀死李友报仇,好吧,倘若查明后说他该杀,我李自成对他决不会有半分姑息,不到明天早上我就把他的人头挂在此处!” 人群一直屏息静听,到这时忽然大大地激动起来,有的不自觉轻轻点头,有的互相碰一下,推一下,交换眼色,而到处是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李闯王提高声音说: “你们快替我举出几个公正人来!” 人群中突然寂静片刻,随即纷纷嚷叫,一共说出了十来个名字,其中有窦开远和一些比较公正的人,也有少数是同坐山虎走得近的。李自成叫他们来到前边。出大家意料之外,他深深作了一揖,然后说道: “是非曲直,不查不明。你们是大家公推的,务必凭着公心办事。只有你们查得公正,我才能执法公正,使该斩的人死而无恨,也能使众人心服。今晚,你们就把查的结果禀报,不得耽误。”他转过头去,望着庙门的上边喝叫:“李友!快把庙门打开,给我滚出来!” 自从闯王来到寨外以后,李友就站在鼓楼上,注视着寨外动静,同时命守在房坡上的弟兄们同围攻的杆子弟兄攀谈,将闯王的起义宗旨和大公无私的为人讲给大家听,包围在庙外的杆子有些不是坐山虎的人,知道闯王来到,自然都不肯再放一箭,即令是坐山虎的人,也开始对攻打大庙事三心二意。寨外动静,全在李友眼中。他已经准备好,倘若坐山虎竟敢对闯王动手,他就率一百名精兵呐喊冲出,抢占寨门,一定可以使坐山虎的人们惊慌大乱。由于寨外地势狭窄,人又拥挤,他的一百士兵可以迅速射倒大批的人,而坐山虎也不难给他射死。后来看见闯王平安进入寨内,到了山门外边,他感到放心了,立刻从鼓楼下来,把三十个最好的射手调集在山门的屋脊上和山门两边的墙里边,露出半截身子,同他一起控弦注矢,留心着人群动静。另外,他把二十个精强的牌刀手埋伏在山门里边。假使坐山虎和他的党羽们敢对闯王有不利举动,李友和这三十名射手只在刹那间就会把坐山虎和他的左右心腹党羽射死,而那二十名牌刀手将同时打开庙门冲出,和双喜等一起保护闯王。现在听到闯王命令,李友在屋脊上高声答应了一声:“是!”过了片刻,庙门大开,先走出来大约二十名弟兄,分一半站在庙门的台阶下,一半站在台阶上,向会场怒目注视,提防哗变的人们乘机冲入大庙或杀害李友。庙门里也站着一群人,准备随时跳出厮杀。李友毫不畏怯地挺胸走出,分开众人,来到闯王面前,躬身叉手,肃立待命。闯王严厉地看他一眼,问道: “李友,你知罪么?” 李友不替自己辩解,抬起头来说:“回闯王,我平日不知多方开导,使大家严守军律,遇到事头上又不善处置,激出变故,这就是我的罪。请闯王把我严办,即令砍我的头,我决无半句怨言。” 闯王喝令左右:“替我绑起来!用军棍狠打!” 李强怔了一下,立刻同一个亲兵把李友五花大绑。但是等李友趴倒地上后,有人按脚,有人按头,他却迟延着不去找棍子,也不吩咐亲兵动手打,等待着窦开远和别的人替李友讲情。闯王大喝: “快替我着实打!打四十军棍!” 李强还在迟疑,仍希望有人讲情。李友趴在地下催促说:“兄弟,快打吧,别让闯王生气。”李强没办法,只好从站在附近的一个刀客手中借来一杆红缨枪,交给一个亲兵,颤声说:“快打!”这个亲兵用枪杆代军棍,噙着热泪,打了起来。 闯王看着亲兵们打李友,脸上异常严峻。在入寨前,密密如林的刀、剑和枪尖举到他的鼻子前时他没有失去镇静,如今从众人看来他仍然是镇静的,没有人知道当红缨枪杆第一下砰一声打在李友的两条大腿上时,他的垂着的双拳猛然握紧,随后颊上的肌肉轻轻痉挛,若有若无的泪花在愤怒的眼中闪动。他又大喝道: “狠打!不准留情!” 李友没有求饶,咬着牙不肯呼叫。枪杆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染得枪杆红。所有老八队的将士们都心中不平,但不敢替李友求情。尤其李友的手下人更是难过万分,泪向腹中流,对坐山虎一伙人痛恨得咬牙切齿。杆子方面,除去坐山虎的少数死党,多数人虽然曾一度在坐山虎的挟制下跟着鼓噪,这时既敬佩闯王的大公无私,也替李友感到委屈,而对于坐山虎一伙人很不同情。窦开远虽然明白闯王的军令森严,但实在忍耐不住,向闯王大声请求:“请不要再打!不要再打!”许多人跟着呼求。闯王脸色激动,但没有下令住打。李友挨打毕,自成下令将他押在庙中,等候发落,然后转向大众说: “不管什么人,只要愿意站在我‘闯’字大旗下边,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家有家规,营有营规。军无纪律,便是乌合之众。从今以后,各位谁愿意随我打江山的都得遵守军纪,不能再像从前拉杆子那种样子。谁不愿遵守军纪,请不要留在我的大旗下边。斑鸠嫌树斑鸠起,任诸位远走高飞,我决不相留。朋友们好合好散,更不必结成仇人。”他稍微停顿一下,望着坐山虎,神色威严地斥责说:“坐山虎,快把你鬓角上的白纸条条取下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什么玩艺儿!你是在我闯王军中,要对谁决一死战?……立刻取掉!” 全场一千多人的眼光都望着坐山虎,尤其是望着他挂在左鬓角的那一绺白纸条。他自己还在迟疑,旁边的一个亲信头目立刻伸手替他取下,扔到地上。李自成接着说道: “你们都归黑虎星指挥,在石门谷镇上只能树黑虎星的大旗,不能树别人大旗。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每个人都树起自己的大旗,岂不是乱蜂为王?你们在这里是我李闯王的义军,不是杆子,不许乱七八糟。坐山虎,把你的大旗卷起来!” 虽然李自成并没有使用多大的声音,但站在坐山虎左右前后的党羽却觉得他的话就像有雷霆万钧之力,使他们心惊胆寒,面面相觑。从群众里边发出来一阵叫声:“卷起来!卷起来!”还有人叫道:“把你的坐虎旗拿回家做尿布去!”坐山虎看见打旗的大个子在望着他等待命令,他对打旗的踢了一脚,喷着唾沫星子骂道: “快替老子卷起来!我操你奶奶的,愣怔什么?卷!” 李自成看着坐虎旗卷起以后,又向坐山虎说:“我的中军吴汝义现在哪里?你立刻放他出来!” 坐山虎叫他的两个手下人去放吴汝义,全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闯王还要说什么话,不知这出戏将怎样再演下去。闯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眼色催老神仙快到庙里去替李友治伤,继续神色威严地站在大石龟上等候吴汝义。过了片刻,吴汝义来了,而且宝剑也还给了他。人群嗡一声动荡起来,替他闪开了一条路。等他走到面前,闯王用一只手向全场一挥,重申命令: “现在该守寨的守寨,该把卡的把卡,该巡逻的巡逻,该休息的休息,准备迎敌。还有,坐山虎,你快把运送粮食的人和牲口都放出来!把吴中军和亲兵的马匹送还!” 人群一哄而散开。坐山虎带着自己的手下人也离开了。他的心中很不服气,边走边喃喃骂道: “操他八辈儿,老子今天栽了跟头!老子等着瞧,我的人不能白死。如果他李闯王不替我报仇,放走李友,我决不答应。我怕个,砍掉头不过碗大疤瘌!” 李自成望着众人散去,暗暗松了一口气。窦开远等许多人都庆幸李自成毕竟赶在官军进犯前来到此地,挽回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局面。闯王吩咐窦开远赶快派人打探官军动静并约同几位公举的公正头目查明李友杀人的真情是非。随即,他带着双喜等走进大庙。虽然围攻的杆子已经散去,庙中周围仍然在严密戒备。大门内外仍站着二十名牌刀手,而大门的屋脊上仍有人控弦瞭望。除掉趁机会打水的士兵外,没有人敢随便走动。闯王到各处看了看,问了问伤亡情形。当他知道庙中只死了五个人,伤了七个人,他于痛心中略觉宽慰。在庙中巡视一遍,他来到李友身边,看见他的棒伤已经由尚炯敷了药,包扎起来。他心中酸痛,叹口气说:“你还没有学会办事,偏偏在目前这当口激出乱子!”李友看见闯王心中难过,不敢申辩,又惭愧他自己没有能耐,惹闯王带病前来,突然眼圈儿红了起来。闯王赶快转身,向庙外走去。 吴汝义和李双喜紧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他将如何处理这案子。吴汝义忍不住愤愤地说: “闯王,难道就这样拉倒不成?” 自成回头问:“什么拉倒了?” 汝义说:“坐山虎挟众鼓噪哗变,围攻我们的人,又撕毁你的亲笔书子,杀了我们的弟兄,倘不申明军律,将为首肇事的斩首,以后如何可以服众?如何……” 自成不等他说完,说道:“晓得了。坐山虎鼓噪哗变的事,等到查明实情,我自然会秉公处理。” “闯王!这件事明摆着是坐山虎鼓噪哗变,何必等待再查?不如趁这时他张皇失措,并无准备,被他要挟的人们已经离心,你给我五十名弟兄,突然出其不意,将他和他的几个死党一齐擒住,当场宣明罪状,斩首示众,其余胁从不究,有敢反抗者杀不赦。我管保能做得干干净净,除此一条祸根。” 李自成继续向前走,出了山门,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汝义又说: “我们还有十匹骡子和几个押运粮食的弟兄扣留在坐山虎那里,你刚才叫他放回,我看他未必就放。” 自成说:“到时候自然会放回来的。” “闯王,你看坐山虎会安分了么?” 闯王用鼻孔冷笑一声,说:“你不晓得,他已成了叛贼,暗同官军勾手。这包脓今晚非挤不可!”他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回头对双喜吩咐:“你回庙里去挑三十个精壮弟兄拿着我的令箭在寨里巡查,禁止人们聚众生事;两道寨门,叫窦阿婆赶快把坐山虎的人换成可靠的弟兄把守,不许人随便出入。倘有违反军纪的,轻则申斥,重则抓来见我。” 吩咐之后,李自成走到面对峣山的北寨墙上,察看地势和防守情形。这儿摆放着成堆的滚木礌石,守寨的弟兄也最多。两天来这儿几乎没有人守寨,自从他刚才在大庙前压下了坐山虎的嚣张气焰,如今每个寨垛里边都摊到两个弟兄。见闯王来巡察,一个个肃立无声,秩序井然。闯王对大家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吩咐一半人留下守寨,一半人回窝铺休息,不见敌人来到寨边用不着都上寨墙。这时窦开远派手下亲信大头目来向他禀报,说离石门谷十里外已经到了一支官军,人数不详。闯王命他再探,并叫李强取二百两银子交给他,要他立刻买猪羊白酒,犒赏守寨将士,让大家今夜饱餐一顿,痛快杀敌。他吩咐犒赏时声音较大,左近的守寨弟兄全都听见,高兴非常,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多久,全寨的弟兄都知道了。 李自成下寨以后,叫李强到庙中去问李友,庙中还存有多少现款。李强回答说: “不用到庙里问,我们来时带了六百两,还有四百两没有动用,大概够了。” “怎么是六百两?” “慧英知道老营缺银子用,我们临动身时,她把她同慧梅几年来积攒的体己银子二百两交给我,以备急需。” 闯王点点头,从眼角流露出一丝微笑,问道:“这四百两银子在什么地方?” “都在马褡子里。” “快去取来,分开给两个人带在身上。”李强一走,自成一边向前慢慢走,一边向吴汝义问:“听说有一个铲平王丁国宝,你可认识?” “见过。他跟着坐山虎鼓噪哗变,围攻大庙,也是十分可恶。” “是坐山虎的死党么?” “不是死党,不过如今他们拧成一股绳儿。要不是他黑了心,坐山虎势孤力单,也不敢这么嚣张。” 闯王又走了几步,沉吟地说:“正统年间福建省有个邓茂七起义,自称铲平王。丁国宝这小子替自己起个诨号也叫铲平王,原听说他在起手拉杆子时也有心打富济贫,铲尽人间不平。” “反正这个混小子如今跟着坐山虎叛变,围攻李友,纵兵殃民,无恶不作,从根到梢都坏了。” 闯王没再做声,缓步往山街上走去,想着心思。这时他还不晓得,就在他从老营动身时候,官军开始几路进犯,南边局势发生了意外变化。他只是想着官军在今天或明天可能动作,因此他必须至迟在明天天明以前离开这里,赶回老营坐镇,应付官军;尤其想着峣关的官军已来到离石门谷十里之外,说不定明天拂晓就会来犯,除掉寨内的祸根刻不容缓,还必须将活儿做得干净利索,决不能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他边走边想着万全之计…… 第九章 黄三耀的绰号叫黄三鹞子,曾同窦开远一道由黑虎星带到老营,见过闯王。现在李自成由吴汝义领路去探看他的病,坐在床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谈到坐山虎挟众鼓噪,黄三耀又气又愧,声音打颤地说: “闯王!我同黑虎星哥哥是把兄弟,也算是你的侄儿。不管论公论私,即使把小侄的骨头磨成灰,小侄也要保你打天下。只是小侄如今大病在身,起不得床,手下的弟兄们也多给瘟疫打倒,有心无力。要不然,小侄同开远哥哥合起手来,我操他娘,早已同龟孙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见个死活。唉,他妈的,我这个病!……” 黄三耀说不下去,又是喘气,又是痛心地抽咽。闯王安慰他说: “我既然来到这里,天大的乌云也会散去。贤侄好生养病,不要难过,也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黄三耀挥手使闲人从屋里出去,小声说:“闯王,不杀几颗人头,这乌云不会散去!” 闯王立刻俯下头去,小声问:“你看,应该杀些什么人?” 黄三耀咬牙切齿地说:“坐山虎非杀不可。他的一群亲信挟众鼓噪哗变,断没有饶恕之理。倘若不杀了这群杂种,一则祸根还在,二则以后别人会跟着他们学,事情更加难办。趁你在此,杀了他们,我看没有人敢随便动弹。” 闯王没有做声,在想着如何除叛。吴汝义小声说: “可是坐山虎自己手下有五百多人,铲平王手下有三百多,其余的杆子跟他一鼻孔出气的也不少。” 黄三耀又对闯王说:“这活儿要做得干净,做得他们措手不及。有你在此,一正压百邪,事情好办。头一步先稳住他,使他不防,然后在酒宴上掷杯为号,收拾他们几个为头的。蛇无头不行。杀了几个为头的,下边谁敢动?万一鼓噪也好收拾。我同窦阿婆手下的弟兄,有你在此,都肯卖命。别的杆子,跟着坐山虎趁火打劫,混水摸鱼,却跟他同床异梦,心中也怕他挟制。你只要说出不怪罪他们,许他们立功赎罪,谁个那么傻,放着河水不洗脚,故意往烂泥坑里跳?” 闯王问:“能不能把铲平王同坐山虎拆开来?” “不行,闯王。他俩近些日子勾得很紧,只要坐山虎说往东,铲平王决不往西。要杀,一齐杀,不要杀了一只虎,留下一只狼,纵它伤人。” “他原来并不很坏,是吧?” “原来比坐山虎好得多,近来却跟坐山虎的样儿学,像鬼迷了心一样。窦阿婆曾劝过他,他不但不听,反受坐山虎挑唆,几乎要干掉阿婆。这人很难回头,万不可留。” “他同坐山虎是拜身还是同乡?” “一非拜身,二非同乡,只是近几天来十分亲近,互为利用,如鱼得水。” 李自成从床边站起来说:“你休息吧。咱们如今要迎敌官军,必要先除内患,可是也不宜造次行事。让我想一想,再做决定。” “你今天明天暂不要打草惊蛇,先稳住他们的心。过两三天以后给他们个冷不防,突然下手。” 李自成不肯说出坐山虎瞒着众人投降官军的事,也不肯说出他自己必须在今夜返回老营,微微笑一下,走出屋子。 如今事情确实难办,既要除掉内患,还要留下这一千多人马抵御官军,而时间仓猝,不许他稍微耽搁。他一边在寨中巡视,一边考虑万全之策。走了几个地方,看见寨中秩序粗定,心中稍觉安慰。他正在走着,双喜带着几个弟兄匆匆迎面而来,使他的心中猛打一个问询:“又出了什么岔子?”双喜很快地到了他的面前,兴奋地小声禀道: “爸爸,咱们的人马已经来到,现在红石崖等候命令。要不要他们即刻进寨?” 闯王十分诧异,问道:“从哪里来的人马?” “是小鼐子率领三百骑兵来石门谷护卫爸爸。路过大峪谷时,我子杰叔怕他年幼莽撞,亲自同他前来,又添了五十名骑兵,带有攻寨云梯。走到红石崖,因知道爸爸进寨后平安无恙,他们不敢造次进寨,引起杆子疑惧,所以停在红石崖,派人来请示行止。” “张鼐?他……我临走时不许他离开老营,是谁命他来的?” “我不知道。” 自成猜想准是李过正在病中,对目前局势不完全清楚,不知道老营不能不留下人马,不等着同刘宗敏商量就派张鼐率老营的看家人马追赶前来。他把脚顿了一下,问道: “从红石崖来的人呢?” “我怕会走漏消息,引他们到庙中等候,不许出来。爸爸,要不要把人马开进寨来?” 闯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忽见窦开远从背后出现,快步向前走来。他迎上去叫着开远的表字问道: “展堂,查明实情了么?” “回闯王,这件事不查自明,所以大家到了一起,异口同声,都说坐山虎的人马确实不守军律,扰害百姓。他的二驾独行狼带着几个亲兵正在强奸民女,李友前去捉拿,互相格斗,当场给李友杀死。坐山虎不问是非,挟众鼓噪,围攻李友,使双方都死伤了一些弟兄。事情就是这样,众口一词,并无二话。” “大家果真都是这么说?” “果真都是这么说。连平日同坐山虎靠得近的几个人也不敢卷起舌头说出‘不然’。不过,闯王,”开远低声说,“听说坐山虎已经放出口风:倘若闯王不杀李友,他决不罢休。从庙门外回来他就把铲平王丁国宝叫去,商量对付办法。刚才我看见丁国宝从坐山虎那里回自己驻扎的宅子去,脸色十分难看。他两个合起来有八百多人,想马上收拾他们很不容易。” “唔……打探官军有什么动静?” “已经派了几个探子出去,还没有一个回来。不过据山下百姓哄传,离此十里远的地方到了两千多官军,今夜不来攻寨,明日必然前来。”窦开远趋前一步,放低声音说:“如今不怕官军来攻,怕的是里应外合,官军来到时先从内里破寨。” 闯王说道:“你去对各位头目说,李友遇事处置不善,激成兵变,我决不轻饶。今晚准备迎敌要紧,万勿懈怠。” “是,我去传谕。”开远说毕,转身就走。 李自成心中责备李过不该派张鼐前来,但又想张鼐既然来了,不妨今晚暂时留下,帮助平乱,事毕就赶快命他回去。这么一想,他立刻对双喜说: “你赶快命红石崖来的人火速回去,传令张鼐等偃旗息鼓,藏在山圪,不许使寨中杆子望见;一更过后,悄悄将人马开到寨外候令,不得有误。”双喜正要走,闯王又说:“还有,倘若老营有人前来禀报军情,立刻引来见我。” 他担心丁国宝等人畏罪心虚,受坐山虎煽惑欺哄,还在同坐山虎拧成一股绳儿。他已经认定,要在今晚除掉坐山虎,丁国宝是关键人物。将双喜打发走,他就要去见铲平王丁国宝,叫吴汝义替他引路。汝义大惊,小声谏道: “闯王,丁国宝不是个好东西。窦开远刚才说坐山虎离开庙门前时曾拉他去私下商议,不知商议些什么名堂。你现在身边没有多带亲兵,还是不去的好,免得万一他操个黑心。” “我心里有谱儿,如今正需要我亲自找他谈谈。” 汝义苦劝道:“闯王!你是全军主帅,在这样时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自成把眼睛一瞪:“小心过火!坐山虎本人我还想去瞧瞧,何况丁国宝仅仅是受了他的挟制才鼓噪胡闹。” “可是……” 李自成挥一下手,阻止吴汝义再说下去,大踏步向着丁国宝驻扎的宅子走去。十分偶然,有一只乌鸦从头上飞过,哑哑地叫了两声,停一下又叫一声。李自成似乎没有听见,但吴汝义和众亲兵却都心中吃惊,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有人不自禁地仰起头来,望着空中的乌鸦影子连呸三声。 在寨内的一角,离开坐山虎驻扎的地方不远,孤零零地有并排儿两座两进院落的砖瓦宅子,旁边还有两三家茅庵草舍。在一座黑漆大门前边竖立一面不大的红绸旗,上绣“铲平王”三个黑字。两天来丁国宝跟随着坐山虎鼓噪哗变,派出一部分弟兄围攻李友,而一部分弟兄趁机会在附近的村庄抢劫,奸淫,随便烧杀。今天上午他的手下人替他抢来一个姑娘,如今窝藏在他的屋里。为着怕李闯王派窦开远等来收拾他,他的两座宅子的房坡上都站有放哨的,大门外守卫着一大群人。尽管这群人队伍不齐整,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却都是刀不离手,弓不离身,准备着随时厮杀。 铲平王的手下人突然看见李自成带着少数亲兵来到,又吃惊又十分狐疑,但是不敢阻挡他走进大门。自成挥手使亲兵们退到后边,态度安闲地穿过前院,一直向后院走。正在两边厢房中赌博和聊天的人们,看见闯王进来,一跳而起,拔出兵器从屋中跑出,站在两边厢房檐下,望着闯王。等他们看清楚闯王的态度安闲,身边没带多的人,登时松了一口气,大部分人暗暗地把刀剑插入鞘中。已经有人飞快地奔往上房,向铲平王禀报闯王驾到。 铲平王丁国宝刚从坐山虎那里回来,心事重重,情绪很坏。坐山虎知道窦阿婆和举出来的众头目查的结果一定会于己不利,要求他今夜三更同自己一起拉走,到终南山中自树大旗或投降蓝田官军,这只是拿话对他试探,还不肯直然告诉他已经同官军通了气,官军将在明日拂晓攻寨。他拒绝了今夜拉走的要求,但同意等过了这一夜,瞧瞧李闯王如何处置,再做决定。他既不愿投降官军,也不愿拉出去受坐山虎的挟制,还怕留下来难被闯王饶过。他在屋中坐不是,站不是,深悔不该跟随坐山虎鼓噪。手下人替他抢来的那个闺女坐在床沿上,眼泡哭得红肿,仍在低头流泪,不时地抽咽一声。当她上午才被送来的时候,丁国宝见她生得不错,原想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迫成亲。不料这个姑娘年纪虽小,性情却很刚强,宁死不肯受辱。丁国宝几次拔出腰刀说要杀她,她都不怕。午饭她什么也不吃,甚至连一口水也不肯喝,只是低头啜泣。午后不久,丁国宝忽然听说闯王快到石门谷,就顾不得逼她成亲了。现在他看看这个闺女,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他既不愿意放她回家,又怕闯王知道了会罪上加罪。在焦急与无聊中,他走到床边说道: “妈的!半天啦,你尽是哭哭啼啼,没跟老子说过一句话!……”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听手下人禀报说闯王已进了二门。丁国宝的脸色一变,慌忙向外迎接,但刚走两步,急忙退回,慌慌张张想把姑娘往床下藏。这姑娘平日常听说李闯王不贪色,不爱财,行事仁义,又见铲平王如此怕他,登时生了个求闯王搭救的心,任死不肯躲藏,双手抓紧床沿,坐在床上不动。丁国宝来不及逼迫她躲藏起来,李自成已经来到了上房门外。他一眼扫见了屋里有个女人影子,就退后一步,停在门槛外边,回头对丁国宝的手下人说: “这搭儿很凉快,不用进去啦。快搬几把椅子来,就坐在这搭儿歇歇。” 丁国宝最后慌张地向姑娘做个威胁的眼色和手势,从屋中跑出,躬身叉手,喃喃地说: “我不知闯王大驾来到……” 闯王抓住他的胳膊说:“不用讲礼,快同我坐下来随便说话。” 有人替闯王搬来一把圈椅,也替铲平王和吴汝义搬来两把椅子,替李强等亲兵们搬来了几条板凳。闯王先坐下,疲乏地向后一靠,神气坦然,仿佛压根儿不知道铲平王心怀鬼胎,也不知道这上房里窝藏着良家闺女。像这样的事,他遇见的太多了,所以他尽管当时心中一动,却能够做到丝毫不流露出来。摆在他面前的最紧迫的问题是要在这次见面中拆散坐山虎和铲平王一伙,并将铲平王拉回自己身边,稳住寨中局势,其他事只能以后再说。 丁国宝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对面,拉吴汝义坐在另外一边。但吴汝义把椅子一搬,坐在闯王身后。李强不肯坐下,立在闯王背后,手按剑柄,提防不测。二十名亲兵都立在阶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国宝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处,有的站在天井中和两边厢房檐下。尽管李闯王面带笑容,但双方将士都没有丝毫的轻松心情,简直连每根汗毛都是紧张的。闯王见丁国宝十分疑惧,就对自己的亲兵们一挥手,说: “你们都去二门外休息去吧,用不着站在这里。” 亲兵们遵令后退,但不敢远离,更不敢去二门外边。闯王又回头向李强看一眼,挥一下手。李强退到台阶下,相距大约五步,不肯远离。闯王向全院扫了一眼,对丁国宝笑着说: “国宝,叫你的弟兄们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谈几句私话,用不着许多人站在这儿。” 丁国宝见闯王确无恶意,而另外更无人来,开始松了口气,对他自己的手下人粗鲁地骂道: “妈的,都快滚出去!滚出去!用不着站在这儿!” 人们一部分走出二门,一部分回到东西厢房,只留下十几个人站在院里。李自成打算从闲话扯起,慢慢地谈入正题,含笑问道: “国宝,你的台甫怎称?” 丁国宝的脸色微红,回答说:“俺是讨饭的孩儿出身,混江湖也没多久,还没有遇到读书人替俺起个草字。” “既然还没有台甫,我就叫你国宝啦。”闯王又笑着问:“国宝,你为什么起个诨号叫铲平王?” 丁国宝不好意思地说:“没意思,没意思,惹闯王见笑。” “我看你这个诨号倒很好,怎么说没意思?” 丁国宝笑一笑,说:“不瞒闯王,我因为看见人间富的太富,贫的太贫,有的骑在人头上,有的辈辈给人骑,处处都是不平,所以起义时就替自己起了这个诨号。闯王,惹你见笑。” “很好,要铲尽人世不平……” 闯王刚说出半句话,那个被抢来的姑娘突然从屋中跑出,扑到他的脚下,大声哀呼: “闯王爷救命!闯王爷救命!” 自成吃了一惊,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丁国宝一跃而起,右手刷一声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头发,把她向外拉,同时喝道: “老子宰了你这个小**!” 姑娘死抱住闯王的一条腿,不再哭泣,叫着:“闯王救命!”丁国宝见拉不开她,举刀要把她砍死在闯王脚下。闯王把他的手腕一挡,厉声说: “住手!” 丁国宝没有砍下去,闯王已经跳起来,向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后退两三步。他重新扑上来,举起刀要杀姑娘。闯王已经拔出花马剑,只见寒光一闪,同时铿锵一声,几点火星飞迸,雪亮的钢刀被格到一旁(事后铲平王才看见他的宝刀被花马剑碰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在刹那间,吴汝义从闯王的背后跳到前边,李强一个箭步从院中蹿上台阶,要不是李闯王大声喝住,两口宝剑同时向丁国宝劈刺过去。他们虽然突地收住宝剑不曾劈刺,但吴汝义抓住了铲平王的右腕不放,宝剑仍举在他的头上。李强用左手当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宝剑直指心窝,相距不过四指,气得眼睛通红,射着凶光,咬着牙根骂道: “你龟孙子只要敢动一动,老子就从你的前胸捅到后胸,给你个两头透亮!” 吴汝义迅速地夺下来丁国宝的腰刀,转身抵抗从天井中扑上来的几个刀客。刹那之间,全院大乱。闯王的二十名亲兵飞奔过来,站在台阶下排成一道人墙,将闯王护住,也把丁国宝包围在内。丁国宝的人从四处奔来,有的一边跑一边叫着:“动手啦!动手啦!”还有人吹着唿哨召集大门外和隔壁驻扎的人。他们把天井院站得满满的,但看见李强擒了铲平王,随时都会把他一剑刺死,而闯王又镇定地用怒目望着大家,谁都不敢向前逼近。李强向他们威胁说: “看你们哪个敢动手!你们再走近一步我就先捅死丁国宝这个畜生!” 院中突然异乎寻常地沉寂,只有从密集的人群中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冲上去!冲上去!把掌盘子的夺过来!”但是站在前排的人们却没有动,只是用兵器威胁着闯王的亲兵。李自成对李强厉声喝道: “松手!不许你伤害国宝!”见李强松开了抓住丁国宝的手,李自成又望着天井中的人群说:“都后退!都给我滚出二门去!我李闯王在这里,谁都不许胡闹。天大事情听我处置,用不着自家人动起刀枪。” 李强见众人不肯后退,又抓住丁国宝的一只胳膊,把宝剑指向他的心窝,剑尖和衣服相距不到一指。李自成用力将李强一推,推得他踉跄后退,松手不及,只听刺啦一声,把丁国宝的短褂前襟撕破一块,同时李自成厉声喝道: “不许动手!丢开!”他又对吴汝义说:“快把腰刀还给他!” 丁国宝刚才在刹那之间心中一凉,想着“完了”,只等着李强的宝剑从心窝刺入。如今突然李强松手后退,吴汝义又将宝刀还他,他感到一点糊涂,但看出来闯王确实无意害他。他向院中把脚一跺,挥着宝刀大声说: “弟兄们,都后退几步!哪个敢动手,老子操你祖宗万代,非砍掉你们的脑袋不可!” 丁国宝的人们哄一声向后退去。李自成一脚把那个姑娘踢翻,骂道: “为着你险些儿动了刀兵!” 姑娘立刻被吴汝义拖下台阶,往天井中间一搡。她不哀呼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动手把松下的长发拉到前边,咬在嘴里,伸直脖颈等死。有几个丁国宝的手下人叫着:“杀死她!杀死她!不要留下祸根!”也有的说:“不关她的事,不要伤害无辜!”但因为闯王不下令,吴汝义持剑站在姑娘身边,叫着杀她的人并不敢真的动手。闯王原以为这姑娘会重新扑到他的跟前哭求饶命,没想到这姑娘以为他真的不救她,竟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跪地上引颈待斩,一声不做,身上连个寒战也不打。他感到惊异,提着花马剑,慢慢走下礓子,来到姑娘面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气温和地问道: “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回答说,没有抬头。 “想死?为什么?” “既然你不能救我回家,我情愿人头落地,死个痛快,死个清白!” 闯王越发惊奇了。宁死不辱的女子他见过不少,可是像这样临死镇静,出语爽利的少女,却不多见。于是他接着问道: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娘、奶奶,还有一个兄弟。” “兄弟有多大了?” “才只五岁。” “你多大?” “十五岁。” “父母是种庄稼的?” “种庄稼的受苦人。” “许过人家没有?” “自幼许了人家。” “婆家是什么人家?” “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将花马剑插入鞘中,向铲平王问:“国宝,你说如何处置?” 国宝回答:“听闯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环顾满院大众,问:“你们大家说,如何处置?” 全院鸦雀无声,只有人互递眼色。恰在这时,老神仙匆忙进来,神色紧张。他刚才听说闯王来到丁国宝这里,很为闯王的安全担心。随后听说坐山虎和他的亲信们正在秘密商议,可能作孤注一掷,先下手杀害闯王,所以他带着随身的五个亲兵奔到丁国宝驻扎的宅子中,要设法使闯王赶快离开。因为他同丁国宝的手下弟兄有不少认识的,一进大门就全部知道了刚刚发生的事,越发惊骇,担心闯王对丁国宝责之过严,马上会激成大变,不可收拾。他看见丁国宝手下的头目和弟兄全不做声,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医生的心提到半空,打算赶快走到闯王面前,使眼色请他“通权达变”,在这时不要为一个姑娘误了大事。当他离闯王还有几步远时,闯王忽然说道: “你们大家跟我一样,原来都是无路可走的小百姓。你们的父母也都是做庄稼的受苦人。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长大以后,生计困难,去银川驿当驿卒,常受长官辱骂,有时也不免挨打。朝廷裁减驿卒,夺了我的饭碗,只得去吃粮当兵。当兵欠饷,偶尔朝廷发来一点饷银又被喝惯兵血的长官吞去。有些当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抢劫平民,习以为常。带兵官睁只眼合只眼,不敢多问,实际上是纵兵殃民。我李自成没忘记自己是穷百姓出身,同百姓苦连苦,心连心,决不做扰害百姓的坏事。后来我忍无可忍,就纠合几百人在行军中鼓噪索饷,杀了带兵长官赵义。我起义之后,严禁部下骚扰百姓,不许奸淫,不许杀害无辜。我常对将士们说:杀一无辜百姓如杀我父母,奸一妇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记了百姓的苦,反而苦害百姓,那不是跟官军一样了?跟许多草寇一样了?那,那,还算什么起义?起个!” 他将话停一下,又向全院的头目和弟兄扫了一眼。他的目光也同尚炯的目光遇到一起。他说话的口气像谈家常一样平静,既不严厉,也不激动,却使人听了感动。老医生在人们中间有意地点头说: “闯王你说得对,说得对。老八队就是纪律好,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女,不许掳掠。” 许多人附和老医生,点头说:“说得对,说得对。” 闯王望着丁国宝问:“国宝!你的父母也是种庄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穷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起义英雄,还是要做一个苦害百姓的草寇,永远同坐山虎等杆子头儿一样?” 丁国宝被问得很窘,不敢正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叫道:“闯王!……” 闯王又向众人说:“你们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看见这个姑娘,你们难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们人人皆知:我李自成一不贪色,二不爱财;一心要剿官兵,安良民;除强暴,救百姓;推倒朱家江山,整顿出一个四民乐业的新乾坤。倘若你们愿意跟我李闯王打江山,你们就从此不奸淫,不烧杀,做到真正起义,不再有草寇行径。倘若你们想拉杆子祸害百姓,现在就从我的眼前拉出石门寨。两条路你们拣着走!” 全院寂静,没有人不感到李闯王果然是正气凛然,说的极是。 闯王又问丁国宝:“国宝,你说!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国宝羞惭地说:“闯王,我不做坏人!” “好,好。只要你真心跟我起义,就是我的爱将。你家里有女人没有?” 丁国宝赶快回答说:“回闯王,我是穷光蛋出身,从前连自己还养不活,哪里来的钱讨老婆!自从去年架杆子,才想娶个屋里人,可是一直没看上对眼的。” 闯王说:“你想娶个老婆也是正当的,可是不要抢人家的姑娘成亲。目前杀败官军要紧,婚姻事应该从缓。等过了这一阵,咱们的随营女眷中有的是好姑娘,难道找不到你合意的?难道不可以在农家姑娘中替你找一个,正正经经地结为夫妻?为什么偏在官军压境的时候不想着打仗的事,匆匆忙忙地抢一个姑娘做老婆?等过这一阵就老了么?”他微微一笑。许多人都不觉露出笑容。他接着说:“牛不饮水强按头,尚且不行,何况是婚姻大事?她是许了人家的闺女,又是个宁死不辱的烈性女子,纵然刀架在脖子上她不从,你除非杀了她,有何办法?纵然强迫成了亲,难道她不会寻无常?退一步说,纵然不寻无常,难道她就跟你一心了?强摘的瓜不甜啊,国宝!” 丁国宝说:“闯王,我不要了。我差人将她送走,送她回家!” 医生高兴地说:“好!这才是好办法!” 闯王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国宝,近几天,你这儿也有头目和弟兄受别人勾引煽动,出去抢劫,我已经说过既往不咎啦。抢劫确实不好,我李闯王手下的义军不兴这样,一向严厉禁止。可是我也明白,你们有些头目和弟兄家中或有父母,或有妻儿老小,生计无着,实在急需捎回去一点钱救命,出于不得已才去抢劫。目前老营也穷,一时关不出饷。今日我来,带有少数银子,我们分用。李强,取二百两银子出来!” 李强赶快从背上解下一个青布小包袱,取出三锭元宝和几个大小不同的银锞子。李自成接住银子,用眼色召唤丁国宝走近一步,说: “把这二百两银子分给大家用。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困难较大的,多用一点。这一锭元宝留给你。你是一营掌家的,手中不可无钱。我知道你当头领的困难,只是因为老营近来也困难,一时对你照顾不周。先给你留下这五十两银子,等打败官军以后就好办了。”因丁国宝没有马上接银子,闯王催促说:“快接住银子,接住!” 丁国宝将银子接住,交给他的一个护驾的,转给二驾。他手头确实很困难,也知道闯王的老营困难,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感动地叫了一声:“闯王!”闯王接着说: “你同黑虎星是朋友,黑虎星同补之情同手足。从今往后,你要记着:按公,你是我的部将,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万不要受旁人挑唆勾引;按私,你和黑虎星一样,在我的面前如同子侄。过了这一阵,你的婚姻我会操心。目前,只望你一心打仗!” 丁国宝手下的弟兄们十分感动,有的发出啧啧声,有的欢呼,还有的打唿哨。国宝噙着热泪,想说话,但嘴角抽搐几下,说不出一个字。这个二十三岁的杆子头儿,起小死了父亲,母亲守了三年寡,被族人卖到远处,他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在孤苦伶仃中讨饭和替人家放羊长大,很少尝到过人间的温暖,如今出乎意料地受到闯王这般对待,在手下人们的欢呼声中他不由地扑通跪下,热泪奔流,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欢呼声停止了,唿哨声停止了。众人心情激动地望着铲平王,非常肃静。他的嘴唇嚅动一阵,终于抽咽说: “闯王!这,这两三天,鬼迷了我的心,叫我跟坐山虎鼓噪,抢劫,围攻李友,实在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从今往后,我丁国宝别无话说,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站在你的大旗下,赤心耿耿保你打江山。倘若我丁国宝再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天诛地灭!” 闯王拉他起来,笑着说:“能够这样,才不辜负你那个诨号铲平王。”他已经看清楚丁国宝是真心实意回头,心中异常高兴,随即吩咐国宝派妥当人将那个姑娘送到一单独小屋中,给她饮食,找一位邻居大娘做伴,严禁有人调戏,等明天打过仗以后派几个弟兄送回她的村庄。丁国宝诺诺连声。忽然有一个小头目从大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用两手分开众人,直往丁国宝的身边挤。国宝从神色上看出来他有要紧的事情禀报,不让他在众人面前开口,使个眼色,把他带进了西偏房。这事情引起大家狐疑。闯王和尚炯都暗中诧异,而吴汝义和李强更是暗中做了应变的准备。 当李闯王走进铲平王驻扎的地方时,坐山虎立刻得到了报告,十分不安,生怕丁国宝会变卦,同他分手。继而得到报告说丁国宝的手下人已经把闯王围起来,动了刀兵,他高兴得一跳八丈高,大声叫道:“弟兄们,马上出动,不要让闯王逃走!”他一声吆喝,全体弟兄一哄而起,各执兵器,乱哄哄地拥出大门。但是他的人马还没有走出巷口,第三次探事人回来禀报,说是情况变了卦:从铲平王院子里传出来欢呼声和唿哨声,而不是喊杀声,守卫在大门以外的弟兄们也没有慌乱情形。坐山虎登时感到进退都不好,事情变化得使他糊涂。手下一个亲信头目建议他不可造次,自愿去见见铲平王,问清实情。丁国宝的把守大门的小头目怕引起吴汝义疑心,没让这个人进来见丁国宝,用几句话把他打发走,就跑进来向国宝悄悄禀报说: “操他娘,耳报神真灵,刚才的事情已经给坐山虎知道啦。他派了一个人来察看实情,说他正在率领人马前来,马上就到。我说:‘回去告你们掌盘子的说,我们这里没有屁事,用不着你们的人马帮忙,请千万不要前来。倘若叫闯王知道你们仍不安分,惹出了祸事休指望我们帮一把。”’ “好,好,说得不错。快去把大门把好,不许坐山虎那里一个人进来。谁敢强往里边来,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刀枪不认人。如今闯王在这儿,你们放一个坐山虎的弟兄进来,我立刻叫你们吃饭的家伙搬家!” “可是,掌盘子的,坐山虎这小子是一个刚出窑门的生红砖,心一横,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他的人多,万一抬起老窝子来寻事,咱们光靠十几个守大门的弟兄也顶不住。最好让大家做个准备,免得临时吃亏。” “你去吧,我吩咐二驾准备。” 丁国宝随即把二驾叫到面前,把情况告诉他,叫他立刻率领五十个人去把住街口。二驾一走,他就到闯王面前,一五一十地据实禀报。闯王笑一笑,说: “坐山虎迟了一步。你快把二驾叫回来,街口不要站一个人,免得叫坐山虎看出来你在防备他。据我看,他派来的头目回去一禀报,他准定泄了气,不会来惹祸。只要大门口留几个人稍加提防就够了。” 丁国宝立刻亲自追出大门,把他的二驾唤回。闯王望望老神仙,说: “子明,听说坐山虎那里有十几个彩号,有的是箭伤,有的是刀伤,没有药,也没有医生给治。另外,还听说有一些染时疫的人。你的药带在身上?” “带在身上。” “请你辛苦一趟,去替他们治一治。见到坐山虎,就说我今晚事忙,不能同他长谈。明天我到他那里吃早饭,顺便谈点私话。” 尚神仙猜出了闯王派他去的用意,连连点头,转身就走。但刚走三四步,马上转回,望着闯王的脸色和眼神,恳求说: “闯王,我求你赶快回庙里睡一觉,莫要劳复了。这般劳累,别说是病后虚弱的身体,就是铁汉子也撑持不住。回庙里去吧,哪怕只躺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自成微微笑着,重新坐在上房前檐下的圈椅里,连说:“我撑得住,撑得住。”挥手催医生快去给坐山虎的人们治病。医生一走,他又同丁国宝拉闲话,拉着拉着,眼珠直打旋,眼皮沉重,不久就头一仰,眼皮一合,轻轻地扯起鼾声。 丁国宝找一件夹衣搭在闯王身上,把闲杂人撵出二门,拉着吴汝义轻脚轻手地走到二门里边的石头上坐下,小声扯闲话,亲自看着,不许人进院里来惊醒闯王。闯王的亲兵们都在天井中坐下休息,随即都栽起盹来,只有李强还勉强挣扎着,不肯合眼皮。随后他走到丁国宝的面前,紧紧抓住国宝的一只手,笑嘻嘻地小声说: “兄弟,我叫李强,是闯王的近门侄儿,现当他的亲兵头目。咱们如今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啦。刚才我是不得不那样,请兄弟不要记在心上。” 丁国宝回答说:“嘿!李哥,看你把话说到茄棵里啦!你兄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不是吃屎喝尿长大的。从今以后,咱俩就是生死弟兄,一条心保闯王打江山,有鲜血只洒在敌人前,哪畜生才记着刚才的事儿!” 这时已经将近黄昏了。丁国宝吩咐手下人替闯王们预备酒饭,恰好窦开远和李双喜一同走来。窦开远捉到了官军的一个细作,审出了坐山虎确实已经同官军勾了手,也问出了官军将要进犯石门寨的确实时间,而双喜是见到了从老营派来的一个弟兄,要向闯王禀报紧急军情。吴汝义悄悄地问了几句话,知道军情严重,但是他不许他们叫醒闯王,斩钉截铁地说: “纵然是天塌下来,也得让闯王略睡片刻!” 第十章 晚饭以后,大约有一更时候,李自成回到大庙,在禅房中召见从老营来向他禀报紧急军情的人。当这个人开始禀报官军已经于今日黎明从商州西犯时,李自成是冷静的,因为这方面的官军进犯在他的意料之内。当听到报告说智亭山失守的事,他不禁大惊失色,忙问: “郝摇旗在哪里?他不在智亭山么?” “那儿的情况不明,有消息说他仍在智亭山同官军混战,也有消息说他退守莲花峰。” “白羊店一带的情况如何?” “白羊店的后路已被截断,只听说那里的战事紧急,详情不明。” “有敌人向清风垭这边进犯么?” “清风垭还算平静。总哨刘爷已经将各家亲兵编成一队,开往清风垭了。” “宋家寨有什么动静?” “只听说宋家寨与官军勾结,没听说详细情形。” 李自成问了问老营情形,总觉很不放心。但想着既然刘宗敏在老营坐镇,必能应付危局,老营不至于被宋家寨方面的敌人袭破。不管怎样,他必须在今夜把石门谷的事情办完,火速回去。他挥退从老营来的人,低头盘算。原来他打算今夜杀坐山虎一伙时要使用张鼐的兵力以防不测,如今只有让张鼐去解救白羊店之危了。想到郝摇旗,他又气又恨又后悔。后悔的是,平日高一功和李过都说郝摇旗不可重用,桂英和刘芳亮对于派郝摇旗守智亭山也不放心;他不听众人的话,致有今日之败,动摇全局。如今是否会全盘输掉,就看能不能夺回智亭山,救出桂英和芳亮所率领的主力部队。 禅堂内鸦雀无声。老神仙、吴汝义和双喜站在闯王身边,面面相觑,一言不发,都一时想不出好的主意。李强和几个亲兵按剑立在门外,屏息地注视着闯王脸色。过了片刻,自成忽然抬起头来,向双喜问道: “张鼐同子杰来到了么?” “已经来到了,埋伏在寨门外边。” 闯王转动着眼珠沉吟片刻,把右手猛挥一下,自言自语说:“好,就这么办吧!”随即他向双喜说: “你赶快亲自去把他们叫来见我。务必机密,不许让坐山虎的人们看见。去!”等双喜跑出禅房,闯王又向医生问:“你到坐山虎那里替彩号们治了伤,他们怎么说?” “我说是闯王命我去治伤的,大家都很高兴,称赞你闯王的心胸宽大,不念私仇。坐山虎问我你打算把李友如何处置……” “对,你怎么回答?” “我说李友激变军心,闯王决不会轻饶了他。后来,在你睡着时候,丁国宝去了一趟,说你闯王如何宽宏大量,如何有情有义,又如何惦念着坐山虎手下的伤病弟兄。虽然坐山虎本人还不放心,可是我看他左右的亲信头目倒有不少人心中感动。” 闯王点点头,望着门外的亲兵们说:“把那个细作带来!” 被捕获的官军细作马上给带了进来。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车轴汉子,农民打扮,上身短布褂扯得稀烂,脸上和胸脯上都有青紫伤痕。李自成狠狠地看他一眼,问道: “你想死想活?” 细作回答说:“我落到你们手里就不打算活着回去,再过二十几年又是一条好汉。” “只要你说实话,我可以饶你狗命。” “黄昏前我对窦阿婆说的全是实话。” “我再问你,官军打算什么时候来攻石门镇?” “今夜五更。” “坐山虎已经鼓噪两天,官军为什么不早点来攻?” “一则等候商州和武关两处先动,二则等候从蓝田调集多的人马。” “如今峣关一带到底有多少官军?” “大约三千人。” “官军知不知道我李闯王现在此地?” “一丝风声也没听到。都说你大病在身,已经有两个月卧床不起。” 李自成突然问:“这寨里的杆子头目都是谁向官军暗中投降?” “只有坐山虎一个人向官军投降。” “坐山虎是什么时候投降的?” “昨天才接上头。” “接头的人是谁?” “不知是谁。” “哼,你还是不说实话!……拉到院里斩了!” 细作被两个亲兵正要推出月门,猛然回头叫道:“闯王饶命!小的愿吐实话!” “把他带回来!”等亲兵把细作带回面前,闯王说道:“快说实话。只要你说实话,我就饶你。” “小的是镇安县人……” “你对窦阿婆怎么说是蓝田人?” “那是瞎话。我现在说的是实话。” “好,说下去!” “我是镇安县黄龙铺人,坐山虎是苇园铺人,相离不到十里远。我同他在家认识,是赌博场上的朋友,只是最近几年没多见面。他手下的头目,我也有认识的。我这次来,不瞒闯王,实因坐山虎给我捎了口信,说他情愿投降,将石门寨献给官军。倘若别的杆子不从,就来个里应外合,打开寨门放官军进来,杀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总兵王大人十分高兴,答应保他做游击将军,特意差小的来,设法混进寨中,将王总兵保他做游击将军的话告他知道,约定明早天快亮时破寨。” “王总兵现在何处?” “离此不过十余里,有一座小寨名叫陈家峪,他在那里指挥兵马,准备五更进攻石门谷。” “你是王总兵手下什么人?” “小的官职卑微,只是镇标营中的一个把总。总兵答应破了石门寨之后将我破格提升千总。” “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小的说的话句句都真,不敢有半句谎言。” 李自成冷笑一声,说:“你们想不费一刀一枪拿下石门谷,原是一着妙棋,可惜走迟一步!好吧,你既然肯说实话,我就饶你狗命。坐山虎马上就来。我这个人情要卖给坐山虎,让他出面救你,我才放你走。”说到这里,闯王望一眼亲兵:“把他带走!给他点东西吃!” 两个亲兵把细作带走以后,闯王将马上就处置坐山虎及其党羽的事,对李强小声吩咐几句。李强立刻准备去了。 李双喜引着谷英和张鼐进来了。 李自成很担心老营空虚,会有闪失,向张鼐怒目注视,脸色十分严厉,问道: “谁叫你离开老营?是你补之大哥派你来的么?” “不是。是总哨刘爷派我赶来。” “是他?……”闯王转望着医生问:“子明,你昨天下午没有把宋家寨的事对捷轩说明?” “怎么没说呢?都说啦。” 自成有点放心了,说:“只要总哨明白宋家寨的事就好,如今咱们先顾白羊店这一头吧。小鼐子,智亭山已经给官军袭破,咱们在白羊店一带的大军腹背受敌,同老营断了线儿。要火速把智亭山夺回来,莫让官军在智亭山站稳脚跟。如今我想派你前去,可是又怕你……” “闯王,你放心,我不管怎样也要把智亭山夺回来,把官军撵走。” “你打算怎样夺回智亭山?” “据我想,只要我摇旗叔没阵亡,不挂重彩,一定会不离开智亭山,苦战待援。我率领三百名骑兵连夜前去,明天前半晌可以赶到,出敌不意,一阵猛杀,必可杀败官军。倘若敌人同我摇旗叔尚在混战,里应外合,更易成功。” 医生在一旁插言:“先救出摇旗倒是个正着。” 自成摇摇头,说:“不,这个办法不行。第一,摇旗的情况咱们一点也不知道。第二,纵然他还在同官军苦战,可是官军人多,必然一面围攻,一面准备好迎击老营救兵,占好地势,以逸待劳。第三,龙驹寨官军偷袭得手之后,必然倾巢而出,云集智亭山下。我们只有这三百骑兵前去,众寡悬殊,又先失地利,万难取胜。这一点看家本钱,万不可孤注一掷,输得精光。” 听了闯王这么一说,大家都一时没了主意,面面相觑,又都望着他,等待他说出办法。他略停片刻,说道: “小鼐子,你立刻率领着这三百骑兵奔往商洛镇,路过老营时不许耽误。此地离商洛镇大约有一百五十里,限你明天早饭时赶到,能够么?” “我能,闯王!刚才已经把马匹都喂饱了。” 闯王点下头,说:“好,你可得一定赶到!商洛镇,一向官军没有驻重兵。咱们因为它离龙驹寨太近,也没有打算去攻它。现在龙驹寨官军必然是倾巢而出,后路十分空虚。加上官军各路进攻得手,又欺负我们人马很少,万不料我们会突然攻取商洛镇。我命你明天巳时以前赶到,出敌不意攻进商洛镇。倘若敌人有备,你就不要强攻,将商洛镇周围的村子烧毁,打开大户粮仓让百姓自己去抢。然后你赶快转到龙驹寨,照样办。遇到少的官军你就剿杀,遇到多的你就避开,遇到穷百姓入伙你就收下。你要一直在龙驹寨周围闹到夜间,不接到我的命令不许退回。记住了么?” “记住啦。我现在走么?” “等一等。”闯王转向谷英说:“子杰,你也走吧。你把大峪谷的一百多骑兵交给张鼐一百人,其余留在你身边,率领百姓守寨,等天明后你随我一道赶回老营。对百姓只说此间已经平静无事,老营那边正在痛剿官军,所以把人马抽调回去,天明后另有一起人马调来。你马上同张鼐走吧,不要引起大家惊慌。” “遵令!” 谷英和张鼐正要转身退出,闯王拍拍张鼐的肩膀,在他的脸上和眼睛上端详,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嘱咐却又不肯说出来,仅仅说道: “去吧,凡事随机应变,不可疏忽大意!” 张鼐猛地车转身,同谷英大踏步向外走去。医生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叫他们稍等一下,向闯王小声问: “闯王,这寨里的事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自成用果断的口气低声说:“今晚一定要割去烂疮。” 医生说:“既然这样,我劝你把张鼐稍留一时。坐山虎手下的弟兄多数都是亡命之徒。倘若万一杀虎不成,反被虎伤,如之奈何?不如留下张鼐和这一起人马在此,以保万全。等事情一过,他们就可启程。” “不,子明!白羊店能不能转危为安,就看张鼐这一着棋。胜败决于呼吸之间,一刻也不能耽误。这寨中正气已经抬头,我自有除虎斩蛟之计,让张鼐他们走吧。” 他挥了一下手,使张鼐和谷英立刻动身,然后对肃立一旁的吴汝义说: “你去叫窦开远来,同时替我传令:全体将士,除守寨的和伤病的以外,今夜二更,听到一通鼓赶快站队,二通鼓齐集山门前边,看我处分李友之后准备迎敌。倘有听到二通鼓不来到山门外的,以违抗军令、临敌畏缩论罪,不论大小头目,定斩不饶!” 吴汝义说声“遵令”!转身就走。李自成挥退门口侍立的一群亲兵,单把尚炯、双喜和李强留下,低声吩咐几句,大家匆匆离开禅房,分头执行他的密令去了。 快到二更了。大庙里响过了一通鼓声。山门大开,原来由李友率领的将士有一大批从里边走出来,全副披挂,十分整齐,拿的都是适宜于夜战和巷战的短武器,如刀、剑之类。李友也被带出来,绑在山门前的一棵树上。尽管月色皎洁,大树下也不算暗,却故意在李友旁边点着火把,照得树下通明,使人人都能够看见他身带棒伤,又被五花大绑。 不等二通鼓响,各家杆子都纷纷来到,按照窦开远指定的方位站定。自从闯王来到,强迫坐山虎收起了坐虎旗,声明窦开远是全寨的总头领之后,窦开远的威望大大提高,所以他现在能够依照闯王的意思布置将士,没有人敢不听从。跟着,丁国宝率领着自己的人马到了,也依照窦开远指定的方位站定。如今只有坐山虎的人马还没有到,但是已经站好队,就要由尚神仙陪同前来。李强从寺里走出,直来到国宝面前,拉着他的手,低声说: “兄弟,闯王请你到里边去。” 国宝在乍然间有点心惊,但看见李强的神气十分亲切,就马上释去疑虑,同李强肩并肩向庙里走去,背后跟了五个精壮的小伙子。走到二门口时,李强回头对丁国宝的五个护驾的说:“有军事机密,请你们各位在此稍候。”丁国宝又暗吃一惊,但只好使随从留下,怀着七上八下的紧张和狐疑心情跟着李强进去。进了禅房,看见闯王面带笑容,离座相迎,他的心情才有一半落实。他局促不安地对闯王躬身叉手,说: “听说狗日的官军要来攻寨,请闯王吩咐怎样迎敌。我要不卖力杀退官军,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快吩咐吧,闯王!” 闯王笑着问:“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你分给有困难的弟兄们了么?” “今日来不及分给他们,明日打完仗就分,决不耽误。” 闯王又说道:“等过了这几天,打退了官军,你要去老营住几天,咱们细谈。” “一定去,一定去。” 闯王又说:“国宝,你既然情愿跟我起义,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心腹爱将,可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请闯王放心,我不是吃屎长大的。” “我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这几天,你跟着坐山虎做了不少坏事,纵容部下殃民,还替你抢来良家幼女,还帮坐山虎围攻李友。按军律,有这一条罪就该斩首,何况是数罪齐犯。我今天……” 丁国宝颤栗失色,说道:“我这几天鬼迷了心,请闯王从重处分。” “你不要怕,我说不咎既往就不咎既往。我今天因想着你年轻无知,随我不久,少受教调,杆子习气未改,又受了坐山虎的怂恿,才做出许多坏事,所以不追究你的罪。又看见你原是个没有父母的苦孩子出身,起义时也抱着个好宗旨,想铲尽世上不平,我越发不想斩你,把你另眼看待。你的诨号叫铲平王,可是随着别人做坏事,祸害黎民,掳掠民女,这算是铲尽世间不平?你自己可在心上想过么?” 丁国宝低头不语,又羞又愧,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闯王接着说:“你这几天做的事是铲无辜百姓,不是铲人间不平!” 丁国宝仍然低头不语,心中难过。闯王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说: “从今后你要记清:你是跟着闯王起义,不是拉杆子。起义,就得把路子走正。不用难过,快去叫你的手下人站好队,待会儿同大家进来议事,我有事交代你。” 丁国宝心情沉重地离开闯王,回到山门外他自家的队伍那里,把那些蹲在地上的和乱哄哄说话的弟兄们骂了几句,使大家站成了整齐的队形,精神也登时抖擞起来。这时,坐山虎率领着全部手下人来到了,被窦开远引到空场的中间,一边是丁国宝的人,一边是窦开远和黄三耀等人的人。他很怕中了闯王的计,来之前曾暗中嘱咐手下的大小头目们随时准备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先下手,拼死厮杀,倘若不胜就夺路杀出寨去。因此,他的手下人站的队也较整齐,并且兵器都拿在手里,神情紧张。尚神仙对坐山虎打个招呼,进大庙去了。 第二通鼓响了。李自成从庙中出来,身边只带了吴汝义和两个亲兵。他从各股队伍的前边走了一趟,对头目们点头,对弟兄们道“辛苦”,但不停留,只是到了坐山虎的面前时才站住问道: “你那儿的彩号都治了么?” 坐山虎回答说:“多谢闯王,都治了。” 自成又对他手下的弟兄们连说了几句“辛苦”,便继续往前走。巡视完毕,他走到石龟前边站住,面向全体将士。吴汝义跳到石龟上,高声说道: “闯王有令,大众听真!今日黄昏,抓到官军细作一名,已经审出口供,知道官军要在五更时候前来攻寨。请各家头领,立即到寺中商议迎敌大计。凡是统带五十个弟兄以上的捻子,不管是掌盘子的还是二驾,都请进庙中议事。凡能想出妙计的,重重有赏。一俟商议完毕,人马立时出动。另外如何处分李友,也要在会议中决定。闯王向来军令森严,大公无私;今年春天他的叔伯兄弟李鸿恩犯了法尚且不饶,李友又算得什么东西!请进去议事吧,各位掌盘子的!” 李自成向坐山虎和丁国宝招一下手,自己先进去了。窦开远率领着他自己的和黄三耀的手下头目,跟着进去。那些下午被举出来调查李友一案的所谓公正头目和那些心中没有鬼的头目,也纷纷进去,不敢耽搁。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十几个大头目都在迟疑,恰好丁国宝走到面前,一把拉住他说: “伙计,大家都进去了,你还迟疑什么?放心吧,人家闯王待人宽宏大量,心口窝里跑下马,哪跟咱弟兄们一般见识!” 坐山虎仍不放心,只好把所有二驾留下,带着六个大头目,硬着头皮跟丁国宝往庙里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骂道: “妈的,护驾的都死了么?快来几个!” 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大头目都有不少护驾的,听了这句话,登时跟上来二三十个人。丁国宝发了急,对坐山虎说: “你不懂得规矩么?我们到庙里商议机密大事,一个闲杂人都不许进去,你怎么能够带护驾的进去?窦阿婆他们一大群头目都不带一个护驾的,你带**护驾的做什么?岂不要自找没趣?” 坐山虎唠叨说:“我把他们带进院里,只要不带进议事的屋里就是。” 丁国宝凑近坐山虎的耳朵说:“别找没趣!我刚才进去见闯王,带的几个亲兵都不许走进二门。其实,闯王决不是怕人行刺,他是怕泄漏军机。这是规矩,对谁都是一样。你的这些护驾准要挡在二门外,弄得自己脸上没光彩,还惹出别人对你不放心,何苦呢?” 坐山虎觉得丁国宝说的有道理,他想,等官兵一到,献出山寨,游击将军就到手了。如若能把闯王捉住,功劳更大,还可官升两级,岂能因小失大!于是摆摆手,挥退了一群护驾的。他紧紧拉着国宝的手,悄声央求说: “国宝,你如今在闯王面前吃香,被他看重。倘若我进去后出了他娘的什么事故,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你放心。” 坐山虎带着他的六个大头目随着丁国宝一群人走进大庙,看见山门和二门戒备森严,心中十分发毛,暗中后悔进来,但也不好退出。又进了一个月门,来到一个偏院,上首是三间禅房。因为禅房小,且中间有隔扇分开,不能容纳多人,所以在小院中摆了两行长板凳,前檐下的台阶上摆了一把太师椅。进来的杆子头领都依照吴汝义的指引,按照地位和威望大小,在长板凳上落座。有些本来是一个杆子的人,很自然地分散开来,丝毫没引起人们多心。吴汝义让坐山虎挨着窦阿婆的肩膀坐下,丁国宝坐在对面,却让他们的手下头目都坐在靠近月门的空板凳上。窦阿婆和黄三耀的二驾都属于大首领,并膀坐在坐山虎的紧下首。等大家全都坐定,闯王从禅房中缓步走出。众首领由窦开远带头起立,躬身叉手。坐山虎原是不懂得这种礼节,也跟着大家肃立叉手。闯王向大家含笑拱手,说声“请坐”,自己先在太师椅上坐下,然后众首领纷纷就座。吴汝义退到台上,侍立闯王身边。双喜和李强侍立闯王背后,手按剑柄,虎视全场。 一进小院,坐山虎就机警地四下瞧看,没看见可疑地方,只疑心禅房中埋伏有人。等闯王带着双喜和李强从禅房出来,他看出禅房中只剩有老医生坐在灯下,不像有多人埋伏。至于月门外边,也只有闯王的一两个亲兵。但他是从刀枪林中滚出来的人,对于做黑活经多见广,所以除一度随众人向闯王叉手行礼外,他的右手始终不肯离开剑柄。特别是闯王出来之后,满院中肃静威严的气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使他自称为坐山虎的人第一次看见了大将的“虎威”。他的心提到半空,等候闯王说话,暗想着如果闯王要杀他,他已经没法逃脱,对自己下狠心说: “老子先下手为强,杀他们一个就够本儿,杀他们两个就有赚头。” 这样想着,他的手把剑柄握得更紧。 等大家重新坐定,李自成声音平静地说:“黄昏前捉到了一个细作,说官军要在五更来犯。如今在开始议事之前,我想把官军的细作带来让大家看看,也许你们中间有认识他的,更好审问出他的真情。”他向月门外望一眼:“把细作带来!” 月门外大声回答:“是!带细作!” 小院中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转向月门。片刻之间,五六个亲兵把细作推了进来,跪在院子中间,而月门外也增加了几个亲兵,分明是防范细作逃走或发生其他意外。自成向全体杆子首领和头目问: “你们谁认识这个人?” 坐山虎大吃一惊,但愿这人没有供出实话。他首先说他同这个细作是邻村人,自幼认识,但从他拉杆子以后就再无来往。跟着,他手下的头目里边有三个人都说认识。李自成转向细作问: “你是不是来找他们几个人的?” 细作赶快回答说:“回闯王的话,小的是来找他们的。” “找他们做什么?” “他们已经投降了官军。” 坐山虎和他的六个大头目猛地跳起,拔出兵器。但在刹那之间,坐在他左边的窦开远跳起来将他抱住,坐在他右边的两个人同时跳起来,一个夺下他的兵器,一个照他的腰里刺了一攮子,共同把他按到地上,捆绑起来。那六个头目刚把兵器拔出,就被闯王的亲兵们从背后刺倒两个,全部被擒。有一个被擒后破口大骂,但他刚骂出一句就被一剑刺死,其余的都不敢做声了。坐山虎咬牙切齿,但没有骂,只说道: “好,我死到阴曹也要报仇!” 当事情发生时,所有坐在板凳上的大小头领都一哄而起,各拔兵器,准备自卫。同时,藏在禅房中和月门外的弟兄们一拥而出,从两头把小院子包围起来。尚炯也从屋中提剑奔出,站在台阶上。李自成稳坐不动,小声喝道: “不许动!都坐下!这事与大家无干!” 众杆子头领凡是与窦开远和黄三耀平日接近的,一听闯王的话,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虽甚惊骇,却遵令纷纷落座。但有的平日同坐山虎走得较近,仍紧握兵器不肯落座,也不敢有所动作。李强走到丁国宝的面前,在他的肩上拍一下,说道: “兄弟,快坐下!” 铲平王一坐下,所有的杆子头领都坐下了。有的坐下后仍甚惊慌,两腿发抖,茫然四顾。李自成望着他们说: “各位放心,都收起家伙。” 有些人仍不真正放心,但没有人敢不服从,纷纷地将刀剑插入鞘中。 闯王一摆手,细作被一个弟兄带了出去。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望着大家说: “官军今夜五更将来攻寨,我必须先除掉寨内祸根。坐山虎和他的几个亲信头目狼心狗肺,犯下了六条该死的罪:他们对老百姓奸淫烧杀,一该死;挟众鼓噪哗变,围攻我的人马,二该死;想杀害我的中军吴汝义,撕毁我的亲笔书信,三该死;挟众威胁我,阻我进寨,四该死;黄昏前,我在丁国宝驻的宅子里,坐山虎派人前去,打算对我下毒手,五该死。他犯下这五条该死之罪,我念他归我不久,还想从宽治罪。无奈他暗投官军,打算里应外合献出石门寨。这是第六条罪。这第六款特别可恨,叫我万难轻饶。你们各位……” 坐山虎骂道:“你要杀就杀,何必多说?要不是你李闯王来得快,这石门寨就是老子的天下!” 李自成将下颏一摆:“暂且留下坐山虎,把别的都斩了!” 坐山虎对丁国宝恨恨地说:“老子本来不想进来,上了你小子的当!” 他和手下的头目们正要趁死之前对闯王高声叫骂,但是他们的喉咙突然被人们从背后用手卡住,随即往他们嘴里塞进棉花和破布疙瘩。弟兄们把他们推出月门,在月光下用宝剑刺死,割下首级,并把六颗血淋淋的人头提进来扔到众人面前,吓得那些平日与坐山虎等走得较近的、这两天随着鼓噪的众杆子首领毛骨悚然。李自成向地上的首级看一眼,吩咐将坐山虎拉出月门等候,然后接着刚才未说完的半句话说下去: “你们各位,不管近来做过什么对不起我李闯王的事,从此刻起一笔勾销。我小时替人家放过羊。每逢羊群不听话,走错了路,我只打头羊。要不是坐山虎带头,你们就不会闹出事来。你们不管谁做了坏事,我说不记在心上就不记心上。你们倘若不信,不必远看,可看看我待丁国宝是什么样儿。近几天他受了坐山虎的怂恿,做的坏事比你们都多。可是只要他情愿学好,情愿死心塌地跟我打江山,我就不咎既往,从今后他就是我的爱将。现在我对你们各位不勉强。有人想离开我的,今晚就把人马拉走,我决不给你们为难。倘若你们愿意留在我的大旗下边,决不许再做出这样错事。倘若你们有人再苦害百姓,挟众鼓噪,有几个我杀几个,一个不饶。至于叛变投敌,我自来对这种人恨入骨髓,更要加重治罪。”停一停,他用冷峻的目光扫着大家问:“你们有没有不愿再跟我起义,要拉走重当杆子的?光明正大地走,我不强留。有没有?” 所有到会的杆子首领和头目都不做声。过了一阵,闯王又问: “是不是都愿意跟着我打江山?” 人们纷纷回答愿意,有的还发誓赌咒。李自成向侍立在小院中的亲兵吩咐: “拿酒来!” 亲兵们把事前准备好的一坛子烧酒抱了出来,还拿出来一个大瓦盆,几只瓦碗,都放在院子中间,还有一个亲兵抱来了一只大白公鸡。双喜把坛子中的烧酒倒进瓦盆。吴汝义接过公鸡,拔剑斩了公鸡头,将鸡血洒在酒中。李自成走下台阶,舀起来大半碗鸡血酒,望着众杆子首领和头目说: “我李自成率众起义,诛除无道,剿兵安民,不论千艰万难,誓不回头。各位愿意随我,共保义旗,我李自成十分感激。今后我李某倘有对不起各位之处,天地不容!” 说毕,他将酒浇一半在地上,余下的一半一口喝干。窦开远也弯身舀了一碗鸡血酒,说道: “我窦开远对天发誓:保闯王,打江山,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倘有三心二意,马踏为泥!” 说毕,他也照样将酒浇一半在地上,一半吃下。跟着,丁国宝等依次都对天明誓,喝了鸡血酒。有的说了几句话,有的只说一句话,还有的一只手端鸡血酒,一只手拍拍心窝,说:“俺同你们大家一样!”等大家都起过誓,李自成说道: “诸位既如此齐心,纵令有十倍官军前来,石门谷也万无一失。现在各位随我到山门外边,向全体弟兄们宣告坐山虎等人罪状。我已经在事前做好布置,以防万一。倘若坐山虎手下弟兄不再生事,我决不妄杀一人;倘若他们胆敢鼓噪生事,你们听我的号令动手,不要迟疑,将带头生事的人乱刀砍死。倘若全体鼓噪反抗,就全体斩首,不许逃掉一个。走吧,随我出去!” 大家簇拥着闯王向外走,亲兵们提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紧紧跟随。窦开远和丁国宝担心会发生变故,各带着自己的手下头目抢在闯王的前头出去。当李自成刚跨出二门的青石门槛,看见一个人牵着战马走进山门,闪在路旁,迎着他叉手叫道: “闯王!” 在月色中李自成一眼就看清楚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刘芳亮手下的一名小校,绰号王老道。去年十二月间从崤函山区扮成云游道人来商洛山中送消息的便是此人。王老道满身尘土,衣服扯破了几个口子,带着斑斑血污,但他自己显然并未挂彩。他的枣红战马浑身淌汗,站在他背后喘息,十分疲惫。自成问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白羊店来的。” “嗯?……” “夫人派我杀出……” “不用急着禀报,我知道你们那儿杀得很得手。到后边歇息去吧。” 李自成大踏步向山门外走去,好像他并不重视王老道的来到,但是他的心中却十分惊骇。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想着:王老道是她派出来求救的,那么芳亮是阵亡了还是身负重伤?将士们损伤得惨重么?…… 第十一章 山门外边,各股杆子都在等候着庙里边的会议结束,这儿那儿不断有悄声谈话,情绪很不安定。有的人在猜想着会议结果,心中生出种种狐疑,就把他们的狐疑用眼色传给别人。坐山虎的部下狐疑更甚,不断地交头接耳,暗中商量。他们很担心坐山虎和六个头领进到大庙去落入圈套,凶多吉少。有几个是坐山虎的心腹小头目,蹲在黑影中嘀咕一阵,分头煽动,准备必要时杀进大庙,把坐山虎等人救出。 窦开远和丁国宝各带着自己的几个亲信大头目从庙中出来了。正在狐疑着的人们看见他们神情紧张,脚步很急,登时骚动起来,纷纷站起,把兵器拿在手中,准备应变。丁国宝挥着雪亮的大刀叫道:“都不许动!都不许动!谁敢动一动人头落地!”他一边叫一边走进自己的队伍中间,瞪着眼睛监视着坐山虎的队伍。窦开远也回到自己的队伍中。他自己不惯于起高腔,就叫他的二驾高举宝剑,大声叫道:“都坐下!快把刀剑插入鞘中,不许动!”话刚落音,闯王走出山门。 李自成巍然站在大石龟上,面对众人,神色十分威严。李双喜和李强站在石龟前边。吴汝义跳到石龟一旁的断碑上,高声叫道: “闯王有令!大众一齐坐下,静听训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擅自走动,违者斩首!” 大众纷纷将刀剑插入鞘中,原地坐下。随即全场寂静,静得连个别人的心跳声也听得出来。 李自成咳了一声,开始讲话。他愤怒地列举了坐山虎的六大罪状,特别着重指明坐山虎投降官军一款,使他非常愤恨。他说: “坐山虎这个败类,贼性不改,刚刚来到我李闯王的大旗下边,马上就叛变了。他伙同几个死党,瞒着你们大家,投降了蓝田官军,情愿献出石门寨做进身之礼。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今夜五更,官军一来,他就挟制你们大家投降,谁不从他就杀谁。他围攻大庙,妄图要杀尽我派驻石门寨的一百五十名将士,又扣留我的中军,都是为他的投降开路,你们大家都蒙在鼓里,没有看出来他的狼心狗肺,连你们也出卖给官军!”他向一旁命令:“将那个细作和叛贼一齐带出来!” 细作和坐山虎从山门内带出来了,站在火把下边。坐山虎看见他手下的几百人坐在场子中间,并且同他的亲信党羽(包括护驾的)的目光遇到一起,希望他们立即动手砍杀,将他夺走,即令他活不成,也希望在一场混战中杀了闯王,使他没有白死。这幻想在刹那间就被闯王的威严的目光和声音打断了。闯王向细作厉声喝道: “坐山虎投降官军的事,你当着大家照实供出,不许隐瞒!” 细作吓得两腿发抖,说:“坐山虎情愿投降官军,献出石门寨。只等官军前来,坐山虎将寨门打开,放进官军。王总兵已答应保他做游击将军,今儿差我来同他约好今夜五更攻寨。以上所供,句句是实。” 闯王问:“别的杆子不愿投降怎么办?” 细作说:“坐山虎说,到时候他用兵力挟制大家投降,谁不投降就杀谁。” 闯王望着坐山虎:“他供出你已经投降官军,准备献出石门寨,你还有什么话说?” 坐山虎故意不回答,急等着他的人动手。 李自成望着大家说:“坐山虎投降官军,答应献寨,罪恶滔天。他的六个大头目同他结成死党,一起密谋投降,已经在庙里斩首。现在将坐山虎……” 坐山虎的一个亲信小头目忽地跳起,拔刀向前扑来。双喜眼疾手快,一剑从他的前胸猛刺进去。他的刀尚未落下,忽然身子一斜,仰面倒下。又有三个人跳起来向他们的一伙大叫:“杀呀!杀呀!”但他们都没有扑近闯王,被吴汝义和李强一剑一个劈倒地上,丁国宝也同时砍倒一个。坐山虎拼死大叫:“弟兄们,都快……”突然有刀背打在他的头上,登时他的眼前一黑,栽倒下去,身上又挨了一脚。坐山虎手下的人们,一部分因为怵于威力镇压,一部分因为对坐山虎很不同情,没有一个乱动。李闯王冷冷一笑,用充满杀气的、威严难犯的目光望着坐山虎的人们说: “还有人起来反抗么?……没有了?好,大家既不反抗,我决不多杀一人。按照你们近来的罪孽,我即令不将你们全体斩首,也应该至少杀你们五十个人,可是我想你们原来都是没有上过笼头的马,撒野惯了,一时难望个个收住野性,所以只杀几个为首的人。况且私勾官军这桩事,也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与你们大众无干。我李自成做事,是非分明。你们只要自己心中没鬼,不要害怕。”他向旁望一眼:“将坐山虎这个叛贼斩首!” 一个弟兄将坐山虎从地上拖起来,喝令跪好,一剑下去,头颅落地。 闯王对吴汝义说:“将官军细作带回庙中,加意看守,听候发落!”等细作被带走后,他转回头望着大家说:“坐山虎虽然有罪被斩,他的孩子尚幼,老婆并不知情,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一根汗毛。等一二日内打败了官军之后,派妥当人送他们回到家乡。现在你们谁不愿留在这里的尽可以走,我决不强留。愿意留下的,分在窦开远、丁国宝、黄三耀三人手下,从今后和他们三个人的老弟兄一样看待,有功同赏,有罪同罚,不分厚薄。倘若你们留下之后还贼心不死,不听他们的将令,或想替坐山虎报仇,我要加倍治罪,休想饶命!有谁愿意离开的?” 坐山虎的部下没有一个做声的。纵然有少数人想离开这里,回到镇安县境内拉杆子,也不敢说出口来。闯王又问了一遍,仍然没人回答。吴汝义知道冯三才是坐山虎手下的头目,平日比较正派,得到大家尊敬,在他被拘留的这两天对他也不错,就叫着冯三才的诨号问道: “一杆旗,你是愿留下还是愿走?” 冯三才站起来回答说:“我留下。坐山虎行事霸道,随了闯王后杆子习性不改,我早就觉着不好,可是他活着我既不敢劝说,也不敢跳枝儿。如今他有罪被斩,闯王开恩,不杀我们。我又不是他的孝子,为甚要走?我以后留在闯王大旗下感恩图报,决不三心二意。” 自成说:“好,好,这才叫明白道理。还有谁愿意留下?” 众人一片声地说愿意留下,连那些心中希望离开的人也跟着别人随口附和。自成的怒气略消,用稍微温和的眼睛把大家来回扫了两遍,说: “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跟坐山虎沾亲带故,有些人受过他的好处,是他的心腹弟兄,还有些跟着他做了许多坏事,心中有鬼。你们这些人口说愿意留下,心中实不愿留。我李闯王的心中能行船跑马,决不怪罪你们。眼下把话说清:倘若你们留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我今后对你们一视同仁,这一层请你们放心。倘若你们把我李闯王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放着阳关大道不走,自走绝路,打算暗投官军,背叛义军,到那时休怨我闯王无情,把你们斩尽杀绝,一个不留。以后你们想走也可以。只要你们不暗通官军,遵守军纪,手上干净,不管什么时候想走,我都答应。好合好散,也留下日后见面之情。日后你们有了困难,想再来跟我,我还收下,决不责备你们,更不会一脚把你们踢到崖里。” 这一派话有情有义,使坐山虎的旧部不能不暗暗点头,就是少数十分疑惧的死党也开始有些安心。李自成转向窦开远,亲切地呼着他的表字: “展堂!” “在!” “你马上把坐山虎留下的弟兄一半安插到你的手下,一半分开安插到丁国宝和黄三耀手下。”他又转向全体,提高声音说:“众位大小头目和弟兄们听清!如今祸根已除,就不怕官军拂晓时前来攻寨。大家如今该守寨的守寨,该休息的休息,务须恪遵军纪,不许乱动,随时听窦开远的将令,抵挡官军。有不遵军纪,不听将令,临敌畏缩不前的,立即斩首!” 他说这后几句话的声调特别有力,大众为之震动,屏息地注视着他的脸孔。他跳下石龟,正要转回大庙,忽然望见李友仍在山门外的一棵树上绑着,于是他重新跳上石龟,接着说: “黄昏前,十个公正的头目向我回禀了李友杀死坐山虎二驾的经过。坐山虎的二驾率人抢劫,强奸民女,李友去捉他时他竟敢恃强对抗,实在死有余辜。李友当场把他杀死,做得很对。倘若他坐视不管,我派他来做什么的?可是事前李友没把我的军律向大众讲清楚,知道有人做坏事又不随时向我禀报,防患未然,临时激出变故,他身上也有不是。我已经打了他四十军棍,不用另行处罚。现在我当众把他释放,以后也不许他留在这儿。”他转过头去大声喝问:“李友!你知道自己也有不是么?” “回闯王,我知道也有不是。” “混账东西!……把他解了!” 李自成跳下石龟,匆匆地走回庙中。他急于想知道白羊店和智亭山一带情况,一进二门就连声问道: “白羊店来的人在哪里?王老道在哪里?” 李闯王在禅房一坐下,王老道就被一个亲兵带到他的面前了。他说: “坐下,老道。夫人叫你来禀报什么?” “回闯王,夫人因后路被官军截断,白羊店一带人马退不出来,情况十分危急,所以派我带一名本地向导绕过智亭山,从一条隐僻小路奔回老营,请你派老营人马火速救援郝摇旗,夺回智亭山,杀退从龙驹寨来的一支官军。” “刘明远现在哪里?” “武关的官军人马众多,从桃花铺漫山遍野向我军进攻。刘将爷在白羊店以南拼死抵挡,身负重伤,已经回到白羊店寨内。” 闯王的心中一惊,继续问道:“智亭山是怎么失守的?郝摇旗如今在什么地方?” “听说他晚上吃了酒,正在睡觉,不提防官军突然来到,袭破山寨。我来到的时候,听见智亭山东边仍有喊杀声,大概他还在同官军厮杀。” “马世耀现在何处?” “他们刚过智亭山几里,智亭山就给官军袭破。马世耀回救郝摇旗,同官军厮杀一阵,无奈官军已得地利,老百姓又连夜走得困乏,没救出郝摇旗,反而死伤很重,败了下来。我离开白羊店时,听说他身边只剩下几百人,派人向夫人禀报。夫人已经命他择险死守,等候救兵。” “你到老营可见到了总哨刘爷?” “官军逼近马兰峪,总哨刘爷已经前往野人峪,所以我到老营时没有见到他。见到总管任爷,他叫我来此见你。” “你为什么不把白羊店的情况禀报补之?” “我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遇见侄帅,禀报过了。” “在清风垭这边的路上?” “是。他躺在篼子上,只带了四个亲兵。” “他是往清风垭去么?” “是。” “清风垭什么情形?” “情况很紧,等着官军来攻。” “补之说什么话?” “侄帅听我禀报之后,只说:‘我知道了。你到老营休息吧。’我见他精神很坏,没敢多向他请示。” 闯王沉吟一下,说:“你今天骑马跑了差不多两百里路,休息去吧。”王老道退出后,他望着医生和吴汝义说:“补之坐篼子往清风垭去,必是清风垭十分吃紧,捷轩才按照我在书信中留下的话派他去的。明远受了重伤,白羊店必甚危急,咱们不能在此耽误,天不明就动身,火速赶回老营。” “今夜就动身么?”中军问道。“留下谁代替李友?官军来攻时这寨里会不会再出变故?” “什么人也不留。只要把坐山虎的手下人安插好,此地在眼前可以万无一失。你现在到山门前去看看窦阿婆们安插坐山虎的手下人顺不顺利,帮他们赶快安插就绪,然后带着窦阿婆、丁国宝、冯三才,还有黄三耀的二驾快来见我。你出去时,传我的令:大小捻子,如今立刻造饭,四更以前吃毕,准备出战,不得有误。” 医生望着吴汝义出去后,在一旁提醒闯王说:“李友和几个受伤重的弟兄不能骑马,得用人抬。” 闯王转向李强说:“你快去叫弟兄们绑几副门板,立刻抬李友和重伤的弟兄动身,到大峪谷寨中等我们。除李友自己的几个亲兵以外,另派一个精明小校带领十名弟兄护送。”李强出去后,闯王又向院中问:“坐山虎扣留的那十匹骡子和几个押运粮草的弟兄都放回了么?” 院中回答:“已经放回了。” 禅房中剩下李自成、医生和双喜。他们谁都不说一句话,而每个人都在想着目前的全盘局势。过了很长一阵,尚神仙对闯王说道: “虽说明远已经挂彩,你用不着替白羊店过分担心。夫人久经战阵,沉着果断,深得将士爱戴。既然有她在白羊店,必能凭险固守,等待救兵。万一两三日救兵不到,她也会率领将士们杀出重围,平安无恙。我看,你不如现在睡一阵,免得身体吃不消。” “不。咱们在马上睡觉吧。” 吴汝义带着窦开远和丁国宝等几个重要头领进来了。窦开远向闯王禀报他们把坐山虎的手下人都安插好了。自成听了,随即向冯三才说: “老弟,你原是坐山虎手下的头领,他手下人的情形只有你摸得最清。从今往后,请老弟多费心,引导大家走上正路,同心协力剿兵安民。秦桧还有三个相好的,坐山虎们七个坏东西自然也有亲朋近族在杆子上,平日狐假虎威,如今见他们几个被斩,一则会心中不甘,二则会兔死狐悲,心怀疑惧。我今夜没工夫找大家说话,请老弟替我加意抚慰,解开他们心中疙瘩。倘若他们还不放心,高低不情愿留在我‘闯’字旗下,想远走高飞,各听其便,任何人都不许给他们为难。可是他们只能明走,不许暗走,暗走便是私逃,抓到了军法不容。凡是愿意留下的,再不许强拿人家一草一木。倘若贼心不改,把我的军令当成耳旁风,轻则打,重则斩,决不容情。这些话,老弟你好生对他们讲说清楚!”闯王想了一下,又嘱咐说:“虽然坐山虎尚有一些余党不会心服,但眼下以安定军心为主,不宜多杀。只要有心向善,就当宽容。” “请闯王放心。话是开心斧,木不钻不透。我一定用话开导,解开他们心中疙瘩。真是不愿留下的,让他们滚蛋好啦。” 闯王又说:“官军拂晓打算来攻,你们说怎么办?” 丁国宝首先回答说:“龟孙们只要敢来,咱就美美地收拾他们一顿,不叫他们轻松回去。” 冯三才接着说:“对,龟孙们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他们还没有同咱们杆子交过战,这一回叫他们知道铧是铁打的。有你闯王坐镇石门谷,弟兄们勇气百倍,别说官军来,天塌下来也不怯气。” 自成笑着转向窦开远和黄三耀的二驾,等候他俩开腔。黄三耀的二驾在闯王面前有点拘束,本来觉得前边有两个人已经说出了他心里的话,不想再张嘴,可是闯王一直望他,窦开远又用胳膊肘儿碰碰他,他憨厚地笑一笑,说: “杂种们的消息不算灵,来迟了一步。闯王,你下令,说咋办就咋办,用不着问俺们。” 窦开远跟着说:“对,请闯王赶快下令,俺们大伙儿遵令行事。” 闯王又点点头,随即对窦开远吩咐说:“展堂,你去替我传令:凡是不上寨的将士务要真正休息,不许吃酒赌博,不许随便出入窝棚,不许脱衣,一听见战鼓声立即站队,不许迟误。凡是上寨的,务须各按旗号站定,不许擅自离开,不许大声说话,不许睡觉,违者斩首。” “遵令!”窦开远大声回答。 “国宝,官军不来,你督率弟兄守寨;官军来近,你听展堂的将令行事。现在你先到寨上巡查一遍,不许有一点疏忽。庙门外一通角声吹动,全体用饭;二通角声吹动,我亲到寨上察看。那时你同展堂、三才都到山门前边等我,随我查寨。” “是!” 闯王随即转向黄三耀的二驾,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你不必等候吃早饭,如今就率领一百名弟兄出寨,走到五里之外,埋伏在路两旁的树林深处,故作疑兵,不妨露出一两点火光让敌人远远望见。倘若官军来攻,你们先呐喊,然后放火焚烧树林,退回寨里。倘若官军不来,你们在天明时回寨吃饭,吃毕饭好生休息。还有,倘若有人出寨,你们务必严拿,不许漏掉,除非是展堂派亲兵拿令旗送出。” “遵令!” 李自成把窦开远等四个人送到月门外边,回到禅房后向李强问道: “把李友他们送走了么?” “送走啦。” “有没有人看见?” “没人看见。守寨门的早就换成了窦阿婆的人,只有他们知道。” 闯王转向吴汝义:“弟兄们只留下十个人把守庙门,其余的全部休息,不许解甲,一听角声就吃饭。我一出去查寨,你就下令将骡子上驮、马上鞍,全体将士在院中站队,不许迟误。我从寨上回来,火速动身。还有,一切要严守机密,不许使那个细作猜到我今夜会离开这里。细作押在什么地方?” “单独锁在一个小屋里。” “看守好。外边的一切行动不许使他知道。” 吴汝义答应一声就出去了。尚炯走到闯王面前,小声说: “闯王,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咱们走后,坐山虎的那些人心中不服;倘若官军来攻,他们会树起白旗,替坐山虎报仇,事情还会从窝里烂起。” 自成说:“我也担心这一层,所以要想办法使官军在三天以内不敢来攻。” “有办法么?” “试试看。” 医生很相信闯王的智谋,放心地点点头。他又望望自成的脸色和眼睛,看见他的眼窝塌得很深,劝道: “你赶快躺一躺吧,哪怕只歇息半个时辰也是好的。天明以后,你的事情还多着哩。” 自成走到小院里,抬头望望月亮,又望望横斜的淡淡天河,知道已经三更过后了。他吩咐一个亲兵去传令守大门的小头目,立刻点起一支更香,当更香三停灼一停时吹第一次角声,灼到一半时再吹一通角声。吩咐毕,他打个哈欠,转回屋中,看看双喜,对医生笑着说: “子明,咱们同双喜就在椅子上靠一靠,用不着躺下去了。” 但是他们刚刚坐下,又有一个人从老营来到。他也是一个久病初愈的人,身体虚弱,眼窝深陷,病色未退,经过鞍马劳累,两颊像火烧似的发红。没有等他开口,闯王问道: “是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紧急禀报?” “禀闯王,是总管派我来的。他派我来看一看这里的乱子是不是平了,不管如何,请闯王速回老营,不可在此耽搁。” “老营怎样?” “总哨病重,各路军情又十分吃紧,请闯王火速回老营坐镇。” “总哨刘爷怎么了?” “总哨后半晌从野人峪到了王吉元驻扎的山口视察,又命王吉元带他到宋家寨附近观察地势。正看着,忽然从马上晕倒,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如今总哨在哪里?” “已经在下半晌抬回老营。” “吃药了?扎针了?还是昏迷不醒么?” “总哨一抬回老营,总管就派我飞马上路,限我在半夜赶到,说是把马跑死也不要在路上停……” “简短捷说!我问你总哨刘爷的病!” “是,我说的就是总哨。因为我走得急,详情不知道。只听说他有时清醒,有时昏迷,还说邪话。大家都说他中了邪,把马三婆请到老营,替他下神除邪。” “混账!是谁想的这个主意?” “不知是谁想的这个主意,只知道是王吉元派人到宋家寨请来的,事前请示过总哨刘爷,他点了头。” “糟了!”闯王顿一下脚,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问:“你在路上遇见张鼐了么?” “在大峪谷那边遇见他,也许在天明以前能赶到老营。” 李自成使来人出去休息,向尚炯问:“你看,捷轩的病要紧么?” “这是病后虚弱,过分劳累,加上中午骑马奔波,不免中暑。倘在别人身上,病来得还不至于这样猛。捷轩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看见各路战况不利,局势险恶,而将士多在病中,中怀愤懑,郁火攻心,以致马上晕厥。但如今尚不知道他吐的血是从内脏吐出,还是晕厥时自己咬破了舌头,也不知吐血多少。” “好治么?” “只要不劳复,吐血不多,单只这个病,来势虽猛,治愈不难。我近来因将士病后虚弱的人多,制了一种药酒,以生地黄为君,潞参、茯苓为臣,埋在地下有半月之久,已经可以启用。等我们回到老营,从地下起出,让捷轩服几次,自然痊愈。这个药酒,也请你同各位病后虚弱的将士都用,颇为有益。” 闯王焦急地说:“子明,我原来预料,官军进攻野人峪时,宋家寨必然要动。如今捷轩病倒,老营无人坐镇,而王吉元年幼无知,又让马三婆来老营下神,泄漏底细。宋家寨这一头,很叫我放心不下。” “虽然变出非常,对我们十分不利,但老营失守还不至于。你目前只能先安定了石门谷,再顾老营。纵然宋家寨的乡勇同官军能够收拾了王吉元和小罗虎,奔到老营寨外,想袭破老营尚难。张鼐一到,内外夹击,必会转危为安。” 闯王虽然明知尚神仙说的是宽慰的话,但也不无道理。他点头说道: “好,先安定了这搭儿的事情再说。” 大家都不再合眼,在禅房中等候角声。 第二遍角声吹过之后,还不到四更天气。李自成叫亲兵们把细作带到他的面前,说道: “我已经答应饶你狗命,现在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回去之后,寨中实情,不许说出。你可以对官军禀报说坐山虎仍然把李友围在寺中,双方死亡了许多人,相持不下。你肯照这样说话,我就放你回去。” 细作双膝跪下说:“谢闯王不杀之恩!小的回到营中,见了长官,倘若不照闯王的吩咐回禀,乱箭穿身,马踏为泥!”说毕,连磕响头,如同捣蒜一般。 “起来,随我出去。我命人送你下山。” 李自成在亲兵和亲将的簇拥中,带着细作走出大庙。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各带少数护驾的,在山门以外恭候。这三个首领,只窦开远小时候念过三年书,也略知军中规矩,那两个全是一身杆子习气。当黑虎星在这儿时,虽然他们都是他的手下头领,却见面时没大没小,没上没下,说话时满口、蛋、操娘,指手画脚,往往把脚蹬在黑虎星面前的桌牚上纵声大笑。大家过惯了草莽生活,只要意气相投,谁也不会说这样的上下关系有什么不好。但是很奇怪,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竟然使他们在不到一夜之间发生了显著变化。特别是冯三才,昨天下午他在坐山虎的指挥下还是那样嚣张,带着他的护驾,几乎把刀、剑指在闯王的鼻尖上,如今他们却随着窦开远毕恭毕敬地肃立道旁。李自成望望他们,轻声说: “随我到寨上看看,先看西寨。” 他的声音虽轻,但是他的话刚落音,立刻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窦开远等三个大首领奔到闯王面前,替他带路,从西寨向北寨慢慢走去。有时他对守寨的头目和弟兄们慰问一两句,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叉手回答。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生得浓眉大眼,一脸稚气,手中拿着一根红缨枪,腰中挂一口宝刀,十分英武,但当闯王来到面前时却禁不住浑身紧张,呼吸急促,心头扑通扑通直跳。自成把他通身打量一遍,觉得他很像双喜,便问道: “你练过枪法么?” “练过。” “单刀呢?” “也练过。” “你把枪法练一手让我瞧瞧。” 小伙子略显忸怩,下到寨里练起枪法。刺,挑,抵,拦,动作干净利落;纵,跳,进,退,腿脚稳捷合度。闯王立在寨上看,频频点头微笑。等他练完一套,重回寨墙上,闯王拍着他的肩头说: “你练的这枪法还有些根底。这是杨家枪法加上一些变化,只是这变化的地方全是花枪。花枪看着好看,实不顶用。过几天,不打仗了,你到老营去住几天,请刘芳亮将爷指点指点,去掉花枪,回到梨花正宗。有些架势你做得不错,可惜还不够圆。手中拿一根长枪,不圆就是一根棍子;只有练得透熟,才能心忘手,手忘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得心应手’。” 左右的人们都知道官军很快就要前来攻寨,没料到闯王却有闲心看这个半桩孩子练完一套枪法,还不慌不忙地指点几句,然后才向前巡视。走到北寨,沿路寨垛里边都站的有人,个个精神抖擞,肃静无声。寨墙上不但摆满了滚木礌石,还有鸟枪火铳。闯王正在感到满意,忽然从三十丈外的寨墙转角处传来了两个人的争吵声。闯王站着没有动,向丁国宝看了一眼,问道:“已经传过军令,什么人还敢随便说话?”丁国宝带着几个亲兵向寨墙的转弯处跑去。闯王把一只脚踏在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上,向着寨外瞭望,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几座山头,向窦开远询问名字。不过片刻,丁国宝提着两颗人头回来,对闯王说道: “闯王,我把这两个小子斩了。” 李自成点点头,没有说话,却把眼睛转向被弟兄们押着跟在后边的官军细作,仿佛这一阵把他遗忘了似的。细作见李自成的军纪如此森严,正在心中惊惧,一见闯王冷眼向他一望,不觉魂飞天外。他抢先跪下恳求说: “恳闯王爷爷开恩,放小的回去!” 自成向亲兵们吩咐:“把他的绳子解开,剁去右手,放他滚蛋。” 一听说要剁去右手,细作赶快磕头求饶。但闯王并不理他,而一个亲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从地上拖起,解开了背绑着双手的麻绳,砍去他的一只右手。李自成对窦开远说: “你派一个亲兵拿着令箭,送他走出我们的地界。” 细作一送出寨,李自成带着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立刻回到大庙。开远等看见大庙中的人马整装待发,不禁暗暗诧异。自成带他们走进禅房,屏退从人,对他们说道: “郑崇俭兵力不足,原不想从峣岭来攻,只是峣岭官军听说石门谷起了内讧,又因坐山虎愿意投降献寨,才打算来拾个蹦蹦枣儿。如今我把细作放回,官军知道我亲自来到石门谷,内乱已除,军令整肃,防守严密,必不敢贸然来犯。我不能在此多停,要立刻动身,赶回老营。李友的弟兄我也要全部带走,只把庙中存的粮食留给你们。防守石门谷的千斤重担就交给你们各位了。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今后这石门谷的防守主将就是展堂,凡事以展堂为主。国宝,你同三才要好生做他的膀臂,听他的号令行事,一心一意守住这个关口,杀退官军。展堂,你遇事也多同他们商量;有做不了主的事儿,随时派人禀我,我替你做主。” 窦开远说:“请闯王放心。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石门谷万无一失。” 丁国宝和冯三才同声说:“请闯王放心。” 李自成将李强带的最后二百两银子留给窦开远,又嘱咐说:“不怕官军来攻,只怕窝里自乱。如今虽说坐山虎等几个祸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抚军心,树立军纪,还得你们各位多多操心。刚才有两个弟兄在寨上争吵,我叫国宝将他们一齐斩首,也是为的替你们树威。你们这儿的一千多将士都是新近才不当膛将,吊儿郎当惯了,又加上有这两天坐山虎几个人挟众鼓噪,不狠心杀几个人就没法树立军纪,压住邪气。古人说:‘治乱世用重典。’咱们治乱军也是如此。不过,光有威也不行,还得恩威并施,缺一不可。树威也不是光靠杀人。你们自己行事正正派派,处处以身作则,平日赏罚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树起威来。倘若不能使众人又敬又服,只知道一打二杀,也会坏事。中军,传令人马起身!” 人马立时起身了。李自成带着老神仙和双喜走在最后。窦开远等把他送出寨外,还要远送,但被他阻止了。上马以后,他又嘱咐窦开远搬进大庙,以便指挥。嘱咐毕,拱拱手,勒转马头,踏着月色而去。 人马匆匆赶路,话声稀少,重山叠嶂中但有松涛和着马蹄声。李自成和尚神仙虽然挂心着全军吉凶,但他们毕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马上摇摇晃晃地矇眬睡去。过了一阵,闯王突然叫道:“捷轩!捷轩!”一惊醒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想着刘宗敏和老营,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够合上眼皮。 第十二章 刘宗敏从射虎口抬回老营大约两个时辰,寨中已经打更了,依然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全老营寨中的军民人等,不论男女老少,都感到万分焦急和发愁。在闯王去石门谷以后,人们把他当做一条擎天柱。如今他突然得病,这危局靠谁主持?老营的山寨兵无兵,将无将,如何坚守?老百姓都认为官军和乡勇必来攻寨,大祸即将临头。男人们都在黄昏时上了寨墙,协助义军守寨。妇女们留在家中,不敢睡觉,惶惶不安地等候消息,只要寨外什么地方有狗叫,大家都屏息静听,把心提到半空。有些半桩孩子和老头子,还有胆大身强的妇女,把石头和棍棒运到房坡上,准备在官军进来后拼命对打,决不坐着等死。几乎家家都在神前烧了香表,许了大愿,祈祷老天保佑官军不来攻寨,也祈祷刘宗敏赶快病好。一些有大闺女和小媳妇的人家,担心万一破寨后要受辱,有的母女相对哭泣,有的把剪子、刀子和绳子准备停当,打算一旦官军攻破寨就立刻自尽。 自从刘宗敏被抬回老营,任继荣猜想宋家寨十之九会在今夜动手,所以在黄昏前就下令将老营寨门关闭,只许人进来,没有他的令箭任何人不许出去,以免走漏消息。王吉元那里,他派了一个妥当人前去传话,只要宋家寨有一点风吹草动,火速禀报。他又叫慧英把娘子军扎在老营外边的小树林中,以备随时调遣,同时把守卫老营和暗中监视马三婆的事,统统交付给她。上午,刘宗敏把王四的几十名孩儿兵和一队病愈不久、身体尚弱的将士都派到麻涧休息,原说黄昏后他将亲自率领,开往清风垭,夺回智亭山。现在总管见宗敏既然中邪昏迷,没法向他请示,就自己下令,把麻涧的人马调回,分作两支埋伏在老营寨外,而将马匹全部送回寨中。他还怕王四年纪太小,不够沉着,特意亲自去孩儿兵埋伏的树林中对王四和李来亨嘱咐一番。他从寨外转回时,去射虎口的人已经奔回,并且有王吉元的一个心腹头目跟来。他们告他说宋文富已经通知王吉元,要在今夜三更袭劫老营。吉元派他的心腹头目是来看看总哨的病情是否回头;如总哨神志清楚,就问问是否仍按原计而行,另外还有什么吩咐。总管立刻带着王吉元派来的心腹头目进寨,匆匆地望老营而来。 为着使病人清静,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边,另外刘宗敏的亲兵头目倒坐在门槛上,其余的亲兵都守候在上房以外。慧英正在为总哨刘爷的病况发愁,忽见宗敏睁开双眼,眼光依然像平时一样有神,转着眼珠瞅她。她赶快向病榻前走近一步,小声问道: “刘爷,要喝茶么……要吃东西么?” 宗敏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下午睡了个又香又甜的大觉,刚刚醒来,仍有余困,不觉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问道: “总管在哪里?” 慧英俯下身子悄声说:“去寨外布置去了。” “马三婆呢?” “坐在院里。” “叫她来替老子过阴!” 不等慧英说话,几个亲兵已经催促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驱邪。马三婆吓了一跳,慌忙取水净手,扭着倒跟脚走进上房。 自从马三婆来到老营之后,她还没有得到机会下神,也不能随便走动,只允许她在上房和二门之间的天井中起坐。她同外边的联系完全掐断了。看见总管十分忙碌,黄昏后很少进老营,马三婆猜出来老营山寨正在做紧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的心中干着急,没法将消息传送出去。她自己肚里有鬼,看见慧英等对她看守很严,深怕事情败露,反而赔了老本。越想心中越毛,只恨无计脱身。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厕,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宝剑跟随。她解过手,大着胆子笑嘻嘻地问:“姑娘,我是来替总哨刘爷治病的,并无外意,好像你们对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说:“眼下军情紧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随便走动。这是总管的吩咐。”她只好又回到天井里,心中七上八下。晚饭她勉强吃了一点,不能多吃,倒要了半茶盅烧酒吃下,借酒壮胆,等候今晚的事情如何结局。在李自成手下的大将中,她平日最怕李过和刘宗敏。现在她进入上房,看见宗敏神志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向宗敏问好,只见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吓得她倒抽一口气,心头狂跳,不敢做声,不自觉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鬓角的头痛膏药。 刘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说:“马三婆,快过阴吧,我要看看你捣的什么鬼。” 马三婆脸色灰白,两腿发软,勉强赔笑说:“总哨刘爷原是天上星宿,下界来替天行道,纵然遇见野神野鬼,也不敢碍你刘爷的事。既然刘爷的身子好起来,我就不必请九天娘娘下凡了。” “别说废话,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请下来让我看看。” 马三婆明知中了刘宗敏的计,凶多吉少,却不敢违拗,只好重新打开桌上的黄布包袱,挂好神像,点上蜡烛,焚化香表,跪下叩头,坐在方桌一旁,低头合眼,手指掐诀,嘴中念咒,随即寂然无声,身子前后摇晃,如入梦中;又过一阵,突然浑身哆嗦,大声吐气吸气,如同患了羊痫风一般;又过了一阵,渐渐安静,说了声:“吾神来也!”然后尖声唱道: 香烟缭绕上九天, 又请我九天玄女为何端? 拨开祥云往下看, …… 刘宗敏起初脸带嘲笑,冷眼看马三婆装模作样;到了这时,他再也忍耐不住,虎地跳起,一把抓住马三婆的脑后发髻,说声:“去你妈的!”把她搡出门外,跌了一丈多远。只听“哎哟”一声,跌得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也不能说话。宗敏从后墙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向慧英看一眼,说: “把这个半掩门儿拉出去收拾了!” 马三婆刚开始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听说要杀她,就连忙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慧英去拉她,她只顾伏地磕头,不肯起来。慧英平日就非常讨厌她下神弄鬼,不三不四,近来知道她是宋家寨的坐探,更加恨得咬牙切齿,所以由不得她怕死求饶,装孬耍赖,左手抓着她的发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宝剑向她的脸前一晃,喝道: “起来!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这时,刘宗敏的几个亲兵都拥到周围,争着要杀马三婆,还说要把她乱刀剁死。马三婆见这一关逃不过去,浑身打颤,两腿瘫软,艰难地站起来,向周围哭着说: “我出去,我出去。求各位积积德,不要乱刀剁,叫我一剑归阴,死个痛快!” 慧英推着她说:“好,快走!” 一个大个子亲兵把慧英推一下,说:“慧英,让我去收拾她,这不是你姑娘家干的活儿。”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别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同你们男人家一样杀敌人,做这个活儿手脖子也不会软。” 刘宗敏用一只脚踏着上房门槛,望着院中说:“快派人找总管回来!” “是,派人找总管回来!”几个声音同时回答。因为大家明白了总哨的急病是假装的,登时老营的人心振奋起来。 总管带着王吉元派来的心腹小校正在这时走进了老营大门,看见慧英一手仗剑一手推着马三婆向外走,并听见里边传呼找他,他没有工夫向慧英问什么话,赶快向院里走去。 据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禀报,宋家寨集合的乡勇和官军将由宋文富亲自率领,三更出动,四更到达,妄想袭占老营。他们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带路,假称捉到一批乡勇送来老营,赚开寨门,大队跟在后面蜂拥而入。这个小校还说,宋家寨因得知刘宗敏突然得了急病,不省人事,十分高兴,认为是天亡李闯王,今夜袭占老营不难。黄昏前杀猪宰羊,准备宴席,预祝马到成功,对每个乡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劳,还怕吉元的心不稳,又送来四百两犒赏银子。坐在小床上听完小校禀报,刘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兴地大声说:“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只听小床腿喀嚓一声,他一顿脚,霍地站起,把一只脚蹬在方桌牚上,一边下意识地挽着袖子(每逢出战前,倘不穿甲,他总是挽起双袖或袒着右臂),一边对小校问道: “你从射虎口来老营,有人知道么?” “有。马三婆的侄儿就在射虎口,我吉元哥故意当着他的面命我来老营探探情况。” “好。你火速回去,对王吉元说,仍按原计行事,务将龟孙们引到老营寨外,不可有误。在众人面前,你只说我还是昏迷不醒,病势沉重,马三婆正在下神,不很见效。倘若有谁问你老营寨中情形,你就说孩儿兵、老营亲军和害病才好的将士们,都开往清风垭抵御官军,老营中只有妇女老弱守寨,十分空虚。还有,你悄悄对吉元说:凡是咱们的弟兄都要暗藏白布一方,夜战时立即取出,缠在臂上,以便识别。你走吧,把马打快,不要误了大事!” 小校答应一声“是”!转身就走。刘宗敏正要同总管说话,忽见慧英站在门外,便问道: “收拾了?” “收拾了。还有什么吩咐?” “你等等,有重要活儿派你。总管,闯王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 “哼,还没有消息来!你……” 刘宗敏忽然瞥见马三婆的桃木剑仍在方桌上,一把香仍在瓦香炉中点着,轻烟袅袅。他厌恶地把粗大的浓眉一耸,先抓起桃木剑一撅两截,抛出上房门外,跟着抓起炉中香投到地上,用鞋底狠踏几下,完全踏灭。 “你是怎么布置的?”他望着总管问。 任继荣把自己的布置对总哨回明。他因为自作主张从麻涧把人马撤回老营寨外,深怕会受到宗敏责备,一边回禀一边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的意料之外,宗敏用一只手照他的肩上一拍,高兴地说: “行,老弟,布置得不错。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机好睡一觉。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后,受不了劳累,到野人峪就感到浑身困乏,又转到射虎口,腰疼背酸,头昏脑涨,真他妈的!要不睡这一大觉,实在支持不住。好啦,让宋文富这个王八羔子今夜来袭取老营吧。”他感到还有余困,把两条粗胳膊伸了伸,从关节处发出喀喀吧吧的响声。随即拿起茶壶,咕咚喝了一口,漱了漱,吐在地上,轻轻骂道:“妈的,还有点腥气!要不是老子行苦肉计,咬破舌头,王八蛋们还不会上当哩。” 继荣激动地笑着说:“你这一计,可把我们吓坏了。” 宗敏好像没听见,一口气把大半壶凉茶喝干,随即把空瓦壶往桌上一放,没想到用力过重,只听铿然一声,竟把壶底碰破。他不去管它,用手背揩揩胡子,对总管说: “你快派人到小罗虎那里传令:三更以前,孩儿兵悄悄到射虎口附近的树林中埋伏,只等宋家寨的人马过尽,就赶快占据射虎口,用树枝把道路塞断。要防备宋家寨方面增援,也防备宋文富这班杂种们逃出射虎口。再派一个人飞马到野人峪向二虎传令:立刻抽出两百骑兵,臂缠白布,务必在三更以前赶到,埋伏在校场附近。等敌人大股逃到校场,方许出来冲杀。从铁匠营调来的弟兄们现在哪里?” “现在老营寨中候令。” “好,你快去派人往刘二虎和小罗虎那里传令去吧,铁匠营的弟兄由我亲自安排。”刘宗敏猛一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个哑巴蚊子,然后大声呼喊:“快点拿饭!” 寨里的将士们都已经在黄昏时用过晚饭,准备随时出动迎敌,只有老营中的人们因总管忙得没工夫吃饭,大家也只好等着。这时只听一声传呼,老营中开饭了。刘宗敏一向不习惯单独吃饭,他这时就像乡下一般下力人一样,用左手三个指头端着一只大黑瓦碗,余下的无名指和小指扣着两个杂面蒸馍,右手拿着筷子,又端着一碟辣椒蒜汁,走到院中,同亲兵们和老营将士蹲在一起。厨房里替他多预备的两样菜,有一盘绿豆芽,一盘炒鸡蛋,他全不要,说:“端去叫大家吃,我不稀罕!”他把辣椒蒜汁碟儿放地上,呼噜呼噜喝了几口芝麻叶糊汤杂面条,掰块馍往辣椒蒜汁中一蘸,填进嘴里,几乎没有怎么嚼就咽下肚子。但是正吃着,他忽然口中吸溜一声,几乎要把碟子摔出几丈外,喃喃骂道:“妈的,忘记今天咬破了舌头,辣得好疼!”亲兵们赶快替他换了一碟绿豆芽。这时总管也端着碗走过来,蹲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去传令的两个弟兄已经骑马出发了。宗敏在总管的左脸上瞅了一眼,虽然在星光下看不出仍有浮肿,但想着自己在早晨可能打得不对,心头上泛起来一股歉意。 吃毕饭,宗敏带着慧英和亲兵们走出老营,上寨巡视。总管也追了来,随在宗敏身后。老营的山寨有东、西两道寨门。出东门,一条路通野人峪、马兰峪,前往商州;向东北一条羊肠小路通射虎口和宋家寨。凡是南去麻涧、清风垭和白羊店,北去大峪谷和石门谷,也都从东门外走,是一条曲折盘旋在万山之间的南北大道。往西去十里是铁匠营,往山阳县境也从西门走。北寨外一部分是悬崖峭壁,一部分虽非峭壁,却是怪石嶙峋,草木蒙茸,不易攀登。宗敏决定把人集中在东寨墙上,只留下很少数人守其他三面寨墙。他把守寨百姓的年轻汉子编成一队,集中在寨门上,也一律臂缠白布,同义军一样。他看着所有的守寨人都各就哨位,弓、弩、火药包、鸟铳、滚木、礌石,样样准备停当,却叫大家坐下去,不许露头,不许大声说话,无故不得站起。把守寨事情交给总管,刘宗敏又指指寨外的一个地方,叫慧英率领娘子军前去埋伏,并要她们多带挠钩、套索。现在娘子军已经有一百一十多人,其中有一部分是住在麻涧的义军眷属,今日下午闻风骑着战马赶来,参加作战。 从铁匠营来的工匠,自从上午来到老营寨内,一直在小树林中休息。大家每日工作惯了,今天长日无所事事,等得心焦闷倦。黄昏后知道总哨刘爷今天的紧病只是一计,大家的情绪才振奋起来,急切地想看见刘爷,接受命令。等到现在,才看见有人跑来传令,说刘爷叫他们到东门里边听令。他们立刻站队,火速前去,踊跃异常,顷刻之间,来到了东门里边。刘宗敏没有想到,弓箭老师傅曹老大和铁匠老师傅包仁也都来了。他向两位老师傅说: “哎呀,你们俩怎么也来了?今天晚上是要打仗,可不是耍手艺。你们何必跟年轻人一道来?” 两个老师傅在从铁匠营动身前就同年轻人们打过一次嘴官司,早料到刘宗敏会说什么话,心里边已有准备。弓箭老师傅抢先回答说: “嘿嘿,刘爷,你家刘玄德不嫌黄忠老,封他为五虎上将。我同包师傅都才是五十出头的人,你怎么可嫌我们老了?再说,我这弓箭可全是新造的,一点不老。我做弓箭做了大半辈子,每做了一张新弓总要自己先试试,也练就一点准头,虽不说百步穿杨,百步射人倒不会有错儿。可惜我还从来不曾射过人,你让我今晚开开荤吧。你放心,今晚我站在你刘爷大旗下,尽管多射死几个人,也没谁叫我偿命。” 铁匠包仁接着说:“刘爷,你看我掂的什么家伙?是打铁的大锤!你知道它有多重,打在脑壳上准定不会只起个枣大的青疙疸。虽说我武艺不佳,可是同敌人厮杀起来,一锤一个,用不到第二下。要是来唱小生,我不敢逞能,人们拉我来我也不来。今晚正需我包仁抡大锤,这活儿俺不服老。” 刘宗敏听得高兴,用两只手同时照两位老师傅的肩上一拍,说道: “好啊,老伙计,这才叫虎老雄心在!你们留下吧,咱们今晚美美地收拾他们!” 他叫总管发给大家每人缠臂的白布一块,然后派一个亲兵把那些箭法比较好的工匠送到慧英那里埋伏,归慧英指挥,其余的都埋伏在东门以内。布置已毕,他暂回老营上房,等候消息。 宋家寨中,今天晚上认为胜利已经握在手心,人心振奋。下午宋文富去祠堂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今夜出兵顺利。看祠堂的老头养了一群鸡,看见众人进来,有的带着刀枪棍棒,惊得满院乱叫乱跑,有三只鸡吐噜吐噜地飞上墙头。宋文富的脸色一寒。跟在他身边的秀才族叔连忙说道:“好,好,这预兆贤侄将连升三级。”宋文富听了为之一喜。二更时候,寨主叫大家饱餐一顿,然后在寨主大门外的空场上集合站队,看他祭旗。大门的东西两边本来有两根高大的旗杆,平日却只有一面鲜蓝大旗悬挂在东边的旗杆上。因为习惯上所说的乡勇在公事上叫做练勇,组织这种地主武装叫做办团练,所以旗上绣了个斗大的“练”字。现在又在西边的旗杆上升起了一面杏黄旗,上绣一个斗大的“宋”字。阵阵秋风吹来,两面大绸旗在空中舒卷飘扬,呼啦做声。尽管宋文富的商州守备之职尚未正式扎委,不知何日才走马上任,但今晚这大门口的摆布却大异平日。把藏在后楼上的祖父时代的两个虎头牌取了出来,摆在大门两边,一边虎头牌上写着“守备府第”,另一边写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前边摆着两只很大的白纱灯笼,上边都有今天才写的一行朱红扁体宋字:“崇祯癸酉科武举参将衔陕西省商州守备宋”。另外还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家奴挂着腰刀,拿着水火棍,禁止小孩们在门口乱跑。 宋文富同他的兄弟文贵在一群爪牙的簇拥中出来了。后边推出来两个陌生男人,都被脱光上身,五花大绑,胸脯和脊背上带着一条条紫色伤痕。其中有一个就是附近人,姓刘,靠打猎为生,曾对着别人骂过宋文富兄弟是地方恶霸,还说别看宋家寨的大户们眼下兴旺,欺压小民,迟早会有人来攻破山寨,替黎民百姓出气。这些话早已传进宋文富和十几家大户耳朵里,都认为他暗通“流贼”,迟早会跟着“流贼”造反,成为一方祸害。今天趁他因替母亲抓药来到寨内,将他逮捕,诬他个替“流贼”暗探军情的罪名,也不行文书上报州县,就决定用他的脑袋祭旗。另一个被绑的人姓李,是个从外县来的逃荒的,硬说他要去投奔闯王做贼,酷打成招,私定死罪。姓刘的毫不惧怯,挺着胸,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姓李的吓得直哭,到现在还不断哀求饶命。他们被推到场子中间,喝令跪下。片刻之间,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两根旗杆下边。两根旗杆中间摆着一张方桌,上有用黄阡纸写的旗纛之神的牌位和四色供飨。宋文富兄弟在牌位前焚香叩头,颇为虔敬。只是为着不使寨外知道,不曾使用鼓乐。气氛虽不热闹,却很肃穆。祭毕旗,宋文富回到宅中,在供奉的关公像前焚香叩头,默祝神灵保佑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然后他匆匆披挂,率领人马出发。 王吉元早已准备停当,等候宋家寨的人马来到。他知道罗虎的孩儿兵就在附近埋伏,所以只派二十名弟兄守护射虎口的病员、粮草和辎重,其余的全部披挂站队,每人身藏白布一块。大家知道刘宗敏的紧病是假的,今夜将活捉宋文富兄弟,个个勇气百倍。过了不大一会儿,马二拴骑着一匹瘦马奔来了,告诉王吉元说宋寨主已经动身,叫他赶快准备迎接。王吉元随即上马,带着两名亲兵,走出射虎口外,立马恭候。 宋文富正要走出寨门,忽然一个手下人慌忙赶来,叫他停住,说抚台衙门的刘老爷来到寨中,请他稍候。说话之间,几盏纱灯引着一乘小轿来到。宋文富赶快上前迎接。刘老爷从轿中走出,拱拱手,随即拉宋文富走往路旁几步之外,小声说道: “抚台大人得足下密禀,知刘宗敏突患紧病,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认为是天亡逆贼。除派人往武关飞禀制台大人外,已传令黄昏前占领马兰峪之官军三更出发,四更到野人峪寨外,奋勇进攻;另外传令占领智亭山之官军连夜往清风垭进军,以为牵制,使李过不敢分兵回救老营。抚台大人口谕,一旦足下袭破闯贼老营,即请在高山头上点起一堆大火,使进攻野人峪的官军能够望见。抚台大人今夜也要亲至马兰峪,以便就近指挥。” 宋文富回答说:“小弟袭破贼巢之后,不但要谨遵抚台钧谕,放火为号,还要回师向东,从背后进攻野人峪,迎接官军进来。” 客人笑着说:“只要足下放把火,余贼军心一乱,野人峪就会不攻自破。”随即向左右一望,收了笑容,凑近宋文富的耳边小声说:“宋先生,今夜虽然胜利在握,但流贼多诈,仍望多加小心。王吉元是否可靠?” “十分可靠。” “会不会中了刘宗敏的计?” 宋文富哈哈一笑,说:“倘若是李自成或李过在贼的老营,小弟自然要加倍小心。如今我们的对手是刘宗敏,此人作战时慓悍异常,但从来没听说过他会用什么诡计。请阁下务必放心,勿用多疑。” “好,好,但愿刘宗敏只是个一勇之夫。弟今夜在宝寨秉烛坐候,翘盼捷音。” 宋文富把站在附近送人马“出征”的秀才族叔叫到面前,嘱托他陪刘老爷在他的客厅中吃酒闲谈,等候捷报。他的这位族叔也是一位乡绅,连忙答应,又悄悄地附耳叮嘱: “贤侄,你七弟尚在西安,一时赶不回来。你破了贼巢之后,务请在呈报有功人员的文书中将你七弟的名字也填进去。倘得朝廷优叙,也不负愚叔半生心愿。” 宋文富匆匆回答说:“你老人家放心,七弟的名字自然要填写进去。”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宋文富兄弟来到了射虎口外。他们共搜罗了一百多匹战马和走骡,编成一支骑兵,走在前边。后边跟的乡勇全是步兵,最后的二百名官军也是步兵,只有带队的千总和他的四名亲兵骑在马上。宋文富让官军走在最后是有私心的。这样,在袭破李自成的老营之后,官军就没法同乡勇争功,而重要俘虏、妇女、战马、甲仗,各种财物也都首先落入乡勇之手。官军的千总明白宋文富的用意,毫不争执,因为他也有一个想法。他同李自成的义军作过战,懂得他们的厉害。他认为自己的人马走在最后,万一中计,逃走比较容易;倘能真的袭破闯王老营,这功劳也有他一份,再在抚台左右花点银子,把功劳多说几句,提升为将军不难。他明白宋家寨是主,他是客,所以他但求不冒风险,压根儿不想同乡勇争功。 看见王吉元在马上欠身拱手相迎,宋文富略一拱手还礼,随即说道:“抚台知道你诚心归顺,十分嘉许。现值国家用人之际,只要你好生效力,步步高升不难。” 吉元回答说:“多蒙寨主栽培,今夜努力报答。” 宋文富说:“请以后不要再叫我寨主,我已经是商州守备了。闯贼老巢中有何动静?” 吉元说:“回守备大人的话,黄昏时我派一亲信头目前去老营探看,刚才回来,说刘宗敏仍是昏迷不醒,马三婆替他下神驱鬼,尚未见效。” “内应之事如何?” “众弟兄见大势已去,老营难保,多愿做我们内应。我已同守东门的小校说好:我军到时,先向寨门上放一响箭。要是看见寨门楼上挂起两盏灯笼,便只管大胆前进,他会开门相迎。凡是愿降的将士一律臂缠白布,以便识别。” “这样很好。事成之后,我要在抚台前竭力保荐,从优奖赏。” “多谢守备大人栽培。” 宋文富见王吉元态度恭顺,心中颇为高兴。他叫王吉元的骑兵在前带路,立刻向李自成的老营前进,并且传知全体兵勇,看见臂缠白布的人不许伤害。三更时分,人马来到了离老营三里开外的一个小山窝里,前队暂时停住,等待后边的步兵跟上。王吉元下了马,走到宋文富的马头前边,躬身说道: “禀守备大人,转过这个小山包就望见老营山寨。寨中有的人已经说过愿做内应,有的人尚不知情。只怕夜深人静,马蹄声传到寨中,反而不妙。” “你的意思是……” “依小的看来,为求机密,不妨把所有的马匹骡子都留在此处,留下少数弟兄看守。再说,山寨中地方小,房屋、帐篷和树木很多,万一厮杀起来,只利短兵步战,不利骑战,有马匹反而成了累赘。” 宋文富想了想,一边下马一边说:“你说的有道理,就把牲口留在这里最好。我留下二十名弟兄看守牲口,你也可以留下几名弟兄。” “是,大人,我也留下十名。” 留下牲口,全体步行,继续前进。不要多久,前队来到了校场附近,离寨门不过二里路程。这时下弦月已经从东南边山头上出现,淡淡的清辉照着苍茫的群山和东边寨墙。寨墙上不见灯火,寂静异常,只有打更的梆子声和守寨妇女的单调叫声:“小心劫寨,都莫瞌睡!”宋文富听一听,对他的兄弟说:“你听,果然闯贼的老营十分空虚,守寨的多是妇女。”兄弟二人更加胆大,催兵快步前进。又走片刻,宋文富叫马二拴去告诉王吉元,先派人到前边放一响箭。随即有一支响箭射出,直到寨门楼的前边落下。箭声刚落,便有两个白灯笼从寨门楼的前边并排儿高高悬挂起来,微微摆动,同时有几个人影从寨垛上露出,向下窥望。王吉元并不说话,抽出宝剑,直向寨门奔去。马二拴立功心切,跟着王吉元寸步不离,走到最前。等他们走近寨门,两扇包着铁叶子的榆木门正在打开,门洞中每边各站了十名弟兄,臂缠白布。马二拴向为首的小校问: “刘宗敏现在何处?” 小校回答:“还在老营睡着。” 王吉元率领弟兄们一进寨门,直向老营奔去,后边紧跟着宋文富兄弟和他们率领的大队乡勇。王吉元的弟兄们一边跑一边把白布取出,缠在臂上。马二拴连忙问道:“你们为什么也臂缠白布?”一语方了,忽然寨门上一声锣响,从寨墙上到寨里边,一片战鼓齐鸣,喊杀动地。只在刹那之间,马二拴的脑袋已经落地,同时王吉元的部队反身掩杀,大叫着:“捉活的!捉活的!”宋文富兄弟率领的乡勇只进来二百多人,一见中计,吓得心胆俱裂,队伍大乱,无心迎战,只知簇拥着两位主人夺路逃命,纷纷被义军杀死和活捉,竟不敢举手抵抗。 宋文富兄弟在众人簇拥中仓皇奔到寨门里边,忽然面前出现了几支火把和一面“刘”字大旗;有一高颧、短须、浓眉、巨眼、长方脸孔的大汉手握双刀,立在大旗前边。他的背后有几十条好汉,一个个臂缠白布,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倘若这一起人立即截杀,宋文富和他身边的乡勇一个也活不成。但是他们没有动手,只像墙壁似的堵住去路。宋文富一看,认出来那位在大旗前边的大汉正是刘宗敏,登时在心里说:“完了!”回头就跑。但是他一回头不但遇见王吉元的一起义军追来,同时从左右也出现了大群义军。这时从四面八方把宋文富兄弟包围得无路可走,一片声地叫着捉活的。乡勇们抛掉兵器,跪下哀求饶命。宋文贵吓得两腿瘫软,尿了一裤裆,随着乡勇跪下。宋文富仍想逃脱,向北冲去,几只手同时抓住他,夺掉他手中兵器,将他绑了起来。 当寨门上锣声响时,守在寨墙上的义军和百姓,男女老少一齐跃起,滚木礌石、鸟铳、火药包、弩箭、砖石,像一阵雨点似的向寨外落下。乡勇登时死伤很多,纷纷溃逃。有一小股靠近寨门,退不出去,便蹿进寨门洞中,被站在寨门洞里边的义军截住,一阵乱砍,全部死光。埋伏在小山窝密林中的义军,一闻锣声,呐喊杀出,同王吉元留下的十个弟兄将宋家寨的二十名乡勇杀光,夺了骡马,向老营东门杀来。那埋伏在路边的娘子军和射手,到处擂鼓呐喊,施放乱箭。有的地方,其实只有两三个人埋伏,吓破了胆的乡勇和官兵看见火把摇晃,听见鼓声和呐喊声,却疑心有千百义军杀出,往往把荒草和树木的黑影也当成了埋伏的义军。大家在很窄的山路上互相拥挤、践踏,因而有不少人坠崖摔死和摔伤。很多兵勇见通往校场那一面的山路修得较宽,没有火把,也没有鼓声和喊杀声,便争路向校场逃去。不防埋伏在校场两边的骑兵一声呐喊,突然冲出,又是砍杀,又是践踏。这一群兵勇一部分死伤,一部分逃散,余下的做了俘虏。 不过半个时辰,结束了这场战斗。检点俘虏,不见官军的那个千总。到底他是在混战中被杀死了还是逃走了,不得而知。刘宗敏巡视了一下战场,回到老营,把宋文富叫到面前,先打了他几下耳光,打得他鼻口流血,然后询问他丁启睿的作战计划,并且咬牙切齿地说:“你王八蛋只要敢说出一句瞎话,老子立刻叫人给你来个大开膛,取出你的心肝喂狗!”吓得宋文富叩头求饶,说出来丁启睿今夜亲到马兰峪,指挥官军在四更时候进攻野人峪,另一路官军由智亭山进攻清风垭,并与他约定,倘若他袭破闯王老营,就在高山头上放起一堆大火,然后从背后夹攻野人峪。刘宗敏又问道: “还有别的么?” “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一概不知。” 宗敏对左右一摆头:“把他押下去!” 寨中公鸡啼叫,大概已到四更。听听东方,隔着重叠山头,传来炮声、喊杀声和紧急的战鼓声。他命令从野人峪来的二百骑兵飞速回去,并说他自己马上就到;命王吉元率领手下骑兵立刻携带干粮出发,驰援清风垭,不许耽搁;又命任继荣坐镇老营,将俘获的官兵全部杀掉,免得消耗粮食,并赶快派人搜山。总管问道: “那些乡勇杀不杀?” “暂时都不杀,留待闯王回来处置。”提到闯王,宗敏问道:“石门谷和大峪谷都没有消息来么?” “很奇怪,一个人也没来,什么消息也没有。” 宗敏沉吟一下,想着既然无人回老营报信,闯王可能没有危险,不过事情定很棘手,所以留在那里。他对总管说: “你赶快派个人去向闯王报捷。带一面锣,进石门谷时,敲锣高声报捷,让人人都知道老营里打了个大大的胜仗。”他转向亲兵说:“叫慧英!” 慧英正打着火把在寨外的山坡上搜索逃敌,听见有人站在寨墙上大声呼唤,说总哨刘爷找她,不敢耽搁,赶快来到老营。宗敏问道: “你的娘子军有伤亡没有?” “娘子军没有伤亡。” “现在哪里?” “正在搜山,又捉到二十几个兵勇。” “你们不用搜山了。快点回营站队,赶到野人峪吃早饭。我在野人峪等着你们,不许迟误。” “遵令!” 刘宗敏踏着大步走出老营,说一声“把我的大旗带上!”随即同亲兵们跳上战马,向着东方奔去。 四更时候,官军曾经向野人峪的山寨猛攻几阵。但每次都因刘体纯手下的义军人人奋勇,凭险死守,矢石如雨,使官军无法得逞,白白地在寨外抛下许多尸体。等到天色微明,官军仍然望不见李闯王老营一带有火光冲起,就猜到宋文富八成中计。这时官军不但对进攻野人峪山寨失去信心,反而担心闯王的老营人马在收拾了宋文富之后会立即增援野人峪,开关杀出。丁启睿也看出来宋文富大概是凶多吉少,一面派人飞马去宋家寨询问消息,一面亲自从马兰峪前进到离野人峪二里地方,以观究竟,并鼓励士气,趁义军的援军未到,再向野人峪进行一次猛攻。他坐在一个小山头上,背后是一把红罗伞和一面帅旗,对野人峪的山寨望了一阵,悬出重赏务必破寨。随即一声令下,号角齐鸣,鼓声和呐喊声震天动地,大群官兵抬着几个云梯向山寨下边拥去。 刘宗敏在这次官军发起进攻前来到野人峪。不久,慧英率领的娘子军也跟着赶到。刘宗敏和慧英站在寨墙上望了望,看见了丁启睿的红罗伞和帅字旗,知道官军必然即将有一次进攻。刘体纯站在他的身边,指着丁启睿所在的小山头说: “总哨,让我带三百名骑兵去把他撵走好不好?” 宗敏回头来看了体纯一眼,说:“趁现在敌人没来,你的全部人马赶快下寨去休息,吃饭,不许耽搁!” 体纯问道:“那么守寨的事……?” “交给娘子军。有我在这里,错不了。” 寨墙上只剩下慧英和她的一百多名娘子军、刘宗敏和他的十几名亲兵了。他叫大家都蹲在寨垛内吃早饭,不许露头,不许擂鼓,不许呐喊。寨墙上登时变得十分寂静,在官军看起来好像是一座空寨,守寨的人们已经撤走,只留下一些旗帜在晨风中招展。官军呐喊着进攻到几十步以内时,仍不见寨上有任何动静,相信义军大概已经放弃了野人峪,一面破坏鹿角障碍,一面向寨上施放鸟枪、火铳和箭。娘子军都放下饭碗,准备从寨上跃起。刘宗敏做个手势,使她们赶快伏下身子。慧英弯着身子跑到他的面前,急急地说: “刘爷,敌人已经在拆除鹿角了!” “让狗日的替咱们拆除鹿角好啦。没有我的令,不许射箭!” 刘体纯听见敌人的鼓声和呐喊声已近寨边,立刻率领二百人要奔上寨来,忽见刘宗敏做个手势,他只好停留在礓子上,而大部分弟兄都拥挤在寨根。宗敏叫着他的小名说: “二虎,停在那里等候!没有我的令,不许上寨!” 官军因寨上没有抵御,顺利地拆了路上的障碍物,抬着云梯向寨门拥来。在几尺宽的山路上互相拥挤,都想争取首功。宗敏隔着箭眼,看得清楚,大声说:“快射!”娘子军和他的亲兵们登时向三十步以内拥挤前进的官军乱射,敌人纷纷中箭。慧英看见一个军官身穿铁甲,头戴铜盔,青铜护心镜闪闪发明,一手执刀,一手拿令旗在后边督战,亲手将后退的士兵斩了两个,看神气官职不小。她忽然从寨垛上露出头来,略一瞄准,一箭射去,正中这个人的喉咙,仰面倒地。左右人抢了他的尸首,反身就跑。众人跟着溃退,互相践踏,只有十来个人冲到寨墙下边,都被滚木礌石打死。刘宗敏左手摸着短须,右手拍着大腿,连声说好,哈哈大笑。体纯知道官军败退,请求出寨追杀。宗敏说: “不用,二虎,让狗日的再来一次。慧英,你们娘子军站起来擂鼓呐喊,叫狗日的见识见识。” 娘子军全从寨垛上露出身子,擂鼓呐喊,嘲笑官军。官军见寨墙上全是妇女,便都不再跑了。丁启睿知道这种情况,十分生气,对站立在左右的将领们责备说: “定是刘体纯率领人马回救老营,只留下妇女守寨。你们从四更攻到现在,损兵折将,竟为妇女所笑,太不像话!你们赶快再去,务必一鼓破开贼寨。倘再畏死不前,本抚院决不宽容。参将以上拜本严参,参将以下就地正法!” 官军重新进攻了。这次因一则丁启睿下了严令,二则都认为只有百十个妇女守寨,所以将士们特别踊跃。路上的鹿角已经破坏,这也使进攻的官军比过去几次都容易接近寨墙。不管寨墙上箭如雨下,官军像潮水般地踏着死伤的士兵前进,同时抬着三个云梯奔近寨墙。刘体纯知道十分危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宝剑向后一挥,大声叫道:“弟兄们赶快上寨!”他首先一跃上寨,弟兄们纷纷跟着上来。刘宗敏把一个两百多斤重的树榾栋双手举起,扔出寨垛,顺寨墙滚了下去,回头来对体纯喝道: “快下去,全体将士上马站队,听我的命令杀出寨去!” 刘体纯立即跑下寨,下令全体上马,在寨门内站队候令。有四个弟兄紧靠寨门站着,只等一声令下,他们就抽掉腰杠,移开顶石,把寨门打开。 尽管官军死伤枕藉,有两个云梯都被滚木砸坏,但第三个云梯还是靠上寨墙。有一个军校非常矫捷,像猴子似的爬着云梯上来,左手已经攀着寨垛,右手用剑砍伤一个妇女,正要跃上寨墙,慧英眼疾手快,横砍一剑,将他砍落寨下,但是她自己也因用力过猛,又绊住受伤妇女,踉跄跌倒。随即有一个军校,头戴铜盔,口中噙着大刀,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攀援,飞速上来。慧英从地上跃起,猛刺一剑。军校用盾牌一挡,一面骑上寨垛,一面取大刀在手。刘宗敏一个箭步跳到,举刀猛砍,同时说一声“去你妈的”!把这个军校头盔和盾牌全砍坏,从头顶劈到下巴,翻身落下,将云梯上另外两个跟着上来的士兵也砸了下去。跟着,宗敏的亲兵们连扔两个滚木,将云梯砸倒,并将云梯旁边的一群士兵砸得不死即伤。 丁启睿进到离山寨一里远的地方督战,看到三个云梯都毁,死伤众多,只好鸣锣收兵。攻寨的官军都退到百步之外,同娘子军互相对骂。 一个骑马的人到了丁启睿的面前,不知说些什么,只见丁启睿甩甩双手,在一个大石边来回走动。宗敏猜想,这个人准定是把宋文富中计的消息禀报他了。这时,三四里外的山坡小路上又出现了许多旗帜和人马影子,大约有两千官军向这里增援。刘体纯听说官军增援,也来到寨上观看。刘宗敏说道: “慧英,你留这里守寨,不可大意。二虎,咱们马上出寨,把官军撵回商州。” 体纯说:“总哨,刚才杀出去正是时候,现在官军增援的人马已到,怕不行吧?” “胡说,现在杀出去正是时候,快跟我下寨上马!” 体纯拦住宗敏说:“总哨,你大病之后,万万不可出战,让我自己杀退官军好啦。” 宗敏并不说话,把体纯向旁一推,走下寨墙,跳上白马,大声说: “快开寨门,大旗走在前边!” 刘体纯抓住他的马缰恳求说:“总哨,你出战也可以,只是请你不要骑这匹白马,不要打你的大旗,也换掉你的衣服!” 宗敏厉声问:“为什么?” 体纯慌忙说:“自古主将临阵,以不使敌人识出为宜。我们如今出战的不足五百人,而官军有几千人,另外尚有乡勇数千,万一敌人认出你来……” “你说的算狗屁。正因为今日敌我人数悬殊,我才故意叫人们知道我刘宗敏亲自出战。休啰嗦,火速出寨!”见刘体纯还想劝他,他一脚蹬开体纯,大声命令:“开寨门!擂鼓!” 正在野人峪寨外休息的官军,完全没想到刘宗敏会在野人峪,突然看见他率领着人马杀出,拔脚就跑。丁启睿平日震于刘宗敏的声威,此时慌了手脚,赶快上马,由一群亲兵亲将保护着逃走,在山路上冲倒了不少士兵。新到的援兵因前边溃退,立脚不住,回头就走。从东乡和城郊来的几千乡勇,原是乌合之众,一见官军溃退,登时如鸟惊兽骇,只知夺路逃命,别的一切不顾,把一部分尚能勉强保持队形的官军也冲乱了。那些躲藏在密林、深草、山沟和石洞中的逃难百姓,有的妻女被奸,有的房屋被焚,有的被抢劫一空,有的家人或亲朋被杀,这时看见刘宗敏率义军追杀官军,到处呐喊而起,争杀官军和乡勇报仇雪恨。那些不能杀敌的妇女和儿童也到处挺身站起,替百姓和义军呐喊助威。往往几个妇女和儿童站在山坡上喊叫几声,会使落荒而逃的成群官军和乡勇扔下兵器,回头就跑。人们纵然平日没有见过刘宗敏,只要望见他的大旗,听说那一匹奔在前边的雪白战马上骑的大汉就是他,连平日胆小的人也都胆壮起来。山山谷谷,到处是胜利的欢呼和呐喊声、吼声,震天动地。 刘宗敏一直把官军追过马兰峪,正在继续追杀,有一名小校奉任继荣之命从老营飞马赶来,向他禀报: “禀总哨,官军的那个千总和十几名兵丁都在射虎口给罗虎的孩儿兵捉到,已由小来亨押送老营。张鼐小将爷率领几百骑兵于五更时从老营寨东门外经过,未曾进寨停留,向清风垭疾驰而去。” “什么!小鼐子……” “他率领几百骑兵向清风垭疾驰而去。” 刘宗敏原计划杀败了这路官军之后,自己立即奔往清风垭,夺回智亭山,解救白羊店之危。现在听说张鼐率领几百骑兵向清风垭疾驰而去,想着必是闯王已经顺利地平定了杆子叛乱,派张鼐去会同清风垭的人马进攻南路官军。他放了心,同时也松了劲。又向前追杀一里多远,他觉得浑身酸困,头晕目眩,心口狂跳,很难再支持下去。他告诉刘体纯,再追杀一段路赶快收兵,守住马兰峪,休兵待命,于是他自己率领亲兵回老营而去。路过野人峪,休息一阵,喝点面汤,心才不跳,头晕得也稍轻一点,重新上马。回到老营,他对总管说: “派人去告诉补之和小鼐子,赶走智亭山的官军之后,立刻把郝摇旗这个该死的家伙抓来见我!” 说毕,他倒在床上,没过片刻,呼呼入睡。 第十三章 对商洛山中的农民军来说,野人峪和马兰峪是它的东战场,而宋家寨方面是东战场的一翼。如今既然刘宗敏已经彻底消除了宋家寨的威胁,又以几百人的男女义军击败了从商州向西进犯的数千官军和乡勇,从而打破了郑崇俭和丁启睿的几路围攻扫荡商洛山的苦心筹划,大家的关心就转向南战场了。 李过昨天坐篼子来到清风垭,已经是中午时分。他问了问智亭山一带消息,知道那里情况依然混乱,似乎郝摇旗既未阵亡,也未被俘,仍在智亭山的附近同敌人厮杀。从智亭山到龙驹寨附近原有几个险要去处,共有几百义军驻守。现在听说这几个地方还有一个不曾被人攻破,其余的都失陷了;失陷以后,守军是否全部被杀或被俘,尚不知道。另外值得重视的是,清风垭以外已经发现了官军的斥候小队,看情形分明是想探清虚实,大举向北来犯。李过在清风垭吃了午饭,并不坐镇清风垭,等待官军来攻,而是把黑虎星的人留下一半防守山寨,把其余的一半和老营亲兵全都带上离开清风垭,向智亭山方向进发。当时大家都认为官军人多势盛,义军在清风垭只可凭险死守,不可贸然前进,但这个意见都不敢对李过说出。路上遇到官军的两股斥候队,都是远远望见义军就自动退走,并不抵抗。李过很想捉到一个敌人,问清楚智亭山的实际情况和官军人数,却总是不能捉到。进到离智亭山十里地方,遇到一个荒凉的小寨,李过叫部队停下休息,一面布置防御,一面准备埋锅造饭,在此过夜。另外派出小股游骑向智亭山方面侦察。这个破烂的小寨中原住有十几户人家,近来因害怕打仗,都逃光了;农民军因此地并不险要,且兵力不够分配,所以不曾派人驻守。现在大家都担心此地离清风垭远,过于逼近敌人,孤军深入,不宜宿营。李过分明看出来几个头领的疑惧心情,也不解释他选择此地扎营的用意,躺在门板上呼呼入睡。 不过一顿饭时候,果然有一千多官军擂鼓呐喊而来。众头领见官军比义军多几倍,士气甚盛,不免心虚,赶快把李过叫醒,向他禀明,并问他是死守还是退避。李过略微睁开眼皮,含着睡意回答说:“让他们随便呐喊胡闹,不要管他们。敌人不到百步以内,不许叫醒我。”说毕,转个身,又呼呼入睡。官军相离一百步时,全体农民军已经准备同官军决死一战,小部分倚着颓圮的石头寨墙,拉满弓,准备射箭,大部分藏在寨门里边,准备突然打开寨门杀出。一个亲兵把李过叫醒,告他说敌人已经冲到寨边。李过从门板上坐起来,隔着箭眼一看,下令说: “沉着气,不要慌张。快挑出五十名会使长枪的弟兄准备好,等候命令;其余的全拿弓箭,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乱射。” 官军已经进入百步以内,箭如飞蝗般地越过寨墙,射得树叶和树枝纷纷落下。敌人见寨中毫无动静,生怕中了埋伏,有片刻迟疑不前,只是擂鼓、呐喊、射箭。左右头领们急不可耐,频顾李过,希望他赶快下令向敌人还射,打开门杀出。但李过出人意外的冷静,对大家轻轻摇手。敌人又继续前进,转眼间离寨墙只剩五十步了。李过又一次向将士们做个手势,同时说道:“沉着气,不许动!”将士们紧张地屏息无声,隔着箭眼和门缝注视着敌人蜂拥来近,进到三十步内,又进二十步内,正在拉开临时布置的障碍物。有一个头领焦急地问李过是否动手,却见他又轻轻地把手一摇。等敌人拉开了堆在路上的大树枝子还没有来得及向寨墙上猛扑,李过猛地站起,同时把右手一挥,大声命令: “射!” 刹那之间,官军有很多人在箭雨中纷纷倒地,有的回身逃命,队伍混乱。李过又大声命令: “停射!长枪杀出!擂鼓!” 五十名长枪手突然杀出,使正在混乱中的敌人措手不及,登时被戳死一堆,在后边的一哄溃逃。官军将领想用力制止士兵溃退,但不可能,连他自己也被崩溃的人流推拥着向后奔跑。官军愈不能组织抵抗,愈容易被义军的长枪戳死戳伤;愈死伤惨重,愈要夺路逃命;势如山崩,互相践踏,有不少人被挤落悬崖,一片呼叫,到处抛下兵器,谁也不敢回头看看到底有多少义军在背后追赶。李过又派出三十名骑兵随在长枪队背后,遇机会就将官军射死一批。大约追赶有三四里,李过叫鸣锣收兵。随即骑兵掩护步兵,缓缓退回。沿途有许多受伤未死的官兵,不是被补了一枪,便是被补了一刀,只留下三名俘虏带回。 李过审问了三个俘虏,知道高夫人已经率领一支人马到了智亭山东南十里左右,前队在莲花峰山下扎寨。官军向高夫人进攻两次,都未得手。郝摇旗虽已挂彩,却仍旧率领残部忽东忽西,咬住敌人不放,敌人也把他没有办法。李过本来非常气郝摇旗,听了俘虏的口供,气稍微消了一点。他自己率领一支孤军深入此地,主要用意是牵制敌人,使他们不敢从背后进攻白羊店,其次是想拒敌人于清风垭的大门之外。他明白高夫人的用兵不但是想牵制官军不能进犯清风垭,威胁老营,也是想使敌人不能从背后进攻白羊店。这种用意,同他是不谋而合。现在他很想和高夫人沟通声气,但是崇山峻岭,深谷险峰,附近又无人烟,找不到一个老百姓做向导,想派人绕过智亭山通消息非常困难。时已黄昏,今晚暂时不作此想了。 他派出几个人骑马往北去,沿路每隔一二里处点几堆火,使智亭山的敌人站在高山一望,好像有很多义军前来增援,沿路埋锅做饭。为着怕俘虏夜间逃跑,泄露虚实,他吩咐将他们杀死,抛尸谷中。吃过晚饭,他知道大家很担心官军今晚会来报复,把大小头领叫到面前,对他们说: “用兵好比用钱,钱多有钱多的用法,钱少有钱少的用法。咱们如今必须以少胜众,一个人顶十个人用。黄昏前官军来了一千多人,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只派五十名长枪手杀出寨去?” 人们起初互相观望,后来有人回答说:“你看准了官军虽多,不是咱们的敌手。” 李过笑一笑,说:“这里头有个道理。寨前边这条大路最宽处只能并骑行走,步兵并排儿只能走三四个人,一般窄处只能走两个人。不遇开阔地方或丘陵地带,兵多也无用处。敌人虽有一千多人,实际能够同咱们交上手的只有走在最前边的几个人,顶多几十个人。只要能把前边的少数敌人杀败,后边的大队人马就可以不战自溃。我不叫长枪手过早杀出,是不想让咱们的弟兄中箭伤亡,也不想使敌人看清楚咱们的人数。等他们来到二十步内,替咱们拉开树枝,突然乱箭射出,长枪手跟着杀出,敌人箭不能放,枪不及举,已经倒下一片,一定会乱了阵,仓皇溃奔。” 黑虎星手下的一个大头目不觉赞叹说:“你李将爷不愧是闯王的嫡亲侄儿!” 李过接着说:“我开始起义的头几年,只知道猛冲猛打,所以别人给我起一个绰号叫一只虎。后来吃了不少亏,打仗也学乖了,知道用计。这点本领,拿钱是买不来的,是拿无数鲜血买来的。” 人们笑着说:“所以跟着你准打胜仗,不怕人少。” 李过见大家明白用计就能够以少胜众,不再担心孤军深入,趁机把三百名将士分作三班,一班守寨,两班去轮流扰乱敌人并互相接应。他又对大家说: “去吧,弟兄们。你们越是大胆去扰乱敌人,他们越是摸不透咱们虚实,不敢前来劫营,也不能安生睡觉。先使龟孙们惊惊慌慌,疲惫不堪,明天咱们同夫人通了声气,两面夹攻,就会把他们赶跑。去吧,胆子放大,随机应变,多用几个心眼儿!” 这一夜,高夫人也采取同样办法,派出小股人马轮流袭扰敌营。郝摇旗更是亲自带着手下人摸到一处敌人驻扎的树林中,杀死了十来个正在酣睡的敌人,等敌人包围上来时,他却从密林中退走了。直到天明,智亭山一带不断有喊杀声、战鼓声,也不断有火光出现,闹得官军和乡勇彻夜惊慌不安,不能休息。 太阳出来以后,李过命令全部人马休息,只派出少数人侦察敌人动静,又派一个弟兄回老营,询问老营和闯王情形并报告智亭山一带战况。他继续派人寻找一个能够做向导的老百姓,以便派人绕过智亭山去见高夫人。约摸巳时左右,这个人方才找到,带着他的一名老营亲兵出发。而这时,他得到消息,说在通往龙驹寨路上惟一坚守着的关口因义军死亡殆尽,在早晨被官军攻破。如今官军从智亭山到龙驹寨可以任意来往,不需要再走那一条十分艰险的荒僻小路。李过正在皱着眉头,忽然从清风垭飞马来报,说张鼐奉闯王之命率领四五百骑兵从石门谷回来,已从清风垭奔往商洛镇去。又说已探得老营在四更时候将宋文富率领的一千多乡勇和官军全部消灭,总哨刘爷在天明以前就赶往野人峪去了。昨天刘宗敏装病的事,因为老营总管严令不许将消息传出,所以李过竟毫无所知。但是他既担心闯王去石门谷的风险,也担心老营空虚,万一有失。从昨天迄今,他在表面上十分冷静,实际上却常常心神不宁。现在听了报告,他忽地坐起,好像胸有成竹,对左右说: “咱们已经胜利啦。立刻拔营前进,到智亭山五里以内的地方扎营!” 刚刚拔营前进,忽然从智亭山方面隐约地传来一阵战鼓声和喊杀声,夹着断续的炮火声。凡是较有经验的人都能够听出来,这是在进行大战,与夜间的战鼓声和喊杀声大不相同。李过在担架上翘起头来听一听,重新发出命令: “传!加速前进,同高夫人在智亭山下会师!” 却说郑崇俭在昨天黎明督率大军向北进犯的时候,刘芳亮在白羊店以南二十里的地方迎战,高夫人在白羊店寨中坐镇。到了早饭后,差不多同时,她得到了智亭山失守和刘芳亮受了重伤的坏消息;紧跟着,马世耀的一个亲兵飞马来报,说马世耀率领的一千多庄稼汉同官军在智亭山南边打了一仗,没有救出郝摇旗,反而损失了二三百人,请高夫人赶快派兵增援,以便将敌人赶走。马世耀还叫派来的亲兵悄悄告诉高夫人:石门谷的杆子已经哗变,李友正在被围攻,闯王派去的中军吴汝义左右被杀,他本人也被扣押,性命难保。不幸的消息一时间纷至沓来,高桂英纵然平日遇事镇静,也禁不住脸色一变,出了一身热汗,感到这局面难以应付。特别是在智亭山和石门谷的消息太可怕了。这两处情况突然变得如此之坏,差不多使义军固守商洛山的部署全盘打乱,首尾不能相救。她明白,从白羊店到智亭山一向不曾设防,也没有一支义军驻扎。如今侥幸有马世耀率领的一起义勇营在智亭山附近堵挡官军,如不赶快想办法,一旦官军在智亭山站稳脚步,集中力量将马世耀杀败,官军一定会从背后进攻白羊店。还有,石门谷的杆子已经哗变,说不定会勾通官军。自成仍然在老营坐镇么?万一自成离开老营,智亭山的官军分一支往北去攻陷清风垭,老营岂不万分危险?这一切想法全是刹那之间在她脑海中打个回旋。她一面想主意一面走近玉花骢,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来鞭子和缰绳,打算上马。但是,刘芳亮受了重伤,郑崇俭正在凶猛进犯,她应先去救哪一头呢? 经过片刻迟疑,她吩咐一位小将立刻率领二百骑兵驰援马世耀,并命令马世耀凭险死守,等待她下午亲自前去。她又派王老道找一向导,设法绕过智亭山去老营向闯王禀报军情,然后同男女亲兵上马,率领五百援军出白羊店往南奔去。 刘芳亮率领一千五百将士在白羊店以南二十里的地方设下埋伏,迎击官军。官军虽然前队中伏,损失很大,但后边的部队源源赶到,向农民军猛烈进攻。刘芳亮正在督战,打算狠狠给官军严重杀伤,再按照预定计策缓缓后退。不料几个官军躲在几棵松树后向他连放火铳,登时打死了他的战马,并使他身受重伤。他的左右亲兵拼命杀退敌人,把他抢回。官军见义军没有主将,趁机猛攻,杀败义军,一气追赶五里。沿途义军死伤枕藉,有许多被官军俘去。幸有一支义军及时赶到,出乎官军不意,从树林中冲杀出来,杀退了前边的官军,夺回来大部分被俘的义军,也活捉了不少官军。官军经此挫折,差不多将近一个时辰不敢再贸然前进。等他们探清楚义军的人数不多,并无别的埋伏,才敢继续追赶。这时义军已经退到离白羊店十多里的险要地方,严阵以待。 这地方是保卫白羊店的头道门户,义军在这里筑有寨栅,居高临下,可以用滚木礌石阻击敌人。这里惟一的弱点是有一边的山势不够险峻,敌人可以分出一部分兵力攀援草木,绕攻侧翼。来到这里以后,刘芳亮已经从昏迷中醒来,炮火打伤了他的肋部和腿部,特别是一条大腿血肉模糊。到了这里,亲兵们虽然替他敷了金创急救神效散,又侍候他用温开水服下去七颗止血解毒镇痛丸,血不再流了,但疼痛并未止住。他竭力不呼痛,甚至也不**,可是人们见他呼吸短促,又见他蜡黄的脸上不断地冒出来豆大的汗珠,便知道他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白羊店有尚神仙的一个姓丁的徒弟,军中都称他丁先儿。大家要赶快把他抬回白羊店医治,免得耽误久了会无法救活。听见大家在小声商议,他深怕自己一离开,这头道门户就会跟着失守,于是慢慢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 “我就躺在这里,不要抬我走。快去禀报高夫人,把医生接到这里。”闭起眼睛停了片刻,他听见远远而来的战鼓声和号角声,知道官军又要进攻,重新睁开眼睛,看看环立身边的大小头目,说道:“赶快派五十名射手埋伏在右边山坡上。你们都离开我,准备迎敌!”说毕,一阵剧痛,使他又昏迷过去。 高夫人率领援兵来到时,官军的第一次进攻已被打退。医生先她一刻骑马赶到,看见刘芳亮失血过多,生命垂危,赶快煎了半碗独参汤加苏木、红花,给他灌了下去,以挽回他的生命,同时将他的创伤重新洗净,敷以止血的如意金刀散,然后将伤处用白布重新紧紧包扎。但是刘芳亮受伤太重,灌下独参汤以后虽有转机,仍然昏昏迷迷,情况十分不妙。高夫人站在他的身边看了看,叫了两声:“明远!明远!”刘芳亮没有做声,好像在梦中似的喃喃说:“守住这道门户,莫退,莫退。……”只见他的嘴唇还在动,似乎在继续叮咛什么话,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高夫人把医生叫到附近一棵枫树下边,小声问道: “你看,明远还有救么?” 年轻的医生回答说:“不瞒夫人说,要是我师傅不及时赶来,凭我这个本领,看来是凶多吉少。” 高夫人心头一凉,鼻子一酸,半天说不出话来。年轻的医生又说: “夫人,我说出一句实话,请你不要见怪。明远将军的肋巴被打伤一大片,露着肋骨,半条大腿的肉都给打烂了,打飞了。伤太重,流血太多,如今除非神仙才能救活他的命。纵然我师傅及时赶来,未必能起死回生。何况,何况智亭山给官军占去,我师傅如何能及时赶来?我看,不如把明远将军赶快抬回白羊店,一面设法医治,一面替他准备后事。” “你看他能够支持到什么时候?” “要是照料得好,不再流血,伤口不化脓,顶多可以支持三天。要是不然的话,连三天也支持不到。” “好,我马上派人送他回白羊店。丁先儿,三天以内他死了我惟你是问,三天以后他死了与你无干。” 想着刘芳亮十几岁就跟随闯王起义,高夫人禁不住簌簌地滚落热泪。她正要命人将芳亮送走,忽然官军又开始呐喊进攻。她立刻擦去眼泪,走上寨墙,隔着墙垛向外张望,见敌人正在蜂拥呐喊而来,不过只有五六百人,分明仍然是想要试探虚实。她命令将士们不要擂鼓,不要呐喊,等待敌人来近。当敌人爬上半坡,离寨墙二十步左右时,高夫人一声令下,登时弓、弩乱射,滚木、礌石齐下,战鼓声和呐喊声震天动地。官军死伤甚众,仓皇后退。高夫人又一声令下,大约二百名精壮的汉子开门冲出,把官军追杀了一里多路,鸣锣收兵。刘芳亮被战鼓声和喊杀声惊醒,睁开眼睛问道: “杀退了么?杀退了么?” 高夫人已经回到他的跟前,回答说:“把官军杀得大败,暂时不敢再来进犯了。明远,咱们安心回白羊店吧,这里没有事了。” 刘芳亮到这时才真正清醒,定睛向高夫人看看,伤口又疼痛得使他忍受不住。他没有**,只是皱着眉头,鬓角上滚下汗珠。沉默片刻,他轻轻地叹口气说: “嫂子,我挂彩太早啦,便宜了郑崇俭。” 高夫人立刻命人们将芳亮送走,随即挑五百精兵留下,其余的大队人马全回白羊店。她对留下的小将李弥昌说: “据我看,白天官军不一定进犯,说不定夜间会来。这右边的山坡要多加小心。倘若今晚官军不来,明早必然大股来犯,说不定郑崇俭会亲自督战。你能守就守,不能守就赶快退到第二个关口。那里地势险要,另有人马接应,千万不能再退。” “请夫人放心,就是这头道关口我也不想扔给官军。” “好,你斟酌办。倘能以少胜众,在这里能坚守两天,就算你立了大功。” 高夫人回到白羊店,没有多停,率领五百骑兵奔往智亭山南边的莲花峰下,到了马世耀扼守的险要地方。从智亭山通往白羊店的大小路都被马世耀用树木塞断,派人把守。官军正忙于打通往龙驹寨的路,又因郝摇旗出没无定,使他们暂时不能全力向世耀进攻。她向马世耀问明了郝摇旗和官军情况,就派出几股义军向官军和乡勇袭击,但并不与敌人硬拼。经过几次骑兵和步兵的袭击,她看出了敌人的破绽是官兵与乡勇各不相顾,不同团练的乡勇遇紧急时也互相观望,常不能同心协力,所以官兵和乡勇虽有数千之众,并不可怕。她决计先使官军不敢向北去进犯清风垭,逼近老营,然后想办法把敌人杀败,夺回智亭山。她明白,夺回智亭山,事不宜迟。但是官军人多,倘得闯王派人前来,南北夹攻,方有十分把握。她不知道石门谷的杆子哗变之后闯王如何应付,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从目前情况看,她断定闯王未必能分兵前来。想来想去,如今只有从她这边赶快向敌进攻,夺回智亭山,方可挽救当前的危急局面,也才能及时请尚炯来救活刘芳亮。然而环顾左右,她手下的人马不多,而大将没有一个,小将中也只有马世耀一个较为得力,这使她不禁暗暗心酸。 已经黄昏了。她知道从清风垭有一支义军出来,在北边什么地方同智亭山的官军交仗,得了小胜,这使她心中一喜。这是谁带兵前来?尽管她明白来的人马绝不会多,但这股人马却给她夺回智亭山很大帮助。在淡淡的暮霭中她立马营门外不远的小山头上,对敌阵瞭望很久,特别是想从那些散布在许多地方的野灶炊烟判断出敌人的宿营情况。正在观望,刘芳亮的亲兵头目来到面前,翻身下马,神色凄楚,向她说道: “大夫派我来启禀夫人:刘将爷的情形不好,怕支持不了三天。有一种药老营还有一点,请夫人想办法派人取来。” 高夫人转望马世耀:“如今有办法派人去老营取药么?” “不行,夫人。上午敌人初到,情况混乱,所以王老道由一名向导带路,绕道过去,听说路上也遇到少数敌人,几乎冲不过去。如今敌人把大小路径都截断,冲不过去了。” 高夫人想了一下,用十分坚定的口气对来人说道:“你回去告诉大夫:请他悉心救治,倘若不能保你们将爷支持三天,至少得保他支持到后天早晨!他是外科医生,倘若这一点办不到,小心我剁掉他的双手!” 刘芳亮的亲兵头目含着眼泪,上马走了。高夫人继续瞭望敌营,不时用鞭子指点着询问马世耀。等到暮霭沉沉,看不清路径时,她才策马回营,对马世耀说: “赶快传令吃饭,吃罢饭,将校们和义勇首领齐来听令!” 高夫人并没有把目前商洛山中的危险局势向大家隐瞒。她知道大家对石门谷杆子的哗变和宋家寨的勾通官军都已经有所风闻,心中惊慌,窃窃私议,所以索性对大家谈个明白,然后说出来占领智亭山的官军和乡勇的一些弱点,杀败敌人不难。她说,只要杀败敌人,夺回智亭山,白羊店和清风垭的义军就可以抽出人马去保护老营,闯王也不难腾出手去平定杆子哗变。她又说,倘若智亭山在明天夺不回来,一旦敌人站稳脚步,又从龙驹寨调到援军,再想夺回来就较困难。智亭山夺不回来,白羊店同老营首尾不能相救,商洛山就会全部失陷,义军会被分割包围在几下里,被杀得七零八落,而老百姓也跟着遭受浩劫,处处家破人亡。她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觉得只有在智亭山下同敌人决一死战,杀败敌人,才能够使局势转危为安,才能避免商洛山遭到血洗。 这天晚上,高夫人叫人写了几封简单的书信,射入乡勇驻扎的几个营盘。信中说明义军的宗旨是剿兵安民,只剿官军,不愿与乡勇为敌,劝乡勇安心睡觉,明日回家,两不相犯;倘若乡勇敢助官军为虐,向义军寻衅,休怪义军不再留情。到了二更以后,她派出去几小股人马轮番向官军袭扰,同李过和郝摇旗的活动不谋而合,闹得官军彻夜戒备,不断迎战,不断搜山,不得休息。有两次,高夫人派出的小股部队从乡勇的营盘附近通过,乡勇一则害怕中伏,二则知道义军并非来进攻乡勇,佯装毫无觉察。一直到天色微明,高夫人才命令担任夜袭的义军回营休息。 夜间,官军打通了由智亭山通往龙驹寨的大道,所以从天亮起就有军粮源源不断地从龙驹寨向西运送,并有几百名从河南调来的客军增援。高夫人明白,通往龙驹寨大道上最后一座关口的失陷,给官军增加了许多便利,使义军夺回智亭山增加了困难,但是她的决心不变。这时在她手下的有两次从白羊店抽调来的精锐义军共七百人,另外就是马世耀和牛万才率领的义勇百姓,经过昨天一场厮杀,如今剩下的不足八百人。孙老幺已经阵亡,牛万才负了轻伤。刚才得到禀报,郑崇俭已经在拂晓时亲自督率大队人马向白羊店的第一门户猛攻,战况十分激烈。是否可以为争夺智亭山过多地调动白羊店守军的兵力呢?一步棋走错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失算。她在一棵大松树下踌躇难决,把细草和落地的干松针踏得沙沙响。在焦灼中她仰视蓝天,万里无云,惟见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 “张材,什么时候了?”她向亲兵头目问。 “如今天明得早,大约刚交辰时不久。” “世耀,今天我身边只有你是得力战将,这里的全部人马和义勇百姓交你指挥。立刻让大家饱餐一顿,悄悄站队,准备厮杀。我现在亲去白羊店看一看,马上返回。等我回来,立即出战。倘若在我回来前官军进攻,你只可坚守营栅,派出小队人马与敌人周旋。”说毕,她走近玉花骢,腾身跃上。看见亲兵们纷纷上马,她又说:“张材,你只带四名亲兵随我一道。慧梅,你同男女亲兵留下,对将士们只说我出去察看战场,马上就回。” 马世耀说:“夫人,你一夜未眠,还没有吃一点东西。” “别管我,等杀败了敌人吃饭不迟!” 从扎营地方到白羊店有十几里路,虽系山路,但几个月来经过义军整治,可以并骑奔驰。高夫人只恨不能一步赶到,连连加鞭。玉花骢仿佛深知主人的焦急心情,四蹄腾空飞驰。这时红日渐高,从山腰中蒸腾起团团白云,有的冉冉上升,有的被晨风吹送着缓缓流动。玉花骢和后边紧紧相随的五匹骏马有时冲入白云,完全消失踪影,但闻空山中蹄声很急,有时马还在云雾中,但马头和马上的人影已经不很分明地出现,突然鞭梢一挥,只见一点红缨在阳光下一闪而落。到了白羊店,高夫人问明了战况,知道官军第一次进攻已被杀退,在第一道关口前遗弃了许多尸首。此刻双方都在吃早饭,大概不久就重新厮杀。她根据今晨的战况,把最坏的变化都想了想,然后把辛思忠叫到面前,命令他代替刘芳亮指挥白羊店的全部人马,对他说道: “贤弟,我把这副重担暂且交给你,不许有一点差池!看来李弥昌还能够坚守一阵。万一不行,就退守第二道关口,你自己前去增援,好让他的人马休息。现在快挑选五百精兵给我。传知全体将士,不用担心,我现在去夺回智亭山,下午就率领人马赶回。”辛思忠立刻点齐五百精锐骑兵,交给高夫人。当送高夫人上马时,他悄悄说道: “夫人,如今白羊店也很空虚,你下午务必回来!” 高夫人挥鞭使五百骑兵出发,然后对他说:“我下午一定赶回!” 回到莲花峰下的扎营地方,已交巳时。高夫人让新来的人马稍作休息,将一部分骑兵改作步兵,立刻下令打开栅门,步骑同时杀出,而以长枪步兵为主,骑兵分在两翼,留下一部分骑兵暂时不动。这里有大片浅山丘陵,骑兵也能够发挥威力。他们撇开乡勇营盘,向官军的营盘呐喊前进。官军也早有准备,由主将亲自督战,列阵相迎,在一座小山脚下展开激战。官军依仗人多,又有火器,开始时向义军反扑,非常凶猛。后来因李过和郝摇旗也向官军进攻,使官军不得不分兵应付,对高夫人这方面改取守势,却督促乡勇抄袭义军营栅。不防义军预伏的一支骑兵冲出,乡勇乌合之众被杀得大败逃回。这支骑兵将乡勇赶杀一阵,就加入对官军的猛攻。 高夫人骑在马上督战,在杀声震天和矢石如雨中和将士们一同前进。由商洛山中穷苦百姓组成的义勇队,一为保家,二为平日恨透官府、官军、土豪大户和土豪大户手下的乡勇,一天来杀得十分卖力。现在见高夫人亲自督战,越发奋勇向前,勇猛异常。他们中间有不少是好的猎手,惯会使叉射箭,近则叉挑,远则箭穿,又惯于走山路,在战场上大逞威风。官军主将原来只把李自成的义军看作劲敌,这时才明白了这些老百姓难以对付。义军借着义勇百姓的坚强支援,骑兵首先从左右冲破敌阵,经过短促混战,把敌人赶过一个山坡,逃进营盘,凭着寨栅对抗。别处官军见主将的营盘被攻,从两翼前来增援。进攻的义军步兵和百姓使用枪、叉、锄、刀、白木大棍,骑兵使用刀、剑,没有火器,都不适宜攻寨。官军在寨栅内有不少火器,连放铳炮,火光闪闪,硝烟滚滚。攻寨的步兵和百姓前排纷纷倒下,被迫后退。官军趁机杀出,同时两路增援的官军赶到,双方重新展开混战。高夫人看见百姓们虽然十分勇敢,但是没有经验,生怕影响全局,所以她不顾危险,冲到前边督战。一个敌将率领二十几个人突然冲到她的面前,举刀就砍。慧梅眼疾手快,未等刀落下来,一剑将敌将刺倒。几乎同时,三支长枪从不同方面向她刺来。她用剑格开了迎面刺来的长枪,同时,在马上将身子一闪,从右边来的一支枪刺了个空,从左边来的一支枪刺伤了她的左臂。她转身一剑将左边这个拿长枪的官兵杀死。慧珠差不多在同一瞬间,也杀死了一个扑近高夫人身边的敌兵。其余的官军被别的男女亲兵杀得不死即伤,只有少数逃散。马世耀知道敌人已经认出高夫人,策马奔来,对她说: “这里太危险,你赶快后退!” 高夫人回答说:“今天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后退一步就完。世耀,这儿地势较平,你赶快率领骑兵向敌人猛冲!” “是,夫人。你小心。我去了。” 高夫人又对慧梅说:“慧梅,你挂彩了,下去!” 慧梅策马奔出战场。片刻之后,她已经撕破衣服将左臂缠好,重新挥剑跃马而来,保护高夫人前进。敌人看见高夫人亲自督战,派几名射手躲在附近的几棵大树后向高夫人射箭。因为高夫人的战马不住走动,那些射手总是得不到适当机会;倘若不能一箭射中,他们也不肯轻易暴露形迹。后来,高夫人随着人马前进,离那几棵大树只有六七十步。几个敌人同时举弓瞄准,突然向她射箭。慧梅听见弓弦响,一支箭已到高夫人面前,她用剑一格,那箭铿然落在马旁。就在这刹那间,她发现几个敌人的射手正向桂英发箭,大叫一声:“夫人躲箭!”同时她将自己的战马一横,用自己的身子遮蔽桂英。高夫人同左右亲兵听见她的叫声都将身子向马上一伏,躲过了一阵飞箭。慧梅的右边大腿中箭,翻身落马,身子冲着高夫人的玉花骢,使玉花骢猛然向后一跳。又一支箭恰在这时从高夫人的脸前飞过。马世耀率领一队骑兵站在附近,也发现了这些射手。他大喝一声,跃马冲到,连砍死三个人,还有两个人抛下弓箭向荒草中没命逃去。 高夫人吩咐左右赶快把慧梅抬回营盘,敷药包扎,原以为是一般箭伤,没有特别重视;况当时战事正在激烈进行,胜败决于顷刻,她也不可能对慧梅的箭伤格外注意。她一面吩咐人救走慧梅,一面策马奔到马世耀立马督战的地方,匆匆问道: “骑兵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现在可以冲进敌阵么?” “我本来想直向敌人的主将冲去,将他杀死,将他的大旗夺回来,敌人定会溃败。可是,你看,不知为什么敌人的主将已经退回寨内,这里只是一部分官军在拼死抵抗,大部分官军都在寨中站队,收拾东西,十分匆忙,似有撤退模样。他们还没有真正战败,为什么要急急撤退?” 马世耀所站的地方是在一个山坡上,地势较高,所以刚才高夫人望不到的情形站在这里都可以清楚望见。她向各处一望,见各营盘的敌人果然在准备撤退,而乡勇的队伍已经仓皇地撤出栅寨。高夫人正在疑惑不解,忽听一阵喇叭声从官军的大营传出,于是大营的人马整队而出,各营随着出动,另有一队官军用弓、弩、火器掩护着同义军对峙厮杀的队伍脱离战场,跟着撤退。马世耀向高夫人问道: “狗日的确是逃了,赶快追吧?” 高夫人回答说:“别急。官军的队伍马上就乱,等他们的队伍一乱,咱们再追杀过去。” 果然,各股官军一离营盘,都怕义军追赶,互相争夺道路,乡勇也同官军争路,秩序大乱。高夫人回顾马世耀,轻声说道:“追吧。”马世耀把宝剑一举,大声说: “传令!马步军一齐追杀,不要让一个敌人逃脱!” 突然鼓声大作,喊杀声起,义军步骑兵争先恐后地向敌人追杀过去。通往龙驹寨的正路只有一条,宽处只能并骑,窄处只可单行;官军来袭占智亭山时所走的路本来不是什么路,要攀越悬崖绝壁,所以连一匹骡子也不能过来(官军中现在有少数骡马,一部分是夺取义军的,一部分是今天清早从龙驹寨送来的)。现在他们还是从这两条路上逃走,见义军追杀,更加争夺道路,有的互相推坠路旁山谷,有的甚至互相砍杀,更不用说互相拥挤和践踏了。军需、骡马、兵仗、盔甲,遗弃满地,彩号全部抛掉,这样他们还怕逃不脱性命,有很多人离开了路,攀援藤葛往山上逃去,或是滚下山谷,企图从谷中逃命。成群的官军和乡勇一见义军追到,也不管来的义军是多么少,一齐跪下磕头求饶,任凭义军斩杀也不敢拿起武器抵抗。往往一两个义军押着一大群俘虏送回营盘,竟没有人敢中途逃跑。 高夫人正勒马高坡,看着义军追杀敌人,忽见远远的有一小队义军,只有几十个人,骑着马,突入敌人中间,一路砍杀,从混乱的敌人中间冲开一条血路,直向龙驹寨方面而去。高夫人认出来那为首的大汉是郝摇旗,赶快派人去追他回来,却没追上。“难道摇旗要逃往河南么?”她心中正在疑问,一个人骑着淌汗的战马奔到面前,说道: “禀夫人,李弥昌将爷挂了重彩,我军撤退到第二道关口。辛思忠将爷在第二道关口督战,也受重伤。如今官军正对第二道关口猛攻,我军死亡惨重,坚守待援,请夫人快发救兵!” 高夫人的心中一惊,立即镇静地回答说:“知道了。你立刻回去,说我军在智亭山大获全胜,救兵马上赶到。” 来人答一声“是”!拨马加鞭而去。高夫人望着天空,才知道太阳已经偏西了。她望见马世耀正在追杀溃散的敌人,赶快派亲兵把他叫来,命他立刻集合八百骑兵同她回救白羊店,其余的义军和百姓义勇一部分继续追杀敌人,一部分清扫战场,收拾敌人遗弃的粮食、军器、骡马、帐篷、各种物资,并搜杀逃散在这附近山中的敌人,免留后患。她刚吩咐毕,又一个弟兄骑马奔来,向她禀报说慧梅伤势很重,恐怕性命难保。她的脸色一寒,问道: “大腿上中了一箭,怎么会马上就死?” “回夫人,她中的是一支毒箭,毒性极烈。我们这里无药可治,看情形活不到今天夜间。” 她不禁脱口而出:“嘿嘿,我的天呐!”她随即转向马世耀,说:“什么人追敌,什么人搜山,什么人收捡军需,你快去安排,然后率领八百名骑兵出发,越快越好。我要耽搁一下,随后赶去。” 她本来想嘱咐马世耀到了白羊店问问丁先儿,倘有解毒办法,请他自己飞马前来,或派人把药送来。但是她又怕战事紧急之际,马世耀会一时忽忘,就把这件事交代较大的女兵慧琼,命她立刻到白羊店去。 因慧梅性命垂危,高夫人心如刀绞,吩咐一毕,策马向义军营盘奔去。离开栅寨还有半里远,忽听北边一阵欢呼夹杂着唿哨之声。她勒马回头,却被浅山、林莽隔断,望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将士们如此快活。一个亲兵驰上高处一望,对她大声禀报说: “禀夫人,有一支人马从北边山口杀出,同咱们会师了。” 高夫人这时还不晓得闯王已去石门谷,心中说道:“难道是他亲自来了么?”于是她对张材说:“你快去看看,告诉来的将领,我在这里等他。” 她到了栅寨外边下马,负责照料慧梅的女兵慧珠正在栅门外边迎她,哽咽说: “夫人,请你快去,我慧梅姐刚才醒来,知道她自己活不成了,说是想见你一面,不住地问你来了没有。” “她在哪里?” “在那棵大松树下边躺着。” 高夫人一边向松树走去,一边忍着泪说:“慧梅,我来了。” 这儿,既没有帐篷,也没有床。人们在松树下铺了厚厚的荒草和落的松针,把慧梅放在上边。高夫人叫男人们站到别处,让女亲兵把慧梅围起来,然后亲手轻轻地解开慧梅的裤带,看见右边整条大腿,向上将至小腹,已经变得乌紫,并且发肿。凡是毒气尚未侵入的地方依然皮肤嫩白,而毒气与好的皮肉接近的地方则呈现淡紫或淡红色。高夫人知道这毒气还在迅速扩大,不禁心头发凉。她按着乌紫地方,问慧梅有什么感觉。慧梅说只是麻木,内里有点像火烧一般。她身上带有最好的金创药,尽管这种药不能治毒箭,但是希望它能够万一收到一点意外奇迹延长慧梅的生命。她亲自照料她用温开水服下一包,又亲自替她把全部乌紫的地方涂抹一遍。然后,她一面替她结好裤带,一面对她说: “你不要害怕。如今往老营这条路已经畅通,我马上派人去请老神仙。等他一到,这毒就容易解了。” 慧梅是随着高夫人在战争生活中成长的姑娘,打起仗来十分勇敢,对死亡已经看惯,并不害怕。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一个骨肉之亲,没有别的值得留恋,只有高夫人是她的恩人和亲人。她知道尚神仙未必能及时赶来,这种烈性毒药正在向她的内脏侵入,不久她就要死去。此刻她心中最觉得难过的是,从此以后,她再不能够跟在高夫人的身边,遇到紧急时自己跃马挥剑,舍身保护她了;另外,慧英姐不在此地,永远不能同这位情同骨肉的女伴再见一面了。望着高夫人,她一句话说不出来,泪珠在眼中滚动。高夫人替她把身上的衣服盖好,转过身来呼唤一个男亲兵,吩咐说: “你立刻骑一匹快马去看看老神仙是否随着前来会师的将爷来到,倘若他没来,你就尽快奔往老营,把慧梅和刘明远的受伤情形对老神仙说明,务请他在今夜三更以前赶到,千万不可迟误!” 望着这个亲兵换乘一匹备用的骏马,扬鞭飞驰而去,高夫人离开慧梅,望着栅门走去,急于想知道前来会师的将领是闯王不是。按照平日经验想,老神仙也许今日又随着自成亲临战场。要是他这时赶到,该有多好! 忽然,张材骑马从半里外的小山包下转出,背后跟随着一副篼子,篼子后只跟着几名亲兵。高夫人看出来是侄儿李过,心中一则以喜,一则怅惘,不由地喃喃自语:“尚神仙并没有来!”李过来到近处,相离还有五六丈远,笑着说: “二婶,你这两天辛苦啦。” 高夫人一面向前迎去,一面说:“补之,你大病未愈,你二爹怎么叫你带兵上阵?” “不是谁叫我上阵,是我自己要来。”李过下了篼子,拄着宝剑站起来接着说:“老营中只剩下总哨刘爷一个人,我不来怎么行?” “你二爹到哪里去了?” “石门谷杆子哗变,正在围攻李友,扣留吴汝义,杀死吴汝义身边亲兵。我二爹看没有别的办法,前日夜间亲自往石门谷了。” 高夫人猛一惊,赶快问:“叛乱可平息了么?” “还没有得到确实消息,只知小鼐子昨夜奉我二爹之命从石门谷率领数百骑兵赶回,天明以后从清风垭往东去,奔袭商洛镇和龙驹寨,扰乱官军之后。想来石门谷的乱子大概不要紧了。” 高夫人恍然说:“啊,怪道这里的官军尚未战败就仓皇溃退!”她微微一笑,立刻又问:“老神仙现在何处?” “他跟着闯王去石门谷了。” “怎么,他也去石门谷了?” 李过见高夫人的脸色沉重,忙问:“二婶,听说明远受了重伤,很危险么?” 高夫人没有马上回答,转向她的亲兵头目说:“张材,我刚才已经派人去请老神仙,你现在跟着去,不必进老营山寨,抄近路奔往石门谷,见了老神仙,请他立刻赶来。唉,快去吧,不管来得及来不及,咱们只好尽人事以听天命!”她对张材一挥手,回头来对侄儿说:“据大夫说,明远只能支持到明天,再迟一步,纵然老神仙赶到,怕也救不活了。这里,慧梅为救护我先中一枪,后中毒箭。这是少见的烈性毒箭,看样儿这姑娘熬不过今天夜间。怎么好呢?唉,我的心难过死了。这里离石门谷有一百四五十里山路,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请二婶不要太难过了……” “补之,你的身子能支撑得了?” “我能支撑,只是两腿无力,不能骑马。有什么事,请二婶赶快吩咐。” “这样吧,补之,你赶快坐篼子往白羊店去。那里没有大将,辛思忠和李弥昌都挂了彩,官军攻得很猛,第一道关已经失去,第二道关的情况也很紧急。本来我要亲自回白羊店坐镇,如今既然你来了,就请你辛苦一趟吧。我很疲倦,心中又乱,这里敌人才退,往龙驹寨的几道关口没有派人把守,样样事毫无头绪,我今天就留在这里主持。你带来多少人?” “我带了三百人来,只伤亡了二十几人。” “快点带着他们去白羊店。刚才我已命马世耀率领八百人去了。这里离龙驹寨不很远,我马上再派人去调张鼐回来,也交你指挥,大约他在黄昏后也可以赶到白羊店。” “好,我此刻就去。”李过上了篼子,忽然问道:“怎么不见摇旗?” “他……当敌人溃逃时候,我看见他率领几十个人在乱军中闯开一条血路往东奔去,不知何意。我派人追赶,没有追上。” “这就越发该死!他准是害怕闯王治罪,趁着混乱之际,逃往河南去了。” 高夫人叹气说:“但愿他还不致混账到这种地步。” 打发李过走后,高桂英又派人往龙驹寨附近去寻找张鼐,然后走进栅寨。她从昨夜到现在尚未吃东西,这时感到很饿。但是当亲兵们拿来杂面窝窝和一碗开水,她刚吃了几口,听女兵们说慧梅身上的毒气往上去已到了肚脐下边,往下去已到小腿,她登时不再吃了。慧梅已经昏迷不醒。她走到慧梅身边,揭起慧梅的衣服向肚脐下边望望。她身边原来有十来个像慧梅这样的好姑娘,经过去年一年的苦战,只剩下慧梅和慧英二人,其余的姑娘全是几月前在崤函山中参加的,遇到紧急之际很难得济,而如今慧梅又要死了。她心中痛楚,含着眼泪,从慧梅的身边离开,茫无目的地在栅中走着。后来她猛然想起来还有许多要紧的事等她处理,便跳上玉花骢,奔出栅寨。 高夫人对防守智亭山和通往龙驹寨的道路做了必要的布置,又查看了夺得的粮食、牲口和各种军需。因为清扫战场和搜山的工作仍在进行,暂时还没有人力分别往清风垭和白羊店运送。她吩咐都送进智亭山的山寨中,派一支部队看守。俘虏很多,有一部分已经被农民军杀死。她吩咐将余下的一部分也拘在山寨里边,等明天再作处理,不许继续乱杀。义军和百姓义勇阵亡了一部分,挂彩的也不少。高夫人也亲自去看看他们,嘱弟兄们对彩号好生照料,还亲自替几个人洗了伤,敷了药。尽管她十分忙碌,但是她仍然时时地想着慧梅。看看太阳落山了,暮色在背阴处浓了起来,到处是苍茫烟流,只有东边的高山头上还留着一片夕阳,西边的山头上却望不见太阳落在何处,只是有几缕晚霞很明,抹着晴空。高夫人实在疲惫,又挂念慧梅,勒马向营盘缓缓走去。离营盘没多远,听见背后有马蹄声飞奔而来,回头一看,便立马道上等候。来的是一员小将,因今天义军打了个大胜仗,十分高兴,离几丈远就孩子气地叫道:“夫人,我回来了。人马扎在那边山脚下,共割了二百首级。” 高夫人淡淡一笑,说:“小鼐子,你补之大哥已经去了白羊店,那里情况很紧急,我们的战将只世耀还管用,你不要停,快率领你的人马去吧。割的首级,扔到山沟里。快去吧。” “是,遵命!” 张鼐刚拨转马头,高夫人又叫道:“小鼐子,慢走。” 张鼐见她的脸色不好,欲言又止,感到奇怪,忙问道:“夫人,什么事?” “慧梅中了毒箭,已经昏迷不醒,看样儿活不到今夜三更。你们都是在我的身边长大的,情如兄妹,在战场上生死不离。你去看她一眼,也算是替她送行。不要叫醒她,免得她看见你心中难过。还有……”高夫人再也说不下去,对张鼐一挥手,跟着用袖子擦着眼泪。 张鼐乍听说慧梅中毒箭快要死去,只觉脊背一凉,鼻子猛一酸,喉咙壅塞得不能透气。他随即跳下马,将丝缰绳扔给背后的一个亲兵,匆匆地跑进栅寨。慧梅的战马同许多马都拴在路旁。别的马都在吃草,只有慧梅的战马一动不动地立着。它望见张鼐走近,向他迎来,萧萧地叫了几声。平日这匹马的叫声十分雄壮,此刻它的叫声却好像十分悲哀。张鼐望望它,随便在它的脖子上摸了一下,擦着它的身子走了过去。 由于男女有别,张鼐没有看慧梅大腿上的箭伤。慧珠告诉他,毒气已经离肚脐不远了。虽然他多希望同慧梅说句话,但是遵照高夫人的嘱咐,他不敢叫她,只是俯下身子端详慧梅的紧闭的眼睛。慧梅恰在这时醒来,慢慢睁开双眼,向他看了一阵,轻轻说:“宝剑!”慧珠赶快取下来挂在她头边松树上的青龙剑,跪下去,放在她的右手能摸到的地方。她动作迟钝地抓住宝剑,恨恨地叹息一声,递给张鼐,声音微弱地说:“你留下……杀敌!”张鼐明白了什么意思,接住宝剑放在她的头边,忍着眼泪说: “慧梅,这口宝剑我不要。你的伤会治好的。这是夫人心爱的一口宝剑,她特意赏给你的。你还要用它打仗的。” 慧梅的脖颈僵硬,勉强摇摇头。她这时不仅浑身疼痛,四肢麻木瘫软,而且头晕眼花,视力模糊,连张鼐的脸孔也看不分明。她没有叫苦,从嘴角露出来一丝微笑,闭上眼睛,昏迷过去。张鼐以为她就要断气,哽咽叫道: “慧梅!慧梅!” 慧梅又醒了。睁开眼睛,只看见身边有人,却比刚才更加模糊。张鼐又叫她。她想回答,但舌头僵硬。她的心中还有点儿明白,想道:“我中毒这样厉害?就这样死去么?”忽然她想起来战场,想着高夫人还在战场上,不知敌人已经战败逃走,也忘记高夫人曾经来看过她的伤,心中一急,说出了一句话:“你快去杀敌,保护……夫人!” 她说完这句话又昏迷过去。张鼐望了望她,转过身,哽咽着走了。当他走过慧梅的战马时,那马依恋地向他追了几步,几乎把靷子挣断。 高夫人下了马,仍站在栅门外边。她告诉张鼐说,下午已经派两个人飞马去请老神仙,说不定会来得及,嘱张鼐安心打仗。张鼐跳上战马,离开高夫人。他不再像孩子一般流泪了,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我要到白羊店杀败官军,杀死几百王八蛋替慧梅报仇!”高夫人望着他去远了,抬头望望天空,远处有一颗星星在蔚蓝的天空眨眼。她觉得熊耳山和老营似乎都在这一颗星星下边。她担心尚炯纵然在老营,赶到此地救慧梅也未必来得及了,不由地叹了口气。 第十四章 李自成把双喜和谷英留在大峪谷,把从石门谷大庙中撤出来的一百多人马留给他们,而把李友抬回老营养伤。闯王的一行人马沿路赶得很快,只在大峪谷略作停留,约摸中午刚过,便回到老营寨内。这时刘宗敏刚刚回来,躺在李自成的床上,鼾声如雷。听总管禀报了刘宗敏如何用计收拾了从宋家寨来的乡勇和官兵,活捉了宋文富兄弟等人,如何打败了丁启睿指挥的数千官军,收复马兰峪,直追到高车山下,李自成十分高兴,对医生说: “子明,捷轩的这两着棋真是高着儿,今日商洛山又转危为安了。官军只传说捷轩很慓悍粗犷,没料到他会用计。咱们同他相处日久,深知道他有大将之才,并非一勇之夫。这一次,可让敌人领教领教,认识认识咱们的总哨刘爷并不简单。”说毕,与医生一同哈哈大笑。笑声与刘宗敏的鼾声相应和,但没把宗敏惊醒。 他不许唤醒宗敏,同医生吃过晚饭,坐下休息,吩咐人将马匹喂饱。这时老营中已经知道李过指挥三百人的小部队昨天黄昏逼近智亭山扎营,高夫人昨天下午也到了莲花峰下扎营,也知道今日上午智亭山一带有大战,但战况如何,还没有得到禀报。大家想着,一旦张鼐的骑兵冲到商洛镇和龙驹寨,智亭山的官军必然惊慌溃退,所以老营中充满了兴奋愉快气氛,只等从南路送来捷报。现在惟一使李自成挂心的是不知道刘芳亮的创伤什么情形,也不知道两天来南路将士的伤亡是否严重。他本来想早点动身往智亭山,但看见医生正谈着话矇眬入睡,想着尚子明的年纪较大,两天来特别辛苦,只今天在马上打了个盹儿,所以不忍叫醒医生,就暂缓动身了。其实他自己也够辛苦了,加上病后虚弱,早感浑身疲倦,头脑沉重。在医生睡熟后不到片刻,他也不由地闭上眼睛,沉沉入睡。总管派人守在院里,不许人随便走进二门,不许在大门口高声说话,对全老营的将士们下道严令,任何人不许惊醒闯王、总哨和老神仙,让他们三个人痛快地睡一大觉。下过命令,他自己也趁机会睡觉去了。 太阳快落山了。智亭山的战事已经结束,有三个骑兵在落日苍茫的群山中向北疾奔。第一个骑兵是李过派往老营报捷的,他在见到高夫人之前就把第一个报捷的人派出了。第二个骑兵是高夫人派往老营请老医生并报捷的。第三个骑兵是她的亲兵头目张材,奉命直奔石门谷去找医生。这三个骑者都不住地马上加鞭,恨不得马身上生出翅膀。后两个骑兵的心中更急,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在心中嘀咕:老神仙在哪儿,恐怕来不及了! 刘宗敏在梦中还是同敌人厮杀,突然他的雪狮子打个前栽,把他摔下马来,跌进路旁的一道沟中。一个敌将率领一大群官兵一拥而来,站在沟岸上用长枪向他猛刺。他挥动双刀左格右挡,只听一片铿锵声响,使敌人没法刺中,趁机会大吼一声,一跃上岸,同时用左手中的大刀格开乱枪,右手中的大刀猛向敌将砍去。他被自己的吼声惊醒,同时感到自己的身子从床上跃起来半尺多高,而右手也把床板捶得咚的一声。一睁开矇眬睡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便大声问道: “智亭山有人来么?把官军杀败了么?” 坐在二门口的亲兵听见他的吼声和床上响声就向堂屋走来,到堂屋门口又听见他的大声问话,赶快轻声回答说: “智亭山还没消息。闯王回来了。” 宗敏从床上忽地坐起:“什么?闯王回来了?” 闯王被他的声音惊醒,从椅子坐起来,笑着说:“捷轩,我同子明回来半天了。” 宗敏跳下床,赶快问石门谷的乱子是如何平定的。听李自成简单一谈,他连声说: “杀得好!杀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杀他娘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声,老神仙已经醒来,用手在脸上一抹,睁开眼睛,望望太阳,吃惊地说: “啊呀,没想到闭起眼皮矇眬,一下就睡这么久!闯王,你留在老营休息,我赶往智亭山去。那里想着有不少将士挂彩,缺少医生。再说,明远的伤势如何,还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白羊店去。” 宗敏说:“别急,吃过晚饭再去!白羊店有你的一个得意门生,用不着你替明远的性命担忧。吃了饭去!” “不,我从石门谷回来时,为着明远受了重伤,一路上心中不安。我的徒弟有多大本领我清楚,有些重伤必须我亲自去治。”他转过头去,向二门大声吩咐:“赶快替我备马!” 闯王说:“好,还是咱俩一道去。李强,叫大家赶快备马!” 李强答应一声:“是!”向外跑去。刘宗敏想替闯王去,但闯王不让他去,说: “你近来的身体比我虚弱,又连打两仗,中午从野人峪回来到如今还没有吃东西。我决不让你去。捷轩,别逞你的牛性子,替我留在老营坐镇吧。瞧你的脸色多黄!” 刘宗敏确实感到两鬓胀疼,也不勉强。尚炯叫留在老营的一个徒弟快把他泡的药酒从地下取出来,让宗敏喝了一茶杯,自己同闯王也都饮了一杯,并嘱咐宗敏每日饮三次,然后带着他的外科百宝囊同闯王出了老营。宗敏把他们送出老营大门,小声对自成说: “闯王,郝摇旗这个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几乎弄得咱们没法收拾。你到智亭山找到他,务将他斩首示众,以肃军纪。” 自成回答说:“等我弄清楚情况再说。” 刘宗敏不以为然地说:“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丢掉智亭山就该砍头,何况他还是因酒醉误事!” 自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跳上马去。他明白,倘若这一次不杀摇旗,众将就不会心服。 这一行人马走到麻涧时,太阳已经落山了。闯王决定赶到清风垭打尖,然后再走。过麻涧几里,遇见了李过派来的报捷小校,知道智亭山已经夺回,正在追杀官兵。闯王大喜,命这个小校去老营向总哨禀报,随即同医生催马前进。又走几里,遇到高夫人派来的第一个亲兵。又走几里,遇到了高夫人派来的第二个亲兵。这时,天色已经黑暗了,到处是暮霭沉沉,而谷中几乎暗得什么也看不见,自成因知慧梅中了烈性毒箭,心中更加焦急,向医生问道: “子明,还来得及么?” “从这里到莲花峰下边还有六十里,山路崎岖,不晓得能否来得及。要真是烈性毒箭,也许不到三更,毒气就会入心。毒气一旦入心,别说我是个假神仙,真神仙也难救活。” “子明,来,你骑我的乌龙驹,尽力赶路,越快越好,无论如何你要在三更以前赶到莲花峰,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白羊店。快,换马!” “换马?” “是,别迟疑,立刻换马。”自成先下了乌龙驹,同尚炯换了马,又说:“尚大哥,明远同慧梅命在垂危,如今救人要紧,你不要心疼我这匹战马,一路加鞭,使它拼命飞奔。把马跑死,我决不会抱怨一个字。”随即他替医生在乌龙驹的屁股上猛抽一鞭,打得它腾空一跃,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马撇在背后。 一更过后,高夫人为了能够居中坐镇,移驻智亭山寨,同时把慧梅也抬了去,单独放在一座帐篷里,派慧珠等两三个姑娘小心照顾。慧梅的情况愈来愈不济事,整个右腿都变乌紫了,左大腿也开始肿,开始变色。小腹已肿到了肚脐以上,继续向胸部发展。她的脉搏已经微弱,呼吸短促,脸色苍白,四肢发凉。高夫人正忙着处理军务,听说这般情形,立刻跑来。她揭开慧梅的衣服看看,吓了一跳,轻轻地唤了两声,没有听到答应。“难道就没有救了么?”她心中自问,非常难过。 忽然帐外有马蹄声,随即有人叫道:“药送来了!药送来了!” 高夫人猛一喜,忙问:“什么药送来了?” 女兵慧琼走进帐来,把一个大瓷瓶子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来一包药和一个鸭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说道: “禀夫人,我到了白羊店,见了丁先儿,把慧梅姐中毒箭的情形对他说了。他说刘明远将爷性命危险,他没法亲自前来。再者中毒箭的创伤他没治过,只是他身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种药,说是能够解毒的,不妨试试。这瓶子里装的是醋,这药分两次吃。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后把这药用温酒冲服,没有酒就用开水。另外,他说用这火罐儿拔创口,把毒拔出来。只是,他又说,既然是烈性毒箭,怕毒气已入内脏,吃这药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来得及了。” 高夫人说:“什么来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来,帮我替慧梅灌药!”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头抬起来抱在怀里。在慧珠等几个女兵的帮助下,用筷子撬开慧梅的牙齿,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药。然后她放下慧梅的头,将她的裤子褪掉一半,点着火纸扔进火罐,迅速盖在创口上。过了一阵,把火罐一取,果然拔出来一股黑血,似有腥臭气味。她连着用火罐拔了两次,看见用这办法吸出的毒血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样。她扔下火罐,走出帐篷,向男亲兵们问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二更了。”一个亲兵回答。 她把慧琼叫出来,问道:“白羊店战事如何?” “听说官军黄昏后自己退去,我军也不猛追。” 高夫人的心思又转到慧梅身上,想着她大概活不到五更了。但是她仍未断了救活慧梅的希望,又派出一个亲兵,命他到路上迎接老医生,免得老医生同张材误奔莲花峰去。打发这个亲兵上马去后,她的心情沉重,倚着一株树,仰望天空。下弦月徘徊于南山的松林之上,银河横斜,星空寂寂,北斗星灿烂下垂,斗柄紧接着北边高峰。她不由地想起来,不知有多少像这样的星月深夜,她率领着慧梅等一干男女亲兵,随着闯王的千军万马在群山中奔驰,在荒原上奔驰。有时突然遇到敌人,一声惊弦响过,随着是呼声动天,飞矢如雨…… 她正在沉思,一个小校来到她的面前,慌张地禀报说有几十个俘虏暗暗解开绳子,从地上摸到石头木棍,打算冲出院子逃跑,幸而及时发觉,将他们砍翻几个,一齐逮住,重新绑牢。高夫人镇静地问道: “要逃跑的一共有多少人?” “回夫人,有六十多个人。” “里边有军官么?” “有一个货是千总,还有几个小军官。” “啊,他们准是知道咱们这里人马不多,并无大将,我又是个女流之辈,所以才如此大胆。你立刻去传我的令:叫所有几百个俘虏一齐站队,将那些想逃跑的人,拉到他们面前,不论是官是兵,全部斩首,一个不留。”她又把一个小将唤来,对他说:“你点齐二百名弟兄去帮助他们,把杀人的场子围起来,赶快行刑,逃掉一个俘虏我惟你是问!” 两个人说声“遵令”!从她的身边离开。她在帐篷前走来走去,恨恨地说:“哼,不用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莫让这些人误认我们软弱可欺!”她不放心,又派一个小将前去监斩。过了一阵,两个小将同时转回,向她禀报说,六十三个要逃跑的俘虏业已斩讫,其余的仍旧原处看管,未曾逃掉一个。她轻轻点点头,说道:“知道了。你们歇息去吧。”怀着忧愁的心情,她又走进慧梅的帐篷,看看慧梅的情形仍无变化。她不愿多看,回到自己帐中,坐在灯下,暗暗伤心。由于疲劳过甚,不觉合上眼皮。她刚刚矇眬入睡,便在梦中看见尚炯飞驰而来。她一乍醒来,果然有一阵马蹄声已经走近。“啊,慧梅有救了!谢天谢地!”她在心中说,赶快走出军帐,快步向寨门迎去。 十几个人在寨门口下了战马,为首的是一员小将,一进寨门就给高夫人看清了。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来将禀报,抢先问道: “小鼐子,你回来干什么?” “回夫人,进攻白羊店的官军已经后退,我补之大哥怕你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命我回到这里。” “啊……”停了一阵,她忽然又问:“你今天可看见郝摇旗么?” 张鼐一怔:“他现在还没回来?” “一点影儿也没有。你可看见他了?” “看见了。他想亲手捉住官军的主将好立功赎罪,一直追到龙驹寨西门外不曾追上。他看见我,对我说:‘小张鼐,我把人马交给你,我独自回老营见闯王请罪去。’我见他身上挂了几处彩,双眼通红,勇敢追赶敌将,不觉心软了,怕他遇到总哨刘爷会丢掉脑袋,就吩咐他说:‘郝叔,闯王不在老营,你到白羊店去见夫人请罪吧。’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剩下的人马留给我,只带一个亲兵转回来了。奇怪,怎么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呢?” “你确实看见他往西边来了?” “我亲眼望着他往西边来了。” “你下午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向我禀报?” “我急着往白羊店去,又因为……一时把这件事忘得无影无踪了。”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对张鼐说:“小鼐子,看来摇旗说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队溃逃官兵,被乱兵杀害,或者跌入路旁山谷,不死即伤。你现在率领几十名弟兄,不要骑马,手执灯笼火把,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务须找到。我知道你也是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摇旗下落,回来大睡一觉。” “是,我马上就去……” “你还迟疑什么?” “夫人,慧梅还有救么?” 高夫人叹口气说:“怕是没有救了。我身边的得力姑娘,前年死了三个,去年一年死了七个,如今又要去了一个!……”她的眼睛一酸,不能继续说下去,挥手使张鼐走开。 张鼐走后,高夫人又回到帐中休息,告诉女兵们说,一旦慧梅醒来,立刻叫她。她相信慧梅在死之前会醒来一次向她辞别的,正像有些病人在死之前“回光返照”,忽然清醒,看看亲人。过了一阵,她的玉花骢在帐篷外边突然萧萧地叫了几声,同时山寨中正打三更。她心中焦急,走出帐篷,却听见从远处的山路上传来紧急的马蹄声。玉花骢又一次向着马蹄声处昂首振鬣,萧萧长鸣,兴奋地刨着蹄子。她疑心是闯王来到,但又转念,他既然在石门谷,如何能这时赶来?莫不是郝摇旗回来了?可是,玉花骢为什么连叫两次,这么高兴?她心中慌乱,匆忙地走向寨门,登上寨墙,扶着寨垛,向山路凝望。有的地方月色苍茫,有的地方山影昏黑,望不清奔来的人马影子,只听见马蹄声很快临近。她对一个亲兵说: “出寨去看一看来的是谁。” 来的马奔得很快。高夫人的那个亲兵刚下寨墙,骑者离寨门只有二十丈远了。只听亲兵大声叫道: “快开寨门,老神仙来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在寨墙上说:“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在寨门口跳下马,说:“要不是骑闯王的乌龙驹,这时还在清风垭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带进慧梅的帐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裤脚,让他看看小腿的颜色,告他说往上去已经乌到腹部,离胸口也不远了。他一边询问慧梅的受伤时间和他来之前的医治情形,一边打开外科百宝囊,取出剪子,照着箭伤的地方剪开裤子,看看伤口,用银针深深地探了一阵。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并且掰开眼皮看看她的瞳孔,然后切脉,一言不发,脸色沉重。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过脉,小声问道: “还有救么?” 尚炯沉吟回答:“不瞒夫人说,我在军中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毒的箭创。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液制药,含在箭头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有一半箭头折断,嵌入慧梅腿骨,故箭虽拔出,毒源仍存。看慧梅这样神志昏迷,眼睑下垂,瞳孔放大;脉象纷乱,细微之甚,名为‘麻促’之脉,盖言其细如芝麻,急促纷乱。总之,毒气已入内脏,十分难治;有此脉象,百不活一。幸而从白羊店取来的药用量较多,使毒气稍受抑制,不然这姑娘已经死了。” 高夫人说:“尚大哥,你无论如何得把她救活!” 医生默默地取出一个葫芦式样蓝花瓷瓶,倒出来一些药面,同从白羊店取来的药面一样颜色,又从一个白瓷瓶中倒出来一种黑色药面,又从一个冰裂纹古瓷小瓶中倒出一点药面,异香扑鼻。他把三种药面用半碗温开水调匀,取出一只银匙,叫慧琼等赶快灌入慧梅口中。高夫人怕姑娘们慌手慌脚,她自己重新坐在铺上,把慧梅的头放在怀里,用筷子撬开牙关,亲自灌药。灌毕,医生叫把慧梅仍旧放好,然后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小张白绵纸,卷成长条,将一端用清水蘸湿,再蘸一种黑色药面和异香扑鼻的药面,插入箭创深处,对高夫人说: “夫人,咱们暂且出去,只留下一个姑娘守护。再过一刻,倘慧梅一阵发急,便是毒气攻心,药力无效。倘若一刻之后她慢慢醒来,就是毒气已被药力所制,不能进入心脏,她的性命就有救了。” 高夫人同众人踮着脚尖儿退出帐篷,心中难过,惴惴不安。她想到刘芳亮,小声向医生问道: “明远的伤势很重,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的伤势虽重,只要我明日清早赶到,尚不为迟。”随即,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瓶药酒,递给夫人,说:“请夫人命人赶快送到白羊店,交给我的徒弟,每半个时辰替明远灌一酒杯。只要这药酒先送到,按时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点也不碍事。” 高夫人问:“这是什么仙酒妙药?” “此系用家传秘方金创止血还阳丹外加人参、三七,泡制药酒,颇有奇效。” 高夫人派人把药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帐篷门口,探头望望,知道药吃过后尚无动静,便退回原处,向医生问起来自成现在何处,如何平定了杆子叛乱。正说话间,慧珠从帐中出来,小声禀说慧梅并未发急,呼吸很匀,眼皮微动,有似乎要醒来的样子。高夫人和老神仙赶快蹑脚蹑手地走进帐篷,守候在慧梅铺边。尚炯蹲下去,在慧梅的脸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阵脉,脸上微露欣慰之色。高夫人悄声问: “怎么样?” “脉象已变,已有回生之望。” 高夫人猛然一喜,赶快问道:“可以救活?” “如今脉细而微,若有若无;来往甚慢,一呼吸脉乃三至,且有时停止不来。此谓‘结脉’。有此脉象,病势虽险,尚可活也。” 满帐中似乎充满春意。姑娘们激动地交换眼色,随即屏息注视着慧梅动静。高夫人轻轻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温暖。老医生凝神注视着慧梅的鼻息,同时用左手拈着疏疏朗朗的花白长须,慢慢往下捋,最后停留在两根最长的胡子梢上。过了很长一阵,慧梅的眉毛动了几动,微微睁眼看看,随即闭住,发出**。尚炯猛一高兴,站直身子,嘘口长气,说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当他高兴站起时,左手不自觉地向下一甩,把两根长须扯断,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夫人的眼圈儿忽然一红,喃喃地笑着说: “幸而你骑着闯王的乌龙驹……”她激动得喉头壅塞,没有把话说完。 尚神仙又将刚才的三种药面配了一服,由高夫人亲自照料替慧梅灌了下去。他先替慧梅臂上的枪伤换了金创药,然后从慧梅的箭创中拔出解毒的药捻子,换一个新的药捻子。高夫人在一旁问道: “这是麝香,那黑面儿是什么药?” “这黑面儿是生犀角加五灵脂。我用的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系角尖,故药力特别强。要不是这姑娘几年来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今日又替你负伤,我真舍不得用这么多。” 为使慧梅安静,大家又走出帐篷。这时天已快明,残月西斜,启明星特别明亮。高夫人因等待闯王和等待慧梅醒来,不去休息。但两腿和身上十分困乏,又无凳子可坐,石上全是露水,便抽出宝剑,倚剑而立。凉风徐来,清露润衣。大战后山野寂静,偶尔听到马嘶。一切都化险为夷,好似一天乌云散去,她开始感到心中轻松。医生留下几片生大黄,嘱咐慧琼:等慧梅醒来后让她喝一碗大黄茶,使内毒随大小便排泄出来;让病人喝过大黄茶以后,再给她喝一碗稀稀的面疙瘩。对慧琼嘱咐毕,医生转向高夫人,说他要去白羊店给刘芳亮医治创伤。高夫人说: “子明,慧梅的性命亏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后,我让她在你面前磕个头,认给你做个义女。” 医生笑着说:“我要是认这么好个义女,真是平生快事。不过,不瞒夫人说,这姑娘的性命如今只算救活一大半,还有一小半仍然可虑。”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么可虑?” 医生说:“此箭毒性猛烈,且毒气蔓延甚广,药力不能完全奏效。断镞入骨,祸根犹在。毒气受药力所迫,收敛到腿上,如不赶快破开创口,拔出箭头,刮骨疗毒,洗净周围肌肉,则数日后必致化脓溃烂,重则丧命,轻则残废。” “你什么时候动手?” “等我从白羊店回来动手。” 这时天色微明,星光稀疏。高夫人望着尚炯走出山寨,上马动身。她正要转回帐中望望慧梅,恰好闯王来到。他们才说几句话,忽有亲兵来禀,说望见张鼐同郝摇旗回来,快到寨门口了。高夫人见闯王的脸色铁青,浓眉紧皱,问道: “你打算斩摇旗么?” 闯王没有回答,低着头在松树下走来走去。 郝摇旗身上带了三处伤,虽说都不是重伤,却也流血不少。他为要拖住敌人不能从背后夹攻白羊店,也不能往北去占领清风垭,裹创再战,不断地袭扰敌人。他的左右亲信都知道李自成的军纪极严,失去了智亭山决没有活的道理,有人劝他逃走,却被他大骂一顿。他说:“老子死也要死个光明磊落。打完仗以后,该死该活,任凭闯王发落;决不逃跑,让别人说咱孬种!”在龙驹寨附近把残余的人马交给张鼐以后,他就回头往智亭山寻找高夫人。中途遇到一起溃兵,把他同亲兵冲散。那个亲兵究竟是被乱兵所杀还是跌到谷中,他不知道,而后来也无踪影。他自己实在疲倦,十分瞌睡,饥饿难熬。遇到一道泉水,他下去喝点凉水,又从一个官兵的死尸上找到一袋干粮,趁着泉水吃下,肚子里才不再咕噜噜地叫。又走了一段路,他找到一个不容易遇到溃兵的隐僻地方,把马拴在树上,坐下休息。谁知他刚往草中一坐,便睡熟了,睡得那么死,纵然山塌下来也不会把他惊醒。 张鼐带着几十个人,分成许多小股,打着灯笼火把,到处寻找,总是寻找不到。后来偶然听到一匹马打喷嚏的声音,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找去,渐渐听见马吃草的声音和人的鼾声,终于把摇旗找到,大声唤他醒来。摇旗听见人声,一跃而起,拔刀就砍。多亏张鼐手快,用剑格开。摇旗接着连砍几刀,都被宝剑挡住,只听铿铿锵锵,火星乱迸。张鼐的两个亲兵从背后扑上来,将他抱住,大声告他说是小张爷前来寻他。他定睛看看,完全醒来,笑着骂道: “小杂种,你可把老子吓了一跳!” 同张鼐回到智亭山,听说闯王已经来了,郝摇旗来到闯王面前,扑通跪下,说道: “李哥,我生是你闯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闯王旗下的鬼,任你处治,决不会有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继续在松树下边踱着,不说一句话,也不叫他起来。正在这时,有人前来禀报,说黑虎星来了。自成猛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地大声问: “黑虎星在什么地方?” “在山下,快上来了。” 黑虎星在这时突然而来,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他吩咐张鼐派人将郝摇旗送往老营看管,听候发落,便同高夫人赶快往寨门走去。郝摇旗想着见到刘宗敏准没活命,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脑壳说: “这可真完了。怪好的吃饭家伙,要给刘铁匠砍掉了!” 闯王同高夫人走出寨门时,黑虎星的一杆人马离寨门还有二十丈远。大家一望见闯王夫妇,立刻下马。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闯王夫妇面前,双膝跪下,巴巴打自己两个耳光,说: “闯王叔,婶娘!都怪侄儿不好,思虑不周,临离开商洛山时没有安排好,让坐山虎挟众哗变,惹你们二位操心生气。我糊涂,我糊涂……” 他又要举手打自己耳光,被闯王双手拉住,连说:“不许这样!不许这样!”搀他起来。看见他身穿重孝,闯王问道: “你这孝……?” 黑虎星说:“侄儿回到家乡以后,老娘的病就一天厉害一天。我日夜服侍老娘,也没有派人给叔、婶捎个书信。大前天,老娘落了气儿。我风闻坐山虎在石门谷很不安分,又听说官军分成几路进犯咱们,我当天就将老娘装殓下土,连忙彻夜赶回。到了石门谷,恰好叔父刚走,我又查出来坐山虎的两个头目仍不心服,打算闹事,就杀了两个狗日的。现在赶到这儿,请叔父治我的罪。” 自成说:“坐山虎等挟众哗变,你在家乡怎能管得着?快不要说这个话!没想到你老娘病故,我这里也没有派人吊孝。我们天天盼望你来,总是不得音信。前几天,谣传说你不来了。你留在清风垭的将士们也怕你不再回来,一时心思有些不稳。我当时扯个谎话,说你托人带来了口信儿,不日即回。你到底回来,没叫我在将士们面前丢面子。” “怎么能不回来呢?把我的骨头磨成灰,也要跟着叔父打天下。”黑虎星转回头去叫道:“黑妞儿,你傻什么?快来给叔父、婶娘磕头,快!” 从一群战马和弟兄中间走出来一个身穿重孝、十分腼腆的姑娘,背着角弓,挂着宝剑,一脸稚气,身材却有慧梅那么高,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绾在头顶,趴地上就给闯王夫妇磕头。高夫人赶快搀她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着问黑虎星: “曾经听你说有个小妹妹,就是她么?” “就是她。给我娘惯坏了,全不懂事!” “几岁了?” “别看她长个憨个子,才十五岁。” “会武艺?” “跟着我学了一点儿,也能够骣骑烈马。婶娘,如今我老娘死了,家中别无亲人,我把她带来跟着你。以后请婶娘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样看待,有了错,该打该骂,不要客气。打仗时候,让她跟在婶娘身边保驾,武艺说不上,倒是有些傻胆量。”黑虎星转向妹妹说:“你给婶娘带的礼物呢?怎么忘了?傻妞!” 小姑娘立刻从马上取出一张又大又漂亮的金钱豹子皮,双手捧给高夫人。 她微笑着,咬着嘴唇,却不肯开口说话,回头望望哥哥。黑虎星不满意地瞪她一眼,只好代她说: “婶娘,这是去年冬天她亲自射死的一只大金钱豹。请婶娘把这件礼物收下,替玉花骢做一件皮褥子,倒是很好。” 高夫人十分喜爱这个小姑娘,把她搂到怀里,又叫亲兵取来十两银子作为见面礼,一定要小姑娘收下。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头,因见高夫人对她很亲,不由地想起死去的母亲,眼圈儿红了起来。高夫人拉着她的手,发觉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节指肚皮肉粗糙,特别发达,心中奇怪,笑着问: “这姑娘练武艺,怎么这两个指头肚生了老茧皮?”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不肯回答。黑虎星笑着回答说:“婶娘,她这指头,只能习武,别想学绣花啦。十岁时候,有人告她说,用两个指头每天在砖墙上或石头上划三百下,在玉米口袋中插三百下,会练出惊人本领,打仗时用这两个指照敌人身上一戳,就能戳死敌人;倘若照敌人的头上划一下,敌人也吃不消。她一直背着我练到现在,倒有一股恒心。” “她天天练?” “可不是!天天除练正经武艺外,就练这个笨功夫。婶娘,你说这妞儿傻不傻?” 高夫人大笑起来,说:“难得这姑娘在武艺上肯下笨功夫,练别的武艺一定也十分专心。”她拿起黑妞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两个结着厚茧皮的指头肚,问道:“你听了谁的话,在两个指尖上下这么大的苦功夫?” 黑妞只是腼腆地低着头,继续咬着嘴唇,大眼睛里含着天真纯朴的笑,不肯说话。黑虎星知道她肚里藏着一个有趣的小故事,笑着怂恿她: “你说呀!你快对婶娘说出来呀,害怕啥子?嗨,你在家乡,连老虎、豹子都不怕,出门来看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 高夫人和身边女兵们越发觉得这小姑娘有趣,撺掇她快说出来她的故事。她终于抬起头来,不敢多望别人,玩着扎有白头绳的粗辫梢,对高夫人说:“婶娘,是一件真的事儿!俺小时听老年人说古今,说俺那里从前有一个苦媳妇……唉,以后我对你说吧,可有趣!”突然她把头一低,偎在高夫人身边,不肯说了,引起周围人一阵哄笑。高夫人抚摩着她的健壮的胳臂说: “好,我记下你欠一个有趣的故事,等闲的时候再叫你说。” 黑虎星兄妹的来到,可算是对各路义军的胜利锦上添花,喜上加喜。智亭山现在不缺少粮食,又有许多受了重伤的马匹。闯王下令:今早宰杀马匹,向各队分散马肉和粮食,犒劳将士,同时在智亭山的老营中为黑虎星兄妹接风。黑虎星请求立刻派他去白羊店同官军作战。自成说: “你奔波了三天三夜,在此地好生休息吧。只要你来到,就如同我增加几千人马。再说,你补之哥用兵很稳重,大概白羊店不会有大战了。” 黑虎星不相信,说:“我补之哥用兵稳重?我路过清风垭时,听弟兄们说前天下午他只率领三百弟兄一直逼近智亭山扎营,自己又病得不能打仗,也够担险了。今日郑崇俭的败局已定,他难道不率领人马猛追猛杀?” 闯王笑起来,说:“前日他一则为要牵住官军不敢全力向你婶娘进攻,二则也料就官军无力包抄他的后路,所以直逼智亭山附近扎营。昨夜郑崇俭得知智亭山与龙驹寨的消息,必然趁黑夜整军而退,于险要处设下伏兵。你补之哥怕损伤自己人马,决不会冒冒失失地向前猛追。” 正说话间,李过派人来到,禀报闯王说官军在五更前已经退完,他已命马世耀五更时率领一支义军小心搜索前进,沿路收集官军遗弃的兵器、粮食和掉在后边的零星部队。闯王问道: “刘将爷的伤怎么样了?” 来人回答说:“听说老神仙正在替他治,详情我不知道。有人说他的伤势太重,怕治不好了。” 李自成的心头一沉,不再问别的,不由地啧了两声。吃过早饭,太阳移向东南。慧梅完全醒来,在慧琼等照料下喝了一碗大黄茶,停一停,又吃了稀稀一碗面疙瘩。高夫人到她的身边看了看,见她神志清楚,只是浑身疼痛,脖颈仍然僵硬。她亲自照料她解了大便,回到自己帐中。她自己很是困乏,看见自成的气色不好,操劳过度,劝他躺下去睡一觉,同时也劝黑虎星同众人去休息。但是闯王急于去白羊店看刘芳亮,黑虎星也急于去看李过,把一些紧要事略作安排,便一同出寨。他们正要上马,忽然一个亲兵向路上指道: “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来了?” 尚炯看见黑虎星,他觉得喜出望外。他跳下马先同黑虎星拱手招呼;见黑虎星勒着白头,穿着白鞋,全身衣服沿着白边,赶快收起笑容,问明是给母亲带孝,便说了些慰解的话。然后,他告诉闯王和高夫人,如今不但已经把刘芳亮的性命保全,还担保他在百日之内能重新上马打仗,请闯王和夫人不必挂心,留在智亭山好生休息。闯王万分高兴,问道: “子明,你又使了一手什么绝招?” 尚炯笑一笑,说:“也没有什么绝招。当外科医生的只要心细、眼准、手熟,加上药好,就能多治好几个病人。夫人,慧梅吃了东西么?” 高夫人回答说:“刚才又吃了一碗多稀饭,你留的药也给她吃了。” 尚炯带着徒弟走进慧梅的帐篷,闯王和高夫人跟在后面。黑虎星把妹妹和大部分随从留下,只带几个亲兵往白羊店去。 慧梅的精神比黎明前好得多了。老医生摸摸她的脉,看看她的瞳孔,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她箭伤疼不疼,转回头向高夫人问慧梅大小便是否畅通,以及小便颜色。高夫人怕尚神仙有话不便开口,便说道: “尚大哥,虽说慧梅是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可是俗话说病不瞒医,再说她也和你自己的女儿差不多,要不要让我揭开她的上衣你瞧瞧?” 医生说:“用不着,用不着。慧珠,她身上的毒气消了多少?” 慧珠说:“原来乌到肚脐以上,刚才我看了看,已经退到肚脐旁边了。” 高夫人说:“你说清楚,在肚脐上、肚脐下?” “还在肚脐以上,可是比原先低下去二三指了。” 老神仙叫取来一杯温酒,然后从百宝囊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红纸签上写着“华佗麻沸散”。倒出一银匙药面放进杯中调匀,对慧梅说这是另一种清血解毒散,照料她吃下肚去。慧梅有点怀疑,低声问道: “尚伯伯,吃下去这杯药就能解毒么?” “能,能。” “我往后还能骑马打仗么?” “当然能!不出半月,包你能骑马打仗!” 等慧梅吃下华佗麻沸散,医生使眼色叫闯王、高夫人、两个女兵和他的徒弟都退出去,让慧梅安静地睡一睡。独自留在帐中片刻,直到看见慧梅并无心中烦躁感觉,双眼半闭,露出矇眬欲睡的样子,他才从帐中走出,告诉慧珠说:“叫弟兄们快去预备半桶开水。待会儿你进去看看,要是慧梅睡得很熟,你立刻告我。”他离开闯王和高夫人,走出十几丈外,来到一棵大树下,背抄着手,有时低着头走几步,有时抬起头望望蓝天,仿佛有什么不愉快的心思似的。高夫人望见他的神情同平时不很一样,心中发疑,想道:“难道慧梅的右腿要残废么?”她叹口气,走回自己的帐中坐下。闯王也看见尚炯的心情不好,虽然一点没有联想到慧梅可能残废,但是也心中深觉奇怪。他走到尚炯跟前,低声问道: “子明,你怎么很不愉快?是身上不舒服么?” 医生摇摇头,回答说:“我不是身上不舒服。我今天给明远医治炮伤,虽然侥幸救了他一条命,可是我深感到自己医道尚浅,做一个好医生多不容易!” “怎么?他会落个残废么?” “一则没有损伤骨头,二则我治得还算及时,不至于落个残废。” “那么你愁的什么?为什么怨恨自己的医道不深?” 尚炯苦笑说:“闯王,我们全军上下都称道我的医术,叫我做老神仙,可是都不明白我每次遇到疑难症候和棘手创伤,心中在想些什么。倘若人救不活,我自然心中难过。即令救活了,我有时心中也并不轻松。就以今日为明远治创伤说,我的心中直到此刻还乱纷纷的!” “这是为何?” “明远的创伤,一在右边肋间,一在右边大腿,而以大腿的伤势最重。尽管官军施放的是鸟枪小铳,火力不大,弹丸小如黄豆,入肉不深,但是一大片皮肉都被打烂,血肉模糊。这样创伤,如何能够早日痊愈,使明远少受痛苦,我现下只能靠一二种秘方药物。我曾经查遍了古人医书、医案,对此类重伤,未见有速效治法。古人有‘剜肉补疮’一语,只是一句比喻,并无其事。几年来我曾试过几次,都未生效。有些人重伤之后,常因失血过多而死。即令我能及时治疗,用药止血,也往往因已经流血过多,仍然难救,或者因身体衰弱,复原艰难,虽药物可以补血,但是缓不济急。倘若人能窥造化之奥秘,穷天人之妙理,做外科医生的能够以肉补肉,以血补血,则救死扶伤,造福人群,岂不大哉!可惜我已是望五之年,今生将不及见此神医妙术了。” 闯王笑着说:“从我们众人看来,你在外科上已经是神乎其技,所以都叫你老神仙。不料你竟如此不自满足,想得这么高,这么远!” 闯王因事匆匆离开以后,老医生继续默默地思索着如何能“窥造化之奥秘”的问题,却看见慧珠跑到他的背后叫他,对他说慧梅已经睡熟了。老神仙猛转过身子,看一眼慧珠,匆匆地向慧梅的帐篷走去,同时向他的徒弟招一下手。进了帐篷,老医生看看慧梅的面部,轻轻呼唤两声,不听答应,一边挽自己的袖头一边回头说: “拿温开水来!拿盆子来!” 他净了手,用剪子把箭伤地方的裤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将创口割开三寸多长,又重复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将创口掰开,右手探进钳子,用力一拔,将深入骨头的半截箭头拔出,扔到地上。他立刻换把刀子,将中毒的骨头刮去一层,然后用解毒的药倒进温水中,一次一次地冲洗创口,乌紫的血和水流了一盆。洗过之后,他用药线缝了创口,但不全缝,留下一个小口让毒血水继续流出。用白布包裹的时候,他也留下来那个小口。手术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额的汗,净了手,取出豌豆子大三粒红丸药交给慧珠,说: “一个时辰后慧梅醒来,必然叫伤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开水将这药吃下一粒,以后再疼时再吃下一粒。” 当他给慧梅动手治箭创时,递刀子,递钳子,用盆子接血水,全是他的徒弟。两三个女兵吓得不敢走近。高夫人进来在医生的背后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随即噙着眼泪退了出去。虽然她在战场上看惯流血死伤,但她不忍看医生在慧梅的腿上割开一个大口子,刮得骨头嚓嚓响,也不忍看慧梅露出的一片大腿乌紫得那么重,血和毒水不断流。等尚炯走出帐篷,她迎着他小声问道: “尚大哥,你说实话,这孩子会残废么?” “哪里话!我包她十天长好伤口,一月内骑马打仗,一如往日。你现在快放心休息吧。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应该好好地睡上两天!”他转向徒弟,吩咐说:“你去看一看受伤的弟兄们,该换药的换药,该动刀子的动刀子,弄完了快回白羊店。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没有要紧事不要叫我。” 没有过过戎马生活的人,很难体会到大战胜利之后的休息和睡眠有多么香甜。在智亭山寨和山脚下的几座营盘中,只有少数人在守卫营寨和按时巡逻,大部分将士都睡了,到处都可以听见粗细不同的鼾声。李闯王勉强挣扎着去几个营盘看看受伤的将士和百姓义勇,回来倒下去就睡了,睡得十分踏实。一只蜜蜂飞进帐篷,在他的脸上嗡嗡地盘旋一阵,又落在他的前额上走几步再嗡嗡飞走,他竟毫无所知。黄昏时候,因军中请示夜间口号,一个女兵进帐来把高夫人叫醒。她不惊动闯王,自己发下口号之后,到慧梅的帐中看看,见她睡得很熟,又去看看老医生,看看张鼐,看看黑虎星的妹妹和女兵们,个个都睡得很熟。她不想吃东西,走回自己同闯王的帐篷,倒下去又睡了。 一天以后,闯王把白羊店交给马世耀,智亭山交给黑虎星,派张鼐驻守清风垭,命百姓义勇营开回麻涧整顿,随即同高夫人率领着一起人马返回老营。 李过仍坐在篼子上,刘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绳床绑的担架上,一同回老营将养。黑虎星的妹妹骑着一匹大青骡,紧跟在慧梅的后边。如今大家都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这种热闹的、威武的集体生活。她刚刚抛开了万山丛中的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乍一进入李闯王的起义军中,样样事都感到新鲜。她原以为自从母亲死去以后,她在这世界上成了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没有人再疼爱她;哥哥是个男子汉,一向对她很严,纵然心中很疼爱她也不肯轻易露在外面。完全没想到,来到义军以后,高夫人把她当亲女儿一般看待,高夫人左右、男女亲兵和将领们没一个不关心她,平空增添了一大群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来到一群陌生人里边,而是来到一个亲热的大家庭中,她的思念母亲的悲伤心情顿然减轻了。 当慧梅被抬上担架时,听见有人在近处小声谈论她的箭伤,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她以后大概不能再骑马打仗了。尽管语气极其轻悄,却像晴天霹雳,震撼她的全身。她最怕的是这个问题。倘若伤治好后不能够再骑马打仗,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她强自忍耐,但是忍耐不住,用被子蒙着头,伤心痛哭。后来高夫人和尚神仙一再保证她一月后就能够骑马打仗,她起初半信半疑,后来终于破涕为笑。高夫人用鞭子捣捣她,对医生说: “你瞧瞧,虽说她虚岁十八了,到底是个女孩子,动不动就哭!” 过清风垭不远,就遇见吴汝义前来迎接。李自成吩咐吴汝义,最近几天内派人去接丁国宝来老营住几天,对百姓义勇营伤亡的要多给抚恤。他想,如今把宋文富兄弟全捉到,还捉了一大批宋家寨和别的两个寨的人,今后不但宋家寨不敢为患,几个月内银钱和粮食也不愁了。两个月来他常常想到牛金星,但因为他自己处境险恶,无力营救。如今打了个大胜仗,他的病也好了,商洛山中至少在半年内没有危险,应该设法搭救牛金星才是。在马上,他时时为这事打着主意。 到了麻涧,人马稍作休息。吴汝义想知道如何处治郝摇旗的罪,悄悄问高夫人。高夫人问道: “捷轩怎么说?” 吴汝义说:“总哨刘爷一看见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脚,把他臭骂一通,说要砍他的八斤半。可是没有闯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杀大将。如今郝摇旗在老营严加看管,等候闯王回去发落。” 高夫人走到闯王面前,问道:“回老营后,你打算把郝摇旗怎么发落?真要将他斩首么?” 自成在同医生商量打救牛金星的事,听桂英这么一问,他虽然早已成竹在胸,却望望李过和医生,沉吟不语。尚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个人留下来,日后还有用处。” 高夫人见自成默默不语,替摇旗讲情说:“失去险要,按理该斩。不过他失去智亭山之后,身带三处伤,始终咬住敌人不放,尽力牵制敌军。明知有罪,决不逃走。从这些地方看,可以从轻发落。再者,高闯王留下的许多战将,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下摇旗一个人。我看,你回老营后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够不杀就不杀。为人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让他受受挫折,多磨练磨练,慢慢会走上正路,不再任性胡为。补之,你看怎样?” 李过本想杀郝摇旗以肃军纪,但看见高夫人想救摇旗,只好说:“一则看在高闯王的情分上,二则念他带伤后继续同官军鏖战,戴罪立功,不杀他也好。不过要重责一顿,永不重用。” 大家都把眼光注视在闯王的脸孔上,等他说话。闯王又沉默一阵,说道: “等我回去审问之后,再决定如何发落吧。” 闯王又同老神仙小声商量打救牛金星父子之策。尚炯因金星是他从北京邀来的,落此下场,早有救金星父子之心,这时就提出来让他回河南一趟。自成怕他回河南会落入仇家之手,坚不同意。尚炯皱着眉头想一阵,又说: “倘若牛启东已判为死刑,也许到冬至方能出斩。况且这种案子,启东一口咬定是路过商洛山中被你强迫留下,一时也难断为死罪。即让卢氏知县将他判为死罪,案卷层层上详,也须数月之久。如今咱们不必在卢氏县想办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办法,赶快到开封托人在抚台、藩台、臬台三衙门想办法,将死罪减轻,能保释则保释,不能保释则拖延几个月,等到将士病愈,我们打出商洛山,打破卢氏城,把他从狱中救出。至于他的儿子尧仙,原不知情,想来不会判何等重罪。” 闯王问道:“我们在开封素无熟人,如何托人办事?” 尚炯说:“我们在开封虽无熟人,但牛启东在开封倒有一些朋友。只是如今他犯了重罪,有身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帮忙。肯帮他忙的必须是宋献策这样的人,闯荡江湖,素以义气为重,又无身家之累。听启东说,宋献策在开封熟人甚多,只要咱们派人找到他,救启东不难。” “这位宋先生会不会在开封呢?” “今春听说宋献策送友人之丧去开封,然后赴江南访友,到江南以后稍作勾留,即回大梁卖卜。如今他是否已回开封,我们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倘能遇到,岂不甚佳?至于银子,我们在西安尚存有数千两。必得我亲去一趟,暗中嘱咐清楚。将来一旦宋献策在开封需要用钱,可由陕西当铺兑去。”说到这里,尚神仙拈着胡子沉吟地说:“只是,只是,如今蓝田和商州都驻有官军重兵,路途不通,我怎么到西安府,倒得想想。还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开封去的人必须十分精明能干才行,派谁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转忧为喜,说声“有了!”凑近尚炯的耳朵说:“宋文富兄弟现在咱们手心里,还担心没有路?派谁出去,回去商量。” 尚炯笑着说:“我看,还是让我去吧。” “你?不,我不能让你担这样风险。” “不,你一定得让我去。别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 闯王没有回答他的请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扬,对大家说: “上马!” 第十五章 回到老营之后,李自成不管全老营将士如何为胜利欢喜若狂,他自己却因义军和百姓义勇伤亡了一千多人,官军的包围形势并未打破,所以仍有一大堆难题压在心上,一直在冷静考虑。晚饭后,他向总管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同刘宗敏商量了今后的防御部署和如何处置宋家寨的俘虏。因为身体虚弱,又很疲劳,不到三更就就寝了。 次日,天色未明,李自成对高夫人交代几句话,便走出老营,等候亲兵们备好战马。晨星寥落,乌鸦在树上啼叫。平日,这时已经有大队人马出寨去校场操练,而老营门外的空场上也有不少人在练功。今天却冷清清的,只有几个人。他派人将老营总管和中军叫来,问道: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练功?” 中军回答说:“大家因大战才过去,都想歇息几日,所以没有出来练功。” “校场里也停止操练了?” 总管说:“也停止操练了。” “这是谁当的家,叫大家歇息几天,蒙头睡懒觉?” “……”任继荣不敢做声,低下头等候挨训。 “是谁下的命令?”闯王又问,脸色更为严峻。 吴汝义吞吞吐吐说:“谁也没下命令,只是大家疲劳了几天,因见官军已经给杀得大败,不觉松了劲,不约而同地都想歇息几天。” “哼,好个‘松了劲’!一切事都坏在‘松了劲’这三个字上!战事已经过去两天啦,大家还没有休息够么?难道还不该开始操练?难道这次打个大胜仗就从此天下太平,可以高枕无忧么?不要忘记,如今天下还不是咱们的,官军还在四面围困着咱们!即使有朝一日得了天下,我们也不能睡懒觉。卧薪尝胆,兢兢业业,能创业,也能守成;一旦松了劲,什么事都要弄坏。本来是补之管练兵,他病了两个月,我把老营练兵的事交给你俩代管一时,没想到你们竟放任大家早晨睡懒觉,不操练,坏了我的规矩!” 在闯王训斥总管和中军的当儿,高夫人和刘宗敏的亲兵们已经走出老营来练功。看见闯王为操练事在训斥他们两人,大家吓得不敢吭气,各自找地方练去。刘宗敏同闯王一样是个爱起早的人,这时也从院中走出,立在闯王背后,听了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说道: “闯王,你不是要往二虎那里去?你走吧,这件事交我来管。” 闯王回头瞅一眼刘宗敏,又望望备好马匹的一群亲兵,继续对任继荣和吴汝义说: “我们看一个人,看一个人家,别的不用看,就看有没有兴家立业的气象。有,就是有出息;没,就是没出息。打江山,守江山,也是这一个道理。上下不振作,没有兢兢业业的劲儿,纵然看来是几百年的一统天下,也会亡国。上下一心,日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发愤图强,又常想着如何为百姓兴利除弊,纵然力量小,颠沛流离,也不可轻视。自古豪杰起事,哪一个不是由小到大,由弱变强?汉高祖起事时才只有几百人,比咱们今天差得远哩!” 李自成也想到大家的疲劳和大战后诸事纷乱,责任不全在老营总管和中军身上,所以没有太动火,说完这些话就同亲兵们上马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后,刘宗敏回头瞪着眼睛狠狠地把总管和中军看看,吓得他们的心头怦怦跳。他们深知总哨刘爷的脾气与闯王不同,至少会对他们痛骂一顿。但是出他们意外,宗敏好像体谅他们的辛苦和事情太多,只把脚一顿,吩咐说: “传我的令:从明日起,该到校场操练的操练,该在寨中练功的练功,倘再同今天这样,不管是头目或是弟兄,一律重责。有人敢睡懒觉,连你俩也脱不了干系!” 李自成刚走出寨门不远,忽有骑着战马的一条大汉在身后出现,紧紧追来,大叫一声“闯王”!自成回头一看是郝摇旗,勒住乌龙驹,神色严峻地将摇旗打量一眼,说: “我叫你暂时住在老营,听候处分,你急的什么?” 摇旗说:“闯王!我犯了军律,失了智亭山,是砍头,是留下我替你立功报效,求你赶快发落。我怕你事情太忙,把我撂在老营,不杀不放。你知道我郝摇旗喜欢痛快。你要决定杀我,今日就杀,要重重地打我一顿,也求你快打;要是你还想用我,那你早点对我说一声。不管怎么着,都请你快点发落!” 闯王想了一下,说:“好吧,你先回老营去,一二日我派人找你。”随即策马下山。 天色已明,开始有农民在山坡上锄芝麻、绿豆。虽然这里人烟稀疏,耕地也不多,李自成看见的也只是寥寥数人,却使他十分欣慰。如今商洛山中转危为安,不仅将士们可以从容养病,百姓们也可以暂时安居,等待秋收了。 马蹄在晨风中继续嘚嘚前进。李自成一路上回想着几天来的惊涛骇浪,不觉到了野人峪。慧英先前得到在西寨上放哨的妇女禀报,走出寨门,站在路旁恭迎。在高夫人身旁的一群女兵中,慧英在举止行事上本来就比别的姑娘沉着,有办法。现在李自成觉得她离开夫人这几天似乎更像成人了,不,俨然是一员英俊能干的青年女将。他下了马,随她走进寨中,略一询问娘子军的情况,当着众人着实称赞几句她和娘子军的功劳。慧英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在众人面前一听闯王称赞,不知说什么好,脸颊通红,低下头去,下意识地玩弄着宝剑柄上的红丝穗子。闯王又对大家说: “如今抽不出人马来接替你们,请你们娘子军再辛苦几天。” 一百多个妇女都说“好”。有人说在这里驻扎一个月也情愿。还有人要求娘子军永远不要解散,让她们跟着慧英认真习武艺,以后同男人一样打仗。自成心中认为成立娘子军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往后怎么个办法,他还没有想妥当,所以对这个请求笑而不答。慧英和妇女们都听说慧梅的箭创很重,纷纷询问。听闯王回答说她多亏老神仙救治,一月后就可以骑马打仗,大家十分高兴。慧英很想回老营看看慧梅和高夫人,但因军务在身,没有说出口来。 李自成看看寨墙上的防御布置,又看看寨外准备的鹿角和拒马。虽然一切布置大体依照从前的做法,但自成也看出来慧英是一个善用心思的人,把易受攻击的女墙加高,能够靠云梯的地方挖了陷阱,正在将离东寨墙一百五十步以内的大小树木全砍光。他口中不说,心中却很满意,并且想道:“这姑娘真是了不起!” 在野人峪没多耽搁,李自成同亲兵们继续前进,奔往马兰峪去。 刘体纯正在同将士们吃早饭,听说闯王来到,立刻丢下碗筷,慌忙带着几个重要头目奔出寨门迎接。自成满面堆笑,拉着体纯的手,说:“你们以少胜多,杀得很好,很好。”随着体纯走进寨内,向将士们道了辛苦,就同大家蹲在一起吃饭。自从他五月下旬害病以来,将士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看见他了。如今在大捷之后又看见闯王,并且同他们蹲在一起吃饭,简直没法描绘出大家的高兴和振奋心情。倘若这时候再有十倍的敌人前来进犯,只要闯王轻轻说一句:“弟兄们,把王八蛋们赶走!”这些将士们会立即跳起,拔出刀、剑,冲出寨门,不会有一点踌躇。 马兰峪是面对商州的头道门户,所以李自成在早饭后向刘体纯询问了许多问题,对防御布置也视察得特别仔细,看见有一点点不足的地方,他就立刻指示刘体纯加强布置。原来拆毁的寨墙、箭楼和房屋,正在重修。自成把寨上视察毕又出寨视察,一边走一边对刘体纯说: “虽说官军受了挫折,暂时不一定再来进犯。可是一旦商州城调到援军,必会再犯,这儿离商州只有三十里,离我们的老营也只有二十来里,是一个双方必争的吃紧地方,千万叫将士们不要因这次打败了官军就稍存轻敌的心,在防守上疏忽大意。兵法上说:‘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务要常记住这两句话,才不会吃疏忽大意的亏。智亭山的失守,就失在郝摇旗太大意了。” 刘体纯唯唯答应。带着闯王在寨外察看过几个设防的险要地方,体纯说道: “闯王,有一件事,我本来打算今天上午亲自去老营向你禀报……” “什么事儿?” 体纯用手指一指:“闯王,你看。” 顺着体纯指的方向,闯王看见一个山窝里密密的尽是树木,树梢上有几缕轻烟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闯王感到奇怪,问道: “是什么人在那边山圪里?” “他们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无奈,有的家人受了官军和乡勇残害,气愤不过,昨天陆续跑来,恳求我收容他们入伙。我说商洛山中粮草欠缺,不能收容他们。他们苦苦哀求,赌死不肯回去。我没有办法,把他们安置在那个树林里,答应他们我今日上午亲去老营向闯王请示,再做决定。” “走,带我去瞧瞧!” 藏在树林中的老百姓有的在用砂吊子煮草根和野菜,有的煮柿子皮加谷糠,有些人带有别的干粮,等着开水下咽。看见刘体纯来到林边,大家蜂拥而出,争着询问是否答应他们跟随闯王。体纯笑着说: “闯王亲自来啦,你们向他恳求吧。” 大家惊疑地望着刘体纯身边的那个高鼻、大眼、颧骨隆起、面色和气的大汉,见他穿着粗布箭衣,甚至比刘体纯的衣服还旧,在刹那间不相信这个人就是闯王。但是从这个大汉的举止和神气上看,却不像一般头目,而且看见刘体纯在他的身边是那样恭敬,更可知他不是等闲之辈。一刹那间的疑问过去之后,立刻有几个人带头,跟着几百人纷纷拥到闯王身边,黑压压的一片。自成眼中含着笑说: “大家有什么话快对我说。” 在片刻间鸦雀无声,有的望着闯王,有的互相观望,希望别人快点说话。站在人中间的两个都轻轻推他们面前的一个带着腰刀和弓箭的、瘦骨嶙峋的高个儿,小声催促:“你快说,快说。”于是高个儿青年代表大家说: “闯王爷!我们都是来投你的,请你收下我们。从今以后,我们死心塌地跟随你。你指到哪里,我们杀到哪里,倘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鬼神不容。闯王爷,请你老收留我们在你的旗下当兵!” 自成问道:“造反是提着头过日子的事儿,你们为什么要来随我?” 高个儿青年回答:“回闯王爷,我们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黄檗汁儿,血一把泪一把磨蹭日子。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无路,才拼着命趁夜间逃出官军和乡勇的手,前来投你。要不是官军和乡勇把守得紧,差不多把所有的大小山路都卡断了,逃来的人还要多几倍哩。” 自成笑着问:“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投?是不是看我打了个大胜仗才来投我?” 高个儿青年说:“不瞒闯王爷,我们有的人原来是做庄稼老实人,走树下怕黄叶打头,踩脚下跺三跺不敢吭声;另外有的人虽说敢造反,可是谁没个家?不到万不得已,总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军同乡勇来到商州西乡,奸掳烧杀,无恶不为。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败人亡,才把心一横,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何如投到你闯王爷大旗下边,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就是死也死个痛快。倘若得到机会,还可以报血海深仇。我说的全是心中话,闯王爷倘若不信,请你问问大家。” 自成已经收了笑容,又向高个儿青年问:“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 高个儿青年的眼圈儿一红,说:“我是高车山这边的人。我已经没有家,——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 “是的,闯王爷,我已经家破人亡!”青年叹口气,接着说:“我家人老五辈儿给城里财主种地,替人家做牛做马,一年到头挨饥受冻。前年春天,我奶奶活活饿死。去年年底,我大因还不清阎王债,眼看日子没过头,上吊死了。他一死,财主就逼着俺娘,把俺妹子要去抵债。俺娘见俺大被逼死,俺妹子又被抢去做丫头,呼天天不应,求人人不管,哭了三天没吃东西,连气带饿,到第四天就死了。她临断气前把俺哥、俺嫂子跟俺叫到床前,说:‘老天爷闭着眼,这世界没有咱们穷家小户的活路。妈先你们走一步,在阴曹里等着你们……’” 高个儿青年哽咽得说不下去,抱着头放声痛哭,李自成的脸色沉重,一言不发,一边等候着他哭过一阵后继续往下说,一边拿眼睛向众百姓扫了个圈。但见百姓们个个“鹑衣百结”,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浑身浮肿。因为高个儿青年这一哭,他们有的眼泪汪汪,有的低头叹气,有的忍不住小声抽咽,有的虽然默不做声,却频频以手揩泪。过了片刻,高个儿青年擤了一把酸鼻涕,用手背揩揩眼泪,抽咽着继续说道: “俺妈才死三天,官军就带着乡勇来打商洛山。龟孙们路过俺的村庄,说高车山以西的百姓全通贼,先抢鸡、羊、牲口,又抢家具,然后一把火把村子烧光。俺大伯年纪大,没有逃,在家看门。他跪下哀求龟孙们莫烧房子,给一个当兵的一脚踢倒。俺大伯挣扎着爬起来,想夺住他点房子的火把。他照俺大伯的肚子上就是一刀。老头子的肠子流出来,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不中啦,狠狠地骂了几句。这个兵又在俺大伯的胸脯上补了一刀。老人家就,就……” 高个儿青年又哭得说不下去。群众中抽咽的声音更多了。闯王转过头去问刘体纯: “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白鸣鹤。” “学过武艺?” “我问过他,他说他学过,只是不精。别的老百姓都说他箭法不错,也有胆量,是个打猎能手,一个人射过老虎。” 自成点点头,将白鸣鹤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白鸣鹤揩揩眼泪,又接着说: “俺哥躲在树林里,看见村庄起火,走出树林看,给官军抓住,逼他挑东西,可怜俺哥饿得皮包骨头,身上没一把力气,挑了两里就走不动,又勉强走了两里,一头栽到路旁的山沟里摔死了。俺嫂子藏在树林深处,没看见我哥给官军抓走,还以为他是奔回村庄救火。等这起官军过去,她也哭着叫着奔回村子救火,不想给后边又来的一起乡勇抓到,几个人将她糟蹋。她想扑到火中自尽,被乡勇拉住,刀架在脖子上把她抢走,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死活。我同邻村的一群小伙子逃到深山密林中,等到回来,屋没屋,人没人了。听邻居们一说,我去找到俺哥的尸首,挖坑埋了,就约了一起邻居来投你。闯王爷,你收下我吧!你收下我吧!”白鸣鹤哭着,趴下去连连磕头。 李自成劝白鸣鹤不要再哭,又叫大家都坐在地上说话。等大家都坐下以后,他也坐在草地上,问了几个人的情况。他们对他诉说了各自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引起全场一片哭泣之声。他不再向大家问下去,对他们说: “好吧,你们都留在我这里吧,如今强凌弱,富欺贫,官绅兵勇拧成一股劲儿残害黎民,又加上天灾连年,看来非改朝换代不会有太平日子。你们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泪冤仇,跟着我一起干吧。既然来随我,就是起义兵,诛灭残暴,可不要当成是拉杆子。家有家规,军有军规,不要嫌我的军规严。随我之后,可不要扰害百姓。你们现在举出两个人做总头领,今天就开到马兰峪,帮助重修房屋。以后驻扎何处,如何操练,如何编制,随后再说。现在就举出来正副头领吧。” 大家立刻举出来白鸣鹤做总头领,又举出来一个叫做蓝应诚的小伙子做副头领。这两个青年农民就是几年后被人们所知道的蓝、白二将军。当李自成从襄阳进攻西安时,他们随着袁宗第的一支大军由邓州过内乡,攻破商州。 李自成命刘体纯派专人照料这一支新弟兄如何解决住处和吃饭问题,开往寨内驻扎。他先回到马兰峪山寨内,从那里转往射虎口。当刘体纯送他出寨时,他拉着体纯离开亲兵们十几步远,小声说: “二虎,你把这儿的防御加紧布置就绪,不可耽误。三天以后,我派人来接替你。” 体纯一惊:“接替我?” 自成点头说:“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准备一下,得暂时离开军中。” 体纯更加诧异:“得离开军中?什么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后再详细告诉你。你现在先别管,也别让左右知道,赶快把这里的防御布置好就成了。” 刘体纯不敢再问。把闯王送走后,一个天大的疑问揣在他的心里。自从起义以来,他还没有离开过部队哩。 在李自成出去巡视防务的时候,有不少老百姓来控告宋文富兄弟和其他被义军捉获的宋家寨的大小恶霸,以及他们手下的许多爪牙。因为刘宗敏回铁匠营,高夫人因事去麻涧,这些来告状的人大多由吴汝义接见,乡下缺少识字人,所以没有呈文,尽是口诉。多亏吴汝义在这一带已经很熟,人们说出的名字和村落他一般都知道。王长顺已经能到处走动,有时站在汝义的身边。他的人缘很熟,乡下事知道的最多,遇到吴汝义不认识的人他就介绍,听不明白的事他就帮忙说清楚。有的老百姓害怕将来义军拉走,宋家寨会进行报复,不敢公然告状,而是装作替义军送柴的、送野味的,来到老营,悄悄求吴中军转禀闯王和总哨刘爷,替他们伸冤报仇。也有的不进老营,而是在寨中找到一个相识的义军头目,把自己控告的事说清楚,请这个头目转禀闯王。 刘宗敏在铁匠营没吃午饭就转回老营。他刚在上房坐下,吴汝义就到他的面前禀报老百姓告状的事。还没听吴汝义禀报完,他忍不住把脚一跺,恨恨地骂道: “这些恶霸,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老子非活剥他们的皮不可!” 刘宗敏和闯王想活捉宋家寨的大小恶霸已经很久了。他们很清楚这些大小恶霸平日横行乡里,欺压良民,霸人产业,淫人妻女,放青苗账、印子钱,高利盘剥,逼死人命。宋文富兄弟更以寨主身份,私设法堂,杀生由己,俨然是商州城西的土皇帝。宋家寨的狗腿子依仗主人势力,在乡下百姓前如狼似虎,作恶多端。如今宋家寨的这一群恶霸地主和狗腿子落入义军之手已经三天,倘若不是李闯王别有谋划,刘宗敏早已将他们杀光了。继续听吴汝义把百姓们的控告叙述完,他大声说: “你去对那些告状的老百姓们说,咱们闯王爷一定替穷百姓伸冤报仇。有冤有仇的,大胆来告,不要害怕!” 吴汝义出去不久,刘宗敏正要亲自去拘押俘虏的宅子看看,先杀一批人,打一批人,使宋家寨的恶霸们尝尝滋味,忽然有一个小校进来禀报,说宋家寨派来两个人求见闯王,并有一群伙计挑了许多礼物。小校还说明这两个人的前来送礼,一则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则是想探询闯王口气,能不能拿钱赎命。宗敏用鼻子冷笑一声,随即问道: “王八蛋们送来些什么礼物?” “回总哨,我看见他们挑来的是四只肥猪,八只肥羊,四坛子酒,一挑子绸缎布匹,还有一挑子礼物是两只箱子,大概是装的金银和贵重东西。” “你带他们到一个院子里歇歇。告他们说,闯王出去啦,叫他们老实等候,不许随便走动。你再找总管回来,同这两个来人谈谈,问清来意。” 刘宗敏本来可以自己传见宋家寨的来人,用不着等候闯王。他现在不见他们,只是想先杀了几个人,打了宋文富等,然后接见他们,他们就不敢讨价还价。小校一退出,他就站起来,带着几个亲兵出老营。在老营大门外,他向宋家寨的送礼人只用眼角扫了一下,好像压根儿没有把这些人啦礼物啦看在眼里。宋家寨的人们平日震于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的脾气暴躁,看见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只好屏息恭立道旁,不敢抬头。有人胆子较大,敢偷偷地看宗敏,但是当宗敏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时,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触,吓得他脊背发凉,身子打个哆嗦,心中狂跳,赶快把眼睛垂下。宗敏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背着手昂然而过,只听一阵刷刷的脚步声,走往附近的一个大的院落。 捉获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几百,都用麻绳捆绑着,分开锁在各屋中,十分拥挤。老营中派吴汝孝率领了五十名弟兄看守。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但因他是个细心人,而老营中别无偏将可派,所以前天就由宗敏派他担起了这件差事。看见刘宗敏走进大门,吴汝孝赶快迎接,让他进大门旁的耳房中去坐。宗敏说:“我还有事,就坐在这院里吧。”吴汝孝的亲兵立刻替他搬来一个凳子,但他不坐,提起右脚踏在凳子上,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全部带出来。不过片刻,锁在前后两院各屋中的地主和乡勇全部带出,以宋文富为首,齐排儿跪在他的面前。他看看宋文富和宋文贵,冷冷一笑,说: “啊,咱们今天是第二次见面,已经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们光临敝寨,我没有好生接待,这两三天事太忙,也没有来看你们,务请包涵。” 宋文富兄弟面无人色,不敢抬头,浑身打颤。刘宗敏又冷笑一声,骂道: “我操你娘,你们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钱有势,人老几辈儿骑在百姓头上,做梦也不会想到竟有今天!” 他吩咐把捉来的官军不论是官是兵全带出来,也在他的面前跪了一大片,十几个当官的跪在最前。这个院落不算小,如今却被几百俘虏跪得满满的。刘宗敏向跪在前边的人们问: “你们这些千总老爷,把总老爷,还有什么官官儿,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扬威,如今你们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千总知道他是刘宗敏,磕头说:“两国兴兵,各为其主,恳刘爷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家为民。从今往后,我们决不再与义军为敌,不为朝廷做事。” 宗敏说:“你说什么?想求我高抬贵手?你们这些做军官的,见老百姓奸淫掳掠,杀良冒功,捉到义军没有活的,何曾高抬过你们的贵手?有来有往,才算公平。”他向亲兵们一摆下颌:“送这些军官老爷回老家去,一个不留!” 亲兵们把十几个大小军官从地上拖起来,推出大门,一齐斩首。刘宗敏又望着那些当兵的,说: “你们吃粮当兵,虽说也到处扰害百姓,多做坏事,个个该杀。可是我们李闯王念起你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有钱有势的子弟不会吃粮当兵,再说,你们都是小兵,听人指挥,有时做坏事也不由自己做主,决定饶了你们的命。你们愿意随闯王起义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滚蛋。放你们走之后,你们只可还家为民,不许再吃粮当兵。倘若再去当兵,下次落到我们手里,乱刀砍死。都是谁愿意留下?” 这些当兵的原以为死在眼前,忽听刘宗敏这么一说,喜出望外,都说愿意留下。其中有少数想走的人,也因为害怕刘宗敏不会真放他们走,只好暂不提想走的话,等日后伺机逃跑。恰好中军吴汝义这时赶来,宗敏吩咐他把这些当兵的带出去,安插各队。办完了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们将宋文富的衣服扒掉,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饶,刘宗敏哪里肯听?他历数宋文富残害百姓的大罪,每数一款打十鞭子。行刑弟兄一腔仇恨,用力狠打。只打到几鞭子,已经打得宋文富皮开肉绽,鲜血染红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呼求饶,刘宗敏越叫狠打,并且骂道: “你**养的,在家中私设法堂,不知有多少无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天也叫你尝一尝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以后时,宋文富的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刘宗敏看了哈哈大笑,骂道: “我操你娘,我以为你是武举出身,皮肉比别人结实,原来也不顶打!今日打死你**养的,叫商洛山一带千家万户高兴。”他回头对亲兵说:“我从害病以后就没喝过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营替我拿酒来!” 刘宗敏又连着说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亲兵把一壶黄酒拿到。宋文富有气无力地哀呼着。刘宗敏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等这三十鞭子打毕,他狠狠地说: “不算你祖上老账,单说你自己,坑害死的百姓不知有多少。老子今天打死你是替老百姓伸冤报仇,是叫你替老百姓偿命。你想做商州守备,祸害一州四县,老子送你到阴间去上任吧!” 他又说出来两条大罪款,命令再打二十,凑一百整数。打完这一百鞭子,宋文富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他叫用凉水把宋文富喷醒,叫着他的名字说: “宋文富,我操你八代祖宗,今日你也尝尝皮鞭的滋味!你以为只有穷百姓的皮肉主贱,生就的挨打材料?别说你这样的一寨之主,就是皇亲国戚,龙子龙孙,有朝一日,落到我刘铁匠的手里,我也不会轻饶一个。你是商州人,我是蓝田人,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这一百鞭子全是为了商洛山中的穷百姓出一口气。至于你勾结官军与闯王为敌,暗袭老营,这笔账今日暂且不算。今日老子数你十大罪也只算点出题目,不是细账。细账慢慢算,你王八蛋赖不了,逃不了。哼!”刘宗敏把方下颌一摆,示意行刑的弟兄们把宋文富拖到旁边,然后喝道:“把宋文贵拉出来,重打八十!” 宋文贵早已吓得尿了一裤裆,这时被拖出来,完全瘫在地上。行刑的弟兄们扒掉他的衣服,狠打起来。等打完宋文贵,刘宗敏对吴汝孝大声命令说: “不论恶霸,乡勇头儿,也不管是宋家寨的或是外寨的,一律每人打三十鞭子。以后每隔一天打一次,外加拶指、压杠、火烫,凡是恶霸土豪们给老百姓用过的酷刑,都叫这些杂种们尝尝滋味。” 叫吴汝孝监视弟兄们对其余的人们拷打,刘宗敏同吴汝义带着亲兵回老营了。走到老营门口,百姓义勇营头领牛万才向他迎来。刘宗敏一看见他,心中的余怒登时散开,挥着大手笑着说: “快到里边坐,快到里边坐。你们的人马开回来了么?” 牛万才回答说:“回总哨刘爷,我的义勇营今日才能从智亭山动身。闯王命我们开到麻涧暂驻,所以我叫副头领带着队伍走,我自己昨夜动身,今日先到麻涧把驻扎的地方安排一下,顺便来老营向闯王和刘爷禀报。不知刘爷还有什么训示?” “到里边坐下谈吧。闯王不在家,你就在这里吃午饭,等着他回来。” 宗敏拉着牛万才的手,走进老营。在院里遇见老营司务,他吩咐准备点酒肉款待客人。到屋中坐下以后,他对牛万才说道: “你们义勇营这一次在智亭山立了大功,闯王要重重犒赏,那些阵亡的也要给他们家里送点钱。你们驻扎在麻涧好生操练几天。以后是让弟兄们各回各家,还是合在义军中不再散开,闯王说看你们大家的意思决定。” 牛万才赶快说:“刘爷,我们已经拿定主意啦。” “你们拿定的是什么主意?” “我们拿定主意不再散开,永远跟着闯王的大旗走。” “可是我们不久就要杀出商洛山,你手下的弟兄们肯离乡背井,抛撇父母妻子么?” “我把三心二意的人剔下来,有大半数人愿意随闯王杀出商洛山。我牛万才领着这些人跟随闯王的大旗走。大旗远走天边,我们跟到天边,决不回头。” “确实有大半人拿稳主意了?” “经过这次打仗,老百姓比上次帮义军打仗时大不同了。如今确实有大半人拿稳主意。刘爷,你用棍子打也不会把他们打散回家。”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哈哈大笑,说道:“妥啦!只要你们拿定主意长远跟闯王,闯王就不会劝你们各自回家!” 吴汝义走了进来,对宗敏说:“刘爷,你什么时候见一见宋家寨来的两个人?” 宗敏问:“你问过他们的来意么?” “我问过了。他们来的意思是想探探咱们这边的口气,看能不能把咱们捉到的人一齐赎回。” “谁派他们来的?” “宋文富的老婆。” “啊,商州守备夫人!送来的什么礼物?” “这里有一份礼单。” 总管把一张红纸礼单呈给总哨。宗敏略一过目,只见上边开着猪、羊、烧酒、各种布匹、各种绫罗绸缎,另外有纹银千两、金银首饰和玉器等等。他无心细看,说: “你收下吧,带他们来见我。”他又对老营中军说:“你去传令汝孝,从捉到的宋家寨狗腿中挑两个油水小的,就说有老百姓控告他们,立刻斩首。” 总管和中军都匆匆出去,亲兵们都拔出刀剑,在院中站成两行。刘宗敏搬一把椅子坐在门槛里边,等候宋家寨的说事人来见,牛万才拔出宝剑,恭立在他的背后,小声说: “刘爷,千万莫答应他们把宋文富兄弟赎回。” 刘宗敏冷笑一声,说:“你放心,他们把黄金堆成山也别想赎回活的!” 两个说事人被带进来了。离刘宗敏还有两丈远,只听亲兵们齐声大喝:“跪下!”两个说事人浑身打个哆嗦,扑通跪下。刘宗敏不等他们开口,声色俱厉地说: “今日你们来得很好,再晚来一天,你们只能看见尸首。你们回去告宋文富的老婆说:‘倘再放一个官军进宋家寨,我把捉到的人全部斩首。要是想赎回宋文富兄弟,需要拿五万两银子、两千石粮食。要是把全体人都赎回,再加五万两银子、两千石粮食。少一两银子,少一颗粮食子儿,休想开口!’” 一个人颤声恳求说:“恳刘将爷开恩!如今连年兵荒天灾,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刘宗敏不等他说完,大喝道:“滚!李闯王是要为民除害,不是架票。你再讲价钱,我当着你们的面先宰了宋文富。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走吧。” 这个人又说道:“恳刘将爷恩典。将爷的话,我们一定带回去。求将爷开恩,让我们见一见寨主兄弟。” “好,我叫任总管带你们去。” 另一个人壮着胆子说:“还有一件事请将爷开恩!那些乡勇,多是穷家小户,长工佃客,如今被义军捉到,家中父母妻子日夜哭哭啼啼,实在可怜。他们平日衣食无着,自然也拿不出一钱银子。恳求将爷恩典,把他们放回去吧!” 刘宗敏回答说:“我知道他们大半都是穷人,受寨主逼迫,才做乡勇。我限你们寨主婆子三天之内,先拿出二百两黄金和三千两银子把这些乡勇赎回。三天不赎,我要全体杀光,叫那些父母妻子围着你们寨主婆子索命。别寨来的地主和乡勇,暂且不谈,我等着他们的寨中来人。你们看过宋文富兄弟之后,替我顺便带点小礼物回敬你们寨主婆,是两颗人头,我们老营中军吴将军会交给你们。” 两个人听见说要带回两颗人头,不知是谁被杀,又吓得浑身一颤。刘宗敏把一只大手一挥,立刻由任继荣催促他们起来,带他们出去了。 李自成去了几个地方,回到老营时已经太阳西下了。听了刘宗敏处理宋文富等人的事,他十分满意。虽说基本宗旨是由他决定的,但宗敏见机行事,把死宗旨变成活的。他叫李强去告诉吴汝孝,对宋文富等恶霸该给药的给药,莫使一个死去。从明天起,对伤重的暂时不再用刑,对其余的隔一天打一批。 商洛山中到处哄传李闯王要杀宋文富兄弟替百姓出气,已经把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人心为之大快。平日胆小怕事的人们看见报仇伸冤的日子来到,纷纷来老营告状。他们不但控告宋文富兄弟,也控告所有被捉到的宋家寨大小地主和狗腿子。闯王对告状的老百姓用好言抚慰,还叫总管给那些孤儿寡妇一些周济。义军在宋家寨中本来就有“底线”,暗中替义军做事,通风报信。经过这一战,宋家寨的当权人物大部分落入义军手中,寨中的“底线”就暗中活动起来,串连一些对恶霸地主们苦大仇深的人,打算在义军攻寨时作为内应。甚至在宋文富的家生奴仆中也有人受到串连,愿意在破寨后引导义军掘出主人埋藏的金银珠宝。牛万才虽不知“底线”的暗中活动,但是他巴不得攻破宋家寨,打碎压在这一带百姓头上的一块大石。有一次来老营禀报军务,他悄悄地向闯王建议破宋家寨,并说他愿意派本地人混进寨中做内应。闯王微微一笑,小声说: “自从捉到宋文富以后,宋家寨就在咱们的手心中,什么时候想破不难。如今留着它有些用处,等到时候再说吧。” 牛万才不知闯王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敢问明,但他相信闯王迟早会破宋家寨的。他心中快活,对自成说: “闯王,啥时候破了宋家寨,抄了宋家一族的老窝子,也算是替这一带百姓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到时候,我打头阵!” 过了两天,宋家寨果然送来了二百两黄金和三千两纹银,把二三百名乡勇赎回。其他山寨也来人说情,要求将各寨被捉的人员赎回。李自成想着他的一些计谋应该赶快进行了,便吩咐刘宗敏如此如此。宗敏叫吴汝义去将宋文富的另外两个狗腿子当着宋文富兄弟的面斩首,然后将宋文富一个人带来老营。宋文富的伤尚未痊愈,一听说刘宗敏提他去老营,以为必死无疑,浑身瘫软像一团泥。吴汝义吩咐两个弟兄把他从地上架起来,拖往老营,命他跪在宗敏面前。宗敏脸上杀气腾腾地问: “宋文富,你想死想活?” 宋文富脸色煞白,伏地磕头,恳求饶命。宗敏冷笑一声,说: “你到底也只有一条狗命!既然你想留下狗命,须得听从我三件事,否则我立刻将你凌迟处死!” “请刘爷吩咐。只要饶我狗命,我件件都依。” “好,你听!第一,我们闯王的人马不进宋家寨,可是你决不能让一个官军再进宋家寨。第二,你要告诉你的总管,暗中替我们做事。我们今后派人出商洛山,来回都要从宋家寨经过,你家总管要给各种方便。倘若有一点差错,我惟你是问!第三,勒限一月之内,你家必须送来五万两银子,一千担粮食,三百匹棉布,五十匹骡马。以上三件,你答应么?” 宋文富不住磕头,说前两件他都答应,只有五万两银子他实在拿不出来,恳求“恩减”。刘宗敏又冷笑一声,对站在旁边的中军吴汝义说: “他家世世代代敲剥百姓,鱼肉乡里,这笔账非清算不可。你去取一样东西来,叫他看看!” 吴汝义去了片刻,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回来,扔到宋文富的面前。文富吓了一跳,瞥了一眼,正是他的兄弟文贵的头,登时瘫在地上。刘宗敏将桌子一拍,厉声问道: “你鳖儿子还敢还价钱么?你究竟想死想活?你倘不老老实实,我刘宗敏你是知道的,老子会立刻将你吊在树上,唤来本地各村百姓,一人剐你一刀,将你千刀万剐,以泄民愤!” 宋文富磕头如捣蒜,一切答应,只求留下他一条狗命。他心中明知如今拿出五万两现银绝不容易,骡马也差不多都给王吉元夺去了,再交出五十匹骡马也实在不易,但是他此刻宁愿倾家荡产,同时哀告各家亲戚相助,也不愿丢了性命。刘宗敏站起来,照宋文富踢了一脚,说: “下去!你立刻写封书子,叫你家总管今日黄昏前亲来老营,你当面将我的三件事向他嘱咐,一一照办,不得有误,顺便将你兄弟的尸首领回!” 宋文富一押出老营,李闯王立即派亲兵将尚炯和刘体纯找来。闯王向刘体纯问: “去开封救牛先生的事你准备好了么?” 体纯笑着说:“一切都准备妥帖,只等着宋家寨肯不肯给我出进方便了。” “宋家寨今日黄昏会有人来,你的一班子人今夜三更随着宋文富的亲信总管动身吧。务必早日平安到达开封,依计而行。办完事情,早日回来。” “请闯王放心。只要那位宋先生现在开封,我一定能够找到。开封情况和宋先生的行止,老神仙已经对我讲清楚啦。” 刘宗敏立刻吩咐拿酒,为体纯饯行。闯王对刘体纯带着一班人往开封去很不放心,一再嘱咐他处处小心谨慎,不要露出马脚,方好带着原班人平安归来。 汴梁秋色 第十六章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淡黄的斜阳照着桅樯如林的汴河,照着车马行人不断的州桥。这桥在小纸坊街东口,横跨汴河之上,在宋朝名叫天汉桥。因为这桥建筑得拱如玉带,高大壮观,水面又低,船过不必去桅,汴梁人士喜欢在此赏月,遂成为汴梁八景之一,即所谓“州桥明月”。现在有一个大约三十八九岁的矮汉子从小纸坊街出来,右腿微跛,正要上桥,忽然遇见河南按察使坐着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差役执事前导,前呼后拥,迎面而来,一路喝道上桥。他就赶快向路北一闪,躲入石牌楼旁边的开封府惠民局的施药亭内。这一起轿马官役正要过完,有一走在后边的官员身穿八品补服,向施药亭中望了一眼,忽然勒住丝缰跳下马来,向矮汉子一拱手,笑着问道: “宋先生,在此何干?” 矮汉子赶快还礼,说:“适才登门叩谒,不期大驾随臬台大人因公外出。可是去相国寺拈香祈雨么?” “非也。今日是周王府左长史王老爷五十生日,臬台大人与各衙门大人前去拜寿,留下吃酒,如今才回。我上午就随侍臬台大人前往周府,又使老兄枉驾,恕罪,恕罪。” “哪里,哪里!鲁老爷太过谦了。”矮子趋前一步,小声问道:“数日前奉恳之事,可有眉目?” “敝衙门中几位办事老爷,似可通融。但此案关系重大,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鲁老爷何时得暇,山人登府叩谒,以便请教?” “台驾今晚来吧。贱妾大前天生了一个小子,请兄台去替他批批八字。” 矮子连忙作揖,满面堆笑说:“恭喜,恭喜。山人今晚一定登府叩贺,并为小少爷细批八字。” 这位八品文官匆匆上马,追赶轿子而去。矮子走上州桥,一则从对面拥来一群灾民,二则他心中有事,他没有停下来眺望汴河景色,就沿着一边石栏板走过桥去。这桥东头有一座金龙四大王庙。矮子刚过庙宇不远,看见两个后生正在争吵,一个是本地口音,一个是外乡口音。外乡人是个江湖卖艺的,肩上蹲着一只小猴子,腰里别着一条九节钢鞭,手里牵着一只小狗,提着一面小锣。争吵几句,本地后生突然抽出腰刀砍去,外乡后生抛掉小狗,用九节钢鞭抵挡。本地后生步步进逼,外乡人却只是招架,并不还击。本地后生越发无赖,挥刀乱砍不停。街上围了一大片人,但没人敢上前劝解。矮子从小饭铺中借一根铁烧火棍,不慌不忙,架开腰刀,又喝住了本地后生。但本地后生是个泼皮,怪他多管闲事,又欺他是个矮子,又是个瘸子,飞起一脚向他踢来。他把身子一闪,躲开这一脚,却随手抓住对方踢起的脚后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这泼皮后生仰面朝天,跌出五尺以外,引得围看的人们哄然大笑。泼皮从地上挣扎起来,又羞又恼,抢上一步,对矮子挥刀就砍,恨不得将矮子劈为两半。矮子将烧火棍随手一举,只听铿锵一声,火星飞迸,将腰刀挡开一旁。他并不趁势还击,却满不在乎地说:“这下不算,请再砍两下试试。”泼皮尽管震得虎口很疼,还是不肯罢休,重新举刀砍去。钢刀尚未落下,忽然一个挤进来的算卦先生喝道: “住手!不得无礼!”等候泼皮迟疑着将刀收回,算卦先生又说:“这是宋献策先生,绰号宋矮子,三年前曾在汴梁卖卜,江湖上十分有名,你难道就不认得?他是好意劝架,你怎么这样无礼?” 泼皮后生已经领教了这位瘸矮子的一点本领,听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绍,虽然他不大知道宋献策的大名,却也明白此人有些来头,松了劲,把腰刀插入鞘中。但因他余怒未息,咕嘟着嘴,并不向宋献策施礼赔罪。宋献策似乎并不生气,对泼皮后生说: “这位玩猴子的后生为混口饭吃,离乡背井,来到汴梁,人地生疏。你有本领何必往外乡人身上使?欺负外乡人算不得什么本领。”他又对玩猴子的后生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何必同他争吵?以后遇到本地泼皮后生休惹他们。宁可自己少说几句,忍受点气,吃个哑巴亏,不要打架斗殴。不管伤了人伤了自己,如何转回家乡?” 玩猴子的后生十分感激,深深一揖,说声:“多谢先生!”牵着小狗转身离开。宋献策赶快把他叫住,问道: “你可是从陕西来的?” “不是。我是阌乡县人,同陕西搭界。” “啊,你走吧。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陕西人。” 玩猴子的后生又向宋献策打量一眼,望州桥而去。泼皮后生的怒气已息,自觉没有意思,对王半仙和宋献策一拱手,转身走了。王半仙向宋献策说道: “数日前听说兄台自江南回来,但不知下榻何处,无缘趋访,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栈?此刻要往何处?” “如今弟没住客栈,在鹁鸽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刚才从臬台衙门看一位朋友回来,此刻要往相国寺找一个熟人。” “倘若无要事急着料理,请移驾光临寒舍一叙如何?” “弟确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专诚奉访。” 王半仙今日的生意不好,并不强留献策。献策将烧火棍还给饭铺,同王半仙拱手告别而去。 一连三天,有一个陌生人每天都去鹁鸽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为着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总不在家。这个陌生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说出住址,只知道是一个魁梧汉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带着陕西口音。起初他以为是陕西商人慕名来找他算命看相,并不在意。今日中午他回到寓所,却听朋友大嫂言讲:这个人上午又来了,说明是有人托他带给他一封重要书信,非当面不肯呈交。这个人还说出他新近从陕西来此,从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国寺打拳练武,卖跌打金创膏药,说不定三天后就要离开。献策简直如堕五里雾中,猜不透是怎么回事。遍想陕西方面,他没有一个好友;江湖上虽有几个熟人,不过是泛泛之交。什么人给他写的书信?而且是重要书信?为什么托一个江湖卖膏药的人带来,连姓名住址都不留下?如此神神鬼鬼,却是何故?午饭后,他去抚台衙门和臬台衙门一趟,如今趁着太阳未落,要去相国寺找一找这个江湖卖膏药的。州桥离相国寺不远。不要一顿饭时候,宋献策就来到相国寺了。 说起相国寺,在我国可是大大有名。这地方原是战国时代魏国的公子无忌(即信陵君)的住宅。北齐时在此处建成一座大寺,称做建国寺。唐睿宗时将废寺重建,为纪念他自己是以相王入继大统,改名相国寺,所以直到崇祯十五年大水淹毁之前,山门上还悬着睿宗御笔所书“大相国寺”匾额。寺门前有大石狮子一对,三丈多高的石塔两个;院内殿宇巍峨,神像庄严,院落甚多,僧众有二三百人。每日烧香的和游玩的多得如赶会一样,肩摩踵接,人声杂沓。院中有说书的、算卦的、相面的、玩杂耍的、打拳卖药的……百艺逞能,九流毕备。过了地藏王殿的后院中还有卖吃食等项僧人,专供过往官员、绅士及大商人在此摆酒接妓,歌舞追欢。所以这相国寺虽系有名禅林,却非清静佛地。 宋献策一路想着心思走来,不觉到了山门外右首的石狮子前边,忽听有人叫道:“那不是宋先生么?”宋献策转过头去一看,喜出望外,慌忙前去施礼,说道: “啊,大公子,没想到在此地拜晤金颜,真是有幸!几天前,弟听说公子已回杞县,正拟将俗务稍作料理,即往杞县尊府叩谒,不想大公子也在开封!” 这位公子拉着宋献策的手说:“弟上月拜家岳母汤太夫人之寿,来到汴梁住了半个多月。回去之后,因为红娘子的一件事情,于前天又来汴梁。” “可是那个跑马卖解、以绳技驰名江湖的红娘子么?她出了什么事?” 公子笑一笑,说:“正是此人。事情很可笑,此处不便细谈。老兄,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此言不虚。与兄上次握别,弹指三年,不胜云树之思。常记与兄酒后耳热,夜雨秉烛,纵谈天下大事及古今成败之理,高议宏论,时开茅塞。虽说三载睽违,鱼雁鲜通,然兄之音容笑貌,时时如在左右。兄何时驾返大梁?” 献策答道:“弟来此已有十天,上次与公子话别,原以为不久即可重瞻风采,不想弟萍踪漂流,行止靡定,竟然一别就是三载。公子说别后不胜云树之思,彼此一理。” 公子说:“贱仆牵有两匹牲口在此,请兄现在就一同上马,光临敝寓。晚上略治菲酌,为兄接风,并作竟夕之谈,如何?” 献策说:“弟此刻要到寺内找一江湖朋友,并已约定晚饭后去臬台衙门见一位朋友商谈一件急事,今日实不能到尊寓畅叙。明日上午请公子稍候,一定趋谒。公子仍在宋门大街下榻?” “还是那个地方。你我不用客气,明日弟在敝寓恭候,务望光临!” “一定趋谒,并有一事奉恳公子相助。” “何事?” 宋献策见左右围了许多闲人看他同公子说话,还有成群的灾民围过来向公子求乞,不便将事说明,回答说: “谈起来话长,明日慢慢奉告吧。德齐二公子现在何处?” “舍弟一同在此。他也常常提到老兄,颇为思念。方才我们同来相国寺拜谒圆通长老,他因有事先走一步。” “弟半年前听说圆通长老在嵩山少林寺闭关,何时来到这里?” “圆通长老于上月闭关功满,因周王殿下召他来主持一个‘护国佑民、消灾弭乱、普救众生法会’,于前日来到开封。长老年高,一路风霜,身体略感不适,故今日尚未进宫去朝见周王。弟三年前曾许诺将家藏一部唐写本《法华经》赠他,特偕舍弟前来探候,并将《法华经》送上。老兄明日上午可一定光临敝寓,愈早愈好!” “一定,一定。” 宋献策与公子拱手相别,望着公子同仆人上马,奔上寺桥,才转身往山门走去。一位在东边石狮子与山门之间摆拆字摊的朋友站起来对他拱手问道: “献策兄,同你说话的这位公子是谁?” 献策回答说:“这是杞县李公子。” “有一位李公子名信表字伯言的可就是他?” “正是这位李公子。” “啊!久闻他的大名,果然英俊潇洒,谈吐爽快,虽系世家公子,却无半点纨袴习气,倒是一位极其热情的人,弟有一位穷亲戚是杞县人,常听他说李公子最喜欢周济穷人,救人之急。一身文武双全,就是淡于功名,也不喜欢与官府来往。” 宋献策因见天色不早,只怕找不到那个卖膏药的,便不再说话,拱手一笑,匆匆进了山门。山门里边,甬路两旁有摆摊子算卦的、看相的、揣骨的、代写书信和庚帖的。这些江湖上人,有的是三年前就在此摆摊子,同宋献策认识,赶快站起来拱手招呼,让他坐下叙话。献策因为有事在身,对这些泛泛之交的江湖熟人都只笑着拱手还礼,随便寒暄一二句,并不留步,匆匆地登上二门石阶。 二门五间,两边塑着巨大的四大天王坐像。有些游人正在看天王塑像。当献策从中间走过时,忽然听见一个游客一边看天王像一边对他身边的朋友说: “本朝二百八十年,举人投贼的这还是第一个,所以非定成死罪不可。其实,即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献策的心中一惊,打量这两个说话的人一高一矮,都是儒生打扮。他也装做停住脚看天王像,听他们继续谈话。那位高个子游客唔了一声,小声问: “会不会有人在省城替他说话,从宽定罪?” “他在省城中并没有有钱有势的至亲好友。一般泛泛之交,像这样举人投贼的谋逆重案,谁肯替他说话?况且卢氏白知县原是山东名士,抚、按两大人十分器重。他已经询明口供,人证物证确凿,判成死罪,申详到省,抚、按两大人岂有驳回之理?我看,除非有回天转日手腕,方能救他一命。” 高个子游客轻蔑地一笑说:“虽然此人尚有一点才学,但竟然到商洛山投了流贼,真是荒唐之至。看起来他是枉读诗书,甘心背叛君国,死有余辜!” 这两个游客离开了二门,走往里院,下了甬路,向东一转,观看钟楼。献策跟在他们的背后走了几步,听他们已经转了话题,便离开他们,继续向里走去。想着这两个人都是豫西口音,必然对牛启东的案子知道较多,宋献策的心头上感到沉重。 二门里边,游人众多,除有各种做小生意的、算命看相的、卖假药的、说书卖唱的之外,在甬路两边还有坐地要钱的瞎子、瘸子、打砖的、排刀的。这些人在叫化子一行中属于坐乞一门,经常在此坐地求乞。凡属于叫街一门的各种叫化子都不许进入山门以内,违反者由他们乱棍打出,交给龙头(叫化子头儿)惩办。这寺院中的一切风物、人事和声音,宋献策久已看惯听惯,一概对他引不起什么兴趣,所以他低着头直往前走。到了丹墀下边,正要登上台阶,忽然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献策往何处去?”献策蓦然抬头,看见丹墀左边,那座两丈多高的北宋重修相国寺碑的前边站着抚台幕中的清客相公尹宗浩和一个陌生的外地人。献策赶快走过去,笑着拱手说:“巧遇,巧遇!正思登门拜候,不料在此相遇!”尹宗浩介绍说:“这位是抚台大人的一位乡亲,新来大梁,小弟今日陪他来相国寺看看,不期与老兄邂逅相遇!”献策赶快同客人互相施礼,寒暄几句,陪着他们一起向大殿走去。这大殿九明十一暗,十分雄伟,纯用木料攒成,不用砖石,上盖金黄琉璃瓦,匾额是元朝不花丞相亲笔所书“圣容院”三个大字。当那个客人怀着惊奇和赞叹的心情细看大殿的建筑时,尹宗浩拉着宋献策退后一步,小声说: “前几日老兄所嘱之事,弟已问了一下。这案子因系举人投贼,情节十分严重。幸好是抚台大人的舅老爷知道此人是兄台的朋友,愿意替他在抚台大人面前说话。我想,只要这位舅老爷肯帮忙说话,事情就有转机。” “舅老爷及抚台衙门各位老爷关照救护之恩,不惟敝友将结草衔环以报,即愚弟亦感激不尽。如今困难的是,这位遭事的朋友出身寒门,在开封也没有至亲好友。弟新从江南回来,听到此事,激于朋友义气,替他奔走营救。老兄明白,弟半生书剑飘零,寄食江湖,囊中不名一文。对各方如何酬谢,深感惭愧,奈何?” “老兄在江湖上名声素著,新从江南漫游归来,衙门中各位老爷都想请你细批八字或看一看相。处此乱世,吉凶变化无常,谁不想向高明如兄的人问问流年,以便趋吉避凶。所以在这件事上,虽然要多少花几个钱,却也不会花得太多,请兄放心。那位舅老爷的八字你批了没有?” “已经批好,拟于明日下午亲自送去。” “好,好。你明日下午先到敝处,我陪你一道见他。他近来官心很重,打算花几千两银子做一任知府或同知。老兄可不要铁口无情,浇他冷水。” 献策点头,哈哈一笑。因为尹宗浩要陪着客人到大殿里边看,献策就同他们拱手告别,往后院去了。 相国寺大殿的后边是高阁三间,为开封周王所建,上坐大慈悲菩萨。阁前边有一群人在看打拳,宋献策一听那打拳的是河北口音而不是陕西口音,便将头一摆,继续前行。转过地藏殿的背后,他看见那里仍像往年一样热闹,到处是摆地摊的、卖当的、说书的、玩杂耍的,还有两三处玩枪使棒和打拳卖药的。宋献策注意那些江湖卖药的,都不是陕西口音。到了最后一个地方,看见围观的人特别多,从人堆中不住地大声叫好。他挤进去一看,也是卖膏药的。一个魁梧后生正在舞剑,确实剑法精熟,与一般常见的江湖艺人不同。献策心中疑问:“难道就是他么?”等了一阵,这后生把一套剑法舞毕练毕,收剑入怀,在周围一片称赞声中连连拱手,说道:“见笑,见笑。” 宋献策的心中猛然一喜,暗暗说:“就是他!陕西口音!” 陕西口音的后生也向献策打量一眼,又向全场说道:“各位君子,各位看客,小人初来汴梁,人地生疏,承蒙青眼看待,对小人半精不熟的武艺,谬加称赏,使小人愧不敢当。小人吃了二十多年白饭,身长六尺,纵然能练几套武艺,也值不得各位过奖。现在让我们小伙计练几套武艺请各位看看,练得好了各位笑笑,练得不好请各位包涵,不要见怪。”他转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问道:“小伙计,今日来到中州地面,你敢不敢练几套武艺让各位君子看看?” 小孩高声答道:“我敢练!” 后生说道:“你好大的胆!这中州地面,四通八达,乃是藏龙卧虎之地,英雄荟萃之区,非同小地方可比。在场君子,经多见广,什么耍武艺的不曾见过?你这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敢在鲁班门前耍斧头,难道不怕列位看客笑你武艺不佳,一哄而散么?” 小孩子向全场拱手施礼,说道:“列位看客!众位叔伯大爷!请恕我小孩家年幼无知,胆大献丑。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小人练的不好,请各位不要一哄而散;练得好了,请各位龙爪插到虎腰里,哗啦一把,哗啦一把……” 后生问道:“这是干吗呀?” 小孩子回答说:“掏赏钱嘛,你连这也不知道?” 后生:“嘿!小小孩家,只长前(钱)心,不长后心!小伙计,今日咱们初来相国寺中献艺,一则同各位看客结个朋友,二则请各位看客指点,不要钱啦。” 小孩子说:“不要钱,咱们吃西北风么?” 后生:“拿我的裤子当去,反正不要钱啦。” 观众哄笑。连宋献策也笑了。 小孩子接着说:“不要钱就不要钱。伙计们,敲锣打鼓!” 背后的锣鼓响了。小孩挽挽袖子,伸伸胳膊,踢踢腿,在中间立定,开始来个懒扎衣出门架子,变下势霎步单鞭,正要继续往下练,后生忽然叫道:“小伙计,莫慌往下练,我先问你:古今拳家众多,各有其妙,你练的是哪家拳法?” 小孩子:“我练的是俺家拳法。” “什么安家拳法?我倒不曾听说有什么安家拳法。” “我说是俺家拳法,不是安家拳法。” “怎么叫俺家拳法?” “俺爷爷教给俺老子,俺老子教给俺哥,俺哥教给俺,所以就叫做俺家拳法。” 众人一阵哄笑。后生又问: “你家拳法有何妙处?” “不敢说,集古今众妙之长!” “好大口气!怎么说集古今众妙之长?” “古今拳家,宋太祖赵匡胤有三十二势长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囮拳,名势虽有不齐,而实际大同小异。至本朝有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探马,八闪番,十二短,都很著名。吕红八下虽刚,未及绵张短打。山东李半天的腿,鹰爪王的拿,千跌张的跌,张伯敬的打,少林寺的棍,杨家的枪……” “算啦,算啦,你已经吹出边儿啦,还要吹哩!” “我怎么吹出边儿啦?” “这少林寺的棍,杨家的枪怎么也变成拳法了?” “嘿,我说溜了嘴啦。” 观众又一次发出哄笑。后生说: “小伙计,时光不早,休说废话,你还是练一套拳法请列位高明君子指点吧。” “好,伙计们,重新敲锣打鼓!” 小孩子重新活动手脚,站好姿势,由懒扎衣开始,势势相承,变化多端。观众们静悄悄的,看得呆了,只偶尔小声喝彩。宋献策因一腿微跛,年轻时不能精练武艺,但是他见得多了,颇知其中道理。如今他一面注目观看,频频含笑点头,一面心中想道,这是集南北诸派之长,自创一套拳法,合雄健刚猛与绵密紧凑于一炉而冶之,既长于进攻,也足资防守,和戚继光的拳法有不少近似之处,看来这几个卖膏药的决非一般的江湖中人。但是他们到底有什么来头,他一时猜想不出,只增加了心中疑问。小孩练完拳法,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又取宝剑在手,准备练剑。后生走上前去拦住,说道: “小伙计,天色不早,这剑法不必练了。”随即他转向看客,作了一个罗圈揖,赔笑说道:“本来想叫我们这个小伙计再练几般武艺,请求列位高明指点,只因天色不早,只好明日再练。在下现有祖传跌打损伤金创神效膏药……” 看客不等后生说完,争呼要小伙计继续耍一套剑法看看。后生无奈,只好同意。小孩的剑术又博得人人称好,使宋献策更加诧异。一套剑法练完虽然黄昏已临,不免有少数人离场而去,但大部分人仍不肯去,想知道陕西人卖的是什么别致膏药。后生重新拱手施礼,取出一把膏药说道: “在下今日初次与列位君子见面,拿出五十张膏药赠送,分文不要,一则传名,二则结缘。俗话说,‘萍水相逢,三生有幸’。拿这几十张膏药奉赠,聊表江湖敬意,正是千里敬鹅毛,礼轻仁义重。有哪位君子要的?” 小孩对后生说道:“慢着。我们虽是初来乍到,却也闻得这中州地方,不乏驰名膏药。比如这开封城内学署前有接骨庞家,安牙骨,上胯骨,跌打损伤,药到病除,他家也自制祖传膏药;彰德府姚家狗皮膏药,也是远近驰名。你这膏药,有甚好处,怎敢奉送列位君子?” 后生:“我这膏药,与别家膏药不同。” 小孩:“有何不同?” 后生:“别家膏药,贴在背上,只听出律一声,从脊梁沟溜到屁股沟。我这膏药,贴在你的身上,如同鹰抓一般,这就是它的好处。” 小孩:“你骂人呀!怎么用鹰抓兔子打比。” 后生:“不说不笑,怎得热闹?好,说正经的。”他转向观众,接着说道:“敢告列位君子,我这膏药专治各种金创,确有奇效。有些刀砍箭伤,已经化脓,历久不愈,只要贴我这膏药,包他三日见轻,五日痊愈。倘若骨头折断,先将断骨接好,外贴膏药一张,也能早日使骨头长好,不致残废。倘有多年寒气腿,每逢阴雨,关节疼痛难忍,夜不成寐,常贴我的膏药,包他永远断根。北至榆林,南至汉中,西至甘州、宁夏,提起西安府李家金创膏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天色已晚,五十张散完为止。哪位君子想要?” 许多手同时伸出,争要膏药。宋献策冷眼观察,心中暗想:从来没听说西安府有什么驰名的李家膏药,难道他们是李自成派出的人,来汴梁搭救牛启东的? 霎时间,膏药散完,众人开始离去。宋献策故意走往旁处;等看客散尽,折转回来,与后生四目相对,各露微笑。献策单刀直入地问道: “连日去鹁鸽市找一位卖卜先生,可是你么?” 后生笑道:“先生可是贵姓宋?” 献策点头,并不问那封书信,却语意双关地问道:“请问你,找我可是为自己询问流年?还是亲朋有病或有官司纠缠,欲知吉凶,请求指迷?” 后生向左近望一眼,回答说:“在下为朋友官司,欲求先生指迷。此地人多,愿借尊寓请教。” 献策想了一下,说:“鄙人暂时借寓朋友家中,谈话亦有不便。你们住在何处?” “南门外吊桥南边路东,王家安商小客栈。” “啊,你们那里住客乱杂,且离此甚远,也很不便。这样吧,你叫伙计们先回客栈,你一人同我去一清静酒馆叙话如何?” “如此甚好。” 一语方了,从前院大雄宝殿中传来一阵钟、磬、木鱼之声。献策不再说话,也不回头看,背着手出相国寺后门而去。后生在后边跟随,若即若离,并不言语。 第十七章 出相国寺后门不远有一条南北街叫做小山货店街,即现在的山货店街。街中间路东有一酒饭馆,生意不很兴隆,比较清静。三年前宋献策在开封卖卜时候,常同一二知己好友来此吃酒谈心,同这家掌柜的和伙计们都成了熟人,前几天闷怀无聊,也曾独个儿来此小酌。现在快走近这家酒馆门口时,他才转回头来同卖膏药的后生说话,一同进去,叫堂倌替他们找一个没有客人的房间坐下,要了四样菜、一壶梨花春、一壶秋露白,八十个韭菜猪肉水饺。堂倌一走,献策正要问后生尊姓大名,来自何处,却看见胖胖的刘掌柜笑嘻嘻地进来,就赶快把话打住。 这刘掌柜一向很迷信宋献策的六壬神课、奇门遁甲、占星望气、麻衣相法,且知献策足迹半天下,在江湖上比较有名,所以每次献策来到,他总要亲自殷勤照料。倘若看见献策独自闲饮,他便趁机会询问流年,或随便说出一字,请献策断某事是否顺利,有何吉凶。现在宋献策正心中有事,晚饭后还要去臬台衙门朋友处谈一件重要事情,这位刘掌柜却偏偏进来说话,未免感到厌烦。恰好梁上有一对老鼠咬架,发出唧唧叫声,且有灰尘落下。刘掌柜问他这主何吉凶。他笑着随口答应道: “刘掌柜,请莫见怪。令正与如夫人不仅争风吃醋,也各自想把你的钱要到手里,不免时常吵嘴打架。说不定此刻又在厮打,惊动四邻。” 刘掌柜脸色不悦,问道:“宋先生,可是真的?” 献策又笑着说:“女人属阴,鼠亦属阴。两鼠相斗,岂非女人打架之兆?只是卦理微妙,有时不尽合乎人事,山人姑妄言之耳。” 刘掌柜说:“一定是这两个贱人又在打架。怪好一个人家,给这两个贱人闹得天昏地暗,不得一日安宁!失陪。我回舍下看看。”说罢,拱拱手,匆匆走了。 这时堂倌已经把酒菜拿来,见客人没有别的吩咐,也就退出。献策斟酒已毕,小声问道: “仁兄尊姓大名?从哪里来的?带来什么书信?” 后生欠身答道:“小弟以实话相告,是为牛举人的官司,特意从陕西来的。” 宋献策大吃一惊,心中叫道:“果然被我猜中!”他走到门口望望,退回来重新坐下,大声让酒,与客人同饮一杯,然后低声问道: “可是从商洛山中来的?” 后生微笑点头。 “仁兄尊姓大名?” “不敢。贱姓刘,小名体纯。” “台甫怎称?” “草字德洁。” “啊……请酒,请酒。” 又喝了半杯酒,吃了几口菜,宋献策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就请刘体纯把什么人写给他的书信取出。刘体纯回答说: “小弟奉闯王与老神仙之命……” “老神仙何人?” “老神仙姓尚名炯字子明,卢氏县人,与牛举人自幼同学,娃娃相交。因他外科医道如神,在我们那里极受尊敬,都称他老神仙。” “我曾听牛启东谈过此人。最近也听人说,启东本不愿往商洛山去,是因尚子明一再劝邀,才去商洛山中一趟。” “闯王久闻牛举人之名,很想一见,所以托尚神仙以厚礼相邀。” “你方才说奉他们二位之命,来大梁寻找山人,莫非是为牛举人的事么?” “正是为的此事。闯王本想亲笔写封书子交小弟带上,后因怕给沿途关卡查出,一则对先生不便,二则也会坏了牛举人的事,就不写了。所以实未带来书信,只带来他们二位口信,向先生问好,请先生速谋搭救牛举人之策。” 宋献策沉吟片刻,说道:“山人与牛启东只是泛泛之交,久已不通音信。且我多年以卖卜为生,身似闲云野鹤,遨游江湖,与本省达官贵人素少来往。牛启东的案情重大,山人亦有所闻,实在爱莫能助。你们为何不寻找旁人?” 刘体纯笑道:“我们也知道牛举人在汴梁有一些朋友,只是像这样案子,朋友们谁不想赶快避开?如今人情薄,肯以义气为重、古道热肠、肝胆照人的人毕竟不多。我们闯王和老神仙想来想去,才决定派我来汴梁寻找先生。牛举人在敝处时常常谈到先生,倘若不是牛举人回家出了事,加上后来军情十分吃紧,闯王与老神仙又相继病倒,我们闯王也要派人以重礼邀请先生前去。听先生适才所说,原来先生也是个怕事的人。”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开封?”献策又问。 “春天时候,牛举人在我们那里,曾说先生送一位朋友的灵柩来开封,随后将去江南访友,在江南不多停留仍转来开封。我们计算时间,先生大概已经转来。关于搭救牛举人的事,先生倘以江湖义气为重,肯为设法,所需银钱,不用先生费心;倘先生害怕与自己不便,不肯设法,也就算了。” 献策又故意沉吟片刻,说道:“我半生书剑漂泊,四海为家,虽然庸碌无才,尚能急朋友之难。即使素昧平生,只要一言相投,不惜断臂相助。何况与牛启东有一面之缘,也深知他是个人才。只是弟初回汴梁,与官场中素少瓜葛,实感力有未逮。既然仁兄奉十八子与尚子明之命,不远千里来访,以此相托,我也不好断然置之不理。此事今晚就谈到这里为止,让我回去想想,明日再作计较。” “明日在什么地方相见?” “明日晚饭以后,请到敝寓一晤。此事山人能否相助,明晚一言决定。” “好,好,一定准时趋谒。弟由西安来时,因路途不靖,且恐被关卡查出,未敢多带银两。只要能救牛举人,所需若干,弟星夜赶回西安,由当铺汇给先生。另外,小弟设法带来一点黄金,明晚送往尊寓,聊表闯王对先生敬慕之意。” “这个,山人万万不敢收下。倘若如此,牛启东的官司山人就更不敢插手了。” 这时堂倌把水饺端来,并端来两碗饺子汤,在开封又叫做饮汤。宋献策因晚饭后有约会,也不多劝吃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水饺来,只偶尔谈一下武艺和金创膏药。看看水饺将尽,刘体纯显然尚未吃饱,宋献策赶快又要了十个猪肉大包。晚饭已毕,宋献策掏钱会账。刘体纯只道声谢,并不争着开钱。二人走到小山货店街南口,一拱手,分道而去,都消失在黄昏后的灯火与人流之中。 二更过后,宋献策才回鹁鸽市的寓所。关于营救牛金星的事,经过几天来的奔走,已经有了眉目。看起来减轻定罪不难,只是至少得花费几百两银子。这天夜里,献策在床上精神振奋,想了许多问题,几乎彻夜不眠。他虽然听说李自成很礼遇牛金星,但没有想到对他如此看重和凭信,特意派人从商洛山中来开封找他,以搭救牛金星的事相托。今天是他第一次同堂堂正正的起义军发生接触。这件事在他的心中激起来巨大波澜。刘体纯的名字他过去未曾听说,想来必是一员无名小将。但这个无名小将不但露出的一两手武艺看来很不平常,尤其他的沉着机智,落落大方,出言得体,处处都使宋献策感到意外。刘体纯和那个小伙计的影子总在他的眼前晃。他在心中赞叹说:“可见李自成手下人才济济!”忽然,一个半年来百思不解的重大问题出现在他的心上,竟然同李自成连在一起了。 当半年前到太原送朋友袁潜斋的灵柩回江南时,这位亡友的妻子取出一个用绸子包着的、一直珍藏在箱子中不让人见的古抄本《推背图》残本,说是潜斋临死前特意嘱咐留交给他,不可随便泄露天机。从纸料看来,可以断定是五代或北宋初年抄本。宋献策对于袁天纲和李淳风是十分信仰的,遗憾的是多年来他游历各地,遍访江湖异人,想找一部古本《推背图》而杳不可得。原来这《推背图》是伪托袁天纲和李淳风共同编写的预言书,每页有图,有诗,意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据说当编完第十六图时,袁推推李的脊背说“可以止了”,所以书名就叫《推背图》。唐末藩镇割据,演变为五代十国,在这个军阀混战时期,每一个想争夺天下的人都想利用《推背图》蛊惑人心,宣传自己是上膺天命,见于图谶,就把这部书加以修改。赵匡胤夺到天下以后,一方面他自己要利用这部书,加进去对自己有益的图谶,一方面又要防止别人再利用它,就颁发了一部官定本《推背图》,而把各种版本统统禁止。但是,正如他不能取消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一样,这本书他怎么能禁止得住呢?依然不断有新的修改本在民间出现,暗中传抄。宋献策从亡友手中所得到的残抄本上,画着一个人踞坐高山,手执弓箭,山下有一大猪,上骑一美人,中箭倒地而死。这幅图像的题目是坎上离下的八卦符号,即,下缀“既济”二字。“既济”是古《易经》中的一个卦名,也就是坎上离下的卦。按照古人解释,坎是水,离是火,这个卦表示水火相交为用,事无不济,也就是无不安定。图像下写着三言四句诗谶: 红颜死, 大乱止。 十八子, 主神器。 谶后又有四句七言颂诗: 龙争虎斗满寰区, 谁是英雄展霸图? 十八孩儿兑上坐, 九州离乱李继朱。 倘若遇到一个熟悉历史而头脑冷静、不迷信“图谶”的人,很容易看出来这是李存勖僭号以前,他的手下人编造的一幅图谶。李存勖是李克用的儿子,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后唐庄宗。李克用一家本是沙陀族的人。克用的父亲帮助唐朝镇压庞勋起义,赐姓李氏;克用又帮助唐朝镇压黄巢起义,受封晋王,割据太原和西北一带。克用死后,存勖袭封晋王,势力更强。当时朱全忠篡了唐朝江山,国号梁,史称后梁,建都开封,后迁洛阳。李存勖一心想“取而代之”,所以他的手下人就造了这幅图谶。谶语中所说的“红颜死”,影射朱氏灭亡;所说的“十八子,主神器”,影射晋王李氏应当做皇帝。但兑是西北方,太原在洛阳的正北,方位不合。无奈这一句为唐末以前流传的诸本所共有,指唐朝建都长安而言,人尽皆知,只好保留,而着重用伪造的第四句写明“李继朱”。在封建社会中作为政治斗争工具的《推背图》,经过五代、南北宋、金、元和明初几百年,人们又编造许多新的图谶,删掉了一部分图谶,这一幅却在一种稀见的抄本中保留下来,在民间秘密流传。《推背图》每经过一次增删,次序就重新编排一次。五代的时间短促,事情纷乱,离明朝又远,所以到了明朝初年,民间对五代的历史已不很清楚,更不会引起关心,人们关心的只是压在他们头上的朱明皇朝。因为有这样情形,加上人们看见诗句中有“李继朱”三个字,就把这幅图谶的位置排列在有关明朝的几幅之后。永乐年间,朱元璋的第十八个儿子朱穗迷信“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话,阴谋叛乱。成化年间,有一个叫做李子龙的人,十分迷信“李继朱”这三个字,以为自己上膺“天命”,合当夺取朱家天下,就勾结一个太监打算入宫刺杀皇帝,宣布自己登极。密谋泄露,这个糊涂家伙和他的一伙人都被杀了。从那以后,凡有这幅图谶的《推背图》都被称为妖书,有收藏的就算是大逆不道,一被告发,满门抄斩。但人民痛恨朱明皇朝,惟恐天下不乱。百年以前,有人在一个深山古寺的墙壁中发现了有这幅图谶的《推背图》,将它转抄在旧藏北宋白麻纸上,封面用黄麻纸,题签上不写“推背图”三个字,却写着“谶记”,以避一般人的眼睛。书名下题了两行小字:“秘抄袁李两先生真本,天机不可泄露。”这个本子不但骗住了袁潜斋,也骗住了宋献策,竟然使他们都相信是个真本。半年来他一直在揣猜这位“十八子”和“十八孩儿”指的什么人,现在好像猛然恍悟:这也许就是李自成!那么“兑上坐”怎么解释呢?平时他对《推背图》上的话也不完全相信,他之所以珍藏这个旧抄本,多半是因为他认为这本《谶记》对他可能十分有用。现在由于那幅图谶同李自成的姓氏偶然相合,尤其是关联着他自己的出路和半生抱负,以及他认定朱明江山必亡,所以开始相信那预言指的是李自成要坐江山。他何曾知道,李存勖当日伪造这幅图谶时,所谓“十八孩儿兑上坐”一句话在地理方位上不对头,放在李自成身上就更不通了。他苦于不得其解,就勉强解释为指李自成出生米脂,米脂是在北方,而不管那个“坐”字指的是坐江山,并非指的出生,而米脂在京城的西方,不能称为“兑方”。他个人的政治抱负和强烈的主观愿望使他这个聪明人物将“兑上坐”解释得驴头不对马嘴,而不自觉其可笑。由于这幅图谶中还有“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话和“李继朱”三个字,从字面上看十分明确,纵然宋献策也感到“兑上坐”很不好解,却对李自成将夺取朱家江山这件事越想越增加信心(生在明末的封建士大夫们,因“李继朱”三个字太刺眼,讳而不谈)。 宋献策本来是一个精神健旺、胸怀开朗的人,很少有失眠情形。今晚因为出现的事儿太不寻常,太使他感到兴奋,加上他想的问题太多,竟没有一点瞌睡了。 十年以来,宋献策走过了很多地方,广交三教九流人物,留心察看朝廷和全国各种情况,愈来愈看清明朝的江山不会支撑多久,用他的语言说就叫做“气运已尽”。他是一个喜欢纵横之术的策士派人物,自认为隐于星相卜筮,待机而动,梦想着能够“际会风云”,随着所谓“上膺天命”的真英雄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现在很敬佩牛金星识虑过人,能够识英雄于败亡困厄之中。他自己也仿佛开始看见远处有一点亮光。 他和牛金星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但是因为都对当今世道和自己的现况不满,有近似的抱负,并有近似的奔放不羁的性格,所以就成了知己朋友。十天前他从江南回到开封,去巡抚衙门看一位管文案的熟人,听到牛金星在卢氏县吃官司的详细本末。他当时大吃一惊,想着牛金星在省城并无一个有力量的至亲好友,便决定由他自己出面奔走,第一步尽力将金星的死刑减为流、徙,保全性命。这完全是出于对朋友的江湖义气,并没有往李自成的身上多想。今晚的情况突然不同了。他开始去想,倘若李自成确实应了图谶,那么,牛金星日后就会是一位了不起的开国功臣。他反过来又想,以牛金星那样的有学问,有见识,倘若李自成是一个泛泛的草莽英雄,他何必在自成溃败之后前去投他?既然牛金星在他于潼关南原大败之后去商洛山中投他,足见他是个非凡之人。 他越想越使他心情增加兴奋。他想,几天来奔走营救牛金星的事不仅做得很对,而且不料竟使他同李自成在暗中牵上了瓜葛。 在遇到李信之前,他对于如何筹措一笔款子营救牛金星是深感吃力的,曾打算去杞县一趟向李信求助。现在既然李信来到开封,他可以不发愁了。他决定不用李自成一两银子,使这位“名应图谶”的英雄对他更加尊重。 鹁鸽市离鼓楼很近。每交几更,鼓楼上敲几下鼓声,全城都能听见。宋献策在床上数着三更、四更、五更。五更的鼓声刚停,大相国寺的钟声就锵然而鸣,声音洪亮而清越,散满百万人口的汴梁城,并且向四郊传去。今天不逢节气,也不是初一、十五,只因连日为禳灾祈雨做法事,每早都撞大钟。开封人传说这钟声在霜天的早晨听得最远,所以把“相国霜钟”列为汴梁八景之一。如今正是九月深秋,五更寒意侵人。献策披衣而起,开门仰视,星斗稀疏,残月在天,瓦上有淡淡白色,不知是薄霜还是月光,只觉得钟声比平日格外响亮,也格外好听。他点上灯,匆匆漱洗,为牛金星的官司再卜一课,是个好课,心中越发高兴,随即坐在灯下观看兵书。 早饭后,宋献策换上一身玄色汴绸夹道袍,内套丝绵坎肩,出鹁鸽市,穿过第四巷,从鄢陵王府的东边走上宋门大街,望着李信的住处走去。 开封城有两个东门:在北边的叫大东门,因为是通往曹州府的大道,所以俗称曹门;在南边的是小东门,因为是通往归德府的大道,而归德是古宋国所在地,所以俗称宋门。要往陈留、杞县、太康、睢州各地,也出宋门。李信的家在开封城内有三处生意,开设在宋门大街东岳庙附近的是一个酱菜园,字号菜根香。他每次来开封都住在这个酱菜园内,一则取其来回杞县方便,二则当时重要衙门多在西半城,他有意离远一点,避开同官场往来太多。 菜根香的掌柜的、账先儿、站柜的伙计们,差不多都认识宋献策。一见献策来到,一齐赔笑相迎。掌柜的一面施礼让座,一面派小伙计入内禀报。不一会儿,从里边跑出一个仆人,垂手躬身说“请”,于是仆人在前引路,宋献策起身往里走去。到了二门,二公子李侔已经走出相迎。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外表看,风流洒脱略似李信,只是身材比李信略矮。他一面拱手施礼一面赔笑说:“失迎!失迎!”献策赶快还礼,随即拉住李侔的手说: “二公子,去年弟在京师,听说二公子中了秀才,且名列前茅,颇为学台赏识,实在可贺可贺。” 李侔说:“小弟无意功名,所以一向不肯下场。去年因同学怂恿,不过逢场作戏,偶尔得中,其实不值一提,何必言贺。” 献策又笑着说:“二公子敝屣功名,无意青云,襟怀高旷,犹如令兄。然乡党期望,师友鞭策,恐不许二公子恬退自守。今年己卯科乡试,何以竟未赴考?” “天下扰攘,八股何能救国?举业既非素愿,故今年乡试也就不下场了。”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果然不愧是伯言公子之弟!” 他们边说边走,不觉已穿过三进大院落,来到一个偏院,有假山鱼池,葡萄曲廊,花畦中秋菊正开,十分清静幽雅。坐北朝南有三间花厅,为李信来开封时下榻与读书会友之处;上悬李信亲书匾额“后乐堂”,取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意思。李侔将献策让进后乐堂,让座已毕,说道: “家兄因今早汤太夫人偶感不适,前去问候,马上即回。与老兄一别三载,家兄与小弟时在念中,却不知芳踪何处,有时听说兄遨游江南,有时又听说卖卜京师。老兄以四海为家,无牵无挂,忽南忽北,真可谓‘逍遥游’了。” 献策说:“惭愧!惭愧!说不上什么‘逍遥游’,不过是一个东西南北之人耳。” “江南情形如何?” “江南如一座大厦,根基梁柱已朽,外观仍是金碧辉煌,彩绘绚丽。没有意外变故也不会支持多少年;倘遇一场狂风暴雨,必会顷刻倒塌,不可收拾。” “江南情形亦如此可怕么?难道一班士大夫都不为国事忧心忡忡么?” “目下江南士大夫仍是往年习气,到处结社,互相标榜,追名逐利。南京秦淮河一带仍是花天酒地,听歌狎妓。能够关心大局,以国事为念的人,千不抽一。那班自命风雅的小名士,到处招摇,日夜梦想的不过是‘坐乘轿,改个号,刻部稿,娶个小’。俟大公子回来,弟再详细奉闻。” “如此甚好,家兄感念时事,常常夜不成寐。我们总以为北方已经糜烂,南方尚有可为。如兄所言,天下事不堪问矣。”李侔叹口气,又说:“今日略备菲酌,为兄洗尘,已经派仆人们到禹王台准备去了。” 献策忙说:“实在不敢,不敢。怎么要在禹王台?” “有几位知己好友,昨晚来说,重阳节虽然过去,不妨补行登高,到禹王台赋诗谈心。家兄想着这几位朋友都是能谈得来的,所以就决定在禹王台为兄洗尘,邀他们几位作陪。” 献策说:“啊呀,这怕不好。我平生不善做诗,叨陪末座,岂不大杀风景?” 李侔笑着说:“不要你做诗,只要你谈谈江南情形就好。” 宋献策和李侔随便谈着闲话,等候李信。这个后乐堂他从前来过几次,现在他打量屋中陈设,同三年前比起来变化不大,只是架上多了些“经济”之书。三年前朋友们赠送他的几部《闱墨选胜》、《时文精髓》、《制义正鹄》之类八股文选本,有的仍放在书架一角,尘封很厚,有的盖在酒坛子上,上边压着石头。墙上挂着一张弓、一口剑、一支马鞭。献策平生十分爱剑,就取下来抽出一看,不禁点头叫道: “好剑!好剑!” 李侔笑道:“家兄近两三年来常住乡下,平日无他嗜好,就是爱骏马、宝剑、经世有用之书。上月来汴,除买了一车书运回乡下,还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了一口好剑。” “什么宝剑这样值钱?” “一家熟识的缙绅之家,子孙不成器,把祖上留下的好东西拿出去随便贱卖。这是宋朝韩世忠夫人梁红玉用的一口宝剑,柄上有一行嵌金小字:‘安国夫人梁’。据懂得的人说,这口古剑倘若到了古玩商人之手,至少用三百两银子方能买到。” “这口宝剑现在何处?快请取出来一饱眼福。” “家兄买到之后,想着这原是巾帼英雄之物,就派人送给红娘子。谁知红娘子怕留下这口宝剑在身边容易惹祸,退了回来。后来趁着派仆人往乡下运送书籍,将这口宝剑也带回杞县去了。” “啊,啊,无缘赏鉴,令人怅惘!说起红娘子,听说她近来轰动一时,可惜我回大梁晚了几天,她已经往归德府卖艺去了。既然令兄如此看重,必定色艺双绝,名不虚传。” “献策兄,近三年来你不常在河南,不怪你对红娘子不甚清楚。红娘子虽然长得不丑,但对她不能将色艺二字并提。讲到艺,红娘子不仅绳技超绝,而且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关于这些,弟不用细说,将来仁兄亲眼看见,定会赞不绝口。家兄之所以对她另眼相待,不仅因为她武艺甚佳,更因为她有一副义侠肝胆。遇到江湖朋友困难,她总是慷慨相助。手中稍有一点钱,遇到逃荒百姓便解囊救济。所以江湖上和豫东一带百姓提到红娘子无不称赞。可是有些人总把她当做一般绳妓,在她的身上打肮脏主意。其实,她原是清白良家女子,持身甚严,并非出身乐籍,可以随便欺负。去年敝县知县的小舅子和一个缙绅子弟想加以非礼,被她打了一顿,几乎酿出大祸。幸而家兄知道得快,出面转圜,她方得平安离开杞县。从那次事情以后,她对家兄十分感激,家兄也常常称赞她不畏强暴。” 献策忙问:“昨日闻令兄谈到上月红娘子又出了一点事,可是什么事?” 李侔问:“商丘侯家的几个公子你可知道么?” “你说的可是侯公子方域?” 李侔正要回答,一个仆人跑来禀报陈老爷到,随即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瘦子迈着八字步跨进小院月门。李侔赶快出厅相迎。来客随便一拱手,笑着说道: “我是踢破尊府门槛的人,算不得客,所以不等通报就闯了进来。德齐,伯言何在?” “家兄因事往汤府去了,命小弟恭候台驾。请大哥稍坐吃茶,家兄马上就回。” 来客走上台阶,见一矮子在门口相迎,赶快向矮子一拱手,刚问了一声“贵姓?”李侔忙在一旁介绍说: “这位就是家兄昨晚同大哥谈到的那位宋献策先生。”又转向献策说:“这位是陈留县陈举人,台甫子山,是家兄同窗好友,也是我们的诗社盟主。” 二人赶快重新见礼。陈子山也是洒脱人,不拘礼节,拉着献策说: “久闻宋兄大名,今日方得亲聆教益。弟原来以为老兄羽扇纶巾,身披鹤氅,道貌清古,却原来是晏平仲一流人物;衣着不异常人,惟眉宇间飒飒有英气耳。”说毕,捻须大笑,声震四壁。 李侔觉得陈子山有点失言,正怕献策心中不快,而献策却跟着大笑,毫不介意地说: “愚弟只是宋矮子,岂敢与晏婴相比!” 正谈笑间,一个仆人来向李侔禀道:“大公子命小人来禀二公子,大公子在汤府有事,一时尚不能回来。他说倘若宋先生与陈老爷已经驾到,请二公子陪同前往禹王台,大公子随即赶到。另外的几位客人,恐怕已经去了。” 李侔听说,立刻命套一辆轿车,鞴一匹马。他让宋献策同陈举人坐在轿车上,自己骑马,带着两个仆人出宋门而去。当他们从演武厅旁边经过时,看见低矮的围墙里边有一千左右官军正在校场操练,很多过路百姓站在墙外观看。宋献策一扫眼看见昨天在州桥附近遇到的那个玩猴儿的后生也挤在人堆中看,嘴角似乎带有鄙视的笑容。他的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疑问:他怎么不在街巷里玩猴儿赚钱,倒站在这里闲看? 第十八章 从汤府出来,李信骑着马,带着两个仆人,一名马夫,也不回家,直往宋门走去。虽然秋收刚毕,但开封街道上到处是逃荒的,扶老携幼,络绎道旁。差不多家家门口都站有难民在等候打发,哀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李信两三天来见开封城内的灾民比一个月前多得多了,想着到冬天和明年青黄不接的大长荒春,惨象将不知严重到何等地步,将不知有多少人饿死道旁。这豫东一带在全省八府十二州一百单六县中,战乱还算比较少的,天灾也还算比较轻的,如今也成了这样局面,茫茫中原,已经没有一片乐土!万一再有人振臂一呼,号召饥民,中原大局就会不堪收拾。为着朝廷,也为着他自己,他都不希望中原大乱。现在他一边往宋门走一边心中忧愁,脸色十分沉重。 刚出宋门,过了吊桥,看见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个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个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为的这孩子从他的手中抓了一个烧饼就跑。这孩子已经被打得鼻口流血,倒卧地上,他还在一边用脚踢一边骂道:“你装死!你装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后不敢再抢东西吃!”李信喝住了这个商人,跳下马来,分开众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抬起头来严厉地瞪了商人一眼,说道:“为着一个烧饼你用着生这么大的气?他瘦得不成人形,经得住你拳打脚踢?打出了人命你怎么办?”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气,又见他骑着高头大马出城,跟着仆人和马夫,吓得不敢说话,从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讨饭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只手拿着打狗棍,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已经咬了两口的烧饼,睁着一双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信问他是哪里人,才知道他是从杞县逃荒出来的,居住的村庄离李信的李家寨只有二十里远近。李信随即命仆人将这个孩子扶到路北关帝庙门口坐下,替他买碗热汤和两个蒸馍充饥,再替他买一个讨饭的黑瓦碗。 这时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围得密不通风,有爱看热闹的小商小贩,过路行人,也有成群的逃荒难民拥来。这群难民中有好些是杞县人,还有人曾经见过李信。人场中马上传开了,都知道他就是一连两年来每年冬、春设粥厂和开仓放赈的李公子。难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挤到前边,愈来愈多,把他团团围住。有的叫着:“李公子你老积积福,救救我们!”有的伸出手等他打发。刹那之间,在他的面前围了一大片。李信身上只带了二三两散碎银子,掏出来交给一个仆人,叫他买蒸馍烧饼,每人打发两个,对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给几个黄钱,让他们能买碗热汤。吩咐一毕,他就分开众人,准备上马离开。当他刚从马夫手中接过马缰时,忽然听见人群中有谁小声问道: “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个声音答道:“是杞县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过山东巡抚,首先替魏忠贤建生祠,十分无耻,后来又挂了几天什么尚书衔。今上登极,魏阉伏诛,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阉党之子,不为士林所重,故专喜赈济饥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钓誉的事,笼络人心。” 李信听毕,猛地转过头去,恨不得三拳两脚将这两个谈论他的人打死。这时看热闹的人正在散开,不少人边离开边回头看他。人群中有两个方巾儒生背着手缓步向吊桥而去,并不回顾。他猜想必是这两个人中间的一个对他恶意讥评,但是他想起来《留侯论》中的几句话,忍了一口气,跳上马,抽了一鞭,向南扬长而去。 他本来心中就很不愉快,这个人的话更狠狠地刺伤了他。国事和身世之感交织一起,使他对世事心灰意冷,连往禹王台的兴趣也顿觉索然。当天启三年,东林党人开始弹劾魏忠贤的时候,他父亲李精白在朝中做谏官,也是列名弹劾的一人。不知怎么,李精白一变而同阉党暗中勾结,三四年之内就做到山东巡抚。天启末年,全国到处为魏忠贤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与漕运使郭尚友在济宁为魏阉建昭忠祠,随后又在济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对魏忠贤歌功颂德,极尽谄谀之能事,确实无耻得很。当时谄事阉党,不仅地主阶级的读书人都认为无耻,连一般市民也很憎恨。一年前阉党以天启皇帝名义派锦衣旗校到苏州逮捕人,曾激起数万市民骚动,狠打锦衣旗校,当场打死一人。至于替魏忠贤建立生祠,更被人们认为是“无耻之尤”。当李精白在山东替魏忠贤建生祠时候,李信住在杞县乡下,得知这事,立刻给父亲写信苦谏,劝父亲以千秋名节为重,赶快弃官归里。但是李精白的大错已经铸成,不能挽回。李信气得哭了几天,避不见客,恨不得决东海之水洗父亲的这个污点。魏忠贤失败之前,升李精x白为兵部尚书衔,以酬谢他首建生祠之功。由于李信苦谏,李精白称病返乡,同时和阉党的关系也稍稍疏远。不久崇祯登极,诛除阉党,因知李精白与阉党交结不深,将他从轻议罪,判为徒刑三年,“输赎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岁那年,中了天启七年丁卯科举人,由于家庭关系,绝意仕途,不赴会试。明末士大夫间的门户成见和派系倾轧,十分激烈。李信尽管有文武全才,却因为他父亲名列阉党,深受地方上缙绅歧视。特别是杞县离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县缙绅大户不少与商丘侯家沾亲带故,互通声气。侯家以曾经名列东林,高自标榜。凡是与侯家通声气的人,更加歧视李信。李信愈受当权缙绅歧视,愈喜欢打抱不平,周济穷人,结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视他的人们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么把柄,又因他毕竟是个举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亲戚朋友,对他莫可如何。李信见天下大乱,很爱读“经世致用”的书。他对国家治乱的根本问题看得愈清,愈讥笑那班只知征歌逐酒、互相标榜的缙绅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内,不过是“燕雀处于堂上”罢了。如今他因周济了一群逃荒难民,被人恶言讥评,揭出他父亲是阉党这个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愤怒,但也无可奈何。 从宋门去禹王台要从大校场的东辕门前边过,这条路也就是通往陈留、杞县、睢州、太康和陈州等地的官马大道。现在有成群结队的难民在这条路上走着,也有倒卧路旁的。李信触目惊心,不愿多看,不断策马,一直跑到禹王台下停住。一个仆人已经在这里张望多时了。 禹王台这个地方,相传春秋时晋国的音乐家师旷曾在此审音,所以自古称做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将台后的碧霞元君庙改为禹王宫,所以这地方也叫做禹王台。禹王台的西边有一高阁,上塑八仙和东王公,名为九仙堂。这九仙堂背后有座小塔,塔后有井一眼,水极甘洁,名叫玉泉。围绕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称为玉泉书院。实际上并无人在此讲学,倒成了大梁文人诗酒雅集的地方。这时重阳已过去十天了,西风萧瑟,树叶摇落,禹王台游人稀少。道士们因为今日是杞县李公子和陈留陈举人在此约朋友饮酒做诗,一清早就把玉泉书院打扫得一干二净,不让闲人进去。 李信因宋献策才从江南回来,原想今日同他在后乐堂中畅谈天下大事。后因晚上陈子山同几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来禹王台补行登高,他不好拒绝,只好同意。这几个社友除陈子山是个举人外,还有两个秀才和三个没有功名的人。这班朋友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深感到国事不可收拾但又无计可施,在一起谈到国事时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后痛哭流涕。李信喜欢同他们亲近,加入他们的诗社。但有时心中也厌烦这班人的空谈无用。当李信随着仆人走进玉泉书院时,社友们已经等候不耐,停止高谈阔论,开始做诗填词。 陈子山一见他就抱怨说:“伯言,汤府里什么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经快近中午,我们等不着你,已经点上香,开始做诗。今日不命题,不限韵,不愿做诗的填词也行,可必须有所寄托,有‘兼济天下’之怀,不可空赋登高,徒吟黄花,寄情闲适。目今天下溃决,沧海横流,岂‘悠然见南山’之时耶?……快坐下做诗!什么事竟使你姗姗来迟?” 李信赔笑说:“汤母偶感不适,弟前去问安。谁知她老人家因官军两月前在罗猴山给张献忠打得大败,总兵张任学已经问罪;左良玉削职任事,戴罪图功;熊文灿也受了严旨切责,怕迟早会逮京治罪。舍内弟在襄阳总理衙门做官,也算是熊文灿的一个亲信。汤母很担心他也会牵连获罪,十分忧虑,所以弟不能不在汤府多留一时,设法劝慰。来的时候,在宋门外又被一群逃荒的饥民围住,其中有不少是咱们陈留、杞县同乡,少不得又耽搁一刻。劳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陈子山说:“你快坐下来做诗吧,一炷香三停已经灼去一停了。” “子山别催我急着做诗,先让我同宋先生谈几句话。怎么,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们谈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万端。他过于谦虚,不肯做诗,找老道士闲谈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献策,携手登九仙堂,凭栏眺望一阵,说道: “献策兄,我本来想同足下畅谈天下大事,恭聆高见,可惜诸社友诗兴正浓,且此间亦非议论国事地方,只好下午请移驾寒斋赐教。昨日兄云有一事须弟帮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劳?” 献策笑着说:“大公子有一乡试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可还记得?” “自从天启七年乡试之后,十二年来我们没再见面。去年弟来开封,遇到一个卢氏县人,听说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举人功名也弄丢了。上月听说他怎么投了李自成,下在卢氏狱中,判了死刑,详情却不知道。一个读书人,尽管郁郁不得志,受了贪官豪绅欺压,也不应该去投流贼。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么?”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启东从北京回来,绕道西安访友不遇,转回卢氏。李自成对他十分仰慕,且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从商州境内经过,出其不意,强邀而去。牛启东费了许多唇舌,才得脱身回家。地方士绅对启东素怀忌恨,知县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将启东下狱,判成死罪,家产充公。可惜启东一肚子真学问,抱经邦济世之志,具良、平、萧、曹之才,落得这样下场!”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学,抱负不凡,不过我听说他确实投了李自成,回来窃取家小,因而被获。” 献策笑一笑,说道:“且不论公子所听说的未必可信,即令确实如此,弟也要设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启东的路子不是走对了?” 李信大惊:“老兄何出此言?” 献策冷静地回答说:“公子不必吃惊。弟细观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会久了。” “天意云何?” “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问?” “不,此处并无外人,请兄直言相告。” “弟只知近几年山崩地震、蝗旱风霾,接连不断。加之二日摩荡,赤气经天,白虹入于紫微垣,帝星经常昏暗不明。凡此种种,岂是国运中兴之兆?况百姓水深火热,已乱者不可复止,未乱者人心思乱。大势如此,公子岂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说:“弟浏览往史,像山崩地震之类灾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为怪。弟从人事上看,也确实处处尽是亡国之象,看不出有一点转机。不过,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国之君。” “这是气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今上猜忌多端,刚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敛,不惜民命。国事日非,他也不能辞其咎。如今国家大势就像一盘残棋,近处有卧槽马,远处有肋车和当头炮,处处受制,走一着错一着。今上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心中无主,步法已乱。所以败局已定,不过拖延时日耳。” 李信毕竟是世家公子,尽管他不满现实,同地方当权派有深刻矛盾,但是他和他的家族以及亲戚、朋友,同朱明皇朝的关系错综复杂,血肉相连。因此,他每次同朋友谈到国事,谈到一些亡国现象,心中有愤慨,有失望,有痛苦,又抱着一线希望,十分矛盾。现在听了宋献策说出明朝亡国已成定局的话,他的情绪很受震动,默然无言。过了一阵,他才深深地叹口气,说: “天文,星变,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十分信。古人说:‘天道远,人道迩。’弟纵观时事,国势危如累卵。诚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着错一着,全盘棋越走越坏。国家本来已民怨沸腾,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这不是饮鸩止渴么?目前大势,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滚,愈滚愈下,势不可遏,直滚至深渊而后已。皇上种种用心,不过想拖住石磙不再往下滚,然而不惟力与愿违,有时还用错了力,将石磙推了一把。石磙之所以愈滚愈下者,势所必然也。以弟看来,所谓气运,也就是一个积渐而成的必然之势,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为然否?” 献策点头说:“公子说气运即是一个必然之势,此言最为通解。但星变地震,五行灾异,确实关乎国运,公子也不可不信。弟与公子以肝胆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实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乱说了。” 李信虽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经如“大厦将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献策不同,既害怕也不愿亲眼看见明朝灭亡。沉默片刻,他忧心忡忡地说: “献策兄,虽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罚,但舍下世受国恩,非寒门可比。眼看国家败亡,无力回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县赈济饥民一事说,也竟然不见谅于乡邦士绅,背后颇有闲言。” 献策问:“这倒是咄咄怪事!弟近两三年萍踪无定,对中州情形有些不大清楚。大公子在贵县赈济饥民的事,虽略有所闻,却不知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闲话。” 李信勉强一笑,说:“弟之所以出粮救灾,有时向大户劝赈,不过一则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饿死道路,二则也怕穷百姓为饥寒所迫,铤而走险。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着干柴,只要有一人放火,马上处处皆燃,不易扑灭。可恨乡邦士绅大户,都是鼠目寸光,只知敲剥小民,不知大难将至,反说弟故意沽名钓誉,笼络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从朝廷官府到乡绅大户,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说的,‘为渊驱鱼,为丛驱雀’!” 宋献策低声说:“是的,朝野上下,无处不是亡国之象。目前这局面也只是拖延时日而已。” 李信叹口长气,深锁眉头,俯下头问:“你看,还可以拖延几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变。” 李信打量一下献策的自信神色,然后凭栏沉思。国事和身家前途,种种问题,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使他的心头更加纷乱,更加沉重。过了一阵,他重新望着献策,感慨地说: “既然本朝国运将终,百姓涂炭如此,弟倒愿早出圣人,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凑近宋献策的耳朵问道:“那么,新圣人是否已经出世?” 宋献策微微一笑,说:“天机深奥,弟亦不敢乱说,到时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问,忽然有人在楼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吓了一跳,把要说的话咽下肚里,故意哈哈大笑。陈子山随即跑上楼来,说道: “伯言,香已经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诗词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么?快下楼吧,咱们诗社的规矩可不能由你坏了!” “子山,我今天诗兴不佳,向你告个假,改日补做吧。我同献策兄阔别多日,有许多话急于要谈。” “旧雨相逢,自然会有许多话要谈。但此刻只能做诗,按时交卷,别的社友不做诗尚可,你不做诗,未免使今日诗酒高会减色。做了诗,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献策兄做通宵畅谈,岂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李信和宋献策都确实有很多话要谈,特别是关于牛金星的事献策急于得李信帮助,才仅仅提个头儿。他们都觉得陈子山来得不是时候,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相视一笑,随陈子山一同下楼。 一炷香果然只剩下四指长,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们的新作看了看,最后拿起李侔的五言排律,感到尚不空泛,随手改动了几个字。他平日本来就忧心时势,苦恼万分,刚才宋献策的话又给他的震动太大,使他一时不能够静下心来。他走到院中,背着手走来走去。别人都以为他在为诗词构思,实际上他是想着天下大势和他的自身前途。明朝可能亡国,这问题他早有所感。方才同宋献策在九仙堂楼上短短交谈,使他更加相信明朝的“气运将终”。此刻他不禁心中自问:“既然天下大乱,明室将亡,我是世家公子,将何以自处?既不能随人造反,也无路报国,力挽狂澜,难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坐待国亡家破么?”然而他又不甘心这样下去。想了一阵,越想心中越乱,经陈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转到做词上,选了《沁园春》的词牌子,开始打腹稿。不过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阕。正在继续想下半阕,他看见汤府的一个老家人由他自己的仆人带领着走进院来。恰巧他的下半阕也冒出几句,于是赶快一摆手,不让他们把他的文思打断。李侔看出来汤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来的老家人叫到二门外,悄悄询问。李信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话,但是他从李侔进来时的脸上神色看出来事情大概很重要。他已经把腹稿打成,没有急着问李侔,缓步走回上房,看大家已经把作品题在墙上,便提笔展纸,先写出《沁园春》一个题目,又写了一个小序: 崇祯己卯,重阳后十日,偕弟德齐与知友数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诗酒雅集,借抒幽情。时白日淡淡,金风瑟瑟;篱菊欲谢,池水初冰。极目平原,秋景萧索;饥民络绎而哭声惨,村落残破而炊烟稀。感念时事,怆然欲泣!诸君各有佳作题壁,因勉成《沁园春》一阕,聊写余怀。 李信停笔看了一遍。社友全在围观,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晃脑地小声诵读,有一个人在背后评论说:“寥寥数语,实情实景,读之深有同感。”李信没有注意,继续写出全词,只在两三个地方停顿一下,略加斟酌。写完以后,他又改动了三个字,但不满意,仍在推敲。陈子山抓起稿子说:“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须,摇着脑袋,慢声吟哦: 登古吹台, 极目风沙, 万里欲空。 叹平林尽处, 烟村寥落, 田畴如赭, 零乱哀鸿。 我本杞人, 请君莫笑, 常怕天从西北倾。 凭谁去, 积芦灰炼石,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难逢, 且莫道人间途已穷。 幸年华方壮, 气犹吞牛; 青萍夜啸, 闪闪如虹。 应有知己, 弯弓跃马, 揽辔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 待将来细说, 羽扇从容。 大家纷纷说好,催李信赶快题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怅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惊,有的似乎猜出了李信撕稿的一点原因,有的尚在莫名其妙。宋献策的心中完全明白,只是微笑点头不语。李信望着几位社友说: “今日弟因事迟到,仓促提笔,又加心绪不静,故未能完成一篇,甘愿罚酒三杯。”随即他转向李侔问道:“方才汤府来人何事?” 李侔回答说:“方才汤府来人说,现在各衙门纷传杨武陵受任督师辅臣,出京后星夜赶行,今日午后将至开封,只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赶到襄阳。开封各衙门大人与众乡绅已去北门外恭迎,府、县官直迎至黄河岸上。汤母派家人请哥做过诗以后速去汤府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 这消息完全出众人意料之外,登时议论开了。如今秋征已经开始,陈子山等人平日常在私下议论练饷是祸国殃民之策,只能把不反的老百姓也逼去造反,但他们还是认为在几个辅臣中,杨嗣昌毕竟算得是较有魄力和才干的人。因此,大家尽管常骂杨嗣昌,但是对他的出京督师都十分重视。大家认为倘非皇上万不得已,决不会让杨嗣昌离开朝廷。陈子山等都认为杨嗣昌到了襄阳,必定一反熊文灿的所作所为,会使“剿贼”军事有些转机。李信轻轻摇头,不多说话。大家问宋献策有什么看法。献策说: “朝廷军国大事,实非山人所知。且此处也不是妄谈国事的地方,我们还是赶快吃酒吧。” 在吃酒时候,李信的杞县家中差一个仆人骑马跑来,呈给他一封书信。这是他的夫人汤氏的一封亲笔信,告诉他“草寇”袁老山率领几千人马从东边过来,将要进入县境,声言将进攻县城和各处富裕乡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卫乡里。这封书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们都无心再猜枚饮酒。按照往例,每次诗酒雅集都要费时一天,下午吃过晚饭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赶快去汤府,还要准备连夜赶回杞县,而别的社友都急于回城打听新闻,所以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会草草收场。 在进城的时候,李信故意不骑马,拉宋献策同坐一辆轿车上。他因车上没有外人,而赶车的把式又是家中两代使用的老伙计,便向献策问道: “献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乡,不能再畅聆教益。牛启东的事,你要我如何帮忙?” 献策回答说:“牛启东的事,弟已与抚、按各衙门中朋友谈过几次,将死罪改轻不难。倘能改为流、徙,拖延一时,过此数月之厄,自有‘贵人打救’。只是,这些衙门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饭,没有银子是不肯认真帮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卖卦山人,一时从哪里筹措银子?因此只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将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约需得半千之数。” “好吧,兄需用之时可到菜根香柜上去取。弟拟将德齐暂留此间,如有不足,请随时与德齐言明。兄将此事办成后,务请到杞县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趋候。公子如此慷慨仗义,使弟感激难忘!” “都是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说:“弟处境不佳,易遭物议,请不要对别人说这银子是我出的。” 献策唯唯答应,随即问道:“今日公子将佳作撕毁,不使之流传人间,正是公子谨慎之处。像‘常怕天从西北倾’一句,深触朝廷忌讳,万一被别人看见,徒以贾祸。” 李信说:“与兄在九仙堂谈话下来,弟心思如麻,胡乱写成一阕《沁园春》,颇失检点。后来一看,不觉大惊。不要说‘常怕天从西北倾’会触忌讳,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当。诸葛亮的隆中对策出于群雄割据之时,亦为割据之主而谋。今日天下一统,草莽之臣即欲向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时糊涂,几至贾祸!” 献策笑着说:“确实用这个典故不妥。不过以公子文武全才,这样埋没下去也实在可惜。三年前常听公子说过,大乱已成,专恃征剿不足以灭贼,必须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乱源,即均田减赋,抑制兼并,严惩贪官豪强鱼肉小民。公子曾欲写为文章,呼吁当道,如今尚有意乎?”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说:“那不过是一时胡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亲王就有七个,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单以洛阳的福藩说,有良田两万多顷;卫辉的潞王原赐庄田四万顷,现在实数不详;开封的周藩有一万余顷。他们的庄田连赋税尚且不出,岂能是均得了的?各县缙绅豪右,上结朝廷,下结官府,他们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写文章,有何用处?即使向皇上上书,也是白搭。天门九重,呼之不应,说不定还将因妄言获罪!” “目前国家病入膏肓,神医束手;均田减赋,确是空谈。不过公子是杞县右姓,倘若中原溃决,豫东糜烂,公子将作何计较?” “尚无良策。今日弟尚能率乡丁捍卫乡里,只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乱蔓延豫东,这个家欲捍卫也不易了。” 宋献策见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谈下去。过了一阵,他又问道: “红娘子出了什么事?怎么说与归德侯家有关?” 李信一笑,说:“侯方域的一个堂兄弟见红娘子尚有姿色,调戏不从,竟叫商丘知县诬称红娘子暗通白莲教,将她们一干人等拘押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给归德府去封书子,这事已经了了。” 轿车到了菜根香酱菜园门口。李信跳下车来同宋献策拱手相别,并叫赶车把式把献策送回鹁鸽市。他到后乐堂换件衣服,骑马前往汤府。 晚饭后,宋献策在下处接见了刘体纯。体纯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后从怀中掏出两个金锞子,欠身双手奉上,赔笑说: “一路上官军乡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难走。小弟想许多办法带来这两个金锞子,聊作晋见薄礼,借表敝东家一点仰慕之意。” 宋献策早已决定不受李自成一个钱以抬高自己身价,所以毫不迟疑地拱手谢绝: “请兄台赶快收起,听山人一言。” 体纯不肯,说:“请先生收下之后,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听。” “不,你先把锞子放回怀中,山人方好开口。如其不然,山人就无话奉告。” 刘体纯见献策不像是假意推辞,很觉奇怪,只好收回怀中。献策接着赔笑说: “山人脾气一向如此,请兄台不要见怪。” “岂敢,岂敢。” “山人半生书剑飘零,寄食江湖,结交天下豪杰,全靠朋友为生。该要钱处,开口便借,三百两五百两不以为多;如不当要,虽一毫而莫取。闻知宝号近两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艰难,故决不受宝号礼物。贵东盛情美意,山人心领拜谢。”献策说到这里,拱手一笑。不待体纯开口,又接着说道:“牛先生的事,山人奔走数日,已有眉目,使用数百两银子,可以设法改判。只要能改为流、徙,拖上几个月,案情一松,还可以再花费一点银子,来个因病保释。” 体纯大喜,忙问:“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银子?” “大约六七百银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星夜赶回西安,将银子汇给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里,来回颇费时日,岂不耽误了事?区区之数,山人尚可向朋友张罗,不用兄台费心。” “这个……” 献策突然小声问:“杨嗣昌出任督师辅臣,正在星夜驰赴襄阳,足下听说没有?” “已经听说。” “杨嗣昌深受今上宠信,权高威重,且又精明干练,与熊文灿大不相同。此去襄阳,必然要整军经武,大举进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场血战。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见到先生,牛举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动身回去。” 宋献策略微询问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说道:“听说近来郑崇俭又调集不少官军,商洛山被围困得更紧,你们回去怕十分困难了。” 刘体纯欠身说:“多谢先生关心。我们只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东家有妥善安排,出进都不困难。” 献策会心一笑,站起来说:“德洁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体纯赶快站起来说:“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辞。” 献策把体纯送出大门,见左右无人,又小声说道:“你的那个小伙计相貌不凡,武艺甚佳,颇为难得。” 体纯笑着说:“他名叫王四。在我们那里,像这样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这一夜,宋献策想了许多问题,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早饭后他正要出门,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包点心找他。他仿佛不认识,心中发疑,赶快让进屋中。来人坐下说道: “卖膏药的刘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领伙计们动身了,没有前来辞行,请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点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纳。” 献策恍然想起来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后生,连忙低声问道:“你也是他们的人?” 后生微微一笑,站起来说:“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乡,就此告辞。” 宋献策把后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点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开一看,果然在点心中发现一个红纸包儿,内包金锞两个。正在这时,从院里传来他的居停主人的苍哑声音: “献策,要不是皇上万不得已,决不肯钦差杨武陵出京督师。你看,他能够把流贼剿灭么?” 宋献策赶快把金锞子藏进怀中,向外回答说:“这个,等我闲的时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说:“这可是轰动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满城人都在议论!” 杨嗣昌出京督师 第十九章 崇祯天天盼望着湖广和陕西两方面的官军在他的严旨切责下会有所振作,不日就会有捷奏到京。但是一直到了八月中旬,只知道两处都在“进剿”,而捷报仍然渺茫。他天天怀着希望和恐惧,心情焦灼,夜不成寐。中秋节过后两天,他在平台召对阁臣,谈到用兵遣将,事事失望,不禁深深地叹口气,怀着一腔愤懑说: “朕不意以今日中国之大,竟没有如关云长、岳武穆一流将才!”没等到阁臣回话,他又接着说:“朕早已看出来熊文灿没有作为,剿抚无方,敷衍时日,致使张献忠盘踞谷城,势如养虎。但以封疆事重,朕不肯轻易易人。谷城之变,朕还是不肯治他的罪,仍望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想到因循至今,三月有余,军事尚无转机,深负朕望!” 阁臣们见崇祯怒形于色,一个个十分惶恐,不敢抬头。杨嗣昌赶快跪下说: “熊文灿剿抚乖方,致有谷城之变,贻误封疆,辜负圣上倚畀之深。臣当时无知人之明,贸然推荐,实亦罪不容诛。但目前鄂西与商州两处大军云集,正在进剿,日内想可有捷报到来。恳陛下宽心等待,不必过于忧虑。” 崇祯沉默片刻,说道:“好吧,且等着两处捷报。” 回到乾清宫,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已经决定惩办熊文灿,但是差谁去襄阳主持“剿贼”军事呢?遍想满朝大臣,竟没有一个适当的人。他知道,从才干说,杨嗣昌要比熊文灿高出许多倍,但中枢也不能缺少他这样的人。两年来有些机密大计,特别是对满洲的议和问题,崇祯连首辅也不让知道,只同杨嗣昌秘密商议和暗中进行,而杨嗣昌也完全执行他的主张,任劳任怨。像这样君臣契合,很不易得。倘若把杨嗣昌派去湖广,有谁到中枢来代替他?同满洲议和的事由谁担当?倘若不派他去,“剿贼”军事不但决难于短期收效,甚且将不可收拾。左思右想,没有主意。后来他忽然想道:“何不到大光明殿抽个签问一问军事顺利与否,再做决定?”主意拿定,他就缓步走往坤宁宫,同周后闲话一阵,然后告诉周后:他想明天带她和田、袁二妃去大光明殿烧香求签,要她准备。周后只见他每日为国事心情郁郁,寝食不安,前天的中秋节又传免了百官和命妇朝贺,很担心长此下去会损伤身体。现在一听皇上说要去大光明殿烧香求签,她就趁机说道: “大光明殿是嘉靖皇爷修炼的地方,想来那里的签一定很灵。明日陛下前去降香,定能得到好签。今年春天,因陛下心绪欠佳,没有去西苑游幸,白白辜负了湖光春色。眼下西苑中秋景如画,天气也很清和。明日陛下何不率领臣妾与田、袁二妃于烧香抽签之后,顺便游玩几个地方?” “也好,你就给她们传旨吧。” 周后十分高兴,立刻命宫女们分头去承乾宫和翊坤宫向田、袁二妃传旨,叫她们今晚斋戒沐浴,准备明天随驾到大光明殿烧香,并在西苑游玩一天。她又命一长随太监传谕尚膳监,要御膳房早点准备,明日做几样皇上平日最喜欢吃的菜肴送到瀛台,同时也要甜食房预备甜食和糕点,特别嘱咐不要忘记皇上最喜欢吃的虎眼窝丝糖。她又吩咐坤宁宫管事太监明日一早派人骑马去西郊玉泉山取新鲜泉水,以便在西苑为皇上沏茶。 第二天上午,崇祯率领周后和田、袁二妃,在大群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中,乘辇出玄武门,顺着护城河北岸的御道西去。坐在辇上,他还在想着湖广和陕西方面的军事,盼望着今天能得到捷报。走到团城旁边时,他命一个长随奔回紫禁城中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传旨:倘若湖广和陕西方面的捷报到来,立即到瀛台向他奏明,不必等他回宫。 一到金鳌玉桥,左右太液池水波荡漾,蒲苇瑟瑟,一片清秋景象。一阵凉风吹来,崇祯的头脑猛然一爽。他望望琼华岛,心想今日没有工夫登琼华岛,等去大光明殿降过香以后不妨先来团城休息一阵,一览西苑全景,然后再去瀛台用膳。于是他向一个随辇侍候的长随轻声说: “降香后先来团城上吃茶休息。你去传谕王德化:如有湖广捷报,可送到团城上来。” 过了玉牌坊,大光明殿已经不远了。这是一座富丽巍峨的建筑,坐落在西安门内,如今府右街的西边。那个享尽人间安富尊荣的嘉靖皇帝,妄想长生不死,几十年不理朝政,在这里从道士陶真人炼丹修仙。当年不知花去了多少搜刮的钱粮,耗费了多少人力,在这里建成一大片壮丽宫殿,而大光明殿耸立在这一建筑群的正中间,里边供着玉皇大帝的七宝云龙牌位。从嘉靖以后,历代皇帝都每年正月初九、十二月二十五,亲来烧香。但在另外的日子,如果有特别原因,或由于皇上的一时高兴,也会来此祈祷,或起个醮坛闹腾几天。 昨天得了司礼监的通知,道士们连夜做好了一切准备。从金鳌玉前边继续往西,直到大光明殿,一路打扫得特别干净,有些稍嫌低洼的地方还铺了黄沙。当四乘龙凤辇经过玉熙宫前边时,三百多名在此学习官戏的大小太监在执事太监的率领下跪在御道旁边接驾,口呼“万岁”。四乘龙凤辇一过酒醋局胡同南口,就看见道官和方丈带领全体上百名道士都跪伏在大光明殿的山门外,恭迎圣驾。 崇祯和后妃们下了辇,进去稍作休息,就去玉皇牌位前依次拈香。一时钟鼓齐鸣,玉磬丁冬,既热闹而又肃穆。但见七宝云龙牌位前蜡烛辉煌,香烟缭绕,焚化的青词和黄表冉冉上升,飞近彩绘绚丽的承尘。崇祯先拈香,虔诚地跪在黄缎拜垫上叩了头,默祷一阵,然后轻声说:“签来!”跪在一边侍候的方丈赶快从神几上双手捧起景泰蓝盘龙签筒,重新跪下,对着皇帝把签筒摇了三下。崇祯从里边抽出一根签,交给方丈,然后站立起来。白须垂胸的老方丈把签筒放回原处,照签号取了一张用黄麻纸印的签票,跪下去,捧呈崇祯。崇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接到手中,看见“第二十六签中平”一行字,始而感到失望,继而感到有些放心了。这时,只要不是下等签,他就会感到一些满意,何况这比“中下”还略胜一筹。当皇后和二妃分别拈香时,他退出圆殿,站在一株白皮松的下边展视神签,细琢磨签中诗句,不禁心头又沉重起来。 皇后和两位妃子烧过香,走出大殿,看见崇祯的手中拿着签票,在松树下边徘徊,眉头上堆着心事。周后害怕他抽到坏签,赶快走到他的面前,小声问道: “皇上,那签上怎么说的?” 崇祯没有回答,把签票装入袖中,向太监们吩咐: “往团城上看看!” 一会儿工夫,四乘龙凤辇重过了金鳌玉桥,在团城旁边停下。崇祯和后妃们从左边的洞门磴道上了团城。团城上面在明末只有一座圆殿叫承光殿,是就元朝的仪天殿加以重修。承光殿前原有三株大松树,是金朝栽植的,已经有几百年了。崇祯初年将两株枯死的连根挖去,铺为平地。现在太监们就在剩下的一株古松下摆了桌子和皇帝、皇后的临时御座,旁边还有替田妃和袁妃摆的椅子。崇祯本来是要在团城上看西苑全景的,只因签上的诗句很不如意,使他欣赏湖山秋色的兴趣没有了。他颓然坐在御座上,叫周后也坐下,注目云天,若有所思,脸色阴沉。周后的心中七上八下,小声问: “皇上,签上到底是怎么说的?” 崇祯从袖中掏出签票,递给皇后,说:“你自己看看,有几句不大好解。” 周后拿着签票,见上面是一首七言律诗: 春回大地草芊芊, 又见笙歌入画船。 关塞天寒劳戍卒, 江山日暖尚烽烟。 玉楼辜负十年梦, 宝镜空分孤影妍。 莫怨深宫音问少, 一声清唳雁飞还。 自来签上的诗句,多半是若即若离,在似可解与似不可解之间。大光明殿是专为宫中的需要而建的。七八十年以前,那些有学问的道士们在编制签文时为着适合宫中的情形,特别花费了一番心血。就以上边这首签诗说:首联二句非常空洞;颔联二句与国家大事有关,但是和前后的诗句的意思并不连贯;颈联和尾联四句又转到宫怨上,似乎对那些失宠的妃嫔们和不得出头的宫女们表示同情,可是又不至于触犯忌讳。民间的签文在诗后一般都附有“解曰”,用三字句或四字句的散文明白地告诉抽签人科举能否得中,谋事能否得成,做官是否顺利,婚姻如何,出外吉利否,做生意是赔是赚,病情是吉是凶,打官司胜负如何,等等。宫里的签上没有“解曰”,因为像上边这些问题,在皇帝、后妃、皇子、皇女、宫女和太监身上大部分都不适用。虽然有些太监暗中做生意,有些妃子想得到皇上恩宠,有些宫女想知道有没有出头之日,但这些问题都不好在签诗上明白回答,只能让抽签人凭着一首涵义朦胧的律诗瞎猜。 周后将签诗看了一阵,觉得后几句分明有点不吉利,也不免心上凄然。田妃和袁妃都站在周后背后,共看签诗。田妃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看完后心上也觉沉重。但是宫廷中自古来充满着勾心斗角,纵然是夫妇间也没有多的实话,做妃子的惟一的希望是固宠,惟一的职责是想法儿使皇帝心头高兴。她故意嫣然一笑,说: “请皇上、皇后两陛下宽心,这个签虽不很好,倒也不坏。依臣妾看来,玉皇指示甚明:从此国运当有转机了。” 崇祯说:“卿试解释一下,让朕与皇后听听。” “万一臣妾解释得不是,请皇上和皇后两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不要见罪。” “你快坐下解释吧,”周后微笑说,“都是一家人,没有外人听见,你就是解释错了,皇上也不会怪你。袁妃,你也坐。今日陪皇上来西苑游玩,但求愉快舒畅,用不着过分拘礼。” 田妃谢了座,双手接过签诗,坐下说:“依臣妾猜详,这第一句所说的‘春回大地’,乃是指国运有了转机。春为万物复苏与生长之季,百虫惊蛰,草木向荣。这样诗句,问病则主病愈,问国运则主国运渐次转佳。请陛下试想,这第二句的‘又见笙歌入画船’可不是指的天下重见太平景象么?从崇祯初年以来就没有这种太平景象,如今又将有了,所以用‘又见’二字。” 崇祯频频点头,说:“这头两句朕也是这般猜详,不会有错,只是下边的几句话不像是吉利的。” “请陛下放心。其实这后几句也没有什么不吉利。这第三句的意思只是说塞外尚有虏警,却没说虏势猖獗,风声紧急。第四句比较好,是说国运已有转机,几处战乱也快要荡平了。” “是这样解释么?” “是的,陛下,这‘江山日暖’四字照应第一句的‘春回大地’,确实指国运已渐转佳。‘尚烽烟’只是说尚有烽烟未靖,可见既非烽烟遍地,也非战乱方兴未艾。本来么,国家好像害了一场大病,如今病势回头,就要渐渐痊愈,可是尚有一些毛病,需要继续医治。” 崇祯又不禁微笑点头说:“解得好,解得好。”随即又急着问:“这五六两句呢?” “陛下十余年来宵旰忧勤,盼望天下早日太平,万民安业,但天下太平尚未到来,所以这第五句说‘玉楼辜负十年梦’。陛下为千古尧舜之君,具恫瘝万民之怀,可惜……” “你只管大胆直说,不用顾虑。” “可惜文武臣工不能替陛下分忧,也不能体念陛下孜孜求治的苦心。陛下好像一个绝世佳人,对镜自怜,不免有形单影只之感,所以这第六句是‘宝镜空分孤影妍’。” 崇祯和周后不约而同地含笑点头,称赞她解说得好。她又接着说: “皇上身居九重,心怀万里,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好的消息,好比妃嫔和都人们想知道家乡亲人的音信。皇上所盼望的好消息会很快来到,所以这签上最后两句说:‘莫怨深宫音问少,一声清唳雁飞还。’” 崇祯苦笑说:“我看这后两句诗分明说盼望消息也是枉然。来的不是好消息,只是孤雁一声,岂非盼望落空了么?” 田妃说:“请陛下不要过虑。以臣妾愚昧之见,这最后一句诗用的是鸿雁捎书的典故,所以‘雁飞还’就是有消息到来。皇上盼望的是什么消息?是军情捷报。有此一句诗,可知捷奏马上就会来到。” 周后连忙说:“但愿照你所解的这样!” 崇祯的心头上稍稍地开朗起来。遗憾的是神签上并没有告诉他派杨嗣昌督师如何,使他仍不能赶快决定。他站起来,凭着女墙,向西南望去,金海中确是湖山如画。北边的蕉园,南边的瀛台,丹桂盛开,古木参天。有许多假山奇石,亭台楼阁,离宫别殿,曲槛回廊,黄瓦红墙,倒影入水,如真似幻。但崇祯看着看着,思想离开了眼前风景,转到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事上去。正在这时,一个司礼太监送来了一封郑崇俭的飞奏,说他已从西安到了商州,召集诸将面授进兵方略,激励将士杀“贼”立功。又说:商洛山中士民一闻大军“进剿”,莫不暗中响应,争相联络,愿助官军杀“贼”。奏疏最后说,他今夜就动身前往武关,亲自督率将士进剿,商州方面由抚臣丁启睿指挥,直逼“闯逆”老营;蓝田方面,官军同时出动,使“流贼”首尾不能相救。崇祯看完这封飞奏,登时高兴起来,抬头向西南天上望去,神驰疆场,仿佛看见万山重叠的商洛山地区处处是官军旗帜,一队一队的官军正在分头前进。凝思片刻,他低下头来,看看郑崇俭拜发奏疏的日期,计算一下。他是一个平日对公文非常留心的人,从商州来的飞奏需要多少天,他都清楚。他一看拜发奏疏的日期是七月十八日,知道这一飞奏在路上耽搁了十来天,不禁有点生气,但随即又在心中原谅说,路上遇着大雨,山路桥梁冲断,稍有耽误也是难免的。他继续想道:既然这封飞奏在路上有耽搁,倘若郑崇俭进剿顺利,今天应该有奏捷的文书到了。 遥想着将士们在沙场鏖战,崇祯忽然动了骑马的兴致。那些伺候他的太监们,每天揣摩他的脾气,惟恐有伺候不到的地方。今天秋高气爽,他们就猜到他可能会一时高兴,同田妃驰马消遣,所以把他较喜爱的四匹御马鞴好鞍子,牵在北海大门外的一株槐树下伺候。崇祯凭着城垛向左边的大槐树下望一眼,轻声说:“晴秋试马,亦乐事也!”随即面带十分稀有的微笑,走下团城。 崇祯的四匹御马都是外表骏美,脾性温驯。当日御马监的太监们按照这两个条件替他从上千匹马中仔细挑选,选出这四匹御马,每日也只训练它们如何跑得平稳,顺从人意,既不训练它们跳越障碍,也不训练它们听到炮声和呐喊而镇静如常。崇祯替这四匹马起了四个十分别扭但他认为是十分典雅的名字:太平、玉龙媒、吉良乘、璇台骏。平日他偶然在宫中骑马,总是骑璇台骏,但现在他为要取个吉利,却命太监把吉良乘牵到面前。他踏着朱漆描金楠木马杌,跳上吉良乘,从太监手中接过玉柄马鞭,沿着中南海和护城河之间的驰道南去,开始是缓辔徐行,随后抽了一鞭,让吉良乘平稳地奔驰起来。跑了一个来回,在团城下勒住了马。尽管他是一个蹩脚的骑手,但太监们和宫女们都向他齐呼万岁。一名御前太监扶着他下了马,躬身说: “皇爷骑术如此精绝,真是英武天纵!” 在太监们和宫女们的欢呼万岁声中,崇祯偶然望见附近一株古槐上有一个乌鸦窝,窝里蹲着一只乌鸦。他叫一个替他照管弹弓的太监赶快把弹弓和盛泥丸的黄缎小口袋递给他。他掏出泥丸,对准乌鸦弹去。只听弓弦一响,泥丸从乌鸦窝的旁边飞过,乌鸦惊飞,同时几片半黄色的干槐树叶飘然下落。一个太监起初把槐树叶错当成被弹子打落的乌鸦羽毛,欢呼万岁,所有团城上下的大群太监和宫女也跟着欢呼。站在崇祯背后的一个太监首先看清楚那飘落的只是树叶,怕皇上不高兴,赶快说道: “皇爷的弹弓打得真准,弹子紧挨乌鸦的头飞过去,相差不过二指!” 崇祯把弹弓和弹子囊交给太监,兴致致地步上团城,命田妃下去骑马。在他的妻妾中,周后对玩耍的事情都不大喜欢,也不会骑马。袁妃勉强可以骑马,但不熟练。其他妃嫔,很少有机会陪侍崇祯游玩,今天都没有来。田妃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也会骑马。听了崇祯吩咐,她赶快躬身说声:“领旨!”又向皇后两拜,便在承乾宫的女官和贴身宫女们的簇拥中下了团城。她心中非常机灵,刚才见皇帝不骑璇台骏而骑吉良乘,就猜到皇帝的心思,于是她也不骑别的马而要了太平输。崇祯有点不放心,凭着城垛问道: “卿往年随朕驰马总是骑的玉龙媒。玉龙媒最为老实,今日何以不骑它了?” 田妃在黄缎绣鞍上欠身回答:“臣妾想着李自成与张献忠不日即将被官军扑灭,天下从此太平,故今日特意骑太平取个吉利。” 崇祯心中喜悦,连声说好,又回头望望周后和袁妃。周后虽然不高兴田妃为人太乖觉,但是她笑着对崇祯说: “但愿剿贼顺利,早见捷报,应了贵妃的话。” 田妃的母亲原是妓女出身,弹唱骑马都会,所以田妃在幼年时候学会了骑马和弹琵琶,进宫后曾随驾来西苑骑过多次,只是她将入宫前会骑马这一点一直瞒着崇祯。近来她风闻她父亲田宏遇做了不少坏事,皇帝因她的缘故隐忍着不曾治罪,所以她要趁此机会,不顾危险买得皇帝高兴,稳固宠爱。宫廷中的斗争她非常明白,万一她有一天失了宠,那些平日争风吃醋的人们趁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献媚倾轧,不但会使她和她的一家立时失去了富贵荣华,连性命也难保全。现在她不用宫女搀扶,踏上马杌,体态轻盈地纵身上马,扬鞭向西华门疾驰而去。跑着跑着,她照着太平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太平四蹄腾空,飞奔起来。她的两耳边风声呼呼,心中暗暗抱怨她的父亲说:“唉!你只知道自己是皇亲国戚,在京城胡作非为,怎知道我在宫中是在刀尖底下生活!”过了西华门,马蹄渐慢,她把左边的黄丝缰轻轻一拉,右手中的鞭梢一扬,太平立即转回,重新平稳地奔跑起来。回到团城下边,她扶着宫女下马,登上团城,向崇祯和周后躬身说: “臣妾两年不曾来西苑骑马,控驭不灵,恳皇上同娘娘陛下恕罪。” 崇祯说:“卿入宫后方学骑马,竟能如此娴熟,虽老手不及!” 周后接着说:“今日皇上骑的是吉良乘,难得你又挑选上太平输,都很吉利,看起来真的会来捷报了。皇上,是么?” 崇祯点点头:“说不定今日就有陕西的捷奏到京。”他因为眼前出了些吉利兆头,游兴突然变得很浓,不等田妃坐下休息,就对左右的太监说:“起驾到瀛台去!” 四乘龙凤辇和大群太监、宫女过了西华门,然后向西转,约走两三百步,入西苑门,过一道朱栏板桥,走不远又过一道桥,便登上瀛台。这儿三面临湖,有一些蓼渚芦港。荷叶已经开始凋残,在西风中瑟瑟打颤,而岛中的梧桐树也不住地有干枯的叶子向地上和水面飘落。这种萧条秋意,在远处是望不清的。崇祯同后妃们到了涵元殿吃茶休息,随后命宫女们将棋盘摆在昭和殿前边的澄渊亭上,要同田妃下棋。 尽管周后不喜欢他对田妃过分宠爱,但是难得见他出来玩耍散心,生怕他闷坏了身体没法照管这八下起火的江山,今天反而希望他单独同田妃玩个痛快。她向崇祯说明她要去大高玄殿降香,就拉着袁妃起身走了。 周后和袁妃带着几个贴身宫女和小答应,坐着有黄缎凉篷的凤头凤尾御舟走在前边,其余的宫女和太监分坐在后边的两只船上。御舟上有四名小太监拿着划桨,在船头两旁划船,一个年纪较大的在船后掌舵。他们都是训练有素、专门在西苑太液池上伺候游幸的。两年多来,崇祯因国事不遂心,不曾前来,皇后和几位妃子自然也都没来。驾船的小太监每天没事可干,找别的太监一起赌博;那个掌舵的太监有一个“菜户”也在西苑的某一宫中,每天除赌博外就同自己的“菜户”吃酒玩耍。他们平日闲得十分不耐,如今见皇上和皇后带着田、袁二位娘娘来到西苑,好像遇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用心伺候,将御舟划得又快又稳。一位坤宁宫的随侍女官见周后心情郁悒,跪在船头奏道: “启奏皇后娘娘陛下,难得陛下与袁娘娘乘舟游湖,又值天朗气清,丹桂飘香。后船上都人们带有几色乐器,要不要命她们奏乐助兴?” 周后一心想着签上的诗句,哪有闲心听宫女奏乐?但为着取个吉利,便轻轻地点一下头。这个女官立刻走到船尾,望着后边的一只船上大声传谕。司乐女官跪下领旨之后,随即吩咐掌乐女官奏乐。这位掌乐女官向众宫女眼波一转,在鼓架上拿起鼓槌,轻敲三下,登时奏起来一派细乐。周后对袁妃笑一笑,说: “这可不是‘又见笙歌入画船’么?” 袁妃说:“臣妾也正在思忖,果然应了签上的话。” 周后叹口气说:“但愿田贵妃猜详得不错,国运从此有了转机,好似春回大地一般。” “依臣妾看来,田娘娘的猜详不会有错。请娘娘陛下放宽心怀,不必为国事担忧。” “唉,我这些年也不清楚外边到底闹腾成什么样儿,只见皇上总是劳心焦思,寝食不安,我的心也跟着不得一日舒展!” 御舟在金鳌牌楼的附近靠岸。太监们把用一只空船载来的两乘大小不同的凤辇放在皇后的御舟船头,抬皇后和袁妃往大高玄殿。这个庙宇也是嘉靖皇帝常来修炼的地方,建筑也十分壮丽。因为它在煤山与团城中间,距离玄武门不远,所以崇祯也时常带着皇后和妃子们前来祈祷。周后去年特下了一道懿旨,命在道经厂学习法事的宫女们在这里建醮禳灾。这几十个宫女都穿着鹤氅,长期同女道士们一起念诵道教经咒。每逢初一或十五,倘若风顺,天色将明,更漏未歇,大内寂静,钟磬和铙钹声会飞越紫禁城头,隐隐约约地传入坤宁宫。 周后为表示自己的虔心敬意,命凤辇在大高玄殿的大门外停下。这里,面向护城河有一座牌楼,东西也各有一座。她抬起头来看看东边牌楼上所写的“孔绥皇祚”和西边牌楼上所写的“弘佑天民”。嘉靖时候由奸相严嵩所写的这八个大字又经过一番油漆,焕然一新。往日周后来此降香,对这八个字都只是泛泛看一眼,不很注意,但今天却给她一些特殊感觉,仿佛这真是对于国运的吉利预言。 女道士和穿着鹤氅的宫女们都跪在大门外边接驾,山呼万岁。周后偕袁妃缓步走进山门,在庙院中小立片刻,欣赏着高大的松柏和左右两座十分精巧玲珑的、宫中俗称为九梁十八柱的琉璃亭,又看看左右钟鼓楼和东西配殿。在坤宁宫闷久了,来到这庙院中竟然也使她感到新鲜。等接驾的女道士和学道的宫女们回到正殿跪下以后,她才同袁妃继续走,踏上白玉台阶,进入正殿,依次在三清像前烧香,祝祷国泰民安,皇上万寿无疆。正殿背后另有一进院落,正中间是五间雷坛殿,东西各有一座配殿。再往后又是一院,神殿是两层楼,上圆下方,象征古人想象中的“天圆地方”。上层圆殿悬一匾,题“乾元阁”;下层方殿悬一匾,题“坤贞宇”。圆殿中有一圆形高台,上有朱漆神龛,中坐玉皇大帝塑像,长须垂胸,庄严肃穆,此是为皇帝和皇后祈雨之处。周后常听说河南、陕西、山东和畿辅连年大旱,但灾情严重到什么情形,她不清楚,只知道这事很可怕,往古有许多朝代的末梢年都是天灾与人祸交至,最后土崩瓦解,不可收拾。现在她特意同袁妃来到这最后一进院落,偕袁妃在方殿中拜过后土之神,要登上圆殿。虽然太监和宫女们认为楼梯又窄又高,劝她不必上去,但皇后怀着为国祈福的诚心,一定要上去礼拜玉皇。从方殿后边登上圆殿,没有一个窗户,梯道里十分黑暗。宫女们前后打着羊角宫灯,周后和袁妃扶着事先擦得干干净净的红漆扶手,又有宫女前后搀扶,转了半圈,微喘着登上乾元阁,在钟磬声中点焚表,向玉皇跪下叩头,祈祷甘霖。礼毕,走出圆殿,凭着栏杆,默默地伫立片刻,不知道自己的诚心能不能感动上苍。 她们重新乘御舟回到瀛台时,崇祯与田妃刚刚下完一盘棋。周后看见他面有喜色,低声问:“皇上赢了?” 崇祯笑着说:“朕国事鞅掌,棋艺生疏,勉强赢了田妃一棋,好不容易。” 田妃赶快说:“皇上胸富韬略,谋虑深远,步步有法,臣妾望尘莫及。” 周后对着田妃会心地微微一笑,说:“你的棋艺在宫眷中虽然十分出众,但怎能比得皇上高明?” 崇祯由于他的皇帝身份,从来没有可能同北京城中的高手下棋。就是大臣中有几个会下棋的,限于君臣间界限森严,他也不能召什么人进宫对弈。像这样事,他连一个念头也不曾起过。偶尔奉召和他对弈的只有皇后、妃嫔们,还有一两个如王德化之流的大太监。太监同他下棋时只能跪着。从皇后到太监,人人都希望使他愉快,谁敢使他输棋?崇祯是一个非常主观自信的人,从来没有想到别人在他的面前输棋都是故意的,反而以为自己天生聪明,虽不经常下棋,棋艺却高明非凡。他还常把下棋比做用兵,认为自己胸有韬略,所以棋艺无敌。有时他也心中感慨:倘若武将们如同棋子一样听话,依照他的方略“剿贼”,张献忠和李自成等早该扫荡净尽了。这时他的棋兴未尽,命袁妃同他下盘象棋。宫女们立刻撤去围棋盘,换上一个嵌金线的沉香木象棋盘和一副象牙棋子。刚才他同田妃下棋时也不曾忘掉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事,现在他叫太监点一支香,说他要在香灼完之前杀败袁妃。在举起棋子之前,他暗中向神灵默祝:如果他能在香灼完之前赢了袁妃的棋,陕西和湖广就会有捷报飞来。 袁妃先跪下谢恩,然后请崇祯先走第一步。不管在围棋上或象棋上,她都比田妃差得远,但是比不常有时间下棋的崇祯还是高明一些。她开始时故意让崇祯吃去一个炮,然后认真下棋,一步不让,不大一会儿就逼得崇祯由攻势转为守势,并且渐渐地不能支持。周后有点发急,心中责备袁妃过于老实,频频向袁妃递眼色,无奈袁妃全不理会。左右的宫女们也都捏了一把汗,只怕皇上输了棋会影响今天的愉快游玩。倘若是皇后同袁妃下棋,田妃看见皇后招架不住,常常会代皇后出几个鲜着,转危为安,转败为胜。但崇祯下棋正像他处理军国大事一样,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最忌别人提出来与他不同的高明意见,因此田妃站在一旁干着急,不敢做声。她们都不知道崇祯在开始走棋前心中默祝的话,倘若她们知道,简直会吓坏了。 短香只剩下二指长了。崇祯的棋势仍无起色。他自己十分焦急,眉头紧皱,脸色难看。他不仅不能容许别人赢了他的棋,而且他害怕一输棋就真的得不到湖广和陕西方面的捷报。周后又气袁妃,又怕她惹出大祸,却想不出使袁妃聪明让棋的办法。恰好有一只小猫走来,她赶快向田妃使个眼色。田妃会意,赶快将小猫抱到膝上,准备一旦到皇上快输时就将小猫放出,蹬乱棋盘。但她和周后又担心这样做也可能使皇上更加恼怒。她们正在无计可想,忽见袁妃一步疏忽,把一个最得力的肋车给皇上吃了,整盘棋势陡然大变,对袁妃十分不利。又过片刻,袁妃又一疏忽,丢掉了一个沉底炮,接着,一个过河卒也被吃了。袁妃勉强支撑一阵,终于败在崇祯手里。周后的心中猛一轻快,暗暗叫道:“袁妃也够聪明!”她揩去了鼻尖上急出的汗珠,同田妃交换了一个含而不露的微笑。田妃将膝上的小猫放手,那小猫轻轻地跳到地上跑了。 经过苦战,转败为胜,使崇祯特别高兴,何况又想着很快会接到战事捷报!这双重的高兴,使崇祯这样经常郁郁寡欢的人突然放声大笑,望着周后和田、袁二妃说: “袁妃的棋艺大有长进,但在朕的手下毕竟不行!” 田妃说:“陛下是中兴圣主,旷古稀有,天生英武,挽回国运尚且不难,况此棋艺小道,何足挂齿!” 崇祯更加高兴,吩咐立刻传膳。尚膳监的太监们将酒宴早已准备好了,一声传呼,便由太监和宫女们摆好在澄渊亭上。这儿有人工设计的自然景色:附近有竹篱、茅舍、几片水田;湖岸上立着桔槔,晾着鱼网。偏偏凑巧,这时水边卧着一对鸳鸯,浅水中有一只白鹤用一条腿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崇祯从生下来到现在,向远处只到过昌平皇陵,没见过南方农村景色,而皇后和妃子们自从进宫以后也没有出过紫禁城。他们都感到十分新鲜和有趣。为着不惊动水鸟,不扰乱“田园”的幽静,他在进膳前传免了照例的奏乐。 午饭后,稍作休息,崇祯带着后妃们离开金海,乘辇到玉熙宫看戏。他平日最爱看的是过锦戏。这种戏每一出都很短,大概有一百多个剧目,雅俗皆备。雅的来自院本,且不去谈。俗戏取材于市井生活,扮演骗子如何行骗,嘲笑笨拙的婆娘,痴呆的丈夫,或扮演狡猾的商贾,刁赖的泼皮,民间词讼和行贿,以及各种杂耍。雅俗相较,俗戏节目较多,也较有趣。宫中扮演这种俗戏,原有三种用意:第一是要皇帝和皇子们看了戏知道一些民间的风俗人情和所谓“民间疾苦”,第二是寓讽谏于娱乐之中,第三是逗引皇帝和后妃们快活一笑。因为有这三种目的,所以钟鼓司的太监们和教坊的艺人们有时将一些与现实政治有关的主题或题材编成短剧。 这一天艺人们先演了两出比较高雅的院本,然后演了一出《双骗案》,引得崇祯和周后不住微笑。接着演了一出新编的小戏,是凭空杜撰湖广官军大捷,擒住了张献忠,农民军全部消灭。这个戏是连夜编排成的,希望博得崇祯的高兴。崇祯看过后果然大为高兴,立即命赏赐十两银子。尽管就一个皇帝说这样的赏赐实在太少,但是全体艺人们还是跪下叩头谢恩,山呼万岁。 天下事常常出现巧合,必然的事件通过偶然的形式表现出来。三个月前,当崇祯带着皇后和田、袁二妃正在南宫降香时,张献忠谷城起义和李自成重树大旗的警报飞进宫中。今天当他在西苑同袁妃下棋刚刚获胜时,十几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奏报送到司礼监设在养心殿内边的值房。其中最使王德化和王承恩等几个值班的秉笔太监震惊的是熊文灿和郧阳巡抚分别奏报官军在房县以西的罗猴山进军失利,死伤了一两万人,军需遗弃很多,豫军著名的战将罗岱被俘,左良玉仓皇溃退。另外的重要军情是郑崇俭和丁启睿分别奏报向商洛山进剿失利。不过,官军因为在商洛山没有损失大将,李自成的义军一时也无力突围,所以战败的实际情形被大大地隐瞒了。其他军情奏报是关于革里眼、左金王和老回回等在皖西、鄂东和豫南一带的活动,以及豫东、皖北和山东境内的“土寇蜂起”,到处攻城破寨。王德化不敢立即到西苑奏闻,直到探知皇帝和后妃们已经用毕午膳,才只带着熊文灿的一封急奏来到玉熙宫,而吩咐王承恩把其余的紧急奏疏和塘报都放在乾清宫的御案上。 崇祯正在高兴,偶一回头,看见王德化神色不安地立在背后,不禁心中吃惊,忙问:“有什么紧急军情?” 王德化走到他的身旁,躬着身子,把奏疏双手呈上。崇祯略微一看,登时脸色灰白,起身向里走去。周后大惊,忙同田妃和袁妃离座,跟了进去。 戏停演了。大家面面相觑。玉熙宫中变得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阵,从玉熙宫的内殿中传出崇祯的一句谕旨:立即起驾回宫。 在回宫的路上,崇祯认真地考虑差杨嗣昌去湖广督师的问题,但仍然不能决定。在澄渊亭上同田、袁二妃下棋连胜,在玉熙宫看活捉张献忠的过锦戏,这些愉快的事虽然才过去不久,却好像已经隔了多时了;又好像做了两场离奇的短梦,现在从梦中惊醒了。他在心中痛苦地自嘲说: “朕在棋盘上同二妃连战皆捷,在疆场上竟一蹶不振!” 他下决心要改变目前湖广和陕西的军事状况,把张献忠消灭在川、陕、楚交界地方,把李自成消灭在商洛山中。但是他认为,要改变不利的军事状况,就得把杨嗣昌放出京去,把统帅各省“剿贼”军事的重担全交给他。他反复考虑,心中矛盾,向自己问道: “现在就放杨嗣昌出京么?” 第二十章 从西苑回来的第二天,崇祯下旨,将熊文灿削职,听候勘问,将总兵左良玉贬了三级,将另一个总兵张任学削籍为民。这天下午,他在文华殿召见杨嗣昌密商大计。 近几天来,杨嗣昌看出来皇帝有意派他去湖广督师,又想留他在朝廷“翊赞中枢”。他自己也把这问题考虑再三,拿不定最后主意。他很明白自己近几年身任本兵,对内对外军事上一无成就。几个月前因清兵入塞,破名城,掳藩王,损主帅,皇上为舆论所迫,不得已将他贬了三级,使他戴罪视事。不料如今熊文灿又失败了,而文灿是他推荐的。若不是皇上对他圣眷未衰,他也会连累获罪。春天,他建议增加练饷每年七百三十万两,随田赋征收,以为专练民兵之用,遭到朝廷上多人反对。如今练饷马上就要开征,必然会引起举国骚乱。可是编练数十万民兵的事,决难实施。倘若练饷加了之后而练兵的事成了泡影,他就不好下台。近一年来,朝野上下骂他的人很多,他很清楚。虽然他全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办事,但是一旦皇上对他的宠信减退,朝臣们对他群起抨击,皇上是决不会替他担过的。如其到那时下诏狱,死西市,身败名裂,倒不如趁目前皇上宠信未衰时自请督师。他相信自己的做事练达和军事才能都比熊文灿高明得多,加上皇上的宠信,更加上以辅臣之尊,未出师就先声夺人,成功是有指望的。但是他也想到目前将骄兵惰,兵饷两缺,加上天灾人祸弄得人心思变,大江以北几乎没一片不乱土地。万一出师无功,将何以善其后呢? 形势急迫,不管对崇祯说,对杨嗣昌说,这个问题都必须赶快决断。在文华殿召对时候,双方都在揣摩对方心思。崇祯先问了问军饷问题,随即转到湖广和陕西军事方面,叹口气说: “朕经营天下十余年,用大臣大臣渎职,用小臣小臣贪污,国家事遂至于此,可为浩叹!如今决定拿问熊文灿,置之重典,以为因循误事、败坏封疆者戒。洪承畴尚能做事,但他督师蓟辽,责任艰巨,无法调回。举朝大臣中竟无可以代朕统兵剿贼之人!” 杨嗣昌赶快跪伏地上说:“熊文灿深负陛下倚任,拿问是罪有应得,就连微臣亦不能辞其咎。至于差何人赴湖广督师,请陛下早日决断。倘无适当之人,臣愿亲赴军前,竭犬马之力,剿平逆贼,借赎前愆,兼报陛下知遇之恩。” 崇祯点点头说:“倘先生不辞辛劳,代朕督师剿贼,自然甚好。只是朝廷百事丛脞,朕之左右亦不可一日无先生。湖广方面究应如何安排,倘若先生不去,谁去总督诸将为宜,须要慎重决定,以免偾事。先生下去想想,奏朕知道。” 杨嗣昌回家以后,把崇祯的话仔细体会,认为这几句话既是皇上的真实心情,也未必不含有试试他是否真心想去督师的意思。他找了几位亲信幕僚到他的内书房中秘密计议。幕僚们都认为既然皇上有意叫他前去督师,不如趁早坚决请行,一则可以更显得自己忠于王事,二则暂且离开内阁,也可以缓和别人的攻击。至于军事方面,幕僚们是比较乐观的。他们认为官军在数量上比农民军多得多,像左良玉和贺人龙等都是很有经验的名将,问题只在于如何驾驭。熊文灿之所以把事情弄糟,是因为既无统帅才能,使诸将日益骄横,又一味贪贿,受了张献忠的愚弄。在这些方面,熊文灿实不能同杨嗣昌相提并论。他们认为,杨嗣昌以辅臣之尊前往督师,又有皇上十分宠信,只要申明军纪,任何骄兵悍将都不敢不听从指挥。只要战事不旷日持久,能够在一年内结束,国家还是有办法供应的。听了幕僚们的怂恿,杨嗣昌的主意完全拿定。他比幕僚们高明一点,不一味想着顺利成功,也想着战事会旷日持久,甚至失利。他想,目今国势艰难,代皇上督师剿贼是大臣义不容辞的事,万一不幸军事失利,他就尽节疆场,以一死上报皇恩。不过这种不吉利的想法,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幕僚知道。 两天以后,崇祯见到了杨嗣昌的奏疏,情词慷慨,请求去湖广督师剿贼。他仍然因中央缺少像杨嗣昌这样的大臣,将无人负责同满洲秘密议和,犹豫很久。直到八月底,又接到湖广和陕西两地军事失利的奏报,他才下最后决心,命司礼监秉笔太监替他拟了一道给杨嗣昌的谕旨。他提笔改动几句,再由秉笔太监誊写在金花笺纸上,当天发了出去。那谕旨写道: 间者,边陲不靖,卿虽尽瘁,不免为法受罚。朕比因优叙,还卿所夺前官。卿引愆自贬,坚请再三,所执甚正,勉相听许。朕闻《春秋》之义:以功覆过。方今降徒干纪,西征失律;陕寇再炽,围师无功。西望云天,殊劳朕忧!国家多故,股肱是倚;以卿才识,戡定不难。可驰驿往代文灿,为朕督师。出郊之事,不复内御。特赐尚方剑以便宜诛赏。卿其芟除蟊贼,早奏肤功!《诗》不云乎:“无德不报。”贼平振旅,朕且加殊锡焉。 杨嗣昌接到圣旨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上午,下午就上疏谢恩并请求召对。第二天晚上,崇祯在平台召见了杨嗣昌和首辅薛国观,吏部尚书谢升,户部尚书李待问,新任兵部尚书傅宗龙,讨论调兵和筹饷等问题。他面谕兵、户二部尚书,必须按照杨嗣昌所提出的需要办理,不得有误,又问谢升: “杨嗣昌此行,用何官衔为宜?” 吏部尚书回奏:“臣以为用‘督师辅臣’官衔为宜。” 崇祯觉得这个官衔很好,点头同意,随即把杨嗣昌叫到面前,声音低沉地说: “朕因寇乱日急,不得已烦先生远行。朕实不忍使先生离开左右!” 杨嗣昌跪在地上,感激流泪说:“微臣实在很不称职,致使寇乱、虏警,接连不断,烦陛下圣心焦劳。每一念及,惶悚万分。蒙皇上赦臣不死之罪,用臣督师,臣安敢不竭尽驽骀之力,继之以死!” 崇祯听到“继之以死”几个字,不觉脸色一寒,心上登时出现了一个不吉的预感,默然片刻,慢慢地说: “卿去湖广,既要照顾川、楚,也要照顾陕西,务将各股流贼克期歼灭。闯贼于溃败之余,死灰复燃。虽经郑崇俭将他围困于商洛山中,却未能将他剿灭,陕西事殊堪忧虑。听说闯贼行事与献贼大不相同,今日不灭,他日必为大患。卿目前虽以剿献贼为主,但必须兼顾商洛。对闯贼该进剿,该用间,卿可相机行事。总之不要使闯贼从商洛山中逸出。倘若万一闯贼从商洛山中窜出,亦不要使彼与献贼合股或互相呼应。不知先生对二贼用兵有何良策?” 杨嗣昌回答说:“使二贼不能彼此呼应,更不能使二贼合股滋扰,十分要紧。陛下所谕,臣当钦遵不忘。兵法云‘亲而离之’,况闻二贼素来彼此猜忌,实不相亲。目前用兵,也就是要将他们分别围剿,各个歼灭。至于应如何迅速进兵,方为妥当,臣今日尚难预度。容臣星夜驰至襄阳,审度情势,然后条上方略,方合实际。” 崇祯说:“先生驰赴襄阳,对剿灭献贼之事,朕不十分担忧。朕方才所谕,是要先生对闯贼内部用间。倘能使闯贼内部火并,诱使其手下大头领叛闯反正或杀闯献功,此系上策。不然,闯贼善于团结党羽,笼络人心,凭险顽抗,而秦军士老兵疲,何日能剿灭这股凶贼?要用间,要用间。” 杨嗣昌赶快说:“皇上英明天纵,烛照贼情。臣至襄阳,当谨遵皇上所授方略,对闯贼部下设计用间。目前也只有这着棋,能致闯贼死命。至于如何用间,臣已有了主意。” “先生有何好的主意?” “闯贼原有一个总管名叫周山,前年反正,颇具忠心,时思报效朝廷,现在曹变蛟军中,驻防山海关附近。俟臣到襄阳之后,如就近无妥人可用,即檄调周山去襄阳。臣询明贼中实情,面授机宜。” 崇祯点头说:“好,好。卿还有什么需要?” 杨嗣昌奏道:“从前贼势分散,故督饷侍郎张伯鲸驻在池州,以便督运江南大米。今官军云集于川、楚交界与陕西南部,距离池州甚远。请命督饷侍郎移驻湖广用兵之地,方好办事。” “卿说得是,即叫兵部办理。”崇祯说毕,向傅宗龙望了一眼。 杨嗣昌又说:“左良玉虽然战败,但其人有大将之才,他麾下的兵也还可用。乞皇上格外施恩,封他为‘平贼将军’,以资鼓励。” 崇祯对左良玉本来很不满意,甚至暗中怀恨,但是他立刻表示同意说:“可以,就封他为‘平贼将军’,以资鼓励。” 杨嗣昌又提出些关于调兵遣将的问题,凡是他所请求的,崇祯无不同意。多少年来,崇祯对督师大臣从没有像这样宠信,言听计从。杨嗣昌最后说: “臣闻古者大臣出征,朝闻命夕即上道。一应随从、厩马、铠仗等项,均望各主管衙门从速发给,俾微臣不误启程。” 崇祯十分高兴地说:“卿能如此,朕复何忧!所需一切,朕即谕各有司即日供办。” 这时已经有二更多天。诸大臣向崇祯叩了头,由太监提着宫灯引导退出。崇祯把新的希望寄托在杨嗣昌身上,含着微笑,乘辇往坤宁宫去。 崇祯心头上的一股欣慰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尽管他还不到三十岁,但治理国家已经有十二年了。十二年中无数的挫折给了他相当多的痛苦经验,使他对任何事不敢抱十分希望,现在对杨嗣昌的督师也是如此。在坤宁宫坐下以后,他一面同周后说话,一面继续想着杨嗣昌的受命督师,于欣慰中不免发生了疑虑和担忧。可是不指望杨嗣昌又能够指望谁呢? 过了一天,崇祯下旨恢复杨嗣昌原来的品级,赐他精金百两,做袍服用的大红纻丝表里四匹,斗牛衣一件,赏功银四万两,银牌一千五百个,纻丝和绯绢各五百匹,发给“督师辅臣”银印一颗,饷银五十万两。宫廷和主管衙门办事从来没有像这样迅速,崇祯本人也很少像这般慷慨大方。杨嗣昌深深明白皇上对湖广和陕西军事有多么焦急,而对他的期望是多么殷切。他当天就上疏谢恩和请求陛辞,并于疏中建议七条军国大计。 崇祯对他的建议全部采纳,当晚派遣太监传旨:明天中午皇上在平台赐宴,为他饯行。 第二天是九月初四。 午时一刻,杨嗣昌由王德化引进平台后殿,在鼓乐声中随着鸿胪寺官的鸣赞向皇帝行了常朝礼。光禄寺官在殿中间摆了两席:一席摆在御案上,皇帝面向南坐;一席摆在下边。杨嗣昌又一次跪下叩头谢宴,然后入席,面向北坐。崇祯拿着自己面前的玉斝举一举,表示向督师辅臣敬酒。杨嗣昌离开座位,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自己的酒杯,毕恭毕敬地送到唇边,轻轻地咂了一下,不敢认真喝下去,却把酒浇在地上,哽咽说:“谢万岁皇恩!”音乐停止了。崇祯问了几句关于他启程的话,又吩咐太监敬他三次酒。王德化望望皇帝,转向鸿胪寺官使个眼色。鸿胪寺官走出殿门,说声“奏乐!”随即殿庑下又奏起来了庄严的音乐。 杨嗣昌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奏乐,赶快站立起来,离席垂手躬身而立。 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很大的黄绫云龙长盒,走到他的面前站住,用眼睛向他示意,王德化尖声说: “杨嗣昌赶快谢恩!” 杨嗣昌忽然明白,赶快跪下去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然后捧接锦盒。 崇祯说:“先生出征,朕写诗送行,比卿为周之方叔、汉之亚夫。愿先生旌麾所指,寇氛尽消,不负朕的厚望。” 杨嗣昌又一次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用颤抖的双手打开锦盒,取出御制诗。旁边的太监替他捧住锦盒。他将一卷正黄描金云龙蜡笺展开,上有崇祯亲题七绝一首,每字有两寸见方,后题“赐督师辅臣嗣昌”七个字,又一行字是“大明崇祯十二年己卯九月吉日”。蜡笺上盖有“崇祯御笔”和“表正万方之宝”两颗篆体阳文朱印。杨嗣昌颤声朗诵: 盐梅今去作干城, 上将威严细柳营。 一扫寇氛从此靖, 还期教养遂民生。 朗诵毕,杨嗣昌一边拜,一边流泪,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赐过御诗后,赐宴的仪式就算完毕,撤去酒肴。光禄寺和鸿胪寺的官员们首先退了出去。随即崇祯挥一下手,使太监们也退出去。他叫杨嗣昌坐近一点,声调沉重地说: “目今万不得已,朕只好让先生远离京城。剿贼成败,系于先生一身。不知先生临行前还有何话要对朕说?” 杨嗣昌站起来说:“臣以庸材,荷蒙知遇,受恩深重,惟有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然臣一离国门,便成万里;有一些军事举措,因保机密,难使朝廷尽知,不免蜚语横生,朝议纷然,掣臣之肘。今日臣向陛下辞行,恳陛下遇朝议掣肘时为臣做主,俾臣得竭犬马之力,克竟全功。” “本朝士大夫习气,朕知之最悉。先生可放心前去,一切由朕做主。” 杨嗣昌又说:“兵法云:‘兵贵胜,不贵久。’‘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然以今日情势而言,欲速胜恐不甚易。必须使官军先处于不败之地,而后方可言进剿,方可言将逆贼次第歼灭。” “如何方能使官军先处于不败之地?” “目前官军将骄兵惰,如何能以之制贼?微臣此去,第一步在整肃纪律,使三军将士不敢视主帅如无物,以国法为儿戏,然后方可以显朝廷之威重,振疲弱之士气,向流贼大举进剿。” 崇祯点头说:“正该如此。” 杨嗣昌又奏:“襄阳控扼上游,绾毂数省,尤为豫楚咽喉,故自古为军事重镇,为兵家所必争。万一襄阳失,则不惟豫、楚大局不堪设想,甚且上而川、陕,下而江南,均将为之震动。臣到襄阳后,必先巩固此根本重地,然后进剿。总之,目前用兵,志欲其速,步欲其稳,二者兼顾,方为万全。至于其他详细安排,俟臣到襄阳后再为条陈。” “先生说的很是。以目前剿贼军事说,湖广的襄阳确是根本重地,十分要紧。”崇祯用手势使杨嗣昌坐下,停一停,又说:“得先生坐镇襄阳,指挥剿贼,朕稍可放心。只是东虏势强,怕他不待我剿贼成功,又将大举入犯。” “是,臣所虑者也正在此。” “倘若东虏入犯,如何是好?” “辽东各地,北至黑龙江外,皆祖宗土地,满洲亦中国臣民。只因万历季年,朝廷抚驭失策,努尔哈赤奋起为乱,分割蚕食,致有今日。以臣愚见,抚为上策。只有对东虏用抚,羁縻一时,方能专力剿贼。俟流贼剿除,国家再养精蓄锐,对满洲大张挞伐不迟。” “我看傅宗龙未必能担此重任。” “臣之所以荐傅宗龙任本兵,只是因为他熟知军旅,非为议抚着想。若将来对东虏议抚,陈新甲可担此重任。陈新甲精明干练,实为难得人才。” “卿当时何不荐陈新甲担任本兵?” “陈新甲资望较浅,且非进士出身,倘若即任本兵,恐难免招致物议。现新甲已任总督,稍历时日,皇上即可任他做本兵了。” 崇祯点头说:“过些时朕用他好了。至于东虏方面,朕以后相机议抚。望先生专意剿贼,不必分心。流贼为国家腹心之忧,千斤重担都在先生肩上。” 杨嗣昌离开座位,跪下叩头说:“臣世受国恩,粉身不足为报。此去若剿贼奏捷,则朝天有日;若剿贼无功,臣必死封疆,决不生还。” 这“必死”二字说得特别重,连站在殿外的太监们都听得清楚。崇祯的脸色灰白,又一次在心上起了个不吉的预感。停了片刻,他说: “已令大臣们明日在国门外为卿饯行。朕等待卿早日饮至,为劳旋之宴。” 杨嗣昌辞出以后,崇祯命太监把今日御宴上所用的金银器皿统统赐他,另外还赐他宫中所制的御酒长春露和长寿白各一坛。如今他把“剿灭流贼”、拯救危局的希望全放在杨嗣昌的身上了。 赐宴的次日清早,杨嗣昌进宫陛辞,随即带着大批僚属、幕宾、卫队、奴仆,前呼后拥地启程。文武百官六品以上由首辅薛国观率领着在广宁门外真空寺等候。这座寺庙虽然算不得十分壮丽,但在明代后期也大有名气。世宗嘉靖皇帝从湖广钟祥来北京继承皇位,群臣就是在这里接驾。供嘉靖临时休息的黄缎帐殿设在寺的西边。万历六年六月,大学士张居正由故乡回京,皇帝在寺内赐宴。今天文武大臣奉旨郊饯督师辅臣,仍用这个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使人特别感觉着皇恩隆厚,意义重大。因为文武大臣人数众多,在偌大的一座寺院中临时搭起了布棚,摆满了桌椅。寺门外,车、马、轿子、各色执事人等,兵丁和奴仆,像赶会似的,沿大路两旁两三里长的地方填得满满的。杨嗣昌的轿子一到,三品以下官在寺门外半里远的地方躬身肃立迎接,首辅、众阁臣、六部尚书和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以及所有三品以上官都在山门外边迎接。杨嗣昌距寺门半里远,在三声礼炮和鼓乐声中下轿,对那班三品以下官拱手还礼,以示谦逊,然后重新上轿,直抬到山门外边。 因为是钦命百官为他饯行,所以杨嗣昌在寺院中先向北叩头谢恩,然后入席就座。他说了几句逊谢的话,就由薛国观等大臣率领全体文武同僚敬酒三杯。从今天郊饯仪式的隆重和所到文武大臣人数的众多,充分表现出朝廷对杨嗣昌此行特别重视,好像国运能否中兴都系于他的一身。尽管有人对他的成功不敢完全相信,但在此时此地也只能举起杯来向他说几句恭维的话。为着杨嗣昌王命在身,酒宴并没有拖延多久。他望着北京城“叩谢天恩”,然后向大家辞别,上轿登程,向卢沟桥方向奔去。 此处属宛平县境,所以宛平知县事先赶来,率领城中士绅,在东门外道旁跪接,俯伏在地,不敢仰视。杨嗣昌在轿中没有理会,只隔着亮纱窗向他们瞟了一眼。等他的幕僚们骑着马跟着他的轿子都过去以后,这一群地方官绅才从飞腾的黄尘中站立起来。他们平生第一次看见以内阁辅臣之尊出京督师,想着大概在军事上会有转机了。 几百幕僚、家人和护卫兵丁簇拥着督师辅臣的绿呢八抬大轿,像一阵风似的穿城而过。到了卢沟桥上,杨嗣昌吩咐停轿。一个家人趋前一步,替他打开轿帘。他从轿中走出,靠着栏杆,把右手放在一只石狮子头上,遥望西山景色。他是很迷信风水的,不免感慨地在心中问道:“看,这一道龙脉从山西奔来,千里腾涌,到北京结了穴,郁郁苍苍,王气很盛,故历金、元和本朝都以北京为建都之地,难道如今这王气竟暗暗消尽了么?不然何以国运如此不振?”向西山一带望了一阵,他把头转过来,怀着无限的依恋心情,向北京的方向望去,在树色和尘埃中,似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北京城头,还有一个在远树梢上耸出的雄伟影子,大概是广宁门的城楼。这些灰暗的影子后边是几缕白云。他想象着紫禁城应该在白云下边。忽然想到自己出来督师“剿贼”,也许永远不能再回京师,不能再看见皇上。想到这里,他不禁满怀凄怆,随即向身旁的家人吩咐: “伺候上轿!” 杨嗣昌沿路不敢耽搁,急急赶路。轿夫们轮流替换,遇到路途坎坷的地方他就下轿乘马。每日披着一天星星启程,日落以后方才驻下。每隔三天,他就向朝廷报告一次行程。自来宰相一级的大臣出京办事,多是行动迟慢,沿途骚扰,很少像他这样。所以单看他离京以后“迅赴戎机”的情形,满朝文武都觉得他果然不同,就连平日对他心怀不满的人也不能不认为他到襄阳后可能把不利的军事局面扭转。至于崇祯,他平日就认为杨嗣昌忠心任事,很有作为,如今每次看见杨嗣昌的路上奏报,感到很大欣慰。 当时从北京去襄阳的官道是走磁州、彰德、卫辉、封丘、开封、朱仙镇、许昌、南阳和新野。他在开封只停留半天,给地方长官们发了一道檄文,晓谕朝廷救民水火的“德意”,勉励大家尽忠效力。二十九日夜间到了襄阳,以熊文灿的总理行辕作为他的督师辅臣行辕。在他从开封奔赴襄阳的路上,他用十万火急的文书通谕湖广巡抚、郧阳巡抚以及在荆、襄、郧阳和商州一带驻防的统兵大员,包括总兵、副将和监军,统统于九月底赶到襄阳会议,并听他面授机宜。这些火急文书都交给地方塘马以接力的方法日夜不停地飞马传送。宁可跑死马匹,文书不许在路上滞留。这些被召集的文官武将,除少数人因驻地较远和其他特殊原因外,接到通知后都不敢怠慢,日夜赶路,奔赴襄阳。一般的都能够提前到达,来得及在樊城东郊十五里的张家湾恭迎督师。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杨嗣昌以辅相之尊,加上为天子腹心之臣,出京后先声夺人,说出的话雷厉风行。 倘若是别的大臣,经过二十多天披星戴月的风尘奔波,到襄阳后一定要休息几天。但是杨嗣昌不肯休息,到襄阳的第二天就召见了湖广巡抚和其他几个大员,详询目前军事和地方情形,并且阅览了许多有关文书。仅仅隔了一天,他就在行辕中升帐理事。从他到襄阳的这一天起,明朝末年的国内战争史揭开了新的一章。 第二十一章 按照古老风俗,十月初一是一个上坟的节日。襄阳家家户户,天色不明就焚烧冥镪、纸钱和纸剪的寒衣。城内城外,这儿那儿,不时发出来悲哀哭声。但是督师行辕附近,前后左右的街巷非常肃静。自从杨嗣昌到了襄阳,这一带就布满岗哨,不许闲人逗留,也不许有叫卖声音。今天因为要召开军事会议,更加戒备森严,实行静街,断绝行人往来。那些靠近行辕的居民,要出城扫墓的只好走后门悄悄出去;想在家中哭奠的,也不敢放声大哭。 辕门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平明的薄雾中闪着寒光。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边的绣着“盐梅上将”,右边的绣着“三军督司”,这都是在一天一夜的时间中由裁缝们赶制成的。另外,辕门外还竖立着两行旗,每行五面,相对成偶,杆高一丈三尺,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黄旗边,而旗心是按照五方颜色。每一面旗中心绣一只飞虎,按照所谓五行相生的道理规定颜色,例如代表东方的旗帜是青色,而中间的飞虎则绣为红色,代表南方的则是红旗黄飞虎,如此类推。这十面旗帜名叫飞虎旗,是督师行辕的门旗。这一条街道已经断绝百姓通行,连文武官员的马匹也都得离辕门左右十丈以外的地方停下。 咚咚咚三声炮响,辕门大开。从辕门到大堂,是深深的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门。二门外站着八个卫士;从二门里到大堂阶下,宽阔的石铺甬路两旁也站着两行侍卫。两进院子里插着许多面颜色不同、形式各别的军旗,按照五行方位和二十八宿的神话绣着彩色图案。二门外石阶下,紧靠着左边的一尊石狮子旁树了一面巨大的、用墨绿贡缎制成的中军坐纛,镶着白绫火焰形的边;旗杆上杏黄缨子有五尺长,上有缨头,满缀珠络为饰;缨头上露出银枪。大纛的中心用红色绣出太极图,八卦围绕,外边是斗、牛、房、心等等星宿。大堂名叫白虎堂,台阶下竖两面七尺长的豹尾旗,旗杆头是一把利刃。这是军机重地的标志。门外竖了这种旗子,大小官员非有主将号令不许擅自入内,违者拿办。在明朝末年,主帅威令不行,军律废弛,成了普遍情形。所以杨嗣昌今天开始升帐理事就竭力矫正旧日积弊,预先指示僚属们认真做了一番布置,以显示督师辅臣的威重,使被召见的文官武将们感觉到这气象和熊文灿在任时大不相同,知所畏惧。 第一次鸣炮后,文武大员陆续进入辕门,在二门外肃立等候。郧阳巡抚和商洛地区的驻军将领都因路远没有赶到,如今来到的只有驻在二百里以内的和事先因公务来到襄阳的文武大员。第二次炮响之后,二门内奏起军乐。杨嗣昌身穿二品文官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在一大群官员的簇拥中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他在正中间围有红缎锦幛的楠木公案后边坐下,两个年轻而仪表堂堂的执事官捧着尚方剑和“督师辅臣”大印侍立两旁,众幕僚也分列两旁肃立侍候。承启官走到白虎堂前一声传呼,二门内应声如雷。那等候在二门外的文武大员由湖广巡抚方孔昭领头,后边跟着监军道、总兵、副将和参将等数十员,文东武西,分两行鱼贯而入。文官们按品级穿着补子公服,武将们盔甲整齐,带着弓箭和宝剑。文武大员按照品级,依次向杨嗣昌行了报名参拜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杨嗣昌没有马上训话,也没让大家就座。因为今天是十月朔日,他先率领全体文武向北行四拜贺朔礼,然后才命文武官员就座。军乐声停止了。白虎堂中和院中寂静异常。杨嗣昌拈拈胡须,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扫了一遍,随即慢慢地站起来。所有文武大员都跟着起立,躬身垂手,屏息无声,静候训示。杨嗣昌清一下喉咙,开始说话,他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谕,把大家的剿贼无功训诫一顿,语气和神色十分严峻,然后接着说: “本督师深荷皇上厚恩,畀以重任,誓必灭贼。诸君或世受国恩,或为今上所识拔,均应同心戮力,将功补过,以报陛下。今后剿贼首要在整肃军纪,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玩忽军令、作战不力者,本督师有尚方剑在,副将以下先斩后奏,副将以上严劾治罪,决不宽贷!” 众将官震惊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又训了一阵话,无非勉励大家整饬军纪,为国尽忠,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成国家中兴之业,等等。关于今后作战方略,他只说为机密起见,随后分别训示。全体到会的文武大员都对杨嗣昌的辅臣气派和他的训话留下深刻印象,感到畏惧,也感到振奋。训话毕,杨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大家扫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别传见,然后离开座位,向大家略一拱手,在幕僚们的簇拥中退回内院。众文武大员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后才从白虎堂中依次肃然退出。大家不敢离开督师行辕,等候传见。过了片刻,只见承启官走出白虎堂高声传呼: “请湖广镇总兵左大人!” 总兵左良玉是辽东人,今年三十九岁,体格魁梧,紫铜色面皮。十年以前,他在辽东做过都司,因在路上劫了国家运往锦州的军资,犯法当斩。同犯丘磊是他的好朋友,情愿牺牲自己救活他,独自把罪案承担下来。左良玉由主犯变为从犯,挨了二百军棍被革职了。过了很久,无事可做,他跑到昌平驻军中做了一名小校。由于他的武艺、勇敢和才干样样出众,渐渐地被驻守昌平的总兵官尤世威所赏识。崇祯四年八月,清兵围攻大凌河很急,崇祯诏昌平驻军星夜赴援。当时候恂以兵部侍郎衔总督昌平驻军,守护陵寝,并为北京的北面屏障。接到上谕后,侯恂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胜任率兵赴援的人。只有尤世威久历战阵,但昌平少不得他。他正在无计,尤世威向他保荐左良玉可以胜任,只是左良玉目前是个小校,无法统率诸将。侯恂说:“如果左良玉真能胜任,我难道不能破格替他升官么?你去告他说,就派他统兵前去!” 当天夜里,尤世威亲自到左良玉住的地方找他。他一听说总兵大人亲自来了,以为是逮捕他的,大惊失色,对自己说:“糟啦,一准是丘磊的事情败露啦!”他想逃走已经来不及,慌忙藏到床下。尤世威用拳头捶着门,大声说: “左将军,你的富贵来啦,快拿酒让我喝几杯!” 左良玉觉得很奇怪,从来不曾梦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称他将军。开门以后,尤世威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说了,他仍然手足无措,颤栗不止,过了片刻才稍稍镇定下来,扑通跪到尤世威面前。尤世威也跪下去一条腿,把他搀起来。恰在这时,侯恂亲自来了。 第二天早晨,侯恂在辕门内大集诸将,当着众将的面以三千两银子给左良玉送行,又赐他三杯酒,一支令箭,说道: “这三杯酒是我以三军交将军,给你一支令箭如同我亲自前去。”他又望着出征的将领说:“你们诸位将军一定要听从左将军的命令,他今天已经升为副将,位在诸将之上。我保荐左将军的奏本,昨夜就拜发了。” 左良玉出辕门时向侯恂跪下去,用头叩着石阶,发誓说:“我左良玉这次去大凌河倘若不能立功,就自己割掉自己脑袋!” 他率领几千将士驰赴山海关外,在松山和杏山打了两次胜仗。不过一年多的时光,他从一个有罪的无名小校爬上总兵官的高位。最近几年他一直在黄河以南和长江以北的广大中国腹地同农民军作战,尤其河南和湖广两省成了他主要的活动地区。自从曹变蛟随洪承畴出关以后,在参加对农民军作战的总兵官中,以他的兵力最强,威望最高。因此,尽管平素十分骄横,军纪很坏,扰害百姓,杀良冒功,两个月前又在罗猴山打了败仗,贬了三级,但杨嗣昌仍不得不把希望指靠在他的身上,所以离京前请求皇上封他为“平贼将军”,而今天首先召见的也是他。 承启官引着左良玉穿过白虎堂,又穿过一座大院,来到一座小院前边。小院的月门外站着两个手执宝剑的侍卫,刚才插在白虎堂阶前的豹尾旗已经移到此处。从月门望进去,竹木深处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厅堂,虽不十分宏敞,却是画栋雕梁,精致异常。堂前悬一朱漆匾额,上有熊文灿手书黑漆“节堂”二字。左良玉对于自己的首被召见,既感到不胜宠荣,又不免提心吊胆。在熊文灿任总理时,这地方他来过多次,但现在来竟异乎寻常地心跳起来。忽听传事官传报一声:“左镇到!”随即从节堂中传出一声“请!”一位中军副将自小院中迎出,而另一位侍从官赶快打起节堂的猩红缎镶黑边的夹板帘。左良玉紧走几步,一登上三层石阶就拱着手大声禀报:“湖广总兵左良玉参见阁部大人!”进到门里,赶快跪下行礼。 杨嗣昌早已决定要用“恩威兼施”的办法来驾驭像左良玉这样的悍将,所以对他的行大礼并不谦让,只是站起来拱手还礼,脸孔上略带笑容。等左良玉行过礼坐下以后,杨嗣昌先问了问近来作战情况,兵额和军饷的欠缺情况,对一些急迫问题略作指示,然后用略带亲切的口气叫道: “昆山将军!” 左良玉赶快起立,叉手说:“不敢,大人。” “你是个有作为的人,”杨嗣昌继续说,也不让左良玉坐下,“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将军于行伍之中,置之统兵大将之位,可谓有识人之鉴。不过自古为大将者常不免功多而骄,不能振作朝气,克保令名于不坠。每览史书,常为之掩卷叹息。今日正当国家用人之时,而将军亦正当有为之年。日后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负国恩,身败名裂,都在将军自为。今上天纵英明,励精图治,对臣工功过,洞鉴秋毫,有罪必罚,不稍假借,想为将军所素知。罗猴山之败,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将军平日尚有战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将领可比,仅贬将军三级,不加严罚,以观后效。本督师拜命之后,面奏皇上,说你有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恳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复原级,并封你为平贼将军,已蒙圣上恩准。在路上本督师又上疏题奏,想不久平贼将军印即可发下。将军必须立下几个大功,方能报陛下天覆地载之恩,也不负本督师一片厚望。” 左良玉跪下叩头说:“这是皇上天恩,也是阁部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至于剿贼的事,末将早已抱定宗旨:有贼无我,有我无贼。一天不把流贼剿灭干净,末将寝食难安。” “昆山请起。请坐下随便叙话,不必过于拘礼。” “末将谢座!” 杨嗣昌接着说:“将军秉性忠义,本督师早有所闻。若谷先生不幸获罪,久系诏狱。听说昆山每过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请安,执子弟礼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见将军忠厚,有德必报,不忘旧恩。” 左良玉回答说:“倘没有商丘侯大人栽培,末将何有今日。末将虽不读诗书,但听说韩信对一饭之恩尚且终身不忘,何况侯府对末将有栽培大恩。” 杨嗣昌点点头表示赞许,拈须微笑说:“本督师与若谷先生是通家世交。听说若谷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纪虽轻,诗文已很有根柢。昆山可曾见过?” “三年前末将路过商丘,拜识这位侯大公子。” “我本想路过河南时派人去商丘约朝宗世兄来襄阳佐理文墨,后来在路途上听说他已去南京,殊为不巧。”停了片刻,杨嗣昌忽然问道:“据将军看来,目前剿贼,何者是当务之急?” “最要紧的是足兵足饷。” 杨嗣昌又问:“足兵足饷之外,何者为要?”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 杨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说的文官爱钱是对熊文灿等有感而发,轻轻点头,说:“昆山,你说是‘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确是十分重要,但还只是一个方面。依我看来,目前将骄兵惰,实为堪虑。倘若像今日这样,朝廷威令仅及于督抚,而督抚威令不行于将军,将军威令不行于士兵,纵然粮饷不缺,岂能济事?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切实整顿,务要成诸军表率,不负本督师殷切厚望。倘能一扫将骄兵惰积习,使将士不敢以国法为儿戏,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纵然有一百个张献忠,一千个李自成,何患不能扑灭!” 当杨嗣昌说到“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这句话时,左良玉赶快垂手起立,心中七上八下。等杨嗣昌的话一完,他赶快恭敬地回答说: “末将一定遵照大人钧谕,切实整顿。” “将军年富力强,应该趁此时努力功业,博取名垂青史。一旦剿贼成功,朝廷将不吝封侯之赏。” 左良玉听了这几句话大为动容,诺诺连声,并说出“誓死报国”的话。他正等待杨嗣昌详细指示作战方略,却见杨嗣昌将茶杯端了一下,说声:“请茶!”他知道召见已毕,赶快躬身告辞。杨嗣昌只送到帘子外边,略一拱手,转身退回节堂。 回到公馆以后,左良玉的心中又欣喜又忐忑不安。他知道朝廷和杨嗣昌在剿贼一事上都得借重他,已经封他为“平贼将军”,并且杨阁部特别提到与商丘侯家是通家世谊,显然是表示对他特别关心和亲近的意思,这一切都使他感到高兴。但是他同时想到,杨嗣昌与熊文灿确实大不相同,不可轻视,而自己的军队纪律不好,平日扰害百姓,杀良冒功,朝廷全都晓得,倘再有什么把柄落在阁部手里,岂不麻烦?他吩咐家人安排家宴庆贺受封平贼将军,却没有把自己的担心流露出来。 左良玉离开节堂以后,杨嗣昌匆匆地分批召见了巡抚方孔昭,几位总兵、监军、副将和十几位平日积有战功的参将,其余的大批参将全未召见。午饭后,他稍作休息,便坐在公案边批阅文书。传事官在节堂门外踌躇一下,然后掀帘进来,到他的面前躬身禀道: “方抚台同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前来辕门辞行,大人什么时候接见?” 杨嗣昌嗯了一声,从文书上抬起头来,说:“现在就接见,请他们在白虎堂中稍候。” 这班来襄阳听训的文武大员,从前在熊文灿任总理时候也常来襄阳开会和听训,除非军情十分紧急,会后总要逗留一些日子,有家在此地的就留在家中快活,无家的也留在客馆中每日与同僚们召妓饮酒,看戏听曲,流连忘返。有些副将以下的官在襄阳玩够了,递手本向总理辞行,熊文灿或者不接见,或者在两三日以后传见。由于上下都不把军务放在心上,那些已经辞行过的,还会在襄阳继续住几天才动身返回防地。杨嗣昌一到襄阳就知道这种情形,所以他在上午分批接见文武大员时就要大家星夜返防,不得任意在襄阳逗留。 全体文武大员由巡抚方孔昭率领,肃静地走进白虎堂,分两行坐下等候。他们根据官场习气,以为大概至少要等候半个时辰以上才能够看见杨嗣昌出来,没想到他们刚刚坐定,忽然听见一声传呼:“使相大人驾到!”大家一惊,赶快起立,屏息无声。杨嗣昌身穿官便服,带着几个幕僚,仪态潇洒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就座以后,他嘱咐大家固守防地,加紧整顿军律,操练人马,以待后命。话说得很简单,但清楚、扼要、有力。随即他叫左右把连夜刻版印刷成的几百张告示拿出,分发众文官武将带回,各处张贴。这份告示的每个字几乎有拳头那么大,内容不外乎悬重赏擒斩张献忠和李自成,而对于罗汝才则招其投降。众将官接到告示,个个心中惊奇和佩服。一退出白虎堂,大家就忍不住窃窃私语,说阁部大人做事真是雷厉风行,迅速万分。等他们从行辕出来,看见各衙门的照壁上、十字街口、茶馆门外、城门上,已经到处粘贴着这张告示,老百姓正在围观。 杨嗣昌回到节堂里同几个亲信幕僚研究了襄阳的城防问题,日头已经平西了。他决定趁着天还不晚,也趁着襄阳百姓还不认识他的面孔,亲自去看一看襄阳城内的市容,看一看是否有许多散兵游勇骚扰百姓,同时也听一听百姓舆论。幕僚们一听说他要微服出巡,纷纷劝阻。有的说恐怕街巷中的秩序不很好,出去多带人暗中护卫则不机密,少带人则不安全。有人说他出京来一路上异常劳累,到襄阳后又不曾好生休息,劝他在行辕中休息数日,以后微服出巡不迟。但是杨嗣昌对大家摇头笑笑,回答说: “嗣昌受恩深重,奉命督师剿贼,原应鞠躬尽瘁,岂可害怕劳累。《诗》不云乎?‘王事靡盬,不遑启处。’今日一定要亲自看看襄阳城内情形,使自己心中有数。” 他在家人服侍下脱去官便服,换上一件临时找来的蓝色半旧圆领湖绉绿绵袍,腰系紫色丝绦,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前边缀着一块长方形轻碧汉玉。这是当时一般读书人和在野缙绅的普通打扮,在襄阳城中像这样打扮的人物很多。只是杨嗣昌原是大家公子出身,少年得志,加上近几年又做了礼、兵二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位居辅臣,这种打扮也掩盖不住长期养成的雍容、尊贵与威重气派。他自己对着一面大铜镜看一看,觉得不容易遮掩百姓眼睛,而亲信幕僚们更说不妥。他们在北京时就风闻熊文灿任总理时候,襄阳城内大小官员和地方巨绅都受了张献忠的贿赂,到处是献忠的细作和坐探,无从查拿,所以他们很担心杨嗣昌这样出去会露出马脚,万一遇刺。杨嗣昌随即换上了仆人杨忠的旧衣帽,把这一套衣帽叫杨忠穿戴。他们悄悄地出了后角门,杨忠在前他在后,好像老仆人跟随着年轻的主人。杨忠清秀白皙,仪表堂堂,顾盼有神,倒也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中军副将和四名校尉都作商人打扮,暗藏利刃,远远地在前后保护。杨忠也暗藏武器。杨嗣昌走过几条街道,还走近西门看了一阵。他看见街道上人来人往,相当热闹。虽然自从他来到后已经在重要街口加派守卫,并有马步兵丁巡逻,但街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仍很混杂;有一条巷子里住的几乎全是妓女,倚门卖俏,同过往的行人挤眉弄眼;城门盘查不严,几乎是随便任人出进。这一切情形都使杨嗣昌很不满意。他想,襄阳是剿贼根本重地,竟然如此疏忽大意,剿贼安能成事! 黄昏时候,杨嗣昌来到了襄阳府衙门前边,看见饭铺、茶馆和酒肆很多,十分热闹,各色人等越发混杂,还有不少散兵游勇和赌痞在这一带鬼混,而衙门的大门口没有守卫,二门口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士兵守卫,另外有两个吊儿郎当的衙役拿着水火棍。他的心中非常生气,叹息说:“熊文灿安得不败!”他决定赶快将老朽无能的现任知府参革,在奉旨以前就便宜处置,举荐一位年轻有为的人接任知府,协助他把襄阳布置得铁桶相似。他一边这么想着,就跟在杨忠的背后进入一家叫做杏花村的酒馆。当他们走到一张桌子边时,杨忠略微现出窘态,不知如何是好。杨嗣昌含着微笑使个眼色叫他大胆地坐在上首,自己却在下首坐定,向堂倌要了酒菜和米饭。随即,作商人打扮的中军副将和校尉们都进来了。中军副将单独在一个角落坐下,四个校尉分开两处坐下。杨嗣昌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一坐下就偷偷地用眼睛在各个桌上瞟着,同时留心众人谈话,饮酒吃饭的客人几乎坐满一屋子,有的谈官司,有的谈生意,有的谈灾荒,而更多的人是谈阁部大人的来到襄阳督师和今天张贴出来的皇皇告示。大家都说,皇上要不是下了狠心也不会钦命杨阁部大人出京督师,又说阁部大人来襄阳后的一切作为果不寻常,看来剿贼军事从此会有转机。杨嗣昌听到人们对他的评论,暗暗感到高兴。他偶一转眼,看见左边山墙上也粘贴着他的告示,同时也看见不少人在注意那上边写的赏格,并且听见有人说: “好,就得悬出重赏!你看这赏格:活捉张献忠赏银万两,活捉李自成赏银也是万两……” 这杏花村酒馆是天启年间山西人开的。自从熊文灿做了“剿贼总理”,驻节襄阳,杏花村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前后整修一新,成为襄阳城内最大的一个馆子。这馆子里的大小伙计多是秦、晋两省的人。它的管账先生名叫秦荣,字华卿,是延安府安塞县人,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来到此地已经十几年了。自从张献忠驻扎谷城以后,他同献忠就暗中拉上了乡亲瓜葛,这店中的堂倌中也有暗中替献忠办事的。东家一则因秦、晋二省人在外省都算同乡,二则处此乱世,不得不留着一手,所以他对秦华卿等人与献忠部下暗中来往的事只好佯装不知。当晚生意一完,关上铺板门,秦华卿就将一个年轻跑堂的叫到后院他住的屋子里,含着世故的微笑,小声问: “今晚大客堂中间靠左边的一张桌子上曾来了两位客人,上首坐的人二十多岁,下首坐的不到五十,你可记得?” 跑堂的感到莫名其妙,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说:“记得,记得。你老问这两位客人是什么意思?” 秦华卿只是微笑,笑得诡秘,却不回答。跑堂的越发莫名其妙,又问: “秦先儿,你到底为啥直笑?” “我笑你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要紧客官。” “我的爷,我怎么怠慢了要紧客官?” “你确实怠慢了要紧客官。我问你,你为什么对下边坐的那位四十多岁的老爷随便侍候,却对上首坐的年轻人毕恭毕敬?” 跑堂的笑了,说:“啊,秦先儿,你老是跟我开玩笑的!” “我怎么是跟你开玩笑的?” “你看,那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前日随同督师大人来的一位官员,下边坐的是他的家人。咱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来过,所以决不是总理衙门的人。据我看,这年轻官员的来头不小,说不定就是督师大人手下的一位重要官员或亲信幕僚,奉命出来私访。要是平时出来,一定要带着成群的兵丁奴仆,岂肯只带着一个心腹老仆?就这一个老仆人,他为着遮人眼目也没作仆人看待,还让他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酒哩!” 秦华卿微微一笑,连连摇头,小声说:“错了,错了!完全错了!” 跑堂的感到奇怪:“啊?难道我眼力不准?” “你的眼力还差得远哩!”秦华卿听一听窗外无人,接着说:“今晚这两个客官,坐在上首的是个仆人,坐在下边的是他的主人,是个大官儿,很大的官儿。如果我秦某看错,算我在江湖上白混了二十年,你将我的双眼挖去。” 跑堂的摇摇头,不相信地笑着问:“真的么?不会吧。何以见得?” “你问何以见得?好,我告诉你吧。”秦华卿走到门口,开门向左右望望,退回来坐在原处,态度神秘地说:“他们一进来,我就注意了,觉得这二位客人有点奇怪。我随即看他们选定桌子后,那年轻人迟疑一下。那四十多岁的老爷赶快使个眼色,他才拘拘束束地在上首坐下。这就叫我看出来定有蹊跷。你跑去问他们要什么菜肴,吃什么酒。那年轻人望望坐在下边的中年人,才说出来一样菜,倒是那中年人连着点了三样菜,还说出要吃的酒来。这一下子露出了马脚,我的心中有八成清楚了。等到菜肴摆上以后,我一看他们怎样拿筷子,心中就十成清楚了。我是久在酒楼,阅人万千,什么人不管如何乔装打扮,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跑堂的问:“秦先儿,我不懂。你老怎么一看他们拿筷子就十分清楚了?” 秦华卿又笑一笑,说:“那后生拿起筷子,将一双筷子头在桌上蹾一下,然后才去夹菜,可是那中年人拿起筷子就夹菜,并不蹾一下,这就不同!” “我不明白。” “还不明白?这道理很好懂。那后生虽然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却常常侍候主人老爷吃饭,侍候筵席,为着将筷子摆得整齐,自然要将筷子头在桌上轻轻蹾一下,日久成了习惯。那中年人平日养尊处优,给奴仆们侍候惯了,便没有这个习惯。再看,那后生吃菜时只是小口小口地吃,分明在主人面前生怕过于放肆,可是那中年人就不是这样,随随便便。还有,这两位客人进来时,紧跟着进来了五个人,都是商人打扮,却分作三处坐下,不断抬头四顾,眼不离那位老爷周围。等那位老爷和年轻仆人走时,这五个人也紧跟着走了。伙计,我敢打赌,这五个人分明是暗中保镖的!你想,那位四十多岁的官员究竟是谁?” 跑堂的已经感到有点吃惊,小声问:“你老的眼力真厉害,厉害!是谁?” 秦华卿说:“这位官员虽说的北京官话,却带有很重的常德口音。这,有八成是……”他凑近青年堂倌的耳朵,悄悄地咕哝出几个字。 跑堂的大惊,对他瞪大了眼睛:“能够是他么?” “我猜有八成会是他。他要一反熊总理的所作所为,要认真做出来一番大事,好向皇上交差,所以他微服出访,亲眼看看襄阳城内情形,亲耳听听人们如何谈论!” “啊呀,真厉害!看起来这个人很难对付!” 秦华卿淡淡一笑,说:“以后的事,自有张敬轩去想法对付,用不着你我操心。此刻我叫你来,是叫你知道他的厉害,决非熊文灿可比。听说他今天白天召见各地文武大员,十分威严。你再看,他已经悬出赏格:捉到张敬轩赏银万两,捉到李闯王也赏银万两。趁着督师行辕中咱们的人还在,你要杀一杀他的威风。你做得好,日后张敬轩会重重赏你。” “你要我如何杀他的威风?” 秦华卿本来是成竹在胸,但是为着他的密计关系十分重大,万一考虑不周,事情败露,会使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低下头去,紧闭嘴唇,重新思索片刻,然后对着后生的耳朵悄悄地咕哝一阵。咕哝之后,他在后生的脊背上轻拍一下,推了一把,小声说: “事不宜迟,趁着尚未静街,去吧!” 杨嗣昌回到行辕,在节堂里同几位亲信幕僚谈了很久,大家对军事都充满乐观心情。幕僚辞出后,杨嗣昌又批阅了不少重要文书,直到三更才睡。 天不明杨嗣昌就起了床,把昨晚一位幕僚替他拟的奏疏稿子看了看,又改了几个字,才算定稿,只等天明后命书吏誊清,立即拜发。他提起笔来给内阁和兵部的同僚们写了两封书信,告诉他们他已经到了襄阳,开始视事,以及他要“剿灭流贼”以报皇上厚恩的决心。他在当时大臣中是一位以擅长笔札出名的,这两封信写得短而扼要,文辞洗炼,在军事上充满自信和乐观。写毕,他把昨天张贴的告示取两份,打算给兵部和内阁都随函附去一份。他暗暗想着,悬了如此大的赏格,也许果然会有人斩张献忠和李自成二人的首级来献。他正在这么想着,又提起笔来准备写封家书,忽然中军副将进来,神色张皇地把一张红纸条放在他的面前,吃吃地低声说: “启禀大人,请看这个……” 杨嗣昌一看,脸色大变,心跳,手颤,手中的京制狼毫精品斑管笔落在案上,浓墨污染了梅花素笺。中军拿给他看的是一个没头招贴,上边没写别的话,只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道: 有斩杨嗣昌首级来献者赏银三钱 他从没头招贴上抬起眼睛,直直地望着中军,过了片刻,略微镇定,声色严厉地问道: “你在什么地方揭到的?” “大堂上、二堂上、前后院子里、厨房、厕所,甚至这节堂月门外的太湖石上,到处都贴着这种没头帖子。” 杨嗣昌一听说这种没头帖子在行辕中到处张贴,心头重新狂跳起来,问道: “你都撕掉了么?” “凡是找到的,卑职都已撕去;粘得紧,撕不掉的,也都命人用水洗去。如今命人继续在找,请大人放心。” 杨嗣昌惊魂未定,面上却变得沉着,冷笑说:“这还了得!难道我的左右尽是贼么?” “请大人不必声张,容卑职暗查清楚。” “立刻查明,不许耽误!” “是,大人!” “你去传我口谕:值夜官员玩忽职守,着即记大过一次,罚俸三月。院内夜间守卫及巡逻兵丁,打更之人,均分别从严惩处,不得稍存姑息!” “是,大人!” 中军退出后,杨嗣昌想着行辕中一定暗藏着许多张献忠的奸细,连他的性命也很不安全,不胜疑惧。他又想着这行辕中大部分都是熊文灿的旧人,不禁叹口气说: “熊文灿安得不败!” 一语刚了,仆人进来禀报陈赞画大人有紧要公事来见。杨嗣昌说声“请”,仆人忙打起帘子,一位姓陈的亲信幕僚躬身进来。杨嗣昌自己是一个勤于治事的人,挑选的一些幕僚也都比较勤谨,不敢在早晨睡懒觉。但是幕僚像这样早来节堂面陈要事,却使他深感诧异。他不等这位幕僚开口,站起来问道: “无头帖子的事老兄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大人。” “可知道是什么人贴的?” “毫无所知。” “那么老兄这么早来……?” 幕僚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阁部大人,夜间三更以后,有几个锦衣旗校来到襄阳。” 杨嗣昌一惊:“什么!要逮熊大人么?” “是的,有旨逮熊大人进京问罪。” “何时开读?” “卑职一听说锦衣旗校来到,当即赶到馆驿,请他们暂缓开读。熊公馆听说了,送了几百两银子,苦苦哀求暂缓开读。他们答应挨延到今日早饭后开读。夜间因阁部大人已经就寝,卑职未敢前来惊动。不知大人对熊大人有何言语嘱咐,请趁此刻派人前去嘱咐;一旦开读,熊大人便成罪臣,大人为避嫌起见,自此不再同熊宅来往为宜。皇上是一个多疑的人,不可不提防别人闲言。” 杨嗣昌出京前就知道熊文灿要逮京问罪,但是没想到锦衣旗校在他出京之后也跟着出京,而且也是星夜赶程。他想着皇上做得如此急速,足见对熊文灿的“剿抚两失”十分恼恨,逮进京城必斩无疑。杨嗣昌对这事不仅顿生兔死狐悲之感,而且也猜到皇上有杀鸡吓猴之意,心中七上八下,半天没有做声。熊文灿是他举荐的,如今落此下场。如果他自己将来剿贼无功,如何收场?他到襄阳之后,曾同熊文灿见过一面,抱怨熊弄坏了事,现在没有别的话可再说的。过了一阵,他对幕僚说: “皇上圣明,有罪必罚。我已经当面责备过熊大人贻误封疆,如今没有什么要嘱咐的话。” 等这位亲信幕僚退出后,他拿起那张没头帖子就灯上烧毁,决意用最迅速的办法整肃行辕,巩固襄阳,振作士气,打一个大的胜仗,以免蹈熊文灿的覆辙。 第二十二章 三个多月以后,到了崇祯十三年正月下旬。已经打过春十多天了,可是连日天气阴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向阳山坡上的积雪有一半尚未融化,背阴坡一片白色。 一天清晨,尽管天气冷得老鸹在树枝上抱紧翅膀,缩着脖子,却有一队大约五十人的骑兵从太平店向樊城的方向奔驰,马身上淌着汗,不断从鼻孔里喷出白气。这一小队骑兵没有旗帜,没穿盔甲,马上也没带多的东西,必要的东西都驮在四匹大青骡子上。队伍中间的一匹菊花青战马上骑着一位不到四十岁的武将,满面风尘,粗眉,高颧,阔嘴,胡须短而浓黑。这时战马一个劲儿地用碎步向前奔跑,他却在马鞍上闭着眼睛打瞌睡,魁梧的上身摇摇晃晃。肩上披的茄花紫山丝绸斗篷被风吹开前胸,露出来茶褐色厚绒的貉子皮,也不时露出来挂在左边腰间的宝剑,剑柄的装饰闪着金光。 六天以来,这一队人马总在风尘中往前赶路,日落很久还不住宿,公鸡才叫头遍就踏着白茫茫的严霜启程。白天,只要不是特别崎岖难行的山路,他们就在马上打瞌睡,隔会儿在马屁股上加一鞭。从兴安州附近出发,千里有余的行程,抬眼看不尽的大山,只是过石花街以东,过了襄江,才交平地。一路上只恐怕误了时间,把马匹都跑瘦了,果然在今天早晨赶到。有些人从马上一乍醒来,睁开困倦的眼睛看见襄、樊二城时,瞌睡登时散开了。那位骑在菊花青战马上的武将,被将士们的说话声惊醒,用一只宽大而发皴的手背揉一揉干涩的眼皮,望望这两座夹江对峙的城池和襄阳西南一带的群山叠嶂,不由地在心里说: “他娘的,果然跟老熊在这儿时的气象不同!” 几个月前,当左良玉在罗猴山战败之后,这位将军曾奉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之命来襄阳一趟,会商军事。那时因军情紧急,他只在襄阳停留了两个晚上。回去后他对郑崇俭禀报说:虽然襄樊人心有点儿惊慌,但防守的事做得很松。现在他距离这两个城市还有十里上下,可以看见城头上雉堞高耸,旗帜整齐,远远地传过来隐约的画角声,此伏彼起。向右首瞭望,隔着襄江,十里外的万山上烟雾蒸腾,气势雄伟。万山的东头连着马鞍山,在薄薄的云烟中现出来一座重加整修过的堡寨,雄踞山头,也有旗帜闪动。马鞍山的北麓有一座小山名叫小顶山,离襄阳城只有四里,山头上有一座古庙。他上次来襄阳时,曾抽空儿到小顶山上玩玩,看了看山门外大石坡上被好事者刻的巨大马蹄印,相传是刘玄德马跳檀溪后,从此经过时的卢马留的足迹。现在小顶山上也飘着旗帜,显然那座古庙里也驻了官军。从小顶山脚下的平地上传过来一阵阵的金鼓声,可惜傍着江南岸村落稠密,遮断视线,他看不见官军是在操演阵法还是在练功比武。 这一些乍然间看出来的新气象,替他证实了关于杨嗣昌到襄阳以后的种种传闻,也使他真心实意地敬佩。但是他实在困倦,无心多想下去,趁着离樊城还有一段路,又矇矇眬眬地打起瞌睡。过了一阵,他觉得他的人马停住了,面前有争吵声,同战马的喷鼻声和踏动蹄子声混在一起。随后,争吵声在他的耳边分明起来,原来有人向他的手下人索路引或公文看,他的中军和亲兵们回答说没路引,也没带别的公文,不叫进城,互相争吵。他完全醒了,虎地圆睁双眼,用米脂县的口音粗声粗气地对左右说: “去!对他们说,老子从来走路不带路引,老子是从陕西省兴安州来的副将贺大人!” 守门的是驻军的一个守备,听见他是赫赫有名的陕西副总兵贺人龙,慌忙趋前施礼,赔着笑说: “镇台大人路上辛苦!” 贺人龙瞪着眼睛问:“怎么?没有带路引和正式公文就不叫老子进城?误了本镇的紧急公事你可吃罪不起!” “请镇台大人息怒。大人不知,自从阁部大人来到襄阳,军令森严,没有路引或别的正式公文,任何人不准进襄、樊二城,违者军法不饶。倘若卑将连问也不问,随便放大人进城,不惟卑将会给治罪,对大人也有不便。” 贺人龙立刻缓和了口气说:“好家伙,如今竟是这么严了?” “实话回大人说,这樊城还比较松一些,襄阳就更加严多了。” “怎么个严法呢?” “自从阁部大人来到之后,襄阳城墙加高了三尺且不说,城外还挖了三道壕堑,灌满了水,安设了吊桥。吊桥外安了拒马叉,桥里有箭楼。每座城门派一位副总兵大人把守,不验明公文任何人不许放进吊桥。” “哼,几个月不来,不料一座襄阳城竟变成周亚夫的细柳营了。”贺人龙转向中军问:“咱们可带有正式公文?” “回大人,出外带路引是小百姓的事,咱们从来没带过什么路引。这次是接奉督师大人的紧急檄令,星夜赶来请示方略,什么文书也没有带。” 贺人龙明白杨嗣昌非他人可比,不敢莽撞行事,致干军令。沉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来副总兵官的大铜印对站在马前的守备连连晃着,说: “你看,这就算我的路引,可以进城么?” 守备赶快回答说:“有此自然可以进城。卑将是奉令守此城门,冒犯之处,务恳大人海涵。” 贺人龙说:“说不上什么冒犯,这是公事公办嘛。”他转向随从们:“快进城,别耽误事!” 从后半夜到现在已经赶了九十里,人困马乏,又饥又渴,但是贺人龙不敢在樊城停留打尖。他们穿过一条大街,下到码头,奔过浮桥。一进到襄阳城内,他不等人马的驻处安顿好,便带着他的中军和几名亲兵到府衙前的杏花村漱洗和早餐。他上次来襄阳时曾在这里设宴请客,整整一天这个酒馆成了他的行馆,所以同这个酒馆的人们已经熟了。现在他一踏进杏花村,掌柜的、管账的和一群堂倌都慌了手脚,一句一个“大人”,跟在身边侍候,还有两个小堂倌忙牵着几匹战马在门前遛。尽管他只占了三间大厅,但是整个酒馆不许再有闲人进来。贺人龙一边洗脸一边火急雷暴地大声吩咐: “快拿酒饭来,越快越好!把马匹喂点黄豆!” 当酒饭端上来时,贺人龙自居首位,游击衔的中军坐在下首。闻着酒香扑鼻,他真想痛饮一番,但想着马上要晋谒督师大人,只好少饮为妙,心中不免遗憾。看见管账的秦先儿亲自在一旁殷勤侍候,他忽然想起来此人也是延安府人氏,十年前来湖广做买卖折了本,流落此间,上次见面时曾同他叙了同乡。他笑着问: “老乡,上次本镇请客时叫来侑酒的那个刘行首和那几个能弹会唱的妓女还在襄阳么?” “回大人,她们都搬到樊城去了。” “为什么?” “自从杨阁部大人来到以后,所有的妓女都赶到樊城居住,一切降将的眷属也安置在樊城,襄阳城内五家连保,隔些日子就清查一次户口,与往日大不同啦。” 贺人龙点点头说:“应该如此。这才是打仗气象。” “不是小的多嘴,”秦先儿又低声说,“从前熊大人在此地时太不像样了。阁部大人刚来的时候,连行辕里都出现无头帖子哩。” 贺人龙在兴安州也听说这件事,并且知道后来竟然没查出一个奸细,杨嗣昌怀疑左右皆贼,便将熊文灿在行辕中留下的佐杂人员和兵丁淘汰大半,只留下少数被认为“身家清白”的人。但是像这样的问题,他身为副总兵,自然不能随便乱谈,所以不再做声,只是狼吞虎咽地吃着。秦先儿不敢再说话,同掌柜的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过了一阵,贺人龙手下的一名小校面带惊骇神色,从外边走了进来。贺人龙已经吃毕,正要换衣,望着他问: “有什么事儿?” “回大人,皇上来有密旨,湖广巡抚方大人刚才在督师行辕被逮了。” 贺人龙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街上纷纷传言,还有人说亲眼看见方抚台被校尉们押出行辕。” “你去好生打听清楚!” 从行辕方面传过来三声炮响和鼓乐声,贺人龙知道杨嗣昌正在升帐,赶快换好衣服,率领着中军和几个亲兵,骑马往行辕奔去。这是他第一次来晋谒权势烜赫的督师辅臣,心情不免紧张。 今天是杨嗣昌第二次召集诸路大将和封疆大员大会于襄阳。预定的升帐时间是巳时三刻,因为按五行推算,不但今日是黄道吉日,而这一刻也是一天中最吉利的时刻,主大将出师成功。三个多月来,他已经完成了一些重要工作,自认为可以开始对张献忠进行围剿了。倘若再不出兵,不但会贻误戎机,而且会惹动朝中言官攻讦,皇上不满。特别是这后一点他非常害怕。近来,有两件事给他的震动很大:一是熊文灿已经在北京被斩,二是兵部尚书傅宗龙因小事违旨,下入诏狱,传闻也将处死。这两个人都是他推荐的,只是由于皇上对他正在倚重,所以不连带追究他的责任。他心中暗想,虽说他目前蒙皇上十分宠信,但是他已远离国门,朝廷上正有不少不懂军事的人在责备他到襄阳后不迅速进兵,万一再过些天,皇上等得不耐,圣眷一失,事情就不好办了。所以他在十天前向各处有关文武大员发出火急的檄文,定于今天上午在襄阳召开会议,面授进兵方略。 升帐之前,他派人把方孔昭请到节堂,只说有事相商。方孔昭是桐城人,对杨嗣昌说来是前辈,在天启初年曾因得罪阉党被削籍为民,崇祯登极后又重新做官,所以在当时的封疆大吏中资望较高。他从崇祯十一年春天起以右佥都御史衔巡抚湖广,一直反对熊文灿的招抚政策,在督率官军对农民军的作战中得过胜利,这样就使他对熊文灿更加鄙视。杨嗣昌来到襄阳督师,他虽然率领左良玉等由当阳赶来参见,心中却不服气。一则他认为熊文灿的招抚失败,贻误封疆,杨嗣昌应该负很大责任;二则他一向不满意杨嗣昌在朝中倚恃圣眷,倾轧异己。杨嗣昌见他往往不受军令,独行其是,也明白他心中不服,决心拿他开刀,替别人做个榜样。恰巧一个月前方孔昭在麻城和黄冈一带向革里眼和左金王等义军进攻,吃了败仗。杨嗣昌趁机上本弹劾,说他指挥失当,挫伤士气,请求将他从严治罪。同时,他举荐素以“知兵”有名的宋一鹤代方孔昭为湖广巡抚。崇祯为着使杨嗣昌在军事上能够得心应手,一接到他的奏本就准,并饬方孔昭交卸后立即到襄阳等待后命。崇祯自认为是一位十分英明的皇帝,其实从来对军事实际形势都不清楚,多是凭着他的主观愿望和亲信人物的片面奏报处理事情,所以他只要听说某一个封疆大吏剿贼不力就切齿痛恨。他把方孔昭革职之后,隔了几天就给杨嗣昌下了一道密旨,命他将方孔昭逮送京师。杨嗣昌接到密旨已经两天,故意不发,要等到今天在各地文武大员齐集襄阳时来一个惊人之笔。 方孔昭已经上疏辩冤,但没有料到皇上会不念前功,把他逮入京师治罪。杨嗣昌把他请进节堂,让了座,叙了几句闲话,忽然把脸色一变,站起来说:“老世叔,皇上有旨!”方孔昭浑身一跳,赶快颤栗跪下。杨嗣昌从袖中取出密旨,宣读一遍,随即有两名校尉进来把方孔昭押出节堂。杨嗣昌送到节堂门外,拱手说:“嗣昌王命在身,恕不远送。望老世叔路上保重。一俟上怒稍解,嗣昌自当竭力相救。”方孔昭回头来冷冷一笑,却没说话。杨嗣昌随后吩咐家人杨忠取五百两银子送到方孔昭在襄阳的公馆里作为他的人情。 三声炮响过之后,奏起鼓乐。杨嗣昌穿好皇上钦赐的斗牛服,在幕僚们的簇拥中离开节堂,到白虎堂中坐定。白虎堂没有多少变化,只是飞檐下多了一个黑漆金字匾额,四个字是“盐梅上将”。屏风上悬挂着用黄绫子装裱的御制诗,檀木条几上放着一个特制的小楠木架,上边插着皇帝钦赐的尚方剑。白虎堂前一声吆喝,众将官和监军御史在新任湖广巡抚宋一鹤的率领下由二门外鱼贯而入,行参见礼。熊文灿的被斩,傅宗龙的下狱,方孔昭的革职,本来已经给大家很大震动,明白皇上在军事上下了最大决心。不到半个时辰前方孔昭被突然逮京治罪,更使大家十分惶恐。因此,虽然今天督师行辕的仪卫比上次并未增加,可是在大家的感觉上,气氛似乎更为严重。 第一个进白虎堂报名参见的是宋一鹤。他的年纪不到四十岁,身穿四品文官云雁补子红罗蟒袍,头戴乌纱帽,腰系素金带。这个人以心狠和谄媚为熊文灿所信任,现在又以他的“知兵”受到杨嗣昌的重用。说到心狠,他曾经有一次用毒药毒死了一千多个被骗受抚的义军将士。自从杨嗣昌到襄阳后,为要避嗣昌父亲杨鹤的讳,他每次呈递手本总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宋一鸟。如今宋一鹤躬身走进白虎堂,在离开杨嗣昌面前的公案约五尺远的地方跪下,高声自报职衔: “卑职右佥都御史、湖广巡抚宋一鸟参见阁部大人!” 杨嗣昌点头微笑,说声“请起”。站立在左右的幕僚们和随侍中军全都心中鄙笑,暗中交换眼色。特别是江南籍的幕僚们因“鸟”字作屌字解释,读音也完全一样,在心中笑得更凶。宋一鹤叩了个头,站起来肃立左边。看见杨嗣昌和他的亲信幕僚们面带微笑,他的心中深感荣幸。 等众将官和监军等参拜完毕,杨嗣昌正要训话,忽然承启官走进白虎堂,把一个红绫壳职衔手本呈给中军。中军打开手本一看,赶快向杨嗣昌躬身禀道: “兴汉镇副总兵官贺人龙自兴安赶到,现在辕门外恭候参见。” 杨嗣昌喜出望外,略微向打开的手本瞟了一眼,说了声“快请!”中军随着承启官退出白虎堂,站在台阶上用洪亮的声音叫: “请!” “请!”二门口几个人齐声高叫,声震屋瓦。 咚,咚,几下鼓声,雄壮的军乐重新奏起来。 贺人龙全副披挂,精神抖擞,大踏步走进二门,在两行肃穆无声、刀枪剑戟闪耀的侍卫武士中间穿过,向大厅走去。他见过朝廷的统兵大臣不少,并且在洪承畴手下几年,可是看见像这样威风的上司还是第一回。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心中七上八下,暗暗地说:“好大的气派,不怪是督师辅臣!”等他报名参拜毕,就了座,杨嗣昌于严肃中带着亲切的微笑问: “兴安距均州是七百里,距此地千里有余,山路险恶,将军走了几天?” 贺人龙起立回答:“末将接奉钧檄,即便轻骑就道。一路星夜奔驰,不敢耽搁,一共走了六天。” “将军如此鞍马劳累,请下去休息休息。” “末将不累,听训要紧。听训后末将还有陕西方面的剿贼军情面禀。” 杨嗣昌心中高兴,点点头说:“也好,将军只好多辛苦了。” 看见贺人龙千里赴会,又对答如此恭顺,杨嗣昌不由地想起左良玉来。上次左良玉从当阳来会,他曾用心笼络,想使这位骄横成性的大将能够俯首帖耳地听他驱使,为朝廷效劳。没想到左良玉调到郧西一带,恢复原级,由朝廷加封为“平贼将军”,颁给印绶之后,竟然又骄横如故。这次他召集诸路大将来会,左良玉不愿以橐鞬礼晋见,借口军情紧急,竟然不来,只派他手下的一位副将前来。一个要扶植和依靠贺人龙的念头就在这一刻在他的心上产生了。 杨嗣昌向全场扫了一眼,开始训话。所有文武大员都立即重新起立,垂手恭听。他首先说明,三个月来之所以没有向流贼大举进剿,一则为培养官军锐气,二则为准备粮饷甲仗,三则为使襄阳这个根本重地部署得与铁桶相似,使流贼无可窥之隙。如今诸事准备妥善,官军的锐气也已恢复,所以决定克日进兵,大举扫荡,“上慰皇上宵旰之忧,下解百姓倒悬之苦”。说到这里,杨嗣昌又向大家扫一眼,声色俱厉地接着说: “可是,三个月来,诸将与监军之中,骄玩之积习未改;藐视法纪,违抗军令,往往如故。本督师言之痛心!岂以为尚方剑无足轻重耶?如不严申号令,赏罚分明,将何以剿灭流贼!” 众将军和监军御史们惊惧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特别向左良玉派来的副将脸上扫了一眼,然后把含着杀气的眼光射在一位四十多岁的将军脸上,厉声喝问: “刁明忠!本督师命你自随州经承天赴荆门,你何故绕道襄阳?” 副将刁明忠两腿颤栗跪下说:“回阁部大人,末将有老母住在襄阳,上月染病沉重,所以末将顺路来襄阳探亲。” “不遵军令,律当斩首。左右,与我绑了!” 不容分辩,立刻有几个武士将刁明忠剥去盔甲,五花大绑,推出白虎堂。全体武将和监军御史谁身上没有许多把柄?都吓得面色如土,不知所措。总兵陈洪范资望最高,年纪最长,已经须发如银,带头跪下求情。跟着几位总兵、副将,大群参将,也都跪下,连贺人龙也不得不随着大家跪下。杨嗣昌本来无意杀刁明忠,害怕会激变他手下的亲信将士投入义军,然而他并不马上接受大家的求情,狠狠地说: “数年来官军剿贼无功,多因军纪废弛,诸将常以国法为儿戏。如不振作,何能克敌制胜!斩一大将,本督师岂不痛心?然不斩刁明忠,将何以肃军纪,儆骄玩?非斩不可!” 陈洪范叩头说:“目今出师在即,临敌易将,军之大忌。万恳使相大人姑念刁明忠此次犯罪,情有可原,免其一死,使他戴罪图功。” “哼!汝等只知刁明忠来襄阳原为探母,情有可原,却忘记军令如山,凡不听约束者斩无赦。为将的若平日可以不遵军令,临敌岂能听从指麾,为朝廷甘尽死力!今日本督师宁可挥泪斩将,决不使国法与军威稍受损害。诸君起去!” 宋一鹤正在一旁察言观色,忽然瞥见杨嗣昌身边的一位幕僚向他以目示意,他赶快向杨嗣昌躬身叉手说: “阁部大人!刁明忠身为大将,干犯军令,实应斩首。昔孙子三令五申之后,吴王有宠姬二人不听约束,斩之以徇,然后军令整肃。大人代皇上督师,负剿贼重任,更非孙子以妇人小试兵法可比。刁明忠不遵军令,实属可恨,按律该斩。但恳大人念他平日作战尚称勇敢,不无微劳,贷其一死,使他戴罪立功。倘不立功,二罪俱罚。千乞大人开恩!” “请大人开恩!”全体监军和幕僚一齐叉手说。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好吧,姑念他是初犯,准诸君所请,法外施仁,免他一死。重责一百鞭子,革职留用,戴罪效力。诸位将军请起!” 刁明忠挨过鞭子以后,被架回来跪下谢恩。杨嗣昌望着他问: “刁明忠,你以后还敢藐视军令么?” “末将永远不敢。” “下去!”杨嗣昌的眼光转向文官班中:“殷太白!” “卑职在!”兴山道监军佥事殷太白惊魂落魄地从班中走出,跪到地上。 杨嗣昌问:“殷太白,你两次违反军令,该当何罪?” 殷太白叩头说:“卑职误干军令,前已陈明原委,不敢有一毫欺饰……” “不许狡辩!绑出去!” “求阁部大人恩典!求阁部大人恩典!” “立斩!” 众文武大员一则已经替刁明忠讲过情,二则看见杨嗣昌正在盛怒,都不敢出班讲话。尤其几个监军御史各人自顾不暇,只有筛糠的份儿,哪有说话的勇气?等殷太白被武士褫去衣冠,推出白虎堂以后,杨嗣昌对众文武宣布了殷太白两次违反军令的罪款。其实二条罪款都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当时官军中比这些更严重几倍的罪行天天发生,杨嗣昌心中尽知,只是因为殷太白是文官,手中无兵,可以借他的一颗头替自己树威罢了。他离开座位,向北拜了四拜,从楠木架上请下来尚方剑,脱去黄绫套,露出来镂金的沙鱼皮鞘和镀金剑柄,向一位随侍亲将说: “接剑!” 青年亲将跪下去,双手接了尚方剑,捧出大堂。过了片刻,他捧剑回来,跪下禀道: “禀大人,殷太白已在辕门外斩讫!” 中军代接了尚方剑,插入黄绫套,放回原处。杨嗣昌望望大家,声音低沉地说: “本督师并非好杀,实不得已。我深知殷太白是一个有用人才,罪亦不重。但今日非承平之世,不可稍存姑息,所以只得忍痛斩他。倘若死者有灵,九泉下必能谅我苦衷。”说到这里,他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回头吩咐中军,将殷太白的尸首用好的棺木装殓,对其在襄阳的妻子儿女好生抚慰,资助还乡。吩咐毕,他向湖广巡抚宋一鹤望了一眼,不再做声。 宋一鹤明白杨嗣昌为什么望他一眼,尽管他心中认为殷太白死非其罪,却赶快欠身说道:“没有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使相大人执法从严,不过为早日剿灭流贼,佐皇上中兴之业,救斯民于水火耳。为国为民苦衷,昭如天日。昔孔明挥泪斩马谡,马谡死而不怨。陈寿《三国志》称孔明:‘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大人实为今日之诸葛武侯,敢信殷太白九泉下必无怨言。” 听了宋一鹤的阿谀话,杨嗣昌的心中感到舒服。他向宋一鹤点点头,又向全体文武扫了一眼,等待别人说话。众人看透了杨嗣昌滥用斩刑,想借殷太白的头颅树威,既心中不平,也兔死狐悲,都不肯像巡抚那样说话,一个个低头不语。一个监军道从刚才的震栗失色中恢复了镇静,在心中说: “可惜你不是诸葛武侯,殷太白并非马谡!” 杨嗣昌不再等待,又向大家扫了一眼,接着训话:“去年十月间,革、左诸贼掠叶县,陷沈丘,焚项城四关,又犯光山。副将张琮与刁明忠率禁旅剿贼,斩首一千余级。本督师立即称诏颁赏,如今刁明忠藐视军令,即予严惩,决不宽贷。这就是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望诸君以殷太白、刁明忠为戒,恪遵军令,努力杀贼,勿负朝廷厚望,勿负国恩!” 众文武肃立,齐声回答:“谨遵钧谕!” 杨嗣昌向中军瞟了一眼。中军会意,立即挥手使那些侍立在白虎堂中和飞檐下的校尉、武士和仆人等全体回避,连阶下的武士也退后几丈以外。杨嗣昌开始指示进兵方略,虽然声音不高,但十分清晰。他首先说明当时农民军分为四大支:张献忠势力最强,在楚、蜀与陕西交界处屯兵养锐;曹操和过天星等数股人马较多,散布在南漳、房县、远安、兴山四县之间的广大区域,与献忠互相呼应;革、左数营从大别山中出来,出没于随州、应山、麻城、黄冈一带,目的在从后边牵制从襄阳西进的官军;李自成人数最少,且大半都在病中,被围于商洛山中。杨嗣昌说明了四大支农民军的分布情形以后,接着说: “在这四股逆贼之中,最可虑者是献、闯二贼。献贼狡黠慓悍,部伍整齐,且有徐以显等衣冠败类为之羽翼,实为当前心腹大患。古人云:‘擒贼先擒王。’只须用全力剿灭献贼一股,则曹贼可不战而抚。革、左诸贼,素无远图,不过是癣疥之疾耳。至于闯贼,虽两年来迭经重创,目前又陷于四面被围,然此人最为桀骜难制,不可以力屈,亦不可以利诱,观其行事,可算得是群贼中之枭雄。望诸君万勿以此贼力弱势穷而忽之。倘不将此贼扑灭,则必为国家大患。故目前用兵方略:对献贼是全力围剿,务期一鼓荡平。对闯贼是加紧围困,防其逃逸,用计诛之。倘不能用计诛之,当俟荡平献贼之后,再移师扫荡商洛。至于曹操、革、左诸贼,暂且防其流窜,一旦献、闯授首,彼等即无能为矣。对此作战方略,诸君有何高见?” 众人唯唯称是,确实佩服这个集中兵力,先献后闯的作战方略。杨嗣昌见无人提出不同意见,就更进一步说出对张献忠的用兵计划。他说: “献贼虽有数万之众,但真正精兵不过两万人。献贼与闯贼,狡黠慓悍相似,但深浅大不相同。自从罗猴之战以后,献贼骄气横溢,视官军如无物。凡用兵,将骄则备疏,轻敌则易败。本督师已严檄蜀抚邵捷春将入蜀各处隘口严密防守,断献忠入蜀之路;檄秦督郑崇俭沿汉水设防,断其入秦之路;湖广大军自东面促之,使之不得回头逃窜。此为圆盘围剿,点滴不漏之计。左总兵与贺副将当乘献贼骄而不备之际,突然进兵,直捣巢穴。至于详细用兵机宜,本督师将另行分别指示。诸君立大功,成大名,在此一举,本督师有厚望焉。今午敬备水酒,一为诸位洗尘,二为预祝成功。在入席之前,请各位去看看军需武库。” 杨嗣昌说毕,退入节堂休息。全体文武大员等他走后才从白虎堂鱼贯退出,由他的中军和一位幕僚引导,参观了粮食和武库。大家看见杨嗣昌在短短的三个月中调集的粮食和甲仗堆积如山,足供防守襄阳数年之用,不能不十分惊佩,同时对于打仗也增强了胜利信心。参观毕,回到白虎堂中赴宴。杨嗣昌在鼓乐声中几次向大家举杯劝酒,目的是要大家既畏其威,也怀其德。他还单独向贺人龙敬一杯酒,慰劳他一个月前在川、陕交界处打了一个小胜仗。贺人龙感到说不出的荣幸,心中十分激动,但在使相面前,不敢放怀痛饮。杨嗣昌看见诸将感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所有到会的文武大员,或单独,或分批,都按照杨嗣昌的幕僚们排好的次序,由他在节堂召见,面授机宜。在接见时,他对有的人确实提出些具体指示,而对有的人也仅仅询问了一些情况,勉励几句。他深知做官人们的心理:只要被他督师辅臣召见,给点好颜色,再给几句慰勉的话,就会受宠若惊,愿意出力做事。他事先叫人把皇帝赠他的御制诗用双钩影摹法刻版印刷了很多张,都用黄绫装裱,檀木为轴,每一个被召见的文武大员都送给一幅,外加新从北京运到的兵部职方司刊本《练兵实纪》一部。 杨嗣昌把召见贺人龙的时间安排在第二批,而且是单独召见,以表示特别看重。自从到襄阳以来,他遍观诸将,能够有些作为的实在很少,贺人龙虽然有许多缺点,毕竟还是一员战将,手下有不少降兵降将,实力仅次于左良玉。一个多月前,贺人龙在兴安州境内遇到张献忠派出来的小股打粮部队,截住厮杀,获得小胜,作为一次大捷报功。杨嗣昌明知贺人龙报功不实,但是正要利用他的战功上奏朝廷。贺人龙畏威怀德,所以在兴安州一接檄召,便星夜奔来襄阳。 在节堂中接见贺人龙时,杨嗣昌的态度特别亲切,同上午相比,如同两人。他像同世交子弟闲话一样,问了问贺人龙的家庭情形,“投笔从戎”的经过,然后才问到部队人数和粮饷情形。当贺疯子说到部队欠饷三个月时,他立即答应催秦督郑崇俭照发。关于如何向张献忠进攻的问题,他做了一些补充指示,无非是要贺人龙在兴安、平利一带凭险防守,使献忠不能逃入陕西境内,并分兵协同左良玉深入扫荡。他因贺人龙是米脂人,与李自成同里,又打过多年仗,所以对李自成的情形问得特别详细。后来他又问道: “贺将军,依你看来,目前秦军将商洛山紧紧围困,除感到兵力不足外,还有何项困难?为何不能将闯贼一鼓荡平?” 贺人龙恭敬地欠身回答:“末将愚见,除兵力不足外尚有三点困难。” “哪三点?” “第一,李自成盘踞之地,四面有崇山峻岭,易守难攻。第二,李贼在商洛山中打富济贫,笼络人心,故山中军事机密不易探明,且有从贼百姓助他作战。第三,李贼平日粗衣恶食,与士卒同甘苦,故能上下一心,至死不散。” 杨嗣昌拈须微笑,说:“闯贼在商洛山中确实防守严密,也能笼络人心,不过我已经有制闯之策了。” “大人神机妙算,自然有擒闯之策。敢请明示方略。” “你专力对付献贼,不必为剿闯军事分心。商洛山中不日定有捷报。” 贺人龙心中半信半疑,但偷看杨嗣昌的神情,分明对胜利很有把握。他忽然想起来曾听说降将周山在一个半月前自山海关外曹变蛟的军中回来,奉杨嗣昌之命去到商州,莫非这个人快要建立惊人之功么?他只能胡乱猜想,不敢多问;又谈了一阵,起身告辞。杨嗣昌把贺人龙送出节堂,拍拍他的肩膀说: “贺将军,戮力杀贼,不要辜负朝廷。俟将军再打几个胜仗,我一定保奏将军如左帅一样。” 贺人龙赶快转过身来躬身叉手说:“感谢大人栽培!” 回到住处,贺人龙立刻叫亲兵们拿来热酒佳肴,拉两位亲将陪他痛饮,并赏给每一个随侍左右的亲兵一大杯酒。正饮到三分酒意,忽然笑着骂道: “他妈的,今日本镇十分高兴,可惜没有个弹唱侑酒的人!” 一个亲兵赶快说:“大人,方才我到杏花村要酒菜,陈掌柜悄悄告我说,那位刘行首今日午后回襄阳来探亲戚,晚上没有走。她听说大人在此,十分高兴,只恨不能前来伺候。” 贺人龙瞪大眼睛:“怎么,她回到襄阳来了?” “是的,大人,她今晚未出襄阳。” “可知她在什么地方?” “杏花村的陈掌柜知道。” “快去,趁静街以前,叫一乘小轿把她抬来。” “怕的是督师大人知道了……” “咱不敲锣打鼓,他又深居行辕,如何得知?” “怕的是他下边耳目众多。” “他手下人同本镇素无嫌怨,谁管这种屁事,招惹麻烦?快去,用轿子把那个姓刘的抬来助兴!” 这天晚上,贺人龙过得非常快活。他对杨嗣昌一方面暂时“畏威怀德”,一方面却开始暗中破坏着他的纪律。第二天,他吩咐亲将们把带来的贵重礼物分送给杨嗣昌的左右亲信,并在襄樊置办了一些苏杭绫罗绸缎,时兴物品,准备带回送人。下午,杨嗣昌的一位亲信幕僚前来看他,对他说阁部大人对他十分倚重,决定即日拜本上奏,保他升任总兵;如果他再打一个大胜仗,阁部大人将奏请皇上将左良玉的“平贼将军”印夺来给他。他听了后又振奋,又感激,巴不得插翅飞回防地,使出全力打一胜仗,不使杨嗣昌失望。因为明天五鼓就要启程回防,申时以后他去督师行辕辞行。杨嗣昌留他吃晚饭,又说了些勉励的话,并说保他升任总兵的题本已经拜发。看来杨嗣昌今天的心情十分愉快,对未来军事胜利确有把握。在贺人龙临走时,杨嗣昌对他含笑说: “商州方面,今日有密报前来,大约不出一月,就有人将李自成、刘宗敏等人首级送到襄阳。剿灭献贼之事,单看将军与左将军努力了。” 张献忠与左良玉 第二十三章 从谷城起义以后,有半年时间,张献忠的处境很顺利,和李自成的遭遇完全不同。五月下旬,他同曹操在房县境内会师,推动曹操重新起义,联合攻破房县。七月间,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面临着惊涛骇浪的时候,张献忠在房县西边的罗猴山大败明军,杀死了明朝的大将罗岱,几乎俘虏了左良玉,歼灭了明军一万多人。张献忠的这一胜利,使崇祯不得不下决心叫杨嗣昌出京督师,而将熊文灿逮进北京斩首。正当杨嗣昌在北京受命督师的时候,献忠在竹溪县西北的白土关又打了一个胜仗。 一遇顺境,打了胜仗,张献忠就骄傲起来。从屯兵谷城的时候起,他的左右就来了一群举人、秀才和山人之类的人物,一方面使他的眼界洞开,懂得的事情更多,一方面大大助长了他原有的帝王思想。谷城起义时虽然半路上逃走了举人王秉真,可是监军道张大经和他的左右亲信幕僚却被迫参加了起义。破了房县,又有一些穷困潦倒而没有出路的读书人参加了他的义军。这班读书人,一旦背叛朝廷,无不希望捧着张献忠成就大事,自己成为开国功臣,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并且名垂青史。阿谀拍马的坏习气在献忠的周围本来就有,如今变得特别严重。 白土关胜利之后,徐以显的头脑比较清醒,他一再对献忠指出目前正是兢兢业业打江山的时候,不应使阿谀奉承之风滋长下去,劝献忠学唐太宗“从谏如流”,杜绝谄媚。献忠听了,想了一下,忽然拍着军师的肩膀说: “嗨,你说得对,对!老子好险给他们这群王八蛋的米汤灌糊涂啦!老徐,你放心,老子要找个题目整整他们!” 当日晚饭后,张献忠同老营中的一群文武随便聊天。谈到新近的白土关大捷,有人说不是官军不堪一击,而是大帅麾下将勇兵强,故能所向无敌;还有人说,单是大帅的名字也足使官军破胆。献忠在心中说:“龟儿子,王八蛋,看咱老子喜欢吃这碗菜,连着端上来啦。”他用一只手玩弄着略带黄色的大胡子,把双眼眯起来,留下一道缝儿,从一只小眼角瞄着那些争说恭维话的人们,微微笑着,一声不做。等大家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之后,他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说: “打胜仗,不光是将士拼命,也靠神助。不得神助,纵然咱们的将士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行。” 一个人赶快说:“对,对。大帅说的极是。大帅起义,应天顺人,自然打仗时得到神助。倘非神助,不会罗猴山与白土关连战皆捷。” 另一个人赶忙接着说:“靖难之役,永乐皇帝亲率大军南征,每到战争激烈时常见一位天神披发仗剑,立在空中助战。那剑尖指向哪里,哪里的敌军纷纷败退。事成之后,想着这在空中披发仗剑的必是玄武神,故不惜用数省钱粮,征民夫十余万,大修武当山,报答神佑。” 献忠问道:“咱也听说永乐皇帝大修武当山是因为玄武神帮助他打败了建文帝,我看这话不过是生编出来骗人的。即使果然有神在空中披发仗剑,怎么就知道是玄武真君?不会是别的神么?” “大帅问的有道理。永乐当时认为他受封燕王,起兵北方,必是北方之神在天助战。夫玄武者,北方之星宿也,主武事,故知披发仗剑之神必是玄武。” 献忠觉得这解释还说得过去,又问:“咱老子出谷城以后连打胜仗,你们各位想想,咱们应该酬谢哪位神灵?” 人们提出了不同意见。有人说献忠也是起兵北方,也必是得玄武真君护佑。有人说玉皇姓张,大帅也姓张,必是玉皇相佑。献忠自己是十分崇拜关羽的,想了想,摇摇头说: “我看,咱们唱台戏酬谢关圣帝君吧。他是山西人,咱是陕西人,山西、陕西是一家,咱打胜仗岂能没有他冥冥相助?玉皇自然也看顾咱,不过他老人家管天管地,公事一定很忙,像白土关这样的小战事他老人家未必知道。这近处就有一座关帝庙,先给关帝唱台戏,等日后打了大胜仗,再给玉皇唱戏。”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献忠“上膺天命”,本是玉皇护佑,但玉皇事忙,差关帝时时随军相助,极合情理。还有人提议:在给关帝爷唱戏时最好替张飞写个牌位放在关公神像前边,因为他同献忠同姓,说不定也会冥冥相助。献忠听众人胡乱奉承,心中又生气又想笑,故意说: “中啊,就加个张三爷的牌位吧。他姓张,咱老子也姓张,要不是他死了一千多年,咱老子要找他联宗哩。你们各位看,戏台子搭在什么地方好?” 几个声音同时说:“自然是搭在庙门前边。” 献忠摇摇头,说:“不行。庙门前场子太小,咱的将士多,看戏不方便。我看这庙后的地方倒很大,不如把戏台子搭在庙后。” 片刻沉默过后,开始有一个人说好,跟着第二个人表示赞成,又跟着差不多的人都说这是个好主意,使将士们看戏很方便。还有人称赞说:像这样的新鲜主意非大帅想不出来,也非大帅不敢想。张献忠把胡子一甩,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大声骂道: “你们全都是混账王八蛋,家里开着高帽店,动不动拿高帽子给老子戴,不怕亏本!老子说东,你们不说西;老子说黑的是白的,你们也跟着说黑的是白的。自古至今,哪有酬神唱戏把戏台子搭在神屁股后?老子故意那么说,你们就对我来个老母猪吃黍——顺杆子上来了。照这样下去,咱们这支人马非砸锅不成,打个屁的天下!从今日起,以后谁再光给老子灌米汤,光给老子戴高帽子,老子可决不答应!” 看见左右几个喜欢阿谀奉承的人们有的脸红,有的害怕,有的低下脑壳,献忠觉得痛快,但又不愿使他们过于难堪,突然哈哈大笑,把尴尬的局面冲淡。他又说: “本帅一贯不喜欢戴高帽子,巴不得你们各位多进逆耳忠言,不要光说好听的。咱们既然要齐心打江山,我就应该做到从谏如流,你们就应该做到知无不言。这样,咱们才能把事情办好。对吧?” 大家唯唯称是。每个人都重新感到张献忠待部下平易、亲切、胸怀坦率,同时大家的脸上重新挂出轻松的笑容。有一个叫做常建的中年人,原是张大经的清客,恭敬地笑着说: “自古创业之主,能够像大帅这样礼贤下士,推诚待人的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能够像大帅这样喜欢听逆耳忠言,不喜欢听奉承的话。如此确是古今少有!我们今后必须竭忠尽虑,看见大帅有一时想不到的地方随时进言,辅佐大帅早定天下,功迈汉祖、唐宗。” 献忠捋着大胡子,微微点头。虽然他立刻意识到常建的话里也有阿谀的成分,但是他觉得听着还舒服,所以不再骂人。他站起来,在掌文案的潘独鳌的肩上一拍,说: “走,老潘,跟我出去走走,有事商量。” 自从谷城起义以来,潘独鳌参与密议,很见信任,自认是张良、陈平一流人物,日后必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他喜欢做诗,马鞍上挂着一个锦囊,做好一首诗就装进去。遇到打仗时候,他将诗囊系在身上,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使遗失。现在张献忠带着他看过关帝庙前搭戏台子的地方以后,就拉他在草地上坐下,屏退左右,小声问道: “老潘,杨嗣昌到襄阳以后,确实跟老熊大不一样,看来他等到襄阳巩固之后,非同咱们大干一仗不可。伙计,你有什么好主意?” 潘独鳌回答说:“此事我已经思之熟矣。杨嗣昌在朝廷大臣中的确是个人才,精明练达。倘若崇祯不是很怕大帅,决不肯放他出京督师。但是别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到头来也是无能为力。” “怎见得?” “大势是明摆着的,不用智者也可以判断后果。第一,朝廷上大小臣工向来是党同伐异,门户之见甚深。杨文弱纵有通天本领,深蒙崇祯信任,也无奈朝廷上很多人都攻击他,遇事掣肘。尽管那班官僚们也痛恨义军,可是对杨嗣昌的督师作战却只会坐在高枝上说风凉话,站在岸上看翻船。如此一个朝廷,他如何能够有大的作为?第二,崇祯这个人,目前焦急得活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加上性情一贯刚愎急躁,对待臣下寡恩。别看他目前十分宠信杨文弱,等到一年两年之后,杨文弱劳师无功,他马上会变为恼恨,说罚就罚,说杀就杀。第三,近年来明朝将骄兵惰,勇于殃民,怯于作战,杨文弱无术可以驾驭。时日稍久,他们对这位督师辅臣的话依样不听,而杨也对他们毫无办法。他的尚方剑只能够杀猴子,不能吓住老虎。还有第四,明朝的大将们平日拥兵自重,互相嫉妒,打起仗来各存私心,狼上狗不上。有此以上四端,所以我说这战事根本不用担忧,胜利如操在掌握之中。” 张献忠沉吟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徐军师也是这么看的。不过,伙计,目前杨嗣昌这王八蛋调集人马很多,左良玉和贺人龙等一班大将暂时还不敢不听从他的调遣,我们用什么计策应付目前局势?” 潘独鳌说:“目前我们第一要拖时间,不使官军得手;第二要离间他们。既要离间杨嗣昌和几位大将不和,也要离间左良玉同贺疯子不和。总之,要想办法离间他们。” “好!……怎样离间这一群王八蛋们?” “我正在思索离间之策。一俟想出最善之策,即当禀明大帅斟酌。” “好。咱们都想想。老潘,近来又做了不少诗吧?” “开春以来又做了若干首,但无甚惬意者,只可供覆瓿而已。” 献忠笑着说:“伙计,你别对我说话文绉绉的。你们有秀才底子的人,喝的墨汁儿多啦,已经造了反,身上还带着秀才的酸气。” “大帅此话何指?” “你不明白我指的什么?比如,你要想谦虚说自己的诗做得不好,你就直说不好,何必总爱说什么‘覆瓿’?咱们整年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坛坛罐罐儿叫你拿诗稿去盖?瞎扯!哈哈哈哈……”掀髯大笑之后,献忠又说道:“伙计,快念一首好诗叫咱听听。你别看我读书不如你们举人秀才多,别人做了好诗我还是能听得出来。” “请大帅不要见笑。我去年秋天做的一首五律,这几天又改了一遍,现在拿出来,敢乞大帅指疵。” 潘独鳌从腰里解下锦囊,取出一卷诗稿,翻到《白土关阻雨》一首,捧到献忠面前,让献忠看着诗稿,然后念道: 秋风白雨声, 战客听偏惊。 漠漠山云合, 漫漫涧水平。 前筹频共画, 借箸待专征。 为问彼苍者, 明朝可是晴? 献忠捋着胡子,没有做声。虽然像“前筹”、“借箸”这两个用词他不很懂得,但全诗的意思他是明白的。沉默一阵,他微微一笑,说: “老潘,你虽然跟咱老张起义,一心一意辅佐我打江山,可是你同将士们到底不一样啊!你说我说得对么?说来说去,你是个从军的秀才,骨子里不同那班刀把儿在手掌上磨出老茧的将士一样!” “大帅……” “去年九月间,在白土关下过一场大雨之后,第二天咱们狠狠地杀败了官军。将士们头一天就摩拳擦掌,等我的令一下,你看他们多勇猛啊!喊杀声震动山谷,到处旌旗招展,鼓声不绝,把龟儿子们杀得尸横遍野,丢盔弃甲。可是你这首诗是大战前一天写的,一点儿鼓舞人心的劲头也没有。你的心呀,伙计,也像是被灰云彩遮着的阴天一样!诗写得很用心,就是缺乏将士们那种振奋的心!还有最近做的好诗么?请念首短的听听。” 潘独鳌本来是等待着献忠的夸奖,不料却受到“吹求”,心中有一些委屈情绪。他很不自然地笑一笑,又念出一首七绝: 三过禅林未参禅, 纷纷羽檄促征鞭。 劳臣岁月皆王路, 历尽风霜不知年。 献忠听完,觉着音调很好听,但有的字还听不真切,就把诗稿要去自看。他看见这首诗的题目是《过禅林寺》,又把四句诗念了一遍。由于他是个十分颖悟的人,小时读过书,两年来他的左右不离读书人,所以这诗中的字句他都能欣赏。他把诗品味品味,笑着说: “这首诗是过年节写的,写得不赖,只是也有一句说的不是真话。” “请大帅指教,哪一句不是真话?” “这第一句就不真。咱们每次过禅林寺,和尚们大半都躲了起来,你去参个尿禅。再说,你一心随俺老张打江山,并不想‘立地成佛’,平日俺也没听说你多么信佛,这时即使和尚们不躲避,你会有闲心去参禅么?” 潘独鳌替自己辩解说:“古人做诗也没一字一句都那么认真的,不过是述怀罢了。” “伙计,这第三句怎么讲?”献忠故意笑着问。 “这句诗中的‘劳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说,辛劳的臣子为王事奔波,岁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发掉了。” “君王是谁?” “自然是指的大帅。” “咱的江山还没有影子哩。” “虽然天下未定,大帅尚未登极,但独鳌既投麾下,与大帅即有君臣之谊。不惟独鳌如此,凡大帅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潘独鳌的这几句话恰恰打在献忠的心窝里。他在独鳌的脸上看了一阵,将独鳌的肩膀一拍,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说: “还是你们读书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从潘独鳌的这一首七绝诗里,可以看出来在献忠建立大西朝的前三四年,他的左右亲信,特别是一些封建地主阶级出身的读书人,已经在心理上和思想感情上同他形成了明确的君臣关系。由于形成了这种关系,当然更会助长献忠的骄气和他周围的阿谀之风。当张献忠正在陶醉于连续胜利和周围很多人的阿谀之中时,杨嗣昌已经将向他包围进攻的军事部署就绪了。 杨嗣昌第二次在襄阳召集诸将会议过了十几天,左良玉的军队和陕西的官军各路齐动,要向张献忠进行围攻。献忠事先得到住在襄阳城内的坐探密报,知道了杨嗣昌的作战方略和兵力部署,但没有特别重视。他对左右亲信说: “老左是咱手下败将,他咬不了咱老子的屌!” 尽管张献忠瞧不起左良玉,但还是做些准备。闰正月下旬,献忠将人马拉到川、陕交界的太平县(今万源)境内,老营和三千人马驻扎在玛瑙山,各营分驻在周围两三个地方,为着打粮方便,相距都有二十里以上。这儿是大巴山脉的北麓,山势雄伟,地理险要,而太平县又是从陕南进入川北的一个要道。献忠暂时驻军这里,避开同左良玉作战,一面休息士马,一面收集粮食,打算伺机从太平县突入四川,或沿着川、陕边界奔往竹溪、竹山,设法重新与曹操会师。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在汉中和兴安驻有重兵,所以他无意奔往汉中一带。 他刚到玛瑙山几天,探得左良玉的追兵已经由湖广进入陕西,在平利按兵不动。多数将领和谋士们都认为左良玉被杨嗣昌催促不过,做一个前来追剿的样儿给朝廷看看,未必敢真的冒险深入。纵然有几个人认为左良玉可能向玛瑙山追来,但在张献忠的面前都不敢多说。一种骄傲和麻痹的气氛笼罩着献忠的老营。有一天在晚饭后闲谈中间,军师徐以显提到须要在一些险要路口派兵把守,以防官军偷袭。张献忠笑着说: “老徐,你不用过于担心。左良玉这龟儿子,自从罗猴山那一仗吃了大亏,几乎把他的老本儿折光,听到咱老张的名字就头皮发麻。倘若他再像那样惨败一次,不只是受崇祯严旨切责,给他一个降级处分,只怕他的前程也难保啦,说不定还会送了他的狗命。虽说朝廷轻易不敢杀手握兵权的大将,可是,伙计,杨嗣昌在军中,找机会杀个大将为朝廷树威,还怕无机可寻?依我看,老左这家伙,只好在平利按兵不动,不敢冒险深入。如今朝廷大将,谁不是只想着保持禄位。他们的上策是拥兵观望,下策是实打硬拼。老左可没有鬼迷心窍!” 张大经频频点头,说道:“大帅所言极是。俗话说: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左昆山在罗猴山受过教训,不过半年多一点时间,前事记忆犹新,决不敢再一次贸然深入。” 徐以显摇头说:“不然,不然。左昆山久历戎行,也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断不会因吃了一次败仗就惊魂落魄,不敢再战。听说朝廷对他的拥兵骄横颇为不满,杨嗣昌实想找机会夺他的‘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这事他也知道。如今老左进到平利,贺疯子等人率领的秦军也从兴安州向我们逼近,都想寻觅机会建功,而老左更想赶快打一个胜仗给杨嗣昌看看。打仗的事儿,总要有备无患,免得临时措手不及。” 张献忠哈哈大笑,在徐以显的肩上一拍,说:“我的好军师!如今是闰正月,高山上还很冷,你这把鹅毛扇子偏扇冷风,不扇热风!你全不想一想,从罗猴山一战之后,咱们的士气旺盛,官军更加怯战,老左何必来玛瑙山向老虎头上搔痒?他一向同贺人龙各怀私心,尿不到一个壶里,如何能同心作战?你放心吧,他们谁也不敢往玛瑙山来。咱们的粮食不多,每天派小股人马四出打粮要紧!” 潘独鳌接着说:“大帅料敌,可谓知己知彼。目前不怕官军前来,但怕缺粮。应该多派出一些人马打粮,打粮多者有赏,打不到粮食的受责。只要我们军中粮足,何患官军前来!” 左右一些从谷城和房县投入义军的文职人员都附和献忠的看法,说军师虽然足智多谋,却没有看清左良玉实无力量前来作战。徐以显轻轻摇头,仍是放心不下,但是怕触献忠恼怒,不愿多说了。 张献忠随即命亲兵叫来一群担任打粮的大小头目,因为打粮的成绩不好,将他们臭骂一顿,威胁说以后谁如果打不到粮食回来,轻则五十军棍,重则砍头。大家本来想说出来在这人烟稀少的大巴山中打粮的种种困难,但看他正在雷霆火爆地发脾气,都低着头不敢吭声。献忠虽然对着打粮的头目们骂得很粗鲁,但心中也明白大家确实有困难,所以忽然收了怒容,走到一个只有二十出头年纪的小头目面前,扯着他的耳朵问道: “春牛,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咱老子平日很喜欢你是个能干的小伙子,怎么今日率领两百人出去两天,连一颗粮食子儿也没打到?” 青年小头目疼痛地歪着脑袋,大胆地说:“大帅,请你丢了我的耳朵让我回禀。你的手狠,快把我的耳朵扯掉啦。” 献忠放了他的耳朵,亲切地骂道:“好,你龟儿子说清楚吧。” 小头目望着他说:“大帅!方圆几十里内,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有粮食的人们都逃走啦,有的人家没逃走,也给我们将粮食搜光啦。如今要想打来粮食,非到一百里以外不行。可是,大帅你限定只能两天在外,时间限得太紧,我能够屙出粮食?你就是砍了我的头,只流血,流不出一颗粮食子儿!” 献忠问:“来去限三天如何?” “至少得宽限三天,五天最好。” 献忠捋着长须想一想,说:“好,刘春牛,只要你龟儿子能够打到粮食,三天回来行,五天回来也行。可是至迟不能超过五天。”他望着全体打粮的头目说:“老子把话说在前头,你们哪个杂种倘若在五天内仍是空手而回,休想活命!大家还有什么话说?” 大家纷纷回答没有别的话说,准定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带着粮食回来。献忠高兴起来,大声喊叫: “老营司务!给他们每个小队发两坛子好酒,两只肥羊。今日虽然打粮不多,有的空手回来,可是既往不咎,下不为例。念弟兄们天冷辛苦,发给他们羊、酒犒劳。” 大家齐声欢呼:“谢大帅恩赏!” 献忠回到屋中,向火边一坐,同那些围坐在火边的文武人员谈论着打粮的事。人们有的称赞他对部下有威有恩,明日出去打粮的各股将士定能满载而归;有的说他今年正交大运,一时军粮困难无碍;另有的说他自去年破房县以后,威名更震,左良玉实不敢前来寻战,不妨在此休军半月,然后转往兴归山中就粮,湖广毕竟要富裕一些;还有的建议他在玛瑙山得到一点粮食之后,突然杀往平利,出左良玉不意,杀他个落花流水;并且说,自从罗猴山一战之后,左兵听到献忠的名字就胆战心惊,西营大军一到,左兵必将惊慌溃逃。献忠对各种阿谀奉承的话已经听惯,既不感到特别喜欢,也不感到厌恶,有时还忍不住含笑点头或凑一二句有风趣的骂人话,然后哈哈一笑。后来他靠在圈椅上,拈着长须,闭着眼睛,听大家继续谈话,听着听着就矇眬入睡了。 张献忠完全没有料到,左良玉指挥的官军已经分几路向玛瑙山逼近,更没有料到刘国能已经从郧阳调来,任为左军前锋,他的一支人马已经进到离玛瑙山只有几十里的地方,埋伏在深谷密林之中,偃旗息鼓,不露炊烟,正在等待向玛瑙山突然扑来。 刘国能是延安人,与李自成、张献忠同时起义,自号射塌天,在早期起义首领中也算是有名人物。在崇祯十年秋天农民革命战争转入低潮时候,这个自号射塌天的人物开始动摇,不想再干了。到崇祯十一年正月初四日,他首先在随州投降,无耻地跪在熊文灿的面前说:“国能是个无知愚民,身陷不义,差不多已经十年,实在罪该万死。幸蒙大人法外施恩,给小人自新之路,湔洗前罪,如赐重生。国能情愿率领手下全部人马编入军籍,身隶麾下,为朝廷尽死力!”熊文灿大为高兴,说了些抚慰和勉励的话,给他个署理守备官职,令他受左良玉指挥。他小心听从良玉约束,毫无二心。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确实做了朝廷的忠实鹰犬,屡立“战功”,又招诱了闯塌天李万庆等首领投降,遂由署理守备破格升为副总兵。他的官职升得越快,越想多为朝廷立功,也对左良玉越发奉命惟谨。 他一到这里就探知张献忠派小股人马四出打粮的情形,在一个山路上设下埋伏。今天上午,当刘春牛率领弟兄们带着粮食转回玛瑙山时,刘国能的伏兵突起,截断去路,喊叫投降。刘春牛不肯投降,率众突围,勇猛冲杀,身负重伤。他的手下弟兄一部分当场战死,部分受伤,部分被俘。凡是没有死的人和牲口、粮食,都被押到刘国能的驻地,由他审问俘虏。刘春牛因流血过多,已经十分衰弱。刘国能问他玛瑙山寨的防守情形,守寨门的人数和头目姓名,以及打粮小队在夜间叫寨门规定的暗号。刘春牛一句不答,只是望着刘国能破口大骂,口口声声骂他是无耻叛贼。刘国能命手下人将春牛斩了,继续审问别人。半个时辰以后,他骑马向左良玉的驻地奔去。 左良玉由于杨嗣昌连来羽檄并转来崇祯手诏,催他进兵,十万火急,他不得已于几天前暗暗地将大军向玛瑙山附近移动,而在平利县城内虚设了一个镇台行辕的空架子,装做他仍在平利县境按兵未动。他是昨天来到紫阳县南的一个山村驻下,行踪十分诡秘。因为玛瑙山一带地势很险,他深怕再蹈半年前罗猴山大败的覆辙,不敢贸然深入。他向杨嗣昌飞禀他已到玛瑙山下,将献忠包围,逐步攻杀前进,不断斩获献忠的小股游骑,而实际按兵不动,等待机会。他正在心中焦急,刘国能来了。 刘国能将他俘虏了张献忠的一支打粮小队和得到的情况向左良玉当面禀报之后,又献了一个袭破玛瑙山寨的计策。左良玉心中大喜,忘记他平日的威严和挂“平贼将军”印的崇高地位,从椅子上霍地站起,将刘国能的肩膀一拍,大声说: “刘将军,你立大功的日子到了!” 刘国能赶快起立,恭敬地说:“国能自从反正以来,无时不想报效朝廷,以洗前罪。如此次能袭破玛瑙山寨,也全是大人指挥调度之功,国能不过是在大人前效犬马之劳罢了。” 左良玉忽然感到不放心,问:“张献忠十分狡猾,万一有备奈何?” 刘国能说:“张献忠虽然狡猾,但是一胜利便骄傲,一骄傲便疏忽大意,他这个老毛病我知道得最清。如今正是他骄傲自满时候,最容易利用他疏忽大意,袭破他的老营,将他擒获。” “他有一个军师叫徐以显,会提醒他做好戒备。” “张献忠半年多来,连胜几仗,志得意满,纵然徐以显会提醒他,他也只会当做耳旁风,不会听从。” 左良玉默思片刻,认为刘国能的计策确实可行,又问: “将军愿做前锋?” 刘国能说:“请大人立即下令,职将愿做前锋,准能成功。” “好,你快去准备吧。我立刻就向众将下令,随你前进。万一此计不成,献贼已有防备,在玛瑙山发生混战,我军也必须有进无退,苦战破贼。你我既食君禄,就当以身许国,宁可战死疆场,不可死于国法。” “是,是。请大人放心。倘若献贼已有防备,国能纵然粉身碎骨,决不后退一步。” 刘国能不待吃午饭,奔回驻地。左良玉在他退出后,立刻召集诸将,面授机宜。未时未过,刘国能先带着自己的两千人马和俘获的打粮小队迅速出发,秘密进军,而左营精兵紧紧地跟随在后。另外,左良玉派出两千人马奔往砖坪村附近埋伏,占据险要地利,截断张献忠向湖广东逃之路;又以三千人为后援,以防张可旺等奔救玛瑙山。他又派出飞骑,檄催秦军贺人龙和李国奇两支人马从西北向玛瑙山包围,不使张献忠向汉中方面逃跑。他不担心张献忠会从太平县逃入四川,因为他知道不仅大巴山高处的路径被大雪封断,而且各隘口都有川军防堵。他自己在申时以后从驻地起身,追赶奔袭玛瑙山的部队,以便亲自督战。他骑在马上想,倘若此战大捷,不惟一雪罗猴山之耻,而且使杨嗣昌不敢再操心夺去他的“平贼将军”印。临近黄昏,他在马上将鞭梢一扬,对中军参将吩咐: “替我向前传令:加速前进,不得我的将令不许停下来休息打尖!” 在二月初七日,玛瑙山一带像近几天一样,在黎明时候就开始起雾。在白雾和曙色的交融中,山寨寂静,只偶尔有守寨士兵的询问声,不见人影。寨门上边仍有灯笼在冷风中摇动,也很朦胧。山寨中绝大多数将士们还在酣睡,既没有黎明的号角声,也没有校场中的马蹄声和呼喊声。实际上,这里地势险峻,寨内外没有较为宽阔平坦的地方可做校场,所以将士们都乐得好生休息,不再在寒冷的霜晨操练。 突然有一个守寨门的士兵听见从一里外的浓雾中传来了马蹄声,警觉起来,赶快叫醒坐在火堆旁打盹的两个弟兄,一起走出窝铺,凭着寨垛下望。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觉马蹄声更加近了。一个弟兄向旁边问: “不会是官军来劫营的吧?” “不会。一则老左在罗猴山尝过滋味,眼下还不敢来自讨没趣,二则咱们在山脚下还扎有一队人马,官军如何能飞过来?” 第三个弟兄说:“没事儿。我看,准是又一队打粮的弟兄们回来啦。不信?老子敢打赌!” 第一个弟兄说:“对,对,又一队打粮的回来啦。不管怎么,把小掌家的叫起来再开寨门。” 守寨门的小头目从被窝里被叫醒了,边揉着惺忪睡眼边打哈欠,来到寨门上,凭着寨垛下望。几个刚惊醒的弟兄簇拥在他的背后。他听见了众多的脚步声,喘气声,向寨门走来,并且看见了走在最前边的模糊人影,他完全清醒了,向寨下大声问: “谁?干啥的?” 寨外拍了两下掌声。寨上回了两下掌声。 “得胜?”寨上问。 “回营。”寨外答。 “谁的小队?” 一个安塞县口音回答:“刘春牛的打粮小队。啊,王大个,你在寨上?对不起,惊醒了你的回笼觉。” 寨上的头目说:“啊呀,春牛,是你,恭喜回来啦!打的粮食很多吧?” “这一回打到的粮食不少,自家兄弟背不完,还抓了一百多民夫,来去正好五天。紧赶慢赶,没有误了限期。别的打粮队都回来了没有?” “伙计,只剩下你这一队啦,大家都在为你担心哩。” 说话之间,打粮的队伍来到了寨门下边,在晓雾中拥挤着,站了很长,队尾转入山路的弯曲地方,看不清楚。那绰号叫做王大个的小头目吩咐快开寨门,他自己也下了寨墙,同一群弟兄站在门洞里边,迎接这最后满载而归的打粮队。当他看见进来的弟兄们每两三个人夹着几个衣服破烂的民夫,都背着粮食口袋,夹在队伍中的马背上也驮着粮食,他高兴地说: “各位弟兄辛苦啦,辛苦啦。你们打这么多粮食,大帅定有重赏!” 伪装的刘春牛怕自己被认出是假,一直停在寨门外,好像忙着照料打粮队伍进寨。另一个伪装的小头目进寨后停留在王大个的身边没动。 一个没有背粮食口袋的大汉夹在队伍中间,来到王大个的面前,忽然将眼睛一瞪,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问: “你认识我么?” 王大个忽然感到不妙,抓住剑柄,回答说:“我想不起来,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是谁?” “我是射塌天!” 王大个刚刚拔出剑来,已经被刘国能一脚踢倒,接着被刘的一个亲兵一剑刺死。站在城门洞里的西营弟兄们措手不及,登时都被砍倒。刘国能率领手下人呐喊杀奔献忠老营,乔装民夫的那一部分人都把农民的破袄脱掉,露出明兵号衣,新降的打粮士兵都遵照事先规定,一边呐喊带路,一边在左臂上缠了白布。其中有些人不愿投降,在混乱中将身边敌人砍死,四散奔窜,大声狂呼:“官兵劫寨啦!官兵劫寨啦!”在各寨墙上的弟兄们都敲起紧急锣声,大叫:“官兵劫寨啦!”同时向奔跑的人群射下乱箭。 刘国能一路上只担心混不进玛瑙山寨,如今一进了寨门,他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一样直向献忠的老营奔去。他自己的两千人马像潮水般向寨中涌进,一部分紧跟在他的后边,一部分占领了寨墙,从背后包围献忠的老营,防止献忠出后门逃走。左良玉开来玛瑙山的部队有两千人跟着刘国能的部队一起进寨,其余的部队在山下分为三支,截断要道,要使张献忠纵然能逃出玛瑙山寨也逃不出山下大军的手心。 这天早晨,起得最早的是张献忠的第四个养子张定国和军师徐以显。张定国住在老营右边不远的一个院落里,他的士兵有二百人同他住在一起,另外还有三百人驻在别的两座院落里,相距不远。他为人勤谨,每天早晨听见鸡叫二遍就起床,在院中舞剑,等候士兵们起床练功。这时他已经舞了一阵剑,练了一阵单刀,退立到台阶上看他的亲兵们练功,而住在同院中的弟兄们正在集合站队。另外三百名弟兄也在别的院中集合站队。徐以显带着三十名亲兵住在老营另一边的一个小院中;加上马夫、火夫和其他人员,同住的大约有五十余人。他昨夜同献忠商量了一个奇袭平利的方略,准备天一明就离开玛瑙山往张可旺的驻地,所以他的亲兵们都已经穿好衣服,正在匆匆漱洗,而马夫们正在从后院中牵出战马。 一听到呐喊声,张定国立即拔出宝剑往外跑,同时大叫一声:“全跟我来!”他的亲兵们紧跟在他的身边,而那两百名正在站队的士兵也拔出刀剑随着奔出。定国一看进来劫营的敌人已经扑到了老营的大门口,而守卫的弟兄们正准备关闭大门,已经来不及了,有的在混战中被敌人砍倒,有的仍在拼死抵抗。定国将宝剑一挥,又说声:“跟我来!”冲进敌人中间,勇不可挡。刘国能正要冲进献忠老营院中,冷不防从右边冲出一支人来,在他的背后猛杀猛砍。他只好回头来对付这一股没命的勇士,不能够冲进老营院中,尽管那大门是敞开的,守门兵已经死尽,院里的将士尚未来得及奔出大门口进行抵抗。 徐以显一听到呐喊声就奔出小院大门,看见官兵进寨的多如潮水,前队正在猛扑老营。他立刻退回,将大门关闭,吩咐人们从里边用石头顶牢,同时率领亲兵们首先爬上房坡。院中连少数妇女在内,全都跟着上了房坡。他们向敌人成堆的地方用弓、弩不停地射箭,没有弓和弩的人便用砖瓦投掷,使敌人登时受到损伤,不得不分兵应付。 张献忠的老营是并排两座大宅院连在一起,驻有三四百人,其中妇女有几十人。他的第三个养子张能奇住在里边,专负守卫老营的重任。他刚起床,正在扣衣服,听见呐喊声就提剑奔到院中,一边呼叫一边向大门奔去。他的亲兵们和其他将士有的已经起床,有的刚被惊醒,有的是听见他的呼叫才醒来,几乎是出于本能,都拿着兵器向大门奔去,并没有畏缩不前或打算自逃性命的。有许多人来不及扣衣扣,敞着怀奔了出来,甚至有的人赤膊奔出。当能奇奔近大门时,守门的弟兄们已经死伤完了。有人在他的身边急促建议:“关大门!关大门!”他没有理会,稍停片刻,看见身边已经有一百多人,其余的继续奔来,他命令一个小校率领二十名弟兄死守大门,随即将刀一挥,大声呼叫: “弟兄们,跟我来,杀啊!” 在老营前边的打谷场上进行着激烈的混战。在最激烈的中心反而不再有呐喊声和喊杀声,只有沉重的用力声,短促的怒骂声,混乱的脚步声,刀剑的碰击声,以及狼牙棒猛然打在人身上和头部的闷响声。战斗的人群在不断移动,好像激流中的漩涡,有时有人流加进去,有时又有负伤者退出来。那处在激流和漩涡中的人们,不断地踏着血泊,踏着死尸和重伤的人,前进,后退,左跳,右闪,有时自己倒下去,被别人践踏。除老营大门外是主战场之外,寨中有许多地方都发生混战,战斗的方式各有特色。 当呐喊声刚起时,张献忠在敖夫人的房里突然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穿好衣服,顺手摸了一把大刀(那把“天赐飞刀”昨日放在丁夫人的床头,未曾带在身边),奔到院中。他听一听,果然是官军进到寨内,大门外正在厮杀。转眼之间,他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一群刚穿好衣服的亲兵亲将,有的一边穿衣服一边向他跑来。他沉着地低声说:“走,将龟儿子们赶出寨去!”便向大门奔去。当他穿过两进院子跑到大门口时,分明各处寨墙都被官军攻占,有几个地方已经起了火。他听见从东西南北传过来呐喊声和带着胜利口气的呼叫: “不要叫张献忠逃走了!不要叫张献忠逃走了!……” 第二十四章 老营大门外的一阵白刃混战完全出官军将领们意料之外。按照左良玉和刘国能事前估计,官军一旦大队拥进玛瑙山寨,义军惊恐失措,纵有抵抗,也必定是零零星星,一触即溃,四散逃命。没有料到,正要杀进张献忠老营时候,突然从左边附近院落中冲出的一小股人竟是那样勇猛顽强,宁死不退。刘国能亲自指挥众人围攻这一小股人,不期看见张定国正在狂呼奋战,左冲右突。他隔着一些人,向定国大声招呼: “宁宇侄,不认识你刘叔么?赶快投降,愚叔保你不死!” 张定国连劈死扑到身边的两个敌人,才有机会看是谁向他呼唤。一看见是刘国能,对于山寨如何被劫的事,心中恍然清楚。他冲到刘国能面前,骂了一句:“叛贼休逃!”猛向国能刺去。刘国能用刀格开他的宝剑,转身便走,却由他的将士们将定国等几个人围住厮杀。 当张能奇率领一起人奔出老营大门时,定国身边的弟兄们已经伤亡殆尽,他自己也带了两处轻伤,退到老营大门的台阶下,但是他仍旧鼓励左右奋力杀贼,不使敌人顺利地杀进老营。一看见能奇出来,他格外勇气百倍,随在这一起生力军中向敌人猛烈冲杀,同时对能奇大声说: “三哥,刘国能在这里,莫饶他!” 转眼之间,张献忠也率领一起人杀奔出来,同两个养子会合,竟将多于他们几倍的敌人赶出了打谷场,还救出了定国手下的几十名弟兄,那是驻扎在另外两座院落中的三百名经过混战仅存的勇士,大半都挂了轻重不同的彩。 天已经大亮了。拥进玛瑙山寨的官军已经占据了各个路口、各处寨墙和重要宅院。徐以显的宅子已经被官军点着,火光与浓烟冲向天空。老营的后门已被攻破,双方继续在院中混战,一部分人从大门奔出,一部分人爬上房去向院中的敌人射箭和投掷砖瓦。敌人从四面向献忠围了上来,大呼要“捉活的”。徐以显已经带伤,身边只剩下五六个人,杀开一条血路奔到献忠身边,大声说: “大帅快走!不可迟误!” 献忠说:“走,杀出去!” 张定国在前开路,献忠和徐以显在中间,能奇在后,一边同敌人厮杀一边向西撤退。西寨上已有官军占领,人数虽不很多,却是左良玉的精锐部队,奉命等在这里。他们中间没有刘国能的士兵,所以不认识张献忠。他们拦住了登城的路,为首的军官大声威胁说: “快投降!你们已经跑不脱了。倘若有献贼混在你们里边,赶快交出投降!” 张献忠将定国向旁一推,昂然上前,举刀大叫:“八大王来了!”那军官猛一惊骇,同时举刀一挡。只见两道白光同时一闪,碰在一起,铿然一声。献忠因见手中的大刀折断,虚砍一刀,一跃上寨,迅速飞起一脚向敌将裆中踢去。敌将向旁一闪,随手一刀砍来。献忠刚用半截刀格开,敌将就被张定国一剑刺死。寨上的官兵在片刻间大部分被杀死,剩下的惊慌逃散。张献忠看看半截断刀,见刃上带着几处缺口和血迹,说声:“去你妈的!”抛到寨下;弯腰拾起来敌将的宝刀,拿眼一看,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解下敌将的刀鞘挂在自己腰间。这时差不多有七八百官军从三个方面包围上来,距离在一箭之外,呼叫着活捉献忠。献忠向敌人扫了一眼,嘴角闪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三天以后,张献忠辗转到了名叫水右坝的小镇上驻下来,身边有一千六七百人,大部分是从玛瑙山溃散出来的,陆续集合到他的身边,只有五百人是张可旺派来为他护驾的。虽然玛瑙山老营被劫,但西营的主力由献忠的两个养子张可旺和张文秀率领,驻军距玛瑙山有二十里以上,未受损失。献忠的重要军需、金银珍宝也多在可旺和文秀营中。他们当时因隔着大山,不知老营被劫;等天明以后很久,才得消息,已经来不及出兵援救。第二天,左良玉、刘国能、贺人龙和李国奇的人马在玛瑙山附近集结得很多,使张可旺和张文秀无力向官军进攻,而官军也无力消灭他们。双方在紧张的局面中保持着停战状态。 张献忠在水右坝驻军两天,对于他在玛瑙山的损失才大体清楚。偏裨将领有曹威等十六人阵亡,另有偏将扫地王张一川和小校三百多人被俘或投降。骡马损失一千多头。他的九个妻妾,随老营守卫将士突围逃出的只有二人,高氏和敖氏等五人被俘,其余一个姓张的被杀于乱军之中,还有一个是新野丁举人的妹妹,抱着不满两周岁的、曾被王又天称为“贵不可言”的婴儿,在逃上寨墙后因被追兵包围而投崖自尽。张大经在突围时被官军杀死。潘独鳌突围后不知下落。献忠当时只带着二百多将士翻过玛瑙山寨,趁着晨雾未散,潜行于崖谷密林之中,脱险出围。官军搜山三天,没有搜到他,反以为他已经死了。 为要安定军心、鼓舞士气,并决定今后去向,张献忠在水右坝小镇上召开军事会议。张可旺、张文秀、白文选、马元利等重要将领都从驻地赶来参加。他不许将领们多谈玛瑙山的失败,特别是不愿听到有谁提到他的几个妻妾的被俘和死亡。虽然他心中为这次挫败感到痛苦,但是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他妈的,这点损失算得**大事!别说是这点损失,就是全部打光了,老子也要从头再来!”他随即换成了嘲笑的口吻接着说:“哼哼,我以为左良玉王八蛋有多大本领,原来是用叛贼刘国能赚开寨门!老子在山下设的那道关,派三百人把守,也是上了刘国能的当,没有动一刀一枪给王八蛋龟儿子们吃掉啦。咱这一回亏吃得好,有意思。咱老子一向惯使人扮作官军赚城劫寨,这一回却叫别人学咱的拳路捣咱的心窝。吃过这回亏,下回就学乖啦。这次输,下次赢,胜败兵家之常嘛。” 正在商议时候,细作回营禀报:左良玉和刘国能的人马进到玛瑙山寨之后,除全部杀死因负伤不能逃出的西营将士外,寨中原来留下的百姓,十二岁以上和五十岁以下的妇女都被**,有的因**致死,有的奸淫后被掳入营中带走,有的被杀,青壮年男子都被杀光。山中本来人烟稀疏,未逃走的百姓几乎被杀光了。左良玉上报“斩贼”三千三百多级,请监军道检验。有的首级下颏溜光,耳垂上带有小孔,明是妇女首级,但无人敢说破。张献忠听到这里,骂道: “哼,明朝将军们都有一个传家本领:拿老百姓的首级邀功!” 细作又接着禀报说:“听说左良玉和刘国能两家将士为抢夺玛瑙山老营妇女和财物,互相打架,杀伤了二十几个人。刘国能及时赶到,把自己的将士喝退,将抢到的一颗金印、八面令旗和八支令箭、两个卜卦金钱和一根镂金缠龙棒,还有大帅常用的那口‘天赐飞刀’都献给左良玉,才算没事。要不的,左良玉还要怪罪他哩!” 献忠骂道:“操他娘,射塌天投降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奴才不是好当的!”他转望着徐以显笑着说:“老徐,这个刘国能你不认识,他王八蛋替自家起个诨名叫射塌天,却总想受朝廷招抚。我当面骂过他:‘老刘,咱老张看你不会射塌天,迟早会落进人家的裤裆里!’瞧瞧,老子的话应验了吧!” 徐以显向细作问:“你探听出潘先生的下落么?究竟是被俘了还是死了?” 细作回答:“回禀军师,潘先生的下落仍然不明。人们都猜他并没有死但不知他逃出后藏匿到什么地方。” 命细作退出以后,张献忠继续同众将商议军事。这时明朝的湖广军张应元和汪之凤两部正在向水右坝靠近,川军老将张令的部队在川、楚交界处把守隘口。献忠的西营将士陆续集结在水右坝一带的约有两万人,力量仍然雄厚。献忠想着倘若打张应元和汪之凤两军,左良玉必然会前来相救,不如专力杀败张令,打开一条入川之路。他命令张可旺和张文秀先走,白文选和马元利护卫老营后行。徐以显、张能奇和张定国都在玛瑙山负伤未愈,随着老营医治。 十七日,明军到水右坝时,献忠已经退走,殿后部队与明军发生战斗,小有损失。十九日,献忠的前锋部队在川、楚交界处的岔溪和千江河一带与川军张令的部队相遇,小有接触。时天色已晚,互相不知虚实,各自后退。张令一面发塘马向督师辅臣和四川巡抚报捷,一面退守靠近四川的重要市镇柯家坪。 闰二月二十七日,西营大军突然向柯家坪发起猛攻,弥山漫野,将张令全军包围。另一个川军将领方国安在张令的后边,一看义军势盛,没法抵御,便扔下张令,从艰险的小路逃脱。七十多岁的张令在当时是一位有名的悍将,手下的五千川军也很能打仗,没路可逃,战斗得非常顽强。柯家坪缺少泉水,也缺乏溪流,恰巧下了一场大雨,解决了被围川军的吃水问题,并使义军的进攻增加了困难。献忠将张令围困了十二天,到了三月初八,眼看就要攻破柯家坪,官军数路援军齐到,只好解围而去。第二天,献忠的一部分人马同官军在寒溪寺相遇,双方都略有伤亡。初十日,献忠在盐井打个败仗,损失了一千多人。跟着,献忠又向木瓜口和黄墩进攻,都未得手,白折了一些人马。他怕受秦、楚官军合力包围和追击,打算转移到兴归山中度夏,休息士马,收集散亡,补充军需,和驻扎在巫山和大昌境内的曹营靠近。 秦、楚、川各路明军集结在三省交界处的虽然有六七万人,但经过玛瑙山战后,被献忠放在眼中的只有左良玉一军人马。他知道川军以保境为主,不会远出川境以外;秦军也只想保境,不肯入湖广作战;至于楚军,只有左良玉是真正战将,实力也比较雄厚。听说杨嗣昌正在催促良玉进兵,而左营人马也确实在日夜向平利集中。他担心左良玉奉杨嗣昌之命追赶不放,使他在兴归山中休息士马的打算落空。于是他在竹溪县境内同徐以显、张可旺和马元利密商之后,把一个离间敌人的计策决定了。 当晚,献忠叫徐以显替他写一封给左良玉的信。写成之后,献忠仔细听听,摇摇头说: “老徐,这样写不行。咱老张没学问,他老左不识几个字,更不如咱。给他的书子,不要太文,也不要太长。太文啦他听不懂,还得旁人讲解;太长啦他不耐心听,反而会漏掉要紧的话。咱们把书子写得简短一些,没有闲话,不绕弯子,槌槌打在鼓点上,句句话的意思都很明白,叫他龟儿子把咱的话细细嚼,品出滋味。伙计,你说对么?” 徐以显笑着点头说:“甚是,甚是。还是大帅所见英明。” “来,老徐,我的好军师,你虽然是秀才出身,可是这封书信的大意你得听我说。我说出来的话,你把字句稍微弄顺就行啦。书信的头尾都用你刚才写的那个套套子,中间的话用我的。来,咱俩写吧。” 徐以显挑大灯亮,把纸摊好,膏好羊毛笔,按照献忠口授的大意将书子写成,略加润色,自己先看一遍,忍不住微笑,频频点头,心中越发佩服献忠的聪明过人。他添了一个漏字,抬起头来问道: “我念给大帅听听?” “念吧,念吧。连你那前后套套子都念出来!” 徐以显随即念出了书信,全文如下: 西营义军主帅张献忠再拜于昆山将军麾下:玛瑙山将军得胜,已足以雪罗猴山之耻,塞疑忌将军者之口。不惟暂消杨阁部夺印之心,且可邀朝廷之厚赏。将军目前可谓踌躇满志矣。然有献忠在,将军方可拥兵自重,长保富贵;献忠今日亡,则将军明日随之。纵将军十载汗马功高,亦难免逮入京师,斩首西市,为一贯骄玩跋扈、纵兵殃民者戒。故献忠与将军,貌为敌国,实为唇齿。唇亡齿寒,此理至明,敬望将军三思,勿逼献忠太甚。且胜败兵家之常,侥幸岂可再得?倘将军再战失利,能保富贵与首领乎?不尽之意,统由马元利代为面陈。谨备菲仪数事,伏乞哂纳。倚马北望,不胜惶恐待命之至!张献忠顿首。 献忠听过之后,又自己看了一遍。看到那句“不胜惶恐待命之至”,笑了笑,心中说:“咱老子惶恐个屌!”但是他懂得这是文人书信中的一句“成套”,没有叫军师改掉。 当下,马元利赶快将随行士兵和一应需要带的东西和伪造的文书准备好,四更以后,同随行将士们饱餐一顿,悄悄地出发了。同一天,张献忠将人马分成数股,偃旗息鼓,向兴归山中开去。尽管他断定马元利去见左良玉无危险,但有时仍不免在心中自问: “老左这龟儿子会不会对他下毒手?” 张献忠在谷城屯兵时候,曾仿刻和仿制了湖广巡抚衙门的关防、印信、笺纸、封套,以备使用。这些东西同另外一些重要文件和贵重军需都放在张可旺营中,尚未运往玛瑙山,所以未曾损失。如今马元利乔扮做官军偏裨将官,随带一名亲信小校和二十几名弟兄,一色穿着湖广巡抚标营的号衣,骑的马也烙有“湖广”二字。这些战马和号衣,都是过去在战争中获得的。马元利的身上带着伪造的湖广新任巡抚宋一鹤致左良玉的一封紧急文书,一封致巴东守将的文书,还有一个文件是证明他去左良玉军前和巴东、荆州一带军前“公干”,类似近代的所谓护照。前两封文书所用的封套都有一尺二寸长,六寸宽。由于他们的装扮和文件都十分逼真,加上马元利仪表堂堂,遇事机警、沉着,应对如流,所以在路上穿城过卡,常遇官军盘查,都没有露出马脚。 在玛瑙山胜利之后,左良玉把人马驻扎在兴安州和平利、紫阳两县境内,对张献忠并不追赶,一则由于张可旺和张文秀、白文选等所率领的义军精锐并未损失,使他不敢穷追,二则他同杨嗣昌有矛盾,不愿意为朝廷和杨嗣昌多卖力气。现在杨嗣昌一再催促进军,他只好赶快集中人马,并把自己的老营移到平利城内,以便随时前进。马元利在一天下午到达了平利县城,把带来的弟兄们安顿一个地方,便带着亲随小校寻找左良玉的承启官。当张献忠屯兵谷城时,马元利曾奉差去左良玉军中一次,给左良玉本人和他的左右亲信送过贿赂,所以知道在左良玉的老营中什么人能够帮忙。因为他假充是湖广巡抚衙门来的急差,又是一位将军,所以很快就见到了承启官。承启官一见他,吓了一跳,带他到一个僻静地方,小声问道: “你如何来到此地?” 马元利神色自若地笑一笑,回答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承启官截住他的话,低声警告说:“这里不是三宝殿,是龙潭虎穴,不是随便可以来的。你真大胆!” “谢谢阁下关心。在下是奉张帅之命,前来晋谒镇台大人,商议投降之事。敬恳鼎力相助,设法引见。小弟带有些许薄礼,请阁下笑纳。”随即取出两锭元宝和两个金锞子塞进对方手里,接着说:“这只是聊表微意,请阁下莫嫌礼薄。一俟大事告成,另当重谢。事情很急,成与不成,我都不能在此多停,务乞费心通融,就在今晚引见。” 承启官想了想,说:“马将军,我劝老兄赶快回去,不要在此停留。阁部大人严令,如曹操等一切头领都可招抚,惟独不许招抚你家八大王。我家镇台大人受阁部大人节制,如何敢违命受降?” 马元利又笑了一笑,说:“老兄所见差了。第一,官府做事,向来是虎头蛇尾,变化不定。杨阁部说惟独对我们张帅不赦,我看也不过是那么说说罢了,何必对这句话看得认真?第二,左帅大人只是朝廷一个总兵,我们张帅如果投降,也只能向朝廷投降,由杨阁部代朝廷受降。我们只是想请求左帅大人探探阁部口气,并非径向左帅大人投降。此事倘若不成,对左帅大人无损;倘若成了,也可说是左帅大人玛瑙山一战之功。况且我家张帅差我给左帅大人带了些贵重礼物,不管左帅肯不肯在杨阁部前探探口气,我都须将礼物当面呈上,方好回去销差。” “你们给镇台大人带来些什么礼物?” 元利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纸礼单,请承启官看看。承启官不看则已,看罢之后,脸上露出笑容,将礼单藏在自己怀中,说: “老马,咱们是熟人,请不必瞒我。你们张帅行事十分诡诈,这是否是一个缓兵之计?” “我们张帅行事该诚则诚,该诈则诈。” “此话怎讲?” “倘若他没有一片诚心待人,为什么几万将士肯生死相随?至于打仗,自古‘兵不厌诈’,哪有那么老实的。倘若你们也老老实实打仗,就袭不破我们玛瑙山老营了。小弟这次奉命来见左帅大人,确实十分诚意,不惟为我们自己,也为使左帅长保富贵。” “老马,你别胡扯啦。你们想投降,怎么说也为着我们镇台大人长保富贵?” “朝廷上的事你我都很清楚。有些机密话须要见了镇台大人时方能面陈。” “好吧,我替你传禀传禀。只是如今朝廷耳目甚多,我们行辕中也有不少人认识你的,万一被人识破,诸多不便。我马上替你找个地方住下,千万不可随便露面。” “多谢老兄。随小弟来的还有二十几名弟兄,请仁兄安置在一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事在下该注意的,什么人小弟该见的,请仁兄指示。” “你同我们中军大人刘将军不是认识么?” “认识。小弟此来,也给刘将军带了一点薄礼,请仁兄费心引见。” 承启官一听说有礼物带给刘将军,马上点头说:“好,这容易。应该请他帮忙。我只能替你传禀上去,倘若镇台大人不肯见你,我也没有办法。刘将军是镇台大人面前红人,只要他说话,镇台大人没有不听从的。像这样机密大事,非要他……” 承启官话未说完,他手下的一个传事小校匆匆地找了来,告他说由督师辅臣衙门来了紧急机密文书,要他立即呈到镇台大人面前,不能迟误。承启官略微有点吃惊,担心这个小校会认出马元利来,赶快说: “我马上就去。请他们吃茶休息。”等传事小校走后,承启官向马元利说:“如今风声正紧,老兄此来,真是太冒风险!杨阁部已经来了几道火急文书,催促我们镇台大人进兵。方才来的,准定又是催促进兵的文书。在目前这样节骨眼上,镇台大人未必肯传见老兄。在这平利城中,杨阁部大人的耳目不少,可不是好玩的!” 马元利微微笑着,神色安闲地说:“小弟急欲拜见中军参将刘大人,请老兄早一点费心引见。另外,为着避免众人耳目,请老兄替我安排一个僻静下处,停留一晚。” “我马上就去找刘中军,将你带来的礼物送上。似此大事,你非仰仗他在镇台大人面前说话不可。请你在此稍候片时,我马上吩咐一个可靠人带你去找一个僻静下处休息。你的随从们也都要万分小心,不可上街走动。” 马元利连声称谢,同时心里说:“只要你不出卖我就好了。” 当时平利城里城外,驻满军队,一片乱糟糟的。左良玉的承启官命自己的手下心腹人在城角一个僻静地方替马元利等人找一个落脚地方。他又在黄昏以后,请左良玉的中军刘参将同马元利见了面。这位刘将军受了重礼,答应尽力帮忙,嘱咐马元利安心等候消息。 一更过后,承启官见左良玉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他的中军参将侍立身旁,便趁机将张献忠差马元利前来乞降的事悄悄禀明,并将礼物单呈上。左良玉因为杨嗣昌不断催促进兵,今日黄昏前又接到火急檄文,正在不知如何应付。他不想接见张献忠的秘密使者,但看承启官摆在他面前案上的礼单,又不免有点犹豫,轻轻骂道: “操他娘,不知八贼又捣的什么鬼!” 刘中军躬身小声说:“不管八贼捣的什么鬼,这一份重礼不妨收下,马元利不妨许他来叩见大人。肯不肯受降,是朝廷和杨阁部大人的事。大人是否可以探一探阁部大人的口气,等见过马元利再做决定。” 左良玉点点头,对承启官说:“把礼单念给我听听。” 张献忠的礼单上开着纹银三千两,黄金一百两,另有珍珠、玛瑙、古玩、玉器等宝物十件。左良玉听毕,又轻轻点点头,问道: “马元利来到这里可有外人知道么?” 承启官说:“回大人,并无外人知道。” “好吧,你们先把礼物抬进来,随后引他来见。今夜天不明就叫他离开此地,不可大意。” 当礼物抬进来时,左良玉亲自看了一遍,拿起来一个一尺多长的碧玉如意看了又看,不忍放手。他因为自己名良玉,所以每得到一件美玉就认为是吉利之兆,何况这又是一个如意,象征事事如意。过了一阵,他吩咐将礼物收起来,问道: “马元利来了么?” 承启官回答说:“现在外边等候。” “带他进来。” 不过片刻,马元利被悄悄地带了进来。平时镇台行辕中的威风,仪注,一切不用,更无大声禀报和传呼。承启官只小声向左良玉禀道:“马元利叩见大人!”跟着,马元利小声说道:“末将马元利叩见镇台大人!”便跪下行礼。左良玉听马元利自称“末将”感到刺耳。马元利既不是朝廷将领,又不是敌国武官,而是一个“流贼”头目,怎么能在堂堂“平贼将军”面前自己谦称“末将”?但是他已经接受了对方重礼,加之马元利气宇轩昂,举止大方,左良玉心上的不舒服感觉只一刹那就过去了。他略为欠身还礼,并叫元利坐下。元利表示谦逊,谢坐之后,侧着身子就座。左良玉态度傲慢地问: “是张献忠差你来乞降么?” 马元利恭敬地欠身回答说:“回大人,末将并非前来乞降。敝军全军上下深恨朝廷无道,政治败坏,弄得天怒人怨,百姓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誓为救民起义,绝无乞降之意。” 左良玉不禁愕然。承启官已经退出,站在帘外窃听。中军刘将军侍立在左良玉身边。帘内帘外同时吓了一跳。左良玉一脸怒意,瞪着马元利问道: “你不是对本镇的中军参将和承启官说过你是奉张献忠之命,要见本镇乞降么?” “请恕末将托辞请降之罪。倘非末将这样托辞,未必能谒见大人。况如今朝廷耳目众多,万一风声传出,有人知道我奉命前来乞降,大人不允,朝廷也不会怪罪大人。倘若末将随便吐露真实来意,对大人实有不便。” 中军和承启官听了这几句话放下心来。左良玉的圆瞪着的眼睛恢复常态,怒意消失,又问: “不是乞降,来见本镇做甚?” “末将特来面呈张帅书信一封,敬请钧览。” 马元利从怀中取出张献忠的书信,双手呈上。刘中军替左良玉接住,拆开封套,对着左良玉小声读了一遍。左良玉在片刻中没有做声,思索着书中意思。这封书子因写得很短,字句浅显,所以他一听就完全明白,而且觉得有几句话正好说中了他的心思。但是,那“唇亡则齿寒”一句话又有点刺伤了他,使他恼怒不是,忍受也不是,只好心中苦笑,同时暗暗骂道:“哼,我是朝廷大帅,拜封平贼将军,会同你贼首张献忠‘唇亡齿寒’,什么话!”由于他养成了一种大将的威严,这心中的苦笑流露到脸上就化成了一股严峻的冷笑。马元利注意到左良玉脸上的冷笑,略微有点担心。他不等左良玉开口,欠身赔笑说: “大人,这封书信的意思不仅是为着敝军,也是为着大人的富贵前程。杨阁部一方面看来很倚重大人,请求皇上拜封大人为‘平贼将军’,一方面却对大人心怀不满。今年闰正月,杨阁部曾想夺大人的‘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此事想大人已经听说。倘若大人没有玛瑙山之捷,此‘平贼将军’印怕已经保不住了。所以张帅书子中的话,务请大人三思。” 左良玉阴沉着脸色说:“你这些话都不用再说,本镇胸中自有主见。十天以来,督师大人不断羽檄飞来,督催本镇进兵。今日黄昏,又有檄文前来,督催进兵火急。本镇为朝廷大将,惟知剿贼报国,一切传闻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你是前来替张献忠这狡贼做说客的,休要挑拨离间,顺嘴胡说。你走吧,不然我一旦动怒,或者立刻将你斩首,或者将你绑送襄阳督师行辕。” 马元利不亢不卑地赔笑说:“末将来到平利,好比是闯一闯龙潭虎穴,本来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既然大人不许末将多言,末将自当敬谨遵命,此刻只得告辞。”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流露一丝冷笑,跟着又恭敬地说:“可惜末将有一句十分要紧的话,就只好装在肚里带回去了。” 左良玉问:“有什么要紧的话?” 马元利说:“常言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就旁人看来,大人或是长保富贵,以后封伯封侯,或是功名不保,身败名裂,都将决定于近一两月内。就末将看来,不是决定于两月之内,而是决定于今天晚上。” 左良玉心中一惊,故作冷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元利问:“大人允许末将直言不讳么?” 左良玉用眼色示意叫元利坐下,虽然不再说话,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元利的脸孔。元利坐下,恭敬地欠着身子说: “今晚大人如能听毕末将率直陈言,仔细一想,就可以趋吉避凶,常保富贵,不日还会封伯封侯,荫及子孙,否则前程难保。请大人不要怪罪,末将方好尽言。” “你说下去。说错了我不怪罪你。” 马元利接着说:“目前我们张帅已入兴归山中,与曹操大军会师。此去兴山、秭归一带,数百里尽是大山,山路崎岖险恶,处处可以设伏,也处处可以坚守。敝军将士人人思报玛瑙山之仇,士气十分旺盛。大人向兴归山中进兵,倘若受了挫折或劳师无功,那一颗‘平贼将军’印还能够保得住么?大人今日的大帅高位和威名能够保得住么?反过来看,今日大人暂时按兵不动,在此地休养士马,既不会稍受挫折,也不会被杨嗣昌加以逗留不进之罪。十余年来,朝廷对于巡抚、总督、督师、总理等统兵大臣,说撤就撤,说逮就逮,说下狱就下狱,说杀就杀,但对于各地镇将却尽量隐忍宽容,这情形不用末将细说,大人知之甚悉。那些倒霉的统兵大臣,不管地位和名望多高,毕竟都是文臣,朝廷深知他们自己不敢造反,他们的手下没有众多亲信将士会鼓噪哗变,所以用他们的时候恩礼优渥,惹朝廷不满意时就毫不容情。当今皇上就是这么一个十分寡恩的人!他对于各地镇将宽容,并非他真心宽容,而是因为他势不得已,害怕激起兵变。去年罗猴山官军战败,大人贬了三级,戴罪任职,但朝廷不敢将大人从严治罪,过了三个月反而将大人拜封为‘平贼将军’。为什么?因为大人有重兵在手,朝廷害怕激变。官军罗猴山之败,河南镇总兵张任学责任不大,却削籍为民,一生前程断送。为什么?因为张任学是个文官做总兵,莅事不久,对手下将士并无恩信,朝廷不害怕对他严厉处分会激起兵变。在当前这种世道,做大将的,谁手中兵多,谁就可以不听朝廷的话,长保富贵;谁的兵少,无力量要挟朝廷,谁就得听朝廷任意摆布,吉凶难保。……” 左良玉轻声说:“你不必兜圈子,朝廷上的事我比你清楚。你还有什么话,简短直说吧。” 马元利接着说:“打仗的事,胜败无常。大人用刘国能赚入玛瑙山寨,只能有一,不会有二。目前倘若大人进兵过急,贸然赶到兴归山中,敝军与曹营以逸待劳,在战场上不肯相让,使贵军不能全师而退,使大人手下的亲兵爱将死伤众多,朝廷还能对大人稍稍宽容么?我想恐怕到了那时,轻则夺去‘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成为大人终身之耻,重则……那就不好说了。末将今晚言语爽直,不知忌讳,恳乞大人三思,并恳恕罪!” 左良玉沉默一阵,问:“你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马元利立刻又接着说:“目前朝廷的心腹大患是我们张帅;皇上最害怕的也是我们张帅。正是因为这样,皇上才钦差杨阁老来到襄阳督师。在朝廷看来,只要将敝军剿灭,将张帅擒获或杀死,其他各股义军不足为虑,天下也大致可以太平了。不知大人是否知道朝廷的这种看法?” 左良玉轻轻地点头,但不做声。 马元利笑一笑,接着说:“请恕末将直言。按今日大势,敝军绝无被轻易剿灭之理。退一万步说,倘若敝军一旦被剿灭,大人马上就会有大祸临头。因为有张帅在,朝廷才需要大人。何况当今皇上疑忌多端,大人在他的眼中另有看法,所以说,有张帅在,大人可以拥兵自重,长保富贵,封伯封侯;张帅今日亡,大人明日就变成朝廷罪人,大祸跟着临头。” 左良玉微微一笑,说:“你很会说话,不怪在谷城时张敬轩差你几次到襄阳办事,还差你到北京一趟。目下阁部大人催战甚急,日内大概就会有皇上催促进兵的圣旨到来。你回去禀告你家张帅,本镇对进兵事自有主张,不烦你们替本镇操心。你在此不可久留,今夜就离开吧。” “多谢大人。末将告辞,今夜就出城上路。” 马元利行礼退出,一块心事放下了。当他到前院向承启官告辞时,承启官拉着他的手小声问道: “你们那里有一位管文案的潘秀才,可知道他的下落?” 元利问:“老兄可晓得什么消息?” 承启官说:“他呀,听说他从玛瑙山逃出以后到了大坪溪,随身带的贵重东西都丢光了,只腰里系着一个锦囊,装着诗稿,饿得走不动路,藏在树林中不敢出来,被秦将郑嘉栋手下人搜了出来。” 元利忙问:“他如今死活?” 承启官笑着说:“眼下没事,在襄阳狱中。他被捉到后假称是黄冈刘若愚,愿见督师言事,请莫杀他。有人认出他是潘独鳌,就将他解到襄阳。听说他进到督师行辕,很是沉着,还摆着八字步哩。他对阁部大人说:‘难生怀抱经世之学,有治平天下之策,不幸陷入贼中。逃出玛瑙山后,故意向西北方向走去,费了多日才走到大坪溪附近,原是存心自拔归来,愿为朝廷使用。区区苦衷,实望大人谅鉴。’” 元利心中骂道:“不是东西!”随即又问:“杨阁部如何说?” “阁部大人说:‘尔之才学已为张献忠用尽,尚有剩下的供朝廷用么?况且张献忠识字不多,你替他草飞檄辱骂朝廷,直斥皇上,实系死有余罪!’阁部左右都劝早日杀他。阁部不肯,将他暂且押在狱中。” “为什么不肯杀他?” “听说阁部大人想等到捉获你们西营主帅,连同高氏、敖氏、潘独鳌与其他人等,送往京城献俘。这姓潘的,近一年来也算是你们那里的红人儿,如何会轻易就杀?” 马元利用鼻冷笑一声说:“他算个!” 辞别了承启官,马元利次日五更就率领从人离开平利城,向兴山的方向奔去。 张献忠把老营驻扎在兴山县城西六十里远的白羊山,大半精兵都驻扎在白羊山下,拱卫老营,其余人马分驻在兴山和秭归两州、县的重要市镇。明朝在巴东、夷陵(今宜昌)、当阳、安远、南漳、房县等地都驻有人马,归州和兴山两城池也在官军手中,对张献忠形成包围形势。但因为左良玉在陕西境的兴安和平利一带按兵不动,别处官军也就不敢贸然进攻。 在玛瑙山被打散的西营将士又陆续回来一些。有一两个同罗汝才联合的义军首领投降朝廷,他们的部下不肯投降,也跑来献忠麾下。献忠严禁部下扰害百姓,向山中百姓购买粮食、草料、油、盐等一应必需物资,平买平卖,这就和官军的扰民害民恰好相反。兴归山中的老百姓同西营义军安然相处,远近官军只要有一点动静,他们就立刻自动地报给义军。有些山寨财主,一则恨官军素无纪律,二则受了张献忠的收买,身披两张皮,时常斩一些零星土匪的首级向官府报功,却把官军的动静密告义军。到了四月中旬以后,献忠的兵力又振作起来了。 有一天,献忠想着应该趁现在不打仗,将谷城起义以来的阵亡将士祭一祭,怕一旦有了战事,就没有工夫做这件事了。祭奠阵亡将士,献忠起义以来搞过多次,供物都用整猪整羊,有时还用几颗官军人头。他在祭奠的时候常常嚎啕痛哭,感动全军。因为死的将士多不识字,从来不用祭文,他说那种文绉绉的东西死的弟兄们没法听懂。但是今年的祭奠略有不同。今年阵亡的有张大经,原是明朝的文官,应该单另给他写个祭文才是,要不,那些跟着张大经起义的人们会心中不舒服。如今虽然潘独鳌没有了,可是献忠的身边并不缺少能够动笔的读书人。张大经带来的就有几个。他叫两个人共同斟酌写了一篇祭文,听了听很不满意:第一把张大经的被迫起义捧得过火;第二废话太多;第三太文,好像故意要写得叫人听起来半懂不懂才算文章好。他对军师徐以显说: “老徐,你劳神动动笔,写短一点,对死人也说老实话,别奉承得叫人听了肉麻。你写,我等着。唉,可惜王秉真这个不识抬举的王八蛋半路逃走了!” 徐以显是比较懂得献忠的心思和喜爱的,提笔写了篇措词简单而通俗的祭文,读给献忠听听。献忠的脸上露出喜色,频频点头。他接过去看了一遍,推敲推敲,仍然觉得不很满意。这篇祭文虽不似别人写的长,但约略估计也有七八十句,替死人戴高帽子的话仍有一些。他口中不说,心中却想:“给张大经写祭文用这么长,那么给我的有汗马功劳的将士写祭文岂不得用几千句,几万句?”徐以显看见他仍不满意,问道: “大帅,你说应该怎么写?” 献忠笑着说:“你们摇惯了笔杆子,咱老张耍惯了刀把子,各人的路数不同。打仗不是绣花,同敌相遇,二马相交,三两下子就要结果敌人,没有让你摇头晃脑细细端详的工夫。老徐,莫见怪,咱老张是在战场上滚出来的,看不惯你们这样像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文章。打仗,一刀子砍出去就得见红,可不能拖泥带水,耽误时间。拿笔来,让咱亲自动手改改。改不好,你们这班喝惯墨汁儿的朋友们不要见笑。” 一听说献忠要亲自动笔改祭文,徐以显和帐下文武都感到十分新鲜,都围在附近看他怎么改。尽管他们熟知献忠粗通文墨又极其聪明,但是不相信他能把祭文改好。有些从谷城参加起义的读书人,尽管在旁边垂手恭立,实际上暗中抱着几分看笑话的心理。献忠把徐以显的稿子大笔涂抹,越改越所剩无几,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看不清楚,干脆不改了,要了一张白纸,用核桃大的字体写出来自己编的祭文。这祭文的开头仍用众人用的老套子,但不用“大明崇祯”纪年,而是这样写的:“维庚辰四月某日,西营义军主帅张献忠谨具猪羊醴酒,致祭于张先生之灵前而告以文日。”照抄了这个套子,他抬起头来向头一次起稿的两个人问道: “醴酒是什么酒?” 这两位随着张大经起义的师爷平日读书不求甚解,只见别人写祭文用“醴酒”二字,实际不明白醴酒是什么东西,人云亦云地胡乱搬用。经献忠这一问,二人瞠目相望,脸色发红,讷讷回答不出。到底还是徐以显根底较深,见二人发窘,从旁答道: “醴酒是一种甜酒,也就是如今人们常喝的糯米酒,老糟酒。” 献忠笑了,说:“幸而我问了一句!咱们张先生原是海量,好汾酒两斤不醉。像这样给婆婆妈妈和小孩子们喝的糯米甜酒,怎么好用来祭奠张先生?”他向一旁问:“总管,明天用什么好酒祭奠?” “禀大帅,前天买到几坛子泸州大曲,明天可以拿大曲祭奠。” “好!泸州大曲也算得是美酒,阵亡将士们和张先生一定高兴。” 他随即将“醴酒”改为“美酒”,接着写道: 我困谷城,得识先生。义旗西征,先生相从。风尘崎岖,先生与同。大功未就,竟失先生。呜呼哀哉! 献忠写毕,重看一遍,想起来许多阵亡将士,觉得心中凄楚。他放下笔,向左右问道: “咱老张的祭文就写得这么长,像兔子尾巴一样短。你们说行么?” 那几个读书人和那些认识字的亲将们纷纷赞不绝口。将领们都是真心称赞,徐以显也是真心佩服献忠聪明过人,这祭文简而有味,措词得体,但也有个别读书人觉得这不像祭文,心中暗笑。献忠见左右一味称赞,骂道: “老子同张先生肝胆相照,所以祭文上有啥说啥,不说一句假话,哪像你们读书人一动笔就说假话。管它行不行,就用这个老实祭文吧。你们休再说好,老子可不高兴戴高帽子!难道白土关酬神唱戏那件事你们忘了?” 那个暗笑的人赶快赔笑说:“大帅放心。我们的称赞都是出自肺腑,实无一字面谀。大帅天纵英明,洞照一切。自白土关被大帅责骂之后,谁也不敢再给大帅戴高帽子了。” 献忠一时没解开这也是一顶高帽子,听了后心中舒服,笑了一笑,说: “老子就知道你们不敢再给老子戴高帽子!”一语方了,忽见白文选匆匆走来,献忠忙问:“文选,打探清楚了么?” “回大帅,已经派人打探清楚,确实是李闯王的人马向咱们这边来了。” “好家伙,果然是来投奔咱的!离这儿还有多远?” “还有七八十里。” “他带了多少人马?” “连眷属不过一千多人。” “赶快派人再探!” “是!” 献忠把李自成的前来看做是一件大事,他把徐以显的肩膀一拍,说:“老徐,同我出去骑马走走!”便同以显走出老营了。 从商洛到鄂西 第二十五章 一场春雪过后,商洛山中天气骤暖。桃花已经开放;杏花已经凋谢;杨柳冒出嫩叶,细长的柔条在轻软的东风中摇曳。 自从去年七月下旬官军的几路进犯受挫以后,再没有组织力量进犯,只是用重兵将四面的险关和隘口封锁,防止李自成突围出去,与张献忠互相呼应,并想将李自成困死在商洛山中。李自成的将士们经过一个秋天和冬天,瘟疫已经过去了,不但没有如郑崇俭所期待的军心瓦解,反而士气更旺,大家急不可待地要杀出山去,大干一番。新近传来些不好的战争消息,说张献忠在玛瑙山大败,几乎被俘;又说杨嗣昌限期三个月剿灭献忠,已经调集了几省的十几万大军云集在川、陕、鄂交界地区,重新对张献忠布置好严密包围。李自成不相信张献忠就会给官军消灭,但是也不能不考虑万一献忠不幸被消灭了怎么好呢?到那时,杨嗣昌岂不立刻将大军移到商洛山来?他决计在最近突围出去,决不坐等杨嗣昌腾出了双手向他猛扑。 他已经派出了不少细作,打探官军在商洛山周围的部署情况,以便决定一个巧妙的突围办法。李自成由于自己的人马很少,希望不经艰苦血战就能够突围成功。可惜,像这样的突围机会,似乎很难出现。他已经决定,倘若在一两个月内找不到便宜机会,他拼着折损一部分将士也要突围出去。再留在商洛山中不仅是等待挨打,而且粮食和布匹都十分困难,士气也会因长期坐困而低落。 每天,他一面用各种办法探听周围的官军动静,一面抓紧时间苦苦练兵,准备随时抓机会血战突围。 今天早饭后,他像往日一样,骑马出老营山寨,观看将士操练,但是他挂心着今天的一件大事。他早已知道,崇祯和杨嗣昌一时没有兵力将他打败或困死在商洛山中,已经将叛贼周山从山海关调回襄阳,由杨嗣昌召见一次,派来商州城中,设计诱降他的手下将领,首先差人暗见袁宗第。宗第遵照他的密计,故意与周山暗中勾搭,已有十数日了。昨天夜间,宗第悄悄地来老营见他,谈了话就赶快回马兰峪去。当自成观看将士操练时候,心中等待着从马兰峪来的消息。他虽然平日对宗第的武艺、胆气和机警都很信得过,但是也怕宗第过于蔑视敌人,可能一时粗心,出现“万一”。于是他悄悄地吩咐一个亲兵,飞马往马兰峪去。 去年秋后,袁宗第病好以后,仍旧坐镇马兰峪,与商州的官军相持。刘体纯从开封回来以后,在老营休息几天,仍回马兰峪做袁的助手。今天早饭后,袁宗第把防守马兰峪的责任交给刘体纯,率领五十名骑兵向商州方面奔去,要同叛贼周山在约好的地方会面。 周山和宗第是小同乡,在周山投降官军之前,二人关系较密。周山从关外调回以后,除设法勾引李自成部下的小头目外,在宗第的身上下了最大的赌注。经过许多曲折,他好不容易同宗第挂上了钩,近半月来不断有密使往还。周山同他约定在今日会面,对天盟誓。袁宗第答应在盟誓后三天之内将李自成夫妇和刘宗敏诱至马兰峪,一齐杀害,将三颗首级送往商州,而杨嗣昌同意保奏袁宗第做副总兵,以为奖赏。 他们约会见面的地方离马兰峪有十五六里,那儿山势较缓,有一片丘陵地带,中间横着一道川谷。在大山中住得久的人,一到这里,会感到胸襟猛一开阔,不禁叫道:“呀!这几天宽地阔!”据说在一千年前,这川中终年有水,原是丹江的主要河源。后来陵谷变迁,这附近地势抬高,河流改道,就成了一道干涸的川谷,长不过十里,宽处在一里以上,而窄处只有几丈。官军和农民军有个默契,双方暂以这道川谷为界,倘有一方面的游骑越过这个界线时就发生战斗。离川谷两边十里以内,因地势不够险要,双方都没驻兵,只有游骑活动。 他们事前约定,为提防泄露机密,来川中会面时各自的身边只许带一个亲随,其余的亲兵不能超过二十人,而且要离开半里以外。周山原是极其狡猾的人,他既希望袁宗第真心投降,也防备自己上当。在今早他正要出发赴会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被他勾引的小头目自马兰峪逃来,告诉他袁宗第决非真降,要他小心。他顿时改变办法,派出一支伏兵,等待在会面时活捉宗第。宗第从马兰峪出发时尚未发现寨中逃走一个小头目,没料到事情已经起了变化。他仍按原来计策,在会见地点还有两里远就叫四十名骑兵留下,不使周山看见,到必要时出来接应。在离会面地点半里远的地方,他遵照约定把另外九名弟兄留下来,只带了一名亲兵去见周山。他想,原来约定各人可以带二十名亲兵停在半里外,他现在留在半里外的还不足十个人,大概可以使周山格外放心。他很相信自己的勇力和武艺,也相信自己的好战马,压根儿不把周山放在眼里。周山虽然也只带一个亲兵立马在川中等他,但二十名挑选的骑兵在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一字儿排开,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另外五十名骑兵和二百名步兵埋伏在不到半里远的山窝树林中,一百名步兵埋伏在川谷的两边,只等一声锣响就从林莽中跳出来截断宗第的退路,将他活捉过来向朝廷献功。 一到川里,袁宗第就看清楚周山有赚他就擒的诡计。这时如若他把手一招,那留在背后的九名亲兵就会立刻策马追上他,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毫无畏惧地向周山缓辔走去。在李自成的老八队中,袁宗第不但是一员了不起的骁将,而且以孤胆英雄出名。在起义之初,他在自成的部下还不大为人所知,一次在作战时单鞭独骑冲入官军阵中,手擒敌将而归,获得全队上下的尊敬。在甘肃真宁县湫头镇歼灭朝廷名将曹文诏一军的著名战役中,曹文诏虽然已被包围,但厮杀了半天还没有结果。前闯王高迎祥非常焦急,问谁能斩了曹文诏的掌旗官,夺得大旗回来。高闯王一语刚了,袁宗第飞骑而出,背后连亲兵也不带一个。曹文诏所率领的是几千名关宁铁骑,虽然死伤惨重,但士气未衰,在土冈上布成一个圆阵,轮番休息,以待洪承畴的援军赶来。曹文诏下马坐在圆阵中央,正与几个亲信将领计议,忽然听见一阵喧嚷之声,猛抬头,只见一员敌将手使铁鞭,已经冲入营门,挡者披靡,马快如飞,一瞬间冲到面前。曹文诏大惊,立即上马迎战。但他刚上马,袁宗第已经一鞭将他的掌旗官的脑袋同头盔一齐打碎,夺得大旗,回马而去。袁宗第刚杀出官军营门,官军从背后炮箭齐发,把宗第射下马来。曹文诏追到,来不及伤害宗第性命,刘宗敏大吼一声赶到,截住曹文诏厮杀,同时高迎祥和李自成督率两三万骑兵从四面发动猛攻,冲开了官军圆阵。曹文诏左冲右突,不能杀出重围,眼看就要被俘,在慌急中自刎而死。他的全军也被歼灭。战役结束后,高迎祥摆宴庆功,亲自敬袁宗第三杯酒,拍着他的肩膀说:“汉举,你真是一员虎将!”从此,袁宗第在高迎祥统率的联军中就以虎将出名。如今他看看周山背后的几十名骑兵,从鼻孔里轻轻地冷笑一声。 周山左手揽辔,右手提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缓辔而来的袁宗第。他看见宗第头戴铜盔,身穿铁甲,外罩紫羔皮猩红斗篷,左腿边挂着竹节铁鞭,背上插着宝剑,另外带有弓、箭,实在威风凛凛。他虽然看见宗第把不上十名的亲兵留在半里外,只带一名亲兵来川中同他会面,一面暗中感到高兴,一面仍不免心惊胆战。两马相距不到十步,周山勉强赔笑拱手说: “汉举哥,一年多不见,你近来好呀!嫂子也好吧?” 宗第拱手还礼,笑着说:“彼此,彼此。子高,你带来这么多人站在背后,弓上弦,刀出鞘,吹胡子瞪眼睛的,什么意思?看样子你不是来同我会面私谈投降的事,是赚我‘单刀赴会’,好捉我去献功吧,是不是?” 周山的心中怦怦乱跳,哈哈大笑,回答说:“汉举哥把我周子高看成了什么样人!请千万不要多心。古人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弟虽无害兄之意,但也不得不防备兄有害弟之心。倘若你确有投降诚意,就请在此歃血为盟,对天发誓,共擒自成夫妇和刘宗敏,为国除害。” “公鸡、白酒可曾预备?” “已经预备齐全。” 周山向后一招手,从那二十名骑兵中走出两骑,一人仗剑提酒,一人拿刀提鸡,来到他的左右。站在他背后的亲兵也一手仗剑,一手擎着盘子,催马来到前边。这是按照周山的预定计策,看周山举杯为号,同周山一齐动手,活捉宗第;如不能活捉,就趁他措手不及时将他杀掉。这三个人都是从许多人中挑选的彪形大汉,武艺出众。袁宗第一看见这种情形,心中暗暗骂道:“好小子,原来玩的是这个诡计!”他对自己背后的一名亲兵使个眼色,便催马向前几步。他的亲兵也催马向前,紧靠他的左边,手握双刀,圆睁怒目,注视敌人。袁宗第的马头同周山的马头相距不过三尺,勒马立定,故意装做不曾在意,说道: “快拿血酒!” 立刻,周山的亲兵们就马鞍上斩了白公鸡头,将鸡血洒在酒中,捧到他和周山的两个马头的中间。就在这大家紧张得要停止呼吸的片刻,那个捧着盘子的亲兵平日深知袁宗第是李闯王手下的有名虎将,禁不住双手震颤。宗第微微一笑说: “别害怕,今日我们是结盟嘛,又不是打仗。子高,请举杯,我同你对天明誓!” 周山也说声“请”!刚伸出一只手端起杯子,袁宗第的手已经像闪电似的从盘子上离开,拿起十二斤重的竹节铁鞭打死了周山的一个亲兵。第二个刚到身边,又一鞭打下马去,脑浆开花。宗第的亲兵在同时冲上前去,砍翻了一个敌人。周山举刀向宗第砍来,宗第用铁鞭一格,只听当啷一声,那把鬼头大刀飞出一丈开外。他正要策马逃跑,被宗第追上,用左手一抓,擒了过来。但一瞬之间那十八名骑兵已经冲到,将宗第团团围住,要夺回周山。同时,锣声急响,周山埋伏在一里外山坳中的步兵和骑兵发出一声呐喊,齐向川中奔来。 近来,李自成利用商洛山平静无战事,将各营将士轮番抽调来老营操练,凡没有轮到抽调的都在驻地加紧操练。每次抽调来老营的只有三百人,同老营的部分将士混合一起,操练五天。在五天里边,不但操练骑射和诸般武艺,更着重操演阵法,目的是要将士们养成听金鼓和看令旗而左右前后进退的习惯,在战斗中部伍不乱。 今天当闯王来到演武场时,操练刚开始不久。李过站在将台上,手执令旗,正在指挥骑兵变化队形,由圆阵变为方阵。自成站在将台上观看,觉得还是不够迅速和整齐。近两三年,老的战马死伤太多,新添的战马平素缺乏训练,只惯于腾跃奔驰,飞越障碍,不习惯列队整齐,随金鼓声进退有序。骑兵操演毕,李过下令叫大家全都下马步操,让将士们熟悉金鼓和旗号。果然,改成步操,在变化队形时就整齐多了。自成叫双喜和随他来的亲兵们都参加队伍步操,重新从闻鼓前进和闻锣而退这一个最基本的动作开始。李过手中的令旗一挥,数百人的部队变成了一字长蛇阵。令旗又一挥,将台下鼓声大震,数百人整整齐齐地大步前进,并无一人左顾右盼。除刷、刷、刷的脚步声外,一点儿人语声和轻轻的咳嗽声都没有。这一批人是三天前才调来操练的,其中有少数是新弟兄,已经有这么好的成绩,使闯王满心高兴。 校场的尽头是一道干涸的小河床,每当山洪暴发时就成了洪流,一到干旱时就滴水不见,只有大大小小的无数乱石。近来西北风连吹几天,把附近高处的积雪吹到了干河床上,加上打扫校场时也把雪抛了进去,所以如今河床中看不见乱石,只见白雪成垄成堆。当横队走到校场尽头时,李过手中的令旗一挥,鼓声突止,锣声代起,横队转身而回。他手中的令旗又向上连挥两下,向左右摆了三摆,横队变成三路纵队,继续在鼓声中向着将台前进。当纵队进到校场中心时,李过向李闯王问道: “要他们停下来变化阵法么?” 闯王问:“除圆阵和方阵以外,还学会了什么阵法?” “会三叠阵,还不很熟。” “不用操演阵法,令他们转身前进吧。” 李过又将令旗连挥两下,纵队重新变成一字横队;令旗又一挥,横队迅速后转。当横队又进到校场边时,李过正要挥动令旗,却被闯王用手势阻止,因而司锣的小校不敢鸣锣,而司鼓的小校只得继续擂鼓。旗鼓官心中惶惑,频频偷看李过眼色。李过明白叔父的意思,用严峻的眼色瞥旗鼓官一眼,说道:“用力擂鼓!”旗鼓官马上从司鼓的小校手中夺过鼓槌,拼命擂得鼓声震天。 谷可成是这三百人的领队将官,手执小令旗走在前边。当他面朝着将台时,他随时依照李过手中的旗号指挥部队;当他背朝着将台时,便根据锣鼓声指挥部队。这时听见鼓声继续催赶前进,他同将士们都疑惑李过也许没看见已到了校场边沿,不能再前。人们互相望望,有的人还回头望望,原地踏步,等待可成下令。可成回头连望两次,看见李过的令旗对他一扬,他恍然明白,也把令旗一扬,大声喊出口令:“向前走!不许回顾!”横队举着明晃晃的武器走进河床,踏上雪堆。这些雪堆一般有半人深,浅处也有膝盖深,下边是大小不等的乱石。部队走过去相当困难,不断地有人跌倒,但跌倒了就立刻爬起来继续前进。因为鼓声很紧,而谷可成又高举着令旗走在前边,所以没有人敢再回头望或左顾右盼。横队过了河床,一边走一边整好队形,继续向高低不平的荒原前进,直到听见锣声,才向后转。回来时,因为河床上已经踏出雪路,没人再跌跤,队形也较为整齐。随着李过的令旗挥动,横队又变成三路纵队,直到将台前边停下。 闯王脸色严峻,走下将台,先把双喜从队伍中唤出,狠狠地踢他一脚,喝令跪下,随即又喝令谷可成和他手下的几名亲随校尉一齐跪下。他对双喜和谷可成等一干受责罚的将校看了一眼,然后望着全体参加操练的将士说: “自古常胜之师,全靠节制号令。节制号令不严,如何能临敌取胜?平时练兵,不但要练好武艺,也要练好听从号令。人人听从号令,一万个人一颗心,一万人的心就是主将的心,这样就能够以少胜多,无坚不摧。岳家军和戚家军就是因为人人听号令,所以无敌。临敌作战时倘若鼓声不停,前面就是有水有火,也得往水里火里跳;若是鸣锣不止,前面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要立刻退回。在擂鼓前进时,若是有人回顾,就得立刻斩首。当大小头领的回顾,更不可饶。为什么要立即斩首呢?因为正当杀声震天、矢石如雨的时候,有一人回顾,就会使众人疑惧,最容易动摇军心。特别是你们做头领的,弟兄们的眼睛都看着你们,关系更为重要,所以非斩不可。”他又看着谷可成等人说:“今日只是操练,不是临阵打仗,再说我事前也没有三令五申,所以我不予重责。以后操练时只要擂鼓不止,再有回头看的,定打军棍。起来吧,继续操练!” 李自成跳上乌龙驹,准备回老营。那马近来特别有精神,也特别调皮,现在一经主人骑上,便振鬣嘶鸣,前腿腾空,后腿直立,好像要腾入云霄而去。闯王左手勒紧辔头,右手用力抽了两鞭,才使它倔强地打个转身,落下前腿,但还要在地面上刨着前蹄,不断地昂首喷鼻,声如狮吼,过了片刻才安静下来。自成让马头对着将士们,又说道: “总之一句话,你们要练成习惯,在战场上只看旗号,只听金鼓。倘若旗号和战鼓催你们前进,就是主将口说要你们停止也不许依从,就是天神口说要你们停止也不许依从。大家肯依照旗号金鼓进退,就是大家共一双眼睛,共一双耳朵,共一个心。能够操练到这等地步,不论官军如何众多也不是我们敌手,纵然被包围得铁桶相似也能冲破,比武关险要十倍的地方咱们也闯得过去。大家不要只看见咱们眼前被困在商洛山中,只有几千人,马匹不全,有些马还不是战马。只要度过这一段苦日子,一切都会有办法。不要几年,我们会有几十万精兵,一个精兵会有两三匹好战马,轮番休息。可是光有人有马也不行,还要训练成节制严明的部队。日后遇到像汉水和淮河这样大河,对岸有敌兵防守,不用浮桥,不用船只,只要令旗一展,战鼓一擂,万骑争渡,没一骑敢踟蹰不前。高闯王在世时候,我们常常谈论有朝一日一定要操练成这样精兵,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今后我们要是不能继承高闯王遗志,不能练成这样一支精兵,我们还有什么出息?打的什么江山?说什么救民水火?连我这个‘闯’字旗也就别打了!” 自成说毕,勒转马头,把鞭子一扬,乌龙驹向山寨奔去。双喜的肚子里含着委屈,同亲兵们策马跟随。回到老营,自成命李强立刻点齐三十名亲兵,随他出发。高夫人觉得诧异,问道: “有什么事,这样紧急?” 他说:“汉举今日上午要活捉周山,到如今不得马兰峪消息。我怕他恃勇吃亏,亲自去看看。” 高夫人没再说话,赶快把他的绵甲取来,帮他穿上。 袁宗第用左手把周山按在马鞍上,右手挥舞铁鞭,打得敌人纷纷倒下。他的九名亲兵已经飞驰来到,同敌人展开混战。敌人虽然没有了周山指挥,但他们多是周山的死党,拼命要夺回周山,并且仗恃人多,眨眼间大队援军就会赶到,所以厮杀得非常凶猛。宗第的目的在擒周山,趁着大队官军未到,大吼一声,连打死两个敌人,对左右亲兵们说了一声“随我来!”自己在前开路,挡者不死即伤。他的马快,四蹄腾空而去。敌人因顾虑保全周山,不敢施放乱箭。周山虽然也是个大个子,自幼练过武艺,但被袁宗第一只左手按在马鞍上,动弹不得。他向宗第恳求说: “汉举哥,难道就不念昔日的交情么?” 宗第回答说:“老子今日只论公事,对你这个该死叛贼,还有什么私交可讲!” 过了川谷已经半里路了。这时,袁宗第身后的十名亲兵死伤殆尽,几百敌人猛追不放。因为左手在按着周山,他不能取弓箭射杀追兵。他的留在一里外的四十名骑兵被周山埋伏的二百名步兵截住,正在混战,不得过来。他想着只要能杀开一条血路再走不远,自己的人马赶来接应,他就可以将周山交别人送回山寨,回头来杀退官军。但是他的战马正在飞奔,突然中箭,狂跳起来,转个身栽倒下去,把他和周山都抛到地上。周山趁势在地上打个滚身,滚出一丈开外。袁宗第迅速从地上跳起,追赶的骑兵已经冲到相距只有三十步远。为首的是一员敌将,手执长枪,伏着身子,准备马到跟前便一枪将他刺死。袁宗第从地上跳起来的时候本有意追上周山,将他一鞭打死,但就在同一个刹那之间,他知道来不及了,便以快得像闪电般的动作取出弓箭,把敌将射下马去,又连着两箭射死了两个敌人。敌骑惊骇,踟蹰不前。前边的三匹战马因无人收住缰绳,已奔到宗第身边。他抓住一匹战马飞身骑上,大喝一声,举起铁鞭,向敌骑丛中冲去。 袁宗第的那四十名骑兵经过一阵恶战,已经杀散了伏兵,剩下的不到一半,由小校白旺率领,奔救宗第。虽然袁宗第单人独骑,但是他杀起了性子,勇气百倍,简直不把官兵放在眼里。刚才因为左手用力按着周山,没法痛快厮杀;现在他一手使鞭,一手使剑,猛不可挡。他一路挥舞着鞭和剑直穿敌军而过,到了川里,救出了两个身负重伤、仍在同一群敌人死斗的亲兵。他带着他们,重新杀回,恰遇着白旺所率领的骑兵杀到,会合一起。他向白旺问: “你剩下多少弟兄?” “还剩下十七个人,派了一个人回去搬兵,十六个人跟在身边。” “好,随我来,縻住敌人,不让他们跑掉!” 在宗第想来,这时候如果他率领左右人突围出去,奔回马兰峪,当然十分容易,但是这样就太便宜了敌人。他决定拖住敌人,等候援兵。估计自己的大队骑兵在半个时辰内就会赶到,撑过这一阵,胜利稳在手心。由于他自己的人数很少,又全是骑兵,只利在开阔地方流动作战,于是他在前开路,又杀回川中。 官军的步骑兵都集中在川中,那一股被白旺杀退的步兵也回到川中,企图把袁宗第四面围定,将他捉到。宗第率领着他的一小队骑兵在敌人中穿来穿去,使敌人只能呐喊逞威,不能近身。他拿眼睛到处寻找,多么希望再看见周山,然而却寻找不到!片刻间,周山又出现了。骑着马,带着大约三百名生力军回到战场。原来他从袁宗第的手中逃脱以后,骑着马回去调兵,走不到二三里,遇到一位守备带着一营步兵前来增援。他的胆子壮起来,勒马而回。已经有点疲困的官军见了援军来到,士气复振,喊声震天,鼓声动地,从四面向袁宗第的小股人马紧围上来。宗第一眼看见周山,眼睛一瞪,差点儿眼眶瞪裂,胡须戟张,大骂一声,正要杀开官军直取周山,却听见白旺在背后说道: “将爷,莫大意。咱们人马太少,快出水吧。” 袁宗第向左右一看,看见这一刻又损失了几个弟兄,而余下的也多半挂彩,便打消了再捉周山的想法,回答说: “好吧,随着我撤到那边小土岭上,縻住龟孙们。沉住气,咱们的人马快到啦。” 说毕,他在前,白旺在后,率领着十几个骑兵杀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去,撤到不远的小土岭上。官军尾追不放,呐喊着向小土岭上进攻。这里地势狭窄,敌人的人马拥挤,互相妨碍,登时被宗第等射死射伤了十几个人。但周山和几个敌将看袁宗第的身边已经只剩下十来个骑兵,多半挂彩,他们督战更凶,并且悬出重赏,鼓励将士们活捉宗第。宗第等的箭已快射完,惟一的好办法是冲下土岭,再次突围,把官军引向马兰峪近处。他们正要行动,闯王到了。 李自成率领着双喜和三十名亲兵疾驰了二十里路,来到了马兰峪。刘体纯正在命令一百名骑兵站队,看见闯王来到,慌忙禀报: “闯王,我汉举哥去会见周山,怕要吃亏了。” “你怎么知道他会吃亏?” “真糟,我们营中有一个人不见了,我想他一定是逃往周山那里。” “逃走的是什么人?” “一个叫薛治国的小头目。前几天他做事犯了错,挨了袁将爷一顿鞭子。今早天刚明他带七八个弟兄出寨砍柴,他自己追赶一只獐子进树林深处,随即不见了。” 自成的心中一惊,忙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是刚刚知道的。弟兄们打完柴,到处找不到他,想着他说不定是给大虫吃了,赶快回来向我禀报。我想,既然说看见獐子,山上就不会出现老虎,这**养的准定是逃走了。我现在赶快点齐一百骑兵,前去接应汉举,免得他吃了周山这小子的亏。” 闯王的浓眉一皱,心中全明白了。两年前在千军万马中他同这个小兵(那时还不是头目)见过一次面。问过姓名和家乡居址,如今并没有忘记。他知道薛治国是周山的邻村人,断定他是挨打后怀恨在心,逃往周山那里去,把袁宗第假意愿降的实情泄露。按他逃走的时间算,距此刻已经有两个时辰。而到官军驻守的山口不会用一个时辰。闯王这么一想,更替宗第担心,又向体纯问道: “汉举去的时候带多少人马?” “只带了五十个人。” “二虎,你多带一点人马,随后赶来。我先去了。” 李自成匆匆说毕,对乌龙驹狠狠地抽了一鞭,飞奔出马兰峪。才跑了大约五里路,忽然东北风送过来战鼓声和喊杀声,分明有几百人厮杀,使他大吃一惊。他在乌龙驹的臀部又猛抽一鞭,跟着骂道: “他妈的,果然上当了!” 随即又遇见了那个回来搬兵的骑兵,问明情况,闯王更加替宗第担心,继续挥鞭飞驰。离开官军有两百步远,李自成勒住乌龙驹,拔出花马剑,用眼睛将整个战场扫了一遍。他看出来袁宗第虽然身边人马所剩无几,却杀得敌人不敢近身,暂时并无危险。他要等待着刘体纯的大队骑兵赶到,所以不急于投入战斗。“双喜!”他叫了一声,回头对养子吩咐了几句,使他飞马而去。尽管他的心中又愤怒又激动,而乌龙驹也急得喷着响鼻,刨动前蹄,但是他勒紧缰绳,注目战场,脸上的神色异常镇静。那些距他较近的官兵虽然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但是他一出现,大家望见那匹高大的旋毛深灰战马,那位身穿蓝色粗布箭袍,敞开胸襟,露出绵甲,头戴农民们常戴的旧毡帽,气宇不凡的魁梧大汉,就断定他必定是闯王无疑,登时引起来一阵恐慌。随即距离较远的周山和他的一伙人都听说了,仔细张望,看明白果然是李闯王和他的乌龙驹,这恐慌就更大了。自从杨嗣昌到襄阳督师,对湖广、四川、陕西和河南各地官军严申军令,凡临敌畏缩者,副将以下斩无赦,副将以上参劾治罪,所以周山只好硬着头皮立马在几百将士的背后督战,没有立刻逃避。另外的一群官军将校,虽然久已被闯王的威名所震,但是一则怕违反军律,二则眼见闯王的身边只有二三十个人,仗恃他们的人马众多,希望侥幸一逞,取得朝廷重赏,所以决定对袁宗第围而不攻,并力来进攻自成。战鼓擂得震耳欲聋,原来是呐喊“活捉袁宗第”,忽而变成“活捉李自成”了。袁宗第和左右的人一看见闯王来到,大为振奋,高声欢呼。白旺和弟兄们都急着要冲下土岭同闯王会合,但宗第一摆头,不许大家动。凭着跟随闯王作战的丰富经验,他一看闯王并不杀过来接他突围,而是派双喜飞马离开战场,心中全明白了。他对左右的人们说: “不要急,待会儿叫你们杀个痛快。” 李自成立马路上,巍然不动,只对背后的亲兵们嘱咐说:“看见后边尘土起时立刻禀我!”官军拥拥挤挤地向他呐喊,叫嚣,却不敢一直向他冲去。他们小心谨慎地前进几步又停下来,看看他没有动,再试着前进几步。当官军小心地进到一百二十步以内时,闯王的亲兵们都急着想射死敌人,但是他命令说:“敌人不到五十步以内不许放箭!”大家只好怒目注视敌人,引满不发。李自成的巍然不动,使敌人增加了畏惧和惊奇。在前边的一位敌将特别不放心,生怕闯王纵马冲来,他自己逃避不及,于是他和他的左右亲兵一齐对着闯王射箭。但因为有的人气力不够,箭射不到,有的人虽然勉强射到,箭力却减弱了。只见闯王不慌不忙,花马剑在阳光中频频闪动,将速度减慢了的流矢打落地上。敌人震骇,停止射箭,既不敢前进,又不肯后退,迟疑一阵,决定从侧面包围自成。这时李强小声对闯王禀道:“已经望见尘土起了。”自成吩咐说: “前进十步,每人射出一箭!” 弟兄们立刻同闯王催马前进,射倒了拥挤在前边的一批敌人。敌人的前边队伍拥挤着惊慌后退,冲动后边的敌人站立不住,纷纷后退。倘若李自成乘机进攻,敌人就会陷于混乱,互相践踏。但是自成乘机挥队退走,转过山脚,把袁宗第等撇在小土岭上。官军十分诧异,随即想着李自成准是因自己人数太少,不敢久留,所以射出一阵乱箭,掩护逃脱。于是他们的勇气陡增,狂呼追赶。追了半里多路,转过小山脚,看见闯王和他的二三十个亲兵立马等候,大家又疑惧起来,相距百步以外不敢再向前进,只是擂鼓呐喊。自成嘱咐亲兵们,听见背后的马蹄声立即禀报。没过片刻,李强告诉他已经听见了马蹄声,而他自己也隐约地听见了。 李自成张弓搭箭,对敌将虚拟一下。敌将估计自己距自成在一百二十步外,他的前边还有很多人,并不十分在意,只顾鼓励士兵前进,不料闯王手中的箭已射出,中箭落马而死。自成乘着敌人惊慌,接着又射一箭,从那个走在前边的小校的喉头穿过,小校登时倒下马去;那箭又射到路旁的岩石上,砰的一声,火星乱迸,有巴掌大的一块石片飞落两尺以外,箭也从岩石上跳回来一尺多远。敌阵登时大乱,前边的将士争路奔逃,互相拥挤,互相践踏;后边的将士立脚不住往后拥退,不可禁止。自成又连射几箭,恰好刘体纯率领着一百名骑兵奔到,于是他收起弓箭,把花马剑向空中一举,那乌龙驹不等催促,狂嘶一声,腾跃向前,冲入敌人的乱军里边。他的亲兵和刘体纯率领的骑兵一声喊杀,紧紧跟着他冲入敌军,无情地砍杀起来。袁宗第在小土岭上看得清楚,大声喝彩说:“好啊!这才杀得痛快哩!”他把铁鞭一挥,率领着弟兄们冲下土岭,一路往敌人的后边砍杀,活捉周山去了。 周山一看见刘体纯率领的援兵赶到,闯王开始进攻,知道官军的溃败已不可免,不等袁宗第杀到面前就带着死党策马而逃。在他后边的官军一哄而散,跟他逃命。他们逃过川去不到一里远,被李双喜分率的一支骑兵截住去路,杀得四散,有的又奔回川中。周山带着几个人落荒而逃。双喜离开大队,认定周山盔上的红缨死追不放,他的背后也只有几名骑兵跟随。这一带尽是丘陵和丛林,地形复杂,对逃跑的人比较便利。双喜在追赶中射死了三名敌人,但周山的马快,骑术精熟,总是追赶不上。后来周山的死党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他单人独骑逃命,而双喜身边的骑兵有一人中箭,几个人因马力不济落后,只剩下两骑相随。在跳越一道一丈多宽的山沟时,周山稍微迟疑一下,转瞬间双喜赶到。双喜大叫: “周山小子休想逃命!” 周山并不答话,回射一箭,正当双喜向鞍上俯身躲箭的一刹那,他趁机策马跃过山沟,然后一边绕着山脚逃跑一边回头说道: “双喜儿,回去告诉闯王说,我永远不会落在你们手里!” 话刚落音,他的战马突然跳起,倒了下去,把他摔到地上,摔伤了一只胳膊和脸孔。他赶快爬起来,顾不得伤疼和脸上流血,窜进树林逃命。双喜策马跳过深沟,追到死马旁边时,已经看不见周山了。双喜下了战马,从死马的身上拔出他的箭,插入牛皮箭袋,留下一人看守三匹战马,带着一人进树林寻找周山。为着提防周山躲在树背后射出暗箭,他们分开走,相距几丈远,耳听八方,眼观四面,慢慢前进。搜索了两座小山包,不见周山的踪影,正在奇怪,忽然看见一棵大树后露出来盔尖上的红缨。双喜用剑尖一指,同他的亲兵从两边悄悄前去。相距只剩几丈远,他一个箭步纵身向前,同时大喝一声:“不许动!”谁知大树那边并没有人,而是周山施的狡计,把他的盔放在一块石头上。双喜看见石头上有用指头蘸血留下“来日算账”四个字,才知道周山带着伤逃脱了,又恨又失望。 从远处传过来一阵锣声,又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双喜带着亲兵走出树林,看见刘体纯正带着一群骑兵来找他。体纯叫他说: “双喜,快回去,已经鸣锣收兵啦。” “不,二虎爹,周山这小子还没有找到哩!” “没找到也只好拉倒,赶快归队!” 双喜不敢坚持,随着大家策马而去。过了一阵,恨恨地骂出一句: “唉,真他妈的狡猾!” 战场上死尸枕藉,兵器扔得到处都是。几匹倒在血泊中的战马尚未死讫,有的企图挣扎着站起来却又倒下。义军死伤的有四十多人,而几百官军只有少数逃走,大部分都被歼灭了。其中有跪下投降,哀恳饶命的,但因为义军正杀得火起,又加上痛恨周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们多数杀掉。 袁宗第的两手和两袖溅满鲜血,斗篷被刀剑和枪尖划破几处,还被箭射穿了三个窟窿。战争一结束,他就同闯王下了马,分头寻找自家的死伤将士。他们吩咐弟兄们把已经死去的弟兄抬到一处,凡是尚未断气的就吩咐人抱上战马,立即送回马兰峪山寨医治。在死尸堆中,宗第找到了一个叫做钱照新的亲兵,身上带了十几处伤,但还在出气和**。他的周围躺着十来个敌尸,有一个敌尸压在他的腿上,显然在他负了重伤之后又同这个敌人扭打,使敌人跌倒在他的身上,最后被他杀死,而他自己也死过去,隔了许久才苏醒转来。宗第不待左右动手,立即跪下一条腿,把钱照新从血泊中抱起来,放在膝上,连声呼唤:“小钱!小钱!”听见答应,袁宗第赶快撕开官军抛下的旗帜替他裹住流血的伤口,并脱下自己的斗篷将他包裹,派人将他送回马兰峪。 等受伤的弟兄们运走之后,袁宗第下令将全体阵亡弟兄的尸首驮在马上,把敌人大小军官的首级割下,连同敌人的武器和盔甲搜罗一起,运回山寨。因为粮食和物资艰难,那些已经死的和受了重伤的战马也都剥了皮,肉和皮全都带回。但是他的五花马是个例外。他吩咐十来个弟兄用大刀在川中刨一个坑,把它埋葬。本来应该赶快整队凯旋,就为要埋葬五花马,耽搁了时间。闯王很能体会宗第的心情,也不催促。临大家出发时,宗第又亲自割下来两颗敌人首级,摆在马坟前边,折了三棵草插在沙土中权当烧香,然后才上马而去。 从去年七月以后,半年来同官军不断有小战斗,但像今天这样一次痛快地歼灭敌人几百人却是少有。当人**旋进马兰峪山寨时,寨门外点着鞭炮,响着鼓乐,将士和百姓夹道欢迎,争看带回的俘虏和首级。李自成派人立刻回老营报捷,并吩咐由老营传知全军。他自己留在马兰峪,抚慰伤号,赶在黄昏前亲自同袁宗第督率众人把战死的弟兄们埋葬在山坡上,并把敌人的几十颗首级摆在坟前祭奠。宗第因为死了许多老弟兄,在胜利的欢乐气氛中一直心情很沉重,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对着弟兄们的新坟墓痛哭失声。闯王虽然一向遇事冷静,但今天阵亡的多是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弟兄,也不禁挥泪不止。祭奠完毕,他带着双喜和亲兵们返回老营去。 马兰峪是闯王平日常来的地方,每次离开这里都不让袁宗第送他,顶多送到寨门而止。今天宗第送他出寨很远,他却不说叫他“留步”。约摸走了三里多路,到一个转弯的地方,自成勒住乌龙驹,宗第也停住了。宗第总想着自成会狠狠地责备他,一直等候着这一时刻的来到,所以一停下来,他就挥退了跟随的人,不等自成开口就抢先说: “李哥,我没有听从你的话,粗心大意,损伤了不少人马,没有捉到周山。你骂我吧,你不管怎么罚我都行!” 闯王苦笑一笑,说:“我本来要狠狠责备你的,不过既然你自己也明白不该粗心大意,我就不再多说了。吃一堑,长一智,今后知道遇事三思就好。幸而今天没有把你自己的老本儿赔上;要是赔了你的老本儿,那关系可就大啦。”看见宗第噙着愧悔的眼泪不做声,他接着问:“汉举,你不会料到就在今日早晨你手下有人投奔周山吧?今后得小心啊!” “我做梦也没有料到。我日后逮住他狗日的,活剥他的皮!” 闯王同袁宗第又谈了几句话就分手了。一进老营寨内,他就命人将他平日备用的一匹枣骝骏马立刻给宗第送去。老营将士因今天打了胜仗,十分高兴,蜂拥出来迎接他。可是他不像将士们那样高兴。他一则为损伤了一批老弟兄心中难过,一则暗想:杨嗣昌用周山这一计既然不灵,下一手是不是向商洛山大举进犯呢? 第二十六章 马兰峪战斗之后,李自成一方面准备迎击官军大举进犯,一方面加紧准备,等待机会突围。到了三月将尽,突然发现驻守桃花铺的敌军撤走了。他立刻派人占领了桃花铺,并且派游骑进到离武关不远的地方,侦察官军的另外动静。据百姓传说,张献忠和罗汝才都在鄂西山中,杨嗣昌正在调集大军将他们分别包围,限期歼灭,并说驻守武关的官军也准备撤走,调往鄂西,武关寨内的许多粮食和各种军需已经开始在夜间运走。李自成的游骑捉到了一个出武关砍柴的官兵,问了口供,同老百姓传说的基本相同。这事使李自成的心中捉摸不定,不相信官军会放弃武关天险。他越发多派人打探武关虚实,准备在时机到来时突然夺取武关,冲杀出去。 过了几天,四月上旬,果然官军在一夜之间从武关撤净了。李自成本人已经进驻桃花铺,一得到消息,立刻命高一功率领五百精兵占领武关,继续探明官军去向。他早就有一个离开商洛山的方案,只等待查明官军撤离武关的真正意图和去向,他就立即行动。如今第一步他已经不费一矢而夺到武关,官军再想占据武关,将他合围,很不容易。 高一功进驻武关以后,派出许多细作去侦探官军踪迹,同时用官军遗弃的粮食周济武关城内城外百姓。百姓常受官军祸害,纷纷将官军的撤走情况向义军报告。当李自成等来到武关时候,高一功已经汇集了义军探子和百姓的许多报告,把官军的诡计弄清了。 原来杨嗣昌到襄阳以后,暂时只能专力对张献忠用兵,对商洛山的军事很指望周山能够勾引李自成的部下叛降,不费多大力量而使义军全军瓦解,将自成等或擒或斩。后见周山诱降袁宗第失败,对商洛山中的义军无能为力,他重新考虑很久,给郑崇俭写了封亲笔书信,内中说道: ……秦军二万,久屯商洛之外,据隘而守,既不能进,亦不能退,劳师糜饷,殊非长策。况师老则疲,锐气易于消磨;困兽犹斗,强寇岂肯坐毙?倘闯贼乘间蹈隙,豕突而出,则合围之势,顿成溃决;欲亡羊而补牢,岂不晚乎?兵法云:“围师必缺。”为今之计,莫若空武关一路使贼逸出,而以伏兵邀之,则贼可歼焉。 郑崇俭正苦于无计可施,一接到督师辅臣的手札便邀集幕僚密议,一致认为杨嗣昌的计策可行;即令此计无效,朝廷追究罪责,也由杨嗣昌顶缸。大家认为,李自成一旦出了武关,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往河南省的南阳一带“奔窜”,或者奔往湖广省的郧阳一带,转入兴归山中与张献忠会合。出武关往东,有一个险要地方叫瓦屋里,可以直趋内乡、镇平、南阳;往东南有一个险要地方叫吴村,可以直趋浙川,再出淅川而至邓州、内乡和镇平;或者从吴村到党子口折向南去,可以奔向郧阳府,进入湖广。郑崇俭判断李自成平日与张献忠不和,况且鄂西一带官军云集,决不会往西,所以火速调集重兵,埋伏在向东方和向东南方两条路上,等候李自成落入陷阱。 闯王在武关同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和李过等一商量,决定乘机从武关突围。商定了突围的办法以后,李自成把刘宗敏和田见秀留在武关,自己驰回白羊寨,召集全军大小将领开会,讲明官军的诡计和他撤离商洛山的办法。他只率领包括孩儿兵和老营妇女在内不到两千人马退出商洛山,其余的人马交给谷英叔侄和刘体纯率领,和那些原是杆子和地方豪杰率领的起义部队(如今统归黑虎星指挥),留在商洛山牵制官军。 将近十个月来,宋文富一直被拘留在老营寨内,作为人质,使宋家寨不惟不敢死心倒向官军,还得暗中替义军做事。但现在闯王要率领义军的主力离开商洛山了,留下这个人迟早会是祸害。李自成命人把他带到白羊寨,告他说要带他突围,日后放他回家,并叫他将这事写一封书子留下,闯王派人替他把书子送到他的家中。他将家书写了以后,闯王吩咐黑虎星带几个亲兵暗暗地将他拉出武关寨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杀掉,将尸首埋了。他将宋文富的亲笔家书交给谷英和黑虎星,悄声嘱咐几句。 那些应该撤走的义军,因为困在商洛山中一年多,如今忽然有机会突围出去,一个个精神鼓舞,喜笑颜开。那些留下的,一部分原是商洛山周围的杆子,一部分原是山中百姓,本来多数不愿意远离本乡本土,被留下正合心愿。还有一部分虽然是高迎祥和李闯王的旧部,但多数是病后或伤后身体尚未复原的,也有些年岁较大的,不适宜随着闯王日夜不停地长途奔波,都明白闯王把他们和他们的眷属留下来是有心照顾。而且不管是本地的或是外来的义军将士,都明白留下来拖住官军不能够追赶闯王,使官军和乡勇不能够随便血洗商洛山,这两层意义有多么重要。他们还坚信闯王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总之迟早会转回来的,等闯王一旦转回,局面就大不同了。 在启程之前,惟一使闯王感到有点作难的是尚炯和郝摇旗。尚神仙新近患病,不能骑马,坐轿子也经不起长途颠簸,而且打起仗来很不好办。自成同大将们商量以后,决定将他留下,叫谷英用心照顾。郝摇旗自从智亭山战事以后,闯王严厉地责备他几次,一直不肯再重用他,不给他兵带。他闲住老营,在义军中的地位似有若无。李过建议把他留下,可是闯王明白,他从前根本不把黑虎星和谷英放在眼里,留下他谁能驾驭?郝摇旗自己决不愿留下来,见闯王恳求说: “李哥,这半年多,你把我郝摇旗只喂草料,不让我套磨。从前大小战事都没少过我郝摇旗,这几个月我成了盐罐儿里装个鳖,咸圆(闲员)一枚。这日子咱过不惯,还不如你把我杀了好。”他忽然眼睛一红,难过地说:“李哥,李哥,不看金面看佛面,你看在死去的高闯王面子上,派我在前边开路好不好?我别的没能耐,猛冲猛打倒自来不胆怯。李哥,我的好闯王,给我点活儿做做,派我带少数人马在前边替你开路吧。要是我再出纰漏,你砍我这个,这个,”他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决不说一字怨言。你不砍,我就自己砍下来捧到你面前。李哥,我只求你这一次,请你念着咱们旧日情分,也看在咱们高闯王的面子上答应我吧!” 自成沉默片刻,说道:“好吧。我本来已经派汉举断后,他平日同你还合得来,你就跟他一起吧。我另外拨给你一百弟兄,走在汉举后边,听从他的指挥。我们选择的道路出乎郑崇俭的意外,想着不会有什么追兵。万一看见追兵,你千万不要恋战。你一恋战,大队转瞬走远,你就赶不上了。” “李哥,你放心,我决不恋战,只不让狗日的扰乱咱们行军就拉倒。” 遵照闯王命令,要撤出商洛山的义军从各处火速向武关集中,留下的义军一步一步地放弃许多险要去处,只保留从智亭山到武关一条线。凡是马上放弃的地方,必先敲锣传知百姓逃避。谷英叔侄先率领一支人马出武关往东,占领几个山村,又派出斥候部队向吴村方面活动,迷惑官军,使郑崇俭误以为李自成果然决定向河南突围。黑虎星的老营设在桃花铺。当高夫人率领老营眷属从白羊寨动身路过桃花铺时,黑虎星和丁国宝一直把她送到武关。 山影突兀。星光灿烂。戍楼上闪着灯光,敲着木梆。武关城门洞开,大队人马匆匆出城,却既没灯笼,也没火把。星光下黑影移动,接连不断,马蹄声和兵器的碰击声不绝于耳。李自成、高夫人、黑虎星、丁国宝,还有双喜、张鼐、大群男女亲兵,都牵着马立在城内道旁。自成对黑虎星说: “贤侄,我走之后,这商洛地带的事儿全交给谷子杰和你主持啦。我不久还要回来,你不必挂念。你们在这里不要同官军纠缠。等我走远了,你们赶快分成小股,使官军寻找不到。官军一走,你们再聚成大股。或分或合,相机行事,总以不轻易折损人马为主,也要使官军和乡勇不敢在商洛山中任意残害百姓,不敢到处横行。” 黑虎星回答说:“我一定遵照你的吩咐做,等候你率领着十万大军回来。” 闯王又说:“铁匠师傅包仁,弓箭师傅曹老大,我因为他们年纪大,所以把他们留给你。你们不管转往何处,务必把他们带在身边。倘有可以隐藏的安稳地方,送他们暂住一时。” “这事请闯王放心,我一定记在心上。” 闯王夫妇同黑虎星等在武关的城门外分了手,插进队伍中间,一同出关。黑虎星等望着他们下山,但因为夜色昏暗,只见他们走了十几丈远便望不清楚了。黑虎星和丁国宝返回关内,登上城头,望着黑魆魆的人马影子同夜色和山影融化一起,什么也看不见了,马蹄声也渐渐模糊了,但他们和许多将士仍在城头凝望,依依不舍。许多双眼睛都暗暗红了。 直到李自成出武关三天以后,郑崇俭才得到确实探报,但李自成已经率主力走得无影无踪了。他正在巡视兵营,突然一惊,几乎跌下马背,瞪着眼睛,过了片刻,连说:“怪事!怪事!摆好的陷阱他竟然不跳!”他首先想的是如何向皇帝奏报,尽量替自己开脱责任,诡称李自成确实出武关后陷入伏中,经过血战,李自成的人马死伤将尽,几乎被擒,趁黑夜率少数死党逃逸,他已经飞檄贺人龙等将截堵,务期歼灭,以释皇上“宸忧”。又将类似瞎话写成文书,飞报督师辅臣。他同幕僚们分析当时军事情势,判断李自成必将渡过汉水,前往兴归山中与张献忠、罗汝才等合流。于是他一面发出几封十万火急塘报,通知郧阳、白河、平利等处官军截击李自成,严防李自成渡过汉水往南,务期在汉水以北将自成包围歼灭,一面限令官军夺回武关,并从几个方面向商洛山中进犯。 黑虎星和谷英叔侄在武关凭险坚守,杀得官军在关下积尸累累,支持五天,想着闯王已经离开八天了,这才放弃武关,退守桃花铺,与驻守白羊寨的刘体纯连成一气。商州和龙驹寨两路官军并力进攻智亭山,遇到窦阿婆、丁国宝和黄三耀三个人率义军顽强抵抗,本地百姓组成的义勇营又不断从侧翼和背后扰乱官军,使官军寸步难进。又过三天,谷英因见镇安和山阳的官军已经从西边过来,蓝田的官军也从北边过来,他们在白羊寨召集大小头领开会,把人马分做五大股,即刘体纯一股,设法越过商州以东,到豫、陕边境一带活动;他自己和谷可成一股,在整个商洛山地区流动,剿杀入山的官军和乡勇;丁国宝、窦开远和黄三耀为一股,向山阳和蓝田之间活动,牵制北路和西路官军;牛万才和白鸣鹤(白旺早已跟了袁宗第突围走了)率领的本地义勇百姓为一股,以麻涧为中心,在方圆三十里内,保境安民,有事打仗,无事耕田;第五股是黑虎星,保护留下的伤病人员和义军眷属,并帮助谷英,协调各股进止。闯王留下的粮食和银子,按照各大股人马多少分用。 这一天,有一支官军开始从武关北犯。谷英和可成赶快率领人马开到桃花铺南面,设下埋伏,准备好迎头痛击。黑虎星在白羊寨老营中杀了一匹受伤的战马,款待前来议事的窦阿婆等大小头领。他端起来酒碗说: “我黑虎星蒙闯王重看和各位兄弟抬举,将商洛山中的事儿嘱咐我帮助谷子杰将爷来管,担子很重。我自幼没喝过墨汁儿,拙口笨舌,说不好什么话。我说,我说,咱们喝下这碗酒,誓同生死,共保闯王,不许有三心二意。谁他妈的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鬼神不容!来,喝干!” 大家端起面前酒碗,纷纷起誓,喝干了酒。黑虎星接着说: “各位兄弟条子熟,各人自想办法把人马带往指定的地方,或是夜聚明散,或是同官军打转转,听凭各位看情形自便。只许打富济贫,除暴安良,不许苦害百姓。必须尽力剿杀官兵、乡勇,不许坐视他们到商洛山中来奸掳烧杀。等到闯王要咱们聚齐,听到传知,立刻带人马到我指定的地方会合。谁要是对闯王不忠不义,我操他八辈儿,休想我会饶了他!丑话说头里,免得到时候怪我黑虎星的宝剑无情!” 酒席一散,各位头领匆匆离开。有一个义勇军头领以为黑虎星必然知道闯王消息,悄悄问道: “黑大哥,闯王如今在哪里?” 黑虎星回答说:“已经同张献忠见面啦。” 这个头领一离开,黄三耀赶快走到他身边问道:“大哥,闯王真的已经同八大王见面了么?” 黑虎星笑着说:“你问我,我问谁?” 李自成率领义军主力出了武关之后,由武关百姓做向导,折向西行,走一条很少人走的小路,奔入山阳县境。再折向西南,奔向白河县,打算找渡口偷渡汉水。这条路都是高山峻岭,十分艰险,往往走一天看不见一处人烟,所以义军的行踪也就不容易被官军侦知。 李自成断定郑崇俭必然会飞檄郧阳和陕西各地官军截击,所以不管黑夜和白天,督促人马不停地前进,饿时吃点干粮,渴时饮点涧水,遇不到水时就只好渴得喉咙冒火。这支部队是骑兵和步兵混合的,很多地方骑兵都得下马,小心地牵着牲口。尽管牵着牲口走,也有少数牲口跌进谷中。这支突围部队虽然是闯王的精兵,但是去年大疫,又经过几次战斗,多数害过病或负过伤,加上商洛山中长期粮食不足,很多人的身体受不住长途折磨。另外还有不能不带着突围的两百多眷属,走路更是困难。出发五天以后,人们的体力消耗更其可怕。有的人正在走着,忽然头一晕,眼一黑,咕咚一声栽到路旁。倘若路旁是道深谷,栽下去也就完了。有的人正走着向路旁一坐,原来只打算休息片刻,定定心,喘喘气再走,谁知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头一歪,靠在石头上或树根上睡着了,有的人就这样睡一觉再也赶不上队伍了,有的人就这样坐下去不再醒了。有些弟兄是在商洛山中新投奔闯王不到一年的,对官军作战相当勇敢,但没有经过长途奔波的锻炼,出武关三天后就有掉队的。等奔到白河县境时,清点人数,白白地少去了两百多人。 走到离白河县城五十里的地方,时已黄昏,义军在一座山脚下停住休息。从老百姓口中得到消息,白河是贺人龙的防地,城内的官军只有三四百人,大部分官军在白河的西乡到平利一带,还有一部分驻在郧西,防备张献忠的残部折回头向陕西逃跑,贺人龙本人也驻在平利附近。李自成见将士们疲惫万分,决定在这里休息到二更时候再继续动身,赶在天明时候出敌人不意攻占白河县城,补充一点粮食,渡过汉水。将士们一听到传令休息,都立刻躺在草上睡去,有牲口的人都把缰绳拴在自己的胳膊上,让马在身旁吃草。不睡觉的只有少数巡逻骑兵,还有各队的火头军没有休息,赶快打水、砍柴,埋锅造饭。一则将士们几天来没有吃过一顿热饭,二则明早攻城时还要有一场战斗,所以闯王传令各哨趁机做饭,使将士们饱餐一顿。 历史上最杰出的军事天才也会有失误的时候。李自成前年十月间进入潼关南原的包围圈中,致使全军覆没,是一次失误;如今在这里停下休息,也是一次失误,使义军失去占领白河县城的机会,还不得不付出较大的代价才能够强渡汉水。他向两个当地老百姓打听的消息实际在半日来已经起了变化,只是因为山中交通阻塞,新情况尚无人带到乡下。一天前,贺人龙已经得到了李自成逃出武关往西来的塘报。由于李自成走的是最艰险的山路,往往为攀登一座大山或越过一道山涧不得不花费很多时间,过山阳后又向北绕了个大圈子,所以尽管他在出武关三天后才被郑崇俭发现,但是十万火急的塘报却赶在他的前边飞到了贺人龙的手里。贺疯子立刻亲自率领人马奔救白河,截击闯王。驻扎在山阳境内参加围攻商洛山的官军得到塘报更快,抽出两千人轻装追赶。所幸的是,奉命追赶的两千官军震于李自成和这支义军的威名,害怕吃亏,总是故意同义军相距一天的路程。快进入白河境时,他们相信白河县城必会有官军拦截,就胆大起来,加紧前进,企图在白河县附近夹击义军。在今天黄昏时,这一支追兵离义军不到三十里了。 当将士们休息时候,李自成处理了几项重要军务,因心中有事,仅仅矇眬片时,便一乍醒来,不再入睡。后来他从一棵树下站起来,在宿营地走了一遍。正走着,他听见附近大石后的火光红处有王长顺的声音在说: “老弟,你是商洛山中人,投闯王不到一年,见过的世面太小。这算什么苦?算个!崇祯八年正月间,冰雪盖野,天寒地冻,我们随着高闯王从河南荣阳动身,一路往东打,不到半个月就打破凤阳。要说苦,那才真算苦,可是大家一心想着打胜仗,一心想着去破皇陵,谁也没想到苦。十一年春天,俺们随李闯王退出四川。因为洪承畴堵住剑门,俺们只好走松潘小道,翻过雪山,才到了阶州境内。后来又到了西番地,整整一个月一边走一边同曹变蛟打仗,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找不到粮食就杀马充饥。离青海湖只剩下几天路程了,闯王带着俺们折往北去,才把官军甩掉。后来我们从嘉峪关附近出了长城,游荡了半个月,没有东西吃,又从兰州附近进长城。那才真叫苦。这几天的行军算个尿!”停一停,王长顺又接着说:“你年纪太轻,投闯王以前是一个庄稼汉,只知道跟在牛屁股后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上街赶回集好像出远门儿,懂得什么叫走路?见过什么世面?那样活到老也是白活。趁年轻,随着闯王山南海北地跑一跑,说不定你们日后会立下汗马功劳,成个气候。即使你成不了大气候,老啦在儿孙面前也有闲话可说。要不儿孙们围着你听古今,你捋捋胡子,不念不念嘴,有什么好说的?” 火边发出来两个小伙子的嘻嘻笑声。随即一个小伙子的声音说: “王大伯,你这么一说,把我的瞌睡也说跑了。” 自成转过大石那边,看见王长顺在帮助两个年轻的火头军烧火做饭,饭已经做熟了。他叫声“长顺!”等王长顺和两个小伙子转过头来,他接着问: “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 长顺连忙回答说:“今天下午路不险,我在马上晃呀晃地,睡过一大阵。再说人过四十以后,瞌睡没有那么多,刚才同这两个弟兄一说话,就把瞌睡混跑了。” “你还是睡一阵好。年纪大了,又挂过多次彩,这几天日夜奔波,也够呛。” “闯王,你放心,我这把穷骨头越老越硬,累不垮哩。再说,如今已经快二更啦,还睡个什么呢?” 闯王望望北斗星斜垂的勺把子,便不再做声,转身走了。王长顺追在闯王背后说: “闯王,我看说不定在白河县会同贺疯子打一仗……” 闯王截住问:“你怎么知道明天会同贺疯子在白河打仗?” “我担心咱们出武关这些天,贺疯子会知道咱们的行踪,在白河县迎接咱们。” 闯王点点头:“我刚才也想到这一层。可是听说贺疯子驻在平利西边,纵然他知道咱们行踪,他也不一定会来得这么快。” “不管明天看见看不见贺疯子,反正得把咱们的战马先喂饱。刚才我替你的乌龙驹、夫人的玉花骢、总哨刘爷的雪狮子全都喂了黑豆。还剩下一捧黑豆喂了黑妞儿——啊,你看我,又叫她从前的小名儿!——喂了慧剑的大青骡。这姑娘年纪小,也不像慧梅们行军惯了,这几天瘦得很多,眼眶绽大了,我看着就心疼,所以也给大青骡喂点黑豆。” “乌龙驹和玉花骢都有马夫,刘爷的雪狮子也有马夫,各有专责,你如今是老营的马夫头,告马夫们说一声就是了,何必你亲自喂?你总爱在路上找活干,不歇歇!” “几个马夫都是年轻人,让他们多睡睡吧。我年纪大,瞌睡少。” 自成转往别处,迎面遇见中军吴汝义,就吩咐中军派人传呼将士们赶快起来吃饭,准备出发。寂静的山脚下登时不寂静了。 义军为不使火光被远处看见,埋锅造饭的地方都是在大石背后,密林深处,或比较隐蔽的山沟中。追击的官军只晓得农民军早就过去,连夜奔向白河,没料到李自成会在这个山脚下从黄昏前停留到二更时候。他们黄昏后稍作休息,吃点干粮,继续追赶。官军不像李自成部队一贯行动诡秘,纪律森严。他们为着走路方便,灯笼火把齐点,走在荒山中远望像一条蜿蜒曲折、断断续续的火龙。 李自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吃饭。一个骑马巡逻的小校来到面前,向他禀报说后边来了追兵,离此地七八里路,人马众多,灯光望不到头。自成三口两口把饭吃完,告诉几位大将整队动身,还按照原计划袭占白河,只把袁宗第和郝摇旗的断后部队留下。并命人赶快将所有土灶和火堆弄灭,但不得用水浇湿,也不得显出用脚践踏的痕迹。他带着袁宗第和郝摇旗登上一个高处,瞭望一阵,下来对他们说: “官军灯光零乱,行进很慢,看来一定都是步兵,十分疲惫,部伍不整。这儿不适宜骑战,你们把马匹留在别处,汉举率领三百弟兄埋伏在这附近树林中,摇旗率领二百弟兄往东走一里路,在路旁的树林中埋伏好。官兵到此处必会停下来。等大部分官军来到此地,乱哄哄的,汉举突然一声呐喊,猛砍猛杀。摇旗听见汉举这边动手,也立刻杀出,截断官军尾巴。这样准可以少胜众,把王八蛋杀得溃不成军。你们杀散官军之后,立刻追赶大队,千万不要恋战,不要拾取官军辎重。我担心贺人龙在白河有了准备,咱们必须越快越好,拼全力杀败老贺,渡过汉水。” 宗第问:“要是官军在这儿不停下休息,继续追赶,我把狗日的拦腰斩断好不好?” “要是那样,你就放过前队,拦腰斩断,摇旗斩尾,我另外派人拦头痛击。不过,我看他们八成会在这儿停下。” 他微微一笑,叫亲兵找块白布,从土灶中取根桴炭,写了八个大字: 前有伏兵万勿追赶 写毕,他亲自用石头将白布压在小路中间,带着亲兵们上马走了。 大队人马正在前进,被一道几丈深的山沟阻住。沟上原有独木桥,已经半朽,不但骑兵没法通过,连步兵也不好走。别处更无路越过这道深沟,只好伐木架桥,越快越好。偏偏近处没有树林,刘宗敏和李过亲自同一大群弟兄到一里外砍伐树木。李自成下了乌龙驹,默不做声,立在马头边等候,听着丁丁的伐木声,李自成心急如焚,只觉得树木伐得太慢。几次他想派人去催,但又想着既然捷轩和补之都亲自去了,还以不必催促为是。 全队将士都很焦急。他们对追兵不大在意,而是担心这么一耽误,黎明前再快也没法赶到白河,天色一亮,被敌人发觉,想袭占城池和渡口就困难了。幸而他们还没有想到贺人龙抢先一步到了白河,而担心这一层的只有闯王、高夫人和少数几位大将。高一功提着马鞭子走到闯王身边,小声说: “这可是上水船偏遇着顶头风。” 高夫人咕哝一句:“是遇着一个浅滩。” 李自成没有做声。他觉得这样耽搁下去,他的根根头发和胡子都会急白。 人群中不断有低语声,听不清楚,后来听见王长顺的声音稍微大一点,说: “都别担心,只要有咱们闯王同几位大将率领着,大白天抢渡汉水也不困难。咱们这些大将,哪个不是天上的星宿下界?贺人龙算个屌!同他不止交战过三次两次了。我不是吹的,咱们总哨刘爷大喝一声,准叫他浑身打颤,抱不住马鞍桥。你们别笑,我说的全是实话。咱们总哨刘爷在睡梦中打个喷嚏还吓死一只老虎,这可是我亲眼见的!” 一个商州的口音问:“怎么打个喷嚏会吓死老虎?” 长顺接着说:“这是前年夏天的事。那时我们进入长城,冲过洮州,奔到阶州东南略阳、宁强一带的大山里休息过夏。闯王令全军分成许多股,分散盘踞,分头打粮,官军来少啦就收拾它,来多啦就让开,同它在山中推磨。总哨刘爷没有随着老营一道,盘的地方离老营大约有一百多里。这天他有事来老营,一时大意,只带了十几个亲兵。不料路上遇到一百多官兵,恶战一场,杀死了很多官兵,刘爷的身边只剩下三四个人,马匹也都死伤完了。好则天色晚,又无月色,黑漆漆的,他就趁机摆脱官军,摸黑路往老营走。走了大半夜,实在困乏,肚子又饿,就在离老营十来里的地方坐在山路上休息,不想一坐下就往路上一倒,仰面朝天,呼呼睡熟。几个亲兵也跟着睡下,睡得像死人一样。这时忽起一阵怪风,树枝刷刷摇晃,有一只老虎从山坡上下来……” 有一个苍哑的声音问一句:“为什么老虎出来要刮风?” 长顺回答说:“古话说:‘云从龙,风从虎’嘛。” 苍哑的声音说:“我们在野人峪的山上也赶过老虎,可没有看见刮风。” 另一个声音说:“别打岔,让王大伯说完。” 长顺接着说:“老虎是不随便吃人的。它吃活人不吃死人。它走到刘爷身边,不知道刘爷是活人还是死人,用鼻子挨近刘爷的脸上闻闻,它的又长又硬的胡子有两根插进刘爷的鼻孔里边。老虎一闻是活人,正要张大血口去吃刘爷,不料刘爷在梦中鼻子痒得难受,猛打一个喷嚏,把老虎吓得跳起几尺高。老虎落下来时偏了一点,落到路旁十来丈深的山沟里,活活地摔死啦。” 听众中进出来忍抑不住的笑声。慧剑站在大青骡子旁边,靠着鞍子一边矇眬睡觉一边听长顺说话,大家的笑声把她惊醒,前额碰在鞍子上,睁开眼睛,含糊地小声问: “王大伯,可是真的?” 王长顺说:“怎么不真?老虎出来时刮风不刮风,那是我说顺了口,随便加的,可是刘爷打个喷嚏送了一只老虎的命却是千真万确的。刘爷打过喷嚏后一乍醒来,自己也吓一跳:乖乖,夜里怎么没看清,糊里糊涂睡在这个要命的地方,一边靠山,一边是悬崖峭壁!他到了老营一说,我们去了十几个人,把老虎找到,抬回老营。老虎皮给刘爷做了马鞍韂,肉给大家吃了,骨头给尚神仙做虎骨酒,还熬了膏药。这都是千真万确的!” 听众里有人又快活又敬佩地笑着点头,有人发出来啧啧声,瞌睡都没有了。王长顺又说道: “老虎为什么不能吃总哨刘爷?为什么刘爷不早不晚,恰在老虎张大嘴的时候像打雷似的打个响喷嚏?这就是因为咱们刘爷和许多将爷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保闯王的,老虎顶多只能闻闻,不能伤害。贺疯子算什么?他能够拦住咱们从白河县过汉水么?你们这些新弟兄还没有见过刘爷在战场上多么厉害。到白河要是遇到官军拦路,你们瞧瞧!” 高夫人望着闯王微微一笑,小声说:“长顺比年轻人身体差,这些日子把他的马跑瘦得露着骨头,他自己也眼窝塌下去,可是你瞧他多快活,还常常说笑话替别人解乏!” 突然从背后几里外传过来喊杀声,使全体将士都转过头去倾听。李自成派亲兵把李友叫到面前,命令说: “你带一百骑兵去看看,帮他把追兵收拾了。杀败追兵之后,你们大家赶快回来,不要耽搁时间。” 刘宗敏和李过把树木运回来了。他们对于背后的喊杀声好像全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弟兄们迅速架桥。农民军对架桥是有经验的。他们不砍大树,因为大树砍断费事,砍去枝子费事,抬运困难,并排放下时中间缝子太大。他们一律选择碗口粗的小树。今天恰好遇到杉树林,就砍了十几棵杉树抬回来,并排架好,每端两边各钉一根橛子,以防散开,又割了捆草铺在上边。不到片刻工夫,大军开始过桥了。 李自成命吴汝义派一个小校带十名弟兄看守木桥,多预备干草和干树枝子,只等杀败追兵的将士们回到桥这边,便放火把桥烧毁。为着等候袁宗第等的战报,他走在老营人马的后边,边走边听着远处的呐喊声。过了不久,背后的喊杀声就听不见了。人马匆匆赶路,从前头向后传着一个口令:“传!不许说话!步兵叉子放开!”这声音传到李自成这里,他也像将士们一样重复一遍。他的亲将和亲兵接着把这个口令向后传去。 又过了不到一个更次,袁宗第等率领着几百得胜的骑兵追上大队。原来当追兵到了义军埋锅造饭的山下时,看见土灶中灰烬已冷,想着义军必然已经走得很远,没法追上。大家十分疲困,本来就心中怨天怨地,渴望休息,这时见这里比较平坦,又背风,且有李自成留下的现成土灶,便纷纷坐下去,吵嚷着要在此处宿营。偏在这时,有人在小路上发现了李自成留下的那块白布,看了上边的八个字,越发不愿再向前追。人们说李自成留的话是实话,前边必有埋伏,咱不追就各不相犯,咱要追就对咱不客气,这叫做先把话说明白,明人不做暗事。虽然也有少数人怕李自成在近处确有埋伏,但是他们的话多数人都不愿听。大家有坐下的,有躺下的,有开始点火,准备取水做饭的,乱哄哄地等候主将。袁宗第的人马突然呐喊杀出,郝摇旗随即从后边杀出,把官军杀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几乎把主将活捉到手。李友赶到时,战事已经结束。他们又杀了些藏在树林中和荒草中的人,便上马追赶大队。这一仗,义军的死伤微不足道,而追兵却完全溃散。 胜利的消息立刻由老营传遍全军,激励了全军将士,精神为之振奋,加快前进。 天色渐渐亮了,又渐渐大亮了。离白河渡口还有五六里路。李自成要在拂晓前过汉水袭占白河县城的打算已经吹了。他正在后悔昨晚不该停下休息过久,忽然得到斥候骑兵报告,说白河城上旗帜稀疏,静悄悄的,城外也很静,看不见老百姓进城赶集,听百姓说,五更时城中城外有人喊马嘶之声,不知何故。闯王一听,心中猜想,必是有大队官军开到白河,做了准备,说不定贺人龙也亲自赶到。他同几位大将在马上一商量,退回去另找渡口也不好办,只好拼力夺取白河渡口,强渡汉水。于是他同刘宗敏和李过率领着骑兵主力,向白河渡口飞奔而去。 连日早晨有雾,而今日早晨却没有雾,万里无云,天空碧蓝。高夫人在马上望望天色,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么晴朗的天气,天空湛蓝湛蓝的,真不像双方就要杀得人仰马翻! 贺人龙接到总督郑崇俭的十万火急塘报,料想李自成可能从白河县渡过汉水。当时因防备张献忠杀回陕西,他的部队分驻在陕、鄂交界的一片地方,白河县城也是他的防地。他同李自成作战是有经验的。平日对李自成有些害怕,但现在他认为李自成的兵力甚微,且系长途奔波的饥疲之众,他只要能够抢先到白河县,以逸待劳,以众御寡,可以稳操胜券。他那个夺取“平贼将军”印的念头虽因左良玉新近有玛瑙山之捷,已经打消,但是他希望能够在这一次堵截李自成之战中建立奇功,获得朝廷的优厚封赏。另外,他希望这一战除能够捉获或杀死李自成和他的几个主要将领外,也可以夺得李自成的全部战马和其他军需。他的部队在急切中不易集中,而他又害怕贻误战机,所以只率领八百骑兵和一千五百步兵往白河县奔来。加上白河县城中原来驻守的人马,他可以堵截李自成的将士有三千多人。另有一支一千五百人的后续部队将在一天之内赶到。 到了白河县城,贺人龙得到确实探报:李自成的人马疲惫,正在向白河奔来,后边有一支官军追赶,估计天明时可来到白河渡口。白河县是一座弹丸小城,离汉水南岸二里。贺人龙担心李自成一旦渡过汉水就没法堵截,会绕开白河县城向南逃去,也担心李自成看见南岸人马众多,戒备严密,不敢强渡,折往别处逃跑。不管出现哪一种情况,都会使他围歼李自成建立大功的心愿落空,甚至会落个“纵贼他逸”的罪名,受到朝廷和督师辅臣的责备。他已经胸有成竹,故意向左右问:“怎么办方能取胜?”左右将领们建议将重兵埋伏在汉水南岸,“待其半渡而击之”,必获全胜。贺人龙摇头一笑,说: “你们想得倒美,可惜李自成不是笨蛋!” 他叫将士们赶快饱餐一顿,然后留下一部分兵勇守城,将五百名将士埋伏在汉水南岸,他亲自率领两千二百步骑兵迅速渡河。一等渡河完毕,他就下令大小船只都划到南岸,免得被义军夺去。同农民军作战,贺人龙有丰富经验,心中深知道李自成的厉害。他认为李自成率领的虽然是饥疲之师,人数只有一千多人,但也不可轻视。前年冬天潼关南原大战时李自成部队的勇猛善战,贺人龙记忆犹新。他让开李自成奔占渡口的大路,却将人马埋伏在离渡口不远的小山背后,打算在李自成的人马刚刚下到水边正在抢渡时候用全力突然猛攻,将一部分逼下水去淹死,一部分在岸上消灭。他那等候在南岸的五百名将士占据有利地势,专候截杀洑过汉水的少数义军。一切布置就绪,贺疯子坐在一块大石上,等候捉拿李自成夫妇和刘宗敏等。 李自成原想着贺人龙已经派将士扼守渡口,准备用骑兵一阵冲杀将敌人赶跑。不料竟毫不费力地占了渡口,没有遇到一个敌人,也没有见到一只船,几只船都停在汉水南岸。隔河望望白河县城,城门紧闭,城头上静悄悄的,使他深觉奇怪。这时将士们看见离渡口不远的小山背后有旗帜影子,并且望见了南岸上有不少伏兵。李自成恍然猜到了敌人的诡计,将骑兵在江岸上列好阵势,派马世耀和李弥昌两个小将率领三百骑兵往小山坡上搜索敌人,又命李过率领二百骑兵涉水过江占领南岸,并将船只都送过江来。他自己立马岸上,准备迎击贺人龙的伏兵突然杀出。 马世耀等的骑兵冲上山坡,四五百官军步骑混合,略作抵抗,有秩序地往后边退去。马世耀正在追赶,听见江岸上传来锣声,立即退回。李过挑选了二百骑兵,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名亲兵,来到水边,挥鞭一呼:“随我来!”首先跃马下水,二百多骑兵毫不踌躇,策马竞渡。南岸的敌人原以为这里水流急,水又很冷,农民军不到溃败逃命时候决不会骑马下水,如今看见这种情形,大吃一惊。一个将领把小旗一挥,鼓声大作,同时五百伏兵一齐跃起,奔到水边,齐向江心放箭。由于义军的队形散开,只有很少的人马中箭。过了江心的激流以后,李过一箭射倒敌将,官军登时大乱。弟兄们一面加紧策马前进,一面大呼:“上岸啦!上岸啦!”李过首先跃马上岸,连砍杀十来个人。弟兄们跟着纷纷登岸,向正在溃乱的官军乱冲乱砍。官军立时死伤满地,有一部分跪下求饶,另有一部分抛掉兵器,落荒而逃。李过不许追赶,一面防备另有官军从城中杀出,一面赶快派一批识水性的弟兄,将大小船只一齐撑往对岸。 隔着树林,贺人龙窥见李自成在江岸上列阵严整,又看见一个将领率领大约两百左右骑兵向南岸策马竞渡,竟无一人踌躇,使他心中大惊:这哪像饥疲之师!平日惧怕李自成的心理突然恢复了,胜利的信心动摇了。但是他一则害怕受朝廷责罚,二则还希望趁李自成的人马尚未全到,能够侥幸一逞。于是他下令擂鼓,指挥伏兵杀出,而他自己也迅速跃上战马,拔出宝剑,率领最精锐的镇标亲军,呐喊杀出。 义军后边的步、骑兵全到了。李过在江南岸夺得的大小船只也撑到北岸了。李闯王一声令下,眷属和步兵开始渡江,驮在骡马身上的辎重也都卸下来放在船上。有很少数骑术不精的人也乘船,只让空马渡江。 贺人龙突然从树林中杀出,同时伏兵齐起,向江岸上的义军三面包围而来。李闯王骑在乌龙驹上,立于通向江岸的路口,稳如泰山,左右的亲兵亲将都张弓搭箭,引满待发。贺人龙和官军将士不敢逼近,只在相距两箭之地擂鼓呐喊,虚张声势,一则要恫吓义军,二则为自家壮胆。有一个将领缺乏同李自成作战的经验,立功心急,勒马到贺疯子面前说: “大人,李自成人马不多,且江岸不利于他的骑兵作战,请赶快下令进攻,机不可失。” 贺人龙看他一眼,说:“不许急躁!兵法说:‘穷寇莫追,归师莫遏。’让他的人马过江,‘待其半渡而击之’,必获大胜。” 义军分批渡江,队伍一直不乱。贺人龙已经打消了活捉李自成的妄想,只希望不折老本,等闯王的人马过得差不多时,截断队伍尾巴,杀伤一些,俘虏一些,夺得一些战马甲仗,然后向杨嗣昌和郑崇俭夸张战果,报成大捷。 李闯王和大部分人马都已经过江了,北岸只剩下三百多骑兵和二百多步兵。这骑兵是袁宗第和郝摇旗率领的断后部队,另外还有刘宗敏带着一群亲兵也未渡江。当刘宗敏带着亲兵们来到水边,正要策马渡江时,但又觉不放心,勒住马头,稍作等候。江水碧蓝。白马的影子映在水中,十分鲜明可爱。水中,马头边有一片白云飘过。刘宗敏抬头望望天,天比江水还蓝。 贺人龙认出来那个骑白马的大汉是刘宗敏,顿时产生了活捉或杀死刘宗敏建立大功的念头,赶快将令旗一挥,所有围观义军渡江的官军都喊杀向前。由于贺疯子亲自督战,又悬了重赏,官军将士尽管被射杀几批,仍然向前进攻。刘宗敏回马登岸,举刀大声命令: “步兵等船过江,骑兵一齐迎战,收拾贺人龙这个狗日的!” 袁宗第等冲向前去,同敌人在江岸附近展开混战。贺人龙在官军中也是一员猛将,且有多年的战争阅历,如今仗恃人多,就一面包围袁宗第等,一面分兵夺取渡口,使李自成无法回救。刘宗敏猜到贺人龙会有这一着,一直立马江岸未动,见一支官军杀来,用刀向背后一招,大叫:“步兵随我来!”他率领亲兵和步兵杀退这股官军,看见几条船已经拢岸,即令步兵赶快上船,由他率领亲兵掩护。步兵一离岸,宗敏见宗第负伤,和郝摇旗正被一千左右步骑兵围攻,他大吼一声,冲入敌军垓心,直取贺人龙。贺人龙见是刘宗敏,故意且战且退,想把宗敏引过一座小山包,远离江岸,以便捉到活的。宗敏追了一段路,识破诡计,拨马而回,率领袁宗第和郝摇旗以及余下的不足二百骑兵退回江岸。他叫宗第赶快上船,一部分骑兵先渡江,由他自己和郝摇旗带着几十名骑兵在岸上掩护。 贺人龙见自己的计策不灵,反身杀回,大军像潮水般涌到江岸。郝摇旗一则杀得性起,二则要保护刘宗敏,大骂道:“贺疯子不要逃走!”冲入敌人中间厮杀起来。宗敏怕摇旗吃亏,也杀了过去。他们每个人身边只有三四十个骑兵,在敌人中间左右驰突,杀伤敌人很多,差一点夺到了贺人龙的大旗,但自己身边的人很快减少。后来他们被敌人隔开,各自为战。宗敏杀了一阵,不知摇旗在什么地方,又杀往江岸,寻找摇旗。江岸已被官军占定,人马密如墙壁,箭像雨点般地向他射来。他想着摇旗不是阵亡,便是被俘,而自己从这个渡口过江也不可能,于是他勒转马头,狂呼乱砍,杀开一条血路,向下游寻找可以渡江的地方。 所有的道路都被官军截断。离渡口二三里有一个小村庄正在燃烧,几个没有逃走的百姓已被杀死,横尸路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被官军捉到,正要强奸,刘宗敏带着几名亲兵奔到。官军始而一惊,随即蜂拥扑来,拦住去路,大喊着要刘宗敏赶快投降,却不敢十分逼近。宗敏看见官军又在肆意烧杀和奸淫,怒不可遏,策马直冲敌人,挥刀砍死为首的敌军小校,其余的四散奔逃。那个小姑娘趁机要往火中扑去,却被刘宗敏俯身抓到,轻轻一提,放到鞍上。看见背后大队官军追来,他将白马抽了一鞭,跳出大火燃烧的小村子,向汉水岸上奔去。 由于地势不熟,刘宗敏陷入绝地。这儿濒临汉水,有三四丈高的悬崖峭壁。江水在此转弯,水色黑绿,大约有几丈深,三十丈宽。宗敏身边只剩下三个亲兵,都已挂彩,打算带他们继续向下游走,却被深谷阻断去路。他看见数百官军已经快要追到,而自己已陷绝地,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便立马在一株高大的古松下边,将小姑娘放到地上,吩咐她躲在松树背后,不许乱动。他手握双刀,瞋目向敌,等待敌人来近。这时他听见渡口两岸响着紧密战鼓,喊杀不断,知道自成想强渡汉水,过来救他。但是他心中明白,地形不利,船只又少,想在大敌前强行登岸不惟会死伤惨重,而且很难成功。他向亲兵们瞟了一眼,命令说: “把你们余下的箭统统给我!” 三个亲兵都把箭交给了他。他命令他们趁敌人未到面前,赶快抛弃马匹,找地方滚下江边,洑水过江。三个亲兵立刻跳下战马,却环立在他的雪狮子旁边不动,等他下马。宗敏命令说: “快离开我滚下江边,老子来对付这些狗日的!” 亲兵们才知道宗敏要独自留下,一齐要求他先逃走,由他们抵挡官兵。这时官军相距不过一百二十步,宗敏很急,厉声说: “快离开,违令者斩!” 三个亲兵先用鞭子将战马赶下深谷,宁肯忍心叫他们的战马跌死摔伤,决不让敌人得到一匹。然后他们又一次恳求宗敏先走。宗敏第二次回头对他们将双眼一瞪,目眦欲裂,厉声喝令:“快走!”他们迟疑片刻,无可奈何地互相望望,哭着离开。但是有一个受伤较重的亲兵走了几步又折转回来,藏在一棵松树背后,没有让宗敏看见。 宗敏向后退一步,紧靠松树,张弓搭箭,怒目横扫着呐喊而来的敌人,特别想看看贺人龙是否来到,古铜色的脸孔上挂着轻蔑的微笑。他没有看见贺人龙,略微感到遗憾。尽管官军看见他只剩下单人独骑,大喊着要他投降,却不敢贸然走近。只要有敌人来到百步以内,宗敏箭无虚发,总叫为首的敌人中箭而亡。敌人吃了几次亏,不再打算活捉他,也对他乱箭射来。流矢从宗敏的头上和身边不断地嗖嗖飞过,但是他连动也不动,依然含着轻蔑的冷笑,不断地射杀企图走近的敌人。 官军看见刘宗敏的箭完了,又打算活捉他向北京献俘,不再射箭,向他蜂拥扑来。宗敏想着他的三个亲兵大概已经过了江,也决定自己赶快离开,免得落入敌手。他的战马不知是懂得他的心意还是因看见敌人逼近,忽然奋鬣扬尾,萧萧狂嘶。雪狮子的鸣声未止,刘宗敏大吼一声,山鸣谷应,挥刀向敌人杀去。官军突然听见他的怒吼,又见他挥刀杀来,震栗失措,纷纷奔退,互相拥挤践踏。宗敏趁机勒转马头,俯身抓起来小姑娘放到鞍上,奔到悬崖,猛抽一鞭。只见那匹雪白的战马像闪电一样从悬崖上腾空而起,纵入蓝天,在两丈外向下落去,沉入江底,溅起来的水花闪着银光。 江北岸,人人惊骇。江南岸,人们的心随白马沉落江中。两岸上突然间停了战鼓,也停了呐喊和说话。天地静悄,将士屏息,四周重叠罗列的青山寂寂,一切都在等待着白马的消息。 过了片刻,白马驮着刘宗敏和小姑娘从碧绿的深潭中浮出。江上仍然很静。水中映着蓝天、白云。浪花似银,在灿烂的日光下闪动明灭。白马喷喷鼻子,昂着头,划开绿波,冲着浪花,在激流中向下游的南岸洑去。 官军蜂拥着奔上悬崖。有一个头目举弓就射,箭未离弦,却有一个左臂负了重伤的人从草中一跃而起,剑光一闪,将他砍倒。这个人连砍死几个敌人,自己也被砍倒。悬崖上一片混乱。官军为杀死这个人耽误片刻,才开始向江面上乱箭射去。但刘宗敏的白马已在激流中飘然远去,敌人的乱箭都在他的白马背后噗、噗、噗地落入水中。后来当地百姓把这个悬崖起名叫马跳崖,把刘宗敏曾经立马一旁的大松树叫做百箭松,因为据传说,官军从树身上拔掉的箭足有百支以上。 李自成派一只小船顺流而下,接救宗敏。等小船飞驶到江湾,宗敏已经离南岸不远,策马走上了阳光闪耀的白沙碎石江滩(这地方,后人称做白马坡)。他心中杀气未消,一身水,满面怒容,回到了闯王那里。自成高兴万分,但听说郝摇旗下落不明,又觉难过。宗敏的亲兵一个也没有回来,除一个跳崖跌死和一个因负伤在江心淹死之外,都在北岸战死了。 高夫人将小姑娘通身打量一眼,知道一家人只剩了她一个人被刘爷救出,不免暗暗心酸。她立刻吩咐慧琼带她到树林中将衣服拧干,给她一点干粮充饥,又叫王长顺将多余的骟马给她一匹。 义军立刻整队起程,绕过白河县城向南奔去…… 第二十七章 强渡汉水以后,李自成把人马拉到房、竹大山中休息,并且分成小股,以便寻找粮食和避免官军追赶。他派出几路细作,探听官军的部署和动静,同时也探听张献忠的消息。张献忠贿赂和离间左良玉的事是非常机密的,他当然探听不到,但是他看见左良玉把人马驻扎在陕西境内,贺疯子也逗留在陕西和湖广交界地方,与其他官军都不乘胜急追,判断出杨嗣昌的尚方剑对这班骄兵悍将也没有多大用处,迟早会一筹莫展。如今跟着他的虽然只有一千多人,而且粮食十分困难,银钱也缺,但是他的心情十分敞朗,坚信只要度过这段困难日子,局势就会好转,任自己龙腾虎跃。他经常同将士谈闲话,替大家鼓气。这一支小部队在房、竹大山中休息了一个短时期,士气又旺盛起来。 官军只晓得李自成逃到鄂西一带的大山中,却弄不清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杨嗣昌虽然明白李自成与张献忠之间平素有矛盾,但是他担心他们在目前困难境遇中会暂时合作。他想,以献忠的用兵狡诈,自成的善于笼络人心和沉毅坚强,曹操的人马众多,三个人一旦合伙,对官军的进剿很为不利。原来以罗汝才为首的所谓房均九营中有一营的首领名叫王光恩,诨名花关索,不愿意跟随罗汝才重新起事,准备投降朝廷,留在房、均境内。杨嗣昌差人带着他给李自成的谕降檄文来到王光恩的营里,密谕他务必将李自成找到,倘若能劝说自成投降,就算他为朝廷建一大功。王光恩得到督师辅臣的密谕,想着他过去同李自成和高一功曾有一面之缘,并无恶感,而自成也正在困难之中,劝降事不无希望,便派他的胞弟王光兴带领一小队人马和一些礼物,往郧阳以南的大山中明察暗访,务期找到自成。 张献忠在十天以前就听说李自成在白河县附近强渡汉水来到鄂西的事,猜想着自成别无地方可去,准是要来投奔他。但后来自成的消息寂然,他想着大概是因为李自成别有去处,不会来了。今天忽然知道李自成已来到兴山境内,离他屯兵的白羊寨只有几十里远,这就使他不能不赶快决定如何处置自成前来投奔的问题。他看出来,杨嗣昌出京来督师是崇祯放出了最后一炮,这一炮放过之后,朝廷上就没有第二个杨嗣昌可派。近来他比李自成更清楚,杨嗣昌对左良玉和贺人龙等的指挥已经有一半不灵,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不灵,和熊文灿差不多一样的无能为力。如今义军中兵力较大的罗汝才很听从他的意见,回、革等五营没有多大出息,将来也会听他号令,惟独李自成不肯屈居在他的大旗之下。一旦他把杨嗣昌打败,三四年内时机来到,他就要按照徐以显和潘独鳌等原先商定的主意称王称帝,可是像李自成这样的人一则素有大志,二则继高迎祥称了闯王,决不会在他的面前低头称臣。可是他不愿在目前趁李自成来投奔他的机会将自成除掉,正如同他在谷城时的想法一样。但是李自成是一个有很大声望的义军领袖,到底应该如何处置? 献忠屏退从人,把徐以显带到一棵松树下边,坐在一块磐石上,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叫徐以显坐在对面,然后捋着大胡子,眼睛里含着微笑说: “老徐,你瞧,李自成给官军撵得无处存身,来投咱们啦。怎么样,和尚不亲帽儿亲,把他留在咱这儿,让他喘喘气儿,长好羽毛再飞走吧?嗯,我的赛孔明,你说怎办?” 徐以显早已胸有成竹,只是见献忠的眼睛里含着狡猾的微笑,他就故意望着献忠笑而不言。 “老徐,你怎么装哑巴了?……你想,把他留下好么?” 徐以显反问道:“大帅以为明朝的江山还有多久?” “我看它好像是快要熟透的柿子,在枝上长不长了。” “既然这柿子长不长了,大帅想自家摘下来吃呢,还是等着让别人摘去吃?” “你说的算个**!老子出生入死,南征北战,打了十几年天下,凭什么快到手中的果子让给别人吃?” “那么大帅是否想分给人吃?” “果子可以同别人分吃,江山没有同别人分坐的道理。” “既然大帅明白明朝的日子不长,又不愿将快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或与别人平分,何不趁机将后患除掉?” “你要我趁这时除掉自成?” “是,机不可失。” “还是你同可旺在谷城的那个主意?” “还是那个主意,但今日更为迫切。” “怎么说更为迫切?” “从杨嗣昌到襄阳督师,到如今已经七八个月了。官军在玛瑙山侥幸一胜,并未损伤我军根本。今日杨嗣昌对左良玉等骄兵悍将渐渐无术驾驭,只要我们小心提防,玛瑙山之事不会再有。依我看,不出一年,杨嗣昌必败,不死于我们之手,即死于崇祯之手,如同老熊一样。今后数月,杨嗣昌必全力对付我军,双方还有许多苦战。李自成已逃出商洛山,他必定趁着咱们同杨嗣昌杀得难分难解,因利乘便,坐收渔人之利。等我们打败了杨嗣昌,我们自己也必十分疲惫,那时李自成已经兵强马壮,声威远震,大帅还能够制服他么?” 献忠心中一动,但故意摇摇头说:“他如今只剩下一千多人,能够成得什么气候!” “大帅不要这么说。汉光武滹沱河之败,身边只剩下几个人,后来不是剪灭群雄,建立了东汉江山?李自成今日虽败,比汉光武在滹沱河的时候还强得多哩。” 献忠拧着胡子沉吟片刻,说:“前年冬天,自成在潼关南原全军覆没,到谷城见我,我赠他人、马、甲仗,也算够朋友。他这次来,我留他同我一起,好生待他,也许他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徐以显冷笑说:“大帅差矣!刘备败于吕布,妻子被虏。曹操救刘备,杀吕布于下邳,夺回刘备妻子,接刘备同还许昌,表为左将军,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可是刘备何尝感曹操之德?曹操独对刘备心软,对关公心软,致使天下三分,未能成统一大业。后来关公攻樊城,水淹七军,中原震动,吓得曹操几乎从许昌迁都。李自成比刘备厉害得多,终非池中之物,大帅怎能用小恩小惠买住他的心?他的手下战将,如关、张之勇的更不乏人。” “可是,老徐,李自成没有什么罪名,咱们收拾了他,对别人怎么说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嗯,怎么说?” “我们可以宣布他暗通官军,假意来投。” “可是自成不是那号人。说他暗通官军,鬼也不信。” 徐以显站起来说:“大帅!自古为争江山不知杀了多少人,有几件事名正言顺?唐太宗是千古英主,谁不景仰?可是为争江山他杀死了同胞兄弟。南唐二主并无失德,在五代干戈扰攘之际,江南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有何罪过?可是宋太祖还是派兵伐南唐,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就以明朝来说,陈友谅未必不如朱洪武,张士诚比洪武更懂得爱惜百姓,可是姓朱的为要坐江山,就兴兵消灭他们……” 献忠不等军师说完就摇摇头,睁起一只眼睛,闭起一只眼睛,用嘲笑的神气望着徐以显。徐以显有时觉得他完全可以掌握献忠的脾气和心思,有时又觉得献忠的心思和喜怒变化不测。现在被献忠这样一看,感到跼蹐不安,犹如芒刺在背,笑着问道: “大帅,难道我说得不对?” 献忠说:“老徐,我笑你这个人很特别,在读书时总是只看见歪道理,把正道理丢到脑后。咱老子读书少,可是也听别人谈过古人古事。五代十国,把中国闹得四分五裂。赵匡胤是个真英雄,才收拾了那个破烂局面。南唐小朝廷割据一隅,比起统一中国的重要来,算他个!元朝末年,群雄割据,元鞑子还坐在北京。朱洪武斩灭群雄,赶走了元朝的那个末代皇帝,把中国统一了,干得很对,不愧是有数的开国皇帝。你老徐比我读书多,却又把道理看偏了。你从书本上只学会如何赶快收拾别人,别的你都不看。眼前,咱西营在玛瑙山新吃了败仗,他闯营也是刚刚从商洛山中突围出来,大家都没有站住脚步,同群雄割据不能相比。如今就对李自成下毒手,不是时候!” 徐以显听熟了张献忠的嘲讽和谩骂,从口气里听出来献忠并没有完全拒绝收拾李自成,赶快争辩说: “大帅,不是我读书只看见歪道理,是因为自古争天下都是如此。我是忠心耿耿保大帅建立大业,要不,我何必抛弃祖宗坟墓,舍生入死,追随大帅?大帅如不欲建立大业,则以显从此他去,纵然不能重返故乡,但可以学张子房隐居异地,埋名终身,逍遥一世。天下之大,何患我徐以显无存身之处?” 张献忠尽管有时也嘲笑徐以显,但实际上他很需要这个人做他的军师,也赞赏他的忠心。他没有马上说话,望着军师微笑,心里说:“你小子,巴不得咱老子日后坐江山,你也有出头之日!”徐以显见他笑而不语,又用果决的口气说: “我们今日做事,只问是否有利于成大事,建大业,其他可以不问。” 献忠终于点头,说:“老徐,这样吧,咱们对自成先礼后兵。等他来到,我治酒席为他接风,也邀请他那里全体将领。酒席筵前,我劝他取消闯王称号,跟咱合伙。他要是答应,咱们留下他们,不伤害他们性命,免得叫曹操也害怕咱们。” “要是他不答应呢?或者是假意答应?” “你去跟可旺商量商量,让我也多想一想。” “这样好,这样好。据我看,李自成今晚就会来到,我们要在他来到前拿定主意。” 徐以显离开献忠,跳上马,赶快奔往张可旺的营盘去了。 李自成在当天夜里把部队开到离白羊寨大约二十多里的一个地方,扎下营盘。第二天早晨,他派袁宗第代他去见张献忠,说明他从商洛山前来会师,共抗官军的意思,也顺便看看献忠对他的态度如何。王吉元原是献忠手下的小校,要回到献忠那里住几天,和亲戚朋友们团聚团聚。他向闯王请了假,带四名亲兵同袁宗第一起往白羊山去。 自从闯王来到兴山境内,他的部队行踪随时有探子禀报到白羊寨。袁宗第一到,献忠迎出老营,不让宗第行礼,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先不说话,用一只手狠拍袁宗第的脊背,然后亲热地大声说: “老袁,龟儿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们的人马驻扎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开到白羊寨来?自成呢?嗯?捷轩他们呢?都好吧?尚神仙也来了吧?” 宗第笑着说:“敬帅,你噼里啪啦问了一大串,叫我一口也回答不完。”说毕,哈哈地大笑起来。 献忠也哈哈大笑,又用拳头捶捶宗第的脊背,说:“走,进里边谈话去。好家伙,日子真快,咱们从凤阳一别就是四年多啦!”他忽然转回头,问道:“你是王吉元?在闯王那边还好吧?闯王待你不错吧?” “回大帅,闯王待我很好。” “你是回‘娘家’走亲戚么?好吧,你龟儿子住在白羊寨玩耍几天吧,没有零用钱,去问咱们老营总管要,就说你已经见过老子啦。” “谢谢大帅!” 袁宗第同献忠携手进入上房,坐下之后,先回答了献忠所问的话,接着说道: “我们在商洛山中拖住了两万多官军,使郑崇俭不能派大军进入湖广。近来听说敬帅在玛瑙山吃了点亏,我们也怕长久留在商洛山会坐吃山空,所以闯王就带着一部分人马从武关突围出来,到这里来同敬帅会合。咱们同曹操三股儿拧成一根绳,齐心合力对付杨嗣昌准能取胜。敬帅,你的力量大,我们以后诸事多仰仗你啦。” “什么话,什么话。我同你们都不是外人,如今水帮鱼,鱼帮水,说什么仰仗!伙计,自成为什么不同你一道来?” “自成本来今天要亲自来的,因为路途劳顿,身上偶觉不适,临时只好命我前来拜谒,说明前来会合之意,并问大家朋友们好。自成今日稍作休息,明日就亲自来了。” “既然自成身上有点不舒服,让他好生休息,咱老张今天就去看他。一两年没见他,真是想念!” 献忠问了问商洛山中的困守和突围经过以及沿途情形,随即把总管叫来,命他赶快派人向闯王的驻地送去二十石大米和一些油盐,还有几只猪、羊。袁宗第对献忠的慷慨热情,代闯王表示感谢。献忠手下几个同宗第熟识的将领都来老营看他,互相问长问短。袁宗第虽然留心察言观色,但是看不出献忠和他的左右将领怀有什么恶意。 午宴一毕,袁宗第向献忠告辞。献忠本来准备同宗第一道去看闯王,因曹操派人送来一封密书,他只好让宗第先走,说: “汉举,你回去告诉自成,就说我把一件事情办毕就去看他和众位朋友。黄昏前我一定赶到,在你们那里谈谈话,夜里回白羊寨。” 袁宗第替李自成一再谦谢,请献忠不要亲自前去,但献忠哪里肯听,说道: “老弟,你知道咱老张的脾气。咱没有事还在屋里坐不住,何况是自成同众位朋友来啦。我说今天下午去就一定去,没有二话!” 把袁宗第一送走,张献忠立刻把徐以显叫到面前,秘密计议。因为今天中午忽然得到罗汝才派人前来下书,说他已经从大昌动身,将在一二日内赶到白羊山同献忠计议军事,所以献忠对昨天晚上徐以显和张可旺向他建议如何处置李自成的事改变了主意。他不愿把这事做得过急,想等曹操到后,请曹操劝自成取消闯王称号,归到他的大旗下边。徐以显听献忠说出这个打算之后,马上摇摇头说: “大帅差矣。曹帅遇事老谋深算,狡诈异常,岂肯听大帅随便摆布,随便指示?他近一年半以来虽常以大帅之‘马首是瞻’,然而他不是大帅部将,也不会屈居人下。今日有李自成的闯王名号在,他的曹营、自成的闯营和我们的西营可以成为鼎足之势。他深知一旦闯营没有了,下一步就会吞并他的曹营,他怎肯替大帅劝说李自成撤销‘闯’字旗号?除掉闯王的事,贵在神速。等曹帅来到,锣鼓已罢,他想替自成说话也来不及了。” “他看见咱们并未同他计议就吃掉闯营,岂不寒心?” “他自然会感到寒心。然而木已成舟,他自己势孤力单,怕他不俯首帖耳?目前官军势大,他不得不与我营共进退,奉大帅为盟主。等将来打败了官军,他肯效忠大帅就留下他,否则就收拾了他。自古马上得天下者,无不剪灭群雄。只知除暴政,伐昏主,而不知剪灭群雄,徒为别人清道耳,何能得天下!” 献忠拧着大胡子默默不语。李自成确实不是一般义军领袖,劝他取消闯王称号已经不是一件小事,倘若不幸劝说不成,将他与刘宗敏、李过、高一功等一齐杀掉,各处义军将会如何看法?难道不太早么?这些问题到今天仍使他踌躇不决。徐以显打量一下献忠的神情,又说: “请大帅不要因曹帅将到而忽生犹豫。我熟读史册,留心历代兴亡之迹,深知凡创业之君与有为之主,必有其所以成功之道。……” 献忠截住说:“我知道,不外乎收买民心,延揽英雄,这话你不说咱也知道。在谷城屯兵时秋毫无犯,专整土豪大户,如今到这里仍然是秋毫无犯,这不是收买民心是个屌?咱们这儿兵多将广,连你这种有本事的人也请来做军师,能说咱老张不延揽英雄?” “我所要说的并不在此。收买民心与延揽英雄为自古建大业者成功之本,自不待言。然除此外必须辅之以三样行事,即心狠、手辣、脸厚。这三样行事我无以名之,姑名之曰‘成大功者的六字真言’。当心狠时必须心狠,当手辣时必须手辣。大帅一听说曹帅将至而忽然心软手软,何能成就大事?” 张献忠虽然常同徐以显谈心腹话,都认为有时很需要心狠手辣,但是自来没听到徐以显谈脸厚也是成功立业的一个法儿。他心中不以为然,笑着骂道: “你说的算个**。老子从没有听说过成大事立大业的人还必须脸皮子厚!瞎扯,滚你的‘六字真言’!” 徐以显不慌不忙地说:“大帅,越王勾践兵败之后,立志报仇,奴颜婢膝地服侍吴王,还尝过吴王的大便,算不算脸厚?” 献忠点点头,拈着长须说:“这倒真是脸厚,可是他不得已,只好施用小计,保性命,图恢复。还有么?” “还有,还有。” 徐以显从秦、汉说下来,举出了许多历史人物来作例证。张献忠哈哈大笑,但心中骂道:“这狗日的,平日看书看邪啦,一肚子歪心眼儿,在老子手下只可用你一时,久后必成祸害!”他隐藏着对徐以显的蔑视,亲切地骂道: “你们这号读书人,死后一定下拔舌地狱!伙计,这‘六字真言’是你自家读书想出来的?” “不是。我从前有个老师,是一个很有才学的举人,几次会试不第,不曾做官,满腹牢骚,在谷城南山中隐居教书。他喜读史鉴,得出这‘六字真言’。我认为很有道理。” 献忠又笑着骂道:“哈哈,你们这班举人、秀才,喂饱了孔、孟的书,并不是满腹装着仁义道德,倒装着你们的‘六字真言’!” 徐以显说:“大帅,这才叫善于读书。细看孔圣人一生行事,也是按照这‘六字真言’。只是他老人家光做不说,所以没有经弟子们记在《论语》里边。” 献忠忍不住纵声大笑,几乎连吃的酒饭都喷出来了。笑过一阵之后,他虽然思想上接受了徐以显的一些影响,但还是用嘲讽的眼神瞧了军师片刻,然后说: “老徐,这可是你们举人、秀才揭了你们祖师爷的老底儿!”又笑一阵,他接着说:“算啦,少扯废话。收拾李自成的事,要不要等曹操来了以后再做决定?” “依我说,大帅,要在曹帅来到之前办完这事。” 张献忠把大胡子往下一捋,站起来说:“好,依你的,就按照你同可旺的主意行事!” 徐以显走后,张献忠把徐所说的“六字真言”想了一下,忽然联想到自己在谷城那段“伪降”和用跪拜大礼迎接林铭球的事,不禁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自认为在这种地方不如李自成宁折不弯。又过片刻,他的思想才重新转到李自成的身上。他毫不犹豫,率领一群亲兵亲将出发了。 张献忠一行人马离闯王的营盘还有三里远,李闯王已经得到了在山头上放哨的士兵飞报,赶快率领几十位大小将领走出营盘,到半里外的山口外边迎候。相距十来丈远,张献忠就跳下马,一边向前走一边向闯王和大家连连拱手,大声说: “好家伙,你们抬起老窝子来迎我,俺老张可折罪不起!”不等闯王开口,他抢前几步,拉住了迎上来的闯王的手,热情地叫道:“李哥,咱弟兄俩又会合到一起啦!怎么样?咱老张说在去年端阳节动手反出谷城,没有食言吧?说话算数吧?”说毕,哈哈地大笑起来。这笑声是那么洪亮,把藏在三十丈外深草中的一对野鸡惊得扑噜噜飞往别处。随即他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老刘、老田,四年不见了,龟儿子才不想你们!一听说你们全到了,把我老张喜得一跳八丈高。” 刘宗敏和田见秀同声回答:“我们也常在想念八大王。” 张献忠用滑稽的眼神瞅着他们,说:“好,我想念你们,你们也想念我,咱弟兄们到底是一条心!”又是一阵大笑。随即抓住高一功问:“高大舅,听说你前年在潼关挂彩很重,如今不碍事吧?” 高一功回答说:“托敬帅的福,没有落什么残疾。” “好,好。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献忠又转向刘宗敏:“捷轩,听说你那匹好马在潼关大战时死了,如今可有好马骑?” “我又弄到一匹,虽不如原来的那一匹,也还将就可用。” “我那里有几匹好马,你随便去挑一匹吧。在战场上,像你这样的虎将没有一匹得力的牲口可不行。” “谢谢敬帅。我的这匹马还算得力。倘若不是这匹马,我还过不来汉水哩。” 对跟在闯王身旁的每个大将,张献忠都亲热地寒暄几句,然后由闯王等众人陪着往前走。几十名二级以下的将领早已由吴汝义领队,分作两行,夹道恭立,迎接献忠,十分整肃,鸦雀无声,但见眉宇间喜气洋溢。这喜气确是他们的真情流露。经过几年苦战,谁对今天的会师不感到衷心的高兴和振奋呢?当献忠走近恭立道旁的众将时,吴汝义躬身叉手,代表大家说: “恭迎敬帅!” 大小将领同时跟着叉手行礼,十分整齐。献忠望望两行众将,又回头望望闯王,笑着说: “怎么,还来这一套?嗨,你们真是多礼!”他忙向众将拱手还礼,说:“算了,算了。咱老张是个粗人,到你们这儿又不是外人,用不着这一套。再说,你们还缺少鼓乐哩。” 吴汝义说:“回敬帅,我们的乐队在前年打光了。下次迎接敬帅,一定要放炮,奏乐。” 献忠在汝义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大声说:“好啊,小吴!你倒一点儿也不泄气!” 他从路两旁恭迎的将领中间走过时,不断地同认识的将领打招呼,甚至开句把玩笑,使大家深感到他对人亲热、随便,没有架子。走到双喜和张鼐面前时,他伸手捏住双喜的下巴,把他的脸孔端起来,叫着说: “好小子,老子一年多没见你,你往上猛一蹿,差不多跟老子一般高,长成大人了。怎么,双喜儿,箭法可有长进么?” 双喜的脸红了,恭敬地回答说:“小侄不断练习,稍有长进。” “好,有工夫时老子要考考你。真有长进,老子有赏。”献忠放下双喜,用两个指头拧着张鼐的一只耳朵,拧得张鼐皱着眉头。“小鼐子么?长这么魁梧了?还想家不想?” “回敬帅,小将不想家。家里没有人啦。” “小龟儿子,说话也真像个大人一样!”献忠又拧着张鼐的脸蛋儿揉了揉,好像想知道他脸上的肌肉瓷实不瓷实。“你瞧,在凤阳时老子看见你,你才这么高,”他用手在胸前一比,“是一个半桩娃儿。前年在谷城看见你,你呀,他妈的顶多到老子下颏高。可是转眼不见,你就像得了雨水的高粱,往上猛一蹿,长得同老子一般高啦。哼哼,嘴唇上还生出一些软毛哩!”他转向闯王问:“怎么样,他打仗还有种?” 自成回答说:“倒还勇敢。” 献忠拍着张鼐的肩膀说:“小鼐子,你同咱老子都姓张,不如跟老子当儿子吧。哈哈哈……”笑过之后,他对闯王说:“别害怕,我不会夺走你的小爱将。咱是说着玩儿的。” 自成笑着说:“敬轩,你要是喜欢小鼐子,我可以把他送给你,不过,得把你的马元利或张定国换给我。” “好家伙,你一点儿不肯吃亏!” 大家都快活地大笑起来,倒把张鼐笑得怪不好意思的,脸颊也红了。 从两行恭迎的众将中走过以后,张献忠在闯王和几位大将的陪伴下往营盘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 “可惜老神仙没有来,倒是怪想念他的。” 自成说:“要不是他正在发高烧,我绝不会把他留在商洛山中。” “听说郝摇旗不知下落,会不会完蛋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生死很难说。” “这小子有点浑,倒是一员战将,也是宁死不会投降的好汉子。” “所以他常做些不冒烟儿的事,我还是原谅了他。高闯王亲手提拔的战将,如今剩下的没几个了。近来为着他下落不明,我心中很不好受。” 献忠说:“你也不必心中难过。勤派人探听消息,说不定他还活着。” 李自成的老营设在一座古庙里。庙周围有七八家人家,都是破烂的茅庵草舍。他的部队都住在庙中和帐篷内,把一个塆子填得满满的。营地四面皆山,旁临一道山溪。因为周围没有战事,离开大股官军在一百五十里以上,也不打算在此地长久驻扎,所以没有在周围布置寨栅,只是在山头上和山路上派兵把守,严密警戒。李自成住在古庙大殿中的神龛旁边,地上摊着干草算作卧铺,好歹找到了一张矮方桌和几个凳子、草墩子,摆在大殿的门槛外。张献忠走进山门,看见高夫人站在庙院中迎接他,连忙拱拱手,大声说: “哎呀,嫂子!你真是有办法,竟然在崤函山中牵着几千官军团团转!要不是你前年冬天在豫西拖住贺疯子,俺李哥在商洛山中还站不住脚跟哩。” 高桂英笑着说:“敬轩,你可不要相信那些谣言。要不是明远同弟兄们齐心协力,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 “别过谦。你这个妇道人家可是不凡,讲斗智斗勇,许多男将也得输你一着棋。” “瞎说!几年不见你八大王,你倒成了高帽贩子啦。” 大家说笑着,把张献忠让到大殿的前檐下坐下,他的亲兵和几名亲将都坐在山门下吃茶,有的出去找熟人闲话。闯王这边,只留下几位大将相陪,其余的也都散了。献忠口渴了,咕咚咕咚喝了半碗茶,抬头问道: “李哥,今后有什么打算?” 闯王说:“我自己兵力单薄,特来投靠你,打算跟你在一起抵抗官军。一到这里,你就派人送来了粮食、油、盐接济,还送来几只猪、羊。你这份厚情,我们全营上下都十分感激。好在咱们是好朋友,多的感激话我就不说啦。” “嘿,这一点小小接济算得什么,不值一提!你们来得正好,我正盼望你来助我一臂之力,给杨嗣昌一点教训。快别说你是来投靠我。咱们是足帮手,手帮足。” “如今你的人马比我多得多,自然是我来投靠你。” “虽说我的人马较多,可是今年春天我的流年不利,在玛瑙山也吃了亏,人马损失了一两千,军需甲仗也失去不少。” 自成说:“我们在商洛山中听谣传说你在玛瑙山吃亏很大,还说你的精锐损失快完了,只剩下千把人。我们很焦急,直到过了汉水,才知道所传不实,放下心来。” 献忠哈哈地大笑起来,说:“见他娘的鬼!官军惯会虚报战功,不怕别人笑掉牙齿。不是我的精锐损失殆尽,倒是我的九个老婆丢掉了七个是真的。左良玉把她们得了去,送给杨嗣昌,关在襄阳监中。” 田见秀啊了一声,又连着啧啧两声。献忠满不在乎地望着他笑笑,说: “玉峰,你不用咂嘴。只要我张献忠的人马在,丢掉几个老婆算不了什么。只要咱打了胜仗,还怕天底下没有俊俏女人?” 高夫人正在东庑檐下同姑娘们一起替将士们补衣服,听到献忠的话,忍不住抬起头来笑着说: “敬轩,你的五个老婆下在监里你也不心疼,你太不把女人当人啦。难道女人在你们男人眼里不如一件衣服么?” 献忠赶快拱手说:“啊呀,没想到这话给嫂子听见啦。失言,失言。哈哈哈哈……”笑过以后,他郑重其事地问闯王:“自成,你真愿意同我合伙么?” “不真心打算同你合伙,我们也不会来到这儿。” 田见秀接着说:“今后诸事得仰仗敬帅。” 刘宗敏也接着说:“大敌当前,咱们只有拧成一股绳儿,才能够打败官军。” 自成又说:“说老实话,今后什么时候需要冲锋陷阵,敬轩,只要你嘴角一动,我们决不会迟误不前。” 献忠转着大眼珠慢慢地把大家瞅了一遍,伸伸舌头,把手中的胡子一抛,哈哈大笑几声,随即说: “乖乖!你们是怎么了?说话这么客气干吗?把俺老张当外人看么?” 李过说:“并非把敬帅当外人看待,我们确实是一片诚意仰仗敬帅。” 献忠说:“喝,我老张能吃几个蒸馍,你们还不清楚?你们越说客气话越显得咱们之间生分了。照说,弟不压兄,应该请自成哥总指挥两家人马才是正理。可是怕手下人意见不一,多生枝节,我就不提这个话了。李哥,你比我多读几句书,比我见识高。我有想不到的地方,请你随时指点。咱弟兄们风雨同舟,齐心向前,别的话全不用讲。” 大家听了他的话,一面点头称是,一面还是说一定要请他遇事多做主,方好协力作战。张献忠站起来说: “老哥老弟们,补之老侄,客气话都快收起吧。今日蒙你们大家不弃,肯来找我老张,咱张献忠磕头欢迎。”他向大家作了一个罗圈揖,接着说:“为着表一表咱张献忠的一点诚意,我来的时候已经嘱咐安排明日的酒宴,为你们大家接风。务请你们这边大小将领赏光,明日上午去白羊寨敝营赴宴,两家人在一起痛快一番。这个接风酒宴也算是庆贺咱弟兄们拢家。” 当献忠站起来时,大家也都站起来。听献忠邀请明日去赴宴,李自成说: “敬轩,你的盛情我们一定领,不过明日用不着我们一窝子都去,只我同捷轩、玉峰去就够啦。” “不,那你是不抬举我,不给面子!常言道,治席容易请客难,真不假。反正,俺老张是一片诚意,赏不赏面子看你们。另外,请你们明天把人马开到白羊山下边扎营。我已经命将士们把李家坪让出来给你驻扎,一则那里房子多,二则同我的老营很近,有事好随时商量。明天一吃过早饭就开去好不好?” 自成笑着说:“你真是个火烧脾气!明天上午又请我们去吃酒,又叫我们移营,怎么这样急?” 献忠说:“要是你们觉得明天前半晌移营太急促,午饭后移营也好。” 大家同献忠重新坐下。闯王同刘宗敏和田见秀交换一点意见,随即对献忠说: “既然你把李家坪腾出来,我们决定明日下午移营。如今初到此间,一切尚未就绪,营中不可疏忽大意,必须有将领主持。还是我刚才说的办法:我同捷轩、玉峰明天中午去吃你的酒席,别的人一概不去。” “怎么,你替我节省?这可不成!酒席已经准备啦,你叫我怎么办?客人请不到,你叫我在将士们面前怎么下台?我能把脸装进裤裆里?李哥,一句话,至少你们去二十位将领,不能再少!” 自成同大家互相观望,既怕辜负了张献忠的一片诚意,又不愿去的将领太多,使营中空虚,万一有紧急事故不好应付。自成想了一下,说: “敬轩,这样吧,在座的几位大将全去,其余将领一个不去,照料移营。你看,这样好吧?” 张献忠无可奈何地说:“唉,只好如此吧,咱们一言为定,请不要等我催请。你们明天前半晌早点动身,我派可旺同元利在半路迎接。”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张献忠因为在晚饭后还要回白羊山,催着拿饭。高夫人已经丢下针线活,在厨房中帮忙做菜,探出头来笑着说: “敬轩,你别催,菜还没有炒好哩。” “哎,嫂子,我知道你们过日子一向俭朴,很少动腥荤。其实如今用不着替我炒菜,只用筷子蘸清水在桌上画一盘子红烧猪肉就行啦。” 大家被他的这句话逗得哄然大笑。 晚饭桌上,宾主谈得十分融洽。除谈些两年来的打仗情形和各地义军消息,也谈到罗汝才。但献忠却隐瞒了曹操即将来到的消息,说道: “曹操在大宁和大昌一带,想渡过大宁河入川,却被母将秦良玉挡住,苦没办法,派人来向我求援。咱们在这儿再休息十天半月,一同入川吧。大宁河算得什么?它能挡住曹操挡不住咱们。不管它水流多急,老子立马河边,有畏缩不前的立即斩首,看谁敢不舍命抢渡。别说是大宁河,大海也能过去!” 晚饭毕,张献忠同亲兵们动身回白羊山。闯王同众位大将把客人送出一里以外,望着他们的灯笼火把走远了才转回营盘,到古庙大殿中闲谈一阵。大家虽然都明白同张献忠不容易长久相处,但决没有想到他目前就起了吞并的心。把明天移营的事商量一下,各自休息去了。 深夜,张献忠的一起人马仍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快到白羊寨了。徐以显同张可旺带着一群亲兵在路上迎他。回到老营,张献忠屏退从人,小声对他们说: “明天上午自成同他的几位大将前来赴席,其余的将领率领人马在下午移营。看样儿不会变卦,你们快去暗中准备。务要机密,万不能走漏消息!” 第二十八章 王吉元回到张献忠的老营,同一些亲戚朋友都见了面。大家对他十分亲热,连着请他吃酒。夜间,他同一个在张献忠老营中当小头目的把兄弟同榻而眠。这个人带着七分酒意,悄悄地告他说,明天中午老营中设宴替闯王接风,恐怕不是好宴,嘱咐他明天躲一躲,不要同闯王带来的亲兵亲将们混到一起。王吉元听了这话,猛吃一惊,酒意全消,问道: “怎么不是好宴?” “我看见大少帅同徐军师咬耳朵小声商量,分明是商量明日迎接闯王的事,不像是怀着好心。还有,今日大少帅一面传令把李家坪腾出来给闯王的人马驻扎,却暗暗地把两三千精兵调到李家坪周围埋伏起来。看样儿,闯王明天来赴宴凶多吉少。闯王为人光明磊落,顾全大局,可惜他不防我们这里要做他的黑活!你好在原是咱们西营的人,不干你的事。只要他们动手时你不在场,血不会迸到你身上。咱们八大王如今正在需要人的时候,你回来了,大家十分高兴,一定会得到重用。” “哥,他们为啥要对闯王下毒手?” “咱们八大王很嫉恨姓李的称闯王,行事又不一般,怕他将来成大气候。俗话说,一个槽上拴不下俩叫驴,就是这个道理。你莫怕,不干你的事,睡吧。” 王吉元不敢多问,但是怎么能睡得着呢?他的拜兄鼾声雷动,他却睁着双眼想心事。他随着张献忠起义两年,原来把献忠看成个了不起的大英雄,曾下定决心永远赤胆忠心地跟着献忠打江山。前年冬天,献忠赠送给闯王一些马匹、甲仗,还送了一百名弟兄。他是一个小头领,也随着这一百弟兄送给闯王。当时他的心中很难过,认为自己这一生是完了。虽然他听说李自成也很不凡,但是他不信李自成能赶上献忠。从光化县到商洛山中的路上,他留心观察,开始对闯王的平易近人,关心百姓疾苦,与部下同甘共苦——这三样长处感到惊奇。在初到商洛山中时,他还打算将来重回献忠旗下。住了半年之后,尽管生活上比谷城苦得多,但是他再也不想离开闯王的大旗了。住得越久,越增加他对闯王的爱戴和忠心。经过那次犯了罪闯王不曾杀他,反被重用,他时时想着粉身碎骨报闯王。如今知道张献忠对闯王起了黑心,他感到非常气愤,在心里说: “你八大王不久前在玛瑙山吃了败仗,连几个小老婆都丢啦。李闯王从商洛山突围出来,经过白河血战,奔到这儿,诚心实意要跟你合力对付官军。眼下官军势大,你俩合起手来作战,该多好哇!你八大王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竟然如此无情无义,不顾大局,起了黑心,真是岂有此理!” 反复思忖,王吉元下了铁心,要将这消息禀报闯王,愈快愈好。为着怕一觉睡失误,他不敢认真合上眼皮。他知道,没有口号和令箭,夜间想走出白羊山寨是万不可能的,只能等待天明后立即脱身。但是能不能逃过关卡和巡逻的盘查,顺利逃回闯王驻地,毫无把握。他想,只要能走出寨门,沿途纵然有刀山剑树,他也要舍命闯一闯。后来,一个不甚妥当的脱身之计想出来了…… 天色麻麻亮,王吉元见拜兄一乍醒来,披衣起床,赶快闭上眼睛,微微扯着鼾声。拜兄向他叫了两声。他翻转身子,含糊答应,随即用手背揉着眼睛。拜兄问道: “你夜里睡得还好?” “睡得挺好,连身子也没翻过。” 拜兄凑近他的枕头悄声叮咛:“我现在有事要到徐军师那里听令,不能陪你。你今天千万不要出去走动。你那四个亲兵也别乱动。都知道你如今是闯王的人,倘若动手时你在场,连你也会给收拾了。” 吉元一边慌忙起床一边问道:“我今天暂且离开白羊寨躲一躲,岂不更好?” “你要躲到什么地方去?” “到白将军的营盘里探望几个同乡,在那里玩耍一天,行么?” “行,行。”拜兄心中对献忠的行事也不满,猜到他有意逃回闯营报信,嘱咐说:“要走你早走,路上小心在意。” 王吉元装做不知道白文选驻扎在什么地方,故意向拜兄打听。拜兄说: “白将爷扎营的地方离此地十八里,离闯王扎营的地方有十几里。不走你们昨天来的那条路,另外有一条羊肠小路。从白将爷的营盘到闯王那里也有路,翻过两个山梁就到。” “哥,你派个弟兄给我引路好么?” “中,中。” 王吉元的拜兄立刻唤来一个弟兄,嘱咐他早饭后带吉元到白文选将军的营中,说毕就匆匆走了。吉元想着,如果马上出发,也许还能来得及救闯王,等到早饭后出发就万万来不及了。他用好话同担任带路的弟兄商量,说他急于到白将军营盘看一个小同乡,打听打听老娘的音信,中午前赶回来迎接闯王,要求立刻动身,赶到白将军的营盘吃早饭。而且他只请这个弟兄引一段路,并不要他一直引到白文选的营盘。这个弟兄因见他是头目的把兄弟,又对人十分亲热,欣然答应。吉元立刻唤醒自己的四个亲兵,命他们赶快备好马匹,就趁着天色刚亮,寨门刚开的时候出寨了。 昨天早晨他同袁宗第从闯王的驻地动身之前,他们向老百姓问明白来白羊寨有两条路:一条是近路,就是昨天来时所走的那一条;另一条要多绕六七里,从白文选驻扎的营盘附近通过。他判断如今仍走昨天来时走的那条路一定盘查很严,很难走过,所以他决定走这条比较偏远的路逃回闯营。他明白,即令这条比较偏远的路能够走通,等他奔回闯王驻地,闯王十之八九已经动身许久了。但是他除此以外更无别法可想。他一边策马赶路,一边在心中暗暗祝祷: “苍天在上!求你保佑我一路平安,赶在闯王动身前回到闯营!” 离开白羊寨走了十里左右,王吉元在一座山头上问清楚方向和路径,便打发向导转回,并说他自己一定在午前回来。然后,他策马前行,只要能够勉强奔驰的地方他就不顾危险地策马奔驰。亲兵们都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但是他暂不说明。中途遇到一个卡子,拦住盘问。王吉元仗恃他自己原是张献忠老营中人,对老营中的情形非常熟悉,诡称奉军师之命有急事去见白将军,对答如流。幸而那时各家农民军的服装大致相同,又没有建立腰牌制度,王吉元毫不困难地混过盘查。过了这道卡子又跑一阵,已离白文选驻扎的小寨不远。吉元到这时才把要赶回老营救闯王的事对亲兵们说明,并且说: “咱们活着是闯王的人,死了是‘闯’字旗下的鬼。如今闯王中计,咱们只有舍死回营报信,才算有忠肝义胆。你们瞅,这半山腰有个岔路口,往右转是进白文选驻扎的寨子,往左去这条路通往咱们闯营,大约还有十五六里。咱们如今奔往闯营,白文选的寨中必会疑心,派人追赶,前边也一定会有人拦截。你们有种的跟我来,冲回闯营报信;没种的我不勉强,留在这里,等我走之后快去向白文选那里投降。” 亲兵们同声说:“舍命相随!宁死也要在闯王的旗下做鬼!” “好,好。还有,咱们五个人,不管谁逃回闯营,都要记清一句话,请闯王万勿到西营赴宴,火速拔营快走!” 吩咐一毕,他冲到前边,策马驰过岔路口,顺左边的小路飞奔而去。白文选的一小队在寨外巡逻的骑兵果然一见大疑,一边狂呼他们停住,一边纵马追赶。这里山路稍平坦,王吉元等拼着把马跑死也要甩掉他们。他们跑了几里,看看后边的巡逻队追赶不上了,前头突然从林莽中走出一群士兵,拦住去路。带队的小校挥刀喝道: “站住!不许过!” 王吉元略提丝缰,使马匹稍慢,大声说:“闪开路!我奉大帅之命前往李闯王营中办事,你们怎敢拦我?滚开!” “既是奉命,有无令箭?” “有令箭。” “拿出查验。” 王吉元已来到小校面前,说声“给令箭”,举剑猛劈。小校心中有备,用刀架住,同时几个人一齐来杀吉元。吉元刺倒一个士兵,同时双脚狠踢马腹,使战马趁势向前冲去,来势极猛,又冲倒一个。那个小校一边截住王吉元背后的亲兵厮杀,一边分出一部分人追赶,同时敲响铜锣。前边半里外树林中埋伏的十几个人突然跳出,拦住去路。后边的那一小股骑兵巡逻队也已经赶到。吉元本来希望亲兵们会阻挡一下追兵,但是回头一看,没有看见一个亲兵跟来,明白他们都完了,便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俗话说:一人拼命,众人莫敌。一则王吉元要以必死的决心杀开血路,二则他的马匹得力,经过极其短促的砍杀,竟被他冲了过去。尽管他的左腿上中了刀伤,血流如注,但是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在前边加鞭飞奔,巡逻的骑兵在后边猛追不舍,不断射箭。吉元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脊背上猛敲一下,使他的身子向前一栽,几乎落马。他心里说:“不好!中箭了!”这话刚说毕,他又连中两箭,身子完全倒在鞍子上,脸孔擦着湿润的马鬃。剑从他的手中落掉。鞭子仍挂在手上。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将战马抽了几鞭,这只右胳膊就像折断的树枝一样垂下去,再也抬不起来了。他用左手紧抱鞍桥,闭上眼睛。根据耳边的呼呼风声和身子感觉,他知道自己的战马继续在四蹄腾空飞奔。他尽管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但是对逃回去这一个愿望却没忘掉,也没放弃,在喉咙里喃喃地说: “只要……马不中箭,老子……死也要……回到营里,营里!……” 过了一阵,风声在他的耳边减弱了。马跑得慢了。他又清醒一些,想抬起头回望一下是否有人仍在追赶,却抬不起来。头滚在马的脖颈上,脸孔擦着又热又湿的短毛。他半睁开眼睛,矇眬地看见马蹄仍在跑。随即他的眼皮又闭拢了,觉得像做梦一样,又像在腾云驾雾。但是这两种感觉很快地模糊起来了。 早饭以后,闯王按照昨夜张献忠走后的会议决定,将高一功和李过留下,帮助高夫人在营中照料。关于移营的事,等他们回来决定。他同刘宗敏、田见秀、袁宗第等几位大将,内穿铁甲,带着两百名亲兵往白羊山寨。双喜和张鼐等几个小将也盔甲整齐,随同前往。几个亲兵头目都奉到严令:到张献忠老营之后,弟兄们不许散开,只在献忠的老营院中休息,吃饭时不许滴酒入唇。倘若西营将士甚至是张献忠自己要招待他们到别处休息,或者为他们设宴劝酒,他们要一概拒绝,只说闯营素来军令森严,没有闯王的命令不敢擅自行事。在酒宴时候,闯王和每个大将的身后或近处要有两名亲兵随侍,都是挑选的勇力出众和特别机警的人。李双喜要时时随侍闯王左右。张鼐要时刻同那二百亲兵在一起,见机而作,不可稍有疏忽。 山势险峻,一线羊肠小路十分崎岖,大部分地方只能够容下单骑。因为时间宽裕,他们并不急于赶路,一边走一边观看山景。如今初夏,山花烂漫,草木葱茏,风光特别好看。走上一座山头,大家立马四顾。田见秀不禁赞说: “果然是出昭君的地方,风景多么秀丽!” 闯王笑一笑,说:“只是山多地少,老百姓穷得没有裤子穿。” 正说话间,有一个小校率领几个骑兵来到,见闯王慌忙下马,站在路边叉手行礼。自成问: “你们是来迎接我么?” “回闯王,小的不是来迎接闯王,是奉命来替贵营带条子,移驻李家坪。我们大少帅和马将军在半路上恭迎闯王大驾。” 闯王点点头,同一行人众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离开营盘已经有十几里远,来到一个地方,山势特别雄伟。靠左边弯了进去,有座古庙。庙前是小片平地,下临深谷,水声和松涛声响成一片。庙后靠着悬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这儿地势高,可以清楚地望见张献忠驻扎的白羊山寨,地形险恶,旗帜很多。离白羊寨几里处也有营盘,但没寨墙,只见一座座帐篷点缀在青山、白云和绿树中间。李自成自从走出武关以来,难得像今日心情安闲;看见这里的风景特别好,又看离晌午还早,便叫大家在这儿休息一阵。他自己首先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背着手向山门走去。几位大将也下了马,跟随在他的背后。他站在山门外的台阶上,转回身举目四顾,欣赏山景。望见远处有两座山峰有点像商洛山中的熊耳山,只是这儿的两座高峰要秀丽得多,树木茂盛得多。他忽然想起来留在商洛地区的将士们和老神仙,消息隔绝,十分挂念。但是他没有流露出悬念商洛山的心情,弯腰看一看躺在荒草中的一通断碑。断碑上苍苔斑斓,文字剥蚀,朝代和年号看不清楚。闯王离开断碑,登上石级,走进山门。山门内左右两尊天王塑像毁损很重:色彩古暗,头上和身上带着几道雨漏痕。庙院中一片荒芜,两边房屋多已倾毁。一株秃顶的古柏的干枝上筑着一个老鸹窠,上月有大蛇吃掉雏鸦,老鸹飞往别处,如今窠是空的,有时有一两片羽毛从窠中飘然落下。大雄宝殿中处处是尘土、蜘蛛网、鸟粪和破烂瓦片。殿顶有几处露着青天,神像也损坏很重。有些匾额抛在地上,木板裂开。闯王在大殿门外看了看,没有进去,顺着廊檐转往殿后。从大殿后再登上二十多级台阶,是一座观音堂,已经倒塌。旁有石洞,洞门上刻有“琴音洞”三个字。闯王走到洞口,见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顶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声。料想洞中有泉,但不能看见。他拾起一块石头投了进去,不意吐噜一声惊起来十几只大蝙蝠,飞到洞口又一旋入内。自成等始而一惊,继而哈哈一笑,离开洞口。 回到山门外,闯王站在一棵两人合抱的松树下边,感慨地说: “天下离乱,民不安业,神不安位。这个庙的景致很好,地方又很幽静,可惜兵燹天灾,百姓自顾不暇,没人修理,任它倒塌,连和尚也不见一个!” 田见秀近一年多来常常在军务之暇焚香诵经,每到一个风景幽美的深山佛寺便禁不住幻想着将来若干年后,天下重见升平,他自己决不留恋富贵,功成身退,遁入空门,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这时他听了闯王的话,也有同感,不觉点头。默然片刻,随即笑着说: “闯王,等咱们打下江山之后,我但愿有这样一个地方出家,逍遥自在。” 自成一向不赞成田见秀的出世思想,但也不愿多浇他冷水。如今他正在心事重重,望着见秀苦笑一下,叹息说: “玉峰,咱们如今还在‘弃新野,奔樊城’,说不定还会走几年坏运,重见升平的日子远着哩!你要常想着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可想着日后出家的事。” 刘宗敏在田见秀的背上拍一下,说:“嘿,田哥,你真是没出息!咱们拼死命跟着闯王打江山,一则为救民水火,二则为建功立业。打下江山之后,咱们下半辈子还应该治天下,事儿多着哩,你想出家!要你住在北京城里享福也不愿?” 田见秀说:“捷轩,叫我看来,要是有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种几亩田,不受官吏与豪强欺压,赋税很轻,不见刀兵,率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耕自食,别说比做官舒服,比神仙也舒服。可是我起义以来,老婆儿子都死了,就怕到那时一个孤老儿做庄稼也很不便,倒不如找一个幽静的所在出家,自由自在地打发余年。” “瞎扯!你现在才三十多岁,只要你现在想娶老婆,还不容易?娶了老婆,还怕她不替你生儿育女?” 田见秀笑着摇头说:“还是我那句老话: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 袁宗第走到田见秀的身边说:“玉峰哥,等咱们打下江山,只要闯王让你出家,你就出家好啦。到那时,你顶好不要到深山野庙去,请闯王把北京城里顶大的庙宇赐你一个,岂不方便?闯王想你时就随时宣你进宫,我们大家想你时就去你的庙里看你,岂不比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深山野庙里好得多?” 刘芳亮接着说:“你日后不出家则已,要出家还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们见不到你,想得慌。” 刘宗敏又说:“玉峰,咱们得先讲好,你出了家,自己吃素,俺们不管。俺们到庙里看你,你一定得用大酒大肉待我们,不能叫我们跟着你吃斋。” 大家哄然大笑,连闯王也大笑起来。这一群生死伙伴正在说笑当儿,张献忠派来相迎的一起人马已经来近,相距不到二里远了。由于庙前边山路曲折,林木茂盛,所以直到听见马蹄声才被发现。双喜眼尖,用鞭子指着山腰说: “爸爸,看,来迎接的人们已经到了。” 大家顺着双喜的鞭子一望,果然看见张可旺和马元利率领约二百名骑兵出现在半山腰的小路上。闯王说:“要不是这儿的风景太好,咱们会多走五六里,免得让人家迎接这么远。”他正要同几位大将到路口迎候张可旺和马元利,忽然张鼐禀报说: “闯王,等一等,背后有马蹄声跑得很急!” 从背后来的马蹄声确实很急,而另外分明有大队骑兵随在后边。闯王和众人都十分诧异,立刻离开庙门,转过山包,看是怎么回事。只见吴汝义一马当先,后跟几名亲兵,奔到面前,另外二三百骑兵随后奔到。闯王忙问: “子宜,什么事?” 汝义说:“闯王,快回,中计啦!” “什么?!” “刚才王吉元从白羊寨逃回,身中三箭,腿中一刀,逃回营盘时已经昏迷。救了一阵,他只说出来几个字就断气了。夫人命我率领三百骑兵来追闯王与诸位大将,请你们速速回营,不可迟误。” “王吉元说出来几个什么字?” “他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就把眼闭上啦。” “一功和补之呢?” “他们怕张献忠袭劫营盘,率领将士和全营老少男女准备迎战。” 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既十分震惊又十分愤慨。因为张可旺和马元利已经很近,全体将士一齐拔出刀剑,准备厮杀。自成挥手使大家把刀剑插入鞘中,对袁宗第和刘芳亮说: “你们两位率领一百名弟兄暂留一步,等候张可旺和马元利,对他们说,我们的营中出了急事,我同几位大将只好转回去看看。今天爽约,万分抱歉,改日见敬轩请罪。”他跳上乌龙驹,扬鞭欲走,又回头叮咛一句:“你们把话说过之后,立刻回营,不可在此多留。” 双喜和张鼐等几位小将和众多亲兵们虽都上了马,却憋着一肚子气,向已经来到半里以内的张可旺投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着刘宗敏。闯王看出来大家的意思,对宗敏说: “捷轩,咱们走吧。” 刘宗敏脸色铁青,胡须戟张,双眼圆睁,望着闯王说:“就这样便宜他们?不行!张敬轩不顾大局,实在混蛋!咱们不能让张可旺和马元利这两个小杂种活着回去!” 自成的心中也很气愤,脸色也是铁青的,但是竭力镇静自己,说:“捷轩,不要这样。咱们同敬轩的账以后算;如今忍耐一时,不要撕破脸皮。” “还不撕破脸皮?他八大王既然无情,咱们也照他的样儿行事!” 闯王说:“他无情,咱们不能无义。如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咱们还不很清楚。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正中杨嗣昌的心怀。在目前应以大局为重,同张敬轩能够不撕破脸皮就不撕破脸皮。算啦,赶快跟我回营,不可耽误!” 刘芳亮说:“闯王,我看不如把张可旺、马元利二人擒住,一则给敬轩一点教训,二则作为人质,使他不敢派兵追赶。” 闯王摇头说:“不要撕破脸皮。有我在,敬轩就不敢贸然来追。一旦撕破脸皮,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田见秀在一旁说:“此时要以大局为重,不可造次。” 宗敏忍下一口气,把大手一挥,愤愤地说:“好吧,以大局为重,这笔账日后再算!” 闯王同众人刚离开,张可旺等已经到庙门前了。见此情形,他们知道所设的圈套已经走风,不禁大惊。张可旺害怕自己吃亏,并不下马,向袁宗第拱手问道: “汉举叔,闯王仁伯怎么见小侄来到突然走了?” 袁宗第拱手还礼,说:“实在对不起。敝营中出了急事,闯王同捷轩、玉峰二位只好赶快转去。请贤侄回去代闯王拜复敬帅:不恭之处,务乞海涵,改日前来谢罪。” 张可旺又恨又愧,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话好。马元利在一旁笑着说: “真是凑巧!贵营中出了什么事儿,这样紧急?” 刘芳亮回答说:“现在还不清楚。只知事情很急,非闯王速回营中不可。空劳你们两位远迎,实非得已,万望不要见怪。” 张可旺冷笑说:“奇怪!奇怪!” 袁宗第对刘芳亮使个眼色,又对张可旺和马元利一拱手,说声“对不起,对不起”,率领众人策马而去。 李自成回到营盘时,营中所有的帐篷都已拆掉,各种军需都收拾好了,放在骡子身上,全体将士和眷属都做好了随时可战可走的准备。山口守兵很多,各执弓矢火铳在手。高一功、李过同高夫人立马山口,等候闯王。闯王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夫人回答说:“王吉元回来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别的话没说出就断气了。据山头上望风的弟兄禀报,近处山谷中似有人马移动。看来敬轩定有吞并之意,给吉元知道了。既然这样,此地不可久留,速走为上。” 闯王愤愤地叹一口气,决定赶快拉走,保全老八队留下的这点根子不被吃掉。刘宗敏等有些人忍不住骂张献忠,他没做声。在站队当儿,他走到庙前看王吉元的尸首,心中十分难过。十二年来,多少贫苦出身的小伙子,怀着忠肝义胆,随他起义,在他的眼前洒尽了热血死去,吉元又是一个!闯王左右的亲兵亲将都怀着满腔悲愤,含着眼泪,默默地望着死者。片刻过后,自成叹息说: “吉元虽死,重于泰山!” 双喜和几个小将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定要替吉元报仇!” 闯王回顾左右,轻声说:“要学吉元的榜样,不光是想着报仇。” 他知道王吉元的宝剑已经在路上失落,只好吩咐将吉元的剑鞘摘下,交给高夫人保存,作为“念物”,然后命人赶快挖个坑,将死者埋葬。等袁宗第和刘芳亮回到营中,闯王立刻率领全营人马动身。 当时向东、南两方都驻有张献忠的西营人马,李自成只能从原路向西北拉走。但是房县、竹山、竹溪各县城内和重要乡镇关隘都扎有官军,沿四川省边界各隘口也扎有官军。李自成的部队人数既少,又加四面皆敌,只能逃往房县以西荒无人烟的大山里边。在出商洛山以后曾天天盼望同张献忠会师,共御官军,打破杨嗣昌的“围剿”部署,没想到刚刚见到献忠,竟几乎遭了毒手,不得不仓皇离开。 为怕献忠追赶,部队不停地赶路,直到第二天上午,已经逃出二百里以外,才在荒山中扎营休息,并等候一部分掉队的步兵。下一步怎么办,李自成和亲信大将们商议结果,只有一个上策,就是把人马分散开,既躲官军,又躲献忠,保住部队不被消灭,以后待机而动,重新大干。 在这里休息两天,人马尚未分开。掉队的步兵只有一部分找回来,其余的不知去向。第三天上午,出去巡逻的骑兵回营禀报,说十里外出现了一支官军,共有四五十人,正向这边走来;官军的四个骑兵在前探路,离小队相离三里以上。李自成想着这队官军背后可能有大队官军,命全营立刻准备打仗或转移地方。他亲自带着李过、吴汝义、双喜和张鼐,还有大批亲兵,策马奔往几里外的小路上察看敌情。 李自成转过一个山包,同四个在前探路的官军相遇。相隔不到二百步。那四个人吃了一惊,略一犹豫,继续策马前进。张鼐取弓要射,李过赶快用手势制止。四个人奔到闯王面前五六丈远时,翻身下马,为头的小校赶快趋前几步,跪下说道: “闯王!我家帅爷特命二大人来见闯王,寻找多日,今日方才寻到。小的给闯王请安!”随即伏地叩头。 自成害怕中计,既不下马,也不还礼,神色冷峻,说:“起来吧,不用行礼。你家帅爷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闯王?” 小校站起来躬身叉手回答:“闯王虽不认识小的,小的却在荥阳大会时见过闯王。我家帅爷姓王,从前是十三家的一个首领,如今驻兵均州。” 闯王恍然明白,说道:“啊,你是不敢称你家帅爷的名讳!他可是王光恩么?” “是,闯王。” “二大人是谁?是光兴么?” “是,闯王。” 自成用鼻孔冷笑一声说:“哼,你们一投降朝廷,连称呼也变了!从前你们向光兴叫二掌盘子的、二掌家的,又叫二帅,如今叫二大人!” “回闯王,如今也叫他二大人,也叫他二帅。” “光兴现在哪里?” “马上就到。” “他来见我何事?” “小的只听说我家帅爷命他带上书信一封并有密话面谈,其他一概不知。” “你们来了多少人?” “一共五十个人。” “是不是大队人马尚在后边?” “请闯王休要疑心,确实并无别的人马。” 自成望着李过说:“你带着弟兄们往前去迎,我回营中等候。” 闯王说罢,就带着吴汝义、双喜和张鼐以及亲兵们转回营去。不到一顿饭的时候,王光兴来到了。闯王用冷冷淡淡的态度站在帐篷外边,刘宗敏等重要将领都各回帐中,暂不与他见面周旋。王光兴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一见自成就满脸堆笑,赶快作揖叫着: “李哥,你盘在这个僻静地方,叫小弟好找!小弟本打算回均州去了,昨日忽然听到百姓说你盘在这儿,小弟才有缘前来拜谒。李哥近来可好?” “托福,一切还好。令兄可好?” “托闯王大哥的福,他也很好,诸事尚称顺遂。” 闯王笑一笑,说:“是的呀,你们都做了官,自然诸事顺遂,不像我们这样日夜提防官军,不得安生。” 王光兴没有听明白自成说这话含有挖苦意味,赶快说:“家兄命小弟来见李哥也正是为着这事,想使李哥与贵营全体将士从今后不再东西奔窜,不得安生。” “啊?……请,请到帐中叙话。” “请稍等一下,李哥。”王光兴向他的亲兵一招手,说道:“把礼物送这边来!” 登时有人牵骡驮子,有人牵马,来到闯王面前。王光兴笑着说: “我来的时候,家兄知道李哥困难,特意叫小弟带来几石杂粮,几十匹绸缎,还有五百两银子,都驮在骡子上,另外还给李哥一匹战马。这实在不成敬意,只算是千里敬鹅毛,望李哥笑纳。”说毕,深深地躬身作揖。 闯王还礼,说道:“承令兄不弃,命贤弟远来相看,愚兄已是感激不尽。又蒙厚赐,更不敢当。不过我这里确实困难,贤弟既然远道送来,我就权且收下,改日定要重谢。” 闯王随即吩咐老营总管将粮、银等物收下。他把王光兴让进帐中,坐下之后,笑着问道: “老弟此来,有何见教?” 王光兴先不说话,取出王光恩的书信和杨嗣昌的谕降书递给闯王。自成看过,哈哈大笑,把王光恩的书子和杨嗣昌的手谕当面撕毁,投在地上,收敛了笑容说道: “子盛,我原来听说杨嗣昌到处张贴告示,说人人都可招安,只不许我同敬轩投降,我认为他很知道我李自成的为人。如今他却改变主意,命令兄劝我投降,实在可笑。自成是甚等之人,难道你弟兄们也不知道么?” “李哥,请你不要见怪。家兄同小弟一则是奉督师之命前来,二则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想替朋友帮忙。自从你于崇祯十一年春天离开四川以来,奔波逃窜,历尽艰险。从前跟着高闯王的那几股子,有的灭亡了,有的降了,只剩下你这一股。潼关南原一战,你只剩十八个人逃出重围。去年五月间你在商洛山中重树大旗,很快又陷入重围,无路可逃。上月官军一时疏忽,你从武关逃出,身边只剩下一千多人。三年来你一败再败,一度全军覆没,至今一蹶不振,苟延时光。可见天意人事,对你都很不利。李哥虽系硬汉,这样硬干下去,自取灭亡,有甚好处?” 自成冷笑着问:“你还有别的话么?” 王光兴竭力装作毫无惧色,继续说道:“三天前听说你已经到兴山境内同敬轩合伙,我本来打算转回均州复命,不必再见李哥。昨天忽听老百姓说你从兴山逃回,盘在这里,使小弟不能不急来相见。请恕小弟直言,你如今的处境十分不妙。目前湖广、陕西、四川的官军云集附近十余县,总数在十万以上。你既要逃避官军,又要逃避敬轩,处处陷阱,随时可亡,如其坐等灭亡,何如早日投诚,不失高官厚禄?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望李哥三思!” 自成虎地站起,一手按着剑柄,说道:“我兵困潼关南原的那天晚上杀大天王高见的事,大概你也听说过。你弟兄背叛义军,投降朝廷,为虎作伥,同大天王实是一类的人。今日你来见我,本应将你斩首,以为叛变投降者戒。姑念你们原不是高闯王的人,暂留下你的一颗头颅,记在账上,让你回去向你的大哥复命。望你告诉令兄,务必将我的话转告杨嗣昌老狗:他不要得意过火,我断定他的下场不会比他的老子杨鹤好。也告诉你们老大说:我李自成继高闯王高举义旗,顶天立地,打不垮,压不扁,吓不倒,拉不转,同你们这班软骨头货压根儿不是一类人,走的不是一条道。你们自己贪生怕死,希图富贵,顿忘起义宗旨,向杨嗣昌摇尾乞怜,做了朝廷鹰犬,别梦想我李自成会照着你们的样儿学。你们自己把脸面装进裤裆里,头朝下走路,别人怎么也会那样呢?你们自己不知羞耻,竟还有脸来向我劝降。哼,可笑!你回去,告诉王光恩:你们甘心做朝廷的小鹰犬决无好下场!” 王光兴被骂得脸红脖子粗,不敢发怒,勉强笑着说:“李哥!咱们各行其是,请不要这样骂我。” “各行其是?你说得倒美!忠奸不同,黑白各别,怎么能够把是非混为一谈?咱们既然起义兵,诛强暴,救世救民,凡是不畏艰险,一心走这条路的才算是,倒过头投降朝廷的就是非,就是不忠。说什么各行其是!” 王光兴被骂得无地自容,喃喃地说:“投降朝廷的不光是我们兄弟,连敬轩和曹操也都投降过。” 自成说:“对,连敬轩和曹操也都投降过。不管他们的投降是真是假,都不光彩,都是终身之耻。不过,人家如今又在剿杀官军,高举义旗,你们哩?你们哩?你们驻扎均州,时时准备替朝廷打义军,做了朝廷的鹰犬!你们在今天不能够同他们相比!” “李哥,敬轩想害你死,想吞并你的人马,你难道不恨他么?” “怎么,你想挑拨离间?实话告你说,尽管敬轩有时很混蛋,也比你们死心塌地投降朝廷的强似万倍!” “请李哥不要忘记,家兄是见李哥目前的处境十分艰难,才命小弟来面见李哥的,是出于一片好意。” “好意?你们是乘人之危,来勾引劝说我做一个寡廉鲜耻的人,这叫做**好意!倘若你们真有好意,帮我忙的办法有的是,你们肯做么?” “请李哥吩咐,只要我们能办得到的,无不照办。” “能办得到,能办得到。”自成坐下去,接着说:“据我看,不出两个月,杨嗣昌必然督催湖广与陕西边境诸营官军向兴归山中进犯,追赶敬轩和曹操。请你们到时候杀了郧阳巡抚,重树义旗。你们能够这样么?” 王光兴苦笑说:“李哥,我们已经投降朝廷,决不能再背叛朝廷,反复无常。你既然不听从好言相劝,小弟也不敢再多说了。以后倘有好歹,请勿后悔。” 自成冷笑说:“你放心,我决不后悔。既然敢起义,就不惧担风险。我看官军把我奈何不得。即令官军奈何得我,你知道我的秉性脾气,宁肯在马上战死也不会跪地乞降,苟全性命,像你们王家兄弟一样。” 王光兴又说:“李哥既然把话堵死,小弟就不敢再多言了。只是小弟来时,家兄还有一句话叫小弟转告李哥。家兄说:倘若李哥不肯受招安,我们同李哥仍是朋友。俗话说得好:井水不犯河水。请李哥放心,我们决不会乘李哥在困难之中,背后插刀。” 自成轻蔑地一笑,回答说:“谢谢你们老大!请你对他说:我李自成从来不在乎别人照我的背上插刀。说实在的,今日你们人马不多,没有力量来拣我的便宜,只好发誓赌咒说不向我的背上插刀。既然投降了朝廷,另走一条路,这样的义气话不值半文钱。你们说,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不,事情决不会如此下去。除非你们兄弟回头,发誓不做朝廷鹰犬,跟着大家起义的马蹄往前走。否则,任何一家义军都可以除掉你们。除掉你们是除掉败类,除掉叛贼,并非不讲义气。” 王光兴的身上冒出汗珠,说:“老兄的这几句话我记在心中,回去转告我们老大。既然如此,小弟告辞。” “你走吧,恕不相留。” 王光兴赶快向李自成拱手辞别,带着从人上马而去。他的心中慌乱,又十分懊丧,既害怕会被李自成的手下将领们追出杀掉,又遗憾劝降不成,不能向杨嗣昌立一大功,也失悔白给李自成送来了不少礼物。等策马奔出几里之后,他回头一望,背后并无追兵,才觉放心。有一个问题他想不明白,在心中暗自说道: “李自成啊李自成,你兵又少,粮又缺,四面皆敌,还要硬撑下去,岂不是自取灭亡?” 李自成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完用野菜和包谷糁煮的糊涂汤,忽得探马禀报,说看见一股骑兵从兴山方面过来,距此不过十里,因树木遮蔽,人数看不清楚,但估计有两三百人。自成吃了一惊,吩咐再探,并下令全军披挂,准备应付万一。他疑心张献忠派兵追来,被探子看见的是追兵前队。但是还没有探清楚,或走或战,他不能马上决定。他望望身边的几位大将,说: “玉峰哥,你留在营中莫动。捷轩、汉举,我们到前边去看看。” 在十里左右出现的是张献忠的一股游骑,虽然它没有向这边继续前进就转回,但是李自成感到了很大威胁。他猜想张献忠可能对于他的去向已经知道了一些消息,所以派出小股游骑追踪查探。同时,他不能不考虑,当杨嗣昌向他招降的时候会准备另外一手,他不投降就会有一支官军前来追剿;说不定在王光兴来寻找他的时候,杨嗣昌已经将准备追剿的檄文下给郧阳巡抚和川、鄂交界地方的驻军了。他同几位亲信大将略作商量,立即下令全军火速收拾好帐篷和各项辎重,整好队伍,由驻地附近的贫苦百姓做向导,向北出发。 二更以后,这一支小部队在雄伟的万山丛中停下,埋锅造饭,让将士们饱餐一顿,就地露天宿营。但是闯王下令:人不许解甲,马不许卸鞍,只将捆好的帐篷和各种军需卸到地上,让驮载的骡马在这些东西的旁边休息和吃草料。 约摸四更时候,李自成带着李强等几个亲兵,将宿营地走了一遍。他明白将士们都很困乏,所以他有意使大家多睡一阵,然后叫醒双喜和中军吴汝义,命他们唤醒大小将领,准备起程。其实,高夫人和有些将领不等叫已经醒来,正在做出发准备。 在全营整队时候,李自成同三个做向导的贫苦百姓说了几句话,向他们道了辛苦,嘱他们再带半天路就各自回家。他又同几位大将密商一阵,然后集合全营大小将领和头目开会,由刘宗敏将今后如何分兵潜伏的决定向大家宣布。经过白河战斗和最近几天的掉队和死亡,如今连眷属和孩儿兵在内,总数不足一千二百人。在当时遍地农民起义和战争如麻的年代,像这样的小部队,一般说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但为着做到真正“销声匿迹”,按照闯王的意思将人马分作三股:闯王和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率领一大股,包括老营和孩儿兵;袁宗第和李过各率领一小股。三股人马今夜三更之前出发,分头向西北走,到竹山和郧阳之间的大山中潜伏起来。那儿在目前官军较少,山高林密,地区广阔,容易隐藏。前年夏天,李自成的部队曾在汉中以南一带的大山中分散成小股活动,休息士马,前年冬天潼关南原大战之后,李自成也在商洛山中潜伏过一个短时期,所以他和他的将领们都有了不少经验。根据过去的经验,如今明确宣布今后如何相互联系,如何再进一步分散,以及遇有必要,如何迅速集合,等等。 人马快出发了,闯王立在乌龙驹的头左边,静静地听刘宗敏宣布完今后分散开潜伏活动的指示。刚才亲兵们为驱赶蚊子而在会场中心点燃的一堆半干柴草,此刻已经完全烤干了,不再冒烟,风吹火头,呼呼燃烧。在无边浓黑的荒山森林中,这一堆野火红得特别鲜艳。今日虽然已经是五月初一,但高山中的夜晚仍有点轻寒侵人,所以这一堆火也使周围的人们感到温暖和舒服。乌龙驹将头向火堆边探一探,然后抬起来,望望它的主人,头上的铜饰映照着火光闪闪发亮。大小将领们都把眼光移向闯王,等候他说话。他的沉着和冷静的脸孔,炯炯双目,以及他的花马剑柄,用旧了的牛皮箭筒,绵甲上的黄铜护心镜,都在暗沉沉的夜影中闪着亮光。他突然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用平静的声调说: “我知道大家的心中很不舒服。大家不要光看着咱们又陷进困难里边,又好像受了挫折,其实,咱们一步一步都有胜利,好运道并不远了。去年五月间,咱们重新树了大旗以后,因为将士们十停有六七停染了时疫,所以被官军围困在商洛山中。郑崇俭两次想趁着咱们将士染病,进攻商洛山,都被咱们上下齐心,以少胜多,杀得大败。他们妄想将咱们困死在商洛山中,内里瓦解,也失败了。杨嗣昌想利用周山搞垮咱们,又失败了。他们最后一计是在出武关往东的路上埋伏重兵,诱我们跳进陷阱,反而使我们抓住机会,不费一刀一矢,从商洛山突围出来。这难道不是我军盼望了一年多的一次大胜利?” 山头上滚过一阵雷声。远处扯着闪电。闯王停一停,借着地上的熊熊火光,向将领们的脸上望了一圈。他看见有人在轻轻点头,有人的神色开朗起来。乌龙驹兴奋地踏着蹄子,扬起尾巴,似乎想昂头嘶鸣。闯王轻轻地将缰绳一扯,使它安静,然后继续说: “贺疯子妄想以逸待劳,在汉水渡口将咱们杀得大败,使他立个大功。可是结果如何?我们抢渡汉水,杀败了贺疯子。虽说我们死伤了一些人,摇旗到今天下落不明,可是他的人死伤的比我们多几倍!我们原来想同张敬轩合力抵御官军,险些儿给他吃了,这也算不上什么挫折。吃一堑,长一智嘛。” 突然,从山下边传过一只猛虎的吼叫,非常愤怒、雄壮、深沉,在对面高山的峭壁上震荡着回声。乌龙驹侧耳倾听,分明受到了强烈刺激,当猛虎的吼声一停,它便高高地抬起头,发出一阵萧萧长鸣,引逗得附近三匹战马都应和着叫唤起来。等乌龙驹停止了嘶鸣,又喷了几下鼻,李自成才继续往下说。人们从声音中听出来他的感情激昂,再也没法保持刚才的平静。 “我们在商洛山中,”他说,“被围得铁桶相似,万分困难。为什么官军杀不进商洛山呀?为什么咱们能连得胜利?为什么郑崇俭这老狗不能够使咱们饿死在商洛山中呢?你们说,为什么?” 有一个声音回答:“因为有你闯王在,天大的难关也能过。” 闯王用鼻孔冷笑一声:“哼,我李闯王并没有三头六臂!是因为老百姓恨官军奸掳烧杀,咱们硬是剿兵安民,保护商洛山中百姓不受官兵之灾;百姓们一辈辈受够了土豪大户的盘剥欺压,咱们严惩土豪大户,为百姓伸冤报仇;老百姓痛恨官府催粮催捐,苛捐杂派多如牛毛,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咱们不许官府派人到商洛山中征粮要款;年荒劫大,百姓们不是离家逃荒,流离失所,便是等待饿死,咱们破山寨,打富豪,弄到粮食就分一半赈济饥民。就凭着这些办法,我们才能够在商洛山中闯过一道一道难关,经历一次一次风险,最后平安地突围出来。我打了十几年仗,只是在商洛山中这一年多才认真地想了些道理,增长了在平日战场上没有过的阅历。从今往后,谁要想同我们联合,可以,但是凡事要听从我们的主张,以我们的宗旨为主。不然,滚他妈的!只要我们为百姓剿兵安民,严惩乡绅土豪,除暴安良,打开大户粮仓赈济饥民,并且使官府不能再向百姓横征暴敛,使百姓稍有喘息机会,只要我们坚决这样行事,还怕老百姓不跟咱们一心么?还怕咱们兵少将寡,力单势弱么?哼哼,恰好相反!我感谢张敬轩,他使我这几天重新回想了许多事,重新悟出了一些道理,长了学问。好,好。我感谢敬轩!”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心中十分激动和愤怒,不得不停顿一下。差不多完全出于下意识,李自成突然腾身上马,仿佛立刻就要出征。众将领因未得他的命令,依然肃立不动,等候他继续说话。山头上又滚过一阵雷声。雷声未停,从近处又传过来一阵猛虎的深沉、威严、震撼人心的叫声,在四面山腰间回响。将士们在鄂西大山中不论是行军或宿营,常听见老虎的叫声、狼的叫声、野猪和猿猴的叫声,以及其他各种大小野兽的叫声,有时还从事围猎,但是这一阵虎叫声却特别引人注意,好像是有意替这一支小小的部队送行似的。虎声仅隔着几十丈外的一道深涧,涧底急流冲击巨石,发出像瀑布一般的响声,时与虎声混合。虎声未停,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群山上松涛汹涌澎湃,无边无涯,好像是几万匹战马在广阔的战场上奔腾前进,而乌龙驹和几匹战马一次又一次激动地萧萧长鸣。李自成勒紧马头,提高声音说: “要做一番英雄事业,就得有一把硬骨头,不怕千辛万苦,不怕千难万险,不怕摔跟头,勇往直前,百折不挠。打江山不是容易的,并不是别人做好一碗红烧肉放在桌上,等待你坐下去狼吞虎咽。真正英雄,越在困难中越显出是真金炼就的好汉。这号人,在困难中不是低头叹气,而是奋发图强,壮志凌云,气吞山河。能在艰难困厄中闯出一番事业才是真英雄。困难中有真乐趣。我就爱这种乐趣。在安逸中找快乐,那是庸夫的快乐,没出息人的快乐。我们的困难不会长久了,闯过去这一段日子就会有大的转机。没有出息的可以随便离开我,我不强留;有出息的,跟随我到郧阳山中!” 他的面前突然起了一阵嗡嗡声。闯王明白大家都誓死跟随他到郧阳山中,使他深深感动,不禁在心中说:“有这样忠心耿耿的将士,在面前横着天大的困难我也不怕!”他重新向大家的脸上扫了一眼。大家肃立无声,注目望着他的脸孔。地上的火光已经暗了。大家仰头看着他骑在高大的乌龙驹上,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闪光,而在他的头顶上,黑洞洞的远天上也有几颗星光闪烁。隔着深涧,又传过来一声虎吼。李闯王将鞭子一扬,发出命令: “起程!” 火把照着崎岖险峻的羊肠小道。人马分三股出发,而李自成所在的一支人马走在最前。他在马上继续想了许多问题,从过去想到未来,从自己想到敌人,思绪飞腾,不能自止。他也想到住在北京的崇祯皇帝,心中说:“许多人只看见我们的日子困难,其实崇祯的日子也不好过;等我来日从郧阳山中杀出来,会使他的日子更难。会有这一天的!”一丝微笑,暗暗地从他的带着风尘与过分劳累的眼角绽开。 当曙色开始照到西边最高的峰顶时,他的人马还走在相当幽暗的群山之间。但是山鸡和野雉在路旁的深草中扑噜扑噜地舒展翅膀,公雉发出来嘶哑的叫声,而画眉、百灵、子规、黄莺和各种惯于起早的鸟儿开始在枝上婉转歌唱,云雀一边在欢快地叫着,一边在薄薄的熹微中上下飞翔。乌龙驹平日在马棚中每到黎明时候就兴奋起来,何况如今它听着百鸟歌唱,嗅着带露水的青草和野花的芳香,如何能够不格外兴奋?它正在一段稍平的山路上踏着轻快稳健的步子前进,忽然昂首振鬣,萧萧长鸣。许多战马都接着昂首前望,振鬣扬尾,或同时和鸣,或叫声此落彼起,全都精神饱满,音调雄壮,回声震荡,山鸣谷应,飘散林海,飞向高空,越过了苍翠的周围群山。 又过一阵,许多山峰都浸染了曙色,较高的山头上抹着橙红和胭脂色的霞光。大部分山谷中也渐渐亮了。首先从李闯王和将士们的剑柄上和马辔头的铜饰上闪着亮光。 人马已走了几十里路,来到一个地势平坦的山坳里,芳草鲜美,大树上挂着紫藤,青石上响着流泉。倘若在平时行军,遇着这样的好地方,应该命人马停下来休息打尖,然后再走。但是李自成决心早进入郧阳山中,看见吴汝义来向他请示,他用马鞭子向前一挥,一个字也没有说。吴汝义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对一个亲兵吩咐: “传!人马不要休息,向前赶路!” 紫禁城内外 第二十九章 被围困的局面有两种:在崇祯十三年的春天,张献忠曾被包围在川、陕、鄂交界地方,李自成继续被围困在商洛山中,人人都看得清楚,但是崇祯皇帝被层层围困在紫禁城中,却不曾被人们看清楚。他自己只知道拼命挣扎,却对被层层围困的形势并不认识。 三月上旬的一个夜晚,已经二更过后了,崇祯没有睡意,在乾清宫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两个宫女打着两只料丝宫灯,默默地站在丹墀两边,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监和宫女远远地站立在黑影中,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偶尔一阵尖冷的北风吹过,宫殿檐角的铁马发出来丁冬声,但崇祯似乎不曾听见。他的心思在想着使他不能不十分担忧的糟糕局势,不时叹口长气。彷徨许久,他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回乾清宫东暖阁,重新在御案前颓然坐下。 目前,江北、湖广、四川、陕西、山西、河南、山东、河北……半个中国,无处不是灾荒惨重,无处不有叛乱,大股几万人,其次几千人,而几百人的小股到处皆是。长江以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也有灾荒和骚乱,甚至像苏州和嘉兴一带的所谓鱼米之乡,也遇到旱灾、蝗灾,粮价腾踊,不断有百姓千百成群,公然抢粮闹事。自他治理江山以来,情况愈来愈糟,如今几乎看不见一片安静土地。杨嗣昌虽然新近有玛瑙山之捷,但是张献忠依然不曾杀死或捉到,左良玉和贺人龙等都不愿乘胜追剿,拥兵不前。据杨嗣昌的迭次飞奏,征剿诸军欠饷情况严重,军心十分不稳。虽然军事上已经有了转机,但如果军饷筹措不来,可能使剿贼大事败于一旦,良机再也不会有了。他想,目前只有兵饷有了着落,才能够严厉督责诸军克日进剿,使张献忠得不到喘息机会,将他包围在川、陕、鄂交界的地方歼灭,也可以鼓舞将士们一举而扫荡商洛山。可是饷从哪儿来呢?加征练饷的事已经引起来全国骚动,在朝中也继续有人反对,如今是一点加派也不能了。他在心中自问: “国库如洗,怎么好呢?” 而且目前国事如焚,不仅仅杨嗣昌一个地方急需粮饷。一连几天,他天天接到各省的紧急文书,不是请饷,便是请兵。蓟辽总督洪承畴出关以后,连来急奏,说满洲方面正在养精蓄锐,准备再次入关,倘无足饷,则不但不能制敌人于长城以外,势必处处受制,要不多久就会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现在他又来了一封紧急密疏,说他自从遵旨出关,移驻辽东以来,无时不鼓舞将士,以死报国,惟以军饷短缺,战守皆难。他说他情愿“肝脑涂地,以报皇恩”,但求皇上饬令户部火速筹措军饷,运送关外,不要使三军将士“枵腹对敌”,士气消磨。这封密疏的措词慷慨沉痛,使崇祯既感动,又难过。他将御案上的文书一推,不由地长吁短叹,喃喃地自语说: “饷呵,饷呵,没有饷这日子如何撑持?”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做了许多噩梦。第二天早晨退朝之后,他为筹饷的事,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想来想去,他有了一个比较能够收效的办法,就是叫皇亲贵戚们给国家借助点钱。他想,皇亲们家家“受国厚恩”,与国家“休戚与共”。目前国家十分困难,别人不肯出钱,他们应该拿出钱来,做个倡导,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并无私心。可是叫哪一家皇亲做个榜样呢? 崇祯平日听说,皇亲中最有钱的有三家:一家是皇后的娘家,一家是田贵妃的娘家,一家是武清侯李家。前两家都是新发户,倚仗着皇亲国戚地位和皇后、田妃都受皇上宠爱,在京畿一带兼并土地,经营商业,十几年的光景积起来很大家产,超过了许多老的皇亲。武清侯家是万历皇帝的母亲孝定太后的娘家,目前这一代侯爷李国瑞是崇祯的表叔。当万历亲政之前,国事由孝定太后和权相张居正主持,相传孝定太后经常把宫中的金银宝物运往娘家,有的是公开赏赐,有的是不公开赏赐,所以直至今日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有,在新旧皇亲中首屈一指。在这三家皇亲中能够有一家做个榜样,其余众家皇亲才好心服,跟着出钱。但是他不肯刺伤皇后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样。想来想去,只有叫李国瑞做榜样比较妥当。又想着向各家皇亲要钱,未必顺利,万一遇到抵制,势必严旨切责,甚至动用国法。但是这不是寻常事件,历代祖宗都没有这样故事,祖宗们在天之灵会不会见怪呢?所有的皇亲贵戚们会怎么说呢?这么反复想着,他忽然踌躇不决了。 第二天,华北各地,尤其是京畿一带,布满了暗黄色的浓云,刮着大风和灰沙。日色惨白,时隐时现,大街上商店关门闭户,相离几丈远就看不清人的面孔。大白天,家家屋里都必须点上灯烛。大家都认为这是可怕的灾异,在五行中属于“土灾”,而崇祯自己更是害怕,认为这灾异是“天变示儆”,有关国运。他在乾清宫坐立不安,到奉先殿向祖宗烧香祷告,求祖宗保佑他的江山不倒,并把他打算向皇亲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向祖宗说明。他正在伏地默祷,忽听院里喀嚓一声,把他吓了一跳,连忙转回头问: “外边是什么响声?” 一个太监在帘外跪奏:“一根树枝子给大风吹断了。” 崇祯继续向祖宗祷告,满怀凄怆,热泪盈眶,几乎忍不住要在祖宗前痛哭一场。祝祷毕,走出殿门,看见有一根碗口粗的古槐枝子落在地上,枝梢压在丹陛上还没移开。他想着这一定是祖宗不高兴他的筹饷打算,不然不会这么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默祷时狂风将树枝吹断。这一偶然事件和两年前大风吹落奉先殿的一个鸱吻同样使他震惊。 大风霾继续了两天,到第三天风止了,天也晴了。气温骤冷,竟像严冬一样,惜薪司不得不把为冬天准备的红篓炭全部搬进大内,供给各宫殿升火御寒。在上朝时候,崇祯以上天和祖宗迭次以灾异“示儆”,叫群臣好生修省,挽回天心,随后又问群臣有什么措饷办法。一提到筹措军饷,大家不是相顾无言,便是说一些空洞的话。有一位新从南京来的御史,名叫徐标,不但不能贡献一个主意替皇上分忧,反而跪下去“冒死陈奏”,说他从江南来,看见沿路的村落尽成废墟,往往几十里没有人烟,野兽成群。他边说边哭,劝皇上赶快下一道圣旨罢掉练饷,万不要把残余的百姓都逼去造反。跟着又有几位科、道官跪奏河南、山东、陕西、湖广、江北各地的严重灾情,说明想再从老百姓身上筹饷万万不可。崇祯听了科、道官们的跪奏,彷徨无计,十分苦闷,同时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别无法想,只有下狠心向皇亲们借助了,纵然祖宗的“在天之灵”为此不乐,事后必会鉴谅他的苦衷。只要能筹到几百万饷银,使“剿贼”顺利成功,保住祖宗江山,祖宗就不会严加责备。 他打算在文华殿召见几位辅臣,研究他的计划。可是到了文华殿他又迟疑起来。他担心皇亲国戚们会用一切硬的和软的办法和他对抗,结果无救于国家困难,反而使皇亲国戚们对他寒心,两头不得一头。他在文华殿里停留很久,拿不定最后主意。这文华殿原是明代皇帝听儒臣讲书的地方,所以前后殿的柱子上挂了几副对联,内容都同皇帝读书的事情有关,在此刻几乎都像是对崇祯的讽刺。平日“勤政”之暇,在文华殿休息的时候,他很喜欢站在柱子前欣赏这些对联,但今天他走过对联前边时再也没有心情去看。他从后殿踱到前殿,好像是由于习惯,终于在一副对联前边站住了。他平日不仅喜欢这副对联写得墨饱笔圆,端庄浑厚,是馆阁体中的上乘,也喜欢它的对仗工稳。如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那副对联写道: 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 看过以后,他不禁感慨地说:“如今还有什么‘四海升平’,还说什么‘万几清暇’!”他摇摇头,又背着手走往文华后殿。正要踏上后殿的白玉台阶,一抬头看见了殿门上边悬的横匾,上写着:“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这十二个字分作六行,每行二字,是万历皇帝的母亲孝定太后的御笔。她就是武清侯李国瑞的姑祖母。崇祯感到心中惭愧,低头走进了后殿的东暖阁,默然坐了很久,取消了为向戚畹借助的事召见阁臣。 崇祯怀着十分矛盾和焦急的心情回到乾清宫,又向御案前颓然坐下,无心省阅文书,也不说话,连听见宫女和太监们在帘外的轻微脚步声都感到心烦。他用食指在御案上连写了两个“饷”字,叹了口气。当他在焦灼无计的当儿,王承恩拿着一封文书来到面前,躬身小声奏道: “启奏皇爷,有人上了一本。” “什么人上的本?” “是一个太学生,名叫李琎。” 崇祯厌烦地说:“我不看。我没有闲心思看一个太学生的奏本!” 王承恩又小声细气地说:“这奏本中写的是一个筹措军饷的建议。” “什么?筹措军饷的建议?……快读给我听!” 李琎在疏中痛陈他对于江南目前局面的殷忧。他首先说江南多年来没有兵燹之祸,大户兼并土地,经营商业,只知锦衣玉食,竞相奢侈,全不以国家的困难为念。他指出秦、晋、豫、楚等省大乱的根源是大户们只知朘削小民、兼并土地,致使贫富过于悬殊。即使在丰收年景,小民还不免啼饥号寒;一遇荒歉,软弱的只好辗转饿死路旁,强壮的就起来造反。他说,今日江南看起来好像很平稳,实际上到处都潜伏着危机;如不早日限制富豪大户兼并土地,赶快解救小民的困苦,那么秦、晋、豫、楚瓦解崩溃的大祸就会在江南同样出现。他在疏中要求皇上毅然下诏,责令江南大户自动报出产业,认捐兵饷,倘有违抗的,就把他的家产充公,一点也不要姑息。另外,他还建议严禁大户兼并,认真清丈土地,以平均百姓负担。这一封奏疏很长,还提到历史上不少朝代都因承平日久,豪强兼并,酿成天下大乱,以致亡国的例子,字里行间充满着忠君忧国之情。 崇祯听王承恩读完这封奏疏,心中很受感动,又接过来亲自细看一遍。关于清丈土地的建议,他认为缓不济急,而且困难较多,没有多去考虑,独对于叫江南大户输饷一事觉得可行,也是目前的救急良策。当前年冬天满洲兵威胁京师的时候,卢象升曾建议向京师和畿辅的官绅大户劝输军饷,他也心动过,但不像现在更打动他的心。江南各地确实太平了多年,异常富庶,不像京畿一带迭遭清兵破坏,且连年天灾不断。他想,目前国家是这般困难,这般危急,叫江南大户们捐输几个钱,使国家不至于瓦解崩溃,理所应该。但是,冷静一想,他不能不踌躇了。他预料到,这事一定会遭到江、浙籍的朝臣反对,而住在大江以南的缙绅大户将必反对更烈。如今国家岁入大半依靠江、浙,京城的禄米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蓟、辽的军粮,也几乎全靠江、浙供应,除非已经到无路可走,万不得已,最好不惹动江、浙两省的官绅大户哗然反对,同朝廷离心离德。但是他又舍不得放弃李琎的建议。考虑再三,他提起朱笔批道: 这李琎所奏向江、浙大户劝输军饷一事,是否可行,着内阁与户部臣详议奏来。 钦此! 倘若崇祯在御批中用的是坚决赞同的口气,南方籍的大臣们尽管还会用各种办法进行抵抗,但也不能不有所顾忌。而且,倘若他的态度坚定,那些出身寒素的南方臣僚和北方籍的臣僚绝大部分都会支持他。但他用的是十分活络的口气批交内阁和户部大臣们“详议”,原来可以支持他的人们便不敢出头支持。过了几天,内阁和户部的大臣们复奏说李琎的建议万不可采纳,如果采纳了不但行不通,还要惹得江南各处城乡骚动。他们还威胁他说,如今财赋几乎全靠江南,倘若江南一乱,大局更将不可收拾。这些大臣们怕自己的复奏不够有力,还怕另外有人出来支持李琎,就唆使几个科、道官联名上了一本,对李琎大肆抨击。这封奏疏的全文已经失传了,如今只能看见下面的两段文字: 李琎肄业太学,未登仕籍,妄议朝廷大政,以图邀恩沽名。彼因见江南尚为皇上保有一片安静土,心有未甘,即倡为豪右报名输饷之说,欲行手实籍没之法。此乃衰世乱政,而敢陈于圣人之前。小人之无忌惮,一至于此! 根据乾清宫的御前近侍太监们传说,崇祯看了这几句以后,轻轻地摇摇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自觉地小声骂道:“这般臭嘴乌鸦!”显然,他很瞧不起这班言官,不同意他们说李琎的建议一无可取。停了一阵,他接着看下边一段妙文: 夫李琎所恶于富人者,徒以其兼并小民耳。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贫民衣食之源也。若因兵荒之故,归罪富家,勒其多输,违抗则籍没之,此秦始皇所不行于巴清,汉武帝所不行于卜式者也。此议一倡,亡命无赖之徒相率而与富家为难,大乱从此始矣。乞陛下斩李琎之头以为小人沽名祸国者戒! 看完了这一封措词激烈的奏本,崇祯对他们坚决反对李琎的建议感到失望,但是很欣赏那一句“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贫民衣食之源也”。他点点头,在心里说:“是呀,没有富人,穷人怎么活呢?谁给他们田地去种?”他从御案前站起来,在暖阁里走来走去,考虑着如何办。过了一阵,他决定把这个奏本留中,置之不理。对李琎的建议,他陷于深深的苦闷之中:一方面他认为这个建议在目前的确是个救急之策,一方面他害怕会引起江南到处骚动,正像这班言官们所说的“亡命无赖之徒相率而与富家为难”。富家大户自来是国家的顶梁柱,怎么能放纵无业小民群起与大户为难?他决定不再考虑李琎的建议,而重新考虑向皇亲们借助的事。他认为别的办法纵然可行,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惟有皇亲们都住在“辇毂之下”,说声出钱,马上就可办到。但这是一件大事,他仍有踌躇,于是对帘外侍候的太监说: “叫薛国观、程国祥来!” 当时有七位内阁辅臣,崇祯单召见薛国观和程国祥是因为薛是首辅,程是次辅。另外,他还有一个考虑。薛国观是陕西韩城人,与江南大户没有多的关系,程国祥虽是江南上元人,却较清贫。当朝廷上纷纷反对向江南大户借助军饷时,只有他二人不肯说话,受到他的注意。他希望在向皇亲们借助的事情上他们会表示赞助,替他拿定主意。他今天召见这两位辅臣的地方是在宏德殿,是乾清宫的一座配殿,在乾清宫正殿西边,坐北向南。他之所以不在乾清宫正殿的暖阁里召见他们,是因为他看见每日办公的御案上堆的许多文书就不胜心烦,没有等到他们进宫就跑出乾清宫正殿,来到宏德殿,默默坐在中间设的盘龙御座上,低头纳闷。 过了一阵,薛国观和程国祥慌忙来了。他们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见他们有什么重大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在向皇上跪拜时候,薛国观误踩住自己的蟒袍一角,几乎跌了一跤,而程国祥的小腿肚微微打颤,连呼吸也感到有点困难。赐座之后,崇祯叹口气,绕着圈子说: “朕召见先生们,不为别的,只因为灾异迭见,使朕寝食难安。前天的大风霾为多年少有,上天如此示儆,先生们何以教朕?” 薛国观起立奏道:“五行之理,颇为微妙。皇上朝乾夕惕,敬天法祖,人神共鉴。古语云:‘尽人事以听天命。’皇上忧勤,臣工尽职,就是尽了人事,天心不难挽回。望陛下宽怀,珍重圣体。” 崇祯说:“朕自登极至今,十三年了,没有一天不是敬慎戒惧,早起晚睡,总想把事情办好,可是局势愈来愈坏,灾异愈来愈多,上天无回心之象,国运有陵夷之忧。以大风霾的灾异说,不仅见于京师一带,半月前也见于大名府与浚县一带。据按臣韩文铨奏称:上月二十一日大名府与浚县等处,起初见东北有黑黄云气一道,忽分往西、南二方,顷刻间弥漫四塞,狂风拔木,白昼如晦,黄色尘埃中有青白气与赤光隐隐,时开时阖。天变如此,怎能叫朕不忧?” 薛国观又安慰说:“虽然灾异迭见,然赖皇上威灵,剿贼颇为得手。如今经过玛瑙山一战,献贼逃到兴归山中,所余无几,正所谓‘釜底游鱼’,廓清有日。足见天心厌乱,国运即将否极泰来。望陛下宽慰圣心,以待捷音。” 崇祯苦笑一下,说:“杨嗣昌指挥有方,连续告捷,朕心何尝不喜。无奈李自成仍然负隅于商洛山中,革、左诸贼跳梁于湖广东部与豫南、皖西一带,而山东、河南、河北到处土寇蜂起,小者占据山寨,大者跨州连郡。似此情形,叫朕如何不忧?加上连年天灾,征徭繁重,百姓死亡流离,人心思乱。目前局面叫朕日夜忧虑,寝食难安,而满朝臣工仍然泄泄沓沓,不能代朕分忧,一言筹饷,众皆哑口,殊负朕平日期望之殷!” 薛国观明白皇上是要在筹饷问题上征询他的意见,他低着头只不做声,等待皇上自己说出口来,免得日后一旦反复,祸事落到自己头上。崇祯见首辅低头不语,使一个眼色屏退了左右太监,小声说: “目前军事孔急,不能一日缺饷。国库如洗,司农无计。卿为朕股肱大臣,有何良策?” 薛国观跪下奏道:“臣连日与司农计议,尚未想出切实可行办法。微臣身为首辅,值此民穷财尽之时,午夜彷徨,不得筹饷良策,实在罪该万死。” “先生起来。” 等薛国观叩头起来以后,崇祯不愿再同薛国观绕圈子说话,单刀直入地问:“朕欲向京师诸戚畹、勋旧与缙绅借助,以救目前之急,卿以为如何?” 薛国观事先猜到皇上会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赞同,但他明白此事关系重大,说不定会招惹后祸。他胆战心惊地回答: “戚畹、勋旧,与国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细想想。辅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备知戚畹、勋旧情况,亦望皇上垂询。” 崇祯明白他的意思,转向程国祥问:“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国祥在崇祯初年曾做言官,颇思有所建树,一时以敢言知名。后来见崇祯猜疑多端,刚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倾轧,大小臣工获罪的日多,他常怕招惹意外之祸,遇事缄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决定之后,他只随声附和,点头说:“好,好。”日久天长,渐成习惯。由于他遇事不作主张,没有权势欲望,超然于明末的门户斗争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愿他留在内阁中起缓冲作用,更由于他年纪较大,资望较深,所以他在辅臣中的名次仅排在薛国观的后边。因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头禅,同僚们替他起个绰号叫“好好阁老”。刚才进宫之前,一位内阁中书跪在他的面前行礼,哭着说接家人急报,母亲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国祥没有听完,连说“好,好”。随后才听明白这位内阁中书是向他请假,奔丧回籍,又说“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准”二字。此刻经皇帝一问,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说:“说不得,可说不得!”不觉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头去。崇祯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问: “卿看向戚畹借助还是向京师缙绅大户借助?要是首先向戚畹借助,应该叫谁家做个榜样?” 程国祥跪在地上胆怯地说:“好,好。” 崇祯问:“什么?你说都好?” “好,好。” “先向谁家借助为宜?” “好,好。”程的声音极低,好像在喉咙里说。 “什么?什么好,好?” “好,好。” 崇祯勃然大怒,将御案一拍,厉声斥责:“尔系股肱大臣,遇事如此糊涂,只说‘好,好’,毫无建白,殊负朕倚畀之重!大臣似此尸位素餐,政事安得不坏!朕本当将尔拿问,姑念尔平日尚无大过,止予削职处分,永不录用。……下去!” 薛国观见崇祯盛怒,不敢替同僚求情,也有心将程国祥排出内阁,换一个遇事能对他有帮助的人,所以只不做声。程国祥吓得浑身颤栗,叩头谢恩,踉跄退出。回到家中,故旧门生纷来探问,说些安慰的话。国祥不敢将皇上在宏德殿所说的话泄露一句,提到给他的削职处分,只说“好,好”。当晚奉到皇上给他的削职处分的手谕,他叩头山呼万岁,赶快上了一封谢恩疏,亲自誊写递上。但是谢恩拜发之后,他忽然疑心自己将一个字写错了笔画,日夜害怕崇祯发现这个错字会给他重责,竟致寝食不安,忧疑成疾,不久死去。 却说程国祥从宏德殿退出以后,崇祯问薛国观想好了没有。国观看出来崇祯很焦急,左右更无一人,赶快小声奏道: “借助的办法很好。倘有戚畹、勋旧倡导,做出榜样,在京缙绅自然会跟着出钱。” 崇祯叹口气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但怕行起来会有阻碍。” 薛国观躬身回奏:“在外缙绅,由臣与宰辅诸臣倡导;在内戚畹、勋旧,非陛下独断不可。” “你看,戚畹中谁可以做个倡导?”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 崇祯又问:“武清侯李国瑞如何?” “武清侯在戚畹中较为殷富,由他来倡导最好。” “还有哪一家同他差不多的?” 薛国观明知道田妃和周后的娘家都较殷富,但是他不敢说出。他因武清侯同当今皇帝是隔了两代的亲戚,且风闻崇祯在信王府时曾为一件什么事对武清侯不满意,一直在心中存有芥蒂,所以他拿定主意除武清侯家以外不说出任何皇亲。 “微臣别的不知,”薛国观说,“单看武清侯家园亭一项,也知其十分殷富。他家本有花园一座,颇擅林泉之胜。近来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园,引三里河的水流进园中,真是水木清华,入其园如置身江南胜地。这座新花园已经动工了好几年,至今仍在大兴土木。有人说他有数十万家资,那恐怕是指早年的财产而言,倘若是他家今日散在畿辅各处的庄子、天津和江南的生意都算进来,一定远远超过此数。” 崇祯恨恨地说:“没想到朕节衣缩食,一个钱不敢乱用,而这些皇亲国戚竟不管国家困难,如此挥霍!”停了片刻,他又说:“李国瑞是朕表叔。今日倘非国库如洗,万般无奈,朕也不忍心逼着他拿出银子。” “戚畹中哪一家同皇上不是骨肉至亲?总得有一家倡导才好。” “卿言甚是,总得有一家倡导才好。朕久闻神祖幼时,孝定太后运出内帑不少。今日不得已叫他家破点财,等到天下太平之后,照数还他。不过此事由朕来做,暂不要张扬出去。” 薛国观退出以后,崇祯的眉头舒展了。他想,如果李国瑞能拿出银子,做个榜样,其他皇亲、勋旧和缙绅就会跟着拿出银子。京城里的榜样做好,外省就好办,几百万银子不难到手,一年的军饷就有了着落。他近来对薛国观有许多不满意地方,倒是赞助他向戚畹借助一事使他满意。 但是当崇祯在回乾清宫正殿时候,抬起头来无意中望见正殿内向南悬挂的大匾,不觉心中一动,刚才的决定登时动摇了。这匾上写的“敬天法祖”四个大字,是在崇祯元年八月间他吩咐当时擅长书法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写的。他望望这个匾,不能不想到祖宗朝都没有强迫戚畹借助的事。有三天时间,他为此事陷入了矛盾之中。但是这三天中,各地请饷请兵的奏疏像雪片飞来,逼得他毫无办法。恰巧到了第三天,他收到李国臣的一本密奏,内中说:“臣先父所留之家产不下四十万,臣当得其半。今请全献陛下,助国家充军饷,以尽臣之微忠。”这个李国臣就是李国瑞的庶兄,一向挥霍无度,常常为花钱事同武清侯李国瑞闹家庭纠葛。他同乾清宫的太监有认识的,起初风闻皇帝有向戚畹和缙绅借助的打算,他就动了念头;嗣后听说崇祯已决定在李国瑞的头上开刀,他就赶快上了这个密本,想趁机一则向李国瑞泄愤,二则赚得皇帝高兴。崇祯平日依靠东厂的侦察,对各家皇亲的阴私事知道很多,所以他看了李国臣的密奏之后,轻轻骂道:“不是东西!”然而他的犹豫也终止了。他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叫到面前,吩咐他立刻亲自去武清侯府,口传密旨,要李国瑞借助十万银子。王德化一出去,他就坐在御案前,对着旁边几上的九重博山宣炉,凝视着缥缈的轻烟出神,心中问道: “会顺利么?嗯?” 乾清宫中的太监很多,本来用不着由王德化这个地位最高的太监头儿亲自去武清侯府传旨。崇祯满心希望第一炮顺利打响,所以破例派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出马。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王德化回来了。崇祯急着问: “怎么样,他愿意借助十万银子么?” 王德化躬身说:“奴婢不敢奏闻。请皇爷不要生气。” “难道李国瑞竟敢抗旨?” “方才奴婢去到武清侯府,口传圣旨,不料李国瑞对奴婢诉了许多苦,说他只能拿出一万两银子,多的实在拿不出来。奴婢不敢收他的银子,回宫来请旨定夺。” “什么!他只肯拿出一万两?”崇祯把眼睛一瞪,猛一跺脚,骂道:“实在混账!可恶!竟敢如此抗旨!” 王德化本来也想趁机会在李国瑞身上发笔大财,不料他去传旨之后,李国瑞只送给他两千银子,使他大失所望。他当时冷笑说:“皇上国法无私,老皇亲的厚礼不敢拜领!”说毕,拂袖而去。如今见皇上动怒,他赶快又说: “是的,李国瑞如此抗旨,实在太不为皇上和国家着想了。” “他都说些什么?” “他向奴婢诉苦说,连年灾荒,各处庄子都没有收成。在畿辅的几处庄子前年给满兵焚掠净尽,临清和济南的生意也给全部抢光。他本来还打算恳求皇上赏赐一点,没想到里头反来要他借助。他还说,皇上要是不体谅他的困难,他只有死了。” 崇祯在乾清宫大殿中走来走去,眼睛冒火,把太监们和宫女们都吓得屏息无声。他痛苦地想道:“我用尽了心血苦撑这份江山,不光为我们朱家一家好,也为着大家好。皇亲国戚世受国恩,与国家休戚相关。这个江山已经危如累卵,你做皇亲的还如此袖手旁观,一毛不拔!”一件不愉快的旧事突然浮上心头,更增加他的愤恨。这事已经过去十五年了。那时崇祯还是信王。虽系天启皇帝的同父异母兄弟,却因为魏忠贤和客氏擅权乱政,他住在信王府中也每天提心吊胆。为着给魏忠贤送一份丰厚的寿礼,信王府一时周转不灵,派太监去向武清侯借三万两银子,言明将来如数归还。谁知李国瑞对派去的老太监王宏诉了许多苦,只借给五千两。崇祯自幼就是心胸狭窄的人,这件事在当时狠刺伤了他的自尊心,直到他即位两年后还怀恨难忘,打算借机报复。后来年月渐久,国事如焚,这件事才在他的心头上淡了下去。这次向李国瑞借助军饷,原来丝毫也没有想到报复,不料李国瑞竟敢抗旨,这笔旧账就自然也在心头上翻了出来。 “一遇到我借钱,他总是诉苦!”他站住脚步,回头来对王德化说,“像他这号人,给他面子他不要,非给他个厉害看看他才会做出血筒子!” “奴婢也看他是一个宁挨杠子不挨针的人。” “去,告他说,要他赶快拿出二十万两银子,少一两也不答应!” 王德化走后,崇祯恨恨地冷笑一声。他从乾清宫大殿中走出来,走下丹陛,在院中徘徊。对于李国瑞的事,已没有转圜余地,非硬着手腕干下去不行,倘若虎头蛇尾,不但以后别想使皇亲、勋旧和缙绅们拿出一两银子,而且他做皇帝的尊严和威权也将大大受损。可是一想到不得不给武清侯严厉处分,他就在思想深处产生许多顾虑。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徐徐吹来,同时传过来隐约的钟、磬声。大高玄殿的钟、磬声在大白天是传不到乾清宫的。崇祯感到奇怪,向一个太监问: “这是什么地方的钟、磬声?” “启奏皇爷,今天是九莲菩萨的生日,英华殿的奉祀太监和都人们在为九莲菩萨上供。” 崇祯一惊,说:“我竟然忘记今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 九莲菩萨就是孝定太后。太后生前在英华殿吃斋礼佛多年,常坐一个宝座,刻有九朵莲花。宫中传说她死后成神,称她为九莲菩萨或九莲娘娘。除在奉先殿供着她的神主之外,又在英华殿后边建筑一殿,替她塑了一尊泥像,身穿袈裟,彩绘贴金,趺坐九莲宝座,四时祭奠,一如佛事。崇祯幼年曾亲眼看见她在英华殿虔诚礼佛,给他的印象很深。如今回忆着她的生前音容,想象着她会震怒,不能不加重了他对李国瑞问题的顾虑。 按照封建礼法,孝定太后已经死了二十多年,逢到她的生日,不必再由皇帝和皇后去上供,而事实上多年来崇祯已经不在她的生日去上供了。但今天崇祯的心情和平日很不同,他吩咐一个御前太监去坤宁宫传旨,要皇后率领田、袁二妃速去英华殿后殿代他献供。 命李国瑞献出二十万两银子的严旨下了以后,崇祯一方面等待着李国瑞如何向他屈服,一方面命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和锦衣卫使吴孟明派人察听京城臣民对这件事有何议论,随时报进宫中。为着“天变可畏”和各地灾情严重,崇祯在两天前就打算斋戒修省,只是想来想去,筹饷事没有一点眉目,他没法丢下不管,去静心过斋居生活。如今为着李国瑞的问题深怕祖宗震怒,很觉烦闷,才只好下定决心修省,希望感动上苍。于是他从昨晚起就开始素食,通身沐浴,今早传免上朝,并吩咐一个御前太监去传谕内阁和文武百官:他从今天起去省愆居静坐修省三日,除非有紧急军国大事,一概不许奏闻。吩咐毕,他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匆匆地换上青色纯绢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祷,又到奉先别殿向他的母亲孝纯太后的神主祷告,然后乘辇往省愆居去。 省愆居在文华殿后边,用木料架起屋基,离地三尺,四面通透悬空,象征着隔离尘世。在天启朝,省愆居不曾启用过,栏杆和木阶积满灰尘,檐前和窗上挂着蜘蛛网,木板地上散满了蝙蝠粪,屋前甬道旁生满荒草。到了崇祯登极,重新启用,经常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他走进省愆居向玉皇神主叩毕头,坐下以后,本来要闭目默想,对神明省察自己的过错,却不料心乱如麻,忽而想着这个问题,忽而想着那个问题。 中午,崇祯用的是最简单的素膳。虽然御膳房的太监们掌握着祖宗相传的成套经验,瞒上不瞒下,把一些冬菇、口蘑、嫩笋、猴头、豆腐、面筋、萝卜和白菜之类清素材料用鸡汤、鸭汤、上等酱油、名贵作料,妙手烹调,味道鲜美异常,素中有荤,但是因为崇祯心中烦闷,吃到嘴里竟同嚼着泥土一般。他随便动动筷子,就不再吃,只把一碗冰糖银耳汤喝了一半。太监小心地撤去素膳,用盘子捧上一盅茶。因为是在斋戒期间,用的茶盅也不能有彩绘,而是用的建窑贡品,纯素到底,润白如玉,比北宋定窑更好。崇祯吃了一口茶,呆呆地望着茶盅出神。茶色嫩黄轻绿,浮着似有似无的轻烟。轻烟慢慢散开,从里边现出来李国瑞的可厌的幻影和孝定太后坐在莲花宝座上的遗容。他的心一动,眼睛一眨,幻象登时消失。 他不能不关心军饷问题,特别是关心李国瑞的问题,不可能静心省察自己的过错。越是想着这些事,他越是不能在省愆居枯坐下去,决定将三天的斋戒修省改为一天,而对这一天也巴不得立刻红日西坠,快回乾清宫去处理要务。 由于常常睡眠不足,他禁不住在椅子上矇眬入睡。他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都与军饷有关。后来梦见成千上万的官军围着杨嗣昌的辕门鼓噪索饷。他看见杨嗣昌仓皇走出,百般抚慰,官兵鼓噪更凶,眼看就要酿成大祸,忽然杨嗣昌奔进宫来,到他的面前伏地叩头,恳求火速筹措军饷,而鼓噪声好像已经冲进皇城,逼近紫禁城外。他一惊而醒,出了一身冷汗。他隔着窗子望望太阳,不过申末酉初,觉得白日悠悠,这一天竟是特别的长! 一个近侍太监用银盆端来大半盆温水,跪在他的面前,另一个太监将一块素色贡缎盖在他的腿上,然后替崇祯将袖子卷起。像这样事情,平日都是宫女服侍,今日因为斋戒修省,宫女们不能跟随前来,只好全由太监来做。尽管这些近侍太监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面貌姣好,服饰华美,动作轻盈,崇祯仍不免觉得他们笨手笨脚,伺候得不能如意。他无可奈何,俯下身子洗了脸,轻轻地叹息一声。他究竟是为着太监们伺候得不如意而叹气,还是为着国事不遂心而叹气,没人知道。当盥洗的银盆和盖在腿上的素缎拿走以后,另一个小太监走来,在面前跪下,双手将一个永乐年间果园厂制的嵌着螺钿折枝梅花的黑漆托盘举起来。崇祯从托盘上取下茶杯,漱了口,仍旧放回盘中。回头向另一个大太监问: “王德化在什么地方?” “启奏皇爷,王德化刚才来到文华殿前边值房中等候问话,因皇爷修省事大,不敢贸然前来,奴婢也不敢启奏。” 这神秘的小木屋只供皇帝修省,不能谈论国事。崇祯想了会儿,决定破例在修省中离开一时,去文华殿问一问王德化,然后回来继续修省。他向玉皇的神主叩了三个头,便走出木屋了。 崇祯一到了文华后殿,向龙椅上一坐,便吩咐一个小答应将王德化唤到面前,焦急地问: “昨天第二次传旨之后,李国瑞可有回奏么?” 王德化躬身回答:“启奏皇爷,李国瑞尚无回奏。” “可恶!他家里有何动静?” “午饭后曹化淳进宫来,因知皇爷正在修省,不敢惊驾,又出宫了。据化淳对奴婢言讲:自前日第一次传旨之后,李国瑞本人虽然待罪府中,不敢出头露面,却暗中同他的亲信门客、心腹家人,不断密议,也不断派人暗中找几家来往素密的皇亲、勋旧,密商办法。” “商议什么办法?” “无非是如何请大家向皇爷求情。但是皇亲、勋旧们将如何进宫求情,尚不清楚,横竖不过是替他向皇爷诉苦,大家也顺便替自己诉苦。” “哼哼,我向谁诉苦呵!都是哪几家皇亲同李家来往最密?” 王德化明知道同李家关系最密的是皇后的父亲周奎,但是他决不说出。他并不是害怕素来不问朝政的皇后,更不是害怕周奎将来会对他如何报复,而是害怕皇上本人变卦。倘若在这件大事上他全心全意站在皇帝一边,将来皇上一旦变卦,后悔起来,他就会祸事临头。所以他笼统地回奏说: “李国瑞是九莲娘娘的侄孙,世袭侯爵,在当今戚畹中根基最深,爵位最高,家家皇亲都同李府上来往较密,不止一家两家。” 崇祯又问:“京师臣民可知道这件事么?” “启奏皇爷,世界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京师臣民都已经哄传开了。” “臣民们有何议论?” “据曹化淳向奴婢说,东厂和锦衣卫两衙门的打探事件的番子听到满城臣民都在纷纷议论,称颂陛下英明神圣,这件事做得极是。大家都说,这些年国家困难,臣民尽力出粮出饷,替皇上分了不少忧,他们这些深受国恩的皇亲国戚们早该报效了。如今皇上英明果断,叫他们为国出点钱,合情合理,大快人心。” “还有什么议论?” 王德化知道皇亲中还有种种议论,但他不敢让崇祯知道,回答说没有别的议论了。崇祯叫他退出,又吩咐一个太监到内阁去将薛国观叫来。内阁在午门内左边,文华殿正南不远,所以薛国观很快就被叫来了。崇祯望着跪在地上的首辅问: “朕昨日已二次严谕李国瑞为国输饷,为臣民做个榜样。看来李国瑞有意恃宠顽抗,大拂朕意。据先生看来,下一步将如何办好?在朝缙绅中有何看法?” 在这件案子上,薛国观是站在在朝的缙绅一边。两三天来,他接触到朝中同僚很多,不管是南方的或北方的,尽管平日利害不同,门户之见很深,惟独在这件事情上心中都同情皇帝的苦衷,赞成向戚畹开刀。他们希望皇上从戚畹和勋臣中筹到数百万银子以济军饷,使剿贼军事能够顺利进行,不必再向他们要钱;倘若万一皇亲和勋臣们用力抵抗,使皇上的这着棋归于失败,皇上也不好专向他们借助了。薛国观自然不肯将在朝缙绅的想法向崇祯说出,抬头奏道: “在朝缙绅都知道当前国库如洗,皇上此举实出于万不得已。但事关戚畹,外臣不便说话,所以在朝中避免谈论。以臣看来,这一炮必须打响,下一步棋才好走。望陛下果断行事,不必多问臣工。” 崇祯点点头,又问了两件别的事,便叫薛国观退出去了。现在知道了京师臣民都对他衷心支持,称颂他的英明,使他增加了决心:如果李国瑞胆敢顽抗,就给以严厉处治。他担心几家较有面子的皇亲会出来替李家讲情,破坏他的捐饷大计。他越想越不放心,更没有心情回到木屋中继续独坐修省,便闷闷地踱出文华门,甩甩袍袖,乘辇回乾清宫去。 他刚刚换了衣服,坐在乾清宫大殿东暖阁的御案前边,王德化把李国瑞的一封奏疏同一叠别的文书捧送到他的面前。他原以为二次传旨之后,李国瑞尽管暗中有所活动,但无论如何不能不感到惶恐,上表谢罪。只要李国瑞上表谢罪,肯拿出十万两银子作个倡导,他不惟不再深究,还打算传旨嘉勉。万没想到,李国瑞在密本中不但对他诉苦,还抬出来孝定太后相对抗,要他看在孝定的情分上放宽限期,好使他向各家亲戚挪借三万两银子报效国家。崇祯看毕这封密奏,向王德化问道: “这是才送来的?” “是的,皇爷。” “你看了么?” “奴婢看过。” 崇祯将脚一跺:“哼,三万两,他倒说得出口!” “是的,亏他说得出口。” “朕倒要瞧瞧他胳膊能扭过大腿!” 这一件不愉快的事使崇祯连晚膳也吃不下。所好的是今日因为斋戒修省,晚膳只有十来样素菜,进膳的时候免掉了照例奏乐,耳边十分清静,他还能勉强地吃一点。刚刚用过晚膳,近侍太监奏称新乐侯刘文炳和几位皇亲入宫求见,现在东华门内候旨。崇祯想着他们一定是为替李国瑞求情而来,问道: “还有哪几家皇亲同来?” “还有驸马都尉巩永固,老皇亲张国纪,老驸马冉兴让。” 崇祯想道,倒是皇后的父亲周奎知趣,没有同他们一起进宫。他本来不打算见他们,但又想张国纪和冉兴让都是年高辈尊的皇亲,很少进宫,不妨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于是他沉吟片刻,吩咐说: “叫他们在文华殿等候!” 第三十章 武清侯的事件给在京戚畹中的震动很大,他们感到恐慌,也愤愤不平。有爵位的功臣之家,即所谓“勋旧”,也害怕起来。他们明白,皇上首先向戚畹借助,下一步就轮到他们。再者,戚畹和勋旧多结为亲戚,一家有难,八方牵连。所以那些在京城的公、侯、伯世爵对戚畹都表示同情,暗中支持,希望武清侯府用各种办法硬抗到底。皇亲们经过紧张的暗中串连,几番密商,推举出四个人进宫来替李家求情。其中班辈最高的是万历皇帝的女婿、驸马都尉冉兴让,已经六十多岁,须发如银。其次比较辈尊年长的是懿安皇后的父亲、太康伯张国纪。他一向小心谨慎,不问外事,也不敢多交游。这次因为一则有兔死狐悲之感,二则李国瑞家中人苦苦哀求,周奎又竭力怂恿,不得不一反往日习惯,硬着头皮进宫。大家都知道崇祯的脾气暴躁,疑心很重,所以四个人在文华殿等候时候,心中七上八下,情绪紧张。 崇祯来到文华后殿,坐在宝座上了。四位皇亲首先在文华门的甬路旁跪着接驾,随即来到文华后殿向皇帝行了一跪三叩头礼。崇祯赐坐,板着脸孔问他们进宫何事。他们进宫前本来推定老驸马冉兴让先说话,他一看皇上的脸色严峻,临时不敢做声了。新乐侯刘文炳是崇祯的舅家表哥,本来是一个敢说话的人,但是他的亡妹是李国瑞的儿媳,因为有这层亲戚关系,也不便首先开口。驸马都尉巩永固是崇祯的妹夫,在这几个人中年纪最小,只有二十五岁,秉性比较爽直,平日很受崇祯宠爱。看见大家互相观望,都不敢开口,他忍不住起立奏道: “臣等进宫来不为别事,恳陛下看在孝定太后的情分上,对李国瑞……” 崇祯截断他的话说:“李国瑞的事,朕自有主张,卿等不用多言。” 巩永固又说:“皇上圣明,此事既出自乾断,臣等自然不应多言。但想着孝定太后……” 崇祯用鼻孔轻轻冷笑一声,说:“朕就知道你要提孝定太后!这江山不惟是朕的江山,也是孝定太后的江山,祖宗的江山。朝廷的困难,朕的苦衷,纵然卿等不知,祖宗也会尽知。若非万不得已,朕何忍向戚畹借助?” 刘文炳壮着胆子说:“陛下为国苦心,臣等知之甚悉。但今日朝廷困难,决非向几家戚畹借助可以解救。何况国家今日尚未到山穷水尽地步,皇上对李国瑞责之过甚,将使孝定太后在天之灵……” 崇祯摇头说:“卿等实不知道。这话不要对外人说,差不多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他望着四位皇亲,眼睛忽然潮湿,叹口长气,接着说:“朕以孝治天下,卿等难道不知?孝定太后是朕的曾祖母,如非帑藏如洗,军饷无着,朕何忍出此一手?自古忠臣毁家纾难,史不绝书。李国瑞身为国戚,更应该拿出银子为臣民倡导才是,比古人为国毁家纾难还差得远哩!” 年长辈尊的驸马都尉冉兴让赶快站起来说:“国家困难,臣等也很清楚。但今日戚畹,大非往年可比。遍地荒乱,庄田收入有限。既为皇亲国戚,用度又不能骤减。武清侯家虽然往年比较殷实,近几年实际上也剩个空架子了。” 崇祯冷冷地微笑一下,说:“你们都是皇亲,自然都只会替皇亲方面着想。倘若天下太平,国家富有,每年多给皇亲们一些赏赐,大家就不会叫苦了。” 皇亲们都不敢再说话,低着头归还座位。崇祯向大家看看,问道: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大家都站立起来,互相望望,都不敢做声。巩永固知道张国纪是决不敢说话的,他用肘碰了一下老驸马冉兴让,见没有动静,只好自己向前两步,跪下奏道: “臣不敢为李国瑞求情,只是想着李国瑞眼下拿二十万两银子实有困难。陛下可否格外降恩,叫他少出一点,以示体恤,也好使这件事早日了结?” 关于这个问题,崇祯也曾反复想过。他也明白如今要的这个数目太大,李国瑞实在不容易拿出来,但他不愿意马上让步,要叫李国瑞知道他的厉害以后再讨价还价。他冷笑说: “一钱银子也不能少。当神祖幼时,内库金银不知运了多少到他们李家。今日国家困难,朕只要他把内库金银交还。”他转向冉兴让,问:“卿年高,当时的事情卿可记得?” 冉兴让躬身回答说:“万历十年张居正死,神祖爷即自掌朝政,距今将近六十年。从前确有谣传,说孝定太后常将内库金银赏赐李家。不过以臣愚见,即令果有其事,必在万历十年之前,事隔六十年,未必会藏至今天。” “六十年本上生息,那就更多了。”崇祯笑一笑,接着说:“卿等受李家之托,前来讲情,朕虽不允,你们也算尽到了心。朕今日精神疲倦,有许多苦衷不能详细告诉卿等知悉。你们走吧。” 大家默默地叩了头,鱼贯退出。但他们刚刚走出文华门,有一个太监追出传旨,叫驸马巩永固回文华后殿。其余的皇亲们都暂时不敢走,等候召见。大家起初在刹那间都觉诧异,还有点吃惊。随即冉兴让和张国纪二人同时转念一想,认为一定是皇上改变了主意,李国瑞的事情有了转机,不觉心中暗喜,互相交换眼色。 崇祯已经离开御座,在文华后殿的中间走来走去,愁眉不展,一脸焦躁神气。看见巩永固进来,他走到正中间,背靠御案,面南而立,脸色严峻得令人害怕。巩永固叩了头,怀着一半希望和一半忐忑不安的心情跪在地上,等候问话。过了片刻,崇祯向他的妹夫问: “皇亲们对这件事都有什么怨言?” 巩永固猛然一惊,叩头说:“皇亲们对陛下并没有一句怨言。” “哼,不会没有怨言!”停一停,崇祯又说:“万历皇爷在世时,各家老皇亲常蒙赏赐。到了崇祯初年,虽然日子大不如前,朕每年也赏赐不少。如今反而向皇亲们借助军饷,岂能没有怨言?” 巩永固确实听到了很多怨言,最大的怨言是皇亲们都说宗室亲王很多,像封在太原的晋王、西安的秦王、卫辉的潞王、开封的周王、洛阳的福王、成都的蜀王、武昌的楚王等等,每一家都可以拿出几百万银子,至少拿出几十万不难,为什么不让他们帮助军饷?有三四家拿出银子,一年的军饷就够了。皇上到底偏心朱家的人,放着众多极富的亲王不问,却在几家皇亲的头上打算盘!就连巩永固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然而他非常了解皇上的秉性脾气,纵然他是崇祯的至亲,又深蒙恩宠,也不敢将皇亲们的背后议论说出一个字来。他只是伏地不起,默不做声。 崇祯见他的妹夫不说话,命他出去。随即,他心情沉重地走出文华殿,乘辇回乾清宫去。 已经是鼓打三更了,他还靠在御榻上想着筹饷的事。他想,今晚叫几位较有面子的皇亲碰了钉子,李国瑞一定不敢继续顽抗;只要明日他上表谢罪,情愿拿出十万、八万银子,他还可以特降皇恩,不加责罚。他又暗想,皇后的千秋节快要到了,向皇亲们借助的事最好在皇后的生日之前办完,免得为这件事闹得宫中和戚畹都不能愉快一天。 武清侯李国瑞因见替他向皇帝求情的皇亲们碰了钉子,明白他已经惹动皇上生气,纵然想拿出三五万银子也不会使事情了结。在几天之内,他单向皇上左右的几位大太监如王德化、曹化淳之流已经花去了三万银子,其他二三流的太监也趁机会来向他勒索银子。李国瑞眼看银子像流水似的花去了将近五万两,还没有一两银子到皇上手里,想来想去,又同亲信的清客们反复密商,决定只上表乞恩诉苦,答应出四万银子,多一两银子也不出了。他倚仗的是他是孝定太后的侄孙,当今皇上的表叔,又没犯别的罪,皇上平白无故要他拿出很多银子本来就不合道理,他拿不出来多的银子不犯国法。有的皇亲暗中怂恿李家一面继续软拖硬顶,一面想办法请皇后和东宫田娘娘在皇上面前说句好话。大家认为,只要皇后或十分受宠的东宫娘娘说句话,事情就会有转机了。 一连几天,崇祯天天派太监去催逼李国瑞拿出二十万两银子,而李国瑞只有上本诉穷。崇祯更怒,不考虑后果如何,索性限李国瑞在十天内拿出来四十万两银子,不得拖延。李国瑞见皇帝如此震怒和不讲道理,自然害怕,赶快派人暗中问计于各家皇亲。大家都明白崇祯已经手忙脚乱,无计可施,所以才下此无理严旨。他们认为离皇后千秋节只有十来天了,只要李国瑞抱着破罐子破摔,硬顶到千秋节,经皇后说句话,必会得到恩免。还有人替李国瑞出个主意:大张旗鼓地变卖家产。于是武清侯府的奴仆们把各种粗细家具、衣服、首饰、字画、古玩,凡是能卖的都拿出来摆在街上,标价出售,满满地摆了一条大街。隔了两天,开始拆房子,拆牌楼,把砖、瓦、木、石、兽脊等等堆了两条长街。在什物堆上贴着红纸招贴,上写着:“本宅因钦限借助,需款火急;各物贱卖,欲购从速!”这是历朝从来没有过的一件大大奇闻,整个北京城都哄动起来。每天京城士民前往武清侯府一带观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好像赶会一般,但东西却无人敢买,害怕惹火烧身。士民中议论纷纷,有的责备武清侯这样做是故意向皇上的脸上抹灰,用耍死狗的办法顽抗到底;有的说皇上做得太过分了,二十万现银已经拿不出来,又逼他拿出四十万两,逼得李武清不得已狗急跳墙;另外,一天清早,在大明门、棋盘街和东西长安街出现了无名揭帖,称颂当今皇上是英明圣君,做这件事深合民心。 这些情形,都由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报进皇宫。崇祯非常愤怒,下旨将李国瑞削去封爵,下到镇抚司狱,追逼四十万银子的巨款。起初他对于棋盘街等处出现的无名揭帖感到满意,增加了他同戚畹斗争的决心。但过了一天,当他知道舆论对他的做法也有微词时,他立刻传旨东厂和锦衣卫,严禁京城士民“妄议朝政”、暗写无名揭帖,违者严惩。 崇祯原来希望在皇后千秋节之前顺利完成了向戚畹借助的事,不料头一炮就没打响,在李国瑞的事情上弄成僵局。尽管他要对皇亲们硬干到底,但是他的心中未尝不有些失悔。在李国瑞下狱的第二天,他几乎感到对李国瑞没有办法,于是他将首辅薛国观召进乾清宫,忧虑地问道: “李国瑞一味顽抗,致使向戚畹借助之事不得顺利进行。不意筹饷如此困难,先生有何主意?” 薛国观心中很不同意崇祯的任性做法,但他不敢说出。他十分清楚,戚畹、勋旧如今都暗中拧成了一股绳儿,拼命抵制皇上借助。他害怕事情一旦变化,他将有不测大祸,所以跪在地上回答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李国瑞如此顽抗,殊为不该。但他是孝定太后的侄孙,非一般外臣可比。究应如何处分,微臣不敢妄言。” 听了这句回答,崇祯的心中十分恼火,但忍耐着没有流露。他决定试一试薛国观对他是否忠诚,于是忽然含着微笑问: “先生昨晚在家中如何消遣?” 薛国观猛然一惊,心中扑通扑通乱跳。他害怕如果照实说出,皇上可能责备说:“哼,你是密勿大臣,百官领袖,灾荒如此严重,国事如此艰难,应该日夜忧勤,不遑宁处,才是道理,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同姬妾饮酒,又同清客下棋,直至深夜?”他素知东厂的侦事人经常侦察臣民私事,报进宫去。看来他昨晚的事情已经被皇上知道了,如不照实说出,会落个欺君之罪。在片刻之间,他把两方面的利害权衡一下,顿首说: “微臣奉职无状,不能朝夕惕厉,加倍奋发,以纾皇上宵旰之忧,竟于昨晚偶同家人小酌,又与门客下棋。除此二事,并无其他消遣。” “先生可是两次都赢在‘卧槽马’上?” “不过是两次侥幸。” 崇祯不再对首辅生气了。他满意薛国观的回答同他从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口中所得的报告完全相符,笑着点点头说: “卿不欺朕,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 薛国观捏了一把汗从乾清宫退出以后,崇祯陷入深深的苦恼里边。两天来,他觉察出他的亲信太监王德化和曹化淳对此事都不像前几天热心了,难道是受了皇亲们的贿赂不成?他没有抓到凭据,可是他十分怀疑,在心中骂道: “混蛋,竟没有一个可信的人!” 恰在这时,曹化淳来了。他每天进宫一趟,向皇上报告京城内外臣民的动态,甚至连臣民的家庭阴事也是他向宫中奏报的材料。近来他已经用了李国瑞很多银子,又受了一些公、侯勋臣的嘱托,要他在皇上面前替李国瑞多说好话。今天他在崇祯面前直言不讳地禀奏说:满京城的戚畹、勋旧和缙绅们为着李国瑞的事人人自危,家家惊慌。曹化淳还流露出一点意思,好像李国瑞并不像外边所传的那样富裕。 听了曹化淳的禀奏,崇祯更加疑心,故意望着曹化淳的眼睛,笑而不语。曹化淳回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心中七上八下,背上浸出冷汗。他虽然提督东厂,权力很大,京中臣民都有点怕他,但他毕竟是皇帝的家奴,皇帝随时说一句话就可以将他治罪,所以他极怕崇祯对他起了疑心。过了一阵,崇祯忽然问道: “曹伴伴,日来生意可好哇?” 曹化淳大惊失色,俯伏在地,连连叩头,说:“奴婢清谨守法,皇爷素知,从不敢稍有苟且。实不知皇爷说的是什么事情。” 崇祯继续冷笑着,过了好长一阵,徐徐地说:“你要小心!有人上有密本,奏你假借东厂权势,受贿不少,京师人言藉藉。”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皇爷明鉴,奴婢实在冤枉!”曹化淳连声说,把头碰得咚咚响。 看见曹化淳十分害怕,崇祯满意了,想道:“这班奴婢到底是自家人,不敢太做坏事。”为着使曹化淳继续替他忠心办事,他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说: “朕固然不疑心你,不过你以后得格外小心。万一有人抓住你的把柄,朕就护不得你了。” “奴婢死也不敢做一点苟且之事。” “既然你不敢背着朕做坏事,那就好了。” “万万不敢!” “李国瑞下狱后情形如何?” 李国瑞正在患病,曹化淳本来打算向皇帝报告,但此刻怕皇上疑心他替李国瑞说话,不敢照实说出。他跪着奏道: “他很害怕,总在叹气、流泪。别的情形没有。” “你同吴孟明好生替朕严追,莫要姑息!” “是,一定严追!” 李国瑞虽然下狱,但是李府的亲信家人和几家关系最密的皇亲们却按照商量好的主意,暗中加紧活动。他们已经知道,如若不是有薛国观的赞同,皇上未必就决定向戚畹借助。他们还风闻两个月前,有一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薛国观,议论国事。当崇祯谈到朝廷上贪贿成风时,薛国观回答说:“倘使厂、卫得人,朝士安敢如此!”当时王德化侍立一旁,他原是东厂提督太监转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吓了一身冷汗。从那天以后,王德化和曹化淳都有意除掉薛国观。皇亲们现在决定:一方面利用王德化和曹化淳赶快除掉薛国观,使朝廷上没有一个大臣敢支持皇上向戚畹借助;另一方面,他们正在利用嘉定伯府和锦衣都督田府对皇后和田贵妃暗中求情。由于皇后的性情比较庄严,对她不能随便通过太监传话,所以皇亲们首先打通了承乾宫的门路。 近来,田宏遇曾经几次派总管暗中送礼给承乾宫的掌事太监,托他转恳贵妃在皇上面前替李国瑞说话。李国瑞家也给这个掌事太监送了不少银子。田妃深知崇祯最厌恶后妃们过问外事,但无奈她父亲几次托太监向她恳求,使她不好完全拒绝,心中十分为难。昨晚田皇亲府派人进献四样东西:一卷澄心堂纸,一册北宋精拓《兰亭序》,一方宋徽宗的二龙戏珠端石砚,一串珍珠念珠。这四样东西使田妃十分满意。田妃心想这澄心堂纸是南唐李后主所造的名贵纸张,在北宋已很难得,欧阳修和梅圣俞都曾写诗题咏,经过七百年,越发成了珍品,宫中收藏的已经找不到,不料田皇亲府有办法找来一卷送给她画画。北宋拓《兰亭序》虽然在宫中不算稀罕,但是她近两年来正在临摹此帖,喜欢收集不同的名贵拓本,这一件东西也恰恰投合了她的爱好。那一方端石砚通体紫红,却在上端正中间生了一个“鸲鹆眼”,色呈淡黄,微含绿意。砚上刻了两条龙,一双龙头共向“鸲鹆眼”,宛如戏珠。砚背刻宋徽宗手写铭文,落款是“大宋宣和二年御题”。那一串念珠是一百单八颗珍珠用金线穿成,下边一颗大如小枣,宝光闪烁,十分难得,而最罕见的是四颗黑珍珠,色如浓漆,晶莹照人。田妃近来不知怎地常有“人生如梦”和“祸福无常”的想法,对佛法顿生兴趣,有时背着皇帝焚香趺坐,默诵《妙法莲花经》。如今忽然得到这串念珠,真是喜出望外。她一点没有料到这四样东西都是武清侯府的旧藏,用她父亲田宏遇的名义献进承乾宫来。每一样东西都用锦匣装着,匣上贴着红色洒金笺,上边一行写道:“承乾宫贵妃娘娘赏玩”。下边一行写道:“臣田宏遇叩首恭进”。田妃把这四样东西欣赏、把玩很久,爱不释手,一股思念父母的感情涌上心头。母亲已经于前年死了,而父亲已十二年没见面了。明朝宫廷的家法极严,没有后妃省亲的制度。田妃只知道自从她成为皇上的宠妃以后,她的父母搬到东城住,宅第十分宏敞,大门前有一对很大的铁狮子,京城士民都将那地方叫做铁狮子胡同,但是她自己除看见过母亲一次之外,从来没机缘再见一家骨肉。甚至每次家中派人送东西进宫也只能到东华门内,不能到承乾宫同她见面。如今对着父亲送来的四样东西,在一阵高兴过后,跟着是心中酸楚,连眼圈儿也红了。 这时,宫女和别的太监都不在田妃身边。承乾宫掌事太监吴祥进来,向她躬身低声奏道: “启禀娘娘,刚才老皇亲派来陈总管对奴婢说:李国瑞在狱中身染重病,命在旦夕,恳求娘娘早一点设法垂救。” 田妃没有做声,想了一阵,仍然感到为难,挥手使吴祥退出。替李国瑞说话还是不说?思前想后,她拿不定主意。她临着《兰亭序》写了二十多个字,实在无情无绪,便放下宫制斑管狼毫笔,走到廊下,亲自教鹦鹉学语。忽然宫门外一声传呼: “万岁驾到!” 随着这一声传呼,在承乾宫前院中所有的宫女和太监都慌忙跑去,跪在甬路两边接驾,肃静无声。田妃来不及更换冠服,赶快走到承乾门内接驾。崇祯在田妃的陪侍下一边看花一边往里走去,忽然听见画廊下又发出一声喧呼:“万岁驾到!”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红嘴绿鹦鹉在鎏金亮架上学话,不觉笑了,回头对田妃说: “卿的宫中,处处有趣,连花鸟也解人意,所以朕于万几之暇,总想来此走走。” 田妃含笑回答:“皇上恩宠如此,不惟臣妾铭骨不忘,连花鸟亦知感激。” 她的话刚说完,鹦鹉又叫道:“谢恩!”崇祯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腔愁闷都散了。 崇祯爱田妃,也爱承乾宫。 承乾宫的布置很别致。田妃嫌宫殿过于高大,不适合居住,便独出心裁,把廊房改成小的房间,安装着曲折的朱红栏杆,雕花隔扇,里面陈设着从扬州采办的精巧家具和新颖什物,墙上挂着西洋八音自鸣钟。嫌宫灯不亮,她把周围护灯的金丝去掉了三分之一,遮以轻绡,加倍明亮。她是个十分聪明的人,用各种心思获得崇祯的喜欢,使他每次来到承乾宫都感到新鲜适意。她非常清楚,一旦失宠,她和她的家族的一切幸福都跟着完了。当时因为到处兵荒马乱,交通阻塞,南方的水果很难运到北京,可是今天在田妃的桌子上,一个大玛瑙盘中摆着橘子和柑子。屋角,一张用螺钿、翡翠和桃花红玛瑙镶嵌成采莲图的黑漆红木茶几上放着一个金猊香炉,一缕轻烟自狮子口中吐出,袅袅上升,满屋异香,令崇祯忽然间心清神爽。 崇祯每次于百忙中来到田妃宫中,都会感到特别满意。田妃也常常揣摸他的心理,变换着宫中的布置。今天,崇祯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看见了一个出自苏州名手的盆景,虽然宜兴紫砂盆长不盈尺,里面却奇峰突兀,怪石嶙峋,磴道盘曲,古木寒泉,梵寺半隐,下临一泓清水,白石粼粼。桌上另外放着一块南唐龙尾砚,上有宋朝欧阳修的题字。砚旁放着半截光素大锭墨,上有“大明正德年制”六个金字,“制”字已经磨去了大半。砚旁放着一个北宋汝窑秘色笔洗,一个永乐年制的剔红嵌玉笔筒,嵌的图画是东坡月夜游赤壁。桌上还放着一小幅宣德五年造的素馨贡笺,画着一枝墨梅,尚未画成。崇祯向桌子上望了望,特别对那个紫檀木座上的盆景感兴趣。他端详片刻,笑着说: “倘若水中有几条游鱼,越发有趣。” 田妃回答说:“水里是有几条小鱼,皇上没有瞧见。” “真的?” 田妃嫣然一笑,亲自动手将盆景轻扣一下。果然有几条只有四五分长的小鱼躲在悬崖下边,被一些绿色的鱼草遮蔽,如今受到惊动,立即活泼地游了出来。崇祯弯着身子一看,连声说好。看了一阵,他离开桌子,背着手看墙上挂的字画。田妃宫中的字画也是经常更换。今天在这间屋子里只挂了两幅画,都是本朝的名家精品:一幅是王冕的《归牧图》,一幅是唐寅的《相村水乡图》。后者是一个阔才半尺、长约六尺余的条幅,水墨浓淡,点缀生动;杨柳若干株,摇曳江干;小桥村市,出没烟云水气之中。画上有唐伯虎自题五言古诗一首。相村是大书画家兼诗人沈石田住的地方。石田死后,唐寅前去吊他,在舟中见山水依然,良友永逝,百感交集,挥笔成画,情与景融,笔墨之痕俱化。崇祯对这幅画欣赏一阵,有些感触,便在椅子上坐下去,叫宫女拿来曲柄琵琶,弹了他自制的五首《访道曲》,又命田妃也弹了一遍。 趁皇上心情高兴,田妃悄悄告诉宫女,把三个孩子都带了进来。登时,崇祯的面前热闹起来。崇祯这时候共有五个男孩子,两个女儿。这五个儿子,太子和皇三子是周后所生,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五子都是田妃所生。皇二子今年九岁,皇四子七岁。他们都已经懂得礼节,被宫廷教育弄得很呆板。在奶子、宫女和太监们簇拥中进来以后,他们胆怯地跪下给父亲叩头,然后站在父亲的膝前默不做声。皇五子还不满五周岁,十分活泼,也不懂什么君臣父子之礼。崇祯平日很喜欢他,见了他总要亲自抱一抱,放在膝上玩一阵,所以惟有他不怕皇上。如今他被奶子抱在怀里,跟在哥哥们的后边,一看见父亲就快活地、咬字不清地叫着:“父皇!父皇……万岁!”奶子把他放在红毡上,要他拜,他就拜,因为腿软,在红毡上跌了一跤。但他并不懂跪拜是礼节,只当做玩耍,所以在跌跤时还格格地笑着。崇祯哈哈大笑,把他抱在膝上,亲了一下他的红喷喷的胖脸颊。 崇祯对着美丽多才的妃子和爱子,暂时将筹不到军饷的愁闷撂在一边。他本有心今天向田妃示意,叫她的父亲借助几万银子,打破目前向戚畹借助的僵局。现在决定暂不提了,免得破坏了这一刻愉快相处。“叫田宏遇出钱的事,”他心里说,“放在第二步吧。”然而田贵妃却决定趁着皇上快活,寻找机会大胆地替李国瑞说一句话。她叫宫女们将三个皇子带出去,请求奉陪皇上下棋消遣,想让崇祯在连赢两棋之后,心中越发高兴,她更好替李国瑞说话。不料崇祯刚赢一棋,把棋盘一推,叹口气,说要回乾清宫去。田妃赶快站起来,低声问道: “陛下方才那么圣心愉快,何以忽又烦恼起来?” 崇祯叹息说:“古人以棋局比时事,朕近日深有所感!” 田妃笑道:“如拿棋局比时事,以臣妾看来,目前献贼新败,闯贼被围,陛下的棋越走路越宽,何用烦恼?” 崇祯又啧啧地叹了两声,说:“近来帑藏空虚,筹饷不易,所以朕日夜忧愁,纵然同爱卿在一起下棋也觉索然寡味。” “听说不是叫戚畹借助么?” “一言难尽!首先就遇着李国瑞抗旨不出,别的皇亲谁肯出钱?” “李家世受国恩,应该做个榜样才是。皇上若是把他召进宫来,当面晓谕,他怎好一毛不拔?” “他顽固抗旨,朕已经将他下到狱里。” 田妃鼓足勇气说:“请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下狱怕不是办法。李国瑞年纪大概也很大了,万一死在狱中,一则于皇上的面子不好看,二则也对不起孝定太后。” 崇祯不再说话,也没做任何表示。虽然他觉得田妃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是他一向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连打听也不许,所以很失悔同田妃提起此事。他站起来准备回乾清宫,但在感情上又留恋田妃这里,于是背着手在承乾宫中徘徊,欣赏田妃的宫中陈设雅趣。他随手从田妃的梳妆台上拿起来一面小镜子。这镜子造得极精,照影清晰。他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于无意中在背面的单凤翔舞的精致图案中间看见了一首七绝铭文: 秋水清明月一轮, 好将香阁伴闲身。 青鸾不用羞孤影, 开匣当如见故人。 崇祯细玩诗意,觉得似乎不十分吉利,回头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镜子?” 田妃见他不高兴,心中害怕,躬身奏道:“这是宫中旧物,奴婢们近日从库中找出来的。妾因它做得精致,又是古镜,遂命磨了磨,放在这里赏玩。看这小镜子背面的花纹图样,铭文格调,妾以为必是晚唐之物。” “这铭文不大好,以后不要用吧。” 田妃恍然醒悟,这首诗对女子确有点不吉利,赶快接过古镜,躬身奏道: “臣妾一向没有细品诗意,实在粗心。皇上睿智天纵,烛照万物。这小镜子上的铭文一经圣目,便见其非。臣妾谨遵谕旨,决不再用它了。” 崇祯临走时怕她为此事心中不快,笑着说:“卿可放心,朕永远不会使卿自叹‘闲身’‘孤影’。卿将与朕白发偕老,永为朕之爱妃。” 田妃赶快跪下叩头,说:“蒙皇上天恩眷爱,妾愿世世生生永侍陛下。” 崇祯把田妃搀了起来,又说:“卿不惟天生丽质,多才多艺,更难得的是深明事体。朕于国事焦劳中每次与卿相对,便得到一些慰藉。” 田妃把崇祯送走以后,心中有一阵忐忑不安,深怕自己关于李国瑞的话说得过于明显,会引起皇上疑心。但是她又想着皇上多年来对她十分宠爱,大概会听从她的意见,而不会对她有什么疑心。她又想,后天就是中宫的千秋节,阖宫腾欢,连皇上也要跟着快活一天,只要皇上趁着高兴把李国瑞从狱中释放,一天乌云就会散去。 午膳以后,崇祯略睡片刻,便坐在御案前处理军国大事。虽然筹饷的事情受到阻碍,但是首辅薛国观对他的忠心,连家中私事也不对他欺瞒,使他在愁闷中感到一些安慰。他默坐片刻,正要批阅文书,王德化和曹化淳进来了。他望着他们问: “你们一起来有什么事?” 曹化淳叩了头,站起来躬身说:“奴婢有重要事密奏,乞皇爷不要生气。” 崇祯感到诧异,赶紧问:“密奏何事?” 王德化向左右使个眼色,那侍立在附近的太监和宫女们都立刻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到底有什么大事?”崇祯望着曹化淳问,以为是什么火急军情,心中不免紧张。 曹化淳跪下说:“启奏皇爷,奴婢侦察确实,首辅薛国观深负圣眷,贪赃不法,证据确凿。” “啊?薛国观……他也贪赃么?” “是的,皇爷。奴婢现有确实人证,薛国观单只吞没史的银子就有五万。” “哪个史?” “有一个巡按淮扬的官儿名叫史杨士聪和给事中张焜芳相继奏劾……” “这个史不是已经死在狱中了么?” “皇上圣明,将史革职下狱。案子未结,史瘐死狱中。史曾携来银子十余万两,除遍行贿赂用去数万两外,尚有五万两寄存在薛国观家,尽入首辅的腰包。” “有证据么?” “奴婢曾找到史家人,询问确实,现有史家人刘新可证。刘新已写了一张状子,首告薛国观干没其主人银子一事。”曹化淳从怀中取出状子,呈给崇祯,说:“刘新因是首告首辅,怕通政司不收他的状子,反将受害,所以将状子递到东厂,求奴婢送达御览。” 崇祯将状子看过以后,忽然脸色铁青,将状子向御案上用力一摔,将脚一跺,咬牙切齿地说: “朕日夜焦劳,志在中兴。不料用小臣小臣贪污,用大臣大臣贪污。满朝上下,贪污成风,纲纪废弛,竟至如此!王德化……” 王德化赶快跪下。 崇祯吩咐:“快去替朕拟旨,着将薛国观削职听勘!” “是,奴婢立刻拟旨。” 王德化立刻到值房中将严旨拟好,但崇祯看了看,却改变了主意。在刚才片时之间,他恨不得杀掉薛国观,借他的一颗头振刷朝纲,但猛然转念,此事不可太急。他想,第一,薛国观究竟干没史银子多少,尚需查实,不能仅听刘新一面之词;第二,即令刘新所告属实,但史原是有罪入狱,在他死后干没了他的寄存银子与贪赃性质不同;第三,目前为李国瑞事正闹得无法下台,再将首辅下狱,必然使举朝惊慌不安,倒不如留下薛国观,在强迫戚畹借助一事上或可得他与廷臣们的助力。他对王德化说: “重新拟旨,叫薛国观就这件事好生回话!” 王德化和曹化淳退出以后,崇祯又开始省阅文书。他看见有李国瑞的一本,以为他一定是请罪认捐。赶快一看,大失所望。李国瑞仍然诉穷,说他在狱中身染重病,恳求恩准他出狱调治。崇祯想起来上午田贵妃对他所说的话,好生奇怪。默想一阵,不禁大怒,在心中说: “啊,原来田妃同外边通气,竟敢替李国瑞说话!” 他将李国瑞的奏本抓起来撕得粉碎,沉重地哼了一声,又将一只成窑茶杯用力摔到地上。那侍立附近的宫女和太监都吓得脸色灰白,不敢抬头望他。在他盛怒之下,他想到立刻将田妃“赐死”,但稍过片刻,他想到这样做会引起全国臣民的震惊和议论,又想起来田妃平日的许多可爱之处,又想起来她所生的三个皇子,特别是那个天真烂漫的五皇子,于是取消处死田妃的想法。沉默片刻,他先命一个太监出去向东厂和锦衣卫传旨,将李国瑞的全部家产查封,等候定罪之后,抄没入官。关于如何处分田妃,他还在踌躇。他又想到后天就是皇后的生日。他原想着今年皇后的生日虽然又得像去年一样免命妇朝贺,但是总得叫阖宫上下快快活活地过一天,全体妃、嫔、选侍和淑女都去坤宁宫朝贺。在诸妃中田妃的地位最高,正该像往年一样,后天由她率领众妃、嫔向中宫朝贺,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事!怎么办呢?想了一阵,他决定将她打入冷宫,以后是否将她废黜,看她省愆的情况如何。于是他吩咐一个御前太监立刻去承乾宫如何传旨,并严禁将此事传出宫去。这个太监一走,他心中深感痛苦,自言自语说: “唉,真没想到,连我的爱妃也替旁人说话。我同李国瑞斗,斗到我家里来啦!”他摇摇头,伤心地落下泪来。 田妃刚才打发亲信太监出宫去将她已经在皇上面前替李国瑞说话的事情告诉她的父亲知道,忽然一个宫女慌忙启奏说御前太监陈公公前来传旨,请娘娘快去接旨。随即听见陈太监在院中高声叫道:“田娘娘听旨!”她还以为是关于后天庆贺中宫千秋节的事,赶快整好凤冠跑出,跪在阶下恭听宣旨。陈太监像朗诵一般地说: “皇上有旨:田妃怙宠,不自约束,胆敢与宫外互通声气。姑念其平日尚无大过,不予严处,着即贬居启祥宫,痛自省愆。不奉圣旨,不准擅出启祥宫门!除五皇子年纪尚幼,皇上恩准带往启祥宫外,其余皇子均留在承乾宫,不得擅往启祥宫去。钦此!……谢恩!” “谢恩!”田妃叩头说,声音打颤。 田妃突然受此严谴,仿佛一闷棍打在头上,脸色惨白,站不起来。两个宫女把她搀起,替她取掉凤冠,收拾了应用东西,把九岁的皇二子和七岁的皇四子留在承乾宫,自己带着皇五子,抽咽着走出宫门。明朝末年,每到春天,宫女们喜欢用青纱护发,以遮风沙。田妃临出宫时,向一个宫女要了一幅青纱首帕蒙在头上,皇二子和皇四子牵着她的衣裳哭。她挥挥手,叫两个太监将他们抱开。她熟悉历代宫廷掌故,深知不管多么受宠的妃子,一旦失宠,最轻的遭遇是打入冷宫,重则致死或终身没有再出头之日。一出承乾宫门,她不知以后是否有重回东宫的日子,忍不住以袖掩面,小声痛哭起来。 当天晚上,秉笔太监王承恩来乾清宫奏事完毕,崇祯想着王承恩一向奏事谨慎,颇为忠心,恰好左右无人,小声问道: “你知道近来戚畹中有何动静?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国家困难着想么?” 王承恩躬身奏道:“奴婢每日在宫中伺候皇爷,外边事虽然偶有风闻,但恐怕不很的确。况这是朝廷大事,奴婢如何敢说?” “没有旁人,你只管对朕直说。” 王承恩近来对这事十分关心,眼看着皇帝被孤立于上,几个大太监背着皇上弄钱肥私,没有人肯替皇上认真办事,常常暗中焦急。可是他出自已故老太监王安门下,和王德化原没有深厚关系,近两年被提拔为秉笔太监,在德化手下做事,深怕王德化对他疑忌,所以平日十分小心,不敢在崇祯面前多说一句话。现在经皇上一问,他确知左右无人,趁机跪下说: “此事关乎皇亲贵戚,倘奴婢说错了话,请陛下不要见罪。目前各家皇亲站在皇爷一边的少,暗中站在李国瑞一边的多。……” 崇祯截住问:“朕平日听说李国瑞颇为骄纵,一班皇亲们多有同他不和的,怎么如今会反过来同他一鼻孔出气?” “这班皇亲贵戚们本来应该是与国家同休戚,可是在目前国家困难时候肯替国家输饷的人实在不多。他们害怕皇上勒令李国瑞借助只是一个开端,此例一开,家家都将随着拿出银子,所以暗中多站在李家那边。” “呵,原来都不愿为国出钱!”崇祯很生气,又问道:“廷臣们对这事有何议论?” “听说廷臣中比较有钱的人都担心不久会轮到缙绅输饷,不希望李国瑞这件事早日有顺利结果;那些比较清贫的人,明知皇上做得很对,可是都抱着一个明哲保身的想法,力持缄默,没有人敢在朝廷上帮皇爷说话。” “他们既然自己没钱,将来号召缙绅输饷也轮不到他们头上,为何他们也畏首畏尾,不敢说话?” “古人说:疏不间亲。皇上虽然将李国瑞下了狱,可是他们有不便说话之处。” 崇祯心中很愿意看见有一群臣工上疏拥护他这件事做得很对,但是这意思他没法对王承恩说出口来。他想,既然有一班臣工们担心他在这事上虎头蛇尾,所以才大家缄默,冷眼观望,他更要把李国瑞制服才行。不然,他在文武群臣眼中的威信就要大为损伤,以后诸事难办。 “你知道内臣中有谁受了李家贿赂?”他突然问。 王承恩吃了一惊。他害怕万一有人窃听,不敢说出实话,伏地奏道: “奴婢丝毫不知。” “难道没有听到一些儿传闻?” “奴婢实在不曾听到。” 崇祯沉默片刻,说:“知道你不会欺朕,所以朕特意问你。既然宫中人没有受李家贿赂的,朕就放心了。下去吧。” 王承恩叩了一个头,退出了乾清宫大殿,在檐前的一个鎏金铜像旁边被一位值班的随堂太监拉住。这位随堂太监是王德化的心腹人,姓王名之心,在宫灯影下对承恩含笑低语说: “宗兄在圣上面前的回答甚为得体。” 王承恩的心中一惊,怦怦乱跳,没有说话,对王之心拱手一笑,赶快向丹墀下走去。因为国家多故,怕夜间有紧急文书或皇上有紧急召唤,秉笔太监每夜有一人在养心殿值房中值夜,如内阁辅臣一样。今夜是王承恩轮值,所以他出了月华门就往养心殿的院子走去。在半路上遇着王德化迎面走来,前后由家下太监随侍,打着几盏宫式料丝灯笼。王承恩带着自家的小太监肃立路旁,拱手请安并说道: “宗主爷还不回府休息?” 王德化说:“今日皇上生气,田娘娘已蒙重谴,我怕随时呼唤,所以不敢擅归私宅。再者,后天就是中宫娘娘的千秋节,有些该准备的事情都得我亲自照料。” “国家多事,宗主爷也真够辛苦。” “咱们彼此一样。刚才皇上可问你什么话来?” 王承恩不敢隐瞒,照实回明。王德化点点头,走近一步,小声嘱咐说: “皇爷圣心烦躁,咱们务必处处小心谨慎。” “是,是。” 看着掌印太监走去几丈远,王承恩才敢往养心殿的院落走去。他自十二岁进宫,如今有十六年了,深知在宫中太监之间充满了互相嫉妒、倾轧和陷害,祸福无常。在向养心殿院子走去的路上,他心中庆幸自己刚才在皇上前还算小心,不曾说出来王德化和曹化淳等人受贿的事,在下台阶时不留意踏空一脚,几乎跌跤。 崇祯在问过王承恩以后,不再疑心左右的太监们有人受贿,心中略觉轻松些儿。但是军饷的事,李国瑞的事,田妃的事,薛国观的事,对满洲的战与和……种种问题,依然苦恼着他。他从乾清宫的大殿中走出来,走下丹墀,在院中独自徘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感到十分寂寞和愁闷。过了一阵,他屏退众宫女和太监,只带着一个小答应提着宫灯,往坤宁宫走去。 为着灾荒严重,战火不止,内帑空虚,崇祯在十天前命司礼监传出谕旨:今年皇后千秋节,一应命妇入宫朝贺和进贡、上贺笺等事,统统都免。但是在降下上谕之后,皇后的母亲、嘉定伯府丁夫人连上两本,请求特恩准她入宫朝贺,情词恳切。崇祯因皇后难得同母亲见面,三天前忽然下旨特许丁夫人入宫,但贺寿的贡物免献。他想,既然命妇中还有皇后的母亲入宫朝贺,就不应过分俭啬。 坤宁宫有三座大门:朝东,临东一长街的叫永祥门;朝西,临西长街的叫增瑞门;进去以后,穿过天井院落,然后是朝南的正门,名叫顺贞门。崇祯过了交泰殿,到了永祥门外,不许守门的太监传呼接驾,不声不响地走了进去。他原想突然走进坤宁宫使周后吃一惊,并且看看全宫上下在如何准备后天的庆贺。但是走到了顺贞门外,他迟疑地停住脚步。去年虽然皇后的千秋节也免去命妇朝驾,但永祥、增瑞两座门外和东、西长街上都在三天前扎好了彩牌坊,头两天晚上就挂着许多华贵的灯笼,珠光宝气,满院暖红照人。今年虽然也扎有彩坊,却比往年简单得多,华灯稀疏。他的心中一酸,回身从增瑞门走了出去,默默地回到乾清宫,在堆着很多文书的御案前颓然坐下。 一个太监见皇上自己没说今晚要住在什么地方,就照着宫中规矩,捧着一个锦盒来到他的身边跪下,打开盒盖,露出来一排象牙牌子,每个牌子上刻着一个宫名。如果他想今夜宿在什么宫中,就掣出刻有那个宫名的牙牌,太监立刻拿着牙牌去传知该宫娘娘梳妆等候。可是他跪了好大一会儿,崇祯才望望他,厌烦地把头一摆。他盖好锦盒,怯怯地站起来,屏息地退了出去。整个乾清宫笼罩着沉重而不安的气氛,又开始一个漫漫的长夜。 第三十一章 黎明时候,崇祯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宫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阁中吃了一碗燕窝汤,便赶快乘辇上朝。这时天还没有大亮,曙色开始照射在巍峨宫殿的黄琉璃瓦上。因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郁郁寡欢,在心中叹息说:“万历皇祖在日,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与群臣见面,天启皇哥在日,也是整年不上朝,不亲自理事,国运却不像今日困难。我辛辛苦苦经营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够挽回天心,国家事一日坏似一日,看不见一点转机。朕为着筹措军饷保此祖宗江山,不料皇亲国戚反对,群臣袖手旁观,连我的爱妃也站在外人一边说话!唉,苍天!苍天!如此坐困愁城的日子要到何时为止呢?”过了片刻,他想着督师辅臣杨嗣昌和兵部尚书陈新甲都是能够替他做事的人,新甲正在设法对满洲议和,难得有这两个对内对外的得力大臣,心中稍觉安慰。 今天是在左顺门上朝,朝仪较简。各衙门一些照例公事的陈奏,崇祯都不愿听;有些朝臣奏陈各自故乡的灾情惨重,恳求减免田赋和捐派,他更不愿听。还有些臣工奏陈某处某处“贼情”如何紧急,恳求派兵清剿,简直使他恼火,在心中说:“你们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难!兵从何来?饷从何来?尽在梦中!”但是他很少说话,有时仅仅说一句:“朕知道了。”然后他脸色严峻地叫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走出班来问话。因为他近来喜怒无常,而发怒的时候更多,所以这三个大臣看了他的脸色,都不觉脊背发凉,赶快在他的面前跪下。崇祯因向李国瑞借助不顺利,前几天逼迫户部赶快想一个筹饷办法,现在望着这三个大臣问道: “你们户部诸臣以目前军饷困难,建议暂借京师民间房租一年。朕昨晚已经看过了题本,已有旨姑准暂借一年。这事须要认真办理,万不可徒有扰民之名,于国家无补实际。” 户部尚书顿首说:“此事将由顺天府与大兴、宛平两县切实去办,务要做到多少有济于国家燃眉之急。” 崇祯点点头,又说:“既然做,就要雷厉风行,不可虎头蛇尾。” 他又向兵部等衙门的大臣们询问了几件事,便退朝了。回到乾清宫,换了衣服,用过早膳,照例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他首先看了薛国观的奏本,替自己辩解,不承认有吞没史存银的事。崇祯很不满意,几乎要发作,但马上又忍住了。他一则不愿在皇后千秋节的前一天处分大臣,二则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这件事情上得到薛国观的一点助力。在薛国观的奏书上批了“留中”二字之后,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走出乾清宫,想找一个地方散散心,消消闷气。一群太监和宫女屏息地跟随背后,不敢让脚步发出来一点微声。到了乾清门口,一个执事太监不知道是否要备辇侍候,趋前一步,躬身问道: “皇爷要驾幸何处?要不要乘辇?” 崇祯彷徨了。从乾清宫往前是三大殿,往后走过交泰殿就是皇后的坤宁宫,再往后是御花园。他既无意去坤宁宫看宫女和太监们为着明日的千秋节忙碌准备,更无心情去御花园看花和赏玩金鱼。倘在平日,他自然要去承乾宫找田妃,但现在她谪居启祥宫了。袁妃那里,他从来兴趣不大;其余妃嫔虽多,他一向都不喜欢。停住脚步,抬头茫然望天,半天默不做声。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从东边传来一阵鼓乐之声。他回头问: “什么地方奏乐?” 身边的一个太监回奏:“明日是皇后娘娘陛下的千秋节,娘娘怕明日的事情多,今日去奉先殿给祖宗行礼。” “啊,先去奉先殿行礼也好!”崇祯自言自语说,同时想起来皇后是六宫之主,他应该将处分田妃的原因对她说明,并且也可告诉她,由她暗嘱她的父亲嘉定伯周奎献出几万银子,在戚畹中做个榜样。这样一想,便走出乾清门了。 从乾清宫去奉先殿应该从乾清门退回来,出日精门往东,穿过内东裕库后边夹道就到。但是因为他心思很乱,就信步出了乾清门,然后由东一长街倒回往北走。到日精门外时,他忽然迟疑了。他不愿去奉先殿打乱皇后的行礼,而且也不好在祖宗的神主前同皇后谈田妃的事和叫戚畹借助的事。于是他略微停了片刻,继续往北走去。太监们以为他要往坤宁宫去,有一个长随赶快跑到前面,要去坤宁宫传呼接驾。但崇祯轻轻说: “只到交泰殿坐一坐,不去坤宁宫!” 在交泰殿坐了片刻,他的心中极其烦乱,随即又站立起来,走出殿外,徘徊等候。过了一阵,周后从奉先殿回来了。周后看见他脸色忧郁,赶快趋前问道: “皇上为何在此?” “我听说你去奉先殿行礼,就在这里等你。” 周后又胆怯地问:“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谪居启祥宫,你可知道?” “我昨日黄昏前就听说了。”周后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处分她?” “皇上为何处分田妃,我尚不清楚。妾系六宫之主,不能做妃嫔表率,致东宫娘娘惹皇上如此生气,自然也是有罪。但愿皇上念她平日虽有点恃宠骄傲的毛病,此外尚无大过,更念她已为陛下养育了三个儿子,五皇子活泼可爱,处分不要过重才好。” “我也是看五皇子才只五岁,所以没有从严处分。” “到底为了何事?” “她太恃宠了,竟敢与宫外通声气,替李国瑞说话!” 周后恍然明白田妃为此受谴,心中骇了一跳。自从李国瑞事情出来以后,她的父亲周奎也曾暗中嘱托坤宁宫的太监传话,恳求她在皇帝面前替李国瑞说话。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并申斥了这个太监。今听崇祯一说,便庆幸自己不曾多管闲事。低头想了一下,她壮着胆子解劝说: “本朝祖宗家法甚严,不准后妃干预宫外之事。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亲一句嘱托,和一般与宫外通声气有所不同。再者,皇亲们都互有牵连,一家有事,大家关顾,也是人之常情。田宏遇恳求东宫娘娘在皇上面前说话,按理很不应该,按人情不足为奇。请皇上……” 崇祯不等皇后说完,把眼睛一瞪,严厉责备说:“胡说!你竟敢不顾祖宗家法,纵容田妃!” 皇后声音打颤地说:“妾不敢。田妃今日蒙谴,也是皇上平日过分宠爱所致。田妃恃宠,我也曾以礼制裁,为此还惹过皇上生气。妾何敢纵容田妃!” 崇祯指着她说:“你,你,你说什么!” 皇后从来不敢在崇祯的面前大声说话,现在因皇帝在众太监和宫女面前这样严厉地责备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气,噙着眼泪颤声说: “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因为灾荒遍地,战火连年,传免了命妇入宫,只让宫眷们来坤宁宫朝贺。那天上午,下着大雪。当田妃来朝贺时,妾因气田妃一天比一天恃宠骄傲,有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皇上你又不管,就打算趁此机会给田妃一点颜色看看,以正壶范。听到女官传奏之后,我叫田妃在永祥门内等候,过了一阵才慢慢升入宝座,宣田妃进殿。田妃跪下叩拜以后,我既不留她在坤宁宫叙话,也不赐坐,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瞧着她退出殿去。稍过片刻,袁妃前来朝贺,我立刻宣她进殿。等她行过礼,我走下宝座,笑嘻嘻地拉住她进暖阁叙话,如同姐妹一般。田妃这次受我冷待,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随后听说我对待袁妃的情形,更加生气。到了春天,田妃把这事告诉皇上。皇上念妾与皇上是信邸患难夫妻,未曾震怒,却也责备妾做得有点过分。难道是妾纵容了她么?” 平日在宫中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反驳崇祯的话。他只允许人们在他的面前毕恭毕敬,唯唯诺诺。此刻听了皇后驳他的话,说是他宠惯了田妃,不禁大怒,骂了一句“混蛋”,将周后用力一推。周后一则是冷不防,二则脚小,向后踉跄一步,坐倒地下。左右太监和宫女们***上前去,扑倒在地,环跪在崇祯脚下,小声呼喊:“皇爷息怒!皇爷息怒!”同时另外两个宫女赶快将皇后搀了起来。周后原来正在回想着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难夫妻,所以被宫女们扶起之后,脱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面大哭起来。宫女们怕她会说出别的话更惹皇上震怒,赶快将她扶上凤辇,向坤宁宫簇拥而去。崇祯望一望脚下仍跪着的一群太监和宫女,无处发泄怒气,向一个太监踢了一脚,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向乾清宫。 回到乾清宫坐了一阵,崇祯的气消了。他本想对皇后谈一谈必须向戚畹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叫皇后密谕她的父亲拿出几万银子作个倡导,不料他一阵暴怒,将皇后推到地上,要说的话反而一句也没有说出。他后悔自己近来的脾气越来越坏,同时又因未能叫皇后密谕周奎倡导借助,觉得惘然。他忍着烦恼,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塘报和奏疏,大部分都是关于灾情、民变和催请军饷的。有杨嗣昌的一道奏本,虽然也是请求军饷,却同时报告他正在调集兵力,将张献忠和罗汝才围困在川、鄂交界地方,以期剿灭。崇祯不敢相信会能够一战成功,叹口气,自言自语说: “围困!围困!将谁围困?年年都说将流贼围困剿灭,都成空话。国事如此,朕倒是被层层围困在紫禁城中!” 周后回到坤宁宫,哭了很久,午膳时候,她不肯下床用膳。坤宁宫中有地位的宫人和太监分批到她寝宫外边跪下恳求,她都不理。明代从开国之初,鉴于前代外戚擅权之祸,定了一个制度:后妃都不从皇亲、勋旧和大官宦家中选出,而是从所谓家世清白的平民家庭(实即中产地主家庭)挑选端庄美丽的少女。凡是成了皇后和受宠的妃子,她们的家族便一步登天,十分荣华富贵。周后一则曾在信邸中与崇祯休戚与共,二则她入宫前知道些中等地主家庭的所谓“平民生活”,这两种因素都在她的思想和性格中留下烙印。平时她过着崇高尊严的皇后生活,这些烙印没有机会流露。今天她受到空前委屈,精神十分痛苦,这些烙印都在心灵的深处冒了出来。她一边哭泣,一边胡思乱想。有时她回想着十六岁被选入信邸,开始做信王妃的那段生活,越想越觉得皇上无情。有时想着历代皇后很多都是不幸结局,或因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宫,或因受皇帝宠妃谗害被打入冷宫,或在失宠之后被废黜,被幽禁,被毒死,被勒令自尽……皇宫中夫妻无情,祸福无常。 大约在未时过后不久,坤宁宫的掌事太监刘安将皇后痛哭不肯进膳的情形启奏崇祯。崇祯越发后悔,特别是明日就是皇后的千秋节,怕这事传出宫去,惊动百官和京城士民,成为他的“盛德之累”。他命太子和诸皇子、皇女都去坤宁宫,跪在皇后的面前哭劝,又命袁妃去劝。但周后仍然不肯进膳。他在乾清宫坐立不安,既为国事没办法焦急,也为明天的千秋节焦急。后来,眼看快黄昏了,他派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太监王德化将一件貂褥,一盒糖果,送到坤宁宫。王德化跪在周后面前递上这两件东西,然后叩头说: “娘娘!皇爷今日因为国事大不顺心,一时对娘娘动了脾气,事后追悔不已。听到娘娘未用午膳,皇上在乾清宫坐立不安,食不下咽,连文书也无心省览。明日就是娘娘的千秋节,嘉定伯府的太夫人将要入宫朝贺,六宫娘娘和奴婢们都来朝贺。恳娘娘为皇上,为太夫人,也为明日的千秋节勉强进一餐吧!” 周后有很长一阵没做声,王德化也不敢起来。她望望那件捧在宫女手中的貂褥,忽然认出来是信王府中的旧物,明白皇上是借这件旧物表示他决不忘昔年的夫妻恩情,又想着明日她母亲将入宫朝贺,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然后对王德化说: “你回奏皇上,就说我已经遵旨进膳啦。” “娘娘陛下万岁!”王德化叫了一声,叩头退出。 周后尽管心中委屈,却一刻没有忘掉她明天的生日。虽说因为国运艰难,力戒铺张,但宫内宫外的各项恩赏和宫中酒宴之费,估计得花销三四万银子,对皇上只敢说两万银子,不足之数由她私自拿出一部分,管宫庄的太监头子孝敬一部分。她将坤宁宫掌事太监刘安叫到面前,问道: “明天的各项赏赐都准备好了么?” 刘安躬身说:“启奏娘娘陛下,一切都准备好了。” 周后又问:“那些《金刚经》可写成了?” 管家婆吴婉容从旁边躬身回答:“原来写好的一部经卷已经装潢好了,今日上午送进宫来。因娘娘陛下心中不快,未敢恭呈御览。其余的二十部,今日黄昏前都可以敬写完毕,连夜装潢,明日一早送进宫来,不误陛下赏赐。” 周后轻声说:“呈来我看!” 吴婉容躬身答应一声“遵旨!”向旁边的宫女们使个眼色,自己退了出去。一个宫女赶快用金盆捧来温水,跪在皇后面前,另外两个宫女服侍她净手。吴婉容也净了手,然后捧着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盒子进来,到周后面前跪下,打开盒盖。周后取出经卷,眼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经卷是折叠式的,前后用薄板裱上黄缎,外边正中贴一个古色绢条,用恭楷写着经卷全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打开经卷,经文是写在裱过的黄色细麻纸上,字色暗红,字体端正,但笔力婉弱,是一般女子在书法上常有的特点。周后用极轻的声音读了开头的几句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她显然面露喜色,掩住经卷,交给旁边一个宫女,对刘安称赞说:“难得这都人有一番虔心!” 刘安躬身说:“她能发愿刺血写经,的确是对佛祖有虔诚,对娘娘有忠心。” 周后转向管家婆问:“我忘啦,这都人叫什么名字?可赏赐了么?” 吴婉容跪奏:“娘娘是六宫之主,大事就操不完的心,全宫中的都人在一万以上,自然不容易将每个名字都记在心中。这个刺血写经的都人名叫陈顺娟。前天奉娘娘懿旨,说她为娘娘祈福,刺血写成《金刚经》一部,忠心可嘉,赏她十两银子。奴婢已叫都人刘清芬去英华殿称旨赏赐。陈顺娟叩头谢恩,祝颂娘娘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周后又说:“另外那二十个刺血写经的都人,每人赏银五两。她们都是在宫中吃斋敬佛的,不茹腥荤,每人赏赐蜜饯一盒。陈顺娟首先想起来为本宫千秋节发愿刺血写经,做了别的都人表率,可以格外赏她虎眼窝丝糖一盒。” “是,领旨!”吴婉容叩头起身,退立一旁。 刘安跪下奏道:“启奏娘娘陛下,隆福寺和尚慧静定在明日自焚,为皇爷、皇后两陛下祈福,诸事都已安排就绪。” 周后在几天前就知道此事,满心希望能成为事实,一则为崇祯和她的大明的国运祈福,二则显示她是全国臣民爱戴的有德皇后,连出家人也甘愿为她舍身尽忠,三则皇上必会为此事心中高兴。她望望刘安,轻轻叹息一声,说: “没想到和尚是方外之人,也有这样忠心!他可是果真自愿?” 刘安说:“和尚虽然超脱尘世,遁入空门,到底仍是陛下子民。忠孝之心,出自天性,出家人也无例外。慧静因知皇爷焦劳天下,废寝忘食,娘娘陛下也日夜为皇爷分忧,激发了他的忠义之心,常常诵经念咒,祈祷国泰民安。今值皇后陛下千秋节将临,如来佛祖忽然启其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愿献肉身,为娘娘祈福,这样事历朝少有。况和尚肉身虽焚,却已超脱生死,立地成佛,这正是如来所说的‘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的意思。” 周后心中高兴,沉默片刻,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懿旨阻止了。” 刘安又说:“娘娘千秋节,京师各寺、观的香火费都已于昨天赏赐。隆福寺既有和尚自焚,应有格外赏赐布施,请陛下谕明应给银两若干,奴婢遵办。” 周后心中无数,说:“像这样小事,你自己斟酌去办,用不着向我请旨。” 刘安说:“这隆福寺是京中名刹,也很富裕,不像有些穷庙宇等待施舍度日。不论赏赐布施多少,都是娘娘天恩;赏的多啦,也非皇爷处处为国节俭之意。以奴婢看来,可以格外恩赏香火费两千两,另外赏二百两为慧静的骨灰在西山建塔埋葬。” 周后点点头,没再说话。她在心中叹息说:“如今有宫女们虔心敬意地刺血写经,又有和尚献身自焚,但愿能得西天佛祖鉴其赤诚,保佑我同皇上身体平安,国事顺遂!” 刘安叩头退出,随即以皇后懿旨交办为名,向内库领出两千二百两银子,自己扣下一千两,差门下太监谢诚送往隆福寺去,嘱长老智显老和尚给一个两千二百两银子的领帖。谢诚又扣下五百两银子,只将七百两银子送去。智显老和尚率领全体和尚叩谢皇后陛下天恩,遵照刘安嘱咐写了收领帖交谢诚带回。智显长老确实不在乎这笔银子,他只要能够同坤宁宫保持一条有力的引线就十分满意,何况因举行和尚自焚将能收到至少数万两银子的布施。 次日,三月二十八日,皇后的生日到了。 天色未明,全北京城各处寺、观,钟磬鼓乐齐鸣,僧、道为皇后诵经祈福。万寿山(景山)西边的大高玄殿和紫禁城内的英华殿,女道士们和宫女们为着表现对皇后特别忠心,午夜过后不久就敲钟击磬,诵起经来。从五更起,首先是太子,其次是诸皇子、皇女,再其次是各宫的妃、嫔、选侍等等,来到各色宫灯璀璨辉煌、御烟缥缈、异香扑鼻的坤宁宫中,在鼓乐声中向端坐在正殿宝座上的皇后朝贺。在崇祯的众多妃嫔中,只有袁妃有资格进入殿内行礼,其余的都按照等级,分批在丹墀上行礼。前朝的妃子都是长辈,礼到人不到。懿安皇后是皇嫂,妯娌伙本来可以来热闹热闹,但她是一个年轻的寡妇,一则怕遇到崇祯也来,叔嫂间见面不方便,二则她一向爱静,日常不是写字读书,便是焚香诵经,所以也不来,只派慈庆宫的两位女官送来几色礼物,其中有一件是她亲手写在黄绢上的《心经》,装裱精美。周后除自己下宝座拜谢之外,还命太子代她赴慈庆宫拜谢问安。田妃谪居启祥宫省愆,不奉旨不能前来,只好自称“罪臣妾田氏”上了一封贺笺。皇五子慈焕由奶子抱着,后边跟着一群小太监和宫女,也来朝贺。周后虽然平日对田妃的恃宠骄傲感到不快,两宫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风波,但是前日田妃因李国瑞的事情蒙谴,她心中暗暗同情,是她们的家运和国运将她们的心拉近了。如今看见田妃的贺笺和五皇子,她不禁心中难过。她把慈焕抱起来放在膝上,玩了一阵,然后吩咐奶子和宫女们带他往御花园玩耍。 一阵行礼之后,天色已经大亮了。周后下了宝座,更衣,用膳。稍作休息,随即有坤宁宫的管家婆吴婉容请她将各地奉献的寿礼过目。这些寿礼陈列在坤宁宫的东西庑中,琳琅满目。在宫内,除懿安皇后和几位长辈太妃的礼物外,有崇祯各宫妃嫔的礼物。宦官十二监各衙门掌印太监、六个秉笔太监、宫中六局执事女官,以及乾清宫、坤宁宫、慈庆宫、承乾宫、翊坤宫、钟粹宫等重要宫中的掌事太监和较有头脸的宫女,太子和诸皇子、皇女的乳母,都各有贡献,而以王德化和秉笔太监们最有钱,进贡的东西最为名贵。东厂提督和一些重要太监,在京城以外的带兵太监和监军太监,太和山提督太监、江南织造太监,也都是最有钱的,贡物十分可观。所有在外太监,他们的贡物都是在事前准备好,几天前送进宫来。周后随便将礼物和贡物看了看,便回到正殿,接受朝贺。当时宫里宫外的太监和宫女约有两万左右,但是有资格进入坤宁宫院中跪在丹墀上向皇后叩头朝贺的太监不过一千人,宫女和各宫乳母不过四五百人。太监和宫女中有官职的,像外廷一样,都有品级。今日凡是有品级的,都按照宫中制度穿戴整齐,从坤宁宫院内到东、西长街,一队一队,花团锦簇,香风飘荡。司礼监掌印太监俗称内相,在宫中的地位如同外朝的宰相,所以首先是王德化向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其次是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然后按衙门和品级叩拜贺寿,山呼万岁。太监行礼以后,女官照样按宫中六局衙门和品级行礼,最后是各宫奶母行礼。坤宁宫院内的鼓乐声和赞礼声,坤宁宫大门外的鞭炮声,混合一起,热闹非常。足足闹腾了半个多时辰,一阵朝贺才告结束。周后回到坤宁宫西暖阁,稍作休息,由宫女们替她换上大朝会冠服,怀着渴望和辛酸的心情等候着母亲进宫,但是也同时挂心隆福寺和尚自焚的事,怕有弄虚作假,成了京师臣民的笑柄。她将刘安叫到面前,问道: “隆福寺的事可安排好了?” 刘安躬身回奏:“请娘娘陛下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在隆福寺前院中修成一座台子,上堆干柴,柴堆上放一蒲团。慧静从五更时候就已登上柴堆,在蒲团上闭目打坐,默诵经咒,虔心为娘娘祈福。京中士民因从未看见过和尚自焚,从天一明就争着前去观看,焚香礼拜,布施银钱。隆福寺一带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东城御史与兵马司小心弹压,锦衣卫也派出大批旗校兵丁巡逻。” 周后又问:“宫中是谁在那里照料?” 刘安说:“谢诚做事细心谨慎,十分可靠,奴婢差他坐镇寺中照料,他不断差小答应飞马回宫禀报。” 周后转向吴婉容问:“那些刺血写经的都人们,可都赏赐了么?” 吴婉容回答:“奴婢昨晚已经遵旨差刘清芬往英华殿院中向她们分别赏赐。她们口呼万岁,叩头谢恩。” 周后向刘安问:“隆福寺定在几时?” 刘安回答:“定在巳时过后举火,时候已经到了。” 周后低声自语说:“啊,恰巧定在一个时间!” 隆福寺钟、磬、笙、箫齐奏,梵呗声调悠扬,气氛极其庄严肃穆。大殿前本来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铸铁香炉,如今又在前院正中地上用青砖筑一池子,让成千成万来看和尚自焚的善男信女不进入二门就可以焚化香、表。在二门内靠左边设一长案,有四个和尚照料,专管接收布施。香、表已经燃烧成一堆大火,人们还是络绎不绝地向火堆上投送香、表。长案后边的四个和尚在接收布施的银钱,点数,记账,十分忙碌,笑容满面。巳时刚过,在北京城颇受官绅尊敬的老方丈智显和尚率领全寺数百僧众,身穿法衣,在木鱼声中念诵经咒,鱼贯走出大殿,来到前院,将自焚台团团围住,继续双手合十,念诵经咒不止。前来观看的士民虽然拥挤不堪,却被锦衣旗校和东城兵马司的兵丁从台子周围赶开,离台子最近的也在五丈以外。也有人仍想挤到近处,难免不挨了锦衣卫和兵马司的皮鞭、棍棒,更严重的是加一个在皇后千秋节扰乱经场的罪名,用绳子捆了带走。 慧静和尚只有二十三岁,一早就跌坐在柴堆顶上的蒲团上边。他有时睁开眼睛向面前台下拥挤的人群看看,而更多的时间是将双目闭起,企图努力摆脱生死尘念,甚至希望能像在禅堂打坐那样,参禅入定。然而,他不仅完全不能入定,反而各种尘念像佛经上所说的“毒龙”,猛力缠绕心头。一天来他的喉咙已哑,说不出话。他现在为着摆脱生死之念和各种思想苦恼,在心中反复地默默念咒: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他常听他的师父和别的有功德的老和尚说,将这个“般若波罗蜜多咒”默诵几遍,就可以“五蕴皆空”,尘念尽消。但是他念到第五遍时,忽然想起来他的身世、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和一双兄妹…… 他俗姓陈,是香河县大陈庄人,八岁上遇到大灾荒,父母为救他一条活命,把他送到本处一座寺里出家。这个寺也很穷。他常常随师父出外托钵化缘,才能勉强免于饥寒。十二岁那年,遇到兵荒,寺被烧毁,他师父带着他离开本县,去朝五台,实际就是逃荒。他随师父出外云游数年,于崇祯六年来到北京,在隆福寺中挂搭。他师父的受戒师原是隆福寺和尚,所以来此挂搭,比一般挂搭僧多一层因缘。寺中执事和尚因他师徒俩做事勤谨,粗重活都愿意做,又无处可去,就替他们向长老求情,收他们作为本寺和尚。慧静自从出家以后,就在师父的严格督责下学习识字,念经,虽在托钵云游期间也不放松。他比较聪慧,到隆福寺后学习佛教经典日益精进,得到寺中几位执事和尚称赞。十八岁受戒,被人们用香火在他的头上烧成十二个小疤瘌。他的师父来到隆福寺一年后就死了。在隆福寺的几百和尚中,和世俗一样勾心斗角,并且分成许多等级,一层压一层。他师徒二人在隆福寺中的地位很低。尽管他学习佛教经典十分用功,受到称赞,也不能改变他所处的低下地位,出力和受气的事情常有他的份儿,而有利的事情没有他的份儿。他把自己的各种不幸遭遇都看成是前生罪孽,因此他近几年持律极严,更加精研经、论,想在生前做一个三藏俱足的和尚,既为自己修成正果,死后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也为着替他的父亲和兄、妹修福,为母亲修得冥福。 自从他出家以后,只同父亲见过一面。那是五年前,父亲听说他在隆福寺,讨饭来北京看他。听父亲说,他母亲已经在崇祯七年的灾荒中饿死了;哥哥给人家当长工,有一年清兵入塞被掳去,没有逃回,至今生死下落不明;他的妹妹小顺儿因长得容貌俊秀,在她十四岁那一年,遇着“刷选”宫女,家中无钱行贿,竟被选走,一进宫就像是石沉大海,永无消息。他无力留下他的父亲,也无钱相助,只能同父亲相对痛哭一场,让父亲仍去讨饭。 十天前,寺中长老对他说皇后的千秋节快到了,如今灾荒遍地,战乱不止,劝他献身自焚,为皇后祝寿,为天下百姓禳灾。跟着就有寺中几位高僧和较有地位的执事和尚轮番劝他,说他夙有慧根,持律又严,死后定可成佛升天;他们还说,芸芸众生,茫茫尘世,堕落沉沦,苦海无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不如舍身自焚,度一切苦厄,早达波罗蜜妙境。他们又说,他自焚之后,骨灰将在西山建塔埋葬,永为后世僧俗瞻仰;倘若有舍利子留下来,定要在隆福寺院中建立宝塔,将舍利子珍藏塔中,放出佛光,受京城官民世代焚香礼拜。经不住大家轮番劝说,他同意舍身自焚。但是他很想能够再同他的父亲见一次面,问一问哥哥和妹妹的消息。他不晓得父亲是否还活在世上,心想可能早已死了。为着放不下这个心事,三天前他流露出不想自焚的念头。寺中长老和各位执事大和尚都慌了,说这会引起“里边”震怒,吃罪不起,又轮番地向他劝说,口气中还带着恐吓。虽然他经过劝说之后,下狠心舍身自焚,但长老和各位执事大和尚仍不放心。昨夜更深人静,台上的木柴堆好了,特意将柴堆的中间留一个洞,洞口上放一块四方木板,蒲团放在木板上,悄悄地引他上去看看,对他说,倘若他临时不能用佛法战胜邪魔,尘缘难断,不想自焚,可以趁着烟火弥漫时拉开木板,从洞中下来,同台下几百僧众混在一起诵经,随后送他往峨眉山去,改换法名,别人绝难知道。由于他几天来心事沉重,寝食皆废,精神十分委顿。昨天长老怕他病倒,亲自为他配药,内加三钱人参。他极其感动,双手合十,口诵“南无阿弥陀佛!”服药之后,虽然精神稍旺,可是他的喉咙开始变哑。连服两剂,到了昨日半夜,哑得更加厉害,仅能发出十分微弱的声音。别人告他说,大概是药性燥热,他受不住,所以失音。 暮春将近中午的阳光,暖烘烘地照射在他的脸上。他又睁开眼睛,向潮涌的人群观望。忽然,他看见了一个讨饭的乡下老人很像他的父亲,比五年前更瘦得可怜,正在往前挤,被别人打了一掌,又推了一把,打个趔趄,几乎跌倒,但还是拼命地往前挤。他不相信这老人竟会是他的父亲,以为只是佛家所说的“幻心”,本非实相。过了片刻,他明白他所看见的确实是父亲,完全不是“幻心”。他的心中酸痛,热泪奔流,想哭,但不敢哭。他不想死了,不管后果如何也要同父亲见上一面! 他正在心中万分激动,想着如何不舍身自焚,忽然大寺中钟、鼓齐鸣,干柴堆周围几处火起,烈焰与浓烟腾腾。他扔开蒲团,又拉开木板,发现那个洞口已经被木柴填实了。他透过浓烟,望着他的父亲哭喊,但发不出声音。他想跳下柴堆,但是袈裟的一角当他闭目打坐时被人拴在柴堆上。他奋力挣扎,但迅速被大火吞没。最后,他望不见父亲,只模糊地听见钟声、鼓声、铙钹声、木鱼声,混合着几百僧众的齐声诵赞: “南无阿弥陀佛!” 当隆福寺钟、鼓齐鸣,数百僧众高声诵赞“南无阿弥陀佛”的时候,坤宁宫又一阵乐声大作,四个女官导引周后的母亲丁夫人入宫朝贺。 往年命妇向皇后朝贺都是在黎明入宫。今天因命妇只有丁夫人一人,而皇后又希望将她留下谈话,所以命司礼监事前传谕嘉定伯夫人。巳时整进西华门,巳时三刻入坤宁宫朝贺,并蒙特恩在西华门内下轿,然后换乘宫中特备的小肩舆,由宫女抬进右后门休息。她所带来的仆从和丫环一概不能入内,只在西华门内等候。等到巳时三刻,由坤宁宫执事太监和司仪局女官导引,并由两个服饰华美的宫女搀扶,走向增瑞门。然后由一位司赞女官将丁夫人引入永祥门,等候皇后升座。趁这机会,丁夫人偷偷地向坤宁宫院中扫了一眼,只见在丹陛下的御道两边立着两行宫女,手执黄麾、金戈、银戟、黄罗伞盖、绣旛、锦旗、雉扇、团扇、金瓜、黄钺、朝天镫等等什物,光彩耀日,绚烂夺目。她的心中十分紧张,不禁突突乱跳。 有两个女官进入坤宁宫西暖阁,奏请皇后升座。皇后一声不响,在一群肃穆的女官的导从中出了暖阁。她想到马上就可以看见母亲,心中十分激动。等她升入宝座以后,四对女官恭立宝座左右,两个宫女手执绣凤黄罗扇立在宝座背后,将两扇互相交叉。十二岁的太子慈烺和皇二子、皇三子侍立两旁。一位面如满月的司赞女官走出坤宁宫殿外,站在丹墀上用悦耳的高声宣呼:“嘉定伯府一品夫人丁氏升陛朝贺!”恭候在永祥门内的丁夫人由宫女搀扶着,毕恭毕敬地穿过仪仗队,从旁边走上汉白玉雕龙丹陛,俯首立定。尽管坤宁宫正中间宝座上坐的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如今分属君臣,她不敢抬头来看女儿一眼。周后还是几年前见过母亲一面,如今透过丹墀上御香的缥缈轻烟看出来母亲已经发胖,加上脚小,走动和站立时颤巍巍的,非有人搀扶不行,远不似往年健康,不禁心中难过。她向侍立身旁的一位司言女官小声哽咽说:“传旨,特赐嘉定伯夫人上殿朝贺!”懿旨传下之后,丁夫人激动地颤声说:“谢恩!”随即由宫女们搀扶着登上九级白玉台阶,俯首走进殿中,在离开皇后宝座五尺远的红缎绣花拜垫前站定。从东西丹陛下奏起来一派庄严雍容的细乐,更增加了坤宁宫中的肃穆气氛。在丁夫人的心中已经将李国瑞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提心吊胆地害怕失仪,几乎连呼吸也快要停止。 丁夫人依照司赞女官的鸣赞,向皇后行了四立拜,又跪下去叩了三次头。另一位立在坤宁宫门外的司赞女官高声宣呼:“进笺!”事先准备在丹墀东边的笺案由两个宫女抬起,两个女官引导,抬到坤宁宫正殿中。这笺案上放着丁夫人的贺笺,照例是用华美的陈词滥调恭祝皇帝和皇后千秋万寿,国泰民安。贺笺照例不必宣读。司赞女官又高声赞道:“兴!”丁夫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行了四立拜。 当看着母亲行大朝贺礼时,周后习惯于君臣之分,皇家礼法森严,坐在宝座上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心中感到一阵难过,滚落了两行眼泪。等母亲行完大礼,她吩咐赐座。丁夫人再拜谢恩就座,才敢向宝座上偷看一眼,不期与皇后的眼光遇到一起,赶快低下头去。 站在门槛外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怕皇后一时动了母女之情,忘了皇家礼仪,赶快进来,趋前两步,躬身奏道: “朝贺礼毕,请娘娘陛下便殿休息。” 周后穆然下了宝座,退入暖阁,在一群宫女的服侍下卸去大朝会礼服,换上宫中常服:头戴赤金龙凤珠翠冠,身穿正红大袖织金龙凤衣,上罩织金彩绣黄霞帔,下穿红罗长裙,系一条浅红罗金绣龙凤带。更衣毕,到偏殿坐下,然后命女官宣召嘉定伯夫人进内。丁夫人又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由皇后吩咐赐座、赐茶,然后才开始闲谈家常。周后询问了家中和亲戚们的一些近况。丁夫人站起来一一躬身回奏。在闲话时候,丁夫人一直心中忐忑不安,偷偷观看皇后的脸上神色,等待着单独同皇后说几句要紧体己话的机会。 周后赏赐嘉定伯府的各种东西,昨日就命太监送去,如今她回头向站在背后的吴婉容瞟一眼,轻声说:“捧经卷来!”吴婉容向别的宫女使个眼色,自己轻脚快步出了便殿。另外两个宫女立刻去取来温水、手巾,照料丁夫人净手。随即吴婉容捧着一部黄绫封面的《金刚经》回来,在丁夫人面前向南而立,声音清脆地说:“嘉定伯夫人恭接娘娘恩赏!”丁夫人赶快跪下,捧接经卷,同时叫道:“恭谢娘娘陛下天恩!”吴婉容含笑说:“请夫人打开经卷看看。”丁夫人恭敬而小心地将经卷打开,看见用楷书抄写的经文既不像银朱鲜红,也不是胭脂颜色,倒是红而发暗。吴婉容没有等她细看,便将经卷接回,说:“谢恩!”丁夫人赶快伏地叩头,口呼“娘娘陛下万岁”,然后由两个宫女搀扶起身,行了立拜。皇后重新赐座以后,对她的母亲说: “今年千秋节,因国家多事,一切礼仪从简,该赏赐的也都省去了十之七八。难得有一些都人怀着一片忠心,刺血写经,为我祈福。先由一个名叫陈顺娟的都人写了一部《金刚经》,字体十分清秀,我留在宫中。随后又有二十名都人发愿各写一部,我就拿出十部分赐几家皇亲和宫中虔心礼佛的几位年长妃嫔,另外十部日后分赐京城名刹。但愿嘉定伯府有这一部难得的血写经卷,佛光永照,消灾消难,富贵百世。” 丁夫人起身回答:“上托娘娘洪福,臣妾一家安享富贵荣华。今又蒙娘娘赐了这一部血写经卷,必更加百事如意,不使娘娘挂心。” 吴婉容在一旁向皇后说道:“启奏娘娘陛下,方才的这部《金刚经》已交太监送往西华门内,交嘉定伯府入宫的执事人收下,恭送回府。” 周后轻轻点头,又对她的母亲说:“隆福寺还有一个和尚舍身自焚,为本宫和皇上祈福,这忠心也十分难得。” 丁夫人说:“隆福寺今日有和尚舍身自焚,几天来就轰动了京城臣民。像这样历代少有的盛事,完全是皇上和娘娘两陛下圣德巍巍,感召万方,连出家人也激发了这样忠心!” 周后面露喜色,叹息说:“但愿佛祖保佑,从今后国泰民安。” 丁夫人一再上本恳求入宫朝贺,实为着要当面恳求皇后在皇帝前替武清侯府说句好话。京城里各家有钱的皇亲也都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这次进宫。趁着皇后面露喜色,丁夫人赶快将话题引到在京城住家的亲戚们身上。刚谈了几句闲话,忽听永祥门有太监高声传呼:“接驾!”随即院中鼓乐大作。周后赶快离座,带着宫女们到院中接驾去了。 崇祯因昨夜几乎通宵未眠,今天的脸色特别显得苍白。到正殿坐下以后,他看见周后的眼睛红润,感到诧异,问道: “今天是你的快活日子,为什么难过了?” 周后笑着说:“我没有难过。只因为轻易看不见我的母亲,乍然看见……” “她已经来了?” “已经来了。” “叫过来让我见见。” 崇祯升了宝座。丁夫人被搀过来行了常朝礼,俯伏在地。崇祯赐座,赐茶,随便问了几句闲话。丁夫人不敢在皇上面前久留,叩头出去。宫女们引她到坤宁宫东边的清暇居休息。 崇祯留在坤宁宫同皇后一起吃寿宴。在坤宁宫赐宴的有皇太子、诸皇子和十二岁的长平公主,另有袁贵妃和陈妃。皇亲中的命妇只有丁夫人。妃以下各种名号的嫔御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姬妾,都没有资格在坤宁宫赐宴,也不需要她们来坤宁宫侍候。皇后另外赐有酒宴,由尚膳监准备好,送往各人宫中。长辈方面,如刘太妃和懿安皇后等,皇后命尚膳监各送去丰盛酒席,并命皇太子前去叩头。各位前朝太妃和懿安皇后又派宫女来送酒贺寿。皇太子、诸皇子、公主、袁妃、陈妃、丁夫人等都依次向皇帝和皇后行礼,奉觞祝寿。各等名号嫔御,也依次来坤宁宫行礼奉觞。然后是王德化、曹化淳,六位秉笔太监、各监衙门的掌印太监、宫中六局掌印女官,以及乾清、坤宁、慈庆、承乾、翊坤、钟粹等重要宫中的掌事太监和女官,也都依次前来行礼奉觞。但是地位较低的嫔御,所有执事太监和女官,都不能进入殿中,只分批在殿外行礼。他们在鼓乐声中依照赞礼女官的鸣赞行礼,跪在锦缎拜垫上向皇帝和皇后献酒。女官从他们的手中接过来华美的黄金托盘,捧进殿中,跪在御宴前举到头顶。另有两个女官将盘中的两只玉斝取走。又有一对女官换两只空的玉斝放在盘子上。一般时候,崇祯和周后并不注意谁在殿前行礼和献觞,那些玉斝中的长春露酒也都由站在身边侍候的宫女接过去倾入一只绘着百鸟朝凤的大瓷缸中。倘若崇祯和周后偶然向殿外行礼献觞的人望一眼,或一露笑脸,这人就认为莫大恩宠。在太监中,也只有王德化、曹化淳等少数几个人得到这种“殊遇”。 吴婉容在太监们献酒时候,退立丹墀一边,等候偶然呼唤。一个身材苗条的宫女笑嘻嘻地用托盘捧着一个大盖碗来到她的面前,打开描金盘龙碗盖,轻声说: “婉容姐,请你尝一尝,多鲜!皇爷和娘娘只动动调羹就撤下来了,还温着呢。” 吴婉容一看,是一碗嫩黄瓜汤,加了少许嫩豌豆苗,全是碧绿,另有少许雪白的燕窝丝和几颗红色大虾米。她笑一笑,摇摇头不肯尝,小声赞叹说: “真是鲜物!” 身材苗条的宫女说:“如今在北京看见嫩黄瓜确实不易,所以听御膳房的公公们说,这一碗汤就用了二十多两银子。” “怎么这样贵?” “听说尚膳监管采买的公公昨天在棋盘街见有人从丰台来,拿了三根嫩黄瓜,要十两银子一根。采买公公刚刚说了一句价钱太贵了,那人就自己吃了一根,说:‘我不卖啦,留下自己吃!’采买公公看这人也是个无赖,怕他会真的把三根都吃掉,只好花二十两银子将两根买回,为的是今日孝敬娘娘吃碗鲜汤,心中高兴。外加别的佐料,所以这一碗汤就花去了二十多两。” 吴婉容伸伸舌头,笑着说:“真是花钱如水!好,请费心,将这碗汤放到我的房里桌上去吧。” 又一个宫女来到吴婉容的身边,将她的袖子一拉,凑近她的耳朵小声嘀咕几句。她的脸色一寒,向另外两个宫女嘱咐一声,便走出坤宁宫院子,往英华殿的院子跑去。 住在英华殿院落中吃斋诵经的陈顺娟本来就体弱多病,近两个月刺血写经,身体更坏,十天前就病倒了。为着皇后的千秋节来到,没有人在皇后前提到此事。陈顺娟原是坤宁宫中宫女,同吴婉容感情不错,去年因为久病,自己请求到英华殿长斋礼佛。今日英华殿掌事太监因见她病势沉重,怕她死在宫中,要送她去内安乐堂(内安乐堂——在金鳌玉桥西,棂星门北,羊房夹道。明朝这一带是宫中禁地。凡宫女有病、年老或有罪,送至内安乐堂住下。如不死,年久发往外浣衣局劳动。)。虽然她苦苦哀求留下,但碍于宫中规矩,未蒙准许。她又要求在出宫前同吴婉容见一面,得到同意。吴婉容看见她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消瘦异常,不禁心酸。她握住吴婉容的手,滚下热泪,有气无力地说: “吴姐,他们今天要送我到安乐堂去,这一生再也看不见你了。”她哽咽不能成声,将婉容的手握得更紧。 吴婉容落泪说:“你先去安乐堂住些日子,等娘娘陛下高兴时候我替你说句话。她念你刺血写经的忠心,大概会特下懿旨放你出去。你出去,趁年纪还轻,不管好歹许配了人家,也算有出头之日,不枉这一年长斋礼佛,刺血写经!” 陈顺娟哭着说:“吴姐啊,我已经不再想有出头之日了!我大概只能挣扎活两三天;三天后就要到净乐堂了!” 二人握手相对而泣。过了一阵,陈顺娟从枕下摸出一包银子,递给婉容,说: “吴姐,你知道我是香河县离城二十里大陈庄人。我入宫时候,虽然家中日子极苦,父母却是双全。我原有两个哥。我的二哥八岁出了家,后来随师父往五台山了。我一进深宫八年,同家中割断音信。这八年,年年灾荒,不知家中亲人死活。八年来每次节赏的银子我都不敢花掉,积攒了十几两银子,加上皇后陛下昨天赏赐的十两银子,共有二十三两三钱……” 吴婉容突然不自觉地小声脱口而出:“一碗黄瓜汤钱!” 陈顺娟一愣:“你说什么?” 吴婉容赶快遮掩说:“我想起了别的事,与你无干。你要我将这二十三两三钱银子交给谁?” 陈顺娟接着说:“我的好姐姐,你也是小户人家出身,同我一样是苦根上长的苗子,所以你一向对我好,也肯帮助别的命苦的都人。你在坤宁宫中有面子,人缘也好。请你托一个可靠的公公,设法打听我一家人的下落,将银子交给我的亲人。这是救命钱,会救活我一家人的命。我虽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枉父母养育我到十四岁!”陈顺娟抽泣一阵,忽然注意到从坤宁宫院中传来的一派欢快轻飘的细乐声,想起来酒宴正在进行,便赶快催促说:“吴姐,你快走吧。一时娘娘有事问你,你不在坤宁宫不好。” 吴婉容噙着泪说:“是的,我得赶快回去。还有二十个刺血写经的都人姊妹,听说有的人身体也不好,可是我来不及看她们了。” 陈顺娟说:“我临走时她们会来送别的,我替你将话转到。她们也都是希求生前能够蒙皇后开恩放出宫去,死后永不再托生女人,才学我刺血写经。再世渺茫难说,看来今生也难有出头之日!”她喘口气,又说:“听说今日隆福寺有一个和尚为替娘娘陛下祈福,舍身自焚,看来我们的刺血写经也算不得什么。” 吴婉容心中凄然,安慰说:“你们的忠心已蒙皇后赏识,心中高兴。至于慧静和尚的舍身自焚,自然也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娘娘当然满意。” 陈顺娟的心中猛一震动,睁大眼睛问:“那和尚叫什么名字?” “听说名叫慧静。” 陈顺娟更觉吃惊,浑身发凉。但她随即想着二哥随师父去五台山没有回来,与隆福寺毫无关系,天下和尚众多,法名相同的定然不少,就稍微镇静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吴姐,你快走吧!” 吴婉容叹一口气,洒泪而别。刚到坤宁门外,遇到了谢诚从隆福寺回来,同刘安小声谈话方毕。她同谢诚是对食,说话随便,轻轻问道: “谢公公,和尚自焚的事情如何?” 谢诚说:“已经完啦。恰好他的老子从香河县讨饭来京看他,要是早到半日,这事会生出波折。” 吴婉容的心一动,忙问:“这和尚不晓得他老父亲来京么?” “他老父刚到,火就点着了。我站在近处,看见他举止异常,好像是望见了他的父亲,可是已经晚啦。” “他难道不呼喊他的父亲?” 谢诚用极低的声音说:“他头两天误吃了喑药,喉咙全哑了,叫不出也哭不出声。” 吴婉容的眼睛一瞪,将脚跟一跺,低声说:“你,还有隆福寺的老和尚,什么佛门弟子,高僧法师,做事也太——太——太狠啦!” 谢诚使眼色不让她多说话,随后嘲讽说:“世间事……你们姑娘家懂得什么!” 吴婉容一转身走进坤宁门,将银子交给一个宫女暂时替她收起来,然后定定神,强作出满面喜悦,走上丹墀,站在坤宁宫正殿檐下的众宫女中间侍候。她偷眼望见皇上替皇后斟了一杯酒,带着辛酸的心情笑着说: “如今国事大不如昔,事事从俭,使你暂受委屈。但愿早日天下太平,丰丰盛盛地替你做个生日。” 皇后回答说:“但愿从今往后,军事大有转机,杨嗣昌奏凯回朝,使皇上不再为国事忧心。” 宴毕,崇祯匆匆去平台召见阁臣,商议军国大事。袁妃等各自回宫。周后带着母亲来到西暖阁,重叙家常。这儿是她的燕坐休息之处,在礼节上可以比便殿更随便一些,女官们不奉呼唤也不必前来侍候。丁夫人见田贵妃果然没有来坤宁宫,证实昨天关于田娘娘受谴的传闻,使她对于自己要说的话不免踌躇。谈了一阵家常闲话,她看左右只有两个宫女,料想说出来不大要紧,便站起来小声细气地说: “臣妾这次幸蒙皇帝和皇后两陛下特恩,进宫来朝贺娘娘陛下的千秋节,深感皇恩浩荡,没齿不忘。家中有一件小事,想趁此请示陛下懿旨。” 周后有点不安地望着母亲:“同李皇亲家的事有关么?” “是,娘娘陛下明鉴。臣妾想请示娘娘陛下……” “唉!皇上为此事十分生气。倘若是李家让你来向我求情,你千万不要出口。” 丁夫人吓了一跳,心中凉了半截。在入宫之前,人们已经暗中替她出了不少主意,替她设想遇到各种不同情况应该如何说话,总之不能放过朝贺皇后的这个极其难得的机会。丁夫人怔了片刻,随即决定暂不直接向皇后求情,拿一件事情试探皇后口气。她赔笑说: “臣妾何人,岂敢在陛下前为李家求情。” “那么……是什么事儿?” “李皇亲抗旨下狱,家产查封。他有一个女儿许给咱家为媳,今年一十五岁,尚未过门。此事应如何处分,恳乞陛下懿旨明示。” 周后想了一下,叹口气说:“人家当患难之际,我家虽然不能相助,自然也无绝婚之理。可用一乘小轿将这个姑娘取归咱家,将来择吉成亲。除姑娘穿的随身衣裙之外,不要带任何东西。” “谨遵懿旨。”丁夫人的心中凉了,知道皇上要一意孤行到底,难以挽回。 周后又嘱咐一句:“切记,不要有任何夹带!” 丁夫人颤声说:“臣妾明白,决不敢有任何夹带。” 周后又轻轻叹口气,说:“皇上对李家十分生气,对你们各家皇亲也很不满意。你们太不体谅皇上的苦衷了!” 丁夫人心中大惊:“娘娘陛下!……” 周后接着说:“皇上若不是国库如洗,用兵吃紧,无处筹措军饷,何至于向皇亲国戚借助?各家皇亲都是与国同体,休戚相共。哪一家的钱财不是从宫中赏赐来的?哪一家的爵位不是皇家封的?皇上生气的是,国家到了这样困难地步,李皇亲家竟然死抗到底,一毛不拔,而各家皇亲也竟然只帮李家说话,不替皇家着想。皇上原想着目前暂向皇亲们借助一时,等到流贼剿灭,国运中兴,再大大赏赐各家。他的这点苦心,皇亲们竟然无人理会!” 丁夫人望望皇后脸上神色,不敢再说二话。恰在这时,司仪局女官进来,跪在皇后面前说: “启奏娘娘陛下,嘉定伯夫人出宫时刻已到,请娘娘正殿升座。” 周后为着向皇亲借助军饷一事,弄得相持不下,单从这一件事上也露出败亡征兆,她肚里还有许多话想对母亲说出,但碍于皇家礼制,不能让母亲多留,只好哽咽说: “唉,妈,你难得进宫一趟,不知什么时候咱母女再能见面!” 丁夫人含泪安慰说:“请陛下不必难过。要是天下太平,明年元旦准许命妇入宫朝贺,臣妾一定随同大家进宫,那时又可以同娘娘陛下见面了。” “但愿能得如此!” 丁夫人向她的女儿跪下叩头,然后由宫女搀扶着,退到坤宁宫丹陛下恭立等候。 周后换上凤冠朝服,走出暖阁,在鼓乐声中重新升入宝座。太子和皇子、皇女侍立两旁。众女官和执事太监分两行肃立殿门内外,另外两个宫女打着交叉的黄罗扇立在宝座背后。一个司仪女官走到丹陛下宣呼: “嘉定伯夫人上殿叩辞!” 丁夫人由两个宫女搀扶着走上丹墀,又走进正殿,在庄严的乐声中随着司仪女官的唱赞向她的女儿行了叩拜礼,然后怀着失望和沉重的心情退出,毕恭毕敬地穿过仪仗,被搀出坤宁门,不敢回头看一眼。乐声停止,周后退入暖阁,更衣休息。掌事太监刘安进来,向她启奏隆福寺和尚慧静舍身自焚的“盛况”。周后问: “慧静临自焚时说什么话了?” 刘安躬身说:“慧静至死并无痛苦,面带微笑,双手合十,稳坐蒲团,口念经咒不止,为皇爷和娘娘两陛下祈福。真是佛法无边,令人不可思议!” 周后满意,轻轻点头,从眼角露出微笑,刚才心上的许多不快都消失了。她挥手使刘安退出,重新净手,打开陈顺娟用血写的经卷,看着一个个殷红的字,想到刘安的话,又想着自己定会福寿双全,唤起了虔诵佛经的欲望,随即轻声念道: “如是我闻……” 李国瑞在狱中听说田贵妃为他的事只说了一句话就谪居启祥宫,皇后不敢替他说话,十分惊骇,感到绝望,病情忽重,索性吞金自尽。锦衣卫使吴孟明同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秘密商定,只向崇祯奏称李国瑞是病重身亡,隐瞒了自尽真相,以便开脱他们看守疏忽的责任。崇祯得知李国瑞死在狱中的消息,心中很震动,赶快到奉先殿的配殿中跪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焚香祈祷,求她鉴谅。他仍不愿这件事从此结束,想看看皇亲们有何动静。过了一天,他把曹化淳叫进宫来,问他李国瑞死后皇亲们有何谈论。曹化淳因早已受了皇亲们的贿赂和嘱托,趁机说:“据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子禀报,皇亲和勋旧之家都认为皇上会停止追款,恩准李国瑞的儿子承袭爵位,发还已经查封的家产。”崇祯将曹化淳狠狠地看了一眼,冷笑一下,说: “去,传谕锦衣卫,将李国瑞的儿子下狱,继续严追!” 曹化淳跪下说:“启奏皇爷,奴婢听说,李国瑞的儿子名叫存善,今年只有七岁。” “啊?才只有七岁?……混蛋,还没有成人!” 崇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叫曹化淳起去。过了片刻,他吩咐将李府的管事家人下狱,家产充公。猜到皇亲们会利用李国瑞的死来抵制借助,他下决心要硬干到底,非弄到足够的军饷誓不罢休。他又向曹化淳恨恨地问: “前些天京中士民说皇亲们在同朕斗法,可是真的?” 曹化淳躬身说:“前几天百姓中确有此话,奴婢曾经据实奏闻。” 崇祯冷笑一声,说:“朕是天下之主,看他们有多大本领!将李家的案子了结以后,看哪一家皇亲、勋旧敢不借助!皇亲们同朕斗法?笑话!” 他摆一摆下颏使曹化淳退出去,然后从椅子上跳起来,在乾清宫中激动地走来走去。 第三十二章 由于杨嗣昌的督师,明朝政府在对农民起义的军事上有了一些起色,暂时还居于优势。到崇祯十三年夏秋之间,将张献忠和罗汝才为首的几支农民军逼到川东,四面围堵,大部分已经投降,罗汝才也正在准备投降,被张献忠及时阻止。张献忠为摆脱明军压力,拉着罗汝才奔往四川腹地。李自成销声匿迹,不再为人注意。然而这只是局部的表面现象。实际上,明朝政权从来没有像在崇祯十三年夏秋间陷入全面的深刻危机。从军事上来看,十三年来崇祯一直陷于既要对付大规模农民起义,又要对付日趋强大的清朝的军事压力。到了目前阶段,四川战事胜负未决,前途变化莫测,而山东、苏北、皖北、河北南部、四川北部和河南、陕西各地,到处有农民战争。山东西部、南部和徐州一带的农民大起义,严重威胁着明朝中央政权赖以生存的南北漕运。在山海关外,崇祯为防备清兵再次南下,催促洪承畴指挥十几万大军向松山、杏山和塔山一带进兵,谋解锦州之围,但是军心不齐,粮饷补给困难,几乎等于是孤注一掷。从财政经济来看,长江以北的半个中国,尤其是黄河流域各省,由于长期战乱,官军纪律败坏,烧杀淫掠,官府横征暴敛,加上各种天灾人祸,农业生产受到极大破坏,人民死亡流离,往往村落为墟,人烟断绝。到了十三年夏秋之间,不但黄河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各省的旱灾和蝗灾特别惨重,而且朝廷所依赖的江南也发生了旱灾和蝗灾,苏州府等地粮价飞涨,城市中发生了多起抢粮风潮。在这种情况下,朝廷的军费开支反而增加,所以财政方面确实快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军事和财政经济两方面的严重危机,加深了朝廷上的政治危机,一方面表现为崇祯皇帝因借助军饷问题同皇亲、勋旧展开的明争暗斗,另一方面因对拯救危亡的看法不同,崇祯同一些朝臣发生直接交锋。 对于当时明王朝所面临的空前危机,皇亲和勋旧这一个只讲究养尊处优的阶层感受最浅,而在朝臣中却有很多人比较清楚,有些人深为国事担忧。受全面危机的压力最大的是崇祯皇帝。现在他正在为克服这一可怕的危机而拼命挣扎,不过有时他还在幻想做一个“中兴之主”,口头上也时常这么说。尽管他不敢想,更不肯说有亡国可能,但这种深藏在心中的无限忧虑和时常泛起的悲观情绪使他更变得刚愎任性,心狠手辣,决不允许任何朝臣批评和阻碍他的行事。 抄家的上谕下了以后,锦衣卫和东厂自然是雷厉风行,趁机发财。住在京城的所有皇亲、勋旧越发兔死狐悲,人人自危。大地主官僚们也担心将来轮到向他们借助,都觉得皇帝未免太任性行事。但廷臣们都害怕皇上震怒,不敢进谏,只是冷眼看这事将如何结局。皇亲们却不能等待,赶快联名上了一封奏疏,恳乞皇上开恩,念李国瑞已死狱中,停止抄家,使其子存善袭爵,以慰孝定太后在天之灵。崇祯一向迷信鬼神,想到孝定太后,心中不免犹豫,打算借着十几家皇亲联名上疏求情的机会赶快转圜,暂停抄家。但过了半天,他想不出另外的措饷办法,各地军事形势又逼得他坐立不安,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寸步不让,非将这第一炮打响不可。他在奏疏上用朱笔批“留中”二字,扔向一旁,心中叹息说:“唉,你们这班皇亲国戚、勋旧世家,真是糊涂!你们的富贵自何而来?倘若朕的江山不保,你们不是也跟着家破人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又暗恨薛国观,倘若不是他当时赞同向李国瑞头上开刀,另外想一个筹饷办法,何至于今日进退两难! 又过三天,他正在乾清宫中发闷,秉笔太监王承恩送来了一叠文书。他先看了几封奏疏,都是攻击杨嗣昌的,说了一些杨嗣昌的短处,认为他督师剿贼很难成功。其中有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的一封奏疏,措词特别激烈。他抨击杨嗣昌加征练饷,引荐陈新甲做兵部尚书是为暗中同满洲议和准备,又攻击杨嗣昌继母死后没有回原籍奔丧守孝,而是“夺情视事”。崇祯看了前几封奏疏已经很生气,看了黄道周的奏疏更加愤怒,在心中恨恨地说: “这个黄道周,才回京不久,竟敢上疏胡言,阻挠大计,博取清直敢言之名,殊为可恶!” 他没有批语,也没有心情再看别的奏疏,站起来来回走动,脚步特别沉重。忽然,他忍不住叹口气,说出一句话: “朕的为国苦心,黄道周这班人何曾知道!” 黄道周和崇祯一样,一心要维护摇摇欲倒的明朝江山,但是他坚决反对崇祯的几项重大措施。他不敢直接批评皇帝,只好激烈地批评杨嗣昌的误国。他反对加征练饷,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小地主阶级的利益,但中心目的是害怕朝廷为此而失尽人心,将广大没有造反的百姓逼迫到造反的路上。崇祯为同意加征练饷的事,在去年已引起朝议哗然,但这是出于形势所迫,好比明知是一杯鸩酒,也只好饮鸩止渴。崇祯在心里说:“你们这班朝臣,只会放空炮,没有一个人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关于同清朝秘密议和的事,崇祯最忌讳有人说出,而偏偏黄道周在疏中公然抨击。崇祯一直认为:满洲人原是大明臣民,只是到了万历中叶以后,因边臣“抚驭”失策,才有努尔哈赤之叛,逐渐酿成近二十年来之祸。如今同满洲暗中议和实是万不得已。宋与金的历史,对崇祯说来,殷鉴不远,而他绝不愿在臣民心目和后代史书中被看成是懦弱无能的君主。自从前年由杨嗣昌和高起潜主持,开始暗中同清方议和,他就不许用“议和”一词,只许用“议抚”一词。黄道周在疏中直然不讳地批评杨嗣昌同满洲议和,深深地刺伤了他这个自认为“天下共主”和“千古英主”的自尊心,何况他迫切希望赶快能够同满洲休兵罢战,暂时摆脱两面用兵的困境,以便专力围剿农民起义军。这是他的至关重要的救急方略,不料黄道周竟然如此不达事理,不明白他的苦心!他看得很清楚,满朝大臣中没有一个人在做事干练和通权达变上能够比得上杨嗣昌的。他不允许任何人借弹劾杨嗣昌的题目干扰加征练饷和对满方略,更不许在目前川、鄂一带军事胜利在望的关键时刻,有谁肆无忌惮地攻讦杨嗣昌,要将他赶下台去。他回到御案前重新坐下,又向黄道周的奏疏望了一眼,偏偏看到了抨击杨嗣昌“夺情”的几句话,不禁从鼻孔冷笑一声,心中说: “朕以孝治天下,这样事何用你妄肆攻讦!自古大臣死了父母,因国事鞅掌,出于皇帝诏旨,不守三年之丧,‘夺情视事’或‘夺情起复’的例子,历朝皆有,连卢象升也是‘夺情’!倘若杨嗣昌和陈新甲都去守三年之丧,你黄道周能够代朕督师么?能够任兵部尚书么?……可笑!” 他又从御案上拿起来一封奏疏,是礼部主事吴昌时讦奏薛国观纳贿的事。吴昌时原是行人司的一个行人,这行人是正九品的低级闲官儿,没有什么大的出息。朝廷遇到颁行诏敕,册封宗藩,慰问,祭祀,出使藩夷等事,派行人前往或参加。去年,吴昌时趁着京官考选的机会,托人向薛国观说情,要求帮助他升转为吏科给事中。薛国观收下他的礼物,口头答应帮忙,但心中很轻视他这个人。考选结果,吴昌时升转为礼部主事,大失所望。吏部是一个热衙门,全国官员的除授、调任、升迁、降职和罢免,都归吏部职掌。吏科给事中虽然按品级只是从七品,却在朝廷上较被重视,是所谓“言官”和侍从之臣,不但对吏部的工作有权监督,且对朝政有较多的发言机会,纳贿、敲诈、勒索的机会较多,前程也宽。礼部主事虽然是正六品,但礼部是个冷衙门,而主事是“部曹”,即事务官,所以反不如从七品的给事中受人重视。吴昌时没得到他所理想的职位,认为是薛国观出卖了他,怀恨在心,伺机发泄。近来他风闻皇上因李国瑞的事对薛国观心怀不满,并且皇戚们同几个大太监暗中合谋,要将薛国观逐出朝廷,他认为时机到来,上疏揭发薛国观的一件纳贿的事,尽量夸大,进行报复。崇祯正想借一个公开题目将薛国观逐出内阁,看了这封弹章,不待审查清楚,也不待薛国观自己奏辩,便决定从严处分。他立刻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手谕: 薛国观身任首辅,贪渎营私,成何话说!着五府、九卿、科、道官即速议处奏闻! 崇祯命一个太监立刻将手谕送出宫去,又继续批阅文书。有十来封奏疏都是畿辅、山东、河南、陕西、湖广和江南各省地方官吁请减免钱粮和陈报灾情的奏疏,其中有一本是畿辅和山东士民一千多人来到京城上的,痛陈这两省地方连年灾荒,加上清兵焚掠和官军供应浩繁的情况。他们说:“百姓生计,已濒绝境;倘不速降皇恩,蠲免新旧征赋,杜绝苛派,拨款赈济,则弱者辗转死于道路,而强者势将群起而走险,大乱将愈不堪收拾矣。”崇祯看完了这个奏本,才知道畿辅和山东士民有千余人来到京城上书,一时不知道应如何处理。恰巧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来乾清宫奏事,崇祯就向他问道: “曹伴伴,畿辅和山东有千余士民伏阙上书,你可知道?” 曹化淳躬身回奏:“奴婢知道。这一千多士民在三天前已经陆续来京,第一次向通政司衙门递本,因有的奏本不合格式,有的有违碍字句,通政司没有收下。他们重新联名写了一本,今日才送到御前。” “都是真的良民么?” “东厂和锦衣卫侦事番子随时侦察,尚未见这些百姓们有何轨外言行。他们白天有人在街上乞食,夜间就在前门外露宿街头。五城御史与五城兵马司随时派人盘查,亦未闻有不法之事。” 崇祯向站在身边伺候的秉笔太监王承恩问:“朕不是在几个月前就降旨恩免山东和畿辅的钱粮了么?” 秉笔太监回奏:“皇爷确实免过两省受灾州、县钱粮,不过他们的本上说‘黄纸虽免,白纸犹催’。看起来小民未蒙实惠。” 崇祯不再问下去,挥手使曹化淳和王承恩退出。他知道百姓们所奏的情形都是真的,然而他想:目前军饷无着,如何能豁免征派?国库如洗,如何有钱赈济?他提起朱笔,迟疑一阵,在这个本上批道: 览百姓每所奏,朕心甚悯。着户、兵衙门知道,究应如何豁免,如何赈济,妥议奏闻。百姓每毋庸在京逗留,以免滋事,致干法纪。 钦此! 他下的这一道御批只是想把老百姓敷衍出京,以免“滋事”。他深感样样事都不顺心,无数的困难包围着他,不觉叹口长气。为图得心中片刻安静,他竭力不再想各省灾荒惨重的问题,略微迟疑一下,另外拿起一封洪承畴从山海关上的奏本。每次洪承畴的奏疏来到,不是要饷,就是要兵,使他既不愿看,又不能不看。现在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看完引黄,知道是专为请求解除吃烟的禁令,并没有提兵、饷的事,才放心地打开奏疏去看。原来在半年以前,他认为“烟”和“燕”读音相同,“吃烟”二字听起来就是“吃燕”,对他在北京坐江山很不吉利,便一时心血来潮,下令禁止吃烟,凡再吃烟和种植烟草的杀头。但烟草从吕宋传进中国闽、广沿海一带已经有八十年以上历史,由戚继光的部队将这种嗜好带到长城内外,也有七十年的历史,所以他的上谕不但行不通,反而引起驻扎在辽东的将士不满。现在洪承畴上疏说“辽东戍卒,嗜此若命”,请求他解除禁烟之令,仍许北直和山东民间种植,并许商人自浙、闽贩运。崇祯将这封奏疏放下,心中叹道: “吃烟,吃烟!难道真有人来吃燕京?唉,禁又禁不住,不禁又很不吉利!” 两天以后的一个早晨,五凤楼上传出来第一通鼓声。文武百官陆续进入端门,都到朝房等候。有些人在窃窃私语,议论着新增的练饷所引起的全国舆论哗然,百姓更加同朝廷离心的情况;有的在闲谈着湖广和四川等地的战争消息;还有人在谈论着近来的满洲动静。但人们今天最关心的是练饷。尽管许多人嘴里不谈,心上却挂着这件大事。他们避而不谈,只是怕惹祸罢了。 今天是常朝,比每天“御门决事”的仪制隆重。早在五更之前,六只大象就已经由锦衣官押着身穿彩衣的象奴从宣武门内西城根的象房牵到,在午门前的御道两侧悠闲地走动着。午门上二通鼓响过之后,六只大象自动地走到午门的前边,站好自己位置,每一对左右相同,同锦衣旗校一起肃立不动。三通鼓响过以后,午门的左右偏门掖门一齐打开了(中门是御道,平时不开)。一队锦衣将军、校尉和旗手走进午门,在内金水桥南边,夹着御道,分两行整齐排列,肃立不动。校尉手执仪仗,旗手专执旗帜。同时担任仪仗的一群太监从宫中出来,在丹墀下边排班站定。班尾是两对仗马,金鞍、金镫、黄丝辔头、赤金嚼环。尽管崇祯在上朝前总是乘辇,从不骑马,但是四匹漂亮而驯顺的御马总是在三六九上朝前按时牵到伺候,成为仪仗的组成部分。另外四个太监拿紫檀木雕花马凳,以备皇帝上马时踏脚,站在仗马旁边。夹着丹陛左右,肃立着两行扈驾侍朝的锦衣将军,穿铁甲,佩弓、矢、刀、剑,戴红缨铁盔帽。又过片刻,午门上钟声响了。文武百官匆匆地从朝房中走出,从左右掖门入内。当最后一个官员进去以后,一对一对大象都把鼻子互相搭起来,不许再有人随便进去。 文武百官到了皇极门外,按照文东武西,再按照衙门和品级区别,排成两班,恭立在丹墀之上。四个御史官分班面向北立,负责纠仪。 当文武百官在五更入朝时候,一千多畿辅和山东士民由二十几位老人率领,来到长安右门外边。曾经率领乡里子弟打过清兵的姚东照老先生也参加了。他们绝大部分是濒于破产的中小地主,但他们所代表的利益大大超出了他们所属的阶级,也反映了农民、中小商人和手工业主的利益。昨天上午他们见到了皇上的御批,使他们大为失望。他们这一群老人当即又写了一封痛陈苦情的奏本,送往通政司。通政司因皇上已有旨叫他们“毋庸逗留”京城,且见奏本中有些话说得过于激切,不肯收下。他们不管如何恳求,都无用处。他们无奈,便趁着今天是常朝的日子,头顶奏本,“伏阙上书”。古代的所谓阙就是宫门。拿明朝说,就是午门。但如今老百姓向皇帝“伏阙上书”,不惟望不见午门,连承天门也无法走近,只能跪伏在长安右门以外。明代的文武官员多住西城,从长安右门入朝。百姓们原希望有哪位内阁辅臣、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或哪位尚书、侍郎大人怜念小民,收下他们的奏本带进宫去,呈给皇上,谁知守门的锦衣官兵压根儿不许他们走近长安右门,用水火棍和刀、剑将他们赶散。一见大官来到,把他们赶得更远。长安右门外有一座登闻鼓院,小厅三间向东,旁有一小楼悬鼓,有科、道官员在此轮流值日。按照明朝法律规定:百姓有冤,该管的衙门不替申理,通政司又不为转达,百姓一击登闻鼓,值日官员就得如实上报皇帝。但是今天,登闻鼓院附近站立的锦衣旗校特别多,一个个如狼似虎,打得百姓们不能走近。百姓们见长安右门不行,就从棋盘街转过大明门,来到长安左门。在这里,他们遇到的情形一样。有些老人已经完全绝望,但有些老人仍不死心。他们率领大家避开中间的路,跪得离东长安门稍远一点,见从东城上朝的官员过尽,只好恳求守门的锦衣官员收下他们的奏本送进宫中。锦衣官员惟有斥骂,并不肯收。他们想,就这样跪下去,迟早会有人怜悯他们,将他们“伏阙上书”的事上奏皇帝。他们跪得很乱。有人过于饥饿,跪不稳,倒了下去。有人身体虚弱得很,发出**。 在紫禁城内,文武百官排班站定以后,有一个太监走出皇极门,手中拿一把黄丝静鞭,鞭身一丈三尺,梢长三尺,阔有三寸,用蜡渍过,安着一尺长的朱漆木柄,上刻龙头,涂以金漆。他走至丹墀一角站定,挥起静鞭在空中盘旋几下,用力一抽。鞭声清脆,响彻云霄。连着挥响三次,太监收起静鞭,走下丹墀站定。于是,午门内寂静无声,仪仗森森,气象肃穆。 过了片刻,内官传呼“驾到!”崇祯头戴翼善冠,身穿圆领绣龙黄罗袍,面带忧容,在一大群服饰华美的太监们的簇拥中乘辇出来。由翰林、中书、科、道各四人组成的导驾官员,从皇极门导驾而出,步步后退,将龙辇导向御座。文武百官躬身低头,不敢仰视。崇祯下了辇,升入御座,这御座在当时俗称金台。在他的面前是一张有黄缎绣龙围幛的御案。离御案三尺远有一道朱漆小栏杆,以防某一个官员正跪在地上奏事时突然扑近御座行刺。当崇祯坐下以后,有三个太监,一人擎着黄缎伞盖,两人擎着两把黄罗扇,从东西两边陛下上来,站在崇祯背后。他们将黄伞盖擎在御座上边,那两把黄罗扇交叉着擎在他的身后,警惕地保卫着他的安全。如果看见哪一个臣工在御案前奏事时妄想行刺,两个执黄罗扇的太监只须手一动,一道铁线圈会自动落下,从扇柄上露出利刃。原来还有九个锦衣力士手执五把伞盖和四把团扇,立在御座背后和左右。后来因为皇帝对锦衣力士也不放心,叫他们都立在丹陛下边。在“金台”背后和左右侍立的,如今只有最亲信的各种执事太监了。 仪表堂堂、声音洪亮的鸿胪寺官高唱:“入班行礼!”随即文武百官面向金台,依照鸿胪寺官的唱赞,有节奏地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然后分班侍立。一位纠仪御史跪下奏道: “今有户部主事张志发,平身起立时将笏落地,事属失仪,合当拿问。请旨!” 崇祯因昨夜几乎通宵未眠,精神疲倦,只低声说了一两句话,群臣都未听清。一位容貌丰秀、身穿圆领红罗朝服、蓝色鹦鹉补子,腰束镶金带,专管上朝传宣的随堂太监,从御座旁向前走出几步,像女人的声音一般,朗朗传旨: “皇上口谕:姑念他事出无心,不必拿问;着即罚俸三月,以示薄惩。谢恩!” 崇祯手足浮动,似乎十分焦急,心不在焉地看见一位年约六十多岁的老臣从班中踉跄走出,匍匐跪下,颤声奏道:“微臣朝班失仪,罪该万死。蒙陛下天恩浩荡,不加严罚,使微臣生死难报,敬谨叩谢皇恩!”然后他流着泪,颤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崇祯仍然心不在焉,脸上除原来的忧郁神色外,没有别的表情。 当张志发谢恩站起来的时候,崇祯的眼光正在向左边文臣班中扫去。他没有看见首辅薛国观,明白他是因为受了弹劾,“注籍”在家。又一位鸿胪寺官跪到面前,向他启奏今日在午门外谢恩和叩辞的文武官员姓名和人数,同时一个随侍太监将一张红纸名单展开,放在御案上。他仅仅向名单扫了一眼,又向午门外望了一下。因为距离午门远,他只看见左右两边门洞外都跪伏着人。鸿胪寺官随即起身,退了几步,面向午门高呼:“午门外谢恩叩辞官员行礼!”当午门外的文武官员们正在依照另一个鸿胪寺官的唱赞,遥遥地向他行五拜三叩头礼时,他又向午门外望一眼,跟着抬起头来,望了望午门的城头和高楼。暗云低沉,雷声不住。他忽然又重复了经常在心头和梦中泛起的渺茫希望:要是杨嗣昌能够成功,将张献忠和李自成拿获解京,他率领太子和诸皇子登上午门“受俘”,该有多好! 又是照例地五府、六部等衙门官跪奏例行公事,崇祯都不大在意。他正要向群臣宣布对薛国观的处罚,忽然听见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嘈杂的人声,这在承天门附近是极其稀有的现象。他猜到定是那畿辅和山东来的“无知愚民”不肯离去,不禁皱皱眉头,心中怒恨,想道:“他们竟敢抗旨,仍在京师逗留!”但是他没有忘记要臣民们看他是“尧、舜之君”,所以他忍着心中怒气,将户部尚书和侍郎们叫到面前,带着悲天悯人的神色,慢慢说道: “朕一向爱百姓犹如赤子。有些州、县灾情实在太重的,你们斟酌情形,钱粮是否应该减免,详议奏闻。”随着一阵南风,东长安门的隐约人声继续传来。他忍不住问:“这外边的人声可是上书的百姓么?” 跪在地上的户部尚书李待问抬头奏道:“是山东和畿辅的百姓父老,因灾情惨重,征派不止,来京城吁恳天恩,豁免征派,火速赈济。” 崇祯又一次将眉头皱起,沉默片刻,对站在身旁的一个太监说:“你去口传圣旨:百姓们所奏的,朕已知道了。朕深知百姓疾苦,决不许地方官再事征派。至于赈济的事,已有旨着各有司衙门从速料理,不得迟误。叫百姓们速回原籍,不许逗留京师,滋生事端,致干法纪,辜负朕天覆地载之恩。” 他随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来到面前。霎时间,被叫的朝臣们在御案前的小栏杆外跪了一片,连轻声的咳嗽也没有。他的脸色格外冷峻,充满怒气,眉宇间杀气腾腾。众文武官深知他喜怒无常,都把头低下去,等候着不测风云。有些胆小的朝臣,不禁小腿肚轻轻打颤。天色已经大亮,乌云比黎明前那一阵更浓,更低,压着五凤楼脊。天边响着沉闷的雷声。他向天上望望,又向群臣扫了一眼,说: “朕叫你们会议薛国观应如何处分,昨日看你们议后所奏,颇从轻议,显系姑息。薛国观身任首辅,不能辅朕振刷朝政,燮理阴阳,佐朕中兴,反而营私贪贿,成何话说!本应拿问,交三法司严议罪;姑念他其他恶迹尚不显著,着即将他削籍了事,不许他逗留京师。你们以后做事,决不要学他的样儿!” 众文武叩头起去,退回朝班。有些朝臣本来有不少重要事要当面陈奏,因见皇上如此震怒,便一声不响了。冷场片刻,崇祯正要退朝,忽然远处的人声更嘈杂了,而且还夹杂着哭声。他大为生气,眼睛一瞪,说: “锦衣卫使在哪里?” 锦衣卫使吴孟明立刻从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的面前。他先向群臣们感慨地说: “朕自登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总是以尧、舜之心为心,务使仁德被于四海。只因国事杌陧,朕宵衣旰食,总想使天下早见太平,百姓们早登衽席。今日赋税科派较重,实非得已。不想百姓们只看眼前一时之苦,不能替朕的万世江山着想。”他转向吴孟明说:“你去瞧瞧,好生晓谕百姓,不得吵闹。倘若仍敢故违,统统拿了!” 那些使皇帝生气的一千多百姓代表从天不明就“伏阙上书,跪恳天恩”,跪过长安右门又跪长安左门,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怜悯,收下他们的奏本送到皇帝面前。他们只能望见外金水桥和桥前华表,连承天门也不能完全望见。上朝时,他们听见了隐约的静鞭三响,随后就一切寂静。好像紫禁城是一个极深的海,而他们远远地隔在海外。长安门、承天门、端门和午门,每道门是一道隔断海岸的大山,使人望而生畏,无法越过。人们的腿跪得麻木,膝盖疼痛。有些人只好坐下,但多数人仍在跪着。有的人想着家乡惨状,呼天无门,在绝望中默默流泪。过路人愈聚愈多,在他们的背后围了几百人,有的完全是看热闹,有的深抱同情,不断地窃窃私语。几次因守卫长安左门的锦衣旗校要驱散众人,发生争吵。突然,一个太监走出,用尖声高叫:“有旨!”所有坐着的赶快跪下,连那些看热闹的人们因躲避不及,也慌忙跟着跪下。太监口传了“圣旨”以后,转身便走。百姓们有的跪在后边,心中惊慌,并未听清“圣旨”内容,只听清“钦此”便完了。但多数人是听清了的,等太监一走,不禁失声痛哭。姚东照老头子登时心一横,虎地跳起,抢过来奏本自己捧着向长安左门追去,大声呼叫:“公公!公公!”只见一道红光一闪,一个锦衣旗校一棍子打在他的头上。他的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子摇晃,倒在地上,那一字一泪的哀痛奏本仍然紧握在他的手中,而鲜血从头上奔流。老百姓见此情形,胆小的起来乱跑,胆大的扑向前去救他,并且叫道:“你们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锦衣旗校怕百姓冲进长安左门,一齐向前,用力狠打,赶散百姓,并且逮捕了二十几个人,说他们在宫门外聚众暴乱,送进狱中。东长安街上,一片奔跑声,呼打声,哭叫声。很多商店见街上大乱,赶快关门。胆大的人们聚立在远处观看,有些老人滚下热泪,有些人摇头叹气,姚东照被几个上书百姓冒死救出,抬到东江米巷一个僻静地方放下。大家把他围着,有的含着悲愤的眼泪,有的发出恨声。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望大家,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伤很重,快要死了。一句话从他的心上蹦出:“大明不亡,实无天理!”但是不肯说出口,跟着又昏过去了。…… 锦衣卫使吴孟明走出东长安门时,“伏阙上书”的百姓已经被驱散了,地上留下了几只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锦衣卫指挥同知率领锦衣旗校会同五城兵马司务须将来京上书的山东、畿辅百姓驱逐出内外两城。 当吴孟明走下皇极门丹墀时候,崇祯正要退朝,忽然从文臣班中走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臣,到御案前的朱红栏杆外跪下。崇祯一看是前日上疏反对加征练饷和攻击杨嗣昌的黄道周,立刻动起火来。不等这位老臣张口,他神色严厉地问: “你的奏本朕已看过,另有何事要奏?” 黄道周伏地说:“微臣求皇上停征练饷,严惩杨嗣昌以谢天下。布宽仁之政,收拾已溃之人心。” 崇祯因为生气,手脚更加浮动,说:“朕因为虏、寇猖獗,兵、饷俱缺,故去年不得已用辅臣杨嗣昌之议,增加练饷。朕何尝不爱民如子?何尝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练饷即无法更练新兵,不更练新兵即无法内剿流寇,外御东虏,不得已采纳杨嗣昌之议,暂苦吾民一时。尔等做大臣的,处此国家困难之日,不务实效,徒事攻讦,深负朕意。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师,沐雨栉风,颇著辛劳。原来在房县一带的九股流贼,已经纷纷请降;献贼自玛瑙山败后,也成了釜底游鱼,与罗汝才被困于鄂西川东一带,不得逃逸。李自成仍被围困在商洛山中,不日即可就歼。倘朝廷内外不和,动辄掣肘,必将使剿贼大事,功亏一篑。你前日疏中说杨嗣昌建议加征练饷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讦,岂是为国家着想?”他转向群臣,接着说:“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论在朝在外,都能和衷共济,万不要各立门户,徒事攻讦。” 崇祯满以为他的这些话可以使黄道周不再与他廷争,也使别的朝臣不敢跟着说话。但是黄道周既没有被说服,也没有被他压服。黄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强,又自幼熟读儒家的经史书籍,只想着做个忠臣,学古代那些敢言直谏之士,把“文死谏,武死战”的话当做了为臣的金科玉律,很喜欢苏轼的诗句“居官死职战死绥”。更重要的一点,他出身寒门,又常被贬斥,接近地主阶级的下层。明代末年,朝廷实行了“一条鞭”的聚敛办法,将丁役钱和一切苛捐杂派都并入田赋征收。大地主多为豪绅之家,既享有免役权,也能借官府和胥吏舞弊,将部分田赋负担转嫁到无权无势的中小地主身上。这一阶层和有少量土地的农民,既是官府敲剥聚敛的对象,也是大户进行土地兼并的对象,加上战乱和天灾,随时都有境况沦落,甚至倾家破产和死亡流离的可能。这一阶层加上有少量土地的农民,在人数上仅次于佃农和雇农,所以他们的动向会影响明朝的存亡。崇祯皇帝将豪绅大户看成国家的支柱,而黄道周却将中小地主加上有少量土地的农民看成国家的支柱。他所说的“小民”,就是指的这两个阶层的人,都是直接担负着加征田赋之苦。听了崇祯的话以后,他觉得自己的一片忠心没被皇上理解,立即抬起头来说: “陛下!臣前日疏中云‘杨嗣昌倡为练饷之议,流毒天下,民怨沸腾’,实为陛下社稷着想,为天下百姓着想,并非有门户之见,徒事攻讦。臣二十年躬耕垅亩,中年出仕,两次削夺,今已五十余矣。幸蒙陛下圣恩宽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颜。臣即竭犬马之力,未必能报皇恩于万一;如遇事缄默,知而不言,则何以报陛下?何以尽臣职?增加练饷一事,实为祸国殃民之举。臣上月来京,路经江北、山东、畿辅,只见遍地荒残,盗贼如毛,白骨被野。想河南、陕西两省情况,必更甚于此。盗贼从何而来?说到究底,不过是因为富豪倚势欺压盘剥,官府横征暴敛,使小民弱者失业流离,饿死道旁,而强者铤而走险,相聚为盗。臣上次削夺之后,归耕田园,读书讲学,常与村野百姓为伍,闻见较切,参稽往史,不能不为陛下社稷忧。请陛下毅然下诏,罢练饷以收民心,斩杨嗣昌之头以为大臣倡议聚敛者戒!” 崇祯厉声说:“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忧。别人拿出筹饷练兵办法,你说是祸国殃民之举,这不是徒事攻讦是什么?加征练饷是朕亲自裁定。你说这个办法不好,哪是你的好办法?”崇祯怒不可遏,将桌子一拍,喝道:“说!” 满朝文武见皇帝如此震怒,个个惊恐失色,替黄道周捏了一把冷汗。紫禁城上空滚动着沉闷的雷声。黄道周前天上疏时已经将最坏的结果作了估计,所以现在他只是想着这正是忠臣死谏的时候,心中并无生死顾虑,倔强地望着皇帝,慷慨回奏: “臣自幼读圣贤书,考历代治乱兴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敛为主。苛察繁则人人钳口,正气销沉;聚敛重则小民生机绝望,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臣今日尚见有山东与畿辅百姓伏阙上书,他日必将失尽人心,连愿意前来上书的人也没有了。杨嗣昌的加征练饷办法是使朝廷饮鸩止渴……” 崇祯截断他的话头,说:“休再啰嗦!朕因流贼猖獗,东事日急,内外交困,不得不百计筹饷。不料朕向戚畹借助,戚畹抗旨;向百姓加赋,百姓怨言。你是天子近臣,也对加征练饷肆口诋毁,比为鸩毒。哼哼,成何话说!你如此诋毁练饷,试问你有何良策助朕筹饷练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筹饷,不练兵,罢掉杨嗣昌,派你代朕督师,你能将张献忠、李自成诸贼迅速剿灭或献俘阙下,清国家腹心之患?你不顾朕日夜为国事焦忧,妄肆攻讦,忠君爱国之心何在?哼!” 黄道周说:“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流贼祸国,致劳宸忧,臣何尝不欲食其肉而寝其皮。至于东虏为患,臣平日既忧且愤,独恨杨嗣昌只知与东虏暗中议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溃决……” 崇祯又截断说:“我问你有何好办法筹饷练兵!” 黄道周说:“大抵额设之兵,原有额饷。如今兵多虚冒,饷多中饱。但求认真实练,则兵无虚冒,饷自足用。所以核实兵额,禁绝中饱,即可足兵足饷。若兵不实练,虚冒与中饱如故,虽另行措饷,搜尽百姓脂膏,亦无裨益。目前不是无饷练兵,而是缺少清白奉公、认真做事的人。如得其人,则利归公家;不得其人,则利归私室。今日百姓负担之重,为祖宗列朝数倍。皇上深居九重,何能尽知?左右近臣,有谁敢据实奏闻!因陛下天威莫测,使耿介者缄口不言,怕事者唯唯诺诺,而小人则阿谀奉承。皇上左右之人,动不动就称颂陛下天纵英明,明察秋毫,而实在背后各自为私,遇事蒙混,将陛下孤立于上。行间每每掩败为胜,杀良冒功;到处人心涣散,不恨贼而恨兵;官以钱买,将以贿选。凡此种种,积弊如山,皇上何曾洞知?今日臣不避斧钺之诛,冒死直言,恳皇上三思!” 崇祯按捺着一腔怒火,又问:“你如何说今日百姓负担之重为祖宗列朝数倍?” 道周说:“万历时,因辽东军事日急,于正赋之外,每年增抽五百二十万两,名曰辽饷,百姓已经不堪其苦。皇上御极之初,又增加辽饷一百四十万两。崇祯十年,杨嗣昌定了三个月灭贼的期限,增剿饷二百八十万两,原说只征一年。陛下皇皇诏书中也说‘暂苦吾民一年耳’。今已四年,并未停征。不意去年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合辽饷、剿饷、练饷共一千六百七十万两,均在正赋之外。请皇上勿再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为小民留一线生机!” 崇祯被刺到疼处,想大发作,但因为黄道周是当时全国闻名的儒臣,素为清议所推重,只好再忍耐一下。他用手在御案上毫无目的地画来画去,过了片刻,冷笑说: “你所说的尽是书生之见,知经而不知权。你只看百姓目前负担很重,不知一旦流贼肃清,即可长享太平之乐。你只看练饷增赋七百三十万两,数目很大,不知赋出于土田,土田尽归有财有势之家所有。百亩田只增银三四钱,不惟无害于小民,且可以稍抑富豪兼并。” 黄道周立即回奏:“国家土田,确实兼并成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然历朝田赋积弊甚深,有财有势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隐,逃避征赋,土田多而纳粮反少;贫家小户则不敢欺隐,无力逃避,不惟照实纳粮,且受势豪大户转嫁之苦,往往土田少而纳粮反多。况田赋之外,每遇差科,贪官污吏放富欺贫。故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昔日中产之家,今多化为贫民,不恨贼而恨官府。陛下说增加田赋可以稍抑大户兼并,这是杨嗣昌去年面奏皇上之言,真是白日说梦,以君父为可欺,以国事为儿戏!” 崇祯喝道:“不必再说,下去!”他看见黄道周不肯起去,便接着训斥说:“国事日非,大臣们应该和衷共济,方不负朝廷厚望。你遇事攻击杨嗣昌,岂非私心太重,忽忘国家困难?如此哓哓争辩,泄汝私恨,殊失大臣体统!” 黄道周说:“臣只知为百姓生计着想,为皇上社稷着想,不知何谓私心。” 崇祯说:“朕听说你平日讲学常讲天理人欲,徒有虚名!朕闻凡事无所为而为者,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者,谓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损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三年前汝因不获入阁,遇事即攻击杨嗣昌,难道是无所为么?” 崇祯自认为是以孔孟之道治天下,而黄道周是当时有名的理学大儒,所以故意拾取宋儒朱熹之流常讲的“天理人欲”的牙慧,批评黄道周,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件锋利武器。然而黄道周今天在他面前犯颜廷争的是万分急迫的实际问题,所以不愿多谈“天理人欲”的道理,倔强地回答说: “臣,臣,臣如何可以不言?臣读书数十年,于天人义利之辨,稍有所知。惟以忠君爱民为心,不以功名爵禄为怀。臣多年躬耕田垅,胼手胝足,衣布衣,食粗食,清贫自守,不慕荣利,天下人所共闻,岂因未曾入阁而始攻嗣昌!” 崇祯自知责备黄道周有点理亏,虽然神色仍然十分严峻,却用稍微缓和的口气说:“清白操守,固是美德,但不可傲物,不可朋比。古人说伯夷为圣之清者,你比伯夷如何?朕知道你有操守,故屡次将你斥逐,究竟还想用你。没想到你偏激矫情,任性放肆,一至于此!姑念你是讲官,这一次宽恕了你。以后不准再攻讦大臣,阻挠大计。下去吧!” 黄道周担心朝政这样下去,将有亡国之祸,所以才昧死直陈,希望有所挽救。他是宁死也不愿看见大明亡国的。现在见皇上并不体谅他的忠心,又不许他继续说话,他几乎要痛哭起来,大声说: “陛下!臣句句话都是为君为国,不存半点私心。‘夫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臣恐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必将使人心尽失,四海鼎沸,国事更不可收拾!” “出去候旨!” “征练饷,祸国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负陛下,亦负天下万民。陛下今日杀臣,陛下负臣!” 黄道周虽然没有明言将会亡国,但是崇祯十分敏感,从“臣负陛下”四个字听出来这种含意,不禁勃然大怒,动了杀他的心,拍案喝道: “黄道周!尔如此胡搅蛮缠,争辩不止,全失去臣子对君父体统,实在可恶!你自以为名望甚高,朕不能治你的罪么?哼!少正卯也是闻人,徒以‘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不免孔子之诛。今之人多类此者!” “臣平日忠孝居心,无一毫偏私,非少正卯一类人物。” 崇祯一想,黄道周是个大儒,确实不是少正卯一类人物,所以尽管十分震怒,却是表现了破天荒的容忍,打算把道周喝退出朝,再议他一个罪名,贬他到几千里外去做个小官,永远不叫他重回朝廷。他怒视着道周,厉声喝道: “黄道周出去!” 黄道周叩头起来,两腿酸麻,艰难地扭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崇祯望着他的脊背,想着自己对国事万般苦撑竟不能得他这样的大臣谅解,不由地叹口气,恨恨地说: “黄道周一生学问,只学会一个‘佞’字!” 道周立刻车转身,重新跪下,双手按地,花白的长须在胸前索索颤抖。他沉痛而倔强地说: “皇上说臣只学成一个‘佞’字,臣愿把‘忠、佞’二字对皇上剖析一下。倘若说在君父前独立敢言算是佞,难道在君父前谗谄面谀为忠么?忠佞不别,邪正淆矣,如何能做到政事清明!” “你不顾国家急难,不思君父忧劳,徒事口舌之争以博取敢谏之名,非‘佞’而何?” “陛下所信者惟杨嗣昌。先增剿饷,继增练饷,均嗣昌所建议。嗣昌对东虏不知整军经武,大张挞伐,只一味暗中求和。他举荐陈新甲为本兵,实为继续向东虏议和计。似此祸国殃民,欺君罔上之人,而陛下宠之,信之,不以彼为佞臣。臣读书一生,只学会犯颜直谏,并未学会逢迎阿谀,欺君罔上,竟被陛下目为佞臣。……” 崇祯大喝道:“给我拿了!如此狂悖,拿下去着实打!” 登时上来几个锦衣力士将黄道周从地上拖起来,推了出去。崇祯拍着御案咆哮说: “着实打!着实打!” 满朝文武都震惊失色,颤栗不止,连平日与黄道周毫无来往的人们也害怕他今天会死于廷杖之下。黄道周被踉跄地拖出午门,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他想着自己死于廷杖之下不足惜,可惜的是大明的国运不可挽回了。于是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向午门望一眼,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喘着气呼喊两声: “天乎!天乎!” 从文班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身穿六品文官的鹭鸶补服,到御案前一丈多远的地方跪下,叩个头,呼吸急促地说: “乞皇上姑念黄道周的学问、操守为海内所钦,今日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纯出于忠君爱国赤诚,宽饶了他。倘若黄道周死于杖下,反而成就了他的敢谏之名,垂之史册亦将为陛下圣德之累。” 崇祯认得他是户部主事叶廷秀,厉声说:“黄道周对君父狂悖无礼,杀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定是他的一党!” 叶廷秀叩头说:“臣与黄道周素不相识。” “胡说!既敢为他求情,必是一党。拿下去着实打!” 不容分辩,叶廷秀登时被锦衣拿了,拖往午门外边。叶廷秀因在户部做官,对于农村崩溃情形知道较深,平日较一般朝臣头脑清醒。本来他想趁机向皇上陈述他对国事的看法,竟然连一点意见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来。 左都御史刘宗周由于职掌都察院,对朝廷弊政知道得较多且深,又因不久前从他的故乡绍兴来京复职,沿途见闻真切。处处灾荒惨重,人心思乱,以及山东和江北各地农民起义势如燎原,给他的震动很大,常怀着危亡之感。现在文武百官都吓得不敢做声,他一则不愿坐视大明的江山不保,二则想着自己是左都御史,不应该缄口不言,于是迈着老年人的蹒跚的步子走出班来,跪下叩头。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嘴说话,崇祯愤愤地问: “你是想替他们求情么?” 刘宗周回答说:“叶廷秀虽然无罪,但因为他是臣的门生,臣不敢替他求情。臣要救的是黄道周。道周于学问无所不通,且极清贫,操守极严,实为后学师表。臣知陛下对道周并无积恨在心,只是因他过于戆直,惹陛下震怒,交付廷杖。一旦圣意回转而道周已死于廷杖之下,悔之何及!” “黄道周狂悖欺君,理应论死!” “按国法,大臣论死不外三种罪:一是谋逆,二是失封疆,三是贪酷。道周无此三罪。此外,皇上平日所深恶痛绝者是臣工结党,而道周无党。道周今日犯颜直谏,是出自一片是非之心,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丝毫无结党之事。如说道周有党,三尺童子亦不肯信。臣与道周相识数十年,切知他实在无党。” “今日不打黄道周,无法整肃朝纲。你不必多说,下去!” “臣今年已六十三岁,在世之日无多……” “下去!” “愿陛下……” “下去!” “愿陛下为尧、舜之主,不愿陛下有杀贤之名。陛下即位以来,旰食宵衣,为国忧勤,至今已十三年了。然天下事愈来愈坏,几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臣以为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颁布诏令太繁,进退天下士太轻。大臣畏罪饰非,不肯尽职;一二敢言之臣,辄蒙重谴;故朝廷之上,正气不伸,皇上孤立。” “胡说!朕何尝孤立?从万历以来,士大夫喜好结党,互相倾轧,已成风气。朕对此深恶痛绝,不稍宽容。这正是要伸正气,正士风。汝素有清直之名,岂能不知?显系与黄道周一鼻孔出气!……下去!” “臣今日不将话说出来,死也不退。” “你还要唠叨些什么?” “臣以为目前大局糜烂,其症结在正气不伸,皇上孤立,故天下有人才而不得其用,用而不能尽其力;有饷而不能养兵,额多虚冒;有将而不能治兵,有兵而不能战,常以杀良冒功为能事。黄道周适才所奏,虽过于戆直,然实为救国良药。古人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陛下若想收已失之人心,必须以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若仍严刑峻法,使直言者常获重谴;日日讲聚敛,使百姓生机愈困;则天下事不堪问矣!”停了停,咽下去一股热泪,他抬起头继续说:“陛下痛愤时艰,锐意求治,而二帝三王之道未暇讲求。……” “非是朕不讲求,而是诸臣负朕。”崇祯忽然转向内侍问:“黄道周打了没有?” 王德化跪下回奏:“现在就要行刑。” “快打!不要姑息!”崇祯回头来望着刘宗周,气呼呼地说:“你们这班有名望的儒臣,只会把错误归给朝廷,博取高名。今日朕不责你,你也莫再啰嗦。下去!” “既然陛下重责黄道周,臣愈不能不将话说完。说出之后,虽死无憾。” “你如此执拗,着实可恼!好吧,等打了黄道周、叶廷秀之后,再容你说。暂且起去!” “臣话未说完,死不起去。” “那你就跪着等候。” 雷声在紫禁城的上空隆隆响着。午门外的西墀下早已做好了行刑的准备,只是锦衣卫使吴孟明和监刑的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想着皇上听了左都御史刘宗周的求情可能赦免黄、叶二人的廷杖,所以迟迟没有动刑。如今一声吆喝,廷杖就开始了。 作为崇祯的心腹和耳目,曹化淳坐在午门前的西墀上,监视行刑。吴孟明坐在他的右边,指挥行刑。大约有三十名东厂太监和锦衣卫的官员侍立在他们左右。在西墀下边站着一百名锦衣旗校,穿着有很多褶儿的猩红衣服,手执朱红大棍。黄道周被脸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和脚都被绑牢。有四个人用绳子从四面牵拽,使他的身子不能转动。当崇祯在金台上说出来“快打,不要姑息”的话以后,立刻就由随侍太监将这句话传出午门。吴孟明知道刘宗周求情不准,便对众旗校厉声吩咐: “搁棍!” “搁棍!”站在下边的一百名旗校同声呼喊,声震午门。 喊声刚住,一个大汉从锦衣旗校队中走出,将一根红漆大棍搁在黄道周的大腿上。吴孟明喝一声“打!”下边一百名旗校齐声喝“打!”开始打起来。打了三下,吴孟明为着怕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说他坏话,大声喝:“着实打!”一百名旗校齐声喝:“着实打!”每打五下换一个行刑的人,仍像从前一样地吆喝一次“着实打”。吴孟明深知黄道周是当代大儒,不忍心使黄道周立刻死于杖下,所以总不喝出“用心打”三个字。如果他喝出这三个字,行刑的旗校只须几棍子就会结果道周的性命。曹化淳明白吴孟明的意思,他自己同黄道周也素无积怨,并不说话。 黄道周的脸碰在地上,鼻子和嘴唇碰破,斑白的胡须上染着鲜血。在受刑中他有时呼喊“苍天!苍天!”有时呼喊“太祖高皇帝”或“二宗列祖”,却没有一句哀怜求饶的话。他的叫声逐渐衰弱。被打到四十棍以后,便不知道疼痛,不省人事,只仿佛听见远远的什么地方有微弱的吆喝声,同时仿佛觉得两腿和身子随着每一下打击震动一下。又过片刻,他的感觉全失了。 锦衣旗校用凉水将黄道周喷醒,因皇帝尚无恩旨赦免,只好再打。打到六十棍时,黄道周第二次死过去了。监刑太监曹化淳吩咐停刑,走到皇帝面前请旨,意思是想为黄道周留下来一条性命。崇祯的怒火丝毫未消,决心要把黄道周处死,给那些敢触犯“天威”的大小臣工做个样子。他只向曹化淳瞟了一眼,冷冷地说: “再打二十!” 黄道周又一次被人用凉水喷醒,听说还要受杖,他只无力地呼叫一声: “皇天后土!……” 廷杖又开始了。黄道周咬紧牙关,不再做声,心中但求速死。吴孟明有意关照,所以这后来的二十棍打得较轻。打过之后,黄道周的呼吸只剩下一股游丝般的幽幽气儿。人们按照廷杖老例,将他抬起来向地上摔了三次,然后往旁边一扔。虽然吴孟明使眼色叫大家轻轻摔,但是摔过之后,他第三次死了过去。一个旗校又替他喷了凉水,过了很久才看见他慢慢苏醒。 叶廷秀被打了一百棍子。亏他正在壮年,身体结实,只死去一次。等曹化淳报告两个罪臣都已经打毕,崇祯只轻轻说了两个字:“下狱!”然后把愤怒的眼睛转向刘宗周。这个老臣在地上跪有半个多时辰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崇祯用威胁的口气问。 刘宗周抬起头来说:“方才午门外杖责二臣,喊声动地,百官颤栗。今日对二臣行刑,天暗云愁,雷声不歇,岂非天有郁结之气不能泄耶?黄道周学养渊深,并世无二;立身行事,不愧古人;今以垂老之年蒙此重责,故天地为之愁惨。臣不为道周惜,而为陛下惜,为国法惜,也为天下万世惜!”说到这里,他觉得鼻子很酸,喉咙壅塞,几乎哽咽起来,只好略停片刻,然后接着说:“昔魏征面斥唐太宗,太宗恨之,曾想杀之而终不肯杀,反且宠之,重之。汉武帝恶汲黯直谏,将汲黯贬出长安,实则予以优容。陛下既然想效法尧、舜,奈何行事反在汉、唐二主之下?这是老臣所惶惑不解的!至于……” 崇祯不等他说完就大声喝道:“尽是胡说!听说汝平日讲学以诚敬为主。对君父如此肆意指责,诚敬何在?” 宗周说:“臣在朝事君之日不多,平日岁月大半在读书讲学,也确实以诚敬为主,并着重慎独功夫。数十年来身体力行,不敢有负所学。臣向来不以面从为忠,故今日不避斧钺,直言苦谏。在君父面前当言不言,既是不诚,亦是不敬。臣今生余日无多,愿趁此为陛下痛陈时弊……” 崇祯将御案一拍,喝道:“不准多说!尔与黄道周同恶共济,胆敢当面责备君父,实在可恶之极!着即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给我拉下去!” 刘宗周被拖出午门以后,崇祯在心中悻悻地说:“唉,没想到朝纲与士风竟然如此败坏!这些大臣们目无君父,不加严处,如何了得!”他向内臣们瞟一眼,无力地低声吩咐: “宣诸臣近前来,听朕面谕。” 文武百官听了宣召,无声地走到栏杆前边。勋戚、内阁辅臣和六部尚书靠近栏杆立定,其余百官依次而立,班次不免稍乱。御史和鸿胪官股栗屏息,忘记纠仪。全体朝臣除宽大朝服的窸窣声和极其轻微的靴底擦地声,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崇祯向大家的低垂着的脸孔上看了看,没有马上说话。刚才他的眼睛里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来,现在虽然怒气未消,但多了些痛苦和忧郁神色。他心中明白,尽管他把黄道周和叶廷秀行了廷杖,把刘宗周交刑部议罪,尽管他也看得出如今恭立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吓得脸色灰白,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雷霆之威并没有慑服黄道周等三个人,也没有赢得百官的诚心畏服。他从大家的神色上感觉到自己是孤立的,似乎多数文武还不能真明白他的苦衷。在平日上朝时他说话往往口气威严,现在他忽然一反往常,用一种很少有的软弱和自责的口气说: “自朕登极以来,内外交讧,兵连祸结,水旱洊臻,灾异迭见。朕夙夜自思:皆朕不才,不能感发诸臣公忠为国之心;不智,不能明辨是非邪正,忠奸贤愚;不武,不能早日削平叛乱,登吾民于衽席。此皆朕之德薄能寡,处事不明,上负神明,下愧百姓,故‘皇天现异,以戒朕躬’!” 百官很少听到皇上在上朝时说过责备自己的话,很多人都心中感动。但是大家也都明白他此刻如此,另一个时候就会完全变个样儿,所以只有一个朝臣向崇祯说几句阿谀解劝的话,别人都不做声。 崇祯喝了一口茶,又说:“人心关系国运,故有时人心比天心更为可怕。有一等人,机诈存心,不能替君父分忧,专好党同伐异,假公济私。朝廷不得已才行一新政,他们全不替国家困难着想,百般阻挠,百般诋毁。像这等人,若论祖宗之法,当如何处?看来这贼寇却是易治,衣冠之盗甚是难除。以后再有这等的,立置重典。诸臣各宜洗涤肺肠,消除异见,共修职掌,赞朕中兴,同享太平之福。” 全体文武跪奏:“谨遵钦谕!” 崇祯叫大家起来,又戒谕他们不要受黄道周和刘宗周二人劫持,同他们一样目无君父,诽谤朝廷,阻挠加征练饷,致干重谴。最后,他问道: “你们诸臣还有什么话说?” 几位阁臣趁机会跪下去为刘宗周求情,说他多年住在绍兴蕺山讲学,只是书生气重,与黄道周原非一党,请皇上对他宽宥。崇祯说: “自从万历以来,士大夫多有利用讲学以树立党羽与朝廷对抗,形成风气,殊为可恨。这刘宗周多年在蕺山讲学,是否也有结党情形?” 一位阁臣奏道:“刘宗周虽在蕺山讲学多年,天下学者尊为蕺山先生,尚未闻有结党情形。” 崇祯想了想,说:“念他老耄昏聩,姑从诸先生之请,暂缓议罪。他身居都宪,对君父如此无礼,顿忘平生所学。着他好生回话。如仍不知罪,定要加重议处,决不宽容!” 他还要对叶廷秀的事说几句话,但是刚刚开口,一阵狂风夹着稀疏的大雨点和冰雹,突然来到。五凤楼上,雷电交加。一个炸雷将皇极门的鸱吻击落,震得门窗乱动。那个叫做金台的御座猛烈一晃,同时狂风将擎在御座上的黄罗伞向后吹倒。崇祯的脸色一变,赶快站起,在太监们的簇拥中乘辇跑回乾清宫。群臣乱了班次,慌张地奔出午门。那威严肃穆的仪仗队也在风、雨、冰雹、雷电中一哄跑散。 回到乾清宫以后,崇祯对于刚才雷震皇极门,动摇御座,以及狂风吹倒黄罗伞这些偶然现象,都看做大不吉利。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沉重,只好去奉先殿向祖宗的神灵祈祷。 第三十三章 刘宗周侥幸没有交刑部议罪,回到家中。朝中的同僚、门生和故旧有不少怕事的,不敢前来探看;有的只派家人拿拜帖来问问情况,表示关怀。但是亲自来看他的人还是很多。这些人,一部分是激于义愤,对刘宗周怀着无限的景仰和同情,由义愤产生胆量;一部分是平日关系较密,打算来劝劝刘宗周,不要再触动上怒,设法使这件事化凶为吉。刘宗周深知皇上多疑,耳目密伺甚严,对所有来看他的人一概不见,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闭门省愆。 从朝中回来后,他就一个人在书房中沉思。家人把简单的午饭替他端到书房,但他吃得很少,几乎是原物端走。刘宗周平日照例要午睡片刻,所以在书斋中替他放了一张小床。今天,他躺下去不能成寐,不久就起来,时而兀坐案前,时而迈着蹒跚的脚步踱来踱去,不许家人打扰。起初,家人都以为他是在考虑如何写本,不敢打扰他;到了后半晌,见他尚未动笔,全家人都感到焦急和害怕起来。他的儿子刘沟字伯绳,年约四十上下,在当时儒林中也稍有名气,随侍在京。黄昏前,他奉母命来到书房,毕恭毕敬地垂手立在老人面前,说道: “大人,我母亲叫儿子前来看看,奉旨回话之事不宜耽搁;最好在今日将本缮就,递进宫去,以释上怒。” 宗周叹口气说:“我今日下朝回来,原是要闭户省愆,赶快写本回话,然默念时事,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后宅去对母亲说:如何回话,我已想定,今晚写本,明日天明递进宫去,也不算迟。” 刘汋不敢催促父亲,又说:“母亲因皇上震怒,责大人好生回话,心中十分忧惧。她本要亲自来书斋看看父亲,儿子因她老人家感冒才好,今日风雨交加,院中积水甚深,把她老人家劝住。她对儿子说,自古没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责,千万不必辩理。国事败坏如此,非大人只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后,天威稍霁,以后尚可徐徐进谏。” 宗周痛苦地看了儿子一眼,说:“读书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母亲操心。” 刘沟低下头连答应两个“是”字,却不退出。他心中有话,不知是否应该禀告父亲。老人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问道: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刘沟趋前半步,低声说:“大人,从后半晌开始,在我们公馆附近,以及东西街口的茶楼酒肆之中,常有些形迹可疑的人。” 老人的心中一惊,随即又坦然下去,慢慢问道:“你如何知道?” “儿子出去送客,家人上街买东西,都曾看见。左右邻居也悄悄相告,嘱咐多加小心。儿子已命家人将大门紧闭,以后再有朝中哪位老爷来公馆拜候,或差人送拜帖前来,一概不开大门。” 刘宗周点点头,感慨地说:“想必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厂、卫,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会儿,老人又对儿子说:“圣怒如此,我今日不为自身担忧,而为黄、叶二位性命担忧。晚饭后,你亲自去镇抚司衙门一趟,打听他们受刑以后的情况如何。” “大人,既然圣上多疑,最恨臣下有党,儿子前往镇抚司好么?” “满朝都知我无党。此心光明,可对天日。你只去看一看石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刘汋见父亲意思坚决,不敢做声,恭敬退出。关于上本回话的事,他只好请母亲亲来婉劝。 到了晚上,刘宗周开始起草奏疏。窗子关得很严。风从纸缝中打阵儿吹进,吹得灯亮儿摇摇晃晃。他的眼睛本来早就花了,因灯亮儿不断摇晃,写字越发困难。倘若是别的大臣,一定会请一位善做文章的幕僚或门客起个稿子,自己只须推敲推敲,修改一下,交付书吏缮清。但刘宗周自来不肯这样。他每次上本,总是怀着无限诚敬,自己动笔,而且先净手,焚香,然后正襟危坐,一笔不苟地起稿。何况这封疏关系重大,他更不肯交别人去办。 他刚刚艰难地写出两段,他的夫人冒着雨,由丫环梅香搀扶着,来到书房。他停住笔,抬起头望了望,问道: “这么大的雨,满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来做什么?” 老夫人颤巍巍地走到书桌旁边坐下,轻轻地叹口气,说:“唉,我不放心呀!今日幸亏众官相救,皇上圣恩宽大,没有立刻治罪,叫你下来回话。你打算如何回话?” “你放心。我宁可削职为民,断不会阿谀求容,有负生平所学,为天下后世所笑。” 老夫人忧愁地说:“唉,天呀,我就知道你会要固执到底!这样岂不惹皇上更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时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虽说皇上圣明,也要防天威莫测。万一他不醒悟怎么好?” “忠臣事君,只问所言者是否有利于国,不问是否有利于身。当国势危急之日,不问自身荣辱,直言极谏,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辈读书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设都御史这个官职,要它专纠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我身为都宪,倘遇事唯唯诺诺,畏首畏尾,不能谏皇上明正赏罚,不能救直臣无辜受谴,不能使皇上罢聚敛之议,行宽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负国恩,下负百姓,亦深负平生所学。” “你说的道理很对,可是,我怕……唉,你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啦,还能够再经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谴,如何得了啊!” “正因为此生余日无多,不能不忠言谏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会像石斋先生一样。今日下半天,东厂和锦衣卫侦事件的人们就在附近不断窥探;听仆人们说,直到此刻,夜静人稀,风雨不住,还时有形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行动。圣心猜疑如此,全无优容大臣之意,我劝你还是少进直谏吧。留得性命在,日后还有报主之日。” “胡说!纵死于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陈时弊。你与我夫妻数十年,且平日读书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说了!” 老夫人见他动了怒,望着他沉默一阵,用袖子揩揩眼泪,站了起来。她还是想劝劝丈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扶着丫环的肩膀,颤巍巍地离开书房,心中想到:一场大祸看来是逃不脱了! 刘宗周拨大灯亮,继续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宁死也不愿坐视局势日非而缄口不言。他想着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监做耳目;把心腹太监派去监军,当做国家干城;又以严刑峻法的刑名之学作为治国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于烦琐。这样,就只能使国事一天比一天坏,坏到今日没法收拾的局面。……想到这些,他愤慨而痛心,如同骨鲠在喉,非吐不快,于是直率地写道: 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杂刑名,政体归丛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收拾! 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雷声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动。闪电时时照得窗纸猛然一亮。灯光摇摆不停。刘宗周放下笔,慢慢地站起来,在布置得简单而古雅的书房中走来走去。许许多多的重大问题都涌现心头,使他十分激动,在心中叹道:“如此下去,国家决无中兴之望!”他越想越决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写出来,纵然皇上能采纳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他一边迈着蹒跚的步子踱着,一边想着这封疏递上以后会不会被皇上采纳,不知不觉在一个书架前站住,仿佛看见自己被拖到午门外,打得血肉狼藉,死于廷杖之下,尸首抬回家来,他的老伴伏尸痛哭,抱怨他不听劝阻,致有此祸…… 过了一阵,他把拈着白须的右手一挥,眼前的幻影登时消失。他又踱了几步,便回到桌边坐下,拿起笔来,心中一阵刺痛。一种可能亡国破家的隐痛,过去也出现过,而此时更为强烈。他不由地脱口而出地小声说: “写!我一定要照实地写!” 他正在写着崇祯皇帝的种种错误行事,朝廷的种种弊政,突然一个特别响的霹雳在窗外爆炸,震得灯亮儿猛地一跳,几乎熄灭。狂风夹着倾盆大雨猛洒在屋瓦上、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砖地上,发出海潮似的声音。刘宗周望望窗子,想着今夜北京城内不知会有多少人家墙倒屋塌,不觉叹口气说: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灾!” 他想起来前年秋天从浙江奉召来京时在长江以北所见的城乡惨象。淮河以南,几百里大水成灾,白浪滔天,一望无际,许多村庄仅仅露出树梢和屋脊。入山东境,大旱百日以上,禾苗尽枯,而飞蝗由微山湖荒滩上向东南飞翔,所过之处遮天蔽日,寸草不留。沿运河两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毙路旁的到处可见。离运河十里之外,盗匪多如牛毛。尽管灾荒如此严重,但官府征派,有加无已。加上兵勇骚扰,甚于土匪。老百姓逃生无门,很多人只得投“贼”。到京之后,在召对时向皇上扼要奏陈,当时皇上也为之动容,深致慨叹。随后不久,畿辅和山东又经受了清兵烧杀掳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认真改弦易辙,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还能够撑持多久? 他迅速走回桌旁坐下,加了两根灯草,提起笔来。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实在厉害,低头看纸像隔着一层雾。勉强写了几个字,感到很吃力,心中说:“唉,真是老了!上了这一本,即令不蒙重谴,再向皇上痛切进言的时候就没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热泪盈眶,面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刘宗周正苦于写字艰难,书房门响了一下,刘沟进来,回身将雨伞放在门外,将门掩好。晚饭后,他到一位都察院的官员家里,约这位平日同镇抚司有熟人的官员陪他一道,去镇抚司狱中探听黄道周和叶廷秀二人情形,刚刚回来。老人一见他进来,没等他开口就急着问: “石斋先生的情形如何?” “还好。儿子亲自到了北司探听,听说因为得到锦衣卫使吴大人的关照,狱中上下对他和叶先生都另眼相看,不会给他们苦吃。” “我担心石斋受这样重杖,入狱后纵然不再吃苦,也不会活几天了。可惜,他的绝学还没有一个传人!” “请大人放心。厚载门外有一位医生姓吕名邦相,善治棒伤,在京城颇有名气。这位吕先生已经八十多岁,早已不再行医。今日听街坊邻居谈论石斋先生为谏征练饷事受了廷杖,性命难保,就雇了一乘小轿到了北司,由孙子搀扶着进到狱中,替石斋先生医治。他在石斋先生的伤处割去许多烂肉,敷了药,用白布裹了起来,又开了一剂汤药。据北司的人们说,只要七天内不化脓溃烂就不要紧了。” “谦斋的伤势不要紧吧?” “叶先生的伤也不轻,不过有吕先生医治,决无性命危险。请大人放心。” 刘宗周啊了一声,略微有点放心。叶廷秀是他的得意门生,在学问上造诣很深,自从天启中成了进士,十几年来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负他的教导。尤其叶与黄确实素无来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于挺身而出,救护道周,这件事使刘宗周极其满意。想了一下,他对儿子说: “谦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难,如今下狱,定然缺钱使用。你明天给他家里送三十两银子,见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几句。” 刘沟恭敬地答应一声,随即问道:“大人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快去净净手来,我口授,你替我写。我毕竟老了,在灯下越发眼花得不能写字!” 刘沟还没有走,丫环梅香打着明角灯,把书房的门推开了。后边是老夫人,由一个打伞的丫环搀扶着,而她自己端着一小碗莲子汤,愁眉深锁地走了进来。刘沟赶快迎上去,用双手接住小碗,说道: “下着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环们端来就行了,何必亲自送来?” 老夫人向丫环挥一下手,说:“你们把灯笼放下走吧。”望着丫环们走后,她回头来噙着眼泪对儿子说:“趁着雨已经下小了,我来看看你父亲,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服侍他几十年,万一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刘沟望望母亲,又望望父亲,双手捧着莲子汤碗放到父亲面前,转回头来安慰母亲说: “你老人家不必担心。皇上圣明,明天看见儿父的疏,圣怒自然就息了。” “唉,妄想!伴君如伴虎,何况你父亲耿介成性,如今他不但不认罪,还要痛陈朝廷的弊政!” 刘宗周不愿让夫人多说话,对儿子说:“汋,你把母亲送回后宅休息,净过手快来写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书房中陪着老头子熬个通宵,但是她知道老头子决不答应,而且她也不愿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徒然惹老头子生气。几十年来,她在儒家礼教的严格要求下过生活,是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如今既然丈夫不听她的劝告,又不愿她留在身边,她只好离开书房。当儿子搀着她慢慢地走出书房时,她忍不住回头望望丈夫,低声说:“莲子汤快凉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两行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轻声地自言自语说:“遇着这样朝廷,有什么办法啊!”回到后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颓然坐下,对儿子哽咽说: “你父亲的本明日递进宫去,定会有大祸临头。你今夜能劝就劝劝他不要多说朝廷不是,如不能劝,就连夜做点准备。” 刘汋的脸色灰白,勉强安慰母亲说:“请母亲不要过于担忧……” 刘汋净了手,回到书房。宗周在书架前来回踱着,用眼色指示他在桌边坐下。他不敢坐在父亲常坐的椅子上,用双手将父亲所著的《阳明传信录》一书从桌子右端捧起来放到别处,然后搬一个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亲已经写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热汗,站起来胆怯地说: “大人,你老人家这样对陛下回话,岂不是火上浇油,更激陛下之怒?” 刘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着花白长须问:“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来?” “还能够背得出来。” “屈子问卜人道:‘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假若是问你,你将何以回答?” 刘沟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从鬓边滚出。 老人说:“像黄石斋这样的人,敢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说的骐骥。你要你父亲‘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 刘汋吞吞吐吐地说:“皇上的脾气,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将有不测之祸。” 老人说:“我也想到这一点。可是流贼之祸,方兴未艾;东虏窥伺,犹如北宋之末。我只想向皇上痛陈求治之道,改弦易辙,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都察院职司风宪,我又身居堂官,一言一行都应为百官表率。古人说:‘疾风知劲草。’又云:‘岁寒知松柏之后凋!’遇到今日这样大关节处,正要见大臣风骨,岂可苟且求容!” “大人的意见自然很是。不过,皇上一向不喜欢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国势如此危急,我不能为朝廷正是非,振纪纲,使皇上行尧舜之政,已经是罪该万死,岂可再畏首畏尾,当言不言?我平生讲学,惟在‘诚’、‘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骗皇上,即是不诚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说已有亡国之象,但没有说出口。)如果我只想着明哲保身,我这一生所学,岂非尽伪?死后将何以见东林诸先烈于地下?你的话,真是胡说!” “儿子不敢劝大人明哲保身,只是……” 老人严厉地看儿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话说完,然后叹了口气,很伤心地说:“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为君子之儒!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遇到大关节处,竟然患得患失,亏你还是我的儿子!” 刘沟垂手而立,低着头,不敢看父亲,不敢做声;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过了一阵,见父亲不再继续斥责,虽然心中实认为父亲过于固执和迂阔,但也只得喃喃地说: “请大人不要生气。儿子见道不深,一时错了。” “你不是见道不深,而是根本没有见道。以后好生在践履笃实处下功夫,不要光记得书上的道理。坐下去,听我口授,写!” 等儿子坐下以后,刘宗周没有马上口授疏稿,忽然伤心地摇摇头,用沉痛的浙东口音朗诵出屈原的四句诗: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 夫惟灵修之故也。 停了片刻,他把已经想好的一些意见对儿子慢慢地口授出来,而一经出口,便成了简练有力的文章。虽然他提不出一个裕饷强兵的建议,但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指出了当时朝廷所推行的有害于民、无救于国的政令和积弊,许多话直率地批评到皇帝身上。过了一阵,他停下来望着儿子问: “都写了么?” “都写了。”刘汋实在害怕,随即站起来看看父亲的激动神色,大胆地问:“大人,像这样责备朝廷的话敢写在疏上么?” “只要有利于国,为什么不敢说?咳,你又怕了!” “皇上刚愎好胜,讳言时弊,大人深知。像这般痛陈时弊的话,虽出自一片耿耿忠心,也恐不能见谅于上,徒招不测之祸。请大人……” “杨椒山劾严嵩,杨大洪劾魏阉,只问是非,不问祸福;杀身成仁,为天地留正气。何况今日并无严嵩、魏忠贤,而今上又是大有为之君,我身为大臣,岂可缄默不言?坐下去,接着写吧。” 他每口授一段便停下,叫儿子念一遍让他听听,然后接着口授。幸亏他的老眼昏花,看不见儿子的手在微微打颤。全疏口授毕,他叫儿子从头到尾慢慢地读一遍,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贴黄内容,然后叫儿子拿出书房请门客连夜誊清。 窗外雨已停止,只是天上还不断地响着遥远的雷声。鸡叫头遍的时候,刘汋把誊好的奏疏拿进书房,叫醒坐在圈椅中刚刚矇眬睡去的老人,将疏捧到他的面前。他用双手接住,在灯下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看本后贴黄,全部恭楷端正,点画无一笔误,然后轻声说道: “随我到正厅去!” 刘宗周由儿子打着灯笼引路,来到正厅,面北恭立。老仆人不等吩咐就端来了一盆清水,整理香案。刘宗周先把奏疏摆在香案上,净手,焚香,向北行了一拜三叩头礼,然后叫仆人赶在黎明时候到会极门将奏疏递进宫去。这时,彻夜未曾合眼的老夫人由一个丫环扶着,从后宅来到正厅,看着丈夫“拜表”,不敢吭声;等仆人捧疏离去,不禁落下热泪,长叹一声。刘宗周望望她,想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但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转身回书房去,等待着皇上治罪。 昨日黄昏因为下雨,乾清宫中更加昏暗,一盏一盏的宫灯全都点了起来。一个太监来到崇祯身边,问他是否“用膳”。他摇摇头,说道:“急什么!”随即他想到曹化淳应该进宫来了,抬头问道: “曹化淳还没来么?” “曹化淳进宫多时了。只因皇爷正在省阅文书,不敢惊驾,在值房等候呼唤。” “叫他来!” 曹化淳每天黄昏前照例要进宫一趟,有时上午也来,把崇祯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奏闻。有时没有重要事情,倘若皇帝高兴,他就把侦事番子们所禀报的京师臣民的隐私事告诉皇帝,而崇祯对臣民的隐私细故也很感兴趣。为着使东厂太监起到耳目作用,夜间只要曹化淳写一纸条,隔着东华门的缝隙投进来,立刻就会送到乾清宫。现在他望着跪在面前的曹化淳,问道: “你知道黄道周这个老家伙在狱中说些什么话?” 曹化淳回答说:“据侦事番子禀报,黄道周抬进镇抚司时,看见狱门上有‘白云库’三个字,叹口气说:‘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两先生死的地方!’” “可恶,他把自己比做周顺昌他们了。还说了些什么话?” “他进狱后又说了一句话,奴婢不敢奏闻。” “他又说了句什么话?你快说出吧,我不罪你。” “他说:‘皇上是尧、舜之君,老夫得为关龙逢、比干足矣。’” 崇祯大怒,把御案一拍,骂道:“可恶!这个老东西把朕视为桀、纣之君,真真该死!该死!” “请皇爷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刘宗周在做什么?都是什么人前去看他?” “听说刘宗周回家以后,闭门省愆,谢绝宾客。有些同僚和门生前去探问,他全不接见。” “哼,他只要畏惧知罪就好。我等着他如何回话!” 晚膳以后,他考虑着对黄道周如何处治。他曾经想过将黄道周移交刑部以诽谤君父的罪名问斩,但随即觉着不妥,那样,不但会有许多人上本申救,而他自己在史册上将留下杀戮儒臣的恶名。反复想了一阵,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张小黄纸条上写道: 黄道周、叶廷秀,即予毕命,只云病故。谕吴孟明知道! 他把这个密谕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个亲信的御前太监马上去亲手交给吴孟明,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吴孟明捧着密旨一看,吓得脊背上冒出冷汗。将传密旨的御前太监送走以后,他一个人在签押房中盘算。他想,黄、叶二人都是有名的朝臣,而黄更是当代大儒,海内人望,不惟桃李满天下,而且不少故旧门生身居显要。如果把他们二人在狱中害死,他不但生前受举国唾骂,死后也将遗臭万年。况且,皇上的脾气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复,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过些时朝局一变,有人替黄道周和叶廷秀鸣冤,皇上是决不会替他吴某受过的。到那时,他怎敢把密旨拿出来替自己剖白?不管将来朝局怎样变,只要正气抬头,他都会落到田尔耕和许显纯的下场。这太可怕了。可是现有皇上密旨,怎敢违抗? 吴孟明彷徨很久,思前想后,决定暂不执行密旨。他看见密旨上并没有限他今晚就将黄等结果,事情还有挽回余地。当夜他就写好一封密疏,五更时派长班到会极门递进宫中。疏中有这样的话:“即令二臣当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议其罪,使天下咸知二臣死于国法?若生杀出之卫臣与北司,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如主?”天色刚明,他就找东厂太监曹化淳去了。 在崇祯朝,锦衣卫和东厂都直接对皇帝负责。但吴孟明认为曹化淳毕竟是皇上的家奴,所以对曹化淳处处表示尊敬,不敢分庭抗礼。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贿多了,也不惜分给东厂太监。另外,东厂的把柄很多,瞒不住吴孟明,曹化淳也怕得罪了他,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吃亏。因此他对吴孟明也很好,遇事互相维持。他听了吴孟明谈了皇上的密旨以后,也赞同吴的谨慎处理,并答应亲自进宫去探一探皇上看过吴的回奏以后有什么动静,如果皇上对吴不满,他就设法相救。 吴孟明的密奏恰恰打中了崇祯的忌讳。崇祯一心要让后世称他为圣君,为英明之主,像这样命锦衣卫暗中害死两个儒臣,载之史册,确实不算光彩。可是昨天黄道周廷争的倔强劲儿,实在使他痛恨,而叶廷秀竟然敢替他说话,公然偏党,也不可饶。想来想去,不处死这二人他实不甘心。他正在沉吟,曹化淳进宫来了。平日,他把东厂和锦衣卫倚为心腹和耳目,但是对它们都不是完全放心,时常利用这两个机构互相监视。现在他有点疑心吴孟明受了廷臣嘱托,不完全是替他的“圣名”着想。听曹化淳奏完了几件事情之后,崇祯问他: “曹伴伴,你同吴孟明常来往么?” 曹化淳躬身奏道:“东厂与锦衣卫,一属内臣,一属外廷,只有公事来往,并无私人来往。” “朕想问你,吴孟明这个人办事如何?”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纵英明,烛照幽隐,自然对吴孟明十分清楚。据奴婢看来,吴孟明倒是个小心谨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吴孟明受贿么?” 曹化淳心中吃惊,说道:“历朝锦衣卫使,不受贿的极少。自陛下登极以来,历任锦衣卫使尚不敢干犯法纪。奴婢也曾密饬侦事人暗中访查,尚未听到吴孟明贪贿情节。既然皇爷问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祯没有做声。曹化淳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一走,崇祯就派原来给吴孟明送密旨的亲信太监去把密旨要回,由他亲自烧毁。 他决定把黄道周和叶廷秀的案子暂且撂下,让他们在镇抚司狱中吃苦,不杀也不放。想着近来他自己肝火很旺,在上朝时容易暴怒,有时对臣工拍案喝责,还有些事处置时不暇三思,事过不免后悔,所有这些,传到后世都会是“圣德之玷”。左思右想,满怀烦恼,不觉长叹。他把王德化叫到面前,说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两年的《起居注》取进宫来,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记得不实之处,务必仔细改正,以存信史。”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爷是尧、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可为万世人君楷模。倘史臣们有记载不实之处,奴婢自当谨遵钦命,细心改正。” 崇祯又想了想,说:“你替我传谕史官们,国家大政,有内阁红本及诏谕在,日后修实录可为依据。从今日起,这《起居注》不用记了。” 王德化走后不久,刘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祯面前。同时送来的,还有一本是兵部题奏的陕西巡抚的紧急军情塘报。崇祯先拿起刘宗周的本,在心中说: “哼,这个本到如今才送进宫来!我倒要看看你怎样回话!” 崇祯没有料到,刘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向皇帝引罪自责,反而批评了朝廷的许多弊政,甚至直接批评了君父。崇祯还没有看完这封大胆的奏疏,已经怒不可遏,提起朱笔,想批交刑部从重议罪,但是忍一忍,将笔放下,继续看下去。刘宗周批评皇上经常用诏狱对待臣民,每年亲自断狱数千件,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顾大体,苛求琐屑末节,使政体挫伤。对地方官吏不问别的,只看完不成钱粮的就予以治罪,于是做官的越发贪污,为吏的越发横暴,逃避田赋的情况越发严重。对百姓“敲扑”繁多,使民生越发凋敝。用严刑峻法和沉重聚敛苦害百姓,所以盗贼一天比一天多。在军事上,他批评说:由皇上派遣太监监视军务,使封疆之臣没法负起职责。于是总督和巡抚无权,而武将一天比一天怯懦。武将怕死,士兵骄横,朝廷的威令行到督、抚身上也无济于事。朝廷勒限平贼,而军中每日杀良冒功,老百姓越发遭受屠戮。他接着恳求撤销监视太监,增加地方官的责任,征聘天下贤士,惩办贪酷官吏,颁布维新的政令。他最后恳求说: 速旌死事督臣卢象升而戮误国奸臣杨嗣昌以振纪纲。释直臣黄道周以开言路。逮一贯杀良冒功之跋扈悍将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练饷之征,下罪己之诏,以示皇上维新之诚。断和议之念以示有敌无我。防关以备反攻。防通、津、临、德以备虏骑南下。 崇祯看完奏疏,不觉骂了一句:“该死!”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话是要求他“下罪己之诏”。他想,国势如此,都是文武诸臣误国,他自己有什么不是?难道十三年来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经营天下,总想励精图治,而大小臣工辜负了他的期望?其次最刺伤他的话是关于同满洲议和的问题。刘宗周像黄道周一样在奏疏中竟然使用“和议”二字,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经死去的卢象升说话,还想阻挠今后再同满洲进行“议抚”,反对他的谋国大计。他在盛怒之下,在御案上捶了一拳,一跃而起,在乾清宫中绕着柱子走来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如今国事败坏至此,没有人肯助他一臂之力,反而只看见皇亲们对他顽抗,大臣们对他批评,归过于他,老百姓不断来向他“伏阙上书”,而各地文官武将们只会向他报灾,报荒,请饷,请兵,请赈! 他不管刘宗周对朝政的激烈批评正是要竭忠维护他的大明江山,决定对刘宗周从严处分,使臣工们不敢再批评“君父”。于是他回到御案,提起朱笔,在刘的奏疏后边批道: 刘宗周回话不惟无丝毫悔罪之意,且对朝廷狂肆抨击,对黄道周称为直臣,为之申救。如此偏党,岂堪宪职?着将刘宗周先行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 阁臣们和刑部尚书、侍郎等进宫去跪在崇祯面前替刘宗周恳求从宽处分,情辞恳切。随后辅臣们也一起进宫求情,反复劝谏。崇祯的气慢慢消了,只将他“从轻”处分。 经大臣们尽力营救,次日早饭过后,刘宗周接到了削籍的“圣旨”。大臣削籍,本来可以一走了事,用不着去午门前叩辞皇帝,称做“辞阙”。但是刘宗周尽管对朝政十分失望,对皇帝却怀着无限忠心。他所属的大地主阶级和他这样数十年沉潜于孔孟之道的儒臣,同腐朽透顶的大明帝国有着血肉关系,也是大明帝国的真正支柱。他想着自己以后很难再回朝廷,担心自己的生前会遭逢“黍离之悲”,于是就换上青衣小帽,到午门前边谢恩。他毕恭毕敬地跪在湿地上,向北五拜三叩头,想着国事日非,而自己已是暮年,这次回籍,恐怕以后再没有回朝奉君之日了。想到这里,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几乎忍不住痛哭失声。 朝中的同僚、属吏、门生和故旧,知道刘宗周削了职,就要离京,纷纷赶到公馆看他,还要为他饯行。他一概不见,避免任何招摇。在他去午门谢恩时,已经吩咐家人雇了一辆轿车在公馆后门等候。这时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后门,上了车,出朝阳门赶往通州上船。 运河上黄水暴涨,浊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后,炎热顿消,清风徐来。他穿一件半旧的湖绉圆领蓝色长袍,戴一顶玄色纱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只小船上,悠然看着运河两岸景色,对夫人说:“我常想回蕺山书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愿!”绍兴北乡蕺山一带秀丽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建筑和王羲之的遗迹,从前师徒朋友们读书论道的生活,历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过了一刻,他想起来黄道周和叶廷秀尚在狱中,将来未知死活,十分放心不下。又想着自己一片忠心报主,原想对时事有所匡救,竟然削籍而归,忧国忧民的心愿付之东流,不禁心中刺疼。在离开午门时,他曾经于感怀万端中想了几句诗,现在他就磨墨展纸,提笔足成七律一首: 望阙辞君泪满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报主忧怀切, 深愧匡时计虑疏。 白发萧萧清禁外, 丹心耿耿梦魂余。 蕺山去国三千里, 秋雨寒窗理旧书。 他把这首诗琅琅地读了两遍,加上一个《谢恩口占》的题目,交给夫人去看。他心中明白:各地民变正在如火如荼,绝无办法扑灭,杨嗣昌必将失败,以后局面更难收拾,他回到家乡未必能过着著书讲学的安静生活,说不定会做亡国之臣。他也明白:倘若不幸国破君亡,他素为“纲常名教”表率,到时候只能为国尽节,断无在新朝苟活之理。他的阶级感情和政治思想使他想到这地方好像预感到天崩地陷,既恐怖又伤心,默默不语。于是他手扶竹杖,独立船头,向着昌平十二陵一带的山色凝望。本朝二百七十年的盛衰史涌现心头,怀古思今,怆然泣下。 崇祯常常疑心臣下结党,对刘宗周也很不放心。他想着刘宗周不仅在全国士林中声望很高,而且在朝中故旧门生很多,又官居左都御史高位,不会没党。他叫东厂和锦衣卫加紧侦伺,只要查出京城中有人为宗周大事饯行,或说出抱怨朝廷的话,立即拿办。所以当刘宗周走的这天,东厂和锦衣卫的侦事番子布满了刘宗周的住宅附近以及从北京到通州运河码头。刘宗周从通州开船之后,曹化淳和吴孟明分别将他出京的情况面奏崇祯。崇祯这才放了心。他向吴孟明问: “薛国观离京了么?” 吴孟明回奏说:“薛国观今天早晨离京,回他的韩城原籍,携带行李很多。他系因贪贿罪削职回籍,所以朝中同僚无人敢去送行,只有内阁中书王陛彦前去他的住宅,在后门口被守候的锦衣旗校抓到,下到镇抚司狱中。” 崇祯说:“要将这个王陛彦严刑拷问,叫他供出薛国观的纳贿实情。凡平日与薛国观来往较多的朝臣,都须暗中侦明他们是不是也通贿了。近两三天中,京师臣民中有何议论?” 吴孟明知道:皇亲们听说薛国观削职回籍,暗暗称快。士民中有各种议论,有的批评朝廷无道,摧残敢言直臣,有的批评黄道周和刘宗周都是书呆子,不识时务,只懂得“愚忠”二字,还有的批评皇帝刚愎任性,不讲道理,今后国事更不可为。东厂和锦衣卫在这两天内已经抓了十几个妄议朝政的士民,将有的人打得半死,有的人罚了款,有的人下到狱中。但是所有百姓们议论朝政的话和抓人的事,吴孟明都不敢向崇祯奏明,反而胡诌说京城百姓都称颂皇上英明,对国事有通盘筹划,可惜黄道周和刘宗周只凭书生之见,不体会皇上的治国苦心,当面归过君父,受处分是理所当然。崇祯听了吴孟明的胡诌,心中略觉轻松,叫孟明退出。但他怕受吴的欺瞒,等曹化淳进宫时又向化淳询问京城百姓的议论。曹、吴二人原是商量好的,所以曹的回奏几乎同吴的话完全一致。崇祯很喜欢曹化淳的忠诚,心里说:“内臣毕竟是家奴,比外臣可靠!”他重新考虑着军饷问题,绕着乾清宫的柱子不停走动,自言自语地说: “军饷,还得用借助办法。李国瑞的家产已经抄没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亲开头呢?” 第三十四章 一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崇祯得到飞奏,知道李自成已经从商洛山中突围出来,奔往鄂西。他很生气,下旨切责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防范不严,使围歼李自成的事“功败垂成”。他又命杨嗣昌火速调兵围堵,不让李自成与张献忠在鄂西一带会合。但是他也明白,如今不管他的圣旨如何严厉,在行间都不能切实遵办。所以除为筹饷苦恼之外,又增添了新的忧虑。 崇祯认为,经过他对李国瑞家的严厉处分,如今再提借助,皇亲们决不敢再事顽抗。但他没有将重新向皇亲们借助的主意找任何大臣密商,而只在无意中对一两个亲信大太监露了口风。 崇祯的这个机密打算,很快地传到了戚畹中间,引起来很大惊慌。皇后也知道了。她不是从崇祯身边的亲信太监口中知道的,而是因为派坤宁宫的刘太监去嘉定伯府赏赐东西,嘉定伯周奎悄悄地向刘太监询问是否知道此事,刘太监回到坤宁宫后,就将这个消息以及戚畹人人自危情形,暗向皇后奏明。周后又命刘太监向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暗中打听,果然不差,使她不能不格外地忧虑起来。 近些日子,她本来就在为田妃的事情忧虑。为田妃忧虑,也有一半是为她自己的命运忧虑。自从田妃谪居启祥宫后,她看出来皇上越发每日郁郁寡欢。在一个月前,他在所谓“万几之暇”,也常来坤宁宫玩玩,或者晚上留住在坤宁宫中,以排遣他的愁闷情怀。可是近来他总是独自闷在乾清宫中,除上朝和召见大臣外就埋头省阅文书,有时在宫中独自走来走去。坤宁宫他虽然还来,但是比往日稀少了。至于别的宫院,他更少去,也不宣召哪个妃嫔到乾清宫的养德斋去。为着撑持这一座破烂江山,周后自然担心崇祯会闷出病来。更使她担心的是皇上可能下诏选妃。这事情在宫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乾清宫的宫女们也看出来皇上已有此意。周后决不希望再有一个像田妃那样的美人入宫。田妃虽然很美,但是田妃原是她同皇帝在崇祯元年一起从众多入宫被选的姑娘中选出来的,所以田妃始终对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尽管有时恃宠骄傲,却不敢过于放肆。再者,她比田妃只年长一岁,这也是田妃不能够专宠的重要原因。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倘若皇上再选一个像田妃那样美丽而聪明的妃子进宫,年纪只有十七八岁,就可能独占了皇上的心。这样的前途使她想着可怕。她十分明白,从来皇帝的宠爱是最不可靠的。就拿田妃说,那一天上午皇上还去承乾宫散心,告诉田妃说她永远不会失宠,可是下午就将她贬居冷宫。周后还听到乾清宫的宫女们传说,当时皇上十分震怒,曾有意将田娘娘“赐死”,至少削去她的贵妃称号,后来想到她所生的几个皇子和皇女,才转了念头,从轻处分。田妃的遭遇,难道不会落到她正宫娘娘的身上么?自古以来,皇后被废黜,被杀害,或只顶一个皇后的空名义而过着幽居生活的并不少啊! 当周后正在忧心忡忡的日子,崇祯即将再次向戚畹借助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就使三股忧虑缠绕到一起了。她心中盘算,再一次借助,皇上一定会命她的父亲在戚畹中做个倡导。她听说,上次借助从武清侯府开始,戚畹和勋旧就有闲言,说皇上放过有钱的至亲,却从远亲头上开刀,未免不公。她知道她父亲是一个十分吝啬的人,在借助的事上决不会做一个慷慨的出血筒子。倘若惹皇上震怒,很可能迁怒于她。倘若她的父亲受到严厉处分,更会牵连到她作为皇后的处境。一旦她的处境不利,皇上又选了稚年美慧的宠妃,不但她自己的命运更可怕,连她的儿子的太子地位也会摇动。田妃有时虽然使她不高兴,但毕竟不是赵飞燕一流女子。倘若宫中进来一个像赵飞燕那样的人,她同田妃就会落得像许皇后和班婕妤的可怜下场。这么想着,她开始同情并且喜欢起田妃来了。 想了两天,周后决定一面暗中嘱咐她的父亲千万不要惹皇上生气,另一方面,她必须赶快解救田妃,使皇上和田妃和好如初。她早就明白,皇上很想念田妃,只是因为没有人从中替田妃求情,所以皇上不肯将田妃召回,才生出重新下诏选妃的念头。倘若这时候由她出面转圜,不惟皇上会对她高兴,也将使田妃永远对她感恩。 这是一个淡云笼罩的夏日,略有北风,并不太热。用过早膳以后,周后命宫女刘清芬送几件东西往太子居住的钟粹宫中,看太子是否在读书,然后传谕备辇,要往永和宫去。坤宁宫的掌事太监刘安感到诧异,躬身奏道: “永和宫中虽然如今百花盛开,也很凉爽,只是不曾好生布置。娘娘陛下突然前去赏花,恐有不便。可否改日前去?” 周后说:“不要布置,我马上前去瞧瞧。” 刘安熟知皇后平日看花总要约袁妃一道,忙问:“要宣袁娘娘一起去么?” “不用。谁都不要告诉!” 于是周后上了凤辇,在一大群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中出了坤宁宫。所有的太监和宫女对皇后的如此突然决定去永和宫看花,也不约其他娘娘陪侍,都觉十分奇怪。 周后在永和门外下了凤辇,在百花丛中巡视一遍,作了一些指示,叫掌管永和宫养花的太监头儿按照她的“懿旨”重新布置,限在三天以内完成。她出了永和宫,想就近亲自去太**中看看。她想确实知道太子是否每日读书,所以她不许太监们前去传呼接驾,而且叫随驾的大部分太监和宫女都回坤宁宫去。当她快到钟粹宫时,原去钟粹宫送东西的宫女刘清芬迎面来到,跪在道旁接驾。皇后问道: “长哥在做什么?” 刘清芬迟疑一下,回答说:“长哥刚才读了一阵书,此刻在院中玩耍。” 皇后没再说话。凤辇也未停留,一直抬进钟粹宫二门以内。等钟粹宫的太监喊出“接驾”二字,她已经从凤辇中走下来,望着慌忙跪在地下接驾的太子和许多太监、宫女,一言不发,神气冷若冰霜。过了一阵,她回头来向刘清芬严厉地问: “长哥显然是早就在院中打闹玩耍,你怎么敢对本宫不说实话?” 刘清芬虽然只有十六岁,但熟知宫中规矩森严,皇后一句话就可以将她置于死地。看见皇后如此盛怒,她伏俯地上,浑身哆嗦,不敢回答。周后望着太子冷笑一声,回头对刘清芬说: “我知道你的错误不大,姑且从宽处分。你自己掌嘴!” 刘清芬用左右手连打自己脸颊,不敢轻打,大约每边脸打到十下,两颊和两掌已经红肿,方听见皇后轻声说:“起去!”她赶快叩了三个头,口呼“谢恩!”爬起来退到后边。周后这时已经坐在一把椅子上,对着太子责备说: “你是龙子龙孙,金枝玉叶,今日已为长哥,日后就是天下之主,怎么能同奴婢们摔起跤来?皇家体统何在?你虽然年纪尚小,也应该处处不失你做太子的尊严。就令是别的皇子,就令是尚未封王的皇子,也应该知道自己是龙子龙孙!” 周后不再深责太子,因为她认定主要错误是在太子左右的太监和宫女身上。她重新望一望刚才同太子摔跤并将太子摔倒后压在下边的那个小太监,叫他抬起头来。那是一个面貌俊秀、身材匀称、生着一双虎灵灵大眼睛的十二岁孩子,吓得脸色煞白。周后问道: “你个小贱人知道是跟谁摔跤么?” 小太监伏俯地上说:“回奏娘娘陛下,奴婢是跟长哥殿下摔跤。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周后说:“哼哼,你也知道他是长哥殿下!你们这班小贱人在侍候长哥读书之暇,陪着长哥玩耍是可以的,但怎么敢同他摔跤?怎么敢将他摔倒后压在他的身上?他虽小,可是东宫之主,国之储君;你是服侍他的奴婢!” 小太监连连叩头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周后回头对随侍前来的刘安说:“将他拉出宫去,乱棍打死!” 小太监一听说要将他处死,哀哭恳求皇后开恩,并哭求太子替他求情。太子慈烺平日最喜欢同这个小太监一起玩耍,赶快向皇后叩头恳求说: “恳母后陛下开恩!刚才的事,都是孩儿不是。这个小奴婢原不敢同孩儿摔跤,是孩儿骂他几次,他才跟孩儿摔跤的。” 周后向慈烺看了一眼:“不许多嘴!”她又催身边的掌事太监说:“快命人将他拉出宫去,赶快处死!” 钟粹宫全体太监和宫女都明白太子所说的是实话,都跪在地上求皇后息怒开恩,留这个小太监一条“微命”。但周后盛怒未息,既不说赦免小太监的死,也不叫太子起来。刚才被责罚打自己嘴巴的小宫女刘清芬,两颊还在火辣辣地发疼,但确实知道小太监无罪,忍不住轻轻将吴婉容的衣襟拉了一下,用含泪的眼睛恳求她赶快跪下去替小太监说话乞恩。但是平日同她像亲姊妹一般相好的吴婉容竟然一动不动。她第二次拉一下吴的衣襟。“管家婆”回头来看她一眼,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同时将大眼睛半闭一下。这是暗号,使刘清芬恍然明白。这位被皇后信任的大宫女平日深恐几个同她亲密的宫女们获罪,曾暗中叮嘱她们:皇后陛下每当皇上来坤宁宫住宿时,就现出一副温柔贤良的面孔,太监和宫女们在她的面前多说几句话并不碍事;当皇后对着众多宫眷、命妇、太监和宫女摆出十分端庄高贵的面孔时,大家在她的面前言语动作就得格外谨慎;另外当皇后心中烦恼或者当什么人触犯皇后的尊严时候,谁在她的面前一不小心就会祸从天降,切记不要轻易说话,纵然天塌下来也只装没有看见。吴婉容还同大家姊妹们约定了几个暗号,以便互相关照,希望大家在这动辄得咎的深宫里平安无事,日后或许能熬到个出头之日。现在刘清芬看见“管家婆”姐姐的暗号,心头一凉,不觉浑身打个寒战,暗中悲痛小太监死得冤枉。 幸而由于钟粹宫中全体太监和宫女的叩头乞恩,周后没有再催促将小太监拉去处死。她不愿这件事闹得太大,会传到乾清宫中,对她和太子都有不利。但是她也不愿意让这个小孩子长留在太子身边。她看见这孩子脸孔清秀,眼有神采,口齿伶俐,倘若自幼就同慈烺狎昵惯了,等到慈烺登极之后,必会引导慈烺玩耍游乐,由他来擅权乱政,像魏忠贤那样。趁着众人替他乞求开恩,她宣旨饶他一死,罚他去昌平守陵,永远不许进宫。她正等着这个小太监叩头谢恩,没想到这小孩竟然哭着说: “伏奏娘娘陛下,恳陛下赐奴婢在宫中自尽,不去昌平守陵。” 周后诧异,问道:“你为什么宁愿死不去守陵?” 有片刻工夫,这小太监伏地不语,只是哭泣。原来他是河间府人,明朝太监多出在河间一带。三年以前,他的父亲因为家中日子不好过,在亲戚们的暗中撺掇之下,将他捆绑起来,不管他如何呼天叫地,哭死哭活,被大人们硬是按着他净了身。半年之后,一位亲戚将他带来北京,转托与宫中太监有瓜葛的乡亲帮忙,将他送进宫中,去年又被挑选来钟粹宫,服侍太子。他虽然年龄不大,却是一个十分聪明有志气的孩子。刚被净身之后,他才九岁,曾几次打算跳井自尽,被大人发觉了,对他看守很严。入宫以后,他改换了打算。想着父母若不是日子十分困难,也不会先卖了他的姐姐,后来又对他下此毒手。他也看见,母亲在他净身后哭过多次,有时在夜间将他哭醒。所以后来他为着能够养活父母和弟妹们,反而希望能够进入皇宫。进宫以后,他听说几年前同乡中有两个人净身后不曾选上,只好住在皇城内有堂子的佛寺中为前来洗澡的太监擦背,这种人俗称“无明白”,勉强混碗饭吃,因而他对自己的能够进宫感到庆幸。去年被挑入钟粹宫,他越发高兴,小心翼翼地服侍太子,对长辈太监也极恭顺,只求日后在宫中有个好的出路,挣钱养活父母和弟妹们的心愿不致落空。如今一听皇后说要将他送往昌平守陵,他觉得这样就一切完了,不如早死为好。周后见他竟敢以一死来对抗“懿旨”,愈不愿他将来再回到太子身边,对坤宁宫掌事太监说: “这小贱人既然不愿去昌平守陵,你们就送他去西山守陵吧。” 刘安和几个较年长的太监都知道所谓去西山守陵,是守景帝陵或什么王、妃、公主等坟,远不如在昌平十二陵做一个守陵太监有出息。大家又赶快替他求情并责备他说:“娘娘陛下已经开恩,饶你不死,口降懿旨送你去昌平守陵,真是天恩高厚,你还不赶快谢恩!”小太监明白皇后的“懿旨”已无可改变,只好叩头谢恩,又向太子叩头,向坤宁宫和钟粹宫的掌事太监叩头,然后由一个太监带着他收拾了行李,离开钟粹宫。 当小太监离开的时候,周后才命太子起来,随即对那个看太子摔跤的宫女说:“你比长哥年长三四岁,我原以为你比较懂事,又读过书,所以挑选你服侍太子。今日长哥同奴婢摔跤,十分失体,你不但不曾谏阻,反而看见长哥跌倒后拍手大笑。你知罪么?” 这个宫女早已看透了宫中的处处虚假,人与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彼此倾轧,动不动就会大祸临头,所以在皇后处分那个无辜小太监时她已经打好了主意,一经问她是否知罪,她就立刻叩头回答: “奴婢罪该万死,恳乞娘娘陛下开恩超生。奴婢愿去大高玄殿做女道士,每日焚香诵经,恭祝皇上和皇后两陛下万寿无疆。” 周后看着这个宫女面目俊俏,又比太子年长,生怕她再过两年会勾引太子“宠幸”,所以也巴不得使她趁早离开太**中,所以听了她的回奏,当即点头说: “你愿意去大高玄殿学道修行,也是好事。本宫恩准了你,马上就叫人送你前去。刚才的罪,恩予免究。” 宫女叩头谢恩,又照例向太子叩头,向一些有地位的太监和宫女叩头,然后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周后又另外处分了几个宫女和太监。因为钟粹宫的掌事太监王明礼平日老成忠实,当太子同小太监摔跤时他正往乾清宫送太子近来所写的仿书,周后到后才回,所以周后只将他申斥一顿,未予责罚。周后吩咐所有太监和宫女不许将这事传到乾清宫,然后回坤宁宫去。 第二天上午,崇祯实在烦闷得要死,来到坤宁宫中。周后陪着他站在院子里看宫人们采茉莉,心中打算着要帮助田妃的事。正在这时,忽然从天空落下来一阵悦耳的银铃声,引得她和崇祯都仰头观看。天上湛蓝如海,没有纤云,但见一群鹁鸽,大部分洁白如雪,夹杂着少数灰色的、杂色的,在宫殿的上边盘旋,愈飞愈高,向西苑的方向飞去,最后连几点淡淡的影子也融进太空,只有隐约的银铃声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们都知道这一群鹁鸽是袁妃放的。她在翊坤宫为着排遣寂寞,养了一群鹁鸽,修了一座放鸽台,每当风日清和的早晨,亲自站在台上放鸽。周后看过鸽群飞往西苑以后,对崇祯含笑说: “皇上,你刚才说你在乾清宫闷得心慌,想去一个什么地方散散心又觉得无处可去。袁妃那里,陛下一个月难得去一次,别的宫中陛下更不肯去,难道这三宫六院就没有一个可以解闷的地方?” 崇祯摇摇头,苦笑一下,叹口长气。他几乎想说出来他对川、鄂一带战事迟迟没有重大捷报和军饷困难的情况,但是话到口边就咽下去了。他是决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的,也不许她们打听。周后不敢直接提起田妃,先从袁妃引头,说: “我记得皇上去年夏天有一晚在翊坤宫看见袁妃在月下穿一件天水碧蝉翼纱宫衫,觉得很美,第二天皇上还对我赞不绝口。你今天既然很闷,懒得省阅文书,何不到翊坤宫玩玩,让袁妃再穿了那一件天水碧宫衫让皇上瞧瞧?” “唉,到翊坤宫也不能使我解闷。” “袁妃和田贵妃同时入宫,是我同皇上亲自挑选的。论容貌,袁妃虽不是国色,可也是不易多得。只是她性情过于敦厚一些,不善于先意承旨,所以皇上有时觉得她不十分有趣。其实,这恐怕正是她的长处。”周后打量了一下崇祯的神色,又笑着说:“哟,我又想起来一个人儿,她一定能够替皇上解闷。派都人去把她召来好么?” “你说的是谁?” 皇后赔笑说:“此人虽然平时有恃宠骄傲的毛病,且不该为李家事说了错话,但罚在冷宫省愆已经有两个多月,深自悔罪。在众多妃嫔中只有她多才多艺,琴、棋、书、画都会,又能先意承旨。我将她召来当面向陛下谢罪好么?” 崇祯的心中很想看见田妃,但是他知道田妃为替李家说一句话蒙谴的事早已传了出去,不如让她在启祥宫多住些日子,好使李家和那些皇亲们不敢抱任何妄想。沉吟片刻,他慢慢地回答说: “我今天事多,等几天吧。” 崇祯刚说完这句话,王德化来到坤宁宫,向他启奏巩驸马和几位皇亲入宫求见,在文华殿前候旨。崇祯问: “有哪些皇亲同来?” “有新乐侯刘文炳,老皇亲张国纪,老驸马冉兴让。” “他们来是为李国瑞的儿子求情么?” “大概是的。” “去,向他们传旨:倘若是为李存善的事,不要见我!” 王德化走后,崇祯想到了田妃所生的五皇子慈焕。他非常喜爱这个五岁的孩子,常常在烦闷的时候命宫女到启祥宫传旨,叫奶母和宫女们将慈焕送到乾清宫来玩耍一阵。近七八天因为五皇子患病,他没有再看见,心中确实想念,每天总要命太监或宫女到启祥宫询问病情。昨天得知慈焕的烧已减退,仍由太医们每日两次入宫,悉心医治。他现在向皇后问道: “今日慈焕的病可又轻了一些?” 周皇后回答:“今早田妃命都人前来启奏,说慈焕昨晚服药之后,虽然回头,尚未完全退烧。” 崇祯生气地说:“这太医院的人们真是该死,竟然不能将这孩子的病早日治好!” 皇后笑着说:“皇上也听说京城有‘三可笑’的谚语:‘光禄寺的茶汤,武库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这几天,都是太医院使亲率四名御医给慈焕诊病,斟酌脉方,非不尽心,可惜他们这些官儿们的本领反不如民间郎中。限于皇家的祖宗规矩,民间郎中自来不能召进宫来。” 崇祯经皇后提起那三句京城谚语,也略微笑了笑,随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周后为着替崇祯解闷,命宫女们将范选侍和薛选侍召进坤宁宫,为皇上弹琵琶。她们学琵琶都是田妃教的,被认为是田妃的“入室弟子”。崇祯不听则已,听她们弹过一曲《汉宫秋月》后反触起许多心事,不胜怅惘。周后趁机小声问道: “皇上,你要是觉得她们弹得不好,我叫都人去将田娘娘召来为皇上弹一曲解闷如何?” 崇祯摇摇头,没有做声,脸上也没有一丝默然同意的表情。周后命两位选侍去便殿吃茶,又挥退左右的宫女和太监,向崇祯说: “皇上,你一身系天下安危,如此终日寡欢,万一有损圣体,这个艰难局面如何支撑?” 崇祯不语,只轻轻叹口长气。 周后想了想,觉得机不可失,又说:“听说永和门百花盛开,比往年更好。我吩咐奴婢们布置一下,后天同袁妃陪侍皇上去赏花如何?” 崇祯不好辜负周后的好意,点头同意。 周后送走崇祯以后,正要休息,忽然看见钟粹宫的掌事太监王明礼在院中同刘安私语。她命宫女将王明礼叫到面前,问他有何事启奏。王明礼来坤宁宫本来是要向皇后启奏那个被罚去昌平守陵的小太监昨天出了北安门后,奋身投入御河,打捞不及,已经死了。但是刘安对他说:“娘娘陛下这两日正在心烦,这是什么芝麻子儿大的事,也值得前来启奏!”所以他跪在皇后面前堆着笑容奏道: “今早奴婢听乾清宫的御前牌子说,昨晚皇爷于万几之暇,看了长哥的十天仿书,圣心喜悦,龙颜含有笑容。奴婢不敢隐瞒,特来启奏娘娘陛下。” 周后信以为真,微微一笑,随即吩咐吴婉容拿出一些绸缎匹头和各种糖果,派四个宫女拿去赏赐钟粹宫的宫女和太监,另外也赏赐太子一些东西。 两天以后,周后用过早膳,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换好衣服。明代历朝宫眷的暑衣遵照“祖制”,从来没有用纯素的,素葛也只有皇帝用,其余的人,包括皇后在内,都不敢用。两年前周后偶然用白纱做了一件长衫,不加任何彩饰,穿了以后请崇祯看。崇祯不但没有责备,反而十分喜欢,笑着说:“真像是白衣大士!”从此,不但周后喜欢在夏天穿纯素的纱衫和裙子,而且所有的宫眷们都仿效起来,把将近三百年的宫中夏衣的祖宗制度稍稍改变。 夜间微雨已晴,宫槐格外浓绿。皇后穿着纯素衫裙,不戴凤冠,只用茉莉花扎成一个花球,插在云鬟上;襟上也戴了一个小花球,用珍珠围绕一圈。宫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擎着做简单仪仗用的羽扇、团扇和黄罗伞,捧着食盒,簇拥着皇后的凤辇来到乾清宫。袁妃已经在日精门外恭候。走进乾清宫同崇祯见了面,一同乘辇往永和门。在永和门下辇之后,崇祯走在前边,后边跟着周后、袁妃,一大群太监和宫女,缓步踱入花园。这儿不但有很多奇花异草,争芬斗妍,还有许多盆金鱼,都是些难得的名品。在花园的一角有一个茶豆架,下边放着一张藤桌,四把藤椅。藤桌上放着一把时壶和四个宜兴瓷杯。按照封建贵族和士大夫的趣味说,这布置也算得古朴风雅,颇得幽野之趣。一道疏篱将茶豆架同花园隔开,柴门半掩。柴门上绕着缠松。竹篱上爬着牵牛。那些门、竹篱和茶豆架,都是周后依照自己幼年时候在老家宜兴一带所得的印象,吩咐永和宫的养花太监们在春天用心布置的。今天按周后的预先吩咐,在小花园一角的古松下,太湖石边,放了一张檀木琴桌,上边摆着一张古琴,一个宣德铜香炉,另外放一个青花瓷绣墩。 崇祯在宫中生活,到处是繁缛的礼节,单调而庄严的黄瓦红墙,案上又是看不完的各种不愉快的文书,忽然来到这样别致的一个地方,连说“新鲜,新鲜”。周后趁着他有些高兴,含笑说:“皇上,难得今日赏花,可惜三宫中独少东宫田妃。她在启祥宫省愆多日,颇知悔过,也很思念陛下。我叫都人去把她召来,一同赏花如何?” 崇祯不说不行,也不说行。周后同袁妃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立刻派宫女用袁妃的辇去接田妃。 田妃很快地乘辇来了。衣裙素净,没有特别打扮,仅仅在鬓边插了一朵相生粉红玫瑰。她向皇帝和皇后行了礼,同袁妃互相福了福,拉着袁妃的手立在皇后背后。崇祯望望她,登时为她的美丽心中一动,但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冷淡神情,只是不自觉地从嘴角泄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田妃回避开他的眼光,低下头去,努力不让眼泪滚出。周后满心想使崇祯的心中愉快,说: “田贵妃,今日难得皇上来永和门赏花消遣,你给皇上弹奏一曲何如?” 田妃躬身回答:“谨遵懿旨。”随即她对随侍的一个宫女吩咐:“快去启祥宫将我的琵琶取来。” 周后说:“不用取琵琶。坤宁宫有旧藏古琴一张,原是北宋内廷珍物,上有宋徽宗御笔题字。我已命都人摆在那株松树下边,你去试弹一曲。这张古琴留在我那里也没有用,就赐给你吧。” “谢皇后陛下赏赐!”田妃跪下哽咽说,趁机会滚出来两串热泪。 田妃走到太湖石边坐下,定了弦,略微凝神静坐片刻,使自己心清气平,杂念消退,然后开始弹了起来。她对于七弦琴的造诣虽不如对琵琶那样精深,但在六宫妃嫔和宫女中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及得上她。她为着使崇祯高兴,先弹了一曲《烂柯游》。这支琴曲是崇祯在前几年自己谱写的,听起来枯燥、沉闷、单调、呆板,令人昏昏欲睡,但是等田妃弹毕,所有随侍左右的太监和宫女都向崇祯跪下齐呼:“万岁!万岁!”稍停一下,田妃重调丝弦,接着弹了一曲《昭君怨》。人们听着听着,屏息无声,只偶尔交换一下眼色。从皇帝、皇后,下至宫女,没有人动一动,茶豆叶也似乎停止了摆动,只有田妃面前的宣德铜香炉中袅袅地升着一缕青烟。弹毕这支古曲以后,田妃站起来,向崇祯和周后躬身说: “臣妾琴艺,本来甚浅,自省愆以来,久未练习,指法生疏,更难得心应手。勉强恭奏一曲,定然难称圣心,乞皇上与皇后两陛下恕罪。” 周后向崇祯笑着问:“皇上,你觉得她弹的如何?” “还好,还好。”崇祯点头说,心中混合着高兴与怅惘情绪。 周后明白田妃故意弹这一支古宫怨曲来感动皇上,她担心皇上会因此心中不快,赶快转向田妃说: “我记得皇上平日喜欢听你弹《平沙落雁》,你何不弹一曲请皇上听听?” 田妃跪下说:“皇后陛下懿旨,臣妾岂敢不遵。只是因为五皇子的病,臣妾今日心绪不宁,实在不适宜弹《平沙落雁》这样琴曲。万一弹得不好,乞两位陛下鉴谅为幸。” 崇祯忙问:“慈焕的病还不见轻么?” 田妃哽咽说:“这孩子的病忽轻忽重,服药总不见效。这几天,臣妾天天都在为他斋戒祷告。” 崇祯决定立刻去看五皇子的病,便不再看花听琴,带着皇后、袁妃同田妃往启祥宫去。 五皇子慈焕刚刚退了高烧,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崇祯和周后都用手摸了摸病儿的前额,又向乳母和宫女们问了些话。他在启祥宫坐了一阵,十分愁闷,命太监传谕在南宫建醮的一百多名僧道和在大高玄殿的女道士们都替五皇子诵经禳灾。 这天晚上,崇祯又来到启祥宫一趟。看见五皇子病情好转,只有微烧,开始吃了一点白糖稀粥,并能在奶母怀中用微弱的声音向他叫一声“父皇”,他的心中略觉宽慰,立刻命太监到太医院去,对太医院使和参加治疗的四位御医分别赏赐了很多东西。他本来想留在启祥宫中,但因为田妃正在斋戒,他只好仍回乾清宫去。 田妃在五皇子住的屋子里坐到二更时候,看着他的病情确实大轻,睡得安静,才回寝宫休息。又过了许久,玄武门正打三更。启祥宫中,除几个值夜的宫女和太监之外,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十分寂静。明朝宫中的规矩极严。宫眷有病,太医不能进入宫中向病人“望,闻,问,切”,只能在宫院的二门外听太监传说病情,然后处方。五皇子是男孩,可以由太医们直接切脉诊病。为着太医们不能进入启祥宫的二门,田妃从他患病开始就将他安置在二门外的西庑中,叫奶子和四个贴身服侍的宫女陪着他住在里边。其余服侍五皇子的宫女们都住在内院。东庑作为每日太医们商议处方和休息的地方,并在东庑中间的墙上悬挂着一张从太医院取来的画轴,上画着一位药王,腰挂药囊,坐在老虎背上,手执银针,斜望空中,而一条求医的巨龙从云端飞来,后半身隐藏在云朵里边。每日由奶子和宫女们向神像虔诚烧香。太监们多数留在承乾宫,少数白天来到启祥宫侍候,晚上仍回承乾宫去。如今半夜子时,在这二门外的院落中,只有奶子和两个在病儿床边守夜的宫女未睡。奶子命一个宫女蹑脚蹑手地走到院中,听听田妃所住的内院中没有一点声音,全宫中的宫女都睡得十分踏实,于是奶子变得神色紧张,使了一个眼色,同两个脸色灰白、心头乱跳的宫女向暗淡的灯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洁,黑黢黢的树影在窗上摇晃。屋中,黑影中有衣服的窸窣声,紧张的悄语声。一丝北风吹过,窗外树叶发出飒飒微响,使悄语声和衣服的窸窣声登时惊得停止。屋中出奇的寂静,静得瘆人。过了片刻,她们重新出现在慈焕的床边,但已经不是奶子和宫女,而变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样的女菩萨和两个打扮奇怪的仙女。她们将慈焕摇醒,使他完全清醒地睁开眼睛。在一盏明角宫灯的淡黄色的光亮下,病儿看清楚这三个陌生可怕的面孔和奇异的装束,大为惊恐,正要大哭,一个仙女怒目威吓说:“不许哭!你哭一声我就咬你一口!”病儿不敢哭了,只用恐怖的眼睛望着她们。装扮菩萨的奶子注视着病儿的眼睛,用严厉的口气说:“我是九莲菩萨。我是九莲菩萨。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们个个死去,个个死去。”她说得很慢,很重,希望每个字都深印在小孩的心上。说过三遍之后,她问:“你记住了么?”这声音是那么冷酷瘆人,使病儿不觉打哆嗦,用哭声回答:“记……记住了。”旁边一个宫女严厉地问:“你记了什么?学一遍试试!”病儿颤抖地学了一遍。另一个宫女威吓说:“记清!九莲菩萨要叫你死,也叫个个皇子都死!”病儿再也忍耐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一个宫女将他身上的红罗被子一拉,蒙住了他的头。病儿不敢探出头来,在被中怕得要死,大声哭叫。过了一阵,蒙在他头上的被子拉开了。他重新看见床边站着最疼爱他的奶母和两个最会服侍他的都人。他哭着说:“怕呀!怕呀!”浑身出汗,却又不住哆嗦。奶子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问他看见了什么。病儿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看见了九莲菩萨,并将九莲菩萨的话反反复复地述说出来。奶子和两个值班的宫女都装做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儿说清楚。病儿看见他的奶母和宫女们也都害怕,越发恐怖,又连着重复几次。奶子赶快将另外几个年长的宫女都叫起来,大家都认为五皇子确实看见了孝定太后显灵,围着他没有主意。田妃被哭声惊醒,命一个宫女跑来询问。奶子慌忙跟着这个宫女进入田妃寝宫,奏明情况。田妃大惊,随着奶子和宫女奔了出来。 不管田妃和奶子如何哄,如何向神灵祈祷许愿,病儿一直不停地哭,不断地重复着九莲菩萨的话,但愈来声音愈嘶哑,逐渐地变得衰弱,模糊,并且开始打颤地手脚悸动,随后又开始浑身抽搐。大家慌忙将解救小儿惊风的丸药给他灌下去,也不见效。折腾到天色黎明,病儿的情况愈不济事了。田妃坐在椅子上绝望地痛哭起来,趁着皇上上朝之前,命一个宫女往乾清宫向崇祯奏明。 崇祯刚在乾清宫院中拜过天,吃了一碗燕窝汤,准备上朝,一眼扫到御案上放的一个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昨夜替他拟好的上谕稿子,内容叫在京的各家皇亲、勋旧为国借助。他因为还要在上边改动几个字,口气要严厉一点,以防皇亲们妄图顽抗,所以他暂时不叫文书房的太监拿去誊缮。他心中想道: “我看再不会有哪家皇亲敢违抗朕的严旨!” 当他步下丹墀,正要上辇时候,忽见启祥宫的一个宫女惊慌跑来,跪在他的面前说五皇子的病情十分严重,已经转成惊风。崇祯大惊失色,问道: “你说什么?昨晚不是已经大好了么?为什么突然转成惊风?” 跪在地上的宫女回答说:“五皇子殿下昨晚确实大好了,不料三更以后,突然大变。起初惊恐不安,乱说胡话,见神见鬼,随即发起烧来。如今已经转成惊风,十分不好。” 崇祯骂道:“混蛋!五岁的小孩,知道什么见神见鬼!” 他来不及叫太监备辇,起身就走。一群太监和宫女跟在背后。有一个太监赶快走到前边,向启祥宫跑去。出月华门向北走了一箭多远,崇祯才回头来对一个太监吩咐: “快去午门传谕,今日早朝免了。” 田妃跪在启祥宫的二门外边接驾。因为前半夜睡得迟,又从半夜到现在她受着惊恐、绝望和痛苦的折磨,脸色憔悴苍白,眼皮红肿,头发蓬乱。崇祯没有同她说话,一直往五皇子住的地方走去。 五皇子躺在床上,正在抽风,神志昏迷,不会说话。因为皇上进来,奶子和几个宫女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崇祯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儿,又望望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的奶子,询问病情为什么竟变得如此突然。奶子和宫女们都伏地不敢回话。田妃在一旁躬身哽咽说: “陛下!太医们昨日黄昏曾说,再有一两剂药,慈焕就可痊愈。为何三更后突然变化,臣妾也很奇怪。臣妾到二更时候,见慈焕病情确实大轻,睡得安静,才回寝宫休息。刚刚睡熟,忽被哭声惊醒,随即听都人们说慈焕半夜醒来,十分惊惧不安,如何说些怪话。臣妾赶快跑来,将慈焕抱在怀中,感到他头上身上发烧火烫,四肢梢发凉,神情十分异常,不断说些怪话。臣妾害怕他转成惊风,赶快命奶子将婴儿镇惊安神回春丹调了一匙,灌了下去,又用针扎他的人中。谁知到四更天气,看着看着转成了惊风……” “为什么不早一点奏朕知道?” “臣妾素知皇上每夜为国事操心,睡眠很晚,所以不敢惊驾,希望等到天明……” 崇祯不等田妃说完,立刻命一个太监去传太医院使和医官们火速进宫,然后又责问田妃: “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慈焕为什么突然变化?真是糊涂!” 田妃赶快跪下,颤栗地哽咽说:“臣妾死罪!依臣妾看来,这孩子久病虚弱,半夜里突然看见了鬼神,受惊不过,所以病情忽变,四肢发冷,口说怪话。” “他说的什么怪话?” “臣妾不敢奏闻。” “快说出来!” “他连说:‘我是九莲菩萨,我是九莲菩萨。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们个个死去。’”田妃说完,伏地痛哭。 崇祯的脸色如土,又恐怖又悲伤地问:“你可听清了这几句话?” 田妃哭着说:“孩子说话不清,断断续续。臣妾听了几遍,听出来就是重复这两句话。” 崇祯转向跪在地上的奶子和几个宫女们:“你们都听见了么?” 奶子和宫女们以头触地,颤栗地回答说“是”。崇祯明白这是为着李国瑞的事,孝定太后“显灵”,不禁捶胸顿足,哭着说:“我对不起九莲菩萨,对不起孝定太后!”他猛转身向外走去。当他出了启祥宫门时,又命一个太监去催促太医们火速入宫,并说: “你传我口谕:倘若救不活五皇子,朕决不宽恕他们!” 他回到乾清宫,抓起秉笔太监昨夜替他拟的那个上谕稿子撕毁,另外在御案上摊了一张高约一尺、长约二尺、墨印龙边黄纸,提起朱笔,默思片刻,下了决心,写了一道上谕: 朕以薄德,入承大统。敬天法祖,陨越是惧。黾勉苦撑,十有三载。天变迭见,灾荒洊臻。内有流寇之患,外有胡虏之忧。百姓死亡流离,千里为墟。朕中夜彷徨,五内如焚;避殿省愆,未回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罗掘术穷,不得已俯从阁臣之议,而有借助之举。原期将伯助我,稍纾时艰;孰意苦薄皇亲,弥增朕过。忆慈圣之音容,宁不悲痛?闻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极!其武清侯世爵,即着由国瑞之子存善承袭,传之万代,与国同休。前所没官之家产,全数发还。于戏,国家不幸,事多乖张;皇天后土,实鉴朕衷! 他在慌乱中只求挽救慈焕性命,竟不管外戚封爵只有一代,传两三代已是“特恩”,他却写成了“传之万代”的糊涂话。他将亲手写成的上谕重看一遍,命太监送往尚宝司,在上边正中间盖一颗“皇帝之宝”,立刻发出。太监捧着他的手诏离开乾清宫后,崇祯掩面痛哭。他不仅仅是为爱子的恐将夭折而哭,更重要的是他被迫在皇亲们的顽抗下败阵,还得对孝定太后的神灵低头认错,而借助的事情化为泡影。 哭了一阵,崇祯乘辇去奉先殿祈祷,又哭了一次。他特别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跪着祈祷和哭了很久。离开奉先殿以后,他匆匆乘辇往启祥宫,但是刚过螽斯门,就听见从启祥宫传出来一阵哭声。他知道五皇子已经死了,悲叹一声,立刻回辇往乾清宫去。 已经是仲秋天气,紫禁城中的槐树和梧桐树开始落叶,好似深秋情景。一天午后,崇祯在文华殿先召见了户部尚书李待问,询问借用京城民间房租一年的事,进行情况如何。关于这事,京城中早已议论纷纷,民怨沸腾。从崇祯八年开始,就在全国大城市征收间架税(即近代所谓房捐),虽然别的城市没有行通,北京城里有房产的一般平民却每年都得按房屋的多寡和大小出钱。如今要强借房租一年,所以百姓们都把“崇祯”读做“重征”。那些靠房租生活的小户人家更是心中暗恨。但是李待问不敢将实情奏明,只说还算顺利。随即崇祯又召见了兵部尚书陈新甲,密询了对满洲议和的事,知道尚无眉目,而川、鄂交界一带的军情也没有多大进展。他回到乾清宫,对着从全国各地来的军情和报灾文书,不禁长叹。他暂时不看堆在案上的这些文书,将王承恩叫到面前,吩咐去找礼部尚书传他的口谕,要将五皇子追封为王,命礼部速议谥号和追封仪注回奏。王承恩刚走,已经迁回承乾宫一个月的田妃跟着皇后来了。田妃对他叩了头,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皇后说: “皇上,承乾宫今日又出了两桩意外的事,贵妃特来向陛下奏明,请旨发落。” 崇祯突然一急,瞪着田妃问:“什么意外的事?” 田妃哽咽说:“臣妾罪孽深重,上天降罚,一些不祥之事都出在臣妾宫中。自从慈焕死后,他的奶母神志失常,经常哭泣,近日回家治病,没想到竟然会在今日五更自缢而死。她的家人将她自缢身死的事报入臣妾宫中不到半日,有两个原来服侍慈焕的都人也自缢死了。” 崇祯感到吃惊,也很纳罕。他明白这件事很不平常,宫中像这样半日内三个人接连自尽的事从来没有,必然有特别文章。打量田妃片刻,觉得不像与她有什么关系。他忘叫田妃起来,只顾猜想,却百思不得其解。他根本没有想到,李国瑞的家人和另外一家皇亲暗中买通了五皇子的奶母,又经过奶母买通了两个宫女,玩了这一诡计。奶子原以为现拿到一万多两银子与两个宫女分用,对五皇子也无大碍,等五皇子十岁封了王位,她就以亲王奶母的身份享不尽荣华富贵。不意久病虚弱的五皇子竟然惊悸而死,更不意曹化淳前天晚上派人到她的家里去敲诈五千两银子,声言要向皇上告密,所以她就上吊死了。消息传进承乾宫,那两个宫女认为事情已经败露,也跟着自尽。曹化淳虽然侦查出一点眉目,但因为这案子牵涉几家皇亲,包括田妃的娘家在内,还牵涉到承乾宫的一个太监,此人出于他的门下,所以就对崇祯隐瞒住了。 崇祯从椅子上跳起来,急躁地来回走动。他害怕这事倘若在臣民中传扬开去,不管人们如何猜测,都将成为“圣德之累”。这么一想,他恨恨地跺跺脚,叹口长气。于是命田妃起来,然后对皇后说: “奶子抚育慈焕五载,义属君臣,情犹母子。一旦慈焕夭殇,她悲痛绝望,为此而死,也应予优恤表彰。可由你降一道懿旨,厚恤奶子家人,并命奶子府中供其神主,以资奖励。那两个自尽的都人,对五皇子志诚可嘉。她们的遗体不必交净乐堂焚化,可按照天顺前宫人殉葬故事,好生装殓,埋在慈焕的坟墓旁边,就这样发落吧。” 周后和田妃领旨退出乾清宫,尽管都称颂皇上的处置十分妥当,却没有消除她们各自心中的迷雾疑云。 黄昏时候,锦衣卫使吴孟明来到乾清宫,向崇祯禀报薛国观已经于今天下午逮到北京,暂时住在宣武门外一处僧舍中。崇祯的脸色阴沉,说: “知道了。你暂回锦衣卫候旨。” 两个月前,薛国观被削籍为民,回陕西韩城原籍。崇祯心中明白关于薛国观贪贿的罪案,都难坐实,所以仅罚他赃银九千两。在当时贪污成风,一个大臣即令确实贪贿九千两,也是比较小的数目,没有处死的道理。只是由于五皇子一死,崇祯决定杀他以谢孝定太后“在天之灵”,命锦衣飞骑追往他的原籍,将他逮进京来。 晚上,浓云密布,起了北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约摸二更时候,崇祯下一手诏将薛国观“赐死”。将近三更时候,奉命监视薛国观自尽的御史郝晋先到僧舍。薛国观仓皇出迎,问道: “君半夜冒雨前来,皇上对仆有处分么?” 郝晋说:“王陛彦已有旨处决了。” 薛猛一惊:“仆与王陛彦同时处决么?” 郝晋说:“不至如此。马上就有诏来。……” 郝晋的话还未说完,一位锦衣卫官带着几名旗校到了。那锦衣卫官手捧皇帝手诏,高声叫道: “薛国观听旨!” 薛国观浑身颤栗,立即跪下,听锦衣官宣读圣旨。圣旨写不出将他处死的重大罪款,只笼统地说他“贪污有据”。手诏的最后写道:“着即赐死,家产籍没。钦此!”薛国观听到这里,强装镇定,再拜谢恩,随即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说:“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没臣的家产,不会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处死的真正原因,于是从地上站起来,叫仆人拿出一张纸摊在几上,坐在椅子上提笔写了一行大字: 谋杀臣者,吴昌时也! 锦衣旗校已经在屋梁上绑好一根丝绳,下边放着三块砖头。郝晋因见丝绳很细,说道: “相公身子胖大,恐怕会断。” 薛国观起初对于死十分恐怖,现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预料崇祯未必有好的下场,心情忽然镇定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站在砖头上将丝绳用力拉了三下,说:“行了。”郝晋和锦衣旗校们没有人能理解他在临死的片刻有些什么想法,只见他似乎并无戚容,嘴角又一次流露出隐约的冷笑。他将脖子伸进丝绳套里,将脚下的砖头踢倒。 崇祯登极十三年来杀戮的大臣很多,但杀首辅还是第一次,所以他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批阅文书,等候锦衣卫复命。三更过后不久,两个值班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走到他跟前,启奏锦衣卫官刚才到东华门复命,说薛国观已经死了,并将薛国观临死时写的一句话摊在御案上。崇祯看了看,问道:“这吴昌时好不好?”虽然两位秉笔太监和侍立身边的两个太监都知道吴昌时在朝中被看成是阴险卑鄙的小人,但他们深知皇上最忌内臣与外廷有来往,处处多疑,所以都说不知道,不曾听人谈过。 因为薛国观已经“赐死”,崇祯认为他已经替五皇子报了仇,已经对得起孝定太后的在天之灵,心中稍觉安慰。但立刻他又想到军饷无法筹措,纵然抄没薛国观的家产也不会弄到多少钱,心头又转而沉重起来,怅惘地暗暗感慨:如果薛国观像严嵩等那样贪污得多,能抄没几百万两黄金和几千万两银子也好了!思索片刻,他将一大堆吁请减免征赋的奏本向旁边一推,不再去看,提起朱笔给户部写了一道手谕,命该衙门立即向全国各地严催欠赋,不得姑息败事。 他又想应该在宫中撙节一切可以撙节的钱,用在剿灭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费上。从哪儿撙节呢?想来想去,他想到膳食费上。不久前他看见光禄寺的奏报:他自己每月膳费一千零四十六两,厨料在外,制造御酒灵露饮的粳米、老米、黍米都不算在内;皇后每月膳费三百三十五两,厨料二十五两八钱;懿安皇后相同;各妃和太子、皇子们的膳费也很可观。但是他不能削减皇后的膳费,那样会影响懿安皇后。皇后不减,各妃和太子、皇子等自然也不能减少。他只能在自己的膳费上打主意。他想到神宗朝御膳丰盛,为列朝所未有,却不支光禄寺一两银子。那时候内臣十分有钱,御膳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太监轮流备办,互相比赛奢侈。每个太监轮到自己备办御膳,还收买一些十分名贵的书画、玉器、古玩,进给万历皇帝“侑馔”,名为孝顺。天启时也是如此。他登极以后,为着节省对办膳太监的不断赏赐,同时也因为他深知这班大太监们的银子都来路不正,才把这个旧例禁止。可是现在他怀念这一旧例。他想着这班大太监都明白目前国家有多么困难,命他们轮流备办御膳,可以不必花费赏赐。想好以后,他决定明天就告诉王德化,仍遵祖制由几个地位高的内臣轮月备办御膳,免得辜负内臣们对他的孝顺之心。 他带着未看完的一叠文书回到养德斋。该到睡觉的时候了。但是他的心情极坏,又想起来向戚畹借助这件事,感到懊悔,沉重地叹息一声,恨恨地说: “薛国观死有余辜!”停一停,又说:“要不是有张献忠、李自成这班流贼,朕何以会有今日艰难处境!” 不知什么时候,崇祯在苦恼中矇眬入睡。值夜的宫女小心地把他手中的和被子上的一些文书收拾一下,放在檀木几上,又替他把身上的黄缎盘龙绣被盖好。因为门窗关闭很严,屋里的空气很不新鲜,令人感到窒息。她不声不响地走到窗前,看看御案上宣德炉中的龙涎香已经熄灭,随即点了一盘内府所制黑色龙盘香。一股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屋里登时散满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她正要走出,忽听崇祯愤怒地大声说道:“剿抚两败,贻误封疆,将他从严惩处!”她吓了一跳,慌张回顾,看见皇上睡得正熟,才端着冰凉的宣德炉,踮着脚尖儿走了出去。 窗外,雨声淅沥,雷声不断。雨点打在白玉阶上,梧桐叶上,分外地响。风声缓一阵,紧一阵,时常把雨点吹过画廊,敲在窗上,又把殿角的铁马吹得丁丁冬冬。崇祯因为睡眠不安,这些声音时常带进梦中,扰乱心魂。四更以后,一阵雷声在乾清宫的上边响过。他从梦中一乍醒来,在风声、雨声、闷雷声和铁马丁冬声中,听到一个凄惨的颤栗哭声,以为听见鬼哭,惊了一身冷汗。定神细听,不是鬼哭,而是从乾清宫院外传来的断续悲凄的女子叫声: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他明白了。宫中为使用需要,为宫女设一内书堂,由司礼监选择年高有学问的太监教宫女读书,读书成绩好的宫女可以升为女秀才,再升女史;犯了错误的就得受罚,轻则用戒方打掌,重则罚跪孔子神主前。还有一种处罚办法是命受罚的宫女夜间提着铜铃打更,从乾清宫外的日精门经过乾清门到月华门,来回巡逻,一边走一边摇铃,高唱“天下太平”。今夜风雨昏黑,悲惨的叫声伴着丁当丁当的铜铃声断续地传进养德斋。崇祯静听一阵,叹口气说: “天下哪里还有太平!” 他望着几上堆的一叠紧急文书,心思转到国事上去,于是风声、雨声、雷声、铃声,混合着凄惨叫声,全在他的耳旁模糊了。他起初想着遍地荒乱局面,不知如何收拾;过了一阵,思想集中在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事上,心情沉重万分。正在想着剿贼毫无胜利把握,忽然又听见那个小宫女在乾清宫院外的风、雨、闷雷声中摇铃高唱: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十三年来他天天盼望着天下太平,可是今夜他害怕听见这句颂词,不觉狠狠地朝床上捶了一拳,随即吩咐帘外的太监说: “传旨叫她睡觉去吧,莫再摇铃喊‘天下太平’了!” 李自成星驰入豫 第三十五章 十一月的一个深夜,上弦月已经落去,山影昏黑,树色如墨。在郧阳西南大约两百里远的万山丛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小山头上,三面是悬崖峭壁,只一面有曲折的小径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大庙已经荒废,如今驻扎着一队李自成的义军,控制着三岔路口。显然,在若干年前,这座大庙的前边原有一条山街,几十户居民,三四家饭铺,是南来北往客商行人的打尖歇脚地方,并且隔日逢集,买卖油盐杂货。因为连年战乱,如今这山街完全成了废墟,瓦砾成堆,荒草满地。大庙的房屋有的被烧毁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三四百义军有的住在破烂的大雄宝殿中,有的住在山门下边,有的住在帐篷中。此刻,十几个帐篷已经拆掉,打成捆子,准备驮走。将士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风的地方烤火。战马正在啃着半枯的荒草,有的在吃着豆料。鞍韂放在马的旁边,随时可以上鞍。火头军分在几处做饭。地灶中的木柴在熊熊燃烧,大锅上冒着烟雾。 山寨中的一个大厅中,燃着柴火,点着桐油灯,一次极其重要的军事会议已经开过很长一阵了。将领们因为闯王已经决定在五更动身,拉出郧阳境,重新大干一番,心情十分振奋,发言特别热烈。五个多月来,他们遵照闯王的严令,分散潜伏在郧阳以南的大山中,主要靠射猎为生,生活很苦,又不能找官军打仗,也不能去攻破城池,有时为打粮去攻破山寨也不能打闯王旗号,所以早已在郧阳山中住得又闷又急,简直不能再忍受下去。如今,这天天盼望的日子终于到了。 经过会议开始时闯王的扼要介绍,大家对郧阳大山以外的军事形势已经清楚。当时,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在川东巫溪和大昌之间杀死了四川名将张令,杀败了著名女将秦良玉和别的川军,冲破了包围,深入四川内地,有消息说他们正在往成都奔去。杨嗣昌现在四川,有人说已经到了重庆。原来云集在川东的几万官军,有的溃散,有的跟在张献忠和罗汝才的屁股后边团团转,疲惫不堪,士气低落。贺人龙等人所率领的陕西官军都集结在汉中以南和广元以北的川、陕交界地方,防备张献忠和罗汝才从广元突入陕西。总之,杨嗣昌所指挥的数省官军几乎全到了四川内地和川、陕交界地方,湖广和河南两省官军十分空虚。革、左四营自从崇祯十一年到了皖西和鄂东一带,没有大的作为,每年夏天进入大别山中休息士马,秋天出来打粮。后来老回回也去了,合为五营,所以又称为回、革五营。湖广官军没有被杨嗣昌调入四川的都随着巡抚宋一鹤驻在鄂东,对付回、革五营。在河南和山东两省和皖北各地,到处有农民起义。单说河南境内沿着黄河南岸上下千里,较大的股头就有一百多个,有的几百人、几千人,也有上万人或数万人的。河北农民,纷纷起事,在太行山占据山寨,已经使从真定到黄河岸道路不通。而且这一年,两京、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浙江,到处大旱,又有蝗灾,饥荒十分严重,许多地方的老百姓都在吃草根树皮,人吃人的事不断发生。 这些情况,使将领们确实明白如今是拉出郧阳山中的大好时机,也明白闯王要将人马拉往河南是英明决策。但是有些将领急于一出郧阳山中就赶快打几个胜仗,攻破几座城池,痛快地大干起来。尤其马世耀新从郧阳城附近哨探回来,深知郧阳城中的官军不多,新任郧阳巡抚袁继咸将一部分官军派往房县,留在郧阳城内的不足千人。另外,如今郧阳城内住了许多降将眷属和跟随眷属的亲兵,全是陕西老乡。他建议暗中联络一些降将眷属和亲兵,里应外合,一举攻破郧阳府城,活捉巡抚和知府,夺取郧阳城内的粮饷、辎重,来一个石破天惊,然后杀往河南。许多人听了这个主意都激动起来,表示赞成,并且纷纷地补充一些破城办法。还有人进一步提出在破了郧阳之后,直趋襄阳。能袭破襄阳更好,即使不成功,也会使杨嗣昌惊慌失措,东西不能兼顾,他的全部军事部署都要打乱。 李自成一直静静地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堆火边,同刘宗敏坐在一条板凳上,听着大家说话,想着许多问题。他明白将士们目前因为要拉出郧阳山中,士气空前高涨;他也明白,郧阳城内的守军力量很弱,马世耀的建议并不是没有道理。然而他用的心思比众人深得多。在大家的热烈发言中,他的心情很不平静,有时像大海中波涛汹涌。坐在他身旁的刘宗敏用肘弯碰他一下,小声说:“李哥,大家说的不少啦,你现在就说几句吧。”闯王点点头,随着轻咳一下,清清喉咙,准备说话。宗敏赶快转向大家说: “大家静一静,别再说话,听闯王说吧!” 全场登时没有人再做声了。松木柴吐着旺盛的火苗,照得闯王的脸孔通红,眼睛分外明亮。几乎所有的将领都望着他的脸孔,等他说话。 闯王坐直了魁梧身子,面带微笑,向全体将领们环顾一下,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然后开始用平静的声音说: “这几个月,大家跟着我受苦了!咱们老八队的将士如今剩下的不多,一个个都是铁汉子,再苦能撑下去,再困难能顶得住。五月初,我对大家说,能在这郧阳大山中撑下去就有胜利,撑不下去就还要受挫折,说不定连老本儿也会丢光。我起义了十几年,在战场上经过多次风险,又被围困过几次,懂得了一个‘撑’字诀。有时两军鏖战,杀得难分难解,血流成河,死伤遍地,就看谁能够多苦撑一个或半个时辰。有时,能够多苦撑片刻就有胜利。人们都称赞咱们老八队能攻能战,其实多半是依靠大家都有一把硬骨头,肯跟着我在困难的时候咬紧牙关苦撑。” 闯王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都打在将领们的心上,唤起了不少历历如在眼前的苦战回忆,大家频频点头。袁宗第不由地说了句: “只有咱们跟随闯王多年的这班铁汉子,才懂得越是艰险困难越要硬着头皮顶住!” 闯王接着说:“从五月初以来,我们偃旗息鼓,销声匿迹,隐藏在这郧阳山中。我们隐藏起来,尽量藏得越机密越好,使杨嗣昌不知道我们的踪影,为着何来?正是为着今日跳出去,轰轰烈烈地大干一番。这几个月,好多将士急得心慌,闷得要死,抱怨我不率领大家乘官军不备杀出去,老是隐藏在这人烟稀少的穷山野林里。如今都明白了吧?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有时就要善于等待,就要耐得寂寞。真正的英雄事业不在于一时热热闹闹,要想着如何才能够旋乾转坤,使山河改色。这几个月,朝廷认为我们已经完了,再也不足为虑;杨嗣昌认为我们完了,一心只想着追赶围堵敬轩;就是敬轩他们,因为听不到咱们的音信,恐怕也认为咱们再也翻不起身了。好,好得很!” 许多将领都笑了起来,有人心领神会地点头,有人忍不住快活地说:“好,好,这才是神出鬼没!”李自成也笑了笑,又接着说: “如今咱们突然出去,只要奔入河南,号召饥民,就会立刻扭转大局,使朝廷惊慌失措。兵法上说:‘不动如阴,动如雷震。’又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咱们隐藏在这郧阳山中,就是守;如今去进兵河南,纵横中原,就是攻。只有隐藏得好,才能够乘时进攻,使敌人觉得我们好像是自天而降,又像是迅雷闪电。俗话说‘迅雷不及掩耳’。咱们就是要像迅雷一样奔入河南,使敌人措手不及。” 田见秀插言说:“古人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也是不动的时候要像大姑娘深藏闺中,动起来像脱网的兔子那么快。说脱网的兔子虽不大好,只是个比方吧。” 许多人笑了起来。有一个声音说:“咱们是猛虎下山!” 高一功也笑着插言说:“起初,许多将士不明白闯王为什么选择在这郧阳以南的大山中隐藏起来,如今该明白了吧!那时候,张敬轩和曹操都想入川,惠登相们许多股也都在川东,杨嗣昌驻在夷陵,他亲自指挥的官军和四川巡抚邵捷春指挥的官军都在川东,真正是大军如云。咱们何必去凑热闹?咱们的人马很少,力量很弱,既不愿给敬轩吃掉,也不愿给杨嗣昌吃掉,像夔州府一带热闹地方是千万不能去的。至于……” 有人插言:“曹操、惠登相们九营,一则都不是走的真正起义光明大道,三四年来,看见官军势大,时时怀着个受招抚的心,果然到川东以后,吃了败仗,风势不利,都纷纷投降了杨嗣昌。听说要不是张敬轩及时赶到,紧紧拉住,连曹操这个琉璃蛋儿也滚到杨嗣昌的脚下啦。咱们跟这些货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平日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干吗要跟他们混到一起?闯王率领咱们来到这方圆几百里的郧阳山中,静观大局,息马养锐,真是一着妙棋!” 高一功又说:“当时有些将士们不很懂闯王的高明主见,一则不相信好时机果然不久就到,二则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个地方潜伏。虽然闯王同大家讲过,可是咱们有些人因为站得不高,看得不远,还是不能真懂。那时杨嗣昌在军事上正在得势,闯王一眼就看准那局势不会长久,所以下决心潜踪隐迹,在这郧阳以南的山中息马。这地方选得真好。咱们既不到夔东一带去凑热闹,也不到郧、襄以东去将宋一鹤的湖广官军引到咱自己身边。至于像陕西的安康、平利一带,紧靠四川的竹溪、竹山一带,当时都有左良玉等人的官军驻扎。只有这个地方是一块空地,谁也不来。看是空地,却离郧阳只有两天路程。郧阳是陕西、湖广和河南三省的来往要道。时机一到,从郧阳出去,愿去哪儿都行。所以闯王选定这儿屯兵待机,十分妥当。如今大家再不会抱怨了吧!”说毕,哈哈一笑。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闯王接着说:“你们各位刚才提到攻郧阳府城的事,倘若在两三年前,我一定采纳,会称赞这是个很好的主意。目前不但是郧阳守军力量薄,像附近的郧西、白河两县,守军更其空虚。破郧阳还不敢说十分容易,破那两个县城确实是唾手可得。可是咱们眼下决不攻城,大小城池都不要进。他们下帖子来请,咱也不去!” 许多将领不明白闯王的意思,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也有人互相看一看,立刻又注视着闯王的脸孔。从另一个火堆边有谁轻轻地向旁人问:“为什么不破城池?”另一个悄声说:“别吭!听闯王说出道理。”自成笑一笑,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 “这几年,我吃过不少亏,也长了一些见识,懂得如何在最艰苦困难的日子里要鼓起勇气,准备胜利,在一帆风顺的时候要多想想会遇到挫折和困难,千万不要样样事都只朝着顺利方面看。凡事,要向前看也要向后看,要看正面也要看反面。拿目前说,咱们赶快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到河南是上策,先攻破郧阳、郧西等城池再去河南是下策。咱们目前只有一千挂零人马,其中还有一些眷属。倘若急着破城池,像你们说的来一个石破天惊,下步就不会顺利了。那样,势必引起杨嗣昌的重视,分兵来对付咱们,像往年一样惹动官军追赶咱们不能立脚。那样,咱们纵然有翻天覆地的打算,也会落空啦。何况,郧阳在目前是军事重镇,有巡抚驻守,袁继咸这个人不是草包,万一攻不破,损伤了一些将士,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咱们一旦到了河南,如今跟着我的每一个弟兄都有很大用处,一个人要顶十个人用,顶一百个人用,所以我要尽量避免打仗,连一个弟兄也不损失!” 刘宗敏向大家笑着说:“这几个月,咱们闯王除打猎读书之外,想了些翻天覆地的军国大计,可不是只图赶快破几座城池,杀几个官儿,痛快一时!” 闯王兴奋地接着说:“对,对,打仗并不是只图痛快!打仗,要争大利不争小利。该争的必争,该舍的必舍,万不要因小失大。兵法上说:‘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我们如今志在奔往河南,纵横中原,所以一路上决不攻城,不走郧阳和均州之间的大道,也不打算吃掉小股官军;能够又迅速又机密地奔入河南,就是打了一个大的胜仗,跟着就能够做出来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刘二虎已经在夏天从商洛山进入豫西内乡一带,明远在上个月也去了。我已经派人告诉二虎,叫他在浙川境内等候迎接我们。我们要走哪条路奔往河南,沿路如何避开官军耳目,请大家商量商量。至于到河南后如何大干,今晚暂且不议。大家必须略睡一睡,准定四更起床,五更动身。还有几条军纪,马上捷轩要告诉各位,在起程前向各哨弟兄宣谕,一体遵守。” 闯王因为有一些重要事情要办,留下刘宗敏和田见秀主持会议,带着高一功出去了。 将近五更,李闯王的部队出发了。虽然全营人数只有一千多一点儿,却分成几队,以便必要时可以立刻化整为零,分散进军,避开官军耳目。袁宗第率领头队。田见秀率领二队。高一功率领三队,保护老营。李过率领二百精兵作为四队,走在老营后边。孩儿兵只剩下二十多人,跟随老营。闯王和刘宗敏率领亲兵亲将约五十人,暂时跟着老营出发。老营卷旗息鼓,不许泄露出是闯王人马,更不许泄露出开往何处。在出发前,由刘宗敏向老营宣布了闯王的严令:沿路不许攻城破寨;除非官军和乡勇拦路,不许同他们作战;遇百姓平买平卖,不许强拿百姓一针一线。出发后大约走了二十里路,太阳出来了,照着路两旁山上的枫树林,一片鲜红,不见边际。 部队出发后故意往西北走,好像是要从白河县附近进入陕西。两天之后,从将军河附近夜渡汉水,继续往北,在白河和郧西两县之间停下来休息一天,故意派出一小队骑兵到夹河附近哨探。白河和郧西两县的知县都得到了消息,认为这是一股溃散的“流贼”,有意奔入陕西,一面加紧守城,一面飞报郧阳巡抚。但是当郧阳巡抚得到报告后,这一支人马已经神出鬼没地消失了。 李自成探明从白河县到河南淅川边境三百里的路上都没有明朝官军。他同刘宗敏率领五十名亲将亲兵,携带干粮、麸、豆,离开大队,向东急进,而命令田见秀和高一功等从荒僻小路随后赶来。第三天黎明,李闯王率领的小队骑兵来到了荆紫关附近。没有料到,昨天黄昏后荆紫关寨中突然来了四百名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的标营骑兵。他们是从襄阳押运十万两饷银回西安去的,由一位游击将军率领。李自成到了荆紫关西边五里远的一个小村庄休息打尖时,从老百姓口中得到了这一股官军的消息,但这里只有荆紫关一条路可走,要么就退回去,绕道一天的路程进入淅川,要么等大队人马来到后赶走官军。李自成急于进入淅川,既不愿等候大队,也不愿绕道太远。后来找到一个向导,带领他的小部队从荆紫关近处一条十分难走的山谷中穿过,然后在关东边几里远的地方交上正路。驻在寨内的官军很快发觉了这件事,并且知道这潜往河南的只有五十个骑兵,闯王的大队人马距此地尚有一天多路程。他们认为这是李自成的前哨,为着想夺取这五十匹战马,又想立功受奖,立刻派出去三百名骑兵追赶,留下一百名骑兵协同练勇和百姓守寨。他们已经从村民那里得到禀报,说李自成的这五十个骑兵两天来日夜行军,十分疲乏,所以将平日害怕义军的心理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晨雾愈来愈浓,十丈外就看不见人影。高山、深谷、村落、树林,完全被白茫茫的浓雾遮住。李自成率领着一小队人马上了正路以后,重重地赏了向导,然后缓辔前进。约摸走了四五里路,遇到一处岔股路口,孤零零地只有一家茅草饭铺,只见一个男人。闯王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息,让那个男人赶快烧了半锅开水,大家拿出干粮打尖,同时拿出豆料喂马。大家打尖之后,重新上马赶路。但李自成因为正在向那个饭铺男人询问淅川一带的灾荒情况,多停片刻,只留四名亲兵在他的身边。询问毕,正要动身时,一个亲兵所骑的战马洒了一泡尿,拉了一泡屎,又不免耽搁片刻。突然他听见从西边传来了一队马蹄声,十分紧急。很显然,郑崇俭的骑兵从荆紫关追赶来了。尽管望不见人马的影子,但凭着多年经验,他根据马蹄声判断出这一支骑兵大约在三百左右。亲兵们因为敌我人数如此悬殊,一面拔出宝剑,一面催促闯王动身,越快越好。闯王十分镇静,赏了那个男人一把碎银子,叫他赶快逃走,免得官军捉到他杀良冒功。那男人不知道他是闯王,见他如此仁义,又赏了银子,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连说了几句感恩的话,向浓雾弥漫的深山密林中逃去。 官军的骑兵更近了。李自成正要动身,忽然看见地上的马屎在霜风中冒着轻烟,他吩咐一个亲兵下马去茅屋中赶快将灶中的余火弄灭,在锅中添了一瓢冷水,再拿半瓢水浇在马屎上。当这个亲兵以十分迅速的动作做这些事情时,他吩咐另外三名亲兵同他一起勒马茅屋一旁,每人抽出三支羽箭,以一支搭在弦上,对着从荆紫关来的小路,拉弦注矢,引满待发。等那个亲兵将水瓢送回茅屋走出来时,闯王吩咐一个亲兵将携带的半袋子豆料倒在狭路口,然后轻声说:“跟我走!”虽然他明白那三百名左右官军离他只有半里多路,转眼就会追到,但是他率领四个亲兵缓辔徐行,转过一个山脚,听见两边山上松涛澎湃,才抽了一鞭,奔驰起来。 奔在最前面的官军骑兵快到小饭铺时,战马突然停下来,争吃地上的豆料。这些战马,平日被主人克扣麸料,在冬天主要靠干草充饥,所以一遇见豌豆瓣和大麦麸料,停下来死不肯走。前头的马一停住,整个山路被堵塞起来。前边骑兵用鞭子猛抽,勉强使他们的战马奔出路口,而跟上来的战马又照样要贪馋地吃几口,挨了鞭子,才肯前进。经过一阵混乱,全队官军来到了饭铺前的岔路口。他们清楚:右边的山路通往上集和县城,左边的山路通往别处,他们已经听说,几天前从内乡来了一支流贼,占据上集,所以他们断定这一小股流贼是奔往上集去的。许多官军将士还认为义军不会走多远,又加上马匹长途困乏,容易追上。有些人催促带队的将军赶快向前猛追,有的人已经勒马冲往右边的小路,开始要追。但带队的游击将军是有经验的老行伍出身,十分机警细心,所以郑崇俭才派他去襄阳押运饷银。他想立刻继续追赶,又担心自己远离荆紫关,倘有流贼的大股后续部队从西边来到,失去饷银就丢掉脑袋。略微犹豫一下,他对手下的将士们说:“你们莫急,等我的命令行事!”于是他迅速下马,大踏步走进茅屋。一个军官抢先将他的一百名骑兵全拉到右边路上,打算一得将军命令就奔在前边,抢头功,发横财。人们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等待将军从茅屋出来。 将军走进茅屋,揭开锅盖,用手一摸,剩下的开水仅仅有点热意;弯腰看看灶膛,火已熄了,只剩微温。走出茅屋,忽然发现地上有马的屎尿,赶快俯下身子去看。他知道,如果马屎上冒着热气,一定是才走不远。然而他没有看见马屎上有一丝热气,显然是早已冷了。他断定这股流贼大约已走了十里以外,骂了一句“他妈的!”发出命令: “赶快回关!” 李自成追上了刘宗敏,继续加速前进,在淇河岸上遇到刘体纯派去荆紫关附近哨探的一小队骑兵。 今年春天,闯王率领着一千多精锐部队和部分眷属从商洛山中突围时候,刘体纯和谷英叔侄被留下来,负责照料和保护留在商洛山中的伤病将士和不能带走的老弱妇女。不久,体纯风闻闯王从白河县附近抢渡汉水,同贺人龙打了一仗,刘宗敏因拼命独抗官军,不幸断了退路,只得投水自尽,郝摇旗被俘;后来又传说张献忠要吞并闯王,闯王逃了。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关于闯王一起人的行踪,杳无消息。他原是在八年前跟随哥哥刘体仁一道投闯王起义的,哥哥在四年前阵亡了,他把李自成既看成是首领,也看做是兄长。长久得不到闯王的音信,不知吉凶,他在商洛山中过一天如同一年。到了七月中旬,忽然闯王派人回商洛山中,他才知道闯王率领全营平安地潜伏在郧阳山中,休养士马,只等杨嗣昌追张献忠进入四川或官军在川东一带被拖得精疲力竭,闯王就立刻从郧阳山中出来大干。他还知道,刘宗敏并没有死,也未受伤,重要将领中只郝摇旗没有渡过汉水,下落不明。他依照闯王指示,迅速进入豫西。虽然他当时不明白闯王的真正打算,但是他毫不迟疑地潜出武关,驰入内乡境内。以手下仅有的三百骑兵奔入人地生疏的河南,在众多山寨和乡勇之间打出一个局面,这不但需要他有用兵机智的本领,更需要他有极大的勇气,以及对李闯王革命事业的极大的忠心。 八月间,由于刘体纯的部队纪律严明,只打富户,不扰平民,有时还想办法赈济穷人,所以尽管内乡境内有几座盘踞着乡宦大户的山寨势力较强,却不能妨碍他站住脚步,人马日益增多。两个月前,以赤眉城为首的几座山寨,纠合了两千多乡勇同刘体纯在湍河岸上打了一仗,被义军杀败,从此就不敢再向义军进攻,而刘二虎的威名就在内乡、邓州和浙川三县的交界地方传扬开了。十月初,他攻占了内乡东北的重要集镇马山口。那儿紧靠伏牛山脚,地势冲要,且是伏牛山脚下土产货物的一个重要出口。两次乡勇来争,都被杀败。他又分兵往东,攻破了镇平县境内的两个重要集镇贾宋和石佛寺,有了粮饷,迅速地又招来两三千饥民入营。到了十月中旬,谷英率领留在商洛山中的另外几百人马出来,同刘体纯会师马山口,告诉他闯王的秘密指示,要他在十一月中旬到淅川县的上集附近迎接闯王,并立即派人去卢氏县访实牛金星是否出狱。这个关于闯王即将来河南的消息给他和将士们带来了无限鼓舞。他马上与谷英一起北上,以神速的行动,配合饥民内应,攻破了通向卢氏的重镇夏馆,又继续北进,攻破了卢氏境内的重镇栾川,同出狱后蛰居山中的牛金星通了声气,然后回师马山口。五天以后,他从马山口来到浙川境内,占领上集,等候着闯王来到。 巳时刚过,一个骑兵奔进上集。强壮的战马喘着粗气,头和身上的短毛全湿了。刘体纯正在操练人马,一得到闯王已经绕过荆紫关前来上集的禀报,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日夜等待,望眼欲穿,现在闯王终于来到了。 刘体纯立刻集合了五百名骑兵和二百名步兵,开到寨外迎接闯王,其余的都留在寨内外执行各种勤务。自从他到了上集以后,有一班民间鼓乐手前来投营,被他收留下来。这时将士们出于对闯王的热情爱戴,纷纷向体纯建议将这一班鼓乐摆在欢迎人马的最前边,等看见闯王来到淅水西岸时就开始奏乐。这在当时许多股农民军中本是常事,像曹操的老营里平时不但养有两班吹鼓手,还有一班女乐。但刘体纯深知闯王不喜欢这样派头,只命旗鼓官带着四个鼓手、四个吹军喇叭和两个打锣的弟兄出寨,站在浙水东岸。当队伍在淅水东岸到上集西门夹道排定以后,闯王的人马影子仍未在对面的小山脚下出现。体纯率领着一百名骑兵和他的亲兵,过了淅水桥,顺着通往荆紫关的大路驰去。 这里的老百姓在过去只是风闻有李闯王这么个人,知道他曾经被围困在商洛山中,但也只是风闻而已,没有引起重视。自从刘体纯来到内乡境内,人们开始流传着闯王的一些故事。刘体纯来到这儿以后,众百姓一则因为亲眼看见这一支人马如何纪律严明,平买平卖,打富济贫,又因为将士们对老百姓拉起闲话时常谈闯王的许多令人敬佩的行事和杰出战绩,这一带老百姓开始知道李闯王是非凡人物。所以一听说刘二虎将马步将士摆列在淅水西岸上迎接闯王,老百姓登时沸腾起来,纷纷出寨去迎接闯王。他们急于要亲眼看看闯王是什么样子,看看闯王的军容,而小孩子是要看热闹。住在附近村庄的百姓们听到消息,也成群结队地往淅水岸上赶来。上集寨内和附近村庄的老百姓本来十分之七八都早已逃进山中,自从刘体纯来到以后,他们知道这一支闯王人马不但不像官军和土寇一样奸掳烧杀,还放赈粮,所以三停人回来了两停。现在在浙水岸上和夹道的步骑将士行列外边,挤满了男男女女。有些年纪大和见闻多的人们,携带了线香或香炉。大家在等候时,纷纷猜想和小声议论,认为闯王必是率领上万人马,至少几千人马,前边有几百盔甲整齐的骑兵开路,各色旌旗鲜明。 过了一顿饭时候,迎接的人们看见对面山脚下一带树林那边,腾起一阵尘土。立时群情激动,众目凝望,人群中有纷纷细语:“来了!来了!”片刻过后,从树林背后转出一队不足二百人的骑兵,不但没有闯王的大旗前导,连义军中普通的旗帜也很少。大家心中明白,这只是闯王大军的前哨,而闯王随后就会来到。 这一队骑兵渐渐近了,离开那片树林已经有二里多远了。人们仍在期待着树林那边会腾起新的、更大的尘头,也会传过来马嘶声和乱纷纷踏在石路上的马蹄声。然而奇怪,这一小队骑兵越来越近,树林背后却一切寂然。人们随即又看清楚这一小队骑兵中有刘体纯带去迎接闯王的一百多名将士,还有他派往荆紫关附近哨探回来的二三十名骑兵。许多人开始明白,李闯王尚未到来,距此处相离尚远,只是一队探路的哨马来到,所以刘体纯只好带着闯王的哨马暂回。人们正在怀疑和猜测,忽然有一个骑兵离开队伍,飞驰而来。河这边有一位带队头目赶快向前,立马岸上问首: “闯王接到了么?” “来了!来了!赶快奏乐!”奔来的骑者扬鞭回答,没有过桥,又勒转马头飞驰而去。 旗鼓官一声令下,四面战鼓、四个军用喇叭和两面铜锣立刻奏起来雄壮的音乐,特别是那四面战鼓的有节奏的响声震天动地。凡是带有香的百姓,赶快用火镰打着火,将香点燃,双手拿在手中,跪到地上。夹道站立的步骑兵肃静无声,微微向西岸侧过头去,注目河岸,谁都想赶快看见闯王。那些曾经随闯王身经百战的老将士和在商洛山中随闯王经历过艰难风险的半老将士,因为盼到了闯王回来,都不禁眼睛潮湿,心头感情奔涌。 那一小队人马走到桥上了。尽管刘宗敏块头很大,神气威武,但多数百姓还是一眼看出来宗敏后边的那位戴着旧毡帽的大汉是闯王。也有少数百姓起初误把刘宗敏当做李自成,但是再看看宗敏后边那位骑着深灰旋毛战马的人物,立刻纠正了自己的误会。他们看出来,李闯王不仅十分威武和英俊,还有他们说不明白的一些特点,也许是那种深沉的神气,也许是那种很不一般的炯炯目光,也许是别的什么特点,使跪着迎接他的百姓们一看见他就觉得他与所有他们看见过的武将们迥然不同。 李自成上了河岸,通过夹道迎接的将士和百姓向上集寨门走去。他一边缓辔徐行,一边微笑着向将士们点头,又不时向百姓们说:“不用跪,不用跪。”那些原来眼睛潮湿的陕西将士,有很多人当闯王从面前骑马走过时忽然忍耐不住,鼻子一酸,热泪奔流,还有少数人竟然抽咽起来。闯王尽力回避开那些望着他流泪的眼睛,催马快行。百姓们不像往日跪迎明朝的文官武将,吓得两腿发抖,提心吊胆,不敢抬头,而是好奇地打量着闯王和他的一小队随身将士。有几个凡事留心的中年人默数着闯王的随身将士只有五十骑,不免在心中疑问:“莫非又是在什么地方吃了败仗,只剩下这五十骑奔来河南?”还有人注意到这随着闯王来的战马,虽然由于长途奔波,一个个显得消瘦,骨架高耸,腿和镫子上带着征尘,但是马上的将士们都是精神抖擞,喜气洋洋,丝毫不像是吃过败仗。 由于老百姓当时看见同闯王来到河南的只有五十个随身将士,后边没跟随大队人马,印象极深,到处纷纷议论。不过一个月光景,李闯王的人马发展到十万以上,于是人们就把李闯王率领五十骑奔入河南这件事哄传开了。 李自成和刘宗敏在刘体纯驻扎的大庙中休息。他向体纯询问了军中和豫西地方的一些情况。特别使他高兴的是,尚神仙跟随谷英从商洛山中出来,如今随着进入伏牛山的部队驻在栾川,正在设法同牛金星暗中会面,将牛举人的全家人接进军中。当问过了一些重要情况之后,李自成同将士们匆匆地吃了一顿热饭,叫大家都去睡觉休息,也催促宗敏去睡,但是他自己却不肯躺下,叫体纯陪着他,走出大庙。 一出山门,李自成就看见一小队骑兵从上集飞驰出寨。他向体纯问: “有什么紧急事儿?” 体纯回答说:“我同子杰约定,你来到上集以后,立刻派飞骑向他报信。他们就是往马山口给子杰报信去的。我吩咐他们在路上不许耽搁,必须在明天上午赶到。” 闯王没有再问,更没有想到这一小队骑兵的出发会引出一连串与他的想法完全不同的军事行动,几乎破坏了他在郧阳山中所深思熟虑过的作战方略。他遇见许多从商洛山中出来的旧弟兄,亲切地同他们招呼。有许多将士谁在商洛山中挂过彩,害过重病,他都记得,特别询问他们治愈以后的情况。见到有些家在商洛山中的将士,他询问他们的父母和家人情况,还问他们临出商洛山来河南时是否给家中留了点钱。他是那样平易近人,熟悉和关怀将士,所以有许多将士在回答他的询问时也禁不住滚下热泪。 正在一片帐篷前边同一群围拢来的将士谈话时,他看见有一个衣服十分破烂,面黄肌瘦的农民来找体纯,于是体纯带这个庄稼汉站在附近没有别人的地方小声讲话。他还看见,他们密谈的分明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那庄稼汉的神情激动,用心听着体纯的嘱咐,不断点头,态度诚恳。闯王在心里笑着说:“二虎准定是要破什么山寨了。”当那个农民走后,刘体纯又回到闯王身边,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辉。闯王没有问他,就同他离开这一片帐篷,去看向饥民施粥的情况。 在上集寨外分三个地方施粥,每日中午一次。李自成只去看一处施粥。这时,领粥的饥民都聚集在粥厂前边,秩序很好。三名弟兄正在拿着大木勺子发放,每个饥民一勺子很稠的用小米、高粱和包谷糁加野菜混合煮的粥,恰好装满一大碗。李自成亲自走到锅台边看了看,又同饥民们说了几句话。在饥民群里有几个身穿破烂长袍的中年和老年人,引起了闯王的注意。他走到那几位穿长袍的饥民前边,和气地问他们家里有多少土地,为什么也吃舍饭。那几个饥民知道他就是李闯王,起初有一点心中害怕,不敢随便说话,随后看见他神色和蔼,分明问他们也是出于对他们的关心,才大胆地说出了他们的可怜情况。他们原来都是比较小的地主,由于官府科敛繁重,加上豪绅大户欺凌,连年战乱和天灾严重,种种原因,使他们家产荡尽,骨肉离散,成了饥民,眼看就会同别人一样饿死。闯王叹口气,告诉他们说,他这次来河南就是要尽他的力量拯救百姓,只要再苦过三年五载,天下势定,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好起来。 离开粥厂,他叫刘体纯带他到东寨墙上,放眼瞩望,丘丘岭岭,一齐奔涌到他的眼前。在崇祯九年以前,他随着高迎祥率领起义大军曾经进出河南,也曾经经过淅川,但今天他来到河南,意义完全不同。他现在是怀着极大的雄心壮志和崭新的军事方略,重来河南,所以他举目东望,就不禁心情振奋地想着如何寸阴必争地从此东进,驰骋中原,如何解民倒悬,收拾人心,以及如何号召饥民随他起义,迅速编练成一支能够作战的大军。 刘体纯看见闯王凝目远望,出神不语,又见他长途奔波,相当消瘦,必须请他赶快回营去睡觉休息。他向自成笑着催促说: “闯王,你该睡一睡啦。你这几天日夜骑马奔波,只能在马上打盹。得好生睡一大觉,睡上两天!” 自成回头来对他笑一笑,说:“我马上就去睡觉,不过用不着睡一两天,只睡半天就行啦。今天夜间,我打算动身走。” “今夜就走?!” “对,今夜就走。你也得走。我们既然乘官军空虚来到河南,不应该逗留在这边境地方,耽误良机。兵贵神速,一刻也不要耽误。” “可是我已经……” “已经什么?” 刘体纯挥退左右亲兵,兴奋地望着闯王小声说:“我已经决定明天五更破淅川县城。城内有饥民内应,已经准备好了。刚才在军营中跟我说话的那个庄稼人就是替咱们在淅川城内做底线的,特意跑来问我个确实时间。我刚才嘱咐他无论如何今日黄昏前要赶回城内,同饥民们约定:明日五鼓,一听见城外炮声和呐喊,就在城内放火接应。破城之后,杀掉知县和一批乡宦劣绅,为一方百姓除害。” 闯王笑着问:“你急着破淅川县城,是同子杰商量定的?” 体纯回答说:“是商量定的。我来上集之前同他在一起商定:我们都在事前准备好,只等你进入河南,我就立刻破开淅川县城,他破开内乡县城,紧跟着往东去破开镇平县城。黑虎星从商洛山中出来,破开卢氏县城,杀掉知县白楹和几家豪绅大户替牛举人报一年牢狱之仇。邓州城不像以上四座县城好破,我们暂时放在旁边。等子杰破了镇平之后,迅速东进,去攻南阳府城。镇平距南阳只有七十里,骑兵半日可到。我破淅川之后,越过邓州,去攻新野。如果我破了新野之后,南阳尚未攻破,我就同子杰会师南阳城下,协力猛攻。” 闯王又笑着问:“你们还准备攻破南阳?” “是的,我们要趁热打铁,一举攻破南阳。” “杀死唐王和南阳知府?” “当然,这两个家伙非杀不可。自从起义以来,我们还没有杀过明朝的藩王哩。唐王封在南阳已经十几代,作恶万端,早已恶贯满盈。” 李自成遥望东方,沉默片刻。他明白刘体纯和谷英商定的连破数县和南阳府城的主意,在目前做起来都不困难;即令暂时攻不破南阳,而裕州、南召等许多州县却都是城小池浅,容易攻破。但是他必须衡量轻重缓急,想一想应不应该改变他原来想定的用兵方略。刘体纯见他在思虑,估计他想了后必然会心中高兴,称赞他同谷英的这一策划。他怀着向胜利进军的振奋情绪,又向闯王说: “李哥,我同子杰在你来到河南之前这么商定,做好准备,为的是你一来河南就马上连破淅川、内乡、镇平等县,进攻南阳,使你李闯王的声威大震。近三四年来,由于原先跟着高闯王一起的各家义军散开的散开,投降的投降,咱们不得已从川北奔往陇东,奔往西番地,奔出长城,又从长城外边回来,闯过阶、成到汉中一带,前年冬天奔到潼关南原,打个败仗,全军覆没。去年五月,刚刚在商洛山中重新树旗,就被围困。总之,差不多四个年头,咱们不是被官军追赶,便是吃败仗,被围困,人马大减,别人连你闯王的名字都忘记了。将士们如今只盼望着你来到河南大干一番,横扫中原,杀得朝廷惊慌失措……” 闯王截住说:“也使咱们全军将士扬眉吐气,是不是?” 体纯说:“只要能够使几年来的局势改变,将士们自然就扬眉吐气,穷百姓也得了救星。” 闯王问:“你同子杰约定哪一天破内乡?” 体纯回答:“我们因为不知道你哪一天进入河南,所以把破内乡的日子定成活的。就是,他在马山口一接到你已来到淅川境内的确实消息,就连夜将人马开到内乡城外,趁着黎明时候破城。我派去向他报信儿的那一小队骑兵,眼下大约已跑了二十多里路,估计后天早晨一准可以攻破内乡,三天后可以攻破镇平。我在出上集寨去迎接你的时候,也派出飞骑从捷径奔往商洛山中,告诉黑虎星你已来到浙川,请他赶快向卢氏进兵。” 闯王突然神色严峻地说:“二虎,将士们的心情我很明白,但目前任何县城都不许去破,更不许去攻南阳。日后什么时候可以攻破城池,我自然会下令去攻。此刻……” “闯王!闯王!目前杨嗣昌率大军深入四川,河南十分空虚。这是千载良机,不可……” 自成挥手阻止体纯的话,接下去说:“此刻事不宜迟,你火速派出几名骑兵往去马山口的路上追赶。看来,大概很难追上那一队塘马啦。如追赶不上,就马不停蹄地奔往马山口,向子杰传我的严令,只可多破山寨,不许攻破一城!另外,你再派人去追赶淅川城内的那位好百姓,告他说淅川城暂不攻了。再派出几名飞骑,追赶往商洛山中去的塘马,也向黑虎星传我的严令,进入卢氏县境以后,只许攻破山寨,不许破城。二虎,莫耽误,你赶快派飞骑分头出发,越快越好!” 刘体纯瞪大眼睛叫道:“李哥!闯王!……” 闯王的脸色更加严峻,命令说:“你火速派人出发!那去马山口传令的弟兄们一定要骑最快的马。去吧!” 刘体纯的眼睛里充满着疑问和委屈情绪,又向闯王的脸孔上看了一眼,只好匆匆下寨,奔回营中去执行闯王的命令。蓝天上正有一只苍鹰自由地盘旋飞翔,用锐利的眼睛俯瞰地上,发出来高亢雄壮的叫声。李闯王抬头望了一眼,带着亲兵们下寨去了。 闯王回到营中,倒头便睡,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被叫醒。这半天他睡得非常踏实,过分疲劳的精神又恢复了。吃过晚饭,他吩咐从郧阳山中来的将士们赶快备马,准备起程往马山口去,并叫刘体纯派一名骑兵带路。刘体纯对他说,已经派了一百名骑兵护送。闯王点点头,笑着问: “我禁止你们攻破城池,浇了冷水,你心里还有点委屈么?” 刘体纯也笑了,回答说:“已经不感到委屈了。总哨刘爷先醒来,我将我同子杰计议好的主意禀报了他,也将你的严令只许破寨不许攻城的话告诉了他。他将你的用兵方略对我一说,我登时心中亮了。李哥,你是从大处着眼,子杰和我看事太浅,到底只能打仗,不是帅才!” 闯王说:“在寨墙上我来不及将道理对你讲明。等我随后回到营中,没有看见你,也实在困乏得很,一躺下去就睡熟了。既然你已问过捷轩,我就不再说了。荆紫关是一条要道,昨晚到荆紫关的那四百西安骑兵,因押运饷银,不敢逗留,今日午前必然动身继续赶路。今天夜里,你去攻占荆紫关。要用智取,轻易不要损伤一兵一卒。你是个会用计的人,我想你一定会想出个好的主意。” 体纯说:“郑崇俭的那四百骑兵确实在上午走了,如今荆紫关只有乡勇守寨。我昨天下午已经派一些跟咱们一心的百姓混进荆紫关寨内,今日下午又混进去一些,嘱咐他们准备好,一看见寨外火光就从寨内举火响应。荆紫关攻破不难。” “好,好。破了荆紫关以后,只留下两百骑兵守关,等候迎接从郧阳来的大队和老营,然后你率领其余的马步将士,再号召一批情愿投军的饥民,连破几座山寨。开仓放赈,征集军粮。不论新老弟兄,务要严守军纪,对平民秋毫无犯,擅杀良民者抵命,奸**女者斩首,抄出的金银财物一律归公。任何将士不得私藏金银。” “是,是。一定严守军纪。” 闯王叫刘体纯在七天以后,离开淅川境内赶到镇平境内见他。倘若那时他已经不在镇平境内,就赶往南召境内见他。他又嘱咐体纯关于如何扩大人马,如何在不行军、打仗时加紧练兵的话,然后同宗敏出发了。刘体纯把他们送出寨外,看着闯王和一百五十名骑兵的影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惟有马蹄声渐渐远去。 第三十六章 李闯王来到河南,已经十几天了。今日阳光明媚,气候显得温暖。在南召县白土岗寨中,一家大乡绅的宅子前的五丈高旗杆上飘扬着“闯”字大旗。在白土岗的寨内和寨外,到处有李闯王的义军驻扎,到处有新的和旧的军帐,到处有大小不同的各色旗帜。在方圆十里以内,骑兵和步兵加紧操练;往往隔着丘陵,可以听见到处有正在操练的人声和马蹄声,较近处还可以听见兵器的碰击声。而白土岗的寨门外或寨中的大街上,有人从各处川流不息地前来投军,前来诉冤,又从城里和四乡来了很多小商小贩,像赶会一般热闹。 自从李自成经浙川进入河南以后,南阳一带的局面突然大变。他在马山口住了五天,等到了从郧阳山中出来的后续部队和商洛山中前来的最后一批人马。这最后一批人马中多是非战斗人员,包括做军帐、号衣、盔甲、弓箭和各种兵器的工匠。黑虎星率领的一支人马遵照闯王的指示仍留在卢氏境内,继续攻破山寨,征集粮食、金银和骡马。李过和袁宗第各率领一支人马由方城以北的独树和保安附近东进,已到了叶县和舞阳之间。刘体纯于几天前也来到白土岗。他破了荆紫关之后,迅速南下,攻破了淅川县城东边不远的重要集镇马蹬,又往南攻破李官桥、贾家寨,转而向东,破了邓州境内的九重堰、文渠,转入镇平县境,走南阳县境内的石桥镇到达白土岗。各县百姓看见李闯王的人马纪律严明,秋毫不犯,并且到处打富济贫,一破了富裕寨子就向饥民们散放赈粮,所以闯王的仁义之名到处传播,每天饥民投军的像潮水一般。大小将领如今再也不是感到兵少,而是感到新兵一时来得太多,忙于如何编入部伍,如何挑选头目,如何统带,如何训练,如何筹措粮饷和马匹,等等。将领们如今才完全明白,闯王事先选定首先进入南阳府境,确是高见。从郧阳山中来南阳府境内路途较近,固是一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因为当时南阳府的穷百姓生活最苦,响应闯王义军的形势最为成熟,正如俗话所说的“万事俱备,但欠东风”。闯王的义旗入豫便是浩荡的东风吹来。 南阳府,这个古代的战略要冲,连结豫、秦、楚三省的枢纽地带,在当时同其他七府比较,首先一点是兵祸最为深重。远在崇祯九年冬天,王家桢以兵部左侍郎受命为“剿贼总理”,到了南阳,向崇祯上了一封报告南阳灾荒的奏疏。关于官兵为祸,这位明朝的统兵大臣写道:“若夫兵之害民,尤甚于盗。”又说:“以法言之,今之天下在在无法,而行间为甚。官则既怕死而又要钱,兵则既毒民而又和贼。”对于过境官兵的供应,是地方上十分沉重的负担。奏疏中说:“至于官兵所至,寇或暂避,而兵复流连,又经旬日旬月不去。其刍糈之给,米则官价每斗七分,而本县以五百钱籴而给之;豆则官价每斗六分,而本县以三百钱籴而给之。”这是王家桢引用一位知县的呈文中的话。假定当时南阳银价是八百钱一两,可见军中所规定的米、豆官价和地方官府的实购价相差八九倍。这差价都出在百姓身上,都是在田赋和各种田赋附加之外的临时杂派。豪绅大户有权有势,田赋和各种杂派照例多由农民和中小地主负担,促使地主阶级内部激烈分化;而农民尤其受双重剥削,没法存活。再加上蝗、旱天灾和官兵奸掠烧杀,使农村生产破坏惨重,人口锐减。奏疏中引用一个知县的呈报说:“以故民甘攘夺,田皆荒芜。职每出郭,见有扫草子者、剥树皮者。婴儿弃于道旁,甫听呱呱,旋为人割而食者。其村镇,则有一街房屋烧毁强半者;有屋徒四壁,无人居住者。间有数人从破屋而出,则菜色鸠面,竟似鬼形者。其道路,则蒿莱蓊塞,行数十里无一人烟者。”又过四年,到了李自成从郧阳山中驰入南阳府境内时候,这种社会惨象更有发展,给他提供了更加有利的条件。 当时响应李自成号召而纷纷参加起义的饥民,以受压迫和剥削最深、生活处境最惨的农民为主体,也包括一部分无权无势的、许多年来在天灾人祸(所谓人祸,包括官府敲剥、豪强大户的兼并和欺凌以及兵荒战乱),交相煎迫下破了产的小地主之家的青壮年男子,还包括失了业的、没法活下去的小商小贩、小手工业主、各种工匠和矿工等等。中等地主,一部分也破了产,大部分濒于破产,只有少数在城市和山寨中依附官府和土豪大户作恶而处境较好。这一个阶层由于闯王的来到,更加激烈地动荡和分化,一部分在山寨和城池中成为抵抗义军的中坚力量,一部分开始心向闯王。这后一部分在当时还人数很少,只是开端,不久以后随着李自成所领导的革命事业迅猛发展,人数很快增多。现在拥护李自成的群众比过去有了较广阔的社会阶层。 在闯王进入河南之前,南阳各县的饥民到处结为杆子,大杆子几千人,小杆子几百人。如今闯王来到,纷纷闻风来投。李自成将那些诚心投顺和甘愿遵守军纪的杆子收容,裁汰了老弱,编在各营之内。不过十天光景,已经发展为五万人以上的大军,声势大振。由于兵力骤然强大,将士们渴望攻破城池,连袁宗第等几位重要将领也忍耐不住。下边将士们一方面推动几位大将向闯王建议攻这座那座城池,一方面也在看见闯王时直接提出请求。李闯王的军纪虽然森严,但在当时上下级的关系并不森严,连小头目也敢同闯王谈话。那些新投顺的大小头目,原是本地穷苦百姓,世世代代对于盘踞在府、州、县城中的官、绅、大户、书吏、衙役等等人物,看成了骑在百姓头上的凶神恶煞,恨之刺骨,如今看见城墙照旧,衙门照旧,监狱照旧,官、吏、衙役照旧,一部分没有迁往山寨中躲避的绅衿、大户照旧,他们要攻破城池的心情特别强烈。刘宗敏看见几万将士如此破城心切,也不禁心动起来。老营刚驻扎白土岗时,有几起从裕州和南召来的百姓,控诉州县官如何酷虐,豪绅如何凶暴,如何官绅合起来鱼肉平民,要求义军前去破城,解救小民。这些百姓,都由刘宗敏代闯王接见。随后,他向闯王说: “闯王,老弟兄和新弟兄都想攻破几座城池,杀了城中官绅,放火烧了衙门、监狱,以泄心头之恨。群情难违,再压下去将士们的这股劲头也不好。况且百姓们也纷纷请求,望我们除暴安民。闯王,你看,咱们放手干一下,下令攻破几座州、县城池如何?” 李自成不觉一笑,说:“好家伙,连你也忍耐不住啦!” 宗敏说:“南召县就在手边。咱们的将士背后议论:这个南召知县民愤大极啦,为啥闯王不下令破城,杀了他为民除害?” 闯王说:“你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如今还得按原来的主意行事。你告诉将士们说:城是要破的,官是要杀的,只是眼下不许破城。” “如今咱们已经有五六万人啦,还不到时候?” 闯王沉着地微笑说:“是的,还不到时候。权衡利弊,暂时不破城池有利。” 刘宗敏默然片刻,然后把巨大的右手一挥,笑着说:“好,咱们从大处着眼!” 李自成担心分散在远处的将士们因看见自己人马强大和百姓恳求迫切,忍耐不住去攻破了什么城池,再一次严申禁令:不得他的将令擅自破城的,以违反军律论处。刚刚传下了这道严令之后,忽然中军吴汝义来禀:牛举人快到寨外了。李自成大为高兴,立即吩咐: “传下令去,老营中将领凡没有要紧事的,快随我出寨迎接。” 牛金星带着妻、妾、儿子牛佺、儿媳和丫头、仆人,还有同村、同族的一些贫穷后生,共约五十余人,由黑虎星派了一队骑兵于三天前接到栾川。尚炯在栾川迎候,一同往白土岗来。昨晚到马市坪宿了一夜。今天上午,绕过南召城外,来到白土岗。闯王率领刘宗敏、高一功等老营将领,出白土岗北门迎接二里以外。中午,李自成在老营设宴为牛金星父子洗尘,而高夫人也在老营后宅为牛举人娘子设宴接风。午宴以后,闯王见他已经多吃了几杯烧酒,又加连日在崎岖的山路上鞍马劳顿,要他稍睡一阵,然后深谈。但金星今日来到闯王面前,精神振奋,那瞌睡与疲劳早飞往爪哇国了。他豪迈地说: “金星本是一介书生,谬蒙不弃,纵然鞠躬尽瘁,无以为报。今日得能脱死入生,再到麾下,恨不能竭尽绵薄,佐麾下早定大业。稍有鞍马劳顿,何足挂齿!还是赶快商议军国大事要紧。目前中州百姓,望救心切,而官军空虚,无处不乱。将军布尧舜之德,建汤武之功,此正其时。不知麾下有何深谋远虑?今后用兵方略如何?” 闯王谦逊地说:“我是草莽出身,读书不多,说不上有何深谋远虑。所以我在郧阳山中时候,即暗中嘱咐刘体纯先入豫西,打探先生是否出狱。倘已出狱,在家平安与否。我切盼一来到河南就赶快同先生见面,今日果然将先生接到军中,如获良师。今后大计,要多向先生请教。我的一些想法,自然都要说出来,听一听先生的高见。依足下看来,我们目前如何利用这大好时机,赶快打出个新的局面?只要很快能打出个新局面,朝廷就再也不能奈何我们,不要几年,我们就能够拥百万之众,长驱北进,夺取明朝江山。请先生多多帮助!” 金星欠身说:“我到栾川,与子明和子杰将军见面之后,对麾下入豫后的宏谋伟略,已略知一二。但此刻我不想先谈如何号召百姓,如何用兵,倒想先向麾下举荐一个朋友,请闯王火速差人去迎接他前来军中相助,聘为军师。此人精通兵法战阵,深富韬略,对九流百家无不通晓。闯王既欲早建大业,非得此人前来相助不可。” 自成忙问:“你的这位朋友是谁?” 金星笑着回答:“此人的名字早已为闯王所知。去年秋天,闯王为营救金星,曾派德洁将军打扮成江湖上打拳卖膏药的到开封找过他。承他多方奔走,使我得减为流刑,保释回家。” “你说的可是宋献策么?” “正是此人。麾下欲建大业,不可少了此人。” 闯王十分高兴,说:“好,只要宋先生愿意前来共事,当然竭诚欢迎。请你今天就写一密书,派人到开封接他。目前到处路途不靖,只要他能够平安到达叶县,我们就可以派骑兵到叶县城外迎来军中。” “献策如今不在开封,倒是距此地只有二百多里。” 闯王大为惊喜,忙问:“献策现在何处?” “就在汝州城内。” “怎么他会在汝州城内?” 牛金星大笑起来,说:“献策怀王佐之才,待时而动。江湖寄迹,四海萍踪,实非本愿。开封虽然繁华,也不是他留恋之地。如今他在汝州,正为着待麾下入豫耳。” 自成更觉纳罕,笑着问:“他事前怎么知道我要到河南来。” 金星说:“且不说献策会观星望气,奇门遁甲,就是以常理推断,他也知道闯王必然要乘虚东来。所以他明的是来汝州访友,暗中却是在等候麾下入豫。自古君臣际会,都非偶然。麾下之得献策,正是天以军师赐将军,犹如汉高祖之得子房。” 自成问:“果然可做军师?” 金星说:“倘若献策非军师之才,金星何敢在闯王前冒昧推荐!” 李自成自从牛金星第一次说到将宋献策聘为军师之话,就在心中考虑了这个问题,所以听了金星的这句回答,含笑点头,不说二话,只是接着问如何派人去汝州迎接献策。牛金星告他说,宋献策在十月间因见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深入四川,杨嗣昌也离开夷陵溯江西上,中原空虚,料定闯王必乘虚来到河南,所以借访友为名,到了汝州。他到了汝州之后,就派人到卢氏山中去见金星,说明他的看法。当时刘体纯在内乡境内,势力渐大,官府只认为是李自成旧部溃散的零股小盗,而献策已经判定这必是李闯王入豫的前哨。他劝金星,一旦闯王到了豫西,立刻携家眷到闯王军中,切勿犹豫,而且说他自己也有意与闯王一晤。随后不久,牛金星同刘体纯和谷英派来找他的人见了面,证实了宋献策的料想不差,就赶紧派他的一个忠实仆人去汝州见宋献策,告诉他闯王即将出郧阳山中东来,嘱他在汝州城中等候。牛金星将以上经过说了以后,接着说: “献策同汝州白云寺高僧圆英系方外之交,起初在白云寺住了些日子,近来住在汝州城内悦来客栈看相卖卜,等候我这里消息。如今派我的一个仆人到汝州城内见他,将我已携眷来到闯王军中以及闯王对他十分欢迎之意,暗中向他说明,请他托故去叶县探友,离开客栈,雇一头毛驴顺着去叶县大道走去。请刘德洁将军率领两百骑兵埋伏在离汝州二十里地方,接他前来。纵然汝州城门盘查甚严,也将万无一失。” 闯王问:“你不写一封书子交贵价带给他么?” 金星说:“贱仆与献策见过面,他进汝州城不用带书信,免得被城门兵勇查出。我替闯王写封书子,交德洁将军带去。德洁为我的官司曾去开封找过献策,已经相识,所以由他去迎接最为合适。” “好,就这么办。请你立刻写封书子,我就叫二虎马上动身。” 李自成命亲兵到寨外西南二里外的一个练兵场告诉刘体纯:立刻将他所管的一部分练兵事务交付马世耀,点二百精锐骑兵来老营听令。在闯王军中,将士们对闯王都是奉命惟谨,行动迅速,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刘体纯已经率领着一队轻骑,带着牛金星的仆人和闯王的书信,也带着必备的银钱、粮食和豆料,从白土岗出发了。 刘体纯一出发,李自成正要继续同牛金星商量大事,恰巧李双喜进来,问他有没有工夫接见那个从南阳来的百姓。这个急于求见的南阳百姓,是在上午闯王正要出寨去迎接牛金星时来到的。闯王问: “你没有同他谈谈?” 双喜回答说:“我同他谈啦。他也是暗中来求我们派义军去破南阳的,还说他情愿约好城中的饥民内应。我告他说,咱们的义军暂时还没有工夫去破南阳,以后是准定要破的。他说他还有别的重要话要向父帅当面说出,高低要求见见你。我问他是什么重要话,他吞吞吐吐,不肯对我明说。” 近来,南阳府城内城外,不断有受苦百姓暗中来找闯王,控诉唐王府和这一家族一代代骑在人民头上的滔天罪恶,也控诉贪官豪绅的种种凶横残暴,请求破城,但不一定都要求由闯王亲自接见。现在这个从南阳来的人一定要求见他,使他觉得奇怪,便叫双喜去将这人带来。 那人姓孙,名叫本孝,约摸四十出头年纪,不像是下力吃苦的人。论起此人出身,在十年前原是有几十亩土地的小康之家,正如闯王曾看见很多这一类人家一样,在官府勒索,大户欺凌、兼并,官兵淫掠,各种天灾与人祸交织的遭遇中,很快衰落,终至家破人亡。他去年已经将城内仅剩的三间祖居房子卖去,移居卧龙岗下边靠大路北不远的一个小村里,每天在官道旁摆个小摊子,向那些去诸葛庵抽签、还愿的各色人等卖香、表、蜡烛,纸扎的马、牛、猪、羊,勉强使自己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没有饿死。他在南阳的熟人多,冒着极大风险,来见闯王。 孙本孝在面见闯王之前,已经将南阳城的防守情形,扼要地告诉双喜,希望闯王派人马前去攻城。见了闯王之后,他将南阳的守城情形和地势说得更加详细,还用右手食指在地上画着地图。他还说,南阳府、县衙门的监狱都关满了人,十之七八都是交纳不出田赋的老百姓,也有的是因为拖欠王府和大户的地租和各种形式的高利贷被送进班房。他说南阳城中贫民,人人都在盼望着闯王的义军破城;班房中他有亲戚,知道坐班房的人们也愿意做闯王内应。他还说,如今四乡百姓进城讨饭的很多,那些饥民因唐王府和大户们不肯赈济,背后咬牙切齿,只要事前派人去暗中串连,接上头儿,一旦义军攻城,穷百姓在城内准定会呐喊放火,打开城门相迎。闯王听了这些话,心中很高兴,笑着问: “南阳城内百姓不怕我的人马杀进城去,玉石俱焚么?” 孙本孝笑一笑,说:“倘若是前十天,闯王才来到河南境内,穷百姓还害怕破城后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大家不但不肯做内应,相反地还要帮助官府大户守城。如今大家都知道闯王的义军纪律严明,惜老怜贫,只杀富人,不扰平民,果然是仁义之师。凡是真正穷苦小民,谁还愿意替官府大户守城?” 闯王望一眼牛金星,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对孙本孝说:“南阳城我迟早是要破的,只是目前没有工夫去破,只好让众百姓多苦几天。你这次来的好意,我很领情。至于南阳一带父老兄弟们说我的军纪如何严明,倒叫我心中不安。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是新集的几万大军,训练的时间很短,难免会有些人暗中不守纪律,骚扰百姓,只是没有查出来罢了。你还有什么要紧话要对我说?” 孙本孝见闯王说话是这样平和谦逊,打破了他的心中顾虑,说:“闯王爷,倘若我说错了,请你不要怪罪,我就大胆直说了吧。你这次来到河南,老百姓都看得清楚,的确是一番打天下的气派。你提出的宗旨是剿兵安民,打富济贫,开仓放赈,又叫百姓们都不向官府纳粮。南阳一带的贫苦百姓都把你看成了现世救星,打心眼里拥戴你。可是,闯王,你的这些济世活人的救急药方,都只能,只能……” 自成见孙本孝想说又不好出口,便鼓励他说:“你大胆直说,不必忌讳。” “好,我说,我说。我说的是,你闯王爷的这些好药方只能治表面上的病,不能治五脏里边的病。如今这世道,病根太深啦。” 自成忙问:“如何能治除病根?” 孙笑一笑,说:“请闯王想个法儿,叫穷百姓如何有谋生之路,能够早见太平;太平后能够使士、农、工、商各安其位,各乐其业。” 闯王说:“我起义宗旨就是要顺应天心民意,诛除无道,使天下早见太平。一俟天下太平之后,兵戈停止,士、农、工、商就能够各安其业,共享太平之福。” 孙本孝不再说话,摇摇头,叹一口气,心思显得沉重。闯王感到奇怪,笑着问: “你以为战乱不会停止,天下不会太平么?” 孙摇摇头,说:“小的担心的是,日后战乱停了,天下太平了,小百姓未必能享到太平之福。小百姓享不到太平之福,战乱还会重起。小的盼望闯王爷想出一条根本的治国大计,使小百姓在义军所占地方能够喘喘气儿,在闯王爷坐了天下之后确能享到太平之福,各安生业。” 闯王说:“目今战乱不止,我决不再征钱粮。日后战乱停止,我将使国家轻徭薄赋,吏治清明,兴学校,奖农桑,通商惠工。这样,百姓们难道不可以各安生业,共享太平之福?” 孙本孝又摇摇头,说:“纵然天下太平,小民也不免有失业之苦。” 闯王的心中一惊,觉得这个人的话很有道理,比他平日所想的要深。他同牛金星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对孙本孝看了看,说道: “确实在太平年头小民也常常有失业的,男不能耕,女不能织,稍遇灾荒便妻离子散,饿死道路。你看,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将来天下太平之后,小民不再有失业之苦?” 孙本孝回答说:“小的自己读书很少,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只是我祖居府城,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的事情很多,也听过不少老年人谈论古今,深知小民的痛苦不完全是因为世道乱,灾荒大;病根多种在太平治世。小的知道闯王爷是真正居心救民,重建太平,所以小的特意跑来求见闯王,除禀明南阳城的防守情况,也说出来这几句心里话,请闯王爷做个思虑。” 闯王想了想,说:“啊,你的意思我明白啦。纵然在太平治世,小民也有官府聚敛敲剥之苦,大户欺凌兼并之苦。有一种苦,小民就不能享太平之福;倘若这两种苦一齐落在身上,纵然不遇天灾战乱,也常会走投无路,陷入绝境。我深知百姓如同在水深火热中过日子,所以才兴起义师,来到河南。等日后我有了天下,一定从根本上想想办法。” 孙本孝说:“倘若使小民不受官府聚敛敲剥之苦,不受大户欺凌兼并之苦,就能使小民有求生之乐,长保闯王爷的铁打江山。” 闯王又说:“我家十世务农,所以深知小民之苦。我幼年替村中富户放过羊,挨过鞭打;二十一岁的时候因为在家乡不能糊口,托亲戚说情,去当银川驿卒。当驿卒没有好吃的果,送公文风雪奔波,迎送和侍候过往官员常常要遭受打骂。后来朝廷裁减驿卒,砸了饭碗,我只好去吃粮当兵。当兵之后,朝廷欠饷;偶然关饷,长官又侵吞饷银。当兵也是没办法,逼得我只好聚众鼓噪,杀官起义。可是在起义的开头几年,到底将来应该怎么办,我的心中是一盆糨子。近几年,我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世面多了,遇到的各色人等多了。每到一个地方,我喜欢留心看一看,问一问,想一想。一来二去,我懂得了一些道理。拿田赋说吧,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却自来积弊很深,使百姓受苦不浅。第一,各地田赋,轻重不一,十分不公。拿你们河南全省说,杞县、太康两县比别处都重。拿全国说,听说有的府、州、县就比别处重。……” 牛金星插言说:“苏、松两府就比别处重。” 闯王接着说:“拿一个县来说,往往近乡比远乡重。第二是每两银子额外加三分,名叫‘火耗’,叫地方官吏们下到腰包里,实无道理。岂不是额外搜刮百姓?” 金星说:“杞县、太康本是穷地方,只因田赋较重,地方官吏吃的‘火耗’多,做官人就称之为‘金杞县、银太康’。” 闯王又接着说:“第三是不顾百姓死活,动不动加征田赋。看看从万历以来,加征了多少银子!第四是只要有一点战乱,官军过境,军前杂派按田赋增收,常比正赋多几倍。第五是有钱有势的乡绅大户之家,勾结官府胥吏,将自己应缴田赋和随粮增加的额外杂派转嫁到小民身上。这一层,最为不公,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小民受苦最深。” 孙本孝赶快说:“着,着,都叫闯王爷说着了。闯王爷,小的真没想到,你在戎马奔波之中竟然有工夫看透了几百年田赋积弊!怪道闯王爷来到河南以后就叫百姓们不再向官府纳粮!” 自成点点头,接着说:“还有,小民另一桩最苦的是大户盘剥,欺凌,兼并土地。凡是大户,钱多势大,以强凌弱,毫无例外。俗话说,大鱼吃小鱼。大户不吃小户就不能成为大户,富人不杀穷人不富。所以我每攻破一个地方,对乡绅土豪从不轻饶。不严惩乡绅土豪,就不能保护善良小民。至于日后得了江山,如何定出法律,限制大户,那是必要办的。目前忙于打仗,一时还顾不到。你今天来,将南阳守城情况和乡绅大户底细告我知道,又提醒我立国救民的一桩大事,都十分叫我感谢。眼下我初来河南,诸事草创,正是用人时候,你能不能留下来同我共事?” 孙本孝说:“老母为小的二十七岁守寡,今年七十二岁。只因老母尚在,无人奉养,所以小的虽有一片忠心,实不能跟随闯王。一旦老母下世,小的一定一心相随。” 自成说:“可惜你不能留在军中!什么时候回去?” “我马上就回。在此不敢耽搁太久,惹动邻居生疑。” 闯王随即叫双喜取出十两银子交给孙本孝,嘱咐他回去做个小生意,奉养老母。又担心他身带银子会在路上出事,吩咐派几名骑兵在夜间送他到卧龙岗附近。孙本孝走后,闯王对牛金星微微一笑,说: “这个人虽然读书不多,却能提醒我去思虑日后的立国大计,倒是一个很有心思的人。” 牛金星说:“刚才闯王所讲的田赋积弊和大户兼并,确实是深中时弊,应当为百姓解此疾苦。”他停了一下,突然问:“麾下下一步已经决定东进?” 闯王说:“我正要同你商量,这事须要马上决定。” 在屋里和门口侍候的亲兵们见闯王使个眼色,都立即回避了。 牛金星在来白土岗的路上,已经知道闯王打算率大军从此向东,纵横豫东和豫中,或者只派李过和袁宗第东向豫中,他自己暂驻此间练兵。他也知道,闯王进入河南以来,严禁部下攻破大小城池,只攻山寨,用意甚妙。尽管李自成还没有来得及同他深谈,他已经明白了自成的卓识远见。现在屋子里只剩他同闯王,他说: “闯王,我在卢氏山中,得到你从浙川进入河南消息,以为必迅速攻破几个县城,以壮声威。随后并未听说你攻破一个城池。就以这南召县城来说,近在咫尺,四面都有义军,完全成了一座孤城,也不去攻破。我正在不解,听子杰将军一说,恍然大悟,更信闯王用兵,全从大处着眼,远非他人可及!” 自成笑着说:“原来将士们也都在等着我一来到河南就连破几座县城,替我壮壮声威。像浙川、内乡、镇平三县,都已经约好饥民内应,定好破城时间。我下了一道严令,不许攻破一个城池,都一时莫名其妙,傻眼了。我没有别的远见,只是跟明朝打了多年仗,摸清一些道理。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收揽人心,号召饥民起义,赶快练出来一支十万精兵,立于不败之地,倒不是攻破几座城池。如今富豪大户都知道‘小乱住城,大乱住乡’的道理,多住在险要山寨中,不住城里。攻破一座城池,反不如攻破一座富裕山寨得到的粮饷多。从惩治乡绅大户、除暴救民着眼,也应该多想法攻破山寨。明朝的封疆大吏,我们还不清楚?他们为保持禄位,遇事上下欺蒙,互相推诿,都怕担责。你只要不攻破城池,杀戮朝廷命官,纵然你到处攻破山寨,声势日大,百姓归顺如流,那班封疆大吏也还会装聋卖哑,不肯上报朝廷。倘若他们上报朝廷,崇祯就要发急,动了脾气,一道一道上谕飞来,限期他们‘剿灭’,也不管兵在哪里,饷在哪里。到期不能‘剿灭’,反而如火燎原,他们有些做封疆大吏的,轻则降级、削职,重则下狱、砍头。所以这班封疆大吏如今都学能了,抱着一个宗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天和尚撞天钟,能够保一天禄位就保一天。” 牛金星赶快接着说:“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麾下真正是看事入骨,玩敌人于股掌之上!”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又说:“况且这班封疆大吏也很明白,倘若朝廷能派兵前来,地方上就得饱受官兵骚扰之苦,使他们无法应付。所以他们另外也抱定一个主意:能够不向朝廷请兵就决不请兵,拖一天是两晌。” “可是等他们不得已向朝廷请兵时候,不仅朝廷未必有兵可派,而且也为时已晚。我在郧阳山中时就打算好,进到河南后不管河南各地如何空虚,府、州、县城如何好破,也不管将士们当面如何向我恳求,背后如何说出怨言,我死抱住一个主意:人马不到十万以上,决不攻破城池!”闯王笑一笑,又说:“我进入河南以来,依靠饥民响应,不过十天光景,已经有了五六万人马。转眼之间,就会有十万之众。我敢断定,如今河南巡抚和布、按二司仍然坐在鼓中;再过一个月,我们已经有了十万以上人马,大部分经过一些训练,他们纵然明白我们已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未必将实情上奏朝廷,崇祯和杨嗣昌还是对中原高枕无忧,如同做梦一般,说我李自成杳无下落,已经完了。” 他们相对大笑。牛金星用火筷子将三块黑炭放在红炭下边,然后将火筷子插进盆边的深灰中,抬起头来说: “麾下当时不经商洛山由卢氏和永宁境内进入河洛一带,而由郧阳走武关南边,由浙川进入南阳一带,在南阳各县号召饥民起义,实为上策。朝廷在成化年间为着围剿郧阳山中流民,而郧阳是三省军事要冲,控扼荆、襄上游,特设郧阳巡抚。南阳府在军事上既归河南巡抚管辖,又归郧阳巡抚管辖。如今官军空虚,地方疆吏以推诿责任为能事,这地方就成了两不管了。” 闯王说:“我当时只想着从郧阳到浙川路途较近,并且南阳一带的灾情最大,百姓最苦,倒没有更想别的。一进入河南,果然十分顺利。” 牛金星轻拈长须,问道:“麾下下一步旌旗所向,是往东乎?” 闯王说:“目前还没有做最后决定。先生之意如何?” 牛金星决意一到闯王军中就献出重要谋划,奠定自己在闯王面前和全军中的立脚地,如张良在刘邦面前的借箸划策。他确实怀着一个想好的用兵方略,但故意不立刻说出,拈须微笑说: “目前麾下已有将近六万之众,饥民从者如云。旌旗所指,关乎中原大局,想闯王必有一番斟酌。愿先闻明教,金星再试为借箸一筹。” 闯王说:“豫中、豫东,不像南阳各县残破,军粮来得较易,所以东去也是一个办法。不过目前我派两支人***,只是虚张声势,便于号召饥民从军,征集粮食、骡马。我的老营,倒是要沿着这伏牛山逐步北进。从此往北,虽然地方残破,但各处富裕山寨很多,各山寨都积存粮食不少。专破山寨,有粮食养兵与赈济饥民,并能征收骡马,一步步壮大骑兵。况且近来土豪恶霸,多住山寨,豢养练勇,私设法堂,残害小民。所以破山寨也是为的解救小民的真正痛苦。至于南阳,老百姓和将士们都想早破,破起来也不困难。我是抱定主意在目下不破城池,所以把南阳撂在一边。再过一个多月,我们的羽毛开始丰满,单说可以作战之兵,大约会有十万左右,到那时方说攻破城池的话。我想,咱们不打则已,要打就猛出一拳,打在崇祯的要害地方,打得他闪腰岔气,眼冒金星,打得杨嗣昌晕头转向,说不定他的全盘棋势都要打乱,连着丢车折炮。” 牛金星点头说:“此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闯王如此用兵,真正是从大处着眼,非他人可及也!” 闯王问:“目前究竟是东进好还是沿伏牛山北进好,启东,你的看法如何?” 金星问:“众位将领之意如何?” 自成说:“多数将领因见豫中、豫东不甚残破,人烟较多,都想挥师东进,驰骋中原。” 牛金星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了众将主张东进的心思,然后说:“目前趁中原空虚,挥师东进,大军驰骋于千里平原,未尝不是一个大好时机。既然补之与汉举二将军已率两万人马进驻叶县与裕州之间,大军继续东进,如箭在弦。虽然按麾下目前之意,东进只是偏师,北进才是正师。然军旅之事,因势变化,如同转圆石于千仞之岗,常常心欲止而势不可止。若偏师东进,处处得手,就会变偏师为正师,北进为虚了。” 闯王点头说:“你说得对。在用兵上,奇正虚实,常常因势变化,不是死板板的。” 金星说:“以金星愚昧之见,不如全师沿伏牛山北进为佳。目前杨嗣昌追赶张敬轩、罗汝才深入四川,川中战局断无持久之理。不是张、罗兵败被歼,便是他们突围而出,都要在一两个月内看出分晓。以今日情势来看,大概罗汝才会中途离开敬轩投降,致敬轩孤军奔命,而官军四面围堵,穷追不止。倘若如此,敬轩就不好办了。倘不幸敬轩败亡,杨嗣昌就会立刻率其得胜之师出川,与江北、陕西官军会师中原,全力对我。豫中、豫东,纵横千里平原,虽利于骑兵作战,但今日我军系重振旗鼓,饥民都是徒步来投,骑兵尚不很多。且因时日仓猝,未能充分训练。麾下新到豫中、豫东,民心未服,纵有二十万新集之众,对付数省官军也不能稳操胜算。至于回、革等人,实系凡庸之辈,胸无大志,三年来观望风色,动摇不前,时时与朝廷议降,以为缓兵之计。这等人物,缓急时很难得力。因此,目前应竭力避免大军向东。过早引起朝廷重视,弊多于利。” 自成连连点头说:“对,对。你说得很有道理。” 金星接着说:“至于沿伏牛山往北,既可以不引起朝廷注意,又可以依山为势,能战能守,进出在我。此策较为稳妥。等到羽翼丰满之后,可一举而破洛阳,用福王的财富养兵赈饥,争衡中原。” 自成的心中一动。他曾经有此想法,尚未决定,不料金星的建议正是不谋而合。他笑着问: “破洛阳,活捉福王?” “是,破洛阳,活捉福王。洛阳古称居天下之中,依山带河,为九朝建都之地。攻破洛阳,先占地利,然后东出成皋,或南出汝州,争夺中原,攻守自如。况且福王朱常洵是神宗爱子,他母亲郑贵妃专宠后宫,几乎夺嫡。万历皇帝搜刮了几十年,据说宫中有一半财富运来洛阳。万历将福王封到洛阳,命河南、山东、湖广三省为福藩搜刮良田四万顷。户部与三省疆吏实在搜不到这么多土地,一再力争,才勉强减了一半。这两万顷良田,每一寸土地都是夺自民间。当时王府的官员们和太监们带着校尉兵丁,扈养厮役,共有一万多人,到处看见好地就丈量,丈量后就成了王庄田产,按亩征租。有钱有势的官绅人家可以向王府的执事官员和太监们纳贿说情,保住自己的土地。地方无赖,投靠王府,为虎作伥。苦的是小户人家和平素无官绅依靠的中产之家,顷刻间倾家破产;稍敢抗拒,就加以违抗圣旨的罪名。驾帖捕人,奸**女,抢掠财物,格杀平民佃户,弄得三省骚然,人心惶恐,怨声载道。” 李自成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皇帝、亲王,尽是强盗、吃人魔王!” 金星接着说:“福王除平白地夺占了百姓的两万顷良田之外,万历皇帝还赐给他自江都至太平沿江荻州杂税,四川盐井和茶叶税银。又给他淮盐三千引,在洛阳开设盐店。王府太监们到淮扬支取食盐,成几倍勒索,中饱私囊。中州人民原来吃河东盐,不吃淮盐。福王为强迫士民改吃淮盐,非王店中的盐不得贩卖。河东盐原为边兵饷银的一个来源,因中州改吃淮盐,河东盐销不出去,影响边饷。倘若我军攻破洛阳,单只福藩财产就可以供数十万兵马一年之需,何况还有王府掌事太监与乡宦豪绅之家,按户抄没,其数目亦甚可观。福王府中粮食山积,腐烂仓中,眼看着洛阳百姓纷纷饿死,不肯稍施赈济。洛阳饥民卖儿鬻女,大姑娘论斤称,而福王出京前一次婚费用去了国库银三十多万两,修建洛阳宫殿和购置陈设花去国库银六十多万两,地方所负担的费用不在其内。为着他一家从北京来洛阳,号用了民间大小船一千二百多只,许多船户为此生计断绝。破洛阳,杀福王,正所谓‘吊民伐罪’,使中州百姓,尤其是河洛百姓拍手称快,益信闯王义军真乃汤武之师。义旗所指,必然望风响应,箪食壶浆相迎。” 自成频频点头,说:“好,好,破洛阳,杀福王!” 金星又说:“福王朱常洵非一般藩封亲王可比。他是崇祯的嫡亲叔父。自从天启末年各地英雄起义,十余年来尚无一处亲藩被戮。今日我们要杀,就从崇祯的亲叔父开刀。杀了福王,将使全国震动,也使崇祯惊慌失措,乱了手脚。此事不论就军事言,就人心言,或就朝廷之震动言,其影响之深远重大,都可想而知。至于南阳,虽然也是府城,有唐王在彼,但比之洛阳,十不比一。第一代唐王是朱洪武的第二十三个庶子,并非嫡生;传至目前,已有九代十一王,同崇祯这一家在一百多年前已经出了五服。这一代唐王本是聿键,只因崇祯九年七月间满洲兵自喜峰口进入长城,骚扰畿辅一带,八月间退出长城。这位唐王就在北京周围军情吃紧的时候,上表请求率领他的王府卫士勤王,招了崇祯的疑忌,贬为庶人,押送凤阳高墙幽禁,由他的弟弟聿镆继承王位。倘若如今破南阳,杀唐王,所获粮饷不多,也不会使崇祯伤筋动骨,惊慌失措,反而促使崇祯赶快调兵遣将去防守洛阳。故衡量轻重缓急,目前只能先筹划破洛阳,而破南阳非当务之急。” 李自成说:“先生所论极是。我也有攻破洛阳之意,所以才率领老营和大军暗向北移,也派了细作到洛阳去察探守城情形,大约十几天后就可回来。今听先生一谈,正合我心,这件事就算定了。倘若能一举破了洛阳,杀了福王,正如你刚才说的,可以为中原百姓除害,符合我军吊民伐罪的起义宗旨,可以用福王的财富养军赈饥,可以使朝廷大为震动,惊慌失措,可以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为我们自己在中原打开个极好的军事局面。真是一举数得!另外……你认为杨嗣昌这人如何?” “杨嗣昌嘛……”牛金星不明白闯王为何忽然问到杨嗣昌,略微沉吟一下,接着说:“因为朝廷上门户之见甚深,加上他暗主对东虏议款,所以颇受攻击。然平心而论,他在大臣中还算得一个精明练达的人,又深得崇祯倚信,现任的兵部尚书也出自他的引荐。崇祯将他放出京来,实是万不得已。此人如败,崇祯再也挑不出一个像样的督师了。纵然有那样的人,也不像杨嗣昌深受皇帝倚信,挑得起担子,也比较能经得起朝廷上众口攻击。” 自成说:“我在郧阳山中时候,一直在想主意如何打伤崇祯的这个膀臂。如今看来,只要我们能够破洛阳,杀福王,杨嗣昌就完了。” 金星说:“杨嗣昌正在全力追剿张敬轩和罗汝才,远在四川。崇祯只会杀掉河南巡抚,对杨嗣昌降旨严责,还不会就治他重罪。” 闯王笑一笑说:“倘若我们破了洛阳,杀掉当今皇帝的亲叔父,这可是明朝三百年间从来没有的大事。杨嗣昌现任督师辅臣,怎么能卸掉担子?纵然崇祯暂时不加他重罪,也必怀恨在心。再遇挫折,便会两笔账一起清算。何况朝廷上门户之争很烈,那些平日攻击杨嗣昌的朝臣们岂能不借洛阳的事大做文章?崇祯这个人,一向功则归己,说他如何英明,过则归于臣下,喜怒不测。你看吧,或迟或早,或死或贬或下狱,杨嗣昌必定完蛋。杨嗣昌不管本领如何,各路官军有他在总还是有个统帅,有一杆中心大旗。他一倒,纵然崇祯派别人督师,从各方面说都差得远,实际上等于没有统帅,没一杆中心大旗。到那时,官军的败局就会急转直下。” 牛金星不觉连说“妙,妙”,赞叹闯王智虑深远,然后哈哈大笑。 李自成谦逊地说:“这破洛之策原是先生帮我定的,说不上我有什么智虑深远。倘若足下不是洛阳人,恐怕也不会将破洛阳杀福王的道理讲得那么透辟。真是十分难得!先生今日初到,就拿出这一重要建议,果然不负全军对先生期待之殷!” 金星说:“日内宋献策来到军中,将更有极为重要的意见奉陈。” 自成忙问:“献策有什么极为重要的话?” 金星笑着说:“我只知关系十分重大,但也不知其详。不面见麾下,他是不肯随便说出口的。” 李自成立刻命亲兵叫进来两个小校,命他们各带一小队骑兵分头传令:袁宗第火速从叶县和北舞渡之间退兵,向西破鲁山境内的张良店,再从摩天岭的北边进入伏牛山脉,在二郎庙附近等待后命;李过从方城境内的独树镇退兵,沿途遇到比较富裕的山寨就破,由摩天岭的南边进入伏牛山,到栾川附近待命。打发走两个飞马传令的小校以后,李闯王因见牛金星旅途疲劳,要他休息休息,便自己往寨外看操去了。 第三十七章 闯王出寨不远,看见刘宗敏、高一功和田见秀三个人站在一起商量什么事,亲兵们都离开几丈以外。他叫自己的亲兵在路边等候,下马走去,向他们问道: “有什么重要事儿?” 高一功回答说:“各营粮饷上的事儿,我找他们两位商量一下,已经商量好了。” 闯王说:“我也正要找你们。很好,就站在这里说说吧。” 他将如何同牛金星商定下一步破洛阳杀福王的事和牛金星推荐宋献策为军师的事对他们都说了。他们知道闯王在前几天就有攻破洛阳的设想,所以听了这个决定并不奇怪,倒是十分高兴,只是对请宋献策做军师一事不曾料到。高一功问: “你已经答应了么?” 闯王说:“我笑着点点头,没有明白说决断的话。既然启东在商洛山中已经同我谈过此人,现在又竭力推荐,想来此人必是有些本领。我已经命二虎前往汝州城外迎接去了。等宋献策来到军中,同咱们见面之后,如是大体不差,就可以拜为军师。你们说,行么?” 高一功说:“军师,这职位可是重要得很啊。像徐以显那样的人,只会帮张敬轩出歪点子,咱们万不能拜为军师。” 闯王望着刘宗敏问:“捷轩,你说?” 刘宗敏笑着说:“咱们听闯王决定,准没错儿。军师嘛,像诸葛亮那样的人自古以来也只有一个。如今的军师,只是帮助谋划谋划,既不指挥打仗,也不手握兵权,有什么大不了的?名义很高,实际是主帅身边的一个幕僚。他为人正派,出了好主意,咱们大家尊敬他;倘若是个饭桶,又出歪点子,就送点银子请他走路,或者不让他再居军师高位,在军中吃碗闲饭得啦。我想,既然是牛启东推荐的,准定不会太差。” 闯王又问田见秀:“玉峰哥怎么说?” 田见秀回答说:“咱们才到河南,事业方在草创,正是网罗人才的时候,不可求之过严。求之过严,人才就不来了。” 刘宗敏见闯王微笑,忽然想起来一个故事,哈哈大笑,说:“对。玉峰哥说得对。闯王,等宋矮子来到军中,你看着办,只要他还有点真本事,对你有帮助,就拜他为军师吧。这也是对三教九流中有本事人物的一个号召嘛!” 李自成感到满意,离开他们,上马往一个大的校场奔去。高一功向刘宗敏问: “捷轩,你为什么忽然大笑?” “我想起来在快来河南之前,闯王同咱们谈过到河南后要如何网罗人才的话,真是站得高,看得远!他讲了个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你们忘了?很有意思,不知他是不是从《新列国志》那几本小说上看来的。刚才听了玉峰的话,我又想起来这个故事,所以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故事是故事,咱们可不能把宋献策比做马骨。此人必有些真本领,能够助闯王一臂之力。” 大家都曾经听闯王讲过这个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于是都笑了。高一功说: “这位宋献策一定有些真本事。牛启东很有学问,他不会随便推荐人来做军师。” 牛金星本来想在床铺上矇眬一阵,但是靠在枕上以后,因想着刚才同闯王的谈话,心情兴奋,瞌睡跑了。他正在仰视屋梁,思绪飞腾,尚炯满脸堆笑地进来。金星赶快下床,拉着医生在火边坐下。医生说: “我刚才遇见闯王,他对你帮助他决定下一步用兵方略,十分高兴。我的事情很忙,顺便来看你一眼。” 牛金星谦虚地说:“愚弟碌碌书生,谬承老兄推荐,竟蒙闯王青眼相待,虚心下问,愚弟自当竭智尽忠,以报万一。” 医生说:“我跟随闯王数年,深知闯王深谋远虑,有过人之智,更善于采纳嘉言,从不自以为是。有时他自觉思虑未周,总是召集众将,叫大家各抒己见。他虚怀而听,择善而从。别人如有好的主意,纵然出自马夫小卒,他也听从。我曾说他:‘闯王,你惟其不自是,所以常是。’可是在大关节上,他也坚持自己主张,不稍让步。像闯王这样人物,尽管过去几年中屡经挫败,但确实有过人之处,确实了不起。遍观当今起义群雄,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他的。张敬轩比他矮了一头,像革、左之流的人物连他的十分之一也不如!” 牛金星说:“自古成大事的英雄,必是如闯王这样有雄才伟略,虚怀若谷,从谏如流。汉高祖和唐太宗都是如此。” 医生说:“牡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自古创业英雄都必有谋臣辅佐。张良、陈平都能在要紧时候为刘邦出谋划策,决定大计。朱洪武创建大明,刘伯温实是不可少的谋臣,人们称他是诸葛孔明一流人物。但望启翁从此扬眉吐气,展舒长才,为闯王身边的良、平、伯温。” 这几句话正说在牛金星的心坎里,使他不觉哈哈大笑,但笑后就在谦逊中含着自负地说: “愚弟何能与古人相提并论!” 第二天中午过后,李自成的老营离开白土岗,穿越伏牛山的东部,向北进发。在离开白土岗之前,他已经同牛金星、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等一群重要将领商议,决定将“随闯王,不纳粮”和“义军所至,三年免征”两句话写成揭帖,在大军所到之处普遍张贴。前一句话是李闯王一进入河南境内就提出的一个口号,后一句话是现在新添的口号。前者是号召百姓不再向明朝的官府纳粮,后者是说闯王自己免征钱粮,流传之后就简化为半句“三年免征”了。闯王早在三年前就提出过“剿兵安民”的口号,因目前中原官兵空虚,不再着重去提。另外还有“割富济贫”和“平买平卖”等话,都是李自成义军的一般口号,已经行之多年,不像入豫后新提出的两个口号在百姓中震动之大,传播之广。 这两个新口号的提出,标志着李自成的革命事业开始了新的阶段,也标志着明末农民革命战争进入了新的阶段。这不是像“均贫富、等贵贱”那样空想的、在封建社会中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口号,只有理想的光辉,没有实践的意义。李自成的这两个新口号反映了深受钱粮杂派之苦的农民和有少量土地的中小地主的切身利益,又反过来争取他们转向革命,立刻产生了巨大影响。李自成入豫后还有均田的设想,但由于没有建立稳固的根据地和政权,没法实行,所以没有制定具体办法,也没有认真宣传。由于两个新口号的提出,加上破山寨开仓放赈,军纪严明,秋毫不犯,对李自成的声誉立刻产生了巨大影响。过了摩天岭往北,凡遇集镇村落,在路边欢迎的人群更为踊跃,其中就包括濒于破产的中小地主。 李自成向北进军,绕过摩天岭,在二郎庙停下来等候同宋献策会面。在第五天中午,宋献策来到了。李自成、牛金星、刘宗敏率一大群将领出寨相迎。虽然宋献策只到闯王的肩膀高,比一般中等身材的人矮半头,但是气宇轩昂,谈笑风生,立刻获得了众将领的好感。闯王的老营扎在一家大乡绅的宅子里。午宴以后,闯王请他和牛金星到书房中谈话。恰好刘宗敏没有重要事,也来了。闯王笑着说: “献策兄足迹半天下,见闻极广,又胸富韬略,精通兵法战阵,今日承蒙不弃,前来共事,不惟是自成一人之幸,也是全军之幸。依足下高见,我们应如何练成一支精兵?如何早日夺取明朝江山?” 宋献策回答说:“献策生逢乱世,书剑飘零,寄食江湖,碌碌半生,一事无成。今日来到将军帐下,得能常在左右,自当竭忠尽智,佐将军早定天下。但军旅之事,容当陆续奉献刍荛之见,供将军斟酌可否。今日初次晋谒,愿先谈一事,权当芹献。在未谈此事之前,请将军受献策两拜。”说毕,离开座位,跪下便拜。 李自成慌忙离座还礼。牛金星和刘宗敏也赶快起立。金星最近尚未同献策见面,通过献策到临汝后与他信使往还,他已知道献策认为李自成上膺天命,将有天下之分,但献策的依据他不知道。现在见献策如此行礼,明白就要说出极其重大的事。宗敏也心中有些明白,当献策拜毕起立时,他一把抓紧献策的臂膊往椅子上一按,大声说: “老兄赶快说出来吧,咱们李闯王日后会有天下么?” “有,有。闯王名应图谶,吉兆显明,实系应运而兴,必有天下无疑。” 宗敏又说:“献策老哥,你别绕圈子,明白说出吧。咱们闯王是怎样名应图谶?什么图谶?什么吉兆?怎见得是应运而兴的?请快点儿说个明白,可不要有半句奉承!” 献策哈哈大笑,说:“此系何事,岂敢虚为奉承之语?且献策今日到此,岂是为打秋风而来?倘若捷轩将军以江湖之士看献策,则弟即惶愧不安矣!” 闯王忙说:“捷轩喜欢说爽快话,请献策兄不要见怪。” 宋献策又哈哈大笑,然后向地上吐口痰,清一下喉咙,肃然坐正身子,又向闯王拱拱手,从容不迫地说: “今日献策所要言者,原是天机。不遇其人,不遇其时,不敢轻易泄露。随便泄露,不仅败坏大事,且有杀身之祸。今日献策来至义军,面谒麾下,说出天机,正其时矣。献策因见明朝气数已尽,必有真命天子应运而兴,故十年来浪迹江湖,萍踪南北,暗中察访究竟谁是真正的济世英雄。后来得到古本袁天纲、李淳风《谶记》一书,也就是世人所知的《推背图》。然目今所见的《推背图》全系后人伪托,与袁天纲、李淳风二人原本出入甚大。我所得到的是古抄本,题为《谶记》,也是有图有诗,但次序与今日所见诸本不同,所记图谶也大有出入。有一极为重要图谶,为今日诸本所无,正是闯王必得天下之谶。” 宗敏问:“那上边画的什么?怎么写的?” 献策说:“上面如何写的画的,不用我空口说明,现有实物为证。请将我的贱仆唤来。” 宗敏立刻叫亲兵将宋献策的仆人叫来。献策向仆人吩咐一句,不过片刻,那仆人捧了一部青布函的大书进来,递给他以后赶快退出。刘宗敏看到书函的黄纸题签,笑着说: “这不是一部《金刚经》么?我们田玉峰大哥喜欢这样书,难道这里边也有《谶记》?” 宋献策不慌不忙,打开青布书函,取出大字刻版的四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抽出第三本,撕破背面书皮,拿出半页纸色很古的手写图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捧呈闯王,同时解释说: “因怕路上被官府查出,故将全书留在开封,只带来这有用的半页图谶献于麾下。” 闯王站起来接过图谶,与金星、宗敏同看。宋献策还怕闯王和宗敏不能够完全明白,站在一旁解释说: “这画上被射死的大猪即指朱姓朝廷。四句谶语中所说的‘红颜’就是‘朱颜’,即朱姓美人。所谓‘红颜死,大乱止’,即是说朱姓亡国,天下大乱方止。所谓‘十八子,主神器’,即是说姓李的当主神器。神器者,天子之位也。闯王当有天子之位,岂不甚明?” 刘宗敏大叫说:“我的天,果然这《谶记》上写得明白!” 献策又指着后边的四句七言颂诗说:“请看这第三句是‘十八孩儿兑上坐’,十八孩儿即俗话说的‘十八子’,是个‘李’字,明明指的是闯王。兑为北方,闯王起自延安府米脂县,正是兑方。再看这第四句‘九州离乱李继朱’,话就说得更明白了。” 金星说:“《谶记》如此明白,则闯王上膺天命,数已前定,复何疑哉!” 宗敏又叫着说:“献策兄,你,嗨!你献来的这一《谶记》,胜添十万人马。我刘宗敏拼死也要保闯王早定天下。” 宋献策点头微笑,接着说:“这卦是‘既济’,坎上离下,水火交相为用,事无不济。且水在上,火在下,水能灭火。明朝为火德王。闯王起自西北,北方壬癸水,故为水德王。水灭火,即水德王代火德王之明证。” 李闯王一直在听,在看,在想,默不做声,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这时他不再忍耐,望着宋献策和牛金星说: “我原是出身农家,曾为驿卒,为生计所迫,不得已而聚众起义,立志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意名应图谶,当得天下。不过自古得天下的,虽有天命,更要依赖人事。今后望两位仁兄多多帮助,见我有不是之处,随时指出,使我改正。倘果然能得天下,不敢忘兄等辅佐之功。” 宋献策又对闯王说:“崇祯元年十月间,紫禁城中御花园有一棵李树开花,朝臣都向崇祯上表祝贺,说是祥瑞。其实,花开不时,何曾有什么祥瑞?按五行说,此系‘木眚’,出在紫禁城内,对崇祯颇不吉利。然李为麾下姓氏,实预兆麾下将开花于紫禁城内。可怜崇祯满朝文武,莫解李树十月开花之故!” 刘宗敏说:“那时候咱们李闯王还没起义,崇祯的满朝文武当然不懂!” 经过了十二年的武装斗争,千辛万苦,艰险备尝,尤其是在近两三年连遭重大挫折之后,如今初来河南,开始走上顺利道路,长久来梦想中的宏图大略看来并非空想,正在此时,宋献策来到军中,献上“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记》,对李自成和全军上下都起了十分巨大的振奋、鼓舞作用。闯王暗想:过去只是有人说我李自成日后能得天下,不意果然是上膺天命,见于图谶!刘宗敏等众将领想道:只要闯王上膺天命,纵然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同时从上到下,都想着今后应如何齐心戮力,整饬军旅,除暴救民,佐闯王早定天下。高夫人知道了宋献策献的《谶记》,同左右的女兵们都激动得滚出热泪,立刻在院中摆上香案,焚香拜天。明朝人由于朝廷提倡,最为崇奉关羽,称为关帝。高夫人拜过天以后,又对着关帝牌位,燃烛焚香,虔诚礼拜,默求神佑,使闯王早建大业。老营将士自动地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高呼万岁。 宋献策来到闯王老营献《谶记》的消息很快地传知了各处将士,到处一片欢腾,鸣放鞭炮,呼喊万岁。这一振奋人心的新闻也在民间迅速流传,到处议论。虽然那些据守山寨的土豪乡绅们不肯相信,有些人半信半疑,但是广大饥民,特别是年轻人,都相信这《谶记》句句皆真,认为“李继朱”是天命注定。从此,来投义军的百姓更加踊跃,成群结队,川流不息。 经过几次深谈之后,李自成明白宋献策对于天下形势比较熟悉,对于兵法、战阵以及近代名将如戚继光等人的练兵情况,知道得也较多。他虽然心中不喜欢宋献策免不掉流露的江湖习气,但满意他是个难得的有用之才。 宋献策到军中的第三天,在二郎庙的闯王老营中召开军事会议,除讨论各项紧要的军事问题外,闯王当着大小将领拜宋献策为军师。闯王还趁机向将领们说明:目前各种官制尚未建立,没有适当职位给牛举人,但实际上是居于宾师地位。将领们都明白,牛金星将来必定是文臣之首。在这次大会上,闯王又一次对众将领重申军律和注意事项,亲自解说了入豫以来陆续宣告的各种政策,包括如何对待读书人和明朝官吏。对读书人,愿意归顺的给予优遇,量才任用;不愿归顺的也一概不杀,除非有较大民愤或甘作义军死敌。破城之后,抓到明朝现任官吏,除非民愤较大,也都不杀;如肯投降,照旧任职。当时地主阶级内部正在动荡和分化,举人、秀才之类的读书人和地方官吏的政治态度受到新形势的巨大冲击。李自成的各项政策有利于促使明朝政权的社会基础加速分化瓦解。一两年之后,明朝的君臣们更加明白和震惊:在众多起义将领中确实只有李自成最为可怕。 闯王的大军一边继续在伏牛山中攻破富裕山寨,一边扩充人马和抓紧时间练兵,一边逐步北移。到了十二月初,闯王来到了伏牛山脉的北麓,攻破了一座大的山寨。这寨中居住着戴、盛二姓,名叫戴盛寨。闯王将它改名得胜寨,驻扎他的老营。这时他已经有十几万人马,声名远扬,但是还不曾派兵去攻破附近的任何县城。河南巡抚李仙风因无力对付,只好佯装不知。 一些原来散在别处的零星将士都找来了。郝摇旗也率领几百人马回来了。他在白河县同刘宗敏失散,宗敏渡过汉水,而他没有机会过去,率领幸存的不到十名弟兄突围出来,辗转到了山阳和镇安两县之间,害了一场重病。在害病期间,他让手下人跟当地土寇合伙,以便不被乡勇消灭,但也做了些扰害百姓的事。病好以后,他不愿到商洛山中听刘体纯和谷英指挥,所以继续留在山阳一带,等候闯王消息。由于他屡犯错误,又不肯及时回到商洛山中,所以在闯王的老营中说他坏话的人多,替他说好话的少,甚至有人主张不要收留他。闯王严厉地责备了他,也没有派他职务。不久,李自成到得胜寨扎下老营,一面大练兵,一面准备攻破洛阳。郝摇旗见大家忙得要死而他自己闲得要死,心情越发痛苦。他的祖宗几代都是替大户人家喂马的,他在少年时候也随着父亲给人家喂马,所以掌握了许多在养马方面的好经验和医治骡、马病症的秘方。他因见李闯王的士兵迅速增加,战马的来路较难,驮运辎重的骡子也日见不足,就向闯王提出要求:让他专掌繁殖骡、马的事。闯王同意,给他调拨了几十匹口嫩的良种公马和关中大叫驴,以便事先养好,到春天开始繁殖。摇旗从山阳和镇安两县带来的新弟兄中有不少会烧炭的农民,起初为自己的营中人、畜需要,用花栎树和槲树的枝子烧了许多炭,敲着当当响,点着火旺,耐烧,灰少。李闯王路过牧马营中,看了这些木炭,称赞了他们。于是郝摇旗又自动请求,将得胜寨老营各部门所用的木炭都承担起来。 到了十二月中旬,李自成开始准备进攻洛阳及其附近的几座县城。一日,正在同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高一功和李过等众将领商议军事,忽然有探事人从开封回来,除禀报了开封的一些情况外,还报告说杞县李公子被仇人陷害入狱,可能会定成死罪。自从宋献策来到军中以后,李自成和他的几位大将常听他谈到杞县李公子如何如何,大家自然对李信颇有好感,希望他日后也能前来共事。宋献策还把李信在今年春天所作的《劝赈歌》抄给自成,深为自成赞赏。现在听说李信入狱,将要判为死罪,大家都很关心。刘宗敏将桌子一拍,跳起来说: “他妈的,他们要将李公子置于死地,咱们就杀了他们!破洛阳用不了多少人马。我们总是要到豫东去,不妨现在就派出两万人马,到豫东连破几个州县,顺便破开杞县,救出李公子。如他愿意共事,一起随闯王打天下,咱们欢迎!” 几个将领觉得刘宗敏的话也有道理,但又怕打乱闯王目前的用兵方略,都望着闯王,等待闯王说话。李自成沉默片刻,望望宋献策,问: “军师的主张如何?” 献策说:“即令将李公子判成死罪,也不会很快处决。我们目前只可专心破洛阳,杀福王,然后再派大军东进,扫荡中原,乘机破开杞县,救出李公子。不知闯王以为如何?” 李自成点点头,同意军师的主张。他吩咐高一功,多派出几个人,去杞县和开封打探李信的情况,随时回来禀报。从此,在闯王老营中,除关心破洛阳的问题外,也常常议论从杞县来的消息…… 李岩起义 第三十八章 刚刚一更过后,监狱的院子里就显得十分寂静,只有两个值更的禁卒提着小小的白纸灯笼,每隔一阵在院中各处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静同往日大不一样。黄昏前监狱中就来了十几名捕快,有的挂着腰刀,有的拿着木棍,坐在监狱大门里边的小耳房里,有时也有人在前后院中走走,向各地察看察看。这些人不断地交头接耳,小声地咕哝几句,神态异常。平日,有些常来送晚饭的犯人家属因为同禁卒熟了,都可以放进来站在院中,有的还可以直走到监号的铁窗外边。但是今晚,送饭的人,不论大人小孩,一律被挡在大门外边,对他们递进来的食物还都要检查一下。所有这些情况,已经引起犯人们的奇怪,何况从街道上时常传来催促各家丁壮赶快上城的呼喊声,还有不断地从城墙上传过来守城军民的吆呼声。乱世年头,老百姓本来是夜夜被里甲督催守城,但今晚不是像平日一样叫居民轮番上城,而是敲锣呼喊说:“县尊太爷传谕,无论绅衿之家,庶民百姓,凡是丁壮男子,一律携带灯笼武器,即速上城,不许迟误。倘敢故违,定行严究不贷!”这略带嘶哑的传谕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一遍一遍地越过监狱的高墙,穿透糊着麻纸的铁窗,字字敲在囚犯们的心上,都听出来定然出现了紧急情况。昏暗的号子里十分拥挤,犯人们多得连翻转身也不方便。平日在这时候,人们被虱子和跳蚤咬,被尿桶的臊气熏,被鞭笞的疮痛所苦,被痒得钻心的疥疮折磨,因不同的遭遇和前途绞心,各有各的忧愁。现在虽然这一,但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暂时顾不得这些痛苦,倾听着监狱高墙内外的各种动静。他们不时地用肘弯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也不管对方能否看见,忍不住交换眼色。有少数人的家境略好,事情不大,出狱有望,不希望天下大乱,担心破城后玉石俱焚。但是多数人积愤满怀,深感到这世道暗无天日,在紧张的沉默中谛听、猜想、盼望,巴不得赶快听到攻城的炮声和呐喊声。 在后院一个单独的号子里,小油灯因灯草结了彩,十分昏暗,借助铁窗棂糊的麻纸上透过的月光,可以看出来屋中有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只凳子,还有一个放在地上的木炭火盆。床上和衣靠着一个人,毫无声音,好像是睡着了。过了一阵,只听沉重的脚镣哗啦一声,这个人从床上忽然坐起,愤慨地叹口气,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一句话:“真没想到,我李信竟有今日!”这突然迸出来的话声很低,只能使他自己听见。他跳下床沿,用拨灯棍儿拨掉灯花,把灯草拨长。小屋中亮得多了。他又拿铁筷子把盆中的灰堆拨一拨,露出红的木炭,然后加上几块黑炭在红炭下边,重新堆好。火盆中露出红火,囚室里也有点暖意了。他在斗室中踱了几步。每动一步,那脚镣就哗啦地响一下。他不愿听见自己的脚镣声,于是在小椅上坐下去,向监狱的高墙外侧耳倾听片刻,又重新陷入纷乱的思想狂潮之中。 将近半个月来,李信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安装有铁窗棂的斗室中,由于他是宦门公子、举人,又加上家中不惜在衙门中使用银子,才给他特别优待,单独关押,还有火盆、床铺、一桌、一凳。可是他是个煽动“民变”和私通“反贼”红娘子的重要案犯,所以脚拖重镣,手戴铁铐。在他下狱之后,他的弟弟李侔曾来过两次,对他说已派人去省城托亲朋在抚台衙门和布、按两大人面前说话。弟弟劝他在狱中宽心等候,并说宁拼上把家产花光也要将官司打赢,弄个清清白白。自从七八天以前,李侔就不再来监狱了。据每天来送饭的家人对他说,大奶奶叫二公子亲自往省城去了,不日就可回来。李信想着,开封虽然有几家颇有门第的亲戚、世交和朋友,也有商号中会办事的伙计,但是这次案情十分严重,几个仇家也有钱有势,在省城神通广大,必欲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而知县又站在仇家一边,大奶奶叫二弟亲自去开封托人也是应该的。只是他不放心的是,李侔毕竟年轻,性情倔强,又不惯俯首下人,万一托人不顺利,急躁起来,也许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他非常想知道李侔在开封奔走的结果,可是今晚家人来送饭竟然也被挡在监狱大门外边。不准他的家人进监狱,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这时他想着下午李老九背着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心中十分焦躁,愈焦躁愈奇怪李侔的没有消息。 今天下午,看监的头目李玉亭趁着放风之后,来屋中同他聊天。这个五十岁的瘦老头子是杞县的老衙蠹,三教九流,人缘很熟。他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所以生疏的人们多称他李老板或九老板,这老板是人们对衙役头目的尊称,并非他开过什么店铺。市井年轻人和那些小偷小摸、青皮无赖,捕、快、皂三班后进,都亲热地尊称他九爷。那些有点身份的人,例如青衿士子、地主富商,都叫他老九,既不失自己身份,也使他感到亲切。他一向认识李信兄弟,同李府管家也熟。平素他找李信兄弟打秋风,总是满意而回。李老九今天悄悄地对李信说出了两个消息,都使他感到吃惊。第一个消息是,知县原来不想把他置于死地,在给抚台、藩台、臬台和开封府上的呈文中都用的活口气,可是前天与李信为仇的两家乡绅富豪对知县又是压又是买,许给他万把两银子,非要将李信打成死罪不可。知县这才黑了心,第二次给开封各“上宪”送上详文,诬称“现经多方查明,李信的系存心谋逆,操纵饥民滋事,意欲煽起民变,一哄破城”。又说绳妓红娘子造反是李信唆使的,上月红娘子意图进袭开封,也是他的主谋。第二个消息是,李信的仇家想着李府并非一般庶民百姓之家,在省城中也有一些有名望的亲戚、世交,所以抚院和藩、臬两衙门未必会一致同意将李信定为死罪;即令拿银子将三大衙门上下买通,将李信定为死罪,像这样案子按照《大明律》也只能定为秋决,不会定为立决。因为李信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抚、按各衙门在表面上还必须按律办事,以遮饰他们受贿枉法之罪。抚、按衙门既要做得能够遮人耳目,也要考虑李府必然上诉刑部和都察院,他们在给李信定罪之后还必须上呈刑部。即令刑部批复,定为秋决,也要到明年冬至行刑,还有一年光景。何况,刑部和都察院也有将案子发回复审的可能。总之,李信的仇家担心夜长梦多,万一李信出狱,好像猛虎出笼,后患可虑,所以他们近两三天曾打算多花千把两银子,在狱中将李信暗害,报成暴病身亡。只是李信不是泛泛小民,知县和典史都不敢点头,至于下边看监的人们,一则没有这个天胆,二则也因为李老九和几个管事的禁卒头儿决不做这样谋害李公子的事,仇家这一条毒计才没有行通。 听了李老九说出这两个机密消息,李信觉得心头一凉,直透脊背。原来他对知县还抱有幻想,总想着知县虽是受那几家有钱有势的乡绅利用,但不会将他置于死地。当他见到知县前一次给“上宪”报的呈文底子时,看见其中最吃紧地方用字都很活,留着回旋余地,就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完全没料到,事到如今,这个狗官完全倒向他的仇家那边。今天,他真是度日如年。平常一日三次前来送饭的仆人,今晚竟然不能进来,更增加他的无穷疑虑。 李信被囚禁的单人房间是在监狱的后院,接连着的两间房子住着看监的人。他不像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们消息灵通,因而今晚所有给犯人送饭的人都被挡在大门外,他不知道;监狱中增添了十几个挂刀执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墙上有传呼守城的声音,他虽然听到了,但不很重视,只认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所以他的心思都用在他自己赶快向“上宪”辩诬伸冤的问题上。 突然,从高墙外的街巷中传来紧急锣声,跟着传呼知县严谕:“贼人离西门只有五里,守城十万火急。各家丁男,立刻全数上城,不得迟误!各家门前悬挂灯笼,严防奸细!街上不许闲人走动,不许开门张望!有胆敢纵火抢劫,扰乱治安者,格杀勿论!有留住生人,隐瞒不报者,立即拿问!”这一次敲锣传谕的声音开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暂时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边。他心中纳闷:“什么人前来攻城,竟来得这么突然?”他知道临颍有个一条龙,手下有几千人,一个月前曾经来攻过一次城,受挫而去,大概不会是他再来攻城。亳州一带有个袁老山,手下有一两万人,但这人一向不往西来,也不会来攻杞县。算来算去,他想不出究竟是谁,心中暗自问道: “难道是李自成已到豫东,要攻杞县?” 在他入狱之前,杞县一带就听到不少传言,说李闯王在陕西什么地方打了败仗,突围出来,只剩下五十个骑兵跟随他从淅川县境内来到河南,在南阳府一带打富济贫,号召饥民,不到半个月光景就有了好几万人,声势大震。又传说李闯王的人马不骚扰百姓,平买平卖,对读书人不许无故杀害。李信是一个留心时务的人,对李自成的名字早就知道,并且知道他在崇祯九年高迎祥死之前原称闯将,后来才被推为闯王,在相传十三家七十二营中数他的一支部队最为精强,纪律最为严整。去年九月,宋献策为营救牛金星,曾对他谈过李闯王。听过宋献策的谈话和牛金星曾投闯王一事,从去年冬天起,他对李自成就十分重视。可是这一年多来,他只听说牛金星已经减为流刑,“靠保养病”在家,却没有再听到李自成的确实消息,甚至还一度传闻他已经害病死了。直到他入狱的前几天,关于李闯王在南阳一带声势大震的种种传言才突然哄动起来。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为什么近几天来没有听说他来到豫东的消息?这岂不是‘自天而降’?”随即摇摇头,又说:“尽管他的人马一贯是行踪飘忽,但既然事前毫无消息,忽然来到杞县城外,决无此理!” 他一转念,想着这必是什么土寇前来骚扰,意欲攻城。他想,杞县城虽然无山河之险,但是因为它自古是从东南方防守开封的重要门户,所以城墙高厚,城上箭楼和雉堞完整,滚木礌石齐全,抵御土寇可以万无一失。过去一年就曾有两次土寇来攻,都是徒然损兵折将而去。李信认为既然不会是李自成来到豫东,其他也就不须多想了。 他把心思掉转过来,重新盘算他将如何赶快设法替自己辩冤,忽然听见门上的铁锁响了。随即李老九推门进来,神色有点慌张。李信忙问: “老九,弄到手了么?” 老九低声说:“弄到手了。”他一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公文稿子,递给李信,一面接着说:“刑房的几位师爷真是狠,起初硬不肯卖出这张底子,一口咬定说县尊大老爷已有口谕,不许外抄。后来我找到刑房掌案谢师爷,说了许多好话,他才答应帮忙。这张底子可真贵,非要二两银子不可。后来勉强减到一两八钱,才把底子给我。”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些散碎银子,递给李信说:“大公子,你老下午给我的是一锭二两,这是找回的二钱碎银子,还给你。” 李信只顾看知县给河南巡抚和布、按二司的详文底子,没有抬头,随便说:“别给我,你留在身边用吧。”老九停着手,望着李信,嘻嘻笑着说:“那,那,这可沾光啦。”便将碎银子放回怀中。李信看着详文中尽是颠倒黑白、捏词栽诬的话,怒不可遏。当时官府的呈文和判牍喜欢用骈散兼行的文体,以显示才学。在这份呈文中有这样令人肉麻的对仗句子:“李信暗以红娘为爱妾,权将戎幕作金屋;红娘明戴李信为魁首,已从鞍马订山盟。”看到这里,李信将底子投到地上,不禁叫道: “哼!他们竟如此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必欲置我李信于死地。苍天在上,我李信死不瞑目!” 老九俯身拾起公文底子,还给李信,小声说:“大公子,请你老把这件事暂且放下。现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 李信一惊:“什么大事?你说的可是有土寇前来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没啥不得了。” “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来到豫东?” “李闯王现在豫西,远隔千里。大公子,你老再猜。” “我猜不出,也不想操这号闲心。反正与我无干,用不着我杞人忧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来攻杞县城,声言是为你而来。” 李信大惊失色,瞪大眼睛直望着老九的脸孔,“啊”了一声,问道:“真的?真的?如何会有此事?这不是硬将我推入绝路,促我快死么?……老九,到底是哪个前来攻城?谁?谁呀?” 老九嘘了声,探头向门外听听,低声说:“莫高声。是红娘子来攻打县城!” “啊!红娘子?” “是红娘子!黄昏以前,她的人马突然到了韩岗附近打尖。城里听说,赶快关城门,查户口,兵勇上城。城外人纷纷往城里逃。刚才听说,红娘子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五里铺,前哨骑兵到了西关。百姓哄传着她是因为你的事情而来的。城中人心浮动,谣言很多。” “奇怪!红娘子不是在砀山以东,离咱这儿有几百里么?” “刚才据出城的探子回来说:红娘子听说公子下狱,率领人马杀奔杞县,一路马不停蹄,人不歇脚,遇城不攻,过镇不留,所以来得十分神速,出人意料。眼下城中谣言很盛,说红娘子今晚要攻破县城,打开监狱,救出李公子,只杀官,不杀百姓。大公子,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祸上加祸!咱杞县城内,光兵勇就有一两千,加上家家丁壮上城,周围城头上站满了人,火药矢石全不缺乏。听说红娘子只有一千多人,这城池能够是吹口气就吹开的?她攻不开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万一攻破了城,杀了朝廷命官,你大公子也脱不了灭门之罪。说得再坏一点,别人趁着城上城下交战,兵荒马乱,先把你杀害,也是会的。这红娘子虽然很讲义气,诚心前来救你,可是她到底是个女流之辈,心眼儿窄,虑事不周,又无多谋善断的军师替她出好主意,她万不会想到,她来救你反而是坑害了你!” 李信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红娘子来攻打杞县的事,正在发愣,忽听院中一连声地传呼:“大老爷请李公子去衙门说话!请李公子!请李公子!”老九脸色一寒,赶快将那张公文底子从李信的手中抢过来,塞进自己袖中,悄声说:“我替你藏起来,明天给你。”随即扭头向院中大声回答:“李公子马上就到!”他的话刚刚落音,一个衙役推门进来,望着李信说: “大公子,大老爷有请!” 李信回答了一声“走吧”,同老九交换了一个眼色,提着绑在脚镣中间的细麻绳,抱着豁出去的想法,态度镇静地走出囚室。老九将跟在李信背后的衙役的袖子拉了一下,附耳叮嘱: “大公子为劝赈救灾,身受不白之冤,你也清楚。今晚叫进衙门,吉凶莫卜。如有好歹,务必多多关照。” 院中响着脚镣声、打更声,已经是二更以后了。 李信走出监狱大门,首先看见两边耳房中坐满了手执兵器的衙役,随后看见有一乘青布小轿放在地上,也有十几个手执刀剑的衙役站在轿的周围。刚才进到监狱里边的那个衙役掀开轿帘,说声“请!”李信弯身坐进轿里。轿子飞快地往县衙门抬去,衙役们紧紧地围随着轿子的前后左右。李信虽然因轿帘落下,看不见街上情形,但是分明地感觉到街上出奇的寂静,只有一小队巡逻的士兵迎面走过,另外有十几个人抬着东西往西门走去,脚步急促而沉重。率领巡逻兵的头目小声问:“抬的是火药么?”一个喘着气的声音回答:“几大篓火药,一篓铁子儿跟铁钉子。”片刻工夫,轿子已经抬进县衙,直抬进二门,在大堂前边的阶下落地。等衙役将轿帘打开,李信才不慌不忙地弯身出轿,看见大堂上空无一人,不像是对他审讯。他正在打量周围动静,那个他平日认识的知县的贴身仆人陶诚提着一盏有红字官衔的纱灯笼,在他的旁边出现,像往日一样有礼貌,躬身低声说: “大老爷在签押房等候,请公子进去叙话。” 李信随着陶诚走进幽暗的大堂,绕过黑漆屏风,来到第三进院子,向西一转,便到了签押房门外的台阶下边。陶诚向前快走几步,掀开半旧的镶黑边紫绸绵帘,躬身说:“禀老爷,李公子请到。”只听里边轻声说了个“请”字,陶诚立即转过身子,对站在阶下的李信躬身说:“请!”李信哗啦哗啦走上三层石阶,看见知县已经走出签押房,在门口笑脸相迎。李信躬身说: “犯人镣铐在身,不便行礼,请老父台海涵!” 知县故作大出意外的神气,望着李信抱歉地说:“嗨,嗨,下边人真是混蛋!学生一再吩咐,对老先生务从优待,不料竟然连手铐也用上了。真是胡闹!”他转向陶诚:“来人,快把李公子的手铐取去!”陶诚向外一声传呼,立即有一个事先准备好在大堂屏风后黑影中侍候的衙役答应一声,快步进来,先向县官下一跪,然后将李信的手铐打开拿走。按照一般规矩,犯人这时应该跪下磕头,感谢县官的“格外恩典”,但是李信没有做声,更不下跪,面带冷静的微笑,看着这一场小戏演完,下一步还有什么上演。知县见他并无感谢之意,又赔笑说: “因学生一时疏忽,致老先生在狱中多受委屈,十分抱歉。请,请!”他拱一拱手,将李信向签押房让。 李信拱手还礼,提着脚镣上的麻绳,迈过门槛,哗啦哗啦地进了签押房。知县让他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在平日批阅文书的太师椅上落座。等陶诚献茶以后,知县满脸堆笑,轻拈胡须,谦逊地说: “在这签押房中,学生历年来聆教多矣。目今老先生身系囹圄,实非学生本意。学生已详禀上宪,百计为老先生开脱。耿耿之心,惟有天知。今夜特请大驾光临,有重要急事相商。望老先生一如平日,不吝赐教。” 李信笑道:“信昔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铁窗待罪,前途莫卜,岂敢像平日一样,在老父台面前不顾利害,妄陈管见。不知道老父台叫犯人前来,垂询何事?” “伯言兄,眼下贼情紧急,学生就开门见山地说出来吧。”知县离开太师椅,顺手拉一把轻便靠椅在李信的对面坐下,接着说:“红娘子今晚前来攻城,适才已抵城外,西、北两门已被包围,声言要救足下出狱。城中蜚语流言,也是如此。学生为兄台着想,窃以为此事对兄台极为不利。杞县城高池深,官绅军民齐心,火药器械充足,岂红娘子区区千余人所能攻破?攻不破城,红娘子要救足下者适足以害足下。即令退一万步说,”知县冷笑一下,“县城可以攻破,你李公子可以救出,朝廷岂能宽容?恐老先生灭门之祸,即旋踵而至。红娘子不过一绳妓贱妇耳,纵然凌迟处死,何足挂齿!老先生世受国恩,门第炳耀,原非草木小民。况且老先生弱冠中举,如今才三十出头年纪,风华正茂,鹏程万里,受此污名,连累伏诛,上贻祖宗之羞,下负戚友之望,更永为儒林之耻,清流之玷。无论识与不识,均将为老先生扼腕痛惜,抚几长叹。老先生今日对此事可曾三思?” 知县的这几句含着露骨威胁和恐吓的言语不惟不能使李信害怕,反而激起他满腔怒火。他用一种不屑申辩的高傲神气望着这位老官僚的奸诈面孔,淡然一笑,回答说: “天下事出李信意料者十常八九,确实值得抚几长叹。不但今日红娘子扬言为救李信来攻杞县出犯人意料,即李信出粮出钱,赈济饥民,别人必欲置李信于死地而后快,同样出犯人意料。至于红娘子究竟为何来攻杞县,犯人一概不知,纵然李信害怕连累,害怕灭门之祸,然而身在囹圄,有何办法可想?三思何益?” “你有办法,有办法。” “办法从何而来?” “办法现成,并不费事。如肯采纳,学生倒愿为老先生借箸一筹。” “请老父台明教。” “今夜此时,既是老先生身家祸福关头,也是老先生立功赎罪良机。倘足下能亲笔与红娘子写封书子,内言兄台虽在狱中,实受优待,经各方疏解,案子日内即可顺利了结。要透彻言明红娘子贸然前来,意在救你,而实则害你。要言明县城防守严固,决无攻破之理,且陈副将永福驻军省城,朝发可以夕至;杞县城中已连夜派人飞报上宪,请兵前来,明日大军即可到达。你要劝她千万替你着想,火速撤离杞县,即使为她本人着想,也以速走为佳。不然,不惟害了你,并且她红娘子屯兵于坚城之下,明天大军一到,内外夹击,必将覆没无疑。总之,老先生要在手书中责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务必使其立即撤离杞县,勿贻后悔。以学生看来,红娘子一见兄台手札,定然遵命离去。只要此事成功,学生即当飞禀上宪,并上奏朝廷,陈明老先生手书退贼之功,老先生岂不转祸为福?即令杞县绅民中有欲置老先生于死地者,因见老先生作书谕贼,拯救桑梓,亦将心感激而口无言矣。这,这,这,学生这几句话,完全是为老先生生死祸福代筹。碌碌之见,尊意以为如何?” 李信报以微笑,欠一欠身子说:“承蒙老父台如此关怀,代谋良策,实在感铭五内。只是这写书子的事,犯人万难从命。” “何故?” “道理甚明。红娘子前来攻城,声言救我,她必有一番打算,岂能看见犯人一纸书札即便退兵?况且,鄙人因赈济饥民而招忌恨,人们竟然颠倒黑白,捏造罪款,必欲置李信于死地而后快。倘我写出这样书信,人们岂不更要坐以‘勾贼攻城’之罪?” “不然,不然!足下几次于红娘子困厄之中仗义相助,故红娘子视足下为恩人。只要见到足下手书一封,红娘子必然退兵无疑。至于说他人再想借此陷害,学生愿以身担保,务请放心。” 李信断然回答:“不论如何,犯人连一字也不能写。” “兄台平日急公好义,难道眼下就不肯为拯救一城百姓着想?” “犯人是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不保,安论拯救一城百姓!” 知县已经面露愠色,但仍勉强含笑,摇晃着脑袋说:“老先生虽不像学生有守土之责,但亦非事外之人,岂能作壁上观乎?” 李信笑了一下,回答说:“犯人铁窗待罪,欲作壁上观而不可得。况且只要今夜城池万无一失,明日陈副将大军一到,红娘子即可剿灭,老父台命李信写书谕贼,实无必要。” “虽杞县万无一失,但学生不能不替兄台着想。” “老父台如此眷爱,使犯人感愧良深。但李信违命之处,亦请老父台鉴而谅之。” 知县拈着胡须,沉吟片刻,冷笑说:“伯言公子,机不可失。你既然不听学生一言,将来后悔无及。请问你,德齐二公子现在何处?” “舍弟李侔因一则恐仇家陷害,二则替鄙人伸冤,已于数日前往开封去了。” 知县冷冷一笑:“可是他如今不在开封。” 李信心中一惊,回答说:“如其不在省城,定系往别处托亲戚朋友去了。” 知县又沉吟片刻,忽然啧了一声,露出温和颜色,低声说:“伯言兄,自从我承乏贵县,得接风采,对足下的学问人品,甚为景仰。今日足下一时受到委屈,身入囹圄,学生在暗中也想尽一切办法为足下开脱。区区此心,敢指天日。不管别人如何说法,弟深信足下不会勾引红娘子前来攻城。这是我的一句私语,只可秘密相告,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信在乍然间弄不清知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敷衍说:“听到老父台如此坦率相告,犯人实在五衷铭感,不知所云。” 知县又说:“伯言兄,我虽然深信红娘子来攻城的事你事前毫无所知,但不能不担心令弟德齐公子脱不了这个勾贼攻城的……” 李信不等知县说完,立刻叫道:“决无此事!决无此事!” 知县拈须一笑,说:“你我密谈,请小声说话,不要使别人听见。你怎么知道令弟与此事无干?” 李信反问:“此系灭门之罪,老父台如此说话,有何凭据?何人敢作见证?” 知县声音平和地笑着说:“足下误矣!学生提到此事,完全是为令昆仲及贵府良贱百口着想。倘有一丝相害之意,何必说出口来?” 李信犹豫一下,低声说:“既然老父台出自一片好心,实不知何以竟疑心舍弟与红娘子来攻城一事会有牵涉。” “学生倒不是凭空生疑。德齐因系名门公子,在省城每日一举一动,都瞒不住杞县人的耳目,何况杞县几家乡绅在省城耳目十分灵通!” “舍弟在省城有何不可告人的行事?难道只许他们诬陷李信,就不许舍弟在省城为李信上诉申辩?” “话不是这么说。只因前几天令弟忽然离开开封,不知去向,而今日红娘子来攻杞县,声言救你李大公子。请足下想一想,蛛丝马迹,岂不显然?” 李信忍着心中怒气,冷笑说:“我明白了!这是仇家欲借红娘子来攻杞县的事,凭空栽诬,好将我兄弟一网打尽!” “伯言兄,这话可未必是凭空栽诬。数日来二公子不知去向,而红娘子突然来到杞县,即令学生不生疑心,如何能使众人不纷纷议论?况且,足下身在狱中,二公子的事你如何能够尽知?” “不然!老父台倘无铁证,请勿轻信谣言。舍弟虽然年轻不懂事,但究竟是宦门公子,读书明理,决不会出此下策,陷我于万死之罪,使全家遭灭门之祸!请老父台明镜高悬,洞察是非,不使舍弟受此诬枉之冤!” “伯言兄,今日事已至此,足下实在百口莫辩。依我看,只要足下能使红娘子立刻退兵,杞县城平安无事,则一天云雾自散。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请足下三思。” 李信斩钉截铁地说:“方今世界,直道湮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信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其他概不愿想!” 知县的脸色一沉,手摸茶杯,轻声说:“请!” 李信起身告辞,提着脚镣上系的细麻绳,哗啦哗啦地走出签押房。当即有两个衙役带着他穿过大堂,上了小轿,在戒备森严中被送回监狱。老九立刻来到他的号子里,打听知县叫他去谈些什么话。当李信把大体经过对他说了之后,这老头子想了片刻,说: “以后的事情且不去管,只是今夜,要小心他们会在兵荒马乱中下你毒手,事后说你是乘乱越狱,当场格杀毙命。” 李信说:“红娘子做这件事确实十分冒失,但是事已至此,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故刚才见了知县,任其威胁劝诱,我都不为所动。如今不知舍弟德齐身在何处,是否仍在开封。只要德齐活着,我料他们即便把我杀害,也不会高枕无忧。” “是的,如今二公子在外边倒好。前几天二公子常来监狱看你,我心里老是嘀咕,二公子跟红娘子也认识,万一被他们捏个罪名,下到狱里,那他们就会毫无顾虑,为所欲为啦。” 监狱里和街巷中正打三更。李信很需要冷静地把眼前的事情通盘想想,为可能出现的危险作个打算。他打个哈欠,说:“老九,已经夜深啦。管他天塌下来,我要睡觉了,你也去休息吧。万一有紧急动静,快来说一声。”老九退出,回头悄声嘱咐一句:“大公子,你老可千万警醒一点啊!”随即关上门,把门锁上。李信现在最担心的是,黄昏时那些派驻监狱的衙役可能受了知县的密谕或受了仇家的收买,趁着红娘子攻城之际将他杀害,事后宣称他“乘机越狱,当场格杀毙命”。他环顾斗室,苦于连一根可以做武器使用的棍棒也没有,而火筷子又轻又小,完全无用。他后悔刚才没有暗中托老九给他送一件什么武器,他不惜多给银子。他在心中叹口气,埋怨自己说: “唉,我竟然如此临事思虑不周!” 然而他感到幸运的是,他的手铐已经取掉了,这使他在危急时有施展武艺自卫的可能,也增添了他的胆量。他的目光落到那只惟一的木凳子上,仿佛看见了一件十分重要的武器。他立刻打定主意:如果那些衙役们前来杀他,他就用这只木凳子首先打倒第一个冲进来的家伙,趁跟在后边的衙役们惊骇迟疑的刹那之间,夺过来一件兵器。他相信只要他夺到一把刀或剑,纵然他脚拖重镣,有十个八个衙役一齐扑上来也不会将他奈何。当然,他也想到,倘若城池不能迅速被攻破(他不敢作此希望!),知县和仇家必然使众多的衙役向他围攻,直到将他杀死。但是,他深信在他死之前,他会看见衙役们在他的狱室门口纷纷倒地,死伤一片。想到一场凶猛厮杀和战死,他没有任何恐惧,心中反而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情绪。 忽然,从西门外传来了一声炮响,震得窗纸索索做声。紧接着,一片呐喊攻城的声音和连续的大炮声、小铳声,震天动地。李信几乎忘记了脚上铁镣,从床上一跃而下,抓起木凳,隔着门缝倾听,屏息等待着那些准备杀害他的衙役们向他的囚室奔来。他怀着十分紧张的心情谛听着城上和城外的铳炮声和呐喊声,也谛听着院中的脚步声。过了片刻,他忽见门缝一亮,随即又看见火光照亮了囚室的窗纸。火光起后,他听见从城中几个地方传过来成群人的喊叫: “红娘子破城啦!破城啦……” 他猛然感到欣慰,但同时也想到衙役们可能在这混乱的时候前来杀他。他紧握木凳,摆好迎战架势,由于县城已破而使他的勇气增添十倍,不自觉地吐出来一句话: “好,来吧,来吧!” 城中突然显得奇怪的紧张和寂静。城头上没有厮杀,街巷中没有战斗,因而听不见喊杀声和哭叫声,也不再听见铳炮声。只是听见监狱附近的街巷中有纷乱奔跑的脚步声、马蹄声,夹杂着紧张而短促的说话声:“出东门!出东门!快跑!”这一阵人马刚刚过去,随即有一阵马蹄声自西奔来,同时有人在马上高声传呼: “全城父老兄弟姐妹听知!我们是红娘子的人马,进城来只杀官,只杀兵,不杀百姓。全城百姓不要惊慌!要紧闭大门,不许乱跑,不许窝藏官兵!” 这传呼声到十字街口分开,有的向南,有的向北,有的继续向东,于是城中几处街道上都有这内容相同的传呼。李信不觉高兴地说: “好,全城都占了!” 他的这句话刚出口,一阵脚步声奔进了监狱后院。李信听见有许多人从他的囚室前边奔过,爬上房坡,用绳子缒着跳进监狱后的僻静小巷中逃走。正在这纷乱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在开他的囚室的铁锁。他大声喝问: “谁?!” 一个颤抖的、熟悉的声音回答一个“我”字,随即将囚室的门打开了。李信看见老九将囚室门推开后来不及说话,回头就跑;跑了十来步,从地上拾起一把大刀,跑过来向李信的面前一扔,转身又跑。李信赶快丢掉木凳,握刀在手,当门而立,等待着红娘子的人马进来。他的心中奇怪:怎么城破得这样容易? 前院大牢里的铁镣响动声,砸铁镣和砸铁锁声,响成一片。李信突然听见有一群人冲进监狱大门,进入前院,同时有几个声音喊着:“快往后院,救大公子!救大公子!”随即有一群人来到后院,直向他的囚室奔来。他猛地看清,那跑在最前边的是李侔,身穿箭袖短袄,腰束战带,手握宝剑,背有劲弓,腰有箭囊,头缠红绫,代替了文人方巾。跟在李侔背后的是四五十个家丁、仆人,他们的后边还有一大群人。李侔到了他的面前,大声说: “哥!大家来救你出狱!” 李信没料到李侔果然参与此事,而且是同红娘子一起来了。兄弟活着重见,使他的心中蓦然一喜,但同时一种世家公子的本能使他又惊又急,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你,你,你……” 李侔向左右人吩咐说:“快把大爷的脚镣砸开!” 李信终于从口里冲出一句话:“德齐,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跟红娘子一起破城!” “不破城救不了哥,只好走这一着棋。” “唉唉,你年轻,做事太鲁莽了!” 家丁中有人带着锤子,请李信坐在地上,很快将脚镣砸开,又扶着他站起来。李信望着李侔问: “红娘子现在何处?” “她正在寻找狗官。” “二弟!事已至此,我不再抱怨你们。你快去告诉红娘子,听我三句话:一,不要杀朝廷命官!二,不要伤害百姓!三,要赶快打开仓库赈济饥民!” “红娘子全都明白。她马上就来见你。”李侔转向一个家人说:“快扶着大爷到外边上马!” 李信挥手说:“我的腿脚很好,不用扶我。”他向一个在身旁侍候的家丁问:“有好的宝剑没有?” 另外一个仆人***前一步,双手捧上一柄宝剑,说:“这是大爷常用的那柄鱼肠剑,我们替大爷带来啦。”李信将刀交给仆人,将剑鞘系在束腰的丝绦上,然后拔出闪着寒光的鱼肠剑,说声“走吧”,就在一大群年轻强悍的仆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拥中向前院走去。这时监狱的后院和前院中乱纷纷的到处是人,还有人陆续走进监狱大门,不断地有声音问:“李公子在哪里?出来了么?”一群百姓挡住了通往前院的路,争着要看看李信。李侔仗剑在前开路,一边推开众人,一边大声说: “乡亲们,多谢大家相助,破了县城,救出了家兄。请乡亲们让开路,让家兄到外边赶快上马!” 人们一听到李侔的说话,明白那被簇拥在中间的就是李信,立刻从四面八方拥了过来,把李信兄弟和他们的随从团团围住,纷纷叫着:“李公子!李公子!”李信早已心中奇怪:这些人并不是红娘子的人,而全是庄稼人和市井贫民小贩打扮,拿的武器形形色色,有棍子,有扁担,有粪叉,有菜刀和杀猪刀,只有少数人拿着真正的刀、枪、剑、戟和钢鞭。现在这些人如此热情,围得他水泄不通,不能前进一步,使他深受感动,问李侔: “这些乡亲们是从哪里来的?” 李侔回答说:“这都是城里城外的饥民。他们一听说红娘子要破城救你,都暗中串连,里应外合,所以不用吹灰之力就把城破了。” 挤在近处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大声说:“李公子!你为赈济我们饥民坐牢,被害得好苦。不是你的赈济,我们早饿死了!” 另一个声音说:“李公子,造反吧!事到如今,你老不造反也不行啦。” 第三个声音说:“我们大伙儿既然替红帅的义军做了内应,开了城门,又打开班房救出你老,就不打算再做朝廷百姓。我们都要跟着红帅造反了。你老造反吧,造反吧!不造反,你老在杞县休想活命。反吧!反吧!直反到北京城去!” 周围拥挤的百姓越来越多,一片声地劝他造反。他明白众人都是出自好心,怕他再落入官府之手,与李侔白送性命。平日李信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这样场面,心中十分激动,满眶热泪,两颊上的肌肉阵阵痉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虽然明白,目前由于李侔和红娘子一起破城劫狱,已经使他处于骑虎难下的局面,非反不可,但是他马上下不了这个决心。他的父亲虽然曾经犯了向魏忠贤称颂功德的罪,但毕竟是明朝大臣,祖父也做过朝廷官吏,祖母和母亲都受过朝廷诰封,他自己又是举人,不管朝廷如何无道,他的家庭都是“世受国恩”,只能尽忠朝廷,不能做朝廷叛臣。几千年顽固统治着士大夫思想的忠孝二字,直到此刻,还在继续像无形的枷和绳索一样套在他身上。纵然他可以抛掉祖宗家产,但是他不愿做父母和祖宗的不孝逆子,不愿做朝廷的“反贼”。他虽然口里不说出来,实际上在心中没有放弃一个幻想,想着只要红娘子不杀死知县等朝廷命官,并且在破城之后不伤害百姓,他还可以不走上完全造反的道路,想各种办法使事情逐渐平息。他怀着又感动又矛盾的心情,环顾周围百姓,向群众拱拱手,大声说: “各位父老兄弟,李信无德无才,错蒙大家爱戴,实在惭愧万分。目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处纷纷起义。我李信无辜受诬,几乎丧生。承各位相救,才能重见天日。我李信本应徇各位所请,仗剑起义,无须犹豫,但李信世受国恩,非一般庶民百姓可比。上不忍抛弃祖宗坟墓,下不忍连累宗族亲友。这是一件大事,请让我出城休息休息,再作商议。” 群众中有一个人带着焦急和不满的口气说:“嗨,到底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人家一心想要你的命,你还说‘世受国恩’。眼看会遭到抄家灭门之祸,你还死死地留恋你的祖宗坟墓,想着宗族呀,亲戚呀,朋友呀,挂牵这,挂牵那,难割难舍!” 另一个声音接着说:“还是咱们穷光蛋无牵无挂,说反就反!” 李信向百姓劝说:“目前虽是朝廷无道,可是各位多有父母妻子牵累,也都有祖宗坟墓,造反并非一个好办法。” 一个嗓门洪亮的人在他的背后说:“大公子!如今百姓们走投无路,只有起来造反才是办法!反到究底,就会反出个清平世界!” 另一个声音从左边的人群中说:“假如没有红娘子造反,二公子接引红帅前来,城中百姓造反内应,你大公子此刻怎能出狱?岂不要白死在贪官劣绅手中?” 右边一个半哑的声音说:“我们不造反是死路一条,只有造反才有活路。反!反!大爷,你老虽是宦门公子,事到如今,不想反能行么?” 李信听在心中,无话可说,在仆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拥中出了监狱大门。那里也有许多百姓在等着看他,但被红娘子的一百多骑兵阻止在街道一旁,不准他们拥进监狱。一个仆人立刻牵过来一匹李信平日心爱的枣骝战马,把鞭子递到他的手里。李信先上马,紧跟着,李侔、仆人、家奴和家丁也都纷纷上马。他们正要向城外出发,忽见一支队伍大约有两三百人,步骑都有,打着灯笼火把,向监狱这边急急走来,前边的一个骑马的农民大汉打着一面白绸大旗,上边用朱笔写成一个斗大的“李”字。李信大惊,忙向李侔询问: “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李侔也正在惊疑,一个家奴回答说:“禀大爷,这是咱们寨里来的!” 这一队人马到了李信和李侔面前,黑压压站了一片,把监狱前的小巷子挤满了。这个叫一声“大公子”,那个叫一声“大爷”,也有叫“大叔”、“大哥”的,声音十分亲切,好像很久都不曾看见他了。李信看清楚这支队伍中全是李家寨寨内寨外的贫苦农民,也有一部分是本族的破落寒门子弟,为首的人是他的远房兄弟,名叫李俊。李信向李侔问道: “是你叫他们来的?” 李侔转向李俊问:“子英,是谁叫你们来的?” 李俊在马上回答说:“大哥,二哥,不是什么人叫大家来的,是大家自己来的。黄昏前有人听说二哥同红娘子到了城外,要攻破城池救出大哥,也知道二哥派人秘密地叫走了一部分学过武艺的家丁、奴仆,全寨子弟都暗中轰动起来了。大家纷纷议论,说着说着都齐集到祠堂门前啦。大家找不到领头的,看见我也带着一群子弟到了祠堂前边,就推举我领着大家前来攻城。没想到等我们赶到城外,城已经破了。我们惦念着大哥,一进城就往监狱跑来。” 李信脸色严厉地问:“老七!你带着大家来攻城,大奶奶可知道么?”他指的是他的妻子汤夫人。“你对她说了么?” “大奶奶听说大家要跟着我来攻城,命仆人把我叫去,对我说:‘子英兄弟,这可是灭族的事情呀,你不能这么办!’我说:‘救出大哥要紧。乱世年头,无理无法,宁为凶手,不为苦主。不救出大哥,大哥就活不成。救出大哥,我们一族未必就受灭门之祸。目前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救出来大哥要紧!’大奶奶没有话说,大哭起来。” 李信又严厉地望着大旗,责问李俊:“是谁叫你搞这面大旗?谁叫你没有我的吩咐就独断专行?难道你存心想叫咱们李家寨招来灭族之祸么?快快替我卷起!” 一个中年农民抢前一步代李俊回答说:“大公子,这事情不能怪七爷。常言道:旗往哪指,兵往哪杀。凡是兴师动众,行军打仗,怎能没有旗帜?没有一杆大旗,你叫人们跟着啥子进退?望着啥子集合?这面大旗是俺们大伙儿要求做的,与七爷无关。请大公子不要生七爷的气!” 李俊接着说:“大哥,请你不要害怕。这大旗上只写了一个‘李’字,并没写大哥的名字。只要大哥能平安出狱,小弟愿承担树旗造反的罪名,天塌啦有我李俊一人顶着!我不是举人,也不是黉门秀才,虽是李氏一族,却是三代清贫。又加之我父母双亡,身无牵挂。小弟一不做,二不休,不仅来救大哥,还要杀死狗官,以泄万民之愤。反是我造的,祸是我闯的。官兵如要来打,我就同官兵对打,不一定谁胜谁败。万一打败,天大罪名,小弟一身承担,决不连累大哥一家,说不上灭绝咱们李氏一族。小弟今晚来攻城救大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砍头不过是碗大疤痢,凌迟也只挨三千六百刀。这大旗决不能收!” 李信听李俊慷慨陈词,心中自觉不如,所以明知道话中带刺,也不生气。他又望一眼那写着斗大“李”字的白绸大旗,却不好再叫把大旗卷起。他对眼前的事情只好抱着听其自然,走一步说一步的想法,挥一下手,策马向大街走去。一到十字街口,他就看见县衙门已经是一片大火,监狱方面也冒起了一股浓烟和红色火光。两处火光照着他面前的大旗闪亮,那朱红色的“李”字特别鲜明。街上秩序很好,到处有红娘子的小队人马巡逻。家家关门闭户,并没有乱民和红娘子的部下砸门抢劫事情。他驻马十字路口,观看全城情景,心中盘算着一个问题:反还是不反? 忽然,一队骑兵从东门奔来,奔在前头的一个高大骑兵的手里举着一面上有银枪白缨的红绸大旗,旗心绣着一个金黄大字“红”。因为马跑得快,又有轻微的西北风,这大旗随风展开,“红”字十分清楚。转眼之间,这一队人马来到跟前停住,从大旗后闪出一员青年女将,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用清脆而慷慨的声音向李信说道: “大公子,知县我已经杀啦,衙门也放火烧啦,刚才又追出东门去把那个防守杞县的守备老爷跟他的官兵都送上西天啦。县太爷的尊头,我已经命人挂在县衙门前的旗杆上啦。事已至此,咱们快去城外商议大事要紧。我以为他们已经护送你出城了呢,没想到你现在还站在这十字街口!” 李信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唉,你们大家硬要把我逼上梁山了。” 红娘子冷笑说:“难道梁山不是人上的?并不是我们大伙儿逼你上梁山,是朝廷逼咱们大家上梁山,官府逼咱们大家上梁山,还有这暗无天日的世道逼咱们大家上梁山!大公子要是在半月前听从我的劝告,树起大旗起义,何至于锒铛入狱,险些儿丢了性命。如今公子不上梁山,还有哪里可去?走吧,赶快去商议大事要紧!” 红娘子的话刚说完,又一起人马赶来,将十来颗人头扔在李信的马蹄前边。李信看见这一队人马中也有自己的奴仆和家丁在内。不等他问,一个手执大刀的家奴跪下禀道: “这都是陷害大爷的仇人,我们去把他们杀了。遵照二爷的吩咐,只杀他们本人,没杀他们家里的人。可惜那些豪绅巨宦,真正的大仇人,有的住在开封,有的住在寨子里,都没住在城里,都没除掉,留下后患无穷。” 李信望望红娘子和李侔问:“城内外饥民甚众,开仓放赈的事你们如何安排?” 李侔回答说:“在破城之前,我已同红娘子商议妥帖,一进城就分兵看守县仓和各富户粮仓,不许乱动。只等天明,就可分一半赈济饥民,运走一半供应军粮。今夜四门都有队伍把守,饥民不许进城,免得城中秩序大乱。城中骡马咱们十分需要,也等天明收集。城中住户,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城,更不许将骡马藏匿。” 李信点点头,对李侔和红娘子的周到措施感到满意。他还想看一看城中动静,红娘子催促说: “大公子,咱们赶快出城去商议大事吧。你还要站在这儿迟疑什么?” 李信叹口气说:“事已至此,只好听从你们!走,到城外商议去!” 他吩咐李俊留在城内,协助红娘子的人马维持城内秩序,又派两个得力家奴飞马回家,告诉汤夫人他已经平安出狱,请汤夫人赶快做好跟随起义部队离开李家寨的准备,不可迟误。当他同红娘子和李侔策马出城的时候,他想着很难捉摸的前途,又想着汤夫人未必肯随他起义,在心中暗暗思考着一连串难题,不禁自问: “下一步将往何处?……” 第三十九章 在攻城开始之前,红娘子就将她的老营从五里铺移到城西门外二里远的一个小村庄里。虽然红娘子和李侔知道河南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带着两三千人马正在黄河以北“征剿”小股起义部队,开封的兵力只够守城,顶多只能够抽调一两千人马来救杞县,但是他们还是小心谨慎,一方面派出几批探马沿着通往开封的大道打探是否有官兵前来,一直到陈留城外。另一方面在韩岗与杞县之间留下三百多名精锐骑兵,以备万一。倘若开封有官兵来救杞县,这一支骑兵就一面抵御,一面在高处放火告警,同时派飞骑禀报老营。 李信一走进红娘子所在的小村庄,看见军容整肃,戒备严密,不觉心中称赞。在老营堂屋里的一堆木柴火旁边坐下以后,李信听了红娘子告诉他开封官军空虚情形和自家方面的防备部署,更佩服红娘子这次来攻杞县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胆大心细,考虑周全,不禁心中赞道:“多么难得的一员女将!”他看见红娘子比二十天前同他见面时消瘦多了,只是眉宇间仍然英气勃勃;两只大眼睛的眼白上虽然有不少血丝,但仍然神采奕奕,顾盼间光彩照人。近来在杞县纷纷传说他曾经被红娘子掳去,强嫁给他,全是谣言。实际上他对红娘子是十分尊敬的。今天夜间,他第一感激红娘子救他出狱;第二明白红娘子的消瘦是为他的下狱担忧操心,更加上为救他而日夜行军;第三看见红娘子虽是女子,在做事上却十分有才干,使他不能不在心中又增加许多敬意。李信肚里有许多对红娘子赞扬和感激的话,此刻却都说不出来,仅仅笑着说: “这几天你很辛苦啦。” 红娘子笑着回答说:“只要把公子从监狱救出来,这点辛苦算得什么!” “你同德齐是怎么遇到一起的?” 李侔代替红娘子回答说:“我在开封拜托了亲戚、世交、同窗好友,向各衙门说情,同时也递上申诉状词,但几家同我们为仇的乡宦巨室必欲将哥置于死地而后快。我们愿意在衙门里花五千两银子,他们就愿意花一万两;我们愿意花一万两,他们就愿意花二万两。各衙门看人家钱多势大,在北京也有靠山,自然就听了人家的一面之词,硬说哥假借赈灾之名,煽动饥民叛乱,又说哥同红娘子怎么怎么……” 红娘子的脸颊一红,吐了一句:“尽是放屁!” 李侔接着说:“我们的亲戚、世交、同窗好友,有的想帮助没有大的力量,有的一听说这案子与红娘子有关,也不敢仗义执言。我正在走投无路,恰好红娘子差的一个人夜里到菜根香铺子里见我……” 红娘子接着说:“我在砀山一带听到大公子入狱的消息,大吃一惊,立刻差人分头来杞县和开封打听实情。那去开封的人是个老江湖,很会办事,能随机应变,眨眼就是见识。他到了开封城内,打听出大公子确实在杞县入狱,罪名不小,又打听到二公子在开封奔走营救,已经花了几千两银子,仍是苦无办法,十分着急……” 李侔接着说:“这个人,哥也见过,是红娘子那里打锣的老王。他在二更后跑去见我,劝我去同红娘子一起商议办法,不要再指望官府,误了哥的性命。他还告我说,红娘子为着要就近打探消息,准备随时救哥出狱,在打发他动身来开封时,也跟着偃旗息鼓,暗暗将人马开到商丘西北。我听他这么一说,喜出望外,真有点儿像‘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二天五更,我就带着几个仆人、家奴,出了宋门。我一出宋门,忍不住在马上落了几点泪,在心中发誓说:我李侔从今天起,就同姓朱的昏暗朝廷割断情义,宁肯从此造反,抛弃祖宗坟墓,也要攻城劫狱,不让哥无辜屈死于贪官污吏、乡宦豪绅之手!” 红娘子接着说:“打锣的老王带着二公子在商丘西北乡找到了我。俺俩的看法完全一样,都认为只有破开杞县才能够救出公子。可是我只有一千多人马,真正能打仗的不过一千挂零。硬攻城,怕不容易。万一攻城不克,公子死得更快。我同二公子一合计,决定不用硬攻,先暗中联络城中饥民,里应外合。恰好我派往杞县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他说,自从大公子下到监里,城中和四乡百姓人人不平,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恨不得杀掉狗知县和那些陷害公子的乡宦豪绅,打开监狱,把公子救出。穷人一提起公子就说:‘人家李公子救活过咱们。人家如今落难,死活难说,咱们不能够坐视不理!’穷百姓中的事儿我清楚:大家痛恨朝廷,痛恨官绅大户,生计无着,正想造反,搭救你李公子就成了一个好因由。穷百姓们的积愤好像大堆干柴,只要暗中一点,火就会大烧起来。二公子说:‘民心可用,机不可失。’我说:‘二公子,串通城中饥民内应的事儿,你派个妥当人儿去办吧。’二公子派人一办,果然办成,神速之极,真像是干柴点火。县太爷的耳目虽多,竟一直坐在鼓里!” 李侔说:“我叫一个机灵得力的仆人回到杞县城,找他自己的穷亲戚、朋友,神不知鬼不觉,暗中串连,十分顺利。” 红娘子说:“城中串连顺利,果然不出所料。尊府的那个仆人去了两天,我同二公子约摸城里已经串通好了,就率领人马暗中出动。直待到了韩岗,才打出我的旗号,向百姓声言要破城救李公子,还说要杀贪官恶吏,打开监狱放犯人,打开粮仓救饥民。我的天!你不会想到,穷百姓个个欢喜,老弱妇孺争着送茶水,送草料,年轻人都想跟着攻城。我怕人太多了,乌合之众,没有军纪,好坏不齐,倘若有人进了城随意放火打劫,奸**女,乱杀良民,可不是糟了?我红娘子原是个踩绳卖解的,吃的江湖闯荡饭,做的东西南北人,到处受人欺侮,如今造了反,人家怎么看我,我自己心中有数:说得文雅一点儿是巾帼绿林,说得不好听一点儿是女响马、女贼。攻破杞县,有人不遵军纪,扰害了城中百姓,就是违背我红娘子的起义宗旨。再说,”她笑了一下,“大家骂我红娘子还不要紧,叫大家骂你们两位公子,何苦呢?所以我坚决不叫穷百姓都随我攻城,只在城外挑选了不到五百人,夹在我的人马中间。我还向他们一再言明,有人敢拿百姓一针一线的,只杀勿赦。在五里铺停留了一个时辰,一则重新向全军严申号令,二则分派人马,三则等待二公子派人回李家寨去叫尊府上的奴仆和家丁来到。五里铺左近百姓,纷纷替我们绑好云梯,又把十来架云梯抬到城河边。我知道这些云梯用不上,也不在意。看看,你李大公子一人有难,万人出力。谢天谢地,你出狱了,我的这出戏也唱完了。下一步怎么走,听你的将令。” 李信正待说话,饭端上来了。每人满满的一大碗芝麻叶糊汤杂面条,另外一碗生调葱花青萝卜丝,一小碟辣椒汁儿。尽管冬天夜长,天也大亮了。在吃着糊汤杂面条时,本来还要商议下一步怎么办的重大决策,但是城里连来两趟人,向红娘子禀报说城里开始放赈,四郊饥民拥挤在城门口,都要进城领赈粮,已经发生了踏伤妇女老弱的事,又禀报说也有人趁火打劫,已经在十字街口斩首示众。另外,从陈留附近回来的探马禀报,说开封到陈留一段路上尚无官军影儿,但谣言很多,说陈永福在开封南门外校场点兵,很快就会带人马前来杞县。红娘子一面听各方禀报,一面连二赶三地吃糊汤面。她吃完两大碗,又添半碗,饱餐一顿,然后站起来说: “两位公子好生休息,我到城里瞧瞧去。等把事情安排停当,我就马上回来。” 李侔说:“你连日辛苦,很少睡眠。你休息,让我进城照料。” “你难道不是同我一样?你们都抓紧这个时机休息一下,哪怕是只合合眼皮儿也好!” 红娘子说过以后,头也不回,提起马鞭子走了出去。只听见大门外一匹战马短促激昂地叫了一声,喷几下鼻子,跟着是一小队骑兵的马蹄声向县城西门响去。 “德齐,你看下一步如何办?”吃毕糊汤面条,李信向他的兄弟问。 “只有毁家起义一条路,别无他途。” 李信点点头,语气沉重地说:“只好如此。事既无可挽回,我们只好忍痛抛弃祖宗坟墓,甘做不肖子孙。”停一停,他又苦笑一下,自我解脱说:“好在我只是名中乙榜,并未一日为官,食君之禄。你同红娘子可曾谈下一步如何走?” “我们只想着如何救哥出狱,别的没有多想。有些重大题目,等红娘子从城里回来,自然要赶快商定。听红娘子口气,似有拥戴哥做主帅之意。” 李信在心中暗吃一惊,半天没有做声。李侔同红娘子破城劫狱,使他只得随着大家造反,已经是他始料所不及,在思想上很被动,更没有料到红娘子要拥戴他来做主帅。作为一个大家公子,平日过着奴仆成群、一呼百诺的生活,又加上在文武两方面都自视不凡,也被朋辈所称道,他自然不能随便地屈居人下,要造反他当然自做首领,不能听红娘子的将令行事。然而目前有种种原因使他不愿做主帅:第一,是红娘子救他出狱,他不能一出狱就接替了红娘子的主帅地位。第二,红娘子的手下已经有一千多可以随她出生入死的部下,尤其那做头目的都是原来卖解班子中的旧人,而他兄弟俩来到红娘子军中毕竟是居于客位,并无根基。第三,目前群雄并起,长江以北,直至畿辅,烽火遍地。他现在同红娘子孤军新起,人马很少,又在豫东平原,很难站稳脚跟。第四,长期以来,他虽然对朝廷的各方面行事都很不满,但是仅限于在思想中,偶尔也在口头上评议朝政,从没有起过反对朱姓皇统的念头。近一两年他细察时势,也看出来明朝有不少亡国迹象,但是他从没有想到推倒大明的江山会有他插手。现在他刚刚被迫走上背叛朝廷的道路,忽听李侔说要拥戴他做这一支起义队伍的主帅,使他的思想和感情又一次猛然震动……在片刻间,他陷入一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理状态,低头不语,双眉紧皱。 李侔催问:“哥,你如何决定?” 李信又沉默片刻,忽然说:“此事万万不行!德齐,红娘子是巾帼英雄,你大概也看得明白。在目前,我们只能拥戴她做主帅才是道理。” 李侔说:“经过破杞县这件事儿,我更加看出来红娘子确实有勇有谋,不愧是巾帼英雄。就拿这次来搭救哥出狱说,她不是从砀山把人马直然向西南拉到睢州境内,而是拉到商丘西北,靠近黄河,为的是不引起杞县城内注意;纵然官府知道这是她红娘子的人马,也只以为她打算往河北去,回她的家乡长垣。从商丘境出发来攻杞县,本来是从东方来,攻东门、北门最便。可是她故意兜个圈子,先到韩岗附近,截断通往开封的大道,然后进攻西门。我起初不明白,她为什么向我提出要兜圈子从韩岗附近转来攻杞县城。她说:‘要是咱们从东面或北面去攻杞县,万一知县这狗官在我们攻开杞县之前,命人把大公子捆在马上,押解开封,咱们就抓瞎了。即令咱们兵临城下,狗官还是会想办法悄悄地把大公子解往开封。咱们的人马不多,万不能把杞县的四面团团围住!咱们先到韩岗和杞县之间,就使他不敢起这个念头。’像这样思虑周到,胆大心细,确实令我敬佩。” “所以……” 李信一言未了,那个派去李家寨给汤夫人报信的仆人恰好回来,递给他一封书子。李信拆开一看,脸色阴沉,将书信交给李侔,心情沉重地背着手走出大门。 李信走到村边,看见红娘子的人马从城里押运粮食、财物回来。骡、马、驴子、牛车、马车、手推的洪车和平头车,一齐使用,在大路上络绎不绝。男女老少百姓在村边站了一大堆,向大路和城边观望,纷纷地小声议论。他们一认出走到村边来的就是李信,便将他围了起来,十分亲热,问长问短。李信刚才走近众人的背后时,仿佛听见有人在谈论李闯王的什么事,现在便趁机向他们询问: “你们听说李闯王现在何处?有些什么消息?” 老百姓立刻告诉他许多传闻,说李闯王从上月中旬来到河南,先到南阳府境内,一路向北,眼下已到了河南府境内,到处攻破山寨,打富济贫,救活百姓,十分仁义;又说饥民争着投顺闯王,连举人秀才也都跑去投顺。李信问举人中谁人投了闯王。大家却说不清姓名,只说确实谣传有举人投了闯王,很被重用。李信问李闯王眼下有多少人马,百姓们有人回答说有十几万,有人回答说有七八万,虽无准确消息,却是异口同声,都说李闯王的行事与从前所知道的众多农民起义首领大不相同,比官军强似百倍,显然是一派夺取天下的气象。百姓们的这些谈话深深地震动了李信的心。他没有料到自从他下狱以后短短的半个月中,豫西局面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同百姓们又谈了几句话,他怀着很不平静的心情走进村里。 从城里运来的粮食和各种财物都堆放在村庄中的打麦场上,有一个小头目带着十几个弟兄负责看守。李信看了一阵,想着这些粮食和各种财物都堆在这里很不妥当,万一陈永福真的已回开封,很快带兵前来,或者有别方面风吹草动,红娘子既要迎敌作战,又要把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财物运走,仓猝之间很不好办。于是他回老营去找李侔商量。 李侔坐在白柳木靠背小椅上,后脑和脊背靠着土墙,呼呼地打着鼾声,手中还拿着那封字体虽然潦草但十分娟秀的书信。李信没有惊动他,把书信从他的手中抽取出来,坐在火边的小椅上,重读一遍。他的妻子在书信中写道: 自遭家难,日夜忧苦。洗面之泪难干,刺骨之恨何深。纵然百般奔走,营救无门;坐看群凶鸱张,杀人有路。覆盆之下,呼天不应。妾真不知尚有与夫君再见之日,惟思死为厉鬼,以报此仇。 数日前有仆自汴奔回,云二公子在省城彷徨无策,愤而出走,不知何往。妾痛哭竟夕,疑虑满怀。差人四出打探,而德齐弟行踪杳然。阖宅上下,几已心碎望绝。宗亲扼腕,莫知为计。不意红娘子义旗西来,如从天降;饥民内应,坚城自开。还我夫君,实为大幸。然杀官劫狱,国法难容;从贼谋逆,纲常全悖。历世忠孝,千秋名节,毁于一旦。妾虽无知,亦读诗书;反复思惟,心胆俱碎。百年清华,覆在眉睫;抄家灭门,来不旋踵。昨夕之前,妾尚望能拼此祖宗家产,救夫君早出牢狱,从此随夫君避世隐居,不问外事,安贫乐道,终老蓬荜。天乎,天乎,而今已矣! 事已至此,难求善策。区区之意,仍望垂察。夫君应念世受国恩,身非同于细民;偶遭家难,势不比于戍徒。雍丘非大泽之乡,公子岂揭竿之辈?莫谓骑虎难下,欲罢不能;当思脱身有术,端赖勇决。望夫君与德齐弟临悬崖而勒马,值歧路而回车。冥冥苍天,或能鉴佑! 妾一妇人,少更世事。遭此大故,几欲轻生。挥笔洒泪,五内如焚。千言万语,书难尽宣。伫候归来,重睹一面! 李信将这封书子看了两遍,叹了口气,将书信叠好装好,揣进怀中。没有惊动李侔,他走出老营大门,正要带着家丁们骑马进城去帮助红娘子料理放赈的事,恰好一个小头目奉红娘子之命驰回村中。 小头目一看见李公子就跳下马来,走到他的面前躬身说:“大公子,红帅命小的回来看看你老跟二公子都睡了没有。她请两位公子赶快好生休息,等她回来好商量大事,吃过午饭就要离开这里了。” “红帅什么时候回来?”李信问。 “她说她在城里把事情安排一下,马上就回。” “分粮放赈的事做得怎样?” “原来因为饥民太多,至少有几万人,乱糟糟的,挤呀,推呀,踩伤了不少人。你家那位七爷挺能干,他急了,说是他要用军法部署饥民。俺们也不懂,怎么用军法部署饥民?还以为他要杀人哩。俺赶快走到他的身边,小声对他说:‘七爷,破城时红帅严申军令,不准擅杀平民。你老可不能动肝火呀!’七爷没理我,只见他这里一指划,那里一吆喝,不用半个时辰,把几万饥民分成一群一群,排列成队,满城大街小巷都一行一行地坐满了。每一队举出两个人做正副头儿,照料自己的一队饥民不许乱动。粮食分十个地方发放。一队一队地前去领粮,不叫去不许乱动。凡领了粮食的,立刻由正副头儿带领出城。在城里住的,都回到自己家里。凡已经领粮出城的不许再进城,回到家里的不许再出来。满城不许有闲人走动。我们红帅起初勒马跟在七爷背后,看他指划,不住地笑着点头,后来就抽调三百名弟兄,帮助大街小巷的饥民们维护秩序。我们红帅十分高兴,对我们伸着大拇指头称赞说:‘李府上的人才真是多!’要不是七爷这一手按军法部署,事情很要乱哩。快啦,快啦,我们红帅快回来啦。” 听了这个头目的禀报,李信喜形于色,不觉说道:“这后生,果然不错!” 他放心地走回老营,在一张床上躺下去,思索着要同红娘子商议的一些重大而吃紧的问题。但是十多天的监狱生活使他的肉体和精神都受到折磨,非常疲倦,很快地就睡熟了。 约摸中午时候,赈济饥民的粮食已经发放完了。红娘子下令部队撤出城外,集中在西关和南关待命。四门仍旧派兵把守,城内也仍旧派少数骑兵巡逻,为的是防止城内发生放火和抢劫事件。还在巳时左右,红娘子一面监督放粮,一面召来四门里甲,叫他们分派城厢所有大户和一般殷实之家,合理分摊,赶快为一千五百将士做饭,并下令大户拿出草料,使骑兵赶快喂饱马匹。杞县城关住户,一则震于红娘子的军令森严,二则感激破城后竟然意外地没有受到多的骚扰,都乐于尽力量替红娘子的部队做饭,所以不到正午,都陆续地把成色不齐的午饭送到了南关和西关。东门和北门的守军,城中的巡逻骑兵,也有住户送了午饭。红娘子先到南关,看看蹲在地上吃饭的将士们,又策马来到西关看看。现在还有离城较远的饥民扶老携幼,成群不断地向城门赶来,被守城门的部队挡住,不许进城,对他们说粮食已经发放完了。这些饥民是那么失望,有的哭起来,有的卧在地上,有的跪在红娘子的马蹄前边求她救命。红娘子望望马前和周围的脸黄似蜡、枯瘦如柴的男女老少,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热泪刷刷地滚落下来。饥民们看见红娘子为他们大家落泪,哭的人更多了。 怎么办呢?红娘子在马上盘算,不能让这些奄奄待毙的饥民们空手回去!新老弟兄们谁不是受苦出身?看见红娘子在马上流泪,饥民们在地上哀哭,大家都感动得不愿再继续吃午饭了。许多弟兄说要把他们碗里的饭让给百姓吃,自己饿一顿不要紧。红娘子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你们马上要行路,说不定还要打仗,午饭怎么可以不吃?快吃吧。这些受苦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既然来了,我另外有办法,决不让他们空手回去!” 饥民们听见红娘子说出来这后边一句话,有的感激流泪,有的念“阿弥陀佛”。有一个老婆婆哽咽着赞叹说:“唉!她的心地多好,跟李公子一个样儿!”红娘子把一个得力头目叫到马前,对他说: “你晓得,破城之前,我原是同李府二公子商定,除那几家仇家和几户民愤较大的、十顷地以上的大户之外,一人不杀,一家不抄。今日我们弄到的军粮和散发给饥民的粮食都是从官仓中和李府的那几家仇家、民愤较大的大财主家中抄出的,其余众多殷实富户和张皇亲的家族,一概没动。现在我们不应该放过他们这些财主,眼巴巴地看着上千的穷苦百姓饿死。我不用去同两位李公子商量,就做了主吧。现在你领一百骑兵、三十匹骡子进城,凡是殷实富户,粗细粮食一概交出,散发饥民,只给他们留下些许口粮,甚至不留一粒口粮也可以。这班富户狡兔三窟,富裕亲戚朋友众多,你就是把他们的粮食搜光,也饿不掉他们一颗大牙。事情很紧迫,你不能在城里留得太久,手腕子要硬一点,火速把事情办妥。我的话你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啦。” 红娘子又望着李俊说:“七爷,你跟我到老营去一趟,说不定大公子会有事吩咐。” 当红娘子和李俊来到老营的时候,李信兄弟早已醒来,正在等候红娘子回来一同吃饭并商议大事。老营弟兄们有的已经吃完了饭,有的正在吃。从昨天早晨到现在,红娘子不曾得到片刻休息,更没有工夫洗脸。现在她要来一盆温水,洗去了脸上和手上的风尘和污垢,跟他们开始吃饭。李俊坐在一边烤火。红娘子对李信和李侔把李俊处理放粮的事情夸赞一番。李信笑着说: “我已经都知道了。”他转望着李俊说:“子英,你今日初出茅庐,事情办得不错啊!” 李俊笑着说:“大哥,你忘了?我是跟你学的。今年春天你两次主持放赈,都是用这种办法防止了灾民们互相拥挤践踏,也防止了有人冒领或者多领。还是你告诉我们说,这是用军法部署饥民。要不是春天我跟着大哥办过放粮的事,今日才真要束手无策哩。” 李俊的话提醒了李信和李侔,使他们不觉大笑起来。红娘子也笑了起来,说: “噢,原来如此呀!不过,你跟着大公子学得这么出色,也真难得!” 大家连二赶三地吃毕了饭,围坐火边。红娘子首先开腔,把刚才在西关临时决定的事情对李信兄弟说了一遍,然后说眼下有三件大事需要李大公子和二公子拿定主意:一是部队和军粮、辎重不应该在杞县城外久留,要决定暂时把人马、军需拉到什么地方;二是李公子兄弟已经起义,应决定谁做全军主帅为宜;三是杞县一带一马平川,离省城又十分近,不是长久驻扎之地,今后往什么地方去,要早作打算。她还说前两件事必须马上决定,后一件在一二日内决定不迟。李信说: “前两件事,我已经想好啦。第一件,人马立刻开往李家寨和圉镇休息整顿。请红帅眼下就去下令。第二件,关于谁做主帅,我认为还是红帅……” 红娘子把手一挥,阻止李信继续说下去,霍地站起,快步走到院中,吩咐两个亲兵分头去向她的几个大头目传下以下命令:一、全军开往李家寨和圉镇休息,步兵先行,骑兵在后,立即出发。二、城内巡逻骑兵和四门守兵暂时不撤,等到第二次向饥民发放粮食完毕以后,同那一百名在城中征收粮食的骑兵一起赶往李家寨。三、老营人马除运送粮食和辎重的驮运大队和炊事人员、杂务人员,以及少数随营眷属等立即出发外,护卫老营的亲兵和战兵暂时不动。四、在韩岗附近的三百名骑兵立即撤回老营西边的五里铺街上等候,老营出发后再跟着出发。五、在通往开封大道上的几批塘拨骑兵,继续巡逻侦察,到黄昏时集合一起,赶到圉镇休息。——红娘子清清楚楚地下完了以上命令之后,回到屋中,重新在火边坐下,向李信笑着问: “七爷带来的人马也出发吧?” 李信说:“当然出发。他们还得走在大军前边,先一步赶回去,好替大军安排好驻扎地方,准备茶水晚饭。” “请大公子下令吧。” 李信感到很奇怪,问道:“刚才不都是你亲自下令么?” 红娘子在火上搓着手,笑着说:“七爷不是我的部将,我怎么敢那样僭妄?” 李信忽然笑了,叫着说:“嗨,没想到你这个江湖出身的巾帼英雄竟有这么多的心眼儿!你是全军之主,你不敢下令,这是怎么说的?难道从我们李家寨来的人马就不是在你红帅的麾下?” “不管你怎么说,我决不下令。你李公子不下令,这几百人停在这儿不能出发,贻误军机,可追究不到我的头上。” 李信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吩咐李俊率领从李家寨来的人马火速动身。他另外又派了两个家丁,飞马回府,告诉汤夫人,他同二公子马上随同红帅的人马一起回李家寨,请汤夫人吩咐家人赶快准备人马驻地、酒肉供应、骡马草料等事。 “那第二件事嘛,”红娘子站起来,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看,既然大公子起义了,就应该请大公子做主帅,我做副帅。今后人马增多,有原来跟我起义的,有现在杞县起义的,有从李家寨来的,以后来投军的不知会有多少。我是大名府长垣县人,在本地百姓眼中终是个外省人。你做主帅,一则利于号召豫东百姓,二则利于全军上下和、和……” 李侔帮她说:“和衷共济。” 红娘子笑着说:“噢,就是这个意思!” 李信苦笑说:“我这个人你还不知?我不幸生逢末造,原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为担心桑梓糜烂,才向富家大户们劝赈救荒,不意竟惹出大祸。官府豪绅必欲置我于死地,硬将我逼上梁山。刚上梁山,你们还嫌不够,又要来一个‘黄袍加身’,推我为主帅。这头把交椅我是决不坐的。” 红娘子又笑着说:“其实,像你这样的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单有官府豪绅陷害也不能将你逼上梁山,多亏大伙儿造反的穷百姓狠狠地推你一把。上边有人逼,下边有人推,你才造了反。大伙儿看得对:你不反便只有死路一条。你现在不肯坐第一把交椅,怕什么?难道你还能造个半截儿反?” 李信摇摇头,说:“笑话,笑话。说实在的,我诚心愿意做你的军师,替你出谋划策,报答你的厚意。可是提到做主帅,我决不敢当。” “真的?……我明白你的心思!哈哈,说穿了,不过两点:第一点,你的名望大,不愿意做这个贼首,树大招风,恶名远扬。第二点,虽然你如今被大势所迫,万不得已,只好造反,可是你总是忘不下你李府上什么‘世受国恩’呀,忘不下你是大明朝的举人呀,等等。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像你这样的宦门公子,堂堂举人,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喝了几大桶墨汁儿,造起反来,自然不会像我们穷百姓干脆利索。你又要造他明朝的反,又一时不能将旧情一刀斩断。大公子,你说实话,我猜透了你的心思么?我可是个喜欢说直话的人!” 李信又苦笑说:“不管你怎么说,说几句挖苦话也不要紧,反正我不做主帅是真。军中原有主帅,威信素著,何必换个主帅?” 红娘子收了笑容,默思片刻,又说:“大公子,我把话再说清楚一点,成不成你一言而定。我拥戴你做主帅,我自己做副帅,并不是我自己不能够统兵打仗,非找个靠山不可。我是想,这豫东是你的家乡,由你做主帅就利于咱们号召饥民起义,比单靠我这个外省来的踩绳女子强得多。再说,大公子,今后你们李家寨的子弟,圉镇一带的子弟,杞县本土和邻县的子弟,来投军的一定很多,还由我做主帅,他们未必就心中服气。他们平日眼中只有你李公子,哪会对我这个江湖卖解的女流之辈真心拥戴!若是你大公子做主帅,我的手下人没有谁会有二心。我是从眼下在杞县一带号召饥民着想,从今后全军上下和衷共济着想,推你坐主帅这把交椅。另外,我也得将话儿说在头里:我红娘子是苦里生,苦里长,和你们完全不同。我既敢造反,就一反到底,宁可死在战场上,决不中途后退。我要替天下穷百姓舒口气,也要为天下女流之辈争口气。你们兄弟倘若半路上想洗手不干或有别的打算,咱们就随时分开,各行各路。” 李信听了这些又明快又果决的话,深受感动,同时对红娘子愈加敬佩。他向他的弟弟望一眼,见李侔也很动容,随即站起来,口气决断地说: “好,我听你的,不再推辞!我们一定和衷共济,一反到底,义无反顾。我李信兄弟倘若中途变卦,背众求荣,犹如此柱!”他刷一声拔出鱼肠剑,砍在柱上,有一指那么深,震得屋梁上积尘飞落。 红娘子拔出一支箭,激昂慷慨地说:“我同两位李公子同走一条路,一心向前闯,纵有千难万险,誓死永不变。倘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鬼神不容,犹如此箭!”随即将箭杆一撅两断,投到地上,接着说:“今日准备不及。从明日一早起,打你的‘李’字大旗。” 李信又说:“你的‘红’字大旗早先打出,已经为东西三四百里内百姓所熟知,也为官兵练勇所畏惧。我看不妨仍打着你的‘红’字大旗,下边再分打前、后、左、右、中等各队小旗,旗色各别。” 红娘子想了一下,把眼睛一瞪,笑着说:“你说的什么话?自古以来,哪有一军不打主帅大旗之理?军有主帅,不打主帅大旗便是旗号不正。大公子,你还想留个退路么?” 李信只好说:“好,听你的话,明日换‘李’字大旗!” 她立刻叫来一名亲兵,命他将刚才决定的事儿传知全军。随后听见老营大门外一片欢腾,又听见马蹄声分头奔出村庄。红娘子的精神非常振奋,再也坐不下去,对李信兄弟说她要去城内看看,出老营上马而去。 李信的心中当然也很不平静,在火边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住,对他的兄弟说: “德齐,你马上回家去吧。事到如今,祖宗坟墓不必管了,至于土地房舍,全部家产,原都是身外之物,叫大奶、二奶都不要留恋。你将不能不毁家起义的道理,好生劝解她们。你回去速做准备,必须全家随军,不可迟误,坐待灭门之祸。家中财产如何分散给族中穷人和附近佃户,如何召集乡里子弟从军,你自己做主去办,必要时问你嫂子。刚才提到的各色队旗,也要快办。大奶的书子你看了没有?” 李侔点点头,面露苦笑。 李信说:“唉,她平时深明事理,如今却糊涂得可怜!我们兄弟俩已经被逼至此,只有毁家起义,一反到底,别无他途。她,她却劝我们悬崖勒马,歧路回车!” 李侔说:“嫂子本是明朝开国功臣之后,出身于世代簪缨之族,遇到这样毁家造反的大事,心中糊涂起来,不足为奇。” “你千万要劝说嫂子,要她下狠心舍家随军,莫生短见。你快走吧。我现在到城里看看,然后同红娘子率领老营出发。下一步兵往何处,今晚商议。” 他同李侔一起走出老营。那些尚未动身的将士,看见李信出来,又是一阵欢呼。李信向大家点头致意,然后腾身上马,带领二十几个家丁和奴仆向城门奔去,而李侔也同时带着一群家丁和奴仆向李家寨的方向奔去。 李家寨和圉镇情况大变:人喊马嘶,篝火军帐,露天地埋锅造饭,年轻人围着宿营地要求投军,小孩子又胆怯又好奇地跑着看热闹,老年人忧心忡忡地这里凑一起,那里站一群,互相谈论和打听消息,还有不少人在忙着照料部队所需要的柴火,井水,喂牲口的草料等事。圉镇有一座大庙,另外还有一些空房子,加上红娘子部队原有不少军帐,所以大部分人马都驻在圉镇。圉镇是杞县境内的一个较大的集镇,有四五百户人家,一条南北大街,隔日一集。圉镇的人们因为事先知道红娘子和李侔破杞县救了李信的事,又加上李俊先来一步向镇上的士民打招呼,说明大军在圉镇只驻扎一两天,平买平卖,秋毫不犯,所以红娘子的人马一到,老百姓就大开寨门相迎。人们原以为尽管有李信、李侔兄弟在红娘子的部队中,但小的骚扰总是难免的,可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支部队的纪律竟是出奇的好,一不擅自走进民宅,二不强买东西,更不打人骂人。这种情形,使人们更加对红娘子破城救李信的英雄行事增添了很大的敬意,对李府两公子的被逼造反增加了同情。 李信和红娘子的老营带着二百名担任护卫的骑兵和一支负责守卫和运输军粮辎重的驮运队,还有李俊率领的几百人马,驻扎在李家寨内,那从韩岗附近撤回的三百骑兵指定驻扎在李家寨的北门外,但是这支小部队直到二更时候才到。李信想着李家寨是自己的村寨,除自己的家庭之外,还有几家门头很近的宗族都是大户人家,所以凡是驻扎在李家寨的人马,今晚统由他自己家族中几家大户供给晚饭和茶水。另外,李氏家族连夜杀猪宰羊,准备明天犒劳全军。但是李家寨的人心比较紧张,特别是与李信门头近的几家,担心李信兄弟走后,官府派兵前来,被弄得倾家荡产。那些早已出了五服的远房族人,年纪大一点的,想着这李家寨百年兴旺,忽然天上掉祸,出了李信被仇家陷害的事,从今后李家寨走上败亡之运。他们都熟知官兵纪律败坏情形,一旦来到,必是奸掳烧杀,无恶不作,并不管你同李信家的门头远近,玉石俱焚。上年纪的人们如此这般想来想去,越想越忧愁害怕,暗中叹气。因此,尽管李家寨的人们都在忙着照料这一支起义人马,但真正心中欢迎的只是那班平日受苦深的、没有较多牵挂的、想跟着李信造反的穷人和一些看到了天下大乱已成定局,平日对现实很不满的破落地主家后生子弟,就像李俊那样的人。自从这一支起义部队来到李家寨的时候起,那些大户人家和稍稍殷实的人家,外表上好似平静无惊,实际上家家户户的二门里边都十分紧张忙乱,连夜收拾细软、银钱、珠宝、首饰。这些人家已经做好打算:一等李信和红娘子的人马离寨,或者一得到官军从开封前来的确信,就赶快用牛车和骡、马轿车把妇女老弱和值钱的东西送往远乡或邻县的亲友家躲藏起来。 李信和红娘子在黄昏时到了李家寨。李侔和一大群人在北门外迎接。这一大群人中有一些是李家寨的头面人物,包括李信的几个长辈,主要是对如今人们称做红帅的女豪杰表示礼节;另外一部分是李姓穷人,他们是真正对李信和红娘子的起义心中拥护;还有一部分人是少年儿童在人群后面看热闹的。李信和红娘子看见出寨迎接的人,赶快下马。大家互相施礼,照例说几句寒暄的话,然后李信重新向几位长辈和平辈中比他年长的人们作了一揖,说道: “李信不肖,被迫起义,致使李氏阖族受我连累,不得安居乐业,心中十分难过。区区苦衷,万恳鉴谅,不加深责为幸!” 有一个长辈老人拈着长须说道:“这是官逼民反,实不怨你。事到如今,只好听之任之,决不抱怨你。”别的人们也纷纷说些表示同情和勉励的话,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言不由衷。李侔赶快将部队分布驻扎情形,晚饭准备情形,向李信和红娘子说了,然后一同向寨里走去。李信的宅子就在北门内西边不远的地方。走到李府大门外边,李侔向紧靠西边的一座插着红娘子大旗的过车大门指一指,说老营就扎在那里,但是他紧接着满脸笑容说道: “家嫂在内宅恭候大驾,就请马上光临。” 红娘子的脸颊刷地红了。幸好是黄昏时候,没有被别人看清。虽然一路上她就不断地在心中盘算,她到了李家寨后如何去拜见李信的妻子汤夫人,见面后应该如何谈话,但是此刻到了李府的大门外,经李侔这么一请,她的心反而慌了。虽然她从小闯荡江湖,且又率领着一支起义人马,但毕竟是一个封建时代的尚未出嫁的女子。想着社会上流传关于她和李公子之间的谣言,汤夫人必已熟闻,她很自然地对她同汤的见面感觉着不好意思。迟疑一下,她勉强笑着说: “嗨!俺正要进府去拜见大奶奶哩,没想到大奶奶先让你来请俺啦。可是我得先到老营去一趟,随后就进府拜见大奶奶,还有府上的二奶奶。” 李侔和李信都请她马上进去,不必前去老营。李侔还说所有部队宿营、晚饭、骡马草料诸事都已经安排就绪,用不着她去操心。红娘子笑着说: “看你们!难道我能空手儿去拜见大奶奶么?你们也该让我取几样礼物带着去呀!”她的话使大家都笑了,也觉得很有道理。红娘子又说:“大公子,请你先回府去。我到老营打个转,马上就来。你坐了半月监,险些儿送了性命。大奶奶和阖府上下不知操了多大心,担了多大惊。你快去同阖府上下见见面。我随后就来。” 红娘子除有一大群男亲兵外,还有十几个女亲兵,称做健妇。她们在宿营时同她睡在一个房子或军帐里,打仗时随她打仗(像男亲兵一样奋勇),还负责照料她的生活和私人东西。她走进老营之后,要来一盆热水洗了手脸,然后坐下来,让一个健妇打开她的浓密的长发,替她好生梳梳,篦篦,绾成云鬟。四五天来,这是她第一次有心情和工夫坐下来梳头。她对身后的健妇小声说:“咱们不是打仗,便是行军,一时驻下来也没有闲工夫认真篦头,头上可生了不少虱子、虮子。我那件铁甲近来没有用,连那缝里边也生了许多虮子!”随即从一个健妇手里接过铜镜照一照,一股快意的微笑悄悄地浮上心头,又从她的浅浅的酒窝中泄露出来。自从起义以来,她为着在将士们面前树立威严,并且一心练兵、打仗,筹划粮草和骡马,完全不近脂粉。但现在她忽然叫一个健妇替她拿出最好的脂粉,轻轻地施一点,重新仔细地照照镜子。但是当更换衣服时候她迟疑一下,不把绵甲脱掉。一个健妇问:“来到李家寨还不卸掉绵甲么?”她摇摇头,没有做声。尽管近处没有官军,但是她担心万一开封的官军正在路上,李家寨说不定会遭到夜袭,而李信兄弟并没有实战阅历,她必须时时准备在慌忙中立即迎战。 换好衣服,她找出两份礼物,每份四色,无非起义后从大户人家抄来的名贵首饰和锦缎之类,命四名曾在大户人家做过奴婢、懂得礼节的健妇捧送李府,并指明一份是送大奶奶的,另一份是送二奶奶的。 汤夫人连派了两次仆人前来催请。红娘子又拿起铜镜照一照,对随身的健妇们轻声说: “咱们走吧。” 第四十章 李信在客厅中同一批等候他的近房长辈们略作周旋,便进了二门,向总管家和几个管事的仆人询问些话,做了些吩咐,然后往后宅同大奶奶见面。李侔的妻子正在陪嫂子落泪,忽听女仆们说大爷进来了,赶快起身回避。 汤夫人为着李信兄弟被逼造反,已经一整天食不下咽。但她是一个秉性刚强的人,一向在李府中当家理事,所以不管她如何忧心如焚,甚至怀着绝望和轻生的念头,有许多事还得她强挣扎着做出决定,对管家和男女奴仆们发号施令。听说李信进来,她站起来走到帘子里边迎接,按照一向规矩,让他在正中八仙桌左边铺有红坐毡的太师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右边,伤心地哽咽起来。李信见妻子眼泡红肿,云鬟不整,脸色憔悴,心中也觉凄酸,但是他勉强笑着说: “我不是回来了么?还难过什么?你们妇道人家的眼泪真多!” 汤夫人又抽咽几声,深深地嘘口闷气,揩揩眼泪,哽咽说:“多谢皇天保佑,我们夫妻俩还能够重见一面!” 汤夫人的贴身大丫环叫做彩云的,向站在屋中的丫头和仆妇们使个眼色,大家赶快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她自己也退了出去。李信望着妻子说: “我知道你为我操碎了心。仇家和赃官并没有将我害死,咱夫妻幸而又团圆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眼下戎马倥偬,我更需要你帮助我料理一些事儿。你要是想不开,哭哭啼啼,反而扰乱我的方寸。你向来深明事理,应该心中明白,我同德齐除造反之外,别无路走。你在书子中劝我们悬崖勒马,歧路回车,全是空话。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汤夫人说:“虽说红娘子为救你破了城,劫了狱,杀了朝廷命官,你同老二都有大罪,可是我看还没有陷入绝境。你兄弟只要死不造反,亡命远方,就不算背叛朝廷,罪犹可恕。你们逃走吧,逃走吧!你兄弟二人远走高飞,由我拼着一条命在家顶着。抄家,坐监,我都不怕。拼着向各家亲戚张罗,在京城和省里花去十万八万银子,打通关节,把大事买个没事。你兄弟在外,隐名埋姓,或是找一个地方藏身,或是到处飘泊,望门投止。天宽地广,五湖四海……” 李信趁她哽咽得说不下去,轻轻叹息说:“你真糊涂!” “我想,”汤夫人接着说,“你兄弟没有做亏心事,自有神灵保佑。茫茫天涯,到处可以藏身。等过了三年五载,是非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到那时你们平安回家,纵然已经倾家荡产,倒可以做安分守己的清白良民,了此一生,强似跟着红娘子失身做贼,陷于大逆,不忠不孝。要知道你们是李府公子,又是举人、秀才,非同细民百姓!” 李信愤然说:“你不看今日事逼势迫,只能同红娘子一道率领饥民起义,破釜沉舟,有进无退,方可死中求生。倘若害怕造反,瞻前顾后,囿于书本上的‘忠孝’二字,必将束手就擒。这道理至浅至明,旁观者个个清楚,你却糊涂如此!如今朝政昏暗,官绅横行;民间有天无日,是非颠倒。如此世界,我们负屈衔冤,实在无路昭雪。要想等到是非水落石出,你就等吧,等到黄河清,日头从西边出来!你也没有想想,既然破了杞县城,杀了朝廷命官,朝廷必然发海捕文书,画貌图形,悬赏缉拿我和二弟。我兄弟逃出之后,难免不露形迹,很容易落入毒手。你望我兄弟俩出外逃生,实是劝我们早日送死。唉,真真糊涂!” 下午李侔回来时,也劝说过汤夫人如今只有跟红娘子一起造反才有生路,但她不听。由于她居于长嫂地位,李侔不敢多批评她的糊涂思想。她知道李侔从来很听哥哥的话,所以她一直盼望同丈夫见面,劝说他迅速决断,偕同李侔外逃。如今听丈夫说出不能外逃的道理,又连着说她糊涂,她才如梦乍醒,觉得李信兄弟反对外逃是有道理的,同时也感到十分绝望。沉默片刻,她叹了口气,说: “可是忠孝大节……” 李信截断说:“倘若都按照书生愚见,死讲一个‘忠’字,则自古至今就不会改朝换代,今日仍旧是夏桀王的子孙坐江山,不会有商汤、周武,也不会有从汉刘邦到朱洪武一流创业之主,天下永远是一姓的天下。吊民伐罪正是顶天立地事业,何得谓大节有亏!倘若老百姓的心中不是另有一个是非,杞县百姓断不会一呼百应,帮助红娘子破城杀官,救我出狱。倘若老百姓的心中不是另有一个是非,也不会纷纷投军,愿意随我起义。你千万不要再存糊涂念头,乱我方寸。我已决意造反,你别的话不用再说。红娘子将我从狱中救出,她又是一军之主,望你好生款待她,礼节上要隆重一点,千万不可怠慢。” 汤夫人无可奈何地说:“我既然做你的妻室,祸福一体,生死都无二话。事到如今,我不再乱你的方寸就是。至于红娘子,她救你出狱,我感激不尽。可是这一两年倘若你不同她来往过多,被别人看在眼中,也不至于诬你与红娘子同谋造反,还有种种难听的话。我常听你说红娘子如何不是泛泛的女流之辈,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当初怎样?” “我悔不该没有早劝你纳她为妾,也省却别人乱说。大家公子,谁没有三妻四妾?何况我自己素来多病,并没有替你生儿养女!” 李信按捺着一股不舒服的感情,苦笑说:“我知道你的心神已乱,说出些不应该说的话。今晚我有许多要紧事等着料理,有些话咱们以后细谈。此刻我望你隆重款待红娘子,千万不可因为她出身微贱,对她稍有轻视之意。” 汤夫人回答说:“我自从嫁到你家,身是冢妇,不曾对亲戚女眷有过失礼之处。何况我今日是李府内主,红娘子是李府的救命恩人,更非一般女客相比,纵然我心乱如麻,也不会怠慢了她。你放心好了。”因丈夫起身要走,她向他深情地望了一眼,柔声说:“你也该梳梳头了,在班房中一定生了虱子。我叫一个丫头来替你篦篦头吧?” “此刻哪有闲工夫!” 李信走后,汤夫人即将男女管家唤到面前,吩咐他们准备以迎接贵客的礼节迎接红帅。但是她在心中暗自说道: “想不到家门不幸,使我这个名门大家的主妇屈身迎接一个江湖卖艺的绳妓!” 李府的两个仆妇走在前边带路,打着两盏旧的白纱灯笼,上有宋体朱书四字:“大司马第”。红娘子的四名戎装打扮的青年健妇跟在后边,打着没有字的白纱灯笼。一走近李府大门外边,那站在两旁石狮子跟前等候的仆人们按照迎接贵宾的老规矩,向院里高声传呼:“红帅驾到!”等候在二门口的仆人们又向里边高声传呼。里边是几个妇女的声音接着高声传呼。红娘子抬头向里看,只见大开仪门,两行灯火辉煌,气象森森。在两军阵上,红娘子骑着战马,挥剑冲杀,血染衣袖,连眼也不眨一下,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有点短促,心头怦怦乱跳,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紧张。李信和李侔在二门迎候,陪着她走进内宅。一到第三进院门,李信兄弟向红娘子一拱手,退了出去。红娘子继续由李府中较有头面的丫头彩云和女管家引路前进。 大奶奶汤夫人和二奶奶刘氏已经在堂屋的阶下迎候,背后簇拥着一大群丫环、仆妇。汤夫人怀着很深的阶级成见,离很远就暗暗打量着这个“江湖女侠”(这是从昨夜起她心中对红娘子的称呼)是否有轻浮举止和习以为常的风骚神情。几十个丫环、仆妇静悄悄地站在东西两厢的阶上阶下,都想看清楚这个能够统兵打仗的女豪杰到底是什么样儿。在她们中间,有的想着这个敢挥剑杀人的女豪杰必定是一个膀宽腰圆、黑不楞敦的母夜叉,有的风闻红娘子生得不丑,但想着必是戏台上的山大王那种装束,头上插着一双雉鸡翎。在灯烛辉煌中,汤夫人和大家的眼睛猛然一亮,所有猜想中的影像全跑光了。 她们看见这位巾帼英雄是高挑身材,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紧身短袄(没人想到她内穿绵甲),束一条鹅黄丝绦,腰系宝剑,外披紫羔皮猩红斗篷,头戴紫红贡缎出风风帽,前缀一块碧玉,脚穿黑绒双梁云头粉底马靴,面貌端庄,眉眼英气照人,神态大方,步履矫健,与汤夫人和丫环、仆妇们原来所想象的人物大不相同。跟随红娘子前来的四名健妇都换了新绸箭袖短袄,紧束战带,腰插短剑,背插宝刀,一律红绸包头,雄赳赳,精神饱满,犹如英武的男兵一般。汤夫人和所有的内眷、仆婢们都感到十分新鲜,吃惊,两厢有人不觉发出来轻悄的啧啧声,而没人不暗暗在心中肃然起敬。 按照当时社会上一般规矩,一个江湖绳妓见到像汤夫人这样宦门公子的奶奶,应该跪下磕头,才算够礼。然而红娘子在来时已经想过,她今日不再是卑贱的人,而是一个义军首领,不能再那样行礼,自损身份。出于对李信的一向尊敬,和初次同汤夫人相见,她以对等身份对汤夫人深深一“福”。 汤夫人赶快还礼,说:“红帅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只是因为我的身子有病,未能远迎,务望恕罪。”她不再轻视对方是一个出身卑贱的江湖绳妓,怀着真诚的感情接着说:“倘你不嫌弃我这个无用之人,咱们就以姊妹相待。来,请贤妹受我一拜,以谢贤妹的救命之恩。” 红娘子连说“不敢当”,慌忙还礼。汤夫人又介绍说: “这是我家二奶奶,你们也对拜一拜。” 当红娘子同李侔的妻子对拜时候,汤夫人又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一眼,不禁心中赞道:“长得这么俊俏的女子并不少,可是从来没见过女流中有这样英俊的人!”她拉着红娘子的一只手走进上房,忽然想着自己和几个贴身使唤的丫环们的手都是小巧、柔嫩、手指纤细,而红娘子的手虽不特别大,却使她感到十分健壮有力,似乎还有茧皮,又不禁心中说:“到底是一员在马上拉弓舞剑的女将,手就不同!” 她将红娘子让进上房,重新互相一拜,分宾主坐下。李侔的妻子紧挨着她的旁边坐下。她吩咐把跟随红娘子来的四个妇女叫进来让她看看。她们向汤夫人和二奶奶磕了头,并排垂手肃立,等候问话。她们全是高挑身材,肩宽腰细,十分结实爽利,神态英俊,丝毫没有年轻妇女们站在生人面前的忸怩态度。汤夫人随即问了几句话,知道她们都出身贫贱,有的是大户人家的粗使奴婢,有的是农家女儿,自幼就饱受折磨。她望一望她们的戎装打扮向红娘子笑着问: “她们可精通武艺?” 红娘子回答说:“她们都是跟随我起义以后才学会了一点武艺,如今不行军的时候还继续每日练功。” 汤夫人赞叹不止,叫丫环彩云赶快取出来四匹上等汴绸和四两银子赏赐她们,又吩咐拿出二十两银子赏赐那没有跟着来的男女亲兵。四个健妇叩头谢赏,退出上房。汤夫人又拉着红娘子的手,将贵客请进左首房间,也就是她平日休息、睡觉、读书和做点针线活儿的闺房。二奶奶也一起进来。彩云献上三杯茶,站在一旁侍候。 在同红娘子见面之前,她曾经希望劝说她的丈夫离开红娘子的义军,偕李侔逃往远方,过了几年后事情缓和,平安归来。连李信兄弟出外应该带哪两个忠实可靠奴仆,她都想好了。不意李信不听她的“忠劝”,反说她糊涂。随后她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红娘子身上,并且在红娘子来到前做了准备。她望着红娘子叹息一声,噙着泪说: “贤妹,虽说是初次见面,可是我同你就像是亲姊妹一般。何况,我们李府上下都感激你搭救大公子出狱,我当然比别人更要感激。刚才承贤妹送给我同二奶奶几样重礼,我们却之不恭,只好拜收。我也同二奶奶准备了一些薄礼,奉送贤妹,一则是回报贤妹厚赐,二则对贤妹的救命大恩借表感谢之意。另外,也临时准备几杯淡酒为贤妹解乏,明日再治酒宴洗尘。至于有一些心腹之言,酒后再与贤妹一谈。彩云,去将准备好的礼物取来。” 彩云刚出去,转眼间又轻脚轻手地退了回来,手中却是空的。大奶奶和二奶奶都用疑问的眼光望她。她走到红娘子面前低声说: “从老营来了一位姐姐,说她有要紧军情禀报。” 红娘子问道:“大公子、二公子都知道了么?” 彩云说:“大爷、二爷已经知道。二爷往寨外察看去了。大爷正在同阖族爷们商议事情,叫她进来禀报红帅知道。” 红娘子准备起身出去。汤夫人用手势阻住了她,对彩云说:“请那位禀事的姐姐进来说吧。” 彩云马上把一个身上背着大刀的青年健妇带了进来。那健妇向汤夫人和刘夫人拜了一拜,对红娘子禀报说:“刚才探马回来,得到确实消息: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已经从封丘回到开封,准备率大军前来杞县;另外商丘有一支官军大约有一千五百人,也准备前来杞县。这两支官兵共有五千多人,大约明天可以来到。”汤夫人和刘夫人脸色大变,止不住心头狂跳。但红娘子听了后并不怎么重视,只说一句“知道了”,挥手使禀事的健妇出去。汤夫人担心地问: “官兵两路前来会剿,这,这,怎么好呀?” 红娘子笑着说:“请大奶奶放心。不碍事,不碍事。” 彩云将禀事的健妇送出,随即带着两个丫环抬进来一口皮箱,她自己捧着一个螺钿黑漆小盒,背后还有两个丫环,每人用托盘端着两封银子。汤夫人轻声吩咐: “先打开箱子,请红帅过目。” 丫头们先将皮箱打开,把里边的东西取出,让红娘子看看,随即又整整齐齐地装好。这里边装的是各色上等绸缎,还有一件貂皮女袄筒子,一件猞猁皮绣花蓝缎崭新女袄。那个螺钿黑漆小盒中装的全是贵重首饰。彩云拿出一样,汤夫人说出一样名字。有些是红娘子听说过的,有些竟是没有听说过的。像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古怪名称,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看过以后,大丫环将东西一样一样装好,将小盒锁好。汤夫人说: “这些首饰,有的是我陪嫁来的,有的是我母亲临死时特意留给我的,有的是李府祖上传下来的。汤、李两府都是世代官宦人家,所以有些平常人家不易见到的东西。如今这些首饰我全都不用了,都送给妹妹做念物吧。那四百两银子是我们二奶奶的体己,略表微意。”她使个眼色,彩云立刻从床头的墙壁上取下一柄古剑,捧到红娘子面前。汤夫人接着说:“听我们大爷说,他去年在开封买到这柄古剑,原是要送给你的。你当时怕留在身边惹祸,退了回来。如今贤妹已经是一军之主,大非昔比,就请你带走吧。像这样的好剑,原是宋朝安国夫人梁红玉的心爱之物,也只有像贤妹这样的巾帼英雄才配使用。” 红娘子正要说话,忽然从房帘外探进一个大丫环的头来,望着汤夫人说:“大爷在书房中传出话来,问里边的酒饭摆上了没有。还说,请红帅早一点到书房商议紧急大事。” 汤夫人说“知道了”,回头又望着红娘子,等待她收下礼物和银子。 红娘子干脆爽利地说:“多谢大奶奶、二奶奶的厚情,实不敢当。这么多礼物,我完全不收不好,可是也不全收。衣料、首饰我一概不要。戎马之中,我要这些东西不惟无用,反而成了累赘……” 汤夫人截住说:“你眼前这戎马生活终有个尽日。一旦脱掉战袍,安享富贵,像贤妹这般年纪,这般人品,仍然须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好衣裳、好首饰终究是少不了的。像祖母绿、猫儿眼这些东西,你临时想要,拿银子也很难买到。” 红娘子笑着说:“大奶奶替我想得太远啦!我既然造了朱家朝廷的反,不反出一个名堂来决不罢休。也许我会战死沙场,也许等我脱掉战袍时已经双鬓苍苍了。嗨,大奶奶,说什么安享富贵!宝剑我拜收。银子我拜收。别的贵重东西,一样不要,请大奶奶切莫见怪。倘若大奶奶一定要我收下那些首饰、衣料,我就连宝剑和银子一概敬谢。我是个爽快性子,没有半点儿虚心假意。” 汤夫人见红娘子态度坚决,出乎意料,无可奈何地同李侔的妻子互相望望,然后带着怅惘的神情望着红娘子微微一笑说: “眼下有许多军戎大事,他们在书房中等候贤妹商量。那几样首饰、衣料,既然贤妹坚不肯赏光收下,我也不便勉强,耽搁时光。彩云,你们把皮箱和首饰盒拿去吧,顺便看一看酒饭好了没有。” 红娘子对彩云说:“随我来的健妇中有一个名叫红霞的,请妹妹带她进来。” 片刻工夫,彩云将红霞带了进来。红娘子向红霞吩咐: “这一柄宝剑和四百两银子你同一个健妇送回老营。那银子要交给管粮饷的老陈,进入公账。” 红霞走后,彩云向汤夫人轻声问道:“酒菜已经摆上了,现在就请红帅用饭吧?” 汤夫人站起来向红娘子说:“请用饭去吧。本来说明天正经治宴席替贤妹洗尘,今晚随便吃顿便饭。如今看来,明天这宴席能不能吃成,很难说了。” 红娘子一向滴酒不饮,加上军情紧急,很快就吃毕了饭。汤夫人叫李侔的妻子去指挥仆婢们收拾东西,却拉着红娘子回到她的卧房坐下。她叹口气说: “大公子劝说本县大户放赈,原是为着怕饥民群起作乱,家乡不保。不意仇家反诬他煽惑饥民,图谋不轨。真是天大冤枉!李府原是官宦门第,大公子是举人,二公子是秀才,谁想到竟然被逼得做了叛逆之人!”她热泪奔流,哽咽得说不下去。 红娘子劝道:“大奶奶不必难过。官逼民反,自古皆有。没人造反,谁替小百姓伸冤雪恨?哪一代无道朝廷不是靠造反的人们推倒的?没有人推,纵然是破烂江山也不会自己倒。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敢做叛逆的人,靠三尺剑杀出来清平世界。” 汤夫人揩揩眼泪说:“贤妹说的是。可恨我在这样大事上是一个软弱之人,不像你那样无牵无挂,敢作敢为,纵横一匹马,来去三尺剑,确是女中豪杰!” “我是被逼得这样啊,什么女中豪杰!” 汤夫人接着说:“从今往后,知道内情的,都说是官逼民反;不知道内情的,谁不骂他们是乱臣贼子,我是贼妇?我这个一向只懂得描龙绣凤、不出三门四户的妇人也跟着蒙受不白之名,无面目再见娘家亲人……” 红娘子劝道:“大奶奶千万要往宽心处想。你们李府当然不同细民,按道理这‘造反’二字轮不到你们头上。可是事到如今,不造反也不行了。像我这样人,毕竟是女流之辈,原来连杀鸡子也不敢看,如今在两军阵上,我不杀人人就会杀我,我只好硬了手脖子,杀起敌人来像割草一样,一点儿也不觉害怕。大奶奶,你随着大军,用不着你临阵杀敌,我们也不会让敌人冲近你的轿子跟前。你读书识字,帮大公子管一管粮草账目也很好呀。经过几次阵仗,你的胆子就会大了起来。大奶奶年纪这样轻,一旦离开闺房,常在露天野地,骑骑马,坐坐轿,风吹日晒,不要多久,不用吃药也会身体好起来。前头路子千百条,何必把心思只往牛角尖儿里引?” 汤夫人并没有因红娘子的劝说而心中稍稍开朗,改变了她的主意,反而她认为红娘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增添了她直然提出请求的信心。她说: “如今屋中只有咱们姐妹二人,我有一言相求,望贤妹心中斟酌。” “大奶奶有何吩咐,不妨直说。” “唉!这话叫我怎么说呢?”汤夫人犹豫一下,接着说:“李府的家世,贤妹是清楚的。我娘家是大明开国功臣信国公之后,也算得是世代簪缨之族。虽然近百年来家道中落,但与一般寒门素族毕竟不同。刚才贤妹劝我的话,出自肺腑,我何尝不知感激。可是像我这样出身名门,幼读诗书,对圣人三纲五常之教,不敢稍忘。不论朝廷如何无道,仇家如何陷害,官府如何逼迫,我都不甘心大公子背叛朝廷,身陷不义。大公子做了反贼,我成了贼妇,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真是生不如死!” 她小声痛哭起来,不得不停了话头。红娘子听她的话很不顺耳,心中生气,默不做声,只想着如何赶快往书房去商议军情。过了一阵,汤夫人揩揩眼泪,又望着红娘子说: “我是对贤妹倾吐心腹之言,倘有冒昧之处,望贤妹多多原谅,不要在意。” 红娘子勉强一笑,说:“既然你愿意对我说出真心话,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快说吧,外边还在等着我商量军情大事哩。” 汤夫人叹口气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事关忠孝大节,让我随夫做贼,忍耻含羞,苟且偷生,实实不能……” 红娘子插了一句:“这就不好办了。” 汤夫人接着说:“何况,我是蒲柳弱质,不会骑马,不会打仗,更加身体多病,药不离口,只能做大公子的太平妻室,不能从他于金戈铁马之间。纵然大公子一定叫我随军,我不久也会死在路上。眼看着家破人散,生离死别,我只能求贤妹相救!” 红娘子问:“要我如何相救,请大奶奶吩咐。” 汤夫人恳求说:“我有心劝大公子与二弟德齐逃往外省,隐名埋姓,度过几年,等到案情缓和,再回家乡。贤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言九鼎。倘蒙贤妹劝说几句,使他悬崖勒马,潜逃异乡,避此厄运,我将世世生生永感贤妹之德。” 红娘子说:“大奶奶不愿大公子兄弟造朱家朝廷的反,这心情我明白。不过眼下大公子不造反只有死路一条。纵然他们可以逃避异乡,可是难保永远不败露行迹。大家公子和细民不同,生活上得有奴仆照料,举止言谈都叫人看出来是有身份的人。官府必然会发下海捕文书,悬出赏格。任他们走到天涯海角,人们一听豫东口音,一看年龄相貌、举止言谈,能不疑心?能不盘查?一旦捕获归案,再劫狱搭救就没有指望了。我起义原来就只靠自己和一班穷哥儿们、穷姐妹们,现在还是。我并不指望大公子和二公子造反,帮助我渡过难关。我只知道做事儿不忘记穷百姓,下狠心勇往直前,敢杀敢闯,就会闯出路子,并不怕什么难关。大不了也不过战死沙场,死得磊落。敢造反不怕头落地。我们穷人造反的心,大奶奶富里生,富里长,自然是不会明白的。若是大奶奶怕他们同我红娘子一起‘做贼’,名声难听,越陷越深,那好办,我明日就将自己的人马拉走,同他们弟兄俩各奔前程。海阔随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想,我怕什么?可是大奶奶要我劝他们不要造反,逃祸异乡,待日后回来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这是要我劝他们束手就擒。请大奶奶莫见怪,我不能拿这样糊涂主意劝说他们。” 汤夫人对她的这个要求没有坚持,随即又说:“贤妹所言,也有道理。如今木已成舟,悔之不及。倘不见怪,我还有一句忠言,望贤妹记在心中。” “直说不妨。” “大明三百年江山,虽有弊政,然深仁厚泽,犹在人心,未必就会亡国。贤妹与大公子、二公子如此下去,终非善策。日后倘蒙朝廷宽宥,派官招安,万望莫失时机。受了招安……” 红娘子不等汤夫人将话说完,脸色一变,迅速回答:“请大奶奶千万莫提‘招安’二字。大奶奶因为出身于高门大户,所以总难忘朝廷的什么‘深仁厚泽’。我们生活在十八层地狱里的小百姓断不会有这样想法。我们记得的只是饥寒、贫困、血汗、眼泪,如何被官府欺压鱼肉,为富人做牛做马。我自从起心造反,就不曾想到日后受朝廷招安。倘若不幸战败,我只会在马上战死,断不会跪地投降。常言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受朝廷招安,连瓦全也说不上,是忘了先人累世的仇,忘了普天下小民的苦,反而做无道朝廷的鹰犬。大奶奶,至于朱家朝廷会不会很快亡国,我不是算命先生,只能说这事儿走着瞧。” 汤夫人被红娘子的这番话顶到南墙上,半天转不过弯儿来。不过她今天在红娘子面前已经不是自居于官宦世家的女主人地位,所以并不感到生气。她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来从未有反目的事。一天来尽管她不同意李信造反,但是又对他的被逼造反深怀着不平和同情。经红娘子痛快一说,她不能不从心中承认李信不造反,离开队伍,确实是等着就擒,而她指望日后受招安也只是望梅止渴。眼前摆着的要紧问题是如何能够使得丈夫在军中平安无恙。在一阵沉默中,她的思绪纷乱,很希望红娘子能够在战场上保护李信。这时,李信派仆人来催请红帅去书房议事。红娘子起身告辞。汤夫人赶忙站起来,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说: “贤妹救了他的性命,叫我至死难忘。但愿今后在兵荒马乱之中,刀光剑影之场,生死存亡决于呼吸之间,贤妹能够常在他的左右,我就是死在九泉也会放心。”说到这里,她不禁又哽咽起来。 红娘子虽然听出来她的话里含有不祥的兆头,却没有时间认真去想,只说句“请大奶奶放心好啦”,便匆匆走了。 第四十一章 已经是三更以后了。 李府中,上自管家、账房先生,下至粗使佣人,都在忙碌。在内宅,汤夫人和刘夫人的心腹丫环和仆妇们,按照她们的指示,连夜收拾各种值钱的东西,凡能够随军带走的就准备好随军带走,不便带走的就准备好分送丫环、仆人、亲戚、邻居。至于名贵细木家具,实在太多,一时处置不了,尽管很值钱,都作为遗舍之物。二门以外,大管家指挥着一大群男仆和家奴,把一些该周济穷人的东西都搬运到大门外的广场上;二管家带领着一群长工、男仆、家奴把东偏院仓中的一部分粗细粮食运出来,堆在大门外,准备天明时交给驮运队随军带走,其余的一部分留下来周济穷人。那些没有分配差使的小丫环和年老的男女奴仆,也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等候主人发落。李信已经传下话来,说在天明以前,所有府中使唤的人,不管是奴才不是奴才,奴才中也不管是家生的不是家生的,都要发落。这是关乎每个人一辈子和子孙几代的大事,所以大家不管有执事没有执事,都在等待着如何发落。 汤夫人住的上房是内宅的神经中枢,丫环、仆妇们出出进进,十分忙乱。李信和李侔见内宅很乱,不便商议大事,邀请红娘子到了书房“三余斋”,围着火盆坐下。一个老年仆人带着两个书童来到书斋门外,那老仆人独自进入书房,恭敬地向李信请示:这书房中的一些珍贵古玩、字画和珍本书籍,是否要收拾带走。李信一挥手,那老仆人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噙着眼泪退出。 红娘子十分疲倦,眼皮好像有几斤重,一坐下去就想闭着眼睛睡一觉。她听见老仆人向李信请示的话,睁开眼睛,环顾了这三间精致的书房,靠着墙壁全是书架,摆满了有蓝布套的和没有布套的书,另外还放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古玩架,上边摆着铜的和瓷的瓶儿、罐儿、碟儿、碗儿,还有生绿锈的三条腿带盖的和不带盖的铜锅儿,最使红娘子感兴趣的是一匹泥烧的赭黄色战马,配着红鞍子,白蹄,白鬃,白尾,昂首翘尾飞奔,神态异常生动。她的瞌睡消退了,对李家兄弟笑着说: “像你们这样的宦门公子,要造反真不容易。看看,我的天,得有多少宝贝东西带不走啊!我们穷人家造反很简单,一下狠心,一咬牙,一跺脚,掂起一件武器就走,扔掉的不过是一间破茅屋,一个冷锅台。有的人,连一间破茅屋也没有!” 李信和李侔都笑了起来。李侔说:“红娘子,咱们赶快决定下一步把人马开到何处去。你这几天很少合眼,商量定,你就去睡一阵吧。” 红娘子用手背揉揉干涩的大眼角,望着李信。她虽然已经有投奔李闯王的想法,但不愿马上说出,等待李公子拿出主意。李信沉吟一阵,慢慢地说: “这事情我已经反复想过,尚无定见。杞县这个地方离开封太近,又无山河之险,万难立足。我们的人马不多,远离豫东,人地生疏,既要同官军作战,又要防各地土寇攻袭。你带着人马在砀山一带混过三个多月,那里怕也不是咱们立足之地吧?” 红娘子摇摇头说:“那里不行!往南去有袁老山,人马众多,几次想吃掉我,我都躲开了。往东,往北,山东地界,徐州境内,直到运河两岸,遍地都是土寇,没有我插足地方。” 李信说:“从这里往西去有李际遇占据登封一带;往西南去有刘偏头占据郾城、西平、遂平一带;一条龙占据临颖一带;往南去,几千人的大股土寇不多,可是只能局促于陈州到息县一带,四面受敌,平原无险。大别山有险可守,可是革里眼等数万陕西流贼……” 红娘子嘲讽说:“什么‘流贼’!今后难道别人不是一样说你们兄弟是‘流贼’?” 李信抱歉地说:“这是平日跟着别人说习惯了,不觉失口。对,从今晚就改。——革、左四营如今又叫回、革五营,在那里盘踞了两三年。我们一去,必然会受他们吞并。茫茫中原,如今竟不能随意驰骋,更莫说割据一方,逐鹿中原了!” 红娘子说:“我倒有一个主张,不知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什么好主张?”李信兄弟同时问。 “去投李闯王!” 李信惊问:“投李闯王?” “是的,投李闯王!自从上月李闯王从郧阳来到河南,先到南阳一带,现在已经到了河南府境内,到处开仓放赈,救济饥民,平买平卖,只杀贪官土豪,对百姓秋毫不犯。如今不到两个月光景,人马已经有了十几万。道路哄传,都说李闯王多么仁义,多么深得人心。豫西百姓到处迎闯王,把闯王当成救星。咱们既然在豫东难以立足,又没合适地方可去,倒不如干脆去投闯王,辅佐闯王打天下。听说李闯王谦恭下士,对读书人十分尊重。大公子前去投他,他必推诚相待。” 李侔用手拍一下膝盖说:“好!红娘子,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如其不能够独树一帜,与群雄逐鹿中原,真不如去投闯王!近来,确实到处都传说李闯王一进入河南就号召饥民不纳粮,不缴税,开仓放赈,除暴安民,确实像一个得天下人的气派。又听说宋献策、牛金星都到了闯王那里,很受重用。” 李信又吃一惊,问:“他们二位都去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在开封,为着救你出狱,苦无办法。想着老宋这个人足智多谋,在各衙门熟人又多,就托人打听他现在何处。一打听,才知道他于上月底托名去汝州访友,暗中投了闯王。原来他同牛金星早就约好,一旦李自成来到河南,牛金星先到闯王那里,代为吹嘘,请闯王以礼相迎。还听说他一到闯王那里,就做了军师,言听计从。他们两人,一天到晚与李闯王在一起,成了闯王的左右手。相国寺中有一些吃江湖饭的人们暗中羡慕,说他们将来会是李闯王的左辅右弼。” 李信叹息说:“我入狱之前,也偶尔听说李闯王到了南阳境内,如何军纪严明,如何仁义,饥民如何闻风响应。在狱中也听到看监的李老九对我谈过李自成的种种传闻。但是都说得不很确切,我也没十分注意。竟没料到,如今豫西局面变化如此之快,连牛、宋二人也已经投入闯王麾下!你们可听说,这一个半月来,李闯王在豫西攻破了几座城池?” 李侔和红娘子互相望望,都答不上来。 “连一座城池也没有攻破么?”李信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气问:“既然李自成的行事深得民心,到处饥民响应,人马众多,如何连一座县城也未曾攻破?” 红娘子经李信一问,也觉奇怪,慢吞吞地回答:“也许是离得太远,他破了几座城池,我们没有听到。” 李信登时摇摇头,说:“不在情理。同在一省之内,哪个州、县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杀,立刻会哄传起来。何况杞县离省城很近,向来消息灵通。全省有一处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杀,马上就会报到省城,巡抚和布政使等封疆大吏都有责任,不敢隐瞒,也要飞奏朝廷。国有常典,纵然失守一个弹丸小邑,不往上报,也要犯隐瞒朝廷之罪。我们离豫西虽有数百里远,但离省城近在咫尺。既然在开封没有哄传何处城池失陷,足见李闯王并未攻破一座城池。传闻他在豫西如何到处受百姓欢迎,人马如何众多,是否仅是传闻之词,并不十分可信?” 李侔沉吟片刻,回答说:“哥的话也有道理。看来李自成进入河南以来,确实尚未攻破一座城池。然而,关于闯王如何仁义,如何饥民从之如流,如何人马众多,却真是到处哄传,几乎众口一词。” 李信说:“常言道,耳听是虚,眼见是实。看来关于李自成行事仁义,饥民到处响应的话,确有其事,不过都不免传言过甚。这好比饥者易为食,寒者易为衣。历年来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痛恨官府,仇视官军。所以李闯王一来河南,略施仁义,穷百姓便觉着来了救星,绝处逢生,于是就道路哄传,远近讴歌,替他锦上添花。” 李侔说:“虽说传闻李闯王如何如何,未必完全可信,但是宋献策投了闯王是千真万确的,牛金星投了李闯王也是真的。他们二位都是有见识的人,如李闯王无出众过人之处,他们决不会贸然去投。” 红娘子接着说:“我也是这么想。倘若李闯王是泛泛之辈,宋献策和牛金星决不会前去投他。既然他们二人前去投他,又到处哄传闯王如何仁义,我敢说,李闯王的行事就是好。为什么众多黎民百姓不对别人锦上添花,偏对他锦上添花?再说,前年冬天,我在永宁县境内无意中遇到了高夫人,这件事你们二位都是知道的。高夫人确实十分仁义,军纪严明,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仁义的人,那样好的人马。只看看高夫人,也就知道李闯王本人如何。” 李侔又接着说:“至于李闯王如何在豫西尚未攻破一座城池,必有另外原因,尚不为我们所知。善用兵者,神出鬼没,机变无穷。我们只看他如何行仁义,收人心,众百姓如何对他倾心,这就够了。” 红娘子见李信仍在犹豫不决,又说:“晚饭时两起探马回来禀报,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将从开封前来,另一支官军也要从商丘前来,两支官军合起来有五千上下。另外,公子在杞县的几家仇人,哪一家的寨中也可出动几百练勇。这圉镇和李家寨决不是我们久留之地,非赶快离开不可。豫东一带,一马平川,四面受敌,也不是我们立脚的地方。究竟何去何从,请大公子赶快决断,我们好明天拔营。” 李侔也说:“哥,你就决断了吧!” 李信站起来,紧皱眉头,在书房中徘徊走动,准备下最后决心。他明白在杞县境内停留着耽误时间对他十分不利,也相信李闯王大概不是泛泛之人,但是他更明白,去投闯王,这是他兄弟和红娘子的一生大事,不能不特别慎重。过了一阵,他重新坐下,叹口气说: “我不是不想去投奔李闯王,也明白今日茫茫中原,除投闯王之外,别无更好的道路可行。可是,咱们投了闯王,就同他有君臣之分,只能始终相从,竭诚尽忠而事之,不能再有二心,更不能中途背叛。万一传闻与实际大不相符,我们就悔之晚矣。因为有此顾虑,所以我彷徨筹思,不能够立刻就下定决心。” 红娘子问:“大公子,你怎么知道传闻同实际情形大不相符?” “我不是说完全不符,只是担心出入较大。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们一去,必须永做闯王忠臣,至死不渝,故此行关系重大,不能不十分慎重。我们此地距豫西七八百里,远至千里。远路没真信。倘若我们离闯王较近,闻见较切,那我就不会多此顾虑了。” 李侔说:“可是事不宜迟,必须赶快决定才好。” 李信仍在考虑,没有做声。红娘子和李侔都心中认为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一个望着他,一个低着头,在沉默中等待他做出决断。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望着李侔问: “我好像看见范宝臣已经回来,何不将他叫来一问?” 李侔被他猛然提醒,立即说:“对,对。范宝臣已经回来,必然知道不少消息,应该叫他来一问便知。” 红娘子问:“范宝臣是谁?” 李信说:“他是敝宅中的伙计,家在汝州西南乡格料镇附近。一个月前他母亲病故,回家奔丧。今晚我看见他已经回来了。格料镇离伏牛山只有一百多里,见闻较近,必定多知道一些实情。” 李侔说:“不过他平日深恨土寇,也常骂流贼,也许会囿于成见,说不出真是真非。” 李信说:“我也知道他平日常跟着旁人恨骂流贼,倒不妨叫来问问。纵然他抱有成见,从他的话里也能透露出一些实情。” 不过片刻,范宝臣进来了。这人约摸五十岁上下,三绺短须,面貌朴实,戴着重孝:帽子上和衣服上沿着白边,一双棉鞋也用白麻布包了鞋面。他原是在格料镇帮东家做生意,五年前因逃荒到省城投亲靠友,被介绍到菜根香酱菜园做伙计。李信因听说他为人诚实,不肯说半句假话,前年将他叫到李家寨来,分管一处庄田。他平日确实常骂“流贼”杀人放火,乱了大明江山,但是昨天从格料镇回来,看法变了。范宝臣告诉主人,李自成确实军纪严明,平买平卖,打开大户们的山寨后开仓放赈,救活饥民,饥民前去投顺的争先恐后,连他的村庄中也有几个人去投闯王。他又说: “大爷,二爷,李闯王的行事,真是古来少有,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说有过这样行事的‘贼’!” 红娘子笑着问:“你说怎么个古来少有?” 范宝臣回答说:“红帅不知,李闯王人马所到之处,贴出告示、揭帖,号召四乡百姓,不再向官府缴粮纳税,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要粮,不征税,所以除那些豪绅大户之家,没人不说闯王好,把他看成救星。” 李信露出了欣然笑容,又问了几句话,叫范退出,然后对红娘子和李侔说: “好,吾意决矣!” “决定去投闯王?”红娘子问。 李信说:“不投闯王还投哪个?决不迟疑!”但是他又带着没有把握的神情看一看李侔和红娘子,接着说:“你们看,我们去投闯王,他会以诚相待么?” 李侔说:“他那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千里去投,断无不受重用之理。” 红娘子也说:“大公子可以完全放心。宋孩儿既是公子好友,去年秋天他在开封为牛举人的官司奔走,公子曾慷慨拿出几百两银子相助,我想这牛、宋二人必然是欢迎公子兄弟的。何况我早听说李闯王胸怀大志,气度不凡,对读书人很是尊重。以公子这样大名,又兼文武全才,他岂能不以诚相待?何况我同闯王的夫人已有一面之缘,她是我的恩人。咱们去投闯王,高夫人见了我,必定十分欢喜。咱们一心一意帮助闯王打江山,还怕人家把咱们当外人看待?” 忽听门帘一响,汤夫人像影子似的闪了进来,在灯光中显得特别憔悴和虚弱,分明她的病体再也担不动心中的忧愁。李侔和红娘子赶快起身让座。她在李信的对面坐下,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丈夫说: “你们决定投李闯王的事,我已经站在窗外听见了。” 李侔问:“嫂子觉得如何?” 汤夫人叹口气,先向李侔看一眼,对着丈夫说:“我原来指望你听从劝说,同二弟逃往远方。我留在家中,不管抄家坐牢,由我独自顶住。我们汤、李两家还有不少亲戚、世交,迟早会将案情化大为小。到那时,你们兄弟回来,纵然家产已经完了,还可以做朝廷的安分良民,守着祖宗坟墓,终老蓬荜……” 李信插言:“梦话!” 汤夫人接着说:“我又想,你们虽然被逼造反,但要存一个招安之念,所以我劝告红帅贤妹……” 红娘子插言:“我要你休提‘招安’二字。” 李侔说:“嫂子所想的都非善策。如今只能破釜沉舟,一反到底,才是上策,所以才商定去投闯王。” 汤夫人对李信兄弟说:“你们落个从贼的下场,令我死不瞑目。我既然是你们李家的人,即令我死,也还要为你们操心。你们兄弟俩跟红帅贤妹率领几千子弟兵往伏牛山千里相投,料想李闯王必会倒屣相迎。况且我也听人传说,相国寺的宋孩儿在闯王那里做军师,卢氏县的牛举人也去了。宋孩儿是你们的朋友,牛是大爷的丁卯同年,他们定能在闯王面前竭力保你们兄弟。在闯王麾下,望你们凡事小心谨慎,不可大意。”略微停顿片刻,她又心事沉重地专对李信说:“唉,有句话,请你牢记心上。自古树大招风,名高招忌。你同二弟到了闯王军中,纵然得到闯王十分信任,功成之后,也要及早引退,不可贪恋富贵。” 李侔见哥哥点头不语,便从旁说:“是,是。嫂子说的很是。以后倘能佐闯王得了天下,我们兄弟俩定不会贪恋功名富贵。何况有嫂子在一起,也可以随时提醒我们。” 汤夫人在心中说:“唉,不要指望我能再提醒你们!”她觉得心痛如割,肚里有千言万语,不能向他们兄弟说出。默然片刻,她揩揩眼泪,望着丈夫说: “府中的伙计、奴仆,你什么时候发落?” “既然现在大计已定,我马上就同你一道发落他们。”李信转向红娘子说:“你回老营去睡一会儿吧。我马上把家务事料理一下,准备好明天早饭后率领人马启程。” 红娘子已经有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实在疲倦,从椅子上站起来,连打了两个哈欠。李信兄弟和汤夫人送她走出书房。汤夫人拉着她的手,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红娘子见汤夫人如此悲愁,不禁在心里说:“像她这样官宦世家的奶奶,一提到造反就像要天塌地陷似的!”她随即劝汤夫人放宽心怀,说她明天一早就过来,挑选几名健妇骑马跟随在汤夫人的轿子前后。汤夫人没有说话,放开红娘子的手,望着她在四名健妇的护卫中走了。 李信一声吩咐,两个老仆人向前后院和左右偏院传呼几声,那等候着主人发落的男女佣人和奴婢,都来到书房外边,黑压压地站满了天井院子。 明末士大夫家庭蓄奴的风气很盛。豫东一带虽然不能和江南相比,但是名门大家有两三百以上家奴也不罕见。李信府中,大大小小,家生的和非家生的,卖身的和自己投靠的,加上雇用的伙计,合计也有三百多口。凡是雇用的,他已经告诉管家,给资遣散,现在就只是处理这些家奴了。 李信向大家宣布:所有家奴,不管是家生的和非家生的,一律将卖身契发还,永作自由之身。丫环们,有父母的交父母领回,没有父母或亲人不在近处的,也作出妥当安置。所有遣散的奴仆,都赏给衣物银钱。凡是身强力壮,年纪轻,家中没有牵挂,愿意随军造反的,女的随着大奶奶和二奶奶,男的改做亲兵,一律发给马匹。李信宣布一毕,就把关于发落奴仆的一应琐碎事,都交给管家去办,然后回到书房,命李侔到圉镇去连夜召集大户,征借骡马,三匹抽一。至于本村族中大户,二更时候他已经同父老兄弟们谈过,大家答应在天明以前将骡马送到。 汤夫人对管家吩咐了几句话,重新走进书房,在李信的对面坐下。眼看着家破人散,都有许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过了一阵,李信想安慰她几句,但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说: “你现在可以坐轿子跟随大军,等你病好以后,慢慢练习骑马。要不然,你带着几个心腹下人,暗中去到开封,暂在汤府住下,不使外人知道。等我成功之后,就可以夫妻团圆。不过,到开封住想不露风声也不容易。” 汤夫人已经决意走自己的路,心情反而平静起来,说:“你不要以我为念。我虽不能做到‘夫唱妇随’,可是我既嫁到李府,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生前不能相随,死后仍愿相依。” 李信心中一惊,说:“你何故出此不吉之言?在这样时候,你不要扰乱我的心吧。” 李俊闯了进来,急急忙忙地说:“大哥,你快出去,四方百姓从半夜里就往这里来,如今都聚集在南门外边,人山人海……” 李信问:“是来请求放赈的?” “不是,是来要求投军的。大哥,你只吩咐一声,我去挑选,选出一两万人很容易。” “你去找红帅来商量一下。” 红娘子掀帘进来,笑着说:“不用请,我来了。大公子,咱们快出寨去挑兵吧。咱们要是带着两三万人马去投闯王,闯王才高兴哩!” 李信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过了片刻,停住脚步对李俊说:“子英,你去催各队弟兄快吃早饭,驻扎在圉镇的吃过早饭来李家寨北门外边集合待命。”李俊走后,他转向红娘子说:“我已经想过啦,人马不能多要。我们现有两千多人马,再从李家寨附近的年轻小伙子中挑选一些,战兵大体有三千人就够,加上别的人员,不要超过四千人。” “为什么你怕人马众多?” “我们不是要独树一帜,自打江山,而是要去投奔闯王。人多势强,反而不美。大奶奶昨夜一再嘱咐的话,深合我意。叫寨外的百姓都回家去吧。” 红娘子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叫百姓散去不是容易的,怎么好?” “我自己去劝说百姓。以诚相劝,他们会回家去的。” 汤夫人说:“仆人们已经把早饭预备好了。你同红妹妹都到后宅去吃早饭,天大的事情,吃过早饭再办不迟。” 到后宅上房里吃过早饭,李信匆匆出寨去劝说百姓。红娘子也匆匆走了。 汤夫人走进卧室,挥手使丫环、仆妇们都出去,独把彩云留下。她取出几件衣服、一包首饰和二十两银子交给彩云,说: “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身边,如今就要分手了。你心里难过,我也是有点难过。我知道你的衣服不少,这几年也多少有点积蓄,今夜又发了遣散钱,可是我另外给你这些东西和银子,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今后,你打算往哪里存身?” 彩云哭着说:“我虽是蒙主人恩典,有了自由之身,可是我已经死了父母,哥嫂都不是正派人,我没有地方可去。倘若大奶回到汤府去住,我情愿跟随大奶,仍然服侍大奶。” 汤夫人感到心中疼痛,竭力忍着眼泪,苦笑一下,叹口气说:“事到如今,我怎能回到汤府?虽然自古以来,胜者王侯败者贼,可是在眼下你大爷就是反叛朝廷的逆贼,我就是逆贼之妻。既是逆贼之妻,一旦被官府抓到,律应坐斩,轻则充军或籍没为奴。汤府岂是我安居之地?况且,我自幼也读了诗书,从来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如今既然成了贼妇,更有何面目再回汤府?此话休提!” 彩云又哭着说:“倘若大奶随着起义大军西去,我愿意追随左右,至死不离。” 汤夫人沉默片刻,说:“你快将自家的东西收拾收拾,等大军起身时再说吧。我本来应该早一点替你挑一个有出息的后生,将你打发,只因我身边没有第二个像你一样粗通文墨、做事细心的人,所以舍不得让你离开我,多留在我的身边二年,如今后悔无及!” 彩云哭得更痛心,发誓要跟随汤夫人一道随营西去。汤夫人终于忍不住落下热泪,挥挥手说: “你替我掩上门,出去吧,让我躺下去休息休息。等大军快启程时,你来叫我。” 彩云退出,将门轻轻关严,赶快去收拾汤夫人必须随身带走的东西,并亲自将男仆们为汤夫人和二奶奶准备的两乘青布小轿察看一遍。 寨外和圉镇方面,战鼓雷鸣,同时混合着喇叭声和马蹄声。人马分头在两处集合,大小旗帜招展,长短刀枪耀眼。新来参加起义的农民正在编队,对那些没有兵器的在分发兵器。但是前来投军的农民被收留下来的只占一小部分,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免踊跃而来,失望而回。李信在南门外好不容易才将百姓们劝说得开始有人散去,但是多数人还不肯听从,继续要求收留。有的青少年因为造反心切,没有被收留而大哭起来。李信正在继续劝说,忽然一个家丁神情慌张地跑到他的身边,小声说: “大爷,不好啦,大奶奶自尽啦!” 李信骇得面色如土,眼神发直,好像并未听清,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谁自尽了?” “请大爷赶快回府,大奶奶自尽啦!” 李信慌忙奔回家中,一到大门外就被一群仆人迎着。他没有工夫询问,直往里跑,听见内宅传出来一片哭声。他奔进内宅,看见李侔的妻子和一群丫环、仆妇在上房内外号啕大哭。他两步并作一步,走进卧室,看见汤夫人的尸体躺在床上,盖着一条被子,面色蜡黄,双目微闭。李信见此情形,心肝痛裂,伏在尸体上放声大哭。他这一哭,引得满上房和院中的男女亲族们哭得更凶。哭了一阵,李信站起来向服侍汤夫人的仆妇和丫头询问大奶奶是怎么死的,才知道汤夫人送走红娘子以后,将丫环、仆妇们支使出去,吩咐让她躺下休息一阵,不许惊动。后来彩云因寻找东西推门进来,才看见大奶奶已经上吊,惊喊起来。立刻跑进来几个仆妇将大奶奶从绳上卸下,浑身已经冰冷,救不活了。李信听了,在当窗的红木抽屉桌边颓然坐下,又哭了一阵。但寨外和圉镇两处人马正在站队,他必须马上处置汤夫人的后事,同时请红娘子和李侔来商议一下,将人马启程的时间推迟半日,并做好同官军作战的准备。他刚吩咐仆人去请红娘子和李侔二人,忽然看见在汤夫人的镜奁下边压着一张水印梅花诗笺,抽出一看,原是汤夫人的绝命诗二首: 三千勇士刀枪明, 金鼓喧天起远征。 控鹤玉京遵别路, 仍将后约订来生。 万语千言余血泪, 难将珍重苦叮咛。 幽魂夜夜随君往, 化作清风绕旆旌。 李信读罢,又不禁放声痛哭…… 第四十二章 因为汤夫人的丧事,使李信不得不将部队出发的时间推迟。幸好上午又有两路探马回来禀报:一路报告说,开封谣言说李信一天之内号召了两三万饥民,兵力强大,又说李信和红娘子准备来攻开封,已串通开封城中饥民内应。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虽然匆匆忙忙从封丘回到开封,但因为杞县情况不明,开封谣言很盛,他们只怕省城有失,小心守城,不敢出开封一步。从睢州方面回来的一路探马报告说,从商丘开来的一支官军原只想虚张声势,做个样儿看看,所以到了睢州境内因知巡抚并没有率大军出开封来杞县“征剿”,就赶快缩回去了。李信得到这两路探马禀报,就同红娘子商定,索性在李家寨和圉镇多停两天,一则办理汤夫人的丧事,二则让人马休息,并且趁此机会将部队重新整编。 李信的家中存有一副柏木棺材,漆过两道,就用这副棺材装殓了汤夫人。棺材抬到祠堂的空屋中暂时存放,等日后李信兄弟事成之后回家来正式发丧埋殡。随着汤夫人陪嫁来的奴仆和几个丫环,都已经退还了卖身契,恢复了自由之身。他们虽然都有积蓄,李信仍然吩咐管家多分给他们一些财物,叫他们或回开封依靠汤府,或到别处落户,听其自便。有一个丫环有父母住在陈留,管家派人将她送回父母家中。彩云十岁的时候陪嫁前来,今年正满二十。汤夫人一向对她特别喜欢,把她当成身边的心腹人。她早已父母双亡,哥哥是赌博无赖,嫂嫂不是正派女人,所以她哭得死去活来,坚决不回哥嫂家中,要求替汤夫人守灵百日,百日之后削发为尼。不管大家如何劝解,她都不听,还说如果不让她做尼姑,她就马上自尽。为着表示她的决心,趁人们一不留神,她拿起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掉。李信没有办法,就把李氏宗祠旁边妙通庵的老尼姑静修找来,将彩云带去庵中,收作徒弟,嘱咐她好生照顾,并交给她三十两银子,作为修缮斋堂、禅房之用。这妙通庵本来是李府所造,静修老尼又一向受到汤夫人很多好处,平日把彩云看得像活的救世观音一般,有什么需求都是先找彩云,小事由彩云做主办了,大事由彩云禀求汤夫人,没有不准。现在大公子将彩云交她领去,又给她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加上她深知彩云积蓄很多,真是喜出望外,对着李信双手合十,连说“阿弥陀佛”,答应说决不会亏待彩云姑娘。把彩云的事处理以后,李信又到汤夫人的棺材前看看,再一次洒了热泪。 经过挑选,有一千多贫苦的青年农民参加了起义队伍。现在李信和红娘子率领的这支队伍已经有三千多人,加上各种非战斗人员,约有四千出头,超过他原来打算限制的兵员人数。战马有一千多匹,驮运东西的骡子和大驴子有四百多匹。李信参考当时官军的镇兵制度,同时也根据他所有的马匹、驮运、武器等实际情况,将会使用火器的编为火器营,会使用长枪的编为冲锋营,另外有步兵左、右、前、后营,骑兵左、右营。他还将他自己平日训练有素的家丁、李氏子弟和恢复自由身份的青年奴仆,同红娘子的一部分精兵混合一起,编成一个中军营。各营都设有正副首领。中军营特别精强,是全军的作战骨干,由红娘子自己率领。老营和辎重队随着中军营前进。李侔掌管老营;全军的军粮、财物、甲仗等项,以及军纪、军令、行军计划,都交给李侔负责。他的职掌,类似当时总兵官下边的中军和参谋两种职务兼于一身。 利用在李家寨和圉镇停留的这两天,李信有时间同红娘子、李侔一起对全军进行了新的编制,建立了必要的制度,发布了几条重要纪律,选拔了偏裨将领和大小头目。命人赶制了各营的大小旗帜。全军上下,焕然一新,人人喜悦,士气十分旺盛。红娘子大为高兴,叹息说: “我原担心新弟兄一乍来了这么多,乱糟糟的,猝然打起仗来不好指挥,像人们常说的‘乌合之众’。经大公子这么一摆弄,就成了一支真正能够顶事儿的人马!” 第三天黎明时候,全军饱餐一毕,都到李家寨北门外的大路上整队待命。李信率领李侔、李俊到李氏宗祠去叩辞了祖宗和父母神主,还到汤夫人的棺材前拜了几拜。刘夫人也向汤夫人的棺材洒泪拜别,焚化了阡纸。然后他们率领着全军向通许、尉氏方面出发。部队整齐,旗帜鲜明,平买平卖,对百姓秋毫无犯。沿途百姓不但不逃避,反而站在村边看大军过境,准备好茶水、草料迎接。几十年间,老年人从没有看见过这样队伍整齐和纪律严明、臂缠红布的人马,都说这是“李公子仁义之师”。沿途村中饥民,纷纷要求投军,都被婉言拒绝,一个不收。李信因见陈永福不敢来追,叫大军每日只行六十里,免得步兵过于疲倦。这时李闯王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所以他一面行军,一面派人打探。 一天中午刚过,大军走到尉氏附近,北边大路上一溜尘土腾起,隐约中看见六个人骑马飞奔而来。李信今日在路上听到一些谣传:有的谣传说陈永福就要率数千官兵追来,有的谣传说巡抚要派人赶来招降。他命令大军继续前进,自己同李侔和红娘子立马等候。红娘子怒气冲冲地说: “要是官府派人前来招降,我就杀他一颗人头,叫他们带回去,永绝此念!” 李信没有做声,凝视马尘,看着看着近了…… 所有来的六个人都遵照李侔吩咐,下马停留在三十丈外的坟园旁边,不许随便走动。由李侔问明来意,将那个为头的武官带到李信面前。那人向李信拱手施礼,说: “鄙人是抚台衙门武巡捕张子勇,今奉抚台大人之命,携带抚台大人手谕,前来面交公子,并候公子回话。” 李信脸色严厉地说:“把李仙风的手谕给我!” 张巡捕从怀中掏出一个很大的文书封套,交给李信的一个亲兵,转给李信。李信从文书封套中抽出李仙风的手谕一看,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忽听红娘子说道:“请你念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李仙风是怎样嚼蛆的。”李信含着一股冷笑,把李仙风的手谕念了一遍,让红娘子句句听清: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地方事李,为严谕李信兄弟火速悔罪来归,投诚免死事。昨据睢州、陈留等州县官及杞县逃出士绅禀报,李信兄弟勾串女贼红娘子,破城杀官,劫狱焚衙,号召饥民作乱,谋为大逆。本抚院当即派员查探属实,不胜震怒。本拟即派大军痛剿,不使一人漏网,然念李信兄弟二人,或中乙榜,或为庠生,忠孝之心或未全泯;又系宦门公子,世受国恩,作逆之志应非初衷。破城杀官等事,当系红娘子等人所为,李信兄弟事前或不知情,临时或受胁迫,事有曲折,情尚可原。本抚院整师待发,如箭在弦;暂缓征剿,以期自拔。兹特传示手谕,深望李信兄弟,临悬崖而勒马,步迷途而知返,翻然悔悟,转祸为福,速将女贼红娘子缚送辕门,立功赎罪。如欲缚送该女贼而力有未能,可速逃出贼营,只身归诚。本抚院定以宽大为怀,减等拟罪。杞县密迩省会,情节极为严重,论之国法,万难轻宥。然本抚院犹体上天好生之德,愿开汤网三面之恩,特此剀切晓谕,幸勿自绝朝廷,甘受重诛。 此谕! 红娘子听完后,十分气愤,冷笑说:“李仙风这老狗,武的不行来文的,这一手真够毒辣!大公子,你打算怎么回答?” 李信将巡抚的招降手谕撕得粉碎,猛力向张巡捕的脸上甩去,喝道:“你赶快滚回去,告诉李仙风这个老狗,休在我面前耍此花招!我同红娘子今率数千精兵,往豫西投奔闯王,不日将随李闯王陈兵开封城下,与老狗相见。滚开!” 张巡捕吓得面无人色,连声“是,是”,躬身作揖,退后两步,转过身子,正要走掉,忽听红娘子大喝一声:“站住!”他两腿打颤,转回身来,低头待命,心里说:“完了!”红娘子望着一个亲兵吩咐: “他辛苦来了一趟,让他挂点红回去,也好多领几个奖赏。快把他的两只耳朵割掉!” 张子勇一听说要割掉他的两只耳朵,跪下磕头求饶。红娘子轻蔑地嘲笑说: “瞧瞧你这个大明朝巡抚衙门的武官儿,块头不小,平日在小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一听说要割你的耳朵就软得像泥捏的,跪到地下磕头如捣蒜,平日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其实,你的狗耳朵值不了仨皮钱,我是为了叫李仙风休要自作聪明,再在李公子面前玩弄离间招降花招,才要割下你的狗耳朵。既然你这样害怕,暂且割下一只,留下一只记在账上也可。”见张巡捕仍在磕头求饶,红娘子又喝道:“放老实点儿,不然我就要割掉你的脑袋!” 红娘子注视着张巡捕捂着血流半脸的右耳伤口,踉跄走到坟园旁带着四名兵丁上马飞奔而逃,随即转望着李信兄弟畅快一笑。李信叫将另一个下书人带来,自己下马等候。红娘子和李侔也下了马,站在他的左右。这个来的下书人是陈留县陈举人的家人,当他走到面前时,李信忙问: “啊,赵忠!你是从陈留来的?” 赵忠赶忙跪下磕头,站起来说:“小的是从开封来的。家主老爷在开封听说老爷在杞县起事,十分焦急,连日在抚台衙门和藩、臬等衙门奔走,为公子说项。如今蒙各宪台大人见谅,只要老爷遣散人众,不再谋反,就可以既往不咎。各宪台大人都明白口谕:倘若老爷能剿贼自效,定当将功赎罪,立刻题奏。现有家主书子一封,请老爷赐阅。” 李信拆开赵忠呈上的书子一看,内容与赵忠口述略同,不过措词更为恳切,并劝他以千秋名节为重,万不可玷辱祖宗,遗臭青史。李信将书子转给李侔去看,叫赵忠暂去一旁休息,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回书。红娘子知道陈举人是李信的同窗好友。她看见李信沉吟不语,笑着说: “大公子,陈举人劝你的话,也是一番好意。眼前现放着剿贼良机,不必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可以为朝廷立一大功,不但前罪俱赎,还可以获得重赏,不愁总兵印不拿到手里。” 李信的心中一惊,说:“我们已同心起义,前去投奔闯王,你怎么说出来这样的话?” 红娘子说:“我为公子打算,现在回头并不算迟。我甘愿将自己五花大绑,凭公子押送开封,岂不是不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做到了剿贼自效了么?” 李信发急说:“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怕我不造反到底?”他随即从箭箙中拔出一支箭就要去折,说:“我现在再对你折箭为誓,以表区区之诚。” 红娘子夺过箭去,大笑起来,瞟一眼李侔,又向李信说:“嗨,你当真的!我看你有点迟疑,才故意激你两句。倘若我有一丝不信任公子,也不会……” 李信不等红娘子把话说完,对她笑了一下,命亲兵去把赵忠叫来,对他说:“我本来应该详细写封回书,向你家老爷说明我起义宗旨与不得不起义的苦衷,可是大军正在赶路……”刚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一骑自朱仙镇方向飞奔而来,随后看清楚是个和尚,使他心中十分纳罕:这是谁派遣来的?因已有两个亲兵策马迎去,所以他继续对赵忠说:“戎马倥偬,实在没有工夫写一封详细书子,把一肚子话都对老朋友倾吐出来。简单地写几句,又说不清楚,索性不写了。你替我回禀你家老爷,就说我同舍弟二公子谢谢他的好意。我在狱中时候,承蒙他在开封奔走营救,虽未成功,却使我没齿难忘。我如今既然起义,断无中途罢手之理。你家老爷平日惟知读书吟诗,书生气十足,不明白人家对他说只要我李信遣散人众,自己投案,就会蒙受法外施仁,不咎既往,这些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今日离开军中,明日就系颈巡抚辕门,跟着就凌迟处死。况且自古无不亡之国,朱家朝廷的气数已尽,我只恨起义不早耳。今日我只知起义救民,至于青史如何留名,是流芳还是遗臭,留给后人评论,我早已置之度外……” 红娘子忍不住插嘴说:“死跟着朱家朝廷的人,一定要遗臭万年;造反起义的,未必不流芳百代。” 李信继续说:“你回去,将我的话回禀你家老爷。”他又笑着说:“你再回禀陈老爷,等我事成之后,归隐田园,还要同他起个诗社,在一起限韵赋诗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在意。” 赵忠连答应几个“是”字,又躬身说:“老爷的话,小的一定句句带回。只是恳求老爷略写数行,以为凭信,免得人们疑惑小的怕路途风险,未曾追上公子。家老爷自己倒不会疑心小的。有公子写的几行字,家老爷向各宪台面前回禀此事,就好为凭。” 李信笑了起来说:“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抚、按各衙门的大人们嘱咐你家老爷向我劝降!” “既是各宪台大人嘱咐,也是出于家主老爷自己的一片对朋友的忠诚之心。请老爷随便略写数行给小的带回复命!” “好吧。上次诗社会上,你家老爷是东道,限韵做诗,大家都做了,只有我一个人因有俗务在身,中途离席,未得缴卷。不久我就回到杞县,坐了班房。今日仍用四支韵补做一首,你带回作为凭据吧。” 李信命亲兵取出笺纸、笔、砚。他将笺纸摊在马鞍上,随他起义的书童(现已改作亲兵)磨好墨,捧砚立在身旁。北风刺骨,砚墨刚研好就开始结冻。李信略一沉思,膏膏笔,又沉思片刻,将笔尖插进口中呵一呵,写成七律一首: 猎猎黄风吹大旗, 扬鞭西去壮心悲。 百年朝政滋昏暴, 一纪干戈靡止期。 群虎纵横血满口, 遗黎辗转命悬丝。 千秋功罪君休问, 只为苍生不为私。 刚把赵忠打发走,李信命人去把那和尚带来相见。红娘子看着又得耽搁一阵,索性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她对李信兄弟笑着说: “咱们又不请和尚、道士念经,和尚倒自己来了。这和尚有什么事儿要见公子?” 李信也笑着说:“我也有点奇怪。反正一见便知,大概既不是来念经的,也不是来化缘的。” 和尚被带到了李信面前,双手合十行礼,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子呈上。李信一看是圆通法师写来的书子,内情已猜到八九。他暂不拆看书子,却深感兴趣地打量这位前来下书的和尚。这和尚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秤锤鼻子,穿一身补缀的黑色直裰,腰挂戒刀,背着一张劲弓,箭箙中插着二三十支羽箭。李信笑着问: “小师父大概原来不是相国寺的和尚吧,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和尚回答说:“小僧原在嵩山少林寺出家,上月因周王殿下两次派人请圆通老法师来开封相国寺主持护国佑民弭灾祈雨时轮法会,小僧与几个师兄弟跟随老法师来到开封,所以不曾见过公子。” 李信说:“圆通长老重来开封,我已听说,只是未得参谒,恭聆禅理,十分抱憾。”他又笑着说:“小师父既是从少林寺来的,又是这么装束,想必武艺精通。如果小师父脱掉缁衣,换上一身盔甲或箭衣战裙,那就俨然是一员武将了。” 和尚笑着说:“长老差小僧前来追赶公子,是从周王府中借的一匹快马。如今不管遇着官兵土寇,谁看见这样马匹不眼红?因此小僧就随身带着戒刀、弓、箭,防备有人抢劫马匹。” “你一个人走路,倘遇多人拦劫,如何是好?” “不怕公子见笑。小僧如是徒步行走,遇到二三十个强人并不放在眼中。有了这一张弓,一匹马,就是一百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信听他声如洪钟,吐语豪迈,连连点头称赞:“好,好。不愧是少林寺的和尚,果不虚传!”随即拆开书子,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圆通老和尚劝他立刻回头,遣散人马。书中有一段写道:“老衲已面启周王殿下,只要公子翻然悔悟,释兵归来,周王殿下与各宪台大人定将法外施仁,力加保护。公子世受国恩,纵不能为皇上尽忠效力,亦当洁身自好,勿贻祖宗之羞。如公子对国事有所陈诉,为民请命,此是大好事,尽可上书朝廷,披沥陈词;周王殿下及各宪台大人亦愿代为上奏。再者,老衲曾言公子夙有慧根,倘肯解甲释兵,随老衲云游普陀、罗浮,不惟今生可跳出尘劫苦海,徜徉乎世外桃源,而将来西方净土少不得又添一位阿罗汉。何去何从,愿公子驻马三思!”李信看罢,微微一笑,向青年和尚说道: “拜托小师父,回禀圆通长老,就说弟子李信势逼至此,惟有造反一途。一旦解甲释兵,即被斩首西市,望普陀而路远,去罗浮以何及!长老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青年和尚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素笺,递给李信说: “这是长老写的四句偈言。长老说,如公子执意不肯回头,也不好勉强。望公子不要忘记这四句偈言,随时回头,都可立地成佛。” 李信打开素笺,看那四句偈言是: 一苇慈航渡迷魂, 劝君早进般若门。 鸡虫得失何须管, 莫忘前生有慧根。 李信把偈言看了两遍,笑着说:“拜托你回禀老法师,就说赐偈拜领,永不敢忘。” 和尚说:“请公子写几行字,以便小僧复命。” 李信回答说:“也好,我也写一首诗回报长老如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信又向随侍亲兵要来笺纸,摊在鞍上,凝思一阵,呵开冻笔,写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声嘶难叩九天阍。 小民饮恨诛求急, 大地残伤杀戮繁。 佛国空闻存净土, 人间何处有桃源? 弯弓赴救红尘劫, 即证前生有慧根。 和尚怀了诗稿,合十拜辞,转身走至马前,攀鞍认镫,腾身而上,动作极其爽利。那马前蹄腾空,打个转身,即欲奔驰。李信实在喜欢这个和尚,连忙将他唤住,笑着说: “我看小师父实在是天生一员武将,不应该老死空门。愿小师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要做五台山的鲁智深,随我起义如何?” 和尚在马上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不敢从命,回开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转马头,将镫子一磕,那马顺着朱仙镇大道飞奔而去,转眼间不见踪影,只剩下很远处一溜黄尘在旷野上渐渐散去。他赞叹说: “好骑手!这样后生有为,竟是出家之人,空对着黄卷青灯!” 李侔说:“哥,我们快赶路吧。这里离开封较近,这一阵子就接连来了三处劝降书信。咱家的世谊、年谊、戚谊众多,倘若大家知道我们去投李闯王,说不定还会有人差人追来,下书劝阻。虽说我们义无反顾,但这些事情多了,会使将士疑虑。咱们加速赶路,以后倘若再有谁差人下书,一律不见。” 红娘子也笑着说:“别人造反,都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儿。俺在打算造反时候,没有一个人拉俺后腿,倒是个个拍手赞成。那些同乡亲友和江湖相识,都对俺说:‘红娘子,你反吧,反吧。这样混账世道,像你这样人儿,不造反净受欺负。你还等什么呢?’谁想公子造反,竟比修仙得道还要困难!去豫西投奔闯王就像是唐僧取经。起初,我劝公子造反,公子不肯听劝,回到府上,白受半个月牢狱之灾。出狱后,反呀不反,又要冲破不少难关;好容易下了狠心,舍了家产,抛了祖宗坟墓,路上还有九妖十八洞,处处有磨难。如今才走到这儿,就有巡抚招降,陈举人下书苦劝,连出家的圆通老和尚也下书苦劝。可笑这位老和尚,你自己念经修行好啦,红尘上的事儿你管那么多干啥呢?他偏偏就要劝你回头是岸,巴不得你死后成个罗汉。好像相国寺里东西廊房泥塑的五百罗汉还不够多,一定得塑成五百零一个他才满意!” 李信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圆通长老深通禅理,宏扬佛法,是目今十分有名的高僧法师。他与我平日颇有往来,所以来书相劝。” 红娘子用鼻孔冷笑一下,说:“什么高僧,什么法师,其实不过是身在佛门,心在红尘,专洑上水,攀高枝儿,巴结王府,结交达官贵人,也结交名士和像你这样有钱有名的宦门公子,抬高他自己身价。倘若你是个叫化子或无名小百姓,他也同你往来么?断断不会!我看他这个高僧,同朝廷一鼻孔出气儿,只会替官府朝廷着想,从来不站在老百姓方面想想。他说你生有慧根,可以成佛,哼!别听他的骗人鬼话!” 李信兄弟听了红娘子这一派议论,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特别是李信,虽然他觉得她对圆通和尚的批评有点儿过于尖刻,但是有些看法却使他不能不心中佩服,也使他的心中为之一亮。他又一次看出来,红娘子这个识字不多的女子常常有些见识远远超过读书人和自命不凡的须眉丈夫。大笑一阵之后,李信说道: “我几次在相国寺听圆通讲经,觉得他妙谛禅机,出口如泉,确实难得。听你一番宏论,倒是语语道破玄机。是的,你说得很对。如果他下书劝我不是为着明朝着想,周王也不会借给他一匹好马。” “对啊,公子这才说到点子上啦。别听他平日嘴里讲的是什么佛法禅机,他现在劝你的句句话里都藏着杀机。倘若他自己是受了周王和巡抚等人的愚弄,不清楚他的劝你会把你置于死地,那倒也情有可原。其实,他奔走官府,深通世故,明知照他的主意办会将你置于死地,却偏要下书劝诱,这就是口蜜腹剑,佛面兽心。要是真有地狱,哼,他死后就该打入十八层地狱!事情是明摆着的:李巡抚倘若手下兵多将广,十拿九稳能把咱们打败,消灭,他就用不着招降了。如今他硬的不行,才来软的,连老和尚也用上啦。算啦,既然大公子不上巡抚的圈套,也不上法师的圈套,咱们快点儿赶路是正事。说不定你在省城的那些亲戚、世交、同窗、同年、老师、社友,吃不郎当一大串这瓜葛,那牵连,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也就是这谊,那谊,都会差人来下书劝你离开起义大军,自投罗网。有那些用心特别阴险的,还要劝你‘剿贼自效’,在我红娘子身上立功赎罪。咱们快走吧,离开封越远越好。” 李侔深为同意,说:“红娘子说得对,咱们离开封越远越好。” 红娘子又说:“还有,自从两位公子在杞县起义之后,李仙风这老狗何尝不想立刻将咱们剿灭?只是他手中兵少,才不敢轻举妄动。连着用离间劝降的计策收拾咱们。这两天,他可能已经拼凑了几千人马,且不管他敢不敢打硬仗,他总得追一追做个样儿,好向朝廷交代。现在,你率领大军快点赶路,我带领一支人马断后。倘若真的有官军追来,我就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若是再有什么人拿着书信来追你,我一律挡回,不许他们见你,免得扰乱咱们的军心。你看,就这样办好吧?” 李信连连点头,说:“好,立即传令,大军加速前进。倘若真有官兵追来,我们决不轻饶。” 红娘子催促李信兄弟率领大军启程,等最后一队人马已经走了两三里远,她才从容上马,率领一支精锐骑兵缓缓出发。 李信和红娘子的义军从新郑和长葛的中间穿过。虽然携带的军粮相当充足,但李信想着从新郑往西,灾荒特别严重,打粮困难,所以同李侔和红娘子商议决定,人马在新郑境内暂停三日,派出几支部队向一些乡寨富户征用粮食、骡、马。这一带富户因见李信和红娘子的人马纪律严明,部伍整齐,且本地饥民纷纷起义响应,十分害怕,都希望尽量不惹动李信攻寨,送上一点粮食和几匹骡、马了事。李信依靠本地饥民,对每个乡寨的殷实情况知道得相当清楚。他对每个乡寨都不多要,避免因要得过多而发生富户们反复请求减少,拖延时间,甚至逼得他们凭寨顽抗。李信利用红娘子破杞县的声威,也利用本地饥民的力量,处置十分得当,果然在两天之内征到了上千石粗细粮食,两百多匹骡、马和几十匹大驴。他用一半粮食分赈饥民,一半当做军用。 每天都有饥民要求投军,李信严令手下头目一概婉言拒绝。这些饥民有的只好散去,有的自己结合成小股活动,因此,自杞县往西,凡李信和红娘子义军所过之地,风声所及,小股起义一时纷起,十分旺盛。 李信与红娘子率领人马离开新郑境内,继续往西走,第三天黄昏前来到禹州西南六十里的神垕镇,决定在此地休息兵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确实驻扎何处,以便前去相投。这神垕往北去几十里远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据一方的所谓“土寨”首领李际遇的势力范围。李信为避免同李际遇发生误会,到神垕镇扎营方定,就写了一封书子,派镇上一个尚未逃走的乡约带着他自己的会办事的一个小头目连夜去李际遇那里,说明他与红娘子只是路过此地,驻兵休息,一二日内即继续西行。趁着部队埋锅造饭的时候,他带着一群亲兵在镇上巡视一遍。 从新郑、长葛往西,灾情特别严重。沿途市镇,都是满目荒凉,处处是烧焦的墙壁,拆掉的门窗,成堆的瓦砾,行人稀少,炊烟断绝,死的人没有人埋,村中和路边的枯草中白骨纵横。打听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军烧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烧的。有的市镇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乱窜。李信原以为神垕的残破情况应该好些,但是竟然强不了多少。他素日只知道这个市镇是全国有名的瓷器产地,曾经十分繁荣。北宋时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这地方所产的瓷器就叫做均窑瓷。那些胭脂釉色,带着兔丝细纹,现出小小朱砂斑点的各种瓷器,至今为收藏家十分珍视。经过金、元两代,均窑名瓷衰落,但是直到不久以前,这神垕一带仍然出产各种碗、碟、茶壶、杯、瓶之类的日用粗细瓷器,行销中原,远及邻省。不料像神垕这么一个有六七百年出产瓷器历史的著名市镇,如今竟然不到百户人家,原有的二十几座瓷窑仅存三个,还不能经常开工。李信找到一两个老人,询问为什么这神垕镇竟残破到如此地步。据老人们回答说,由于年年旱灾、蝗灾、疫灾,苛捐杂派多如牛毛,加上土匪骚扰,官军残害,弄得瓷业萧条,瓷窑荒废,烧瓷工人流亡他乡。特别是去年官军同土寇在这里打仗,土寇绕过神垕镇往西退走,官军攻破了寨,杀死七八十个善良百姓,割下首级向巡抚报功,同时奸**女,抢劫财物,烧毁了几百间房屋。从此以后,这十年前上千户的大市镇,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日趋荒凉,如今残破得不像样了。 李信上到寨墙上走了一段,一则察看他的士兵们是否认真在寨上巡逻和放哨,二则想多看看寨内外的地势,以备万一李际遇来攻时自己对地形心中有数。他看见寨西南角有很大一片空地,满眼荒草、乱坟,还有一座被烧毁的古庙,仅剩墙基和庙门外的三四座石碑,一株半被烧死的古柏。他凝望一阵,看见那庙宇一带渐渐被黄昏的暗影笼罩,出现几处磷火,忽聚忽散,飘飘荡荡,气氛阴森。他心中感到凄然,缓步走回老营。 晚饭以后,他同李侔、红娘子在老营围着火堆,商量明日派人继续打探闯王的确实驻地,以便先给宋献策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他们来投闯王的诚意。大家都很疲倦,商量一毕,各自睡觉去了。李信因为担心李际遇会趁着黑夜前来偷营劫寨,夺取骡、马、辎重,所以仍像往常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上开始生了虱子。今晚睡下以后,总感觉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乱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乱,越发不能入睡。 李信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背叛了朝廷,却没有背叛他的阶级。在他身上的深刻变化是对朱明皇统和政权由伤心,绝望,直至决裂,却没有改变他的本阶级的立场以及这一阶级必有的思想和感情。在投奔闯王的路上,他虽然对起义不曾有过丝毫后悔的念头,但是对于抛弃祖宗坟墓,以及汤夫人的自尽,他时时暗暗痛心。他对于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将领们融洽相处,都觉得没有准儿。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仁义,他也无从知道。诸如此类问题,平常也在心中盘算,而此刻纷至沓来,一齐涌上心头。他还想起来汤夫人一再叮咛他“功成身退”的话,更使他的心中出现了种种疑虑,扰乱得他不能入睡。 几天来他没事时候,常在马上盘算不再用李信旧名,按照“以字行”的办法只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为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将“伯言”改作“伯岩”,字面改了而音不改,这个“岩”字,就含有日后归隐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阵,觉得满意,认为这“伯岩”可作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个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确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后,他的心中好似了却了一件麻烦的事儿,觉得轻松。不一会儿,他便矇眬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军。汤夫人并没有死,坐着一乘青布小轿,有时也骑着一匹驯服的骟马,随同老营前进。不过她总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县的家和汤府的老父老母,也不习惯天天过行军生活,有时不免暗中流泪。李信因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黄昏,人马宿营以后,李信回到老营,同汤夫人闲谈旅途所见。汤夫人写出来今日在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给他,请他润色,并请他和诗一首。虽系戎马倥偬,风尘仆仆,但往日夫妻唱和的乐趣尚未全失。只是他看了汤夫人的诗以后,觉得过于凄婉,使他的心头沉重。他正要劝慰,有人前来禀报,说有一大群饥民来到老营门外,哀求放赈。果然他听见很多老幼男女在营门外啼饥号寒,声音凄惨。他走出老营,百姓们围着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军粮有限,不敢拿军粮散给饥民,但一时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恰在这时,一个老仆人跑到他的跟前,气急败坏地说: “大爷不好了!大奶奶自尽了!” 李信猛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天尚未明。汤夫人给他诗看,众百姓啼饥号寒,种种情形,历历犹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灭,发出暗暗的红光,偶尔还发出木柴的爆烈声,迸散几点火星。自从汤夫人死后,他一直怀着极大的悲痛,所以在行军途中,今夜是第三次梦见了她。他想着想着,不禁在枕上热泪奔涌。为着免得天明忘记,他下了床,点上牛油蜡烛,将梦中汤夫人吟的诗写在纸上,然后又默诵一遍: 惨淡斜阳落浅岗, 乡关回望更微茫。 朔风瑟瑟催征马, 寒雁声声断客肠。 绣户珠帘留噩梦, 银枪鼍鼓赴沙场。 不堪瘦影临明镜, 尘满蛾眉鬓带霜。 他披好斗篷,走到院中,仰视天空,东方尚未发白,下弦月斜挂屋角,繁星满天。大庙外,荒鸡断续啼叫,战马偶尔长嘶。他不肯惊动老营将士,走回屋去,坐在火边,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萦绕在投奔李闯王这件事上。他因为很快就会见到闯王,越发担心闯王是否会以诚相待,是否真正胸怀大志,可以共图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万一传闻不实,他将怎么是好?越想他越疑虑重重,没法解脱。在极端愁闷中,他拿起来梦中汤夫人的诗重读一遍,思索一阵,也用“七阳韵”写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乱岗, 伏牛西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输陈涉, 垂钓已迟愧严光。 燐绕荒村人似鬼, 孤鸣空市草如墙。 神州陷溺凭谁救, 我欲狂呼问彼苍。 李信放下笔,心潮汹涌,没法平静,便站起来在屋中踱来踱去。忽然他想着自己毕竟是个文人,平素惯于同一般知己朋友结诗社,饮酒赋诗,虽然近几年多涉猎些诸子百家、经世致用的书,和一班朋友不同,但他从不曾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想着往日饮酒赋诗的文人生涯一去难返,他感到留恋,也感到怅惘。 他刚刚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闭眼休息一阵,忽然李侔匆匆进来,使他感到诧异。一个出他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第四十三章 刚才探马回营向李侔禀报:在神垕以西大约二十里的大路上,有一支骑兵,正向东来。夜间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单听马蹄声,约摸有七八百人。是否另有步兵,尚不清楚。李侔得到禀报以后,一面立即命人去叫醒红娘子,将这突然出现的紧急军情告诉她,一面亲自来禀报李信。李信听了,心中有点吃惊:难道是李际遇前来劫寨? 老营的将士们都起来了。大家情绪激动,只等候主帅一声令下,奔往寨外迎敌。李信向一个亲兵说:“快去请红帅过来!”这句话刚落地,红娘子穿着绵甲,外罩斗篷,弓箭齐全,提着马鞭子走进来了。她自从起义以来,已经打过几次恶仗,有了些实战经验,所以神情十分镇静,不等李信开口,笑着问: “大公子夜间睡得可好?” “还好。有几百骑兵正在向我们这里来,你已经知道啦?” “知道啦。我已经替你传令,叫全军立即起床,赶快做饭吃饭,准备打仗。这寨内寨外,请你同二公子部署一下。这是咱们离开杞县以后第一仗,趁着士气很高,叫敌人有来无回!” 李侔说:“这一支骑兵来得很奇怪。据我们的探子禀报,汝州方面只有少数官军,更不会派出这么多的骑兵。李闯王的人马如今都在伏牛山和熊耳山一带,离此地最近的也有两三天路程,不会无缘无故派一支骑兵离开大营来这么远。我怕是李际遇这个地头蛇劫营,想抢夺我们的骡马辎重,吃掉我们。莫非他率领大股队伍从北边过来,另派一支骑兵从西边包抄我们,截断我们西去之路?” 李信还在沉吟、思索,不很相信李际遇竟然前来劫营,看见一个亲兵替他端来一盆温水,他随便用湿手巾在脸上揩一把,望着李侔问: “北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北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很奇怪。登封县在我们的北边。倘若是李际遇前来劫营,他应该从北边来才是。据本地百姓说,这北边不到二十里地方就驻有他的一支人马,何必绕到西边,而且绕了那么远?” 李侔问:“会不会他派出一支骑兵埋伏在西边,截断我们西去之路,然后从北边和东边两路来攻?如今北边尚无动静,说不定是因为有一条荒僻山路,咱们的探马尚不知道。” 李信觉得他弟弟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立刻下令,将人马做了迎敌部署,并派出几路侦骑,向西边和北边继续侦探。他又召集一部分将领,来到老营,向他们面授机宜。等这些将领走后,他对红娘子和李侔说: “倘若果真打起仗来,对我们利与不利各半。对我们有利的,第一是士气甚高,人人都愿意打仗;第二是此地离豫东很远,将士们都明白非打胜没有活路。对我们不利的,第一是我们在这儿人地两生,势如孤悬,毫无救兵;第二是将士连日奔波,不免疲惫,特别是步兵最为疲劳。既然情形如此,不管是李际遇来也罢,或是汝州新到的官军前来也罢,我们只宜速战取胜,万不宜困守孤寨。一旦拖延时日,我军粮尽援绝,而敌人却会人马愈战愈多。” 李侔说:“哥的意见很是,我们只宜速战取胜。” “走,我们同往寨外去察看察看。” 李信和红娘子、李侔刚出老营,正待上马,那个派去给李际遇下书的小头目骑马奔回,并带来了李际遇的一封回书。李信感觉意外,来不及拆看书信,忙问: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头目回答说:“我们在路上过了一个山口,离这里不到二十里远,有李际遇的几百人把守。我们向他们的头目说明了来意,才知道李际遇昨天已经离开玉寨,来到近处,离这里只有三十多里。这个头目派人带我去见李际遇,当面呈上老爷的书子。李际遇看了老爷的书子十分高兴,赏小的吃了酒饭,带着他的回书连夜赶回。他对小的说,他前天就知道老爷和红帅率领数千人马去投李闯王,估计会路经神垕,所以他准备了牛、羊、烧酒、粮食劳军。他说这些劳军的什物,等天明就启运,午前可以运到。” 李信问:“你看见一路上他的人马多不多?他驻扎的寨子里像不像准备打仗的样子?” “一路上没有看见多的人马。他住的那座寨子里平平静静,不像要打仗的样子。小的到的时候,他已经睡啦,是他的手下人进去把他叫醒的。他一听说是老爷差人下书,就赶快起来,将小的叫到面前问话。” 李信叫小头目出去休息,随即拆开书子,看过之后,交给李侔去看。红娘子见李信的脸色略有笑容,赶快问: “李际遇的书信上说的什么?” “无非是说些客套话,说他如何久仰大名,如何知道我们将去投李闯王。他说他因为俗务在身,不能来神垕恭迎,预备了若干劳军之物,明日一早送来。他还说,他对李闯王也是极其景仰,请我见闯王时务必代致仰慕之意。” 红娘子说:“这样看来,那从西边来的一支骑兵未必与他相干了。虽说兵不厌诈,我们还得小心,但也不可大事部署人马,引起他的疑心,反而不美。” 李信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又有探马回来,向他和红娘子禀报:从西边来的那支骑兵在距此十里地方扎营,正在埋锅做饭。李信问: “到底是谁的骑兵?” “刚才天色不亮,又有树林遮掩,看不清旗帜,不知道是谁家骑兵,只看见部伍很整齐,并不进入村庄,只在山脚下扎营休息。” 李信又问:“到底有多少人马?另外有步兵没有?” “约摸有五六百骑兵,并没有看见步兵。” “像不像是从汝州来的官军?” “不像官军。要是官军,他们会到村庄里宰老百姓的耕牛、鸡、羊,闹得老百姓四散奔逃。” 红娘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是谁家的人马也探不明白!大公子,你同二公子留在寨中,我自己带几十名骑兵亲自前去瞅瞅。” 李信说:“倘若是前来劫营,他们会趁半夜或五更前来。既然是停下来埋锅造饭,等待天明,足见并无意前来劫营。况且看不见有后续兵马,正北边也没有一点动静,这一支骑兵来得确实十分奇怪。德齐,你留在寨中照料,督促各营整好人马,以备万一。我和红帅一起前去瞧瞧,大概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回。” 他同红娘子带领各自的亲兵和中军营的一百名精锐骑兵,奔出神垕西门。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李信和红娘子驰出神垕西门,转眼间已跑了七八里路,在一座小山丘上立马瞭望。这儿,离那支来路不明的骑兵的临时扎营地不过二三里远,看得相当清楚。只见那支骑兵虽在休息,有人喂马,有人做饭,却仍然部伍整齐,在扎营地的周围路口都戒备森严。附近的村庄虽然十分残破,居民稀少,但仍有少数老百姓送茶水,送柴草,绝不像看见官军那样惊慌逃命,尽量向荒山野谷中躲藏。树林中有一面红旗,由于树枝掩映和薄薄的晨雾笼罩,确实看不清楚。李信和红娘子都开始疑心这会是李闯王的一支骑兵,但都不肯说出口来,因为这事情使他们觉得太玄虚了。平白无故,李闯王怎么会派出几百名骑兵,远离大军三日路程,到此何干?他们正要派几个人前去侦察、询问,忽见一小队骑兵奔驰而来,数了数,共是十人。但因为一团乳白色的雾气掠过面前,使他们看不清这十名骑兵的裆(裆——背心古称裆,但作为战士号衣(军装)的裆则较长,胸背有字。)上有一个什么字儿,只能断定他们决不是前来挑战。李信和红娘子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走下小山头,立马山脚等候。 那一小队骑兵弓在弢,剑在鞘,很快临近。李信等蓦然看清楚每个人的心口上都缝着一块碗大的白布,上有一个朱红色的“闯”字。他们一惊,一喜,同时又不禁感到奇怪:闯王的骑兵为何来到此地。眨眼之间,小队骑兵已经奔到面前,在相距十丈远的地方停住。为首的小校缓辔前进几步,拱手询问: “请问,你们是杞县李公子和红将军的人马不是?” 李信反问:“你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到此何事?” 小校回答:“我们奉闯王之命,前来迎接李公子和红将军。” 李信喜出望外,赶快说:“鄙人就是李信。这位就是红娘子将军。” 那十个骑兵立刻跳下战马,来到面前。为首的小校抢前两步,跪下行礼。李信和红娘子也赶快下马,将小校搀起。小校笑着说: “果然接到了!我们宋军师估计说,公子和红将军的人马既然从新郑、长葛之间往西来,一定会走神垕这条大路。闯王派我们双喜小将爷率领五百骑兵前来神垕迎接公子和红娘子将军,果然接到了!”随即向红娘子笑着问:“你还记得我么?” 红娘子万没料到李闯王会派来五百骑兵远道迎接,心中正在十分激动,眼睛湿润,不知如何说话,经小校这么一问,她一乍有点茫然,但是仔细一看,似乎曾经见过,笑着说: “好像有点儿面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小校说:“前年十一月间,红将军同高夫人见面时,我站在夫人背后。” 红娘子叫道:“啊!怪道好像在哪儿见过!如今夫人可好?可跟着闯王一道来到河南?” “夫人很好,现同闯王在一起。她叫小的看见红将军时道她问候,并说她巴不得快一点同红将军见面。” “多谢夫人眷念。我同李公子这次率领义兵西来,就是专诚投靠闯王和夫人麾下,愿作偏裨,誓忠相随。” 李信问:“闯王麾下诸位将领,我都不熟。这来的双喜小将军是谁?现在哪里?” 小校回答说:“他是闯王的义子。我们方才看见这里有一堆人马,双喜小将爷命我前来看看,问明公子同红将军的老营扎在何处,他好趋谒。” 李信越发大喜过望,对红娘子说:“闯王如此相待,实在令人感愧。咱们不用在此耽搁,快去迎接双喜将军!” 小校向背后一个骑兵吩咐:“快去禀报小将爷,就说李公子和红将军都在这里,请他快来。”他又转过头来说:“请你们二位不要劳动大驾,就在此地稍候。他马上就来了。” 李信和红娘子哪里肯依,坚持要去迎接双喜。他们留下一百名骑兵在原地不动,只带着三四十名亲兵和十来名健妇上马前去。刚刚转过一个小山包,他们就看见一位约摸十八九岁的英武小将带着十来名亲兵迎面驰来。小校介绍说:“这前边的一位骑着红马的就是我们的双喜小将爷。”一语刚了,双方相离已经只有十来丈远,同时勒住马缰,纷纷下马,向一起快步走拢,互相趋迎。相见施礼之后,双喜满面堆笑说: “前几天,家父帅闯王因探知公子和红将军离开杞县西来,不胜欣喜,巴不得早日相见。他恐怕这一带土寨很多,你们在路上会遇到一些麻烦,特派末将率领五百骑兵,前来神垕一带迎接。昨日下午据哨马禀报,得知你们已经过了禹州,估计黄昏时可到神垕镇上。末将一面派人飞禀闯王,一面催军前来。黎明时赶到这里,因知大军在神垕镇上宿营,一夜平安无事,末将才令人马停在这儿稍作休息,埋锅造饭。末将本要动身去神垕镇上晋谒,因望见小山头上出现一堆人马,遂差人前去问询,不料竟是公子和红将军从神垕来到这儿。家父帅和总哨刘爷久闻公子和红将军大名,十分仰慕。我们那里听说红将军破杞县城救出李公子,不惟为李公子庆幸,也对红将军的见义勇为、胆智双全,交口称赞,更愿早日相见。末将动身时候,宋军师和牛举人写有书子一封,交末将带来面呈。”双喜说毕,就从怀中取出书信,递给李信。 李信说了几句如何仰慕闯王和前来相投的话,又对闯王派双喜小将军远道相迎,表示万分感激,然后拆开书信。牛、宋二人在信中先说些问候和不胜想念的话,接着说他们听到他同红娘子率领义军西来,如何欣喜欲狂。再往下,写出闯王如何英明,如何仁义,如何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又如何素仰李信大名,想望风采,如饥似渴。这书信不长,十分诚恳,在末尾用这样几句结束: 足下资兼文武,胸富韬略。文叔北巡,获邓禹之英才;懋功(懋功——隋末徐世,兄其首位。伫候征旆,梦想为劳! 李信看出来这封书信不是宋献策的笔迹,也不像宋献策平日写书信的质而不华的笔调,而必是出自牛金星的手笔。虽然这封书子表露了李自成和牛、宋二人对他的热诚欢迎,使他解除了内心疑虑,满怀感激,但同时他也看见他们并不了解他的起义宗旨,不明白他的对富贵视若浮云的胸怀,倒把他误看成了热衷于建立功名、攀龙附凤的人。他把书子装进怀中,向双喜再一次道谢了李闯王和牛、宋二人。双喜随即说: “闯王命末将带来战马十匹、绵甲二百袭、军帐五十顶、神枪火器二十件。区区薄礼,聊表微忱,敬乞笑纳。另备纹银千两,牛、羊肉十担,白酒二十坛,作为犒师之用。”双喜又转向红娘子说:“自从前年家母与红将军相遇之后,时常对我们提起,十分称赞。不久前听说李公子在杞县坐监,多亏将军打破县城,杀了狗官,救出公子,同公子一起西来,家母更是赞不绝口。家母特备四色礼物,命末将带来,略微是个意思,也望笑纳。这些礼物,无非是绸缎衣料,珠宝首饰,无甚稀罕,只是有一副七宝镂金雕鞍,原是崇祯八年高闯王攻破凤阳所得,赏赐家母。几年来家母一直舍不得使用,是一件心爱之物,特意叫末将带来奉赠。” 李信和红娘子越发感动,又说了一些感激难忘的话。双喜手下的弟兄们已经将各种礼物和犒军的什物、白银运到,请李信和红娘子收下。 红娘子把那副七宝镂金雕鞍看了又看,确实从未见过。她无限感激高夫人对她的深情厚谊,含着眼泪,叹口气说: “高夫人是俺的救命恩人,我还没有丝毫报恩之处,如今又蒙她如此错爱,叫俺说什么好呢?俺这一辈子,粉身碎骨,也要追随左右。你不要再称我红娘子将军啦。如不嫌弃,咱们就以姐弟相称吧。我是个苦命女子,自幼儿死了爹娘,学艺卖解。但愿高夫人肯收我做个义女,就是我三生有幸。”说毕,鼻子一酸,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李双喜见红娘子这样真诚,赶忙笑着说:“你既然如此自谦,我也不敢代家母说什么话。我想,家母如有你这个义女常在身边,如像添了一只膀臂,出入于百万军中,也不会把敌人放在眼里。从今后我就叫你姐姐好啦。”说毕,躬身一拜。红娘子赶快笑着还礼。 李信一则因为红娘子同李双喜认作姐弟,二则见双喜不但是一个英武小将,而且举止稳重,出口成章,非一般粗犷武将可比,心中十分高兴,哈哈地大笑起来,说: “好啊,你们如今已经是一家人啦!我们今日要痛饮几杯,一则为双喜少将军洗尘,二则为你们成为姐弟贺喜。请少将军上马,并请将麾下骑兵,开赴神垕寨内休息。” 李双喜吩咐他的骑兵在早餐后开赴神垕寨内,他自己随着李信和红娘子先走。李信等刚刚上马动身,忽然看见一个骑兵飞驰而来,使他们都觉得有点诧异。那骑兵是奉李侔之命来的,向李信和红娘子禀报:据百姓传言,李际遇五更时在调动人马,已经断绝了从神垕通往登封县境的几条山路,不知是何用意。李信半信半疑,望望红娘子。红娘子对前来禀事的骑兵说: “你回禀二公子,要做好打仗准备,只是表面上还要安静,要像平常一样。赶快派人再探!” 那骑兵勒转马头,猛抽一鞭,飞奔而去。 尽管得到李际遇在调动人马的消息,李信等却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向神垕缓辔徐行。他们认为,李际遇占据登封一带,成为割据局面,号称有几万人马,但多是胁迫的乡下百姓,有事召集起来,无事各回家去,是缺乏认真训练的乌合之众,常备不散的不过两三千人,因此他既然在夜间没有趁义军在神垕扎营未稳,前来偷袭,如今已经是大白天,义军又增加了闯王派来的五百精锐骑兵,他就未必肯出登封境惹是生非。他们也想着,李际遇一定是忽然知道闯王派骑兵往神垕来,起了疑心,所以才暗中调动人马,封锁山路。李信对红娘子和双喜说: “听说李际遇原来被官府逼迫,无路可走,只好造反。只是这样人胸无大志,只能在一县、两县境内割据,成为一条地头蛇,既抗官军,也抗义军,既不敢与朝廷断然决绝,也不敢与我们死命为敌。尤其目前闯王来到豫西,声势日大,他更是不敢得罪。这种人,可以利用一时,留待日后再说。我们既要暗中防他,也要请闯王对他施以羁縻之策,不使他倒向朝廷。将来中原大局底定,倘不听命,即予剿灭不迟。” 双喜说:“闯王同军师也谈过李际遇的事,打算派人同他联络,暂时各不相犯。” 李侔在神垕已经知道李双喜来到,特出寨外迎接。双喜赶快下马,相见施礼,彼此说了些客气话,然后一同进寨。双喜看见李信和红娘子的人马有的驻在寨外,有的驻在寨内,处处秩序井然,防守严密,百姓安居不惊,绝无喧哗纷扰。寨外西北角有一个地势高爽地方,可以控扼从北面和西面来的大道。有几百步兵驻扎在这个地方,有的住在帐篷中,有的住在几座废窑中。周围用树枝做成两三层“鹿角”,再向外边,荒草全被烧去,一则防敌人潜入偷袭或用火攻,二则准备一旦有事,自家的火器和强弓劲弩容易向大路上发挥威力。双喜在心中暗暗称赞,敬佩李信和红娘子果然不凡。 早饭以后,李际遇送来了粗细粮食二十担,骏马一匹,骡子二匹,可供缝制绵甲用的鲁山绸二十匹,松江上等棉布三十匹,银耳二斤,伏牛山特产的“猴头”二斤。另外还送来牛、羊、猪肉千斤,白酒十坛。随着这些礼物,李际遇还送来三张请柬,邀请李信、李侔、红娘子三人于明日中午去登封县玉寨赴宴。李信心中明白,李际遇差人送来这些犒军礼物,用意无非是希望他看面子早一点离开神垕,何尝有真心请他兄弟和红娘子去玉寨赴宴。他对李际遇差来的人们好生酒饭款待,重重赏赐,又写了一封道谢的书信,并说他同李侔、红娘子军务倥偬,明日一早就将率师西去,关于赴宴的事,婉言谢绝。 他同红娘子、李侔和李双喜商量决定:李侔于午后率领一百名骑兵出发,日夜赶路,先去谒见闯王,答谢闯王派双喜远道相迎,并面陈誓忠投效诚意,而大军在此地休息一天,明日清早出发。双喜不顾鞍马劳累,留下四百五十名骑兵护送李信和红娘子,自己带着五十名骑兵陪送李侔去见闯王。这事决定之后,李信就坐下去写了两封书子,一封给牛金星和宋献策,一封给闯王。他给闯王的书信全文如下: 信以缧绁死囚,幸获更生;揭竿起事,原非得已。茫茫天地,立足无所;哀哀烝黎,痛心何极!遥闻将军躬率汤、武之师,吊民伐罪,自秦入豫,所到之处,百姓扶老携幼,夹道相迎,而丁壮云合,豪杰风起,争趋麾下,如水之激荡澎湃、奔流而归海。将军扬鞭宛、洛,诛除强暴,布德施仁;恩泽所及,如冬日照人,春风被野。凡在水深火热之中,莫不鼓舞振奋,引领而待救,企足而怨迟,盖数百年来未之有也。是以信与红娘子偕舍弟李侔率豫东子弟数千,西来相投,愿效驰驱,誓忠不二。然徒有葵心,尚无纤功,惟望得蒙收入帐下,备员偏裨足矣。何意将军不弃草芥,命少将军远道相迎;骤蒙雨露,不觉涕零! 慨自正、嘉以来,君昏臣奸,官贪吏猾,乡绅肆凶横之毒,小民恨诛求之繁。况富室膏腴万顷,田跨郡邑,而攘夺侵占不止;百姓贫无立锥,饥寒流离,而陷溺苦痛日深。虽值丰岁,尚有卖妻鬻女之悲;稍逢凶年,更多易子而食之惨。官民两立,势如宿仇;贫富悬绝,情逾冰炭。如此天下,安得不乱?纵施严刑,求治愈难。夫民不畏死,欲其不为陈胜、吴广、赤眉、铜马之纷纷发难,不可得也。迨万历季年,矿税起而天下城乡骚然,虏事急而举国赋敛骤增,识者已知明祚之不永矣。爰及启、祯,每下愈况。天灾人祸,交互为虐。国家元气,斫丧殆尽。徐鸿儒发难鲁西,事虽未成而朝廷为之震动。其余波所及,影响殊深。不久秦、晋之民,接踵起义,此仆彼兴,风起云涌。南逾江淮,北连畿辅,处处如火之燎原,而朝廷无一片宁土矣。盖小民生计日迫,不得不然也。然十余年间,大小拥众豪杰,无虑数百,其真能躬行天讨,解民倒悬,恢宏尧、舜之德,发扬汤、武之迹,实惟将军一人耳。 将军奉天倡义,转战数省;今来中州,与昔不同。盖朝廷足累卵之危,百姓极来苏之情,值官军之疲弊,乘腹地之空虚,此正开拓鸿业于千载一时之机也。望将军广收人心,悉力经营,建为根本,以图天下。夫中州西有宛、洛之重镇,地居冲要,山河险固,而东则沃野千里,兵与食咸足资焉。诚能以宛、洛为后距,据形胜而驰骋中原,夺汴梁而囊括徐、砀,下襄阳而虎踞上游,则立国之基可定,而天下莫能与争锋矣。迨中原根基稍固,农桑渐有恢复,兵食备足,然后命偏师东出临清,截漕运而明廷之咽喉绝,收山东而北京之左肱割;西入潼关,据关中而中原无西顾之忧,入山西而燕都之右臂折。然后将军亲率大军,渡河北伐,则孤悬坐困之京师可不烦巨战而得。京师一克,畿辅底定,饮马长江而江南震栗,金陵可降,吴、越可下;陈兵荆、襄而楚、蜀可收,云、贵与岭表可次第归服。盖席卷之势成也。 祖宗开疆拓土,规模远矣。洪、永之间,奴儿干都司领卫三百八十四,所二十四,而建州卫在其内。一俟江南粗定,可命一上将率师北征,先复辽、沈,再复豆满江与海西等卫之地;声威所及,奴儿干之旧境仍归版图。此一统之伟业,非将军孰能成之! 信碌碌书生,谬蒙青睐;竭忠尽虑,莫答万一。叩谒非遥,先肃芜笺,借申感激之忱,并陈刍荛之议。搁笔惶悚,恐有未当,幸将军垂察焉。 虽然李信写这封书信几乎是手不停笔,一气呵成,但是信中的意见都是近几天在马上思考成熟的,可说是已经有了腹稿。可惜由于各种原因,李自成不曾采用,使后人读到这封书信时总要为之不胜惋惜。 午饭后,李侔同双喜动身了。李信兄弟献给闯王几样礼物,其中有去年买到的蒙古种骏马一匹,鞍镫俱全,特别难得的是家中数世珍藏的冷锻瘊子甲一袭,雌雄鱼肠剑二口。红娘子也献给高夫人几色礼物,不必细述。 红娘子和李信将李双喜送了五六里路,分别以后,又继续立马高岗,目送着那一队渐渐远去的人马消失在一道浅山那边。他们仍不肯离开,又向西凝望片刻。但见万山重叠,地势雄壮,许多山头上照射着冬日的灿烂阳光。 伏牛冬日 第四十四章 三天以后,崇祯十三年的除日到了。 黎明时候,得胜寨一带已经醒来。处处炊烟缭绕,鸡声互应,号角不断,战马嘶鸣。山坳中凡是稍微平坦的地方,都有练兵的队伍,常有指挥进止的旗帜挥动和锣鼓之声。有时还传过来一阵阵齐声呼喊:“杀!杀!杀!”天色大亮以后,站在寨墙的高处,可以望见几乎方圆十里内外的村落都驻有部队。村落外,凡是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和山坳里都点缀着成片的灰白色帐篷,各色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飘扬。在得胜寨东边几里外的一座小山头上,密密的树林掩蔽着很多帐篷。很长的一条晓雾将那一大片树林拦腰束住,使树林边的溶溶白雾与军帐的颜色混在一起,而树林梢上飘扬着的几面红旗和鳞片似的朝霞相映。哪是红旗,哪是朝霞,使你有时候分不清楚。有一支队伍正在向洛阳的方向移动。步兵、骑兵、运送粮秣辎重的骡、马、驴子,扯成一条长线,从得胜寨外经过,随着山势而曲曲折折,时隐时现,直到天和山相接的地方,望不见这条线的头尾。牲口的铁掌踏在石头山路上,纷乱而有力,在山谷中发出震响。 李自成在橙红色和玫瑰色交相辉映的霞光中,带着张鼐和一群亲兵,骑马出寨,观看部队操练。鲜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小山头上慢慢地露出来一个弧形边儿,随后露出半圆,照得马辔头上的银饰和铜饰闪着亮光。李自成出寨不远,牛金星就带着几个亲兵骑马赶来。自成勒马等候,问道: “你怎么不多睡一睡?” 牛金星回答说:“我听说闯王出来观操,也想跟来看看。” 闯王说:“我这是习惯啦,每天总是一到五更就醒,不愿多睡。你没事,昨夜咱们谈话,又睡得很迟,用不着起这么早,多睡一阵不妨。” 金星笑道:“闯王治事勤恳,奋发图强。全军上下也都起早贪黑,练兵的练兵,办事的办事。我怎么能睡得着?那一通杀万安王为民除害的文告,我已经写出草稿,只待看操回来以后请闯王过目。” “你昨晚回去时已经大半夜了,怎么可将那通文告写出来啦?” “我想今日大概吃过早饭李伯言和红娘子就会来到,我就抽不出时间去写啦,所以连夜赶着写成。” “你这样可是太辛苦啦。好,咱们现在看操练去,吃过早饭后一起去迎接李公子和红娘子。” 李自成和牛金星先去看骑兵操练。这是一队新兵,一些老八队的老弟兄都提拔成这支骑兵的大小头目。自成立马看了一阵,觉得他们的操练都十分认真,就策马转往另一个地方。那儿也是一队新兵,全是步兵,衣服破烂,农民装束,带着兵器,练习爬山,敏捷异常。金星笑着问: “这就是前两日从嵩县来的新弟兄么?” 闯王回答说:“这就是从嵩县一带新来的毛葫芦兵。我早就听说嵩县老百姓的毛葫芦兵善于爬山作战,名闻天下,果然不错。” 牛金星点头说:“是的,嵩县的毛葫芦兵,登封的少林僧兵,伏牛山的矿兵,一向齐名。如今毛葫芦兵和矿兵纷纷慕义来投,足见人心归顺。” 闯王问:“启东,你是这一带的人,请问你,为什么这嵩县善于爬山的民兵叫做毛葫芦兵?这‘毛葫芦’三个字什么意思?” 金星回答说:“据史书上说,金人入主中原时,邓州一带有毛葫芦兵,曾与金兵作战,颇为著名。时至近代,邓州的毛葫芦兵不再听说了,嵩县却出了毛葫芦兵。想来金时嵩县也有毛葫芦兵,不过尚未十分出名罢了。至于这‘毛葫芦’三个字,却也费解。有人说,这种民兵初起之时,每人腰间挂一葫芦,里面装水,以备爬山解渴之用。另有一说,指他们并无盔甲战裙,只是农民短装打扮,衣服破烂,远远望之,形似葫芦。” 闯王笑着说:“这名儿倒很有趣。”又看了一阵,对张鼐说:“你看完操回去时,告诉总管,要赶快发给毛葫芦弟兄们每人一套棉衣。这些弟兄们都是嵩县的穷苦百姓,穿得这样薄,这样破,如何御寒?” 他们转到标营骑兵的练兵地方,立马观看。那位几天前新来的王教师正在教新弟兄们驰马射箭,先教给大家几句口诀,然后逐句解释,做出样子给大家看,要大家照样儿做。闯王听见那几句口诀是:“势如追风,目如流电。满开弓,急放箭。目勿瞬视,身勿倨坐。出弓如怀中吐月,平箭如弦上垂衡。”虽然像这类骑射口诀李自成也听过不少,但这位王教师却将死口诀教得很活,确实是一个有经验的好教师。他看这位王教师教射得法,又看了一阵弟兄们练习射箭,不禁技痒,从亲兵手中要来一张劲弓,一支羽箭,帮助王教师教大家射箭架势。这些新弟兄都听说闯王的箭法如神,有几个胆大的人,趁他兴致正浓,请求他射一箭让大家看看,其余的弟兄也都笑眯眯地用含着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张鼐知道闯王平日最喜欢练习骑射,也喜欢亲自向老营弟兄们传授射法,现在看见大家都想看闯王射箭,就在闯王的背后小声帮大家请求说:“闯王,大家在等着看哩。”李自成含笑点头,又从亲兵手里要来两支箭,把三支箭都拿在手中,然后把缰绳轻轻一提,那乌龙驹极通人意,跳了一下,缓跑两三步,跟着四蹄腾空奔驰。闯王骑着马在校场中兜了一圈,当重新转来,快奔到靶子前边时,略微放慢速度,若不在意地把缰绳丢在鞍鞒上,左手举弓,右手搭箭扣弦,动作十分安闲而迅速。当乌龙驹转瞬间就要奔过靶子的正前方,距离大约百步开外,人们几乎来不及看他怎么将箭射出,但闻弓弦嘣的一响,一箭正中靶心。乌龙驹继续身子平稳地腾空奔驰,到了校场尽头,不待闯王提缰示意,它就自己放慢速度,转回头来,小跑几步,重新腾空而驰。如此跑过靶子三趟,靶子中心射中三箭,簇集一处,紧紧相靠。虽然闯王平日令严,校场中不准随便说话,却仍然有不少人不自禁地小声喝彩。人在欢喜,马在踏蹄,校场上一片激动。 王教师,那个四十岁开外的红脸大汉,勒马来到闯王跟前,满脸堆笑,拱手称赞说:“闯王箭法如神,天下少有,逢蒙、养由基不过如此!” 自成平素最讨厌有人对他当面称颂,但这个王教师是新来投顺的人,他不好板起面孔责备,便笑着回答说:“王教师,你太过奖了。话不能这么说,像我这样三发三中,不要说在天下多不胜数,就以咱们老营将士说,也不稀罕。连孩儿兵中,像罗虎、王四那样的娃儿,也能够箭箭中的。你在咱们军中住久了,自然都会看见。如今咱们正在艰苦创业,兢兢业业,还怕不能上合天心,下顺民意。以后请你看见我哪件事做得不对,或者应该做的事没有想到去做,随时赐教,我一定衷心感激。”他对着王教师爽朗地哈哈一笑,随后转向士兵,接着说:“王教师教得很好。刚才他念的那几句口诀很重要,你们要牢牢记熟,按照口诀勤学苦练。本事都是苦练成的。别看你们现在常常射不准,只要下力苦练,就能练得百发百中。十八般武艺都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没有人不经过苦练能学会一手好武艺。铁杵磨成绣花针,功到自然成。除刚才王教师讲解的那几句口诀之外,我也教给你们一个口诀,只有两个字,就叫做‘二字真言’。你们要不要听一听这学武艺的‘二字真言’?” 全体弟兄们齐声回答:“要听!” 闯王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出两个字:“苦——练!” 射场上十分肃静,注目闯王,倾听闯王说出这“二字真言”,记在心中,但是李自成也从一些新弟兄的眼神里看出来隐藏的笑。他又对弟兄们亲切地说:“你们莫以为这两个字谁都会说,没啥稀罕。可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天天做更不容易!”说毕,向王教师拱拱手,勒转马头,走出校场。牛金星一直立马校场外边观看,等闯王来到跟前,低声问道: “这位新来的王教师的武艺如何?” 闯王回答说:“他是嵩山一带有名的教师,十八般武艺都懂得一点,惟独在箭法上较为出色,所以我把他派在标营中专教新兵。这人别无毛病,只是半辈子当武教师糊口,串过些衙门,看上官脸色行事惯了,不免世故一些,见人喜欢说奉承话。我等他把这队新兵教好,派他做一点重要事情。若说教教武艺,咱们军中的人才多着哩。” 因为估计李信和红娘子今天早饭以后可能来到,李自成和牛金星没有再往别处看操,径直策马回寨,以便赶快吃过早饭,出寨迎接。 李自成平日自奉甚俭,吃饭不过是粗粮野菜,与老营士兵几乎完全一样,但是对牛金星和宋献策特别供给优厚,所以他并不约牛金星到老营同吃早饭,一进寨就同金星拱手相别。金星从怀中取出那个诛万安王的文告草稿,递给闯王,自回家去。闯王一进老营,便传令提前开饭。趁着亲兵们端饭时候,他把文告的草稿看了一遍,觉得很合他的意思,便交给高夫人暂时收起。早饭是红薯加小米煮的稀饭,柿饼掺包谷面蒸的窝窝头。菜是一碟生调萝卜丝和一碟辣椒汁儿。当时红薯才传进中国东南沿海地方几十年,传到河南更晚,很不普遍,这点红薯是几十里外村庄的老百姓特意给闯王送来的,表示他们爱戴闯王的一番心意。 刚刚吃毕早饭,高一功差人回来禀报,说李公子和红娘子已经来到,离得胜寨只有三四里了。闯王虎地站起,走出上房,对等候在院中的亲兵们说:“去传知老营全体将领,凡是没有要紧事的,都跟我到寨外迎接!另外去一个人禀告牛先生,我先去寨外等他。”高夫人也走出上房,对一个亲兵说:“告诉老营司务,快替李公子、红娘子一行人马安排早饭,菜要丰盛一点!”李自成出了老营大门,稍候片刻,老营将领们都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于是他带着一大群大小将领和亲兵步出寨门,往山下路上迎接。 牛金星正坐在家中吃早饭,得到通知说闯王已出寨去迎接李信和红娘子,赶快把桌上的一碗鸡汤和烤得又香又焦的半个白面蒸馍连二赶三吃完,从仆人手中接过来半盏温水漱了口,一边略整幞头,一边连声吩咐:“牵马!快牵马!”左右告他说闯王是步行出寨,没骑马。他不再要马,习惯地甩一下袍袖,然后大踏步走出院子,在亲兵们的簇拥中向寨外追去。 李自成对李信的来到,非常重视。他经过三年的艰难困厄,颠沛转战,新近进入河南,虽然很快扩充了十来万人马,但是人地生疏,诸事草创,局面尚未打开,脚步尚未站稳,十分渴望中州地方上有本领和有声望的人前来合作。当昨天上午双喜陪着李侔来到时候,他正在驻扎十里以外的几个新兵营中巡视,遂立即策马奔回,同李侔相见,促膝谈心,如对故人。按照常理,他应该留李侔在他的老营中好生休息,但是在午宴之后,他仅仅让李侔在老营中睡了一个时辰,大约在申牌出头,就命高一功、宋献策随着李侔动身,往半路上迎接李信和红娘子。他请李信和红娘子将部队交给李侔率领,他们两人随高一功和宋献策星夜赶来,以便在他动身往永宁之前,能够见面畅谈。他将要在一二日内前往永宁,亲自处决万安王,然后还要从永宁转往宜阳,大概十来天不能回来。 在伏牛山、熊耳山和嵩山三个山脉的交接地方,万山丛中的得胜寨是当时河南西部农民战争的神经中枢。他的老营驻扎在一家姓盛的乡宦宅中。主宅三进院落,左右各有一座偏院,最后还有为部分家丁和奴仆们住的群房。东偏院有三间精致的花厅,是被闯王处死的本宅主人种花、念佛和玩弄妇女的地方。据本寨百姓说,曾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因被叫来花厅中强奸不从,以头碰柱而死。但是这位因贪墨被弹劾归里的乡宦,却为这座花厅题了一个“看云草堂”匾额,表示自己的风雅和胸怀淡泊。其实,这花厅并非草堂,而是牢固的砖瓦建筑。院中有假山、鱼池、花坛、各种花盆。那些奇花异木,都在破寨以后被寨中贫苦百姓同农民军一起打毁和砍掉了,如今只剩下几株腊梅开着黄花。院中另外有三间偏房,原是供丫头、仆妇们住的,如今连同这三间精致的花厅都空着。有些将领来老营议事或有所禀报,晚上来不及回去,就在这里下榻。因为要款待李信,看云草堂和那三间偏房都打扫得十分干净。 闯王携着李信的手,把他和红娘子引进看云草堂。随同闯王出寨迎接的众位将领一到老营大门外就拱手别了客人,各自做事去了,只有牛金星、宋献策和高一功跟着进来。因为李信等五更时路经驻扎在离得胜寨十八里的郝摇旗营盘,稍事休息,吃过早饭,所以老营伙房特为他们准备的早饭就不用了。高夫人听说红娘子已经来到,赶快带着慧英等三四个女兵来到看云草堂与李信和红娘子相见,将红娘子接进后宅休息。高一功掌管全军的军需给养兼统中军营,事情十分繁忙,在看云草堂稍坐片刻,就起身向李信告辞,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李信对闯王欠身说:“久钦帐下宏猷伟略,实恨谒见之晚。承蒙不以碌碌见弃,命双喜少将军远迎于两百里外,兼赐厚贶,昨夜又蒙一功将军与宋军师相迎于五十里外。信以缧绁余生,慕义来投,受此殊遇,五衷感激,非言可宣。” 自成谦逊地说:“我是草莽无知,无德无能。承足下不弃,不远千里而来,愿意同鄙人携手同心,共举义旗,救民水火,这太好啦。今后军国大事,望足下多多赐教。” 李信说:“将军恩德在人,声威远著;义旗所指,莫不欣然鼓舞。信与红娘子、舍弟李侔,引领西望,不胜葵倾之情。今率数千健儿,前来投靠,愿效驰驱,虽赴汤蹈火,亦所甘心。” 自成又说:“我兄在杞县因见灾情惨重,劝县官出谕停征,又劝富家大户出粮赈饥,这本来是个义举,却竟然招惹有势力的仇家陷害,诬你是煽惑百姓闹事,密谋作乱。你那《劝赈歌》中说:‘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这话全是实情,说得多好!自从我进入河南以来,抱定宗旨:所到之处,不许官府再向百姓征粮,不许豪家向穷人索债,严惩富豪大户,保护良善小民。咱们虽是初次见面,在除暴安良这一点上却是久有同心。” 李信赶快欠身说:“说起那《劝赈歌》,使信自觉惭愧。将军所行的是汤、武革命之事,而信在家乡劝赈原来不仅为饥民呼救,也替官府和富家着想。这一片委曲苦心,献策兄知之甚悉。不意反遭疑忌,横加诬陷,必欲置信于死地而后快。” 宋献策笑着说:“如今看来,伯言兄当时向富家劝赈,确实也为着富家着想。我记得你那《劝赈歌》的末尾几句是:‘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常臻。助贫救乏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当时你的用心不过如此。倘不因劝赈横祸飞身,也不会破家起义。然伯言被逼起义,来投闯王麾下,亦非偶然,实为气数所定。明朝气数已尽,闯王合当早得天下,故天遣各处英雄豪杰之士,纷来相投,共佐王业。” 牛金星说:“目今天下扰攘,正风云际会之时,闯王崛起西北,兴兵除暴,已应‘十八孩儿兑上坐’之谶。年兄具王佐之才,文武兼资,愚弟素所钦仰,即闯王亦慕名久矣。自愚弟与献策兄来至闯王帐下,无日不与闯王谈及足下,恨不能早日相见。如今年兄举义前来,此实天以足下赐闯王。年兄埋没半生,如剑在匣。从此大展长才,一抒伟略,佐闯王开基创业。事成之后,敢信麟阁画像,兄必居于首位。” 李信说:“老年兄太过奖了。弟本是碌碌书生,养晦故里,无意功名富贵。空怀杞人之忧,实无救世之策;‘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不意劝赈救荒,竟惹灭门之祸。今日来投闯王帐下,过蒙垂青,只恨才疏学浅,无以为报。在弟来谒之前,谬蒙老年兄与献策兄先为曹丘,实在感愧莫名。今后望老年兄与献策兄多赐教诲,俾免陨越。弟是驽钝之才,被逼造反,得能追随两位仁兄之后,同心拥戴闯王,早成大业,实为万幸。” 献策又说:“大家志同道合,不须互相谦逊。闯王延揽英雄,思贤若渴。伯言此来,如鱼得水。大家和衷共济,同甘共苦,奋发图强,只需数年,天下事定可打出眉目。” 闯王接着说:“对,对。这‘和衷共济’四个字说得很好。我看,大家以诚相待,什么客气话都不用再说啦。伯言兄,我们这里的一群将领,虽说都是粗人,出身草莽,可是没有一个私心眼儿的。我不能说十个指头都是一般齐,可是大家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以除暴安民为心,以推倒朱家江山为志。他们这些草莽英雄,平日谈起话来,都是巴不得多来几个有学问、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成就大事。他们决不会外待你,也请你看见他们谁有不是之处,随时指点出来,不要有客气想法。若有那个想法,就互相见外,难做到亲如一体,同心协力。虽说俺们这些老八队的将领造反早些,在打仗上多些磨练,略微知道些山高水深,可是有的没有进过学屋门儿,有的斗大的字儿认识不到半牛车。所以大家近来都心里明白,要打天下,救百姓,开基创业,真正做出一番大事,非要有一些有学问、有智谋、懂经济的人共事不可。你们三位来到军中,众将领看你们既是同事,也是先生。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说客套话的。从今以后,咱们这些人不管先来后到,都是志同道合,亲如手足,祸福与共。有智出智,有力出力;文献文才,武献武功。文武和衷共济,大事岂有不济?别的话,我就不用多说啦。” 李信的心中十分感动,说:“听将军如此一说,愈使信深感知遇之恩,敢不竭诚尽忠,粉身碎骨,以报万一!” 李自成因李信和宋献策都是一夜未睡,特别是李信是连日鞍马劳累,请他同军师暂且休息,并说亲兵们已经在这花厅中替李信预备了床铺。但李信今日初见闯王,又受到如此真诚相待,那瞌睡和疲劳都跑到爪哇国了。他推故说他在马上睡得很足,并不疲劳。宋献策见李信执意不肯去睡,只好相陪。他们围着木炭火盆,继续谈话。牛金星因为他自己和宋献策来到闯王军中,都没有隐姓更名,独独李信在给他和献策的书子中提到要改名李伯岩的事,觉得大可不必,于是笑着问: “昨日捧读年兄瑶翰,备悉起义苦衷与来投闯王之诚。惟书中云从今后将改名伯岩,字林泉。以愚弟看来,年兄大名久已传播远近,豫东百姓莫不想望风采。何不仍用原名,以便号召?” 李信回答说:“弟之所以改名,实有两个缘故。原名乃先父母所赐。今日弟不得已而造反,实非先父母生前所料。每念及此,心痛如割。弟在闯王帐下愿为忠臣,在先父母灵前实为逆子。因此弟决意不用旧名,一则以示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二则使祖宗在天之灵不以弟之不肖而伤心蒙羞。再者,弟生逢乱世,原无富贵荣达之想。今日来投闯王麾下,作一偏裨,只为一心佐闯王诛除残暴,拯斯民于水火而登之衽席。事成之后,弟即解甲归隐,以遂初衷,长做岩穴之士,优游林泉之下,得沾升平之乐,于愿足矣。故拟改名伯岩,草字林泉,以示此志甚决,富贵不移。” 金星说:“年兄是王佐之才,将建不世之功。事成之后,恐怕闯王决不会放你归山,做严光一流人物。”说毕,拈须哈哈大笑。 自成笑着说:“目下只要李公子前来共事就好,且不说将来的话。你既然不想再用原来的名字,那就改用新名字好啦。你是名门公子,不像我们造反容易。再者,你不愿继续使用你中秀才、举人的原来名字,表示同朱家朝廷一刀两断,我看,好嘛。一个人改名字是常事,我自己也没有用我原来的名字。” 宋献策说:“足下原来台甫伯言,今将言字换成岩字,字异音同,这样改法倒也不错。”他转向闯王说:“我与李公子非一日之交,深知他襟怀高朗,志存匡济,虽出于宦门世家,而敝屣功名,常抱山林之思。所以他趁着初来闯王帐下,改换名字,一则表其素志,二则出于孝心。既蒙闯王谅其苦衷,从今日起,在咱们全军上下,就只用李兄的新名字和新的表字好了。” 闯王连连点头,又对李信说:“你既然要改换名字,可是只将伯言改为伯岩,字虽不同,听起来还是一样。你干脆改动大一点儿如何?” 李信赶快欠身说:“请麾下明示。” “我看,你干脆不要那个‘伯’字,单名李岩,岂不更好?” 李信不觉把手一拍,说:“闯王这一字之删,实在好极!如此方是今日之我告别旧日之我,真正决裂了。” 四个人同时大笑,而宋献策和牛金星都连声称赞闯王改得好。牛金星心中本来不喜欢李信有退隐思想,这时拍手赞好之后,又对李信笑着说: “八仙中的吕嵓字洞宾。嵓与岩本是一字殊写,可见他当日起名字也是想做个‘岩穴之士’,而后来成了神仙。年兄将来功成身退,优游林泉,友麋鹿而餐朝霞,也不啻是神仙中人物。”说毕,又哈哈大笑。 大家笑过后,李自成急于要同李信谈论军国大事,便赶快问道: “林泉,咱们如今要扫除苛政,救民水火,将来咱们还要开国立业,除旧布新,与民更始。据你看,什么是根本大计?” 李岩有片刻工夫没有回答,低头望着盆中的炭火沉思。他从杞县西来的路上,本来曾想见到李自成时要拿出一些要紧意见,供闯王采纳。但是自从在神垕见到李双喜,他的原来想法起了变化;昨晚在路上同宋献策、高一功晤谈之后,变化就更大了。最早他想向李自成建议的一些话,如重视读书人啦,如何收人心啦,等等,如今都成为多余的了。他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意见曾经写在那封给闯王的书信中,就是建议闯王占据宛、洛,经营河南为立脚地,然后夺取天下。但现在闯王分明不是要他重复这个建议,而是想听他谈关于国计民生的根本大计。经过片刻的思索之后,他抬起头来说: “目前四海鼎沸,人不安业,固然是因为朝政昏暗,官贪吏猾,赋敛苛重,处处激起民变,但根本症结在土地不均,赋税不平,所以均田、均赋实为开国立业的根本大计。自古以来……” 李岩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院中有人问:“李公子正在同闯王谈话么?我来看看他!” 这人分明是压低声音说话,却仍然洪亮得出奇,配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令李岩感到惊异,想着这决不是一个平常人物,就把话头停住,等待着那人进来。闯王向牛金星和宋献策高兴地轻声说: “到底赶回来了,真够辛苦!” 牛、宋二人同闯王满脸堆笑,朝着门口望去,等待着那说话的人进来。 李岩听见一个人的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登上台阶,随即看见闯王的一个亲兵将风门拉开,一个魁梧大汉,方口,高颧,浓眉毛和络腮胡须上带着尚未融化的冰霜,腰挂双刀,头戴风帽,身披斗篷,挟着门外的一股冷风进来。这人刚一进屋,就望着李岩,笑着拱手,声如洪钟地说: “哈哈,果然来啦!欢迎,欢迎!” 在这人踏进风门的一刹那间,牛、宋和李岩都立即起身相迎。等这人走到李岩的面前时,李自成也站起来,介绍说: “这就是杞县李公子。李兄从今日起改名李岩,宝字林泉。这位是捷轩,大号刘宗敏,全军上下都称他总哨刘爷。” 李岩同刘宗敏互相施礼,同时想起来宋献策在路上对他谈论刘宗敏的话,不禁在心上闪出来一句赞叹:“果然是英姿豪迈,名不虚传!”宗敏好像对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拉他坐下,自己也拉一把小靠背椅坐在他的旁边。李岩欠身说: “久闻捷轩将军大名,今日得瞻虎将风采,并得追随左右,幸甚!幸甚!” 刘宗敏哈哈大笑,说:“李兄,我是打铁的出身,大老粗,不会说客套话。你既然不嫌弃我们,前来共事,咱们就是一见如故,什么客套话都不用说啦!前些日子,军师听说你在杞县坐监,闯王跟我都很焦急,怕你不清不白地给那班贪官豪绅们弄死。随后又听说红娘子破了县城,砸开监狱,将你救出,我们才放下心来。要不是红娘子将你救出,我们也打算派一支人马到杞县救你。牛先生和宋军师常常说你如何在杞县惜老怜贫,散粮赈饥,又说你文武双全,非一般糊涂读书人可比。俺是个大老粗,识字有限,光凭他们二位那样称赞,我也十分钦佩,巴不得你能够来到咱们军中共事。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你在这里久了,就会知道上自闯王,下至偏裨小将,都同样实心待你。我因为刚从永宁回来,今早不能亲自迎接你,你莫见怪。怎么样,一路上很辛苦吧?” 李岩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 “红娘子今日来了没有?” “今早同小弟一道来谒闯王,方才被夫人接进内宅叙话去了。” 刘宗敏伸出大拇指说:“嗨,呱呱叫,难得的女中英雄!一个没有出嫁的大闺女,能够带兵造反,能够破城劫狱,杀官焚衙,救出朋友,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样行事,古今少有!闯王,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红娘子,看她比别的姑娘到底有多么不同!”说毕,又哈哈大笑一阵。 闯王问:“你啥时候从永宁动身的?” “昨天吃过午饭动身,一夜马不停蹄。一进老营,听说李公子已经来了,我就赶快跑来。” “永宁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事情都按照你的意思办了。捉到知县武大烈以后,我对他说,闯王听说你才到任时还压一压万安王府中豪奴们的气焰,多少做过一点好事,不想杀你。你就投降了吧,日后少不了你的官做。现在你先把县印交出来,只要你交出县印,我不会使你吃苦。至于你投降不投降,我不勉强,由你自己想想再说。” 闯王问:“县印他交出了么?” 宗敏笑着说:“起初他不肯交出,说是在破城时候,慌乱之间不知给谁拿去了。我叫弟兄们狠狠地敲他几下子。他很娇嫩,几棍子就吃不消了,赶快叫着:‘有县印!有县印!’我说:‘武知县,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呢?今日你犯在我手里,想不交出县印能成么?’他到这时,又想交出县印,又怕日后朝廷追究,低着头流眼泪,拖延时光。我吼了一声,又要打他。他赶快向他的仆人使个眼色,仆人就跑去把县印从粪堆里扒出来啦。”刘宗敏怀着对武大烈极度轻蔑的感情哈哈地大笑几声,随后收了笑容,继续说:“我望着这个知县老爷,心中十分生气。可是我忍耐着不发作,对他说:‘你也是陕西人,闯王原想看在同乡情分上,不打你,不杀你,只要你投降就行。刚才我叫弟兄们打你几下子,一则因为你硬不肯交出县印,二则也是我有意叫你略微尝一尝挨打的滋味。你到永宁以来,不知将多少无辜小民非刑拷打,有的苦打成招,定成重罪。如今你才挨了几下,也没有皮破肉绽,就有点吃不消了。你想想,难道小百姓的身子就不是父母生的?难道天生就应该受你们任意摧残,如同草木一般?我不信!我不信你们为官为宦的人们身子骨天生的高贵,老百姓天生的下贱!’” “据你看,武大烈有意投降么?”闯王又问。 “他?他又怕死,又想做大明忠臣。他当着我的面说他吃朝廷俸禄,愿为朝廷尽节。可是他在囚室里向他的仆人嘱咐后事,长吁短叹,泪流满面,后悔他不该在乱世年头出来做官。他要是不怕死,像人们常说的视死如归,还叹的什么气?流的什么泪?后悔个?他又想得一个忠臣之名,又贪恋尘世。想使他投降,十分容易。可是我没有再劝他投降。那些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穷百姓都跪在我的面前告状,说他如何催粮催捐,如何将欠王府地租和阎王债的百姓们抓进监狱,逼死人命。我看武大烈这狗官的民愤很大,不必劝他投降,坏了闯王你为民除害的宗旨。我同补之商量一下,将他个王八蛋处决啦。” 闯王点头说:“该杀的就杀,为民伸冤嘛。那个万安王呢?” 刘宗敏眉毛上和胡须上凝结的冰霜已经完全融化,湿润冒气。他用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将两手对着搓搓,然后笑着说: “有趣,叫人好笑。这是咱们起义以来第一次捉到藩王。哼,我原来以为明朝的王爷真是他妈的金枝玉叶,龙子龙孙,多么高贵,其实也没有多长一个鼻子眼睛。他一看见我就两腿打颤,浑身跟一团稀泥一样,往地上扑通一跪,连连磕头,哀求‘大王饶命’。我说:‘老子并不是山大王。老子是李闯王手下的大将刘宗敏,今日奉闯王之命前来审问你的罪状。我问你一件,你回答一件。必须老实招供,免得皮肉受苦。’他只是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我问他许多民愤很大的罪款,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些事他要我问他的几个管事太监,有的又要我问他的账房,问他的几个王庄头子。这个家伙糊糊涂涂,懒得出奇,平日在宫中连鞋袜都要宫女们替他往脚上穿,屙了屎叫宫女和小太监替他擦屁股。如今把他单独关起来,他连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了,光闹笑话。可是,像这样百无一用的糊涂东西,就凭着他姓朱,是朱洪武的后代,平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天下哪有这样的混账道理!” 自成问:“万安王府的其他人等,都处置了么?” 宗敏回答说:“万安王妃早已亡故。没有儿子。他的三个小老婆在破城时有的投井自尽,有的逃出城被人们杀死。王府中几个罪大恶极的官儿、太监头子、豪奴、恶仆、管庄头子,有的给补之捉到杀了,有的在破城时被乱民打死。还有的王庄头子住在乡下,被乡下佃户打死。一般太监、奴仆、奶母等人,都叫他们各回各家,自谋生活。宫女们,家中有亲人的居多数,都交给她们的父母、兄长或叔婶前来领回。补之特意指派老实可靠头目处分这事,严防有坏人冒充宫女的家人前来拐骗。” 李闯王听了刘宗敏的回答,都很满意。他望着李岩说:“咱们实际上并没把万安王看得多重。他比之洛阳的福王,小得不值一提。破洛阳,捉福王,是出大戏。如今破永宁,捉万安王,只算是开场锣鼓。你来得恰是时候,热闹戏快要开始啦。” 他的口气很轻松,说得大家笑了起来。随即他问到在永宁放赈的情形,刘宗敏说: “永宁是个小县城,有些乡绅大户住在山寨里,不住城内。从万安王府中抄出了五百多担粗细粮食,又从张鼎延等几家乡宦富户家中抄出四五百担。补之正在主持放赈,留下一半作为军粮。王府中和张鼎延家的金银财宝,正在清点,封存起来,将金银和值钱的东西陆续运回老营,其余的家具什物散给百姓。补之正在办这件事。头一批东西今晚可以运到。” 自成点点头,又问:“破城以后没有骚扰百姓吧?还杀了什么人?” “城是二十七日五更破的。我赶到的时候已经破了半天。听补之说,只杀了几个民愤很大的人,没杀一个平民。也没有抢劫焚烧的事。老百姓见咱们的义军对百姓秋毫不犯,平买平卖,十分喜欢。从二十七日下午起,城门大开,近城四乡百姓有进城看亲戚的,有来领赈的,有来看查抄王宫的,比平日热闹多啦。将来杀万安王,看热闹的百姓一定更多。永宁城里的读书人,不管秀才、童生,遵照你的严令,一个不杀,听其来去自便。可是咱们这么一放宽,那个该杀的张鼎延第二天就混出城去逃走了一条狗命。事后查明,破城时候,他带着一个心腹家人,躲在一眼枯井里。第二天过午以后,有人放下去一根井绳,他叫家人先出来,看见城门可以随便出进,百姓来往不断,然后他王八蛋才出来,换了一身破衣服,打扮成清寒童生模样,趁黄昏混出城门。有两个把守城门的弟兄看出来他不像清寒平民,正要盘问,另一个弟兄说:‘闯王有严令,对读书人不可无礼,让他走吧。’就这样,他没有受到盘查就混出城啦。” 听了刘宗敏说出那个协助知县守城的反动乡宦张鼎延逃走的经过,李自成一笑置之。宗敏自己也没有把这当做是一件大事,所以他的口气中丝毫没有责备那几个守城门弟兄的意思。若干年来他们诛杀的乡宦、土豪之类的人物实在太多,加上部队经常流动,不在一城一地立足,所以对逃掉一个乡宦不大重视。牛金星和宋献策因为知道优待读书人是闯王进入河南以来的一贯主张,所以听了在永宁发生的这个故事并不觉得诧异,也是一笑置之。惟独李岩因为听到张鼎延扮作童生可以混出城门,感到新鲜和惊异。尤其闯王的对读书人不可无礼的话能够在兵荒马乱中被下级如此严格遵守,完全出他意外。 老营司务来问宗敏,早饭是否拿到花厅来。宗敏说他在路上打过尖,不吃了。闯王叫他去休息。他因同李岩初次见面,不肯回家休息,说:“算啦,晚上打总睡吧。”闯王也不勉强,对他说: “你要是不想去睡一阵,就在这里谈话也好。刚才正谈到重要题目,你进来打断啦。” 宗敏问:“什么重要题目?” “你听嘛,确实重要。”自成转向李岩说:“好,林泉,你接着说吧!” 李岩刚要开口,看见一个戎装打扮的俊俏姑娘进来,走向闯王,便暂不忙着说话了。 第四十五章 慧梅启禀闯王,说红娘子将军听说总哨刘爷已经回到老营,要来花厅参见。夫人叫她来请示闯王:是让红将军此刻就来好呢,还是等刘爷休息以后再来。自成望着宗敏笑一笑,随即对慧梅说: “你回禀夫人和红将军,就说红将军连日辛苦,昨晚又骑马走了一夜,请快休息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刘爷也没休息,等他休息一阵,就到后宅去拜望红将军。” 慧梅刚刚退出,李双喜进来禀报,说从洛阳来的几个老百姓已经到了。闯王很高兴,问: “他们现在哪儿?” “他们从五更走到现在,都还没有吃早饭。我叫他们暂在马棚中烤火休息,叫伙房弄一点热汤热窝窝头给他们吃。” “他们吃过东西,你就把他们带来见我。他们来了几个人?” “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人是从洛阳来的,一个是从偃师来的,还有一个是从新安来的,在我汉举叔的老营中遇到一起,结伴前来。” 两三天前,袁宗第从宜阳差人来向闯王禀事,顺便禀报说不断有洛阳百姓到宜阳军中,暗地欢迎和恳求义军快破洛阳,他将挑出几个人来得胜寨面谒闯王。闯王这两天就在等候着从洛阳来的百姓,所以尽管李公子才到,正在谈论军国大计,他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洛阳来的百姓见见。他又向双喜问: “那从偃师和新安来的百姓也是控诉福王的?” “不是。他们是来控诉官绅大户,恳求咱们前去破城的。” “啊,这一带穷百姓到处都是一样,巴不得咱们的义军早到!”闯王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即告诉双喜,那从新安和偃师来的百姓由他同他们谈谈,只将洛阳的三个百姓带来。双喜退出以后,闯王笑着对李岩说:“刚才正要听听足下的均田高论,中间连着有人打断。你快接着刚才的话谈下去吧。” 李岩欠身说:“麾下起义为的是济世救民,一定洞悉贫富悬殊为千载祸乱根源。如何革此积弊,想必是成竹在胸。岩只能略陈浅见,如言之不当,尚乞恕罪。” 自成笑着说:“咱们自家人说话,请林泉兄不必客气。说起均田、均赋,确实是国计民生大事。起义以来,我走过好几省,看见到处都是田土不均,富者太富,贫者太贫。穷人饿死,富人撑死。我们起义首领中有人自号平均王,有人自号铲平王,都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把这个大大不平的世界打烂,重新摆平。可是怎样铲平,怎样平均,谁都心中无数。这件大事,我同启东也谈过,可是因为事情忙,没有深谈。今天你来了,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李岩说:“这土地不均、贫富悬殊的事,自古以来就是个极关重要的症结。明朝二百八十年积弊至今,田土极其不均,贫富极其悬殊。全国土地大约有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多顷,可是到处都是没有土地或仅有很少土地的人。土地都到哪里去了?十之八九的土地都被皇室、藩王、勋戚、宦官、大臣、乡宦所占。拿皇室来说,虽然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可是皇室还另外占了许多土地,由宫中太监经管,称做皇庄。各地分封藩王,又各有许多王庄。公主、郡主,也有庄田。太监有庄田。勋戚有庄田。都是夺之于民,其数目十分惊人。所以全国垄断土地最多的是皇室、藩王,其次是勋戚、太监、大臣、乡宦。素闻启东老年兄熟于本朝掌故,定必能源源本本指出这垄断土地的实际情况。” 闯王说:“启东,你说说。” 牛金星拈了拈胡须,说:“皇庄之名,始于宪宗朝。但宪宗以前即有许多宫庄,实际也就是皇庄。孝宗时候,在畿内有五处皇庄,共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武宗即位一个月就建立了皇庄七处,后来增加到三百余处。包括宦官、外戚庄田在内,共二十万零九百余顷,另外还有先年侵占的庄田共二万零二百多顷。武宗以后,皇庄所占土地的情况不详。无论如何,皇帝既然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又强夺民田以为皇庄,使无数小民失去土地,流离失所,这是明朝的最大弊政。” 刘宗敏愤愤地说:“可恶!可恶!” 李自成带着深沉的感情说:“将来有朝一日,我们会将所有皇庄统统交还百姓,以后永不许皇室再霸占百姓土地。” 牛金星接着说:“再以诸王来说,所占民田之多,更为骇人听闻。目今分封在全国诸省的有亲王数十人,郡王更多数倍。以河南一省而论,郡王且不去说,亲王有八:在开封的是周王,有良田一万余顷。在南阳的有唐王,在汝宁的有崇王,在禹州的有徽王,在彰德的有赵王,在怀庆的有郑王。这几个王,每家有良田大约数千顷到万顷。在卫辉的有潞王,有良田四万顷,大部分土地是在湖广。如今潞王是第二代,他的父亲是万历皇帝的同母弟,在之国之前,住在北京的潞王邸,王店、王庄遍于畿内。之国以后,散在畿内的王店、王庄都交还皇帝,改称皇店、皇庄。他除在河南、湖广两省占有良田四万顷外,还有皇帝赐的盐引专利。王店之中有许多是当铺,高利盘剥小民。” 宋献策插话说:“从万历以来,皇店很多,不惟与商人争利,而且买贱卖贵,盘剥百姓,甚于商人。几年前我去北京一趟,在保定、真定、宛平都看到各种皇店,有绸缎店、百货店、药材店,也有当铺。在通州城内,我还看见有一个皇家开的粮店,五间大门面,三进大院落,旁边还有车马大院。听说这个皇店利用漕运,从江南运米到京畿牟取暴利,还勾通运粮官校,将国家粮食作为店中私粮出售,没人敢吭一声。至于太监、皇亲和勋旧们在北京、天津、畿辅各处所开设的店铺,那就更多不胜说了。历代以来,皇室与商人争利,莫如明朝为甚。” 刘宗敏骂道:“他妈的,什么皇帝、亲王,尽是喝血鬼,吃人魔王!” 金星接着说:“咱们正准备去攻破洛阳,活捉福王。这福王所占民田情况,各位都清楚,不用说了。朱家一族的亲王、郡王、公主、郡主……凡有封号的,都有禄米。禄米之外,又强占大量土田,百姓安得不穷?” 闯王问:“他们朱姓皇族的每岁禄米,大约多少?” 金星说:“这数目说不清楚,但实在多得怕人。按照定制:亲王除嫡、长子袭封外,其余皆封郡王。亲王每人每岁禄米一万石,郡王每人禄米二千石。郡王除嫡、长子袭封外,其余皆封镇国将军,禄米一千石。郡王孙封辅国将军,禄米八百石;曾孙封奉国将军,禄米六百石;玄孙封镇国中尉,禄米四百石;五世孙封辅国中尉,禄米三百石;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禄米二百石。这是就男子一支说的。还有女的一支,从公主、郡主、县主到乡君,一落地就有禄米。朱家宗室……” 刘宗敏截住说:“乖乖!他们朱家皇族,什么事不做,什么心不操,吃得饱,穿得暖,每个人老婆一大堆,宫女一大群,看看他妈的,一代代会养出多少儿子,每年国家得给他们多少禄米!” 牛金星接着说:“宗室人口日繁,所费禄米日多,使国家难以负担。成化以后,每遇灾荒,只能发一半禄米,但国家仍然发不出来。嘉靖年间,全国每年上运京师米四百万石,而在京宗室禄米就需要八百五十三万石。万历初年张江陵当国时曾设法减少宗室禄米支出,也没有从根本上革此积弊。” 李闯王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说:“张居正虽有本领,在这件事情上也感到棘手,找不到根本办法。等咱们有朝一日打翻朱家的江山,这朱姓宗室的禄米自然也就全没有了。我们倘若建立新朝,决不犯朱洪武这样的错误。这办法,有害于国,无利于民,我们将引以为戒!” 牛金星和宋献策异口同声,称赞闯王英明。李岩虽然没有做声,却也深深感到佩服,在心中说:“闯王确实是一位高瞻远瞩的人!”自成望着李岩说: “林泉,除宗室、勋戚之外,各州县田地被官绅大户侵占的为数很多。我到过许多地方,看见因官绅大户倚势欺人,强取豪夺,不惟小百姓愈过愈穷,连从前小康之家,也多半失去土地,变成穷人,朝不保夕。所以我这次来到你们贵省,就有不少从前的小康之家也见我诉苦,愿意随顺。至于靠手艺吃饭的各色工匠,小商小贩,也有不少人因受官绅大户欺压,高利盘剥,活不下去,巴不得改朝换帝。听说今日来的洛阳百姓,就有一个是小商小贩,世居洛阳城内。等会儿,双喜将他带来,咱们听听洛阳城内的一般平民为什么也要暗地来迎接义军。” 牛金星说:“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后其来苏’。” 李岩对金星点点头,又转向闯王说:“不论耕田之家,小康之家,百工技艺,今日都有水深火热之苦,其根本症结还在贫富悬殊,即田土愈来愈握于少数人之手。俗话说‘有钱有势’,又说‘有土厮豪’。一县中有几个势豪之家,这一县的各色小民就必然遭受剥削蹂躏之苦,何况还有官府的横征暴敛,永无餍足!” 大家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忽然李双喜走了进来,恭敬地向闯王禀报说从洛阳来的三个百姓已经吃毕东西,问是否此刻带来。李自成点点头。等双喜退出以后,他笑着对李岩说: “先让他们把那三个洛阳百姓带来,听一听他们说些什么话,也许对我们前去破洛阳很有帮助。关于均田的事,等会儿咱们再谈。” 从洛阳来的三个百姓被带到闯王面前,都跪下去给闯王磕头。闯王叫他们在小凳上坐下,问了他们的姓名,家住何处。那个由洛阳城内来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名叫邵时信,说他特意来迎接闯王义军去破洛阳,从怀中取出两张用白绵纸写的单子,双手呈给闯王。李自成看见第一张单子上开列着福王府在洛阳城内的各种王店、王府掌事太监和官员们在洛阳城内的住宅和店铺,还开列着各处王庄的大约土地数目;另外一张单子上开列着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为首的许多大乡宦家产数目以及他们的重大罪款。近一个多月来,李自成通过他派到洛阳侦事的密探和其他消息来源,对洛阳城内的情况大体也都知道,但是却不像这两张清单所开列的具体财产数目和乡宦豪绅们的具体罪恶这样清楚。他对这两张清单十分重视,反复地看了两遍,转向牛金星问: “据这张清单说,福王的田地大部分不在河南府,在湖广的有四千四百多顷,可是真的?” 牛金星想了想,说:“福王的两万顷田地分散在河南、山东、湖广三省,而在河南府的土地不到两千顷。湖广一省搜刮良田四千四百余顷,加上山东、河南两省,共是两万顷。但此系万历末年的福王府土地数目,后来各处王庄头子不断侵占民田,以及百姓不断向王府投献,王府田地数目与日俱增,目今详细数目不知。” 听了金星这么一说,同邵时信所呈递的清单相合,闯王又把邵时信打量一眼,看他既不是一个读书人,年纪又不大,心中暗觉奇怪,笑着问: “你对洛阳的王府、乡宦、豪绅、大户的土地家产如何这么清楚?” 邵时信赶快站起来回答说:“回闯王爷,小的虽然祖居洛阳城内,可是平日对这些也不很知道。从今年秋天起,小的为着誓报三代血仇,才留心打听。上月听说闯王的义军从南阳府一带往北来,小的越发暗中打听。要不是誓报三代血仇,小的一天到晚顾自己谋生还顾不下来,哪有工夫去打听这些!” 闯王跟着问:“如何是三代血仇?” 邵时信说:“万历年间,修建福王府的时候,硬将俺家房子拆毁,把宅地圈在王府花园里边。听老年人说,如今王府养鹿的地方就有一部分是俺家原来的祖业宅地。那时候还没有我。那时候我们一家人流浪街头,寄居别人的房檐底下。我爷爷原是个教蒙学的,又无多的田产,弄得哭天无路,求地无门。我老奶奶年纪大,在别人房檐下露宿几天,受了风寒,加上生气,日夜啼哭,不久就死了。后来靠亲戚朋友帮助,借到了三间破房子,把一家大小五口人塞了进去。俺爷不甘心,气得疯疯癫癫,学也教不成啦。那时候,为修王宫,不光俺一家倒霉,倒霉的人家多着哩!这福王府原是从前的伊王府,原来的王宫和花园已经够大,如今又要尽量加大,将旧宫殿改成新宫殿,修得越壮丽越好,可是至少有三四百户人家被赶出祖业宅子,房屋被拆,宅地被占,有的被弄得倾家荡产。不知谁气愤不过,在王府花园中的假山亭子上题诗一首,监工的官员们疑心是俺爷题的,把俺爷抓去,打个半死,送进洛阳县狱,要将俺爷问成写逆诗诽谤朝廷的死罪。幸赖亲戚朋友们奔走营救,洛阳县也深知俺爷冤枉,对了笔迹,确实不同,不便定案,也不敢交保开释,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俺爷死在狱中。刚才小的说要报三代血仇,这就是第一代血仇。第二代血仇是俺爹的。俺爹……” 闯王说:“你说慢一点。你的洛阳口音重,说得太快啦,有的话我听不清楚。” 邵时信继续说:“俺爹起小给一家生意字号当学徒,三年满师后又做了十几年伙计,千辛万苦,挣到一点钱,又向亲戚家借了一些,在洛阳西大街开了个小杂货铺子,使一家老小勉强不致饿死。王府要扩大西街王店,硬将俺家的小铺子吞并了去,声称价买,却三分不给一分。俺爹到王府求情,不知磕了多少头,哭了多少眼泪,不惟见不到王府的执事官员,还给王店的头子和伴当们饱打一顿;到河南府和洛阳县喊冤告状……” 刘宗敏问:“敢告福王么?” “不是告福王,是告一个王店头子。官府不敢过问,反而听凭王府人们的一面之词,说俺爹是无赖刁民,打了板子。俺爹气愤不过,哭诉无门,扔下一家老小上吊死了。” 闯王点头说:“嗯,这是第二代血仇。” 邵时信接着说:“俺无本经商,只能做个肩挑小贩。今年夏天,我卖西瓜,遇着王府孙承奉公馆中一个仆人,叫俺把西瓜挑去,说是全要。挑去以后,却只给市价一半的钱,硬叫我亏蚀血本。我说不卖。这杂种仗着王府威势,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将西瓜倒到地上,把空担子扔到街心。我站在街心讲理,就出来两个仆人像凶神恶煞似的,追到街上来拳打脚踢。我一头骂,一头跑。杂种们追不上,就喝使一群凶猛的狼狗追着咬我,一口将俺的左腿咬掉了一块肉。俺豁出去了,猛一扁担打下去,正中狗头,又连着三扁担将狗打死,其余的狗都吓跑了。这一下惹出了滔天大祸。杂种们将我抓进承奉公馆,吊起来打了半天,打得遍体鳞伤,死去两次都用凉水喷醒转来。众街坊邻居看我实在冤枉可怜,担心我给打死了,一家老小没人养活,都去孙承奉公馆跪下求情。承奉没有露面,由他的伴当们传下话来,要我买一口棺材将死狗装殓,请四个人抬着,前边请四个和尚和四个道士念经,我在后边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哭着送殡,将死狗抬到洛阳荒郊埋,埋……” 后生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突然蹲下,抱头痛哭。李闯王叹口气,对牛、宋和李岩说: “王府中的一个承奉太监的公馆中养着成群的伴当、奴仆,如此欺压平民,那福王一家,还有王府的众多官员、太监、护卫旗校,王庄和王店头儿,为害之烈,就可想而知了。哼!” 刘宗敏恨恨地说:“真是他妈的罪恶滔天!” 献策说:“刚才这后生说的福王花园中假山亭子上题诗一事,我也听老年人谈过,哄传一时。有人说是一个过路的游方僧人题的,有人说是被征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题的,还有说是洛阳城中好事的人出于义愤,题诗一首。那时盖宫殿的,修花园的,运送砖、瓦、木料、太湖石和奇花异草的,乱纷纷在五千人以上,谁能看得清楚?所以到底没查个水落石出。那四句诗,我少年时还记得,年久都忘了。” 金星说:“那时我正在学中读书,因赶府考来洛阳,所以常听同学们谈起这件案子,如今那首诗还大体记得。” 闯王见那后生还在抱头抽咽,便向金星问:“那四句诗必定是深合民心,如何写的?” 牛金星略想了想,念出来如下的一首七言绝句: 宫殿新修役万民, 福王未至中州贫。 弦歌高处悲声壮, 山水玲珑看属人。 宋献策连连点头,说:“对,对,就是这四句诗。还是你博闻强记!看来粗通文墨的人绝不会写出来这样好诗。你看这‘福王未至中州贫’一句多么愤慨有力。若不感之极切,恨之极深,这一句是写不出来的。” 牛金星接着说:“这第三句的‘壮’字和第四句的‘看’字都用得很好。细品第四句诗意,这‘山水玲珑’四字既明指福王的花园,也暗指明朝的整个江山。” 李自成听着他们评论这首诗,却没有做声。他的心情很激动,在思索着福王和许多朱姓藩王的罪恶。等邵时信哭泣稍停,他用沉重的低声催促说: “你快说下去,兄弟。你给死狗披麻戴孝送殡了么?” 邵时信从地上站起来,一头抽咽一头说:“我起初死也不肯。可是我不肯他们就打。后来,我想,我不能白白地给他们打死。我要跳出虎口,要报血仇。我答应披麻戴孝给死狗送殡,他们才把我从梁上放下来,不再狠打了。多亏众街坊邻人可怜我,大家兑了些钱,替我买了一口白木棺材,请了四个抬棺材的,还请了四个和尚、四个道士。前边走着和尚、道士,吹着笙,吹着唢呐,后边跟着棺材,再后边跟着我。我被打成重伤,拄着哀杖也走不动路。我弟弟十四岁,搀着我。我同弟弟,从洛阳城内给死狗送殡到西郊,走一路号啕大哭一路。俺弟兄俩不是哭狗,是哭这世道暗无天日;哭我们穷人受糟践,受欺负,连官宦大户人家的狗也不如;哭我们祖孙三代的血泪深仇无路可报。……” 邵时信又一次放声痛哭,说不下去。李闯王没有做声,咬着牙根,脸色铁青,浓眉紧皱。他仿佛看见了在六月毒热的太阳下,洛阳大街上,邵时信被逼着给死狗送殡的场面。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同时也浮动着一层泪花。过了一阵,邵时信勉强止住痛哭,接着往下说: “我的一家老小,已经有两天没有看见我啦。他们怕我死在路上,都哭着跟在后边。跟得近了要挨打,只能相离十来丈远跟着哭。我的白发苍苍的老娘,我的害病才好的叔叔,我的女人拉着不到五岁的儿子,跟着从洛阳城里哭到荒郊。沿路一街两行的黎民百姓,看着我为打死王府孙承奉家一条狗被逼到这步田地,一家老小哭得这么惨,无不流泪,有的还……” 邵时信第三次放声痛哭。旁边两个农民都抱头哭泣。侍立在闯王背后的李双喜一则被邵时信的控诉深深地打动感情,二则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也是给财主们逼迫死的,再也忍耐不住,由啜泣变成了小声痛哭。闯王和刘宗敏、李双喜的亲兵们自从邵时信开始控诉起就悄悄地围拢在窗外和门外倾听,这时,有人在咬牙切齿,有人噙着满眶热泪,有人哭泣。李闯王,他十二年来转战数省,常常在十万大军喊杀震野、炮火连天、矢石如雨的鏖战中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从没有眨过眼睛;在全军最危急的关头,他立马督阵,沉着异常,稳如泰山。然而在这时,他竟然控制不住,不住地鼻翅搐动,几次用袖头揩泪。他是农民的儿子,对农民的痛苦他深深懂得。自从起义以来,他看见了各地农民的悲惨情景,也听到无数农民在他的面前控诉、哭泣、**,然而今天是他第一次亲自听到一个世居在著名府城中的小商小贩诉说三代痛受蹂躏之苦。他始而胸中郁结,憋得难过,继而心潮澎湃,仿佛看见了他的骑兵已经冲进洛阳城,奔驰在大街上,又仿佛看见了他的将士们捉到了福王,牵到他的面前,在万众围观中他下令将福王斩首。 刘宗敏好像立刻要出去杀人似的,将刀柄一拍,突然站立起来,右脚猛力一跺,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妈的,全都该死!该杀!千刀万剐!”于是他离开火盆,在屋里来回走动,沉重的双脚踏得方砖地咚咚响。过了片刻,他重坐在火盆旁边的小椅上,对着依然低头啜泣的邵时信说: “哭什么?哭个!朝廷不给民做主,如今有我们李闯王给做主!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别哭,快说下去吧。你又不是姑娘媳妇,哭什么?你哭七天七夜,也不能把福王这狗杂种的脑袋哭掉!” 牛金星望着邵时信轻声说:“快说下去,说下去。闯王会替你们百姓伸冤报仇的。” 邵时信深深地出口长气,用手背揩揩眼泪,往下说道:“给死狗送殡回来以后,我躺在家里一个多月才把伤养好。我气得几次想寻无常,可是我想着家有妻儿老小,死不得;我要等着报三代血仇,不能死。后来听说闯王爷的大军从南阳地方往北来,人们哄传着闯王如何向着百姓,如何诛杀那些欺压小民的乡宦豪绅。我想着,我报仇伸冤的日子该到了。虽说俺的家世居在洛阳城内,可是福王到底有多少家产,住在洛阳城内的大乡宦豪绅们到底有多少产业,我也不很清楚,平白无故,谁管那些事做啥?自从闯王爷的人马往北来,洛阳城内的穷百姓在暗中纷纷议论,都盼望着闯王来攻洛阳,越快越好。我想,我拿啥迎接闯王?要是把福王跟那些乡宦大户的财产摸个底儿,再把他们的血淋淋罪恶查一查,写个清单,献给闯王爷,不是很好?我把这个想法同几个受苦的知心好友一说,个个说好。就这样,我们几个人都暗中留心查听,不过半月,弄清了一个大概。小的有一个本家哥哥名叫邵时昌,是府衙门的一个书办,对洛阳城内的事情知道的很多。有些大户有多少家财,有些什么大的罪恶,是我从他那里打听到的。” 刘宗敏高兴地说:“你这事办得好哇!心里有几个窟眼儿,好!” 李自成将拿在手中的两张清单扫了一眼,含笑问道:“你认识字么?这都是你自己写的?” 邵时信回答说:“小的不识几个字。有许多字我不会写,就画成记号,自家心中明白。这是到了宜阳袁将军大人营里以后,我撕开破棉袄,把自己写的底子取出来,我说,一个办文墨的先生替我写成的。” 宗敏说:“不日破了洛阳,捉到福王,替你们百姓报仇。你们如要解恨,吃他的肉,喝他血,都行。” 闯王又叫另外从洛阳来的两个百姓诉冤。他们都是农民,有的诉说王府和豪绅们如何霸占土地,抢走了女儿,逼死了亲人。听他们控诉以后,李自成吩咐双喜带他们出去,让他们好生休息,周济他们一点银子,住两三天以后回去。然后他走到门口,掀帘望望太阳,看见还不到吃午饭时候,便回来坐下去,向李岩笑着说: “咱们接着谈均田的事吧。” 李岩来到看云草堂不到半日,就已经深深明白李闯王多么地关心“民瘼”,同受苦的百姓们如何连心,而百姓们是如何把他看成了能够替自己伸冤报仇的救星。看到这般情形,他不能不相信李自成确实是一位非凡的创业英雄。经闯王一提,他赶快接着刚才中断了的话头说: “关于宗室、勋戚以外的占田情形,我只须略举数事,即可知其严重。目前全国各地大官僚、大乡宦,多则占地数千顷或万顷以上,少则数百顷。江南号称富庶,实际上贫富悬殊。以苏州一府为例,有田的人只占十分之一,替人家做佃户的却占十分之九。再拿河南来说,虽不似苏州府那样严重,却也土地集中于富室的占十之七八。缙绅之家,多者千余顷,少亦不下六七百顷。几年前,曹、褚、苗、范四家乡宦,在河南称为四凶。每一家都有一两千顷土地,各畜健仆千百,上结官府,外连响马,内养刺客,横行府县,平日夺人田宅,掠人妇女,不可胜计,嬉戏之间,白昼杀人于市,无人敢问。有土必有势,有势必有土。无土不豪,无绅不劣。这是一定之理,到处老鸹一样黑。天下土地,百分之九十为皇室、宗藩、皇亲、勋旧、太监、达官、乡宦、土豪所侵占,无数小民整年辛苦耕种,不能一饱,负债累累,卖妻鬻子,稍遇灾荒,成群相偕逃亡,饿死路途。所以天下最大之不公在土地,最大之不平在土地,而小民最大之痛苦根源也在土地不均。乱源在此,症结在此。请闯王于取得天下之后,参稽往古计口授田之制,俯察近代土地侵占之弊,大刀阔斧,施行均田,作根本之图,杜祸乱之源。倘能如此,就真正是救民于水火了。近世士大夫中有识之士,也深知这土地不均之弊是天下大乱的症结所在,常提出均田之议,但都是纸上空谈,无补实际。” 刘宗敏说:“不先来个改朝换帝,那些朝臣吃饱了没事儿干,光在纸上吵嚷均田,均我个屌!刀把子攥在有田有地的人们手里,要割他们自己身上的肉,流他们自己身上的血,不是做梦么?我看,眼下还不必谈均田,头一桩要紧的是把崇祯皇帝从金銮殿上拉下来,夺了他手里的刀把子,把那班大小藩王、皇亲国戚、太监头子、官僚,还有什么乡宦、豪绅,凡是手里掌着印把子、刀把子,屁股下坐着成百顷、千顷、万顷土地的混账王八蛋统统杀掉,才谈得上行均田的事。要不然,权在他们手里,法是他们立的,老百姓踩在他们脚底下,旁人嚷叫均田,全是空炮!” 闯王说:“捷轩,你别急嘛。如今正在打仗,大局未定,自然是没法均田。可是大家在一起议论议论均田的道理很好。咱们大家心中都先画个道道儿,平日多想想,一旦时机到来,说办就办,雷厉风行。这是事关民生的千年大计,也是将来立国的根本要务,很需要多听听他们几位的高见宏议。据你们三位看,将来有何善策方可以消除这贫富悬殊的积弊?” 牛金星说:“说到如何杜绝兼并,历代都无善策。北魏和唐初都行过均田制,为史家所称道。但皇室、国戚、勋臣、权贵,享有特权,不受均田限制,而永业田可以买卖,民间兼并之风实未杜绝,故只能救急于一时,不能除弊于百年。今天下未定,即北魏均田之制,亦难施行。将来如何均田,需要从长计议。” 宋献策说:“正如闯王所言,这是将来立国的根本要务。至于如何均法,自然要从长计议。去年在开封,曾与林泉偶然谈及此事,林泉还谈到均田与均赋二事互为表里,但不能混为一谈。可惜近世竟有人将均田指为均赋,而不谈计口授田。譬如治病,均赋只能治表,不能治里。然而如不能计口授田,均赋也是救弊之一策。不知闯王的主见如何?” 李自成低头望着炭火说:“大家谈,大家谈。”他和当时许多农民起义领袖有许多不同地方,最不同的一点是他从起义的早期起就有着打倒朱家王朝、救民水火的明确目的,同时很留心那些关于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考虑着有朝一日他如何处理这些问题。像土地不均、贫富悬殊这样的问题,他心中十分清楚、十分重视。他不像牛金星和李岩他们那样能够说得源源本本,但是他对于天下田地不均的实际情况,百姓在大户兼并中所受的痛苦,体会得更深,看到的更真切。起义十二年来,他走过的地方,接触到的无地和失业的穷苦百姓,远比牛金星和李岩多,但是他宁愿听听大家议论,不喜欢多说他自己的意见。过了片刻,刘宗敏忍耐不住,问: “闯王,军师不是问你的主见么?” 自成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你们大家谈得都好。治国安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想,将来有朝一日,这田势必是要均的。既要均田,自然要计口授田。至于一口人授田多少,除口分田之外要不要永业田,永业田准不准买卖,那就要以后去详细计议。我倒是常想,倘若咱们久后一日能够建立新朝,切莫再走明朝的老路。为君的不要忘记百姓的苦,不要把天下作为一人一家的私产,这就要废除那些皇店、皇庄,限制封王,限制拿百姓的土地赏赐藩王、皇亲、勋臣。朝廷对那班确实立了大功的人,可以赏赐金银珠宝,决不要赏赐土地。也要限制他们多占田地,永远悬为厉禁,不许违反,犯必严惩。”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好哇,这才是一槌打在点子上!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历代皇帝都是把天下当成自家私产,作威作福。看看他们封了多少王,侵占了多少良田,何尝有一丝一毫想到黎民百姓死活!” 牛金星等对闯王所说的废除皇庄、皇店,限制封王和不拿百姓土地作为赏赐的话,十分敬服,随后话题就转入将来如何限田、如何处理战争以后的大量荒地,又从荒地谈到民垦和军垦,谈到了历代屯政的不同办法和利弊,以及明朝初年屯政的败坏经过。这些历史情况,前人经验,李自成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他虚心静听,时常在听的中间不由地频频点头,也偶尔插一两句话。李岩是初次同李自成见面,在谈话中他发现李闯王很有知识,是他原来所不曾意料到的。昨夜在路上宋献策告他说闯王很好读书,在潜伏商洛山中和郧阳山中的时候,打猎习武之暇也读了不少书。现在他不仅完全相信老宋所说的话毫不虚夸,而且他开始明白闯王和他同牛金星等不同,闯王肚里的学问多半是来自起义后对国计民生大事处处留心,亲身阅历丰富,是真正实际的学问。 当牛金星等对闯王谈今论古的时候,刘宗敏背靠墙壁,听着听着入睡了。有时他扯着鼾声,而且鼾声很响,惹得闯王望望他微微一笑。但有时他又是在半矇眬状态,仿佛能听到身边的谈话。当牛金星对闯王非常熟溜溜地背诵《汉书·食货志》上边论贫民遭受过分剥削的一段文章并略加文字解释时,宗敏的鼾声小了,随即止了。当金星背出来“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两句,正在继续往下背时,刘宗敏并不睁眼,忽然恨恨地说:“哼,有时连犬彘之食也没有吃的!俺老娘和小妹妹就是在天启七年荒春上活活饿死的!”大家吃了一惊,看见宗敏睁开眼睛看看,又闭起眼睛睡了。闯王因为他十分辛苦,并不去惊动他,直到午宴摆好以后才不得不把他叫醒。 第四十六章 高夫人将红娘子从看云草堂接到后宅的上房以后,红娘子跪到地下就向高夫人磕头行大礼,高夫人赶快把她搀起,让她在客位就座。开始叙话,免不了谈到前年冬天在永宁县熊耳山下相遇的旧话,红娘子再三说她从那次见面之后如何常常思念,把高夫人看做是她的救命恩人。高夫人也问了她如何起义,如何破杞县救出李公子,以及如何决定来投奔闯王。在亲热的闲谈中间,高夫人注意到红娘子几天来连头发也没有工夫梳洗,满鬓风尘。红娘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自从向杞县进兵的头一天起,到如今半个多月,没有洗过澡,没有洗换过贴身衣服,身上长了许多虱子,跟随她的健妇们也是一样。但她又淡然一笑,说经常行军打仗,虱多也就不觉痒了。高夫人吩咐女兵们赶快用大锅烧水,笑着对红娘子说: “你说的很对。我这十来年,遇着打仗行军忙起来,十天半月不换洗贴身衣服,长满虱子是常事。有时,连铁甲缝里还长了虮子哩。你家中爹妈还都健在么?” 红娘子回答说:“都早不在了。” “有兄弟姐妹么?” “一个都没有了。”红娘子低声回答,叹了口气。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一个亲人也没有啦。” 高夫人看见红娘子的眼圈儿一红,眼眶里噙着热泪,忍着没有流出来,便不再问下去。但是她对于红娘子的受苦身世十分关心,心里猜问:“这姑娘连一个亲人也没有,莫非是都给官军杀光了么?”沉默片刻,高夫人为着岔开红娘子的心中难过,又含笑问道: “你身边的这十几个姑娘、媳妇看来都是身强力壮,不知武艺怎样?” “她们都是我起义以后招收来的,原来也只有一两个幼年在家中跟着父兄练过武艺,其余一概都是来到我身边后才学武艺。所好的是她们在家中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长得好,脚也大,学点儿武艺较快,如今逢到紧急时还都能出生入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阵,不怕辛苦。” “啊,能这样,就管用!我好像听见你向她们叫健妇,这名称倒很别致。你是这样叫的么?” 红娘子脸上的悲伤神情消散了,回答说:“我刚刚起义时候,想着我自己是一个女流之辈,不能叫男亲兵睡在我的帐篷里,也有些生活上的琐细事不能让男亲兵们照料,就打算招收几百名年轻力壮的妇女成立一个健妇营,一则使她们常常跟随着我,二则也让妇女们扬眉吐气。后来因为马匹实在困难,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把已经招收的几十名妇女遣散回家,只挑选十几个留在身边。她们都同我一心一腹,我也把她们当姊妹看待。她们都有名字,多半是起义以后才起的,因为我的艺名叫红娘子,所以有几个新起的名字也带个红字。这是我替她们起的,也是我把她们当姊妹看待的意思。可是我有时只叫声健妇们,她们都答应。” 高夫人说:“啊,原来是这样,多有意思!” 红娘子说:“她们都是起义不久,也不懂军中规矩,实在不能同夫人身边这些姑娘们相比。倘若她们有言语举动粗鲁之处,请夫人千万包涵。” 高夫人说:“这话快不要说。咱们是要她们上马杀敌,却不是要她们坐在绣房里描龙刺凤,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你想成立个健妇营,这个主意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我身边现有十几个姑娘,都年纪还小,只有慧英、慧梅这两个姑娘大一些,懂事一些。来到河南以后,人马众多了,我也想过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离开我的身边,每人给她们两三百名年轻力壮的大脚妇女,练成女军。或者叫她俩在一起,一正一副,互相帮助,共同率领一支女军试试。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将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不会生出将军!你来啦,这就好啦。等破了洛阳以后,我就同闯王说一说,先给你五百匹战马,五百名健妇,成立个健妇营,让慧英、慧梅跟着你,做你的帮手。只要把根基打好,以后再增添人马不难。” 红娘子赶快站起来向高夫人深深一拜,说:“能得夫人如此垂爱,拨给五百匹战马成立健妇营,我一定把健妇营练成一支精兵,在冲锋陷阵时不辜负夫人期望,不给夫人丢脸。日后有了多的马匹,就多练一些女兵。” 高夫人转向站在身边的姑娘们说:“你看她,论年纪,她比慧英你们大不了几岁,竟能够自己造反,统兵打仗,治军严明,用兵有法,比许多须眉丈夫强上十倍。前天听双喜回来说,那些年轻小伙子,不管是多大头目,在她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唯唯听命,连一句粗话也不敢出口。她说句话像打雷一样。军令如山,无人敢犯。你们以后要好生跟着她学。” 红娘子说:“这些妹妹们能够跟在夫人身边,大场面比我经得多,见得广。我是单身独立,一个人挑担子过独木桥,千艰万难,挣扎着来到夫人身边,才算有了靠山,有了出头之日。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倘若不在那一群猴子面前树起威来,别说不能打败官军和乡勇,抵抗土寇火并,单是自己周围的这一群调皮猴子也会把我吃了。” 高夫人和姑娘们听了红娘子这么一说,都忍不住笑了,心里更觉得她的可爱。正闲话间,大锅的热水已经烧好。高夫人叫把大木盆放在西厢房姑娘们住房屋里,把炭火烧旺,叫慧珠引红娘子去洗澡、洗头,亲自取出自己的干净贴身衣服,又叫慧英拿给红娘子更换,叫另一个姑娘把红娘子脱下的脏衣服用开水多烫几遍。又吩咐在东厢房放两个大木盆,烧旺炭火,让健妇们轮流去洗,将慧英等姑娘们的干净内衣借给她们更换。当红娘子在西厢房沐浴时候,高夫人将她的一个贴身健妇名叫红霞的叫到面前,叫她坐下叙话。红霞坚不肯坐。经高夫人一再命坐,她才拉了一张凳子,欠着身子坐在高夫人的斜对面。高夫人亲切地说: “我们这里,尽管军令森严,可是平常无事,上下相处就像家人一般。跟随我的这些姑娘们,名义上都是女兵,其实我看她们就如同我的女儿一般,没事时就让她们坐在我的身边说说闲话。闯王对部下也是这样。你们这些跟红娘子来的姊妹们以后在我的面前务必不要拘束,也不要过分讲礼。太讲礼,反而就疏远了。” 红霞恭敬地笑着说:“夫人把手下人当一家人看待,所以人人都爱戴夫人。可是该讲究的礼节还得讲究,才有上下之分。拿我们红帅说,她也是把我们当姊妹看待,可是大家还是在她的面前毕恭毕敬。要是我们稍稍随便一点,叫别人看见,就会不尊敬红帅了。” 高夫人说:“听你的口音,好像同红帅是一个地方人。” “回禀夫人,俺同红帅是一个村子的。” “同宗么?” “不同宗。我姓范,是邢家村的老佃户。” 高夫人又问:“你们红帅家里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唉,我们红帅真是苦命,家中亲人早死绝啦,自己是从苦水中泡大的。” “怎么一家人死得不剩一个了?” “说起来话长。有些事情听村里老年人说过,有些听红帅跟我说过,可是不完全清楚。只知道红帅的爷爷给本村财主德庆堂种地,——我家也给德庆堂种了三辈子地——她自家也有三亩七分薄地。那时候,红帅还没出世,世道也还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拼死拼活,做牛做马,劳累一年,还得忍饥受寒,拖一身偿不清的债。一到冬春两季,一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讨饭。欠德庆堂的债,是旧债未清,新债又来,利上滚利,越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爷要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叹口气说:“庄稼人就怕背阎王债;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 红霞接着说:“我们红帅一家人哭了几天,万般无奈,一张文约把祖传的三亩地卖了出来。本来这三亩地可以多卖几个钱,可是德庆堂要买这块地,狠狠地煞了地价,拿到卖地的钱买了一头黄牛,那阎王债还是留个尾巴,没有还清。” 高夫人问:“既然德庆堂狠煞地价,同村里就没有买主了么?” “听说几家有钱人都想买这块地,德庆堂不许别家买。他同红帅家的门头近,还没有出五服。穷人卖地,不知从哪个朝代定下规矩,得先尽同族的买,同族中得先尽门头近的买,外族人和门头较远的人都不能争。” 高夫人说:“普天下到处都是这个规矩,向了富人,坑了穷人。还留下七分地?” “那七分地上面,宅地占了三分,还有一块坟地,埋着两代祖宗,所以红帅的爷爷说,这七分地是命根子,宁可饿死也不能出手。” “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儿?” “唉,谁也没有想到,德庆堂竟会那样坏良心,跟衙门里管钱粮的师爷勾手,欺压穷人,不曾将那三亩地的钱粮过户。红帅家地已卖出,每年春秋两季仍得交纳钱粮。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 “这叫做产去粮存,天下像这样不讲道理的事多着哩。” “还有,听老年人说,那三亩地的钱粮特别重,几十年都是实缴三亩八分地的钱粮,不知从啥时候起就将别人的八分地钱粮飞洒到这三亩地上。万历末年,新增了辽饷,再加上北京城修建宫殿,洛阳修建王宫,黄河上有河工,还有各种名目的苛捐杂派都加到地丁上,随粮征收。人们说这办法叫做‘一条鞭’,可苦了那些薄有田产的小户人家和产去粮存的穷人!我们红帅的爷爷去找买主,指问说文约上明明写着‘粮随地转’,为什么不将钱粮过户?德庆堂的主人说已经对衙门里管钱粮的师爷们讲过了,钱粮没有过户与他无干。爷爷往城里空跑了几趟,反被师爷们骂了一顿,说他是个刁民,逋欠钱粮,应该下狱治罪。爷爷气得要命,不敢在衙门讲理,却回来找买主讲理,说道:‘天呀,你们还讲良心么?我同你们无仇无冤,种你家几十亩地,做牛做马,到头来将三亩祖业地卖给你家。你们得了地,还要我替你们出钱粮,杀我全家!天呀,你们还有一点儿人心么?’这一句话激怒了东家,对着大吵起来。爷爷想着,同地主虽是东佃关系,但按宗族说,没出五服,论辈分说地主还是侄辈,所以就不肯让步,骂他们盘剥穷人,丧尽天良。没有料到这德庆堂的少东家只知有钱有势就可以欺压穷人,并不讲五服之亲、叔侄之情,破口就骂,动手就打,一脚将爷爷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恶仆将爷爷按在地上饱打一顿。后来村中邻舍和穷族人不平,跑来劝架,将爷爷搀回家中。爷爷受了重伤,又生气不过,回家后卧床不起。一家人吃这顿没那顿,哪有钱给爷爷抓药?爷爷的病拖了两个多月,又背了新债,想着这苦日子实在没有奔头,一天晚上对奶奶说:‘我要先你们走一步啦!’一家人放声大哭,劝他安心养伤治病。半夜里,他趁着一家人睡在梦中,爬出院子,投到坑里自尽了。” 屋里,鸦雀无声。高夫人身边的姑娘们深深地被红霞诉说的事所打动,有的人浮动泪花,有的人咬紧嘴唇,有的人想起来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两代所受的财主欺压,心中愤恨不平。过了片刻,高夫人叹口气,慢慢地说: “我的伯父就是被人家逼债上吊死的。财主们的治家经是‘不杀穷人不富’,讲什么没出五服!这田赋上的弊病我也知道一些。我常见富人有产无粮,穷人产去粮存,极其不公。一到春秋完粮,逼得穷人没法可想,卖儿卖女,逃离家乡。爷爷死时,你家红帅几岁了?” “听老年人说,这是万历末年的事。爷爷死后三个月,才有我们红帅。” “啊,她是在苦里生的!” “也是在苦里长的!爷爷死后不久,德庆堂就把佃给的田地收回,砍断了一家生路,还继续逼讨欠租。那卖出的三亩地也在逼缴钱粮,十分火急。等完粮的限期一到,衙役们带着火签、传票,挂着腰刀,拿着水火棍、铁链、手铐,下乡抓人,如狼似虎。一到红帅家中,不容分说,见人就打,见锅碗就砸,声声要抓红帅的爹爹。爹爹早已闻风躲藏在村外的荒草芜坡里边。叔叔躲藏在宅后不远的芦苇丛中。叔叔起初听见衙役行凶打人,一家妇女小孩齐哭乱叫,还咬紧牙根,竭力忍着,随后听见他们在院中毒打奶奶,就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冲进院中,说了声:‘老子同你们拼了!’抡起桑木扁担,两下子打倒了两个衙役,其余三个衙役夺路逃出,连他们的水火棍、铁链、手铐,统统扔了。叔叔惹下了滔天大祸……” 红霞的话刚说一半,忽然听见从西厢房里传出来红娘子的柔和而清脆的说话声音,随即一个女兵替她掀开帘子,她带着愉快的笑容走了出来。红霞立刻站起来,小声对高夫人说:“红帅不爱谈她自家的身世,谈起来父母的惨死就哭得跟泪人儿一样。”说毕,赶快退到门后站着,等待她的首领进来。红娘子看见慧英和慧梅走出上房迎接她,一只手拉了一个,笑嘻嘻地来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站起来让她在客位上坐。她不肯坐下去,对高夫人说: “夫人,我今天来到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样,这些姑娘们比我的亲妹妹待我还亲。可怜我起小就死了父母,又死了姐姐和弟弟,没有了一个亲人。”她的眼圈儿突然一红,但仍然脸上堆笑,继续说:“夫人要是把我收留在身边,让我平时侍候夫人,打仗时拿着三尺宝剑保夫人的驾,该多快活!” 高夫人问:“你洗得这样快,头发也洗干净了么?” 红娘子说:“姑娘们就不让我的那些健妇插手,争着替我篦头,篦下来不少虱子、虮子,然后又替我用热水洗了两遍,又用干绸子替我把头发揉干。先洗头,后洗澡,浑身上下猛一轻爽,猛一痛快。自从起义到如今,我还是头一遭心中无忧无虑,痛痛快快地沐浴,快活得像神仙一样。夫人,以后你的这个老营就是俺的家。我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要我走了。你拿鞭子赶,我也不走!” 她说得那么天真,那么有感情,引得高夫人和满屋子的女兵们、门外的健妇们,一齐笑起来。 红娘子同慧英、慧梅并排儿站在高夫人面前,都是高挑个儿,体格健美。高夫人把她们这个望望,那个望望,在心中一个一个地称赞。她看见红娘子脸上的疲劳神色已经消失,容光焕发,明眸大眼,笑时两颊上现出酒窝,不觉心里想道:“这么可爱的姑娘,竟能在江湖上一身清白,还能造起反来,破城劫狱,在豫东一带吹口气风云变色,真不容易!”她催促红娘子坐下叙话,同时吩咐亲兵们去请各家大将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前来赴宴,为红帅接风。宋献策的妻子是最近几天才从永城家乡接来的。 在宴会上,那些将领们和牛、宋的夫人没有一个不打心眼儿里喜欢红娘子。她们平时只认为慧英和慧梅两个姑娘武艺好,长得俊,是高夫人身边难得的一双玉女,没想到如今来了个红娘子,本领更了不起,而容貌同样的俊。她们看见红娘子同慧英等都是在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这是一般生得好看的姑娘们所缺少的。但是大家也看出来,红娘子毕竟比慧英等大几岁,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又率领一支人马造反,比慧英等泼辣、老练。在众位夫人轮番给红娘子敬酒时,红娘子瞟见有几位夫人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孔,使她感到不好意思,她的脸不觉红了。 酒过三巡,红娘子将酒壶抢在手中,起身离座,给高夫人满斟一杯,说她有一句心中的话要向高夫人说,但只有高夫人喝干这杯酒她才说出。等高夫人干杯以后,红娘子虽然依旧脸上堆笑,却激动得热泪盈眶,带着哽咽说: “我是一个孤女,起小从苦水中泡大成人。今天来到夫人身边,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我没有别的恳求,只恳求夫人把我收为义女。倘若我今后对夫人不忠不孝,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天地不容。”说完以后,双膝跪地,等待高夫人说话。 高夫人赶快俯身去搀红娘子,要她起来说话。但红娘子哪里肯听,一定要高夫人答应之后她才起来。高夫人只是谦逊,不肯答应,可是又搀不起来,十分为难。红娘子继续哽咽说: “夫人!我生下来不到一年,就抱在母亲怀里讨饭。为着叔叔坐监,原有七分宅地和坟地也卖了,一家人住在村边的破庙里。我的十三岁的小姑姑卖给人家做丫头,受不住折磨,活到十五岁上吊死了。我姐,七岁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挨打受骂,十冬腊月只穿一条单裤片,也给折磨死了。俺妈抱着俺讨来了吃的,自己饿得眼花头晕,舍不得吃,又要往监狱给叔叔送饭,又要留一点拿回来给奶奶吃。奶奶本来有病,又被衙役用水火棍打伤了,卧床不起。有一天黄昏,下着大雪,我妈抱着我讨饭回来,带着讨来的两块高粱面窝窝头,已经干了几天了,想回到家来烧点开水,泡一泡给奶奶吃。一进门,叫一声,没人答应;往床上一摸,奶奶早饿死了……” 红娘子泪如奔泉,哭得说不下去。满屋寂静,所有的眼睛都红了,含着泪,凝望着她。从屋中到廊下,在寂静中,到处有抽泣声。过了一阵,红娘子又勉强哽咽着说: “俺三岁上又添了一个弟弟。俺爹在给人家当长工,向东家借了三升高粱,一碗杂面。妈在月子里,不能带着俺和小弟弟到处讨饭,就靠这点儿粮食掺和着野菜度日。妈刚刚坐月子才三天,就下床带着我到地里剜野菜。勉强支持到二十来天,实在山穷水尽,就只好抱着弟弟,牵着我,出外讨饭。我五岁那年,徐鸿儒在山东起事,我们那一带也人心浮动。东家疑心俺爹与白莲教暗中通气,就打发他跟别的长工一起,离开家乡,往大名府贩盐。天气热,一挑盐一百多斤,山路又难走。俺爹在路上病了,发着高烧。押运盐帮的长工头子借口路途不靖,不许休息,一坐下去就拿皮鞭子打。俺爹实在支撑不住,眼一黑,栽倒路边。长工头子说他是装病,竟然又拿皮鞭打起来。他又勉强摇摇晃晃地挑了一里多路,过河时候,正下河堤,身子猛一晃,又一次栽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临断气时,他睁开眼睛对红霞的爷爷说:‘大叔,你给俺屋里人捎个信儿,叫家里不要等我。只可惜我不能够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同伴们把我爹埋在河岸上的荒野里。直到半个月以后,同伴们从大名回来,才告诉俺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想寻无常,都因为我跟弟弟太小,丢不下手,又勉强活了半年……” 红娘子又一次说不下去,掩面痛哭。从屋里到廊下,有啜泣的,有叹息的,也有忍不住低声痛哭的。高夫人扶着红娘子,只顾哽咽流泪,却忘记搀她起来。李过的妻子黄夫人在一片哭声和感叹声中揩揩眼泪,对高夫人说: “婶子,你不要辜负红娘子妹妹的一片诚心,快答应认她做干女儿吧!前天双喜兄弟从神垕回来,已经说到红妹妹有心认婶子做义母,已经与双喜姐弟相称了,如今婶子还推辞什么呢?快别再推辞啦!” 高一功的妻子王夫人也擤把鼻涕,揩揩眼泪,从邻席来到高夫人身旁劝说:“姐,你有红娘子这样有忠有义、武艺出众的姑娘做干女儿,不会辱没你跟闯王的赫赫英名,快答应收下吧!” 高夫人擦了眼泪,叹口气说:“双喜前天回来,告诉我他红姐姐有认我做干娘的意思。可是我想,她已经在豫东起义半载,攻破杞县,威名远扬,同李公子率领着几千人马,成为一营之主,我自己无德无能,又只比她大十来岁,怎么好意思做她的义母?所以并没把双喜回来说的话放在心上。刚才看见她那么诚意,我也很作难,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现在,我,我答应了吧。你红姐,起来吧,只要你不嫌弃我是无德无能的人,我们从今日起,就以母女相待。” 红娘子还在哽咽,却登时露出笑容,热泪滚在喜悦的脸颊上,连磕了四个头,从地上站起来。高夫人又叫她给舅母王夫人磕头,然后依次儿给各位大将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重新见礼,说各位夫人都是长辈,需要磕头。但大家都执意拦住,不叫红娘子跪下磕头,只让她福了三福,大家同样还礼。最后轮到黄氏,高夫人特意介绍说: “她是你的大嫂,和我同岁,不同别人。你大哥李补之现在永宁。你还有个侄儿名叫来亨,现在孩儿兵营做小头目,今日我差人唤他回来给你磕头。你同大嫂对拜三拜。” 红娘子说:“大嫂坐好,礼应受妹妹一拜。”她把黄氏往椅子上一推,跪地下就磕头。黄氏赶快跪下去一条腿,将她搀起,二人对拜了三拜。 高夫人又叫兰芝和众姑娘们来拜见大姐姐。这一群姑娘们早已离席,站在旁边看红娘子向长辈夫人们行礼。她们刚才都痛哭过,抽泣过,已经转悲为喜,脸上泪痕方干,但眼睛仍在红着,正等着向红娘子行礼,听高夫人一声吩咐,一拥而上,拥挤在红娘子的面前。兰芝先跪下磕头,叫声:“大姐!”这一声亲热呼喊,又使红娘子激动得泪如雨下。她赶快将兰芝搀起,还了一拜。慧英等每次几个人跪下,拜红娘子,称呼大姐。红娘子知道这些姑娘们名义上是高夫人的亲兵,实际上等于高夫人的义女,所以赶快还礼,噙着眼泪说: “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如今有了这么多妹妹,实在心中高兴。” 高夫人对姑娘们说:“你们大姐姐原来姓邢,从今以后,你们叫她大姐也行,叫她邢姐姐、红姐姐都行,总之要在心中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大姐比你们阅历的事情多得多,比你们的本领大得多,也比你们年长几岁,遇事要多听她的话。”她又转向红娘子说:“你的这些妹妹,有的来到军中日子久,学会一些武艺,经过一些阵仗,缓急时也出过死力,像慧梅这丫头,有一次在十分紧急关头,她拿身子遮蔽我,自己中了毒箭,险些儿送了性命。但不管怎么说,她们到底是一群没有离开窝的小燕子,哪像你一样能够率领一支人马独树一帜,连许多男将也赶不上你。” 红娘子拦住说:“请干娘不要这样夸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高夫人接下去说:“至于有些跟随我日子浅的姑娘,年纪也小,武艺上都是才学,经过的阵仗也少。只有慧珠和慧剑这两个丫头,从小在家中学过武艺,也天生有一把气力,在这班投军日子浅的姑娘中还算出色。所好的是这班黄毛丫头,都出身很苦,跟着闯王造反是死里求生,怀里揣着深仇大恨,不管什么时候从不叫一声苦;在平日,也知道勤学苦练。从今以后,你既是她们的大姐,也是她们的教师,多传授给她们几手本领。” 红娘子笑着说:“在这班姑娘面前,做姐姐我不推辞,做教师我可不敢。” 高夫人叫红娘子和大家都赶快就座,继续酒宴。红娘子原是坐在首席,现在既成了高夫人的义女,当然坚不肯再坐原位,拉一把椅子挨在高夫人的身旁坐下。高夫人也不勉强,只好让首席空着。以兰芝和慧英为首,姑娘们都要轮流给红娘子敬酒,而且声言每人要敬两杯,一杯是拜姐姐,一杯是拜老师。高夫人见红娘子不像会吃酒的样儿,拦住她们,只让她们共同敬了一杯。 牛金星和宋献策两家夫人,各位将领的夫人,所有的姑娘们、健妇们,以及坐在廊檐下的男亲兵们,都要给高夫人敬酒贺喜。高夫人勉强吃了几杯,两颊鲜红。各位夫人和红娘子因为义军连破宜阳、永宁,活捉万安王,又纷纷向高夫人敬酒祝捷。高夫人只得又勉强喝了一杯,笑着说: “这是我跟着闯王起义以来最快活的一天,也是我吃酒最多的一天。咱们闯王令严,你们大家都莫再敬我酒啦。把我灌醉,那样就是我带头犯军令啦。” 等大家都不向高夫人敬酒时候,高夫人很想赶快知道红娘子的妈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她的那个弟弟哪里去了。但是看见红娘子刚刚喜笑颜开,她就忍住不问了,只是在心中叹息说:“要是她的弟弟还在,如今也长成一条好汉,找来军中多好!”牛金星的夫人也很想听红娘子把自小出身的故事说完,便忍不住向红娘子问了一句。红娘子突然低下头去,眼眶中又充满热泪,叹口气说: “我叔后来死在监里。我妈不再操心往监里送饭,就在邻村给财主家做女仆……” 高夫人怕红娘子又伤起心来,赶快笑着说:“这些远年的陈话,酒后谈吧。你红姐,既然你认我做义母,你的礼还没有行完哩。” 红娘子噙着眼泪,改为笑容说:“我正在想到前边去给闯王和舅舅磕头,请干娘带我去吧?” 高夫人没有回答,立即吩咐一个女兵打来一盆热水,让红娘子揩揩脸,然后望望她的仍然显得红润的眼睛,低声说: “前边大厅里坐满了老营中的大小将领,你去行礼不方便,我请闯王和舅舅到后宅来吧。”她随即往邻席上使个眼色,吩咐说:“慧英,你快去请闯王和高将爷进来,就说你红姐姐已经认我为义母,要给他们磕头。” 慧英迅速地往前院跑去。 在前院的五间抱厦厅里,摆了十席,为李岩洗尘。李岩和红娘子的来到虽然受到十分重视,但今日荤素菜肴的样数不多,只是每样菜的数量很丰富实在。在老营中,不管什么样的喜庆日子,都不许使用烈酒,不许喝醉。这不仅是为了节俭,更重要的是为着保持军纪严整,养成一种随时准备打仗和出发行军的习惯。今日宴会,只用老营自制的干榨酒和水酒,而不用有名的宝丰烧酒。这种由老营自制的酒是将一种俗称酒米的黍子煮熟,加上酒曲,放在缸中发酵,用时将酒糟取出,装在小布口袋里,放在酒榨子(又称糟床)上榨出汁来,便叫干榨酒,或简称干酒;加入清水,酒力较薄,叫做水酒。酒宴上所用器皿,全是粗瓷盘盏和豫西百姓通用的黑泥瓦碗。虽然李自成进入河南以来已经攻破了四十个以上山寨和二十几个重要市镇,得到的名贵细瓷和金银器皿不少,但在今日的酒席上一件也见不到。那些值钱的东西,都由专管人员设法送往别处,辗转卖出,购买马匹和各种军需物资。李岩因是初来乍到,看见闯王宴席上的用具如此俭朴,不禁心中惊奇,也更增加了他对闯王的敬佩心情。 在大厅里,从闯王带头,都向李岩敬酒之后,牛、宋二人和李岩因为闯王的义军接连攻下宜阳和永宁两个县城,活捉了万安王,都向闯王敬酒祝捷,席上的话题围绕着活捉万安王的事谈了起来。刘宗敏听见宋献策对李岩谈出闯王进入河南后,不许攻城的道理以及为什么如今开始连破两座县城,忍不住探着身子对李岩说: “咱们新近连攻下两座县城,虽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实际上算不上什么大事。咱们李闯王起义以来,攻破的府、州、县城还少?可真不少。从上月进入你们贵省以来,要是打算攻破几个城池,不费吹灰之力。南阳境内,只有邓州城高池深,稍微有点儿扎手。一路上如浙川、内乡、镇平、方城、南召、卢氏、鲁山、郏县,都是弹丸小城,要攻破哪个城都不费事。别说攻打,跺跺脚城门就开啦。可是闯王拿定主意,下严令不许攻城。当时闯王说,有哪个将领敢擅自攻城的,以违令治罪,立即斩首!所以过去一个多月,只攻山寨,不攻城池。看见城池不攻,把将士们急得心痒手痒。别说那些县城,就拿南阳府城说,想攻破也有办法。南阳城内饥民,来见闯王,愿做内应。将士们也向闯王请求,要攻南阳。可是闯王不惟不攻南阳,还下令不许人马走近离南阳城二十里以内。嗨,如今回头想想,越发清楚闯王的这个主意多么英明!你看,咱们如今已经有了十几万人马,号称二十万,豫西百姓到处歌颂闯王仁义,他崇祯和杨嗣昌这杂种还都在鼓里坐着。崇祯,他懂什么叫打仗?他懂个。他常常自以为多么聪明,实际上他在宫里是个聋子。我估计,再过十天,咱们破宜阳的消息才能够报到京城;再过半月,咱们破永宁,活捉万安王的事儿,他才会看见奏报。到那时,他会大吃一惊,在金銮殿上急得像热锅台上的蚂蚁,焦急万分,向兵部衙门的官儿们连声问:‘这,这,这个李自成是从哪儿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是地下冒出来的么?你们不是早说他已经消灭了么?你们不是曾说他大概是病死了么?一个李自成有几条性命?为什么几次传说他病死了呢?你们这班大臣,糊糊涂涂,事前连李自成一点儿音信都不知道!唉,混账,混账!’”刘宗敏说到这里,放声大笑,满厅都震响着他的笑声。同席的人们都被他的具有独特风趣的言谈引得大笑,而全厅中的大小将领都转过来看他。 宋献策在笑声中对李岩说:“你记得么?兵法上说:‘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这几句话,自古没有像闯王这样用法的。真是给闯王用活了,变化出神!” 刘宗敏又接着说:“为了活捉万安王,今日倒是值得痛饮一杯。这朱家朝廷,每生出一个儿子都要封王;每封一个王,就有千家万户倾家破产,妻离子散,受不尽的糟践。从崇祯元年各处纷纷起义,如今才第一次捉到姓朱的一个王。来,李公子,军师,咱们干一杯!” 闯王和席上相陪的将领们都一齐端起酒盅,陪着李岩和军师干杯。然后,闯王提着一壶刚送来的热酒起身,替李岩和宋献策斟了杯子,又过邻席去给坐在首席的牛金星斟酒。他一边斟酒,又听见刘宗敏说: “其实,咱们如今捉到的只是一个二字王,算不得多大了不起;不久咱们捉到一个一字王,那才叫大快人心哩!来,请酒!要喝干,见底儿!” 闯王刚向牛金星敬过酒,一扫眼看老神仙走进大厅,赶快转身相迎。十个席上的人们纷纷起立,同医生说话。自成把医生拉到自己席上,原来在刘宗敏的对面坐的将领已笑着把座位让给医生,拿着自己的碗筷移到另一席上。医生还想推让,却被闯王打断,赶快介绍他同李岩相见。李岩从去年起就听宋献策说过,卢氏县的外科医生尚炯在李自成军中数年,是牛金星的同乡好友,深得闯王信任。昨晚在路上又听高一功谈到尚炯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外科高手,赤心耿耿地在闯王帐下做事,全军上下无不敬爱,被呼为老神仙。如今李岩看见他剑眉高鼻,面如古铜,目光炯炯,三绺长须垂胸,风神轩朗,比他原来所想象的人物更加出色。施礼已毕,他抢着给医生斟酒。医生哪里肯依,互相推让,结果只好由闯王要过来酒壶,将他们的两个杯子斟满,大家同饮一杯。李岩说了几句表示仰慕的话以后,随即问医生从何处回来。尚炯回答说: “弟奉闯王差遣,数日前赴宜阳军中,不能在老营恭迎大驾,抱歉良深。今后得能常接辉光,时聆教益,殊慰平生‘高山仰止’之情。” 闯王急着问:“那三个弟兄救活了没有?” 医生说:“还好,都不要紧啦。那个被老虎咬断胳膊的小头目,骨头对好,涂了药膏,绑上小夹板,百日之内便可以拉弓射箭,一如平日。” 牛金星从邻席问:“怎么会叫猛虎连伤三人?” “弟兄们正在砍柴,冷不防从枯草中蹿出一只猛虎。因为相距太近,弓箭完全没用。一个弟兄就举起斧头向老虎头上砍去。老虎将身子一纵,未中要害,只被砍掉了一只耳朵,将这个弟兄咬伤在地。幸而另一个弟兄,拼命持斧向老虎身上砍去,砍伤老虎脊骨,扑倒在地。那个负伤在地的弟兄又急忙挣扎坐起,向老虎肚子上连砍两斧,将老虎砍死。没料到另一只老虎蹿了出来,将第二个弟兄咬倒在地,又扑向带队的头目。头目一斧砍去,斧头脱落,只好拔剑刺虎。剑未出鞘,猛虎已扑到身上。他用空拳去打虎头,一只胳膊被虎咬断。正在这要命关头,在十多丈远的一个弟兄一箭射来,正中虎膆。老虎负痛,猛跳起来;又一箭射中虎心,将它射死。多亏大家心齐胆壮,一场混战,虽说伤了咱们三个弟兄,却都没伤性命,硬是杀死了两只猛虎。” 听了医生的叙述,闯王和金星等都不觉大笑起来。献策叫道:“真是有声有色!”随即闯王向李岩说: “自从进入河南以来,我们竭力招聘医生;不问医术高低,一概厚礼相待。如今军中虽有不少医生,但遇着重伤大病,仍非子明亲自动手不可。有的失血过多,命在垂危,只要子明一到,就会着手回春。全军上下可惜只有一个高手神医,所以也真够他辛苦!” 大家正在说话,忽然慧英笑嘻嘻地走进大厅,到了闯王身边,轻声说:“启禀闯王,夫人命我前来禀报,今日有大喜事儿,请闯王快到后宅受礼。” “什么大喜事儿?”闯王回头问。 “刚才红娘子姐姐拜夫人为干娘。红姐姐要出来给闯王和舅舅磕头,夫人不让她来,叫我来请闯王同舅爷进去,就在内宅磕头。” “真的么?” “怎么不真?我什么时候敢在闯王面前说半句戏言?不但刚才红姐姐在夫人面前磕了头,我们这十几个小姐妹还一齐拜了姐姐哩。” 闯王哈哈大笑,说:“我怎么敢收她做义女?真是一大喜事!” 同席的人们都大笑起来。宋献策用右手指拍着左掌心,点着头说:“妙哉!妙哉!这才是义为君臣,情同骨肉。可贺!可贺!”随即抢过酒壶,站起来接着说:“我要敬闯王三杯酒。一杯贺闯王得李公子贤昆仲前来麾下;一杯贺闯王与夫人收红娘子为义女;一杯贺连破宜阳、永宁,活捉万安王,马到成功。这三杯酒,闯王是定要喝的。” 众人都随着宋献策站立起来,纷纷说:“这三件事确实可贺。军师敬的酒是定要喝的。” 自成说:“我自来酒量不行,但今日确实喜上加喜,我就满饮一杯吧。”说毕,捧起杯子让军师斟满,一饮而尽。牛金星、李岩、尚炯、许多将领,纷纷起立,要向闯王敬酒贺喜。闯王向大家拱拱手,说:“我实在酒量不佳,敬谢各位盛情。慧英,你先走,对夫人说我马上就来。捷轩,你替我向大家敬几杯酒,一定要请林泉兄多饮几杯。一功,咱们进去吧。双喜,小鼐子,你们都跟我往后宅去,拜见姐姐。” 他又向李岩拱手,向大家拱手,连说两个“失陪”!在一片欢喜的气氛中,同高一功带着双喜和张鼐往后宅去了。 第四十七章 午宴以后,李自成将李岩、牛金星、宋献策和尚神仙请到看云草堂谈话。话题很自然地谈到上午来的三个洛阳百姓,谈到将来破洛阳的事。尚炯新从宜阳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很高兴地对闯王和大家说: “我到了洛阳附近,看见这洛阳一带的穷苦百姓,盼望义师,十分殷切。有人说,闯王一来就不再纳粮了,穷人就有救了。有人说,咱穷人怕啥?咱打开城门迎接闯王,还怕他来得慢哩。还有人编为歌谣,说道是:‘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看,这几句民谣就唱出了河洛民心。” 李岩说:“穷百姓既然如此谈论,且有人编为歌谣,可见闯王仁义之声已经深入里巷。我们何不将老百姓的话多编成几个歌谣,令人到处传唱?” 牛金星点头说:“对,对。林泉此意甚佳。赶快多编几首民谣,以便传唱开去。大军未到,歌谣先到,舆论已成,岂不妙哉!” 李自成也十分高兴,说:“林泉在杞县就做过劝赈歌,传诵远近。如今请你费心,编几首歌谣如何?” 献策说:“林泉当然是义不容辞。” 李岩心情振奋,巴不得李自成在河南站稳脚步,为夺取江山打定根基,所以满口答应说:“我今晚就编出两首,明日请闯王看看是否可用,并请两位仁兄斧正。今后我们还要派出一些人,打扮成小商小贩和跑江湖的,出外探事时候,顺便将歌谣四处传播。” 自成说:“这是个好办法,好主意。” 尚炯因为事忙,告辞走了。李自成上午因听李岩谈论均田的事,很为重视,又就这个题目谈了一阵。后来听说高夫人同红娘子都到寨外去看男女亲兵练武,他便对李岩说: “外边太阳很好,也没有风。咱们出去到寨上走走如何?林泉今日初来,到寨上也可以看看这一带山川形势。走吧,咱们到寨上继续细谈。” 大家随着李闯王走出老营,登上北寨墙,缓步朝西,一边谈话,一边欣赏风景。李自成为谈话方便起见,只叫两名亲兵跟在后边,以备有事情随时呼唤传令,其余的全都不带。 一上寨墙,李岩的眼前就展开了一派非常雄伟的冬日景色。这里,万山重叠,熊耳山雄峙西北;伏牛山脉的千山万岭,绵亘西南。半月前豫西曾下过一场小雪,如今几乎从西北到西南的高峰都依然戴着白帽。李岩转身回顾,李自成向他指点着中岳嵩山,那太室主峰在苍茫的浮云中隐隐约约,全是灰青色,只有在它西边的群山被明媚的斜阳照射,尚能分辨出那些赭色的是童山,而那些灰黑色的有森林覆盖。李自成指着寨外的两条山路,告诉李岩:那条往西北的是去永宁,向正北的是往宜阳和洛阳。 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西寨墙上。这里的地势最高,可以看到四面许许多多小山和丘陵拱围着老营大寨,而李岩今早从东方来的那条山路也蜿蜒地呈现眼前。大寨周围,凡是地势较平坦的地方都辟为校场,正在练兵。李岩向宋献策问: “今日大年三十,操练也不停止么?” 献策回答说:“闯王估计到攻破洛阳之后,举国震动,朝廷会舍掉张敬轩而全力对付我们。从明年开春起,两三年内将要有许多大仗要打。今日人马虽有十万多人,然而旧日百战老兵不过一两千人,其余皆新集之众,所以虽是除日,也要苦练,寸阴必争。况且人马拉到校场上,练武也是练心。纵然乌合之众,经过一段苦练,不但学会武艺,学会阵法,也会牢记着如何严守军纪,有令则行,有禁则止,统万心而为一心,使全军如使一人。马上你就可以看见高夫人身边的那些姑娘们也未休息,同男人一样苦练杀敌本领。” 李岩高兴地说:“真的么?这倒要见识见识!” 大家因为李岩想看老营的女兵练武,都不再多谈话,加快脚步向南寨走去。其实,闯王自己除希望看看红娘子的武艺之外,也很想看看那些姑娘们武艺有没有进步,因为平时他的事情太忙,难得有工夫看姑娘们操练武艺。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说: “可惜红娘子今日才到,一路辛苦,不能够请她也练一手让咱们大家看看!” 牛金星用手一指,说:“你瞧,那不是红娘子同夫人站在一起么?” 大家往西南角的寨墙下边一望,果然是红娘子同高夫人站在一起看女兵练武。闯王笑着说: “果然是的!” 这个不大的练武场,是从小山包上平整的一块土地。高夫人的十几个女兵和二十个男亲兵每天早晨天色一明就来到这里练功。下午从申时以后到黄昏为止,也要来练。除非刮大风、下雪,或者高夫人有事带他们离开老营大寨,从未停练。如果高夫人离开大寨只带一部分男女亲兵,那余下的一部分仍得来练。因病或紧急事情不能来校场,必须请假。高夫人之所以对他们这样严格,一方面固然是希望他们每人都练出真正本领,缓急时能够顶用,另一方面也是想叫全老营和随着老营的全体标营将士明白,即令是她身边的姑娘们也同样苦苦操练,并不例外。 这时高夫人的男女亲兵分成两处练功。李自成不愿惊动姑娘们,同李岩等站在寨上,停止谈话,含笑下望。下边的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自己练或观看同伴们练,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闯王等来到近处。 姑娘们有的练习射箭,有的练习剑术。有三个新来的姑娘都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虽然都生得体格匀称,肩宽腰细,举臂有力,却往往射不中靶子。有时分明她们用足了力气,把弓拉得如同满月,可是箭还是离靶子几步远就落到地上,引得看的人哧哧地笑。后来一个姑娘走出箭道,来到小校场旁边,向站在高夫人背后的慧梅恳求说:“慧梅姐,你教教我们吧!教教我们吧!”像这样十分普通的问题,如果在平时,慧梅一定赶快用几句话就可以对她讲明了道理,甚至亲自射一次,做个样子让她看看。然而今天她和慧英交换了一个眼色,只是抿着嘴笑,一语不答,一动不动。那姑娘继续请求,另外两个姑娘也走过来,同时恳求慧英和慧珠。慧珠正想去教那三个姑娘,被慧梅用肘弯轻轻一碰,随即心中明白,也来个笑而不答,稳立不动。高夫人见慧梅等今日特别,不像平日那样不等请求就教她们,回头望望大家眼角眉梢的神情,恍然明白,对那三个姑娘笑着说: “你们真是傻丫头!面前现站着名师不求,偏求教她们这些半瓶子醋!” 这句话提醒了三个姑娘。她们立即转向红娘子拜了拜,齐声说:“请大姐教教我们!” 场上众人,谁不想看一看红娘子的武艺?纷纷地从旁怂恿。红娘子只是不肯,说她对弓箭原没有深功夫,不敢献丑。高夫人素闻她弓马娴熟,也很想趁此刻欣赏欣赏她的高明射艺,就推她一下,说: “在这里的都是咱们自家人,你何必那样谦虚?快点吧,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大世面,别再推辞!” 红娘子不得已,脱掉今日为拜谒高夫人而换上的大红宫缎貉绒出风斗篷,露出来半旧茄花紫绣花滚边丝绵紧身袄,束着一根佛头青长穗丝绦,腰挂宝剑。她把丝绦重新紧一紧,从一个姑娘手中接过来一张弓,三支箭,拿在左手,用右手将鬓发向耳后抿一抿,对姑娘们笑着说: “我今天可是要在鲁班门前弄斧头了。说实在的,我自幼为着卖艺糊口,跟师傅练习弹弓的时候较多,对于射箭一道,功底也浅。现在你们大家逼着我当众献丑,夫人的命我也不敢违抗,倘若射不中靶子,贤妹们不要见笑。” 她脚步沉着地走到射场中间站定,左手举弓,右手扣弦,一支箭搭在弦上,余剩的两支箭留在左手,连弝把定。她正要拉弓瞄准,高夫人忽然说: “你莫急着射。现在不是叫你来校场比武,是请你教徒弟哩。这三个姑娘都是才来不久,才学射箭。你先对她们讲讲射法,再做个样子叫她们看看,其余的姑娘们也好跟着领教。” 红娘子笑着说:“夫人,妹妹们在老营中不知听过多少名师讲过射箭的道理,还用着我讲?我能懂得多少?还不是炒别人的剩饭!” 高夫人说:“一个师傅一个传授。你的师傅传授你的射法,她们不一定听见过。纵然大致相同,让她们多听一遍,也记得清楚些。就拿你这三支箭的拿法说,虽是平常道理,可是她们这三个姑娘中就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的重要。她们只图左手握着弓弝方便,不愿意练习一次就把三支箭同时取出,拿在左手。也有时候她们一次取出三支箭,可是把剩下的两支不是插在领口后边,便是插在腰间,射出一支再去抽另一支,实际上那同留在箭囊中一个样儿。她们这三个丫头才来不久,大小仗都没有打过一次,不知道在两军阵上,生死决于呼吸,射出去一箭再去腰间或领后抽第二支箭,多耽误事!看起来这同时用左手拿两支箭是个小事儿,可是在战场上吃紧关头,就不是一件小事儿。你能够在眨眼之间连放三箭,射死三个敌人,不但会救了自己,往往会使冲到你面前的敌人惊慌败退。我跟着闯王在战场上滚了多年,历尽艰险,懂得什么叫‘千钧一发’,好多次亲眼看见过这种情形,懂得了这个道理。你要处处把道理讲给她们,叫她们牢记在心。” “好吧,我照着夫人的吩咐办。反正今天夫人是存心要考试我了!” 大家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红娘子对学习射箭的姑娘们说: “刚才我看见一位妹妹的箭射出去,箭身摇摆,这毛病在于力弱。不是人的力弱,是你的弓未拉满,箭离弦时力弱。平常练习射箭,你要从容安闲,不慌不忙;要把弓拉满,越满越好,正如俗话所说的‘开弓如满月’。练习日久,得心应手,在打仗时不管如何紧急,就不会放出去力弱的箭。” 一个姑娘问:“大姐,不看着弓我自己不知道拉得满不满,可是打仗时候,又看敌人又看弓,岂不误事?” “在打仗时候,你的眼睛只看敌人,看活靶子,全心贯注在活靶子上,千万不要看弓。刚才我看见一个妹妹在射箭时先向弓上瞅一眼,这就错了。这样,不惟误时,也分了心。你们要明白,弓的大小和箭的长短都是有一定之规,不是随便造的。你猛拉弓,感觉左手中指碰到箭头,就是弓拉满了;碰不到,就是弓未拉满。其实,只要你练下功夫,养成习惯,得心应手,出于自然,一拉必满,也不必在生死决于呼吸的紧迫时刻,还去注意左手中指有没有碰到箭头。” 一个姑娘问:“大姐,我刚才拉满了弓,还是有两支箭离靶子几步远就落了地,是不是弓太软了?或者是我站得离靶子远了一点儿?” 红娘子摇摇头说:“都不是。我看毛病是你的弓没有拿平,箭头偏低,所以射不到靶子就落到地上。射箭时候,弓在手中,眼在靶子上,最好是不高不低,恰好合度。倘若你心中自觉没有把握,那就宁可箭头偏高一点儿射过了靶子,万不可偏低一点儿,不到靶子就落下。平时射的是靶子,打仗时射的就是人。两军交锋,相距不过百步左右,你纵然射法平常,一箭射不中敌人,箭从他的头顶飞过,也可以把他吓得一跳,说不定还会射中他背后的人。倘若你的箭是在他的面前几步远落下,他不是认为你胆怯心慌,就会认为你气小力弱,这样反而使他壮了胆量,趁机扑杀过来。另外,刚才妹妹们有几箭没有射中靶子,还有一个原因是看的人多了,你们心慌,不能够平心静气。古话说:‘怒气开弓,息气放箭。’怒气开弓是说开弓要用力,才容易把弓拉满;息气放箭是说放箭时不要急,不要慌,要心中从容不迫,好似怒气息了。” 一个姑娘问:“大姐,两军阵前,敌人杀来,相距不到几十步,甚至只有十步八步,生命交关,你死我活只在眨眼之间,也要从容不迫么?” 红娘子笑道:“这时虽然是极险极迫,心中也必须存着‘从容’二字。这就是动中有静,乱中有定,急中有稳。只有动、乱、急,没有静、定、稳,那就会手忙脚乱,慌张失措,如何能射死敌人?在那样万分急迫动乱的时候,心中还要保持安静、镇定、稳重、沉着,这需要平时养成硬功夫,真本领。你怀里装着个不怕死,视死如归,再加上经过几次阵仗,你就能养成在危急时保持镇定,不慌不乱。可是光这还不行,还要有真本领。俗话说,‘艺高人胆大’。你要是平日练得箭法纯熟,百发百中,你才能临事从容,只把敌人当做你的活靶子。还有,人们常说的‘艺高人胆大’,这艺字不光指你的箭法精熟,也指你精通几种兵器,特别是剑法和刀法必须精通。这样,你就不会害怕敌人扑到你的身边,短兵交战,白刃刺杀。” 一个姑娘笑着点头说:“大姐,我就担心,一旦打仗,敌人太近,一箭不中,他就扑到俺的身边。要是把剑法练好,俺就不怕啦。” “对,对。剑法、刀法是防身护体的根本,要学好才行。你学好了箭法,再学好剑法或刀法,有了这看家本领,再经过几次阵仗,就不怕敌人太近。比如说,你有了一手好箭法,敌人太近,看来危急,实际也有好处。箭法上有八个字,就是老教师们常说的:‘胆大、力定、势险、节短。’你打过几次仗,就知道这八个字多么重要。力定就是沉着镇定。势险是指你张弓搭箭,引满不发,看定敌人,自占制敌死命之势。节短是说等到敌人来到近处再发,这样发出的箭既猛又快,又准又狠。因为距离较近,敌人纵然想避也避不及,你纵然箭法不是十分高明也能一发必中。” “大姐,在射场上靶子是死的,在战场上人、马是活的,情况不一样。敌人倘若是骑着快马,奔如闪电,怎么好百发百中呢?” “倘若敌人是骑在马上,人和马都是活靶子。要是你害怕射不准,那你就只看大的靶子射,射马不射人。射伤马,人就会摔死摔伤。纵然摔成轻伤,或没有受伤,也不能作战了。何况马一中箭,必然在倒下去之前会惊跳起来,倒下去之后还会挣扎,所以你能够射倒一匹马,它的背后左右的人和马都会受到惊骇,往往引起混乱。在两军交战最激烈时,敌人阵上有片刻惊骇混乱就是我们破敌取胜的良机。古人说:‘射人先射马。’这是古人不知经过多少血战才得出的一句名言,极有道理。当然,打仗的事情没有一定之规,需要随机应变。如果你的箭法高明,有把握一箭射中敌将,那你就不一定先射马啰。” 高夫人向学射的姑娘们笑着说:“大姐讲的这些道理,你们都要记在心上。既要平日苦练武艺,也要经历几次阵仗。同官军厮杀几次,你们就会懂得许多道理,胆子也会大了。现在请你们邢大姐射个样儿你们学学。” 红娘子退到离靶子百步开外,试将弓弦一拉,回头来笑着摇摇头。一个微黑的、满脸稚气的、名叫慧剑的姑娘明白她嫌弓软,赶快从臂上取下自己的硬弓,递了过去,换回来那张软弓交还一个初学射箭的姑娘。红娘子张弓搭箭,四平架势立定,下颌垂直,身子端正,神态从容闲暇,眼睛并不看弓,只看前方,忽然笑容一敛,细细的剑眉一动,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捋虎尾,两手同时用力,将弓拉如满月,只听弓弦一响,那箭已经嗖地飞出,迅猛异常,正中靶心。看的人们不觉大声喝彩。李闯王在寨上微笑点头,而牛金星和宋献策忍不住连声说:“好!好!”红娘子连发三箭,全中靶心,相距最远的不过半指。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她将弓交还原主,向高夫人和大家笑着说: “我在箭法上功夫不深,今天侥幸都中靶心,好歹算缴卷啦。” 那些练剑的姑娘们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向她环拜,要求她传授剑术。在小校场三面围观的将士们陆续多起来,他们已经看过了她的箭法,还想看看她的剑术,不少人帮腔请求。红娘子明白她今天是在闯王老营,非同别处可比,自家到底阅历有限,实在不敢过分露能,万一惹人见笑,倒是不好,尤其是她已经望见闯王在寨上观看,所以她尽力推辞,并且说: “好妹妹们,你们千万莫再叫我献丑啦。我原是跑马卖解和踩绳子的,在武艺上没有多少硬功夫。等来日闲了,大家想叫我再献一次丑,我就在绳子上给大家玩几样薄技看看。今日请大家包涵,我实在不敢从命。” 高夫人明知红娘子一味推辞是出于谦逊,但也不愿勉强她。她心疼她多天来鞍马劳顿,很少有足够睡眠,就向大家替红娘子解围说: “你们不要再勉强她了。你们这些丫头,想向大姐领教剑术还不容易?从今后,咱们的老营就是她的家,叫你们领教的时候多着哩,何在乎这一时?谁家来个亲戚客人,有不让客人休息的道理?偏你们这群姑娘们学艺心切,叽里喳啦地围着客人闹,不让你们邢大姐休息一天!快别缠磨她啦,等咱们打开河南府,我叫她把所有看家武艺都耍出来,让你们看个够!” 高夫人的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登时替红娘子解了围。 闯王在寨上原也想欣赏红娘子的剑术,如今见高夫人替红娘子解了围,同牛金星等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说了一句话:“可惜,今日看不成了!”这时李岩忽听见东南角大约二三里外响起来战鼓、喇叭,马蹄声像一阵狂风骤雨,震动山谷,而在金鼓声、马蹄声中时时爆发出杀声震天。李闯王看出来李岩的心中感到新鲜和诧异,便说: “走,咱们到东南角寨上瞧瞧。” 虽然李岩心中明白,在东南二三里远的地方有骑兵正在操练,但是究竟是怎样操练,他确实急于一看。到了东南寨角,果然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练兵壮观,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灿烂的夕阳照射下,有一个将领带着一群随从,立马在一座光秃的丘陵上,拿一面小红旗指挥操练,金鼓声都随着小红旗的挥动变化。大约有一千五百左右骑兵分成四路纵队,向东北方面奔腾前进,沿路有许多沟、坎,还有用树枝和干草堆的障碍,有的草堆正在燃烧,烈焰腾腾,烟气弥漫。骑兵在雄壮的喇叭声中飞驰前进,一边奔驰一边作砍杀姿势,越过了一道一道的沟、坎和各种障碍,向着一座山包奔去。那山包上有一座荒废的石寨,寨外有一条用树枝布置的障碍,也就是所谓鹿角。寨墙上有许多小旗,寨中心有一杆大旗。当进攻山寨的骑兵到达小山脚时,喇叭的调子一变,同时响起一下炮声,骑兵迅速地变为横队,分从三个地点向山上进攻,有一部分骑兵停留下来,有一支骑兵向小山的背后奔去,分明是要从后面将山寨包围,防止敌人逃跑。在山脚下的骑兵中有一位将官,用小红旗指挥着各股骑兵前进。这时战鼓齐鸣,震天动地,喊杀不断,刀剑挥舞,白光闪闪,同时寨墙上炮声不绝,硝烟团团飞滚。当三路骑兵进到鹿角前边时,显然遇到了守寨敌人的顽强抵抗,一部分骑兵跳下战马,砍开鹿角,并将一部分大树枝拉向一旁,开辟出前进的缺口。当他们破坏鹿角、开辟缺口时,其余在马上的骑兵一边呐喊,一边不断地猛烈射敌,其中还夹杂着少数铳炮。寨上寨下,杀声震耳,炮声更密,硝烟更浓。在这片刻间,喊杀声、战鼓声、铳炮声,交织一片,使李岩仿佛身临战场,呼吸紧张。转眼之间,三路攻寨将士都冲进缺口,到了寨墙下边,大部分弟兄向寨上猛烈放箭和燃放铳炮,另一部分弟兄在许多地方同时爬寨,每四个人一组,一个接一个站在肩上,捷如猿猴。片刻之间,有人首先登寨,挥刀乱砍,摹拟在杀伤守寨敌人。爬上寨墙的战士迅速地多了起来,一边杀散敌人,一边从寨上抛下粗绳子。留在下边的人们抓着绳子“蚁贯”登寨。又过片刻,寨门大开,所有等候在寨外的骑兵冲进寨内。飘扬在寨内高处的一面官军旗帜被拔掉了,换上了义军的旗帜。进攻的战鼓声停息了,喊杀声消沉了,硝烟也陆续吹散了。指挥操练的将领将红旗挥动,锣声响起。得胜的进攻部队走出山寨,迅速地整好队形。锣声停止,喇叭吹起悠扬的调子。骑兵以二路纵队的队形沿着新修的驰道缓辔驰回。 看到这里,李岩正不知如何赞叹,忽然宋献策向他笑着问:“你在开封演武厅前边看过官军操练,比之此处如何?” “那倒不用比了。我刚才一面看一面想起来崇祯九年春天在一份邸抄中看到兵科给事中常自裕的一封奏疏。那时我住在开封,是从一位世交前辈那里看到的。” 金星点头说:“我后来在北京也见到过这份邸抄。” 闯王问:“那上面说的什么事?” 李岩说:“那份邸抄上有常自裕的一封奏疏,在当时十分引人重视,所以我如今还能够记得其中的一段话。他在疏中说:‘流贼数十股,最强者无过闯王。所部多番汉降丁,将卒奋命,其锐不可当也;皆明盔坚甲,铁骑利刃,其锋不可当也;行兵有部伍,纪律肃然不乱,其悍不可当也;对敌冲锋埋伏,奇正合法,其狡不可当也。闯王所部,共有十队,而尤以八队闯将为特劲。’这以下还有许多话,都是弹劾洪承畴和卢象升虚报战功,我现在记不清了。” 金星接着说:“是,是,我记得常自裕弹劾洪承畴畏闯王如虎,总在避战,所谓斩获,不过是闯部之零骑小股。这封奏疏很有名,曾经传诵一时。” 献策说:“这封奏疏我从前还抄了一份,放在开封行箧,不曾带来。” 李岩说:“当时许多人对常自裕的话半信半疑,即岩亦不敢全信,想着常自裕大概不脱言官习气,难免故意夸大其词。今日来到闯王军中,亲眼一看,方知所传不虚。”他向宋献策笑着说:“你我从前在开封都看过官军操练,也看过武乡试,都如儿戏!” 献策说:“岂止武乡试?武会试何尝不是儿戏!崇祯七年武会试,马箭一场,竟然武举人不会骑马,使人牵着马缰奔跑,还有人离靶子只有一尺多远,拿着箭向靶上一插,也算射中。反正应试举子都拿钱买通了监试官员,只瞒着崇祯耳目。他既不亲临考场,也不懂武将们如何打仗,自以为‘天纵英明’,却实际凡百事如在梦中。崇祯七年他亲笔点的武状元竟然在御街夸官时几乎从马上摔了下来,成为京城百姓的笑谈资料。”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李岩说:“所以明朝的有名武将,没听说有一个是武状元出身的。像刚才所见的骑兵操练,方有实际用处。” 献策说:“兄今日所见者尚系小的操演。半月前举行过一次大的操演,步骑兵三万余人,附近二十里内俨然是一大战场,殊为壮观。操演之后,休息三天,才分遣将领率人马去攻取宜阳、永宁等县。” 自成说:“以前高闯王很注重练兵,常于打仗行军之暇抓紧操练。我自己的老八队在操练这事上也很在意,但像今日这样不打仗,不东奔西跑,能够安心操练人马的机会却不曾有过。如今你们几位来到军中,究应如何建立军制,如何练兵,都要仰仗诸位的宏猷硕划。自献策来后,我们的步、骑两军才操演过几种阵法,十分需要。方才这骑兵操演,还是我们多年前传下来的一种操演,训练将士们奔袭敌人城寨。往年这个操演还携带轻便云梯,有些弟兄用云梯爬城,今日都省了。” 李岩说:“方才全体骑兵闻鼓则进,闻锣则止,一部分弟兄下马爬城,他们的马匹立即有另外骑兵照管。如此整齐严密,虽极迅猛激烈而丝毫不乱,足见训练有素,名不虚传。” 自成笑了起来,说:“如今咱们这些骑兵、步兵,实在都谈不上训练有素,十分之九都是我到河南后收的新兵。原来的老兵所剩无几。帅标营和中军营分的老兵比较多一点,一千人中也不过几十个人,都提成大小头目。如今在咱们的精兵中,实际上身经百战的弟兄很少。所好的,河南百姓,受苦极深,甘心来投,都不怕死,只要稍加训练,就会成为纪律严整的能战之师。” 金星说:“朱明朝廷及其地方官府视百姓如仇敌,如俎上肉,正如古人所说的‘为丛驱雀,为渊驱鱼’。百姓来投闯王,如众水之归海。故百姓一到闯王旗下,稍加训练,即成精兵。” 闯王说:“像刚才操演的骑兵,也只是才像个部伍样儿,还远远说不上精兵。” 由于骑兵的演习停止,于是李岩忽然注意到正南方三里以外,隔着一座小山头和茂密松林,也传过来一阵阵喊杀声。他感到有点奇怪,问道: “这山那边怎么都是孩子的声音?” 闯王回答说:“孩儿兵驻扎在小山南边,此刻尚未收操。” 李岩问:“孩儿兵?” “他们的旗上绣的是童子军,不过大家都叫他们孩儿兵,叫惯了。我这次来河南之前,只剩下几十个孩子,近来人丁兴旺,差不多上千了。他们都是穷家小户的孩子,有些给地主放牛放羊,有些是孤儿,有些是小叫化子,有些躺在路边快饿死了,被将士们收容来,还有些是本军将士的子弟。” 李岩称赞说:“闯王如此培养子弟兵,可真是千古创举!” 闯王说:“起初原没有想到搞什么新名堂,只是想把一些可怜的孩子收容一起,特别是有些阵亡将士的子弟,收容起来,编成一队,随军转移,免得他们冻死、饿死,或是被官军乡兵杀死。后来收容的多了,才想到建立一营童子军。几年来他们也打了不少仗,危急时也真得了济。你已经认识了双喜、张鼐,他们原来也都是孩儿兵。现在孩儿兵的总头目是小罗虎,还不到十七岁,不但武艺上过得去,还能够指挥千把孩子,井井有条。我像他那样年纪,只会同村中的孩子们打架玩儿,什么也不懂。”他笑了笑,深有感情地说:“俗话说,‘时势造英雄’。在战争里,会把普普通通的放牛娃儿、小叫化子,磨练成有智有勇、能征善战的将军。” 这时李岩又看见一处山坳里露出来许多草棚和军帐的顶子,并且传过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宋献策看见他正在向那边瞭望,对他说: “那边很长一条山沟,背风向阳,驻扎着铁匠坊、弓箭坊、盔甲坊、鞍帐坊、被服坊,又隔一条山沟是火药坊。今天没有工夫陪你去看了。日后,铳炮火器也要制造的,只是眼下一则找不到好的工匠,二则诸事草创,来不及样样着手,只能拣顶要紧事儿先办。” 闯王接着说:“在商洛山中时候,原有铁匠营、弓箭营,人数都少,十分简单。如今统称匠作营,把原来的营改称为坊。匠作营设有正副管事头领,归老营总管指挥。因目前新兵日增,刀、剑十分缺乏,所以今天铁匠坊的弟兄全不休息。”稍停一下,他望着大家说:“目前确实是诸事草创,有许多紧迫的大事都没有想到。据你们三位看,在大的事情上,什么是当务之急?” 经闯王一问,大家有片时沉默。李岩和宋献策都很尊重牛金星,不约而同地请金星“先抒宏论”。金星也确实有一个重要问题已经在心中盘算了几天,现在已经有了向闯王提出来的好机会。而且像这样重大问题,他认为最好是由他首先提出才好。于是他向闯王说: “寨上非细谈之地,请回到老营坐下谈话如何?” “好,好。走吧,我们回老营谈去。” 于是闯王带着他们就从东南角下了寨墙,缓步往老营走去。 这时,寨中处处大门上都已经贴好了红纸春联,也有的遵照古风,挂着桃符。在这战乱频繁和灾荒遍地的年代里,李岩看见在李闯王老营驻扎的得胜寨竟有如此年节点缀,又看到平民小户都受到救济和无人逼债,能够安生过年,好像看见了意外奇迹,既觉新鲜,又感慨万端。 李自成带着李岩和牛、宋二人穿过二门,向西转入一个小小的偏院,来到三间小而精致的书房中。院里有堆垒简单的假山一座,腊梅二株。因为这里特别清静,李自成经常同牛、宋二人来这里商谈军国大事。有时他自己一个人来这里坐坐,想些问题,读点书,练习写字。今日这书房的门框上也贴出红纸春联。李岩一看是宋献策的手笔,心中明白:在牛、宋二人眼中已经将李闯王比做唐太宗那样的开国皇帝。这副对联用的是杜诗两句: 风尘三尺剑 社稷一戎衣 因为这是闯王每日常来的地方,所以烧有木炭火盆,温暖如春。大家坐下以后,闯王态度谦逊地望着牛金星说: “启东有什么见教?” 金星说:“承蒙闯王垂询,不敢不敬陈管见,以备斟酌。闯王起义至今,十有二载。自进入河南以来,义旗所指,百姓望风响应,归顺如流。目前已经破了宜阳、永宁,活捉了万安王,而洛阳也指日可下。再看朝廷方面,拮据应付于东北,劳师靡饷于西南;举国凋敝,危急日深;江山破碎,如大厦之将倾,无术可以支撑。况且中原空虚,正麾下建基开业之千载良机。窃意以为闯王应有一个正式名号,以资号召天下,驾驭群雄。” 闯王思索片刻,笑一笑说:“我是个草莽之人,无德无能。幸赖各位和众将士之力,诸事还算顺利。目前还没有站稳脚步,建立名号太早,倒是赶快多做几桩更重要的事情才是。” 金星说:“不然。眼下固然要赶快做几桩事情出来,但定名号实不容缓。自古以来,凡举大事,没有不早定名号,以正视听,号召远近。陈涉揭竿起义,就定国号为张楚,自称为王。项梁、项羽叔侄起义,找到楚怀王的一个孙子名叫心的,奉之为主,称为义帝,以便号召天下,这也是定名号。义帝死后,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刘邦称为汉王,都是正式名号。当时天下诸侯,不归于楚,则归于汉。王莽篡汉,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新市、平林一带豪杰首先发难,共推刘玄为帝,恢复大汉国号,年号更始,取废除新莽苛政、‘与民更始’之意。这也是起义后就赶快建立名号。元末天下大乱,韩山童首举义旗,自称是宋朝赵氏后代。韩山童死后,众首领奉其子韩林儿为帝,国号为宋,年号龙凤,自河北、河南、山东以至江淮之间,到处起兵响应,奉其正朔。朱元璋原来也是奉林儿为主,到了南京后称为吴王,这吴王就是他称帝前的正式名号。当时群雄并起,或称王,或称帝,或称元帅,或先称元帅而后再进一步称王称帝。总而言之,莫不假借名义,以资号召。愚意以为,‘闯王’这称号,虽为百姓所熟知,天下所共闻,然究非正式名号,适宜于今日之前,而不适宜于今日之后。今日情况与昔日不同,应速建立正式名号,以示‘奉天承运’之意,亦以新天下之耳目。” 自成虽然很重视牛金星这个建议,但是他知道将士们习惯于他的闯王称号,老百姓也都耳熟嘴熟,所以不打算立刻就改换称号。他向宋献策和李岩问: “你们二位的高见如何?” 宋献策在事前听金星谈过这个建议,所以赶快附和金星,说了几句建立名号为当务之急的话。李岩因不知牛金星的真意思是指的什么名号,也不知目前这闯王称号为什么已不适宜,所以不便多言,只是敷衍地说了几句。闯王笑着说: “林泉,你初来军中,大概还不晓得这闯王称号的来源吧?” 李岩欠身说:“尚不清楚。” 自成接着说:“从天启七年起,陕西、山西两省各处纷纷起义。众多头目为避免自家的真实姓名外露,连累亲戚、族人,就替自己起个诨名,成了一股风气,至今还多是如此。像八大王、左金王、铲平王、扫地王、混世王、争世王等等,都是诨号,不是真正称号。大小起义的股头有几百,几乎一百个中有九十几个人都是用的诨号。至如今不要说外人弄不清有些起义头目的真实姓名,连我们身在其中的人,有很多也不清楚。如今起义的人,都用诨号代替了真名,这也是几百年来老百姓造反的血泪经验啊!” 宋献策点头说:“是的,一次老百姓造反不成,不知有多少无辜平民受株连,惨遭杀戮,幸而不杀的也要充军远方或将妻子籍没为奴!” 牛金星说:“岂但株连九族,连一村一乡的百姓也连累遭殃。” 闯王接着说:“秦、晋两省老百姓起来造反的时候,离徐鸿儒的起事只有五年。大家听说徐鸿儒起事不成,官军杀戮很惨,把死尸堆成人山,所以都不敢使用真实姓名,叫官府没办法株连杀人。” 宋献策和李岩同时点头说:“啊!原来如此!” 闯王又接着说:“那时候,人们被逼无奈,只想着造反,都没有去想想如何替自己建立个正式名号,如何将来建立新朝。早期十三家大首领中,只有我们高闯王做事不同,立志要建立新朝,从来不用诨号,只用他的本名高迎祥。我是他的部将,也只用本名,不用诨号。高迎祥自称闯王,但这不是诨号,是个临时称号。我也自称闯将。‘闯’字的意思是说我们敢造明朝的反,勇往直前,啥也不怕,百折不回,更莫说中途投降。所以这个‘闯’字,在我们的手下将士中深入人心,鼓舞志气。高闯王死了以后,各队首领共推我做闯王,继承高闯王的遗志,非把这个反造到底不可。刚才启东说应该另外建立名号,以便号召天下,这意思很好。只是咱们眼下刚入河南不久,洛阳还没有破,要急着做的事情很多,那建立名号的事,可以等攻下洛阳以后再仔细商议。” 金星说:“现下缓议不妨。等攻下洛阳之后,务请闯王俯顺舆情,建立正式名号,以新天下耳目。” 他们又继续闲谈一阵。李岩正想趁机将他心中的重要建议说出,恰好一个亲兵进来禀报说晚饭已经摆在花厅里,总哨刘爷等都在那里等候。大家赶快停止谈话,往看云草堂去了。 第四十八章 晚饭以后,闯王同牛金星等回到书房,继续密谈,并且告诉亲兵头目:除非有军情大事,不必前来禀报。因为晚饭前牛金星已经谈了关于建立新名号的重要意见,所以李自成很希望再听听李岩对当前的用兵方略有些什么重要主张。他望着李岩说: “林泉,我来到河南,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虽然人马日有增加,已经有十多万人,号称二十万,但是还不能算站住脚步。得蒙足下不弃,前来相助,这实是天以足下赐我。对于我们今后用兵作战方略,务请不吝赐教。牛先生、宋军师,都是你的老朋友。大家在一起畅所欲言,共同商量,你用不着客气。” 李岩对李自成的谦逊和诚恳十分感动,正要回答,闯王的亲兵头目进来,告诉闯王说夫人和红帅来了。亲兵头目说毕就退到门口,掀起帘子。高夫人在前,红娘子在后,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三四个女亲兵留在门外。牛、宋、李岩赶快起立相迎,闯王也为着红娘子站了起来。高夫人说: “听说牛先生和军师都在这书房里,红娘子要来拜谒二位,这也是很应该的。我没有事,陪着她一起来了。” 牛金星和宋献策连说“不敢”。红娘子先向闯王施礼,随即分别向牛、宋施礼,举止大方,庄重而又娴雅。坐下以后,她望着牛、宋说: “我去年冬天同军师有一面之缘,同牛先生虽是初次见面,却是慕名已久。今日我同李公子来到闯王帐下,备员偏裨,自当誓忠誓勇,驰驱沙场,为闯王打江山竭尽汗马之劳。还望牛先生和军师今后多赐教导,末将听从指挥,不敢有误。” 牛金星和宋献策都说了些客气话,还称赞了她破杞县救李公子的事。红娘子知道闯王同他们正在谈论重要题目,打算起身告辞,却不料牛金星问道: “红娘子将军,上个月军师从开封来到军中,只谈到你数月前在豫东起义的事,至于如何起义,却知道的不甚详细。以将军能这样毅然起义,不避艰险,破城劫狱,实为千载奇闻。到底你是如何起义的?” 红娘子抿嘴一笑,不愿多谈,望望高夫人,眼神里似乎在问:“怎么谈好呢?”高夫人也笑一笑,对金星说: “你们不是同闯王有重要事情商量么?” 自成说:“我也想听听红娘子是怎样起义的,说说不妨。” 高夫人又望红娘子一眼,见红娘子不肯说话,便对大家说:“这事情很简单,她上午已经对我讲了。只因她年纪轻轻的,又有点儿姿色,不该在江湖上卖艺吃饭。自古踩绳卖艺的是一种贱业,良家妇女谁个肯干?红娘子从她十四五岁起,还是个没有长成的少女,就在江湖上受人欺侮。无奈她人穷志不穷,生就的品性端正,脾气倔强,一身硬骨,不管谁威逼利诱,死不肯从。后来她人长树大,出脱得更加俊俏,在江湖上也有名了。那班有钱有势的浪荡公子、花花太岁,还有平日惯于倚势欺人的官绅富户,想打她坏主意的人越发多了。偏偏她的师傅又亡故了,由她率领着跑马卖解的班子,许多事儿得由她抛头露面,受人欺负的时候更多了。不管她吃不吃,也不管她立身清白,在那班有钱有势人家的眼中,总把她当成卖艺也卖身的贱人看待。因为她经常在豫东卖艺,遇到受人欺负,闹得不可开交时候,多蒙李公子仗义相助,替她排难解围,所以她对李公子感恩不尽。前年冬天,我在永宁县境内遇到她,她就对我谈到李公子兄弟二人。”高夫人转向李岩,微露笑容,说:“就是那次同她偶尔相遇,我才初次听到李公子兄弟大名。” 宋献策望着红娘子说:“这以前的情形,我完全清楚。只是你是如何决定起义的,在开封传说纷纭。自从你起义之后,我也没有同李公子贤昆仲见面细谈,所以有些谣传,我也莫辨真假。请你谈谈你的起义经过如何?” 牛金星也笑着催促:“对,对,颇愿一闻。” 红娘子用含着微笑的明眸大眼望望他们二人,又转望高夫人,并不说话,心中说:“事情已经做过了,何必多谈?”高夫人从眼神里明白了红娘子的心中意思,也使眼色催她说话。她又看见闯王也在望着她,于是她收了笑容,轻轻地感叹一声,说: “有什么可谈呢?谈起来只有叫人生气!”她摇摇头,嘘口长气,接着说:“这一年来,好多江湖熟人和我手下的伙计们都看见我的日子不好混,江湖饭不好吃,暗中怂恿我不如造反,大家愿意拥戴我做首领。大家这样甘心拥戴我,并不是我有多大本领,只是因为我平日在江湖上讲义气,别人有急难肯尽心帮助,也因我处事公正无私,大家清楚。可是我不听别人劝说,总是不愿造反,对他们说:‘我不是怕死,是怕我这个女流之辈,挑不起领兵打仗的重担!’人们说:‘怕什么?你做首领,我们齐心辅佐,有什么山翻不过去?樊梨花、穆桂英也都是父母生的!’我说:‘那都是唱本儿上的女英雄,不是真的,况且她们不是造朝廷的反啊。’人们说:‘永乐年间唐赛儿在山东造反,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难道不是真的?男子汉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是造反的材料!’还有人多识得几个字,古事知道的多一些,还告我说了许多古时候妇女造反的名字。他们说王莽坐天下的时候,就有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子名叫迟昭平,率领了几千人马起义,连打胜仗。可是不管人们怎样劝,我还是没有打算造他朱家朝廷的反。处在这样有天无日的昏暗世界,我上几代积下来说不尽的深仇大恨,我自家又亲尝到百般苦楚,假若我是个须眉丈夫,就不会有一点顾虑,早八百年造反啦!” 金星问:“后来你怎么忽然造反了?” “唉,不造反不行啊!”停一停,她接着说:“我在商丘地方卖解,受一个恶霸财主欺侮。他将我骗到后花园中,竟图恃强将我留下。我忍着一肚子怒火,好言对他说我是清白良家女子,行的端,立的正,卖艺不卖身,不得向我无礼。他嬉皮笑脸地伸手就要拉我,我打回他的手,后退一步。他又不要脸追着拉我。我啪一耳刮打过去,打得他鼻口开花,鲜血喷流。我破口大骂他是无耻禽兽,青天白日下欺负我卖艺穷人。他大叫着我造反了,喊叫他的一大群悍奴恶仆,要把我捆起来狠打,要打得我跟他成亲。我刷啦一声拔出宝剑,说:‘快点放我出去,休得近前!’那群悍奴恶仆小看我是个姑娘,将我团团围住,舞刀弄杖,一齐向我攻打,还不断说一些下流的话。我看我倘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休想逃出祸坑,牙一咬,心一横,说道:‘反就反了吧,先杀了这班禽兽再说!’我登时杀死了三个人,伤了几个,趁他们惊慌后退,纵身上了墙头。那群禽兽见我上了墙,又呐喊着扑了过来,还有人用飞砖打我。我将身子一闪,躲开了一块飞砖,从臂上取下弹弓,一弹打倒了那个在背后督阵的混账恶霸,又连着打伤了两个恶仆,然后纵身跳下高墙,冲出深宅大院,同我的一班子伙计会合。伙计们因知我在后院杀起来,已经有一部分人攻进前院。这时看见我决心造反,大家高兴,一阵呐喊,从前院杀到后院,杀了恶霸全家,凡是跑不掉的都杀了,抢了银钱、骡马,收拾了细软,放火烧了宅子,只留下粮仓不烧,将粮食散给饥民。我从此树起了造反大旗,招兵买马,在豫东一带闹了起来。” 金星问:“后来你怎么见到大公子了?” 红娘子说:“造反以后,闯荡了四个多月,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我没有辙了。上月底,我把人马从虞城、砀山一带暗暗地拉到陈留境内,打算派人到开封找伯言大公子问计。恰好打听到大公子从开封回杞县,我就冷不防在半路上截住他,佯装将他劫走,为的是使他日后不受连累。我将他请到军中,问他下一步我该怎么走。他见我已经逼上梁山,只有大干下去,没有别的路走,就嘱咐我四句话,当日黄昏就带着他的仆人们回杞县李家寨了。我压根儿没打算留住他……” 闯王插问:“哪四句话?” 李岩代答:“那四句话是:‘兵精粮足,不守一地;严整军纪,多行仁义。’” 宋献策叫着说:“好!好!这四句话与闯王过去十余年用兵方略不谋而合!” 李岩说:“我确实自红娘子起义之后,即时常为她担心,反复寻思十余年来陕西各家起义部队得失之故,以及闯王此次到河南后何以众百姓从之如流,才得出这四句话来。不有闯王行之在前,我李岩何能凭空杜撰。” 高夫人接着说:“李公子的仇家得到消息就造起谣来。后来还有谣言说红娘子进攻开封没有成功,顺便把李公子掳到军中,真是捕风捉影的鬼话!开封是一座有一百多万人口的省城,红娘子那时手下只有千把人马,兵少力单,自顾不暇,做梦也不会去攻开封!” 红娘子觉得话已说完,想着闯王同军师等人还有要事商议,便望着高夫人说:“不耽误他们商议军国大事,咱们回后院吧?” 高夫人点头说:“好,咱们走吧。” 大家把高夫人和红娘子送到书房门外,回来重新坐下。李岩见闯王催他快说出胸中的方略大计,便欠身说: “麾下问起此事,鄙意以为最重要的莫如乘此时机,经营河南,作为立脚之地。有一个立脚之地,则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以目前情况言,明朝确实如大厦将倾,无力可支。然而战争之事,变化万端,不能不思及意外变故,预立于不败之地。倘有一个立脚地方,纵然一时战事不利,亦可以应变裕如。兵法上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鄙意请闯王以河南为根本,建一牢靠立脚地,也就是这个意思。” 自成说:“你在神垕写来的书子里也说到此事,那意见很好,我反复读了几遍,也让牛先生和军师看过。只是河南不像陕西,大部分都是平原,无险可守,四面受敌。从前说是‘四战之地’。所以河南这块地方,利于作战,不利于固守。足下比我想得仔细,愿听听详细高见。” 李岩说:“河南古称‘四战之地’,就地理形势而论,险固不如陕西。但是‘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自古作战,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吴起对魏文侯论山川形势,反复说‘在德不在险’,实是千古名言。今日将军来到河南,又值朝廷失德,百姓离心,国力十分疲敝,官军十分虚弱,倘不乘此大好时机,经营河南,更待何时?《兵法》云:‘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孙子所说的衢地就是地广人众,四通八达之地。河南对全国来说,就是衢地,所以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今以河南全省而论,豫东豫中尚不十分残破,人口众多,土地肥沃,宜于农桑,这正是天以河南资将军。只要布德施仁,百姓拥戴,兵强粮足,处处制敌,便不怕河南是‘四战之地’。正是因为河南居全国腹心,四通八达,控扼南北,所以立足河南就可以致明朝的死命。况河南转输便利,他省莫及。北宋建国,削平群雄,统一江南、楚、蜀,远及岭表,何尝不是以河南为根本?地理是死的,古今不变;人事是活的,时有不同。攻守胜败,重在人事。” 宋献策见闯王心中犹豫不定,也说:“林泉兄所论甚是。兵法上常说的天时、地利、人和,这三者中最重要的还是‘人和’二字。百姓拥戴,兵强食足,上下一心,就是人和。得此人和,虽处千里平原,可以兴邦;失此人和,虽有山河之固,可以亡国。上个月,我同启东也在私下里议论过此事,但那时闯王方到河南不久,正忙于号召饥民,编练人马,军中百事草创,全未就绪,所以只在与闯王闲谈时泛泛地提了一下,未曾多去议论。如今人马众多,洛阳指日可下,情况与一月前大有不同,所以今日启东提出来要议定新的名号,以便号召天下,那确实是一件急务。至于林泉所言在河南建立根本,以图天下,这也是一件大事,关系今后用兵方略,不可不早作决策。” 李自成注意听着,但未做声。他总觉得两三年内还有一些恶战要打,而河南是所谓“四战之地”,明朝决不会让他有时间在几个府中安安稳稳地招集流亡,散发耕牛种子,使百姓休养生息。十二年的流动作战,东西驰骋,倏忽千里,破城不守,取粮于敌,在李自成已经形成了一套战斗的经验和习惯。如今虽然形势起了变化,但是这变化来得太快,使他的思想还不能完全适应。他考虑未来的作战时候多,有时也很有兴趣考虑建立新朝以后的重大因革,却不肯多考虑如何在大局未定的时候抢着在中原先占据两三府的地方,设官授职,招集流亡,恢复生产,作为根本。 牛金星也同意李岩的建议。他是河南府人,对洛阳有乡土感情,也特别重视洛阳的有利地势。看见闯王仍在思虑,不肯决断,他故意向李岩问: “林泉,你看,欲经营河南为根本,当从何处着手?” 李岩回答说:“小弟前日书中,曾言,‘以宛、洛为后距’,即是以经营洛阳、南阳为先,这是根本中的根本。” 闯王笑着问:“‘后距’两个字怎么讲法?你那封书子写得实在好,只是这两个字我不大明白,因为忙,也没有来得及向他们二位问问。” 金星代李岩回答说:“后距就是公鸡爪子后边的那个脚趾。有这个后边的脚趾,它斗架时候,不管站立、跳跃,都特别得力。” 闯王笑着点头:“啊,原来是这样讲法!这字眼儿用得很好,很恰当。林泉,请你详细讲一讲你的高见。” 李岩赶快解释说:“洛阳号称居天下之中,西有函谷之险,东有虎牢之固。函谷关就在灵宝西边,以一旅守函谷就可以使陕西官军不能出潼关向东。况且崤函两山对峙,地势险要,处处可以设伏。春秋时孟明视率领秦师伐晋,就在灵宝境内中了埋伏,全军覆没。虎牢关在汜水县境,自古为防守洛阳的东边门户,断崖百丈,中间一路可通,易守难攻。洛阳城北十里是邙山,好像是洛阳的外郭。邙山之外是黄河,只要守住孟津,就隔断了敌军北来之路。所以唐肃宗乾元二年,九节度之师溃于相州,郭子仪断河阳桥以保东都。河阳就是今之孟津,相州就是临漳。洛阳南面有龙门,古称伊阙,也很险要。其实自洛阳往南,处处可守。熊耳山、伏牛山,绵亘数百里,成了洛阳的天然屏障,而汝州是通往东南方面的重要门户。倘若在攻克洛阳之后,分兵南下汝州、叶县,夺取南阳及其附属州县,就可以使宛、洛连成一片,互为犄角。驻一军于南阳,分偏师守邓州,则明朝在湖广的官军不能从襄阳、郧阳进入中原,在陕西的官军也不能自商州、武关东来。宛、洛巩固,就可以由洛阳出成皋,从南阳出叶县,东取郑州、许昌,会师开封,东进商丘,直逼徐、砀,由方城、舞阳,东取郾城、汝南,席卷陈州、颖州,回翔于江淮之间。到了这时,以河南为根本的作战方略就算成功,立于不败之地,可以进一步与明朝争夺天下。古人把争天下比做‘逐鹿中原’。也只有稳据中原,才能定鹿死谁手。” 牛金星拍了一下手掌,说:“说的是,说的是。我平日与献策也曾如此议论。务请闯王俯采此议,作为当前用兵方略。” 闯王含笑点头,说:“等咱们攻下洛阳,看情形再做决定。” 李岩又说:“自古争天下,有无立足地,至关重要。刘邦以关中为根本,遂能北出燕、赵,东略齐、鲁,逐鹿中原,灭项羽而统一天下。李渊父子据有太原、河东为根本,西取长安,然后东出潼关,与王世充争夺东都,收取中原而次第统一全国。朱元璋先据南京为根本,西灭陈友谅,东灭方国珍、张士诚,然后出师北伐,驱逐蒙元。所以自古凡以马上得天下,必先择一立足地,可战可守,财赋兵马有所出。” 宋献策怕有些古地理闯王不知道,帮助解释说:“汉高祖与楚霸王划鸿沟为界,鸿沟在今汜水境内,故虎牢关以西,洛阳一带,都同关中连成一片。林泉兄的意思是建议以洛阳、南阳两府为根本,招集流亡,抚恤百姓,开垦荒地,恢复生产。黄巢善于用兵,纵横中国,驰驱万里,终能攻克长安,建国大齐。然其失败甚速,非其兵不精,战不勇。其故有二:一为起义十几年中,不知经营一个立足地方,到了长安,亦未能在关中善为经营,抚恤百姓,使百姓乐为之用。关中一带生产破坏殆尽,百姓饥饿困苦,而黄巢的军粮亦断了来源;二为内部背叛,朱温首先降唐。然如黄巢有一巩固立足地,退有所守,足食足兵,即关中残破,也立于不败之地。即使朱温降唐,亦未必即亡。故林泉所言,实为上策。” 李自成觉得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他和老八队的大小将领都是陕西人,对陕西特别熟悉,也有一种特别的乡土感情,又加上自古以来有一个历史传统观念,认为长安是最好的建都地方,这观念也深深地影响着他。他笑着说: “你们各位所言,很有道理。将来咱们如能以关中为根本,岂不更好?” 金星说:“古称秦关百二,带砺山河,加上强兵良马多出西北,故长安为古代建都之地,而关中拱卫京师。然而千余年来,气运消长,变化甚大,天下形势颇与中古以前不同。唐朝虽然建都长安,却以洛阳为东都;盛唐之际,颇着力经营东都,高宗与武后且数次率群臣驾幸洛阳,即在洛阳临朝,治理天下。自唐以后,直至北宋,建都均在中原,而以开封为主要建都之地。即金朝后期,因受蒙古所迫,亦迁都开封而不迁都长安。其故何在?盖自近古以还,京师供应日繁,粮食、布帛、财赋及各种所需之物,多仰给东南数省,不能依靠关中。自扬州至开封有运河可通,开封至洛阳则黄河堪资运输。自洛阳而西,有三门、砥柱之险,漕运艰难。故自隋至中唐,天下上运粮食多集中存储于洛阳。此盛唐之所以大力经营东都的根本原因。北宋承五代之旧制,建都开封,以中原为根本,而以长安为外镇。开封无险可守,定为京师,非其所宜。以宋太祖之深谋远虑,岂不知此?盖因中原人口多于关中数倍,而东南财富为国家所依赖,此近古形势变化,不得不尔。如今闯王如以宛、洛为根本,连中原为一体,此实策之上者。以目前言,建此立足地,进可以逐鹿中原,退可凭险而守;以将来言,全国统一,南北一家,定都洛阳,东南财赋可由运河而开封,溯黄河源源而来。古人云‘洛阳居天下之中’,实非虚言。有人说河南无险可守,那仅仅是指梁、宋而言,而忘了宛、洛也都在河南的疆域之内。以宛、洛两地的险阻形胜而言,宛不如洛,所以经营洛阳尤为重要。汉高祖初得天下,与群臣商议建都地,曾有人主张定都洛阳,说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渑,背对黄河,南向伊阙,险固足恃。汉景帝时吴、楚七国反,有人对吴王说:‘愿大王所过城池不攻,疾行而西,赶快占据洛阳。洛阳有武库,又有敖仓。凭洛阳山河之险,号令诸侯,虽然不入潼关,天下也就定了。’可见古人对洛阳如何重视。” 李自成颇为心动,说:“你们的建议确实很好。等破了洛阳之后,同众将领好生商议商议。咱们眼前还有很大困难。经过前年冬天的潼关大战,又经过商洛被围,老弟兄死伤很重,所剩不多。目前虽有十多万人,其中旧日弟兄很少。以这十多万人而言,其中有将士们的随营眷属,有各色工匠、伙夫、马夫等等,还有办各种事务的人,实际上战兵不超过六万,其中勉强算得上精兵的不过一万多人。就拿这一点精兵说,多是新兵啊,非经过几次阵仗,才能磨练成真正管用的精兵。靠目前这点兵力,纵横中原有余,据守一地,四面应敌,就不足了。到底如何办,等咱们攻下洛阳以后才能够看情况决定。另外,咱们军中读书识字的人太少,人马增添得很快,各营办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将来在各州县设官授职,治理地方,没有多的粗通文墨的人,职掌刑狱簿书,事情也不好办。” 李岩说:“闯王既然如此谦恭下士,思贤若渴,看重读书人,我想读书人慢慢都会来到麾下,助成大业。” 牛金星正要接着说话,忽见双喜进来,就把已经到了口边的话咽了下去。双喜向闯王禀报说,从神垕来的人马,已经有两千人到了郝摇旗那里,其余的人马将在今晚三更时候全数赶到。自成十分高兴,向李岩问: “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不等李岩开口,宋献策代他回答说:“豫东将士,思慕闯王心切,自然忘记疲劳,加紧赶路。我们原来以每日行军六七十里计算,想着他们大概明日下午方能到达,实际上他们每日走了百里以上。” 李岩点头说:“正是这个道理。” 闯王说:“你那里步兵居多,这样,弟兄们实在太辛苦了。”他转向双喜问:“给新来将士们预备的住处都停当了么?” “我摇旗叔从前天起就亲自带着他手下的弟兄们砍树割草,搭盖窝铺,打修地灶。今早从中军营又派二百名最会搭盖窝棚的弟兄前去。人多手快,现在都准备好啦。” 李岩因为自己的人马初到,需要亲自回营照料,请双喜去把人马已到的消息告诉红娘子,问她是不是同回营去。双喜进去片刻,回来说: “红姐姐说,请李公子略等片刻,她马上就跟公子一起动身。” 说话之间,李岩和红娘子的一大群亲兵和红娘子的十几名随身健妇都将战马备好,牵到老营大门外的空场上,带着老营替他们准备的灯笼火把,站了一大片。闯王将李岩送出老营。随即,红娘子也在慧英等大群姑娘的簇拥中走出老营。高夫人如今是义母身份,只送到二门为止。红娘子和李岩向闯王、牛金星和宋献策等一一告辞,说他们明日一早就来拜年,然后飞身上马。李自成依依不舍地站在李岩的马头旁边说: “拜年倒不重要,我们还有话需要细谈,务请早来!” 李岩和红娘子的部队驻扎的地方有一道泉水从石缝中流出,春夏两季水旺,冬日不竭,所以地名就叫做清泉坡。在回去的路上,李岩和红娘子因为只顾赶路,没有工夫交谈。到了清泉坡时,已经三更时候,李俊带着二十几个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在营外的山路上迎接。他们刚到清泉坡不久,那后续部队赶到了。从闯王老营送来的大批羊肉、猪肉和黄、白二酒等犒劳物品也送来了。李岩、李侔、红娘子在全营巡视一遍,对头目们嘱咐几句,无非是让弟兄们好生休息,严守纪律一类的话,然后回到李岩的军帐里边,商量一下明天去给闯王和高夫人拜年的事。稍谈片刻,红娘子感到十分疲乏和瞌睡,便离开李岩军帐,回到自己的帐中去了。 红娘子住的军帐离开李岩的军帐大约有三十丈远,背后是一片大松林,静夜里愈显得松涛澎湃。一部分健妇同她住在一个帐篷里,另一部分住在右边相连的一座帐篷里,而男亲兵们又分开住在前后两个帐篷里。她的战马照夜白和所有亲兵们、健妇们的战马都拴在避风的松林里边,都有马夫照料,正在吃着草料。松林里有几个临时搭盖的小窝棚,为马夫们睡觉和守夜的地方。红娘子一进军帐,看见地上铺着很厚的麦秸和干草,她的铺盖已经由随身侍候的健妇替她铺好。她坐下去,感到十分满意。紧挨着她的卧铺旁边摊着范红霞的卧铺。红娘子先将宝剑取下,压在枕头下边,然后将外衣脱下,整齐地摆在卧铺里边,靴子和丝绦都放在衣服旁边。她每夜都是如此,怕的是夜间一旦有事,即令没有灯光,也可以随手摸到。所有健妇们也都按照她的样子办,成了习惯。红娘子和她们在睡觉时照例穿着紧身小袄和长裤,为的是如果一旦敌人前来劫营,她们纵然来不及穿外边衣服,只要蹬上靴子,抓起宝剑就可以迎敌。今夜虽然到了闯王军中,万无敌人来袭,但大家还是按照平日规矩就寝。红娘子心疼大家多天来实在疲劳,催大家赶快睡觉。大家一躺下去,转眼就睡熟了,有些还轻微地打着鼾声。红娘子坐在被窝中,望着大家睡熟得那么快,不觉微笑。她看见只有红霞没有入睡,从枕头上睁着眼睛看她。她小声说: “红霞,今晚咱们这地铺又柔软,又暖和!” “红帅……” “怎么你还要称我红帅?今天到了闯王这里,只有闯王一个人是元帅,别人都不是。你怎么还叫我红帅?” “唉,叫惯了口,没有办法。再说,我们不叫你红帅叫什么?” “他们这里,下边人称呼将领们都是叫这将爷,那将爷,听起来怪亲切。你们就叫我红将爷吧。” “你是女将,怎么好称爷呢?何况,你还是一个姑娘?” 红娘子不觉失笑,说:“啊,这话也是,这个爷字被他们男人家占稳了,咱们不必去争它。你们以后怎么叫我,咱们今晚不议论啦。你刚才叫我一声,要对我说什么话?” “我说,往日也是给你铺厚厚的麦秸或干草,你没有说过我们替你铺得柔软、暖和。我看不是别的,是你的心中感到十分柔软和暖和。” “啊,瞧你这张嘴多会说,真是说到我的心窝啦。你想,红霞,自从咱们起义以来,虽说还没有吃过败仗,可是我的心呀,你知道,没有一天舒展过,常常像把攥的一样,有时像压着一块石头。咱们在开封以东和徐州以西跑来跑去,是一支孤军,常常害怕给别人吃掉。况且我又是女流之辈,在自家军中常常怕树不起威严,压不住邪气;在军外怕受别人的气,被别人轻视。后来李公子起义了,我才觉得好了些。可是我们还是一支孤军,要闯开一个局面很不容易。今天好啦,我们到了闯王这里,好像是细流归海,孤女还家。”红娘子忽然眼圈儿一红,几乎流出眼泪,轻轻地叹口气说:“我起小失去父母,从师学艺,受够了打骂;学艺成名,奔走江湖,受尽了欺侮;如今来到了闯王大军,真像回到了自己家里!虽然高夫人只比我大十来岁,可是我在心中把她看成我自己的母亲,比亲生母亲还亲!” “红帅,你快睡吧。昨晚整夜行军赶路,今日又忙了一天,明天一早还去给闯王和高夫人拜年哩。” “高夫人今日同意成立个健妇营,这真是我梦想不到的事儿!以后我只想专管女兵,男兵我一概不管了。要是高夫人叫我招收一千个年轻力壮的大脚妇女,不,先招收五百个也行,好生操练半年就管打仗。打几个胜仗,替普天下妇女们争口气。我会同健妇营的姊妹们同甘共苦,看大家像自己的亲姊妹一样。红霞,将来一成立健妇营,你们如今跟随我的这十几个姊妹就都要提升成头目了。” 自从起义以来,红霞第一次看见红娘子这样快活,这样絮絮叨叨地同她说心里话,这样露出来姑娘家的本来面目。她想着红帅平日那种心思沉重的样儿,那种在全军弟兄面前十分庄重威严、不苟言笑的样儿,那种军令如山、一怒之间就要杀人的样儿,那种在打仗时直冲敌阵、猛刺猛砍的样儿,跟此刻多么不同!她望着她所敬爱的主帅,只是无声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不知怎地,她想到了红帅的婚事,想着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女儿家在这事上再耽误下去就不好了。红霞很想提一提这件事儿,但不敢开口,几次话到口边都忍住了。红娘子见红霞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笑,便又说道: “唉,红霞,我今日来到闯王军中,来到高夫人跟前,才算熬出了头,才感到咱们今后的路子越走越宽!” 红霞再也忍不住,从枕上抬起头来,悄声说:“红帅,如今不再愁咱们是一支孤军,不再怕被别人吃掉,诸事顺心,你也该……” “什么?” “你也该替自家的终身大事操心了……” 红娘子的脸一红,小声骂道:“放屁!光练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还操别的闲心!” 红霞赶快倒下去,钻进被窝,在枕上打个哈欠。过了很长一阵,翻了个身,好像睡熟了。 当红霞已经入了睡乡以后,红娘子仍然没有睡着。今天投到闯王帐下和拜高夫人为义母,这两件大事本来就够她心情异常兴奋,偏偏在躺进被窝前红霞又提起来她的婚事,使她更难入睡。 在红娘子那个时代,女子结婚的年龄一般在十七八岁。别人像她这样年纪,已经出嫁几年,生儿养女了。在一般人家,倘若有谁家的姑娘像她这样年纪不出嫁,别人会笑话的,会说她要扎老女坟哩。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何尝不放在心上?在舅舅死之前,原是将她许配了人家的。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夫婿,也没有看见过那一家的任何人。封建社会的古老风俗和礼教,使任何一个做姑娘的对这样事都不敢打听一句。当大人们谈到这一家人时,她就羞得红着脸,低着头,赶快躲开。但是她风闻这也是一家受苦的人,那孩子也很老实,肯做活,起小就帮助大人种地。她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师傅曾托人捎信儿到家乡去,请媒人找她的公公商量,在跑马卖解的班子中替他们完了终身大事。但后来听说她的婆家全家逃荒在外,不知下落。不久,她的师傅病故,由她领起来这个三十多人的班子。一则事情太忙,她没有工夫操心这件事,二则她害怕出了嫁,一旦生儿育女,就妨碍她继续在绳上马上卖艺,全班人的生活就不好办了。她只好暂时不管自己的婚姻大事,拖着就拖着吧。到了去年冬天,她想着要是将女婿找到,成了亲,一则女婿不再逃荒受饿,二则别人见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也许不再动不动就在她的身上打坏主意。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家乡来人,告诉她一个不幸消息:她的女婿在逃荒中死在济宁境内。她表面上仅是脸色一寒,没有说一句话,却在静夜里蒙着头暗暗地痛哭几次。尽管她从没有看见过这个出外逃荒的农民后生,却因为一则她一直把他当做命中注定的夫婿,在感情上和道德上十分忠实于他,她怎能不哭呢!二则她看到她的一家亲人,包括这位没有同她成亲的可怜夫婿,都是多么不幸,又怎能不哭呢?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落在她的亲人头上! 自从同李岩率师往豫西来投闯王,她也曾偶然想到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但是她自己毕竟是一个姑娘,关于婚姻的种种心事,她只能深深地锁在心里,不能对红霞等手下人吐露出来。上个月,因为听到在杞县有人造谣说她把李公子掳到军中,强迫李公子跟她成亲,她觉得受到很大侮辱,曾经气得在夜间悄悄哭过。如今尽管她救了李岩出狱,而且汤夫人已经死了,她又一向敬佩李公子,但是她想,即令她永远不出嫁,也决不能向李公子吐露心事! 她暗暗叹了口气,想着如果母亲在世,这事情就好办了。倘有母亲在世,这事情何用她自己操心!猛然想起来苦命的母亲,红娘子立刻就将婚姻大事抛在一边了。母亲和弟弟惨死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的心上,使她心痛如割,热泪奔涌。 叔父死后,她母亲就在邻村的一个财主家里做女仆,将她姐弟两个也带了去。那财主家的管庄头子见她妈是年轻寡妇,眉目俊秀,就百生方想娶她做小。母亲死不答应,立志永不改嫁,把他们姐弟俩拉扯成人。后来因被这个管庄头子纠缠不过,母亲离开了那家财主,带着一双儿女仍旧回到破庙里住,有时替人家帮短工,做针线活,有时带着他们讨饭,苦熬日月。那个管庄头子仍不肯放过她妈,常来胡缠。一天黄昏以后,母亲从邻村回到庙里,哭了一夜,把仅有的一碗玉米面烙成一个饼子,放在床头,把她叫醒,搂住她哭着说:“你以后要多照顾你弟弟,出去要饭时别叫狗咬着你们。”她看着妈点点头,却不知妈为什么哭得跟泪人儿一样,又在妈的怀里睡着了。等到天明,她一乍醒来,却看不见妈在身边,叫了几句也不应,随后看见母亲在梁上吊死了。她把弟弟摇醒,拉着他大哭着往村里跑,叫人来把妈从梁上卸下来。弟弟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趴在妈妈的死尸上大哭,叫着:“妈呀,妈呀,我饿呀!”村里人把母亲用破席子卷了,埋在乱葬坟里。好心的大人们对她说:“你带着弟弟去找你舅舅吧,要不,你俩没大人照料,都会饿死冻死的。”她没有办法,带着弟弟往舅舅家去。那个小玉米饼子他们已经吃完了。她一手提着讨饭篮子,一手拉着三岁的弟弟,边哭边往舅舅家走。到舅舅家有十五里,中间隔着两座小山头。弟弟走不动,她背着他走。走到一半路,她也饿了,走不动了。她背着弟弟,歇歇,走走,哭哭。弟弟哭着要妈,直要她背着他回庙里。弟弟越在她身上闹着要回去找妈,她越背不动。走了大半天,刚翻过第二个小山头,她的两眼发黑,头一晕,栽倒下去。弟弟从她的背上摔下来,滚下山坡,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后来遇着一个好心的过路人,和她舅舅是同村子的,将她救活,背到舅舅家去。可是弟弟从几丈高的悬崖上滚下去,已经死了。直到她懂事以后,才有人告她说她母亲是那晚从邻村回来,在路上被管庄头子强奸,羞愤不过才上吊的。起义之后,她总在想着回到家乡报仇,但竟然没有机会。因为破杞县搭救李公子,来到豫西,她现在去河北为一家三代人报仇的机会更少了。 红娘子用被子蒙着头,想着,哭着,大半个枕头都被她的热泪湿透了。有时她想,要是弟弟活着,如今也会像双喜那样…… 这时候,李岩还没有睡。他把李侔、李俊和刘祥叫到面前,告诉他们,他和李侔、红娘子明天一早要去闯王的老营拜年,嘱咐他们两个留在营中照料,既要让弟兄们好生休息,也要注意军纪整肃,不许酗酒、赌博。然后他把李侔留下,挥退左右亲兵,剪亮蜡烛,低声说道: “德齐,我这些日子虽然十分疲劳,但今日到了闯王老营,所见所闻,使我的心中到现在还不能平静。我想趁此时候,同你谈谈。今后我们在闯王这里如何立身行事,更要心中清楚。” “要不要把红娘子请来,一起谈谈?” “不用。她太累,恐怕早已睡着了。” “哥认为闯王如何?”李侔首先这样问,因闯王给他的印象极好。 “诚如你昨天告我说的,十分使人敬佩。我看闯王胸怀大志,奋发有为,谦恭下士,待人以诚,自奉俭约,对将士如待家人。他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上下齐一。闯王关心百姓疾苦,同我谈话中间,总是关心如何革除弊政,解救小民困厄。目前闯王不但在军中威德崇隆,深得将士之心,而豫西百姓也莫不视如救星,远近口碑载道,传为歌谣。我原以为闯王身上必有一股草莽气味。今日一见,始知大为不然。闯王出身草莽,而锋芒不露,谦和之光照人。历数前古,在历代起义英雄中很少有此人物。” 李侔笑着说:“起初红娘子建议我们来投闯王,今日看来,这一步走得很是。” “这一步确实走得很是。但是我今日所见所闻,感想甚多,至今心中尚难平静。” “哥何故如此?” “唉,一句话很难说完。” 李侔悄声问:“是不是怕同闯王手下将领们不易相处?” “不然。今日闯王帐下的亲信大将,已经认识了两个。高一功是闯王内弟,待人诚恳,平易近人,根本不像是草莽英雄。刘捷轩在军中地位甚高,铁匠出身,粗犷豪迈,不失草莽英雄本色,但性情异常爽直,肝胆照人。听说他在战场上勇猛无比,日常处事十分正直,这样人最易相处。” “既然如此,哥为何心中不宁?” “唉,这心情确实复杂。今日来到闯王军中,对闯王全军情况,未窥全豹,仅见一斑。我好像身临沧海,而自己渺如一粟。平日朋友间对我谬加称许,说什么有文武全才,其实咱们平日所讲的武,不过是书生们纸上谈兵,毫无实际阅历。可是闯王知兄虚名,推诚相待,献策等又过为吹嘘。古人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今日一看闯王骑兵操练极其认真,全从实战着眼。童子军培养少年将才,目光远大,实为千古创举。又听说匠作营所属各种作坊,除火器坊尚未建立外,都很齐全。凡我们所曾想到的,闯王这里全已有了;我们没有想到的,闯王这里也已有了,或已想到了。闯王起义至今,十载以上,驰驱数省,身经百战,在治军与作战上阅历甚深,见闻极广,而又虚怀若谷,博采众议,故进入豫西以来虽然诸事草创,可是已具备了宏伟规模。你我毕竟是书生出身,束发受书,惟知学做八股,醉心举业,闭塞心智,如瞽如聋。近几年虽然抛弃举业,稍稍涉猎经世之学,旁及兵法战阵诸书,然十年来足迹不出杞县、开封,交游多是同窗、社友,言谈不离乎纸面文章。今日到闯王军中,一日见闻,远胜读书十年。我平日自视甚高,今日爽然若失,恨无真才实学,以报闯王知遇之恩。” “哥说的很是,弟也略有同感。但古人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只要尽忠辅佐闯王,总还是有可用之处。献策今日做闯王军师,言听计从,难道他在军事上不也是毫无实际阅历?” “献策的情况不同。他来投闯王,献出‘十八子当主神器’的《谶记》,证明闯王是奉天承运,必得天下。闯王在连年受挫之后,得此《谶记》,其对全军上下的鼓舞,可想而知。何况,有此《谶记》,不仅使全军上下更忠心拥戴闯王,即对其他群雄来说,亦可以借天命为之号召。献策立此大功,当然应受闯王殊遇。另外,你我与献策相识数载,知道他确有非我们所及之处。我说的不是他那一套风角、六壬、奇门遁甲之类。这一套,我们不信,连他自己也未必真信。我常说,献策是隐于星相卜筮的奇人,奔走于公侯之门而不为屈,家无隔宿之粮而能济朋友之急,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未曾力学而博通三教九流;剖析时事,了如指掌;天下山川形势,罗列胸中。他虽未亲历行伍,但多年留心武事,于兵法阵图涉猎甚多,且能揣摩钻研,深有会心。我去年在开封住时,常同他作竟夜之谈,十七史重大战争他谈起来如数家珍,不惟能详述战事经过,而且能指出双方胜败变化之前因后果,剖析入微,使人信服,听而忘倦。献策常博访老兵退卒,询问戚继光练兵作战事迹,与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相印证,故对近代军旅之事,亦深有研究,非一般徒卖弄孙子兵法,泥古不化者可比。所以我方才说,献策虽是一个江湖术士,也确有非你我所及之处。” “哥,据你看,他献的什么《谶记》……” 李岩立刻做个手势,使李侔不要说下去,微笑一下,悄声说:“陈涉造反,将‘陈胜王’三个字写成帛书塞入鱼腹,然后剖鱼出书,又令吴广假装狐鸣,都是借以煽惑大众。刘邦起义,未必真有斩白蛇一事。韩山童想造反,使其党羽埋一独眼石人于黄河岸上,借以煽动修河饥民起事。献策所献《谶记》,难道不也是鱼腹帛书之类?但我们既自誓效忠闯王,惟恐其不早建大业。如此等《谶记》,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子英年轻无知,不明利害,你要告诫他在此等事上说话千万小心。一言说错,会惹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李侔连忙说:“我明天一早就告诫老七,要他处处说话谨慎。” 李岩又说:“还有,前几天在路上时候,我听见老七对人说,大哥一到闯王军中,准会使闯王的大军气象一新。当时我正有事,没有管他。你明天要对他说,像这样的糊涂话不惟不许再出口,连想也不许想。我们在杞县时候,因听惯了官绅们对义军诽谤之词,不明真相,情有可原。如今来到闯王军中,处处都使我们自愧无知,千万不可再有从前想法,不可再随便胡说。” 李侔点头:“确实不可胡说。我们从豫东来投闯王,实是慕义而来。倘若闯王不是同别人相比气象大不相同,口碑载道,咱们也不会来伏牛山中相投,誓忠拥戴。” 李岩点头说:“正是如此。” 李侔问:“哥,你今日同牛启东见了面,觉得此人如何?” 李岩答道:“很难说。虽然我与启东系丁卯同年,但多年并无来往。今日见面,自然十分亲热,一见如故。” 李侔说:“启东既是哥的乡试同年,又与献策是好朋友,去年献策在省城设法救他,我们也曾勉尽薄力。我想,我们如有见不到的地方,或有什么困难,他定会随时相助。” “这个自然。不过我们初到闯王这里,总得事事谨慎,不可粗心大意。闯王治军甚严。我们对手下人切不可放纵了,犯了闯王军规。” “是,是。我很明白。” 停一停,李岩又说:“德齐,我刚才有几句话,意犹未尽。许多读书人,一受宋以来理学之害,二受八股科举之害,往往读书一生,毫无实学,问兵、农不知,问钱、谷不知,问经邦济民之策,瞠目不知所答。有少数人能打破科举制艺藩篱,涉猎一些杂学,便在朋辈中谈政言兵,旁若无人,自以为管、乐再世,诸葛复生。其实,陈涉、吴广等首难英雄和刘邦、朱洪武等创业之主,都不是读书人。自古以来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都只能因人成事,做人辅佐。你我是世家公子出身,又涉猎了几部经世致用的书,平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多么了不起。如今来到闯王帐下,虽只一日,耳目为之一新,胸襟为之一开。自今往后,我们千万不可再存往日的狂妄习气和想法。切记,切记!” 李侔因哥哥不惜重复,谆谆告诫,明白哥哥一则确实见到闯王后十分敬佩,二则也用心很深。他连连点头称是,并且说: “哥说的这些话,我一定记在心中。” 关于红娘子拜高夫人为义母的事,红娘子和李岩刚回来时已经作为一件大事对李侔谈过,此刻又提起来谈了一阵。兄弟俩都是满心喜悦。李侔很希望哥哥早日将红娘子娶为续弦夫人,但是封建礼教思想深深地妨害了他们兄弟间的亲密平等关系,使他在兄长面前只能毕恭毕敬,而不好谈及兄长的婚事。他想了想,决定明日见到宋献策时顺便谈谈这事,请献策从中撮合。他离开哥哥的军帐,在全营中巡视一遍,才回到自己的帐中。李岩在李侔离开后根据洛阳一带百姓欢迎闯王的话,拟了两首歌谣,然后才脱去外衣上床。但是他没有马上入睡,心潮澎湃,万感交集,忽然从二里外郝摇旗营中传过来第一阵公鸡啼叫…… 第四十九章 自从崇祯八年攻破凤阳,焚毁皇陵之后,李自成的手下将士只有今年这个新年过得心情舒畅,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和信心,每个人都看见面前展开了无限前程。几年来总在被围困和被追击的局面,开始改变了。由于宋献策来到时献的《谶记》,全军上下都相信李闯王必得天下,精神十分鼓舞。新近连破两座县城,活捉了万安王,使士气更加振奋。恰好除夕这天,李岩和红娘子率领豫东数千将士来到,更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岩等在大厅中向闯王拜过年以后,红娘子自去内宅给高夫人拜年,李岩兄弟又同牛、宋二人和一些重要将领互相拜年。李侔趁机会同宋献策拉个背场,咕哝一阵。宋献策满脸堆笑,频频点头,低声说: “这事好办,好办。你放心,这个月老我是做定了。”说毕,轻声地哈哈一笑。 李侔因为人马初到,尚未安顿就绪,在大厅中稍坐一阵,就向闯王告辞,自回清泉坡去。李岩被闯王留下,商谈大事,而红娘子也被高夫人留在老营过年。 愉快而俭朴的午宴之后,李自成将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云草堂,继续倾谈。坐定以后,李自成向李岩说: “昨日你是初到,已经得闻不少高见,使我受益不浅。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去永宁,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儿,所以趁此半日无事,牛先生和军师也没有别的事儿,大家再一起谈谈。关于如何练兵的事,足下有何赐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说:“岩自昨日来到此地,已经是闯王帐下偏裨。倘有垂询之处,自当尽心竭虑,敬献刍议。万乞自今往后,不要客气。闯王如此客气,反而使岩心中不安。至于如何练兵,如何打仗,麾下阅历宏富,韬略在胸,且有军师赞襄硕画,所以入豫时间虽浅,新兵已练得成绩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后,心中赞叹不止。岩是碌碌书生,对练兵打仗的事,全无实际阅历,知之甚少,实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着说:“你不要这样过谦。你有学问,见闻也多,必然有卓识高见,可以帮助我练好一支精兵。” 牛金星和宋献策也想听一听李岩的意见,都请他不要过于谦虚。李岩想了一下,说: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国几封奏疏,极言火炮的厉害。去年冬天宋军师枉驾寒舍,曾作数日畅谈。论及当代军旅之事,军师也十分重视火器之利。不知义军中火器多少?这种东西,目前虽然不一定用得着,但将来进攻坚城或两军野战,威力很大。” 闯王说:“如今我们还只有些小的火器,没有大炮。虽然军师提过军中需要大炮的话,可是一则没人会造,二则将士们也不很重视。等咱们破了洛阳之后,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携带不便,也不必要。便于携带的火器,倒是对咱们很有用处。” 宋献策明白闯王自己和刘宗敏等大将们对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视,只偏重将士们的勇敢和弓马娴熟,这是十几年来流动作战的形势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赶快说: “目前弓、箭、刀、剑虽然仍为战争利器,然论到攻城与守城,或两军对阵相持,火器最是威力无比。火器的长处在于能及远命中,能摧坚,能一弹杀伤多人。目前因闯王才到河南,诸事纷忙,自然以招兵买马为首要急务。目前已经有了十几万人,所练精兵日多,可以腾出手来编练一支精兵专用火器,如明朝的神机营那样。至于火器,我们只要重视,就可以陆续收集;将来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制。晁错说:‘器械不利,以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将予敌也。’火器就是今日利器,远过前代。” 牛金星笑着说:“前年弟在京师,听说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制造大小火器以御满洲。他们说,火器本是夷人所长,非中国所习用。中国自有中国长技,何必多学夷人。自古作战,兵精将勇者胜,未闻一个名将有用夷技取胜于疆场的。” 李自成和宋献策、李岩都笑了起来。牛金星又继续说:“这些儒臣不知道军旅之事也应该与时俱进,不应墨守旧规。如说火器来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两朝即被中国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说,这班在朝中的老先生们忘记,倘若不用夷技,那么,我们如今只好仍旧乘兵车打仗,连马也不要骑了。”说毕,拈须大笑。 宋献策见牛金星和李岩都主张采用火器,就接着发挥他的意见说:“自古迄今,作战之道,其不变者为奇、正、虚、实之理,其他则因时兴革,因地制宜,代有变化。然自春秋以来,最大的变化有两次。春秋末年,赵武灵王学习匈奴人胡服骑射,这是中国有骑兵之始。骑兵与兵车相较,不但便利得多,而且省钱得多。可是尽管骑兵有种种便利,却因古人喜欢墨守旧规,不愿革新,所以大约又过了两百年,到了战国末期,兵车在战场上才被淘汰。这骑兵代替了战车,是中国军事上的第一个大变化。到五代和北宋时,在攻城时已经知道用炮。但那时的炮是以机发石,不用火药,不用铁弹,力量不大,与今日的制法不同。所以前人写炮字只写作石字边,不用火字边。从元朝以来,虽然改用火药发炮,炮弹也改用铅、铁,不再用石头了,但是直到如今,人们写炮字还是用石字边,这是因袭宋朝人的写法。到了元朝……” 由于炭火的熏烤,宋献策忽然咳嗽两三声。在他的话暂时停顿时候,李自成轻轻地点点头,对他说: “是的,我听说火器的使用从元朝就开始啦。” 宋献策接着说:“元朝的蒙古兵远征西域,得到西域大炮,用以攻金朝的蔡州,这是在中国使用火器之始。又过了四十年,蒙古兵攻破宋朝的樊城,并威胁襄阳的守将投降,炮火更为著名。然而元朝的火器尚不发达,制法也不曾广为流传。到了永乐年间,从交趾得西洋铳炮甚多,并用越南大王黎澄为工部官,专司督造,尽得其传。成祖又特置神机营肄习,编入京营之内。铳炮称为神机,足见多么重视。此后火器品类,日益增多,大小不等,大者用车,次者用架,用桩,小者用托。大者利于攻城守城,小者利于野战。说起它的厉害:小者能洞穿铁甲数重,大者能一发而杀伤千百人,能破艨艟战舰。弘治以后,又传入佛郎机炮,转运便捷,远远超过旧制铳炮。万历以来,火器益精,佛郎机反而渐被淘汰。有些西洋人寄居澳门,与中国通商;有些人在北京传教,并在钦天监供职,朝廷待以外臣之礼。这些人颇精于格物致知之学,善造火器,称为西儒。徐相国精于天文、历法、水利、火器制造,就是跟这班西儒学的。近代火器大兴,实是中国军事史上的第二次大变。劲弩及远不过百步之外,而今日大炮远者可达十数里至二十里以上,远非劲弩可比。故今日必须详察古今兵器变化,因应时势,多收集一些好的铳炮,令一部分将士认真肄习,将有极大用处。” 闯王点头说:“咱们的老将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厉害,但大家没有用惯,还怕用不好伤了自己人,所以在火器上不是那么很重视。今后如得到好的工匠师傅,咱们也要仿造一些便于马上携带的轻便铳炮,至于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暂时夺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献策忙说:“闯王所言,实为英明远见。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难。自万历末年以来,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等,传授制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晓其技。将来我们多方物色,重礼相聘,总可以请到一二位懂得的人。即令不是精通,也不要紧。凡事难不倒有心人,经过一段摸索,自然会一旦贯通。” 金星接着说:“军师所说的那些在北京的西洋人,我也知道。他们就住北京宣武门内的天主堂里。听说西洋有所谓欧罗巴国、红毛国、佛郎机国,均离中国数万里。那红夷大炮就是从红毛国传来的。这红夷大炮又写作红衣大炮,能射二十余里。崇祯十一年冬天,东虏突入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摆着红夷大炮,遣官祭炮。后因东虏没敢攻城,也未曾用。” 关于劝闯王重视近代西洋火器的建议,已经结束,所以大家在牛金星说完这几句话以后,都没有再说别的话。宋献策想起来李侔在拜年时嘱托他的话,便决定趁此时机,当着李岩的面,同闯王谈一谈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但是他刚要开口,刘宗敏进来了。大家看见宗敏一脸怒气,感到吃惊。闯王笑着问: “捷轩,大年初一,又发谁的脾气?” 刘宗敏担心各营将士过年节的时候军纪松懈,一吃过午饭就要骑马去各营看看,恰好他听到一个谣言,说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川西战败,二人生死不明,便来报告闯王知道。不料快走进这花厅院落的角门时,有人向他禀报,说看见几个弟兄躲在老营马棚中玩叶子,使他火冒三丈。他立刻下令将马棚头领和玩叶子的人全数抓起来,听候处分,然后带着怒气走进看云草堂。他没有立刻回答闯王的话,回头去又朝着门外吩咐: “统统替我抓起来,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说!把王长顺那个老家伙叫来,我在闯王这里问他!”说毕气呼呼地坐下去,结实的小靠椅在他的屁股下猛地咯吱一声。 闯王又问:“什么事?大年节出了什么事?” “出了他娘的蔑视军纪的事!哼,他们竟敢躲在老营马棚里玩叶子,把你的不准赌博的禁令当成耳旁风。老营不正,下边各营弟兄,大多数都是新来的,如何能严守军纪?我先打他们每人二十鞭子,然后问明谁是主犯,砍掉一个脑袋瓜子,杀一儆百,大家就知道违反闯王的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心中明白,虽然闯王严禁将士赌博,但在年节中间,弟兄们偶然犯禁,也不至于就处以砍头之罪,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望望闯王,希望他说一句话,对犯了赌禁的弟兄们从轻发落。李自成从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着宗敏说: “捷轩,弟兄们违反赌禁,按道理应该严罚。不过全军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将为首聚赌的打一顿算了,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犯禁就行。” “闯王,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一项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后别的禁令也会慢慢被将士们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军纪都变成了骡子,有若无。再说,弟兄们一旦准许赌博,必然要弄钱到手。以后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们不抢劫,把缴获和抄没的一切财物交公,成么?将士们随便抢劫财物,咱闯王的部队不是同官军一样了?官军就是到处抢劫,没事时聚众赌博,赌输了就打架行凶,行军时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来又顾命又顾包袱,遇机会就来个鞋底上抹油。我何尝不愿意让弟兄们在新年佳节快快活活地玩几天?可是军纪上不能马虎。一处松,百处松。咱们眼看就要破洛阳,军纪不严,能禁止弟兄们在洛阳城内抢劫财物么?只要有少数人在河南府抢劫财物,就给咱们全军背上黑锅,扬个坏名儿,给你李闯王的脸上抹灰。所以今日这事虽小,也非严办不可。” 老神仙进来了。他于十天前派人扮作普通商人去南阳城内收买几种药材,刚才回到老营,告诉他在南阳城内听到谣言说张献忠被官军逼入四川泸州,无处可逃。他特意来将这谣言禀报闯王,因看见刘宗敏正在发怒,便先在火盆旁边坐下,暂不做声。 闯王望着宗敏问:“是哪几个马夫赌博?是老弟兄还是新弟兄?” “我已经命人去叫马棚头儿王长顺,问他就知。他虽然跟着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可是这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也得受罚。” 闯王向侍立门外的亲兵们吩咐:立刻把王长顺叫来问话。王长顺应声进来,站在两三步外躬身说: “禀闯王和总哨刘爷,王长顺前来请罪。有几个弟兄躲在马棚里玩叶子的事,我已经查明,请刘爷发落。” 宗敏声色严厉地问:“是哪几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在马棚里赌博?捆起来了么?” 王长顺不慌不忙地回答说:“玩叶子的是一个老弟兄、三个新弟兄,还有两个弟兄坐在旁边看,全都抓了起来,等候处分。我当时不在马棚,对手下人管教不严,也请从严治罪。” “我看你这个老家伙是自恃在咱们老八队年久,有些功劳苦劳,觉得闯王、高将爷和我平时待你不错,屑来小去不会处分你,你就故意放纵手下人干犯军纪,赌起钱来了。哼!” “回刘爷的话,刚才几个弟兄在马棚烤火,玩叶子是实,赌钱是虚。他们都知道闯王禁令如山,无人敢犯。况且又在老营马棚,来往人多,岂敢拿着自家的皮肉当钱赌?” “你敢替他们隐瞒么?” “我从来不在闯王和刘爷面前说半句假话。他们实未赌钱,我敢拿头担保。” 刘宗敏的脸色缓和了,但声音仍很威严:“老王,你的脖颈上长了几颗脑袋?” “不多不少,只有一颗。”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们隐瞒,敢在闯王面前撒谎,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须,然后砍掉你的脑袋瓜子!” “请刘爷放心。我王长顺跟随闯王多年,从不弄虚作假。我现在脖颈上顶着脑袋等候,决不会把脑袋藏在裤裆里。” 刘宗敏的脸上闪出笑容,说:“看你嘴硬!妈的,既然你拿头担保,我就饶了他们。去,好生训他们一顿,以后不许再玩这个玩艺儿!” “是,以后不许玩这个玩艺儿。”王长顺转过身子,望着尚炯笑着说:“老神仙,大年节,我几乎又得劳你老人家的神,去给弟兄们治伤。” 医生说:“鞭伤棒伤都好治。我刚才就担心刘爷一时性急,为着执法如山,杀一儆百,误砍下一颗脑袋,我可没办法再安上去。” 屋里的空气登时轻松,出现了笑声。李岩深为感动。原来他完全想象不到,在闯王军中,闯王和像刘宗敏这样的大将对下边弟兄们有威有恩,军纪虽严,却上下没有隔阂。刘宗敏望望李岩,想起来今天上午他初次看见了红娘子,不禁在心中赞道:“真是天生的一对儿!”随即向闯王说: “我本来同一功约定,分头到各处营盘走走,看将士们新年过得怎样。一功已经出寨了。我正要上马动身,忽然一个从南召县境内打粮回来的头目对我说,南召有人新从襄阳回来,听说谣传张敬轩和曹操在四川大败,大部分人马溃散,只带着少数残部逃入泸州,陷入绝地,还说杨嗣昌悬出重赏,限期捉拿敬轩归案。” 大家吃了一惊,尚未说话,尚炯也将他刚才得到的报告说了出来。尚炯和刘宗敏两人所说的消息来源不同,内容却大致不差,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视这个谣言,议论起来。李自成望望宗敏和医生说: “你们告诉从南阳和南召两处回来的弟兄们,这谣言不要乱讲。显然这是无根之谣。田玉峰派人专门去襄阳打探军情,如有确实消息,自然会立即向老营禀报。在玉峰那里来人之前,咱们不用议论四川的战事吧。”他掩盖着心中的不平静,笑着向宗敏问:“你手下办文墨的那个王秀才,听说回去后不想来了,真的?” 宗敏压抑着心头怒气,苦笑说:“他原说告几天假回家去把老婆孩子搬来,谁知一回去就带着家里人逃往深山,来封书子说他不来啦,还劝说咱们不要攻洛阳。一切逃走的读书人,你都不许派兵去捉回来,他当然不再来啦。” 宋献策望着李岩说:“你瞧瞧,想多延揽一些读书人,在目前尚非时候。王秀才从十二岁开始应考,直到四十岁才进了学;中了秀才之后,仍然在穷山沟中教个蒙学度日,穷困不堪,别无前程。就是这样,他还要死抱住明朝的牌位不放,一心忠于明朝天子,顽而不化。这样人,他口中不言,心中何尝不骂我们是流贼,而称明朝为正统?他何尝明白,朱洪武尚未称吴王时,那班死抱着元朝牌位的读书人也是把朱洪武称做乱贼,而把元顺帝看成是正统天子。许多读书人不明事理,不识时务,就是如此。代代皆然,无足为奇。” 李岩说:“读书人受孔孟之教,被一个囫囵吞枣的‘忠’字迷了心窍,也不管其所忠者是桀,是纣,是独夫民贼。” 刘宗敏愤慨地说:“林泉,你把话说对了,可是还只说对一半。眼下闯王才到河南不久,大局还不分明,你们几位能够抛离家乡,抛开祖宗坟墓,前来共事,所以全军上下无不敬佩。可是目前,像你们诸位的人不多啊。有很多读书人还跟着官府一个鼻孔出气,说我们是流贼。明明是官军到处奸掳烧杀,苦害百姓,这班读书人装聋装哑,却硬是昧着良心,血口喷人,硬要造谣说咱们的人马奸掳烧杀。另有一班读书人,在等待,在看大势。我敢打赌,再过他妈的两三年,即令咱们还没有杀进北京,人们也会看清楚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老鸹野雀旺处飞,连鲤鱼也爱洑上水。到那时,还愁读书人不肯来么?那时候,哼,别说是山沟里的穷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在明朝做官为宦的,也会把头削得尖尖地来到咱闯王面前,求他重用。在眼下,谁要是来投闯王,自然会有亲戚朋友大骂他从贼谋反,不忠不孝。再过两三年,顶多三四年,有谁不来投闯王,他的亲戚朋友会怂恿他赶快来,巴不得他变成新朝贵人,自己也跟着沾光。俺是个打铁的粗人,说不清历代兴亡关头读书人是怎样变的,可是我看透了如今的读书人,他们呀,嗨,身穿襕衫,头戴方巾,走着八字步,一开口子曰子曰,之乎者也,其实,有几个人的骨头里不浸透了势利二字?不信?到将来你们瞧着,咱们来个开科取士,凡考中者封官授职,准定会把贡院的大门挤塌!到那时,咱们设一个招贤馆,凡来归顺新朝的,求官做的,都请住在招贤馆中,大酒大肉款待。你们各位等着瞧,设个招贤馆,又该我费事了。” 牛金星说:“你是大将,管统兵打仗。南征北讨,就够你忙了。这招贤馆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宗敏说:“我是打铁的出身,我得把招贤馆的几道木门槛换成铁的。” 大家哄堂大笑。宋献策拍手说:“刘爷是痛快人,一语道破玄机!” 宗敏站起来说:“我要去几个营盘看看,失陪啦。” 除闯王外,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宗敏望望李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向牛、宋二人,笑着说:“我今日才看见红娘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们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个保山,让他们趁此过年时候成亲算啦。日后打起仗来,哪有像这样从容工夫?” 宋献策本来已经同牛金星约好,今天要趁着在看云草堂谈话时候向闯王和李岩提一提这件婚事,没料到刘宗敏先说出口,不禁同时哈哈大笑。金星说: “捷轩将军与我们所见相同,林泉兄与红娘子的确是天作良缘。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说:“我做事喜欢干脆痛快。你们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铁,快点玉成他们,赶在这年节里把喜事办了拉倒。” 闯王说:“林泉和红娘子昨日才到,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尚未休息。捷轩,你急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争这三天五日。这事由闯王主持,牛先生和军师为媒。我刚才只是想到了顺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亲时不要忘了请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说毕,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医生重新坐下,说道:“原来在路上我只听说捷轩将军是一员虎将,在战场上异常慓悍,使官军望见破胆,没有料到他竟是如此一个很有风趣的人物。” 闯王笑着说:“相处日久,你会愈觉得捷轩可爱可敬。这个人识字不多,可是绝不是一个粗野武夫。他真正是大将之才,也是帅才,在咱们军中极有威望。尽管脾气有点暴,可是将士们还是喜欢在他的手下做事,也喜欢跟着他冲锋陷阵。他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来总是身先士卒,做起事来处处顾全大局。别看他刚才说话挖苦读书人,其实他对读书人也是很尊重的。老神仙,你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医生点头说:“我同捷轩在军中相处数年,深知他大公无私,心口如一,肝胆照人。” 经刘宗敏临离开看云草堂时一提,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李岩和红娘子的亲事上边。宋献策想着如今既然高夫人成了红娘子的义母,这事非通过高夫人才好办,所以建议将高夫人请出来一起商量。闯王也很赞成,立刻就吩咐亲兵去内宅请高夫人到花厅来。宋献策赶快拦住说: “最好请子明劳驾去内宅一趟,免得夫人一时莫名其妙,未必马上就来。” 大家都觉得由老神仙去请高夫人最为得体,于是医生就满面春风地往内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红娘子叙家常,问了红娘子的幼年遭遇,又问到她在豫东起义以后的一些事情。后来话题又回到红娘子的幼年时候,高夫人叹口气,轻声问: “你从母亲和弟弟死了以后就长住在舅舅家里?” “没有。”红娘子悲声回答,“舅舅也很穷,养不活我。他原是一个武教师,靠传授武艺吃饭,常常吃这顿,没那顿。我到舅舅家才过两年,有徐鸿儒的余党起事不成,牵连了他,官府派兵前来捉拿。他一张弓、一把大刀,杀死了十来个官军,使官军近他不得。后来他身上中了三箭,倒了下去,几十个官军才从四面扑了上来。可是他看到官军走近,又突然坐起来,砍死了一个官军,才被乱刀杀死。我从六岁就跟着舅舅学武艺……” 红娘子的话尚未说完,一个女兵掀起帘子,向高夫人禀报说老神仙来了。随即老神仙走了进来。高夫人和红娘子都起身相迎。高夫人让医生坐。医生不坐,满脸堆笑,拈弄着花白长须说: “闯王同军师在花厅商量一件事,请夫人也到花厅坐坐。” 高夫人从老神仙的喜悦神气,已经猜到八九。上午军师来内宅向她拜年,也曾对她嘀咕几句,使她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所以她没有问商量什么事,便笑着对医生说: “既然闯王不差亲兵来叫我,偏请你老神仙来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红娘子说几句话,马上就去。” “好,好。只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无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也让红娘子赶快坐下。她问:“你在舅舅死了以后如何过活?跟着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几个月,就送我去投师学艺。我这位师傅是舅舅的师弟,带领一班人到处跑马卖解,闯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艺这样好,原来是从六岁就开始学的!”高夫人使个眼色,使身边的两个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后笑着说:“你邢大姐,我想问问你,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办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对我说出心里话:你眼中可有能够配得上的合适人么?” 红娘子的脸孔刷地红到耳后,低头不语。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着悄悄地问: “你看,要是李公子……合适么?” 红娘子听到这话,连整个脖颈也变得通红,心头一阵乱跳,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情绪使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觉地用右手拧着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也不抬头,便第二次问了一遍。红娘子的心中略微镇静一点,但呼吸仍然感到紧张,脸颊也感到发烧。她想回答高夫人,但又羞得不知道怎样启口,只是将下巴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动作是那样轻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着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人伦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对我说出来,我好替你做主。闯王和军师特意叫老神仙来请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谈这件事儿。你说,要是闯王和军师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红娘子越发将头低下去,小声喃喃说:“我既无父母,又无兄长,闯王和夫人就如同我的亲生父母。女儿的终身大事,只能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必问我?” 高夫人点头笑了,随即站起来,说:“我到花厅去一趟,免得他们久候。你没事,让慧英等众姊妹陪着你玩儿去吧。” 高夫人出去以后,红娘子过了片刻才恢复常态。她听见有脚步声音来近,将头抬起,只见红霞掀帘进来,说: “红帅,昨晚上你好像睡得很不安,今早又是天不明就起来。趁此刻没事,到慧英姑娘的床上去躺一阵好不好?” 红娘子突然站起来,说:“吩咐健妇们赶快备马,跟随我下山射箭!” 红霞十分诧异,说:“一路上天天骑马,尚未好生休息,你不觉得困么?”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困。” “今天是大年初一,还要下山去骑马射箭?” “大年初一才要下山去玩玩哩!” 红霞从主人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容光里看出来一些儿秘密心事,悄声问:“刚才夫人同你谈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谈!我叫你去吩咐备马,你就照我的吩咐做,别多问!” 红霞看出来主人是对她佯装嗔怒,嘴角、眼神和眉梢都没法隐藏住一种平日少有的神情。她猜到了六七分其中原因,不好打听,便笑着问: “要不要叫男亲兵们都跟着去射箭?” “不用。叫他们趁年下好生休息吧。” 红霞到院中向健妇们一声传令,大家立刻准备起来,但每个人都对红娘子在大年初一有兴致下山去骑马射箭感到奇怪。高夫人的女兵们一听说红娘子要带领健妇们下山去骑马射箭,高兴万分,都要随同下山。慧英赶快去花厅禀明高夫人,留下四个姑娘以备高夫人随时呼唤,便带着其余十几个姑娘跑去备马。 红娘子下了山坡,勒马进入射场,将脱掉的斗篷扔给背后的一个健妇,立刻使她的战马飞奔起来。靶子是现成的。她要第一个连中三箭。耳边风声呼呼。她取弓在手,猛地拉满,觉得两臂有无穷力量,一箭正中靶心。健妇们和女兵们立马观看,齐声喝彩。红娘子的战马继续绕着射场奔驰,她突然一纵身跳下战马,在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照夜白奔跑更快,然后将弓和箭扔到地上。慧英等女兵们还都在觉着奇怪,而健妇们却登时心中明白。健妇们望着红娘子等候战马时的矫健身姿,神态沉着、安闲,不禁个个暗中叫好。但是有的人也不免略微有些担心。她们不是担心红帅自从起义后在这方面的功夫丢生了,是担心这照夜白是一匹性情倔强、体格高大的蒙古战马,不是从前专为卖解训练的那一匹性情温顺的四川小骟马。转眼工夫,照夜白在射场中兜了一圈,奔到红娘子的面前。大家只见红娘子动作像闪电似的举起双臂,没有看清楚她怎样将鞍子一按,身子已经腾空而起,骑在鞍上。不知是因为照夜白吃了一惊还是红娘子将镫子一磕,加快了奔驰。大家看见红娘子忽然扔掉丝缰,身影一晃,滚下马鞍,来一个“镫里藏身”。当照夜白重新奔过她刚才站立的地方以后,忽然她一翻身又稳坐在马鞍上,而大家看见那扔在地上的一张弓和两支箭又都在她的手中。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喝彩,只见她轻举双臂,嗖的一声,箭如流星,又中靶心。大家又一阵齐声喝彩,特别是慧英等女兵们更是惊奇欢呼。大家同时猜想她的第三支箭将如何射法,想着必定更加奇妙。但是红娘子似乎并没有听见背后的欢呼喝彩声,心中暗想:高夫人大概正在同闯王和军师们商量吧? “啊,我就猜到你们请我来是商量这事!”高夫人对宋献策等人笑着说,特别打量了沉默不语的李岩一眼。“红娘子已经认成我的义女,她自幼父母双亡,我自然要替她的终身大事操心。她今年二十二岁。若是平常庄户人家,十八岁就出嫁了,如今已经生儿育女。只为她流落江湖,卖艺糊口,绳上去,马上来,一则多年不知道小时定亲的夫婿死活,只好等着,二则一出了嫁,自然要生儿育女,就没法靠绳上马上的武艺卖钱,她那一大班子人如何糊口?这班人拖累着她,也不愿她早日嫁人。就这样,把她的婚事耽搁了。如今她已经起义,又来到咱们这里,再也用不着卖艺糊口,她那一班子人也用不着指靠她养活了。一个女孩儿家,在婚姻大事上比不得须眉丈夫,自然不好再耽搁了。可是你们刚才同李公子提过么?他的意下如何?” 宋献策说:“林泉只是顾虑,当日别人造谣,说红娘子将他掳去,强迫委身于他,如今结为夫妻,众人不知实情,倒真的将那无端栽诬的话信以为真了。其实……” 李双喜匆匆进来,将一封紧急书信呈给闯王。献策将话停住,同大家望着闯王拆看书子。自成看见田见秀的这封书信中所禀报的四川战事消息同刘宗敏和尚神仙所听到的传闻大致相合。他想着这确实是一个重大变化,也是个不利消息,但愿张敬轩本身平安无事,更不要全军覆没。他暂时若无其事地将书信装进怀中,望着双喜问: “你没有去孩儿兵营中看看?” “我本来说要去的,可是因为任总管生了病,中军吴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营中事情特别多,我还没有腾出工夫,只好明日上午去。张鼐已经去了。” 闯王沉默片刻,又说:“老营的事让别人替你办,你现在去吧。老营中有玩杂耍的、变戏法的、吹笛子的、吹唢呐的,你手下亲兵中有会翻跟头的、立竖儿的,统统带去,同孩儿们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留在那里同孩儿们一起吃晚饭,晚上再玩一阵回来。” “是,我把老营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 闯王带着责备的神色说:“老营的事情你只管放下,交代别人替你半天,天塌不下来。你应该多想想那些孩子,有很多都是孤儿,家破人亡,没有亲人,过年过节能不难过?像罗虎那孩子,父母都饿死了,随哥哥来咱军中,哥哥又在前几年阵亡。往年遇着过年过节都免不了哭一场,有时偷偷流泪。如今大了一些,又掌管孩儿兵全营,表面不哭,心中能够好过?你也是从孩儿兵营中出来的,还不明白那些孩儿们的情况?逢年过节,要特别体贴他们。快去吧。去告诉孩儿们说,明日上午你妈要去看他们。我如若有工夫,也要去的。” 双喜一走,闯王转向宋献策,催促他接下去将话说完。大家因为他谆谆嘱咐双喜去看孩儿兵,也不去想着那封书信中有什么重大的事了。献策接着说: “其实,林泉也是多虑。如今由闯王与夫人主持,凭媒正娶,缔就良缘,岂不正可以破日前那些谣言的无稽么?那些谰言将不攻自破!红娘子那一边,夫人可问过她的心意如何?” 高夫人笑一笑,说:“红娘子虽不说出一个肯字,可是我看她是愿意了。” 闯王说:“这是她的终身大事,总得她自己说一句明白话才好。” 高夫人笑着将红娘子刚才回答的那句话说给大家听了以后,宋献策哈哈大笑,拍手说道: “妙哉!妙哉!红娘子真算是善于词令!林泉,你还有何顾虑?” 高夫人说:“李公子倘若有那个顾虑,这倒好办,把婚事办隆重一点儿就好啦。按道理讲,这婚事也应该办得隆重一些,方不负红娘子这样的女中英雄。她为着李公子的事,日夜奔波,马不停蹄,攻城劫狱,受尽辛苦,谁听了这件事也心中感动。拿红娘子来配李公子,按理说,他两个应该是都乐意的。他们原来是惺惺惜惺惺,变成了患难夫妻,可说是天赐良缘。我早已知道他们之间的原委,叫人气愤。这话,你们大概没有听李公子谈过。我听了那经过,就想着他们的婚事一定要成全,一定要隆隆重重地办。” 闯王说:“我们一见林泉就忙着谈论军国大事,私事一概未曾提起。你说的什么原委,什么经过,我们都没有来得及问。” 高夫人愤慨地说:“自从李公子入狱之后,咱们的探事人从豫东回来,不是禀报一些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一些话么?人们捏造出不要脸的谣言,胡说八道,说什么红娘子造反以后把李公子掳到军中,强迫成亲。看他们把红娘子说得还值一个钱么?真是血口喷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人造谣,万口哄传。人们都不想想,那时李府大奶奶还在世,红娘子杀了人,造了反,手下将士们称她红帅,对她十分尊敬,她怎么会做出那样下贱的事惹部下耻笑?如若她那样下贱,部下还肯拥戴她么?再说,红娘子是一个有心胸,有胆识,才貌和武艺双全的巾帼英雄,难道她起义之后,甘心做李公子的小老婆才能够活下去么?哼,编造谣言的人是故意栽诬,听信的人竟然都喝了迷魂汤,不去想想!” 李岩十分佩服高夫人论事透辟,连连点头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高夫人又说:“这种嚼蛆的话,放在男人身上不算屁事,人们不但不以为耻,还当成风流佳话,可是放在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儿家身上,就背上千斤黑锅。女人身上的苦处,你们做男子汉大丈夫的何尝明白!即令表面道理上你们明白,也不会连着你们的心!所以你们这两天见面时只谈论军国大事,我跟红娘子在一起就要叙些家常,问一问她的可怜身世,还想知道她卖艺糊口的辛酸生活,想知道她是怎样被逼无奈才造反的。有时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也忍不住陪着流泪。虽然我跟着闯王起义,在全军中受到尊敬,可是我毕竟是女流之辈,女人家的百般苦处我比你们清楚。何况我是穷家小户出身,父母早亡,靠着叔父高闯王养大,自小受苦,像红娘子肚里的苦水我肚里也有,谈起往事,眼泪会流到一处。” 闯王笑着说:“大家请你出来商量红娘子同李公子的婚事,你却光说些替红娘子抱打不平的话。” 高夫人说:“好,抱打不平的话就到此为止吧。他们的亲事你们大家看怎么办?” 牛金星问:“林泉这边已经同意,红娘子那边未知尚有别的话没有,可否请夫人一问?” “她那边我虽不能完全做主,也可以九分当家。我看,她别的不会挑剔,就是在礼路上要不马虎才行。” “如何才算是不马虎?” “凭媒说合,互换龙凤庚帖,纳彩定亲,然后拜天地祖宗,花烛洞房,样样按礼办事。红娘子虽然自幼流落江湖,人们将她称做绳妓,但是她出身清白,非乐户、官妓可比。自从起义之后,身为一营之主,更非泛泛之人。在礼路上马马虎虎就是轻视了她,那可不行。唉,你们这班男人家,如何能够懂得一个清白女子的心中苦处!” 牛金星说:“如今汤夫人既然去世,红娘子是续弦,这婚姻自然要按照大礼办事。” 高夫人说:“可是我有一点儿担心。” 闯王问:“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李公子会想着自己出身名门宦家,红娘子出身微贱,门不当,户不对。倘若李公子仍有门第之见,口中不好说出,心中存有芥蒂,日后夫妻之间很难相敬如宾,这婚事也就不用提了。我有红娘子这样武艺出众、容貌端正的干女儿,不愁嫁不出去。其实,咱们跟随闯王起义,连朝廷老子还要打翻地上,他的门户不比谁家高贵!什么名门大户,不过是世代靠鱼肉小民为生,站在小百姓的头顶上为非作恶,耀武扬威。倘若还怀着旧日看法,把这种臭门第放在心上,那就不合咱们起义的宗旨了。”她望着李岩笑一笑,接着说:“依我看来,如今红娘子是李闯王手下的一员女将,她的身份门第才真正高贵!” 牛金星哈哈大笑说:“何况她还是夫人的义女!” 宋献策笑着点头,说:“夫人用心甚细,为红娘子婚事着想,真是无微不至,但未免过虑耳。红娘子有义气,有肝胆,侠骨芳心,人品才艺,林泉兄久为倾倒。只是他们以道义相待,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故来往三载,并无不可告人之事。今日红娘子是林泉的救命恩人,且同患难甘苦,相偕来投闯王,志同而道合。我敢信林泉胸中决无旧时门第之见。况且红娘子既是一员女将,又为闯王与夫人义女,这身价何等尊荣!处此革故鼎新之时,岂能再论旧时门第!” 尚炯说:“军师说的很是。红娘子做林泉的续弦正配,他心中决不会有丝毫芥蒂。” 高夫人说:“不是我刚才过虑,是世界从来就不公道,在男女婚姻上也是一样。那班有钱人家,纳妾,玩小老婆,只讲容貌,不论出身。丫头收房,娶娼妓,什么都行。一提正配,非讲门当户对不行……” 大家都笑起来,暗暗佩服高夫人说的话针针见血。李自成一边听大家说话,一边想着张献忠和罗汝才被杨嗣昌包围在川西,如果万一他们被消灭,或者溃不成军,潜伏起来,杨嗣昌很快就会出川,以几省的兵力来向他围攻。为着赶快商议军事,他等大家笑过之后,说: “现在别的话都不用说了,只看他们二人的喜事如何办吧。我的想法是,趁目下不打大仗,赶快把喜事办了。说不定,开春之后,会有恶仗要打。” 李岩欠身拱手回答:“承蒙闯王与夫人如此关怀,各位老兄如此热心玉成,使我五内感激,无言可宣。往昔门第,已成过眼烟云,不值一提。今日这婚姻我不敢推辞,但实在深有苦衷,各位尚不明白。婚姻之事,请从缓议为佳。” 金星问:“不知年兄有何苦衷?” 李岩叹口气说:“弟与亡妻结缡十年,相敬如宾。内子为我起义而死,至今余痛犹深,实无心思于仓猝间再结新欢。” 自成说:“怕的是以后打起仗来,便没有工夫再议此事,一耽搁,就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啦。” 李岩说:“闯王与夫人如此厚爱,敢不从命?但求过百日之后,再议此事。” 高夫人想了一下说:“我看,最好是趁如今军中闲暇,先将你们二人的婚事定了。等到攻破洛阳之后,趁着全军庆祝胜利,拜堂成亲。这样如何?” 大家都说这样很好,劝李岩不要固执百日之后。李岩不好推辞,只得同意。医生说: “既然两相情愿,现在就该择好定亲吉日,送定礼,换庚帖。” 献策说:“明日就是黄道吉日,利于定亲、嫁、娶。我想,女方主婚人自然是闯王和夫人。男方呢,可惜李府的长辈没有一个人随军前来。二公子德齐是弟弟,不好替哥哥主婚。启东先生是林泉的乡试同年,这关系不比一般,又比他年长十来岁,可以代替李府主婚。至于月老,自然是我与老神仙了。如此安排,不知闯王与夫人意下如何?” “这样好,这样好!”闯王笑着说。 高夫人说:“军旅之中一切从简,务要避免铺张。男家定礼,由公子自己斟酌。女方礼物,由我这里办,不用红娘子自己操心。从今日起,红娘子要同李公子互相回避,直到拜天地才能见面。过去没提媒,你们只是道义相从,戎马间患难与共,一天到晚见面都没有什么要紧,旁人也不会见笑。今日已经提媒,就不好见面啦。我叫红娘子从今天起就住在老营后宅,马上派人去把她的首饰衣物全都取来,她的那些留在你们清泉坡营里的男女亲兵,一概叫来。你们营中诸事,只好由你同二公子多操心啦。” 献策说:“夫人说的极是。从今天起,红娘子就留在夫人身边。红娘子自幼闯荡江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从来没有享受过家庭之乐。如今得同夫人住在一起,又有慧英这一班姑娘相陪,真是三生有幸,何其快哉!” “在攻破洛阳之前,”高夫人又说,“她就同我住在一起。可是她和李公子的营中遇有重要事情,必须商议决断的,不可不让她知道就决断。在成亲前这些日子,林泉不好见她商议,应该由德齐二公子来向她禀明,听她指示。在起义前你们是宦门公子,她是江湖卖艺人,那一章不讲啦。如今她同林泉都是一营之主,德齐遇大事来向她禀明请示,这是正理。” 李岩欠身说:“是,是,理应如此。” 高夫人转向闯王说:“近来随营眷属很多,有的是原来就随营的,有的是新来的,有的住在得胜寨内,有的住在附近村中。我有意将年轻的姑娘、媳妇们编成几哨,每日来老营半天,学习武艺。有的原来会点武艺的,可以趁此时学好一点,能够做到弓马娴熟岂不更好?那些新来的,没有练过武艺的,正可以趁此时机,学点武艺,防身护体。红娘子来得正好,总教师非她不可。这事说干就干,明天我就传令:三十岁以内的年轻眷属,除非有病、身上不方便的,过了破五,一个不许不来。先编好队伍,立下营规,三天后就每日分批操练。你说行么?” 闯王笑着点头说:“很好,很好。可是红娘子是新来的,万一有的眷属仗恃自己的根子粗,会叫她不好办。咱们在商洛山中时候,慧英曾经将老营寨中的姑娘、媳妇们编成一个娘子营,很是有用处。可那是在军情十分危急时刻,大家临到生死关头,容易心齐,也肯听话。眼下安然无事,那些根子粗、家事稍忙的眷属们就不会那么听话啦。” 高夫人说:“只要立下营规,向大家讲明利害,你我肯替红娘子认真做主,她就能够执法如山。我叫慧英、慧梅们都在红娘子手下做事,兰芝跟着大家练武,捷轩的侄女儿新从蓝田来,也得去学点儿本事。红娘子先从这些姑娘们头上执法,看谁还敢不听令。拿一两个咱们自家的姑娘做榜样,有错就罚,毫不例外,更不姑息,别家眷属就只好听话啦。” 闯王愉快地望望军师、牛金星和李岩,说:“这个题目出得好,一则趁此时机叫随营眷属们多练练弓马武艺,二则也让我们看一看红娘子的治军本领。操练这一群年轻眷属,可不像操练士兵容易!” 宋献策笑着说:“只要有闯王和夫人做主,不难,不难。孙武子能够使吴王的宫人听令,认真操练,何况我们的随军眷属同吴王的宫人根本不同,多数出身农家,几年来过惯了戎马生活,经历些大大小小的阵仗,都会情愿学些武艺。红娘子不需要砍两颗人头就能使军令肃然。”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高夫人又望着李岩说:“我看红娘子十分聪明伶俐,年纪不算太大,也可以跟着慧英们一道儿学习读书识字。咱们的姑娘们不比官宦富豪人家的小姐那样,那些大家闺秀有成群的丫环仆女侍候,饭来伸手,茶来张口,吃饱了没事儿干,坐在绣房中学做诗填词消磨时光。咱们的姑娘们于练武做事之暇,读会一些日用杂字就行啦。倘若她们能够多读点儿书,多识几个字,当然更好。可是这班丫头习惯了行军打仗,就是不习惯坐下去读书写字。叫她们拿起弓箭,她们能百步穿杨;舞起宝剑,周身灵动;叫她们拿起笔来,好像拿起来一根百把斤重的木头棍子,沉重得很,笨手笨脚。红娘子在读书识字上也许比那些姑娘们心灵一些。” 李岩说:“红娘子何幸蒙夫人如此垂爱,使她能趁此机会,在老营教别人练武之余,随着那些姑娘们学习读书识字,这是她平日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洪福。” 医生对李岩说:“咱们闯王自己喜欢读书,也注重读书的事儿。在孩儿兵营中,只要不行军打仗,除练武之外也读书写字。” 李岩又一次心中暗暗惊奇,同时恍然明白,小将李双喜为什么在神垕同他见面时会那样应答如流,彬彬有礼。他完全没有料到,十几年来一直被官府称为流贼的李自成军中,自从潜伏商洛山中以来,竟有如此注重读书识字的事! 高夫人因为事忙,关于男女庚帖的事儿向宋献策嘱咐一句就起身走了。医生也跟着走了。李自成把田见秀的书信拿出,让大家传看,其中除禀报收编一斗谷、瓦罐子两股人马的情况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有下边几句:“顷据探子回报,近日襄阳城内,哄传张、罗在成都受挫,奔往泸州,陷入绝地;在往泸州奔逃途中,不断有官军截击,死伤惨重,敬轩身受重伤。又传官军泸州大捷,张、罗人马溃散,不知逃往何处,或云敬轩已死。”当牛金星等传阅这封重要书信时候,李自成在考虑着万一襄阳的传闻属实,杨嗣昌在一月之内就能回到襄阳,而入川的和防守川、陕交界地方的各省官军也会在一个月后齐集河南。许多问题一齐出现在闯王心头,需要做出个未雨绸缪之计。但同时,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对官军在四川大捷和张、罗人马完全溃散的消息不肯全信,在心中问道: “敬轩用兵诡计多端,怎么会完蛋了呢?……” 第五十章 大年初二,天刚闪亮,李自成像往常一样,已经起床,匆匆地漱洗毕,便挂着花马剑,提着马鞭,走出老营大门。尽管是新年,他仍然穿着半旧的深蓝色标布箭衣,紧束丝绦,外罩老羊皮绛红色山丝绸旧斗篷,戴一顶北方农民喜欢戴的白色毡帽,上有红缨,脚穿一双厚底毡马靴。在刺骨的冷风中等候片刻,李双喜和一群亲兵们牵着战马走来。他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丝缰,腾身骑上乌龙驹,向着寨门走去。 整个上午,他走了不少营盘,包括那些打造兵器和缝制甲、帐、旗帜和号衣的各色工匠营盘。早饭,他是跟伏牛山矿兵们蹲在一起吃的。这一营约有五百人,十之九是挖煤窑的,只有少数是烧木炭的。挖煤窑的人在豫西一带称做煤黑子,原是失业农民,替人挖煤,活路极重,生活极苦,时常有生命危险,所以在明朝二百几十年中,以各地挖煤的矿工为主,还有开铜矿、铁矿、锡矿和银矿的工人,不断起义,官府和地主阶级统称之为“矿盗”。李自成驻扎得胜寨以后,伏牛山中的煤黑子一起一起地前来投军,编为一营,同那一营从嵩县来的毛葫芦兵驻扎在同一个背风向阳的山坳里。 快到中午时候,李自成因为红娘子与李岩定亲的事,驰回老营。但是简单的酒宴一散,他又去巡视诸营,直到太阳落山。这一天,他遇到了很多农民,都向他作揖拜年,有的跪下磕头。他在马上拱手还礼,对老年人还停住马笑着招呼。许多年来,他没有这一个新年过得愉快。 原来他打算初三日一早就动身去永宁,但是在今天晚上变了主意。田见秀又派人送来书信,说瓦罐子和一斗谷等一群河南起义大首领共十几个人,要求晋谒闯王,将在破五以前赶来拜年,他自己也将陪他们一起回来。同刘宗敏、高一功和牛、宋等商议之后,闯王决定留在老营等候,赶快派人去永宁告诉李过,处斩万安王的事仍按原议照办。初四日,田见秀同一斗谷等众首领带着三四百亲兵来到。这班人投闯王原是三心二意,所以李自成尽管对他们热烈款待,好言抚慰,却没有改变对他们的羁縻政策。由于他们的投顺闯王,使闯王的人马突然增添了五六万人,声势更大,但是实际上闯王并不把这些人马算在他的可用的兵力之内。一斗谷等在得胜寨住了五天,各自驰回本营驻地。接着,又有不少地方上的小股义军来投。他们是因见闯王杀了万安王,威名更震,慕义前来归顺,和瓦罐子、一斗谷等拥众自雄的人物不同,所以闯王将他们分别情况收编,大小头目们量才使用,不久就自然地泯去了畛域界限。 万安王已经在破五那天午时三刻,五花大绑,插上亡命旗,推出永宁西关,当众斩首。李过遵照闯王的指示,事前命文书们将牛金星起草的告示抄写了几十份,粘贴通衢和官道路口。告示中开列了万安王府虐害平民的滔天罪款,并声明闯王只杀苛剥百姓的王侯、贪官、豪强,为民除害的宗旨。同时处决的还有王府重要爪牙和从四乡捕获的王庄头子二十余人,并当众焚毁了从王府抄出的各种文约账册,宣布王府所占民田由原主收回耕种。自从杀了万安王,永宁一带贫苦百姓更加纷纷起义,随顺闯王,每日结伙投军的人像潮水一般。 李自成为着部署进攻洛阳的军事,召集分散在宜阳、永宁、南召、鲁山、伏牛山和熊耳山中各处的主要将领在元宵节前一天赶回得胜寨老营议事,并听他重申军令,面授机宜。将领们一则巴不得立刻能攻破洛阳,二则想赶在灯节前回到得胜寨给闯王夫妇拜晚年,所以一接到命令就星夜往回赶,最远的也在十四日的下午赶到。只有袁宗第在破了宜阳后担负着进攻洛阳的主要责任,恰遇着明朝在洛阳的守城军事有变化,所以他直到十五日上午才赶到得胜寨。闯王立刻听他禀报洛阳的防守情况。一些原来的情况都是闯王知道的,只有两个新情况是袁宗第临离开宜阳前不久才发生的:一是袁宗第得到确实消息,洛阳警备总兵王绍禹已下令将分守巩县、偃师的两股官军约两千人左右调回洛阳守城,大约在十八日可到洛阳;另一是上月在潼关因欠饷杀了长官哗变的陕西兵,大约有五六百人,逃到陕州境内,被王绍禹叫到洛阳,协助守城,明天就会赶到。闯王问: “这消息都可靠么?” 宗第回答:“完全确实。” 闯王又问:“你看该如何办?” 宗第笑着说:“我就是为这事耽搁着来迟了。我同几个将领商议,起初想派兵在路上埋伏截杀,把这两支官军剿灭在洛阳城外。后来决定打鬼就鬼,因势利导,使这两支去洛阳的救命菩萨变成送命判官,守城人变成献城人。” 自成笑着问:“这倒很妙。能办到么?” 宗第说:“能,能。在巩县和偃师的官军是由副将罗泰和参将刘有义统带。这两个人都贪生怕死,胆小如鼠,既害怕咱们义军,也害怕他们手下士兵。这两支官军已经欠了六七个月的饷,平日就军心不稳,如今调回洛阳守城,放在刀口上使用,当然更加不稳。我们听说王绍禹命令他们十六日在偃师城内合兵一处,然后开回洛阳。我已经派细作到偃师城内,在罗泰和刘有义的手下将士中安下底线联络。至于从潼关来的几百变兵,都是陕西同乡,我们有人在洛阳城内等候,暗中接头。” 自成点点头,满意地说:“你们的办法不错。倘若来救洛阳的这两路官军都归我用,破洛阳就可以不必损伤将士了。” 宗第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等人说:“咱们准备破洛阳,原没有打算利用官军做内应。如今既然他们来了,就不妨借他们一臂之力。我于上月二十四日破了宜阳,然后把大部人马撤到宜阳南边,城内只留着我的老营和少数驻兵,对洛阳不加惊动,所为何来?还不是因为宜阳离洛阳只有七十里,便于我们把自己人陆续派进洛阳,串通洛阳城中饥民。还有不少陕西、山西两省同乡在洛阳做小商小贩,有的也可以暗中帮忙。如今好比下棋,咱们的棋是胜局,越下越活,满盘棋子都能出上力气,不像洛阳敌人方面处处受制,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调动两个炮,恰恰又落入咱们的马蹄下边。”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形势既成,运用在我,左右皆可逢源。《兵法》云:‘制敌而不制于敌,’就是这个道理。” 闯王又向宗第问:“你还有什么打算?” 宗第说:“等罗泰和刘有义的兵开往洛阳,我就立刻派兵去占领偃师和巩县,截断福王和洛阳官绅们的东逃之路。” “还有什么打算?” “我没有什么打算了。其实,派兵去占领偃师和巩县两城,也是你原来谋划好的,不过如今可以不用多费力气攻城了。” 闯王笑着点点头,又说:“汉举,攻洛阳的重担子大部分挑在你肩上,别人去都只算你的助手。你多想一想,想到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麻烦,早对我说。” 宗第说:“破洛阳以后会遇到许多麻烦事,以及今后用兵方略,你同军师们早就想到了,计议熟了,用不着我多说。我只想说几句与破洛阳无干的题外话……”他笑一笑,忽然止住,改口说:“现在暂且不提,等你闲的时候说吧。” 闯王说:“你现在就说出来吧。为什么想说出来又把话咽了下去?” 宗第说:“这是我的私事,待一会儿我说出不妨。” 自成笑一笑,说:“既是私事,晚一点告我说也行。走,你跟我去寨外校场看看。近来将士们操演阵法,大有长进。” “好,我正想出寨去看一看中军营操演阵法,学一点回去贩卖。” 自成哈哈一笑,便留下众人在看云草堂闲谈,独带着宗第出去。 他们骑马出寨,只带着少数亲兵在后,并不往校场去,而是在新修的宽阔驰道上朝着清泉坡的方向并辔徐行。走下得胜寨的山坡以后,闯王侧过头来问道: “汉举,你快说吧,是什么重要的体己话儿?” 宗第说:“闯王,几天之内咱们就要攻下洛阳,转眼之间人马会增到几十万。咱们眼下不是兵少,倒是将寡。攻下洛阳以后,越发会感到能够带兵打仗的将领太少。李哥,这困难你可在心中想过没有?” 自成说:“我也常常为此事操心。拿眼下来说,咱们全军人马将近十五万,可是真正能够打硬仗的精兵很少。老实说,除万把人以外,都只能算乌合之众。为什么?你我都明白:第一,新弟兄刚刚训练;第二,有经验的大小将领太少。破了洛阳以后,即令咱们再增加十万人,这十万新弟兄如何带好,练好?汉举,你思虑得很是。你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我没有什么好主意。凡是我能想到的,你早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你一直不提起,也许是你忘了,也许是你认为不到时候。目前咱们最困难的是将才缺少,只好把众多小头目都提拔上来做了偏裨将校。可是你身边现放着一个将才,为什么不把他使用起来?” “你说的是谁?” “摇旗!” “噢,你说的是他呀!提到摇旗,我也常在心中思忖,打算使用。可是他失守智亭山不是一件小事,大家对他还是有不小成见,因此就想着暂时把他摆一摆,没有上紧安排他带兵的事。他自己请求蕃养战马,我想也很需要,就同意了。”闯王忽然笑起来,很有风趣地说:“摇旗如今做的事儿好像是在当清泉坡牧马监正。当然啦,我不会长久叫摇旗这样的勇猛战将做一个小小的九品文官的闲散职事!汉举,你说,应该怎么办,嗯?” “李哥,你知道,我跟摇旗既非小同乡,也非拜身兄弟,不沾亲,不带故。高闯王在世的时候,我只是跟他挂面认识,没有谈过话,更无杯酒之缘。自从你当了闯王,他做了你的部将,我才跟他熟了。总而言之,我跟他……” 闯王截住说:“这话你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是马上就叫他带兵么?” 袁宗第点点头,直截了当地说:“是的,让他带兵,以观后效。” 闯王微笑,没有回答。他在半月前曾打算让郝摇旗重新带兵,可是刘宗敏、高一功和李过都不同意,就把这件事暂时撂下。今天袁宗第如此真诚地保举摇旗,使他感动,但是他对这事需要认真地思虑一下。宗第见他不马上回答,忍不住又说: “我很明白,这件事,有许多将领地位不够,一个字也不敢提。地位高的,像捷轩、一功、补之他们几位,至今还对摇旗生气,自然是只吹冷风,不添热火。田副爷心中有数,可是他一向不愿多说话。牛先生、宋军师,人家一则对摇旗原不清楚,二则凡是关于你手下将领的事,不便插言。摇旗想立功赎罪,并无人替他说话……” “刘芳亮也有意劝我用他。” “明远这个人比较谨慎。我知道他有意劝你起用摇旗,可是他害怕捷轩,不像我这个人有话存不到心里,非吐不快。李哥,我们看一个人,不能光看人家有多少短处,犯过多大过错,还要看看人家有些什么长处,立过什么功劳。世上有些人喜欢锦上添花或站在高枝上说风凉话,很难在别人犯了错误时多想想人家的长处。还有一等人,巴不得别人栽跟头。别人出了一点事,他们便来个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方称心愿,把如何共建大业的道理全不想了。闯王,李哥,你难道没有吃过这种苦么?我现在在你面前直言不讳,绝不是为着替摇旗打抱不平,想叫摇旗日后感我的情。不,不!今日我不当着牛、宋二位和将领们的面谈摇旗的事,也不让亲兵们听见一句,我的用意你明白:劝你起用摇旗的话,说出我的口,听进你的耳,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过就拉倒;采纳不采纳,由你自己做主。” 李自成深为感动,说:“咱俩八九年来同生死,共患难,亲如手足。你的秉性脾气我清楚:对朋友慷慨热情,对事情大公无私,别人不愿管的事你要管,别人不敢说的话你敢说。” 宗第问道:“闯王,摇旗的长处你都记得么?” “我自然都记得。他作战勇猛,一身是胆,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在商洛山中,有一次他解开衣服,露出前胸,伤痕累累。又一次我们一起在河里洗澡,看见他的脊背上竟没有一个伤疤,只有左肩后边中过箭伤。我记得在真宁杀败曹文诏那次大战中,他在两军胜负难分的时刻,把高闯王的大旗举到手中,说了声:‘弟兄们,随我冲呀!’大喊大叫,直往前冲,马到之处,官兵披靡。可是他进得太猛,没去管背后还有许多敌人,所以后肩上中了流矢。当然,在两军混战时,纵然是勇往直前的人,也难免背上受伤,不一定背后有伤就是逃跑的证据。可是摇旗的伤疤都在胸前和两胁,只有一处箭伤在肩后,这就更证明他每次临阵都是奋勇向前,身先士卒,替别人砍杀出一条血路。” “摇旗的长处不止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从崇祯十年夏天开始,高闯王的旧部有不少人陆续向明朝投降。蝎子块拓养坤同摇旗原是拜把兄弟。蝎子块投降以后,派人劝摇旗投降。摇旗撕了书信,杀了来人,大骂说:‘老子的脊梁骨是硬的,血是热的,决不做不忠不义的降贼。我跟拓养坤再见面只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永远不再是兄弟!’汉举,古话说:‘疾风知劲草。’在这种节骨眼上,摇旗这个人,真正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铁汉子。他纵然有千条过错,这一条是大节,是大大的好处,我永远不会忘记。” “对,李哥,你说得完全对。还有一件事,你已经听人谈过不少。咱们奔往鄂西的时候,摇旗在白河县城外同大队失散,辗转逃到山阳和镇安之间,在那里做了‘小盗’,扰害百姓,不肯回商洛山中去寻找明远。据我所知,他不得已做了‘小盗’,军纪不严是真,但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坏。有许多事都是捕风捉影的话!当时有人劝他去找老回回。老回回跟他是小同乡。他发誓说要等着你,要一辈子跟着你李闯王,决不跟随别人。咱们来到河南不久,他一听说就来啦。你没有重用他,大将中没有人肯亲近他,朋友们有形无形地都同他疏远了。可是他不管别人怎么对他,他总是认为你闯王一定会使用他,对你始终没有一句怨言。眼看咱们就要攻破洛阳,像摇旗这样虎将,还让他带三四百老弱残兵专管养马、烧炭,不是办法。这是一个小头目都能够担起来的事,杀鸡焉用牛刀!” 李自成点点头,说:“是的,我也无意使摇旗这样下去。”停一停,他接着说:“汉举,我在摇旗这件事上,想的比你还多。我们老八队,你还记得,起手时有很多边兵、驿卒,所以最能打仗。可是兵油子多,纪律差,只有一两千人,十分难带。经过几年整顿,才上了正路,在高闯王手下各营中,咱们老八队算得上部伍严整。去年咱们在商洛山中收了一些杆子,多是流痞出身,没有笼头的野马,在石门寨几乎坏了大事。摇旗原不是在我手下做事,吊儿郎当的性子没变,所以在要命关头丢失了险要山寨。我念起他还有长处,在高闯王手下做事时立过大功,山寨失陷后还继续同敌人拼死厮杀,拖住敌人不放,所以没有斩他。今天我听你的话,再用他试一试,只是不让他带人马独当一面。那样,我不仅怕他再一次坏了事不好宽容,也怕别人心中不服。” 他们将话题转到破洛阳以后的种种问题上,大约又走了十里远近,登上一座小山头,可以清楚地望见清泉坡小山街和很多军帐草棚就在眼前,还看见一边是李岩和红娘子的将士们正在操练,一边是郝摇旗的弟兄们正在放马。看了一阵,他们勒转马头,返回得胜寨去。 回到看云草堂,李闯王将老营总管任继荣叫到面前问:“林泉那里的饷银送去了么?” 老营总管回答说:“今日早饭后我亲自送去了,告诉李公子说:‘遵照闯王吩咐,你们这里将士新来,提前两天关饷,以示优待。’李公子兄弟说他们从杞县带来的银子尚未用完,又说他们不知道闯王的大军按月关饷,所以他们带来的银子足够用几个月。他们一再推辞,高低不肯收下,请我把这一笔银子移作别用。我告他们说:我们老八队原来就发饷银,不过以前困难很多,制度不严,有时有,有时没有。如今来到河南,情况好了,将士们每月都发饷银,一个也不例外。经我再三解释,他们才肯收下。” 又谈论了一些别的事情,闯王笑着向大家说:“难得咱们主要将领今日都回来议事,同过元宵节。你们大家说,对摇旗应该如何安排使用才好?” 牛金星和宋献策知道闯王的用意是要征询诸将意见,所以都不做声。所有将领,都因为闯王问得十分突然,不明白他的真意何在,有的低头,有的面面相觑,不肯先说话。闯王又问了一遍。刘宗敏对郝摇旗在商洛山中的两桩事最为恼火,现在看别人都不肯说话,就说道: “摇旗的事,等破了洛阳以后再说吧。” 闯王转向田见秀和高一功:“你们有什么主张?” 田见秀笑着说:“请闯王决定。” 高一功说:“他在商洛山中犯的过错太大,特别是后来那桩过错,按军律本该斩首。当时你念起他是高闯王的旧将,过去也有战功,没有从严治罪。如今对他很难有妥当安排。叫他重新带兵打仗,一则怕他再误大事,二则也怕将士们心中不服。” 闯王又将眼睛转向其他将领。大家仍不说话。李自成转向宋献策,笑着问: “军师有何主见?” 宋献策已经明白李自成要起用郝摇旗,说:“古人说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其过也人皆见之,其改也人皆仰之。’听说近来老郝带着弟兄们养马、烧炭,与士卒同甘共苦,滴酒不饮,足见他尚能痛悔前非。目前正是我军需要将才的时候,闯王如欲起用他,未尝不好。像一斗谷、瓦罐子尚且收用,何况老郝是高闯王的旧将,过去也出过死力。” 闯王点头说:“军师的话说的很是。我们不能光记着人家犯过错那笔老账,也要看人家如何想改正过错,再看人家从前有过什么功劳,大节如何。至于说目前起用摇旗怕将士心中不服,那也是一面想法。安知目前没有将士们希望我们赶快起用摇旗?不见得吧。摇旗过去做过不少好事,有不少长处,目前又有悔过之心,希望我起用摇旗的一定有人。只是因为我做闯王的不吐口,人家不敢多言罢了。” 李自成面带微笑,口气亲切,好像谈家常话一样,并没有把起用郝摇旗看成一桩多么严重的事儿。刘宗敏虽然不完全同意马上就起用摇旗,但也不好再说别的话,问道: “闯王,你打算怎样用他?给他多少人马?” “我马上叫他来谈谈再说。” “我看,目前暂且给他一千人马;等他立了新功,再重用不迟。” 闯王哈哈大笑,说:“捷轩,亏你说得出口!既用他,就重用;一千人马太少啦。他原是高闯王的旧将,不是从咱们手下提拔起来的,不应拿他同老八队的一般将领看待。只给他一千人马,一则不能施展他的长处,二则他会想着我仍然牢记着他的过错,不肯重用他,三则叫将士们看着也会认为我不再信任摇旗。破了洛阳,咱们的人马会多得带不完。捷轩,你怎么这样小气?” 宗敏也笑了,但又不放心地说:“我是怕你一旦重用了他,他就忘了以前办的错事,跟着还要砸锅。” 闯王说:“我既然叫他重新带一支人马冲锋陷阵,总不能叫他老是低着头走路,自觉在将士们面前灰溜溜的。那样,带不好兵,也打不好仗!倘若他再犯过错,有军律在,怕什么?从今往后,郝摇旗也跟大家一样,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只要赏罚严明,你怕什么?” 其余将领中纵然有对郝摇旗意见大的,因见闯王决意起用摇旗,刘宗敏也不反对,自然都不说二话。午饭后,闯王命双喜派人去通知郝摇旗来老营见他,却不说明有什么紧急事儿。他因为昨夜听各地回来的将领们禀报军情,几乎通宵未眠,实在困乏,吩咐双喜之后,就起身到后宅休息去了。 将近黄昏时候,李自成从床上坐起来,用拳头揉一揉尚有余困的眼睛,向高夫人问: “摇旗来了没有?” 高夫人说:“听说来了一大阵了。因为你没睡醒,就让他坐在书房等候。” “还有什么人在书房里?” “听说牛先生、宋军师、田副爷、老神仙都在那里聊天,等你起来。” “快把摇旗请到这搭来。” “听说你要起用他?” “哎,他是一员猛将,不能光叫他烧炭、养马。” 高夫人深有感情地笑了一下说:“咱们的人马如今添了这么多,你早该想到起用摇旗了!”随即走出外间,吩咐一个女兵去书房请摇旗进来。 片刻工夫,郝摇旗随着女兵走进里院来了。李自成刚穿好衣服,一边扣扣子,一边靸着鞋迎到上房门口,抓着摇旗的一只手,说:“咱们到里边谈。”拉着摇旗走进他同高夫人的卧室。坐下以后,他望着摇旗说: “来到河南以后,我天天忙着别的事,竟没有跟你在一起谈几句体己话儿。老弟,你心中有点儿闷气吧?” 郝摇旗的心中激动得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两个月,因为看见刘宗敏和李过等许多将领都对他冷冷淡淡,他干脆不常来老营,避免同大家见面。为给李岩洗尘,老营中摆了盛宴,住在得胜寨和周围附近的大小将领都来作陪,他也被请来了。可是他故意坐在最远的、紧靠墙角的桌上,既不同别人互相敬酒,也不随便和同席的将领谈话。尽管他和他们几年来一道打仗,同过患难,十分厮熟,却好像十分生疏。大年初一,他趁着天色黎明,赶到老营来给闯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过年,上马加鞭,飞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将领见面打招呼。今日午饭后,他一直心里边七上八下,猜不透闯王为什么忽然找他。在书房中等候,尽管大家对他的态度很好,问到他那里养马和烧炭的情形,他却如坐针毡,无心闲谈。在封建礼教严重束缚的时代,尽管是下层庶民百姓,平时也只有最亲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为弟弟看待,才能被请进嫂嫂的卧房叙话。现在郝摇旗被自成拉着手进入高夫人住的房间,又听见闯王开口先责备自己没有找他谈心,不禁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回答。闯王又问: “你的身体很好吧?遇着阴天刮风下雪怎样?” 郝摇旗回答说:“还好。弟兄们把马棚盖得很好,靠山朝阳,草苫的有半尺厚。再过两个月,到了三月间,马和驴子都开始发情,可以交配,所以这几十匹公马和大叫驴一定得养得膘满体壮。每次发情大约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发情。只要好草好料悉心喂养,一春一夏,就可以……” 闯王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我是问你遇着阴天、刮风、下雪,你身上的那些伤疤疼不疼,谁问你马牛羊,鸡犬豕!” 正在这时,高夫人拿着一个包袱进来,放在摇旗身边,说:“这是慧梅她们昨天替闯王缝好的一件丝绵袍、两件内衣。已经打过春了,一天一天暖起来。再过半个月,骑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斗篷不行啦。你李哥还有一套旧的换季。你临走时把这个包袱带回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摇旗的老婆和孩子还留在陕西,不在身边,衣服上没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对高夫人的赠送衣服心中感激,并不推辞。为着要在闯王夫妇面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难过,他勉强同高夫人开玩笑说: “嫂子,我还以为你如今兵多将广,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记了哩!” 高夫人笑着说:“瞎说!我跟你李哥,纵然日后有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如何能把你摇旗忘记?高闯王生前的得力战将,如今你扳指头数一数,还剩几个?近来咱们的人马添得很多,我有时想着,要是高闯王生前有这么多的人马,该多高兴!我记得崇祯九年七月,在周至县境内打那一仗,洪承畴的人马比咱们的多得多,可是咱们的人马把官军一阵一阵杀败,直往前冲,没料到高闯王突然害了重病,烧得昏迷不醒,躺在黑水峪一个窑洞里治病,被人出卖,给官军弄去。得到消息以后,咱们全军多少将士大哭!那时候,那时候……” 高夫人忽然忍不住哽咽起来,说不下去。郝摇旗再也忍耐不住,热泪泉涌,不住抽咽。李闯王也噙着眼泪,叹息一声,向高夫人抱怨说: “我急着有几句要紧话同摇旗说,你提过去的事儿做什么!” 高夫人仿佛没有听见闯王的话,揩揩眼泪,接着说:“那时候,咱们大家都抱头大哭。你身上已经挂了两处彩,流血不止。你叫老神仙替你敷了药,裹了伤口,跳上马,只带着二百多人马就杀开一条血路,冲往从周至往西安的大路上,想把咱们的高闯王夺回。你李哥怕你有失,立即派捷轩带领几百人马跟着你去。你们去了半天,不见回来。你李哥又派刘芳亮、袁宗第去将你们找回。你同捷轩都又挂了彩,可是敌人已经从小路绕道把高闯王送往西安,又解往北京。摇旗,别说我跟你李哥今天不会忘记你,纵然日久天长,得了江山,也不会忘记咱们在一起过的那些艰难日子!” 郝摇旗想着自己是一个没有父母的放马孩子跟随高迎祥起义,后来被提拔为亲信部将,又想着高迎祥的牺牲,更加泣不成声。高夫人因为今日元宵节,晚上要大宴众将,事情特别多,把话说完以后,揩干眼泪,自去办事去了。过了片刻,李自成拍拍摇旗的肩膀,等他抬起头来,说: “摇旗,你别哭,听我说。”停一停,又接着说:“人,都是吃五谷长大的,谁一生能不办几件错事儿?好比走路,也都有一步踏错了脚的时候。就拿这两三年说,我也做过很大错事儿。过去我不明白自己的过错,在郧阳大山中住了几个月,我把近几年经历的事情反复回想,才明白我犯过许多过错,有的过错很大。比如说……” 郝摇旗抢着说:“不,李哥,自从高闯王死后,你当了闯王,并没有办过错事。你办的事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不糊涂!” 自成说:“不,你听我说。崇祯十一年夏天,我们在汉中一带山中,化整为零,休养人马,大可以不急着东来。那时我打算错了,一心想同罗汝才、老回回们靠到一起,就把人马一召集,奔向东来,这就使洪承畴和孙传庭能够用全力来对付我们。既向东来,我应该率领全军奔向均、郧、房县一带,不该硬碰硬,直趋潼关。要是我们奔到均、郧、房县一带,洪承畴和孙传庭因为我们已到湖广,是在熊文灿的管辖地区,自然不会下死力追堵咱们,熊文灿想打咱们不能不顾虑驻扎在谷城的张敬轩。况且潼关附近,地势险要,距离洪承畴、孙传庭的老窝子西安又近,对我们十分不利。所以近几个月回想起来,深为后悔我军在潼关南原全军覆没,都是我自己的错。《兵法》上说:‘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又说:‘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逸,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像这些话,我原是读过的,那时偏偏都违背了。洪承畴和孙传庭在潼关南原埋伏重兵,以逸待劳,我偏要带着全军疲于奔命,一头硬往潼关冲。咱们的将士真是勇敢,杀得真好,可以说惊天地,动鬼神,可歌可泣,败就败在我这个主帅身上。摇旗,吃一堑,长一智。一个人办了错事,只要不护短,肯改正,就是了。一日办错事不等于一辈子办错事。我今天叫你来……” 慧英将蜡烛送进屋来,同时高一功也进来,将闯王的话头打断。高一功告诉闯王,前边大厅中的酒席已经摆上,住在得胜寨和附近的将领们都请了来,已经到齐,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点点头说:“我马上就出去,请大家先入席。”高一功走后,他对摇旗接着说: “因为明天一早就有驻扎在老营寨内和附近的一部分人马开往洛阳,今夜有重要的军事会议,所以一功他们安排在老营中趁今晚过元宵节,请将领们在一起吃杯薄酒,在酒席上重申几条军令。既然大家都来齐了,林泉兄弟和牛先生他们都早已来到,在等着我,让他们等候久了不好,咱俩现在不谈了。你赶快去前边坐席,我随后就出去。” 郝摇旗说:“我现在赶回清泉坡营中吃饭。我不在老营坐席。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来一趟。” 自成笑着说:“胡说!为什么不在老营坐席?吃毕酒席,咱们还要商议重要军务。” 郝摇旗默默地站起来往前院走去。李自成送他到上房门口。他对这一刻发生的事情都感到摸不着头脑。首先,闯王为什么把他叫来,他很糊涂。其次,闯王把前年在潼关南原的战败完全说成是他自己的过错,这话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也没有听别人说过,使他有点儿感到奇怪。第三,闯王说酒席后要商议重要军务,好像说的也有他,是听错了么?他低头快要走出内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袱衣服忘在高夫人的床上,迟疑一下,便往回走。他才回头走了几步,在皎洁的月光下迎面看见慧珠抱着那个包袱快步走来。慧珠笑着问: “摇旗叔,你回来做什么?” “我的包袱……” “你快坐席去吧。我替你把这个包袱送到看云草堂,你开过军事会议以后带走。” 郝摇旗又转身往前院走,心里说:“呵,是说的军事会议!”这话,他感到似乎有点儿陌生,心中不免七上八下,不能平静,同时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自成送走了摇旗以后,向高夫人笑着问:“红娘子在西偏院中?今晚将领们都在前边大厅坐席吃酒,她是重要将领,要不要请她出去坐席?” 高夫人说:“我看,算了吧,她明天又不带兵去洛阳。我已经吩咐老营司务,明晚预备几桌酒席,专请各位将领的夫人过节。” 闯王又问:“晚饭后,要在花厅中商议重要军务,也请她去么?” “有没有李公子去?” “自然林泉和德齐都有。” 高夫人笑了一下,说:“自从她同李公子定了亲,就避免见面。可是今晚既是重要军事会议,她去不去,我问问她吧。” 在五间抱厦大厅里,灯烛辉煌,热气腾腾,坐满了大小将领。中间靠近黑漆屏风,空着三张桌子没有人坐。高一功和一部分将领分开围着三个大火盆烤火闲谈,等候入席。李自成同在书房中等候的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李岩兄弟等一群人走进大厅,全体将领纷纷起立。自成和高一功让没有入席的人们入席。大家谦让一阵,按照闯王的意思坐下。中间一席,李岩因才来不久,坐了首席,老神仙尚炯相陪,然后田见秀、李侔左右相对,还有几个将领论齿就座。闯王自己坐在下首主人位上。左边一席,牛金星坐了首席,高一功坐在主人位上。右边一席,宋献策坐了首席,刘宗敏坐在主人位上。闯王的桌上仍有一个空位,却没有人坐。闯王拿眼睛向全屋中到处寻找,竟看不见郝摇旗在什么地方。因为他不举杯敬酒,全大厅都不举杯,鸦雀无声。他向右边探着身子小声问高一功: “摇旗走了?” 高一功小声回答:“刚才看见他好像还在。” 李闯王抬头望着全场问:“摇旗在不在?” 郝摇旗坐在最远的一张桌上,正将他的魁梧的上身伛偻着,低着头,等待同桌的人们举杯他也举杯,根本没有想到闯王在此刻会忽然叫他。他没有听清楚,不敢贸然答应。闯王又大声问: “摇旗在哪里?” 郝摇旗这才听清,同时坐在他旁边的人用肘弯碰他一下,悄声说:“闯王叫你!”郝摇旗出于他在高迎祥军中养成的习惯,霍地站起,大声回答: “在!” 闯王看见了他,笑着说:“你坐到那个角落里,我以为你走了哩!来,来。这里有你的座位,快来!” 郝摇旗不肯去,可是闯王继续叫他,而高一功也走来拉他,旁边的将领笑着推他,使他不能不去。闯王等郝摇旗就座以后,随即举杯向李岩和尚炯敬酒,全场都跟着开始动杯。李自成敬过一杯酒之后,笑着对李岩兄弟说: “林泉、德齐,你们跟摇旗都驻扎在清泉坡,可是你们对摇旗还不大清楚。他,名叫郝大勇,表字英夫,可是全军没有人叫他的表字,只叫他的绰号郝摇旗。他是我们的一员虎将,也是我的好兄弟。来,你们三位对饮一杯!” 李岩和李侔赶快站起来,举起杯子。李岩向局促站起的郝摇旗笑着说:“我虽然来到闯王帐下不久,但已熟闻摇旗兄的英名。今晚能同干此杯,实为平生快事。”说毕,自己先饮干一杯。李侔也跟着把自己的杯子喝干。郝摇旗因闯王刚才叫他来坐在同一个桌上,又听见闯王对李岩兄弟那样介绍,他的鼻子发酸,眼眶中闪着泪光,激动地勉强笑着,举举杯子,却只让杯沿儿挨了一下嘴唇,不肯喝酒。李岩兄弟都听说他在商洛山中吃酒坏事和近来滴酒不饮的事,不便强他。闯王端起杯子望着摇旗,低声说: “来,摇旗,咱两个对饮一杯。我今天替你开戒。做武将的,只要不喝醉就是了。来,喝干!” 大厅中虽没有猜枚划拳声音,情绪却很热烈,不断地互相敬酒和轮番给李岩兄弟、牛宋二人、老神仙敬酒,也向闯王敬酒。热闹了一阵,李自成端着酒杯起身。全场见他起来,纷纷举杯起立。他向全场大声说: “来,我向大家敬酒!崇祯八年正月,我们跟着高闯王攻破凤阳,大家热热闹闹地过了一次元宵节。崇祯十年,我们在川北停留,又过了一次元宵节。近三四年,我们总在十分困难中过日子,不能在一起快活地过一个节气。仰仗大家努力,如今咱们的日子大大好起来。今晚略备薄酒,大家欢聚一堂,共庆佳节。咱们眼前还有许多困难,老百姓更是贫苦不堪,所以咱们为着节省灯油、蜡烛,一律不许张灯结彩,不许燃放花炮。老营寨内,不许搞转九曲。石炭困难,老营院内不许做火塔塔。咱们要从全军目前困难着想,从老百姓目前饥寒流离、卖儿卖女、饿死冻死着想。几天之内,咱们就要攻破洛阳,活捉福王。破了洛阳,我们可以用福王的财富救济洛阳一带饥民,养兵买马。福王是崇祯的亲叔父,河南又是明朝的心腹重地。明朝虽然快要灭亡,可是正如俗话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崇祯必定要集合全国的财力兵力来对付我们。咱们从今年开始,将要打许多大仗、恶仗,决不是一切顺利,高枕无忧。我现在敬各位一杯水酒,祝各位在今年多打几个胜仗,多攻克几座城池,多消灭一些官军。来,请大家一齐干杯!” 闯王先将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全体将领都将杯子喝干,肃穆无声,等候闯王继续说话。自成接着说: “我现在重申军令:一,不许妄杀一个百姓,违令者斩!二,不许奸**女,违令者斩!三,不许焚烧民房,违令者斩!四,不许抢掠民财,违令者斩!五,要平买平卖,对商铺摊贩秋毫无犯,凡强拿民间一物者斩!——以上五条军令,务须晓谕全军将士凛遵勿违!” 闯王重申军令一毕,刘宗敏向全体将领问:“闯王重申进入河南来的五条军令,大家听清了没有?” 全体将士:“听清了!” 闯王首先坐下,然后全体将士跟着坐下。虽然各桌上还是不断地有人敬酒,但是更多的是议论破洛阳和今后打仗的事。过了一阵,端上来包谷面窝窝头,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酒自然停止了。宴席一完,大家肃立,等候闯王同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兄弟、刘宗敏等二三十位地位比较高的文武首领先出大厅,转往看云草堂开军事会议,然后纷纷散去。 这是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红娘子顾不得同李岩尚未成亲,也以女将身份参加了。会议开到三更过后才散。由于破洛阳迫在眉睫,晚上又有细作回老营禀报洛阳谣传福王向省城求救,巡抚李仙风在周王的催促下率副将陈永福来救洛阳,所以一部分将领在会议后连夜出发,奔回自己驻地,一部分要在五更动身。 天色黎明时候,张鼐率领两千名骑兵和五百名步兵,开往洛阳。其中从中军营抽调出一千二百名骑兵、五百名步兵,又从李岩和红娘子的部队中抽调了八百名骑兵,编成一支比较精锐的队伍。在昨晚的军事会议上,李闯王本来还想叫李岩和红娘子的部队继续休息,但李岩一再请求早日效力,才决定抽调一部分人马随张鼐前去。其余大部分人马由李侔率领,暂留在清泉坡候命。刘宗敏在巳牌时候偕同牛金星、宋献策作第二批出发。第一批和第二批都是从得胜寨走捷径奔往龙门,不再经过宜阳。李自成因为还要同高一功、田见秀和郝摇旗继续商议要事,同时等候永宁消息,所以到未牌时候才偕同李岩和一群亲兵作第三批出发,先去宜阳。 高一功因为担任着全军总管,留在得胜寨不动。田见秀主持老营军务,保卫老营,督练人马,同时负责对一斗谷、瓦罐子、李际遇等各方面的联络事宜。郝摇旗协助田见秀的练兵工作,每日巡视各营,严加督导。李闯王采纳了牛金星的意见,得胜寨仍暂时称为闯王老营,而今后随作战大军所驻之地称做行辕。 十七日黄昏,李自成率领李岩等一行人马到了宜阳城南的十里铺。白旺奉袁宗第之命在此迎候。据白旺向闯王禀报:袁宗第已经在今日中午到了洛河岸上,驻在望城岗,游骑直抵洛阳城下。李自成一行人在十里铺打了尖,喂了战马,大约在二更时候,从宜阳穿城而过,并不停留,沿着向洛阳去的大道前进。走出宜阳东门时候,看见有几百匹骡、马、驴子站在粮食和货物堆边吃干草,他向白旺问: “这是往哪搭运的?” 白旺回答说:“昨夜又破了两座山寨,搜抄的粮食和财物直到黄昏才清查完毕,开好清单。遵照袁爷将令,只留下五千两银子补足月饷,五百担粮食供目前军需民赈之用,其余的全部运往得胜寨老营。这是第一批驮运队,准备四更造饭,五更起程。第二批驮运队骡马尚未抽调齐备,准备在天明巳时起程。” 李自成在马上回顾李岩说:“你看,这一个山寨有多么富裕!你来到本军时候,咱们的人马已经在伏牛山中攻破了四十八个富裕山寨,最近这二十天又在熊耳山中攻破了十几个山寨。这都是多亏饥民内应,使我军每攻必克,损伤人马很少。不管什么山寨自吹多么天险,也确实地势险要,滚木、礌石、火炮齐全,可是只要咱们找到本地百姓做底线,串通饥民内应,没有攻不破的。”说毕,策马向延秋镇驰去。 延秋镇离洛阳城四十五里,本来是个大镇,但早已残破不堪。李自成到达延秋镇时,已经四更多天,有袁宗第派来的一个小校迎着。据小校禀报,总哨刘爷和军师等已经到了洛阳城外的望城岗,请闯王暂到关陵行辕休息。 闯王问:“洛阳城里有什么消息?” 小校回答说:“从巩县和偃师来的那一支官军前天夜里到了白马寺,福王下旨不许他们进城,叫他们在洛阳东门外扎营。听说后来经守备洛阳总兵王绍禹一再进宫恳求,福王才准许这支人马进城。他们昨日下午陆续进城,黄昏后忽有一队官军约有一二百人奔到望城岗,求见袁将爷。袁将爷当即接见那为首模样的人。小的因奉命来此等候闯王大驾,以后事情都不清楚。” 闯王吩咐:“你回禀袁将爷,我同李公子到关陵稍作休息。若有重要军情,随时飞马禀我。” 从延秋往东是向龙门和关陵的大道。李自成因听到昨晚有一股官军奔到望城岗求见袁宗第,知道投降内应的计策已经成功,便策马向关陵赶路,打算到关陵休息之后,即去望城岗与众将计议如何破城。这关陵因为有众多柏树,又称关林,坐落在龙门北边几里处,从龙门到洛阳的大道旁边,是埋葬关羽头颅的地方。从南宋以后,民间对于关羽的崇拜和迷信愈来愈甚,特别到了明朝,一方面由于《三国演义》的流行,一方面由于皇帝的提倡,封关羽为协天大帝,又称为武圣人、关圣帝君,在全国各地大修关帝庙。这关羽埋头的地方,冢子越来越大,庙宇的神殿廊庑越盖越雄伟华美,院里院外的石碑越立越多。尤其是那历代种植的柏树虽经战乱砍伐,尚有三四百棵,郁郁苍苍,好不茂盛,同周围的残破村庄恰成鲜明对照。当李自成一行人马绕过龙门北边的大道前进,距关陵还有十来里远时,就在平明的晓色中遥望见东方露出来一大片黑黝黝柏树林,掩护着庙宇、垣墙和高冢,而向东北遥望,隐约可以望见洛阳城头和城中宫殿的屋脊、钟楼和鼓楼。虽然身上感到疲倦,李闯王心中却十分高兴,轻轻把丝缰一提,那乌龙驹很通人意,昂首萧萧嘶鸣,四蹄加快,随即绝尘而去。 转瞬之间,从关林中也驰出一队骑马的人,前来迎接闯王。等相离一两里路时,李自成忽然看清楚那为首的人身个较矮,同时双喜在他的背后快活地对他说: “是军师!军师!” 同军师见面以后,二人下马,屏退随从,登上道旁小阜,遥望洛阳的隐约城头,低声说话。自成先向宋献策询问了洛阳城内有什么新的情况,福王是否会在危急时逃出洛阳,又问了李仙风有没有新的消息,是否会来救洛阳。他们虽然对一举攻克洛阳和活捉福王很有把握,但是也考虑了万一会出现意外变化。自成又说: “近两三天,我常常想到开封。倘若开封城防守疏忽,在攻克洛阳之后再将开封攻破,会把崇祯打得两眼发黑,站立不稳,从此直不起腰来。” 军师点头说:“闯王此意甚佳,倘能成功,又是一惊天动地之笔。汴梁为河南省会,亦数朝建都之地,目前户口百万,比洛阳繁华十倍,富庶十倍,重要十倍!” 自成说:“我已经派人去细探开封防守情形,等细作回来了再做决定。这想法只有你我知道,暂勿泄露。” “自然不能泄露一字。” “要打人就打在他的致命地方,不可轻打,更不可迟疑。” “是的,先洛阳,后开封,一连两拳!” 闯王将鞭子一挥,有力地低声说:“上马!”于是他们相视一笑,走下小阜,腾身上马,在娇艳的早春阳光中向东驰去。 河洛风云 第五十一章 崇祯虽然绝对没有料到李自成会突然照准他的腰窝里狠揍一拳,打得他闪腰岔气,但是他由于多年经验,常有些不祥的预感压在心头。他担心杨嗣昌在四川追剿张献忠的军事行动会突然出了坏的变化,担心洪承畴在辽东支撑不住,担心山东的变乱正在如火如荼,扑灭不了,可能截断漕运,尤其使他常常不能放心的是李自成。自从李自成从武关突围之后,只知道他过了汉水,半年多来竟然没有再得到一点消息,不知道他潜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突然出来,打乱目前朝廷专力追剿张献忠的作战方略。 近来他每天五更照例在乾清宫丹墀上焚香拜天时候,总在替上述担心的事儿虔诚祈祷。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李自成已经到了河南很久,到处饥民响应,迅速发展了十几万人马,并且已经破了宜阳和永宁,正在向洛阳逼近。他每次在向上天默祷时,都祷告上天使李自成永远不会再起,无声无息地自然消灭。他希望过若干日月以后忽来某处地方奏报,说李自成确实已经病死了。 崇祯十四年正旦早晨,四更多天,北京全城的爆竹声就热闹起来。紫禁城中也燃放爆竹,但为着怕引起火灾,向来不许多放,所以不能同外边的热闹情况相比。等玄武门刚打过五更鼓声,皇城内外,所有的庙宇都钟鼓齐鸣,英华殿因为在紫禁城内,钟、磬、笙、箫、木鱼、云板声配合着诵经、梵呗声,一阵阵传送到乾清宫内。崇祯早已起床,穿着常朝服,到玄极宝殿隆重行了拜天礼,然后回到乾清宫,坐在正殿宝座上受后妃和皇子、皇女朝贺,然后受宫中较有地位的太监朝贺。天色微明,他喝了一碗冰糖燕窝汤,吃一块虎眼窝丝糖,作为早点。太监们按照宫中风习,在他的御案摆了个“百事大吉盒儿”,内装柿饼、荔枝、龙眼、栗子、熟枣。但是他只望一望,并没有吃,却心中叹道:“唉,什么时候能看见百事大吉!”宫女们替他换上了一套正旦受朝贺的古怪衣帽,名叫衮、冕。但见那个叫做冕的古怪帽子用皂纱做成,顶上盖着一个长形板子,有一尺二寸宽,二尺四寸长,薄的铜板做胎,外蒙细绫,黑表红里,前圆后方,前后各有十二串叫做旒的东西,就是用五彩丝绳串的五彩玉珠,每一串十二颗。红丝带儿做冕系,束在下巴底下,带着白玉坠儿。长形板子两边各有一条黑色丝绳挂着一个绵球,一个黄玉坠儿。那叫做衮的古怪衣服是黑色的,上绣八样图案:肩上绣着日、月、龙,背上绣着星辰和山,袖子上绣着火、五色雉鸡、老虎和长尾猿。至于下边穿的十分古怪的裤子、蔽膝、鞋、袜、大带、玉佩,等等,不用写了。这冕和衮的制度都是从西周传下来的,改变不大。做皇帝的是非遵古制不行,不然就不像皇帝了。宫女们替他穿戴好这一套古怪的冠服之后,崇祯便走出乾清宫,坐上步辇,往皇极殿受百官朝贺。 尽管国事如焚,诸事从简,但是今日毕竟是正旦受朝,所以皇家的虚饰派头仍然同往年一样。在昨天,尚宝司就在皇极殿中央设好御座,设宝案于御座东,香案于丹陛南。教坊司设中和韶乐于殿内东西两边,面朝北向。今日黎明,锦衣卫从丹墀、丹陛,直到皇极门外,分两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卤簿、仪仗,一片锦旗绣幡,宝气珠光,金彩耀目。典牧所陈仗马、犀、象于文、武楼南,装饰华美,双双相对,肃穆不动。丹墀内东边靠北首站立司晨郎,掌管报时。两个纠仪御史立在殿外丹墀的北边。四个鸿胪寺的赞礼官:两个立在殿内,两个立在丹墀北边。另外有传制、宣表等官,恭立殿内。所有这些官员,都是成双配对,左右相向;蟒袍玉带,服饰鲜美;仪表堂堂,声音洪亮。 午门上第一通鼓声响过,百官朝服整齐,在午门外排班立定,而崇祯也到了中极殿坐在龙椅上稍候。第二通鼓声响过,百官从左右掖门进来,走上丹墀,文左武右,面向北,分立丹墀东西。第三通鼓声响过,钟声继起。导驾等执事官到了中极殿前叩头。崇祯重新上辇,往皇极殿去。 跟着在皇极殿行大朝贺礼,无非是一套代代沿袭的繁杂礼仪,在时作时止的音乐声中像演戏一样。中间,有一个殿外赞礼官高声唱道:“众官皆跪!”所有文武官员一齐跪下。赞礼官又高声唱道:“致贺词!”随即有一个礼部官员代表百官在丹陛中间跪下,先报名“具臣”某某,接着背诵照例的典雅贺词: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寇盗不兴,灾荒永弭,四夷宾服,兵革敉平。圣世清明,国家有万年之安;皇恩浩荡,黎民荷无量之福!” 随着赞礼官的高声唱赞,又是一阵俯伏、拜、兴之类的花样以及两次乐作、乐止。然后传制官在皇帝前跪奏:“请传制!”照例不必等候皇上说话他便叩头起身,另一传制官由左边门走出大殿,到了丹陛,面向东立,口称“有制!”外赞礼官高声唱道:“跪!”群臣皆跪。赞礼官随即又唱:“宣制!”传制官高声背诵: “履端之庆,与卿等共之!” 赞礼官照例又高唱“俯伏”,“兴”,“乐止”。接着又唱:“出笏!”文武百官都将象牙的和竹的朝笏取出,双手举在面前。又跟着赞礼官的唱赞,鞠躬三次,舞蹈。有些年老文臣,在拜舞时动作笨拙,蹒跚摇晃,险些儿跌跤。赞礼官又唱:“跪!”又唱:“山呼!”百官抱着朝笏,拱手加额,高呼“万岁!”赞礼官再唱:“山呼!”百官再呼:“万岁!”第三次唱:“再山呼!”百官高呼:“万万岁!”文武百官每次呼喊“万岁”,教坊司的乐工、仪仗队、锦衣力士以及所有太监,一齐呼喊,声震午门。一直心思抑郁的崇祯皇帝,只有这片刻才感到一丝欣慰,觉得自己真正是四海共主。 又一套行礼之后,仪礼司官到皇帝前跪奏礼毕,然后奏中和韶乐《定安之曲》。乐止,响了静鞭。按照惯例,这时皇帝应该从宝座起身,尚宝卿捧宝,导驾官前导,到中极殿中稍作停留,然后回乾清宫去。然而他想好了一个新点子,走下宝座后面向南正立,向一个御前牌子瞟一眼,轻声说: “召阁臣来!” 听到太监传谕,几个辅臣不知何故,十分惊慌,由首辅范复粹率领,踉跄躬身从左边门进来。崇祯叫他们再往前进。他们走至殿檐,行叩头礼毕,跪着等候皇帝说话,崇祯又说: “阁臣西边来!” 辅臣慌忙起立,仍然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打算分成东西两班走近皇帝面前。崇祯又说一句:“阁臣西边来!”随即有一个太监过来,将辅臣们引到西边立定。勋臣们一则没有听清,二则怕皇上怪罪,一直跟在辅臣们后边趋进,行礼,这时也小心翼翼地立在西边,不敢抬头。崇祯略露不满神色,轻声说: “勋臣们东边去!” 等勋臣们退往东边,崇祯又叫阁臣们走近一点,然后语气沉重地说: “自古圣帝明王,皆崇师道。今日讲官称先生,犹存遗意。卿等即朕师也。敬于正月,端冕而求。”于是他转身向西,面向阁臣们一揖,接着说:“《经》言:‘修身也,尊贤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朕之此礼,原不为过。自古君臣志同道合,天下未有不平治者。”他的辞色逐渐严峻,狠狠地看了大家一眼,又说:“职掌在部、院,主持在朕躬,调和在卿等。而今佐朕中兴,奠安宗社,万惟诸先生是赖!” 诸阁臣跪伏地上,以头触地。范复粹代表大家说:“臣等菲才,罪该万死。今蒙皇上如此礼敬,实在愧不敢当。” 崇祯说:“先生们正是朕该敬的,该敬的。如今张献忠已经被逼到川西,歼灭不难;李自成久无下落,大概已经身死众散。中原乃国家腹心之地,多年来各股流贼纵横,糜烂不堪。近据河南抚臣李仙风及按臣高名衡奏报,仅有小股土寇滋扰,已无流贼踪迹。看来国事确实大有转机,中兴确实在望。今日为一年之始,望先生们更加努力,不负朕的敬礼与厚望。先生们起来!” 崇祯看着阁臣们叩头起来以后,自己也在音乐声中离开皇极殿。 当他重新在中极殿稍停时候,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沉重。虽然他刚才对着阁臣们说大局如何变好,但是他明白历年来他产生过无数希望都像空中缥缈的海市蜃楼,眨眼化为乌有,而眼前仍然横着一个没法处理的破烂与荒乱世界。他又想着自己刚才向辅臣作了一揖,说的那几句“尊师重道”的话,确实像古时的“圣君明王”,必会博得臣民们的大大称赞,也将被史官大书一笔。但同时他也暗想,这些辅臣们没有一个能够替他认真办事的,将来惹他恼了,免不了有的被他削职,有的下狱,有的可能受到廷杖,说不定还有人被他赐死!……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竟忘从宝座上起身了。一个太监走到他的脚前跪下,用像女人般的声音怯怯地奏道: “启奏皇爷,该起驾回宫了。” “啊?”崇祯好像乍然醒来,一面起身一面向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轻轻地问:“杨嗣昌和河南巡抚可有什么新的军情奏报?” 司礼太监躬身回答:“请皇爷放心。杨嗣昌在四川剿贼得手,无新的奏报。河南平静无事,所以地方官们也没有军情急奏。” 他自言自语说:“啊啊,没有奏报!河南平静无事!” 被称为东京开封的这座古代名城,当李闯王兵临洛阳城下时候,正在过着梦境一般的早春。杏花正开,大堤上杨柳的柔条摇曳,而禹王台和繁塔寺前边的桃树枝上都已经结满花苞,只待春风再暖,就要次第开放。这是开封城最后一个繁华的早春。不久,战火就烧到开封城下。连经三次攻守战役,开封就毁灭了,当年这座城市的面貌就再也看不见了。 自从金朝于公元1161年迁都开封之后,用力经营,虽没有恢复北宋的旧观,但在长江以北,它要算最大最繁华的都市了。又经过七十三年,到金朝被元朝灭亡时候,因为金哀宗事先逃到蔡州(今汝南),所以开封虽然也遭到战争破坏,但尚不十分严重。当然,它从此不再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也不能保持昔日的气象和规模。在元、明两朝交替的当口,徐达兵至陈桥,元朝的守将不战而降,使这座名城未遭受兵火破坏。朱元璋将他的第五子朱封在开封,称为周王,将北宋的宫城建为周王府。从明初到此时,又经过将近三百年没有战争,开封城内一直是歌舞升平。它位居中原,黄河离北门只有七八里,从睢州通往南方的运河大体上仍旧可以通船,有水陆交通之便,所以商业繁盛,使西安远远地落在它的后边,洛阳更不能同它相比。近几年来,因为各州、府、县受战乱摧残或严重威胁,有钱的乡绅大户逃来省城的日多,更使开封户口大增,大约有百万人口,而市面也更加繁华。 上自周王府,下至小康之家,今年的新年仍然在欢乐中度过。除夕开始,满城鞭炮不断,到元旦五更时更加稠密。天色刚麻麻亮,周王拜天之后,率领各位郡王、宗人、仪宾、文武官员,在承运门拜万岁牌。礼毕,转到存信殿,坐在王位上受朝贺。贺毕,赐宴。此后,诸王贵戚,逐日轮流治宴,互相邀请,直到灯节,并无虚日。第二代周王名朱有墩,谥号宪王,会度曲填词,编写了许多剧本,府中养了男女戏班,扮演杂剧、传奇,在全国十分有名。如今周王府中的声妓之盛虽然不如前代,但仍为全国各地王府所不及。从破五以后,每日从黄昏直到深夜,王府中轻歌曼舞不歇,丝竹锣鼓之声时时飘散紫禁城外,正如一首大梁人的诗中所说的:“宫中日夜闻箫鼓,记得宪王新乐府。”偏偏从初一到破五,接连下两次大雪,街巷中冻死了不少逃荒的灾民和本地饥民,麇集在繁塔寺(那里设有施粥厂)附近的灾民冻死更多。每日讨饭的饥民络绎街巷,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但是这情况并非今年所独有,大家习以为常,所以并不妨碍汴梁的繁华,更不妨碍王府、乡宦和有钱人家的新年欢乐。 虽然李自成来到豫西以后连破几十个山寨,平买平卖,开仓放赈,饥民从之如流,人马迅速壮大,这一类消息不断地传到开封,但是开封人并没有特别重视,也不肯信以为真。特别是王府、官府和乡绅大户,更不相信。他们不相信的理由是:第一,李自成连一座城池也没有破过,可见他的兵力微不足道;第二,他们说,李自成始终徘徊于豫西山中,不敢向灾情略轻的豫中平原来,足见其无力“蹂躏”中原。到了十二月中旬,关于李自成的真实消息逐渐被开封所知,不仅有地方府、州、县官的火急禀报每日飞进省城,还有士绅的很多求救书信,尤其是红娘子破了杞县和李信兄弟往豫西去投李自成,这才引起了巡抚和布、按各衙门的重视。但经封疆大吏们商议之后,都同意巡抚李仙风和布政使梁炳的主张,暂时不向朝廷如实奏闻,免得皇上不但不会派来救兵,反而会降一道严旨,限令他们将李自成火速剿灭。 破五前一天,宜阳和永宁两城失守的消息报到开封,使住在省城中的封疆大吏们开始感到情况严重。但是他们不相信李自成有力量攻破洛阳,仍然决定暂时不惊动朝廷,将两城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事压了几天才向朝廷奏报,却不提洛阳如何危急,不提请兵。为着洛阳是藩封重地,福王是皇上亲叔父,与万安王的地位大不相同,李仙风不能不飞檄驻在洛阳的警备总兵王绍禹“加意防守,不得有失”。至于王绍禹这个老头子是否胜任,手下兵力如何,他就不问了。 在李自成加紧准备围攻洛阳和活捉福王的时候,开封的上层社会完全沉溺在灯节的狂欢中。从正月十四日起,全城以周王府为中心,大大地热闹三天。为着张灯结彩、燃放焰火、大摆酒宴,全城花费的银子无法计算。周王府的花园中扎有鳌山一座,高结彩棚,遍张奇巧花灯,约有万盏,与天上星月争辉,如同白昼,使人们看起来眼花缭乱。在鳌山下边,利用原有的苍松翠柏,又栽了许多竹竿,扎成九曲黄河,河两岸尽是柏枝、花灯,曲折回环。当李自成召开军事会议的元宵节晚上,周王朱恭枵在宫中酒宴刚罢,乘坐小辇,以代彩船,游赏“黄河”。辇前细乐、滚灯引驾,并有提炉、香盒,沉香细烟氤氲,与宫女、内监的衣香、脂粉香相混,香风远飘数十丈远。细乐声与环佩丁冬声交织,时时点缀着细语轻笑。周王的小辇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中缓缓前行,后边跟随着一群郡王和国戚,再后是一大群宫中臣僚。游毕九曲“黄河”,周王沿着铺有红毡和悬灯结彩的石级乘辇登山,在亭子上摆好的王座坐下,然后,由王府承奉和典礼官迎接诸郡王和国戚步行登山,陪他饮宴看戏。先是王府男女戏班和学习歌舞的宫女们轮番登台演奏,领受赏赐,最后由皇帝敕赐的御乐登台,演奏拿手节目,直到鸡叫方歇。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李自成为进攻洛阳派遣的第一支部队,即张鼐率领的两千骑兵,从得胜寨出发了。 元宵之夜,开封城中和五关,又冻饿死不少灾民。在大相国寺院中和热闹的州桥、寺桥一带,常有逃荒的父母牵着啼哭打颤的小儿女,立在不会被看焰火的游人踏伤的街旁的灯光之下,在小儿女的头上插着草标。另外在那些鞭炮声音寥落,没有彩棚、游人,不被华灯照耀的穷街僻巷里,居民们为着旧年的债务未清,荒春即将来到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就在这一社会层中,关于李闯王在豫西的种种消息,正在迅速传播,甚至猜想着和议论着李闯王会不会攻破洛阳。在一间没有点灯的小屋里,三个孩子已经在啼哭中睡去了,男人对着他的妻子悄声说: “豫西一带穷百姓的运气倒好,遇到了李闯王这个救星。” 女人推他一下,说:“老天爷,这是要命的话,你活得不耐烦啦!” 男人还想再说话,但是忍一忍不再提这一章,改换口气说: “咱们穷人家愁得要死,你听外边有多么热闹!” 城中的乡宦大户们共有梨园七八十班,小吹打二三十班,使全城处处有灯火的地方都飘荡着雅俗唱腔和锣鼓丝管之声。各庙宇都有灯棚。各大户和稍稍殷实之家的庭院中都挂着花灯,门前挂着彩绘门灯,争放火箭、花炮。城中和关厢很多地方焰火很盛,燃放着火盔、火伞、火马、火盆、炮打襄阳、五龙取水、花炮、起火、三起三落、炮打飞鼠、炮打花灯、水兔子入水穿波……争奇斗巧,不惜银钱。最为奇观的是,铁塔上一层层周围遍点灯盏,随风飘动,灿烂突兀,上接浮云,与天上疏星相乱。 十六日晚上,月下游人更多。男女成群结队,络绎街道,或携酒鼓吹,施放花炮,或团聚歌舞,打虎装象,琵琶随唱。约摸到二更时候,巨室大家的女眷出游,童仆提灯,丫环侍婢簇拥相随,一群群花团锦簇,香风扑鼻。这一类轻易不出三门四户的大家女眷,平日出门得放下车帘轿帘,难得每年有个灯节,可以大胆地徘徊星月之下,盘桓灯辉之中,低言悄语,嬉笑嘤嘤。这叫做“游走百病”,还得拥拥挤挤地过一道桥,据说可以一年中不得腰疼病。所谓“开封八景”之一的“州桥明月”,最为吸引游人,桥上拥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周王借共同听戏赏月为名,将几个封疆大吏召进宫中,先在花园中的畅心阁赐宴。宴毕,赐茶,拈着花白胡须问道: “寡人近日听说,李自成攻破永宁之后,假行仁义,无知愚民受其欺哄,裹胁日众。先生们看,闯贼是否有进攻洛阳之意?” 几位封疆大吏当周王问话时都已经恭敬起立。等周王问毕,巡抚李仙风因自己官职最高,赶快躬身回答: “卑职等身负封疆重任,只因兵饷两缺,未能早日剿灭流贼,致有永宁、宜阳等城失陷,万安郡王被害,知县武大烈等死节,百姓惨遭屠戮。卑职等已上奏朝廷,听候严加治罪。今蒙王爷殿下垂询,更觉惶恐。但河南府城,万无一失,请王爷不必担忧。目前杨阁部正在四川围剿献、曹二贼,已将二贼逼入川西,甚为得手。一俟献贼歼灭,杨阁部即可挥大军出川,清剿中原流贼。闯贼屡败之余,幸逃诛戮,只剩五十骑奔入河南。目前虽然伪称仁义,煽惑百姓,裹胁日众,似甚嚣张,然皆一时乌合之众,不足为虑。杨阁部大军一到,廓清不难。” 周王微微点头,又说:“本藩恪守祖训,一向不过问地方军政大事。然洛阳是亲藩封地,只怕万一有失,亲藩受惊,皇上震怒,对先生们也不甚好。” 李仙风又回答说:“河南府城高池深,户口数万,兵勇众多,道、府官员俱在,与永宁大不相同。况福王金钱粮食极多,紧急时不患无守城之资。职抚前已奏请皇上,命王绍禹为洛阳警备总兵,专职镇守,拱卫福藩。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亦在洛阳城内,颇孚众望,必能倡导绅衿,捍卫桑梓。洛阳城决无可虑,谨请殿下放心。” 周王面露微笑,说:“只要能如先生所言,洛阳万无一失,寡人就不为开封担心了。” 话题转到今年的元宵灯火上,谈了一阵,便换了酒菜听戏,没有人再担心李自成会有意攻破洛阳。 在洛阳,从十二月中旬起,人们就天天谈论李自成,真实消息和虚假传说混在一起,飞满全城。虽然有洛阳分巡道、河南府知府和洛阳警备总兵会衔布告,严禁谣言,但谣言越禁越多。文武衙门不敢对百姓压得过火,只好掩耳不管。实际上,一部分关于李自成的消息就是从文武衙门中传出来的。和往年大不同的是,往年飞进洛阳城中的各种谣传十分之九都是对农民起义军的歪曲、中伤、诬蔑和辱骂,而近来的种种新闻和传说十分之九都是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纪律严明,秋毫不犯,如何只惩土豪大户,保护善良百姓,如何开仓放赈,救济饥民,以及穷百姓如何焚香欢迎,争着投顺,等等。飞进洛阳城中的传说,每天都有新的,还有许多是动人的小故事,而且故事中有名有姓,生动逼真,叫听的人不能不信。 关于李自成的传说,有不少是混合着穷苦百姓的感情和希望,真实的事情未必尽都被众人知道,而哄传的故事未必不含着虚构的、添枝加叶的地方。在洛阳城内,只有上层统治阶级不愿听到称颂李闯王的各种传说,对那些消息感到恐惧和殷忧。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吕维祺在洛阳的缙绅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他从南京回到洛阳这几年来,平时多在他自己创立的伊洛书院讲学,但地方上如有什么大事,官绅们便去向他求教,或请他出面说话。所以他虽无官职,却在关系重大的问题上比现任地方官更起作用。明代的大乡宦多是如此。一天下午,他忧心如焚,在伊洛书院中同一群及门弟子闲谈。这一群弟子中有不少是重要绅衿,有的已经做了官,近来罢官家居。吕维祺今日从程朱理学谈起,但是他和弟子们都无心像往日一样“坐而论道”,很快就转到当前的世道荒乱,李自成声势日盛等种种情况,同弟子们不胜感慨。有一个弟子恭敬地说道: “闯贼趁杨武陵追剿献贼入川,中原兵力空虚,封疆大吏都不以流贼为意,突然来到河南,号召饥民,伪行仁义。看来此人确实志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老师望重乡邦,可否想想办法,拯救桑梓糜烂?倘若河洛不保,坐看李自成羽毛丰满,以后的事就不堪设想了。” 吕维祺叹口气说:“今日不仅河洛局势甚危,说不定中原大局也将不可收拾。以老夫看来,自从秦、晋流贼起事,十数年中,大股首领前后不下数十,惟有李自成确实可怕。流贼奸掳烧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不奸掳烧杀,同朝廷争夺人心。听说李自成原来就传播过‘剿兵安民’的话,借以煽惑愚民。近来又听说闯贼散布谣言,遍张揭帖,说什么随了闯王就可以不向官府纳粮,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向百姓征粮。百姓无知,听了这些蛊惑人心的话,自然会甘愿从贼。似此下去,大乱将不知如何了局。老夫虽然忧心如焚,然身不在位,空言无补实际,眼看着河洛瓦解,洛阳日危,束手无策!” 另一个弟子说:“传闻卢氏举人牛金星投了闯贼,颇见信用;他还引荐一个江湖术士叫宋献策的,被闯贼拜为军师。又听说牛金星劝闯贼不杀举人,重用读书人。这些传闻,老师可听说了么?” 吕维祺点点头,说:“宋献策原是江湖术士,无足挂齿。可恨的是举人投贼,前所未闻。牛金星实为衣冠败类,日后拿获,寸斩不蔽其辜!” 头一个弟子说:“洛阳为藩封重地,福王殿下……” 一个老家人匆忙进来,向吕维祺垂手躬身说:“禀老爷,分巡道王大人、镇台王大人、知府冯大人、推官卫老爷、知县张老爷,还有几位地方士绅,一同前来拜见,在二门外边等候。” 吕维祺一惊,立即吩咐:“请!”他随即立起,略整幞头,对弟子们说:“他们约同前来,必有紧急要事。请各位在此稍候,我还有话向各位一谈。”说毕,便走往二门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胤昌为首的几个文武官吏加上几位士绅,被请进书院的客堂坐下。仆人献茶一毕,王胤昌带头说: “今日洛阳城中谣言更盛,纷纷传说李自成将来攻城。望城岗的墙壁上早晨撕下了无名揭帖,说李闯王如何仁义,只杀官不扰平民,随了闯王就不交纳钱粮,不再受官府豪绅欺压。据闻南阳各地愚民受此煽惑,信以为真,顿忘我大明三百年雨露之恩,纷纷焚香迎贼,成群结队投贼。宜阳和永宁两县,城外已经到了流贼,城内饥民蠢蠢思动。昨夜两县都差人来府城告急,都说危在旦夕。洛阳城内,也极其不稳。刚才各位地方文武官员与几位士绅都到敝分司衙门,商议如何保洛阳藩封重地。商量一阵,一同来求教先生,只有先生能救洛阳。” 吕维祺说:“学生自从罢官归来,优游林下,惟以讲学为务。没想到流贼猖獗,日甚一日,眼见河洛不保,中原陆沉。洛阳为兵家必争之地,亦学生祖宗坟墓所在地。不论为国为家,学生都愿意追随诸公之后,竭尽绵力,保此一片土地。诸公有何见教?” 知府冯一俊说:“目前欲固守洛阳,必须赶快安定军心民心。民心一去,军心一变,一切都完。闯贼到处声言不杀平民,只杀官绅。一旦洛阳城破,不惟现在地方文武都要杀光,恐怕老先生同样身家难保。更要紧的是福王殿下为神宗皇帝爱子,当今圣上亲叔。倘若洛阳失守,致使福藩陷没,凡为臣子,如何上对君父?况且……” 吕维祺截断知府的话,说:“目前情势十分急迫,请老父台直说吧,其他道理不用提了。” 冯一俊不再绕弯子,接着说:“洛阳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责,不能推卸。然值此民心思乱、军心动摇之时,存亡实决于福王殿下。洛阳百姓们说:‘福王仓中的粮食堆积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们老百姓流离街头,每日饿死一大批。老子不随闯王才怪!’……” 总兵王绍禹插言:“士兵们已经八个月没有关饷,背地里也是骂不绝口。他们说:‘福王的金银多得没有数,钱串儿都朽了。咱们快一年没有关饷,哪王八蛋替他卖命守城!’我是武将,为国家尽忠而死,份所应该。可是我手下的将士不肯用命,叫我如何守城?” 分巡道王胤昌接着说:“目前惟一救洛阳之策,只有请福王殿下打开仓库,拿出数万两银子犒赏将士,拿出数千担粮食赈济饥民。舍此最后一着棋,则洛阳必不可守,福王的江山必不可保,我们大家都同归于尽!” 由于王胤昌的语气沉痛,听的人都很感动,屋子里片刻沉默,只有轻轻的叹息声。吕维祺拈须思量,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 “诸公何不将此意面启福王殿下?” 王胤昌说:“我同王总镇、冯知府两次进宫去求见殿下,殿下都不肯见。今日官绅集议,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来求先生进宫一趟。” 吕维祺说:“诸位是守土文武,福王殿下尚不肯见,我以闲散之身,前去求见,恐怕更不行吧?” 胤昌说:“不然,不然。先生曾为朝廷大臣,且为理学名儒,河洛人望。福王殿下平日对先生十分尊重,断无不肯面见之理。” 知县张正学从旁劝驾:“请大司马务必进宫一趟,救此一方生灵。” 官绅们纷纷怂恿,说福王定会见他,听从他的劝告。吕维祺慨然说: “既然各位无缘面启福王,痛陈利害,学生只好试试。” 送走官绅客人之后,他对弟子们说了他要去求见福王的事,弟子们都很赞成,都把洛阳存亡指靠他这次进宫。随即他换了衣服,坐轿往王宫去了。 隔了一道高厚的红色宫墙,将福王府同洛阳全城划成了两个天地。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仍然是酒色荒淫、醉生梦死的无忧世界。将落的斜阳照射在巍峨的黄色琉璃瓦上,阴影在一座座的庭院中渐渐转浓,有些彩绘回廊中阴气森森。正殿前边丹墀上摆的一对铜鼎和鎏金铜狮子也被阴影笼罩。在靠东边的一座宫院中传出来笙、箫、琵琶之声和檀板轻敲,曼声清唱,而在深邃的后宫中也隐约有琵琶之声传出,在宫院的昏暗的暮烟中飘荡。 在福安殿后边的一座寝宫中,福王朱常洵躺在一把蒙着貂皮锦褥的雕花金漆圈椅中,两腿前伸,将穿着黄缎靴子的双脚放在一张铺有红绒厚垫的雕花檀木矮几上。左右跪着两个宫女,正在替他轻捶大腿。另外两个宫女坐在两旁的矮凳上,每个宫女将他的一只粗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捶着。他是那样肥胖,分明右边的那个略微瘦弱的宫女被他的沉重的胳膊压久了,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皱皱眉头。他的滚圆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口上百人煮饭用的大锅反扣在他的身上,外罩黄袍。在他的脚前一丈远的地方,拜垫上跪着一群宫女装束的乐妓,拿着诸色乐器,只有一个女子坐在矮凳上弹着琵琶,另一个跪着用洞箫伴奏。福王闭着眼睛,大半时候都在轻轻地扯着鼾声,有时突然鼾声很响,但随即就低落下去。当一曲琵琶弹完之后,福王也跟着停止打鼾,微微地睁开眼睛,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熊掌没熟?” 侍立在背后的一个太监走前两步,躬身回答:“启禀王爷,奴婢刚才去问了问,熊掌快炖熟啦。” “怎么不早炖?” “王爷明白,平日炖好熊掌都得两个时辰,如今已经炖一个多时辰了。” 司乐的宫女头儿见福王不再问熊掌的事,又想矇眬睡去,赶忙过来跪下,柔声问道: “王爷,要奏乐的奴婢们退下么?” 福王又睁开因酒色过度而松弛下垂的暗红眼皮,向她望一眼,说: “奏一曲《汉宫秋月》,筝跟琵琶。” 抓筝的乐妓调整玉柱,轻试弦音,忽然承奉刘太监掀帘进来,向福王躬身说: “启禀王爷,吕维祺进宫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福王没有做声,重新闭起眼睛。抓筝的和弹琵琶的两个女子因刘承奉使个眼色,停指等候。屋中静了片刻,刘承奉向前再走一步,俯下身子说: “王爷,吕维祺已经等候多时了。” 福王半睁倦眼,不耐烦地说:“这老头儿见寡人有什么事儿?你告他说,寡人今日身子不舒服,不能见他。不管大事小事,叫他改日再来。” 刘承奉略露焦急神色,说:“王爷,吕维祺说他今日进宫,非见王爷不可,不面见王爷他死不出宫。” “他有什么事儿非要见到寡人不可?” “他说王爷江山能否保住,在此一见。他是为王爷的江山安危,为洛阳全城的官绅百姓的死活进宫来求见王爷殿下。” 福王喘口气,说:“洛阳全城的官绅百姓的死活干我事!啊,你们捶、捶,继续轻轻捶。寡人的江山是万历皇上封给我的,用不着他这个老头儿操心!” “不,王爷。近来李闯王声势很大,兵马已到宜阳、永宁城外,声言要破洛阳。吕维祺为此事求见王爷,不可不见。” 朱常洵开始明白了吕维祺的进宫求见有些重要,但仍然不想接见。他近来可能是由于太胖,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毛病,总觉得瞌睡很多,头脑发昏,四肢肌肉发胀,所以经常需要躺下去,命四个生得很俊的宫女替他捶胳膊、腿。现在逼着他衣冠整齐地离开寝宫,到前院正殿或偏殿去坐得端端正正地受吕的朝拜,同他说话,多不舒服!在片刻间他想命世子由崧替他接见,但是他听见东宫里正在唱戏,想着自从几个月前新从苏州买来了一班女戏子,世子每日更加沉溺酒色,倘若世子在吕维祺的眼前有失检言行,颇为不美。想了一阵,他对承奉说: “等一等,带吕维祺到福安殿见我!” 他在几个宫女的帮助下艰难地站立起来,换了衣冠,然后由两个太监左右搀扶,到了福安殿,在王位上坐下。两旁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吕维祺被带进殿内,行了跪拜礼。福王赐座,赐茶,然后问道: “先生来见寡人何事?” 吕维祺欠身说:“目前流贼云集宜阳、永宁城外,旦夕破城。流贼声言俟破了这两座县城之后,即来攻破洛阳。洛阳城中饥民甚多,兵与民都无固志,怨言沸腾,多思从贼。官绅束手无策,坐待同归于尽。王爷藩封在此,原期立国万年,倘若不设法守城,江山一失,悔之何及!如何守城保国,时急势迫,望殿下速作决断!” 福王略觉吃惊,喘着气问:“洛阳是亲藩封国重地,流贼敢来破城么?” “流贼既敢背叛朝廷,岂惧亲藩?崇祯八年高迎祥、李自成等流贼破凤阳,焚皇陵,殿下岂已忘乎?” “寡人是今上皇叔,流贼敢害寡人?” “请恕维祺直言无隐。听说流贼向百姓声言,要攻破洛阳,活捉王爷殿下。” 福王浑身一颤,赶快问:“此话可真?” “道路纷传,洛阳城中虽三尺童子亦知。” 福王一阵心跳,喘气更粗,又问:“先生是个忠臣,有何好的主意?” “王府金钱无数,粮食山积。今日维祺别无善策,只请殿下以社稷为重,散出金钱养兵,散出粮食济民。军心固,民情安,洛阳城就可坚守,殿下的社稷也稳如泰山。否则……大祸不堪设想!” 福王心中恍然明白,原来是逼他出钱的!他厌烦地看了吕维祺一眼,说:“地方文武,守土有责。倘若洛阳失守,本藩死社稷,他们这班食皇家俸禄的大小官儿也活不成。纵令他们有谁能逃出流贼之手,也难逃国法。先生为洛阳守城事来逼寡人,难道守城护藩之责不在地方文武的身上么?先生既是忠臣,为何不去督促地方文武尽心守城,保护藩封?” 吕维祺起立说:“殿下差矣!正是因为洛阳文武无钱无粮,一筹莫展,才公推维祺进宫向殿下陈说利害,恳请殿下拿出一部分库中金钱,仓中粮食,以保洛阳,保社稷。殿下如仍像往年那样,不以社稷为念,将何以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朱常洵愤然作色,说:“近年水旱不断,盗贼如毛,本藩收入大减,可是宫中开销仍旧,入不敷出,先生何曾知道!请先生休再帮那班守土文武们说话,替他们开脱罪责。他们失守城池,失陷亲藩,自有大明国法在,用不着你入宫来逼寡人出钱出粮!”说毕,向两个太监示意,将他从王座上搀扶起来,喘着气往后宫去了。 吕维祺又吃惊又失望地望着福王离开福安殿,不禁叹口长气,顿了顿足,洒下眼泪,心中叫道: “洛阳完矣!” 吕维祺同福王见面的当日晚上,袁宗第率领的一支义军奉闯王之命攻破宜阳,杀了知县唐启泰,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消息迅速传进了洛阳城中,证实了李闯王“只杀官,不杀平民”的传闻不假。又过几天,永宁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消息传进了洛阳城中,人人都清楚,李闯王下一步就要来洛阳了。 洛阳在年节中同开封完全像两个世界。穷百姓怀着殷切的心情等待李闯王的大军来到,而官绅和大户都怀着惴惴忧惧的心情等待着大祸临头。洛阳城中,自元朝至今将近四百年间,从来没有一个春节过得像今年这样暗淡、萧条、草率。 吕维祺仍然是洛阳官绅的重心,被看做洛阳安危所系的人。正因为他居于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他下决心要与洛阳共存亡,决不逃走。但是他明白新安和洛阳两县百姓对他本人和他的家族积怨甚深,所以他狠心拿出来几百石杂粮在城内放赈,希图在穷人中买一个慈善之名。另外,他以个人名义给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写信,请他们火速派兵救援洛阳。 福王虽然不得不相信李闯王要攻洛阳,但是他仍然指望有守土之责的地方文武会慑于国法,也为保自己身家性命,出死力固守城池,等待救兵。正月初十以后,义军的游骑每日出没于洛阳郊外,风声更加紧急。一天下午,他由两个太监搀扶着,巡视仓库。他叫典库官打开一座被叫做东二库的大屋子,看看里边堆满金银和铜钱,心中说:“这都是神宗皇帝辛辛苦苦从全国弄到手的,赐给了寡人,也有些是寡人三十年来自己经营的家产,我连一个钱也不给人!”他希望过此一时,洛阳太平无事,他还要拼命从王庄、王店、茶引和盐引等方面聚敛钱财。他同他的父亲一样,金钱聚敛得越多越感到称心。 过了灯火稀疏的元宵节,李自成的义军已经占领了洛阳附近的延秋、龙门和洛河南岸的许多村镇,准备攻城。福王将分巡道王胤昌、总兵王绍禹、知府冯一俊等叫进宫去,问他们关于守城的事。王胤昌已得到巡抚李仙风的火急书信,内称他已率领大军自黄河北岸星夜西来,嘱洛阳文武官督率全城军民固守待援。他将这些连他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话启禀福王。福王的心情为之一宽,点头说: “李巡抚倒是个大大的忠臣。事定之后,寡人要向皇上题本,重重奖赏他的大功。” 王绍禹趁机起立说:“洛阳守城官兵,欠饷日久,咸有怨言。请王爷殿下速速发出几万饷银,以固军心。” 福王喘着气说:“你们,一提到守城就要银子,要银子!你们不晓得寡人的困难,好像王宫中藏有摇钱树、聚宝盆!” 王胤昌说:“倘无银子,便没人肯替殿下守城。” 福王说:“李仙风不是要星夜赶来么?” “但恐巡抚兵马未到,洛阳已经破了。” 福王想了想,说:“那,那,那如何是好?……寡人为念将士辛苦,特赐一千两银子犒劳好啦。” 王绍禹说:“数千将士,一千两银子如何敷用?卑职实在没法向将士们说话,鼓起士气守城。” 福王又想一下,说:“我赏三千两如何?再多一两就没有了!” 大家不再恳求,叩头辞出。随即有太监将三千两银子送到镇台衙门,王绍禹自己留一千两,送一千两给分巡道,拿一千两犒赏将士。士兵们骂得更凶,有人公然说不再守城的话。王绍禹只好佯装不知,守城事听天由命。 正月十九晚上,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将洛阳包围,即将攻城。福王得到禀报,大为惊慌,将几个亲信太监叫到面前,边喘气边声音打颤地说: “你们要想法儿救寡人逃出洛阳。我不惜金银重赏,快救寡人……” 第五十二章 关陵庙中有一座大的道院,如今腾出来一部分作为李闯王暂时居住的地方。一部分随来的亲将和标营亲军都在大庙的两廊和山门下歇息。门外有一条东西小街,有几家小饭铺,在通往龙门和洛阳的官道旁也有饭铺,如今都驻扎着李闯王的标营亲军。所有战马,在遛过一阵之后,都拴在柏树林中和小街后边喂草料。再往东边,在东西小街的尽头,还有许多帐篷,驻着一队骑兵,是袁宗第派驻此地拱卫闯王行辕的。他们于昨日上午就来了,打扫了庙里庙外,又为闯王的亲军准备好柴草。龙门又名伊阙,自古是军事要道,袁宗第也派有少数人马驻扎。从关陵前边望去,可以望见龙门北头小街上露出来一面红旗,而伊水东岸的香山脚下也有一片帐篷和几面随风招展的红旗。 早饭早就准备好了。闯王等漱洗一毕,就坐下去吃早饭。在吃饭时候,他向军师问: “那从潼关进来河南的一股变兵可接上头了?” 献策回答:“因为他们提前奔进洛阳,我们来不及派人接头。不过袁将军已暗中嘱咐我军在洛阳城中的细作,散布流言,然后勾引这一支变兵献城投降。” 闯王问:“散布的什么流言?” “只说河南巡抚与陕西总督都有上奏,奉旨:‘着将为首十人捕获归案,枭首示众,不得宽纵!’还说王绍禹已奉巡抚密檄,拟于洛阳解围之后,遵旨拿办,不许一人漏网。” 李岩说:“按道理讲,陕西总督与河南巡抚题奏上去,有圣旨下到开封,再由开封密檄洛阳防守总兵,来往颇费时日。说王绍禹现在已接到巡抚密檄,恐不可信。” 献策笑了起来,说:“足下,你这是书生之见,洛阳百姓和潼关叛兵却不会如此看的。如今兵荒马乱,谣言丛生,任何无根之言都容易被人轻信。何况那几百杀官叛兵,正在疑神疑鬼,听风是雨,无事尚且惊慌自扰,一听这个谣言,岂有不信之理?等他们能够冷静剖析,知是谣言,那已经是破洛阳多日以后的事了。” 听献策这么一说,大家也笑了起来。正吃饭间,袁宗第又派人飞马前来禀报:偃师县已经于昨夜一鼓而破,未损失一兵一卒。活捉了贪官徐日泰,在衙门前边斩首,同时杀了县丞白世禄、训导刘恒等三四个民愤较大的人,对平民秋毫无犯。大家听了,知道一切都遵照闯王将令,马到成功,十分高兴。 吃毕早饭,李自成同宋献策等重新洗手,到大殿中向关公焚香礼拜,然后看了看大殿后边的冢子,又向当家方丈询问了这庙宇的历史和近来的香火情形。他已经知道李过尚未来到洛阳城外,而刘宗敏、袁宗第和牛金星今天上午又率领一支骑兵去洛阳城周围察看,所以他决定趁此机会让随来的将士们在此地休息半天,并吩咐中午这顿饭到未时以后吃,好使大家多睡一睡。他自己十分疲乏,一躺下去便很快睡熟了。 但是他们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全都醒了。眼看着就要攻破洛阳,大家都怀着兴奋的情绪,考虑着许多问题,不肯多睡。现在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李自成带着宋献策和李岩等出庙走走。他们先在关陵的小街上看看,遇到一群小孩子在一辆空牛车上玩耍,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领头唱道: 吃他娘, 穿他娘, 开了大门迎闯王。 闯王来时不纳粮! 闯王听了,哈哈大笑,对宋献策和李岩们说:“林泉到得胜寨以后编的歌谣,传得真快,这里的小孩子都唱起来啦!” 宋献策向孩子们笑着问:“你们还会唱别的歌谣么?” 孩子们看见这一群很不一般的义军将士,有点羞怯,不肯再唱,还有的跳下车跑了。闯王和献策等望着孩子们大笑起来,边谈话边继续向前走去。他们走了不过一箭之地,却听见孩子们又唱了一首歌谣: 朝求升, 暮求合, 近来贫汉难存活。 早早开门拜闯王, 管教大小都欢悦。 李闯王和宋献策等回到行辕门外,骑上战马,去游龙门。这个举国著名的古迹名胜地方,宋献策和尚炯在十年前都游过,昨天宋献策和刘宗敏、牛金星又一起从这里经过,倒是李闯王和李岩是闻名已久而未曾一至,所以特别兴致勃勃。他们到龙门山北头的小街上下了马,率领一部分亲兵步行前进。龙门山崖上石窟中佛像众多,李自成等实在没法仔细观看,只在奉先殿盘桓较久,赞赏那十分巍峨壮观的大佛像和左右天王、力士像。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亲兵去抱一尊天王像的小腿,仅仅能够两手合拢。从奉先殿回来走不多远,他们到一座临着山崖的佛寺中休息。这座佛寺占地不大,但建筑玲珑,布局紧凑,禅堂清幽。有一道泉水从院中流出,从一只花岗石龙口喷出,泄入伊河。老和尚将李闯王等迎进方丈,一一献茶,十分恭敬。闯王问到龙门古迹的历史和近来香火情况,老和尚诉起苦来,说有些佛像受风雨剥蚀,损坏日多,虽然有檀越布施,但是杯水车薪,总不能将损坏的佛像都修补起来。闯王明白了他的意思,叫吴汝义取出二十两银子布施,嘱他先拣那些吃紧的地方整修一下,等到天下太平以后再大大整修。 闯王准备动身回关陵,却不见尚炯在那里,连尚炯的亲兵们也一个不见。有一个亲兵禀报说:从奉先殿往南去有一个石窟,石壁上刻满了各种药方,老神仙正在那里仔细观看药方。闯王笑一笑,命亲兵去请他快来。随即他同李岩一边闲谈,一边走出方丈。临着路边,以悬崖为屋基,有三间倒座禅堂,陈设雅致,原是接待从洛阳来的官绅和一班有钱人用的,现在亲兵们都在里边休息。宋献策对闯王说: “昨天我同捷轩、启东从这里经过,也在这寺里休息吃茶。那三间禅堂的墙壁上有不少题字,有的出自名手,题的诗和字都很好。启东一时高兴,也在墙壁上题了几首七绝。何不趁着子明尚未转来,进去一看?” 闯王连声说:“好,好,进去看看。” 他们步入禅堂。满屋亲兵立刻肃然退出,站到院中。自成将整个禅堂打量一眼,看见中间后墙上供着一轴观音像,一副对联,神桌上摆一只蓝花白瓷香炉,两边山墙上挂着条幅和对联,而除此之外,墙壁上确实有许多题字和题诗。他随着宋献策走到牛金星的题诗地方,看见有三首七言绝句,墨迹很新,题目是《随大军过龙门题壁》,下署“辛巳孟春,戎马书生题”一行小字,然后他回过来从第一首依次往后看。宋献策边看边按照平仄调子吟出声来。那三首诗是这样写的: 丽日光华明剑戟,春风浩荡入丝缰。 云霓企望来汤武,到处壶浆迎闯王。 踏破群山不觉险,龙门北进接康庄。 三军争指关陵近,隐约城楼即洛阳。 百代中原竞逐鹿,关河离乱又沧桑。 沉沦周鼎今何在?自古洛阳是帝乡。 吟诵完了,宋献策连声称赏,说这三首诗写得很好,雍容凝重,颇有宰相气派,非一般诗人之诗。他同牛金星、李岩都是朋友,所以在闯王面前总是对他们美言称赞。尤其因他是被牛金星推荐到闯王帐下,很得信任,拜为军师,不能不私心感激金星。他心中明白,金星的第三首诗是希望闯王在洛阳建都。虽然他从军事着眼不赞成目前就把洛阳作为建都之地,但因为他是河南人,所以从将来说,他巴不得李自成在洛阳建都。自成读完这三首题壁诗,一边仔细咀嚼这后一首的意思,一边听献策称赞,含笑点头,又转头望望李岩。李岩很注意第三首诗中所流露的希望闯王建都洛阳的思想,不好表示意见。他虽然建议李闯王在宛、洛建立一个立脚地,但是他不主张闯王过早地正式称王。他想,如果破了洛阳后,牛金星拿出来这个建议,被闯王采纳,将是很大失策。李自成见他看着墙壁不语,笑着问: “林泉,你何不也题诗一首?” 李岩赶快说:“我平日文思迟钝,看见启东这三首题诗,更不敢动笔胡诌了。我近来才知道启东写的是苏体,功底很深。就以这题壁诗的书法说,虽不是他的精心之作,率笔写成,在许多题诗中间也算得是凤毛麟角。” 正谈论间,尚炯回来了。他们走出寺门,别了老和尚,信步向北走,一面欣赏香山风景,一面谈论龙门的军事形势。但是李自成听着宋献策、李岩和医生谈话,心中在想着一些重大问题。在得胜寨过年节的时候,宋献策、李岩和牛金星都向他提出来据宛、洛,收河南以争天下的重要意见,又提出建立名号代替闯王称号,今天看牛金星的题壁诗,这些事必将在攻破洛阳之后,再次向他提出。可是看李岩刚才的意思,又分明对牛金星的希望建都洛阳的主张不置可否。现在已经进兵到洛阳城下,只要没有意外枝节,明天夜间就可以攻破洛阳。像这些十分重大的问题,不能不引起他反复考虑。 他们走到龙门北头的小街上,就遇见刘宗敏派来的亲将李友问闯王下午是否到望城岗去。如果闯王不能前去,他就同牛先生和众将领在晚饭后赶来关陵,计议攻城诸事,并请闯王亲自向众将发布军令。李自成听了以后,说: “你回去禀报刘爷,我在酉牌时候,同军师和李公子赶到望城岗,还要到洛阳城外看看,然后同众将领会商军事。补之已经到了么?” “到了。他的骑兵已经有一部分从新安来到洛阳西门外,其余的黄昏可以全到。在永宁的骑兵,今日下午也陆续到了。” 李自成不再询问,立刻上马,赶回关陵。 太阳还有树梢高的时候,李自成带着军师和李岩,从关陵到达洛河附近。这里有一条小街名叫望城岗,离洛阳南门数里。袁宗第的老营驻扎在这条街上。牛金星和刘宗敏也在此地,偕同袁宗第部署进攻洛阳军事。袁宗第的大部分人马和张鼐率领的人马,都已经驻在洛阳城外一二里内,而张鼐本人就驻在洛阳西门外的周公庙。现在实际上留驻在望城岗的部队不到七百人,但是因为它是袁宗第的老营所在地,全营辎重堆放在望城岗关帝庙中,所以部队支领东西,传送命令,禀报事情,来往频繁,使这个小街道顿然热闹。百姓们因为亲眼看见李闯王的部队平买平卖,又是才关了饷银,所以不惟街上的几家小铺都大胆开市,还吸引了附近的肩挑小贩纷纷来赶做买卖。街外边,离河岸不远有一座洛神祠,那小小的天井院落里和庙门外都是从洛阳城附近来的百姓,熙熙攘攘,络绎不断。他们有的是来投军,有的是来控诉他们所受王府、官吏、乡宦和豪绅们的鱼肉之苦。这些前来投军和告状的百姓,将城中的各种情况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袁宗第特意派一个小校同一个办文墨的先生率领二十个弟兄住在洛神祠中,接见前来投军和告状的百姓,免得他们都拥向老营。 李自成在袁宗第的老营中稍坐片刻。听宗第将进攻洛阳城的军事部署简单地禀报一下,便趁着太阳未落,驰往洛阳城下。刘宗敏、袁宗第、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都跟他一道。他们在二三百骑兵的簇拥中从洛阳的南门走到西门,又走到西北城角。太阳已经落到涧河岸上,天色已暗,北邙山在北边变成了一道黑咕出律的暗影。洛阳已经合围,北郊的不少村落和通往孟津的大道上都有火光。城头上也点了灯笼火把,还有人语、柝声,不断从城上传来。李自成从原路回到望城岗。虽然在天黑以前他没有来得及将洛阳城周围的地势都看一遍,但主攻的地方是在北门,这一带的地势他已经完全清楚。 晚饭以后,李自成在望城岗主持军事会议,将一应有关如何破城,在破城后如何维持城中秩序,以及其他重大事项,都做了详细商议,由闯王做出决定。闯王见将士们连日辛苦,像李过已经三天三夜不曾睡觉,另外还有一部分人马明天才能陆续赶到,所以决定明日一天按兵不动,让将士们好生休息,同时将闯王的几条禁令由各营将领传谕下边的大小头目和士兵,“务必一体凛遵勿违”。袁宗第向闯王问: “破了洛阳之后,你的行辕安在什么地方?” 没有等闯王回答,几个将领都说闯王应该从关陵移驻福王府中,说那里地方宽大,舒服,又说闯王苦战了十几年,明日破了洛阳,理应搬进福王宫中。闯王望望牛、宋和李岩,又望望刘宗敏和李过等几位大将,但大家都不做声。闯王的脸色严肃,对众将领说: “破城之后,行辕移驻洛阳城外的周公庙中。如今天下未定,我正要和将士们同甘共苦,岂可贪图舒服!” 宋献策立刻点头说:“闯王所言甚是。行辕暂设在周公庙最好。凡不是必须驻扎城内的人马,亦一律不许入城,方好使城内安堵如常,市廛不惊。” 牛金星接着说:“闯王行辕暂驻周公庙,实为英明之见。昔汉高祖初到咸阳,不留在秦宫休息,还军霸上,与父老约法三章,为史家所称道。今闯王不住福王宫,暂留城外,也有汉高祖不住咸阳宫的意思。倘若将来据河洛以争中原,建名号以符民望,这现成的福王宫自然是也要用的。” 李自成用满意的眼神看一看牛、宋二人,但没做声。大家接着又商议别的问题。会议一直开到三更以后,才告结束。袁宗第的老营司务命火头军准备了一大锅羊肉熬红白萝卜,每个人喝了两大碗,浑身暖和。喝完羊肉汤,众将领纷纷回营。闯王请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也先回关陵休息。闯王等牛、宋和李岩走后,向院中叫了一声: “张鼐!”张鼐回身进来,站在他的面前。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张鼐,慢慢地说:“小鼐子,你跟了我六七年,如今已经长成大人啦。这次攻洛阳,我叫你率领中军营精兵前来,这是第一次给你重要差遣,把你当重要将领使用。你要是砸了锅,我可是不答应的。你知道么?” 张鼐严肃地回答说:“知道,闯王!我要是不能遵照闯王的将令把事情办好,从今往后,请闯王再也不要给我重要差遣!” 刘宗敏在一旁笑了一声,骂道:“你这小子,说得倒轻松!如今是打仗,闯王交给你的差事就是军令,军令大如山。你出了差错,要按军法治罪哩!” 张鼐说:“是,请按军法治罪。” 闯王点点头,说:“你明白这一点就行了。我现在再对你说一遍,必须句句照办,不可有误。第一,明天黄昏,你将手下人马分作两支,一支留在西关,一支开往北关,等候破城。第二,不管是北门先开,西门先开,你的骑兵都要立即冲进城内。今晚会议上已经商定:在破城那一刻,冲入城时,其他各营人马都向你的骑兵让路。要迅疾,要像箭出弦上,不可有片刻耽搁。这就需要你事前在西关和北关整队等待。万一城上向外打炮,也不可乱了队伍。” 张鼐心情激动地说:“是,是。” 闯王接着说:“第三,你的骑兵一冲进城去,要立刻奔到王宫,先占据王宫的午门、东华门、西华门、后门。王宫很大。你一定要不使一个乱兵进入王宫,放火抢劫。不论军民,有敢闯入王宫放火抢劫的,当场斩首。第四,你事先安排好,冲入城门以后,立刻要分出几支骑兵占据通衢要道、十字街口,并有骑兵不断在大街小巷巡逻,严禁烧、杀、奸淫、抢劫。一边巡逻,一边传谕我的禁令。如有违反的,不论是溃散官军,或是我们自己的弟兄,都一律就地正法,枭首示众。第五,福王父子,罪大恶极,一定得捉拿归案。破城之后,他父子必然要逃出王宫。不管他们上天入地,非捉到不可!虽然各营将士都要捉拿福王父子,可是你的骑兵先冲进城,占据王宫,所以倘若没有福王父子,我惟你是问。在兵荒马乱中,如果你不能把他们父子全都捉到,至少得把福王本人捉到。逃走福王本人,我决不答应!” 张鼐回答说:“除非他生出两只翅膀,我决不会使他逃掉!” 刘宗敏在一旁说:“小鼐子,要是逃走了朱胖子,你小心闯王会砍掉你的脑袋!” 闯王脸色严峻地看了张鼐一眼,接着说:“第六,必须将吕维祺给我捉到,不使他逃出城去。” 张鼐说:“是,我一定把吕维祺捉到,其余的官绅也决不放走一个。可是我担心四个城门……” 闯王说:“刚才会议已经决定,南门、东门由你汉举叔派兵把守,西门、北门由你补之大哥派兵把守。倘若福王父子和吕维祺由城门逃走,罪不在你。” 李过对张鼐说:“城中百姓认识吕维祺的人很多,我断定他不敢走出城门。张鼐,只要吕维祺藏在城内,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捉到。” 闯王问:“我吩咐你的话都记清楚了么?” 张鼐说:“都记清了。一共七桩事情:第一,……” 闯王笑笑,挥手使他停住,说:“记清就行。快回周公庙休息去吧。”张鼐说声“是!”精神抖擞地转过身子,快步走出。一会儿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奔驰而去。闯王叫道: “双喜!” 李双喜应声而来,垂手立在闯王面前。闯王连打几个喷嚏,微露出困乏神色,袁宗第关心地说: “你怕是伤风了。” 闯王说:“有一点儿。不要紧。双喜,刚才我分派你的事情你记清了么?” 双喜回答:“明天我从汉举叔营中抽调一千步兵、一支驮运队,从补之大哥营中抽调一百名骑兵,编成一个辎重营。进城之后,先派兵将公私仓库、大官、乡宦、富豪住宅看守起来。天明以后,分头将以上各处粮食、财物查抄、清点、登账,运到一个地方看管。另外派出三百弟兄、十名书办,交给张鼐,专门清点王府财物,归类,登账,封存。” 闯王问:“洛阳城内的官吏、乡宦、富豪的姓名住址,你抄好清单没有?” 双喜说:“汉举叔的文书先生已经抄好一份交给我了。” 闯王又连打两个喷嚏,擤了清鼻涕,口气沉重地说:“双喜,你是第一次学着办这样大的事情,这比你率领几百骑兵冲入敌阵,砍杀一阵,困难得多。洛阳是一个富裕城池,福王是一个最富的王。从前万历皇帝百般搜刮,等福王来洛阳时,几乎把宫中积蓄财富的一半运到了洛阳。这件事,你做得好,我们几十万大军的粮饷和洛阳饥民赈济,都不发愁。你大概在几天之内能够办完?” 双喜说:“我想要五天光景。” 闯王说:“我给你七天时间。在这七天内,凡是领取赈粮、赈款、军饷、各种用费,都到你那里支领。你要随时登账,不可有错。办事人员不够,我另外给你。这担子比你去冲锋陷阵的担子难挑,吃力得多,懂么?” 双喜回答说:“我懂。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好。” 李自成摆手使双喜退出,随即向刘宗敏、李过和袁宗第问:“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今晚所决定的事,有没有不妥当的?” 袁宗第抢着说:“闯王,看牛先生的意思,想饶吕维祺一条狗命。这个人是洛阳最大的乡宦,除福王外也是最大的财主。他注《孝经》,讲理学,满口孔孟之道,可是不知多少小百姓的土地被他家巧取硬夺,百方吞占。他家佃户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被他家庄头豪奴催租逼债,常常卖儿卖女,可是他佯装不知,又是放赈救灾,修盖书院讲学,这不是刽子手披着袈裟念经?像这样人,为什么要饶他狗命?难道李闯王日后坐天下还缺少一个兵部尚书?” 李过接着说:“我是才从新安来。新安百姓提到吕维祺一家,恨之入骨。平日百姓们受尽欺压,忍气吞声,连屁也不敢放。我一到新安,把吕家的人都捉了起来。老百姓知道闯王的手下将士都是来除暴安良的,纷纷拦住马头告状。吕维祺的弟弟名叫维祮,做过知县,已经给我斩首示众,为民除害。今晚牛先生的意思是想留下吕维祺,利用他的名望号召中原士大夫前来归顺,这意思何尝不好,只是咱们破开洛阳,光杀福王,不杀一个大乡宦,也不能稍平民愤,不能够狠狠地压下去乡绅土豪的气焰。” 闯王点点头,转望宗敏。刘宗敏没有说话,伸出巨大的右手,轻轻地做一个砍头的动作。虽然他面带微笑,态度轻松,但是闯王完全看出他的意思是坚决要杀,十分干脆。于是李自成轻轻地拍一下膝盖,说: “杀,决定杀!启东原想留下他以为号召,也是为着咱们早成大事。文武之间有时意见不同,常常难免。你们是老八队的老人,都是我的亲信大将,对新来的读书人要处处尊重。文武们要一心一德,取长补短。我们对启东更应以师礼相待。” 宗敏问:“杀吕维祺要出罪状么?” “不用了。百姓都明白他罪有应得,会拍手称快;为官为宦的、缙绅大户,会觉得兔死狐悲。我已经请林泉明日写一个《九问九劝》的稿子,将来在洛阳城内传唱,把一些道理讲给百姓听。为什么杀吕维祺,这道理也包含在《九问九劝》里,用不着再写罪状啦。” 鸡子已经啼叫了。李自成十分困乏,骑上乌龙驹,带着吴汝义、双喜和大群亲兵,在月光下奔回关陵。 二十日这一天,因为李自成患了感冒,只好留在关陵行辕。他把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都留在行辕,让他们也好生休息休息。在过去,每遇重要战斗,他总是亲临战场,还常常率领将士们冲杀,同敌人白刃交锋。但是攻洛阳和以往的战役不同。这一次虽然是进攻名城,却料到不会有大的战斗,而要紧的是准备进入洛阳后应该采取的重要措施。经过昨夜在望城岗的军事会议,一切攻城的军事部署都做了决定,并且有刘宗敏代他指挥,他作为全军统帅就不必带着病亲临城下。 吃过早饭,他叫李双喜稍微睡一阵,就奔往洛阳城外,按照他的命令准备入城工作。他考虑着进洛阳后有一些重大事情需要同高一功、田见秀一起商议,另外还要为李岩和红娘子举行婚礼,所以立刻派人回得胜寨老营,叫他们和高夫人、红娘子以及几位大将的夫人,都来洛阳。得胜寨老营的事,交给郝摇旗主持几日。他担心郝摇旗万一再出了什么差错,原来对他抱有成见的将领们会不肯原谅,也担心摇旗连经挫折,遇事不敢做主,就给摇旗写了一封信,嘱他既要事事小心谨慎,也要该大胆时就大胆决断,不要大小事样样禀报,往返误事。他的信写得不长,其中有这样几句话: 得胜寨老营是全军根本,粮饷辎重为大军命脉所系,今兄将此千斤重担全交老弟身上。我弟只要时时想着全军根本与全军命脉,心心为公,念念为公,即可以百事不误。人不能终身无过,但望我弟能作勇于改过之君子可也。 李自成写完了信,才吃下去尚炯替他准备好的煎药,蒙头出汗,睡到下午申时出头起来。经过发汗,已觉两边太阳穴不再疼痛,身上轻松,不再作冷作热。他同牛金星等继续留在关陵,让李岩坐在一间清静的房屋里草拟《九问九劝》的稿子,而请牛金星为他讲一段《资治通鉴》。 自从两个月前金星来到军中以后,李自成因为佩服他有学问,又感激他是在潼关南原大战后那样最困难的日子到商洛山中同他见面,所以待以宾师之礼,常常呼为先生。恰好当时攻破了一座山寨,牛佺从一家乡绅的宅子里弄到了一些书籍,其中有一部当时流行的汲古阁刊本《资治通鉴》和一部《通鉴纪事本末》。牛金星因知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时喜爱读书,并且留心历代史事,就将这两部书送到闯王面前,劝他于练兵作战之暇留心读读。牛金星正像北宋以后一般有政治抱负的士大夫一样,很重视《通鉴》这部书。他希望李自成能够从《通鉴》一类书中增长学问,做一个合乎他的理想的开国皇帝。李自成原来打算请牛金星每天替他选讲经书一章、《通鉴》一段,但有时实在太忙,时间不能定得太死,就改为大体上每隔三天讲经、史一次。如讲的是重大历史专题,就分两次或三次讲完,而以《通鉴纪事本末》作为讲《通鉴》的重要的辅助“课本”。每次牛金星讲《通鉴》时候,宋献策和李岩都坐在旁边,刘宗敏和高一功偶有工夫,也喜欢来听。讲过之后,互相讨论,往往从一个朝代的史事旁及别的朝代,一直论到当前,贯串古今,引申发挥,议论风生。牛金星对他为李闯王讲经、史这件事十分重视,也心中十分得意。有一次讲毕经、史,宋献策私下同他开玩笑说: “启东,你如今已经是傅相地位兼经宴讲官了。” 金星满意地笑了笑,拈须回答:“这话……弟实不敢当。闯王英明,好学,又睿智天纵。我辈今日只有全心辅佐闯王,早定天下,功迈汤、禹,德比尧、舜,其余非所计也。至于说到朝廷经宴,那只是繁文缛节,徒具空名,实不能与弟在闯王前讲论经、史的情形相比。” 献策点点头,又说:“闯王的确虚心好学,聪明过人,在战争中阅历又多,所以在你讲书之后,他常有极其精辟的议论,或提出极重要的题目询问我们。就他于军务之暇勤学好问这一点说,他很像朱洪武、唐太宗,而与汉高祖大不相同。” 牛金星因为很重视他为李自成讲书的重大作用和类似傅相的身份地位,所以李岩来到闯王军中以后,尽管他知道李岩很有学问,对《通鉴》的熟悉不亚于他,他却始终不向闯王建议请李岩担任讲书。今天牛金星是接着上一次讲黄巾起义的一段历史,只有宋献策陪坐一旁。闯王面前摊开《通鉴》第五十八卷,面带微笑,静听金星议论这一重大题目。金星自幼年读书以来积习难改,有时稍不留心,仍将黄巾起义军称做“黄巾贼”,只是在看见闯王的含笑的眼色时才恍然警醒,赶快改口。他从东汉末年的民不聊生、朝政腐败等几个方面,讲解黄巾起义的势所必然,最后归结到治国经邦的一些教训。虽然他的见解没有超出《资治通鉴》和《后汉书》的范围之外,但是在读书人沉迷于八股考试的时代,这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李自成有时微微点头,有时同天启年间以来各地农民起义的情况对照,略谈几句。宋献策也有时插言。当牛金星发完了议论之后,这一次讲《通鉴》应该结束了,李闯王突然望着他同宋献策问: “黄巾起事,声势很大,可是只有几个月就完全败了。以后几年虽然还有陆续起义的,但因张角兄弟已死,不能有大的作为。据你们两位看,黄巾何以失败得如此之快?” 牛金星平日读书很留心历代兴衰治乱以及帝王将相的功业和成败,却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样问题,乍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 “黄巾虽有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但毕竟是乌合之众,而东汉也还没有到立即亡国时候,皇甫嵩和朱儁都是难得的将才,所以几个月之内便被各个击破。” 宋献策虽然较留心古代战争胜败的历史,但对于黄巾军的迅速失败从来没有作为一个问题用心想过。他同意牛金星的看法,补充说: “黄巾在许多地方起事,各自为战,人数虽多,却不能统一指挥,齐心协力,加上张角早死,所以就很快败亡。”想一想,他接着说:“因为有人到洛阳告密,张角兄弟不得不仓猝起事。准备不周,自然也是他们失败的一个原因。” 牛金星因见闯王并不点头,若有所思,赶快问道:“我同军师所言,都甚泛泛,未必说中要害。敢请闯王明教。” 闯王说:“张角的一个徒弟名叫唐周,上书告密,使大方马元义在洛阳被杀,洛阳做内应的人也被捕杀,这确实是个挫折。自古及今,最可恨的就是内里叛变。可是就张角起义说,并没有受到致命损失。这书上写得很清楚,张角起义之后,一时声势很大,‘所在焚烧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旬月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你们看,这局势多么好啊!可惜,只过半年,竟然败亡!” 金星问:“请问,其故安在?” “我看,失败这么快的主要原因,不在于汉朝有皇甫嵩和朱儁做大将,倒是黄巾的首领们不懂得怎样打仗,十分可惜。” “啊?”宋献策探着身子说:“愿闻其详。” 闯王笑着说:“仗要活打,不要死打。历来百姓起义之初,纵然声势浩大,人数众多,终不像官军训练有素。能够打硬仗就打,不能打硬仗就避开。避开就是兵法上说的‘以走致敌’,是为的不给消灭,回手来狠打敌人。为将帅的,要时时记着‘制敌而不制于敌’。自己力量弱,死守一座城池,最为失策。守得越顽强,越会全军覆灭。兵法上说:‘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拿南阳这一支黄巾军说,起初以张曼成为帅;曼成阵亡,众推赵弘为帅,死守个南阳城;赵弘阵亡,又推韩忠为帅;韩忠突围未成,被杀,众推孙夏为帅,还军再守南阳,直到完全战败,被朱儁消灭。这是极大错误。张角和他的兄弟张梁起事后死守一个广宗城,起初被卢植围困,随后又被皇甫嵩围困,直到覆灭。天宽地广,进退在我,何苦死守孤城?死守一城,等着挨打,又无可靠外援,岂有不败之理!” 宋献策大为惊佩,说:“黄巾的何以忽然败灭,自古迄今,从来没有人从军事着眼,谈得如此精辟。麾下谈黄巾用兵之失,是从实际作战阅历中出,活用了古人兵法,故能发前人未发之秘。献策碌碌,平日自诩尚能留心古今战争胜败之由,谈起来也能够娓娓动听,其实都是老生常谈,炒前人剩饭。今听麾下谈兵,如开茅塞,也感到惭愧得很。” 金星紧接着说:“确实精辟,确实高明。往年读《三国志》,见魏武谈兵往往出人意表,不想复见于今日!” 闯王说:“你们对我太过誉了。我今天听启东讲书,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说出来也是想同你们讨论讨论。我常有些一隅之见,须要你们随时指出不对的地方,我好改正。——啊,林泉,来了,你进来,稿子写好了么?” 李岩回答说:“写好了,尚须稍作修改,再请闯王过目。” 李岩所草拟的《九问九劝》是一份重要的宣传文件。它是依照闯王的意思,用河南人所熟悉的瞽儿词的调子,向老百姓问了九个问题,劝百姓九件事。这九个问题中包括一问为什么有少数人田土众多,富比王侯,而很多老百姓贫无立锥之地?二问为什么富豪大户,广有田地,却百方逃避赋税,把赋税和苛捐杂派转嫁到平民百姓身上,朝廷和官府全不过问?三问老百姓负担沉重,都为朝廷养兵,为什么朝廷纵容官兵到处奸**女,抢掠财物,焚烧房屋,杀良冒功,专意残害百姓?四问为什么朝廷上奸臣当道,太监用事,而地方上处处贪污横行,贿赂成风,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而皇帝置若罔闻?五问为什么朝廷用科举考试,而做官为宦的或者是不辨麦黍的昏聩无用之辈,或者是狗彘不如的谄媚小人,而真正人才和正人君子却没有进身之路?……一连串问了九个问题,包括有一条是指问明朝一代代皇帝大封子侄为王,霸占了全国良田无数,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再过几代,全国土地还能够剩下多少?这九个问题,问得痛快淋漓,深深地打中了当时的弊政。跟着是九劝:一劝百姓赶快随闯王,不纳粮,不当差,不做官府的鱼肉和富豪大户的牛马;二劝百姓随闯王,剿官兵,打豪强,为民除害;三劝百姓随闯王,杀贪官,除污吏,严惩不法乡宦,伸冤雪恨;……到最后一劝是劝百姓随闯王打进北京,夺取江山,建立个政治清明的太平天下。李岩把稿子写好以后,把宋献策请去,帮他推敲推敲,略作润色,然后呈给闯王。 李自成之所以叫李岩起草,一则因深知李岩很有才学,在杞县曾写过一篇有名的《劝赈歌》,也因为李岩对朝政积弊,百姓疾苦,十分清楚。果然,这一篇《九问九劝》的稿子他看了后大为满意,有许多句子使他反复诵读,频频点头。牛金星看了稿子,也连声称赞,并且说: “白乐天写的诗,老妪皆懂。林泉写的这《九问九劝》,定能在百姓中到处传唱。” 听了这句话,李闯王立刻对他的亲兵头目李强说:“强,你叫在院里的弟兄们都进来,请李公子念出来大家听听。” 李自成的亲兵都进来了。门槛内外还站着一大堆人,他们是牛、宋和李岩的一部分亲兵。马棚总头目王长顺正从院中经过,见李强向他笑着招手,也赶快挤了进来。大家听李岩将稿子琅琅地念了一遍,纷纷点头。李岩问:“你们都听得懂么?”亲兵们回答说:“句句都听得懂,全是老百姓的家常话,也是心里话。”王长顺趋前一步,说: “唉,李公子,你写得真好,句句唱词儿都问到老百姓的心窝里,也劝到点子上。咱们李闯王到底是穷百姓出身,在心中念念不忘穷百姓,连出文告也只怕百姓听不懂,写得越浅显越好,哪像官府出文告尽是孔夫子放屁——文气冲天,生怕不识字的小百姓都能明白!” 李强因为闯王还要听牛金星继续讲书,挥挥手,使站在屋里和门口的亲兵们都退走了。闯王往厕所去,也暂时离开屋中。王长顺却没有马上跟着别人退出去。他走近大方桌,将桌上堆的书打量一阵,用手摸摸,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向牛金星说: “牛先生,难得你老来到咱们军中,辅佐闯王打天下,还抽空儿为闯王讲书。这么大本子的书,是说的什么道理?” 牛金星因他是跟随闯王的旧人,笑着对他说:“这书呀,可是重要!前朝古代的朝廷大事都写在上边,可供圣君贤臣治国理民作借鉴,所以这书就叫做《资治通鉴》。” 王长顺摇摇头,笑一笑,说:“可惜就没有替穷百姓说话的书,也没有一本教老百姓如何造反,如何打尽天下不公不平的书。那书应该记下来前朝古代许许多多造反英雄的故事,男的女的都有,读起来很动人,把他们如何成功和如何失败的大事写得明明白白,叫后人知道哪些该学,哪些该戒,哪些该防。要是有那样的好书,你们多给咱们闯王讲讲才好哩!” 牛金星和宋献策不觉一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笑王长顺的话说得古怪和无知,又好像有点意思。李自成在笑声中回到屋来,并没有问他们笑什么,赶快吩咐李强将李岩所起的《九问九劝》稿子拿去交给随营文书们用大字连夜抄出几十份,以备明日分贴洛阳城里城外。听牛金星讲完一段《通鉴》,他又派人骑马去洛阳西关,看今晚破洛阳的事是否都准备就绪。 第五十三章 黄昏以后,刘宗敏和袁宗第来到洛阳西关,李过和张鼐来到北关。李过和袁宗第的骑兵都改作步兵,携带着云梯,按照白天选好的爬城地点,等候在城壕外的民宅院内。掩护爬城的弓弩手和火铳手都站立在临近城壕的房坡上,只等一声令下,千百弓、弩和火铳对准城头齐射。张鼐的骑兵列队在西关和北关的大街上,肃立不动,而他本人却立马北关,注目城头,观察着守城的官军动静。虽然曾经同城内的官军接上线,官军情愿内应,但是城外义军仍然做好了不得已而强行爬城的准备。 大约在一更时候,有人在西门北边的城头上向城外呼唤:“老乡,辛苦啦!想进洛阳城玩玩么?” 城壕外的屋脊上立刻有人回答说:“老乡,你们也辛苦啦。我们正在等着进城,你们一开门,我们就进去。老乡,劳劳驾,把城门打开吧。” 城上笑着回答说:“你们想得怪美!我们得进宫去问一问福王殿下。他要是说可以开城门,我们就开;他要说不能开,我们就得听他的。他今天拿出来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犒赏我们,官长一个人分到一两,少的八钱,当兵的每个人分到了一钱多一丁点儿银子,咋好不替他守城?咋好不替他卖命?” 城上城外,一片笑声。有片刻工夫,城头上在纷纷议论,城壕外也在纷纷议论。随即,城外边有人亲热地叫声“老乡”,说: “听说福王的钱多得没法数,比皇帝的钱还要多。你们怎么不向他要呀?嫌肉太肥么?怕鱼刺扎手么?” 城上回答说:“嗨,老乡,我们要,他能给么?福王爷的银钱虽然堆积如山,可是他还嫌向小百姓搜刮得不够哩!王府是狗x衙门,只进不出。我们如今还穿着国家号衣,怎么办呢?等着瞧吧。” 城外问:“老乡,听你的口音是关中口音,贵处哪里?” 城上回答:“不敢,小地名华阴。请问贵处?” 城下答:“呀,咱们还是小同乡哩!我是临潼人,可不是小同乡么?” 城上快活地说:“果然是小同乡!乡亲乡亲,一离家乡更觉亲。大哥,你贵姓?” 城下:“贱姓王。你呢?” 城上:“贱姓十八子。” 城下:“啊,你跟我们闯王爷原是本家!” 城上:“不敢高攀。不过一个李字掰不开,五百年前是一家。” 城下:“小同乡,你在外吃粮当兵,日月混得还好吧?” 城上:“当兵的,过的日子还不是神仙、老虎、狗!” 城下:“怎么叫神仙、老虎、狗?” 城上:“不打仗的时候,也不下操,游游逛逛,自由自在,没人敢管,可不是赛如神仙?看见百姓,愿杀就杀,愿烧就烧,愿抢就抢,见大姑娘小媳妇就搂到怀里,她不肯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不比猛虎还凶?一旦打了败仗,丢盔抛甲,落荒而逃,谁看见就赶,就打,可不是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 城上城下,一阵哄笑。跟着,城上有人低声警告说:“道台大人来了,不要说话!”那个华阴人满不在乎地说:“管他妈的,老子现在才不怕哩!他不发老子饷,老子骂几句,看他能够把老子的尿咬了!”他的话刚落音,旁边有人显然为表示支持他,故意大声说: “如今李闯王大军围城,他们做大官儿的身家难保,也应该识点时务,杀杀威风,别他妈的把咱们小兵们得罪苦了。阎王无情,休怪小鬼无义!” 城下故意问:“老乡们,有几个月没关饷了?” 城上那个华阴人调皮地回答说:“唉,城下的老乡们,你听啊!……” 城上正要用一首快板说出官军欠饷的情况,忽然有一群人在月光下大踏步走了过来,其中有一人向士兵们大声喝问是谁在同城外贼人说话,并威胁说,再敢乱说,定要从严追究。那个华阴人大胆地迎上去说: “道台大人,你来得正好。我们的欠饷到底发呀不发?” 分巡道王胤昌厉声回答说:“目前流贼围城,大家只能齐心守御,岂是鼓噪索饷时候?贼退之后,还怕不照发欠饷,另外按功升赏么?” 华阴人高声嚷叫说:“从来朝廷和官府的话都算放屁,我们当兵的根本不信。你现在就发饷,不发饷我们就一哄而散,休想我们守城!弟兄们,今夜非要王道台发饷不可,休怕做大官儿的在咱们当兵的面前耍威风,以势压人!” 城头上一片鼓噪索饷,有很多人向吵嚷处奔跑,又有人从人堆中挤出来,向北门跑去。鼓噪的士兵将王胤昌和他的左右随从们裹在中心,一边谩骂着,威胁着,一边往西北城角移动。西门外,袁宗第含着笑看看刘宗敏,说: “咱们快进城了。” 宗敏笑着回答:“快到时候了。你吩咐弟兄们再同城上搭话,准备抬云梯靠城。” 北门外,李过和张鼐立马北关,起初只听见西城头上和城外不断说笑,后来听见士兵鼓噪,吵吵嚷嚷地向北城走来,而北城也有人在奔跑,呼叫,有人喊着:“给兵主爷让路!闪开!闪开!”又一群人匆匆地往西北城角赶去,显然是总兵王绍禹亲自去解决纠纷。张鼐急不可耐,向李过小声问: “大哥,趁这时叫弟兄们靠云梯爬城怎样?” 李过冷静地回答说:“莫急,莫急。很快会让你顺利进城,连一支箭也用不着放。” 张鼐说:“趁现在城上士兵鼓噪索饷,我们的弟兄蜂拥爬城,城上决不会有人抵抗。快一点儿进城不好么?” 李过倾听着西北城角的吵嚷,注目城上动静,嘴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犹不在意地回答说:“快了,快了。你听着城内的二更锣声。大概快到二更了吧?大概快啦。” 总兵官王绍禹在一群亲将亲兵的簇拥中骑着马奔往西北城角。由于他的心情恐慌、紧张,加上年老体虚,呼哧呼哧直喘气。这西城和北城的守军全是他自己的部队,他得到禀报说那胁持王胤昌、大呼索饷的还是他的镇标亲军。他想趁着士卒刚刚鼓噪的千钧一发时机,亲自去解救王胤昌,使事情不至于完全决裂。当他走进鼓噪人群时,看见变兵们紧扭着分巡道的两只胳膊,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举在他的脖颈上,喝叫他赶快拿出饷银,饶他性命。王胤昌吓得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王绍禹想说话,但士兵们拥挤着,喧闹着,使他没有机会说话。王绍禹身边的中军参将大声叫道:“总兵大人驾到!不要嚷!不要嚷!不得无理!”立刻有一个士兵愤怒地反驳说: “现在李闯王的人马就在城下。我等出死力守城,有劳有苦不记功,叙功升官没有我们的份儿。我们若要撒手放开,破城陷藩与我们**相干!事到如今,哪怕他总爷?兵爷?” 一个军官怕王绍禹吃亏,推他说:“此刻不是老总兵说话的时候,赶快离开!” 王绍禹的一部分亲兵随在士兵群中鼓噪,一部分簇拥着他的坐骑从城角小路下城,赶快逃走。有人举刀去杀王胤昌,被王的亲兵挡了一下,砍成重伤。那个亲兵随即被变兵杀死,而王本人却在混乱中被左右救护,逃下城去。这时城内有打二更的锣声飞向城头和城外。二更锣声敲响时,只见几个骑马的变兵从西城向南城奔驰,同时大呼:“闯王进城了!闯王进城了!”城头上守军乱跑,有人逃命,有人成群结伙地滚下城去,争先奔往福王府抢劫财宝。 看见城头杀人,同时又听见城内传出来二更锣声,袁宗第和李过同时下令将士们立刻用云梯登城。从西城到北城,同时有三十多个云梯转瞬间抬过干涸的城壕,靠上城墙。将士们矫捷地鱼贯登城。在前边的将士们都是将大刀衔在嘴里,以备在刚上城头时倘若需要砍杀,免得临时从腰间抽刀会耽误时间。片刻过后,北城楼开始着火,烈焰冲天而起。在火头起时,一群变兵将北门打开,向外大叫:“快进城!快进城!”张鼐见吊桥尚未放下,而桥两边干城壕中密密麻麻地奔跑着李过的步兵,呐喊着,打着唿哨,蜂拥爬城,他不能使骑兵同步兵争路,便在马上大声喝令开城的变兵:“快放吊桥!快!快!”恰在这时,李自成派几个亲兵飞马来到北门和西门外,传下口谕:破城之后,对城中所有现任大小文武官员,除非继续率众顽抗,一概不加杀害,也不拘捕,只不许随便出城。闯王还传谕入城将士,要将这一条军令在满城晓谕周知。将士们听到之后,都觉诧异,不明白闯王为何如此宽容。张鼐虽也不明白闯王的用意,但他的部队是主要的进城部队,所以马上将闯王的军令传达全营知悉。他听见背后在嘁嘁喳喳议论,回头说:“不许说话!遵照闯王的军令就是!”北关的吊桥落下来了。张鼐将马镫一磕,同时将宝剑一挥,大声下令:“进城!”他首先率领亲兵们奔过吊桥,冲进瓮城。城楼正在大火燃烧,时有飞瓦和燃烧的木料落下。一个火块恰好从张鼐的面前落下,几乎打着马头。他用剑一挥,将落在空中的火块打到一旁,回头大叫一声:“快!”他自己首先冲进城去,大队骑兵跟在背后,奔腾前进。奔到十字街口,张鼐又将剑一挥,大声说:“分开!”于是骑兵分开,各队由头目率领,执行指定的任务。他自己率领三百名骑兵向福王府飞驰而去。 当将士们开始登上城头的时候,刘宗敏就派人飞马去向闯王禀报。西门因为掌管钥匙的军官逃走,临时寻找铁锤砸锁,所以过了一刻钟才打开城门。张鼐的留在西关等候的一支骑兵首先进城,布满城内的街巷要道。按照事先商定,袁宗第和李过的人马只有一部分占领洛阳四门和登城巡逻,大部分留在城外。刘宗敏和袁宗第等张鼐的骑兵都进城以后,带着一大群亲兵进城。走没多远,在十字街口正遇着李双喜率领一支骑兵和大约有两百步兵,匆匆向右首转去。刘宗敏叫住他,问: “南门已经打开了?” 双喜回答说:“南门、东门都打开了。城中的穷百姓一看见北门起火,就立刻驱散官兵、衙役,绑了洛阳知县,打开南门。东门是潼关来的叛兵打开的,知府也被他们抓到了。” 宗敏又问:“你的人马进来了多少?” 双喜说:“我先带进来二百骑兵、五百步兵,现在正在分头将全城文武官员、乡宦、富豪们的住宅前后门看守起来,任何人不准出进,到天明后开始抄查。” 刘宗敏一摆手,让双喜的人马过去。随即他同袁宗第来到福王府的西华门外,看见那里已经有张鼐的骑兵守卫,街上杀死了两个进府抢劫的官军。他们下了马,正要进宫去,看见李过从里边出来。袁宗第急着问: “福王捉到了么?” 李过说:“他妈的,福王父子都跑啦!” 宗敏问:“张鼐在哪里?” 李过说:“他一面继续在宫中各处搜查,一面抓了一些太监审问。” 他们三个人一时相对无言,都默思着福王父子如何能够逃走和会逃往何处。正在这时,一小队骑兵从西华门外经过,走在最后的是小头目,怀抱闯王令箭,最前边的是一个声音洪亮的大汉。那大汉敲着铜锣,高声传呼闯王的安民晓谕。 等这一小队骑兵走过以后,李过急着出北门去部署将士们分头搜索福王父子,赶快上马而去。袁宗第也上马奔出西门。刘宗敏走进西华门,想找张鼐问清情况。可是一到宫城以内,到处是殿宇楼阁,曲槛回廊,也到处有张鼐手下的将士把守宫殿门户,有些人在院中匆匆走动。刘宗敏没有工夫看福王宫中的巍峨建筑和豪华陈设,喝住一个正在搜查的小校,怒气冲冲地问: “张鼐在哪里?” 这个小校看见总哨刘宗敏如此生气,吓得变颜失色,赶快垂手肃立,回答说小张爷在望京门审问太监。刘宗敏又厉声问道: “什么望京门?在哪儿?” “就是宫城后门。” 宗敏骂道:“妈的,后门就是后门,什么望京门!远不远?从哪儿走?” 小校说:“有一里多路。宫院中道路曲折,门户很多。我派人给总哨刘爷带路,从这西甬路去较近。” 刘宗敏回头对亲兵们说:“去西华门外把马匹都牵来!” 小校赶快说:“马匹骑着走宫城外边,绕道后门,反而快一些。小张爷有令,不论何人马匹,不得走进宫城。” 刘宗敏看见这个小校竟然敢说出来张鼐的将令阻止他牵马进宫,不觉愣了一下,但刹那间就在心中笑了,暗暗称赞说:“小鼐子,这孩子,行啦。”他向背后的亲兵们做个手势,说: “马匹不要进宫,去几个弟兄牵着绕到后门。”他又对小校说:“快叫人给我带路!” 刘宗敏随着引路士兵,带着一群亲兵,穿过一条长巷,转了两个弯,过了两三道门,看见一座高大的房屋,门上用大锁锁着,门外有五六个弟兄守护。他问了一下,知道这里叫做西三库,藏的全是上等绫罗绸缎,各种玛瑙、翡翠、珊瑚、玉器、金、银、铜、漆古玩和各种名贵陈设。有三个穿着官军号衣的尸体躺在附近。他继续匆匆往前走,从后花园的旁边绕过,看见有些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在花园假山上下、鹿圈前后、豹房左右,到处寻找。鹿圈的门曾经打开过,有几只梅花鹿已经冲出圈来,在林木中惊慌乱窜。一过花园,又穿过一架白玉牌坊,就到了宫城的后门里边。负责把守宫城后门的李俊听说刘宗敏来到,赶快来见。近来刘宗敏已同他厮熟,神色严峻地问道: “子英,张鼐在哪里?” 李俊回答说:“小张爷率领一支骑兵出城去了。” 宗敏问:“查到一点儿踪迹么?” 李俊回答:“刚才小张爷审问一群太监,知道破城时候,福王父子和老王妃、小王妃都换了衣服,由亲信太监和一群拿重金收买的卫士护送,从这后宫门分三批出去上了城。只是这留下的太监都不是亲信太监,不许跟随,所以出宫以后的踪迹他们也不清楚。小张爷已经派了十起将士趁着月光在城上城下搜索,又派了一队骑兵去截断去孟津过河的道路,他自己押着几个太监也出城去了。” 宗敏问:“福王的老婆、媳妇都逃走了?” 李俊回答:“是。趁着混乱,都逃出宫了。” 宗敏大怒,拍着腰刀骂道:“混蛋!你们这一群将领是干什么的?你们是想死么?为什么让福王一家人从后门逃走?你说!你不要想着我不会先斩了你!” 李俊见宗敏如此盛怒,十分惊骇,但他竭力保持镇定,回答说:“请总哨息怒,这事情罪不在我,也不在小张爷身上。攻城时候,原是没料到西城门打开较晚,所以最初只从北门冲进来一千多骑兵。到了离北门不远的十字街口,兵马分成几股,有的去占据钟楼、鼓楼和重要街口,有的去各重要衙门,有的去打开监狱。小张爷怕宫城的卫士会拼命抵抗,自己率领三百骑兵直奔午门,我也跟他一道去攻午门。另外一百骑兵奔往东华门,一百骑兵奔往西华门,李弥昌率领一百骑兵来夺望京门。没想到这后宫门东西两边的街上有闸子门不能通过。等费力砍破了西边闸子门,又遇着几百乱兵从城上下来,打算进宫抢劫,有的已经蜂拥进宫。他们在后宫门外阻止道路。喝令他们散开,他们不惟不听,还拿着刀枪对抗。李弥昌没有办法,下令冲杀,当场杀死了十几个乱兵,杀伤了不少,才将乱兵驱散。等小张爷和李弥昌从前后两路进入宫中,福王父子和两个王妃已经找不到了。” 刘宗敏想了想,怒气稍息,说:“叫别人留守这里,你立刻多带骑兵去帮同张鼐寻找。你将我的话传给张鼐:别人跑了犹可,福王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禀明闯王,非砍掉你们的头不可!”等李俊答应一声“遵令!”转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声音说:“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当做从杞县来的客人看待,是把你当做闯王的部将看待。你要明白,这个福王,他是崇祯的亲叔父,民愤极大。咱们破洛阳为着何来?闯王将活捉福王的重担子交给张鼐和你们一群将领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们如何向闯王交账?如何对河南百姓说话?如何对全军将士说话?子英,尽管张鼐是在闯王和我的眼皮下长大的,他的两个哥哥都是跟着闯王阵亡的,闯王和高夫人把他当儿子看待,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弥昌他们又都是在闯王手下立过战功,在潼关南原出死力保护闯王突围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这不是一件小事。向来闯王的军法无私,我老刘执法如山,你们不可忘记!” 听了刘宗敏的话,李俊感到事情确实十分严重,而且深为激动,刚才在心中产生的那一缕委屈情绪跑到爪哇国了。他高声回答说:“请总哨刘爷放心!不管他福王上天入地,我们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总哨的吩咐,末将一字一句都传给小张爷知道。闯王的军令森严,赏罚无私,总哨执法如山,末将等不敢忘记!” 他转身大踏步走出望京门,将守门的事情交给一个头目,留下五十名骑兵,将原来他率领的骑兵和西门打开后又来到的骑兵,足有四五百人,全部带上,飞马出城而去。随即刘宗敏也走出宫门,看见他的几名亲兵已经将马匹都从西华门牵来了。他望望附近地上躺着的一些死尸,还有被砍成重伤的乱兵在墙角**,又看见不远处的北城头上已经有兵士巡逻。他转回头来向簇拥在背后的亲兵们看了一眼,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说: “上马!” 早晨起来,李自成的伤风大体好了。吃过早饭,他正要动身进城,恰好有三个从一百六十里外的汝州来的百姓到辕门求见,控告知州钱祚征诬民为盗、屠戮良民的罪恶。李自成接见了百姓之后,已经是巳时以后,就带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上马出发。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清晨,刘宗敏曾三次派人飞马向闯王禀报,所以关于义军攻进洛阳后的重要情况,他全都知道。刘宗敏派的最后一个小校是卯牌时候从洛阳出发的,向闯王禀报入城以后的情况,并询问闯王进城的时间,以便众将领和老百姓在南门以外迎接。往日攻破一座城池,李自成常常是率领亲兵亲将,在喊杀声中手挥花马剑,同他的攻城部队一起冲进城门;也有一两次是他随后进城,但也比较随便,在他进城之后,很多城内老百姓还不知道。今天是他起义以来第一次改变了进城方式,要使洛阳人民看看“奉天倡义”的“王者”气概和他的军容。除闯王和牛、宋等原有的随身亲兵之外,特地从拱卫关陵行辕的中军营挑选了三百将士,一律高头骏马,盔甲整齐,每人除宝剑、弓箭之外,还有一根白蜡杆红缨长枪。在进入河南之前,部队常在大山中的崎岖道路上奔走作战,将士携带长武器不便,所以以刀、剑和弓、箭为主要武器,正如人们所常说的“快马轻刀”。自从进入河南以后,作战的地理形势和军事形势都发生了变化,所以在李自成的部队中也出现了大量长枪。现在李自成从关陵往洛阳,队伍的前边是手持长枪的三百骑兵,每四人并辔前进。在他和牛金星等人的背后是一大群亲兵亲将。那长枪的枪杆、枪头的长度一律,将士们左手揽缰,右手持枪,枪尾插在马鞍右边安装的铁环子上,枪杆直立,所以在初春的阳光下看去像一队十分整齐的枪林,随着马的行走而波动。那磨利的枪头和猩红色的枪缨,以及紧随着他的银枪、白鬃的“闯”字大旗和红伞银浮图,在阳光中特别耀眼。 早饭时候,里甲敲锣传呼:百姓们在南门外迎接闯王。很多百姓一则平日恨透王府和官府,把李闯王看成救命恩人,二则兼有好奇心,巴不得早一点看见闯王究竟是什么样儿,三则南关外拥挤的人太多,简直没有下脚地方,所以很多百姓成群结队,扶老携幼,走到洛河岸等候迎接。约摸到巳时三刻时候,等候在洛河两岸的老百姓中间纷纷地发出小声惊呼:“看,来了!来了!”人们看见闯王走近,不约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们却不像看见福王和文武大官时候低下头去,伏俯不动。他们都听说闯王十分仁义,怜悯百姓,不威吓人,所以大家抬着头注视着闯王的骑兵来到。就在持枪骑兵到了面前时,却有人在地上小声向身旁询问: “哪一位是闯王爷?哪一位是?怎么没有看见穿黄龙袍的?” 旁边地上有人小声回答:“闯王爷还没有登极,不穿黄龙袍。” “该不有一把黄伞?前边该不有金瓜、钺斧、朝天镫?” “别吭声!来了,来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样,穿一身青布箭衣,披一件羊皮斗篷,戴一顶北方农民喜欢戴的半旧白毡帽,上有红缨。他原来知道洛阳百姓和他的将领们要在洛阳南门外迎接他,却没有料到有成百成千的穷百姓来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见,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阳南关的大路两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远就为他摆着香案,为他的士兵们准备着热茶桶和稀饭桶。他的人马沿路不停,缓辔前进。闯王不断打量着路两旁的欢迎百姓,为着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经过多年的奋战、坎坷和挫败,今日胜利地走进曾经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阳,又加上洛阳百姓如此在路旁欢迎,他没法不感到心中激动。 离洛阳城门大约有两三里远的地方,李双喜和张鼐飞马前来迎接,而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和大群将领都在南关外立马迎候。李自成在将领们的簇拥中穿过南关,看见所有店铺都开门营业,门前摆着香案,门头上贴着用黄纸写的一个“顺”字,或写着“顺民”二字,而跪在道路两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贴着一个“顺”字。两三年来,他有时也想着将来会夺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他将来用什么国号,却没有想过。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的脑海里闪出来“大顺朝”三个字,同时想到了“应天顺人”这句成语。但是他没有机会多想,已经来到洛阳南门。他抬头望了一眼,看见城墙很高,城楼巍峨,城门洞上边有一块青石匾额,上刻“长夏门”三个大字。刚看清这三个大字,他的乌龙驹已经走进城门洞了。 刘宗敏等将闯王接进道台衙门。这是刘宗敏暂时住的地方,在这里主持全城的军事、政治。李闯王离开关陵之前,已经知道福王和吕维祺都在黎明时候捉到。福王带着两三个心腹太监出城后藏在东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见,禀报张鼐,将他捉到;吕维祺正要缒城逃走,被张鼐的士兵在北城头上捉到。闯王望着张鼐问: “福王的世子朱由崧,还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张鼐很害怕,赶快回答说:“现在已经查明,福王世子没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国寺,出城后由护送的卫士背着他逃到一个小村庄名叫苗家海,被我们的巡逻弟兄看见。弟兄们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们从老百姓家里抢了一匹马,上马逃走了。当时弟兄们不晓得他是何人,所以没有继续追赶。天明后在邙山脚下一个乱葬坟园中捉到了一个护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乱中缒城逃走,现在还没有查出下落。我没有捉到福王世子,请闯王从严治罪。” 闯王沉默片刻,说:“只要捉到福王这个主犯,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将李公子的几百骑兵交还给他。他今天下午做好准备,从明天开始由他主持,分别在三个地方赈济洛阳饥民。”他转向刘宗敏:“大军进洛阳以后杀了多少人?” 宗敏说:“城上杀了几个人,有的是乱兵杀的。福王宫中和宫门外边死了三十几个人。乱兵进去时杀死了一些人,有的乱兵又给我们就地正法了。” 闯王点头,又问:“百姓看见捉到吕维祺有何话说?” 宗敏说:“我询问他家中的一些丫环、仆人,还有一些街坊邻居,知道吕维祺确实纵容悍奴恶仆欺压百姓,洛阳人敢怒不敢言。将他捉到以后,百姓拍手称快。” 闯王转向牛金星问:“你看,吕维祺肯投降么?” 牛金星已经不敢再流露救吕维祺的思想,回答说:“吕维祺曾为朝廷大臣,又以理学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刺骨,杀了算啦。” 刘宗敏、袁宗第、李过都同时绽开笑颜,说:“牛先生说的是,杀了算啦。”宋献策和李岩也一齐点头。李自成见文武意见一致,心中高兴,微笑点头,又问: “在洛阳的现任文武官员有逃掉的没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现任文武官员全未逃脱,都拘留在各自家中,听候处置。” 闯王又向双喜询问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乡宦豪门的进行情况,便将话题转到了如何放赈,如何扩大部队的问题上去。午饭以后,他将李岩留在道台衙门准备放赈的事,然后带着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袁宗第离开道台衙门。 这时,正有一大堆百姓拥拥挤挤地看照壁上新贴出的《九问九劝》,而大街上凡是贴《九问九劝》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拥挤着看。有的人在看的时候不由地咕哝着念出声来,而有的人稍微放大声音,有意念给别人听。每处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识字或识字极少的穷百姓,他们挤进人堆的目的不是看,而是听,听了后好回去向街坊邻居和家人转述大意。有一个叫做李三景的老头,人们都叫他李三爷。他原是一个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占去,生活困难,但又不会干别的营生,每天大半时间坐茶馆,度过了许多年。他识字很少,每当府、县衙门张贴新告示时,他就赶快挤进人堆,装做看告示的模样,实际是听别人念告示,记在心中,然后到茶馆中大谈起来。街坊的年轻人多知道他不大识字,看见他刚挤进人堆中,有时抬头,有时低头,装做眼睛随着告示上一行行的文字上下移动,便故意问他:“李三爷,这告示上写的啥呀?”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厉害!厉害!”李三景并未说错,因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粮,要捐,便是宣布戒严和各种禁令,或出斩犯人。在洛阳内城就流行一句歇后语,河南人叫做“嵌子”,说道:“李三爷看告示——厉害!”现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贴着“顺”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挤进人堆,目注文告,侧耳细听。一个陌生人从背后问道:“先生,李闯王的告示上说的啥事儿?”李三景随口回答:“厉害!厉害!”过了片刻,他已经将《九问九劝》的全文听了两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问话特别合他心意。又有一个陌生人从背后问他时,他脱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闯王的人马离开洛阳后他会因这一句回答惹出祸事,赶快改口说:“说不得,说不得!”怀着兴奋的心情,从人堆中挤了出去。 李闯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宫去,亲兵们牵着战马走在后边。当他们走到王宫前边时,看见宫墙上也贴着《九问九劝》,挤着看的人更多,有些人挤不进去,只好站在人堆背后,踮着脚尖,伸着脖子,从人们的头上或头和头的空隙间往前看。有些听的人们不住点头,还有的忍不住小声说:“好!好!说得痛快!”百姓们看见闯王等走近时,都转身迎着他们肃立无声,目送着他们过去。这种情形,在洛阳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爷出宫,事先要清道静街,不准闲人窥看;街上的人们如果回避不及,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许抬头。如果是巡抚来到洛阳,街上也得静街,跪迎,在巡抚的八抬大轿前走着卫队、仪仗,还抬着香炉,里边烧着檀香,并有人鸣锣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阳知县上街,也要坐四人轿,有一群衙役前呼后拥,有一人高擎着青布伞(作为仪仗用的)走在轿前,而跑在最前边的两个衙役擎着虎头牌,一个牌上写着“回避”,一个牌上写着“肃静”,在虎头牌前边还有一个衙役一边跑一边打锣,一边吆喝,使街上走动的百姓赶快往街边回避。如今百姓们却看见李闯王是另一个样儿:衣饰俭朴,随便步行,既无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呼后拥,也不鸣锣喝道,驱散街上百姓,有时还面带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闯王一起人走进福王宫后,有一个听人念《九问九劝》的白须老人禁不住叹息说: “我活了七十多岁,头一次看见有这样的平民王!” 福王宫是将原来的伊王宫扩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将一座洛阳城占去了三分之一。李自成在宫中只走了一半地方,看见到处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向牛金星等叹口气说: “你们看,这宫城中不知有多少亭台楼阁,单是一座房子盖成,加上里边陈设,花的钱就需要千百家中人之产。建成全部福王府,该花去多少银钱?该浪费多少民力?该使多少人倾家破产?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妈的,他们朱家在全国有几十处王府,单只这一项,就会使人心离散,民怨沸腾!” 李自成出了金碧辉煌的福王府,上马往周公庙了。事后,百姓们得知李闯王不肯留在王府,将行辕扎在周公庙,感到意外,也更增加了对闯王的敬佩。 李自成带着刘宗敏、袁宗第和牛、宋二人到了周公庙,立即商议明日杀福王的事,决定明日由闯王亲自在福王宫迎恩殿审问,然后推出洛阳西门斩首,派李过监斩,并决定今晚就由牛金星准备好处决福王的告示,以便明日上午在洛阳城内外到处张贴。商议完这事以后,闯王向宗敏问: “吕维祺捉到后你问过没有?” 宗敏说:“我今天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还没有审问这个老狗。” 闯王又问:“张鼐捉到他以后,他说了什么话没有?” 宗敏说:“听张鼐告我说,天明时候,将他从北城墙根押往周公庙来,在西大街遇见福王,他叫着说:‘王!死生有命,纲常至重,反正都是死,不要屈膝于贼!’可是福王这老狗早吓得魂不附体,呼哧呼哧喘气,连路也几乎走不动,只是抬头望望他,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啥话!” 闯王望着牛、宋二人问:“你们看,吕维祺何时处决?” 金星因闯王这一问,又动了救吕维祺的念头,说:“吕维祺在海内尚有人望……” 宗敏立刻截住说:“狗屁人望!只不过是他披着一张道学夫子的皮,他的狐群狗党们替他吹捧,有些人不知底细,受了哄骗。试问问洛阳的黎民百姓,哪个人真正打心眼儿里跟他一气?他们吕家,倚势欺人,坑害百姓,谁人不知?别说众百姓没有谁跟他一气的,连他的众多家丁、仆人也没有一个跟他一心的。弟兄们在北城根找到他时,他身边的家丁、仆人们将他扔下,跑散得一个也不留。他跑也跑不动,只好蹲在枯草里等待就擒。冤有头,债有主。砍树,要拣大的砍。他是洛阳一带顶大的乡宦,顶大的土豪劣绅,许多土豪劣绅的总靠山。不杀他,杀谁?” 闯王说:“吕维祺非杀不可。我是问何时处决。” 宗敏说:“现在就杀,免得以后洛阳会有人替他求情。今日杀吕维祺这条狗,明日杀福王那条狗,让洛阳百姓们出出气吧。” 闯王望着牛金星:“谁提审?启东主持好么?” 金星害怕落个杀吕维祺之名,赶快说:“吕维祺是卸任的兵部尚书,又是河洛人望,自然以闯王亲自坐堂审问为宜。” 袁宗第摇头说:“今日闯王声威与往日不同,处决这条老狗,用不着亲自审问。倘若牛先生不愿主持,我看捷轩哥坐堂最好。” 宗敏毫不迟疑,说:“好,这件小事情交我办吧。” 宗第说:“他叫福王不向咱们屈膝,大概他不会向你下跪,还会大骂。你得准备用刑。” 宗敏把眼睛一瞪,说:“他敢?他要敢,老子就有办法叫他老实!” 过了片刻,吕维祺从囚室中提出来,押进周公庙的二门。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大殿前的卷棚下摆一张方桌,桌后坐着一个杀气腾腾的人,怒目望他。他猜想这定然是李自成亲自审他,不禁脊背发凉。檐前夹道站着两行武士,一色手执明晃晃的大刀,肃静无声。他更觉害怕,但是他没有忘孔子“杀身成仁”的古训,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因为从二门到大殿前有相当距离,使他有不少胡思乱想的机会,忽而想着应如何不屈,如何慷慨尽节,忽而又后悔自己不该留在洛阳守城,致有今日。偶一抬头,他望见大殿正中高悬的朱漆金字匾额“礼乐垂统”,忽然想起来一个月前曾与洛阳官绅士大夫议定,二月间将由他主持周公的春祀大典,届时凡参与盛会的每人送给一部他著的《孝经本义》,借以教忠劝孝,挽救世道颓风,不料局势变化得如此迅速,瞬息沧桑!他刚刚在心中叹息说:“完了!完了!”已经被押到了大殿卷棚前台阶下站住,跟着有人命他跪下。他不肯跪,仍然牢记着自己是明朝大臣,不可对“贼”屈膝。但左右的武士又连声喝叫,使他心惊肉跳,两腿打颤,不敢看那些晃动的刀光剑影,更不敢正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人的威严神色。他低着头,只不跪下。士兵们见他不肯跪下,将他的头猛一按,同时照他的腿肚上踢了一脚,喝一声“跪!”吕维祺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俯下身子,但还在心中鼓励自己说: “我是朝廷大臣,理学名儒,纲常名节至重……” 刘宗敏厉声问:“吕维祺!你一生又做官,又讲学。做官欺压百姓,讲学欺哄士民。今日你被老子捉到,死在顷刻。你在洛阳一带盘剥穷人,欺压小民,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你的这些罪恶,铁证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审问。老子是铁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问你,你在南京丢掉兵部尚书的乌纱帽,回到洛阳,立社讲学,到底为着什么?你是想赚取一个讲学的好名声,掩着你和你们一家人的种种罪恶?你是想抬高身价,再到朝廷做个大官,帮助崇祯镇压全国百姓么?赶快从实招供,不许吞吞吐吐!说出真心实话,老子不会叫你吃苦。要不,看老子会活剥你的皮!” 吕维祺颤声说:“老夫讲学,只为传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颓风,振纪纲……” 刘宗敏不等他说完,冷冷一笑,嘲笑说:“我活了三十多岁,跑遍数省,还没有看见你们口里常说的‘道’是什么样儿,什么颜色,多么轻重,值几个钱一斤。天下老鸹一般黑,尽都是强凌弱,富欺贫;官绅逞凶,黎民遭殃;口中仁义道德,行事男盗女娼。我压根儿没看见你们的道在哪里!” 吕维祺抬起头来反驳说:“不然,不然。天下万世所以常存而不毁者,只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贼遍地……” 宗敏将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许你再说‘流贼’!再说出一个‘贼’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头!” 吕维祺浑身哆嗦,不再做声。当他从囚室中提出来审问之前,曾经反复想过如何在李自成面前不屈膝,不失节,不丧失大臣体统,要在青史上留下个“骂贼而死”的美名。他为着鼓励自己,曾经将文天祥的《正气歌》在心中默诵一遍。几十年来他很喜欢《正气歌》的一些句子,如“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又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到了现在,这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帮助。他明白自己不应该跪在地上,而应该跳起来大骂“流贼”,宁叫打掉牙齿,割掉舌头,至死骂不绝口,“杀身成仁”,树立“天地正气”。然而周围的刀光剑影,威严神色,竟使他浑身软弱,失去跳起来大骂的勇气。刘宗敏对他怒视片刻,恨恨地哼了一声,骂道: “你王八蛋饱读诗书,啥**理学名儒,可是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个屌!无数百姓,被逼无奈,起来跟随闯王造反。活不下去,起来造反,就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我们闯王的宗旨是打富济贫,开仓赈饥;专杀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为百姓伸冤报仇;免征钱粮,剿兵安民;对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日后打进北京,重建太平治世。这就是上顺天命,下应人心。你说我们是贼么?放你娘的屁!我们的造反就是起义,我们的大军就是义军,就是天兵。我们的李闯王所到之处,老百姓夹道欢迎,说是救星到了。我们的李闯王就是当今圣人,也就是你们读书人最景仰的尧、舜、禹、汤。只是你们这班读书人,死不悔悟,只知道替桀、纣尽忠,硬是不认识当今的汤、武,把当今的大圣人骂为‘流贼’。吕维祺,你说,我们闯王的行事,哪一点不比你们崇祯强过万倍?呸!你们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员、乡绅、土豪,也连你这样披着道学皮的乡宦在内,只会吮民脂膏,敲剥百姓,弄得有天无日,世道不像世道,处处哭声,人人怨恨,男不能耕,女不能织,卖儿卖女,死亡流离……你们他妈的是真正民贼,是吃人虎狼。老子问你:你一家人在洛阳、新安两县共霸占多少土地?” 吕维祺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训斥和辱骂,但他不敢回骂,只是倔强地回答说:“我家虽有地二三百顷,然或为祖上所遗,或为近世所买,均有红契文约,来路清楚,并无强占民田之事。” 刘宗敏问:“你家祖上是种田的?还是做工匠手艺的?” 吕维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读传家。” 刘宗敏问:“自家耕田?” 吕维祺答:“虽非亲自牵牛掌犁,然而经营农事,亦谓之耕。自古有劳心劳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别。故樊迟问稼,夫子称之为小人。牵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应由庄客佃户去做,非田地主人应做之事。《诗》云:‘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这田畯就是经管小人耕种的农官。后世废井田为私田,土地主人亦犹古之农官,教耕课织,使佃农免于饥寒,有何罪乎?” 刘宗敏竭力忍耐,冷笑着问:“你自己下过地么?手上磨有膙子么?” 吕维祺回答:“老夫幼而读,壮而仕。出仕以尽忠君父,著书讲学以宣扬孔孟之道。一生立身处世,无愧于心。今日不幸落入你们手中,愿杀就杀,请勿多问。” 刘宗敏将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提起右脚踏在桌牚上,用两个指头向吕维祺的脸上一指,吓得吕维祺赶快低下头去。宗敏指着他的头顶大声说: “老狗!我现在就要杀你,以平民愤。你知道你的罪恶滔天么?” 吕维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壮着胆子说:“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圣人门徒,平生著书讲学,宣扬仁义,教导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该杀。” 宗敏呸了声,将唾沫隔桌子吐在吕维祺头上,骂道:“老狗!竖起你的狗耳听着!你们吕家几代以来,有钱有势,一贯鱼肉乡民,祸害地方。你们用重租高利,盘剥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因为官官相卫,府县官不敢过问,也不愿过问,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无处伸雪。自从李闯王来到河南府地方,百姓们才如见天日,纷纷奔赴义军中控告你们一家罪恶。你说你平生替孔夫子宣扬仁义,教忠劝孝,尽是说人话,做鬼事,饿老虎口念‘阿弥陀’。你有几百家佃户,终年辛苦,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一天温饱。一到春荒,许多大人小孩出外讨饭,许多人向你家磕头求情,借钱借粮。你家每年放青麦账照例是小斗出,大斗入,外带高利盘剥。越是青黄不接,要命关头,利钱越高。倘若到麦收后无力偿还,你家管账先儿就将算盘一打,走笔转账,利变成本,本再生利,像驴子打滚一样。穷人家死了人,死了牛,也得到你家求情借阎王债。不知多少穷家小户因为还不清你家的青麦账、阎王债,有的人上吊投崖,有的锒铛入狱,有的卖活人妻,卖儿卖女,妻离子散。这,这,这就是你们的圣人之教,仁义之行,忠恕之道!你们家中,在总管之下有账房,有十几个管庄头子,每个庄头之下又有向佃户们催租收租的账先儿,掌斗掌秤的大小伙计,还有跑腿的,尽是无赖。你家豢养的这班爪牙,好似虎、豹、豺、狼,又像催命判官,专会刻苛穷人,敲诈勒索,淫人妻女。你放纵他们经管几百顷田地,虐害穷人,这就是孔夫子传授给你的仁义!佃户们不惟交租五成,逢年过节,照规矩必向你家送礼。遇到你家和管庄头子家有红白喜事,还得送礼。你家随时需要人力,不管叫谁,谁就得来,替你家白做活,不要你家分文。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阳两处修盖高楼大厦五十多间,除请了十个木匠师傅,不是全靠佃户们白替你家做活?从脱坯烧砖,到砌墙上瓦,铁木小工,运送材料,用去了上万个工,车牛不算。你家没有花一个工钱。这就是你吕维祺老杂种口口声声讲烂了的仁义道德!” 吕维祺分辩说:“圣人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天经地义,自古如此。况且……” 刘宗敏截住说:“佃户们是野人?你倒是他妈的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吕维祺已经知道这审问他的人大概就是刘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贼将面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听了刘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无疑,他鼓起勇气替自己分辩说: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们手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杀,不可辱,请不要对老夫肆口谩骂。况且老夫去年盖房子正值春荒,年馑劫大,叫佃户们出力做活,使他们不至于饥饿而死,也不会出外逃荒,流离失所,为非作歹,触犯国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于叫佃户们做活不付工钱,自古如此,岂是老夫例外?一个月前,老夫出私粮两百余石赈济洛阳饥民,口碑载道,万民感戴,将军可曾闻乎?”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说:“他妈的!你披着理学名儒的皮,肚子里装满了歪理。盘剥穷人,又叫人家白替你下死力修盖房屋。你家住高楼大厦,画栋雕梁,人家住茅庵草舍,不蔽风雨,还说是你的一片仁心!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真是该死!老子知道你上个月曾拿出两百多石发了霉的杂粮赈济饥民,你用的什么心,难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见我们义军声势浩大,洛阳十分吃紧,害怕义军来攻城时饥民内应,所以你先请求福王出钱出粮赈饥,见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只好将自家仓中的粮食拿出两百多石放赈,想拿这一点发霉的陈粮一则在大户中作个倡导,二则买住洛阳穷人的心,保住洛阳不破。往日你不放赈,为什么直到情势紧急时你才放赈?你家数代,盘剥小民不知多少万石,到了刀临头上,想拿出两百多石杂粮骗住洛阳城中饥民,当做买命钱,行么?真会打算!”宗敏将桌子一拍,愤怒得胡须支奓,大声喝问:“吕维祺!你说是也不是?着实招来!” 吕维祺低头不语,背上冒着冷汗。刘宗敏并无意等待吕维祺招供,正要宣判,忽然从二门口传进来一句撕裂人心的喊冤声: “将军爷呀……小民冤枉!” 刘宗敏向二门一望,对左右轻声说:“带喊冤人!” 片刻之间,一个衣服破烂、面有饥色、鬓发灰白的老妇被带到丹墀上来,跪到地上,叩头悲呼:“将爷呀,小民两年来冤沉海底,无处控告。求将爷为民做主,为我这个孤寡无依的苦老婆子伸冤!” 宗敏问:“你有什么冤?” 老婆子颤声哭诉:“我一家三代种吕府的地,住在北邙山上,离黄河不远。俺村庄的十几家全是吕府佃户,替吕府做牛做马。两年前,冬月天气,吕府去人到俺村里说,吕尚书家的太夫人忽然想吃新鲜的黄河鲤鱼,街上没卖的。尚书叫我们村里人打开黄河冰凌捉几十条鲤鱼送到府上。我的儿子掉进冰凌下边淹死了,他爹冻伤,到吕府哀求赏副棺材,赏点银子埋殡,被吕府管家为积欠旧债骂了一顿,勉强赏了五两银子,还说这是吕府无量恩德。他爹生了闷气,又哭儿子,一病不起,含冤而死。我讨饭进城,控告吕府害死民命。无奈吕府势大,府、县官都不肯管,使小民哭天无路。将爷呀,恳求你明镜高悬,照见百姓苦情,叫吕维祺替我的儿子偿命,替俺孩子他爹偿命。我就是死到阴曹地府,也不忘你的大恩。求将爷为小民伸冤!” 刘宗敏气得咬牙切齿,向吕维祺问:“老贼!你说有无此事?” 吕维祺推诿说:“此系家人所为,老夫亦有所闻。” “狗屁!你只是也有所闻?你在冰冻天气想孝敬你妈吃黄河鲤鱼,有这事么?” “此事属实,原是老夫的一片孝心,没想到有人失足落水……” 宗敏将桌子猛一拍:“狗屁!不打开冰凌捉鱼,如何能落进水里?那么冷天,你想行孝,为何不自己去破冰捉鱼?” “老夫是读书做官的人,不会打开黄河坚冰。” “你们读书人瞎编的《二十四孝》上不是有王祥卧冰么?你想行孝,为何不去黄河卧冰?” “……” 二门口又有几个人接连喊冤,声声刺人心肺。刘宗敏传令将喊冤的人们全放进来,霎时间在丹墀上跪了一片。他们一个接一个控诉吕府罪恶,有些事情骇人听闻。刘宗敏没有等控诉完,对百姓们说: “我也是受苦出身的人,你们受吕维祺一家人的苦我完全明白,全无虚告。我奉闯王之命,今日将吕维祺判处死刑,家产抄没,所有田地归佃户和穷乡亲们自耕自食。”他转向吕维祺宣布说:“吕维祺!你老狗血债累累,罪恶滔天,本该凌迟处死,姑念你在洛阳日子不久,从宽判为斩刑,立即处决!”他向左右一望,大声喝令:“刀斧手!快将这老狗推出斩首!他要是胆敢在临死前骂出一声就多砍十刀,骂十声多砍一百刀。快斩!” 吕维祺立刻被两个士兵从地上拖起,剥去外衣,五花大绑,脖后插上由随营文书刚才准备好的亡命旗。他不敢骂出一句,越发浑身颤栗不止,但竭力保持镇定,鼓励自己不要出丑。当他正要被推着走下台阶时,听见刘宗敏又叫他转来,声音并不像刚才那样的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闪:“莫非不杀我了?”刘宗敏等他被重新带到面前,用压抑的口吻说: “吕维祺,你是进士出身,理学大儒,我刘宗敏是打铁的出身,斗大的字儿认识不过两牛车。可是在将你押赴刑场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教训你。我听说你讲学很重《孝经》,还著了一本什么**书呈给崇祯。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饿死,冻死,被官军杀死,被大户欺压死,被官府残害死,留下孤儿弃女,向谁行孝?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寒无衣,饥无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呼百应。这班大小奴婢们卖身到你家,谁能够孝敬自己的亲生父母?你平日讲孝道,不是满口放屁么?我的老娘也是饿死的。我没法替她行孝。我现在杀你这种乡宦豪绅,就是替我的老娘报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管你什么理学大儒,兵部尚书,在我刘宗敏面前算不了屌毛灰!”他将下巴一摆:“赶快推出斩了,替洛阳一带百姓伸冤!” 吕维祺重新被推走,还在竭力保持镇定,只求不失去朝廷大臣体统。但是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裤子里洒出小便,大腿上有一股湿热向小腿奔流。当走出周公庙大门的刹那间,他在心中问道: “我不是在做梦吧?难道这就是慷慨成仁么?……”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阳光明媚,天无纤云,显得特别温暖。昨天处决吕维祺的事情使洛阳百姓大为轰动,但人们并不满足,都在等候啥时候处决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传着将在正当午时出斩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腾起来。约莫巳时刚到,那处决福王朱常洵的布告,上列着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经在城内大街上和四关张贴出来。人们听说将福王判处死刑的法堂就设在福王宫迎恩殿前,而处决他的地方就是西关外的旧刑场,所以巳时左右,从周公庙到王宫,到刑场,到处挤满了等候观看的男女老少。特别是刑场周围,更是人山人海。 当福王朱常洵从周公庙押往法堂,从西关和西大街走过时候,沿路两旁百姓不断地有人发出恨骂。有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对着他骂道: “你妈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来到宫中,一面巡视查抄王府财物粮食情况,一面等候审讯福王。当一个将领向他禀报说福王已经提到时,闯王回头轻声说:“升堂!”一声传呼,随即从迎恩殿的汉白玉陛阶下边响起来一阵鼓声。李自成率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文武大员,缓步走出便殿,从一个叫玉华门的西角门来到迎恩殿。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伟,黄琉璃瓦闪耀金光。殿里正中间设一朱红檀木描金镂花王座,上铺黄缎座褥。前檐有七尺深,斗拱,飞檐,彩绘承尘,四根一人抱不住的朱漆柱子。当年建成王宫时候,一位大学士奉万历皇帝“圣旨”撰写了一副对联,极尽歌颂之能事。如今这朱漆描金云龙对联被义军士兵在上边涂了两块马屎,仍然悬挂在中间的两根柱子上: 福祉满河洛普天同庆 王业固嵩岳与国并休 迎恩殿的前檐外是三级汉白玉台阶。台阶下是一片平台,俗称丹墀,磨光的青石铺地,左右摆着鎏金香炉、大鼎、仙鹤。丹墀三面都围着汉白玉栏板,云龙柱头,雕刻精美。平台前是七级石阶。下了石阶,正中间是一条宽阔的石铺甬路,把院子平分两半。甬路两边院中栽着松、柏,两边是厢房,俗称朝房。这个院子的正门叫做迎恩门,也是五间盖着黄琉璃瓦的楼房,下有并排三座六扇朱漆大门。出了迎恩门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两边有廊房、钟楼和鼓楼,正门就是端礼门。在端礼门和迎恩门之间有并排三座白玉雕栏拱桥。修建福王府时特地从洛阳城西的涧河引来一股水,进城后流在地下,到迎恩门外的院中时变为明流,改名福水,所以这三座桥就叫做洪福万年桥,简称洪福桥。今天闯王特谕守卫将士,可以放百姓进入午门和端礼门,直到迎恩门外。这时,迎恩门六扇巨大的带钉朱门大开。迎恩门外密密麻麻地拥挤着看审问福王的百姓。迎恩门内,甬路两边,每边站立着两百士兵,靠近迎恩门那一端的一律手执长枪,靠近丹墀这端的一律手执宝剑,而迎恩门也有众多士兵守卫,不许百姓进来。王座抬放在迎恩殿的门外檐下,王座前摆一长桌,挂着绣缎桌围,也是迎恩殿中的原有陈设。东西两边各摆三把太师椅,都有猩红坐垫。鼓声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后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在东边坐下;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在西边坐下。 坐定以后,牛金星向背后轻声说:“带犯人!”立刻,站在檐下的中军吴汝义一声传令,接着丹墀下几个人齐声高呼:“带犯人!”声音威武洪亮,惊得在迎恩殿脊上晒太阳的一群鹁鸽扑噜而起,盘旋着向后宫飞去。 福王从西朝房中押出来了。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着他,一直架上丹墀,双膝跪下,俯伏地上,离闯王的案子大约有一丈远近。闯王厉声喝问: “朱常洵,你犯下弥天大罪,民怨沸腾,今日有何话说?” 福王不住叩头,声音哆嗦地说:“小王有罪,小王实实有罪。哀恳大王饶,饶命!小王……” 闯王又厉声问:“狗王!我问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银财宝都给了你,运来洛阳,又替你霸占了两万顷膏腴良田,封你为福王,你这福从何而来?” 福王叩头出血,哆嗦说:“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没福,该死。恳大王饶小王狗命。” 闯王又问:“你的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地上冒出来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说!快说!” 福王哆嗦说:“小王该死。这福字是小王封号,小王实实没福。” 闯王见他语无伦次,答非所问,将惊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实供认,本帅替你说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残害百姓,锦衣玉食,荒淫无耻。你的银钱无数,珠宝如山,单说仓库中的粮食就有几十万石。你这福,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完全来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宝,每一两银子,每一颗粮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泪、鲜血。你个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头说:“小王有罪。小王有罪。这都是万历皇爷所赐。小王该死。” 闯王又喝道:“你身为亲王,富甲天下,当如此饥荒年景,不肯发分毫库中金银,不肯散一粒粮食,赈济饥民,你该不该死?” 福王哆嗦说:“恳大王饶命。恳大王……” 闯王大喝道:“拉下去,将这个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后再问!” 左右侍卫一声吆喝,将福王拖下丹墀,剥掉衣服,按在甬路中间,扒开裤子,露出来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门外千头攒动,一片拥挤。站在丹墀下的小将一声喝令“行刑”,那个手执长竹板的士兵开始打起来。他胸中充满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来早已吓得半死,加上平日荒淫过度,身体虚损,又自幼娇生惯养,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还拼命哀呼,等打到二十多下时已经声音渐弱。闯王和行刑士兵都以为他是假装的,继续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没有声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没有气了。一名小校立刻取来半碗冷水,向福王的前额上喷上两口,使他苏醒。犯人重新被带上来,瘫软地伏身跪在闯王面前,浑身哆嗦,低声哀恳饶命。闯王大声说: “朱常洵!按你罪恶如山,本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方能稍泄民愤。本帅姑且从宽,判为斩首,立即处决。”他随即命令:“刀斧手,快将这狗王押赴西关刑场!” 左右侍卫立刻将福王重新五花大绑,并将他的松散的头发挽到头顶,插上亡命旗,推拥着向午门外走去。而在门外不远的大街上,正在将王府的地亩账册、霸买的田契、奴仆卖身文约等等,烧成一堆大火,纸灰飞扬。百姓围观得拥挤不透,个个称快,有不少人激动得流下热泪。 从洛阳西大街到西门外刑场,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百姓,看福王怎样被押赴刑场。刑场上,每隔五步站一步兵,不让群众挤近监斩台和台前的一片空场;刑场外圈,在拥拥挤挤的人群背后,每隔十来步站一个骑兵。监斩台的两边和背后,整整齐齐地站立着一层步兵、一层骑兵,步内骑外,肃静无声。所有这些步兵和骑兵,都穿着绵甲,外罩深蓝裆。裆的前后心都有一块圆形白布,绣着“闯”字。箭上弦,刀出鞘,威风凛凛。这监斩台是原有的一个土堆,本来很小;昨日下午,李过派一百名弟兄添土,打夯,整平,比原来增大一倍。 监斩台下,刑场周围,旌旗飘扬,刀、枪、剑、戟耀眼。老百姓望着这威武森严场面,情绪振奋,感慨万端。有一个花白胡须的庄稼老头小声叹息说: “唉,这个杀场,自古以来只杀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从来连一个官儿也没杀过,今日却要杀王了。连福王也可以杀,从前我连想也不敢想!” 旁边一个生着连鬓胡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管他妈的啥金枝玉叶,龙子龙孙,封王封侯,为官为宦,平日作威作福,耀武扬威,骑在老百姓的头上过日月,只要犯到闯王手里,都不值一个皮钱。在永宁,不是已经杀过万安王么?别看福王是‘当今’的亲叔父,一刀下去,喀嚓一声,同样脑袋落地,血溅黄沙,尸首扔给狗吃,有**‘福大命大’!” 另一个中年人愤愤地说:“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乱了这十几年,也只有李闯王真能替穷百姓伸冤报仇!” 在附近一个地方,也有几个人在小声谈话。一个瘦弱的、手拄拐杖的老人说: “从前,每年只在冬至杀人。从崇祯七年以后,每年四季都杀人。从前人命关天,把人判了死罪,还得层层上详,等候刑部批下,才能冬至处决。后来杀人像杀鸡狗!……”老人叹口气,接着说:“就在这个地方,有一年就杀过几百人。小百姓遇到灾荒,饿得没办法,偷一点,抢一点,不论罪大罪小,十之八九都判成死罪,也不上呈刑部候批,说杀就杀,据说这是‘治乱世用重典’。有一阵天天杀人,我亲眼看见有一批就杀了二十七个,里边有妇人、小孩。” 旁边一个人忍耐不住说:“杀的全是穷百姓!” 一个有瘿脖子的中年人说:“所以大家都说闯王来得好。闯王一来,就把世道翻了个儿:昨日杀吕尚书,今日杀福王。人家只杀官,不杀百姓。” 一个脸孔浮肿的青年饥民从旁插了一句:“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从城内奔出来一群百姓,同时传过来一阵锣鼓声和军用喇叭声,使刑场周围挤满的百姓登时激动起来,转过身子,万头攒动,齐向城门张望。过了片刻工夫,一阵马蹄声响,一面大旗前导,接着五十名骑兵簇拥着李过出了城门,向杀场奔来。李过到监斩台前下马,登上台去,坐在中间,左右侍立着几位偏将和别的头目。老百姓想看清楚监斩的这位将领,有的知道他是李过,有的误以为他是刘宗敏,都想往前挤,后边的推动前边,可是前边的被步兵挡住,不许向前。你拥我挤,秩序乱了起来。李过下令叫前边的十排人就地坐下,才恢复了刚才的会场秩序。 但是不过片刻工夫,场中的秩序又乱了起来,刚才坐在地上的人们也纷纷起立。所有的人们都向城门张望,个子矮的人们就踮着脚尖,伸长脖颈,仰着下巴。从西门走出一队人马,押着福王来了。 走在前边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两行,张弓搭箭,虎视左右和前方。接着,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执红缨长枪。跟着,两名刀斧手带推带架着福王出来。再后边又是二十名步兵,手执宝剑。最后是一名小将,同亲兵们骑着战马。多数人都没有看见过福王是什么样儿。整年他不一定出宫一次;纵然出宫,人们都得回避;回避不及,也只能俯首跪在街旁,不许抬头望他。如今凡是没有看见过他是什么样子的,都想看个清楚;那些曾经有幸偷看过他的,也想看一看他在临刑以前是什么情形。刑场上拥挤得更凶了。有的体弱的被挤个趴叉。步兵从几十层人堆中分开一条路,将犯人押解到监斩台前,喝令跪下。他往地上一跪,几乎倒下。一个刀斧手踢他一脚,喝道:“跪好!”他猛一惊,似乎有点清醒,勉强用两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样子。人群里有人不自禁地骂道: “他妈的,孬种!” 原来拥挤在王宫前边的百姓们赶来迟了,得到守城义军允许,从西门内奔上城墙,挤满了西门右手的一段城头,隔城壕俯瞰刑场。当有些百姓还在陆续上城时候,午时已到,从监斩台的后边向空中发出一声炮响,震得全场一惊,有两三匹战马振奋嘶鸣。炮声刚过,李过喝令刀斧手准备行刑。两个刀斧手将福王从地上拖起来,推到离监斩台五丈以外,使他面朝正南,对着百姓跪下。第二声炮响了。站在右边的刀斧手将犯人脖颈后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随即走开。犯人已经失去了勉强自持能力,瘫在地上。刑场上万头攒动,屏息无声。第三次炮声一响,站在犯人左边的刀斧手用左手将犯人的发髻一提,同时喝道:“跪好!”说时迟,那时快,人们只看见阳光下一道白光一闪,福王朱常洵的头颅飞落地上,一股鲜血迸出三尺以外。从刑场到城头,看斩的百姓们迸发出震天动地的齐声喝彩: “好!” 担任行刑的这个刀斧手向前两步,弯腰提起来福王的头,走向监斩台去。遵照李过的命令,这头将带进城去,悬挂在宫门前的华表上,即古人所说的“枭首示众”。在刑场中间担任警戒和维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监斩台下,听任百姓观看福王的尸体。在前边的百姓们一拥而上,立刻将福王的衣服和裤子剥得精光。有人剖开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从他的身上割走一块肉。顷刻之间,尸首被分割得不成样子,而后边的百姓们继续往前边拥挤。 李过带着几个偏将走下监斩台,上了战马,喇叭一吹,锣鼓开路,率领着步、骑兵回城而去。将走近城门口时,遇见从城内走出一个小校,捧着闯王的一支令箭,后边跟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中年人,还有一个中年和尚和两个青年和尚,他们的背后跟着一辆牛车,载着一具桐木白棺材。他们避到路边,等候李过带着人马过去。李过驻马向捧令箭的小校问: “他们是什么人?” 小校回答:“回将爷,这个人是福王宫中的承奉太监,那位师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济,刚才他们到东华门向闯王乞恩,要来收殓福王的尸首,已蒙闯王恩准。不过闯王说,他们可以先将福王的身子收殓,福王的头要悬挂三天以后才能给他们。他们害怕福王的民愤很大,会将他们打死,所以求闯王发下令箭,好来收尸。” 李过点了一下头,策马进城。 第五十四章 破洛阳转眼已经过了六天。二十七日下午,高夫人、高一功、田见秀、红娘子和牛、宋等人的夫人,率领着几百名亲兵来到了。本来他们应该二十五日就可以赶到的,但是在他们即将动身时候,从洛阳抄没的大批粮食、金银、各种财物已经日夜不停地源源运到,大批新兵也陆续开来,要在得胜寨附近编练,所以他们多耽搁两日,帮助郝摇旗做一些必要安排,然后才连夜动身。他们于未时整来到关陵,在那里休息打尖。李自成派张鼐到望城岗迎接,将高夫人和红娘子接进周公庙内,另外派人将各家夫人送到她们的丈夫驻处。田见秀和高一功夫妇同住在周公庙附近的一座大宅院里。刘宗敏已经在二十二日就从道台衙门搬出城外住,离周公庙不过半里多路。 高一功和田见秀留在周公庙同闯王谈话,将得胜寨老营的重要事情向闯王扼要禀报,也问了一些洛阳情况。高夫人见红娘子不在场,向闯王问道: “李公子和红娘子的喜事,你这里都准备好了?” 闯王笑着说:“都准备好啦。我只怕你们在路上耽搁,所以派人催你们。今天赶到了,很好。军师择定明天是大好吉日,咱们全军祝捷,洛阳百姓也要唱戏,热闹一天。林泉他们的喜事也在明天办,不另外择日子。” 高夫人说:“一面全军祝捷,全城军民同欢,一面替他们办喜事,这当然再好不过。在离开得胜寨后我遇到你派去催我们快来的小校,知道了宋军师择的吉日,大家都很高兴。我对红娘子说了,她虽然不好意思做声,可是我看她的心里也是喜欢的。新房在哪里?都收拾妥了么?” “从进了洛阳以后,林泉就住在洛阳兵备道的衙门中,主持赈济的事。新安和偃师两地放赈的事,也交给他管。另外在附近村子里替他找了一座大户宅子,离这搭不过两里左右。村里驻扎有中军营的两百弟兄。已经按照开封一带人的习惯,找裱糊匠将新房的墙壁和顶棚都用花纸裱糊了。需要用的各种家具陈设,都已布置就绪。反正不是长住,没有过分讲究。” 高夫人说:“虽然只是暂住一时,但这是红娘子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过于马虎,使她心中不快。歇一阵,我自己去看看吧。” 田见秀向闯王问:“如今破了洛阳,有粮有钱,人马大增,闯王的声威大振,下一步的方略定了没有?” 自成说:“就等着你们来了以后,一起商议定夺。趁着明天全军祝捷,带给林泉他们办喜事,中午吃过酒席之后,就同大家商议此事。” 见秀又说:“我们离得胜寨时才得到一个消息,说敬轩和曹操都没有死,也没有全军覆没,不过人马剩下不多,一共不到两千人,又绕过成都往东来了。” 闯王点头说:“我们这里也听说敬轩已经从川西奔往川东,看情况是要出川。又风闻杨嗣昌已经离重庆坐船东下,直赴夔州,同时抽调人马从陆路堵截敬轩。现在还不知道敬轩他们能不能顺利出川。” 高一功说:“敬轩用兵,诡计多端。他已经把官军拖到四川内地,川东一带十分空虚,必能从巫山、大昌之间的小路冲出。只是他们出川以后,所剩人马很少,不再成为杨嗣昌的眼中劲敌。如今咱们破了洛阳,杀了福王,声势浩大,威震中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杨嗣昌势必舍掉敬轩他们,全力跟咱们周旋。咱们下一步棋如何走,必须早定,好在各方面都有准备,可以立于万全不败之地。牛启东和军师怎么想的?” 闯王说:“因为破洛阳后百事繁忙,还没有工夫详细计议。不过,启东和献策也主张采纳林泉的建议,据河洛为根本,争夺中原。还有,河洛一带饥民和咱们的部分将士都盼望我在洛阳建都称王,莫再像往年一样东奔西跑。这事是否可行,也需要大家认真想想,好生计议,不可草率决定。” 高一功说:“关于你要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事,我们在得胜寨也听到谣传了,传得很盛。启东几位有何主张?” 闯王说:“献策和林泉都不多谈此事。启东常替我接见那些来求我在洛阳建都称王的百姓父老,也收到不少表章。他倒是较为热心。” 田见秀和高一功都不明白自成拿的什么主意,对这样重大的事情都不愿贸然说话,所以就将话题转到查抄福王财产的情况上去。自成称赞双喜办事还很细心,也有办法。刚说到这里,双喜来了。双喜先见过了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见秀,然后向闯王禀报了关于查抄乡宦和军粮开支的情况。高一功向双喜笑着问: “双喜儿,你第一次挑这么重的担子,不感到吃力么?” 双喜笑着回答:“很吃力。今天舅舅一来,我就轻松了。舅舅来扛起大梁,我跟在舅舅身边搬椽子,当小工,事情就做得痛快了。” 高一功很喜欢这个十九岁的后生,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着说:“我在路上就听说你做事还有办法。破了洛阳城,要查抄的地方多,东西多,光一个福王府就有多少东西抄!事情一乱,就会使许多金银珠宝和各种值钱的东西落入私人手中,粮食也会随意抛撒。除查抄逆产外,你还要将这些堆积如山的东西运往得胜寨,还要分发赈粮和军粮,分发其他什物。你做得还不错。我很高兴,不替你担心啦。也遇到些困难吧,嗯?” 双喜说:“困难是事情的头绪太多,自己没有经验。从进到洛阳第一天起,我就决定:一家一家查抄,凡是没有轮到查抄的,一律将东西和粮食封存,派兵看守,等候启封查抄。凡是封存的房屋、宅院,严禁任何人私自进去,违者斩首。这样就避免了铺的摊子多,头绪太乱,容易出错,也不会感到人手不足。” 一功点点头,又问:“你从哪里弄到许多替你抄写、记账的人?” 双喜笑了,说:“二十一日早晨刚破城不久,我就设法找到了邵时信……” 一功忙问:“就是去得胜寨控告福王府罪恶的那个后生?” 双喜说:“就是他。在得胜寨时候我听他说他有个叔伯哥哥名叫邵时昌,在府衙门里当书办。我叫他去找邵时昌来见我,果然邵时昌愿意投顺。邵时昌又替我找了一些能写能算的人,还说出了一些咱们名单上原来没有的殷实富户。我将人员分做三起:一起人专抄粮食,一起人专抄银钱,另一起人专抄贵重东西。每起人由一个总头目率领,称为哨官,出了错惟他是问。每一哨有若干小队,各有正副头目。每一哨配有两名书手、一名监抄头目。这监抄头目要认真督察,要使查抄的银钱和贵重东西点滴归公,不许私藏侵吞,也不许疏忽遗漏。他有事径直向我禀报,不归哨官指挥。粮食也要派人监抄,避免随意抛撒或私自取用。还有……” 高一功忍不住插言说:“好,好。每一哨设一监抄头目,这主意想得很好。” 双喜接着说:“还有,福王的粮食很多,大都是散装在仓库中,有的是装在茓子里,倘若不准备足够的麻包、布袋就没法运走,打开了仓库干瞪眼。所以二十一日下午就开始在全城收集麻包、布袋等物。还怕不够,又差人去新安、偃师和附近各集镇、山寨去尽量收集。福王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还有两间大屋子装满铜钱,因为年久,很多钱串儿都朽啦,一动就断。邵时昌向我建议,找来一百多个木匠,日夜赶工做小木箱子。每个小木箱恰好装四十锭元宝,共两千两银子,折合一百二十五斤,连皮一百三十斤重,便于用骡马驮运,用二人抬着走山路也方便。装散碎银子、珠宝、铜钱,也用这种小木箱子。另做了一种比这小一半的,专装黄金。他们在洛阳听得多,见得广,说每年官府往上边解大批钱粮折色银子也是这么办。要不是他们替我出主意,我一时还想不了这么周到。” 高一功听了双喜的这些办法,频频点头,又望着闯王微笑。李自成平日很少当面夸奖过他的养子,这时也含着满意的微笑对高一功说: “咱们起义以来,从没有破过像洛阳这样富裕的城池。因为我行辕中没有别的做事老练的人,才不得不叫双喜儿在兵荒马乱中挑这么一副重担。我原来也很替他担心,只是试试看。他能够想到找邵时昌一班人替咱们做事,虚心采纳人家的建议,做得很对。” 高夫人问:“双喜儿,据你眼下估计,咱们在洛阳得到的粮食、银钱,可以养多少兵?” 双喜低头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没有经验,说不准确。昨天我将已经查抄的和封存起来尚未查抄的粮食合计一下,大约够二十万人一年的消耗。金银珠宝和各种财物,没算在内。” 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见秀听了双喜的话,都很高兴。大家认为,如今有粮,有钱,有兵,下一步决定如何走,更须要赶快决定。如今诸事纷繁,闯王的行辕中必须要有一个得力的中军,便同高一功商量一下,吩咐双喜明天上午将所任职事移交给高一功,回到周公庙行辕,在他的身边办事。高一功和田见秀都急于进洛阳城内看看,便叫双喜跟他们一起上马出发。高夫人随后也带着几个男女亲兵,去看一看替李岩准备的临时公馆。 第二天,洛阳城全部大街小巷,到处燃放鞭炮。那些受到闯王义军好处的穷百姓是打心眼儿里庆祝义军的攻破洛阳、杀掉福王和吕维祺,而那些对闯王的义军心怀不满的人们,也表面上表示庆祝,所以整个洛阳城都大为热闹起来。城中有三台大戏,一台是豫西梆子,一台是从南阳来的越调,还有一台是陕西梆子即所谓秦腔,同时开演。此外还有许多杂耍:玩狮子的,玩旱船的,骑毛驴的,踩高跷的,尽是民间世代流传的、每年元宵节在街上扮演的玩艺儿。今年元宵节洛阳军情紧急,这些玩艺儿都不许扮演,今天都上街了。往年骑毛驴的是扮演一个知县带着太太骑驴游街,知县画着白眼窝,倒戴乌纱帽,倒骑毛驴,一个跟班的用一个长竹竿挑着一把夜壶,不时将夜壶挑送到他的面前,请“老爷”喝酒,引得观众哈哈大笑。今年,将骑毛驴的知县换成一个大胖子,倒戴王冠,醉醺醺的,自称福王。那个用夜壶送酒的人改扮成两个太监,一老一少,不断地插科打诨,逗得观众大笑。义军在今天停止操练,各营中杀猪宰羊,一片喜气洋洋。 中午,红娘子内穿紧身战袄,腰挂短剑,保持着女将习惯,但外表却是新娘打扮:凤冠霞帔,百褶大红罗裙,头蒙红绫帕,环佩丁冬。她由戎装打扮的慧英和慧梅左右搀扶,上了花轿。一队骑兵分作两行,打着各种锦旗,缓辔前导;后边跟着一班鼓乐,喇叭和唢呐吹奏着高昂而欢乐的调子,飘向云际。鼓乐后边是红娘子的亲兵和健妇,一律骑着骏马,都是一样颜色,十分威武齐整。紧挨花轿前边,是慧英和慧梅,马头上结着红绫绣球。花轿后又是一队女兵。双喜送亲,带着一队亲兵走在女兵后边。 本来李岩的意思,喜事要办得越不铺张越好。闯王也同意他的主张。但是红娘子像一般姑娘一样,把出嫁看成终身大事,希望办得郑重其事,热闹一点,高夫人也主张不可马虎,所以昨晚决定,今天使花轿从周公庙出来后兜个大圈子,从洛阳南门进城,经过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出西门,抬到李岩的临时公馆。 在封建社会,新娘在上轿前就得掩面痛哭,一直哭到中途方止,表示舍不得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红娘子早已没有了父母,也没有一个家中亲人,但是在上轿时也哭了。她哭,是因为不能不想到她的惨死的父母和一家人,特别是她想着,倘若母亲活着,亲眼看见她的出嫁,亲手替她照料一切,母亲和她将会是多么幸福!她哭,也因为她感激高夫人,替她的终身大事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帖。当花轿进入洛阳南门以后,她已经止哭了,隔着轿帘的缝儿偷看街景。她想着两年前来洛阳的情形,那时她率领一班人在此卖艺,受过许多气,被人们看做下贱的绳妓,而如今坐着花轿,鼓乐前导,轿前和轿后走着威武整齐的骑兵和男女亲兵,那受人欺负侮辱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她的心中充满了幸福和舒畅。忽然,她想到风闻闯王将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传闻,她的心中越发高兴和振奋。她十分盼望闯王在洛阳扎下根基,夺取明朝江山。她想,倘若闯王以洛阳为根基,然后出兵扫荡中原,高夫人必然要留在洛阳,她情愿为保卫洛阳竭尽全力作战,直到肝脑涂地。她正在心中激动,忽然听见走在最前边的轿夫叫了句:“脚下一枝花!”第二个轿夫跟着说:“看它莫采它!”背后的轿夫也照样重复这两句。她感到奇怪:什么人把花子扔在路上?现在还是早春,杏花刚刚开过,地上扔的会是什么花子?默想片刻,她恍然想起来从前曾听说过,这句话是轿夫们的切口,最前边的轿夫倘若看见路上有粪便,便用这句吉利话通知后边的伙伴,避免踏在脚上。她想,这一定是刚才别的骑兵或牛车从这里走过,地上留下一泡牛屎或马屎,所以轿夫叫着“脚下一枝花!”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李岩的临时公馆是一座大户的住宅,今天大门外非常热闹,大批义军将领前来贺喜,战马成群,抬送礼物的亲兵往来如织,两班吹鼓手轮番奏乐。从二门到正厅,路中间铺着红毡。当花轿来到时,鼓乐大作,两处挂在树上的万字头鞭炮一齐点燃,响成一片。李岩戎装齐整,腰挂宝剑,披红戴花,从院中迎出。慧英和慧梅早已下马,将轿门两边缝着的稀稀的红线扯断,掀开轿帘,搀红娘子走进大门,在鼓乐鞭炮和许多人的欢叫声中向二门走去。虽然红娘子在战场上最惊险的时候能够镇静如常,冲锋陷阵的时候不愧是一员勇敢凶猛的女将,但是此刻她却情绪十分紧张,心头怦怦直跳,不敢抬头,不敢看人。 二门的门槛上横放着一个马鞍。这是原始社会掠夺婚姻留下来的风俗痕迹。在中原民间代代相传,谁也不明白它的来源和意义。今天红娘子也料到她必须在进二门时跨过马鞍,而且她的低垂的眼睛也看见了这个横放的半旧红漆木马鞍,下边还有鞍韂,可是由于在众人的欢呼和拥挤的情况下她的心情过于紧张,脚步有点慌乱,竟然使她这个惯于马上生活的女英雄有一只脚绊着马鞍;倘若不是慧英和慧梅在左右搀扶,她会打个踉跄,引起众人一阵大笑。过了二门,她就走在红毡上了。 在第二进院子中间,稍靠近上房一边,设有一个天地桌,罩着大红锦绣桌围,上边摆着一只大香炉,烧着檀香。香炉后边放着一个盛满粮食的木斗,上用红纸封着,红纸上放着一面铜镜,又插着一杆秤。这也是上千年传下的古老风俗,据说那秤和铜镜象征着夫妻俩对天明心,公平相待,而斗中的粮食象征着“米面夫妻”,即夫妻要共同生活的意思。红娘子被搀到天地桌前站定。按照男左女右的规矩,李岩站在她的左边。但是她不敢看,首先只是感觉到他在左边,随即又瞄见他的新马靴。在鼓乐声中,有人高声赞礼,她遵循着赞礼的指示同李岩一齐拜天拜地,对面交拜。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头人儿,听人们怎么摆布她怎么动作,而且总觉着自己笨手笨脚,连行跪拜也忽然非常生疏了。有时,鼓乐声、赞礼声、欢呼声,她几乎都不注意,倒是听见自己的短促的呼吸和环佩丁冬。 拜过天地,红娘子被搀扶着绕过天地桌向上房走去,突然一阵什么东西扑面向她的头上和身上撒来。她的心中一怔,随即明白这撒来的东西是麸子和红枣。一股幸福的情绪充满心头,愿意这两样东西多多撒来。果然,人们不断地撒呀撒呀,一直撒到她走进洞房。幸而一块红绫蒙在头上,使那一把一把的红枣和麸子打不着她的脸孔,也打不着她的凤冠。 各位将领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都在内宅设宴,男客和送亲人都在前院坐席。酒过三巡,李岩来到内宅向各位女宾敬酒。趁此机会,大家拉着新郎和新娘喝了交杯酒,算是完毕了古人所说的“合卺”之礼。这是自从在得胜寨定亲以来,红娘子第二次再看见李岩,但是她不好意思细看,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回避着众人的眼睛。 酒宴虽然在闯王军中算得是丰盛的,但是并不铺张,约摸到未时刚过就起席了。按照一般习俗,后宅起席以后,会有许多女客留下不走,晚上还要闹房。但如今是在军中,一切从简,并且高夫人一再嘱咐,红娘子连日鞍马劳顿,须要让她好生休息,所以起席后不久都陆续走了。高夫人派来护送花轿的女亲兵,以及慧英和慧梅,也同红娘子的健妇们一起吃了酒席,辞别红娘子回周公庙去。红娘子在红霞等照料下卸去凤冠、霞帔,开始用饭。饭后,她坐在洞房休息,忽然想着,按规矩,她明天还要同李岩拜祖宗,拜尊长,还有一天酒宴,俗称“吃面”,第三天要带着新女婿回娘家去,叫做“回门”。她没有父母,没有娘家,往哪儿回门?这么一想,在幸福的心头上不免有一点辛酸。但是她立刻决定,到第三天她独自回到高夫人身边去住几天,权当回门,顺便同高夫人商量趁洛阳已破,拨给她五百匹战马、五百名青年大脚妇女,将健妇营马上成立,日后陆续扩充。 想着很快就要成立健妇营,练成一支女兵,为闯王驰驱沙场,为天下女子扬眉吐气,她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和豪迈情绪。她叫身边的一个健妇将安国夫人梁红玉的宝剑拿来给她,她抽出宝剑看了又看,心神好像飞到了练兵校场,飞到了沙场。正在这时,红霞走进屋来,小声对她说: “禀红帅,在前院吃酒席的各位将军、牛举人和宋军师,还有咱们姑爷,都被闯王叫到周公庙议事去了。听说这会议十分重要,十分重要。” “是商议打仗的事?”红娘子低声问。 “不是。听说是商议闯王登极的事。” “啊?登极?!” “啊,我说错了。是商量把洛阳改为京城,闯王在这儿先称王,等攻占了北京以后登极。称王还不能算是登极,是吧,红帅?” 红娘子点点头,激动地说:“在洛阳建都称王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随即又问:“为什么不传知我去?” 红霞略想一想,笑着说:“这还不明白?一定是闯王想着你是新娘子,怕众将领见面后同你开玩笑,所以不请你了。既有姑爷去,还不是同你亲自去差不多一样?” 红娘子用温柔的眼神望了望红霞,微微一笑,但跟着摇摇头,说:“可是,我是闯王帐下一员女将,像这样重要的军事会议,不应该……” 一个亲兵禀报:“双喜小将爷来见!” “快请!”红娘子说,同时心中猜想可能闯王有什么重要吩咐。 双喜进来,站在她的面前说:“红姐,马上要在行辕开重要会议。父帅本想请姐姐前去,只是怕姐姐身子太累,又怕姐姐不好意思同大家坐在一起议事,命我来问一问,去不去由姐姐自己斟酌。” 红娘子毫不迟疑地说:“请贤弟回禀闯王,我立刻前去。红霞,帮我赶快把衣服换了。” 双喜一走,红娘子就脱去了做新娘子穿的便装绣花袄和百褶罗裙,通身换上了朴素的半新戎衣,洗净脂粉,从头上取下了带有小铃的、一步三摇的金丝凤凰钗和插在鬓上的一枝苏制时样相生海棠,随即将漆黑浓密的堆耸云髻打开,挽成了简单和常见的一窝丝杭州纂,插一根没有雕饰的碧玉簪,然后束一条猩红湖绉首帕;取下腕上的一双翡翠镯,又摘掉两边玲珑嵌珠金耳坠;束紧腰中黄丝绦,挂好鲨鱼鞘雌雄剑;提了马鞭,说声“走!”带着红霞等一群戎装英武的健妇快步走出。砖铺的甬路上响着一阵轻捷的皮马靴声。想着自己这一去准会出许多将领和李岩的意料之外,她不禁在心中笑着说: “我呀,哼,我毕竟是红将军,可不是那种娇滴滴不敢抬头、坐在绣房中扭扭捏捏当新娘子给人们看的人!” 闯王行辕的议事厅原是庙祝们接待洛阳官绅的客堂,陈设雅致,今天坐满了前来参加议事的将领。高夫人虽然在全军中地位崇高,极有威望,对一切重大事情都很清楚,但是多年习惯,不参加正式的军事会议。 李自成先向大家扼要地说了说破洛阳以后八天来的情况。他特别说明,赈济饥民方面的事,全由李公子主持,目前已经赈济了二三十万人,对鳏、寡、孤、独、老、弱、病、残的人,额外多给救济;百姓前来投军的十分踊跃,经过认真挑选,到目前已经招收了八九万人,估计可以招收到二十万人。关于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四川的消息,他也说了。然后他接着说: “咱们今后的作战方略,在得胜寨时候,我同牛先生、宋军师,还有总哨刘爷和高舅爷商议几次,虽然大体有个谱儿,可是没有完全决定。局势常常在变,所以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议商议,把大政方针确定下来。在得胜寨过年的时候,李公子来到军中,他建议据宛、洛,扫荡中原,据中原以夺取天下。牛先生和宋军师都赞成这个建议。他们三位有学问,通今博古,说出了很多重要道理。待一会儿,他们会将那些道理说给各位听听。牛先生建议我破了洛阳以后建立一个新名号,以便号召天下。他也引了许多古人古事,说了许多道理。咱们来到洛阳这七八天,有许多饥民父老前来行辕,差不多每天都有几起,请求我在洛阳建都称王。这些穷百姓见我们行事和明朝大大不同,所以才这么热诚拥戴。每天都是牛先生接见他们,还收到不少劝我建都称王的表章。咱们军中将士,也在纷纷议论,这情形你们都清楚。这都是十分重大的事,到底应该怎样决定,请大家各抒己见,好生商议。现在先请李公子、牛先生和军师说说吧。”他转向他们三人,以目示意,含笑等待。 李岩因为明白牛金星在军中是处于“宾师”地位,所以不愿先说话。宋献策原是牛金星介绍来的,所以也处处避免“僭越”金星的前边。他和李岩都请牛金星一个人代表三人说话。牛金星并不推辞,引古论今,侃侃而谈,先从据宛、洛以收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的道理谈起,接着谈到建立名号,最后谈到请闯王建都洛阳称王的时机已熟,不可错过,特别强调说河洛民心如何拥戴,不可辜负父老百姓的一片殷望。他说得道理充足,十分动听。他的话一说毕,大家立刻就议论开了。 由于大家是在胜利的形势中怀着振奋的心情前来议事,所以发言十分热烈。有不少将领赞成将李岩和牛金星的建议合在一起,即在洛阳建都称王,以宛、洛为根本,扫荡中原,然后进一步夺取天下。但也有一部分将领主张赶快去攻占南阳,将宛、洛两个地区连成一片,准备好同杨嗣昌和其他前来的各路明军在中州会战,等再打几个大胜仗,再商议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事。又有一些将领主张目前应该乘胜西入潼关,攻破西安,以关中为根本,建都西安。当这后一个意见提出以后,很多人立刻赞成,并且七言八语地补充理由。这是因为,今天参加会议的人,除牛、宋和李岩外,全是陕西人,一则他们对故乡有特殊感情,二则他们都知道西安是最古最久的建都地,也熟闻自古以来人们如何称颂关中是形胜之地,最为适宜建都。在闯王军中,一直保持着起义初期的好传统,在议事时大小将领都自由发表意见,甚至互相争辩。现在这三派意见互不相下,发生争论。经过一阵争论,那请闯王赶快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主张,得到了较多的人热情赞成。这有两种人:一种人是跟随闯王年月很久,出生入死,一心保闯王打江山,巴不得闯王早日称王称帝。他们还记得,崇祯八年正月间高迎祥率领他们打开凤阳,那时明朝的力量比义军强大得多,高迎祥就提出要改元为兴武元年,何况目前明朝如此空虚和衰败,而李闯王的人马是这么众多,百姓是如此拥戴,当然应该赶快在洛阳建国改元,使全国百姓的耳目一新。另一种人是年纪轻的,如双喜和张鼐这班新被提拔起来的将领,只有一颗对闯王的忠心,经过三个月来的节节胜利,把一切事都看得十分容易,十分简单,好像夺得天下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不论是拥护李自成立刻在洛阳建国改元、称王称帝的人,或是赞成李自成立刻西入潼关,在西安建国的人,都或多或少受了“十八子当主神器”这一谶语的影响,认为天意已定,眼前的争论只是洛阳和西安作为国都的选择。 李自成默不做声,倾听大家热烈争论。他注意到,李岩和高一功对大家争议建都洛阳或西安,以及是否在目前称王的问题,都不表示意见,看他们的神气,分明是另有看法;刘宗敏和田见秀似乎都没有一定主见,很有兴致地听大家争论,但是当将领们询问他们的主张时,他们都说还没有想清楚,还说像这样大事最好在大家商议之后由闯王自己斟酌定夺。闯王也注意到袁宗第和李过都赞成打回关中,以关中为根本,但如果大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不妨请闯王先在洛阳称王。发言最热烈的是居于多数的中级将领,他们怀着很快就能够夺取天下的强烈希望,也不认为今后仍会遇到严重挫折,所以多倾向于赞成李自成现在就正式称王。李自成因为红娘子是第二次参加军事会议,而且是他起义以来的第一员女将,很想听听她发表意见,便用鼓励的笑眼转望着她。众将领明白闯王的心意,赶快停止说话,将眼光集中在她的脸上;像张鼐们一群年纪小的将领还对她嘻嘻笑着,催促她赶快说话。红娘子因为闯王和许多大将以及牛、宋等人在场,不觉脸颊微红,心口怦怦乱跳。她原来也是希望闯王赶快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但听了许多将领的争论,思想有些改变,于是她清一下喉咙,慷慨说道: “像这样大事,我不敢多有主张。我想,闯王是带领穷百姓造反的真英雄,救民水火,众心所归,理应称王。别说称王,日后还要推倒无道明朝,受百姓拥戴坐天下,重整乾坤。不过,是眼下就匆匆忙忙称王好还是再打几个大胜仗以后称王好,请闯王自己斟酌。” 闯王频频点头。刘宗敏等许多人哈哈大笑。李岩听她说的话既是拥戴闯王,却留有回旋余地,暗暗敬佩。宋献策心中认为她出言得体,向李岩瞟了一眼,小声赞道: “话不多,却甚扼要。果然是难得的巾帼英雄!” 会议进行到黄昏时候,尚未得出一致意见。闯王叫大家暂停争论,吃过晚饭继续再议。晚上的酒席仍然分在周公庙和李岩公馆两个地方,所以李岩必须回公馆去招待客人。他临走时候,闯王拉他到院中一个清静地方,小声问道: “林泉,今日众人议论纷纷,你却很少说话。你对众人的主张有何看法?” 李岩回答说:“今日意见虽多,都是出于对闯王的一片忠心。我在会上不多说话,是因为忽然想起朱升对朱洪武说的九个字,不免反复思索起来。” 自成问:“朱升是什么人?” 李岩说:“朱升是徽州的一个儒生,很有学问,在元末不肯出仕。朱洪武打下徽州,把他请来,垂询大计。朱升回答了九个字,十分重要。后来朱洪武就按照这九个字去做,果然成了大业。” “哪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嗯?” “这九个字的意思就是:巩固疆土,站稳立脚地;抚慰百姓,奖励农桑以足食足兵;缓称王以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李自成边思索边轻轻点头,随即微笑说:“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 李岩刚走,刘宗敏来找闯王。没有等他开口,闯王问他对下午的争论有什么主见。宗敏笑着回答说: “问我的主见么?说实在的,李哥,像这些重大事情,我自己并没有一定主见。大家商议之后,你怎么决定都好。我心里倒是想着下一步如何打仗,想着眼下洛阳的一些紧要事情。” 自成忙问:“你的意思……?” 宗敏说:“我现在追出来,是有两件事向你请示。第一件,咱们已经招收了新兵七八万人,投军的饥民越来越多,估计再过四五天会招到二十万人。多亏福王帮忙,粮饷全不发愁。如今补之和汉举两人手下都只留下二百精兵不动,其余的都拆散了,派去带新弟兄,小兵升成头目,小头目升成大头目。有的老弟兄,咳,连升三级!现在洛阳留下的精兵没有拆散的只有张鼐带的中军营两千人,李公子的七百人,可是他的七百分成几处,每日照料放赈的事,也不能打仗。倘若最近需要使用兵力,岂不抓瞎?在洛阳新招来的弟兄,不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全是乌合之众,顶个屁用!你想,这不是十分吃紧的大事么?” 自成说:“是的,捷轩,你提醒得很及时,很好,要立刻拿出办法。” 宗敏接着说:“刘明远的一支人马前几天已经破了灵宝,给潼关方面的官军一点颜色看看。原来你派遣他去灵宝一带,是想迷惑陕西、河南的封疆大吏,使他们摸不清我军攻破永宁后的行踪,不注意我军将攻洛阳。他现在已经到了陕州和渑池之间,打算进攻渑池。既然洛阳已经破了,调明远星夜赶来洛阳怎样?” 自成说:“好,调他星夜赶回,越快越好。”他略微思索一下,又说:“明远手下能够管用的战兵也只有两三千人,还得从得胜寨赶快调人,今晚我们商量。” 晚宴以后,李自成趁着议事尚未开始,往高夫人住的院落走去。这院落原是一家财主的住宅,如今同周公庙的后院打通,连成一气。李自成刚走到高夫人所住的院落的二门口,正好老营的马夫头目王长顺从里出来。王长顺赶快向旁边一闪,叫道:“闯王!”闯王站住了,在老王的脸上打量着,笑着问: “怎么,喝了不少吧?” 老王感情激动,喃喃地说:“今日咱行辕里祝贺大捷,我不能不喝三杯。刚才夫人差她身边的一个(——大姑娘,米脂一带方言。)——我忘记名字啦,到马棚把我唤来,让我坐下去,又赏我三杯酒。我是滴酒入唇就变成关爷脸,不过,请闯王放心,我喝不醉的,喝不醉的。” 闯王亲切地说:“天冷,你年纪大,多吃几杯不打紧,只要不吃醉就行。你在咱们老八队有功劳苦劳,大家多敬你几杯也是当然的。” 王长顺凑近一步,越发激动,小声说:“闯王,有一句话我可以问你么?”看见闯王笑着点点头,他声音哽塞地问:“人们说你要在洛阳建国称王了,真的么?” 闯王笑着问:“你听谁说的?” “这两三天将士们在下边纷纷议论,刚才又听说今日下午众位将爷就在商议这件大事。” “你别听别人瞎说,不久咱们还要打大仗哩。” “哎,我呀,我比别人更盼望你早一天建国改元,称王称帝。今天听到这消息,我心中高兴得真想哭一场!可是你这闯王的称号我已经叫惯啦。起初我叫你闯将,后来叫你闯王,已经叫了四五年啦。我喜欢你这个闯王称号,以后不让我再叫你闯王,我心里可有点儿,有点儿……哎,你叫我怎么说呢?” 闯王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说:“王大哥,即令有朝一日我真的称王称帝,你仍然可以称我闯王。咱们原是同乡里,一起义就在一起共患难,同生死,别说你以后还叫我闯王,就是你叫我的名字,我也不会怪你。从前在一起共患难的老弟兄没有多少啦。” 王长顺的眼眶中滚着热泪说:“闯王,你这几句话说到我的心窝里啦。我跟随你十多年,最知道你待老部下有恩有义。可是我也想啦,一旦你建国改元,称王称帝,我再不会站在你面前称你一声闯王,随便吃哒。到了那个时节,闯王,即令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马夫,可是我的官职卑小,进不了宫门,再也见不到你同夫人啦。就说有幸你会想起我,把我召进宫去,我还得离很远三跪九叩,俯身在地,连抬起眼睛看看你都不敢。咳!有什么办法呢?自古来皇家礼教森严,一道宫墙把亲生父子的骨肉恩情都隔断了,何况我这个老马夫?可是,闯王,话虽是这般说,我听说你要在洛阳建国称王,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闯王,你登极吧,称王吧,称帝吧。这是天命,军师献的《谶记》说得很清楚,为什么不赶快称王呢?我以后能不能随便见你和夫人,那是小事!” 闯王看见老王有了点醉意,推他一下,说:“长顺,你快去躺躺吧。要不要人扶着你?” 王长顺笑着摇摇头:“我不醉,我不醉,只有一点酒意儿。”他深情地再望了闯王一眼,闪着泪花,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高夫人刚送走几位女客,在上房帮女兵们收拾东西,看见闯王进来,忍不住先向闯王问道:“听说你们在商量建都洛阳和称王的事,真的么?” 闯王问:“谁进来告你说的?” “你们刚散席,双喜和小鼐子就兴冲冲地跑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随后一功来问我一件事,我问他,他也说正在商议。” “一功有什么主见?” “他说他跟补之都认为早了点,别的没说什么。” 李自成很重视“早了点”三个字,看了一眼高夫人的脸上神气也有点沉重,又问:“你的看法呢?” 高夫人淡然一笑,慢慢地说:“将士们出生入死地跟着你,苦了多年,到了今日,破洛阳,杀福王,百姓归心,人马众多,自然是一个个兴高采烈,盼望你快一点称王称帝。还有一种人,一方面确实拥戴你,另一方面何尝不是等着你称王称帝啦好封官拜爵。可是我想着过早建国称王,内外都不好办,心中发愁。” 自成问:“怎么内外都不好办?” 高夫人叹口气,说:“我想,你过早地建国称王,敬轩能服气么?曹操能服气么?老回回能服气么?革、左四营能服气么?时机不到,一称王就立刻四面树敌,明朝也将全力对付我们,这就是外边不好办。咱们军中的老人,都是生死一心,在你面前无话不谈。他们称你闯王,也有时叫你李哥,像玉峰这样年纪稍长的,有时叫你一声自成,都习惯了。你一旦称王称帝,他们就得见面跪在地上说话,口称陛下,谁还能像现在这样同你亲如手足,无话不谈?一旦称王,就好像替自己打一堵高墙围起来,也好像把自己悬在空中!这是说过早称王,内边不好办。我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想到这些地方,心里的疙瘩解不开,所以有点儿发愁。” 闯王点点头,没有做声,加了一件衣服,转身走了。刚走到周公庙的前院中,看见高一功急匆匆迎着他走来,一到面前,将一封粘着两片鸡毛的书子递给他,同时说: “李哥,有火急军情塘报!” 李自成接到书信,先看封套正面,认出是辛思忠的笔迹;又看背面,分两行批着四句话,并且加圈。那四句话是: 十万火急,遇站换马; 日夜飞送,迟误者斩! 这四句话是李闯王自己在一个半月之前规定的,等于他的军令,不是十万火急的文书,任何将领不许在文书的封套上批写这四句话。从南阳地区到洛阳附近,沿着伏牛山脉东部和熊耳山东部,几百里间的重要市镇和山寨都被他的义军踏平,许多地方都驻有他的打粮和保护交通要道的部队,所以这样的传递文书的办法可以确实执行。但是自从他规定了这个办法以来,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到批有这四句话的“十万火急”文书,因此他感到十分突然。他迅速抽出塘报一看,又觉得这一个重大的军情变化并没有出他意料。他向一功问: “捷轩他们都看了么?” 一功回答:“都看了,只等你来商议。” 自成笑一笑,说:“瞧,马上就热闹起来了。”随即大踏步向议事厅中走去。 议事厅中,众将领都在纷纷议论,看见闯王进入月门,登时鸦雀无声。牛、宋和李岩看见闯王步登台阶,立刻起身,恭立侍候,而武将们有的立刻起立,有的却比较随便。闯王进到屋里坐下,然后大家纷纷落座。他向刘宗敏问: “对于下午所议的事,还有刚才这封塘报,大家有何看法?” 宗敏说:“对下午所议的事,大家刚才又议了一阵,并无另外新的意见,都说请闯王自己裁决。辛思忠从新野境内送来的这封火急塘报,大家才看到,正在议论。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议论的。方略大计,闯王和军师早就胸有成竹,如何部署兵力,请闯王下令好啦。” 自成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你们二位的主见如何?” 牛金星欠身说:“我同军师之意,认为张敬轩和曹操虽有开县之捷,出了四川,但也是疲于奔命,人马所剩无几,除非施展什么绝招,未必马上有大的作为。杨嗣昌率大军追出四川,也是师老兵疲,将帅离心。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杨嗣昌之气已经十分衰竭,正是所谓不能穿鲁缟的强弩之末。况且他督师一年半,糜饷数百万,剿抚之计两败。洛阳失陷,福王被杀。不要说他今后不能有何作为,恐怕连性命也很难保住。因此,我们当前急务,仍是加紧招兵买马,日夜练兵,早定名号,据河洛,下南阳,扫荡中原,勿失时机。” 李自成转向李岩:“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欠身说:“牛先生与军师的意见甚善。在下愚意,除他们二位所言者外,请闯王速派劲旅南下,攻占南阳、邓州,使宛洛连成一片,并使杨嗣昌不能自襄阳北上。汝州为宛、洛交通孔道,亦为由洛阳东出豫中、豫南必经之路,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之地。请闯王另派一支劲旅攻占汝州与叶县,以确保宛、洛通道,并为伏牛山老营一带作屏藩。” 李自成又向全体将领们望了一遍:“你们大家还有什么主张?” 几位大将觉得大家说的意见已经不少了,都默不做声,等候闯王决定。有几个中级将领,年纪最轻的如双喜和张鼐等都不到二十岁,较大的如谷可成和李弥昌等也只有二十三四岁,互相使眼色,抗膀子,碰肘弯,希望有一个人站起来代表大家说话。闯王含着和蔼的微笑望着他们,用眼色催促他们。最后,他们都望着张鼐,并且有人从背后推他一下。张鼐站起来,口齿清利地说: “启禀闯王!刚才我们有十来个人在一起嘀咕一阵,大家认为,应该趁眼下杨嗣昌尚未出川,官军被张献忠拖得五零四散,疲惫不堪,河南和陕西官军空虚,请闯王在洛阳建国称王,号召天下。以后打到西安,再以西安为京城,改称帝号。只要闯王在洛阳建国称王,据有宛、洛,扫荡中原,日后张献忠和罗汝才来到河南,见大势已定,必得向闯王称臣。天无二日,地无二王。倘若张献忠他们有不愿臣服的,一律剿灭。听说当年朱洪武也是这样:他先在南京称王,随即诛灭群雄,赶走元顺帝,统一天下。请闯王赶快择吉称王,不要耽搁。我们这班小将,誓忠不二,甘愿粉身碎骨,为闯王打天下,保江山!”说毕,坐下,脸上犹保持着激动神色,呼吸急促。 议事厅中寂静下来了。闯王继续面带微笑,默不做声。他满意全体将领对他的一片忠心,也看出来这班年轻小将们因为近来的步步胜利,把事情看得过分容易。过了片刻,他收敛了笑容,说: “刚才辛思忠从新野境内送来了十万火急塘报,说在襄阳城内盛传,张献忠在四川开县境内一战杀败了总兵猛如虎,毫无阻拦地从夔州境内出川,杨嗣昌率领大军在后边尾追。这消息,我看有九成以上可靠。张献忠出川后能有多大作为,杨嗣昌能有多大作为,我们的心中有数。牛先生和军师的看法很是。我们有自己的用兵方略,按照我们的方略去做。古话说,‘因利乘便’,确实是不应该坐失良机。” 他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好像还在认真思索。那班年纪较轻的将领,听到“不应该坐失良机”几个字,都等着他接下去就宣布建国称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面孔。突然,闯王轻轻地咳嗽一声,接着说: “今日牛先生、宋军师、各位将领,出于对我拥戴之诚,才纷纷提出来建都称王的事。但我仔细想了,目前我的德威不足以服人,称王太早,不惟无益,反而有害。况且宛、洛各州、县也残破不堪,灾民遍地,有些州、县往往人吃人,几十里不见人烟。似此情形,更不宜马上就建都称王。所以这建都称王的事,我决不同意,请大家暂莫议论!” 议事厅中有一阵寂静。许多将领感到失望、吃惊,但也有的将领微微点头。牛金星望望宋献策和几位大将都无意再劝说闯王称王,便站起来说: “闯王今日建都称王,实为上顺天命,下应民心。但闯王既然如此谦逊,称王事暂缓商议也好。古人在称王称帝之前有称大元帅的,有称大将军的,也都是正式名号。愚意以为,闯王今日可称为大元帅,以便号令群雄,但在元帅上要加几个字作为美称。不知此一刍荛之议,闯王可否采纳?” 闯王微笑着转向众将:“你们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因闯王坚辞称王,所以一齐拥护闯王正式称大元帅。自成见“众议咸同”,便问金星应该在元帅上加什么字样。牛金星早已做了退一步的准备,但他走到桌边,取笔在手,故意凝思片刻,在笺纸上写出一行字,又拉着宋献策斟酌,然后拿着笺纸说道: “闯王的大元帅称号应加褒美之辞,以示麾下众文武拥戴尊崇之意,犹如群臣向帝王上的徽号。刚才学生与军师共同斟酌,拟出了八字褒美之辞,连同大元帅三个字共是十一个字,就是:‘奉天倡义神圣文武大元帅’。各位如觉褒美不足,请再增加几个字不妨。” 有人说:“没听清,请再念一遍。” 金星又念:“奉天倡义神圣文武大元帅。”他怕众将领不很明白,解释说:“这‘奉天倡义’,大家是都清楚的。‘神圣文武’四字出自《大禹谟》中的两句话:‘乃圣乃神,乃武乃文。’这两句话是称颂帝尧具备了神圣文武的美德。我们闯王,奉天承运,效法尧、舜,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文足以经邦治世,武足以戡定天下,所以这‘神圣文武’四字加在闯王的称号上十分恰当。” 众将领纷纷地称赞牛金星替闯王想出的这几个字的美称极好,还有人在思索再加另外什么字。李自成从金星手中要过来笺纸,提笔勾去了“神圣”二字,抬头望着大家说: “我无德无能,实在当不起这个美称。不好全辜负大家的诚意,就决定用‘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这个称号吧。但目前百事繁忙,不日还要打仗,暂不向全军宣布这个新的称号。等过了一阵子,军情稍暇,再向全军宣布,开始用这个称号,同时也要建立一些新的军制。至于是不是以宛、洛为根本,今日虽大家各抒所见,但没有商议定局。我自己也有一些想法,另作商量,不必今天就匆匆忙忙决定。”他向红娘子望望,接着又对众将说:“有一件事儿,是在得胜寨决定的,现在向大家宣布。我军要成立一个健妇营,由红娘子统带。因为目前战马缺乏,暂时从得胜寨拨给五百匹,另给三十匹骡子驮运东西。日后马匹多时,陆续拨给。我们的童子军屡立战功,已经很驰名。今天又立个健妇营,也是个大大的新鲜事儿,一定会成为一支精兵,在战场上建立大功。有人说应该称做娘子军。可是健妇营这名称是红娘子才起义时就想好的,所以我决定还用这个名称,也算咱们不忘记红娘子在豫东率众起义的功劳。” 关于下一步军事行动,因为事属机密,闯王未作别的指示,只叫大家回去速做准备待命。随即他宣布会议完毕,望着众将领从议事厅肃然退出。 第五十五章 从正月下旬到二月初,李自成一直留驻洛阳未动。洛阳的各色人等,无不在打听和猜测李闯王本人和他的大军动静:他是要留在此地,据河洛之险同朝廷对抗?还是要离开洛阳往别处去?倘若闯王率领他的大军离开洛阳,下一步将往何处?人们看见,离洛阳只有五十里的孟津县城,是洛阳北边的重要门户,却没有派兵占领;往西去,不攻占渑池和陕州,以控制崤、渑的险要地利;往东去不占据虎牢关,以控扼洛阳的东方门户;而这些地方自古以来都是军事上必争之地。人们还看见,每天有一队一队的骡、马和驴子将抄没的粮食和财物向伏牛山中运送,而新兵也一队一队地向伏牛山脉的方向开去。另一方面,也从伏牛山一带开来了几支精兵,从渑池以西也来了一支精兵。这从西边来的,一色都有长枪,为首的将领约摸三十一二年纪,十分英俊,骑着一匹高大的西口白马,哄传着他就是刘芳亮。人们看见这一支部队来到,更要猜测李闯王下一步将向何处用兵。正在这时候,传出风声,都说河南巡抚李仙风同副将陈永福带着几千人马沿黄河北岸往西来,打算收复洛阳,而闯王打算率大军从汝州往东南去,到郾城和汝南一带,那里灾荒较轻,粮食较多。 到了二月初五日早饭后,洛阳居民纷纷传言,说闯王的人马从初三日起就包围了汝州城,四面猛攻。人们到这时恍然明白,闯王确实要攻破汝州,打通从洛阳往许昌、南阳和汝南的“绾毂”要道,证实了李闯王要离开洛阳往东南去的传说。到了中午,洛阳军民得到了关于汝州的最新确实消息:汝州城已经在初四日攻破,实际上并没有经过猛烈战斗。义军趁着刮西北风,用火箭射向城楼,城楼着火,城头上登时一片混乱,而义军靠云梯呐喊攻城。知州钱祚征斩了两个守城的兵勇,无法制止守城人们的混乱和奔逃。义军一登城头就将他抓到,大开城门,将州城占领。 午后不久,张鼐遵照闯王指示,传谕洛阳的穷苦百姓,可以随便到福王宫中和各处王店中拿取东西。这些地方,虽然金银财宝和粮食都已抄空,但是粗细家具和各种有用的、值钱的东西还是很多。经过在街巷中敲锣传谕之后,穷百姓少数胆小的人们怕有后患,不敢前去,而多数胆大的人们蜂拥而去,像赶庙会一般。因为福王宫中的东西太多,一个下午老百姓搬运不完;晚上怕引起火灾,不许百姓进宫;第二天,天明以后,又叫百姓继续搬运。那些比较大件的,不适宜百姓使用的东西,多数都被百姓砸了。到了中午,张鼐下令将王府宫城四门把守,不许百姓再进,然后派兵在宫中几处放火。霎时烈焰腾腾,大火燃烧起来。 李自成看见福王宫中浓烟冲天,同牛金星和宋献策站在周公庙院中看了一阵,点头笑着说:“好,好。”然后他们出了庙门,一边谈着话一边往李岩的公馆走去。亲兵们都牵着战马,跟在后边。 这时候,李岩正在公馆中同李侔小声谈话,屋中没有一个外人。李侔是奉紧急命令率领豫东起义将士于昨天深夜赶到的,人马暂驻望城岗,今天上午来周公庙谒见闯王,被留下吃午饭,一吃过午饭就来看他的哥哥,马上还要回望城岗,准备在黄昏后将人马开赴白马寺,同刘芳亮的人马驻扎一起。他们谈话的地方是李岩的临时公馆的书房,陈设淡雅。墙上挂着李岩自己写的一副正红蜡笺洒金对联: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 对联纸原是从福王府抄出来的,裱工装潢极佳,而李岩的书法是既端庄,又潇洒,雄健中带有流利。红娘子被高夫人请去说话,中午留下吃饭,尚未回来。李侔向哥哥谈了一点自家部队的情况,也问了洛阳一带放赈的事。当李岩简单地谈了上月二十八日重要会议的内容以及后来闯王决定舍洛阳去奔袭开封的计策以后,李侔望着墙上的对联沉默片刻,然后回过头来,带着惘然的神气说: “这,这据宛、洛以控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是一个根本大计。不然,万一将来受挫,便要退无所据。哥为何不在闯王面前力争?” 李岩微微苦笑一下,说:“闯王想的也有道理,但是如果决意据守宛、洛,那些困难并非不可战胜。比如说,‘修道而保法,固境而安民’,以十万人驰骋秦、楚、豫与江北各地,随时回戈中原,而以二十万人马在宛、洛和中原与敌周旋,有事则战,无事则耕种训练。有这三十万人马,兵力不能算少,或趋其所不意,或攻其所必救,或以逸待劳,迎而击之,或以多御寡,围而歼之,足可以巩固宛、洛,扫荡中原。如此则官军无机深入,不敢深入,亦无力深入。只要两三年内宛、洛稍得安定,人民来归,草莱渐开,人怀保家之心,士无饥馁之忧,则中原大局可定,宛、洛一带也就固若金汤了。要知朝廷今日已处于衰亡之运,官军势同于强弩之末,据宛、洛以控中原,此正其时。无奈闯王在目前无意经营一个立足地,尤不愿在宛、洛费力经营,而多数将领又念念不忘他们的陕西故乡。我们是河南人,话就不好多说了。” 李侔问:“你没有跟军师谈谈,请他劝说闯王?” “谈啦。可惜献策也心中犹豫,不肯认真劝说闯王。” 李侔沉吟说:“既然献策如此,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李岩说:“献策看出来跟随闯王多年的老将士乡土之念甚重,多认为如其经营宛、洛,不如时机一到,经营关中,所以他起初还认为我的建议可行,随后就犹豫不言了。另外,闯王认为,宛、洛农村残破特甚,百姓死亡流离,十室九空,许多县人烟稀少,倘若据守此地,在两三年内不惟大军粮秣无法供应,而且救荒救死不暇,也没有余力去安辑流亡,恢复农桑。加上战事频繁,敌争我夺,屡进屡退,百姓不得安居。如此情况……” 李侔不觉插言:“水、旱等天灾也要估计在内。” “是。遇上天灾,百姓又得死亡流离。闯王认为,在目前据守宛、洛为根本,不很合算。” 李侔轻轻点头说:“有道理。” 李岩接着说:“闯王认为不如东出豫东、豫中,准备打几次大战,早定中原大局。等有了一个稍稍安定的局面,然后着手重整地方,设官理民,奖励垦种,恢复农桑。闯王多从当前军事局面着眼,这想法也有道理。我所怕的是倘不早图深根固本之策,日后倘若受挫,退无可据,奈何?” 李侔默然想了一阵,忽然露出笑容,说:“献策不肯同哥一样多劝闯王在眼下经营宛、洛,这道理我明白了。我们在对待这样大事上应该多同他商量行事,不可过持书生之见。” 李岩没有说话,用略微诧异的眼光望着李侔。自从破杞县城起义以来,李岩对李侔已经另眼相看,遇事很重视他的见解,所以此刻在微感吃惊中等待他继续说话。 李侔接着说:“在你入狱之前不久,有一天下雨无事,你忽然将我叫到书房,问我是不是细读了《后汉书·荀彧传》。我说我只读了一遍,尚未读熟。你问我荀彧对曹操最重要的献策是什么?我一时无从回答。你指出一段文字叫我闲时细读,以背熟为好,等我背熟了同你讨论。我后来听你的话背熟了,可是为劝赈惹出祸事,哥竟锒铛入狱,不曾在哥的面前背书。此刻我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啦。” 李岩说:“当日兄弟在一起读书讨论之乐,不可再得!德齐,我自从入狱以后,心中事多,这件事我已经忘了。是哪一段文字叫你背熟,还要同你讨论?” “荀彧谏曹操说:‘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可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济大业。将军……’” 李岩笑着说:“算啦,算啦,不用往下背啦。对呀,这段书,不正是我今日的用心么?” 李侔说:“我正是要谈你的用心。你是我的兄长,也是我的良师。是你教导我鄙弃八股,绝意举业,泛览诸子百家,留心经世致用之学。要不是打开胸襟,视宋儒理学如粪土,也不会同新嫂子破城劫狱,造起反来。世上事,往往有经有权,不能死看一面。在如何既要守经,又要从权,也就是通权达变,我们不如献策,哥不如我与新嫂子。你读书多,学问大,有时反而被书本框住了。你力劝闯王建立个立足之地,也就是苟或所说的深根固本。这是根本大计,不可忽视的道理,所以谓之经。至于在何时何地建立一个立足地,则是可以变的,所以谓之权。倘若长此下去,闯王不图深根固本之策,那是不行的,也许会悔之莫及。但闯王此时无意经营宛、洛,倒是从实际着眼,有利于大军纵横中原,进退自由。我们论事,难免不有书生之见,把局势的风云变化看得太简单了。” 李岩心中恍然,高兴地说:“德齐,你说的很是!自从起义以来,你的思路开阔,大不同于往日,真当刮目相看!” 李侔笑着说:“我细心思忖,闯王颇多过人之处,到洛阳的一些行事,也是证明。过此一时,他必会选定一个地方建为根本。” 李岩点头说:“是的,是的。闯王确实有许多非凡之处,为当今群雄所望尘莫及。例如破洛阳之后不肯住在福王府中,不贪图享受,为诸将树立尝胆卧薪的榜样,这就是古今少有。又如当上月二十日晚上部队正将攻进洛阳城时,他忽然下令:破城之后,对洛阳现任大小文武官吏除非继续率众顽抗,一律不加杀害。此举颇为出人意表,亦为古今未曾有。” 李侔说:“是的。我们在得胜寨老营的将领们听到此事,也都觉得意外,认为闯王未免过于宽大。” 李岩笑了起来,说:“那时候,启东、献策和我都跟着闯王住在关陵。刚吃毕晚饭,闯王忽然想起来如何处置洛阳城内现任文武官吏的事,来不及同大家商量,立刻派人飞马到城下传令。传令亲兵出发以后,闯王才向我们讲明道理。他说:第一,十多年来,朝廷、官府、乡绅大户,无不辱骂他是流寇,是杀人魔王,百姓中也多有信以为真的。破洛阳,举国瞩目,偏偏对现任大小文武官吏一个不杀,使人们知道他到底是怎样行事。第二,进了洛阳尽可能不杀明朝的现任官吏,对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颇有好处。目前要想办法使明朝文武官吏无守土的心,至于以后是否仍旧这样办,那倒不一定。第三,不杀明朝现任大小文武官吏,只杀福王和吕维祺,更证明这二人罪大恶极。尤其是吕维祺这个人,平素披着一张理学名儒的假皮,在全国读书人眼睛里很有声望,有些不是身受其害的老百姓也不知真情。现在只杀他,不杀别的官吏,好叫人们用心想一想其中道理。” 李侔叫着说:“妙!妙!我竟没有想到闯王的思虑是如此周密,其用意如此之深!说到这里,使我想起来他起用郝摇旗的事,也是极为英明。目前不但郝摇旗感激涕零,做事异常勤奋,别的人原来做过错事的,受过罚的,也都受到感召,十分鼓舞,愿意立功自效。这是我在得胜寨一带亲耳所闻,也听摇旗亲口对我讲到他的感奋心情,我也十分感动。” 李岩点点头,又心思沉重地说:“今后,我们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因为闯王推诚相待,十分礼遇,就忘记了我们是被逼造反,无处存身,才来投闯王帐下。” 李侔对哥哥的严重表情和口气很为诧异,忙问:“最近出了什么事儿?难道有人说我们不是忠心耿耿地保闯王打江山么?” “没有人这么说,可是我也有太疏忽大意的地方。幸而闯王豁达大度,又值初来河南,百事草创,可能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倘若在大业告就时候,只此一事,说不定我们会惹出一场大祸。我已经狠狠责备了子英他们几个在我手下办理赈济事项的人,也责备了我自己,永远引为鉴戒。幸而献策是我们的好朋友,及时暗暗地提醒了我。要不然,继续下去,实在可怕!” “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竟然如此可怕?” 李岩摇摇头,后悔地叹了一声,说:“闯王信任我,命我照料洛阳赈济饥民的事,后来又将新安和偃师两个县城放赈的事也交给我管。我本来应该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情做好,使河洛百姓更加歌颂闯王的活命之恩,可是我偏偏在这件事情上疏忽大意!如今虽然闯王礼遇如常,但他是否在心中全无芥蒂,不得而知。我们追随闯王日浅,既不似捷轩等众位将领与闯王共生死患难多年,也不似启东与闯王相识于潼关南原溃败之后,更不似献策有献《谶记》之功。我们是立足无地,慕义来投,过蒙倚信,未尝有涓埃之报。第一次闯王畀我以赈济河洛百姓重任,而我就不能小心从事,铸成大错。当然,也不能全怪子英他们眼睛中只看见我,不知天高地厚,不懂道理,更要紧的是怪我自己出身宦门公子,在家中听别人颂扬惯了,习以为常,不真正明白今日事闯王即是事君,断不可使人觉得我有功归己,替自己收揽民心。尽管是事出无心,但自古为人臣者倘不善于自处,断没有好的下场!” 李侔越发吃惊,问:“哥,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事我新嫂子知道么?” “她每天陪着高夫人,自然没有告她知道。新婚之后,我暂时也不愿使她知道。事情是这样,如今不论是洛阳、新安、偃师,到处百姓因为见我放赈,都说李公子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有些人竟然说李公子就是李闯王,李闯王就是李公子。听献策告我说,这说法传得很远,已经不限于河洛一带。” “闯王听到了么?” “献策说,有人告诉闯王,闯王哈哈大笑,毫无愠色。但是虽然闯王十分豁达大度……” 李侔截着说:“这情形确实可怕。尽管闯王不去计较,别人也会……” 忽然一个亲兵跑进来,慌忙禀报说闯王驾到。李岩兄弟霍地站起,赶快向外迎去。 李岩兄弟将闯王和牛、宋迎进上房,也就是李岩和红娘子居住的正厅。献茶一毕,闯王对李岩说: “今天听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阳吃紧,托故到豫北‘剿贼’,不敢来救洛阳。现在洛阳已破,他们不得已率领几千人马于两天前到了温县,按兵不动。倘若他们再往西来,到了孟县,我们就立刻起程。如若他们停在温县不动,我们也要动身,不失时机。按军师的意见,初九日是出征的黄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咱们同骑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咱们奇袭成功,这一拳就会打得崇祯再也直不起腰来。” 李岩说:“此系闯王妙计,出敌意料之外。看来李仙风尚在梦中,所以才敢逗留河北。” 闯王笑着说:“多亏献策叫我先攻破汝州,使敌人更加以为我们必是去许昌、汝南一带,或由汝州而去叶县、南阳。李仙风如今不仅如在梦中,也确实进退两难。他既要做一个前来洛阳的样子以敷衍朝廷,又不敢过河前来;他既担心省城空虚,却又不能分身回救。我看,他的脑袋咱们不用去砍,不久就会给崇祯砍掉。” 牛金星接着说:“还有王绍禹这个身负警备洛阳之责的总兵官,我们虽不杀他,只向他追赃出钱,可是崇祯就不会饶他,按律非杀他不可。” 闯王的心情愉快,带着牛、宋和李岩上马往白马寺去。那里集结了两万多骑兵和步兵,准备好后天一早出发,奔袭开封。但是关于闯王的这一决定,如今还严守机密,只有牛、宋、李岩和闯王左右的亲信将领知道。李侔在闯王等往白马寺去后,也怀着沉重的心情往望城岗去了。 到了初八日上午,李自成已经做好了撤离洛阳的准备工作。在洛阳招收的二十万新兵,由袁宗第和李过率领,已经陆续开往伏牛山中训练。到初八日中午,驻在洛阳城外的新兵已经剩得不足一万人,也将在初九日天明以前走完。高一功是在三天以前就赶回得胜寨了。不但从洛阳运去的银钱、粮食、各种财物和军需,需要他回去分派人重新清点,妥为保管,而且今后人马众多,供应浩繁,都必须他坐镇老营处理。田见秀仍在汝州,只等着李自成离开洛阳后,他接到命令就离开汝州回伏牛山去。几位来到洛阳的将领们的妻子,也都陆续在两三天前回得胜寨了。 闯王在早饭后去城内巡视一下。福王宫已经烧了三天,火尚未熄。很多百姓已经进去,用铁耙子和铁棍子在冒烟的残烬中寻找可用的东西。闯王看了福王宫以后,出城去看了几处尚未开拔的新兵驻地,快到中午才回行辕。宋献策正在行辕中等他,要向他禀报委派邵时昌留守洛阳的事。 原来闯王决定大军走后将洛阳完全放弃,但是由于一方面洛阳城中的饥民和曾经替义军做事的人们对放弃洛阳的办法不赞成,也害怕官军来到会横遭屠戮,一再恳求闯王留下一支部队,由他们协助守城,另一方面义军中也有一部分将士不赞成平白无故地放弃洛阳,所以闯王委派邵时昌为总理洛阳留守事务官,简称总理,留给他五百新兵和一些粮饷,允许他自己在洛阳招兵守城,也可以自己委派洛阳知县和其他文武官员。这个办法是昨天同邵时昌商议好的,但夜间得到河南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率领四千官军到了孟县的消息,邵时昌害怕起来,恳求李闯王给他留下来两千精兵,并把李双喜留在洛阳。宋献策刚才就是去知府衙门(现在是邵时昌的总理衙门)解决这个问题。他自己在心中也不完全赞成李自成这一决定,但是他和牛金星明白闯王既然没有据守河洛或宛、洛的思想,洛阳势在必抛。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只顺着闯王的意思说话,并不替邵时昌方面着想。天一亮,牛金星就同李岩去白马寺处理几项有关大军出发的事,而宋献策在城内处理邵时昌留守的事。闯王看见宋献策,忙问: “你同邵时昌谈的结果如何?” 献策笑一笑,说:“妥了。他同意不再向闯王要兵要将,替闯王守住洛阳,等待闯王回来。” 自成问:“他怎么会如此容易就同意不再要兵要将?” 献策说:“我对他说,李仙风和陈永福一听说闯王大军撤离洛阳,必然要星夜奔救开封,决不会从孟津渡河来洛阳。即令万一他来到洛阳城下,只要城中能坚守一二日,他也得赶快离开。他断不会不救开封,滞留在洛阳城下。我这么一说,他就安心了。” 闯王点头,会心地笑了一下,随即又问:“红娘子一吃过午饭就要起程,林泉回来了么?” “他还没有回来。红娘子遵照你的意思,一早就骑马去白马寺看了看豫东将士,鼓励士气,刚才回来。听说她一回来就哭了一场,不知何故。” 闯王十分诧异,忙问:“真的么?你看见了?” “刚才亲兵们从林泉的公馆来,禀告我的。” “夫人知道么?” “夫人尚不知道。” 在李自成的眼里,红娘子不仅是李岩的夫人,也是一支起义部队的首领,是一员好的女将,还有救李岩出狱和劝说李岩起义后同来投效的大功,所以对红娘子的事特别关心。尽管他在大军离开洛阳前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但是他立刻起身去找高夫人。在他快走出屋门时,回头来告诉军师说,今天晚上,在离开洛阳之前,他要同献策、金星和李岩将攻开封城的事情再认真商量一下,因为在路上将连着日夜不停地赶路,就没有工夫商议了。 高夫人因为午饭后要回得胜寨,今日一起床就十分忙碌。她自己的东西用不着操心,会由身边的女兵们替她收拾。使她繁忙的是,有不少从陕西起义相随的老弟兄,在洛阳尚未动身,他们有一些切身事情,切身困难,不能够随便去找闯王,都来找高夫人说话,恳求她替他们解决困难。还有一些下面情况,并非军国大事,不好直接向闯王禀报,也喜欢向高夫人谈谈。高夫人刚刚把来看她的最后一批人打发走,闯王进来了。她不等闯王坐下,笑着问: “闯王,我刚才听说,满城谣传,上月杀了福王之后,你下令将福王的肉同花园中梅花鹿的肉混在一起蒸了蒸,同将士们一起吃酒,名叫福禄酒宴。你听说了么?” 闯王也笑起来,坐下去说:“前几天就有这种谣言,如今哄传得更是有鼻子有眼睛了。” 高夫人说:“杀福王的时候不是人山人海地观看么?” 闯王说:“俗话说,十里没真信。那些住在乡下的,住在附近州、县的,听到这样谣言觉得大快人心,所以越传越凶。另外也有些人既恨福王,也恨我们,他们也乐于传播这个谣言,好像我李自成是一个青脸红发一身毛的吃人魔王,只有吃人肉、喝人血才快活。迎恩寺的老和尚道济是郑贵妃剃度的,代替福王出家。是他来向我请求,将棺材寄存在迎恩寺中。谣言还说,咱们杀了福王以后,称一称有三百六十斤。我看福王不过有两百斤重。咱们的将士谁也没有称过。有三百六十斤重的大胖子我还没有见过哩。你见过么?” 高夫人又笑着说:“我身边的这几个,一身好武艺,又识得几个字,长得也俊,要是真跟着你们男人家吃福禄酒宴,可不尽变成有青面獠牙的母夜叉了?” 慧英和慧梅等一群姑娘本来正在忙着整理东西,听高夫人这么一说,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闯王看了姑娘们一眼,随即问高夫人知不知道红娘子为什么从白马寺回来后大哭一场。高夫人一点也不知道,觉得十分纳罕。在一刹那间,她想着可能是红娘子同李岩是新婚夫妻,感情正浓,乍然分别,难免不心中难过。但立刻她又转念,红娘子并不像一般人家的年轻妇女,断不会为这事而哭。默思片刻,她抬起头来说: “破洛阳之前,我原答应她等破了洛阳,有了马匹,给她挑选五百个脚大有力的姑娘,成立一个健妇营。没想到咱们眼下的战马仍是很不够用。虽然从福王宫中和乡宦大户人家挑选三百个粗使宫女和丫头,都是无家可归的,年纪也都在十四五岁,正是学武艺的年龄。红娘子也很喜欢她们,简直把她们当妹妹看待。可是连一匹马也分不到她们,只能答应从得胜寨拨给五百匹战马,今天五更只好叫她们先动身,步行走往得胜寨。红娘子是不是为这件事心中难过?” 闯王摇摇头:“不会吧。目前马匹不够用,她也清楚;在这种困难情况下,将豫东来的步兵全数发了战马,她同林泉等喜出望外,十分感激,断不会为新来的姑娘们暂时没有马骑就哭了起来。” 高夫人说:“走吧,咱们一道去看看。反正你在她临走之前也需要见她一面,说几句勉励的话。现在去看看,倒免了她专意向你辞行。” 他们只带几个男女亲兵骑马向李岩的公馆走去。红娘子得到亲兵禀报,慌忙跑出二门将他们迎进上房坐下。她哭过之后,已经洗过脸,薄施脂粉,光彩照人,但眼睛仍然显得红润。闯王问了一下她去白马寺同将士们见面情形,又说让她回得胜寨老营是因为新兵突然增添了二十万,如何加紧训练,实为当前急务,请她在这方面多出点力,至于健妇营,日后马匹稍多,除已答应要拨给五百匹之外,一定拨给她更多的战马。红娘子恭敬地立着,一一回答个是。随后高夫人拉她坐下,笑着问: “听说刚才你从白马寺回来哭了一场。你从来心地开朗,不愧是女中英雄,有什么事儿使你伤了心,哭了起来?” 红娘子的眼眶又一红,但是她竭力忍住泪,并且用强笑来遮掩心中的难过,回答说:“我因为偶然想起我的爹妈,忍不住哭了一阵。” 高夫人叹口气说:“做女儿的,想着父母吃苦,受折磨死去,自然难免伤心。不过你如今不再飘泊江湖,嫁了李公子,有个好的归宿,全军将士又对你十分尊重,做父母的在九泉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新婚不久,这么哭泣也不好,快不要再难过了。李公子中午回来么?” 红娘子说:“我离开白马寺时,他说他中午要赶回来,午后好送夫人大驾起程。” 高夫人笑一笑,说:“他回来见见面也好。你们好夫妻,他也应该在你临走时回来照料一下。” 李自成和高夫人又随便说几句闲话就离开李公馆。自成回周公庙内同宋献策和行辕将领们一起吃午饭,而高夫人自回公馆中去了。他刚在行辕坐下,李岩进来,向他简单地禀报了白马寺大军诸事齐备,只等出发,两三千步兵已经在今日黎明前先去偃师,在那里等候骑兵。闯王听毕,笑着说: “你快回公馆去吃午饭吧,红娘子从白马寺回来后哭了一场。你要安慰她几句话,使她安心回得胜寨等你。” 李岩的心中也觉诧异,赶快骑马往自己的公馆走去。 红娘子正在伤心,看见李岩果然回到家来,略觉高兴,立刻吩咐摆饭,并叫烫壶酒来。她为丈夫斟一杯热酒,祝他此次随闯王前去开封,马到成功。她自己平日滴酒不入唇,也陪着饮了半杯。自从四十天前她来到闯王军中,心情舒畅,又不奔波和打仗,脸孔比平日更加丰满,肌肤也显得特别细嫩红润,现在半杯酒下肚,更添一阵红潮上颊。李岩已经留心看出,在她的含笑的、顾盼有神的大眼中确实含着一股郁郁不平之气,在光彩中藏有泪痕。他不相信这眼中流露的不平常神情是出于“儿女情长”,但到底为了什么,颇费猜测。 吃毕午饭,红娘子吩咐亲兵和健妇们赶快备马,赶快将骡驮子准备停当,在大门外列队等候。李岩使眼色叫身边的两个健妇出去,然后向妻子小声问: “我听说你从白马寺回来后哭了一场,为什么会这样伤心?” 红娘子不觉眼圈儿一红,含笑问:“谁告你说的?” “我听闯王说的。我听说闯王和夫人为这事都来看了你。你心中难过,为什么不可以告我知道?” 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红娘子的睫毛上闪动一下,沿着脸颊咕噜噜滚落下来。她深深叹口气,说:“这两三天,我心中常在暗暗难过,今日实在忍不住就痛哭一场。其实,我一离开白马寺,在马上就瞒着男亲兵和健妇们掉了眼泪。今天倘若你不问我,我决不愿让你知道我的心中难过。不知谁那么嘴快,竟将我回来大哭的事立刻禀报了闯王和夫人。唉!” 李岩忙问:“你怎么对闯王和夫人回话的?” 红娘子用袖头揩去眼泪,说:“我只说我偶尔想起来受苦亡故的父母,忍不住伤心起来,把真情瞒过去了。” “到底为着何事伤心?” 红娘子又叹了口气,说:“大公子,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怎能不伤心?自从我在豫东起义,同我的那一千多弟兄们不管多么艰难困苦,冒矢石,冲白刃,都在一起。每次打仗,都是我身先士卒,冲在前头。我什么时候在打仗时离开过我的将士?”她忽然忍不住抽咽起来,挥泪如雨;停了一阵,又哽咽着说下去:“记得我刚起义不久,只有几百人马,没有经验,在砀山境内,夜间正睡在梦中,被两三千乡勇和官军四面重重包围。我被敌人的呐喊声惊醒,慌忙跳上战马,率领弟兄们杀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去。走了两三里路,我回马杀退追兵。可是一检点人数,还有一百多弟兄没有出来。我叫弟兄们死守住一座小山头等我。我只带几十个亲兵和健妇杀回村中,看见我那一百多弟兄坚守着一座宅子,死不投降,等我来救。乡勇们已经开始点火,要将他们烧死在里边。我一路乱杀乱砍,冲到了那座宅子前边。那宅子已经起火了,一片浓烟,烈焰腾空。被围在宅子里的弟兄们看见我来接应他们,齐声呐喊,开门冲出。那时我已经挂了彩,身边的人又很少,周围乡勇多得像潮水一样,要不是他们及时冲出,我自己也要吃大亏。这一仗,怪我自己没经验,宿营后粗心大意,损伤了五六十人,连我自己也几乎完了。事后我心中十分难过,大哭一场。今天是我起义以来第二次忍不住大哭。我没有想到,如今要进攻开封的时候,我竟然要离开我的将士们,去住在伏牛山中,安闲自在。就是跟着你在杞县起义的那些弟兄,我也早已看成是自己的弟兄,也从没有想到过在打仗时我竟会不在他们中间,有血不流在一处。今日我到白马寺看望大家,这个说:‘红帅,你为什么不带领我们一起出征呢?’那个说:‘红帅,你千万去吧!有你在我们中间,我们打起仗来更有胆量,也更有劲!’弟兄们都是笑容满面地同我说这样话,可是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刺得我心中疼痛。我,我……” 红娘子说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竟至痛哭失声。李岩理解妻子的心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踱着轻步。过了一阵,他听见妻子的哭声稍停,才重新坐了下去,听她再往下说。红娘子揩揩眼泪,带着哽咽继续说: “在我起义之后,有一次谣传说我要攻开封,其实我哪有去攻开封的兵力?如今闯王率领三万人马去攻开封,我的弟兄们也去了,我自己反而不能去!” 李岩解劝说:“夫人很喜欢你,要留下你统带健妇营,也在老营中帮她做事。闯王也说训练新兵是当务之急,想叫你留在得胜寨协助练兵的事。这次去攻开封,是采用奇袭办法,用不着多的战将。大将中只有刘明远、谷子杰和总哨刘爷前去。捷轩是非去不可的,怕万一闯王有事,他可以代闯王督战,也可以代闯王指挥全军。既然许多重要将领都不用去,所以闯王同夫人都主张把你也留在伏牛山中。我虽知道豫东将士们都想要你去,可是你我已经成了夫妻,我就不好在闯王面前替你说话。” 红娘子想了一想,觉得丈夫的话也有道理,叹口气说:“人不幸托生成一个女人,就不能够在战场上同男人一样一显身手。幸而我还略通武艺,能够上马杀敌。现在不让我在战场上为闯王出力报效,日后生儿育女,岂不是更无机会?唉,女人!女人!” 李岩又劝道:“天下一时难定,正是武将大显身手之时。这次奇袭开封你没有机会同去,日后少不了你冲锋陷阵,还怕不能够为闯王效汗马之劳?” 红娘子深情地望了丈夫一眼,说:“开封防守较严,不似洛阳。周王这个人也决不像福王昏庸。倘然奇袭不成,必然要冒着炮火矢石去进攻坚城。即令奇袭进去,开封城内有百万人口,原是有准备的,又有各大衙门在内,加上周王号召,难免不在城内拼死抵抗。你和二公子虽都是文武双全,但说到究底,你们是书生出身,没有真刀真枪地打过仗。我不跟在你的身边,叫我如何能够放心?”说到这里,她故意用勉强一笑冲淡了自己的忧虑心情。 李岩笑着说:“你只管放心。我同老二虽是书生出身,可是你也不要隔门缝看扁了人。” 红娘子重新揩干眼泪,对着铜镜,匆匆地用水粉匀了脸,使人们看不出刚才的泪痕。她走到门口,向院中的健妇们问马备好了没有。健妇们回答说马已备好了,两百名护卫高夫人的老营骑兵都已经在周公庙门前排好了队。红娘子转身回来,走到丈夫面前,低声说: “我真不明白,邵时昌是府衙门的书吏出身,闯王将留守洛阳的重任交给他,不留下一员武将,只给邵时昌五百新兵,一旦官军到来,这洛阳如何守住?闯王平日十分英明,为什么对这件事没有远见,如此失策?我真不明白,闯王既是依靠你们几个有学问的人在身边出谋划策,为什么你就不敢向闯王一言相谏?” 李岩苦笑一下,悄声说:“有些军国大事,我不能对你讲,你也最好不要多问。关于洛阳的事,闯王自有主张,我不好多说话。今日在白马寺,我实在忍不住,向牛启东问了一句:‘洛阳不留精兵,不留战将,要邵时昌留守何用?’他回答说:‘李仙风与陈永福昨日已到孟县,洛阳不留兵将防守,正可以引诱他们前来洛阳,误他们回救开封。’既然启东说出这样的话,我就不能说别的话了。” 红娘子又说:“唉,要是闯王将守洛阳的担子给我挑,我只要从豫东带来的三千人,准可以万无一失。我以一千人驻扎洛阳城内,将城内的明朝文武官吏、乡宦、土豪全部杀掉,有的人可以不杀,但要赶出城去。一面肃清了城内隐患,一面召集穷百姓协助守城。一千人攻占孟津,遮断渡河要道,另外一千人驻扎城外,作为策应。十日之内,还可以招集饥民一两万人。别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只有四千人,不在话下,即令陕西官军从西边同时出来几千人,洛阳也万无一失。闯王的意思大概是不愿为固守洛阳将自己的兵马牵制过多,结果会绑住了自己手脚?我看不会。倘若给我三千人守洛阳,有众多饥民一心,官军没有三四万人别想来攻。以三千义军吸引住三四万官军不能往别处使用,岂不是十分合算?再说,倘若官军群集洛阳城外,闯王援军一来,内外夹击,正好是痛剿官军的大好机会。我不明白,目前河南巡抚李仙风的兵马有限,陕西官军多在川、陕交界一带,一时无力东来,我们不经过血战,不见敌兵影子,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将洛阳送给官军!我不懂,实在不懂!宋军师为什么不……” 李岩听见院中有匆促的脚步声,忙使眼色,使红娘子不要再说下去。随即一个亲兵跑来禀报:高夫人已经出来了。李岩立即站起,先骑马往周公庙门前奔去。红娘子同时站起来,心中说:“好吧,我现在趁动身前同夫人说一说,也许还能挽回。”她迅速地系好宝剑,披上斗篷,吩咐一个健妇将镜奁等零星什物收拾一下,然后动身。片刻过后,整座两进院落带着一个偏院的大宅子都空了。健妇头目范红霞怕有应该随红娘子走的人尚未离开,跑进来站在二门口高声喊叫: “嗨!没有走的快走吧,高夫人和红帅已经上马了!” 晚饭以后,李闯王将牛金星、宋献策请到一起,在奇袭开封的问题上再一次秘密计议。这一重大的军事行动是由闯王想出来和决定的,而牛、宋二人也十分赞成。闯王和他们认为,开封是河南省会,户口百万,商业繁华,其富裕超过洛阳十倍以上,倘若能攻下开封,那好处可想而知。然而开封城并没有内线,没有约好的饥民内应,只能采用突然奇袭。关于从北门奇袭或从西门奇袭,原来并没有商定,留待在路上决定。在几天前的一次秘密会议中,李过主张撇开中牟大道,沿着黄河大堤东进,奇袭开封北门。李过的理由是开封人因洛阳失陷,必然对开封西门防守较严,所以不要去奇袭西门。但宋献策认为西门没有月城,比其他各门易攻,主张直趋西门。当时闯王因两个意见都有道理,所以暂不决定,只说在动身时或在进军路上决定不迟。现在闯王本人的主张倾向于直趋西门,免得在未接近北门之前就被城内发觉。他为着做出最后决断,仔细地向宋献策和李岩询问开封的城池和城门情形。献策说: “我同林泉,在开封都住的日子不少,但也只能知其大概。开封城外有一道土城,又叫外城,离内城二三里远。据说这土城周围共四十八里二百二十三步,仅剩城基,没有城门,车马行人都是越城而过……” 自成问:“为什么不要城门?” 李岩说:“为防备河患,所以土城各门都用土填死了。” 献策接着说:“这土城好像是开封城外的一道防水堤,自来不设防守,可以不攻而入。但内城却十分坚固。这内城是金朝迁都开封以后重修的,外边是砖,内面是土。相传重修开封时,是从虎牢关运去的土,所以土质甚坚。虽然这传说未必可信,但我曾亲眼看过开封城墙,不但土质极好,而且土中掺有石灰。这内城高有五丈,上建敌楼五座,俱有箭炮眼。大城楼五座、角楼四座、星楼二十四座,俱按二十八宿布置。环城海壕一道,壕口宽五丈,底宽三丈,深二丈。五门外跨壕俱有板桥,俗名活吊桥。开封城如此坚固,只利智取,不利硬攻。如要硬攻,必须多备攻城大炮。” 闯王又问:“城壕中四季都有水么?” “东南两面海壕,整年有水很深。西北两面地势较高,冬季或旱天往往干涸。” 闯王望着李岩问:“军师建议从西门进城,你看如何?” 李岩回答说:“开封五门,只有西门没有月城,门是直的,只一道门。其余四门都有月城,有门三重或四重,曲折旋绕。相传四门如此建造,怕的是走泄旺气,而开封的地脉是从西北来,所以独西门不修月城,只一道直门。军师选定从西门奇袭入城,比较妥当。” 牛金星说:“况且我们是从洛阳直奔开封,只有西门最近。倘若绕过西门去进攻别的城门,就容易被城上发觉。” 闯王问:“听说开封城五门不正,难道这西门也不在西城的正中间么?” 献策笑着说:“是五门不对,不是五门不正。建城时为怕泄露旺气,所以使东门偏北,宋门偏南,南门偏西,北门偏东,只有西门正直,位居西城正中,以便进来旺气。开封人有句俗话:三山不显,五门不对。” 闯王忙问:“开封哪儿有山?” 李岩笑着回答:“开封原是无山,不过按堪舆家言,西门内爪儿隅头为一山,土街为一山,铁塔寺为一山,称为夷山。因为实际上没有山,仅是地势略高,所以叫做三山不显。” 闯王点头微笑,说:“就这么决定,咱们顺着旺气从西门进入开封!军师,卜个卦问问吉凶如何?” 献策回答:“无须卜卦。古人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 闯王又问:“倘若顺利,大军袭破西门,应当首先占据哪些地方?” 宋献策胸有成竹地说:“河南巡抚、布政使司和臬司各大衙门都在西半城,距离西门较近,必须有一支人马分头攻占,使开封文武官员如同群龙无首。要有一支精兵去攻打宫城,活捉周王。闻周王有八百卫士,经常赏赐,说不定会守住宫城抵抗。大军进城之后,须一面派骑兵占据北门,巡逻北城,以防周王逃走,一面进攻宫城。倘若周王的卫士们果然死守宫城,那就得爬云梯登城了。” “宫城很坚固么?” “宫城有两重。在外边的叫做萧墙,两丈多高,攻破甚易。内面靠北为紫禁城,城高五丈,上有花垛口,下有拦马墙。我军只要进入萧墙,周王在紫禁城就成了瓮中之鳖,无路可逃。他大概会不惜重赏,使八百卫士替他卖命守城,等待救兵。紫禁城中有水井数口,平时积存粮食煤炭甚多。倘若周王府的八百卫士拼死顽抗,我军除用云梯爬城之外,也可以利用在开封城中夺得的大炮攻城。” 闯王点点头,笑着说:“只要袭破开封,周王如想凭着宫城顽抗,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因为大军今夜就要出发,闯王没有使会议开得过长。他请牛金星仍赶回白马寺去,以便同刘宗敏一起出发。金星走后,他带着宋献策、李岩和李双喜从洛阳西门进城去了。 洛阳,依然城墙高厚,箭楼巍峨,十分坚固,但是今天夜间就要被闯王放弃了。百姓都不明白李闯王如今人马众多,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扔掉洛阳,有的在暗中议论,有的准备明天赶快逃出洛阳,免得官军进城来会遭到奸淫和屠戮。把守四门的士兵已经换成了留给邵时昌的新兵。街道上有新兵巡逻,秩序如常。从表面看来,洛阳市面平静,没有任何惊扰,但是实际上大多数居民们并没有睡,正在度着一个忧心忡忡的长夜。 福王宫的火光未熄,许多地方仍然从地上冒出残红的火苗,劈啪做声。 张鼐听说闯王进城,赶快跑到福王府前,向他禀报洛阳守城的事已经交接完毕,并说中军营的将士们刚才知道去攻开封,士气振奋,都请求提前在三更出发,问闯王是否同意。闯王说: “三更出发,那就得二更做饭,吃饭,然后备马、集合、整队,将士们今夜就没有时间睡觉了。” 张鼐说:“各哨将士们一听说要去攻打开封,高兴得跳了起来,谁还想睡觉?大家巴不得马背上长着翅膀,扑噜一阵飞到了开封城上!” 闯王听了,心中十分高兴,微笑着转看献策和李岩,用眼神征询意见。献策说: “中军营将士们是如此振奋,白马寺一定也是如此。兵贵神速,提前在三更出发也好。” 闯王迟疑片刻,见李岩不说话,忽然望着张鼐说:“不,还是按照原定时间起程。除非遇到万不得已情形,我们应当尽可能爱惜将士的体力。你立刻回到营中,传令各哨将士:除有职事者外,一律睡觉,听到喇叭声立即起床!” 张鼐走后,李自成等又在洛阳城内缓辔而行,巡视了几个地方,才转回周公庙去。当他走出洛阳南门时,李岩在马上回头望一眼月光下高耸的城墙,巍峨的城楼,心头突然充满了怅惘之感。但是并辔走在前边的闯王和军师却在低声谈论着今后将凭借数十万大军与官军周旋,在河南战场上狠狠消灭官军。 回到行辕,闯王叫军师和李岩都去休息,他自己因下午已经睡足了觉,坐在灯下看书。三更以后,行辕中和城内都吹响了喇叭,并且从行辕左近传来不断的马蹄声、马嘶声、匆忙的人语声。李自成同宋献策、李岩、尚炯等一起吃了饭,正要动身,邵时昌和几个留守洛阳的执事官员前来送行。闯王勉励了他们几句,就同宋献策等上马出发。吴汝义和李双喜率领着行辕中的大队人马跟在后边。 因为闯王和行辕将士们提前动身,又是快马速行,所以过了白马寺十几里就追上了刘宗敏、谷英和刘芳亮率领的两万多人马的大军。张鼐率领的中军营两千人全是轻骑,在闯王和刘宗敏见面不久也追赶上来。 天色还没有大明。东方刚刚闪亮,随后露出来一缕淡淡的红霞。闯王正策马赶路,忽然从背后赶来了两匹飞骑,呈给他一封粘有三片鸡毛的十万火急塘报。他驻马拆开一看,陡然一惊,不觉脱口而出: “啊?张敬轩竟然有这么一着妙棋!好,好哇!” 立马旁边的牛金星、宋献策和刘宗敏都立刻问是什么事。他笑着将塘报交给他们看去,把吴汝义叫到面前,吩咐如何立即向全军将士传令。随即人们看见有两个骑马的小校,一个飞驰向前,一个向后。不过一刻工夫,全军各营、各哨、各队的将士们都知道张献忠已经在初四夜间袭破了襄阳,杀了襄王,抄了杨嗣昌的老窝。大家同时听到了闯王传令,要将士们不怕辛苦,不顾疲劳,日夜赶路,限三天到达开封,破了开封休息。偃师城内有刘体纯率领的三千多义军和昨日开到的三千步兵已经整装列队城外,等候大队来到时一起向开封出发。大军匆匆赶路,只见中军吴汝义派往前边的令小校一直策马前奔,在淡红色的曙光中鞭影一扬,马鞍和辔髻头上的铜饰在远处闪耀着跳动的金光。 天色大亮,万道鲜艳彩霞从东方山头上喷薄而出,照红了半个天空。 高夫人东征小记 第一章 高夫人从洛阳回到得胜寨的第五天,洛阳被河南巡抚李仙风夺去的消息传到了。但当时只是传闻,对洛阳如何失守那么快还不清楚。过了一天,高夫人见到邵时信派来的人,听了详细禀报,才知道义军撤离洛阳之后,仅仅过了两天,河南巡抚李仙风率领两千官军,从孟津过河,到了洛阳城下,又恫吓,又利诱,使邵时昌献城投降。洛阳城内的官绅大户绝大多数都依然活着,也趁机从内里逼迫献城。邵时昌一伙人献城之后,为首的都被杀了。只有邵时信不愿投降,阻止献城,与邵时昌发生争执,率领二十几个弟兄保护家小,强开南门杀出,身中一箭。如今因为伤重,手下还有几个带伤的妇女和儿童,并无马骑,离得胜寨尚有百里左右。 这个重要军情在得胜寨的老营中,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高夫人和老营将领们全都明白,闯王并无意久占洛阳,委派河南府衙门书办出身的邵时昌带着在洛阳新招募的五百名市井之徒留守,实际用意是引诱李仙风来洛阳,使他不急着回救开封。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一阵,决定派骑兵去接邵时信一干男女来老营休息养伤。虽然红娘子曾有意率义军去重占洛阳,但是她想着自己在闯王大军中人微言轻,只敢在高夫人面前试着提了一句,未便多作主张。特别是得到洛阳失守消息的第二天,关于李闯王奔袭开封不利的消息也跟着来到,使老营将领们没有心思多谈论洛阳的事。 李闯王奔袭开封不利的消息,首先是从汝州来的。当大军撤离洛阳之后,田见秀奉命率领三千人马留驻汝州,一面赈济百姓,一面拆毁城墙,并准备随时驰援闯王。突然,他得到闯王攻开封不利的消息,便遵照闯王事前授计,放弃汝州,率领人马东去增援。在他从汝州出发时候,派出飞骑来得胜寨向高夫人报告,老营中才初闻攻开封不利消息。高夫人同高一功、李过等紧急商议之后,担心从汝州东援的人马多是步兵,行军较慢,立即派李友率两千五百骑兵从老营出发。为着郏县被土寇盘踞,每天杀人如麻,高一功命李友将一个在南召投降的、名叫杨心赤的人带去,顺路将盘踞郏县城的土寇剿灭,留杨心赤守郏县,以便打通从得胜寨往东去传递军情的要道。李友走后的三四天以来,关于开封战事不利的谣言愈来愈多,而李友也从半路上两次派塘马回老营禀报,证实了攻城不利的传闻。 今天是高夫人回到得胜寨的第十天,又有重要探报在黄昏前来到得胜寨,引起高夫人和将领们格外关心。晚上,约摸一更过后,高一功和李过来到老营后宅,在高夫人面前秘密商议,别的将领都没有参加。据今天最后来到的确实探报说:开封防守坚固,闯王督率将士连日猛攻不克,而明朝保定总督杨文岳率领数万援军自彰德南下驰援,前锋十四日已过滑县,即将从封丘渡过黄河。因为得胜寨一带驻扎有二十万以上人马,多数是破洛阳后招的新兵,所以他们商量好如何禁止谣言,安定军心,等候新的探报。高一功和李过走后,高夫人一个人留在屋里,继续思虑着开封战事。听见院中有姑娘们在星光下练功,她连叫了两声慧梅。兰芝手提宝剑跑了进来,笑着说: “妈,你将我慧梅姐派到健妇营几天啦,怎么忘了?” 高夫大恍然醒悟,微微一笑,问道:“姑娘们都在练功?” 兰芝回答说:“有的在练功,有的在东西厢房中做针线活。” “叫你慧英姐来!” 兰芝出去片刻,慧英进来了。她穿一身紫色旧绸袄,腰间紧束丝绦,挂着宝剑,胸部突起,十分爽利和矫健。因为她正在同一群姑娘们替老营将士修补绵甲,闻呼前来,所以前胸衣襟上别着一枚大针,带着半尺长的线头。她站在高夫人面前,轻声问: “夫人,有什么吩咐?” 高夫人没有马上说话,将她通身打量一眼,最后将眼光落在慧英的眉眼之间,心中赞叹说:“多么英武俊俏的一员女将!”她像慈母爱抚自己的女儿一样,伸手将慧英落下来的一缕鬓发拢到耳后,忽然感慨地说: “你才到我身边的时候是一个只到我胸口高的毛丫头,如今完全成大人了。虽然咱们的江山还没有打成,可是已经打出了大好局面。你们这些姑娘,跟随我吃尽辛苦,历尽艰险!” 慧英觉得夫人的心思似乎有点沉重,不敢说话,只是用她那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望着夫人,等待高夫人继续说话。高夫人问道: “今天下午慧梅回来一趟,我正有事,没有工夫问她健妇营的事,她可说些什么了?” 慧英含笑回答:“慧梅说,近几天健妇营的诸事都有了眉目,正在抓紧操练。她同邢大姐想请夫人抽工夫去健妇营看一看。” “我也正想去看一看。你瞧,从洛阳回来以后,我比往日的事情多得多啦,只往健妇营看过一次,那时健妇营才找好一个地方草草扎营,许多事还没有理出头绪。红娘子向我要将,我才把慧梅派到健妇营做她的一只膀臂。听说她们现在已经把健妇营搞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真不是容易的事啊!” 慧英说:“大家都说,要没有夫人在背后撑腰,头上提线,这个健妇营也不会顺利成立。我还记得,邢姐姐在洛阳刚刚提出这事,当面吹冷风和背后打破锣的人四五千,连总哨刘爷也是轻轻一笑。夫人一撑腰,又得到闯王点头,弦子就定音了。从洛阳回来以后,夫人亲自催促老营总管为健妇营调拨马匹,发给军帐、兵器,为健妇营加紧赶制战袄和战裙。倘若没有夫人的关心,俺邢大姐纵然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光里把一个五百人的健妇营弄得眉目齐全!” 高夫人问:“慧梅没有对你们说别的话么?” 慧英略想一下,低声说:“慧梅说,近一两天因为谣传开封战事不利,邢姐姐嘴里不说,实际放心不下。” 高夫人点头说:“她同李公子是新婚夫妻,李公子又没有经过阵仗,她放心不下也是很自然的。好吧,明日早饭以后,我就往健妇营看看去,顺便也叫你红娘子大姐不要为开封的战事担心。” 慧英问:“要不要我事先叫人去告诉大姐和慧梅一声?” “为什么?要她们准备迎接么?” 高夫人用含着责备意味的眼神对慧英看了片刻,然后挥手使她走了。 当义军去年来到以得胜寨为中心的伏牛山东部时,正是隆冬季节。如今已是阴历二月下旬了。草木返青,应时的山花在渐暖的东风中次第开放,到处树林中可以听到宛转悦耳的鸟声。 这一带伏牛山区,如今不仅到处景色换新,而且所有的义军驻地都呈现着热气腾腾的繁忙景象。最突出的是到处有新辟的教场,到处在加紧训练新兵,忽而人喊,忽而马嘶,大小各色旗帜舒卷,刀枪剑戟闪光。有一个山脚下火光闪闪,炮声隆隆,硝烟滚滚,那是新成立的火器营正在演习。有许多山脚下开有驰道,马蹄动地,尘土飞扬,常常有威武的喊杀声和奔腾的马蹄声混成一片。不论是训练步兵或骑兵的地方,都不时有金鼓之声飞越山头和林梢,传入得胜寨。 高夫人趁着早饭后一时无事,带着十几名女亲兵走出老营。她们的战马已经准备好了,停立在辕门外的空场上。因为从寨外各处传来了阵阵炮声、喊声和金鼓之声,有的战马兴奋地侧耳谛听,有的刨着前蹄,有的昂首奋鬣,萧萧长鸣。高夫人走到玉花骢的旁边,从一个女兵手中接过丝缰,攀鞍上马,又回头对一个中军将领说:“开封有什么新的消息,你们随时派人到健妇营禀告我!”随即她将缰绳一提,带着女兵们策马出寨。薄薄的晓雾已经消散,附近的军营和练兵场如同星罗棋布,点缀在红日照耀的山坡上和山脚下边。高夫人走下一段山路,交了比较平坦的驰道,刚刚轻扬鞭梢,还没有落下,忽然听见一小队马蹄声迎面而来,但被大道转弯处的松林遮断,看不清来的是谁。忽听弓弦一响,跟着几个声音同时快活地说道:“中了!中了!”又跟着是一个人的洪亮笑声,说:“绑到马上带回去,老子今天下酒!”高夫人心中说:“啊,是他!”她策马转过松林,交上直路,将鞭子一扬,笑着问: “摇旗,你不在清泉坡练兵,来到这搭儿干啥?有闲工夫射生么?”不等摇旗回答,她望见十几丈外被摇旗的一名亲兵拖起的死狼,接着说:“你的箭法果然是名不虚传,没有让它逃掉。” 摇旗笑着说:“不是我的箭法好,嫂子,是它骇慌啦,硬用它的脑壳往我的箭头上碰。” “你是往老营去?” “我去找一功哥谈几句话。嫂子往哪儿去?看操么?” “我要到红娘子那儿去。听红娘子和慧梅说,健妇营的事儿近几天都已就绪,女兵们人人要强,学习武艺很是认真,长进很快。我今天上午事情少,趁空儿去健妇营瞧瞧。” 郝摇旗露出来嘲讽的微笑,说:“嫂子,练女兵的事儿交给红娘子去办好啦,你何必多操闲心?真正打起仗来,还是嘴上长毛的男子汉顶用。如今咱们‘闯’字旗下兵多将广,难道真用得着那几百年轻的娘儿们上阵么?叫官军笑掉了牙!” 高夫人早就明白很多人不赞成建立这个健妇营,只是碍着红娘子的面子,也为着她替红娘子做主,所以没有人当面说出来拆台的话,但背后有不少风凉话都辗转吹进了她的耳朵。郝摇旗的嘲笑使她很生气,但是她不肯当着众多亲兵的面前责备他,只是用冷静而温和的口气说: “摇旗,你是‘闯’字旗下的老人儿,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说打仗不是女人的事儿,难道红娘子不能带兵么?她的弓马武艺不如男子么?就以慧英们几个丫头说,打仗行不行?” 摇旗说:“娘儿们也有能打仗的,但叫鸣的总是公鸡,下蛋是母鸡本行。看牴架,也只有公羊行。” 高夫人在微笑中含着严肃的神色说:“摇旗,你瞧着吧,休要胡说!如今刚刚成立健妇营,才在操练女兵,别人闲磕牙不打紧,你不是无名小将,跟别人一样说这话不是存心泄健妇营的气么?”她又笑一笑说:“好吧,半月以后,我要带你一道去健妇营阅操,叫你不能不伸出大拇指头说好!”说毕,她将镫子一磕,率领着亲兵们扬尘驰去。 健妇营的五百名新招收的女兵,多是从洛阳的官绅大户中解救出来的粗使的丫头仆女,以及贫苦农家的女儿,还有一部分是备受虐待的童养媳,听说李闯王军中要成立健妇营,逃来投军。她们年小的十四五岁,年长的多在十七八岁,二十岁以上的非常稀少。有少数二三十岁的健壮妇女,死了丈夫,苦大仇深,生活没有依靠,又无儿女拖累,苦苦恳求收容。红娘子见她们命苦心诚,又都是粗手大脚,将她们收下,在健妇营中做饭,喂牲口,料理杂活,照顾少年姑娘们的生活,不着重要她们跟着大家练武,只要求她们略会使用兵器防身护体罢了。高夫人在十分困难中给健妇营调拨了二百匹战马,二十匹骡子。加上红娘子自己的女亲兵和从豫东起义部队中挑选的少数随父母起义的姑娘,都有自己骑的战马,所以健妇营实际有骑兵二百五十名。还缺少的战马,高夫人答应以后拨给。红娘子请求将慧梅给她做副手。高夫人同意了,还从老营马棚中挑选五匹好的战马交给慧梅,供她挑选的五名女亲兵骑用。健妇营的驻地离得胜寨有三里多路,在一处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全是帐篷,周围用新砍的杂树和一道壕沟将营地圈了起来;营门口还用石头垛起来两个一人高的小碉堡,留有箭眼,每个碉堡中可以站三个人拉弓射箭。 高夫人来健妇营的时候,为怕惊动大家,事前不令亲兵们报知红娘子迎接。但她没有料到,早有站在高坡上放哨的健妇望见,因此红娘子来得及带领十来个头目和女亲兵在营门外列队恭迎。高夫人一看大家都是戎装打扮,披挂齐全,不禁笑着说: “我原来怕你们迎接,偷偷前来,没想到你红娘子竟有耳报神,消息得的真快!” 红娘子先向高夫人行了军礼,然后上前去扶高夫人下马,回头用责备的口气笑着说:“慧英妹,你真乖,事先不派人来传知一声,护着夫人的驾突然来到,使我几乎来不及恭迎。你存心要大姐的好看?”然后她回答高夫人:“夫人,我没有耳报神,倒是白天派有两名健妇在高处放哨瞭望,夜间派几名健妇不断在营外巡逻,所以有什么人走近我的营盘,我都能随时得到禀报。刚才我正要同慧梅带兵出操,得到禀报说有一群骑马的人,很像是夫人出得胜寨向这里走来,我便留下来了。” 高夫人含笑点头,带着十分满意的心情回头向随在她身后的女兵们扫了一眼,意思是说:“瞧瞧你们邢大姐,在带兵治军上多么出色,你们得好生学习!”随即她由红娘子陪着,看了看营门口左右两座小碉堡,张望一眼临时在营盘周围圈起来的鹿砦和壕沟,走进营门。 健妇营在一排排的军帐和大门之间有一片空地,虽系倾斜的山坡,却经过了初步平整,修好了道路,打扫得十分整洁。这片空地是那样宽敞,倘若一旦有紧急情况,五百名步、骑健妇可以全都在营中列队出战,不至于互相拥挤。健妇们已经由慧梅带去外边操练,营中只留下少数担任炊事的和看守营盘的值班妇女。几个在院中做事的健妇,由小头目一声口令,突然起立,齐整整地并排儿肃立无声,恭迎高夫人。高夫人向她们每个人都望了望,含笑点头,然后眼光又回到站在排头的小头目的脸上,感到好像在洛阳曾经见过,这小头目有十八九岁年纪,高挑身材,长眉大眼,虽然由于长久忍饥挨饿,脸上尚有菜色和显得消瘦,但是十天来的新生活已经使她显得精神焕发,目有神采。她正在被高夫人看得很窘,心中发慌,以为是自己的鬓发没有梳好或衣领没有扣好。忽然高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口气温和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贱名叫王焕武?” 高夫人微微一笑:“叫王焕武?” 慧英在一旁说:“我看过健妇营的花名册子,是火字旁的焕字,文武的武字。” 高夫人轻轻地啊了一声,说:“名字倒怪好,只是不像是姑娘名字。” 红娘子说:“她父母不愿多生女孩子,想要男孩子,所以给她起个乳名叫做换。来到健妇营,既是投军,又要习武,她替自己在乳名后边加个‘武’字,成了换武。造花名册的文书先生们说‘换武’二字不雅,将‘换’字改为火旁啦。其实呢,改不改都好,女人只要从军习武就不再给人们踩在脚底下过日子啦。” 高夫人向焕武问:“你家中还有啥人?” 焕武的眼睛一红,说:“我家中没有人啦。爹娘给人家种地当牛马,去年都饿死啦;一个兄弟去年出外逃荒,一去没有回头,有人说也饿死啦。”说毕,两行热泪奔流到颊上。颊上的肌肉在颤动,明明是竭力忍耐着,没有痛哭出声。 高夫人对她安慰说:“别难过。如今,全家死绝的户到处都是,有的村庄里不见一人。你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啦。多少地方,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论斤卖!” 焕武哽咽说:“要不是闯王的人马打到洛阳,我也是活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高夫人说:“好生练习武艺,替你的爹娘报仇,替千千万万做牛马的穷苦百姓报仇,替天下的妇女们争一口气。闯王常说:穷百姓世代受践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指望从刀枪林里闯出一条活路,从马上杀出个清平世界!”她继续往前走,向红娘子问,“她爹娘死后,她跟着谁生活?” 红娘子回答说:“她有婆家,三年前她就出嫁啦。” 高夫人很觉诧异,问:“她男人怎么肯让她前来投军?” 红娘子微微一笑,说:“她今年十九岁,她女婿才九岁,比她小十岁,听说还常常尿床。这儿有些人家同豫北有些地方的人家一样,儿子十岁左右就娶媳妇,还有的六七岁就娶媳妇。媳妇一进门就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既可以做家务活,也可以做地里活。家境稍微好一点的,公婆都喜欢替儿子娶个年长十岁八岁的姑娘做儿媳,就为的帮助做事,好像是买个奴才。一代代传下这个坏风俗,所以公公扒灰的丑事许多人家有。有的儿媳妇有廉耻,不肯从,不免要格外挨打受气,所以也常有跳崖、投井、上吊的。几个月前,焕武的公公夜间拉她,她有气力,一耳光子把公公打个趔趄,脸肿了两天,不好意思出门。自从那事以后,她公公怀恨在心,动不动就借题目骂她,用脚踢她,不给她东西吃。”红娘子叹口气,接着说:“她的婆家在洛阳城外。要不是咱们的人马打到洛阳,她不是给折磨死,就是自己寻无常。” “她婆婆不管事儿么?” “听她说,她公公三十多岁,婆婆四十多岁。婆婆怕男人,跟老鼠怕猫一样。她哭着将这事告诉婆婆,婆婆不敢替她做主,叹口气说:‘有啥法子呢?别家也免不了这样丑事!’她不能指望婆婆替她做主,就每夜将一把磨快的镰刀放在床头,防备她公公半夜里再去找她。她对我说,要不是咱们的人马到洛阳,她迟早会用镰刀砍死扒灰的,跟着割断自己的喉咙。夫人,在咱们健妇营中,每个姑娘都有一本血泪账,不跟着咱们造反没有活路。” 高夫人巡视了几座帐篷,看见里边铺着干草,被褥颜色很杂,好坏新旧不齐,有的是从洛阳大户人家征收来的,有的是一般百姓家的,补着补丁,但都是叠得整整齐齐。每个帐篷中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又去看看马棚,厨房,频频点头,然后走出营门,说要去练武场中看看。这时从一里外的一个地方,传过来练武场上的喊杀声和马蹄声,引动伫立营门外的玉花骢昂首倾听,随后兴奋地刨着前蹄。高夫人从一名女兵手中接过丝缰,已经将一只手搭在玉花骢的鞍子上了,又回头看了看营门口的石头碉堡、营地周围的鹿砦和壕沟,对红娘子称赞说: “几天来我常听人们说健妇营的营垒防守森严,像临敌打仗一般。我只半信半疑,不曾在意;今日亲来一看,果然不差。带兵就应该这样,平时不打仗也要养成临敌打仗的习惯,不可有一天松懈。你真不愧是一员难得的女将,小小的年纪就像是有经验的老将一样,治军有法,立营有则。闯王就喜欢这样做事,等他回来看见了,一定会十分高兴。” 红娘子回答说:“夫人说的很是:带兵,平时要养成像临敌打仗一样的严谨习惯。目前并没有官军前来,方圆几十里都驻有我们的大军,健妇营又是驻扎在得胜寨老营旁边,闭着眼睛睡大觉也万无一失。可是带兵是为的对敌,平时也要想着打仗。我起义后因为没有经验,给敌人摸了营,吃过大亏。” 高夫人索性从马鞍上缩回右手,说:“张敬轩去年在玛瑙山大败,就是吃了营垒不严的大亏。咱们闯王,就喜欢部伍严整,时时有备,所以他闲的时候常对左右将领们讲一些古今名将的故事,很称赞周亚夫和戚继光那样的名将。” 红娘子又说:“还有,夫人,这健妇营是个新事儿,有很多人不相信女人能够自成一军,同男人一样打仗。这不碍事。日后经了阵仗,他们自然会刮目相看。我担心的是有些人在等着看笑话,慧梅也跟我同样担心,所以俺俩一商量,一定得扎成一座戒备森严的营垒,使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们无屁可放。你想想,倘若有人夜间进来盗走一匹马,人们会造谣说是偷走一个大姑娘;别说夜晚,即使是白天有散兵闯入营中看看,也会引起许多流言蜚语。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有人无中生有,编造谣言,添枝加叶,败坏健妇营的名声。只有我们的营垒特别森严,才能杜绝背后有人嚼烂舌头。” 高夫人点头说:“你同慧梅想的很是。能够叫那些对健妇营背后吹冷风的人们无话可说,健妇营就能够站定脚跟啦。” 妇女们的喊杀声和奔腾的马蹄声从练武场不断传来,振奋人心。高夫人骑上玉花骢,红娘子和慧英等跟着纷纷上马。向右转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中间有一条新修的驰道。转眼之间,高夫人等一队女将士就走进树林深处,不见人马踪影,只是从树林中传出来春天的婉转鸟啼声和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穿过一个有茂密树林的山坡,又转过一个山脚,便是健妇营的练武场。这原是另外一个五百义军操练骑兵的地方,所以除在两山间有一条平整的驰道之外,还有一块比较平坦的场地。这一支骑兵随闯王去破洛阳,如今又奔袭开封,所以健妇营就将这个现成的地方利用起来。 高夫人在红娘子的陪同下来到练武场,先立马高处观望。健妇们分成三部分在进行操练:一部分在校场中间,一队练习拳术,一队练习剑术;一部分在校场的一边,分批练习射箭,健妇们把这一部分校场叫做射场;第三部分是在校场外的驰道上练习骑马。红娘子的一部分女亲兵如今都派做头目,她们既自己练功,也教新兵。慧梅在练武场中督率操练,时而走到这里,时而走到那里,对练拳的、练剑的、射箭的作些指示,纠正毛病,亲自做出式样。高夫人向红娘子笑着问: “慧梅这姑娘,还能够帮你一臂之力么?” 红娘子回答说:“她呀,真是我的好膀臂!这姑娘弓马娴熟,十八般武艺都会,又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在夫人身边磨练成材的,打灯笼也难找!我有时离开健妇营到得胜寨去,把全营的担子交给她,一点儿也不担心。” 高夫人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没有独自挑过重担。她是个刚出窝的鸟儿,你遇事多指点她,让她学着飞,慢慢的翅膀就硬啦。你在练兵上还有什么困难?” 红娘子说:“困难就是好教师太少了。倘若夫人再派一两个精通武艺的姑娘给我,我就能很快将健妇营练成一支精兵,有缓急能够顶用。” 高夫人说:“我身边的这群姑娘,谁有多大本领你都清楚。你想要什么人?” 红娘子瞅了慧英一眼,笑着说:“我不敢说要什么人,我说出来夫人也不会给,还是请夫人随便派两个妹妹到健妇营来吧。”她又望着慧英笑,接着说:“倘若夫人舍不得将你身边最得力的妹妹再派给我一个,借给我半年如何?” 高夫人笑着说:“你的胃口真大!你把我的慧梅要走了,还想要走慧英?我不是怕打起仗来左右缺少得力护驾人,完全不是。一则我另外还有男女亲兵一大群,二则像在潼关南原和商洛山中被困的情形大概也不会再有了。只是,如今,咱们的势大业大,老营人多事繁,我自己也是诸事纷杂,比从前操心多了。我身边很需要能够办事的姑娘,一天也离不开慧英这个丫头。你想借走我的慧英,我怎么会答应?刮大风吃炒面,竟然能张开你的嘴!” 红娘子和高夫人都笑起来。女兵们在高夫人的身边虽然不敢大声笑,但还是有些姑娘忍耐不住发出来低低的、愉快而悦耳的笑声,同校场中刀剑的碰击声、打拳人的顿脚声、射场上的弓弦声、箭中靶子声、喝彩声,以及驰道上的马蹄声、森林中的婉转鸟声,在春日柔和的微风中融合一起。等大家笑过之后,红娘子向高夫人说: “我知道夫人离不开俺慧英妹,正如闯王身边少不了双喜一样,所以我不敢直说要慧英,只是试一试夫人的口气。好啦,我死了再向夫人借将的心思啦。夫人打算把另外哪两个妹妹派来健妇营做头目?” 高夫人说:“两个没有。我只能再派一个武艺好的姑娘给你。将黑妞给你,要不要?” 红娘子向骑着一匹大青骡子的、脸色微黑、挂着天真纯朴的笑容的姑娘望一望,同这姑娘的目光相遇。她平日很喜欢这姑娘,只是嫌她年纪太小,不知道她能不能胜任做一个重要的带兵头目。高夫人不等红娘子说话,又回头向骑大青骡子的姑娘问: “黑妞,你愿意来邢大姐这里做个头目么?” 姑娘腼腆地回答:“夫人叫我做啥我做啥。”她又望着红娘子笑着问:“邢大姐,你要我么?” 红娘子赶快说:“要,要。我拍着巴掌欢迎你!” 高夫人又对红娘子说:“你也知道,她从五六岁起就跟着她哥哥黑虎星学武艺,骑马射箭,刀枪剑戟,样样都有些根基,也有胆量,更难得的是心地忠厚,没有一般姑娘常有的那种娇气和小心眼儿。你别看她年纪小,今年只有十六岁,虚岁十七,可是做事倒很认真,一是一,二是二。她还有一股傻劲儿,不管我叫做什么事,她非尽力做好才罢休。别人多是有群胆,这个丫头有孤胆,也很难得。” 红娘子笑着说:“我听说她不到十五岁在山中打柴,独自射死一只金钱豹,没有孤胆哪行?”她又转向黑妞问:“你今天就来吧?” 黑妞腼腆地笑着,轻轻点头。 高夫人下了马。红娘子和女亲兵们都同时下马,大家簇拥着高夫人来到射场一角,继续看健妇们练习射箭。有一个健妇大约十八九岁,虽然长久的饥饿生活和精神痛苦折磨得她面黄肌瘦,但是她的身材很好,拉弓射箭的架势十分稳重有力,引起了高夫人特别注意。高夫人看她射过三箭之后,扭转头望着红娘子问: “这个姑娘的架势好,看眉眼也聪明伶俐。三箭就有二箭射中靶子,有一箭还射中靶子中心,学武艺是一个有出息的材料。她在家中习过武艺么?” “她从前跟着她的爹爹学过一点儿。到了健妇营,她很用心学,也肯下力学,所以长进较快。我想,像这样的姑娘挑选二十个,用心教她们武艺,再使她们做小头目,帮助教师教别的姑娘们。” 高夫人点头说:“好,好,这是个好办法。这个姑娘叫做什么名字?” “她名叫李凤,命很苦。要不是咱们的大军到洛阳,她迟早会给婆家折磨死了。” “她出嫁啦?” “去年出嫁啦。娘家很穷,父母将她自幼许了人家。她的女婿害痨病,医药无效,眼看要死,婆家将她娶进门去冲喜,说是冲冲喜,女婿的病就会好了。她的父母已经死去,哥哥是老实庄稼人,一则看年荒劫大,养不活她,二则因婆家族大势众,不敢不依,只好让婆家将她娶去。” 高夫人问:“女婿的病好了没有?” 红娘子说:“花轿到门,女婿不能起床,由小姑子陪她拜天地。过门不到三天,女婿就死了。婆家的日子还能过得去,逼她吃全斋立志守节,还天天骂她命中妨夫,说女婿是她妨死的。怕她年纪太轻,收不住心,逼她每晚坐在婆婆面前数豆子,直到数完半升黑豆才能睡觉。后来公婆担心她迟早会守不住,又打算趁早将她卖出去,得一点‘卖寡妇钱’。她知道公婆要卖她,是卖给洛阳城一个什么人做小,正想自尽,咱们的大军破了洛阳。她听说咱们招女兵,就逃来投军。” 高夫人叹息说:“真是,咱们健妇营中的每个新兵,谁不是死中求生!要是咱们的义军不到,她们别想从十八层地狱逃出。” 红娘子说:“所以她们都把闯王看成了救命恩人、重生父母,都巴不得赶快练成一手杀敌本领,为闯王效力,也为父母和亲人们报仇。” “等将来战马多的时候,我会叫总管再发给你两三百匹好马,使健妇营全是骑兵。” 红娘子高兴地说:“那太好啦!太好啦!我一定将她们练成精兵!” 高夫人又看了一阵,对大家的用心练武很满意。她为着要将黑妞派来做头目,有意地命黑妞在校场打一路拳,舞一阵剑,博得全场健妇的称赞和羡慕。慧梅见大家盛称黑妞的射艺出众,就要她射几箭让大家看看。黑妞并不推辞,对靶子连射三箭,箭箭射中靶心,引起一片喝彩。黑妞练功的兴致大发,看见校场边放着三块大小不同的石锁,她嘻嘻笑着走近去,弯腰用右手抓住那块有一百斤重的石锁,止了笑,轻咬下唇,将石锁提起,然后只见她将右臂一摇,将石锁举过头顶,前走几步,后退几步,轻轻放到原处。周围又是一阵喝彩声和啧啧称赞声。黑妞一则刚用了力气,二则被大家的喝彩声弄得不好意思,带着稚气的脸孔变得通红,那神气越发显得纯朴可爱。高夫人点头招她来到身边,将一只手抚爱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对红娘子笑着说: “因为她年纪小,大家都喜欢她,叫她小名儿。她到了你这里就是头目,不管职位高低,总算是健妇营中的武官了。从今往后,都得叫她的大名儿,尤其在女兵面前。” 红娘子快活地点头,随即拉着黑妞的手问道:“慧剑妹,你真的愿意离开夫人的身边到我这里么?” “夫人命我来我就来。” 慧梅在旁说:“邢姐,她没有对你说实话!慧剑,你为什么不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呀?你还要把体己话瞒着夫人和大姐么?” 慧剑的脸又红了,低下头去,哧哧笑着,只不做声。慧梅在她背上轻轻捶一拳,向慧英望一望,那眼神是说:“她的心思咱俩全知道,还不肯说出口呢!”见慧英使了一个眼色,同时将下巴一点,慧梅便望着高夫人和红娘子说: “夫人命我来做大姐帮手的那天,慧剑这丫头可乖啦,当慧英姐的面,一句一个‘好梅姐’,求我在夫人面前替她说句话,派她来健妇营做个小头目。我因为知道她在夫人身边很有用,自然不肯答应。英姐问她:‘夫人待你那么好,和亲生女儿一样,你为什么想离开夫人到健妇营呀?’她说:‘如今咱们已经有二三十万人马,不要两年就会有百万大军,跟在夫人身边,永远没有日子冲入官军中间厮杀。到了健妇营,就可以同男兵一样出征,找到官军,杀个痛快。’慧剑,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高夫人大笑起来,拍拍慧剑的肩膀说:“你这个黄毛丫头,人小志气大,倒真有点儿英雄气概。你早将这体己话对我吐出,我不早派你来健妇营了?”她拿起来慧剑的右手,让她握紧拳头,赞赏说:“你们瞧瞧,这丫头的拳头攥起来多有力,肉多结实!她起小跟着哥哥黑虎星练诸般武艺之外,又自己肯下笨工夫,一心想练一两手绝招。她每天一睁眼就往墙上打两百拳,晚上睡觉前再打两百拳。有时她用拳头打砖头,打树。要是家中有了粮食,她就将一个粮食口袋吊在屋梁上,随时打几拳。那口袋里粮食由二升加到五升,又一步一步往上加,直到加到一斗。从八岁练习拳力,一直练到现在。” 慧英笑着说:“黑妞就喜欢卖傻劲儿。夫人,你让邢姐姐看看她的指头!” 高夫人让慧剑伸开手掌,对红娘子说:“你瞧,她这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特别粗,指肚上还有茧皮,就不像姑娘的手!” 红娘子拿住慧剑的手看了看,笑着问:“啊呀,这两个指头怎么这样粗糙?”又拿起她的左手比了比,接着问:“跟左手不大相同,这两个指头也特别粗实,跟断磨錾子一样!又练的什么笨工夫?” 高夫人向慧剑说:“你自己对你红姐说一说,叫她这么个走南闯北的风尘女侠也听听新鲜!” 慧剑腼腆地咬着嘴唇,眼睛含着天真的笑,只不做声。经高夫人连催两次,她才对红娘子说: “我小的时候,听村里老人们说,从前呀,俺们邻村里有一个媳妇受婆子折磨,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日子久啦,她再也忍不下去,同婆子对吵对骂,一步不让。婆子看她变了性子,不敢伸手打她,就找族长诉苦,说媳妇如何不孝,求族长替她管教。有一天,这媳妇刚推毕碾,正坐在碾盘上歇息,族长带着几个男人来啦。族长责备她对婆子不孝,要用绳子捆她,用家法制服她,使她知道厉害,她不害怕,没有从碾盘上起来,气得一面哭一面诉说婆子如何不把她当人待,对她百般折磨。她每诉说一桩事,就用指头在碾盘上划一下,她连说了五六桩,话还没有说完,族长和带来的男人们看见碾盘上有五六条深道道,都害怕了。族长赶快说:‘算啦,算啦。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家的事我不管啦。’带着人们走了。” 红娘子大笑起来,问道:“傻丫头,你信了这个故事?” 慧剑摇摇头,说:“现在不信。” “你从前信?” 慧剑感到不好意思,咬着嘴唇笑。 高夫人对红娘子说:“这丫头倒是极聪明伶俐的,只是在两三户的山村里长到十五岁,世上事知道的实在太少,所以连刚才说的那个故事也总是信以为真。去年随哥哥到咱们义军中,见的人多了,见的世面广了,她的心也忽然开窍了。要是她还像从前那样懵懵懂懂,我也不会叫她来你这里做小头目。” 大家说笑了一阵,慧梅继续督导健妇们分开练武。高夫人由红娘子陪同着骑上战马,往另一个地方去看健妇们练习骑射。走至半道,高夫人勒住玉花骢瞭望这一带的雄伟山景,好像在郧阳境内她同闯王行军时曾见过一个地方同这儿相似,不由地又想到闯王如今屯兵开封城外的事,脸上不免略微显得沉重。红娘子近一两天已经风闻闯王进攻开封不利,暗中十分挂心。看见高夫人神色不悦,猜想必是为着开封战事担忧,趁机问道: “夫人,听说我军进攻省城不顺利,可是真的?” 高夫人向她打量一眼,轻轻点头,又望望附近一大块被阳光照射的磐石说: “我们坐在那块石头上说说话吧。” 高夫人将闯王奔袭开封不克,如今屯兵坚城之下而敌人援兵又从河北赶到的消息,告诉了红娘子,然后说: “眼下我们还不知闯王的打算。按道理他应该从开封城外撤兵,回到伏牛山中,休养士马,以待下次再攻开封。可是打仗的事,千变万化,我们离开封数百里,未见闯王派人回来,情况很难说准。倘若开封城内已经有人愿做内应,闯王不肯马上撤兵,这也是可能有的。不管怎样说,闯王只带了三万人马去攻开封,一鼓不下,日久兵疲,对我军确实不利,所以我近几日十分放心不下。” “派大军火速增援如何?”红娘子注视着高夫人的眼睛,很希望派自己前去,但不敢直然说出。 高夫人摇摇头,说:“派大军增援的事还不用急。我断定今明两日,必有确实音信来到,再做决定不迟。昨晚我同你补之大哥和一功舅商量之后,派李友率领两千五百骑兵连夜秘密启程,驰往开封,另外田玉峰率领在汝州的三千人马也已经去了开封。倘若闯王不打算久留开封城下,给他派去这两支人马也就够用了。” 红娘子问:“假若闯王要在开封城外与官军会战,官军既有坚城凭借,又有保定的数万援军,我们只派去五千多人马增援,岂不嫌少了一些?” “闯王平日善于用兵,如今牛先生、宋军师、李公子都在身边,我想他们计虑周详,断不会陷于腹背受敌。今明两日,定有新的消息到来,我们另作计议。” 红娘子因见女兵们都牵着马站在左右十丈以外,便大胆地小声说:“夫人!洛阳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之地,我们不应该轻轻撒手,白给官军夺去。倘若现在派出一支人马重占洛阳,然后陈兵孟津渡口,在沿河上下张罗船只,派遣小股人马渡过河北,声言数万大军奉闯王命将由孟津过河,进攻卫辉。朝廷怕卫辉、彰德有失,畿南震动,又怕卫辉的潞王被我们杀死,必然责成保定总督杨文岳分兵回救豫北。杨文岳势必分兵去救卫辉,顾前不能顾后;纵然他留下一部分官军在开封,也没有多大作为了。夫人以为如何?” 高夫人说:“据我看,闯王不会久留开封城外。恐怕我们这里派人马尚未赶到洛阳,闯王从开封退兵的消息已经到啦。下一步的战事如何打法,要看闯王如何通盘筹划。我们在得胜寨自作主张,分兵北上,纵然得手,未必就是对全局有利。一个战将也常常能够想出好主意,可是终不能像一个好的大军统帅眼观全局,谋划周详。闯王命咱们在伏牛山中加紧练兵,必有深谋远虑。” 红娘子听了高夫人的话,心中佩服,也有点失悔自己的出言冒失。但高夫人的思路已经离开了重占洛阳的问题,瞭望着山头白云,沉默片刻,慢慢转回头来,向红娘子问道: “你想过张敬轩和曹操的事情么?” 红娘子感到突然,说:“自从他们破了襄阳以后,只听说他们声势大振,纵横湖广北部,东与回革五营相呼应,别的倒没有多想。” “是呀,我知道你不会去多想他们的事,可是闯王与总哨刘爷不能不想,宋军师和牛先生也应该想。我有时也想,有时同你一功舅和补之大哥闲谈一阵。我们已经派出许多探子,随时打探湖广方面的战事,打探敬轩和曹操的行踪。” “担心他们往河南来么?” 高夫人摇摇头,说:“我们不是担心他们来河南,是关心天下大势。如今,我们不仅同明朝争夺天下,也同义军群雄争夺天下。谁能行事得民心,兵精将广,谁就立于不败之地,能够为天下之主。百姓受苦极深,望救心切,所以争民心万不可缓。可是,倘若没有兵精将广,光吃败仗,无处立脚,救百姓就只是一句空话。光有仁义,没有一支能征善战的大军,争天下也是妄想。有些话闯王不肯随便说出口,可是我跟他一起年久,知道他经过多次挫败之后,心中有些什么想法。” “啊,怪道闯王在目前把赶快练成一支能战的大军看成了头等大事!” 高夫人接着说:“今后在起义群雄中能够同他争天下的也只有敬轩一人。其余那些人都胸无大志,只能因人成事。倘若张敬轩善于驾驭,兵力又强,他们都会奉敬轩为主。倘若咱们李闯王威望日盛,兵力日强,别说回革诸人,连如今跟敬轩在一起的曹操也会……”突然,听到有马蹄声飞奔前来,高夫人不禁感到诧异,一边转头望去,一边把话说完:“他也会离开敬轩,投到闯王旗下。” 那骑马来的是她自己的一名男亲兵,到了女兵们站的地方,翻身下马,快步向高夫人走近几步,说: “启禀夫人,高主将同李主将正在老营等候,请夫人即刻回去商议紧急军情。” 高夫人心中吃惊,问道:“是什么紧急军情?” “只听说是从开封来的探报,十分重要,别的不知。” 高夫人沉吟片刻,又打量一眼这名亲兵的紧张神色,想着他是知道的,只是在众人面前不能泄露。她的心有点发凉,暗中对自己说:“莫非在开封城外打了败仗?莫非闯王他……遇到凶险?”她没有再问一个字,沉着地从磐石上站起来,对男亲兵挥手说:“你先回去,对两位将爷说我马上就回。”她转回头对红娘子说: “还有那些正在学习骑射的健妇们,我今日没有工夫看了。你传我的话,盼望她们早日练成一身好武艺,好为闯王效力杀敌,也为咱们女流之辈争口气。” 红娘子恭敬回答:“是。我马上就将夫人的口谕传下。” 高夫人已经骑上玉花骢,一则明白红娘子会挂心李公子,二则预想到自己大概要离开伏牛山前往开封,勒住丝缰,回头望着红娘子说: “收操以后,你到老营见我,有事商量。” 第二章 红娘子于中午收操以后,立刻驰往得胜寨。走进老营,她便从许多人的眼睛里看出来一种不安和紧张的神色。高夫人还在同高一功和李过密议大事,红娘子只好暂到兰芝的房中休息。兰芝神色忧愁,眼睛似有泪光。她轻声问: “妹妹,出了什么事儿?” 兰芝说:“父帅在开封挂了彩,听说很重。妈妈刚才还问到你来了没有,正要派人往健妇营去请你快来呢。” 红娘子的心头猛一惊,一则是因为知道闯王负了重伤,二则是因为她想着必是李公子出了凶险,所以夫人才急着叫她来。往日在战争最危急时候,她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胆战心惊,几乎不能自持。她竭力保持镇静,又问道: “还有什么消息?” 兰芝摇摇头:“别的我都不知道。” 红娘子想着既然闯王受了伤,必是战场上十分激烈,将士们死伤惨重;兰芝说别的都不知道,可能是她听到说李公子……红娘子正在疑虑惊心,恰好慧英来到面前。平日慧英看见红娘子,总是喜笑颜开,亲切地叫声大姐,有时拉着手说闲话,但今天慧英既没有笑容,也没有闲话,对她说: “夫人知道你来了,请你稍等片刻。” 红娘子忙问:“慧英妹,你知道开封战事的详细情况么?” 慧英小声回答:“今日回来两次塘马,都说打听得我军攻开封没有成功,战事十分激烈,闯王在城下中箭,伤势不轻,其余将领们的死伤都不清楚。关于闯王挂彩的事,现下不许外传,免得扰乱军心。在老营中也只有很少人知道,不许随便谈论。” 红娘子又问:“从老营派出的探马到了开封城外没有?” 慧英说:“这里离开封有几百里远,沿路各处土寨、土寇很多,派少数人往开封走不通,所以都是到半路上就回来了。不过我军攻城不利,闯王中箭,在靠近开封的几县哄传很盛,几乎是众口一词,想着决不是无根之言。” 红娘子沉默了,更觉心情沉重。她低头默坐床上,等候着高夫人的呼唤。慧剑挂着宝剑,带着弓箭,提着马鞭,背后一个女兵替她提着简单行李,走进屋来,规规矩矩地站好,说: “红帅姐姐,我现在就往健妇营去。” 红娘子问:“向夫人拜辞了么?” “刚才已经拜辞啦,还向各位姐妹辞了行哩,现在来向慧英姐和兰芝妹辞行。”慧剑转向慧英和兰芝,依依不舍地说:“我有工夫时会回来玩的,打到了野味也会给你们送来。” 慧英问:“你的东西都要带走么?” “一时用不着的东西都不带。我还有一杆枪,一把大刀,一根九节鞭,都放在这里,等我用得着时再来取。” 兰芝拉着慧剑的手说:“黑姐姐,可惜你教我打武当拳,我还没有学完哩。” 慧剑笑着说:“那倒容易。我有工夫会回来玩,你也可以去健妇营找我玩,见面时再教你。学拳,一要熟,二要巧,三要真功夫。我叫你每天找一个姐妹同你一起练推手,那是练熟、练巧,也练腕力、臂力;叫你每天打沙袋,至少打三百拳,逐渐将沙袋加重,那是练真功夫。能够练出真功夫,一拳将对手打出丈把几尺远,倒到地上,大口吐血,你的拳就管用啦。” 这时高一功和李过离开上房,走出内院,一个女兵奉高夫人之命来请红娘子。红娘子暗中担心会听到更坏的消息,心头连跳几下,赶快起身往上房去,但又回头说: “慧剑,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同慧梅商量啦,你去见慧梅,听她吩咐。从今天起,你就是带兵的头目了。” 红娘子到了上房,高夫人让她在面前坐下,向她打量一眼,明白她的心绪不安,轻声问道: “刚才得到的探报你已经知道了?” “只听说闯王在开封城下中箭。” 高夫人说:“是的,闯王中箭了。不过大小头领还没有听说伤亡的,李公子也平安无事。我军虽然攻城不克,却没有重大损失。城中官军力单,不敢出城,杨文岳的援军尚未过河,所以开封城外实际上并无大战。” 红娘子问:“闯王的伤势重不重?” “哄传是左眼中箭。” “夫人是不是决定再派一支大军前去增援?” 高夫人摇摇头说:“不啦。闯王中了箭伤,并没有派人回来要兵,准是没有在开封城下久留之意,我想他定会很快撤兵。” “夫人有何决定?是不是派出一员将领带数百骑兵火速前去,问明闯王的伤势情况?” “刚才我已经同你一功舅和补之大哥商量好,不必派别人前去,我自己去走一趟,说不定会在半路上同闯王相遇。目前补之是全军督练,要赶快训练出一二十万大军;一功既是中军主将,兼掌全军粮饷、辎重,另有许多对内对外要务,都堆在他身上。他两人都不能离开得胜寨。我想趁此机会往东边走走,所以把你叫来商量。” “夫人要亲自去迎接闯王,要带多少人马?哪几位将领同去?” “沿路并无多的官军,我只带五百轻骑。目前将领们都在忙于练兵,我只将刘希尧一个带去。” 红娘子想了一下,说:“夫人,虽然沿途并无多的官军,但是土寇如毛,土寨乡勇也多。五百骑兵实在太少。刘希尧虽然忠勇可靠,但是不遇大敌拦路则已,倘遇大敌拦路,前有埋伏,后有包抄,他一个人孤掌难鸣,顾前不能顾后。夫人万金之体,岂可因偶然计虑不周,挫伤威望?” 高夫人笑着说:“我想轻骑疾驰,沿途不攻城破寨,不过三四日即可以迎着闯王大军,万不会有甚差错。” 红娘子说:“不。凡事只怕万一,须当力求有备无患。我愿意同刘希尧将爷一齐护驾,以保万全。” “你能去当然很好,可是健妇营新建不久,你如何能够离开?” 红娘子见高夫人已经同意,心情振奋,赶快回答说:“健妇营现有二百多骑兵。我想挑二百骑兵带在身边,使她们骑马行军,也是练兵。将那暂时尚无战马的健妇留下,由慧梅督率她们加紧练武。” 高夫人又笑了笑,说:“你是个细心人,却想的不周全。你没有想到,慧梅跟随我多年,在我的身边长大,不曾离开过我,苦战中舍命保我,忠心赤胆。如今倘若你跟我东去,将她留下,她心中能不难过?” 红娘子啊了一声,说:“这个,这个……” 高夫人说:“这个好办。你身边的红霞等七八个得力的健妇,不是都成了重要头目?把留营练兵的事交给她们,我再吩咐你补之大哥今天就派定两名年纪大的教师,每日清早去健妇营教各项武艺,晚饭以前回来。多则十天,少则六七天,咱们就回来啦。” 红娘子大为高兴,说:“这样好!这样好!什么时候动身?” “今日下午申时三刻动身。你在我这里一吃过午饭就回健妇营,火速准备。粮秣、军帐等物,由老营派驮运队跟随出发,你不用操心了。” “既然这样,我赶回健妇营吃午饭,免得误事。” 红娘子立刻起身,向高夫人告辞。高夫人并不留她,望着她匆匆走后,同慧英交换了一个含着笑意的眼色。 未末申初时候,从中军营挑选的五百精锐骑兵由刘希尧率领,在得胜寨山脚下的校场中列队整齐。健妇营的两百骑兵由慧梅率领,也已经到了校场,另外在一个地方列队。刘希尧的骑兵后边有五十匹骡马组成的辎重队,驮运粮秣和军帐等物,而女骑兵队的背后也有十匹骡子,载运一些必备军资,只是省去了粮秣、军帐。男女骑兵都肃然无声,等候着高夫人和红娘子。 高夫人已经走出老营门外,等候红娘子。刚才红娘子差人来禀:她已经离开健妇营走在半路,因为营中出了一件小事,不得不耽误片刻。高一功和李过以及老营中许多将领都来为高夫人送行,立在高夫人的周围谈话。过不多久,红娘子带着十几个女兵,押着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来了(临离开洛阳时,她将自己的二十名武艺出色的男亲兵全给了李岩)。她翻身下马,走到高夫人面前说: “启禀夫人,我刚离健妇营一里多远,竟有一个小头目带着二十个弟兄放马,故意走到健妇营门前,贼头贼脑地窥探,赶他们不走,越发放肆,指着有的女兵品头论足,说下流话。红霞气不过,将他们全数捉拿,马匹扣留。我得到禀报,飞马赶回营中,将那二十名弟兄痛斥一顿释放,只将为首的这个人带来老营,请夫人发落。像这样下流东西,必须从严处治,方能使那些流痞成性的人们不敢再到健妇营门前和校场附近鬼混。” 高夫人吩咐说:“将那个该死的东西带上来!” 犯罪的小头目被带到高夫人面前,跪在地上,面如土色。高夫人将他打量一眼,看出来他不是一个老实的庄稼人,问了他的姓名之后,接着问: “你是什么时候投营的?” “回夫人,小的是在洛阳投营的。” “现在哪个营中?” “小的是分在郝摇旗将爷营中。” “怎么就做了头目?” “郝将爷因见我略通武艺,也能骑马,破格提拔我做了哨总,带领五十名骑兵。” “你从前在官军中当兵很久?” “是,是。小的在官军里当过五年兵。咱们义军破洛阳时候,小的是在总兵王绍禹的骑兵营中。” 高夫人冷冷一笑,说:“原来是个兵痞子!你为什么来到健妇营胡闹?” “小的借察看弟兄们放马为由,到了健妇营前边闲看,口出下流话,实实该死。” 高夫人向高一功和李过问:“你们说应该如何发落?” 高一功说:“应该斩首,以肃军纪。” 李过说:“斩首,斩首。” 红娘子因想到她同李岩是新到闯王军中,应该给郝摇旗留点面子,赶快说:“闯王军中一贯纪律严明,调戏良家妇女的定斩不赦,何况他今天是调戏健妇营的姐妹们,更是该死。可是姑念他是新入营不久,对我军纪律森严尚不清楚,又是初犯,自认有罪当死,请饶他一死,另行从严发落。” 高夫人想了想,对红娘子说:“既然你愿意开恩,替他讲情,我就留下他的狗命吧。”她转向高一功,接着说:“我走之后,你将这个该死的重责一顿军棍,插箭游营。以后倘有人再到健妇营附近胡闹,定斩不饶。你亲自嘱咐摇旗,要他对部下严加管教,千万不可姑息放纵。” 她对男女亲兵们将手一挥,自己先跳上玉花骢。红娘子和所有亲兵们随着上马。高夫人又嘱咐高一功每天派可靠人去健妇营照料,然后将鞭子一扬,阻止众人远送,便在前呼后拥中启程了。 这一支男女七百人的骑兵,加上辎重队、亲兵、马夫等等,大约有八百人,一离开得胜寨山脚下的校场以后就一个劲儿催马赶路。高夫人和全体将士对闯王的中箭和三万大军攻打开封受挫都十分关心,而红娘子另外又暗中挂心李岩,生怕他初经战阵会有三长两短。因为大家都希望赶快到开封城下会师或能在半路上遇见闯王,所以都愿意忍受鞍马疲劳,只恨战马不能够生出翅膀。那两百新入营的健妇,对骑马既不习惯,对夜间山路行军更没有经验,特别地感到辛苦,屁股和大腿在马鞍上颠簸得十分酸痛,腰也酸痛。慧梅常常走在健妇们的前边,正行间忽然勒住丝缰,立马路旁(假如山路稍宽的话),望着大家从她的面前走过。新入营的姐妹们都知道她是高夫人的心爱女将,曾几次在危急中不顾自己的生死保护高夫人,又见她处事明敏,武艺超群,提升为健妇营的副首领后对手下人不拿架子,都以姐妹相看,所以都对她十分爱戴。如今在辛苦行军中,姐妹们在夜间借助火把的红光,常常看见她的含着微笑的明亮双眼,还看见她的眼睛中分明射出来关怀和鼓励的神色,使大家的心中感到了鼓舞和力量。 到了二更过后,人马才暂时在一个背风的山坳中休息。有经验的士兵们迅速搜集树枝、枯叶和去年冬天的干草,燃起来许多火堆。火头军迅速地倚山挖灶,也有的只用三块石头支成行灶,烧水做饭。所有的战马都不卸鞍,只将肚带松开。随营马夫有限,只能照料高夫人、红娘子、刘希尧和主要头目的战马。有些新从军的健妇们十分疲劳,一坐下去就不想起来。红娘子和慧梅都不要别人替她们饮马喂马。她们除照料自己的马匹外,还和自己的女亲兵们去帮助那些显得特别困惫的健妇们喂马,使她们好躺下休息。慧英禀明了高夫人,从高夫人左右分出一半女兵交慧珠率领,帮助健妇营的火头军(单说骑马行军,就几乎将她们累死!)张**柴,烧水做饭。这些事情,使健妇们深深感动,有不少人滚动着热泪,陡然精神为之振奋,忘记了许多疲劳,慧梅尽管鬓发和眉毛上带着征尘,在行军中比别人更多辛苦,但是大家看见她仍然双目光彩照人,脸上流露着那种俊秀和英气混融的青春神色,做事动作敏捷,步态轻盈矫健。一个健妇在稍远处一直看她,忍不住对一个同伴小声说:“你瞅,咱们的二掌家多好!”慧梅没有听见这一句悄声赞叹的话,也没有注意随时从远近向她射来的赞美、敬佩的目光。她一边做事,一边对身边的一些健妇说: “咱们义军练兵,从来不是光靠在校场上练。一个将士的真本领从哪儿练?一支摔打不破的精兵从哪儿练?姐妹们,实话告你们说,主要在艰苦行军和战场上才能够锻炼出来。今日你们很累,日久成习,就会把这样的行军看做家常便饭。” 高夫人料理了一些事,向刘希尧作了一些指示,没有休息,便来到健妇营的宿营地方。红娘子陪着她在营地巡视,来到慧梅正在帮健妇们喂马的火堆附近,高夫人挥手命慧梅继续喂马,不要陪她。红娘子向她笑着说: “夫人,你看,俺慧梅妹果然不愧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多么出色!她这样爱护士兵,叫别人怎么不爱戴她,愿意出死力打仗?” 高夫人轻声说:“她这样待下边,不是我教调的,是看着闯王的榜样学的。” 高夫人的话音刚了,忽然从几十丈外发出一声惊叫,跟着是搏斗之声。红娘子向健妇们大声下令:“不许动,原地等候!”她又向慧梅挥手示意,随即刷一声扯出宝剑,向搏斗的地方奔去,只有几个女亲兵来得及追赶上她。慧梅立刻做出战斗准备,以防意外,而慧英等女兵则仗剑侍立高夫人的周围。红娘子跑出宿营地,看见在苍茫的月色下有一个黑影在草地上乱动,但是看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见一个姑娘的用力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叫你完事!”红娘子随即看见一个人影跳了起来,向地上的黑东西踢了一脚,然后向躺在一丈外的地上黑影走去。红娘子忽然觉到这个人就是黑妞,大声问: “是慧剑么?” 那人影抬头回答:“是,大姐!”她随即俯身从地上抱起一个人来,问道:“你伤得很重么?要紧么?啊,流血不少!” 受伤者苏醒过来,发出**。 红娘子已经来到旁边,看见被慧剑抱起来的是一个健妇,附近扔了一只行军携带的小水桶,又看见一丈外有一只死豹子躺在草地上,心中全明白了。她吩咐跟来的女兵们将伤者和死豹子都送回宿营地,然后插剑入鞘,将右手搭在慧剑的右肩上,几乎要将她揽在怀中,激动地说: “你真行,独自杀死了一只金钱豹,救活了一个姐妹!你是怎么看见的?如何就将豹子杀死了?” 慧剑微微喘气说:“我看见一个姐妹独个儿提着水桶出来取水,知道她没有经验,便不声不响地从后跟来,也只是担心她会遇着狼,没料到会蹿出来一只大金钱豹。” 红娘子说:“这里离火光远,豹子从这里经过寻食也是不足怪的。我问的是你怎么能将豹子杀死,自己却没有受一点儿伤?” 慧剑笑一笑,带着孩子气说:“看见豹子从荒草中猛一蹿出,扑倒那个姐妹,我一个箭步跳去,骑在它的身上,抓住它的耳朵,拼死力将它的头向后拉,使它没法咬死那个姐妹。它想回头咬死我,可是它的头向右转,我就拼死力拉它的左耳;它的头向左转,我就狠拉它的右耳。它咬不住我,就连着蹿跳,想把我摔在地上再吃我。我的两腿用力夹紧它的腰,狠向下压,两手又死抓住它的耳朵,使它没法把我摔倒地上。它又连着用尾巴狠打我的脊背,可是我穿有铁甲,打不伤我,反倒把它自己的尾巴打疼啦。” “没有一个人来帮助,你怎么能够腾出手刺死豹子?” “我知道豹子跟狼一样,都是铜头铁尾麻秆腰。我趁它没有打伤我,趁着它的势儿用屁股猛蹾三下,只听喀嚓一声,它的腰骨给我蹾折啦。腰骨一折,它就老实啦,喉咙里吼出粗气,口吐鲜血,疼痛得不能立起,用两只前爪在地上乱抓。我立刻腾出右手,照它的头上猛打几拳,看见它越发不济事啦,才抽出匕首,照它的右耳捅一下,又照着它的脖子下面捅两下,完事啦。” 红娘子紧紧地搂住她,激动地说:“黑妞妹妹,你日后会成为一员虎将,虎将,……凭着三尺宝剑替咱们女流之辈争一口气!” 慧剑好像没有听清她的话,纯朴地笑着说:“邢姐姐,我骑在豹子身上,没法儿抽出长剑,所以就拔出匕首啦。” 一个健妇小头目同红娘子的女亲兵来迎接慧剑和红娘子回去。慧剑从地上提起小桶,向那个小头目问道: “那个姐妹的伤重不重?” 小头目回答:“给爪子抓破了两个地方,伤不算重,如今正在上药哩。” 慧剑和红娘子在众姐妹的簇拥中返回宿营地。慧梅站在营地外的几棵松树下边迎接她,对她说: “快去吧,夫人在等着你哩。” 这一支骑兵队伍四更刚过就全部醒来,多数人只睡了一个多更次,还有少数人,如高夫人、刘希尧、红娘子和慧梅、慧英等,以及那些做头目的、有职事的,顶多只睡了半个更次,留得许多瞌睡将在白天的马背上打发。大家饱餐一顿,便在星光与月色中出发了。 高夫人估计,倘若闯王从开封城外撤兵回伏牛山,可能走郑州和新郑之间,经密县西来。根据这样估计,这一支人马朝着密县进发,巴不得尽快地迎到闯王,所以沿路很少休息。第三天晚上大约二更以后,人马到达了密县境内的卢店休息。高夫人下令在这里停留一个更次,将牲口喂饱,继续赶路,将于明日早晨从密县城外绕过。 四更以后,人马由本地百姓带路,从三峰山南边的山脚下走;五更时候到了东峰脚下。这里距密县城十里,有一条很小的山街,围着一圈寨墙。但是寨中户数稀少,寨墙也有几个地方倾倒,不能坚守,所以街上百姓夜间并不上寨,只派人轮流打更,以防小盗。打更人听见从远处来的马蹄声,赶快将居民喊醒,向左右的山林中逃藏。义军穿街而过,并未停留,没有一个弟兄敢擅入居民住宅寻取一瓢水喝。高夫人同红娘子率领二百名健妇和男女亲兵走在大军的后边。当她走出山街不远,忽然听见路旁的深草中有婴儿哭声。她立即驻马,命一个名叫王大年的亲兵下马到草中寻找。王大年果然找到一个面黄肌瘦,衣服破烂,光赤着一只小脚的一岁左右的小女孩,抱来她的马前。她看看婴儿,又向左右山坡上张望。这时晓色渐开,月光已淡。高夫人望见在右边二里外的山坡上有一群男女百姓正在奔逃。她用鞭子一指,对王大年和另一个亲兵说: “那小山圪梁上有一群逃反的百姓,啊啊,下去了,下去了,转到那个荒草深的圪(圪——山窝处。米脂方言。)里躲起来啦。你们快将这个小娃儿送去,一定要找到她的妈,找到她的亲人。快去!” 王大年解开战袍,正要将啼哭着的婴儿揣进怀中,忽然慧英勒马抢到大年前边,说: “将小娃儿给我,你不要去!”她回头又向高夫人说:“夫人,我看那一群逃反的都是妇女、小孩、老人。叫男兵前去,百姓们不知来意,反而吓得四下乱窜,不如叫我带两个姐妹去吧。” 高夫人微笑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带两个姐妹去吧。大年,快把小娃儿交给慧英,不要你这个黑脸大汉,声音跟打雷一样,把那些可怜的妇女们吓坏。” 慧英将婴儿放进怀中,束好丝绦,带着两位女兵,鞭梢一扬,向那群躲藏在一个山窝中的百姓追去。高夫人又命一个女兵下马,在荒草中寻到那一只被婴儿踢腾掉的破棉鞋,赶快送去。刘希尧从已经相距两里外的前队派一名小校驰回,勒马来到高夫人身边,说道: “刘将爷差我来启禀夫人,听说密县城内有很多官兵和乡勇守城,附近几个山寨中也有较多乡勇,有心同我们义军作对。请夫人快随大队前进,不要在这儿久留。倘若停留稍久,他就派三百名骑兵回来,以防意外。” 高夫人说:“你回禀刘将爷,我有事须要停留片刻。前边骑兵就原地驻马等候,小心在意。” 小校问:“要不要派三百名骑兵回来?” 红娘子代高夫人回答说:“不要了。你回禀刘爷说:有健妇营的骑兵跟随夫人一道,纵有乡勇胆敢捣乱也不会走近夫人身边。” 慧梅和慧剑立马高夫人左右,注目望着慧英等几个远去的影子,仍听见婴儿的啼哭声音。慧剑的心中一酸,叹息说: “这位做妈妈的真狠心,竟会扔掉自己的孩子逃走!要是不遇着咱们,这娃儿不给狼吃了,也会活活地冻死!” 慧梅低声说:“这个做妈妈的也是不得已啊!这里的老百姓以为咱们的人马同官军一样,随便杀人,抢劫,奸**女,如何不怕?这一定是一个年轻母亲,孩子多,顾这个顾不了那个,还要保自己的清白身子不受糟踏,不得不下此狠心!” 那一群躲在山窝中的逃反百姓看见几个骑马的人奔驰而来,还有几百人在路上驻马等候,以为是大祸临头,从林莽中一哄逃出,向正南奔跑。女兵们都在战马上加了一鞭,大声呼喊:“乡亲们!不要怕!不要跑!我们是闯王的义军,来给你们送娃儿的!”但是百姓们正在逃命不暇,没有人听得清楚。慧英的马特别快,迅速地绕到众百姓前边,截住去路,继续高声呼喊:“乡亲们!我是来送娃儿的!”这声音由于感情激动而带着轻微的战栗,在薄薄的晓雾与寒风中散开,并且在对面的高山悬崖上传来回声。 百姓们被截住去路,不能再逃,同时也听清了那大声叫喊的话,感到又疑惑又惊异,互相观望。随即大家看见这个骑马的已经来到十丈以内,果然面带笑容,不像是怀着恶意,一点儿不显得凶暴,而且从这位骑兵的怀中果真传出来婴儿的哭声。大家仍在惊疑不定,忽然看见这个来到近处的还没有长一点儿胡须的少年骑兵跳下战马,解开紫红丝绦,从怀中取出婴儿,问道: “这是你们谁家的小娃儿?” 一个年轻妇女满脸热泪,双臂向前一动,想说什么,但旁边一个老年妇女用肘弯猛地碰她一下,同时对她使个眼色。她奔流着热泪却不敢吭声,也不敢扑向前去,心中闪出一个疑问:莫不是拿小娃儿作个子(子——捕鸟时用一鸟引诱其他的鸟前来,这个鸟叫做子(youzi)。)?慧英又往前走几步,同时将婴儿用双手举着,大声问: “乡亲们,不要怕。这是你们谁家的小娃儿?谁家的?快来接住!乡亲们,我们还要赶路哩!” 随慧英来的两个女兵都下了马,帮腔询问。同时那婴儿又哇哇啼哭起来,发音不准地叫着“妈!妈!”那个刚才已经热泪奔流的年轻妇女突然从人们的背后出来,大哭着向慧英的面前扑去,同时用撕裂人心的声音叫着:“我的乖呀!我的心肝呀!”由于身边的老妇人一直紧紧地抓住她的衣后襟,当她向前扑时,那破旧的衣襟哧啦一声扯掉了一大块。那老妇人右手还捏着那块衣襟布片,左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瘠瘦男孩,紧跟着也扑向前去,哭着说:“我的可怜的小妞儿,要不是这位军爷救你,我再也看不见你啦!”媳妇接住婴儿,紧紧搂在怀里,拍着,吻着,母亲的热泪洗着婴儿冻红的小脸颊,同时母亲的口吻着婴儿脸上的泪。婆媳二人跪在慧英脚下,不住磕头,哭着感激救命之恩。百姓们有的流泪,有的哭泣,有的叹息。女兵们用力想搀起来那婆媳俩,但哪里能搀得起来。她们对着这情景,也禁不住热泪奔流。慧英看见脚下跪着的年轻媳妇年纪只在二十五岁以内,虽然面黄肌瘦,却是细眉大眼,五官端正俊秀,故意用锅烟子和路上的灰土将脸孔抹得很脏。她明白了:这年轻媳妇既要抱着男孩,又要搀扶婆母,所以才丢弃女孩。慧英问道: “你家的男人呢?” 别人替婆媳回答:“爷爷去年死啦。娃儿的爹前天给衙役们抓到城里去坐班房了。” 慧英又问:“为什么抓去坐班房?” 一个女人说:“还不是为着欠了两年钱粮!” 又来到一个女兵,飞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只婴儿破棉鞋,递到婴儿的母亲手中。慧英不敢耽误,望着大家说: “乡亲们,快回村去,不用惊慌。我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到处剿兵安民,打富济贫,平买平卖,秋毫不犯。你们赶快放心回街里去吧!” 她转身向伙伴们小声商量一下,各人掏出来一些散碎银子,由她将一部分交给这婆媳俩,一部分交给一个白胡子庄稼老汉,嘱咐他散给最穷苦的人们,随即和姐妹们腾身上马,飞奔而去。百姓们来不及说出来千恩万谢的话,几个女骑兵的影子已经远了。 百姓们纷纷议论着这是李闯王的人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好的人马。有一个年长的妇女对这几个骑兵感到奇怪,赞叹说: “瞧人家李闯王的这些骑兵,不吓唬百姓,不像官军那样凶神恶煞似的。倒一个个长得像大姑娘模样,说话的声音也和软得像姑娘一样。瞧那抱婴孩来的骑兵,骑在大马上,带着弓箭宝剑,多么英俊,可是眉目清秀,小口细牙,比咱们看见的许多大姑娘还耐看!莫非这几个骑兵都是女的么?” “瞎说,大婶儿!”一个妇女说,“姑娘哪有做流寇的?你是看呆了,想入非非!” 另一个中年妇女说:“有些做大头目的,喜欢挑选长得俊的半桩小伙子留在身边做亲兵,也是常有的。”她忽然将手一指:“瞧,那停在路上的人马动身啦!” 许多声音:“啊,动身啦!” 高夫人望见慧英等转回,便下令启程。又走了一阵,离密县城只有二三里了,人马将绕过城继续东进。正在催马赶路,经过一个三岔路口,忽然听见从路旁传过来一个女人的微弱哭声,她立刻朝着那哭声转过头去。离大路二三十丈远有一个三四户人家的小村庄,房屋多已烧毁,只剩下两间破烂草房,不像是还有人住,而哭声却是从里边传出。高夫人驻马细听,同时看到路旁石碑上粘贴着县官催征欠赋的皇皇告示,荒村边有几处浅草中分明是无谁掩埋的白骨。红娘子见高夫人的脸色愁惨,动了怜悯心,小声问道: “叫人去草房里看看么?” 高夫人没有回答,对身边的一个女兵说:“慧珠,你下去看看。” 慧珠勒转马头,将镫子一磕,穿过好像很久没有人走的小路,绕过一口周围生着荒草的水井,将战马拴在一棵小树上,拔剑走进屋去。那哭声停止了。一阵寂静,随后听见慧珠惊骇地问:“你吃的是什么?是什么?”又是寂静。从屋中传出来锅盖子的响声,随后又传出来慧珠的大声惊叫: “我的天呀!” 红娘子一惊,立刻纵马赶去,同时扯出宝剑。除她的女亲兵跟随之外,慧梅又吩咐慧剑带领几名健妇前去,以防不测。当红娘子来到草屋前边时,只见慧珠右手仗剑,左手拖着一个女人从屋中跳出,将女人往地上一搡,挥剑欲砍,但忽然将宝剑轻轻落下,插入鞘中,大哭起来。红娘子莫名其妙,打量那个女人,约摸三十多岁,脸孔青黄浮肿,眼珠暗红,头发蓬松,衣服破烂得仅能遮住羞耻,跪在地上如痴如呆,不说话,也不哭。红娘子问慧珠是什么事儿。慧珠指着那个女人哭着说:“她,她……”激动得说不下去。红娘子又问那个女人,连问几声,才听见那女人如同做梦一般地拿红眼睛向红娘子看看,喃喃地回答:“他是我从路边捡回来的,已经死啦,死啦。不知谁家逃荒在路上扔下的,他死了以后我才……”红娘子仍然有点糊涂,下马往草屋中看。这时已经有几个女兵进了草屋,传出惊叫声音。红娘子进去以后,看见地上有小孩骨头,锅中还有一只腿,那腿和小腿都瘦得可怜,她不忍多看,迅速退出。望着那女人沉重地叹一口气,将宝剑插入鞘中。女兵们有的从草屋出来,有的进小草屋去,有的继续离开大路往村中奔来,而随后高夫人也带着男女亲兵们来了。 高夫人下了马,听红娘子和慧珠说了情况,登时滚出眼泪。她不忍进屋去看,只站在那女人面前问话。那女人起初不肯多说,只等着被杀死,但也不怕,分明生和死对于她都差不多。后来她看清楚立在她周围的人们多是女的,不像是要杀她的样子,倒是有的看着她流泪,有的叹气,有的鼻子发酸,擤着鼻涕。她开始呜咽起来,简单地回答了高夫人和红娘子的问话。问着,问着,高夫人也禁不住有些哽咽,不忍再问。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回头说: “慧珠,快去从牲口驮子里取二升小米来给这位大嫂,救她多活些日子。”她又看一眼红娘子,说:“我们不宜耽搁太久,快上马走吧。” 慧梅为防备万一,一直率领一百多名健妇立马路口。她看见高夫人等已经上马回来,慧珠走在最前,但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慧珠走过那贴着知县催征欠赋告示的大树时,拔剑猛砍告示,砍进树身很深。慧梅问道: “慧珠,到底是什么事儿?” “梅姐,真惨!”慧珠来到路口,接着哽咽说:“那个女人!她男人冬天饿急了,偷了人家一只羊,给乡勇抓去,吊树上活活打死,扔到山坡上,又给别的饥民将尸首分吃了。这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怎么活下去呀?两个月来,婆婆和孩子们都饿死啦,只剩下她,她,……” 后边来的一个女兵见慧珠哽咽得说不下去,接着说:“前几天她在路边捡到一个孩子,抱回家来。她已经没有了儿女,想养活他,用野草根煮了喂,到底养不活。孩子一断气,她就将孩子煮熟吃了!这孩子临死之前,躺在她的怀里,知道要死,看见她盯着眼睛望他,害怕地说:‘别吃我!别吃我!’可是……” 这个女兵也说不下去了,忍不住哭泣起来。慧梅和全体立马路上的女兵都明白了,登时出现了一片抽咽之声。那些几乎遭遇过类似命运的女兵,想起来饿死的骨肉亲人,哭得更痛。 一刻钟以后,这一支骑兵怀着满腔悲愤,噙着汪汪热泪,继续赶路,追赶前边的数百骑兵。三峰山最后一个山麓也远远地撇在背后,回头望去,青峰入云,凄凉寂寞。密县的南门紧闭,静悄悄的。健妇营正在绕城而过,突然前边一里外喊杀震天,显然是刘希尧率领的前队中了埋伏,发生混战。红娘子正在催军前进,不料从前方又突然出现一支伏兵,约摸有三四百人,拦住去路,而同时南门忽然打开,拥出来三四百人,从背后杀来。这两支全是乡兵,有的没穿号衣,有的号衣前心有个“勇”字。红娘子对高夫人说: “如今我们腹背受敌,又同前队隔断,请夫人立马在此督战,我去前边开路,杀散拦路的一群杂种回来接你。慧剑,随我来!” 红娘子明白她的健妇营全没上过战场,武艺也是才学,所以她大声说:“姐妹们!今日我们只许胜,不许败。打胜了保夫人平安无事,去同闯王会师;打败了我们不是死便是受辱。姐妹们,跟我杀啊!”她将宝剑一挥,身先士卒,向前冲去,身边紧随着十几个女亲兵,后边是一百五十名初经阵仗的健妇。健妇们一则由于刚才还怀着满腔悲愤,二则看见红娘子那样地藐视敌人,一马当先,三则知道一落敌手就要受辱而死,所以一个个勇气百倍,只想着痛杀敌人。转眼之间,这一支小队骑兵冲进了数百乡勇中间。 高夫人在红娘子刚离开时对她的男亲兵头目张材轻声说:“健妇们没有经过阵仗,你们也去吧,又是你们显身手的时候啦。” 张材立即将宝剑一挥,带着二十名弟兄冲向前去,眨眼间越过了部分健妇,冲进了敌人垓心…… 第三章 住在密县城中的官绅大户,近三四天来不断得到省城战事的消息,有的近于真实,有的纯属谣言。但是因为各种从东边传来的战事消息都对李自成十分不利,所以住在密县城中的官绅大户们都乐于信以为真,感到宽心和振奋。尤其昨天他们听到郑州李仙风行辕传来的谣言之后,更是欢喜鼓舞。据这个谣言说:保定总督杨文岳从封丘渡过黄河,有两万人于夜间潜入开封北门,李自成毫无所觉。李自成于十七日在开封城下中箭之后,尚无退兵之意,半夜开封城内官军步兵大开西门杀出,同时骑兵出南门包抄,李巡抚也亲自指挥大军从郑州截断中牟大道。李自成冷不防遭到官军夜袭,几乎溃不成军,侥幸逃到中牟附近又被伏兵截杀,将士大批死伤溃散,所余无几,拼死保护他向西南夺路逃窜。谣言还说:李自成箭伤沉重,躺在门板上逃跑,不能骑马。另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是:皇上因洛阳失陷,福王被杀,决定对李仙风严加治罪,同时命蓟辽总督率领十万边军铁骑星夜前来河南,专力剿灭“闯贼”,又命杨嗣昌火速出川,全力“剿献”,兼顾河南。 密县城中的官绅们一则都认为李自成确已溃不成军,二则看见这从西边来的一队人马有很多妇女,既想抢夺骡马辎重,更想抢掠年轻妇女,所以把平日害怕“流贼”的思想都抛到爪哇国了。 高夫人吩咐张材去后,回头来到慧梅身边,望着从南门冲出的这群乡勇,分为左右两支,每支有一个骑马的土豪在后督战,包抄而来,越来越近,连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望了慧梅一眼,看见这姑娘手执弓箭,面露轻蔑微笑,十分镇定。她又向慧英等十几个女兵瞟一眼,都是手执弓箭,注目敌人。当练勇来到五十步左右时,慧梅用有力的低声说: “射!” 练勇中登时有几个人中箭倒地,但仗恃他们人多,依然喊杀前进。说时迟那时快,又一批利箭射出后,倒下的练勇更多,而那两个督战的土豪也同时从马上栽了下去。两支练勇的队伍崩溃了,好像鸟惊兽骇,拼命逃窜,有的人连手中的兵器也抛掉了。慧梅向慧英使个眼色,让她同亲兵姐妹们留在高夫人的身边,自己带着五十名健妇追杀逃敌。那些健妇虽是初次临阵杀敌,却因敌人已败,更加增添了她们的胆气,乘胜纵马,杀个痛快。 高夫人见城中出来的练勇已经杀败,命慧梅立刻收兵,回头向东杀去。东边,几百练勇已经被男女骑兵冲杀得散成几股,仍在凭险抵抗,等候救兵。高夫人亲自督率慧梅的一支人马来到,迅速将一股练勇赶离开一座小山包,杀得四散逃窜。刘希尧已经杀败了前边的敌人,正要回头来迎接高夫人和红娘子,不料刚走不远,从左边树林中一声呐喊,杀出来一千多练勇,发生了混战。这是从附近几座山寨中纠集的人马,都想来夺取义军的妇女和骡马。红娘子正要驰援刘希尧,却看见从东门又杀出来几百练勇,她对慧剑说: “你保护夫人,我去收拾这群野狗!” 高夫人在一群女兵的簇拥中立马土丘,指挥战斗。突然有一百多练勇从一道沟中蜂拥而出,冲到土丘前边,呐喊杀来。慧剑一看敌人已到面前,弓箭不及施放,就将大青骡的镫子一磕,举起宝剑冲向敌人。紧随在身边的还有七八个女兵,虽然都没有战斗经历,且是才学的武艺,但她们在危急关头都个个奋不顾身,杀向前去。那些乡勇没想到这些姑娘竟然如此不要性命,尤其那个骑大青骡子的姑娘武艺高强,猛不可挡,登时在她的雪亮的宝剑下死伤数人,纷纷后退。慧剑正在追杀,大青骡子蓦失前蹄,向前栽去,跪到地上,将慧剑摔了下来。慧剑顾不得左手擦伤,迅速跳起。一个乡勇从面前的一棵树后蹿出,用枪刺来。她用剑将枪头格开,上前一步,挥剑猛砍,将乡勇砍死,而宝剑也深深砍入树身。刹那之间,又一支红缨从右边刺来。她来不及从树上拔掉宝剑,将身子一闪,右手抓住枪杆,打算夺来使用。但是那个青年小伙子的气力大,夺不过来,另一个乡勇已经从左边扑来。她匆忙中趁势将抓住枪杆子的右手一送,那个同她夺枪的小伙子立脚不住,踉跄后退,连人带枪跌进深沟。她立刻向左飞起一脚,恰踢中扑来的乡勇腕上,那一口向她劈来的宝刀飞出去五尺开外,当啷落地。这个人也很凶猛,向她飞来一脚,打算踢中她的心窝。慧剑退了半步,以惊人的敏捷抓住飞来的脚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将敌人送出四五尺远,仰面倒地,后脑碰着一块大石头,再也没有挣扎起来。忽见白光一闪,一口刀又从左边劈来。慧剑半侧身将左手一举,抓住敌人右腕,使敌人的大刀落不下来,却猛出右拳,正打在敌人胸口,将敌人打得仰面倒地。慧剑正要取树上宝剑,忽有一个敌人从背后扑来,拦腰将她抱住,同时看见几个男人向她跑来,连声欢呼:“捉活的!捉活的!”她想用力甩开抱住她的敌人,但未成功,而另外两个敌人已经扑到面前。这两个敌人都认为她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等待就缚,不提防她猛起一脚,将一个敌人踢倒,又一拳捅在另一个敌人肋窝,使他登时蹲了下去,吐了大口鲜血,不能站起。她趁机转过头去,看见拼死力抱着她的敌人有一双大眼睛,嘴里横噙着一把短刀。她没法夺到短刀,却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叉开,向敌人的两眼一戳,并不用力,只是低声怒喝:“松手!”敌人疼痛地大叫一声,蓦然松手,捂着受伤的眼睛转身逃命,鲜血从他的指缝间向手背上奔流。 慧英和慧珠等杀散了别的扑到高夫人面前的乡勇,继续射杀溃逃的敌人。高夫人勒马来寻慧剑,看见慧剑已经从榆树身上取下宝剑,杀死了被她打伤在地不能逃命的敌人,正向大青骡走去。高夫人问道: “慧剑,你没有挂彩么?” 慧剑站住回答:“没有,夫人。正杀得起劲,他们都逃啦。” 大青骡虽然一只蹄踏进地洞,打个前栽,幸而并未受伤。几个乡勇曾想将它抢走,都被跟在慧剑后边的女兵杀退,也得亏慧英在紧要关头,连着三箭射死三个比较凶猛的敌人。如今大青骡若无其事地在沟岸上吃着青草,遇着有血污的青草就避开,因为它不喜欢那种腥味。慧剑来到它的身边,拿起丝缰,在它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它抬起头,向主人望望,嗅了嗅主人右手袖头上的血迹,静静地不动了,等待着主人认镫上鞍。 这时,一阵马蹄声从北边传来。慧英、慧剑、女亲兵们和健妇们都看见高夫人正向北望,满面堆笑。大家随着高夫人用鞭梢指的土丘转弯处望去,看见红娘子和慧梅率领一百多健妇,押着一群俘虏,带着很多人头,牵着夺得的十来匹骡马,鸣锣,吹角,欢呼着来了。 却说刚才当红娘子率领一队健妇去抵挡从东门杀出来的数百敌人时,她原以为很容易将敌人杀散,不料这一支敌人旗帜鲜明,部伍整齐,显然是城中练勇的精锐,训练有素,只有在十分必要时才出城作战。红娘子带着她的女亲兵走在最前,连射死几个敌人,不但不见敌人惊慌奔逃,反而更凶猛地喊杀前进。她想着自己身边的一百多健妇都是才学武艺,又是初经阵仗,决不能率领她们硬冲敌人,那样不惟不能取胜,反将遭到重大损失。她吩咐各哨头目务须沉着,各率本哨姐妹们缓缓后退,不许乱队。她自己带着亲兵断后,不断射倒敌人,迫使敌人也只敢缓缓追赶,不能追得太近。当退到一个土堤上时,地形稍较开阔,骑兵容易发挥优长。她对亲兵头目说: “你看,那个骑红马的是个总头领,只要除掉这家伙,杀败这一队练勇就不困难。” 亲兵头目问:“咱们直冲到他的面前将他斩了?” “不。看样儿他是个会武艺的人。万一杀不了他,咱们这二十几个人反而陷入包围。今天不能硬拼,要特别谨慎。” “用箭射死他?” “不,我想捉活的献给夫人。” “怎么个捉法?” “你们每人手中拿三支箭,等我一声说射,你们就齐射他的左右家丁和心腹狗党,活捉他的活儿由我来做。” 一面练勇总团的蓝色大旗跟随着这一位彪形大汉的练勇首领前进,已经到七十步以内了。亲兵头目偷向红娘子的脸上望一眼,小声问:“射么?”红娘子没有做声,把劲弓挂回臂上,取下弹弓,摸出三个泥丸。敌人已经进到五十步内,开始利用开阔地势分三路向守在堤上的健妇营冲来。那个练勇首领举刀大叫:“杀过堤去!杀过堤去!”红娘子忽然回头向右方招手大呼: “男兵们,赶快从右方包抄,截断敌人的退路,不许有一个逃回城去!” 练勇首领大吃一惊,略一迟疑,向左张望。红娘子立即下令:“射!”同时她一弹打中那人右手,钢刀当啷落地;又一弹打中左手,使他登时丢掉了丝缰,没法控驭坐骑,不能勒转马头逃跑;第三弹打中从后边来救他的骑马大汉的一只眼睛,落下马去。红娘子的战马如箭一般疾,已经冲到练勇首领的跟前,右手举剑一晃,左手抓住他的腰带一搡,将敌人搡落马下。“捆起来!”她吩咐一句,继续向前冲去,一剑劈死正在马上惊慌失措的旗手,只见大旗一晃,倒落下去。有一百多练勇拼死扑来,要抢救他们的首领,被红娘子连斩数人,同时全部健妇从土堤上向纷乱的乡勇杀来,而慧梅恰在此时奉高夫人之命率领一队健妇和男兵包抄敌后,截断归路。敌人兵败如山倒,不管有路没路,四散逃命,逃不脱的就跪地求饶。城头上站满了人,原来不断替练勇呐喊助威,不住敲鼓。这时,城头上的人们仍在注目战场,但是鼓声哑了,呐喊声停了,只有一些人小声惊呼:“看,看!我的天呀!”同时有一只乌鸦哑哑地哀鸣着飞过城楼。 红娘子同慧梅合兵一处,整了队伍。这一次因为杀得巧,健妇们虽有十几个挂彩的,却只有一人死亡。红娘子同慧梅率领得胜的健妇人马,押着俘虏,带着很多人头,向高夫人立马等待的土丘走去。 刘希尧也杀败了另一路敌人,除杀死多人外,也带回一群俘虏和十几匹骡马。所有男女将士集合在土丘前,按部伍排队,掩埋了二十几个阵亡的弟兄和姐妹,给带伤的作了安排,然后杀掉俘获的乡勇,将人头挂在大路两旁的树上。高夫人命令留下红娘子捉获的那个练勇首领,交给一个小头目押着他不许逃掉,然后率领全军启程。 约摸走了十五里路,人马停在一个荒凉少人的山街上休息打尖。高夫人因为急于想知道闯王攻开封失利的真实消息,在一个碾盘上坐下来,向张材吩咐: “将城里的那个士绅带来!” 被捉到的士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名叫李守耕,是本城世家出身,又是武举人和廪膳秀才两重功名。他的父亲曾在山东做知县,天启年间死于徐鸿儒之反,受到朝廷褒扬,追赠光禄寺卿,并荫一子入监。李守耕的家中十分富有,在乡党中被称为有文武全才,勇于任事,又凭借先人余荫,所以在士绅中较有声望,被推举为密县练勇总团两个副团总之一(正团总由知县兼任)。他被几个健妇押到高夫人面前,不觉心中一愣:“这是何人?”随即恍然明白:“啊,此人必是人们哄传的闯贼的女人高氏!”张材见他有点倔强,不肯跪下,照他的屁股上猛踢一脚,使他不得不双膝跪地。他昂着头,心中说道:“横竖老子活不成,要死得不辱先人!”高夫人问过他的姓名、家世,本想接着就问他开封战事消息,却故意先问他城中练勇人数和防备情况,好像大有进攻密县城池的意思。李守耕虽然自知必死,但宁死不愿县城失守,撒谎说: “城中练勇有两千五百余人,今日出城者不足半数。除练勇之外,尚有丁壮男女数千,紧急时均会上城杀贼。城头上平时预备砖石甚多,还有大小弓弩,各种火器,火药十分充足。尔等倘欲攻城一试,徒送死耳!” 高夫人从嘴角流露出轻蔑的冷笑,忽然问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李守耕回答说:“我自己亲率练勇剿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剿贼得胜,功在桑梓;不幸被杀,流芳千古。你们今日杀我,你们也活不了多久,不久将被大军剿灭。” 高夫人又冷笑一声,说:“你们这班绅士恶棍,我看见的多啦,常常在临死之前还要说些梦话!” 李守耕说:“梦话?非也!你们李闯王进攻省城大败,汝知之乎?你们的将士死伤惨重,已经溃不成军。连你们李闯王本人也在开封城下中箭,生死难料。况且你们破洛阳,戕福王,犯了不赦之罪。福藩殿下为当今圣上亲叔,朝廷岂能甘休?日内必将调集各省兵力,会师中州,围剿尔等。又闻朝廷已命蓟辽总督洪大人率领关宁铁骑来河南会剿尔等,限期剿灭。昨闻督师辅臣杨大人正从四川赶回,将要重新坐镇襄阳。尔等乌合之众,岂能持久?我今日不幸落到你们手中,万无生理;大丈夫为国捐躯,也是应该,独恨不能多杀逆贼耳!要杀速杀,不必多问!” 高夫人问:“李闯王如何攻开封未成,你听说了么?” 李守耕说:“此系天意。大明三百年江山,深恩厚泽,沾及草木,岂能容汝辈志得意遂!你们原指望乘省城未做防备,混入城门,恰好是自投陷阱,三四百骑兵都死在新郑门的吊桥上和城门下边,连你们李闯王身边的那个姓张的小将也完啦。岂非天意不容尔等逆贼……” 所有的人听到张鼐阵亡都心中一惊。高夫人一声断喝,不许敌人再往下说,吩咐速速拉到街外斩了。李守耕浑身微颤,但犹强装镇定,在往街外走时又强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边走边恨恨地说: “哈哈,不意老子今日竟死在女贼手中!你们的将领在开封城下死伤成堆,今日杀死我一个练勇首脑也算不得你们胜利!” 片刻间,李守耕已被张材斩首,将首级挂在街边树上。高夫人和她的左右将士,包括红娘子和刘希尧在内,虽然不相信李守耕的话,但也不能够完全不信,所以人人心中都感到沉重。高夫人担心闯王的箭伤会真的不轻,更担心张鼐已死于开封城下,忍不住说了一句: “难道那个冲进开封的是小鼐子么?” 大家都明白必是张鼐无疑,但是没人做声。慧英偷偷地向慧梅望了一眼,看见慧梅的脸色灰白,紧闭嘴唇,眼睛饱含热泪,右手将马鞭子用力攥紧。她明白这位姑娘的心,立刻将眼光移向红娘子。红娘子很关心闯王和战事不利情况,同时也很关心李岩兄弟,尤其使她最放不下心的是李岩初经战场。她在心中暗想:“还没有听到他的一点消息,也许不会有三长两短?”在大家片刻沉默中,高夫人从碾盘上站起来,吩咐人马启程,并且说道: “不要听信刚才这个死货造谣惑众的话。你们沿路遇到百姓,不断打听消息,特别是要询问从东边来的穷百姓。” 人马继续向东进发。一路之上,将领们每遇到穷百姓就打听开封的战事消息和闯王的大军行踪。在这半天之内,他们听到了不少消息,虽然都说是李闯王进攻开封失利,但是说法各不相同。中午过后,从百姓口中探知闯王的大军并未受大的损失,已经整师西来,到了新郑和许昌之间的长葛县附近,老营驻扎在一个什么镇上,休兵征粮。高夫人十分高兴,命人马转向东南前进。 又走了几十里,约摸一更时候,人马刚扎营休息,忽得探马禀报:大约有一千五百步兵和数百骑兵打着闯营旗号,黄昏时从东开来,在十里外的小山那边安下营寨。高夫人和红娘子又惊又喜,立刻命一个小校率领二十名骑兵奔去察看,问清是谁的人马,来此何干,并要问清楚闯王和李公子现在何处歇马,闯王的伤势究竟如何,张鼐和别的将领们是否全都平安。小校走后,高夫人和红娘子以及左右男女亲随,都怀着不安的期待心情,等候小校探明情况归来。 经过三天山路行军,今天又经过激烈战斗,步骑兵都很困乏,除轮流放哨的士兵外,都已经围绕着一堆堆的营火睡去了。 在下弦月和稀疏的星光下,这一片丘陵连绵的原野上,既充满着活跃的生命,又很静谧。马在静静地吃着野草;吃草声经常同什么人轻微的鼾声混合。树枝上不时有宿鸟被通红的火光惊醒,跳向别枝或飞往稍远的林木,重新睡下。大青骡也在吃草。它的缰绳绑在一棵小树上,而它的主人就靠着这棵小树已经同她手下的女兵一样,傍着一堆哔哔剥剥燃烧的火堆睡熟了。慧剑本来想等待听听消息再睡,但是她不习惯为大事操心,也从来不惯于替哥哥的作战过多担忧,所以不知不觉就将眼皮一合,头一搭拉,沉入睡乡,还从一边嘴角流出来一丝涎水,落在铁甲外边的红绸战袄上。 高夫人同红娘子、刘希尧在火边说话等候,吩咐左右男女亲兵们都去睡觉,但有几个男女亲兵和张材、慧英等,平日高夫人不睡他们都照例不睡,甚至有时候高夫人睡了以后他们还在小心侍候,保护高夫人的安全。红娘子身边的两三个最得力的女亲兵也是这样。慧梅近来在健妇营做红娘子的副手,不管在行军中或安营下寨后都比红娘子做的事情还多,今天又几次在敌人中间英勇冲杀,竟然没有睡意,在巡视过健妇营宿营地之后也来到高夫人的面前,坐在火边。高夫人望着她说: “你休息去吧,今天你够累啦。” 慧梅说:“我不困。我等等消息。” 忽然,传来了自远而来的一队马蹄声。高夫人同大家停止谈话,侧耳倾听,心中忽然高兴,随即又忐忑不安。过了不久,一队骑马的将士来到了宿营地。高夫人和大家急切地从火边站起来,向着一大群跳下马来的人们注目等候,都想赶快知道来的是谁。随即大家看见,前去探事的小校引着李友来了。高夫人不等来将叉手行礼,赶快问道: “益三,你怎么带着人马到这搭儿来了?看见闯王了么?” “回夫人,我见到了闯王。我率领骑兵刚到了尉氏境内,我们的大军已经从开封撤回,也到了尉氏境内。闯王是在向着洧川和长葛的大道往西走。闯王……” 高夫人又急着问:“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了闯王?” “闯王得到探马禀报,知道我的行踪,派飞骑传下将令,命我前去见他。我在长葛以东见到闯王,他命我速去攻破密县,收集粮食、骡马。” “为什么这样急?” “闯王当然不能耽误。风闻登封的那个李际遇将派人去占密县,所以我们得抢先一步。他怕我的兵力不够,拨给我一千步兵。我奉军令后不敢在尉氏境内停留,星夜回师,绕过新郑县城不攻,向密县奔来。因步兵行军疲劳,在此休息一夜,明日赶到密县城下。” “闯王的伤势如何?都坐下吧。他的伤势你总知道!” 李友同大家在火边坐下,说:“原来在路上听到不少谣传,有的说得十分可怕。后来我亲眼看见闯王,才知道伤势不要紧,已经快好啦。” “可损坏了一只眼睛?” “没有。箭中在左眼下边,离眼珠还有半寸多远。” “箭伤很深么?” “也不很深。十七日,我们的大军已经开始撤退,闯王要亲自再看看开封守城情况,以备下次来攻。他同总哨刘爷带着二三十个亲兵来到西城壕外,离城墙大约有一百五十步,正在察看,城头上放出一阵弩箭……” 高夫人一惊,忙问:“是弩箭?” 李友说:“不是咱们常见的大弩。是守城人特做的一种很小的弩,箭杆像筷子一样,力量也小。守城人只求其制造时省工省料,一天可以制造很多,供城头应急之需。当时城上乱弩齐发,可是多数都射不到闯王面前就落到地上,所以大家都不以为意。冷不防有几支箭射得较远,闯王没有躲避,竟然中了流矢。当时将小箭拔出,流血不少。经老神仙上了金创止血神效丹,血就不流了。” 高夫人的心突然落地,接着问道:“别的将领死伤如何?” “听说重要将领都没有死伤。” “李公子兄弟都平安么?” “都没事儿。” 慧英看见慧梅的神色仍然沉重,赶快问道:“益三哥,小张爷可平安么?” 李友偷瞟慧梅一眼,故意沉吟片刻,然后向高夫人和慧英问道:“你们可知道小张鼐奇袭开封西门的经过么?嗨!嗨!……” 高夫人见李友并无笑容,心中有点发凉,说道:“你只管说出来吧,该说的不必隐瞒。” 李友叹口气说:“他呀,嗨,这员小将!嘿嘿!……” 高夫人的心头蓦然紧缩。慧英也心头一凉。红娘子的刚刚觉得欣慰的心情陡然沉重。大家鸦雀无声,等待着李友说出来他迟迟不肯说出的消息。李友望望大家,看见慧梅的脸色灰白,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噙着眼泪,低下头去,不让别人看见,于是他哈哈地笑起来,说道: “他呀,连一根汗毛也没有丢失!” 大家愣了一下,心忽然落实了。红娘子偷瞟了慧梅一眼,在心中说了一句:“谢天谢地!”火堆周围的气氛登时轻松,人人的脸上有了笑容,或者眼睛里有了笑意。慧梅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几乎滚出来欣喜的眼泪。刘希尧向李友问道: “益三,听说保定的官军到了开封,同我军打了一场血战,可是真的?” 李友笑着说:“屁的血战!杨文岳率领的保定兵逗留封丘一带,在我们大军撤离开封时尚未过河。” 高夫人也笑着说:“俗话说:十里没真信。官绅大户们都喜欢造谣说我军如何吃败仗,早已是常事儿啦!” 红娘子问:“有谣言说李仙风派兵回救开封,可是真有此事?” 李友哈哈大笑,说:“李仙风困守郑州,等待朝廷处分是真,回救开封是假。”随后他收了笑容说:“有一桩事儿对守城有利,倒是真的。陈永福率领一千多人马,趁我军十分疲乏,冷不防绕过阎家寨,从西关外偷越营地,被我军发觉,截杀一阵,剩下几百人越过城壕,叫守城官军开水门放进城去。开封有了陈永福这员有经验的副将,军事上就有主持人啦。” 红娘子说:“可惜没有将陈永福截住捉获!” 高夫人说:“大军作战,总难免有疏忽之处。陈永福驻守开封日久,他手下的将士们又多是开封一带的人,地理熟悉,所以才敢于如此大胆,行险成功。” 谈话变得活跃起来。李友回答大家的询问,不免将他所听到的战场新闻都倒了出来。但是高夫人最关心的是闯王下一步将怎么办,李友毫无所知。高夫人从火堆边站起来,向五六丈外的一棵松树走去。李友跟去,站在她的面前。她低声问道: “益三,朝廷派洪承畴来河南的谣言你听到了么?” 李友说:“闯王没有提起,可是他拨给我一千步兵来攻密县,将士们在开封城外都知道这谣言了。” 高夫人又问:“你没听说这谣言可靠么?” “也许可靠。不过,如今咱们闯王手下人马众多,纵然洪承畴率几万边兵前来,也不必担心。” 高夫人在心中说:“啊,一定是闯王急着回伏牛山中,八成也猜想朝廷派洪承畴来河南的谣言不是假的!”她随即又问: “闯王没有问你洛阳失去的情况?” “没有。他只问张敬轩到底是怎样破了襄阳,我说在得胜寨还不知详细。看来闯王很关心张敬轩那边的事。” 高夫人说:“是呀,襄阳是杨嗣昌的根本,经营得铁桶相似,如何轻易给敬轩破了,我们在得胜寨真不清楚。杨嗣昌现在何处?也不清楚。襄阳与河南搭界,这些事倒是跟咱们很有干系!” 高夫人同李友重回到火堆旁边坐下,闲话开封战事。她的心中总是牵挂着下一步打仗的事。倘若真的杨嗣昌回师襄阳,洪承畴率领边兵来河南,闯王要在伏牛山中练兵的打算就会吹了。 约摸四更天气,李友才辞别高夫人,走出宿营地,带着被呼叫醒来的、睡眼惺忪的亲兵们上马而去。他打算在马上稍睡片刻,回营后即率领人马向密县进发。他想着守城的练勇经过今日一战,使他破城更容易了。 高夫人等也趁着人马出发之前,闭眼睛眯盹一阵。然而李友尽管有在马鞍上半醒半睡的休息习惯,今夜却由于精神振奋,不能够在马上假寐片刻,总在想着高夫人和红娘子等对他述说的在密县城外遇到埋伏和接连几阵同练勇混战得胜的事。他仿佛亲眼看到红娘子和慧梅率领新成立的健妇营英勇作战,杀得一队一队的练勇和乡兵溃逃四散;仿佛亲眼看见红娘子眼疾手快,一弹打落了李守耕的手中兵器,将他擒获;仿佛看见了黑虎星的妹妹,那个一脸稚气、平日在他的面前说话腼腆的姑娘在地上徒手迎战,连伤顽敌。“好,日后准定是一员女将!”他在心中称赞说,不禁无声地笑了起来。 红娘子因知道李岩和李侔无恙,安心地沉入睡乡。 高夫人却很久不能入睡,想的事情很多…… 她担心李友对她隐瞒了闯王受伤的真实情形,故意把伤势说轻了。 她又想:小鼐子率领的乔扮官军的三百精锐骑兵先到了开封西门,要是后边的大军不误时机,跟着赶到,那么小鼐子就敢趁黎明开城门时冲进城去,占领城门,迎接大军入城,这一着棋就成功啦。唉,大军迟误了半个时辰,小张鼐不敢孤军入城,逗留西关过久,致被守城官兵和城门口的百姓们识破,立刻关闭城门,从城墙上矢石俱下。幸而张鼐机灵果断,撤退得快,损失不大。 她又想:义军冒着城上矢石,在西门左右的城根挖掘六个大洞,不断同守城的官军进行激烈战斗,虽然重要将领们没有损失,可是中小头目和弟兄们在洞口死伤了不少。万没料到,不知哪一朝代在修筑城墙的时候,在城下竖着排了两层石磙,使义军没法将地洞挖掘较深,足以用火药轰倒城墙。 她还听李友说过,开封不但城墙高厚,而且土质坚固,下边又有石磙,官军又守得十分拼命,还在城头外边架了许多悬楼。李友也说不清悬楼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对守城十分有利,许多挖掘城墙的弟兄都是被躲在悬楼中的敌人用火罐烧伤或投下的砖石打中。高夫人越想越觉得气闷,心里说道:“难道这开封城就没法攻破么?”她的心上缠绕着许多问题,不像别人容易入睡。但是毕竟抵不住行军和作战的异常劳累,在天色将明时略为合了一阵眼皮。 高夫人刚刚闭眼矇眬片刻,将士们开始被叫醒,连高夫人也被叫醒了。为着急于见到闯王并同闯王大军在长葛附近会师,这一支人马不吃早饭,五更出发,继续向东南奔去。 据李友听说,李自成将在长葛附近驻兵几日,休息士马,征集粮秣,说不定还要派兵攻破许昌。高夫人和将士们都盼望赶快同闯王的大军会师,所以不断地催马前进,直到日上树杪,已经走了四十里路,方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下休息,骡马饮水吃料,人吃干粮,却不埋锅造饭。高夫人同将士们一样过惯了行军的艰苦生活,也是只吃一点炒玉米面和前两天烙的杂面锅盔,喝一点亲兵们替她舀来的干净冰凉的河水。舀水的亲兵说: “夫人,这一瓢河水很干净,是我从渡口的上游舀来的,没有马群饮水。” 高夫人接住水瓢望一望,吹去一片草叶,笑着说:“喝过多少河水带着马尿味,何必一定要你跑到上游去舀!快蹲下吃你的干粮吧,你的肚子里该空得咕噜噜叫唤啦。” 饮过马,打过尖以后,人马继续赶路。虽然豫中灾情不如豫西惨重,但是路上所遇到的村庄没有一个不残破的。有许多小村庄人烟稀少,十室九空,许多房舍被烧毁了,井台上长着荒草,村中的小路被野草封断。有些榆树皮被饥民剥光,而有些榆树是在旧年就被剥光了皮,大概今年不会再活了。路上常常有灾民扶老携幼,向东南逃荒,看见义军走过,并不逃藏,只是赶快让开道路,站在荒芜的耕地里,睁着吃惊和好奇的眼睛望着这打着“闯”字旗号的义军。当灾民们看明白后队骑兵全是女的,更加惊奇,简直不敢信以为真。有些人大胆地走近路边,以便看得较为清楚。有些被饥饿折磨得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一边睁大羡慕的眼睛望着从前面走过的女骑兵,一边仿佛是在梦中。等女骑兵过尽以后,她们还在站着凝望。直到人马转过浅岗,最后一个骑者的影子也已经消失,远处道路上只留下腾起的一溜黄尘未散,她们还有人在心中暗问: “这是真的么?” 高夫人虽然看惯了流离失所的灾民,但仍然常常引动她的悲悯感情,暗暗叹息。当看见路旁有倒毙的饥民和大路沟中纵横着人的白骨时,她的心中更加感伤和沉重。这些凄惨路景使她更加急于想赶快见到闯王,问明白攻开封失利之后有什么新的打算。她遗憾地想着:开封是那么富裕,强似十个洛阳,要是能攻破开封,大军粮饷充裕,还能够救活多少饥民!除想着这些军民大事,她还对闯王的箭伤放心不下,害怕李友昨夜对她隐瞒了真情。有时她越想越感到焦急,心中叹息说: “非亲自见他我才放心!” 红娘子因为越走越近长葛县境,心中充满了那种焦急、期待、甜蜜、喜悦……混合在一起的、没法说得清楚的心情。她同李岩新婚后三天就离别了,尽管她每日很忙,但是在心头上总是抛不掉思念感情,也只有在昨天打仗时候,她才短时间将他真正忘下。她如饥如渴地思念丈夫,也有几天常常为他的攻城作战担心。如今确知他十分平安,但因为在马上无事,李岩的英俊潇洒的影子几乎不曾离开过她的眼前。她的嘴角不由地绽开了青春的神秘微笑,在心中对自己说:“啊,多有意思,不过半日路程,就要同他……”突然,从路旁庙中传出来两个女人的哭声,使她的心头蓦一惊,李岩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她勒马离开大路,命一个亲兵下马去庙中看看。过了片刻,亲兵回来,向她禀报是逃荒的婆媳俩对着一个饿死的小孩痛哭。红娘子叹口气,吩咐亲兵给那婆媳俩送去一点干粮和散碎银子。她不忍亲自去看,回到大路上,策马前行。很久,很久,她的心中不能平静,眉头没法舒展。 未初时候,人马在一个村外停下休息,弟兄们赶快给骡马喂点草料,人也赶快吃点干粮。村中百姓说:李闯王的大军于三天前来到长葛县城西边的和尚桥驻扎,大概现在还在那里。高夫人十分高兴,一问路程,不过三十多里,下令人马赶快启程,直向和尚桥的大路奔去。太阳偏西时候,人马离和尚桥不过六七里路,探马向高夫人回报:闯王的大军在巳时左右全部离开和尚桥,向禹州进发,如今和尚桥清清静静,连一个义军也看不见了。 高夫人同红娘子、刘希尧商量一下,决定人马经过和尚桥时不停留,向禹州追去,等天黑以后稍微休息打尖,喂喂骡马,继续追赶。原来她们都怀着十分高兴的心情准备在和尚桥同闯王大军会师,如今大家口中虽然不说,心中却充满了怅惘情绪。 在一刻之前,慧梅的心情是那样快活,连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懂得。不知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秘密的心灵中深藏着一个张鼐。平时她也不愿他在她的心中露头,可是每当闲暇时候,例如她独自骑马行走在林间小路上,或月明之夕,练了一阵剑术,独自在月下倦坐休息,……张鼐就会从她的心灵深处或带着腼腆的微笑,或骑着高大的骏马,或带着活泼的稚气兼英武步态,活现在她的眼前。她不但不禁止他的出现,而且悄悄地、贪恋地欣赏他的幻影。甚至她有时决心不再想下去,却是枉然。想念他只会增加苦恼,但是她多么愿意在心中享受这种甜蜜的苦恼!大概从前年她在医治箭创的时候开始,她常常希望看见他,甚至有时只希望能看见他的背影或听见他的说话声音。有一次她知道他在浅草地上闲驰马,却故意不抬头望他;只听着马蹄声,她的心中就充满着甜蜜和愉快。但是非常奇怪,当她有机会同张鼐单独遇到一起时,她总是禁不住情绪紧张,胆怯,赶快走开;当有时张鼐来到高夫人面前禀报事情,她同慧英等众姐妹也都在高夫人面前,大家都坦然地望着张鼐说话,她自己却想看张鼐说话的表情又不敢多看,偶然同他的目光相遇时就赶快避开。后来她发觉张鼐有时故意偷望她一眼,有时也回避她的目光。……一刻之前,她以为很快就会看见张鼐了,想着乍然见面的情景,竟然禁不住心头乱跳。现在突然失望,心中充满了怅惘。听高夫人下令追赶闯王大军,她立即对健妇营的几个大头目吩咐: “趁着太阳未落,加速赶路!”随即在她的战马屁股上抽了一鞭。 约摸到了二更天气,因为天已变阴,下弦月不曾露面。遥望见很远处有一些灯笼火把蜿蜒在一道岭头上,随即消失了。大家登时忘掉疲倦,催马前进。星星也隐去了。夜色昏暗。每当走在峡谷,夜色更暗,往往是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过了半个更次,转过了一座大山,重新望见了在黑沉沉的远处,有很多灯笼火把,像长龙似的,断续,曲折,或在山上,或在山腰,或在山脚,或偶被山和树林遮断,或忽被流云淹没。男女将士们心情振奋,望着灯火长龙追赶…… 燕山楚水 第四章 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的消息是在二月中旬到了北京的。消息之所以迟,是因为洛阳已经没有地方官向朝廷飞奏,而是住在开封的封疆大吏得到确实消息之后,才向北京发出十万火急的塘报和奏本。洛阳的事,几天来北京朝野已经有些传闻,但是谁也不肯相信,认为是不可能的。在李自成破洛阳之前,住在北京的人们心中只有个张献忠,知道李自成名字的人很少,原来知道他的人也几乎把他忘了。如果仅仅是破永宁这个县城也不会引起北京朝野的注意。十几年来,内地州、县城池失守,成为常事,在北京确实早已算不得重要新闻。李自成的人马在永宁杀掉一个万安王,才使这件事有新闻价值。但是万安王毕竟是一位不重要的郡王,又同当今皇上不是近族,所以这件事在北京不能成为轰动的新闻。关于李自成是从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到河南的,有多少人马,如何行事,几乎没有人关心。直到破洛阳和杀福王的消息正式报到北京,才真像是晴天霹雳,使大家猛一震惊。从此以后的十来天内,不论是在大小衙门,王、侯、贵戚邸宅,茶馆酒肆,街巷细民,洛阳事成了中心话题。 崇祯得到飞奏是在快进午膳时候。他登时脸色大变,头脑一蒙,几乎支持不住,连连跺脚,只说:“嗨!嗨!嗨!”随后放声大哭。他从来没有在乾清宫中这样哭过,使得乾清宫的大小太监和宫女都十分惊慌,有头面的都跪在地上劝解,没有头面的都在帘外和檐下屏息而立。一个站在檐下的老太监,曾经服侍过万历和天启,一向不大关心宫外的事,总以为虽然有战乱和天灾,大明江山的根基如铁打铜铸般的牢固。他日夜盼望能亲眼看见国运中兴,此刻忽然知道洛阳的消息,又见皇上如此痛哭,忍不住哽咽流泪,不忍再听,脚步蹒跚地走到僻静地方,轻轻地悲叹一声,不自觉地说道: “唉,天,可是要塌下来啦!” 崇祯哭了一阵,一则由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也闻信跑来,跪在他的面前劝解,二则想着必须将洛阳事禀告祖宗神灵,还要处理洛阳的善后事儿,便止了哭,挥退众人,孤独地坐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榻上沉思。 午膳时候,撤去了照例的奏乐,将几十样菜减到十几样,叫做“撤乐减膳”,表示国有不幸,皇帝悲痛省愆。崇祯正在用膳,忽然又想起洛阳的事,悲从中来,簌簌泪下,投箸而起。原想午膳后休息一阵,方去禀告祖宗神灵,现在实在难以等待,他也不乘辇,步行去奉先殿,跪在万历的神主前嚎啕大哭。 周后听到消息,传旨田、袁二妃,太子和永、定二王赶快来到坤宁宫,率领他们赶到奉先殿。因为不奉诏不得入内,便一齐跪在殿门外,劝皇上回宫进餐,不要过于悲伤,损伤“圣体”。崇祯哪里肯听,反而哭得更痛。皇后等劝着劝着,一齐大哭起来。因为皇帝、皇后、皇贵妃、贵妃、太子和二位小王都哭,众多随侍的太监和宫女无不哭泣。从殿内到殿外,一片哭声,好像就要亡国似的。 院中有四棵古柏,其中一棵树身最粗,最高,相传在嘉靖年间曾经遭过雷击,烧死了一边树枝,但到万历初年大部分的枯枝重新发芽,比别的枝叶反而更旺。宫中的老太监们说,这一棵古柏有祖宗神灵呵护,从它的荣枯可以占验国运。近几年,不知什么缘故,从树心开始枯死,使得大半树枝都枯死了。就在那最高处的枯枝上,有一个乌鸦窝。如今那只乌鸦在窝中被哭声惊醒,跳上干枝,低头下望片刻,忽然长叫两三声,飞往别处。 崇祯又哭一阵,由太监搀扶着哽咽站起,叫皇后和田、袁二妃进去,也跪在万历的神主前行礼。等她们行礼之后,他对她们哽咽说: “祖宗三百年江山,从来无此惨变。朕御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未有失德。没想到流贼如此猖獗难制,祸乱愈演愈烈,竟至洛阳失守,福王被戕。亲王死于流贼,三百年来是第一次。朕如何对得起神宗皇爷!”说毕又大哭起来。 他为着向上天加重“省愆”,不仅“撤乐减膳”,连荤也不吃了。虽然他平日非荤不饱,对完全素食很不习惯,但是他毅然下了决心,传谕御膳房,百日之内不要再为他预备荤菜。三天以后,皇后怕损伤他的身体,率领田、袁二妃来乾清宫劝他停止素食。他摇头拒绝劝解,含着泪叹口气说: “朕年年剿贼,天天剿贼,竟得到这样结果!朕非暗弱之君,总在为国焦劳,励精图治,可惜上天不佑,降罚朕躬。朕不茹荤,不饮酒,只求感格上苍,挽回天心耳。你们好不晓事,不明白朕的苦衷!” 为着福王的世子朱由崧和福王妃都逃到豫北,还有其他逃出来的宗室亟待救济,而国库十分空虚,崇祯只得在宫中筹款。 他自己拿出体己银子一万两,皇后拿出四千两,田妃三千,袁妃二千,太子一万,慈庆宫懿安皇后一千,加上慈宁宫皇祖宣懿惠康昭妃和皇考温定懿妃各五百,共凑了三万一千两银子,命司礼监太监王裕民前往豫北慰问王妃、世子,赈济诸逃难宗室。又命老驸马冉兴让代表他往太庙祭奠二祖列宗的神灵。 一则饮食失常,二则连夜失眠,崇祯的脸颊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眼窝深陷,双眼周围发暗。一天下朝之后,他无处可以解闷,便到慈宁宫去看宣懿惠康昭刘太妃。她已经八十五岁,身体尚健,神志清楚。如今在老妃中以她的年纪最大,辈数最尊。她自己不曾生过儿女,一生为人谨厚,爱抚诸王。天启和崇祯都是幼年失母,住在慈宁宫受她抚养,叫她奶奶。天启和崇祯两朝都无太后,就由她掌太后玉玺。今天崇祯的精神是那样不济,刚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眼睛就打旋,连打两个哈欠,又勉强支持片刻,靠在榻上,矇眬睡去。刘太妃不许惊动他,命宫女在他的身上搭一条黄缎绣凤薄被。两个宫女在左右静立伺候,等着崇祯醒来。过了一阵,崇祯伸个懒腰,揉揉干涩的眼睛,坐了起来,自己用手整一整帽子,向刘太妃凄然说: “奶奶,神祖时候,海内少事,做皇上多么安心!到了孙子,多灾多难,苦苦支梧,没有法儿。这两夜省阅文书,不曾合眼。心中烦闷,往往吃不下饭。自以为不过是三十岁的人,可是为国事消磨,体力未老先衰,竟然在太妃前昏然不能自持,一至于此!” 刘太妃无话安慰,叹息一声,老泪在有皱纹的脸上纵横奔流。崇祯也伤心地哭了很久。侍立左右的宫女们都低下头去,有的落泪,有的虽然恨这深宫的幽居生活,在皇帝和太妃的面前也不得不装作要落泪的样儿。 十天以后,李自成进攻开封的飞报到了北京。崇祯大骂河南巡抚李仙风该杀,下旨严加切责,命他火速回救开封,立功赎罪。又下旨将警备洛阳总兵王绍禹逮京斩首。他很担心开封失陷,中原大局从此不可收拾,在乾清宫伏案哭泣,还不住捶胸顿足,仰天悲呼: “苍天!苍天!你不该既降生一个献贼,又降生一个闯贼!” 周后见崇祯长期素食,为国操劳,身体日损,眼看会支持不住。她自己几次去乾清宫劝解,又吩咐田妃和袁妃前去劝解,也命王德化等几个较有头面的大太监多次劝解,全然无效。周后无可奈何,才想到乾清宫的掌事宫女魏清慧伺候皇上最久,可能会想个主意使皇上停止吃素,便派一个小宫女将她叫来。她跪在皇后的榻前叩头以后,皇后叫她起来,望着她口气温和地说: “皇上长久吃素,眼看他的御体消瘦,精神大不如前。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服侍皇上多年,皇上的秉性脾气你很清楚。你想想,有什么好法儿劝皇上停止吃素?” 魏清慧说:“奴婢也在皇爷面前劝过多次,无奈皇爷执意不再茹荤,实在难劝。奴婢为此事日夜发愁,没有法儿可想。唉!” 皇后说:“我知道你是个细心机灵的姑娘,所以从你十五岁起就派你到乾清宫管家,平日对你另眼看待。乾清宫的都人很多,本宫只把你放在心上,这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如今你若能想办法使皇上重新茹荤,也算不辜负我的恩待,事后我也要重重赏你。” 魏宫人含着眼泪说:“娘娘厚恩,奴婢永世难忘。各种办法奴婢都想过,苦无妙计。有一个办法怕未必能成,所以奴婢不敢说出。” “快快说出吧。倘若能成,就是你为皇家立了一功。” 魏宫人低头不语。 坤宁宫的管家婆吴婉容在一旁说:“魏姐,既然你想了一个办法,为什么不敢说出?快说吧,说错啦娘娘不会怪罪你。” 魏清慧犹豫一下,向皇后说:“万一张扬出去,皇爷知道是奴婢出的主意,将会吃罪不起。” 皇后说:“这屋中只有我们三个人,断无人张扬出去。” 魏宫人悄悄说出来她的计策,使周后的心中豁然一亮,轻轻点头,随即命吴婉容去叫掌事太监刘安前来商量。 第二天中午,周后命御膳房早早地做好两样崇祯往日最喜欢吃的荤菜,送进坤宁宫,换到坤宁宫专用的银器中,到午膳时重新蒸热,派吴婉容送到崇祯面前的御膳桌上,跪下说: “启奏皇爷,皇后娘娘为皇爷亲手做了两样小菜,命奴婢捧呈御前,恳皇爷看娘娘一番至诚,随便尝尝。” 从银碗盖中冒出来荤菜的香味,刺激得崇祯往肚子里咽下去一股口水。但是他仍然不肯动荤,挥手命魏宫人端走,魏清慧在吴婉容的旁边跪下,恳求说: “请皇爷莫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来到崇祯身边,躬身呈上一封文书,说道: “启奏皇爷,这是瀛国太夫人上的本,要不要此刻就看?” 崇祯一听说是他的外祖母上的奏本,不知何事,立刻就看。这奏本中说她昨夜梦见孝纯太后归省,告她说皇帝十分消瘦,不禁悲泣,并且说:“替我告诉皇帝,赶快开荤,莫要过于自苦。”奏本中劝崇祯停止吃素以慰先太后的心。崇祯看毕,以为他的亡母真托梦给他的外祖母,心中十分感动,涌满两眶热泪,叹了口气。一个尚膳太监趁机会揭开银碗盖,果然是两样精致的荤菜。崇祯掂起两头镶金的象牙筷,迟疑一下,望一望那一碗用乳白的鱼翅、鲜红色的火腿精肉丝、五六只雪白的鸽蛋,加上若干片翠绿的莴苣(这是丰台农民在地窖中培育的特别时鲜)烧出的美味,上边撒一点点极嫩的韭黄。这碗美味,是周后的往年发明,并赐它一个佳名叫“海陆同春”。它的色、香、味都曾为崇祯赞赏。崇祯正要伸出筷子夹菜,忽然停顿一下,含着泪对左右的太监和宫女说: “朕为着圣母和皇后,勉为动荤!” 跪在地上的魏清慧和吴婉容都叩头轻呼“万岁!”然后起立。其他在左右伺候的太监和宫女也都喜上眉梢,轻呼“万岁!” 膳后,崇祯在养德斋稍作休息,又在乾清宫正殿徘徊一阵,然后决定明日召见若干朝臣,专处理洛阳的事。但他无心省阅文书,怀着又恨又气的心情,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 “奇怪呀奇怪!人们不是说李自成早就给消灭了么?” 次日,即二月二十四日,上午辰时刚过,几位内阁辅臣,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兵部尚书,礼、兵两科的几位给事中,河南道御史和湖广道御史等,还有年高辈尊、白发垂胸、仪表堂堂的老驸马冉兴让,奉召进宫。他们先在皇极门内的金水桥外会齐,穿过宏政门、中左门,到了右后门。门内就是皇帝经常召对臣工的地方,俗称平台。昨夜传谕说今日在此召对,但这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位太监在此等候。他对众官员说,因御体偶感不适,改在乾清宫中召见。于是这一群朝臣继续往前走,绕过建极殿的背后,进入乾清门。门外有两个高大的鎏金狮子,左右各一,在太阳下金光闪烁。平日,如果朝臣们有机会奉召来乾清宫,如心情不太紧张,总是忍不住向这两个狮子偷瞟几眼,欣赏它们的神态优美,前朝的能工巧匠竟然将雄壮、威武、秀丽与活泼统一于一身。但今天他们都没有闲情欣赏狮子,在太监的带领下继续前进。因为国家遭到惨重事变,皇上的心情极坏,所以大臣们的心中十分惴惴不安,怕受严责,而不负责任的科、道官们也半真半假地带出忧戚的神情,同时在心中准备着一有机会就要向他们所不喜欢的杨嗣昌攻击,博取“敢言”的好名声。 进入乾清门就是御道,两边护以雕刻精致、线条厚重而柔和的白玉栏杆和栏板。群臣从御道的两侧向北走,直到崇阶,也就是南向的丹陛。中间是一块巨大的石板,雕刻着双龙护日,祥云满布,下有潮水。结构严密、完整,形象生动。群臣低着头从两旁的石阶上去,到了乾清宫正殿前边的平台,即所谓丹墀。丹墀上有鎏金的铜龙、铜龟、铜鹤,都有五尺多高,成双配对,夹着御道,东西对峙;另外还有宝鼎香炉,等等陈设。群臣一进乾清门就包围在一种十分肃穆与庄严的气氛中,愈向前走愈增加崇敬与畏惧心情,一到乾清宫正殿前边,简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太监没有带他们走进正殿,却带他们从正殿檐外向东走去,到了东角门。有几个人胆子较大,抬头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已经褪了色的黄纸帖子,上写:“贞侍夫人传圣谕:东角门内不准喧哗。”因为深宫事秘,与外廷几乎隔绝,看了这张帖子的人们都不知道这被称做贞侍夫人的是谁。但是大家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平日心情烦乱,又要省阅文书,所以不许太监、宫女在这角门内大声说话。角门旁边有一座小建筑,垂着黄色锦帘,门额上悬一小匾,上写昭仁殿。太监连揭两道锦帘,大家躬身进去。向东,又连揭两道锦帘,群臣进到最里边的一间,才到了皇帝召见他们的地方。崇祯面容憔悴,坐在铺有黄缎褥子的御榻上。榻上放一张紫檀木小几,上边摆几封文书,还有一只带盖的茶碗放在莲叶形银茶盘上。左边悬一小匾,是崇祯御笔书写的“克己复礼”四字。等群臣叩头毕,崇祯叫他们起来,然后叹口气,神情忧伤地说: “朕御极十有四年,国家多事,又遇连年饥荒,人皆相食,深可悯恻。近日,唉,竟然祸乱愈烈,流贼李自成攻陷洛阳,福王被害。”他的眼圈儿红了,伤心地摇摇头,接着说:“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连亲叔也不能保全,皆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忽然他的鼻子一酸,抽咽起来,泪如奔泉。 驸马冉兴让和首辅范复粹赶快跪下,劝他不要悲伤,说这是气数所致。崇祯止了哭,揩揩眼睛和脸上泪痕,接着哽咽说: “这……说不得都是气数。就是气数,亦须人事补救。这几年,何曾补救得几分啊!” 另外几位大臣听皇上的口气中含有责备之意,赶快跪下,俯伏在地,不敢做声。崇祯今日无意将责任推到他们身上,挥手使他们起来。他从几上拣起兵科给事中张缙彦的疏和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的疏,翻了一翻,叫张缙彦到他的面前跪下,问道: “尔前疏提到河南的事,现在当面奏来。” 张缙彦叩头说:“洛阳失陷,福世子下落传说不一。臣思当此时候,亲藩所在,关系甚重。臣见抚、按塘报,俱未言之详细确凿。臣是河南人,闻福世子现在孟县。” “你怎么知道的?” “孟县人郭必敬自臣家乡来,臣详细问他,是以知道。他在孟县亲见世子身穿孝服,故知福王殿下遇害是真。” 崇祯长叹一声,落下热泪。 张缙彦又说:“福王为神宗皇帝所钟爱,享国四十余年。今遇国变,王身死社稷。凡葬祭慰问,俱宜从厚。” 崇祯点头:“这说的是。” 范复粹跪奏:“福王有两个内臣,忠义可嘉。” 崇祯说:“还有地方道、府、县官及乡宦、士民,凡是城破尽节的,皆当查明,一体褒嘉。” 范复粹暗觉惭愧,叩头而退,心中责备自己:“唉,我怎么只想到两个内臣!” 次辅陈演在一旁躬身说:“福王身殉社稷,当立特庙。” 崇祯没有做声。 科臣李焻出班跪奏:“凡是用兵,只有打胜仗才有军威。督师杨嗣昌出兵至今,一年有余,惟起初报了玛瑙山一次小捷,近来寂寂无闻,威势渐挫。须另选一位大将帮他,方好成功。” 崇祯听出这话中实有归罪杨嗣昌以夺其兵权的意思,说道:“督师去河南数千里,如何照管得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你们说话,亦要设身处地,若只凭爱憎之见,便不是了。” 李焻说:“正因其照管不来,故请再遣大将。” 崇祯不想对李焻发怒,敷衍一句:“也遣了朱大典,这便是大将。”李焻起身后,崇祯向群臣扫了一眼,问道:“李自成是从何处来到了河南?” 又一位兵科给事中章正宸见机会已到,躬身奏道:“听说贼是从四川来的。” 兵部尚书陈新甲立在一旁,赶快纠正说:“贼从陕西来,非从四川来,非从四川来。” 崇祯不再理会,想着张献忠在开县境内战败官军的事已有塘报,此时可能已到川东一带,便望着陈新甲问道: “张献忠现在何地?” 陈新甲跪下说:“自从官军猛如虎一军在开县黄陵城受挫之后,尚无新的塘报。” 崇祯怒形于色,又问道:“献贼在达州、开县之间,万一逃出,岂不夔、巫震动?夔州可有重兵防守?” “万元吉可能现在夔州。” “可能!杨嗣昌远在重庆,万元吉奉督师命追剿献贼。开县败后,他到底到了何地?如何部署追堵?如何扼献贼东逃入楚之路?你都知道么?” 陈新甲颤栗说:“万元吉尚无续报到部,臣实不知。” 崇祯严厉地望着陈新甲说:“卿部职司调遣,赏罚要严,须为朕执法,不得模棱。此后如姑息误事,皆卿部之罪!” 陈新甲叩头说:“臣身为本兵,奉职无状,致使洛阳失陷,亲藩遇害,四川剿局,亦有小挫,实在罪该万死。今后自当恪遵圣谕,执法要严,赏罚要明,使行间将帅不敢视国法如儿戏。川楚剿局,尚未大坏;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伏乞陛下宽心等待,不要过劳宸忧。” 崇祯命他起去,又翻了翻几上放的几封奏疏,很不满意地摇摇头,说:“闯贼从洛阳往汝州南去(他不明白攻汝州的是李自成派出的一支故意迷惑官军的偏师),李仙风却领兵往黄河北来,明是规避,害怕与贼作战。就拿高名衡说,先报福王尚在,后报遇害,两报矛盾,也太忙乱了!”随即向阁臣们问道:“福世子谕札内言闯贼‘杀王戮官’,在河南府境内更有何王被害?” 几位阁臣都说没有听说。崇祯不放心,又问一次。他们仍说不知。张缙彦走出班来,跪下奏道: “正月初三日贼破永宁,内有万安王被杀。他是伊王一支的郡王。”见皇上不再追问,他接着说:“洛阳失陷,凡王府宫眷,内外官绅士民,焚劫甚惨。此时贼虽出城,生者无所养,死者无所葬,伤者无所调治。皇上已发河南赈济银三万两,合无先调用三五千两,专济洛阳,收拾余烬,以救燃眉?” 崇祯说:“河南到处饥荒,别处亦都是要紧。朕再措发,即着钦遣官带去。” 召见已毕,诸臣重新叩头,鱼贯退出,到东角门立了片刻,见皇上不再叫回,才放下心,走出宫去。 从这次召对以后,朝中就开始纷纷议论,攻击陈新甲和杨嗣昌。有些人说,李自成是张献忠手下的一股,既然张献忠逃入四川,足见李自成是从四川到河南的。又有人说,李自成曾经被官军围在川东某地。突围而出,奔入河南(关于这川东某地,辗转附会,经过了几个月的添枝加叶,形成了一个被围困于“鱼复诸山”的完整故事)。人们说,陈新甲为着掩盖杨嗣昌的罪责,所以说李自成是从陕西到河南的,不是来自四川。陈新甲听到那些攻击他的话,一笑置之。他是本兵,军事情况知道的较多。他曾得到报告:去年秋天,陕西兴安一带的汉南各县曾有李自成的小股人马出没打粮,后来又有一股人马从武关附近奔入河南,从来没有李自成到川东的事。崇祯的心中也清楚李自成不曾到过川东,所以以后朝臣们纷纷攻击杨嗣昌时,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提出李自成自川入豫的话。 在崇祯召见群臣的第二天,老驸马冉兴让就奉钦命率领一群官员和太监王裕民前往豫北去了。 崇祯仍是寝食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各地消息,最使他放心不下的是关于开封的守城胜败、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杨嗣昌的下一步“剿贼”部署,还有辽东的危急局势,山东等地的军事和灾荒…… 愈是中原大局糜烂,崇祯愈担心张献忠由川入楚的消息。大约十天以前,他得到杨嗣昌自四川云阳来的飞奏,知道张献忠同罗汝才在开县黄陵城打败堵截的官军,将从夔州境内出川。杨嗣昌在奏疏中说他自己正在从云阳乘船东下,监军万元吉从旱路轻骑驰赴夔州,以谋遏阻“献贼”出川之路。崇祯十分害怕湖广局势也会像河南一样,不断地在心中问道: “张献忠现在哪里?献贼可曾出川?” 如今,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胜利出川,来到兴山县境,香溪旁边休息。 兴山,这是张献忠和罗汝才熟悉的地方。如今春天来了,香溪两岸,景色分外美丽。虽然每日赶路很紧,将士们十分辛苦,骡马都跑瘦了,但是士气却十分高涨,精神焕发。不过半年以前,罗汝才和张献忠受到杨嗣昌的大军压迫,不得已从这里相继进入川东。当时,各家农民军众心不齐,各有各的打算。献忠只同汝才的关系较好,而同其他各家根本没法合作,所以一方面他处在明军的四面压迫之下,一方面又在起义的各家中感到孤立。杨嗣昌把他视为死敌,正在用全力对付他,并且在川东摆好口袋,逼迫他非去不可,单等他进去后就束紧袋口,将他消灭。自从他在巫山、大昌之间同曹操会师,到如今仅仅半年时间,局面大变,杨嗣昌的全部军事方略被摧毁了,督师辅臣的声威完蛋了,几百万两银子的军事开销付之东流,十几万人马征调作战,落了个鸡飞蛋打,而他却胜利出川,重入湖广,从此如龙跃大海,再也不怕被官军四面包围。 人马停在昭君村和附近的村庄打尖,并不攻兴山县城,为的是不要耽误时间,也不要损伤一个将士。当将士们都在休息时候,张献忠拍一拍徐以显的肩膀,两人离开老营,也不要亲兵跟随,站在离老营不远的香溪岸上说话。水清见底,在他们的脚下奔流,冲着溪中大石,溅出银色浪花,又翻过大石倾泻而下,发出小瀑布那样澎湃之声。溪前溪后,高山重叠,林木茂盛,处处苍翠。不断有鸟声从竹树中间传来,只觉宛转悦耳,却看不见在何树枝上。他们的对面是一处小小的临水悬崖,布满层层苔藓,老的深暗,新的鲜绿,苔藓剥落处又露出赭色石面。悬崖上边被年久的藤萝盘绕,好似一堆乱发,而在藤萝丛中伸出一根什么灌木斜枝,上边有若干片尚未转成绿色的嫩红叶芽,生意盎然。另外,在悬崖左边有一丛金黄耀眼的迎春花倒垂下来,倒映在流动的清水里边。几条细长的鱼儿在花影动荡的苍崖根游来游去。徐以显猜到献忠要同他商量何事,但不由自己点破,先望望面前风景,笑着说: “这搭儿山清水秀,怪道出了王昭君这样的美人儿!” 献忠骂道:“又是一个老臊胡!你莫学曹操,不打仗的时候,什么大事不想,只想着俊俏的娘儿们!”他随即哈哈一笑,风吹长须,照入流水。“伙计,咱们到底打败了杨嗣昌这龟儿子,回到湖广。你说,下一步怎么办?” 徐以显猜到献忠的打算,但不说出,侧着头问:“你说呢?” 献忠在军师的脸上打量一眼,正要说话,看见两名弟兄走来,站在近处的溪边饮马。一匹白马,一匹红马,前蹄踏进溪中,俯首饮着清水。因很快就要继续赶路,马未卸鞍,只是松了肚带,铜马镫搭在鞍上。献忠挥挥手,使他们将战马牵向别处去饮,然后对军师低声说: “咱们既然要整杨嗣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狠整一下。去戳他王八蛋的老窝子行不行?” 徐以显迅速回答:“对,一定要打破襄阳!” 献忠点头,问:“你也想到去破襄阳?” 以显想了一下说:“襄阳防守很严,只可智取,不可力攻。趁眼下襄阳人还不知道咱们已经出川,也许可以成功,不妨试试。” 献忠兴奋地说:“对,对。趁着咱们出川的消息襄阳不知道,襄阳也还不知道杨嗣昌在黄陵城打了败仗的消息,咱们突然破了襄阳城,不愁他杨嗣昌不捏着鼻子哭!” 徐以显冷笑说:“要是杨嗣昌失掉襄阳,倒不是光哭一通可以拉倒,崇祯会叫他的脑袋搬家哩。” 献忠将大腿一拍,说:“老徐,你算是看准啦!对,咱俩就决定走这步棋,将杨嗣昌逼进酆都城!伙计,怎么咱俩都想到一个点子上?” “我是你的军师,不是饭桶。” 他们互相望着,快活地哈哈大笑。献忠随即问道: “老徐,咱们今天到兴山城外,听到老百姓谣传河南方面的一些消息,说自成在去年十一月间到了河南,到处号召饥民,如今已经有二十多万人马,又传说他在一个月前破了永宁,杀了万安王,近来又破了洛阳。你觉得这些消息可靠么?” 徐以显叹口气,心有遗憾地回答说:“你同自成都不是平凡人物,只要得到机会,都能成大气候。谣言说自成在河南如何如何,我看是八九不离十。只是,谣传他如今有二十多万人马,我想不会。顶多十万上下。他先到南阳府地面,如今又到了洛阳西南,都在豫西,年荒劫大,饿死人的年景。你想想,专靠打破山寨,惩治富家大户,又要赈济饥民,又要养兵,如何能养活二十多万人马?” 献忠点点头,说:“对啦,恐怕是连影子有二十多万人马!” 以显接着说:“近几年,自成一直很倒霉,受的挫折不少,差一点儿完事啦。如今忽然交了庚字运,到了河南,如鱼得水,一下子有了十来万人马,看起来他要做一篇大文章啦。” 献忠骂道:“这大半年,咱们将杨嗣昌引入四川,把几省的官军拖住不放,有的给咱们打败了,有的给拖垮了,余下的给拖得精疲力尽。自成这小子躲在郧阳深山里,等待时机,突然跳出来拣个便宜。这能够算他有本领么?” “大帅当断不断,放虎归山。倘若采纳以显的主张,何至有今日后悔!” “老子那时不忍心下毒手,以义气为重嘛。” “我的‘六字真言’中没有‘义气’二字。” “他已经羽毛丰满,咱们怎么办?” “我们如破襄阳,也可以与他势均力敌。以后大势,今日尚难预料,我们扩充人马要紧。” 张献忠同徐以显回到老营,将破襄阳的打算悄悄同曹操和吉珪商量。曹操自然赞成。献忠谈到李自成破了洛阳的传闻,忍不住破口大骂,还说: “曹操,咱们拼命打了一年半的仗,便宜了李自成。我不信他有天大本领!” 曹操说:“不过自成真要破了洛阳,对咱们也有好处。” 张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咱们在四川同杨嗣昌死打活拼,他却到河南拣便宜,这就是古话说的‘鹬蚌相持,渔人得利’,对咱们有**好处!” 曹操笑着摇头说:“不然,敬轩。咱们在湖广、四川打得杨嗣昌焦头烂额,他又在河南点把火,叫崇祯八下捂不住,败局从此定了。你想,自成在河南放的这一把大火,难道对咱们没有好处?” 献忠说:“好啦,老哥,你想当和事佬,也好,眼下还是对付崇祯和杨嗣昌要紧。往后的事,骑毛驴儿念唱本,走着瞧。说不定,你日后会知道他的厉害哩。” 汝才哈哈一笑,没再说话。他近几天已经觉察出来,献忠因为打了胜仗,说话时越发盛气凌人了。献忠见他不再谈李自成,便转向吉珪说道: “子玉,你是主意包,多谋善断,请你同曹帅再商量一下往襄阳这步棋吧。” 吉珪赶快说:“大帅过奖,实不敢当。奔袭襄阳,抄杨嗣昌的老窝子,真是妙策,非敬帅没人能想得出来,亦无人敢如此想。” 献忠心中得意,又问:“你看,李自成能成功么?” “请敬帅不要只看一时,误以为李自成破洛阳后声势大振,就是成功之象。其实不然。秦亡之后,项羽分封诸侯,凌驾群雄,叱咤风云,天下诸侯王莫敢不惟项羽之马首是瞻。刘邦偏处汉中,终灭项羽。王莽篡汉,赤眉、铜马共奉更始为帝,入据长安,俨然已有天下,终被光武剪除。故先得势者未必成功,徒为后来真命天子清道耳。李自成目前得势,远不能与项王、更始相比,有何惧哉!可喜敬帅得我们曹帅尽力辅佐,何患不得天下?请敬帅放心。” 献忠斜着眼睛问:“你说的是真话?” “对敬帅岂敢有假。” 献忠哈哈大笑,亲切地拍拍吉珪的肩膀,同徐以显走了。到没人处,他对徐以显说: “看来老吉果然不是草包。” “我不是说过么?此人不像曹帅,不可不防。曹帅有时颇有诡计,亦甚狡猾,但有时粗疏,容易露底。吉珪确实城府深沉,真心思点滴不肯外露。” 他们匆匆地吃了东西,便率领人马继续赶路。 从他们出发的昭君村到当阳,四百多里,山路崎岖,还要翻过一些大山,却只用两天时间就赶到了。杨嗣昌在张献忠离开泸州以后,就已经考虑到张献忠和罗汝才会出川奔入湖广,传檄下县,预为防备,当阳县也在十天前就接到了紧急檄文。守当阳城的是都司杨治和降将白贵。杨治倒不算什么,那个白贵原是曹操率领的房均九营的一营之主,深知献忠和汝才用兵情形,所以守城严密,使献忠和汝才无隙可乘。他们决定不攻当阳,在关陵休息一夜,然后分兵两支:罗汝才率领曹营人马沿沮水小路往西北去,重经远安,向房县方面进兵,牵制最近驻兵房县以西的郧阳巡抚袁继咸,使之不能够驰援襄阳,而张献忠率领西营将士从当阳西北渡过漳河,绕过荆门州,交上从荆门往襄阳的大道,由于地势比较平坦,以一日夜三百里的速度前进。 这时候,杨嗣昌正在长江的船上,从夔州瞿塘峡放船东下。江流湍急,船如箭发。如今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沙市,方能知道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决定继续追剿方略。他孤独地坐在大舱中,久久地望着窗外江水,不许人进来惊动。后来他轻轻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 “皇上,臣力竭矣!” 去年五月,他将各股农民军逼到川东一带,大军四面围堵,惠登相和王光恩等股纷纷投降,罗汝才也已经决定投降。他想,只剩下张献忠一股,已经被包围在夔、巫之间的丛山中,不难歼灭。无奈首先是四川巡抚邵捷春不遵照他的作战方略部署兵力,其次是陕西将领贺人龙和李国奇两镇将士在开县鼓噪,奔回陕西境内,使堵御西路的兵力空虚。张献忠对罗汝才又劝说又挟制,使罗汝才不再投降,合兵一处,突入四川内地。他亲自赶往重庆,打算将张、罗驱赶到川西北的偏远地方,包围歼灭。无奈将不用命,士无斗志,尚方剑不起作用,一切堵剿谋划全都落空。半年之间,张献忠和罗汝才从川东到川北,回攻成都,又顺沱江南下,到川西泸州,再从川西回师北上,绕过成都,东趋通江,迅速南下,行踪诡秘,消息杳然,过了端日,突然在开县黄陵城出现,消灭了总兵猛如虎率领的堵截部队,从夔州、大昌境内出川。他奉命督师至今,费了上百万银子的军饷,一年半的心血,竟然毁于一旦!他望着江水,继续想了很久,苦于不知道张献忠将奔往何处,也苦于想不出什么善策,觉得心中有许多话要向朝廷申诉,可是常言道“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如今只好听别人的攻讦!他的心情颓丧,十分沉重,不自觉地小声叫道: “皇上!皇上!……” 半年以来,许多往事,不断地浮上心头。去年九月,他从三峡入川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去年九月上旬,杨嗣昌从夷陵乘船西上,于九月十一日到了巫山城外,船泊江边,没有上岸,只停了一晚就继续西上。 在川东投降的各营农民军中,杨嗣昌最重视的是王光恩这一营,在大船上特予接见,给以银币,好言抚慰。王光恩叩头涕泣,发誓效忠朝廷,永无二心。他的手下原有六千人,近来死、伤和逃散的约有一半。杨嗣昌命他挑选一部分精兵随军追剿,其余的由他率往郧阳、均州驻扎,整顿训练,归郧阳巡抚调遣。他问道: “你可知道李自成现在何处?” 王光恩恭敬地回答说:“自从舍弟光兴在竹山境内的大山中同李贼见面之后,只知李贼后来继续向西北逃去,却不知他逃往何处。他的人马很少,十分饥疲,八成潜伏在陕西和湖广交界地方。” 杨嗣昌觉得放心不下,沉吟说:“倘能招他出降,就可以为朝廷除一隐患。” 王光恩说:“末将深知李贼秉性脾气与曹贼大不相同,也与八贼不同。他不管如何挫败,如何艰难困苦,从不灰心丧气,更莫说打算投降。想招他出降,实不容易。” “既然他冥顽不化,死不肯降,那就稍缓时日,俟剿灭献贼之后,再分兵将他围歼不迟。你在郧、均一带驻扎,万勿大意;务要多派细作,侦伺他的下落,提防他突然窜出,攻破城池。” “谨遵大人钧谕,末将绝不敢疏忽大意。” 接见了王光恩以后,杨嗣昌就在大船上批阅文书。他知道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于初六日破了大昌之后,继续向西。他还不明白张、罗的作战意图,但是更证实了他原来对幕僚们说过的一句话:“倘献、曹二贼合股,则剿局必多周折。”当天夜里,他同幕僚们商议之后,连着发出了两道十万火急檄文:一道给驻扎在竹山境内的左良玉,命他星夜驰赴秭归,使张献忠不得从夔东重入湖广;一道给邵捷春,命他坚守梁山,使张献忠不能够奔袭重庆。他虽然不能不想到夔州十分吃紧,但因为万元吉驻在夔州城内,使他比较放心。另外,他在军事上仍有获胜信心,命一位幕僚拟了一个布告稿子,说明督师辅臣亲率大军入川,痛剿残“寇”;凡愿投降的一概免死,妥予安插,惟张献忠一人不赦。他还叫另一位幕僚拟就了一个捉拿张献忠的檄文稿子,要使老百姓容易吟诵、记忆和流传。这位幕僚依照当时习惯,用《西江月》词牌很快地拟好檄文稿子,呈到他的面前。他捻须轻声念道: 不作安分降将, 效尤奋臂螳螂。 往来楚蜀肆猖狂, 弄兵残民无状。 云屯雨骤师集, 蛇豕奔突奚藏? 勉尔军民捉来降, 爵赏酬功上上。 布告和檄文的稿子都连夜交给后边一只大船上的刻字匠人,命他们连夜刻出来,大量印刷。 第二天黎明,巫峡中黑森森的。只听得三声炮响,最前边的一只大船上鼓角齐鸣。稍过片刻,船队起锚,开始向夔州进发。巫山县文武官吏、士绅和王光恩等新降将领,跪在岸上送行。但杨嗣昌没有走出船舱,只是命一位中军参将站在船头上传谕地方官绅免送,严守城池要紧。每一只大船都有许多灯笼火把,照耀江中,照出大小旗帜飘扬,像一条一里多长的巨龙,在激流中艰难地蜿蜒西上,十分壮观。为着早到夔州,今天每只船都增加了纤夫。在悬崖峭壁的半腰间,稀疏的灯笼在暗影中飘摇前行,纤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杨嗣昌从船窗中探出头来,向下看,水流汹涌,点点灯火在波浪中闪动,几丈外便是一片昏黑;往上看,黑森森高峰插天,在最高的峰尖上虽然已经有轻淡的曙色和霞光,但是看来非常遥远,并不属于这深而窄的、随时都有沉舟危险的峡中世界。船一转头,连那染有曙色的峰尖也看不见了。他一路上已经经过不少暗礁险滩,从此到夔州还要经过瞿塘,绕过滟滪堆,一处失误,便将在艰险的征途上死于王事。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从高处悬崖上落下来几声猿猴的啼叫,声音清苦。他的心中一动,叹息一声,不觉吟道: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由于心情沉重、悲凉,杨嗣昌无心再看江景,将头缩回舱中。他昨夜同幕僚商议军事,睡眠很少,想趁这时再倚枕假寐片刻。但刚刚闭上眼睛,种种军事难题一古脑儿涌上心头,同时从舱外传进来猿声、水声、橹声、船夫的号子声,使他的心神更乱。他迅速起床,唤仆人进来替他梳头,同时在心中叹道: “朝中诸公,有几个知道我的为国苦心!” …… 仅仅经过半年,杨嗣昌由希望到失望,到失去信心。这时他还不知道洛阳失守,不知道河南的局势已经大变,他所关心的只是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所以急于赶到沙市,重新部署军事。他在当时满朝大臣中不愧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去年从夷陵入川以后,尽管鄂北郧、襄一带已无义军活动,但是他不能忘怀襄阳是军事上根本重地,而且是亲藩封地。他命襄阳知府王述曾负责守护襄阳城,但是他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几次亲自写信给王述曾,嘱咐他切不可疏忽大意。 现在因张献忠已经出川,他又想到襄阳,更加放心不下,但没有对任何幕僚提及。在半夜就寝时候,从夔州上船的监军万元吉和另外几位亲信幕僚都已离开,只有儿子杨山松尚未退出。他趁左右无人,叹口气小声问道: “你看王述曾这个人如何?” 山松恭敬地回答说:“大人最有知人之明,用王述曾做襄阳知府自然比前任为好。他年轻有为,敢于任事,又为大人亲手提拔,颇思感恩图报。只是听说自从大人离开襄阳后,他有时行为不检,不似原先勤谨。还听说他有时借亲自查狱为名,将献贼的两个美妾从狱中提出问话。倘若日子久了,难免不出纰漏。” 杨嗣昌说:“目前战局变化无常,襄阳守臣须得老成持重方好;倘稍轻浮,纵然平日尚有干才,也易偾事。所以襄阳这个地方,我有点放心不下。” 山松说:“大人何不火速给王知府下一手教,嘱其格外小心谨慎,加意城守,严防奸细?” 杨嗣昌摇摇头,轻声说:“此时给王知府的书信中不写明川中战局变化,他不会十分重视。对他说明,亦有不便。目前正是谣言纷起时候,万不可使襄阳知道真相,引起人心惊慌,给住在襄樊的降人与流民以可乘之机。且朝廷上很多人出于门户之见,不顾国家安危利害,惟以攻讦为能事。倘若我们自己不慎,将新近川中战局的变化传了出去,被京师言官知道,哗然相攻,而皇上又素来急躁,容易震怒,……”杨嗣昌不再说下去,无限感慨地叹口长气。 山松问:“如不趁此时速给王知府下手教,嘱其小心城守事宜,万一献贼窜出四川如何?” 嗣昌沉默一阵,说:“目前献、曹二贼也是疲于奔命,人马更少,只剩下三四千人,纵然能逃出四川,未必敢奔袭襄阳;纵然奔袭襄阳,只要襄阳城门盘查得严,奸细混不进去,也会万无一失。王知府虽然有些轻浮,然张兵备素称老练。看来我的担心未免是过虑了。” 杨山松见父亲的心情稍安,也很困倦,便轻脚轻手地退了出去。 有一些可怕的预感压着杨嗣昌的心头。过了很久,他苦于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出舱,站立船头。皓月当空。江风凄冷。两岸黑黝黝高山突兀。船边激浪拍岸,澎湃作响。他望望两岸山影,又望望滔滔江水,感到前途莫测,但又无计可想。他的老仆人杨忠和儿子山松站立在背后,想劝他回舱中休息,却不敢做声。过了很久,他们听见他轻轻地叹口气,吐出来四个字: “天乎!天乎!” 第五章 杨嗣昌的船队从夔州东下的十天以前,二月初四日快到黄昏时候,有一小队官军骑兵,共二十八人,跑得马匹浑身汗湿,驰至襄阳南门。襄阳因盛传洛阳失陷,四川战事不利,所以近几天来城门盘查很严,除非持有紧急公文,验明无误,一概不许入城。这一小队骑兵立马在吊桥外边,由为首的青年军官走近城门,拿出督师行辕的公文,证明他来襄阳有紧急公干。守门把总将公文仔细看了一遍,明白他是督师行辕标营中的一个小军官,官职也是把总,姓刘,名兴国,现年二十一岁。但守门把总仍不放心,抬头问道: “台端还带有什么公文?” 刘兴国露出轻蔑的神气,拿出来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叫守门军官看看。守门军官看正面,是递交襄阳兵备道张大人的,上边注明“急密”二字,背面中缝写明发文的年月日,上盖督师辅臣行辕关防。他抬起头来对刘兴国说: “请你稍候片刻,我去禀明黎大人,即便回来。” 从督师行辕来的青年军官不高兴地说:“怎么老兄,难道我们拿的这堂堂督师行辕公文是假的么?” 守门军官赔笑说:“莫见怪,莫见怪。公文自然是真的,只是需要禀准黎大人以后,才能开门。” “老兄,这是紧急文书,误了公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不会误事。不会误事。黎大人就坐在城门楼上,我上去马上就来。” 杨嗣昌驻节襄阳时候,每个城门都有一位挂副将衔的将军负责,白天就坐在城门楼上或靠近城门里边的宅院中办公。自从杨嗣昌去四川以后,因襄阳一带数百里内军情缓和,各城门都改为千总驻守,惟南门比较重要,改为游击将军。这位游击将军名叫黎民安,他将呈上的公文正反两面仔细看了一遍,看不出可疑地方,但还是不敢放心,只好亲自下了城楼,站在城门洞里,将前来下公文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问道: “你是专来下这封公文么?” 刘兴国恭敬地回答:“是,大人。” 将军说:“既是这样,就请在南关饭铺中休息等候。我这里立刻派人将公文送进道台衙门。一有回文,即便交你带回督师行辕。” 青年军官暗中一惊,赶快说:“回大人,我是来襄阳火急调兵,今晚必得亲自到道台衙门,将兵符呈缴道台大人,不能在城外等候。” 将军问:“有兵符?” “有,有。”青年军官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半兵符呈上。 黎将军很熟悉督师行辕的兵符式样,看明白这位青年军官带来的一半兵符不假,而且兵符是铜制的,别人在仓猝之间也无法伪造。他的脸上的神色开始松和了,说道: “你在吊桥外饭铺中稍候片刻,也叫弟兄们吃茶休息。我立刻亲自将公文、兵符送进道台衙门,当面呈上。兵符勘合不误,即请老弟带着弟兄们进城去住。这是公事手续,不得不然。” 青年军官说:“既是这样,只得从命,但请将军大人速将公文、兵符送呈道台大人面前。”说毕,行个军礼,便转身过吊桥去了。 张克俭的道台衙门距离南门不远,所以过了不多一阵,黎将军就从道台衙门骑马回来,差人去将等候在吊桥外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说道台大人拆看了阁部大人的火急文书,又亲自勘合了兵符,准他们进城住在承天寺,等候明日一早传见。将军随即问道: “你带来的是几名弟兄?” “回大人,连卑职在内,一共二十八人。” “一起进城吧,我这里差人引你们到承天寺去。” 当刘兴国率领他的二十七名弟兄走进城门往承天寺去时,黎将军又将他叫住,稍微避开众人,小声问道: “这里谣传四川战局不利,真的么?” 青年军官说:“请大人莫信谣言。四川剿贼军事虽不完全顺利,但献、曹二贼决难逃出四川。阁部大人正在调集人马,继续围剿,不难全部歼灭。要谨防奸细在襄阳散布谣言惑众!” 黎将军点头说:“是呀,说不定有奸细暗藏在襄阳城内,专意散布流言蜚语。前天有人劝知府王老爷要格外小心守城,王老爷还笑着说:‘张献忠远在四川,料想也不会从天上飞来!’我也想,担心张献忠来襄阳,未免也是过虑。” 青年军官说:“当然是过虑。即令张献忠生了两只翅膀,要从四川飞到襄阳来也得十天半月!” 将军微笑着点点头,望着这一小队骑兵往承天寺方向走去。 一线新月已经落去,夜色更浓。张献忠率领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骑兵,正在从宜城去襄阳的大道上疾驰。离襄阳城不到十里远了,他忽然命令队伍在山脚下停住休息。因为已经看见襄阳南门城头上边的灯火,每个将士都心中兴奋,又不免有点担心,怕万一不能成功,会将已经进入襄阳城内的弟兄赔光。但是献忠的军纪很严,并没人小声谈话。将交三更时候,献忠大声吩咐“上马!”这一支骑兵立刻站好队,向襄阳南门奔去。 因为离战争较远,襄阳守城着重在严守六个城门,盘查出入,对城头上的守御却早已松懈,每夜二更过后便没有人了。当张献忠率领骑兵离文昌门(南门)大约二里远时,城上正打三更。转眼之间,承天寺附近火光突起,接着是襄王府端礼门附近起火,随后文昌门内火光也起。街上人声鼎沸,有人狂呼道台衙门的标营哗变。守南门的游击将军黎民安率领少数亲兵准备弹压,刚在南门内街心上马,黄昏时进城来住在承天寺的二十几名骑兵冲到。黎民安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措手不及,被一刀砍死,倒下马去。他的左右亲兵们四下逃窜。转眼之间,这一小队骑兵逼着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守门官兵将城门大开,放下吊桥。张献忠挥军入城,分兵占领各门,同时派人在全城传呼:“百姓不必惊慌,官兵投降者一概不杀!”在襄阳城内只经过零星战斗,数千官军大部分投降,少数在混乱中缒城逃散。襄阳城周围十二里一百零三步,有几十条街巷,许多大小衙门,就这样没有经过大的战斗就给张献忠占领了。 张献忠进入文昌门后,首先驰往杨嗣昌在襄阳留守的督师行辕,派兵占领了行辕左边的军资仓库,然后策马往襄王府去。到了端礼门前边,迎面遇见养子张可旺从王府出来,弟兄们推拥着一个须发尽白的高个儿老人。献忠在火光中向老人的脸上看了一眼,向可旺问: “狗王捉到了?” 可旺回答:“捉到了。王府已派兵严密看守,不许闲杂人出进。” 献忠说:“好!快照我原来吩咐,将狗王暂时送往西城门楼上关押,等老子腾出工夫时亲自审问。” 他没有工夫进王府去看,勒马向郧、襄道衙门奔去。道台衙门的大门外已经有他的士兵守卫,左边八字墙下边躺着两个死尸。他下了马,带着亲兵们向里走去,在二门里看见养子张文秀向他迎来。他问道: “张克俭王八蛋捉到了么?” “回父帅,张克俭率领家丁逃跑,被我骑兵追上,当场杀死。尸首已经拖到大门外八字墙下,天明后让众百姓看看。” 献忠点点头,阔步走上大堂,在正中坐下。随即养子张定国走进来,到他的面前立定,笑着说: “禀父帅,孩儿已经将事情办完啦。” 献忠笑着骂道:“龟儿子,你干的真好!进城时没遇到困难吧?” 定国回答:“还好,比孩儿原来想的要容易一些。多亏咱们在路上遇见杨嗣昌差来襄阳调兵的使者,夺了他的兵符,要是单凭官军的旗帜、号衣和咱们假造的那封公文,赚进城会多点周折。” 献忠快活地哈哈大笑,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拍着定国的肩膀说:“好小子,不愧是西营八大王的养子!你明白么?顶重要的不是官军的旗帜号衣,也不是公文和兵符,是你胆大心细,神色自然,使守城门的大小王八蛋看不出一点儿破绽,不能不信!” 他又大笑,又拍拍定国的肩膀,说:“你这次替老子立了大功,老子会重重赏你。你进城以后,如何很快就找到了咱们的人?” 定国说:“我带着几个亲兵去杏花村吃晚饭,独占一个房间,我刚进去,管账的秦先儿就向我瞄了几眼。随后跑堂的小陈跟进来问我要什么酒菜,看出来是我。从前孩儿两次来襄阳办事,同他见过面。我悄悄告他说咱们的人马今夜三更进城,要他速做准备,临时带人在城内放火,呐喊接应。他对孩儿说,他常去府班房中给潘先生送酒菜,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潘先生知道,好在班房里做个准备。他还对孩儿说,防守吕堰驿一带的千总吴国玺今天带家丁二十余人来襄阳领饷。他的家丁中有人与秦先儿暗中通气,早想起事,总未得手。秦先儿同他们约好,一到三更,就在他们住的阳春坊一带放火,抢占东门。要不是城中底线都接上了头,单靠孩儿这二十八个人,也不会这么顺利。” 献忠说:“好,好,办得好。老潘他们在哪里?” 白文选提着宝剑正踏上台阶,用洪亮声音代定国回答说:“潘先生以为大帅在襄王府,同两位夫人进王府了。后来他们听说大帅在这里,马上就来。” 献忠一看,叫道:“小白,你来啦!王知府捉到了么?” 白文选回答说:“跑啦,只捉到推官邝曰广,已经宰啦。” “王述曾这龟儿子逃跑啦?怎么逃得那么快?” “破城时候,他同推官邝曰广正在福清王府陪着福清王和进贤王的承奉们玩叶子,一看见城中火起,有呐喊声,便带领家丁保护两位郡王逃走,逃得比兔子还快。我到府衙门扑个空,又到福清王府,听说他已逃走,便往北门追赶。到临江门没有看见,听人说有二三十人刚跑出圈门。我追出圈门,他们已经逃出拱辰门,从浮桥过江了。我追到浮桥码头,浮桥已经被看守的官兵放火在烧。邝曰广跑得慢,在拱辰门里边被我抓住,当场杀死。” 献忠顿脚说:“可惜!可惜!让王述曾这小子逃脱了咱们的手!” 文选接着说:“我转回来到了县衙门,知县李天觉已经上吊死了,县印摆在公案上。听他的仆人说,他害怕咱们戮尸,所以临死前交出县印。” 献忠骂道:“芝麻大的七品官儿,只要民愤不大,咱老子不一定要杀他。倒是王述曾这小子逃走了,有点儿便宜了他!” 等了片刻,不见潘独鳌来到,张献忠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咋老潘还不来!”他平常就有个急躁脾气,何况今夜进了襄阳城,事情很多,更不愿在道台衙门中停留太久。他用责备的口气问白文选: “你不是说老潘马上要来见我么?” 白文选回答:“潘先生说是马上要来见大帅。他现在没赶快来,说不定那几百年轻囚犯要跟咱们起义的事儿拖住了他,一时不能分身。” 献忠将大手一挥说:“年轻的囚犯,愿投顺咱们的就收下,何必多费事儿!” 张定国说:“潘先生在监中人缘好,看监的禁卒都给他买通了,十分随便,所以结交了不少囚犯中的英雄豪杰。如今见父帅亲自破了襄阳,不要说班房中年轻的愿意随顺,年老的,带病的,都想随顺,缠得潘先生没有办法。孩儿刚才亲眼看见潘先生站在王府东华门外给几百人围困在垓心,不能脱身。” 献忠一笑,说:“他妈的,咱们要打仗,可不是来襄阳开养济院的!” 他吩咐张定国立刻去东华门外,帮助潘独鳌将年轻的囚犯编入军中,将年老和有病的囚犯发给银钱遣散。然后他对白文选说: “小白,跟老子一起到各处看看去。有重要事情在等着老子办,可没有闲工夫在这搭儿停留!” 献忠大踏步往外走去。白文选紧跟在他的身边。后边跟着他们的大群亲兵。文选边走边问: “大帅,去处决襄王么?” 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老子眼下可没有工夫宰他!” 他们在兵备道衙门的大门外上了战马,顺着大街向一处火光较高的地方奔去。城内到处有公鸡啼叫,而东方天空也露出鱼肚白色。 天明以后,城内各处的火都被农民军督同百姓救灭,街道和城门口粘贴着张献忠的安民告示,严申军纪:凡抢劫奸淫者就地正法。告示中还提到襄阳现任官吏和家居乡绅,只要不纠众反抗天兵,一律不杀。有几队骑兵,捧着张献忠的令箭,在城关各处巡逻。一城安静,比官军在时还好。街上店铺纷纷开市,而一般人家还在大门口点了香,门额上贴“顺民”二字。 西营的后队约三千人,大部分是昨日早晨袭破宜城后随顺的饥民,在辰巳之间来到了。献忠命这一部分人马驻扎在南关一带,不要进城,同时襄阳投降的几千官军和几百狱囚已经分编在自己的老部队中,将其中三千人马开出西门,驻扎在檀溪西岸,直到小定山下,另外两千多人马驻扎在阳春门外。这两处人马都有得力将领统带,加紧操练,不准随便入城。襄阳城内只驻扎一千精兵和老营眷属,这样就保证了襄阳城内秩序井然,百姓安居如常。襄阳百姓原来都知道张献忠在谷城驻军一年多,并不扰害平民,对他原不怎么害怕,现在见他的人马来到襄阳确实军纪严明,不杀人,也不奸淫抢劫,家家争着送茶,送饭,送草,送料。 献忠因樊城尚在官军手中,只有一江之隔,而王述曾也逃到樊城,所以他在早饭前处理了部队方面的重大事情之后,又亲自登上临江门城头向襄江北岸望了一阵,又察看了北城地势,下令将文昌门和西门上的大炮移到夫人城和拱辰门上,对准樊城的两处临江码头。浮桥在西营人马袭破襄阳后就被樊城官军烧毁,所以只需要用大炮控制对岸码头,防止樊城方面派人乘船来袭扰襄阳。 从北门下来,张献忠回到设在襄王宫中的老营,由宫城后门进去穿过花园,到了襄王妃居住的后宫。敖氏和高氏等五位夫人已经换了衣服,打扮整齐,在王府宫中等他。当敖氏和高氏等看见他走进来时,都慌忙迎了上来,想着几乎不能见面,不禁流出热泪。献忠笑着向她们打量片刻,特别用怀疑的眼神在敖氏的焕发着青春妩媚的脸上多打量一眼,然后对她们嘲讽地说: “你们不是又回到老子身边么?酸的什么鼻子?怕老子不喜欢你们了?放心,老子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你们。妈的,娘儿们,没有胡子,眼泪倒不少!你们的眼泪只会在男人面前流,为什么不拿眼泪去打仗?”这最后一句话,引得左右人忍不住暗笑。他转向一个老营中的头目问道:“潘先生在哪里?怎么没有看见?” “回大帅,潘先生在前边承恩殿等候。” 献忠立刻走出后宫,穿过两进院落,由后角门走进承恩殿院中,果然看见潘独鳌站在廊庑下同几个将领谈话。献忠一边走一边高兴地大叫: “唉呀,老潘,整整一年,到底又看见你啦!我打后宫进来,你不知道吧?” 潘独鳌边下台阶迎接边回答说:“刚听说大帅到了后宫,我以为大帅会坐在后宫中同两位夫人谈一阵话,所以在此恭候,不敢进去。” 献忠已经抓住了独鳌的手,拉着他走上台阶,说:“我哪有许多婆婆妈妈的话跟她们絮叨?还是咱们商量大事要紧。你们大家吃过早饭没有?” 同众将和潘独鳌站在一起的马元利回答说:“同潘先生一起等候大帅回来用饭。” “好,快拿饭。老子事忙,也饿得肚子里咕噜响。看王府里有好酒,快拿来!军师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他在襄阳城中有亲戚么?” 马元利说:“杨嗣昌在襄阳积存的军资如山,王府中的财宝和粮食也极多。军师怕分派的将领没经验,会发生放火和抄抢的事儿,他亲自带着可靠将士,将这些地方查看一遍,仓库封存,另外指派头目看守,他还指派头目去查抄各大乡宦巨富的金银财宝,还要准备今日先拿出几十担粮食向城中饥民放赈,忙得连早饭也顾不上吃。” 献忠点头说:“他娘的,好军师,好军师。快派人请他回来,一起吃早饭。”他转向潘独鳌,眼睛里含着不满意的嘲笑,说:“老潘,好伙计,你可不如他。你在杨嗣昌面前说的什么屁话,老子全知道。不过,你放心,过去的事儿一笔勾啦。我这个人不计小节,还要重用你。这一年,你坐了监,也算为咱老张的事儿吃了苦啦。” 潘独鳌满脸通红,起初他的心好像提到半空中,听完献忠的话,突然落下来,又羞愧,又感动,吃吃地说: “我初见杨嗣昌的时候实想拿话骗他,并非怕死,只不过想为大帅留此微命,再供大帅驱使耳。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独鳌有生之年,定当……” 献忠笑着说:“不用说啦。不用说啦。小事一宗,我说一笔勾就算勾啦。啊,老徐,你回来得好,正等着你吃早饭哩!” 徐以显在查封王府财宝时已经同潘独鳌见了面。他现在不知道献忠刚才说的什么话,为着给潘吃一颗定心丸,拉着潘的手说: “老潘,咱们大帅常常提到你,总说要设法救你,今日果然救你出狱了。大帅的两位夫人在狱中幸得足下照顾,都甚平安,这也是你立的一功。” 因为承恩殿太大,早饭摆在东配殿中。张献忠给潘独鳌斟了满杯酒祝贺他平安无恙。潘独鳌也回敬献忠,祝贺大捷。陪坐的众亲将一同干杯。献忠快活地向大家问: “你们猜猜,杨嗣昌下一步会走什么棋?” 众人说猜不准,反正他没有什么好棋可走,大概会被崇祯逮京问罪,落得熊文灿那样下场。献忠又望着潘独鳌: “老潘,你说?” 潘独鳌笑着说:“据我看,杨嗣昌已经智尽力竭,连陷两座名城,失陷两处亲藩,必将走自尽一途。” 献忠愕然:“啊?你说清楚!” 独鳌重复说:“洛阳确实于上月二十四日夜间失守,李自成杀了福王。如今又失了襄阳,襄王也将成大帅的刀下鬼。崇祯岂能轻饶他?即令崇祯有意活他,朝廷中门户之争一向很凶,平时他就是众矢之的,岂不乘机群起攻击,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但杨嗣昌不像熊文灿那样懦弱,所以我猜他八九成会自尽而死。” 献忠瞪大眼睛问:“洛阳的消息可是真的?” 独鳌点头说:“昨日我在狱中听说,襄阳道、府两衙门已差人探明是千真万确。” 献忠骂道:“他妈的,老子在路上听到谣传,还想着不一定真。瞧瞧,气人不气人?咱们又迟了一步,果然给自成抢在前头啦!” 马元利说:“虽然李帅先杀了明朝亲藩,走在咱们前边,但襄王也是亲王。” 献忠说:“襄王虽然也是亲王,可是福王是崇祯的亲叔父,杀福王更能够为百姓解恨,更够味道!”片刻沉默过后,他接着说:“也好,咱们捉到襄王也是一头大猪。自成杀了福王,崇祯未必会要杨嗣昌的命。咱杀了襄王,这襄阳是杨嗣昌自己管的地方,崇祯岂能不要他的八斤半?咱们快吃饭,快办事,打发襄王这老杂种上西天!” 匆匆吃毕早饭,张献忠命人在承恩殿前廊下摆了一把太师椅,自己先坐下,然后吩咐将襄王朱翊铭押来,跪到阶下。襄王叩头哀求说: “求千岁爷爷饶命!” 献忠说:“操他娘,你是千岁,倒叫我千岁!我不要你别的,只借你一件东西。” 襄王说:“只要千岁饶命,莫说借一件东西,宫中金银宝玩任千岁搬用。” 献忠冷笑说:“哼,我现在已经占了襄阳,占了你的王宫,你有何法禁我搬用?老子不承你这个空头情!只一件东西,你必得借我一用。” 襄王颤声说:“不知千岁所要何物。只要小王宫中有,甘愿奉献。” “宫中有的,我自然不用向你借。我借你的头,行么?” 襄王叩头说:“恳千岁爷爷饶命!饶命!” 献忠说:“为这件事,你不用叩头求饶。我原是想杀杨嗣昌,可是他在四川,我杀不到,只好借借你的头。我砍掉你的猪头,崇祯就会砍掉他的狗头。我今日事忙,废话少说,马上就借。”他向亲兵叫道:“快拿碗酒来!”一个亲兵立刻将早饭剩下的酒端来一碗,并且依照献忠的眼色,端到襄王身边。献忠笑着说:“王,请喝下去这碗酒,壮壮胆,走出城西门将脖子伸直点儿!” 襄王仍在叩头,却被左右士兵从地上拖起。他们也不勉强他喝下送命酒,推着他踉跄地走出被火烧毁一角的端礼门,把他同他的侄儿贵阳王朱常法一起推出襄阳西门斩首。当他们由白文选率领五十名弟兄押赴西门外刑场时,沿途一街两行百姓争着观看,有几百人跟出西门。很多人拍手称快,有人骂道: “这两只猪,可逃不脱屠刀啦!” 张献忠一面派出一支三百人的骑兵由小路越过南漳,日夜赶路,往南漳西南歇马河附近去迎接曹操,一面从襄王的钱财中拨出十五万两银子赈济穷人,并在襄阳城中和四郊征集骡马、粮食,招收新兵。 曹操从当阳沿着沮水向房县的方向前进,到了歇马河附近就停下来,等候襄阳消息。驻军房县和竹山之间的郧阳巡抚袁继咸因手下人马单弱,不敢向曹操进攻,却没料到张献忠会智取襄阳。曹操看见派来迎接的骑兵,全营振奋异常,星夜赶路,于初七日黄昏来到襄阳,与献忠会师。献忠在襄王宫中治了盛大宴席,一则为曹操和曹营中的重要将领们接风,二则庆贺联军打败杨嗣昌和袭破襄阳。在宴席上,大家又谈论一阵杨嗣昌,嘲笑他刚出北京和来到襄阳时有多么神气,有多大抱负,后来如何挨四川人的骂,如何指挥不了左良玉和贺人龙这班跋扈悍将。他们还谈到张定国如何射杀四川老将张令,以及女将秦良玉如何只经一战,三万人全军覆没,一生威名扫地。将领们的兴头极高,加上张献忠平时对将领们十分随便,谈笑风生,骂人也骂得俏皮,所以大庭中热闹非凡。潘独鳌同罗汝才坐在一起,他给汝才敬了一杯酒,开玩笑说: “曹帅,秦良玉大概还年纪不老,风韵犹存,你为何不将她活捉过来?” 汝才笑一笑说:“你以为秦良玉还不老么?她比我的妈妈还老,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啦,还说屁风韵犹存!” 潘独鳌说:“不会吧?崇祯二年她带兵到北京勤王。崇祯在平台召见,赐她御制诗四首,一时朝野传诵。我记得那四首中有这样句子:‘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内握兵符。’‘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还有:‘凯歌马上清吟曲,不似昭君出塞词。’‘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看崇祯在这些诗句中用的都是艳丽的字眼,我猜想秦良玉那时不过二三十岁,不仅武艺好,容貌也美。如何现在就六七十了?” 献忠不禁哈哈大笑,说:“老潘,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崇祯住在深宫里,兵部尚书事前只对他说女将秦良玉带兵来京勤王,并没有告诉他说秦良玉那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他的左右太监们都不清楚。他当晚就在乾清宫诌起诗来,第二天平台召见,将这四首诗赐给秦良玉。因为他是皇上,不惟秦良玉感激流涕,就是朝野上下也都认为这是秦良玉的莫大荣幸,谁也不敢说皇上诌的诗驴头不对马嘴。天下事,自古如此。他崇祯住在深宫中,外边事全凭群臣和太监们禀奏,能够知道多清?就像咱们同杨嗣昌怎么打仗这样大事,他能知道个!” 这几句话引起来一阵哄堂大笑。 第二天,张献忠派少数人马乘船渡江,饥民和士兵内应,在樊城的明朝文武官吏逃走,没有费一枪一刀就占了樊城,修复了浮桥。罗汝才的人马在襄阳休息一天。献忠将在襄阳所得的新兵、金银、粮食和骡马分给汝才一部分。曹营将士都认为西营发了大财,曹营分得的太少,暗中怨忿。曹操的几个亲信将领对他说:“大帅,你也该在张帅面前争一争,不能够他们西营吃饱了肉,扔给咱们曹营几根骨头!”曹操的心中也很不平,但是他不许将领们乱说,叫大家忍耐一时,将领们退出后,他悄悄向吉珪说: “子玉,敬轩如今志得意满,看来他不再将咱们曹营放在眼里啦!” 吉珪说:“目前还不到同西营散伙时候,对此事万勿多言,忍为上策。等待时机一到,再谋散伙不迟。” 曹操又感慨说:“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张敬轩破襄阳,杀襄王。转眼之间他们二人声威大震,倒是我罗汝才没出息,像是吹鼓手掉井里——响着响着下去啦!” 吉珪冷笑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看未必天意即便亡明。将军不为已甚,为来日留更多回旋余地,岂不甚好?” 曹操望着吉珪片刻,忽有所悟,轻轻点头。 当日夜间,因听说左良玉统率两万人马从鄂西追来,离襄阳只有一百多里,驻扎在襄阳城郊的联军,全数移到樊城,烧了浮桥,并且在离开前放火烧了襄阳府和停放襄王尸首的西城楼。 初九一早,联军数万人马离樊城向随州进发。路过张家湾时,太阳出来了。罗汝才策马追上献忠,并辔而行,在鞍上侧身问道: “敬轩,听说自成杀了福王以后,一直逗留在洛阳未走,大赈饥民,人马增加极快。你看他下一步将往哪搭儿?” 献忠摇头说:“难说,这家伙,眼看他的羽毛丰满啦,反而把咱们撇在后头!”停一阵,他又快活起来,回头说:“曹哥,说实话,我此刻倒不想自成的事,是想着另外一位朋友,一位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你猜是谁?” “谁呀?” “杨文弱!曹哥,你想,咱们这位对手如今是什么情形?你难道不关心么?” 罗汝才哈哈地大笑起来。 第六章 今天是二月三十日,杨嗣昌来到湖北沙市已经三天了。 沙市在当时虽然只是荆州的一个市镇,却是商业繁盛,在全国颇有名气。清初曾有人这样写道:“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辐凑,繁盛甲宇内,即今之京师、姑苏皆不及也。”因为沙市在明末是这般富裕和繁华,物资供应不愁,所以杨嗣昌将他的督师行辕设在沙市的徐园,也就是徐家花园。他当时只知道襄阳失守,襄王被杀,而对于洛阳失陷的消息还是得自传闻,半信半疑。关于襄阳失陷的报告是在出了三峡的船上得到的。猛如虎在黄陵城的惨败,已经使杨嗣昌在精神上大受挫折;接到襄阳失守的报告,他对“剿贼”军事和自己的前途便完全陷入绝望。在接到襄阳的消息之前,左右的亲信们就常常看见他兀坐舱中,或在静夜独立船头,有时垂头望着江流叹气。在入川的时候,他常常在处理军务之暇,同幕僚和清客们站在船头,指点江山,评论形胜,欣赏风景,谈笑风生;有时他还饮酒赋诗,叫幕僚和清客们依韵奉和。而如今,他几乎完全变了。同样的江山,同样的三峡奇景,却好像跟他毫无关系。出了三峡,得到襄阳消息,他几乎不能自持。到沙市时候,他的脸色十分憔悴,左右亲信们都以为他已经病了。 今日是他的五十四岁生日。行辕将吏照例替他准备了宴席祝寿,但只算是应个景儿,和去年在襄阳时候的盛况不能相比,更没有找戏班子唱戏和官妓歌舞等事。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勉强受将吏们拜贺,在宴席上坐了一阵。宴席在阴郁的气氛中草草结束。他明白将吏们的心情,在他临退出拜寿的节堂时候,强打精神,用沉重的声音说: “自本督师受任以来,各位辛苦备尝,原欲立功戎行,效命朝廷。不意剿贼军事一再受挫,竟致襄阳失陷,襄王遇害。如此偾事,实非始料所及。两载惨淡经营,一旦付之东流!然皇上待我恩厚,我们当谋再举,以期后效。诸君切不可灰心绝望,坐失亡羊补牢之机。本督师愿与诸君共勉!” 他退回处理公务和睡觉的花厅中,屏退左右,独坐案边休息,对自己刚才所讲的话并不相信,只是心上还存在着一线非常渺茫的希望。因为他吩咐不许有人来打扰他,所以小小的庭院十分寂静,只有一只小鸟偶尔落到树枝上啁啾几声。他想仔细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是思绪纷乱。一会儿,他想着皇上很可能马上就对他严加治罪,说不定来逮捕他的缇骑已经出京。一会儿,他幻想着皇上必将来旨切责,给他严厉处分,但仍使他戴罪图功,挽救局势。一会儿,他想着左良玉和贺人龙等大将的骄横跋扈,不听调遣,而四川官绅如何百般抵制和破坏他的用兵方略,对他造谣攻击。一会儿他猜想目前朝廷上一定是议论哗然,纷纷地劾奏他糜费百万金钱,剿贼溃败,失陷藩王。他深知道几十年来朝野士大夫门户斗争的激烈情况,他的父亲就是在门户斗争中坐了多年牢,至今死后仍在挨骂,而他自己也天天生活在门户斗争的风浪之中。“那些人们,”他心里说,“抓住这个机会,绝不会放我过山!”他想到皇上对他的“圣眷”,觉得实在没有把握,不觉叹口气,冲口说出: “自来圣眷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何况今上的秉性脾气!” 他的声音很小,没有被在窗外侍候的仆人听见。几天来缺乏睡眠和两天来少进饮食,坐久了越发感到头脑眩晕,精神十分萎惫,便走进里间,和衣躺下,不觉矇眬入睡。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已经被逮捕入京,下在刑部狱中,几乎是大半朝臣都上疏攻他,要将他问成死罪,皇上也非常震怒;那些平日同他关系较好的同僚们在这样情况下都不敢做声,有些人甚至倒了过去,也上疏讦奏,有影没影地栽了他许多罪款。他又梦见熊文灿和薛国观一起到狱中看他,熊低头叹气,没有说话,而薛却对他悄声嘱咐一句:“文弱,上心已变,天威莫测啊!”他一惊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定神以后,才明白自己是梦了两个死人,一个被皇上斩首,一个赐死。他将这一个凶梦想了一下,心中叹息说: “唉,我明白了!” 前天来沙市时,船过荆州,他曾想上岸去朝见惠王,一则请惠王放心,荆州决可无虞,二则想探一探惠王对襄阳失陷一事的口气。当时因忽然身上发冷发热,未曾登岸。今天上午,他差家人杨忠拿着他的拜帖骑马去荆州见惠王府掌事承奉刘古芳,说他明日在沙市行过贺朔礼之后就去朝见惠王。现在他仍打算亲自去探一探惠王口气,以便推测皇上的态度。他在枕上叫了一声:“来人!”一个仆人赶快小心地走了进来,在床前垂手恭立。杨嗣昌问杨忠是否从荆州回来。仆人对他说已经回来了,因他正在睡觉,未敢惊驾,现在厢房等候。他立刻叫仆人将杨忠叫到床前,问道: “你见到刘承奉没有?” 杨忠恭敬地回答:“已经见到了刘承奉,将老爷要朝见惠王殿下的意思对他说了。” 杨嗣昌下了床,又问:“将朝见的时间约定了么?” 杨忠说:“刘承奉当即去启奏惠王殿下,去了许久,可是,请老爷不要生气,惠王说……请老爷不要生气,不去朝见就算啦吧。” 嗣昌的心中一寒,生气地说:“莫啰嗦!惠王有何口谕?” 杨忠说:“刘承奉传下惠王殿下口谕:‘杨先生愿见寡人,还是请先见襄王吧。’” 听了这话,杨嗣昌浑身一震,眼前发黑,颓然坐到床上。但是他久做皇上的亲信大臣,养成了一种本领,在刹那间又恢复了表面上的镇静,不曾在仆人们面前过露惊慌,失去常态。他徐徐地轻声说: “拿洗脸水来!” 外边的仆人已经替他预备好洗脸水,闻声掀帘而入,侍候他将脸洗好。他感到浑身发冷,又在圆领官便服里边加一件紫罗灰鼠长袍,然后强挣精神,踱出里间,又步出花厅,在檐下站定。仆人们见了他都垂手肃立,鸦雀无声,仍像往日一样,但是他从他们的脸孔上看出了沉重的忧愁神色。行辕中军总兵官和几位亲信幕僚赶来小院,有的是等候有什么吩咐,有的想向他有所禀报。他轻轻一挥手,使他们都退了出去。一只小鸟在树上啁啾。一片浮云在天空飘向远方,随即消失。他忽然回想到一年半前他临出京时皇帝赐宴和百官在广宁门外饯行的情形,又想到他初到襄阳时的抱负和威风情况,不禁在心中叹道:“人生如梦!”于是他低着头退入花厅,打算批阅一部分紧急文书。 他在案前坐下以后,一个仆人赶快送来一杯烫热的药酒。这是用皇帝赐他的玉露春酒泡上等高丽参,他近来每天清早和午睡起来都喝一杯。他喝过之后,略微感到精神好了一些,便翻开案上的标注着“急密”二字的卷宗,开始批阅文书,而仆人为他端来一碗燕窝汤。他首先看见的是平贼将军左良玉的一封文书,不觉心中一烦。他不想打开,放在一边,另外拿起别的。批阅了几封军情文书之后,他头昏,略作休息,喝了半碗燕窝汤,向左良玉的文书上看了一眼,仍不想看,继续批阅别的文书。又过片刻,他又停下来,略作休息,将燕窝汤吃完。他想,是他出川前檄令左良玉赴襄阳一带去“追剿”献忠,目前“追剿”军事情况如何,他需要知道。这么想了想,他便拆开左良玉的紧急机密文书。左良玉除向他简单地报告“追剿”情况之外,却着重用挖苦的语气指出他一年多来指挥失当,铸成大错。他勉强看完,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声将刚才吃的燕窝汤吐了出来。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断定他难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责他,将军事失利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他叹口气,恨恨地骂道:“可恶!”无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进来两个仆人,一个清扫地上脏东西,一个端来温开水请他漱口,又问他是否请医生进来。他摇摇头,问道: “刚才是谁在院中说话?” 仆人回答:“刚才万老爷正要进来,因老爷恰好呕吐,他停在外边等候。” 杨嗣昌无力地说:“快请进来!” 万元吉进来了。他是杨嗣昌最得力的幕僚,也是最能了解他的苦衷的人。杨嗣昌急需在这艰难时刻,听一听他的意见。杨嗣昌点首让坐,故意露出来一丝平静的微笑。万元吉也是脸色苍白,坐下以后,望望督师的神色,欠身问: “大人身体不适,可否命医生进来瞧瞧?” 嗣昌微笑摇头,说:“偶感风寒,并无他病,晚上吃几粒丸药就好了。”他想同万元吉谈一谈襄阳问题,但看见元吉的手里拿有一封文书,便问:“你拿的是什么文书?” 万元吉神色紧张地回答说:“是河南巡抚李仙风的紧急文书,禀报洛阳失守和福王遇害经过。刚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职先看了。” 杨嗣昌手指战抖,一边接过文书一边问:“洛阳果然……?” 万元吉说:“是。李仙风的文书禀报甚详。” 杨嗣昌浑身打颤,将文书匆匆看完,再也支持不住,顾不得督师辅臣的尊严体统,放声大哭。万元吉赶快劝解。仆人们跑出去告诉大公子杨山松和杨嗣昌的几个亲信幕僚。大家都赶快跑来,用好言劝解。过了一阵,杨嗣昌叫仆人扶他到里间床上休息。万元吉和幕僚们都退了出去,只有杨山松留在外间侍候。 晚饭时,杨嗣昌没有起床,不吃东西,但也不肯叫行辕中的医生诊病。经过杨山松的一再恳劝,他才服下几粒医治伤风感冒的丸药。晚饭过后,他将评事万元吉叫到床前,对他说: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败坏如此,使我无面目再见皇上!” 万元吉安慰说:“请使相宽心养病。军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转败为胜。” 嗣昌从床上坐起来,拥着厚被,身披重裘,浑身战抖不止,喘着气说:“我今日患病沉重,颇难再起,行辕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万元吉赶快说:“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过是旅途劳累,偶感风寒,并非难治重病。行辕现在有两位高明医生,且幕僚与门客中也颇有精通医道的人,今晚请几位进来会诊,不过一两剂药就好了。” 杨山松也劝他说:“大人纵不自惜,也需要为国珍重,及时服药。” 嗣昌摇摇头,不让他再谈治病的话,叹口气说:“闯贼自何处奔入河南,目前尚不清楚。他以屡经败亡之余烬,竟能死灰复燃,突然壮大声势,蹂躏中原,此人必有过人的地方,万万不可轻视。今后国家腹心之患,恐不是献贼,而是闯贼。请吉仁兄即代我向平贼将军发一紧急檄文,要他率领刘国能等降将,以全力对付闯贼。” 万元吉答应照办,又向他请示几个问题。他不肯回答,倒在床上,挥手叫元吉、山松和仆人们都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杨嗣昌又命仆人将万元吉叫去。万元吉以为督师一定有重要话讲,可是等候一阵,杨嗣昌在军事上竟无一句吩咐,只是问道: “去年我到夔州是哪一天?” 万元吉回答说:“是十月初一。”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道:“前年十月初一,我在襄阳召开军事会议,原想凭借皇上威灵,整饬军旅,剿贼成功。不料封疆大吏、方面镇帅,竟然处处掣肘,遂使献贼西窜,深入四川。我到夔州,随后又去重庆,觉得军事尚有可为。不料数月之间,局势败坏至此!” 万元吉说:“请大人宽心。军事尚有挽救机会,眼下大人治病要紧。” 杨嗣昌沉默。 万元吉问道:“要不要马上给皇上写一奏疏,一则为襄阳失陷事向皇上请罪,二则奏明下一步用兵方略?” 杨嗣昌在枕上摇摇头,一言不答,只是滚出了两行眼泪。过了片刻,他摆摆手,使万元吉退出,同时叹口气说: “明日说吧!” 万元吉回到自己屋中,十分愁闷。他是督师辅臣的监军,杨嗣昌在病中,行辕中一切重大事项都需要由他做主,然而他心中很乱,没有情绪去管。他认为目前最紧迫的事是杨嗣昌上疏请罪,可是他刚才请示“使相大人”,“使相”竟未点头,也不愿商量下一步追剿方略,什么道理? 他原是永州府推官,与杨嗣昌既无通家之谊,也无师生之缘,只因杨嗣昌知道他是个人才,于去年四月间向朝廷保荐他以大理寺评事衔作督师辅臣的监军。他不是汲汲于利禄的人,只因平日对杨嗣昌相当敬佩,也想在“剿贼”上为朝廷效力,所以他也乐于担任杨嗣昌的监军要职。如今尽管军事失利,但是他回顾杨嗣昌所提出的各种方略都没有错,毛病就出在国家好像一个人沉疴已久,任何名医都难措手! 他在灯下为大局思前想后,愈想愈没有瞌睡。去年十月初一督师辅臣到夔州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的心头。 去年夏天,杨嗣昌驻节夷陵,命万元吉代表他驻夔州就近指挥川东战事。当张献忠和罗汝才攻破土地岭和大昌,又在竹囷坪打败张令和秦良玉,长驱奔往四川腹地的时候,杨嗣昌离开夷陵,溯江入川,希望在四川将张献忠包围歼灭。十月一日上午,杨嗣昌乘坐的艨艟大船在夔州江边下锚。万元吉和四川监军道廖大亨率领夔州府地方文武官吏和重要士绅,以及驻军将领,早已在江边沙滩上肃立恭候。万元吉先上大船,向杨嗣昌禀明地方文武前来江边恭迎的事。三声炮响过后,杨嗣昌在鼓乐声中带着一大群幕僚下了大船。恭候的文武官员和士绅们都跪在沙滩上迎接。杨嗣昌只对四川监军道和夔州知府略一拱手,便坐上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军情紧急,不能像平日排场,只用比较简单的仪仗执事和香炉前导。总兵衔中军官全副披挂,骑在马上,背着装在黄缎绣龙套中的尚方宝剑,神气肃敬威严。数百步骑兵明盔亮甲,前后护卫。幕僚们有乘马的,有坐轿的,跟在督师的大轿后边。一路绣旗迎风,刀枪映日,鸣锣开道,上岸入城。士民回避,街巷肃静。沿街士民或隔着门缝,或从楼上隔着窗子,屏息观看,心中赞叹: “果然是督师辅臣驾到,好不威风!” 杨嗣昌到了万元吉替他准备的临时行辕以后,因军务繁忙,传免了地方文武官员的参见。稍作休息之后,他就在签押房中同万元吉密商军情。参加这一密商的还有一位名叫杨卓然的亲信幕僚。另外,他的长子杨山松也坐在一边。一位中军副将带着一群将校在外侍候,不许别的官员进去。杨嗣昌听了万元吉详细陈述近日的军情以后,轻轻地叹口气,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想在夔、巫之间将献贼包围,一鼓歼灭,以释皇上西顾之忧。只要献贼一灭,曹贼必会跟着就抚,十三年剿贼军事就算完成大半。回、革五营,胸无大志,虽跳梁于皖、楚之间,时常攻城破寨,实则癣疥之疾耳。待曹操就抚之后,慑之以大军,诱之以爵禄,可不烦一战而定。不料近数月来,将愈骄,兵愈惰,肯效忠皇上者少,不肯用命者多。而川人囿于地域之见,不顾朝廷剿贼大计,不顾本督师通盘筹划,处处阻挠,事事掣肘,致使剿贼方略功亏一篑。如今献、曹二贼逃脱包围,向川北狼奔豕突,如入无人之境,言之令人愤慨!我已将近日战事情况,据实拜疏上奏。今日我们在一起商议二事:一是议剿,二是议罚。剿,今后如何用兵,必须立即妥善筹划,以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罚,几个违背节制的偾事将吏,当如何斟酌劾奏,以肃国法而励将来,也要立即议定。这两件事,请二位各抒高见。” 万元吉欠身说:“使相大人所谕议战议罚两端,确是急不容缓。三个月来,卑职奉大人之命,驻在夔州,监军剿贼,深知此次官军受挫,致献、曹二贼长驱西奔,蜀抚邵肇复与几位统兵大将实不能辞其咎。首先以邵抚而论,应请朝廷予以重处,以为封疆大吏阻挠督师用兵方略因致败事者戒。卑职身在行间,闻见较切,故言之痛心。” 杨卓然附和说:“邵抚不知兵,又受四川士绅怂恿,只想着画地而守,使流贼不入川境,因而分兵扼口,犯了兵法上所谓‘兵分则力弱’的大忌,致有今日的川东溃决。大人据实奏劾,实为必要。” 杨嗣昌捻须沉默片刻,又说:“学生深受皇上知遇之恩,畀以督师剿贼重任。一年来殚精竭虑,惟愿早奏肤功,以纾皇上宵旰之忧。初到襄阳数月,鉴于以前剿抚兼失,不得不惨淡经营,巩固剿贼重地,站稳自家脚跟。到今年开春以后,一方面将罗汝才与过天星诸股逼入夔东,四面大军围剿;另一方面,将献贼逼入川、陕交界地方,阻断其入川之路,而责成平贼将军在兴安、平利一带将其包围,克日进剿,遂有玛瑙山之捷。”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十余年来,流贼之所以不可制者以其长于流,乘虚捣隙,倏忽千里,使官军追则疲于奔命,防则兵分而势弱,容易受制于敌。到了今年春天,幸能按照预定方略,步步收效,官军在川、楚一带能够制贼而不再为贼所制。可恨的是,自玛瑙山大捷之后,左昆山按兵不动,不听檄调,坐视张献忠到兴、归山中安然喘息,然后来夔东与曹操合股。倘若左昆山在玛瑙山战后乘胜进兵,则献贼不难剿灭;纵然不能一鼓荡平,也可以使献贼不能与曹贼合股。献、曹不合,则曹操必随惠登相等股投降。如曹贼就抚,则献贼势孤,剿灭自然容易。今日追究贻误戎机之罪,左昆山应为国法所必究。其次,我曾一再檄咨蜀抚邵肇复驻重兵于夔门一带,扼守险要,使流贼不得西逃,以便聚歼于夔、巫之间。不料邵肇复这个人心目中只有四川封疆,而无剿贼全局,始尔使川军分守川、鄂交界的三十二隘口,妄图堵住各股流贼突破隘口,公然抵制本督师用兵方略。当各股流贼突破隘口,流窜于夔、巫与开县之间时,邵肇复不思如何全力进剿,却将秦良玉与张令调驻重庆附近,借以自保。等大昌失守,张令与秦良玉仓猝赶到,遂致措手不及,两军相继覆没,献、曹二贼即长驱入川矣。至于秦军开县噪归,定当从严处分,秦督郑大章实不能辞其咎。学生已经驰奏皇上,想圣旨不日可到。今日只议左帅与邵抚之罪,以便学生即日拜表上奏。” 万元吉和杨卓然都很明白杨嗣昌近来的困难处境和郁闷心情,所以听了他的这一些愤慨的话,丝毫不觉得意外,倒是体谅他因自家的辅臣身份,有些话不肯明白说出。他们心中明白,督师虽然暗恨左良玉不听调遣,但苦于“投鼠忌器”,在目前只能暂时隐忍,等待事平之后再算总账。万元吉向杨嗣昌欠身说: “诚如使相大人所言,如行间将帅与封疆大吏都遵照大人进兵方略去办,何能大昌失陷,川军覆没,献、曹西窜!然今日夔东决裂,首要责任是在邵抚身上。左帅虽常常不奉檄调,拥兵观望,贻误戎机,然不如邵抚之罪责更重。窃以为对左帅议罪奏劾可以稍缓,再予以督催鼓励,以观后效。今日只奏邵肇复一人可矣。” 杨卓然说:“万评事所见甚是。自从在川、楚交界用兵以来,四川巡抚与川中士绅鼠目寸光,全不以大局为念,散布流言蜚语,对督师大人用兵方略大肆攻击,实在可笑可恨……” 杨嗣昌冷然微笑,插话说:“他们说我是楚人,不欲有一贼留在楚境,所以尽力将流贼赶入四川。他们独不想我是朝廷辅臣,奉旨督师,统筹全局,贵在灭贼,并非一省封疆守土之臣,专负责湖广一地治安,可以以邻为壑,将流贼赶出湖广境外即算大功告成。似此信口雌黄,实在无知可笑之至。” 杨山松愤愤地咕哝说:“他们还造谣说大人故意将四川精兵都调到湖广,将老弱留在四川。说这种无中生有的混话,真是岂有此理!” 杨卓然接着他刚才的话头说:“邵巡抚一再违抗阁部大人作战方略,贻误封疆,责无旁贷,自应从严劾治,不予姑息。其余失职川将,亦应择其罪重者明正典刑,以肃军律。” 杨嗣昌向万元吉问:“那个失守大昌的邵仲光逮捕了么?” 万元吉回答:“已经逮捕,看押在此,听候大人法办。” 杨嗣昌又问:“二位对目前用兵,有何善策?” 万元吉说:“如今将不用命,士无斗志,纵有善策,亦难见诸于行,行之亦未必有效。以卑职看来,目前靠川军、秦军及平贼将军之兵,都不能剿灭献、曹。数月前曾建立一支人马,直属督师行辕,分为大剿营与上将营。后因各处告警,分散调遣,目前所剩者不足一半。除留下一部分拱卫行辕,另一部分可以专力追剿。猛如虎有大将之才,忠勇可恃。他对使相大人感恩戴德,愿出死力以报。他的长子猛先捷也是弓马娴熟,颇有胆勇。请大人畀以‘剿贼总统’名号,专任追剿之责。如大人不以卑职为驽钝,卑职拟请亲自率领猛如虎、猛先捷及楚将张应元等,随贼所向进兵,或追或堵,相机而定。左、贺两镇之兵,也可调来部分,随卑职追剿,以观后效。” 杨嗣昌点头说:“很好,很好。既然吉仁兄不辞辛苦,情愿担此重任,我就放心了。” 又密议很久,杨嗣昌才去稍事休息,然后接见在夔州城中等候请示的文武大员。当天下午,杨嗣昌即将失陷大昌的川将邵仲光用尚方剑在行辕的前边斩首,跟着将弹劾邵捷春的题本拜发。第三天,杨嗣昌率领大批幕僚和护卫将士乘船向重庆出发,而督师行辕的数千标营人马则从长江北岸的旱路开赴重庆。…… 已经三更以后了。杨山松突然来到,打断了万元吉的纷纷回忆。让杨山松坐下之后,他轻轻问道: “大公子不曾休息?” 山松回答:“监军大人,今晚上我怎么能休息啊!” “使相大人服药以后情况如何?睡着了么?” “我刚才去看了看,情况不好,我很担忧。” “怎么,病势不轻?” “不是。服过药以后,病有点轻了,不再作冷作热了,可是,万大人!……” 万元吉一惊,忙问:“如何?使相有何言语?” “他没有什么言语。听仆人说,他有时坐在案前沉思,似乎想写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写。有时他在屋中走来走去,走了很久。仆人进去劝他上床休息,他不言语,挥手使仆人退出。仆人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摇摇头。仆人送去一碗银耳汤,放在案上,直到放冷,他不肯动口。万大人,家严一生经过许多大事,从没有像这个样子。我刚才亲自去劝他,走到窗外,听见他忽然小声叫道:‘皇上!皇上!’我进去以后,他仿佛没有看见我,又深深地叹口气。我劝他上床休息,苦劝一阵,他才和衣上床。他心上的话没对我讲出一句,只是挥手使我退出。万大人,愚侄真是为家大人的……身体担心。怎么好呢?” 万元吉的心中一惊。自从他做了杨嗣昌的监军,从杨嗣昌的旧亲信中风闻前年杨嗣昌出京时候,皇帝在平台赐宴,后来皇上屏退内臣,君臣单独密谈一阵,声音很低,太监们但听见杨嗣昌曾说出来“继之以死”数字。他今天常常想到这个问题,此时听了杨山松说的情形,实在使他不能放心。他问道: “我如今去劝一劝使相如何?” 山松说:“他刚刚和衣躺下,正在倦极欲睡,万大人不必去了。明天早晨,务请婉言劝解家严,速速打起精神,议定下一步剿贼方略,为亡羊补牢之计。至于个人之事,只能静待皇命。据愚侄看,一则圣眷尚未全衰,二则封疆事皇上也早有洞鉴,纵然……” 万元吉不等杨山松说完,赶快说道:“眼下最迫之事不是别的,而是请使相向皇上上疏请罪,一则是本该如此,二则也为着对付满朝中嚣嚣之口,先占一个地步。” 杨山松猛然醒悟:“是,是。我竟然一时心乱,忘了这样大事!” “我们应该今夜将使相请罪的疏稿准备好,明早等他醒来,请他过目,立即缮清拜发,万万不可耽误。” “是,是。请谁起草?” 万元吉默思片刻,决定命仆人去将胡元谋从床上叫起来。这位胡元谋是杨嗣昌的心腹幕僚之一,下笔敏捷,深受嗣昌敬重。过了不久,胡元谋来到了。万元吉将意思对他一说,他说道: “今晚我的心上也一直放着此事,只因使相有病,未曾说出,等待明日。既然监军大人吩咐,我马上就去起草。” 万元吉说:“我同大公子今夜不睡觉了,坐在这里谈话,等阁下将稿子写成后,我们一起斟酌。” 胡元谋走了以后,杨山松命人将服侍他父亲的家奴唤来,询问他父亲是否已经睡熟,病情是否见轻。那家奴说: “回大爷,你离开不久,老爷将奴才唤去,命奴才倒一杯温开水放在床头的茶几上。老爷说他病已轻了,很觉瞌睡,命奴才也去睡觉,到天明后叫醒他行贺朔礼。天明以前,不许惊醒了他。奴才刚才不放心,潜到窗外听了一阵,没有听见声音。谢天谢地,老爷果然睡熟了。” 杨山松顿觉欣慰,命家奴仍去小心侍候,不许惊醒老爷。家奴走后,他对万元吉说: “家严苦衷,惟有皇上尚能体谅,所以他暗中呼喊‘皇上!皇上!’” 万元吉说:“在当朝大臣中能为朝廷做事的,也只有我们使相大人与洪亨九两位而已。三年前我在北京,遇到一位永平举人,谈起使相当年任山、永巡抚时的政绩,仍然十分称颂。人们称颂使相在巡抚任上整军经武,治事干练勤谨,增修山海关南北翼城,大大巩固了关门防守。人们说可惜他在巡抚任上只有两年就升任山西、宣、大总督,又一年升任本兵,然后入阁。倘若皇上不看他是难得人才,断不会如此接连提升,如此倚信。你我身在行间,看得很清。今日从关内到关外,大局糜烂,处处溃决,岂一二任事者之过耶?拿四川剿局说,献、曹进入四川腹地之后,逼入川西,本来围堵不难。可是,左良玉的人马最多,九檄而九不至,陕西也不至,可用以追贼之兵惟猛如虎数千人而已。猛帅名为‘剿贼总统’,其实,各省将领都不归他指挥。最后在黄陵城堵御献、曹之战,他手下只有一二千人,安能不败!” 万元吉说到这里,十分愤激。当时他奉命督率猛如虎等将追赶张献忠和罗汝才,刚到云阳境内就得到黄陵城的败报,一面飞报从重庆乘船东下的杨嗣昌,一面派人去黄陵城收拾溃散,寻找幸未阵亡的猛如虎,一面又乘船急下夔州,企图在夔州境内堵住张献忠出川之路。他虽然先一日到了夔州,可是手中无兵可用,徒然站在夔州背后的山头上望着张献忠和罗汝才只剩下的几千人马,向东而去。他亲自写了一篇祭文,祭奠在黄陵城阵亡的将士,放声痛哭。如今他同杨山松谈起此事,两个人不胜感慨,为杨嗣昌落到此日失败的下场不平。 他们继续谈话,等待胡元谋送来疏稿,不时为朝政和国事叹息。 已经打过四更了。开始听见了报晓的一声两声鸡叫,随即远近的鸡叫声多了起来。只是天色依然很暗,整个行辕中十分寂静。 因为杨嗣昌后半夜平安无事,万元吉和杨山松略觉放心。再过一阵,天色稍亮,杨山松就要去向父亲问安,万元吉也要去看看使相大人能不能主持贺朔,倘若不能,他自己就要代他主持。 胡元谋匆匆进来。他代杨嗣昌向皇上请罪的疏稿已经写成了。 万元吉将疏稿接到手中,一边看一边斟酌,频频点头。疏稿看到一半,忽听小院中有慌乱的脚步声跑来,边跑边叫,声音异乎寻常: “大公子!大公子!……” 杨山松和万元吉同时向院中惊问:“何事?何事惊慌?” 侍候杨嗣昌的家奴跑进来,跪到地上,禀报杨嗣昌已经死了。万元吉和杨山松不暇细问,一起奔往杨嗣昌住的地方。胡元谋赶快去叫醒使相的几位亲信幕僚,跟着前去。 杨山松跪在父亲的床前放声痛哭,不断用头碰击大床。万元吉的心中虽然十分悲痛,流着眼泪,却没有慌乱失措。他看见杨嗣昌的嘴角和鼻孔都有血迹,指甲发青,被、褥零乱,头发和枕头也略有些乱,断定他是服毒而死,死前曾很痛苦,可能吃的是砒霜。他命奴仆赶快将使相嘴角和鼻孔的血迹揩净,被、褥和枕整好,向周围人们嘱咐:“只云使相大人积劳成疾,一夕病故,不要说是自尽。”又对服侍杨嗣昌的奴仆严厉吩咐,不许乱说。然后,他对杨山松说道: “大公子,此刻不是你哭的时候,赶快商量大事!” 他请胡元谋留下来寻找杨嗣昌的遗表和遗言,自己带着杨山松和杨嗣昌的几位亲信幕僚,到另一处房间中坐下。他命人将服侍杨嗣昌的家奴和在花厅小院值夜的军校叫来,先向家奴问道: “老爷死之前,你一点儿也没有觉察?” 家奴跪在地上哭着回话:“奴才遵照老爷吩咐,离开老爷身边。以为老爷刚刚睡下,不会有事,便回到下房,在灯下矇眬片刻,实不敢睡着。不想四更三点,小人去看老爷,老爷已经……” 万元吉转问军校:“你在院中值夜,难道没有听见动静?” 军校跪在地上回答:“回大人,在四更时候,小人偶然听见阁老大人的屋中有一声**,床上似有响动,可是随即就听不见了,所以只以为他在床上翻身,并不在意,不想……” 万元吉心中明白,杨嗣昌早已怀着不成功则自尽的定念,所以在出川时就准备了砒霜,而且临死时不管如何痛苦,不肯大声呻唤。杨嗣昌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深知杨嗣昌的处境,所以忽然禁不住满眶热泪。但是他忍了悲痛,对地上的军校和奴仆严厉地说: “阁老大人一夕暴亡,关系非轻。你们二人不曾小心侍候,罪不容诛。本监军姑念尔等平日尚无大过,暂免深究。只是,你们对别人只说使相是夜间病故,不许说是自尽。倘若错说一字,小心你们的狗命。下去!” 军校和家奴磕头退出。 杨山松哭着向大家问:“家严尽瘁国事,落得如此结果,事出非常,应该如何料理善后?” 幕僚们都说出一些想法,但万元吉却不做声,分明是在等待。过了一阵,胡元谋来了。万元吉赶忙问道:“胡老爷,可曾找到?” 胡元谋说:“各处找遍,未见使相留有遗表遗言。” 万元吉深深地叹口气,对大家说:“如使相这样大臣,临死之前应有遗表留下,也应给大公子留下遗言,对家事有所训示,给我留下遗言,指示处分行辕后事。他什么都未留下,也没有给皇上留下遗表。使相大人临死之前的心情,我完全明白。”他不觉流下热泪,随即接着说:“如今有三件事必须急办:第一,请元谋兄代我拟一奏本,向皇上奏明督师辅臣在军中尽瘁国事,积劳成疾,不幸于昨夜病故。所留‘督师辅臣’银印、敕书一道、尚方剑一口,业已点清包封,恭送荆州府库中暂存。行辕中文武人员如何安置,及其他善后事宜,另行奏陈。第二,‘督师辅臣’银印、敕书、尚方剑均要包好、封好,外备公文一件,明日派官员恭送荆州府衙门存库,候旨处理。第三,在沙市买一上好棺木,将督师辅臣装殓,但是暂不发丧,等候朝命。目前如此处理,各位以为然否?”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万元吉将各事匆匆作了嘱咐,使各有专人负责,然后回到自己住处,吩咐在大厅前击鼓鸣钟,准备贺朔。他在仆人服侍下匆匆梳洗,换上七品文官朝服,走往前院大厅。 在督师辅臣的行辕中,五品六品的幕僚都有。万元吉虽只是七品文官,却位居监军,类似幕僚之长,位高权重,所以每当杨嗣昌因故不能主持贺朔礼时,都由监军代行,习以为常。在乐声中行礼之后,万元吉以沉痛的声音向众文武官员宣布夜间使相大人突然病故的消息。由于大部分文武官员都不住在徐家花园,所以这消息对大家竟如晴天霹雳。有的人同杨嗣昌有乡亲故旧情谊,有的跟随杨嗣昌多年,有的确实同情杨嗣昌两年辛劳,尽忠国事,与熊文灿绝不相同,不应该落此下场,一时纷纷落泪,甚至有不少人哭了起来。 第七章 崇祯自从接到杨嗣昌从云阳发出的紧急奏疏,说他正在出川途中,以后没有再接到他的消息。他想,虽然张献忠回到湖广,但是人数已经不多,只要杨嗣昌回到襄阳,重新部署围剿,战局是有办法的,所以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开封的守城战事上。 在召对群臣的第五天,崇祯忽然接到从开封来的一封没有贴黄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他登时面色如土,手指打颤,不愿拆封。一些可怕的猜想同时涌现心头,甚至将平日要作中兴英主的念头登时化为绝望,望着空中,在心中自言自语说: “天呀!天呀!叫我如何受得了啊!” 过了片刻,他慢慢地恢复了镇静,仗着胆子先拆开河南巡按高名衡的密奏,匆匆看了“事由”二句,不敢相信,重看一遍,嘴角闪出笑意,将全文看完,脸上恢复了血色。由于突然的激动,手指颤抖得更凶,一个宫女低头前来往宣德香炉中添香,不敢仰视他的脸孔,只看见他的手指颤抖得可怕,生怕皇上拿她发泄心中暴怒,会将她猛踢一脚,吓得心头紧缩,脸色煞白,小腿打颤,背上冒出冷汗。崇祯没有看她,赶快拆开周王的奏本,看了一遍,脸上显出了笑容。他这才注意到十四岁的宫女费珍娥已添毕香,正从香炉上缩回又白又嫩的小手,默默转身,正要离开,才发现这宫女长得竟像十六岁姑娘那么高,体态苗条,穿着淡红色罗衣,鬓上插一朵绒制相生玫瑰花,云鬟浓黑,脖颈粉白。他正在为开封的事儿满心高兴,突然将费珍娥搂到怀里放在腿上,在她的粉颈上吻了一下,又在她的颊上吻了一下,大声说: “好啊!开封无恙!” 忽然想起来周王奏疏中有几句还没看清,他将费珍娥猛地推开,重看奏疏,然后提起朱笔在纸上写了上谕:“著将河南巡抚李仙风立即逮京问罪,巡按御史高名衡守城有功,擢升巡抚,副将陈永福升为总兵,其子守备陈德升为游击,祥符知县王燮升为御史,其余立功人员分别查明,叙功升赏。”他又俯下头去,用朱笔圈着高名衡奏疏中的重要字句,特别在奏疏中写到李自成如何猛攻开封七日夜,人马损失惨重,又如何将李自成射瞎左眼,等等字句旁边,密密画圈,还加眉批:“开封文武群臣及军民士庶,忠勇可嘉。”那个刚在他的面前红袖添香,被他一时高兴而搂入怀中,连吻两下的稚年宫女仍立在他的身边,但分明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崇祯时代,全部宫女大约有几千人,能够挑选到皇上、皇后、太子、长平公主、皇贵妃和贵妃这几处宫中服侍的,大约有三四百人。这三四百人中,多数是粗使的宫女,能够有幸运被皇帝看见的是极少数。这很少数比较幸运的宫女无不希望偶然意外地得到皇上的垂青,会有个“出头之日”。但费珍娥的年纪还小,入宫只有两年,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毫无思想准备。她被皇上搂到怀中时,十分惊慌,害羞,心头狂跳,但是不敢挣扎,心情紧张得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当她被皇上推开以后,踉跄两步才站稳身子,一时茫然失措,不知道是否应该走开。她还不懂得如何获得宠幸,只是害怕不得“圣旨”便擅自跑掉会惹皇上生气,祸事临头。过了片刻,她明白皇上专心处理军国大事,不再要她,才想着应该离开。但她刚走两三步,忽然转回身来,扑通跪下,向没有注意她的皇上叩了个头,然后站起,不敢抬头,胆怯地揭起帘子,匆匆走掉。 费珍娥低着头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小房中,仍然腿软,心跳,脸颊通红,眼睛浸满泪水,倒在榻上,侧身面向墙壁,不好意思见人说话。窗外传过来三四个宫女的笑语声。她害怕她们进来,赶快将发烧的脸孔埋在枕上。笑语渐渐远了,却有人掀帘进来,到她的榻边坐下,并且用手轻轻扳她的肩膀,要扳转她的身子。她只好转过来身子,但不肯睁开眼睛。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凑近她的耳边说: “珍娥,我都知道了。” 费珍娥的脸又红了,一直红到耳后。因为已经知道是乾清宫管家婆魏清慧坐在身边,便睁开泪眼,小声哽咽问: “大姐,您看见了?” 魏宫人点头说:“我正要去问皇爷要不要吃燕窝汤,隔帘子缝儿看见了,赶快退回。珍娥,说不定你快有出头之日了。” 费珍娥颤声说:“大姐,我害怕。我怎么办?” “你等着。皇爷既然看上了你,你就有出头之日了。不像我,做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老都人,老死宫中。” “可是大姐,您才二十一岁呀,还年轻呢。皇爷平日也很看重您,他发脾气的时候只有您敢去劝他。” “唉,二十一岁,在皇爷的眼中就算老了。我生的不算丑,可是在都人中并不十分出色。皇爷看重我,只是因为我能为他管好乾清宫这个家。另外,我小心不得罪人,又不受宠,别人没谁嫉妒我。你生成一副好人品,年纪又嫩,正是稚年玉貌,像一个刚要绽开的花骨朵。但愿你的八字好,有个好命。” “我怕,大姐。宫中的事儿很可怕,祸福全没准儿。” “今天的事,你千万莫让别的都人知道。万一招人嫉妒,或者都人们将风儿吹进皇后、皇贵妃的耳朵里……” 话未说完,后角门外有太监高声传呼:“皇后娘娘驾到!”魏清慧立刻跳起,率领现在乾清宫正殿背后的全体宫女前去跪迎。 皇后听乾清宫的太监告她说开封已经解围,特来向皇帝贺喜。坐下以后,崇祯很高兴地将开封的战事经过以及李自成被“射瞎”左眼,“狼狈溃逃”的消息,对皇后说了一遍。周后听得十分激动,眼睛闪着泪花说: “皇上,开封获此大捷,看来天心已回,国运要转好了。” “我正要往奉先殿告慰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你来得好,就陪我一起去吧。” 他们乘龙、凤辇到奉先殿上了香,叩了头,告慰了祖宗,然后到交泰殿盘桓片刻。在闲谈中崇祯问到长平公主媺娖近日读书有无长进。皇后回答说也有长进,只是几个陪她读书的小都人都不够聪明,也很贪玩。想挑一个肯读书的、聪明伶俐的都人给媺娖,尚未挑选到。 崇祯没有再问公主读书的事,自己回到乾清宫去。将近黄昏时候,曹化淳进来奏事。崇祯带着很难得的笑容,向他问道: “曹伴伴,开封来的捷音,京师士民们都知道了么?” 曹化淳赶快回答:“回皇爷,这好消息已经传遍了五城。皇爷住在深宫,自然听不到皇城外的鞭炮之声。” “什么鞭炮之声?” “在京城有许多河南的官宦、巨商,也有平民之家。今日一听说汴梁城打败流贼的好消息,都放鞭炮祝贺。听说很多人到正阳门关帝庙还愿,拥挤不堪。” 崇祯笑着点头,但是在心中叹道:“要是洛阳能像开封这样坚守就好了!” 今日晚膳,崇祯觉得胃口稍好。皇后差宫女送来几样小菜,使他更觉满意。他要了宫中所酿的陈年长春露酒,色如朝霞,味醇而香,用白玛瑙杯连饮几杯。慈宁宫两位太妃因听说开封告捷,也差宫女送来几样小菜,并劝皇上努力加餐,莫多为国事忧愁。崇祯命管家婆魏清慧去慈宁宫代他叩谢,并启禀太妃们他今晚吃得很好,请两位老娘娘不必挂念。过了一阵,魏宫人回来复命。崇祯仍在饮酒,侧头向她问道: “两位太妃还有什么话说?” 魏宫人跪下回奏:“两位太妃老娘娘听奴婢启禀皇爷今晚饮了长春露酒,越发高兴。刘太妃娘娘说:‘皇上平日很少饮酒,今晚饮几杯长春露酒是个吉兆:国运从此逢春了。’” 崇祯笑着说:“惠康昭太妃说得好,再斟一杯。” 晚膳后,崇祯靠在东暖阁的御榻上,想着李自成经此挫折,河南局面可以缓和一时,四川战事虽有黄陵城之挫,但未闻张献忠出川后有何警报,看来湖广尚无大险,目前必须抽出手来,挽救关外危局。他明白祖大寿守锦州,事关辽东大局。如今锦州被围日久,粮草极度困难。万一祖大寿献出锦州投降,关外就不堪设想了。想到这里,他从榻上下来,到御案前坐下,猜想关外方面今日会有何奏报。他刚吃一口茶,一个太监因知他晚膳时心情喜悦,就趁着这时候捧着一个放有各宫妃嫔牙牌的黄锦长方盒跪到他的面前,虽未言语,却是宫中祖传规矩,意思是请他选定一位娘娘,好赶快传知她沐浴梳妆,等候宣召前来养德斋或皇上“临幸”她的宫中。崇祯望一眼那两行牙牌,竟没有一个称心的。田妃有病,回避房事,使他心中觉得惘然。忽然想到费珍娥,他的心中不免一动,随即眼前浮出一个快要长成的苗条身影,细嫩的颈后皮肤,白里透红的脸颊,还有那明亮的眸子,朱唇微启时露出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还没有完全决定,恰巧文书房太监送来一封十万火急的机密文书。他一看见高名衡的密奏,想道:莫非李自成已经伤重毙命?又想,如是“闯贼”伤重毙命,正可露布以闻,用不着机密文书。莫非李自成被官军追击,有意投降,尚难断定,高名衡先来一封飞奏,请示方略?他心中充满希望,一边拆文书一边对手捧牙牌锦盒的太监说: “你等一等,莫急。” 崇祯拆开高名衡的急奏一看,突然像当头顶打个炸雷,浑身一震,面色如土,大声叫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随即放声大哭,声达殿外。乾清宫中所有较有头脸的太监和宫女都奔了来,在他的面前跪了一片。大家都不知皇上如此痛哭为了何事,只是劝他不要哭伤身体。崇祯痛哭不止,连晚膳时所吃的佳肴美酒都呕吐出来。魏清慧看皇上今晚哭得特别,无人能够劝止,便偷偷离开众人,往坤宁宫启奏皇后。当走出暖阁时,她听见皇帝忽然哭着说: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不曾想到!”接着又连声问道:“杨嗣昌,杨嗣昌,你在哪里?” 一连几天,崇祯总在流泪,叹气,有时站在母亲的画像前抽泣。虽然他每日仍是黎明即起,在乾清宫院中虔敬拜天,然后上朝,但上朝的时间都很短,在上朝时常显得精神恍惚,心情急躁。他一直感到奇怪:张献忠怎么会神出鬼没地回到湖广,袭破襄阳,杀了襄王?更奇怪的是:这一重大消息首先是由住在开封的高名衡来的密奏,随后由逃出来的襄王的次子福清王来的奏报,竟然没有杨嗣昌的奏报!杨嗣昌现在哪儿? 有一天正在午膳,他忽然痛心,推案而起,将口中吃的东西吐出,走回暖阁,拍着御案,在心中悲痛地说: “襄、洛据天下形胜之地,而襄阳位居上游,对东南有高屋建瓴之势。宪王为仁宗爱子,徙封于襄,作国家上游屏藩,颇有深意。襄阳失陷,陪京必为震动!”过了一阵,他更加悲观自恨,又在心中说道:“朕为天下讨贼,不意在半月之内,福王和襄王都死于贼手。这是上天厌弃我家,翦灭我朱家子孙,不然贼何能如此猖狂!” 到了三月上旬,他仍得不到杨嗣昌的奏报,而锦州的危机更加紧迫。偏偏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日子里,他又病了,一直病了十天左右,才能继续上朝。在害病的日子里,皇后和袁妃每天来乾清宫看他。田妃因她自身的病忽轻忽重,不能每天都来。太子、永王、定王、十三岁的长平公主,按照古人定省之礼,每天来两次问安。其他许多妃嫔每日也按时前来问安,却不能同他见面。有一次长平公主前来问安,他问了她的读书情况,随即用下巴向一个在旁服侍的宫女一指,对公主说: “这个小都人名叫费珍娥,认识字,也还聪明。我将她赐给你,服侍你读书。她近来服侍我吃药也很细心。等过几天我不再吃药,就命她去你身边。” 长平公主回头看费珍娥一眼,赶快在父亲面前跪下叩头,说道: “谢父皇恩赏!” 费珍娥一时感到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魏清慧轻轻地推她一下,使眼色叫她赶快谢恩。她像个木头人儿似的跪下向皇上叩头,又向公主叩头,却说不出感恩的话。长平公主临走时候,望着她说: “等过几天以后,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到我的宫里去吧。” 到了三月二十日,崇祯的病已经痊愈几天了。他后悔说出将费珍娥赐给长平公主的话,所以暂时装作忘了此事。他正在焦急地盼望杨嗣昌的消息,忽然接到万元吉的飞奏,说杨嗣昌于三月丙子朔天明之前在沙市病故,敕书、印、剑均已妥封,暂存荆州府库中。第二天,崇祯又接到新任河南巡抚高名衡的飞奏,说杨嗣昌在沙市“服毒自尽,或云自缢”。崇祯对杨嗣昌又恨又可怜,对于以后的“剿贼”军事,更觉束手无策。同陈新甲商量之后,他下旨命丁启睿接任督师。他心中明白,丁启睿是个庸才,不能同杨嗣昌相比。但是他遍观朝中大臣,再也找不出可以代他督师的人。 在杨嗣昌的死讯到达北京之前,已经有一些朝臣上本弹劾他的罪款,多不实事求是,崇祯都不理会。杨嗣昌死的消息传到北京以后,朝臣中攻击杨嗣昌的人更多了,弹劾的奏本不断地递进宫中。 崇祯想着杨嗣昌是他力排众议,视为心膂的人,竟然糜饷数百万,剿“贼”无功,失守襄阳,确实可恨。他一时感情冲动,下了一道上谕:“辅臣杨嗣昌二载瘁劳,一朝毕命。然功不掩过,其议罪以闻!”许多朝臣一见这道上谕,越发对杨嗣昌猛烈攻击,说话更不实事求是,甚至有人请求将杨嗣昌剖棺戮尸。崇祯看了这些奏疏,反而同情杨嗣昌。他常常想起来前年九月在平台为杨嗣昌赐宴饯行,历历如在目前。那时候杨嗣昌曾说如剿贼不成,必将“继之以死”的话,余音犹在他的耳边。他最恨朝廷上门户之争,党同伐异,没有是非,这种情况如今在弹劾杨嗣昌的一阵风中又有了充分表现。他很生气,命太监传谕六部、九卿、科、道等官速来乾清宫中。当他怀着怒气等候群臣时候,看见费珍娥又来添香。他似乎对他曾经搂抱过她并且吻过她的脖颈和脸颊的事儿完全忘了,瞥她一眼,随便问道: “你还不去长平公主那里么?” 费珍娥一惊,躬身问道:“皇爷叫奴婢哪一天去?” 崇祯再没有看她,心不在焉地说:“现在就去好啦。” 费珍娥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小房中,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含着汪汪眼泪,连自己也说不清心中的怅惘滋味。管家婆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问道: “你现在就走么?” 珍娥点点头,没有做声,因为她怕一说话就会止不住哽咽。清慧搂住她的脖子说: “别难过,以后我们会常见面的。这里的姐妹们对你都很好,你得空儿可以来我们这儿玩。” 珍娥只觉伤心,思路很乱,不能说话,而且有些心思也羞于出口。她平日对这座雄伟而森严的乾清宫感到像监狱一样,毫无乐趣,只是从皇上那次偶然对她表示了特殊的感情后,她一面对这事感到可怕,感到意外,同时也产生了一些捉摸不定的幻想。她本来不像一般年长的宫女那样心事重重,在深宫中看见春柳秋月,鸟鸣花开,都容易引起闲愁,暗暗在心中感伤,潜怀着一腔幽怨无处可说,只能在梦中回到无缘重见的慈母身边,埋头慈母的怀中(实际是枕上)流泪;自从有了那次事情,她的比较单纯也比较平静的少女心灵忽然起了变化,好像忽然混沌开了窍,又好像一朵花蕾在将绽未绽时忽然滴进一珠儿朝露,射进了春日的阳光,吹进了温暖的东风,被催得提前绽开。总之,她突然增长了人生知识,产生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心事;交织着梦想、期待、害怕、失望与轻愁。为着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她多么希望获得皇上的“垂爱”!她想如果她的命好,真能获得皇上喜欢,不仅她自己在宫中会有出头之日,连她的半辈子过着贫寒忧患生活的父母,她的一家亲人,都会交了好运,好似俗话所说的“一步登天”。自从怀着这样的秘密心事,每次轮到她去皇帝身边服侍,她总是要选最美的一两朵花儿插在云髻或鬓上,细心地薄施脂粉,有时故意不施脂粉,免得显不出自己脸颊的天生美色:白嫩中透出桃花似的粉红。她还不忘记将皇上最喜欢的颜色衣裙,放在熏笼上熏过,散出淡淡的清幽芳香。如果是为皇上献茶,穿衣,她还要临时将一双洁白如玉的小手用皇后赏赐的龙涎香熏一熏。不料崇祯再没有对她像那次一样特别“垂爱”。有一次崇祯午睡醒来,她在养德斋中服侍,屋中没有别的太监,也没有别的宫女。当崇祯看她一眼时,她的脸刷地红了(一般时候,宫女在皇帝面前是不会这样的)。她不敢抬头。当她挨近皇帝胸前为皇帝的黄缎暗龙袍扣左上端的空心镂花赤金扣时,她以为皇上会伸手将她搂住,心情十分紧张,呼吸困难,分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但是皇上又一次没有理她。当皇上走出养德斋时,回头望她一眼,露出笑容。她以为皇上要同她说话,赶快走上一步,大胆地望着皇上的眼睛。不料崇祯自己伸手将忘在几上的十来封文书拿起来,走了出去,并且深深地叹口气说: “真是国事如焚!” 她独自在养德斋整理御榻上的凌乱被褥,心绪很乱,起初懵懂,后来渐渐明白:皇帝刚才的笑容原是苦笑。她想着,皇上也喜欢她有姿色,只是他日夜为国事操劳发愁,没有闲心对她“垂爱”。她恨“流贼”,尤其恨李自成,想着他一定是那种青脸红发的杀人魔王;她也恨张献忠,想着他的相貌一定十分凶恶丑陋。她认为是他们这班扰乱大明江山的“流贼”使皇上每日寝食不安,心急如焚,也使她这样容貌出众女子在宫中没有出头的日子。她恨自己没有生成男子,不能够从军打仗,替皇上剿灭“流贼”。 当崇祯在病中对长平公主说要将她赐给公主时,她虽然暗中失望,但仍然希望皇上会再一次对她“垂爱”,改变主意。如今一切都完了,再莫想会有出头之日了。但是这种心事,这种伤感,她只能锁在心里,沉入海底,连一个字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魏清慧似乎明白了她深藏的心事,趁房中没人,小声说道: “珍妹,你还小,这深宫里的事儿你没有看透。若是你的命不好,纵然被皇上看重,也是白搭。虽然我们的皇上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好皇上,不似前朝常有的荒淫之主,可是遵照祖宗定制,除皇后和东西宫两位娘娘外,还有几位妃子、许多选侍、嫔、婕妤、美人、淑女……各种名目的小娘娘。不要说选侍以下的人,就拿已经封为妃子的人来说,皇上很少到她们的宫里去,也很少宣召她们来养德斋,不逢年过节朝贺很难见到皇上的面。你也读过几首唐人的宫怨诗,可是,珍妹,深宫中的幽怨,苦情,诗人们何曾懂得?何曾写出来万分之一!要不是深宫幽怨,使人发疯,何至于有几个宫女舍得一身剐,串通一气,半夜里将嘉靖皇爷勒死?你年纪小,入宫只有两年,这深宫中的可怕事儿你知道的太少!”她轻轻地叹息一声,接着说:“我们的皇上是难得的圣君,不贪色,可是他毕竟是一国之主。这一两年,或因一时高兴,或因一肚皮苦恼无处发泄,也私‘幸’了几个都人。这几个姐妹被皇上‘幸’过以后,因为没有生男育女,就不给什么名分。说她们是都人又不是都人,不明不白。有朝一日,宫中开恩放人,别的都人说不定有幸回家,由父母兄长择配,这几位都人就不能放出宫去……” 珍娥听得出神,忽然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不用问!就为着她们曾经近过皇上的御体,蒙过‘恩幸’,不许她们再近别的男人。所以,我对你说过,倘若一个都人生就的命不好,纵然一时蒙恩侍寝,也不一定有出头之日,说不定会有祸事落到头上。”她用沉痛的悄声说:“我们不幸生成女儿身,又不幸选进宫中。我是两年前就把宫里的诸事看透了。我只求活一天对皇上尽一天忠心,别的都不去想。倘若命不好,蒙皇上喜欢,就会招人嫉妒,说不定会给治死,纵然生了个太子也会给人毒死。所好的,从英宗皇爷晏驾以后,受恩幸的娘娘和都人都不再殉葬啦。珍妹,你伤心,是因为你不清楚深宫中的事,做一些镜花水月的梦!你到公主身边,三四年内她下嫁出宫,你到驸马府中,倒是真会有出头之日。” 魏清慧说了这一番话,就催促费珍娥快去叩辞皇上。她带着珍娥绕到乾清宫正殿前边,看见崇祯已经坐在正殿中央的宝座上,殿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分明要召见群臣,正在等候,而朝臣们也快到了。 崇祯平日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常在东暖阁或西暖阁,倘若离开正殿,不在暖阁,便去偏殿,即文德殿或昭仁殿。像今日这样坐在正殿中央宝座上召见群臣却是少见,显然增加了召见的严重气氛。魏清慧不敢贸然进去。在门槛外向里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费珍娥前来叩辞!”说毕,起身退立一旁。 随即,费珍娥跪下叩了三个头,颤声说:“奴婢费珍娥叩辞皇爷。愿陛下国事顺心,圣躬康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正在看文书,向外瞟一眼,没有做声,又继续看文书。这时一大群朝臣已经进了乾清门,躬身往里走来。费珍娥赶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随魏宫人转往乾清宫正殿背后,向众姐妹辞行。 崇祯从文书上抬起头来,冷眼看着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宝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礼,分班站定以后,才慢慢地说: “朕今日召你们来,是要说一说故辅臣杨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许多朝臣攻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为朕出一良谋,献一善策,更无人能代朕出京督师。杨嗣昌死后,攻击更烈,都不能设身处地为杨嗣昌想想。”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声,怒气冲冲地接着说,“杨嗣昌系朕特简,用兵不效,朕自鉴裁。况杨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们各官见朕有议罪之旨,大肆排击,纷纭不已,殊少平心之论。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谕尔等知之!下去吧!” 众官见皇帝震怒,个个股栗,没人敢说二话,只好叩头辞出。他们刚刚走下丹墀,崇祯又命太监将几位阁臣叫回。阁臣们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礼,俯伏地上,等候斥责。崇祯说道: “先生们起来!” 阁臣们叩头起身,偷看崇祯,但见他神情愁惨,目有泪光。默然片刻,崇祯叹口气说: “朕昨夜梦见了故辅臣杨嗣昌在这里向朕跪下叩头,说了许多话,朕醒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说:‘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朝中诸臣不公不平,连章见诋,故臣今日归诉皇上。’朕问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么?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摇头说:‘亦未然。诸臣住在京城,全凭意气,徒逞笔舌,捕风捉影,议论戎机。他们并未亲历其境,亲历其事,如何能说到实处!’朕问他:‘眼下不惟中原堪忧,辽东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摇头不答。朕又问话,忽来一阵狂风,窗棂震动,将朕惊醒。”说毕,连声叹气。 众阁臣说一些劝慰的话,因皇上并无别事,也就退出。 转眼到了四月上旬,河南和湖广方面的战事没有重大变化。李自成在伏牛山中操练人马,暂不出来,而张献忠和罗汝才被左良玉追赶,在湖广北部东奔西跑。虽然张、罗的人马也破过几个州、县城,但是经过洛阳和襄阳接连失守之后,像这样的事儿在崇祯的心中已经麻木了。局势有一点使他稍微宽心的是:李自成和张献忠都不占据城池,不置官吏,看来他们不像马上会夺取天下的模样。他需要赶快简派一位知兵大臣任陕西、三边总督,填补丁启睿升任督师后的遗缺。考虑了几天,他在大臣中实在找不到一个可用的统兵人才,只好在无可奈何中决定将傅宗龙从狱中放出,给他以总督重任,使他统率陕西、三边人马专力“剿闯”。主意拿定之后,他立即在武英殿召见兵部尚书。 自从洛阳和襄阳相继失守之后,陈新甲尽量在同僚和部属面前保持大臣的镇静态度,照样批答全国有关兵事的各种重要文书,处事机敏,案无留牍,但心中不免怀着疑虑和恐惧,觉得日子很不好过,好像有一把尚方剑悬在脖颈上,随时都可能由皇上在一怒之间下一严旨,那尚方剑无情地猛然落下,砍掉他的脑袋。听到太监传出皇上口谕要他赶快到武英殿去,皇上立等召见。他马上命仆人帮助他更换衣服,却在心中盘算着皇上召见他为着何事。他的心中七上八下,深怕有什么人对他攻击,惹怒了皇帝。匆匆换好衣服,他就带着一个心腹长班和一个机灵小厮离开了兵部衙门。他们从右掖门走进紫禁城,穿过归极门(又名右顺门),刚过了武英门前边的金水桥,恰好遇见一个相识的刘太监从里边出来,对他拱手让路。他赶快还礼,拉住刘太监小声问道: “刘公,圣驾还没来到?” 刘太监向里边一努嘴,说:“皇上处分事儿性急,已经在里边等候多时了。” “你可知陛下为着何事召见?” “尚不得知。我想横竖不过是为着剿贼御虏的事。” “皇上的心情如何?” “他总是脸色忧愁,不过还好,并无怒容。” 陈新甲顿觉放心,向刘太监略一拱手,继续向北走去。刘太监向陈新甲的长班高福使个眼色。高福暂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刘太监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八九。刘太监小声说: “你回去后告你们老爷说,里边的事儿不必担忧。如有什么动静,我会随时派人告你们老爷知道。还有,去年中秋节借你们老爷的两千银子,总说归还,一直银子不凑手,尚未奉还。昨日舍侄传进话来,说替我在西城又买了一处宅子,已经写下文约,尚缺少八百两银子。你回去向陈老爷说一声,再借给我八百两,以后打总归还。是急事儿,可莫忘了。” 高福连说:“不敢忘,不敢忘。” “明日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刘太监又说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骂了一句,赶快追上主人。陈新甲被一个太监引往武英殿去,将高福和小厮留在武英门等候。 崇祯坐在武英殿的东暖阁中,看见陈新甲躬身进来,才放下手中文书。等陈新甲跪下叩头以后,他忧虑地说道: “丁启睿升任督师,遗缺尚无人补。朕想了数日,苦于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龙虽有罪下在狱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 陈新甲正想救傅宗龙出狱,趁机说道:“宗龙有带兵阅历,前蒙陛下识拔,授任本兵。偶因小过,蒙谴下狱,颇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宗龙倘荷圣眷,重被简用,必能竭力尽心,上报皇恩。宗龙为人朴实忠诚,素为同僚所知,亦为陛下所洞鉴。” 崇祯点头说:“朕就是要用他的朴忠。” 陈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见皇帝没有别事“垂问”,便叩头辞去。崇祯就在武英殿暖阁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谕,释放傅宗龙即日出狱,等候召见,随即又下旨为杨嗣昌死后所受的攻击昭雪,称赞他“临戎二载,屡著捷功;尽瘁殒身,勤劳难泯”。在手谕中命湖广巡抚宋一鹤派员护送杨嗣昌的灵柩回籍,赐祭一坛。他又命礼部代他拟祭文一道,明日呈阅。 第二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陈新甲和傅宗龙。当他们奉召来到时候,崇祯正在用朱笔修改礼部代拟的祭文。将祭文改完放下,他对身边的太监说: “叫他们进来吧。” 等陈新甲和傅宗龙叩头以后,崇祯命他们起来,仔细向傅宗龙打量一眼,看见他入狱后虽然两鬓和胡须白了许多,但精神还很健旺,对他说道: “朕前者因你有罪,将你下狱,以示薄惩。目今国家多故,将你放出,要你任陕西、三边总督。这是朕的特恩,你应该知道感激,好生出力剿贼,以补前愆。成功之后,朕当不吝重赏。” 傅宗龙重新跪下叩头,含着热泪说:“严霜雨露,莫非皇恩。臣到军中,誓必鼓励将士,剿灭闯贼,上慰宸衷,下安百姓;甘愿粉身碎骨,不负皇上知遇!” 崇祯点头说:“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后,估量何时可以带兵入豫,剿灭闯贼?” “俟臣到西安以后,斟酌实情,条奏方略。” 崇祯心中急躁,下意识地将两手搓了搓,说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赶快驰赴西安,稍事料理,限于两个月之内率兵入豫,与保督杨文岳合力剿闯。切勿在关中逗留过久,贻误戎机。” 傅宗龙怕皇帝突然震怒,将他重新下狱,但又切知两月内决难出兵,只得仗着胆子说: “恐怕士卒也得操练后方好作战。” 崇祯严厉地看他一眼,说:“陕西有现成的兵马。各镇兵马,难道平时就不操练么?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稳脚跟,方才出兵!” 傅宗龙明知各镇练兵多是有名无实,数额也都不足,但看见皇上大有不耐烦神色,只好跪地上低着头不再说话。崇祯也沉默片刻,想着傅宗龙已被他说服,转用温和的口气说: “汝系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东虏围困锦州很久,朕不得不将重兵派出关外。是否能早日解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广、山东等省局势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广为甚,连失名城,亲藩殉国。卿有何善策,为朕纾忧?” 傅宗龙叩头说:“微臣在狱中时也常常为国家深忧。虽然也有一得愚见,但不敢说出。” 崇祯的眼珠转动一下,说:“苟利于国,不妨对朕直说。” 傅宗龙说:“目前内剿流贼,外御强虏,两面用兵,实非国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论,不务实效,致有今日内外交困局面。如此下去,再过数年,国家局势将不堪设想。今日不是无策,惟无人敢对陛下言之耳。” 崇祯心动,已经猜中,赶快说:“卿只管说出,勿庸避讳。” “陛下为千古英主,请鉴臣一腔愚忠,臣方敢说出来救国愚见。” “卿今日已出狱任事,便是朕股肱大臣。倘有善策,朕当虚怀以听。倘若说错,朕亦决不罪汝。” 傅宗龙又叩了头,低声说:“以臣愚见,对东虏倘能暂时议抚,抚为上策。只有东事稍缓,方可集国家之兵力财力痛剿流贼。” 崇祯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意见并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陈新甲向傅宗龙泄露了消息或暗嘱他作此建议,不由地向站在旁边的陈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祯问道: “你怎么说对东虏抚为上策?不妨详陈所见,由朕斟酌。” 傅宗龙说:“十余年来,内外用兵,国家精疲力竭,苦于支撑,几乎成为不治之症。目今欲同时安内攘外,纵然有诸葛孔明之智,怕也无从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见,不如赶快从关外抽出手来,全力剿贼。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东虏大张挞伐不迟。” 崇祯说:“朕已命洪承畴率大军出关,驰援锦州。目前对东虏行款,示弱于敌,殊非朕衷。你出去后,这‘议抚’二字休对人提起。下去吧!” 等傅宗龙叩头退出以后,崇祯向陈新甲问道:“傅宗龙也建议对东虏以暂抚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过么?” 陈新甲跪下说:“傅宗龙今日才从狱中蒙恩释放,臣并未同他谈及关外之事。” 崇祯点点头,说:“可见凡略明军事的人均知两面作战,内外交困,非国家长久之计。目前应催促洪承畴所率大军火速出关,驰救锦州。不挫东虏锐气,如何可以言抚?必须催承畴速解锦州之围!” 陈新甲说:“陛下所见极是。倘能使锦州解围,纵然行款,话也好说。臣所虑者,迁延日久,劳师糜饷,锦州不能解围,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况国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后朝廷再想向关外调集那么多人马,那么多粮饷,不可得矣。” 崇祯脸色沉重地说:“朕也是颇为此忧。眼下料理关外军事,看来比豫、楚还要紧迫。” “是,十分紧迫。” 崇祯想了想,说:“对闯、献如何进剿,卿下去与傅宗龙仔细商议,务要他星夜出京。” “是,遵旨!” 陈新甲退出后,崇祯觉得对关内外军事前途,两无把握,不禁长叹一声。他随即将礼部代拟而经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来,小声读道: 维大明崇祯辛巳十四年四月某日,皇帝遣官赐祭故督师辅臣杨嗣昌而告以文曰: 呜呼!惟卿志切匡时,心存报国;入参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凯还朝,图麟铭鼎。讵料谢世,赍志渊深。功未遂而劳可嘉,人云亡而瘁堪悯。爰颁谕祭,特沛彝章。 英魂有知,尚其祗服! 崇祯放下祭文,满怀凄怆。想着国家艰难,几乎落泪。他走出文华殿,想步行去看田妃的病,却无意向奉先殿的方向走去。身边的一个太监问道: “皇爷,上午去了一次奉先殿,现在又去么?” 崇祯心中恍惚,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决定不去承乾宫,转向坤宁宫的方向走去。但到了交泰殿,他又不想往坤宁宫了,便在交泰殿中茫然坐了一阵,在心中叹息说: “当年杨嗣昌也主张对东虏暂时议抚,避免两头用兵,内外交困,引起满朝哗然。如今杨嗣昌已经死去,有用的大臣只剩下洪承畴了。关外事有可为么?……唉!” 第二天早朝以后,傅宗龙进宫陛辞。崇祯为着期望他能够“剿贼”成功,在平台召见,照例赐尚方剑一柄,说几句勉励的话。但是他很明白傅宗龙和杨文岳加在一起也比杨嗣昌的本领差得很远,这使他不能不心中感到空虚和绝望。召见的时间很短,他便回乾清宫了。 他坐在乾清宫东暖阁省阅文书,但心中十分烦乱,便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叫来,问他近日内操的事儿是否认真在办,内臣们在武艺上是否有长进。这所谓内操,就是抽调一部分年轻的太监在煤山下边的大院里操练武艺和阵法。崇祯因为一心想整军经武,对文臣武将很不相信,所以两三年前曾经挑选了很多年轻体壮的太监进行操练。朝臣们因鉴于唐朝宦官掌握兵权之祸,激烈反对,迫使崇祯不得不将内操取消。近来因洛阳和襄阳相继失守,他一则深感到官军多数无用,缓急时会倒戈投敌,亟想亲手训练出一批家奴,必要时向各处多派内臣监军。另外在他的思想的最深处常常泛起来亡国的预感,有时在夜间会被亡国的噩梦惊醒,出一身冷汗。因为有此不祥预感,更思有一群会武艺的家奴,缓急时也许有用。在半月之前,他密谕王德化瞒着外廷群臣,恢复内操,而使杜勋等几个做过监军的亲信太监在王德化手下主持其事。为着避免朝臣们激烈反对,暂时只挑选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操练,以后陆续增加人数。现在王德化经皇帝一问,不觉一怔。他知道杜勋等主持的内操有名无实,只图领点赏赐,但是他决不敢露出实话,赶快躬身回奏: “杜勋等曾经奉皇爷派出监军,亲历戎行,也通晓练兵之事。这次遵旨重办内操,虽然日子不久,但因他们认真替皇爷出力办事,操练颇为认真,内臣们的武艺都有显著长进。” 崇祯欣然微笑,说:“杜勋们蒙朕养育之恩,能够为朕认真办事就好。明日朕亲自去看看操练如何?” 王德化心中暗惊,很担心如果皇上明日前去观操,准会大不满意,不惟杜勋等将吃罪不起,连他也会受到责备。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神情,好像是喜出望外,躬身笑着说: “杜勋们知道皇爷忧劳国事,日理万机,原不敢恳求皇爷亲临观操。如今皇爷既有亲临观操之意,这真是莫大恩幸。奴婢传旨下去,必会使众奴婢们欢呼鼓舞。但是圣驾临幸,须在三天之后,方能准备妥当。” 崇祯说:“朕去煤山观操,出玄武门不远便是,并非到皇城以外,何用特做准备!” “虽说煤山离玄武门不远,在清禁之内,但圣驾前去观操,也需要几件事做好准备。第一,因圣驾整年宵衣旰食,不曾出去,这次观操,不妨登万岁山一览景物。那条从山下到山顶的道路恐怕有的地方日久失修。即令无大损坏,也得仔细打扫;还有,那路边杂草也需要清除干净。第二,寿皇殿和看射箭的观德殿虽然并无损坏之处,但因皇爷数载不曾前去,藻井和画梁上难免会有灰尘、雀粪等不洁之物,须得处处打扫干净。那观德殿看射箭用的御座也得从库中取出,安设停当。第三,皇爷今年第一次亲临观操,不能没有赏赐。该如何分别赏赐,也得容奴婢与杜勋等商议一下,缮具节略,恭请皇爷亲自裁定,方好事先准备。还有,第四,圣驾去万岁山观操,在宫中是件大事,必须择个吉日良辰,还要择定何方出宫吉利。这事儿用不着传谕钦天监去办,惊动外朝。奴婢司礼监衙门就可办好。请皇爷不用过急,俟奴婢传谕准备,择定三四天后一个吉日良辰,由内臣护驾前去,方为妥帖。” 崇祯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心中称赞王德化不愧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办事小心周密。他没有再说二话,只是眼神中含着温和微笑,轻轻点头,又将下巴一摆,使王德化退出。 王德化退出乾清宫以后,来不及往值房中看一眼,赶快出玄武门,一面骑马回厚载门内的司礼监衙门,一面派人进万岁山院中叫杜勋速去见他。 不过一顿饭时候,一个三十多岁、高挑身材、精神饱满、没有胡须的男子在司礼监的大门外下马,将马缰和鞭子交给一个随来的小答应,匆匆向里走去。穿过三进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时起坐的厅堂。一个长随太监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色让他止步,转身掀帘入内。片刻之间,这个太监出来,说道: “请快进去,宗主爷有话面谕。” 高挑身材的太监感到气氛有点严重,赶快躬身入内,跪到地上叩头,说道: “门下杜勋向宗主爷叩头请安!” 王德化坐在有锦缎围幛的紫檀木八仙桌边,低着头欣赏一位进京述职的封疆大吏赠送他的北宋院画真迹的集锦册页,慢慢地抬起头,向杜勋的脸上冷淡地看一眼,低声说: “站起来吧。” 杜勋又叩了一次头,然后站起,垂手恭立,对王德化脸上的冷淡和严重神色感到可怕,但又摸不着头脑。 王德化重新向画上看一眼,合起装潢精美的册页,望着杜勋说:“我一手保你掌管内操的事儿,已经半个月啦。你小子不曾认真做事,辜负我的抬举,以为我不知道么?” 杜勋大惊,赶快重新跪下,叩头说:“回宗主爷,不是门下不认真做事,是因为人都是新挑选来的,马匹也未领到,教师人少,操练还一时没有上道儿。” “闲话休说。我没有工夫同你算账。今日我倘若不替你在皇爷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日你在皇爷面前准会吃不了兜着走!你以为皇爷不会震怒?” 杜勋面如土色,叩头说:“门下永远感激宗主爷维护之恩!皇上知道操练得不好么?” “还不知道。可是他想明日上午驾临观德殿前观操。到那时,内操不像话,骗不过他,你做的事儿不是露了馅么?你心里清楚,当今可不像天启皇爷那样容易蒙混!” 杜勋心中怦怦乱跳,问道:“圣驾是不是明日一定亲临观操?” “我已经替你支吾过去啦。可是,再过三天,圣驾必将亲临观操。只有三天,你好好准备吧。可不要使皇爷怪罪了你,连我这副老脸也没地方搁!” 杜勋放下心来,说道:“请宗主爷放心。三天以后皇上观操,门下一定会使圣心喜悦。” “别浪费工夫,快准备去吧。” 杜勋从怀中掏出一个红锦长盒,打开盖子,里边是一个半尺多长的翡翠如意,躬着身子,双手捧到王德化的面前,赔笑说:“这是门下从一个古玩商人手中买来的玩意儿,特意孝敬宗主爷,愿宗主爷事事如意。以后遇见名贵的字画、古玩、玉器,再买几样孝敬。” 王德化随便看一眼,说:“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的公馆里已经不少了。” 杜勋嘻嘻笑着说:“宗主爷千万赏脸留下,不然就太亏门下的一番孝心了。” 王德化不再说话,重新打开桌上的册页。杜勋将翡翠如意小心地放到桌上,又跪下叩个头,然后退出。王德化没有马上继续看北宋名画,却将翡翠如意拿起来仔细观看,十分高兴。想到皇帝观操的事,他在心里说: “再过三天,杜勋这小子大概会能使皇上满意的。” 三天过去了。在观操的早晨,崇祯刚交辰牌时候就把杜勋召进宫来,亲自询问准备情况。杜勋跪下去分条回奏,使崇祯深感满意,在心中说: “杜勋如此尽忠做事,日后在缓急时必堪重用!” 辰时三刻,崇祯从乾清宫出发。特意乘马,佩剑,以示尚武之意。骑的是那匹黄色御马吉良乘,以兆吉利。一群太监手执黄伞和十几种仪仗走在前边,马的前后左右紧随着二十个年轻太监,戎装佩剑。依照灵台占卜,“圣驾”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祯不能径直穿过御花园,出玄武门前去观操,而只能绕道出东华门,沿玉河东岸往北,然后转向西行。夹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树,绿叶尚嫩,迎风婆娑,使崇祯大有清新之感,但同时在心中叹息说: “年年春光,我都没福享受!” 倘若只为登万岁山观赏风景,应该直往西走,进北上东门,向北进万岁门。今天是为观操而来,所以转过紫禁城东北角走不远就向北转,到山左里门下马。王德化、曹化淳率领一群较有头面的太监和主持内操的大太监杜勋等都在门外跪迎。崇祯在上百名太监簇拥中到了观德殿,坐在阶上设好的御座上,背后张着伞扇。王德化和曹化淳等大太监侍立两旁。等他稍事休息,喝了一口香茶,杜勋来到他的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头,问道: “启奏皇爷,现在就观看操练么?” 崇祯轻轻点头,随即向万岁山的东北脚下望去,看见在广场上有五百步兵盔甲整齐,列队等候。杜勋跑到阵前,将小旗一挥,鼓声大作,同时步兵向皇帝远远地跪下,齐声山呼:“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突然的鼓声和山呼声使万岁山树林中的梅花鹿有的惊窜,有的侧首下望,而一群白鹤从树枝上款款起飞,从晴空落下嘹亮叫声,向琼华岛方向飞去。山呼之后,杜勋又挥动小旗,步兵在鼓声中向前,几次依照小旗指挥变化队形,虽不十分整齐,但也看得过去。一会儿,响了锣声,步兵退回原处,重新列队如前。杜勋又将小旗一挥,二十五名步兵从队中走出,到离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操练单刀。随后又换了二十五人,操练剑法。又换了二十个人在皇帝面前表演射艺,大体都能射中靶子。射箭完毕,杜勋又来到崇祯面前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奴婢奉旨掌管内操,未曾将事做好,实在有罪。倘若天恩宽宥,奴婢一定用心尽力,在百日之内为皇帝将这五百人练成一支精兵。” 崇祯说:“你只要为朕好生做事,朕日后定会重用。” “奴婢谢恩!”杜勋边说边赶快伏地叩头。 杜勋刚从地上起来,王德化躬身向崇祯轻声说:“皇爷,可以颁赏了。”崇祯点点头。王德化向身后的一个太监使个眼色,随即发出一声传呼: “奏乐!……颁赏!” 在乐声中,太监们代皇上颁发了三百两银子,二十匹绸缎,另外给杜勋赏赐了内臣三品冠服和玉带,其余几个管内操的太监头儿也都有额外赏赐。杜勋等在乐声中向皇帝叩头谢恩。全体参加内操的太监一齐跪下叩头谢恩。又是一阵山呼万岁。 王德化向崇祯躬身问道:“皇爷,永寿殿牡丹、芍药正开,恭请御驾赏玩。” 崇祯看过操以后起初还觉满意,此刻又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看花的兴趣索然。他抬头望一眼林木茂密的万岁山,说道: “上山去看看吧。” 一个御前太监回头向背后呼唤:“备辇伺候!” 崇祯上了步辇,由四个太监抬着,往西山脚下走。曹化淳因东厂有事,在崇祯上辇后对王德化说明,请德化替他奏明皇上,便走出山左里门,扳鞍上马。忽然杜勋追了出来,傍着马头,满脸赔笑,小声说: “东主爷要回厂去?幸亏东主爷从东厂借给我十来个会射箭的,获得圣心欢喜。今晚我到东主爷公馆里专诚叩谢。” 曹化淳笑着说:“你出自宗主王老爷门下,我同他是好兄弟,遇事互相关照,自然不会使你小子倒霉。这叫做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使皇上圣心喜欢,大家都有好处。在皇上面前操练,不过是应个景儿。可是你以后也得小心,要提防他万一心思一动,突然驾临。你不认真操练几套应景本领,到那时就不好办啦,小子!” “是,是。”杜勋躬身叉手齐额,送曹化淳策马而去。 万岁山在明代遍植松、柏,也有杂树,十分葱茏可爱。山下边周围栽了各种果树,所以又叫做百果园。崇祯坐在辇上,沿着新铺了薄薄黄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赏山景,直到中间最高的主峰下辇。山上五峰建有五个亭子,中间主峰的亭子内立有石刻御座,两株松树的虬枝覆盖了亭子。今天石座上铺有黄缎绣龙褥子。但是他没有坐下,立在石座前边,纵目南望,眼光越过玄武门钦安殿、坤宁宫、交泰殿、乾清宫、中极殿、皇极殿、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直到很远的永定门,南北是一条笔直的线。紫禁城内全是黄色的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正阳门外,人烟稠密,沿大街两旁全是商肆。他登极以来,只出过正阳门两次。如今这繁华的皇都景色,使他很想再找一个题目出城看看。永定门内大街左边约二里处,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林,从林杪露出来一座圆殿的尖顶,引起他的回想和感慨。他曾经祭过祈年殿,却年年灾荒,没有过一个好的年景,使他再也没有心思重去。他转向西方望去,想到母亲就埋在西山下边,不禁心中怅然。他又转向西北望,逐渐转向正北,想看出来这一带的“王气”是否仍旺。但是拿不准,只见重山叠嶂,自西向东,苍苍茫茫,宛如巨龙,依然如往年一样。他忽然想到这万岁山本是他每年重阳节率后妃们登高的地方,可是因为国事太不顺心,往往重阳节并不前来,只偕皇后和田、袁二妃在堆绣山上御景亭中吃蟹小酌,观看菊花,作个点缀。去年因为杨嗣昌将张献忠逼入四川,军事有胜利之望,而李自成销声匿迹,满朝都认为不足为患,他才带着后、妃、太子、皇子和公主们来万岁山快乐半天。不意今年春天局势大变,秋后更是难料,加之田妃患病,分明今年的重阳不会再有兴致来登高了。明年,后年,很难逆料!想到这里,几乎要怆然泪下。 他无心继续在山顶盘桓,不乘辇,步行沿着山的东麓下山,随时北顾,见杜勋仍在用心指挥操练。他在心里说:“如果将领们都能像杜勋这样操练人马,流贼何患不能剿灭!”下到山脚,那里有一棵槐树,枝叶扶疏,充满生意。他停下来,探手攀一下向北伸的横枝,只比他的头顶略高。北边还有一棵较小的槐树,绿荫相接。他想,如果一两年后国家太平,田妃病愈,春日和煦,他偕田妃来这两棵树下品茗下棋,该多快活!但是他在心中说:“这怕是个空想!”他心中越发怆然,对身边的太监吩咐: “辇来!” 崇祯回到宫中,换了衣服,洗了脸,看见御案上有新到的军情文书,又想看又不愿看,犹豫一阵,决定暂时不看,在心中感慨地说:“反正是要兵要饷!”他因为昨夜睡得很晚,今日黎明即起,拜天上朝,刚才去万岁山院中观德殿前观操,又在山顶盘桓一阵,所以回来后很觉疲倦。午膳时候虽然遵照祖宗传下的定制,在他的面前摆了几十样荤素菜肴,另外还有中宫和东、西宫娘娘们派宫女送来的各种美味,每日变换名堂,争欲使他高兴。然而他由于心中充满怅惘悲愁情绪,在细乐声中随便吃了一些,便回养德斋休息去了。 他的精神还没有从洛阳和襄阳两次事变的打击下恢复过来。尤其是洛阳的事情更使他不能忘怀。他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脱下靴、帽、袍、带,上了御榻,闭目午睡。忽然想到李自成破洛阳的事,心中一痛,睁开双眼,仰视画梁,深深地叹口长气,发出恨声。魏清慧轻脚轻手地揭起黄缎帘子进来,看见崇祯的悲愤和失常神情,感到害怕,站在御榻前躬身低眉,温柔地低声劝道: “皇爷,请不要多想国事,休息好御体要紧。” 崇祯挥手使她出去,继续想着福王的被杀。虽然在万历朝,福王的母亲郑贵妃受宠,福王本人也被万历皇帝钟爱,几乎夺去了崇祯父亲的太子地位,引起过持续多年的政局风波,但是崇祯和福王毕竟是亲叔侄,当年的“夺嫡”风波早成了历史往事,而不久前的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却是崇祯家族的空前惨变,也是大明亡国的一个预兆,这预兆没人敢说破,却是朝野多数人都有这个想法,而且像乌云一样经常笼罩在崇祯的心上。现在他倚在枕上,默思很久,眼眶含着酸泪,不让流出。 想了一阵中原“剿贼”大事,觉得傅宗龙纵然不能剿灭李自成,或可以使中原局势稍得挽回;只要几个月内不再糜烂下去,俟关外局面转好,再调关外人马回救中原不迟。这么想着,他的心情稍微宽松一点,开始矇眬入睡。 醒来以后,他感到十分无聊。忽然想起来今年为着洛阳的事,皇后的生日过得十分草草,连宫中的朝贺也都免了。虽然这是国运不佳所致,但他是一国之主,总好像对皇后怀着歉意。漱洗以后,他便出后角门往坤宁宫去。 周后每见他面带忧容,自己就心头沉重,总想设法儿使他高兴。等崇祯坐下以后,她笑着问: “皇上,听奴婢们说,圣驾上午去万岁山院中观看内操,心中可高兴么?” 崇祯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 周后又笑着说:“妾每天在佛前祈祷,但愿今年夏天剿贼胜利,局势大大变好,早纾宸忧。皇上,我想古人说‘否极泰来’,确有至理。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就是‘否极’,过此就不会再有凶险,该是‘泰来’啦。” 崇祯苦笑不语,那眼色分明是说:“唉,谁晓得啊!” 周后明白他的心情,又劝说:“皇上不必过于为国事担忧,损伤御体。倘若不善保御体,如何能处分国事?每日,皇上在万机之暇,可以到各宫走走,散开胸怀。妾不是劝皇上像历朝皇帝那样一味在宫中寻欢作乐,是劝陛下不要日夜只为着兵啊饷啊操碎了心。我们这个家里虽然不似几十年前富裕强盛,困难很多,可是在宫中可供皇上赏心悦目的地方不少,比如说……” 崇祯摇头说:“国事日非,你也知道。纵然御苑风景如故,可是那春花秋月,朕有何心赏玩!” “皇上纵然无心花一天工夫驾幸西苑,看一看湖光山色,也该到各处宫中玩玩。六宫妃嫔,都是妾陪着皇上亲眼挑选的,不乏清秀美貌的人儿,有的人儿还擅长琴、棋、书、画。皇上何必每日苦守在乾清宫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尽的各种文书?文书要省阅,生涯乐趣也不应少,是吧?” 崇祯苦笑说:“你这一番好心,朕何尝不明白?只是从田妃患病之后,朕有时离开乾清宫,也只到你这里玩玩,袁妃那里就很少去,别处更不想去。朕为天下之主,挑这一副担子不容易啊!” 周后故意撇开国事,接着说:“皇上,妾是六宫之主,且与皇上是客、魏时的患难夫妻,所以近几年田妃特蒙皇上宠爱,皇上也不曾薄待妾身。六宫和睦相处,前朝少有。正因为皇上不弃糟糠,待妾恩礼甚厚,所以妾今日才愿意劝皇上到妃嫔们的宫中寻些快乐,免得愁坏了身体。皇上的妃嫔不多,可是冷宫不少。” “这都因国事日非,使朕无心……” “皇上可知道承华宫陈妃的一个笑话?” 崇祯摇头,感到有趣,笑看皇后。 周后接着说:“承华宫新近添了一个小答应,名叫钱守俊,只有十七岁。他看见陈妃对着一盆牡丹花坐着发愁,问:‘娘娘为何不快活了?’陈妃说:‘人生连天也不见,有甚快活?’守俊说:‘娘娘一抬头不就看见天了?’陈妃扑哧笑出来,说:‘傻子!’” 崇祯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随即敛了笑容,凄然说道:“这些年,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为的是想做一个中兴之主,重振国运,所以像陈妃那里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来,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两位亲王被害。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谁知道,几年之后,国家会变成什么局面?”他不再说下去,忽然喉头壅塞,滚出热泪。 周后的眼圈儿红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祯快活,却不管怎样都只能引起皇上的伤感。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 一个御前太监来向崇祯启奏:兵部尚书陈新甲在文华殿等候召见。崇祯沉默片刻,吩咐太监去传谕陈新甲到乾清宫召对。等到他的心中略觉平静,眼泪已干,才回乾清宫去。 陈新甲进宫来是为了援救锦州的事。他说援锦大军如今大部分到了宁远一带,一部分尚在途中,连同原在宁远的吴三桂等共有八个总兵官所率领的十三万人马,刷去老弱,出关的实有十万之众。他认为洪承畴应该赶快出关,驰往宁远,督兵前进,一举解锦州之围。崇祯问道: “洪承畴为何仍在关门逗留?” “洪承畴仍以持重为借口,说要部署好关门防御,然后步步向围困锦州之敌进逼。” “唉,持重,持重!……那样,何时方能够解锦州之围?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难道洪承畴竟不明白?” 陈新甲说:“陛下所虑甚是。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 崇祯说:“那个祖大寿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围稍迟,他献出锦州投降,如何是好?” “臣所忧者也正是祖大寿会献城投敌。” 崇祯接着说:“何况这粮饷筹来不易,万一耗尽,再筹更难。更何况朝廷亟待关外迅速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卿可将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畴知道,催他赶快向锦州进兵。” “是,微臣遵旨。” “谁去洪承畴那里监军?” “臣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尚称知兵,干练有为,可以前去总监洪承畴之军。” “张若麒如真能胜任,朕即钦派他前去监军。这一二日内,朕将颁给敕书,特恩召对,听他面奏援救锦州方略。召对之后,他便可离京前去。” 陈新甲又面奏了傅宗龙已经星夜驰赴西安的话,然后叩头辞出。他刚走出乾清门,曹化淳就进来了。 曹化淳向崇祯跪下密奏:“奴婢东厂侦事人探得确凿,大学士谢升昨日在朝房中对几个同僚言说皇爷欲同东虏讲和。当时有人听信,有人不信。谢升又说,这是‘出自上意’,又说是‘时势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议论,反对同鞑子言和的事。” 崇祯脸色大变,怒气填胸,问道:“陈新甲可知道谢升在朝房信口胡说?” “看来陈尚书不知道。奴婢探得陈尚书今日上朝时并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后,差不多整个上午都在兵部衙门与众官会商军事,午饭后继续会议。” “朝臣中议论的人多不多?” “因为谢升是跟几个同僚悄声私语,这事儿又十分干系重大,所以朝臣中议论此事的人还不多,但怕很快就会满朝皆知,议论开来。” 崇祯的脸色更加铁青,点头说:“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曹化淳退出后,崇祯就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心情很乱,又很恼恨。他并不怀疑谢升是故意泄露机密,破坏他的对“虏”方略,但是他明白谢升如此过早泄露,必将引起朝议纷纭,既使他落一个向敌求和之名,也使日后时机来到,和议难以进行。他想明日上朝时将谢升逮入诏狱,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终于拿定主意,坐在御案前写了一道严厉的手谕,说: 大学士谢升年老昏聩,不堪任使,着即削籍。谢升应即日回山东原籍居住,不许在京逗留。此谕! 每于情绪激动时候,他处理事情的章法就乱。他没有考虑谢升才五十几岁,算不得“年老昏聩”,而且突然将一位大学士削籍,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就命太监将他的上谕立即送往内阁了。接着,他传谕今晚在文华殿召见张若麒,又传谕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踪,布置围剿。命太监传谕之后,他颓然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叹,随即喃喃地自言自语: “难!难!这大局……唉!洪承畴,洪承畴,为什么不迅速出关?真是可恼!……” 洪承畴出关 第八章 在山海卫城西门外大约八里路的地方,在官马要道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做红瓦店。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饭铺,全部用红瓦盖的屋顶。虽然经过许多年,原来的房子已被烧毁,后来重盖的房子,使用旧红瓦只占了一部分,大部分用的是新的和旧的灰瓦,可是这个村庄仍旧叫做红瓦店,早已远近闻名,而且这个地名已载在县志上了。从红瓦店往北去,几里路之外,是起伏的群山,首先看见的是二郎山,从那里越往北去,山势越发雄伟。在两边的大山之间有一道峡谷。沿着峡谷,要经过大约二十里曲折险峻的山路,才能到达九门口。九门口又名一片石,为防守山海关侧翼的险要去处。从红瓦店往南望,几里外便是海边。当潮水退的时候,红瓦店离海稍远,但也不过几里路。就在这海与山之间,有一大片丘陵起伏的宽阔地带,红瓦店正在这个地带的中间。自古以来,无数旅人、脚夫,无数兵将,从这里走向山海关外,走往辽东去,或到更远的地方。有些人还能够重新回来,有些人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特别从天启年间以来,关外军事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有很多很多的将士,从这里出去,就死在辽河边上,死在宁、锦前线,而能够回来的也多是带着残伤和消沉情绪。红瓦店这个村庄被过往的人看做是出关前一个很重要的、很有纪念意义的打尖地方。不管是从北京来,从永平来,从天津来,陆路出关,都需要经过红瓦店,在这里停停脚,休息休息,再赴山海关,然后一出关就属于辽东了。 这天早晨,东方才露出淡青的曙色,树梢上有疏星残月,从谁家院落中传出来鸡啼、犬吠。惨淡的月色照着红瓦店的房子和大路,街外的大路上流动着朦胧的晓雾。很多很多运送粮食和各种辎重的马车,骡子,骆驼,从这里往山海关去。骆驼带着铜铃铛,一队一队,当啷、当啷的铃声传向旷野,慢吞吞地往东去。瘦骨嶙嶙的疲马,面有菜色的赶车人,也在早晨的凉风和薄雾中,同样接连不断地往前走。有时候从晓雾中响起一下清脆的鞭声,但是看不见鞭子,只看见鞭上的红缨在黎明的熹微中一闪。鞭声响过,红瓦店村中,这里那里,又引起一阵犬吠,互相应和。 一会儿,天渐渐大亮了。公鸡虽然已经叫了三遍,现在还在断断续续地叫个不停。在南边的海面上,有一阵乳白色的晓雾好像愈来愈重,但过了不久,一阵凉风吹过,雾又消散了,稀薄了,露出没有边际的海的颜色。海色与远方的天色、云色又混到一起,苍苍茫茫,分不清楚哪是海,哪是云,哪是天空。在这海天苍茫、分不清楚的地方,逐渐地出现了一行白色的船帆。这船帆分明在移动,一只接着一只,也许几十只,也许更多。偶尔曙色在帆上一闪,但又消失,连船队也慢慢地隐进晓雾里边。 这时,从山海关西环城中出来了一小队骑马的人,中间的一位是文官打扮。当他快到红瓦店的时候,在马上不断地向西张望,显然是来迎候一位要紧的人。他策马过了石河的长桥,奔往红瓦店街中心来。 当这一小队人马来到红瓦店街上的时候,街旁的铺板门已经陆续打开,有的店家已经在捅炉子,准备给过往行旅做饭。这位官员下马后,并不到小饭铺中休息,却派出一名小校带领两名骑兵继续往西迎去。在街南边有平日号的一处民宅,专为从京城来的官员休息打尖之处,俗称为接官厅。这位穿着五品补服的官员到接官厅前下马,进去休息。他是河南人,姓李,名嵩,字镇中,原是一个候补知府,如今则是蓟辽总督洪承畴的心腹幕僚,今晨奉洪承畴之命来这里迎接一位深懂得军事、胸有韬略的朋友。当下他在接官厅里打了一转,仍不放心,又走出院子,站在土丘上张望片刻,然后才回进厅来,吩咐准备早饭,并说总督大人的贵客将到,须得准备好一点。 过了大约一刻钟,一阵马蹄声来到接官厅大门外停下。李镇中赶快站起来,不觉说道:“来了!”他正要出迎,却有一个军官匆匆进来,几个亲兵都留在大门外。一看不是客人,李镇中不觉一笑,说: “原来是张将军!” 这位张将军和洪承畴是福建同乡,新来不久,尚没有正式官职,暂时以游击衔在中军副将下料理杂事。他同李镇中见过礼后,坐下问道: “客人今天早晨能赶到么?” 李嵩说:“他是连夜赶路,按路程说,今早应该赶到才是。” “制台大人急想同这位刘老爷见面,所以老先生走后不久,又差遣卑将赶来。制台大人吩咐,如果刘老爷来到,请在此稍作休息,打尖之后,再由老先生陪往山海关相见。卑将先回去禀报。” “怎么要刘老爷先进城去?制台大人不是在澄海楼等候么?” “制台大人为选定明日一早出关,今日想巡视长城守御情况,所以决定一吃过早饭就到山海关城内,等见了刘老爷之后,即便出关巡视。” 李嵩感叹说:“啊,制台为国事十分操劳,一天要办几天的事啊!” 张将军又问道:“这位刘老爷我没有见过,可是听制台大人说,目前局面,战守都很困难,有些事情想跟刘老爷筹划筹划。这刘老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老先生可知道么?” 李嵩慢慢地说:“我也只见过一面。听说,此人在关外打了二十年的仗,辽阳一仗几乎全军覆没。他冲出重围,仍在辽东军中,总想有所作为。不意又过数年,局面毫无转机,他忿而回到关内。从此以后,他对辽东事十分灰心,在北京每与人谈到辽事,不免慷慨流涕。他曾屡次向朝廷上书,陈述救辽方略,但是朝廷并不采纳。朝廷上的门户之争是那么激烈,他已经看透,无能为力,后来就隐居在西山一个佛寺里边,听说是卧佛寺,在那里注释兵法。我们总督大人离北京以前,偶然到卧佛寺去,遇见了这位刘老爷,平日已闻其名,一谈之下,颇为倾心。此后就几次约他到北京城内公馆里住下深谈,每次都谈到深夜。总督大人几次请刘老爷来军中赞画军务。这位刘老爷执意不肯,说是他已经年过花甲,对国家事已经灰心。最近因为咱们大人就要出关,去解锦州之围,特意写了一封十分恳切的书信派人送往刘老爷处,邀他务必来山海关一晤,商谈今后的作战方略。刘老爷这才答应前来。几天前已经从北京起身了,天天向这里赶路,前天到了永平,听说我们大人明天就要离开山海关,就只好日夜赶路。” “哦!原来是这么重要啊,难怪总督大人今天天不明就起来,连连问派人去迎接没有。我们说,李老爷已经去了。立刻又派我来,真是巴不得马上跟他见面。” 正说着,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声。他们停了谈话,侧耳谛听。李嵩向仆人说: “快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 一月以前,洪承畴从永平来到山海关,他的行辕就扎在山海关城外靠着海边的宁海城中。这里是长城的尽头,宁海城就紧挨着长城的东端。它一边临海,一边紧靠长城,是为防守长城和山海关而建立的一个军事堡垒。洪承畴因为山海关城内人马拥挤,所以将行辕移出来,设在宁海城中。现在宁海城的民房都占尽了,官房也占尽了,仍然不够住,又在城内城外搭起了许多军帐。他的制标营有两千五百名骑兵和步兵,大都驻扎在宁海城内外,也有一部分驻扎在山海关的南翼城。他自己近来不住在他的制台行辕,却住在澄海楼中。这澄海楼建筑在海滩的礁石上,没有潮水的时候,楼下边也有水,逢到涨潮,兼有东风或南风,更是波涛汹涌,拍击石基,飞溅银花。然而波涛声毕竟不像城内人喊马嘶那么嘈杂,也不是经常都有,所以他喜欢这个地方多少比较清静,且又纵目空旷,中午也很凉爽。从澄海楼到宁海城相隔大约不到半里路,有桥梁通到海岸。桥头警戒很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在澄海楼的东边、南边、西边,不到五十丈远,有一些带着枪炮和弓弩的船只拱卫着这个禁区。更远处约摸有一二里路,又是好多船只保卫着澄海楼向海的三个方面。 半个月来,从洪承畴的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照旧治事很勤谨,躬亲簿书,每日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寝,但他的心中却埋藏着忧虑和苦闷。他之所以离开行辕,住在澄海楼,也可能与他的内心苦闷有关。但是他自己不肯泄露一点心思,仅是幕僚中有人这么猜想罢了。 那天五更时候,从海面上涌来的一阵阵海涛,拍打着澄海楼的石基,澎湃不止。洪承畴一乍醒来,知道这正是涨潮时候,而且有风。但睡意仍在,没有睁开眼睛。他忽然想着几桩军戎大事,心中烦恼,就不能再睡了。赶快穿衣起来之后,他不愿惊动仆人,轻轻开门走出,倚着栏杆,向海中瞭望。海面上月色苍茫,薄雾流动,海浪一个接着一个,真是后浪推前浪,都向着澄海楼滔滔涌来,冲着礁石,打着楼基。在海边有很多渔船,因为风浪刚起,还没有起锚出海。警戒澄海楼的几只炮船,在远处海面上随着灯火上下。在这几只炮船外面,可以看见向辽东运送军粮的船队,张满白帆,向着东北开去。这时宁海城和榆关城中号角声起,在号角声中夹着鸡鸣、犬吠、马嘶。大地渐渐地热闹起来了。 洪承畴凭着栏杆望了一阵,感到一身寒意,便退回屋中,将门关上,坐在灯下,给住在京城的家中写信。 一个面目姣好、步态轻盈的仆人,只有十八九岁,像影子似的一闪,出现在他的背后,将一件衣服披到他的背上。他知道这是玉儿,没有抬头,继续将信写完。 玉儿替他梳了头,照料他洗过脸,漱了口。他又走出屋去,凭着栏杆闲看海景。 这时太阳刚刚出来,大得像车轮,红得像将要熔化的铁饼,开始一闪,从海面上露出半圆,随即很快上升,最后要离开海面时,似乎想离开又似乎不肯完全离开,艳红色的日边粘在波浪上,几次似乎拖长了,但终于忽然一闪,毅然离开海面,冉冉上升。 洪承畴正在欣赏海面的日出奇景,忽然听见附近几丈外泼刺一声,银光一闪,一条大鱼跳出海面又落入水中,再也不曾露出来一点踪迹。洪承畴重新将眼光转向刚升起的红日和远处的孤立礁石姜女坟,以及绕过姜女坟东去的隐约可见的点点白帆。 洪承畴看了一阵海景,又想起了未来的军事,感慨地长嘘一声。他知道兵部要派一个张若麒来到他的身边,作为监军,这使他的心事更加沉重。他想着这次统兵援锦,不知能否再回山海关内,能否再从澄海楼上眺望这山海关外的日出景色,不禁心中怆然。 他重新走回屋中,吩咐玉儿替他焚香。然后他将昨夜由幕僚们准备好的奏疏,用双手捧着放在香炉后边,跪下去叩了头。刚刚起身,中军副将陈仲才进来,向他躬身说道: “禀大人,黎明以前,李赞画已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题本今早就拜发么?” 洪承畴说:“题本刚已拜过,立即同咨文一起发出。” 桌上放着的洪承畴给皇帝的题本和送给兵部的咨文,内容都是报道他对山海关防御已经部署就绪,择定明日出关,迅赴宁远,力解锦州之围。中军副将拿起来两封公文,看见果然都已经封好,注了“蓟密”二字,盖了总督衙门的关防。他又将洪承畴已经写好的家书也拿起来,正要退出,洪承畴慢慢说道: “我吃过早饭要去城中,接见本地官绅,然后出关巡视几个要紧地方的防御部署。你火速再派张将军去红瓦店迎候刘先生,请刘先生在红瓦店稍事休息,打尖之后,径到城内同我相见,不必来澄海楼了。” “是!马上就派张将军骑马前去。” 洪承畴心事沉重,背抄着手,闲看楼上的题壁诗词。在众多的名人题壁诗词中,他最喜爱一首署款“戎马余生”的《满江红》,不禁低声诵读: 北望辽河, 凝眸久, 壮怀欲碎。 沙场静, 但闻悲雁, 几声清唳。 三十年间征伐事, 潮来潮落楼前水。 问荒原烈士未归魂, 凭谁祭? 封疆重, 如儿戏。 朝廷上, 纷争炽。 叹金瓯残缺, 效忠无计。 最痛九边传首后, 英雄抆尽伤心泪。 漫吟诗慷慨赋从军, 君休矣! 这首词,他每次诵读都觉得很有同感,其中有几句恰好写出了他的心事。遗憾的是,自从驻节澄海楼以来,他曾经问过见闻较广的几位幕僚和宾客,也询问过本地士绅,都不知道这个“戎马余生”是谁。 他正在品味这首词中的意思,仆人来请他下楼早餐。洪承畴每次吃饭,总在楼下开三桌。同他一起吃饭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来求他写八行书荐举做官的一些赋闲的亲故和新识。虽然近来宾客中有人害怕出关,寻找借口离开的不少,但是另有人希望获得军功,升官较易,新从北京前来。洪承畴在吃饭时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饭一毕,他就吩咐备马进城。 洪承畴还没有走到山海关南门,忽然行辕中有飞骑追来,请他快回行辕接旨。洪承畴心中大惊,深怕皇上会为他未能早日出关震怒。他决定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细心的将军代他巡视山海关近处的防御部署,并且命人去城中知会地方官绅都到行辕中等候接见,随即策马回澄海楼去。 尽管洪承畴官居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分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但每次听说要他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惧,有时脊背上冒出冷汗。他没法预料什么时候皇上会对他猜疑,不满,暴怒,也不能料到什么时候皇上会听信哪个言官对他的攻讦或锦衣卫对他的密奏,使他突然获罪,下入诏狱。现在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回到澄海楼,竭力装得镇静,跪下接了旨,然后叩头起立,命幕僚们设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监。他自己捧着密旨走进私室。当他拆封时候,手指不禁轻轻打颤。这是皇上手谕,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开始放下心来,然后又仔细看了一遍。那手谕上写道: 谕蓟辽总督洪承畴:汝之兵饷已足,应星夜驰赴宁远,鼓舞将士,进解锦州之围,纵不能一举恢复辽沈,亦可纾朕北顾之忧。勿再逗留关门,负朕厚望。已简派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总监援锦之师,迅赴辽东军中,为汝一臂之助。如何进兵作战,应与张若麒和衷共济,斟酌决定,以期迅赴戎机,早奏肤功。 此谕! 洪承畴将上谕看了两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过了片刻,几位亲信幕僚进来,脸上都带着疑虑神色,询问上谕所言何事。 洪承畴让大家看了上谕,一起分析。因皇上并未有谴责之词,众皆放心。 关于张若麒的议论,前几天已经在行辕中开始了。但那时只是风传张若麒将来,尚未证实。今见上谕,已成事实,并且很快就要到达,大家的议论就更牵涉到一些实际问题。有人知道张若麒年轻,浮躁,喜欢谈兵,颇得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信任。但历来这样的人坏事有余,成事不足。可是今天他既是钦奉敕谕,前来监军,就不可轻易对待。还有人已经预料张若麒来到以后,必定事事掣肘,使洪承畴战守都不能自己做主,不禁为援锦前途摇头。 当大家议论的时候,洪承畴一言不发,既不阻止大家议论,也不表露他对张若麒的厌恶之情。他多年来得到的经验是,纵然跟亲信幕僚们一起谈话,有些话也尽可能不出于自己之口,免得万一被东厂或锦衣卫的探事人知道,报进宫去。这时他慢慢走出屋子,凭着栏杆,面对大海,想了一阵。忽然转回屋中,告诉幕僚和亲信将领们说: “你们各位都不要议论了。皇上对辽东军事至为焦急,我忝为大臣,总督援军,应当体谅圣衷,努力尽职;成败利钝,付之天命。我已决定不待明天,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发。”他转向中军副将说:“你传令行辕,做好准备,一更站队,听候号声一响,准在二更时候全部出关。”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拟奏稿,口授大意说:“微臣跪诵手诏,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奋无似。原择于明日出关,已有密本驰奏。现乃决定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关,驰赴宁远。” 众人听了,尽皆诧异:仅仅提前一夜,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畴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说出。等到大家散后,他对两三个最亲信的幕僚小声说道: “你们不知,皇上这一封密旨还没有对我见罪,如果再不出关,下一次密旨到来,学生就可能有大祸临头。现有圣旨催促出关,自不宜稍有违误。学生身为总督大臣,必须遵旨行事,为诸将树立表率。虽只提前一夜,也是为大臣尽忠王事应有的样子。” 一位幕僚说:“张若麒至迟明日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关,岂不很好?” 洪承畴笑一笑,轻轻地摇摇头,不愿说话。 另一幕僚说:“这话很是。等一下张监军,也免得他说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这个意见颇佳,幸望大人采纳。” 洪承畴望望左右,知道屋中并无别人,方才说道:“张若麒年轻得意,秉性浮躁,又是本兵大人心腹。皇上钦派他前来监军,当然他可以随时密奏。皇上本来多疑,所以他的密奏十分可怕。如果我等待他来到以后再起身出关,他很可能会密奏说是在他催促之下我才不得已出关的。为防他这一手,我应该先他起身,使他无话可说。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了以后,轻轻一笑,颇有苦恼之色。 几个亲信都不觉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畴思虑周密。有人轻轻叹息,说朝廷事就坏在各树门户,互相倾轧,不以大局为重。 一个幕僚说:“多年如此,岂但今日?” 又一个幕僚说:“大概是自古皆然,于今为烈。” 洪承畴又轻轻笑了一声,说:“朝廷派张若麒前来监军,在学生已经感到十分幸运,更无别话可说。” 一个幕僚惊问:“大人何以如此说话?多一个人监军,多一个人掣肘啊!” 洪承畴说:“你们不知,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倘若派太监前来监军,更如何是好?张若麒比太监好得多啊。倘若不是高起潜监军,卢九台不会阵亡于蒿水桥畔。”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都觉得本朝派太监监军,确是积弊甚深。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也许尚可共事。 正说着,中军进来禀报:送旨的太监打算上午去山海关逛逛,午后即起身回京,不愿在此久留。洪承畴吩咐送他五百两银子作为程仪。一个幕僚说,这样一个小太监,出一回差,送一封圣旨,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送他二百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畴笑一笑,摇摇头说:“你们见事不深。太监不论大小,都有一张向宫中说话的嘴。不要只看他的地位高低,须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张嘴。” 这时,张游击将军从红瓦店飞马回来,禀报刘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畴点点头,略停片刻,便站起来率领幕僚们下楼,迎上岸去。 这位刘先生,名子政,河南人,已经有六十出头年纪。他的三绺长须已经花白,但精神仍很健旺,和他的年纪似不相称。多年的戎马生活在他的颧骨高耸、双目有神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显然是一个饱经忧患和意志坚强的人。看见洪承畴带着一群幕僚和亲信将领立在岸上,他赶紧下马,抢步上前,躬身作揖。洪承畴赶快还揖,然后一把抓住客人的手,说道:“可把你等来了啊!”说罢哈哈大笑。 “我本来因偶感风寒,不愿离京,但知大人很快要出关杀敌,勉为前来一趟。我在这里也不多留,倾谈之后,即便回京,从此仍旧蛰居僧寮,闭户注书,不问世事。” “这些话待以后再谈,请先到澄海楼上休息。” 洪承畴拉着客人在亲将和幕僚们的簇拥中进了澄海楼。但没有急于上楼。下面原来有个接官厅,就在那里将刘子政和大家一一介绍,互道寒暄,坐下叙话。过了一阵,洪承畴才将刘单独请上楼去。 这时由幕僚代拟的奏疏已经缮清送来,洪承畴随即拜发了第二次急奏,然后挥退仆人,同刘谈心。 他们好像有无数的话需要畅谈,但时间又是这样紧迫,一时不能细谈。洪告刘说,皇上今早来了密旨,催促出关,如果再有耽误,恐怕就要获罪。刘问道: “大人此次出关,有何克敌制胜方略?” 洪承畴淡然苦笑,说:“今日局势,你我都很清楚。将骄兵惰,指挥不灵,已成多年积弊。学生身为总督,凭借皇上威灵,又有尚方剑在手,也难使大家努力作战。从万历末年以来,直至今天,出关的督师大臣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学生此次奉命出关,只能讲尽心王事,不敢有必胜之念。除非能够在辽东宁远一带站稳脚跟,使士气慢慢恢复,胜利方有几分希望。此次出兵援锦,是学生一生成败关键,纵然战死沙场,亦无怨言,所耿耿于怀者是朝廷封疆安危耳。此次出关,前途若何,所系极重。学生一生成败不足惜,朝廷大事如果毁坏,学生将无面目见故国父老,无面目再见皇上,所以心中十分沉重,特请先生见教。” 刘子政说:“大人所见极是。我们暂不谈关外局势,先从国家全局着眼。如今朝廷两面作战,内外交困,局势极其险恶。不光关外大局存亡关乎国家成败事大,就是关内又何尝不是如此?以愚见所及,三五年之内恐怕会见分晓。如今搜罗关内的兵马十余万众,全部开往辽东,关内就十分空虚。万一虏骑得逞,不惟辽东无兵固守,连关内也岌岌可危。可惜朝廷见不及此,只知催促出关,孤注一掷,而不顾及北京根本重地如何防守!” 洪承畴叹息说:“皇上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顾前不能顾后,愈是困难,愈觉束手无策,也愈是焦躁难耐。他并不知道战场形势,只凭一些塘报、一些奏章、锦衣卫的一些刺探,自认为对战场了若指掌,遥控于数千里之外。做督师的动辄得咎,难措手足。近来听说傅宗龙已经释放出狱,授任为陕西、三边总督,专力剿闯。这个差使也不好办,所以他的日子也不会比学生好多少。” 刘子政感慨地苦笑一下,说:“傅大人匆匆出京,我看他恐怕是没有再回京的日子了。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带兵,必败无疑。” “他到了西安之后,倘若真正练出一支精兵,也许尚有可为。” “他如何能够呢?他好比一支箭,放在弦上,拉弓弦的手是在皇上那里。箭已在弦,弓已拉满,必然放出。恐怕他的部队尚未整练,就会匆匆东出潼关。以不练之师,对抗精锐之贼,岂能不败?” 洪承畴摇摇头,不觉叹口气,问道:“你说我今天出关,名义上带了十三万军队,除去一些空额、老弱,大概不足十万之众,能否与虏一战?” 刘子政说:“虽然我已经离开辽东多年,但大体情况也有所闻。今日虏方正在得势,从兵力说,并不很多,可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这跟我方情况大不相同。大人虽然带了八个总兵官去,却是人各一心。虏酋四王子常常身到前线,指挥作战,对于两军情况,了若指掌。可是我方从皇上到本兵,对于敌我双方情况,如同隔着云雾看花,十分朦胧。军旅之事,瞬息万变,虏酋四王子可以当机立断,或退或进,指挥灵活。而我们庙算决于千里之外,做督师者名为督师,上受皇帝遥控,兵部掣肘,下受制于监军,不能见机而作,因利乘便。此指挥之不如虏方,十分明显。再说虏方土地虽少,但内无隐忧,百姓均隶于八旗,如同一个大的兵营,无事耕作,有事则战,不像我们大明,处处叛乱,处处战争,处处流离失所,人心涣散,谁肯为朝廷出力?朝廷顾此不能顾彼,真是八下冒火,七下冒烟。这是国势之不如虏方。最后,我们虽然集举国之力,向关外运送粮食,听说可以勉强支持一年,但一年之后怎么办呢?如果一年之内不能获胜,下一步就困难了。何况海路运粮,路途遥远,风涛险恶,损失甚重。万一敌人切断粮道,岂不自己崩溃?虏方在他的境地作战,没有切断粮道的危险。他不仅自己可以供给粮食,还勒索、逼迫朝鲜从海道替他运粮。单从粮饷这一点说,我们也大大不如虏方。” 洪承畴轻轻点头,说:“先生所言极是。我也深为这些事忧心如焚。除先生所言者外,还有我们今天的将士不论从训练上说,从指挥上说,都不如虏方;马匹也不如虏方,火器则已非我之专长。” “是啊!本来火器是我们大明朝的利器,可是从万历到天启以来,我们许多火器被虏方得去。尤其是辽阳之役,大凌河之役,东虏从我军所得火器极多。况且从崇祯四年正月起,虏方也学会制造红衣大炮。今日虏方火器之多,可与我们大明势均力敌,我们的长处已经不再是长处了。至于骑兵,虏方本是以游牧为生,又加上蒙古各部归顺,显然优于我方。再说四王子这个人,虽说是夷狄丑酋,倒也是彼邦的开国英雄,为人豁达大度,善于用人,善于用兵。今天他能够继承努尔哈赤的业绩,统一女真与蒙古诸部,东征朝鲜,南侵我国,左右逢源,可见非等闲之辈,不能轻视。” 正谈到这里,忽然祖大寿派人给洪承畴送来密书一封。洪承畴停止了谈话,拆开密书一看,连连点头,随即吩咐亲将好生让祖大寿派来的人休息几天,然后返回宁远,不必急着赶回锦州,怕万一被清兵捉到,泄露机密。刘子政也看了祖大寿的密书,想了一想,说: “虽然祖大寿并不十分可靠,但这个意见倒值得大人重视。” 洪承畴说:“我看祖大寿虽然过去投降过四王子,但自从他回到锦州之后,倒是颇见忠心,不能说他因为那一次大凌河投降,就说他现在也想投降。他建议我到了宁远之后,步步为营,不宜冒进,持重为上。此议甚佳,先生以为然否?” “我这一次来,所能够向大人建议的也只有这四个字:持重为上。不要将国家十万之众作孤注一掷,……” 刘子政正待继续说下去,中军副将走了进来,说是太监想买一匹战马,回去送给东主爷曹化淳,还要十匹贡缎,十匹织锦,都想在山海关购买。副将说: “这显然是想要我们送礼。山海关并非江南,哪里有贡缎?哪里有织锦?” 大家相视而笑,又共相叹息。 洪承畴说:“不管他要什么,你给他就是,反正都是国家的钱,国家的东西。这些人得罪不得呀!好在他是个小太监,口气还不算大。去吧!” 副将走后,洪承畴又问到张若麒这个人,说:“刘先生,你看张若麒这个人来了,应该如何对付?” “这个人物,大人问我,不如问自己。大人多年在朝廷做官,又久历戎行,什么样的官场人物都见过,经验比我多得多。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事而已。” “何事?” “房琯之事,大人还记得么?” 洪承畴不觉一惊,说:“刘先生何以提到此话?难道看我也会有陈陶斜之败乎?” 刘子政苦笑一下,答道:“我不愿提到胜败二字。但房琯当时威望甚重,也甚得唐肃宗的信任。陈陶斜之败,本非不可避免。只因求胜心切,未能持重,遂致大败。如果不管谁促战,大人能够抗一抗,拖一拖,就不妨抗一抗,拖一拖。” “对别的皇上,有时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抗一抗。可是我们大明不同。我们今上更不同。方面大帅,自当别论;凡是文臣,对圣旨谁敢违拗?” 两人相对苦笑,摇头叹息。 洪承畴又说道:“刘先生,学生实有困难,今有君命在身,又不能久留,不能与先生畅谈,深以为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使我能够免于陈陶斜之败,那就是常常得到先生的一臂之助。在我不能决策的时候,有先生一言,就会开我茅塞。此时必须留先生在军中,赞画军务,请万万不要推辞。”说毕,马上起身,深深一揖。 刘子政赶快起身还揖,说道:“辱蒙大人以至诚相待,过为称许,使子政感愧交并。自从辽阳战败,子政幸得九死一生,杀出重围,然复辽之念,耿耿难忘。无奈事与愿违,徒然奔走数年,辽东事愈不可为,只得回到关内。子政早已不愿再关心国事,更不愿多问戎机。许多年来自知不合于时,今生已矣,寄迹京师僧舍,细注‘兵法’,聊供后世之用。今日子政虽剩有一腔热血,然已是苍髯老叟,筋力已衰,不堪再作冯妇。辱蒙大人见留,实实不敢从命。” 洪承畴又深深一揖,说:“先生不为学生着想,也应为国事着想。国家安危,系于此战,先生岂能无动于衷乎?” 刘子政一听,默思片刻,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说:“大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子政倘无忠君爱国之心,缺少一腔热血,断不会少年从军,转战塞外,出生入死,伤痕斑斑。沈阳沦陷,妻女同归于尽。今子政之所以不欲再作冯妇者,只是对朝政早已看穿,对辽事早已灰心,怕子政纵然得侍大人左右,不惜驰驱效命,未必能补实际于万一!” 洪承畴哪里肯依,苦苦劝留,终于使刘子政不能再执意固辞。他终于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是决意回北京的。今听大人如此苦劝,惟有暂时留下,甘冒矢石,追随大人左右。如有刍荛之见,决不隐讳,必当竭诚为大人进言。” 洪承畴又作了一揖,说:“多谢先生能够留下,学生马上奏明朝廷,授先生以赞画军务的官职。” 刘摇头说:“不要给我什么官职,我愿以白衣效劳,从事谋划。只待作战一毕,立刻离开军旅,仍回西山佛寺,继续注释兵书。” 洪承畴素知这位刘子政秉性倔强,不好勉强,便说:“好吧,就请先生以白衣赞画军务,也是一个办法。但先生如有朝廷职衔,便是王臣,在军中说话办事更为方便。此事今且不谈,待到宁远斟酌。还有,日后如能成功,朝廷对先生必有重重报赏。” “此系国家安危重事,我何必求朝廷有所报赏。” 中午时候,洪承畴在澄海楼设便宴为刘子政洗尘。由于连日路途疲乏,又多饮了几杯酒,宴会后,刘在楼上一阵好睡。洪承畴稍睡片刻,便到宁海城行辕中处理要务。等他回到澄海楼,已近黄昏时候。 洪承畴回来之前,刘子政已经醒来,由一位幕僚陪着在楼上吃茶。他看了壁上的许多题诗,其中有孙承宗的、熊廷弼的、杨嗣昌的、张春的,都使他回忆起许多往事。他站在那一首《满江红》前默然很久,思绪潮涌,但是他没有说出这是他题的词。那位陪他的幕僚自然不知。正在谈论壁上题的诗词时,洪承畴带着几个幕僚回来了。洪要刘在壁上也题诗一首。刘说久不做诗,只有旧日七绝一首,尚有意味,随即提起笔来,在壁上写出七绝如下: 跃马弯弓二十年, 辽阳心事付寒烟。 僧窗午夜潇潇雨, 起注兵书《作战篇》。 大家都称赞这首诗,说是慷慨悲凉,如果不是身经辽阳之战,不会有这么深沉的感慨。洪承畴说:“感慨甚深,只是太苍凉了。”他觉得目前自己就要出关,刘子政题了此诗,未免有点不吉利,但并未说出口来。 这天晚上,二更时候,洪承畴率领行辕的文武官员、随从和制标营兵马出关。他想到刘子政连日来路途疲劳,年纪也大,便请刘在澄海楼休息几天,以后再前往宁远相会。刘确实疲倦,并患轻微头晕,便同意暂留在澄海楼中。洪承畴又留下一些兵丁和仆人,在澄海楼中照料。 刘子政一直送洪承畴出山海关东罗城,到了欢喜岭上。他们立马岭头,在无边的夜色中望着黑黝黝的人马,拉成长队,向北而去,洪承畴说: “望刘先生在澄海楼稍事休息,便到宁远,好一起商议戎机。今夜临别之时,先生还有何话见教?” 刘子政说:“我看张若麒明日必来,一定会星夜追往宁远,大人短时期内务要持重,千万不能贸然进兵。” 洪承畴忧虑地说:“倘若张若麒又带来皇上手诏,催促马上出战,奈何?” “朝廷远隔千里之外,只要大人同监军诚意协商,无论如何,牢记持重为上。能够与建虏相持数月,彼军锐气已尽,便易取胜。” “恐怕皇上不肯等待。” “唉!我也为大人担忧啊!但我想几个月之内,还可等待。” “倘若局势不利,学生惟有一死尽节耳!” 刘子政听了这话,不禁滚出眼泪。洪承畴亦凄然,深深叹气。刘子政不再远送,立马欢喜岭上,遥望大军灯笼火把蜿蜒,渐渐远去,后队的马蹄声也渐渐减弱,终于旷野寂然,夜色沉沉,偶然能听到荒村中几声犬吠。 三雄聚会 第九章 当辽东紧急,洪承畴肩负着明朝国家的命运匆匆出关时候,中原局势正在酝酿着新的重大变化。 伏牛山一带数百里内虽然去冬缺乏大雪,今年春天雨水不足,庄稼人都发愁旱情严重,但比起平原地区,例如伏牛山和桐柏山之间的南阳盆地,旱情要好得多了。许多山头,依然草木葱茏,山花烂漫。愈往深山,离大军驻扎的得胜寨一带愈远,草木更加茂盛。站在得胜寨上放眼遥望,到处是黑绿绿的山头,仿佛那些被草木覆盖的、人烟稀少的连绵群山,偏不怕旱,敢与天公抗衡。 这是李自成进入河南后的第一个春天。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春天。这是一个既有挫折也有胜利的春天。这是一个充满着希望和潜伏着殷忧的春天。但是总的看来,这是一个向胜利高峰前进的春天。 自从回到伏牛山中以后,李自成将他的大部分精力投入练兵。他在开封城下所受的箭伤不重,很快就完全治好,仅在左眼下留一个不很显著的伤疤。其余在激烈的攻城战斗中负伤的将士,除少数残废之外,大部分都陆续好了。尽管攻开封城暂时受挫,但不同于在战场上打了败仗,将士的伤亡也小,所以士气仍然很高,反而激起来将士们誓必攻破开封的决心。穷百姓依然不断地有人投军,骡马也不断增多,到了四月底,不仅全军在继续壮大,单就红娘子的健妇营说,全营五百多健妇都有战马,而且还有几十匹驮运辎重的骡子和大驴。在得胜寨附近的二十里内,这儿那儿,山坳深处常听见紧张练兵:金鼓动地,杀声震耳。张鼐所掌管的火器营每日炮声隆隆,硝烟腾起,散在林梢,遮住青苍的山色。 奔袭开封的没有成功和攻城受挫,在全军中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鼓舞作用。在许多天里,七日夜攻打开封之战成了全军上下最爱谈论的话题。那些参加攻城战的人们都带着骄傲的感情谈他们的激烈战斗,那些不曾参加过攻打开封之战的将士们,尤其是那些投顺不久的大批新兵,常常怀着激动、羡慕和暗自遗憾的心情,听别人谈攻打开封的故事,然后自己对别人津津有味地转述故事。在伏牛山中的义军驻地,到处流传着一些惊心动魄的激烈战斗故事,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因此,仅从攻打开封受挫后的士兵心理看,大军的整个士气看,也分明可以看见李自成的义军正在等待着新的进军,酝酿着更大规模的新的战争。 小将张鼐是被大家谈论最多的一个人物。二月十二日清早,在距开封城六十里远的地方,他奉命率领一小队轻骑,扮做官军,离开大军速行,赶在开封城尚未知义军临近消息的时候混进开封,占领西门,迎接大军进城。宋献策深知开封城高土坚,所以定此奇袭赚城之计。张鼐于辰巳之间到了开封西关,休息打尖,等候大军。他身边只有三百骑兵,既要混进城去,杀散驻守西门官军,又不能进城太早,以免在孤军无援的情况下被城中官兵消灭。不料大军因三天来日夜行军,十分疲乏,步兵更是疲劳不堪,在最后的几十里路上耽误了时间。张鼐在西关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等候大军。由于他的骑兵军容整肃,也不与老百姓说话,不向居民索取东西,使百姓不免奇怪,生了疑心。里甲借照料茶水为名,询问他们是哪里人马,何不进城。张鼐回答说是河南巡抚标营的官军,从洛阳回师,防守开封,只等候长官来到,即便进城。左等右等,仍不见大军踪影,简直要把张鼐的头发急白。将近午时,张鼐得到塘马禀报,言说六七里外出现了一千多骑兵。他同时觉察,西关的百姓们已经看出来他的三百骑兵不是官军,开始躲避,有的在忙着关闭铺门。张鼐决定提前进城,不再等候,再等候就晚了。他将几个头目叫到面前,目光严峻地看着大家,小声说: “我们现在进城,占据西门洞和城楼。敌人军民众多,一定会将我们包围。弟兄们,我们拼着全部战死,也要坚持到大军来到。走!” 张鼐的轻骑兵正过吊桥,城上和桥上同时有人大呼:“贼来啦!贼来啦!快关城门!”吊桥上登时大乱,百姓惊慌奔跳,互相拥挤,有人被冲下城壕,有人将挑子扔下逃命。张鼐的骑兵没法迅速奔近城门。在混乱中有一个皮匠来不及逃进城去,回头抡一扁担,将最前面的骑兵打下马去,他自己也被第二个骑兵杀死。城上的人们因见义军人少,都从城垛上露出半截身子,呐喊着向吊桥射箭和投掷砖、石。 张鼐见城门已闭,喝令骑兵速退。他立马桥头,对纷纷落在身边的矢、石全不在意,向城头连射两箭,射中两个敌人,使敌人不敢再从城垛上露出头来。他的第三箭从城垛的箭眼里射中敌人,惊破了敌胆,迫使他们只能盲目地乱投砖、石和乱放箭,再不能伤害义军。随即,张鼐的骑兵退回来占领西关。他自己率领一部分骑兵揽辔仗剑,立马街心,神态镇静,怒目东望,而使另一部分骑兵下马登屋,面对吊桥,引弓注矢。他曾经想着官军会突然打开城门杀出,所以准备着随时厮杀。过了很久,由刘体纯和白旺率领一千多前队骑兵赶到;又过很久,全部大军才到。 …… 高夫人、女兵们、孩儿兵们,都喜欢听人们讲说张鼐的这段故事。高夫人因为一向喜欢张鼐,眼看着他同双喜都是在戎马中长大,成了两员十分有用的小将,所以听到张鼐的这段故事就像做母亲的听到人们称赞她的儿子有出息。高夫人身边的女兵们喜欢听张鼐的这段故事,是因为张鼐常来老营,身为重要小将,在高夫人前仍带孩子气,同女兵们相见也是呼姐称妹,如同兄弟一般。孩儿兵们喜欢听张鼐的故事,是因为张鼐原是从孩儿兵营出来的,至今仍关心孩儿兵营的事。所有上述各种人物喜欢听张鼐在开封城下的故事,都是摆在明处的,大家公然谈论,称赞,为之欣然而笑。惟独有一个人却是在心中赞叹,高兴,但不肯在人前多谈。这就是慧梅。在闲时她常常不由地产生缥缈的胡思乱想:几年之后,闯王得了天下,张鼐也是开国功臣,封侯封伯,而她已经同张鼐……每次想到这里,她便沉浸在甜美的梦幻之中,暗暗心跳,眼神含羞,如有微醉,又泄露出若有若无的幸福的微笑。这其实不能说成笑,而是关不住的青春情怀。 但是在李自成的左右,却很少有谁谈到张鼐。他们经常谈论的是如何练兵,筹饷,再攻开封,以及各种军国大计。李自成按照不打仗时候的习惯,除亲自处理全军许多大事外,还经常请牛金星为他讲解经书和《资治通鉴》。 到了四月上旬,正是俗话所说的青黄不接时候,粮食困难的情况明显地出现了。虽然破洛阳时得到了很多金银财宝和粮食,但因为人马日众,还得救济百姓,粮食消耗很快。在普遍灾荒严重的情况下,有大批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等都不能变为粮食,长久下去,必将坐吃山空。附近几县老百姓已经将地里的豌豆荚吃光了,稍嫩的豌豆秧也吃了。他们靠山中野菜过活,吃蕨类植物的根和芽,吃野苜蓿,吃光了榆钱、芦根和野藤的紫花,然后吃各种稍能下咽的树叶和嫩草。于是,开始有人剥吃榆树皮了,有人出外逃荒了,有老人倒毙在路边了。李自成本来就不断地拿出粮食赈济得胜寨周围二十里以内的饥民,如今不得不拿出更多的粮食了。从开封回师时候,虽然沿路打粮,但得到的数量不多。目前还在不断地派出小股人马去附近州县打粮,攻破几座县城。闯王和牛金星、宋献策等经常商议,必须攻下富裕繁华的开封,才能解决困难。 为准备第二次攻打开封,李自成采纳宋献策的建议,命令张鼐的火器营加紧训练。他每天出寨观操,必去火器营停留很久,有时还亲自点燃火炮。 四月下旬的一天上午,他请牛金星讲书一毕,便率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田见秀、高一功等去火器营看试放新铸成的两尊大炮。因为这是第一次命匠人试制成的大炮,所以李自成特别关心,一定要择定今天黄道吉日,亲自观看试炮。每尊大炮前都摆好一张供桌,上有红纸牌位,上书“大炮将军之神位”。炮身上贴着红纸,上写“开炮大吉”。牌位前摆着纸糊的三牲供品,清酒一壶,香炉一只,瓦烛台一对。先由军师宋献策偕火器营主将张鼐,沐手焚香,向炮神虔诚三拜。宋献策默诵事前拟就的几句祷词,然后抓起酒壶,斟满杯子,浇在地上。随即,四名炮手全是十字披红,先向闯王等跪下行礼,然后走到炮前,每尊大炮两人,虔敬地跪下叩了三个头,暗诵祝词,站起身,以酒浇地。接着别的士兵撤去供桌,炮手们开始装药,一个人先从炮口装进几斤火药,另一炮手用长杵将火药捅进炮膛底部。向接近炮膛底部的炮眼儿插进用纸加火药做的引线,继续装药,捅紧,装入铁弹。张鼐请闯王等后退十丈之外,立身大石背后,其余众多将士也都退到远处,或藏身石背之后,或立在大树之侧,都做了万一准备。张鼐只后退三四丈远,将手中小旗一挥,说声:“点!”两尊大炮的引线同时点燃。四个炮手立刻退到张鼐身边,神情紧张,一齐注视迅速燃短的引线。刘宗敏叫道: “张鼐速退!” 张鼐没做声,直立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神情镇静,等候火线着完。火线原是边燃烧边发出哧哧微声,到炮眼外的部分着完时,微小的响声忽止,所有人的心都收缩了。在极其短暂的片刻,一切出奇地寂静。高一功猛叫一声: “张鼐速退!” 张鼐似乎没有听见,继续凝神等候,担心引线有点潮湿,会在炮眼内熄灭。 突然,炮眼红光一闪,紧接着炮口喷出火光,轰然两声,脚下土地一跳,群山震动,霎时间大炮前一片硝烟。在大炮响时,所有在附近看试新炮的人们都本能地将腰身一猫,躲在大石或大树后边;四名炮手也往下猛一蹲,同时惊呼:“小张爷!”张鼐看见红光时赶快张开嘴巴,并不躲避。炮响之后,他迅速跑近大炮,用手摸一摸,放下心来,高兴地回头大声说: “成功啦!成功啦!既没有炸裂,也没有热得烫手。好,弟兄们,再放一次!” 当炮手们又兴奋又快活地扫清炮膛,准备重新装药的时候,闯王和众文武都走近来了。检视炮身、炮架,不住称赞。过了一刻工夫,有一弟兄从对面二里外的小山脚下飞马驰回禀报:两颗炮弹都打到对面山腰,一颗弹打断一棵松树,一颗弹入地一尺多深。闯王更加高兴,对宋献策说: “有几十尊这种大炮,下次攻开封不用愁了!” 刘宗敏正要说话,看见吴汝义带两个亲兵骑马奔来,便对汝义说: “子宜,刚试了新炮,十分成功,可惜你晚了一步。你莫急,马上还要再来一次。” 吴汝义下马笑着说:“我听见了炮声。只要成功,下次攻开封就狠用炮轰。闯王,我有事前来禀报,真是意料不到!” 闯王愕然:“什么事意料不到?” 吴汝义引闯王离开围观大炮的众兵将六七丈远,小声向他禀明。李自成确实意料不到,起初感到惊奇,但随即就十分高兴,认为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他对吴汝义说: “等看过再试一次大炮,我就同军师和捷轩回老营。看来我们的大事该成功啦!” 于是李自成和吴汝义重回到大炮旁边,观看装药。 吃午饭以前,李自成偕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回到老营。在路上,刘宗敏等已经知道罗汝才从枣阳境内派专人前来得胜寨,带有书子一封和许多贵重礼物,向闯王问候并表示想念之意。在看云草堂坐下以后,大家将罗汝才的书子看了一遍,没有来得及仔细议论,午饭便摆了上来,而平时常同闯王一起用饭的老医生尚炯也进来了。李自成向吴汝义问: “下书人是什么人?为何不请来吃饭?” 吴汝义说:“他刚来到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是曹操的远房兄弟,比曹操小几岁,名叫罗汝明,起小跟曹操当亲兵,如今在曹营中管点杂事,不曾带兵。” 李自成眨眨眼睛,默思片刻,忽然说:“啊,我见过他,几年前见过他!他脸上有几颗碎麻子,嘴唇厚厚的,是不是?” “就是他。你的记性真好!” “是的。他这个人略识几个字儿,我不知道他的表字,只记得他排行老十。既然是他,何不请来吃饭?” 吴汝义笑着说:“他说他虽是曹帅的本家兄弟,在义军中却是名微职卑,高低不肯前来。还说他同闯王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反而很受拘束。他要等闯王吃毕午饭,再来拜见。” 自成也忍不住笑起来,说:“岂有此理!既然是奉曹帅之命远道下书,纵然是一名普通小校,我们也要以礼相待,何况他是曹帅的本家兄弟!你再去请他一次,对他说:倘若他不肯来,我就要亲自去请啦。” 吴汝义又去请罗汝明。 宋献策对李自成说:“曹操着他的本家兄弟前来,必有重大缘故。闯王可猜想曹操的真意何在?” 自成说:“我同曹操虽是同县人,又烧过香,磕过头,八拜作交,可是后来我见他贪酒好色,总想投降朝廷,就同他逐渐疏远,遇事各不相谋。他在房、均一带驻扎时候,我们在商洛山中,正因此故,竟无书信往还。眼下差人前来见我,书信中说些思念的话,必是他一则见我们声势日盛,二则他跟敬轩相处得不甚融洽。至于别的缘故,猜不透,猜不透。要是他的心思我能全猜透,他就不是曹操了。” 牛金星说:“莫非曹操有意来就闯王?” 自成暂时不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说:“他近来已经有十几万人马,又没吃败仗,未必会来就我。看罗十怎么说。我想曹操除写了书信之外,一定会另外交代有话。” 高一功说:“倘若曹操同敬轩犯了生涩,肯来相就,当然很好。不过他这个人……” 看见吴汝义陪着罗十来了,高一功赶快将余下的半句话咽下肚里。李自成立即起身相迎,亲热地说: “啊呀,老十兄弟,已经有五年不见啦!没想到汝才哥的心中还有个结拜兄弟李自成,差你前来伏牛山中看我!” 罗汝明一进门就要跪下去叩头行礼,被闯王一把抓住,说道:“在军中,老弟兄见面,何必多礼!”他介绍罗汝明同牛、宋、李岩认识,一一互施平礼,然后同刘宗敏、高一功、尚炯等也见了礼。坐下以后,宗敏等问候了罗汝才的好,并询问了破襄阳以后近三个月来曹营和西营的情况,眼下曹营驻扎何处,下一步将往何处,等等,都是些泛泛的闲话。李自成很想知道曹操差罗十来伏牛山见他的真正用意,但是他只是察言观色,并不明问,装得若无其事。 午饭端上来了。因为今天来了客人,加了两样菜和一壶黄酒。平时吃饭,闯王总是坐在主人位置上,而让牛金星坐在首席客位,宋献策第二,李岩第三,刘宗敏等将领和老神仙,可以随便。如今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的心中都明白闯王有意借此机会拉拢罗汝才,拆散西营和曹营的合伙,所以一致谦让,非要罗汝明坐首席不可。罗汝明自然是坚不就座,一定要坐在闯王身边。闯王起初望着大众互相谦让,拉扯,只是笑而不语,后来他看见老医生、吴汝义都不断望他,便说道: “你们都这样谦让下去,我们日头偏西也别想吃饭。我是闯王,请大家听从我的将令照办:牛先生、军师、李公子,仍照平日就座。老十挨着林泉坐,其余的我不管,随便。”说毕,他抓着罗十的一只胳膊,硬往紧挨李岩的一把椅子上一按,不许这个名微职卑的客人起来。 大家已经问明了罗汝明的表字叫子亮,在吃饭时谈话更觉亲切。牛、宋和李岩等都称他的表字,而自成常叫他老十或十弟。以闯王身份之尊,竟然几次给他敬酒,别人自然也向他敬酒,十分热火。但到他有三分酒意时,闯王马上阻止别人再向他劝酒,说:“我们老十的酒量有限,大概同我的酒量差不多,你们都不要劝他多喝了。”随罗十来的有二百骑兵,都在附近的军帐中落脚。闯王向吴汝义问: “随老十来的弟兄们有酒吃么!谁在陪他们吃酒?”又嘱咐道:“他们连日路上辛苦,午饭后让他们好生歇息!” 罗汝才派其亲信罗汝明从枣阳境来到闯王这里,表面上只是下书问候,祝贺李自成攻破洛阳,在河南声势日隆,并表其思念之情,实际上曹操另有打算,只等汝明回去后便做出重大决策。汝明遵照曹操密嘱,只是处处小心,事事留意,而不肯将他来闯营的真心吐露。从他来到以后直到现在,处处感到闯营上下对他都很亲热,并没有因为闯营近来兵势强大就小看曹营,也没有因为闯王和汝才之间曾经犯过生涩就记在心上。特别使他满意的是,李自成并不因为近来兵力强大就流露出丝毫盛气凌人或对他这个下书人拿架子,这方面同张献忠大不一样。他已经略有酒意,看见李自成很少吃酒,侧着头向自成问道: “李哥今日兵强马壮,打开了多好局面,何苦仍然像往日一样不饮多酒,不穿好衣,不吃美食,也不喜爱美女?” 自成笑着说:“十弟,我也是血肉之人呀,也有七情六欲。你说的这几样我并非不想要,可是万一我放纵了自己,沉湎酒色,就不能全心全意做事了。我栽过多次跟头,几乎完蛋,吃过大亏啊,都因为我不灰心,不放纵自己,咬着牙不倒下去,苦熬苦干,才有今日!” 罗十心中佩服,又说:“以你如今的兵力,还怕在河南站不住脚,再栽跟头么?” 自成说:“连开封都攻打不开,算得什么兵力强大!两三年内不再受大挫折,才能说在河南站住脚步。” 罗十点头,不觉喝下去半杯酒,又说:“在我们曹营将士眼中,李哥在河南就算是站住脚步啦,不像曹营和西营东奔西跑。” 自成说:“我能在伏牛山安稳练兵,多半靠你们西、曹两营在湖广拖住丁启睿和左良玉等人的大军不暇来河南作战。我常在心里说:汝才哥近来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他替罗十斟满杯子,说:“请十弟喝干这杯酒,算是我敬汝才哥和曹营全体将士的。” 众人因见闯王敬酒,都跟着纷纷敬酒,全是称赞曹操和曹营的,当谈到张献忠时,刘宗敏忍不住对罗十说: “子亮老弟,对敬轩你们可得留一手啊!” 罗汝明的心中一动,但马上笑着说:“没有啥,没有啥。西、曹两营是水帮鱼,鱼帮水,谁也离不开谁。” 自成点头说:“老十说的很是。倘不是西、曹两营同心协力,也不会纵横四川,打败杨嗣昌,破了襄阳。平心而论,敬轩实有过人之处,比我强得多了。” 刘宗敏心中不服,问道:“他什么地方比你强得多?” 自成说:“就拿他与曹操同心协力结成一股绳儿说,我就不及。曹哥和我既是小同乡,又换过金兰谱,可说是生死之交,在诸家义军中谁人不知?可是曹哥能与敬轩并肩携手,不能与我并肩携手,岂不是敬轩有过我的长处么?” 宋献策瞟了罗十一眼,对闯王说:“这是机缘,机缘。机缘之来也有早有晚,逢时而至,非可强求。”说毕,哈哈大笑。 罗汝明也哈哈大笑,在心里说:“来了!来了!我没喝醉,别想掏出我的实话。君子不开口,神仙猜不透。” 午饭以后,李自成亲自将罗汝明送到客房休息,并到随他来的二百骑兵驻地,打了招呼,寒暄一阵,然后回到老营西偏院的清静书房。本来他半夜方睡,黎明即起,应该在午饭后小睡片刻,但是他不肯休息,在书房中长久地踱来踱去,猜想着罗汝才差罗十来究竟为着何事。今日上午,当他在试炮场边乍听到吴汝义的禀报,登时不用思索,认为是罗汝才有意脱离张献忠,前来就他。从他同罗十见面后的情况看来,没有露出来罗汝才有意前来相就的苗头。难道果真是泛泛地下书问候么?不会。莫非狡猾的曹操派人下书问候,仅仅是为将来走一步闲棋?…… 他正在独自猜测,苦于不得其解,吴汝义和双喜进来了。双喜是上午奉命去几处兵营中办事,中午不在老营,所以刚才才知道罗十前来下书的事。李自成先向双喜问: “几件事儿都办了?” 双喜恭敬回答:“是,都办了。我补之大哥得到从登封回来的细作禀报:新任河南巡抚高名衡派人到登封见李际遇,要给李际遇副将职衔,同我为敌。” 闯王忙问:“李际遇可答应了?” “听说李际遇尚在犹豫。” “军师可知道此事?” “我刚才到花厅见了军师,已经向他禀报了。” “军师没有回去休息?” 吴汝义回答:“他回到家中打一头又来了,说他有重要话想同你谈谈。他以为你在午睡,嘱咐我等你睡醒后告他一声,他好来书房见你。” “别的还有谁在看云草堂?” “别的人都不在,只军师自己在闲看兵书。” “请他快来,我也正想找他。” 吴汝义没有马上走,迟疑一下,问道:“闯王,这个罗十你可很熟识?” 自成感到这话问得奇怪,说:“我只在曹营中同他见过一两次面,并不熟识。你知道他的底细?” 吴汝义使眼色叫站在门口的几个亲兵离开,低声说:“我们老营中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刚才告我说他前几年专替曹操做黑活,刺杀过两三个同曹操不合的起义首领。他是个不怕死的鬼,曹操叫他刺杀谁他就去干,心目中只有曹操。” “唔,我也风闻,没想到竟然是他!”李自成并没有再说别的话,转过头去对双喜说:“你命人去请牛先生和李公子都来这里商议事儿。罗十休息以后,你陪他到各处看看。下午你就不要做别的事了。” 吴汝义说:“闯王,罗十这个人,你可得防着他啊!万一一时大意,冷不防被他……” 李自成淡然一笑,挥手说:“你去请军师和牛先生、林泉快来。吩咐老营司务,今晚我就在这里为罗十接风,只请牛先生和军师作陪。” 吴汝义说:“对罗十这个人,务请小心在意!” 李自成没有回答,又开始在屋中踱来踱去,低头沉思,等候密议要事。吴汝义不敢打扰他,赶快请宋献策等人去了。 李自成和谋士们在书房中先讨论了李际遇的问题。这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地头蛇,既然新任河南巡抚高名衡正在派人劝说李际遇受朝廷招抚,李自成就必须赶快想办法拖住他保持中立。可是两个月来,李自成已经派人破了嵩县城、密县城,还破了登封县城,义军威逼到李际遇的眼皮底下了。李际遇当然又害怕,又不高兴。这个问题,李自成早就明白,已经同亲信文武们议论过几次。如今经过商议,决定由李岩修书一封,派李侔携书信、礼物,连夜动身,前往登封玉寨,面见李际遇,劝说他不要受朝廷官职,并且答应今后只要官军不到登封,义军也不前去。因为事情紧急,商定之后,李岩就离开书房,为李侔今夜动身赴玉寨做准备去了。 李自成等李岩一走,随即向牛、宋二人问道:“据你们二位看,曹操派罗十来,究竟何意?” 牛金星沉吟说:“我想,决非泛泛地前来问候。定是曹操与张敬轩之间不甚融洽,有离开敬轩之心,前来试探。” 自成问:“试探什么?” 牛金星一时不能回答。张献忠与罗汝才之间的近来情况,究竟是否融洽,闯营中很不清楚。反之,罗汝才近几年与闯王虽未破脸,但是已经疏远,人所共知。今日忽遣罗十前来问候,当然必有用意。所以他猜想是前来试探。但来试探什么,很难说准。他想了一想,回答说: “倘若曹操不见容于张帅,有意前来相就,此乃最好不过之事。纵然马上尚不致如此,但不妨遣罗十来看看情形,看看闯王对他的态度,所以我说是前来试探。” 李自成也有此猜想,但是他轻轻摇头,说道:“未必吧。曹操和敬轩一样,都是起义后自树旗号,不是高闯王部将,所以平日总认为他们的资望在我之上,见我继称闯王,有夺取江山之志,心中不服。况且,汝才同我是拜身,我自来称他为兄。按常情说,他很难屈身奉我为主。” 宋献策忽然笑着说:“我明白了。曹操同张帅合伙,也是万不得已,必有难言之苦。因此他有意来河南依靠闯王,以避左良玉的进攻。他来依靠闯王,却不是奉闯王为主。他与张帅合伙,就是如此。” 自成说:“如若他怀着这种打算,我们如何对他?” 献策说:“如他确是怀着这样打算,请闯王务必表示竭诚欢迎,请他前来,愈快愈好。” 闯王问:“他来了以后怎么办?” 献策说:“我们只忧其不来相就,不患其来到后同床异梦。目前大势,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三年以前,群雄扰攘,鱼龙未分,而如今群雄或死或降,局面已经分明。从朝廷方面说,确实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崩溃之势已近瓜熟蒂落。今春以来,两失名城,连陷亲藩,加上杨嗣昌在沙市自尽,大势已经分明。曹操在群雄中资望较高,近来听说又有了十几万人马。这十几万人马虽然大多是乌合之众,没有机会整练,但毕竟是一股较大的力量,强于革、左和老回回诸营。他或随张帅,或来就我,或投降朝廷,都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曹操有就我之心,派罗十前来试探,请闯王千万勿失良机。纵然曹操尚无此意,我们也不妨因势利导,在他同张帅之间略施离间。” 自成笑着说:“离间他们可以不必,不过曹帅派罗十前来,我们应该待之以诚,切不可当着他谈论敬轩的不是,更不可贸然劝汝才舍敬轩前来就我。” 牛金星说:“军师所言不妨因势利导,使曹帅离开张敬轩,来到闯王这边,十分重要。” 宋献策接着说:“旷观楚汉相争之际、王莽时候、隋唐之际、元朝末年,凡是群雄逐鹿的年代,凡得江山者既要决胜于疆场,也要决胜于樽俎之间,拆散别人同党,张大我之声望与势力。这就是常说的‘纵横捭阖’。其实一部战国史,除写诸国不断战争之事外,就是写国与国之间的纵横捭阖,不断分合变化。当今之世……” 宋献策话未说完,见高一功进来,便不再说下去,与牛金星起身让座。其实,李自成对他的意思已经清楚,用不着多说了。高一功先向闯王说了李公子同他商量了李侔给李际遇带去什么礼物,他已经吩咐备办,然后问道: “曹操派遣罗十来下书问候,到底是什么用意?相距数百里,还在打仗,仅仅是问候问候么?” 自成说:“我们也正在谈论此事,看来不光是闲来问候。” “我听说罗十是曹操养的刺客,做过几次重要黑活。” “刚才子宜对我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莫非他是来做黑活的?” 闯王摇头,说:“不会,不会。我同汝才之间往日无仇,今日无冤,他何故派人刺我?况且罗十带着二百骑兵前来,难道刺了我之后,这二百骑兵能逃得走么?” 高一功仍不放心,想了片刻,又说:“会不会是出自敬轩的意思?汝才跟敬轩合伙,处处听敬轩的。会不会是敬轩见杨嗣昌已死,认为朝廷对他莫可如何,急于夺取江山,妒忌你破了洛阳,杀了福王,声势大振,所以要对你下手?” 李自成很自信地说:“汝才别的事可以听他,这样事不会听他。汝才不是傻蛋,他为何肯为别人做伤天害理的事?再说,汝才也会明白,罗十来行刺未必能够得手;纵然侥幸得手,他的二百骑兵必然逃不回去,而且他也永远成了闯营的死敌。他何苦啊?” 一功说:“倘能刺了一个李闯王,他们抛掉二百人算得什么!没有了你,闯营也就完了。” 宋献策和牛金星对罗汝才派遣罗十的用意原是猜测不透,听了高一功的话,不能不觉得对罗十应该多加小心。牛金星说: “凡事以小心为上。罗十前来行刺,闯王虽不必信其必有,也不可疏忽无备。我们表面上热情款待,暗中有备就是。” 高一功向自成问:“我在闲谈之中,问明罗十的真正来意如何?” 自成说:“何必要问?一问就露出我们多心了。倘若汝才派他来果然另有用意,他必会自己说出,何必要问?” 关于罗十前来行刺的事,虽然大家在心上都留下一个疑问,却不再谈下去了。话题转到了罗汝才和张献忠的关系上。大家只知道罗汝才前年在房县境内随献忠重新起义,原是三心二意,后来又同献忠分开。也知道去年四月间罗汝才与惠登相、王光恩等共九股人马被逼到川东,那八股都投降了,到最后罗汝才正要投降,恰好张献忠赶到,没有让他投降,一起打进四川内地,今年正月出川,二月初破了襄阳。大家猜测:到底发生什么问题?为什么罗汝才派人来找闯王重温结拜之情? 闲谈一阵,总不明白。高一功事忙,自去办事。李自成带着牛、宋和亲兵们出寨,往火器营观操练火器去了。 过了两天,李自成仍然不明白罗汝明来见他的真意何在。有时同宋献策等谈及此事,他忍不住笑着骂道:“妈的,罗汝才是有名的琉璃猴子,他差来的下书人也是个琉璃猴子!”但是他断定罗汝明决非无故而来,必定是曹操与张献忠有了不睦之处。他决计拆散罗汝才与张献忠合伙,将汝才拉到他这边来,所以他一再叮嘱老营将领:对罗汝明和随他来的二百骑兵要加意款待,切不可妄论曹营短长,尤其要紧的是谈到曹帅时务要格外尊重,多说赞仰的话。他自己时常带着罗汝明出寨看操,看各种兵仗作坊,还带他看了孩儿兵营和健妇营。有一次还带他进老营后宅见见高桂英,而桂英也以嫂子的身份赠送他一些礼物,包括上等绸缎和珠宝首饰,言明那首饰是给罗家“先后”的。住了三天,罗汝明对闯王说明日要返回曹营复命,闯王也不强留,叫吴汝义拿出二百两银子赠送汝明,三百两银子和二百匹绸缎犒赏随来的士兵。 晚上,设宴为罗汝明送行。宴前,得到闯王同意,在酒席上宋献策和牛金星都说出希望曹帅来河南与闯王会合,以后同心协力,共建大业的话。刘宗敏等相陪诸将附和,十分殷切。罗汝明总是笑而不答,或者是来一个“王顾左右而言他”。李自成在烛光下对罗汝明暗观神色,心中不觉骂道:“琉璃猴子!”但是他对宋献策等人笑着说: “你们急什么?我们汝才哥今年如不能来,明年来也可以,他何时愿意都可以,不要勉强。我这个人无德无能,只有一颗诚心,对曹帅不敢强邀,听其自然。” 晚宴以后,李自成将罗汝明邀进书房,要高一功也去,随便闲谈。他谈的多是家乡米脂一带的风土人情,人事变化,以及他同罗汝才的少年生活,后来如何成为结拜兄弟,如何各自起义,如何一起去攻打凤阳等等,对他同汝才之间的不和,一字不提。高一功不是米脂人,对罗汝才起义的事情不很清楚,但谈到起义后的事情,他也常常插话,说了不少称赞汝才和曹营将领的话。娓娓闲话,直到深夜,罗汝明拿话试探闯王: “李哥,你同张敬轩也是朋友,你看敬轩如何?” 李自成笑着说:“敬轩嘛,长处很多,只有一个短处大概你也明白,不用我说。” 汝明问:“什么短处?” “不能容人。”他暗中打量汝明的神情,随即又添了一句:“不过他对我曹哥还是很尊敬的,对曹哥他不会有盛气凌人的架势,也不会嫉妒。” 汝明又挑逗一句:“李哥,倘若敬轩来河南,你肯容他么?”自成说:“为什么不能容他?朋友嘛,要多想着‘和衷共济’四字,事情就好办了。” “可是常言道:一个槽上拴不下俩叫驴!” “我这里的槽上,三条叫驴也可以拴,越多越好。” 罗汝明哈哈大笑。又说了几句闲话,听见鼓打三更,便起身告辞说:“李哥,天色不早,我们该休息啦。明天我还要上路哩。” 李自成说:“休息也好。谈起我同汝才少年往事,不觉已到深夜!汝明,不用回你的住处,惊动别人,就睡在这书房里吧。我平时也睡在这里,便于读书做事。这里有现成被子,你不妨跟我同榻而眠。” 汝明说:“可是李哥,你是闯王,我是曹营中的小人物,怎么敢睡在你的床上!” “不要说这个话。既然汝才同我是拜身,你就如同我的兄弟,又是我的老朋友,说什么你是曹营中的小人物?就同我睡在这张床上吧,不必外气!” 高一功几次向李自成使眼色,都没得到理会,到这时只好拉着罗汝明的手说道:“汝明,请你到我的住处睡觉,比这里舒服得多,何必挤在一个床上?” 自成说:“一功,你走吧。我同汝明同榻而眠,还可以多谈一谈。你快走吧!” 高一功见自成的主意已定,只好退出。到了外边,他对值夜的亲兵们暗嘱小心在意,但又不便言明。他叫醒了吴汝义和双喜,说了闯王留罗十同榻而眠的话,他们都觉吃惊。双喜要去书房守夜,一功摇头说: “万不能惹怒闯王,只可在窗外常听动静。” 吴汝义抱怨说:“我说过几次,这个罗汝明原是专为曹操作刺客的,必须多多提防,他总是一笑置之!” 在书房中的那张床上,叠了两个被窝。罗汝明说他夜间有小解的习惯,为着上下榻自由,睡在外边。李自成头朝东,罗汝明头朝西。各人都按照军中习惯,内边的衣裤都未脱去,并且将宝剑和匕首都放在可以随时摸到的地方。到了四更时候,李自成仍未睡着,暗想着是否能够将曹操拉来,还想着天明后如何亲自给曹操写信…… 忽然觉察到客人转动身子,李自成立刻抓紧枕边的匕首柄,刚才的一切思绪都停了。 继而觉察到客人已经从被中小心坐起,分明是不肯将他惊动。他故意发出轻微鼾声,装做自己确实是酣睡未醒。 继而觉察到客人披衣服,手碰剑柄。李自成一面继续打鼾,一面将匕首握得更紧,并且准备好随时可以一跃而起。 继而觉察到客人下床,穿好鞋子,似乎转身向床,李自成继续打鼾,心中暗问:“他要动手么?”悄悄用眼缝窥伺客人。 继而看见客人将落下的一半被子放在床上,向书房外走去。李自成放下心来,转身面对墙壁,但将匕首换个地方,握匕首柄的手仍未放松。等客人回来,重新上床睡下,他开始不再握匕首柄,打算趁天未明稍睡一阵。 李自成刚刚矇眬一阵,寨中开始有头遍鸡啼。他习惯地一乍而醒,赶快下床,不注意将客人惊醒。客人问他: “李哥,你夜里睡得好么?” “很好。因为身上乏,一夜未醒一次!天气还早,你只管睡吧,睡吧。” 但客人准备五更动身,也跟着他穿衣起床。一个亲兵送了半脸盆温水,李自成让客人先洗,然后自己用残水洗了。他正要坐下去给罗汝才写信,罗汝明走到他的身边,满脸堆笑,说: “李哥,这几天,我看你待人确实一片真诚。我回到曹营,一定要将你的真心诚意告诉汝才哥。他有意来你这里,只是众将还在犹豫。倘若汝才哥决定来河南,我半月后再来一趟。” 李自成紧紧地抓住罗汝明的手,说:“老弟,你回去后千万告诉汝才哥,我诚心诚意等着他来!我决不会亏待他,凡事多听他的。我的将士也都是他的将士,没人不听他的。罗十,我等你早日再来。你一定再来一趟!” “我一定再来,一定再来!” 天色黎明,李自成写好书子,就陪着罗汝明吃了早饭。曹营的二百骑兵也都饱餐一顿。李自成骑上乌龙驹,将汝明送出五里以外,命双喜直送到十里远近。随着罗十去曹营代李自成回拜曹操的是刘体纯。他带了闯王的亲笔书信和许多贵重礼物,还有三百名骑兵跟随。 打发走罗汝明之后,李自成和宋献策一心挂念着李际遇的消息。过了几天,李侔回来了。李际遇答应不受朝廷职衔,不与闯王的义军为敌。这结果原在李自成和宋献策等的意料之内。只要李际遇不受朝廷招抚,在登封保持中立,李自成也就放心了。 半个月后,罗汝明果然跟刘体纯又来了。罗汝才已表示愿意来河南与闯王合营,只是有一些具体问题要进一步确定。从此闯、曹两营信使往来不断,都瞒着西营耳目。好在西、曹两营早已分开活动,常常相距数百里或千里之遥。为着今后大计,趁着曹操未来合营,在五月间就由牛金星和宋献策布置一番,李自成祭告天地,宣布正式称号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到了七月间,合营事完全成熟,李自成亲自率一两万将士往淅川境迎接曹操…… 第十章 罗汝才同张献忠的合作,有过不少值得纪念的时候,也有令他很不愉快的时候。当他两人齐心协力的时候,便能够克服困难,获得漂亮的胜仗。然而这样齐心协力的时候总是不能持久。而且就是在齐心协力作战的日子里,罗汝才也常常感到某种委屈,操心着有机会同献忠分手。前年五月,张献忠在谷城重新起义,将人马开到房县境内,劝说罗汝才跟着起义。罗汝才不但自己重新起义,以他为首的另外八营义军都在他的推动下同时起义。可是多数人都不愿同张献忠合兵一处。他们将人马从房县和均州一带往南拉去,徘徊于鄂西和川东的交界地方。他自己为着朋友义气,同献忠合兵作战,在房县以西的罗猴山设下埋伏,打了个大胜仗,使左良玉的人马伤亡惨重,左本人“仅以身免”,河南总兵张任学全军覆没,有名的副将罗岱被活捉。可是打过这一大胜仗之后不久,罗汝才受不了张献忠盛气凌人,同献忠分手了。 罗汝才尽管是所谓“草莽英雄”,却是一个通达世故的人,纵然怀着一肚子牢骚同献忠散伙,决不闹翻脸,也不出一句恶言。他一贯拿的一个原则是“朋友们好合好散,留下见面之情”。他同献忠经过好商好量,赔了不少笑脸,在竹山境内分开。张献忠往北走,转入川、陕交界一带,后来在玛瑙山因麻痹大意吃了败仗。罗汝才往南走,到了远安、兴山和秭归一带,在香油坪打了一个胜仗,在秭归和巫山境内同惠登相、王光恩各营义军靠拢。 到了去年春末夏初,杨嗣昌用强大的兵力将逗留在川、鄂交界处的各股义军压迫到夔州府境内,后来罗汝才也到了夔东。从六七月间开始,被逼到川东的各股义军陆续投降,到了八月间,没有投降的只剩下罗汝才了。他也决定投降,以求保全剩下的不到一万人马,将来看一看情况再说。恰在这时,张献忠找到了他。 张献忠受左良玉的压迫,辗转到了兴山和秭归一带。他在川、鄂交界的大山中稍作休息,补充了粮食和食盐,到巫山境内,寻找罗汝才。他只剩下几千人,偃旗息鼓,对百姓秋毫无犯,还拿钱救济百姓,所以官军得不到他的行踪。在八月中旬,他探听到罗汝才的驻地,还听说汝才已经决定投降。他十分焦急,先派马元利去见汝才,劝他不要急着投降;随即又派军师徐以显去,对汝才分析了官军的弱点,还说明杨嗣昌必败之理,要汝才同献忠见面。罗汝才因为营中住有劝降的两个人,害怕走了消息,就约会在献忠驻地秘密见面,决定大计。张、罗又一次并肩作战开始了。 如今罗汝才虽然又同张献忠分手,决定来河南同李自成合作,奉自成为主,但是他同献忠的最后一次合作在明末农民战争史上留下了光辉的篇章,值得后人称颂。现在让我们回顾一下这一段历史吧。 却说崇祯十三年,大概是阴历八月二十日。上午巳时左右,在四川巫山县境内,同大昌、奉节两县的交界地方,在一座被浓密的竹、树环绕的小小山村中,张献忠和罗汝才正在商议突破官军包围的重大计划,而且已经做出决定,忽然一阵爽朗的大笑,从一棵高大的黄桷树下的茅屋中飞出,混入村前奔腾的涧水声中。 这是张献忠的笑声。他的亲兵亲将们没有人不熟悉这种笑声。不但在局势顺利的时候他们常听见这种笑声,在事情很不顺利时也能够听到这种笑声。像今年二月间在玛瑙山大败之后,献忠的九个老婆被官军俘虏了五个,将士损失惨重,可是两天以后,他刚刚脱离险境,还没有完全摆脱官军的搜索,却对着跟在身边的少数将士们哈哈大笑,骂道: “怎么,你们有点儿泄气么?哈哈,小事儿!他娘的,老子偶一疏忽,中了刘国能这王八蛋的诡计,吃了这个亏。他们搞的这一手能叫打仗?这算是**打仗,是同俺八大王开玩笑!还好,我的老本儿还在。以后,小心点就是,叫杂种们别想再跟老子玩这一手。老子不会叫杨嗣昌这老东西有好日子过,要不了多久就会叫他龟儿子栽倒在咱老子的手心里!老子说到做到,可不是放空炮。不信?你们骑驴子翻账本——走着瞧!” 尽管当时跟随他身边的将士只剩下几百人,多数挂彩,十分饥饿、疲惫和瞌睡,却因为听见他的爽朗的大笑和这几句话,突然增添了精神。 当前西营的将士们都知道处境不妙:杨嗣昌调集了湖广、陕西、四川三省的人马,从四面包围过来,还有京营人马驻扎在当阳以东,防备张献忠向**围,重入湖广。跟罗汝才一起进入川东的各股起义人马,只剩下汝才一股了。罗汝才本人也很动摇,常有杨嗣昌差使的降将来到他的营中说降。左良玉的人马本来驻扎在兴山、房县、竹山和竹溪一带,近几天已经派出十六哨先头部队,进入川东,加上降将过天星、惠登相的三千精兵,向巫山、大昌境内迫近。另外听说杨嗣昌已经从夷陵启程,将亲自来巫山督催各路官军进兵。虽然近来张献忠手下将士的士气较旺,但是全部战兵不足五千人,同官军在数量上相差悬殊,而在这大山里边驻得久了,粮食也不易得到。所以西营将领们十分关心的是:首先,罗汝才断绝降意;其次,赶快同罗汝才决定趋向,不要等待着四面挨打。 由于献忠的军令很严,不叫谁走进屋去谁连门口也不敢走近,所有老营的亲兵亲将,包括他的养子张可旺等,都站在离茅屋几丈外或更远处等候呼唤。那些离茅屋较近的,只听献忠同曹操小声议事,有时似乎发生了争执,有时听见献忠在嘲笑什么,有时又听见军师徐以显劝罗汝才速拿主意。过了很久,有人听见罗汝才似乎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好的,就这样办吧。敬轩,你放心,我决不再三心二意!”随即人们就听见张献忠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和他们平日所熟悉的爽朗笑声。听见这笑声,等候在茅屋附近的将领们的心头蓦一轻松,互相交换着微笑的眼色。 张献忠从茅屋中探出头来,一阵凉爽的秋风吹乱了略带黄色的长须。他招招手,呼喊张可旺和白文选等十几个重要将领进茅屋听令。当大家在茅屋中坐下以后,他习惯地用左手玩弄一下长须,然后望着大家说: “咱们自从五月底来到这川东地面,一直休兵过夏,人养胖了,马也肥了。杨嗣昌和邵捷春只知道咱们从巴东白羊山来到川东,却没法知道咱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山中老百姓先受了官军的苦,咱们却给他们许多好处。穷百姓心中有秤,眼中清楚。他们只把官军的动静告诉咱们,不肯把咱们的动静泄露给官军。官军的哨探虽多,管个屁用,到了老百姓中间都变成了瞎子、聋子。杨嗣昌老混蛋纠集到夔东一带的人马虽多,都是摆在明处,咱们想打他们很容易;咱们的人马虽少,却是藏在暗处,他们想打打不着。整个夏季,他们不断在烈日下奔波,咱西营将士在深谷树荫里和竹林里睡觉乘凉。可是如今天气已经凉爽啦,咱们也该到战场上活动活动筋骨啦。咱们都是在马上打惯了仗的人,八字里没有命享这号清福。老子早就闲得心痒手痒。你们不觉得手痒么?” 众将领都笑了,纷纷要求赶快打仗,说他们早已急得手痒。献忠心中十分高兴,哈哈大笑,随即转向罗汝才,说: “曹哥,你下令吧,你说说怎么打法。” 罗汝才比献忠只大一岁,但由于喜欢酒色,小眼角已经有了几条鱼尾纹,眼神也缺乏光彩。他狡猾地对献忠笑一笑,说: “敬轩,刚才咱俩已经说定啦,两家人马全听你的将令行事。你在大家面前推让什么?这不是六指儿抓痒,多一道子!” 献忠说:“刚才只商定咱两家兵合一处,生死同心打官军,也商定怎么打法,可是你比我年长,你是哥,我是弟,你的人马又比我多,自然以你曹哥为主帅,听从你的指挥,这才是天经地义。”他转向徐以显,狡猾地笑着问,“军师,我的话说得对么?” 徐以显笑望着罗汝才,说:“既然我们敬帅出自诚意,就请曹帅做主帅吧。” 汝才在心中骂道:“妈的,休在我眼前做戏,你们一撅尾巴,老子就猜到你们会屙啥屎!”他对献忠笑着说:“敬轩,你说的是屁话!我曹操同你八大王膀靠膀打仗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次不是看着你的马头走路?有本领不论哥弟。我肚子里能吃几个窝窝头,你不清楚?目前咱们的对手是杨嗣昌,他有个监军叫万元吉,不是吃闲饭的,还有从几个省调集的官军,另外又有一些能够帮他打仗的降将。咱们的困难不少,非你当家指挥不可。敬轩,你放心。你的令旗指到哪里,我的将士们杀到哪里,决不会有人敢三心二意,阳奉阴违。你要再推辞,不肯做主帅,咱们就不要合营,趁早各奔前程为妙。” 献忠用带有嘲笑意味的眼睛向罗汝才瞄了一瞄,大声说:“好家伙,老哥说的倒真是干脆利索,非要我老张暂时做主帅不可!好吧,既然曹哥如此诚意,我做兄弟的恭敬不如从命,只好代曹哥多当几分家啦。”他看见曹操的军师吉珪一直在笑而不言,便说道:“老吉,你头上有个主意包,足智多谋。既然曹帅推我做主帅,好比赶笨鸭子上架,我不上架也不行。怎么办?老吉,我只能全靠你们扶我啦。遇困难你可得多拿出锦囊妙计!” 吉珪字子玉,山西举人,今年四十五岁,原是仕途蹭蹬,困居郧阳,经友人介绍,暂做房县知县郝景春的西席。当罗汝才驻军房县时,他同汝才开始认识,暗相结交。汝才和献忠破了房县,他做了汝才的军师。曹操得到吉珪如获至宝,几乎是言听计从。为着笼络吉珪,他从营中掳的大批妇女中挑选两个较有姿色的姑娘送给吉珪作妾。他常说:“吉子玉就是我的子房!”吉珪怀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思想,竭智尽虑地效忠曹操。他常说:“魏武帝足智多谋,得荀文若如虎添翼,更能成其大业。然荀文若在要紧关头思虑糊涂,故不能得到善终,保其千秋功名,这一点颇不足取!”罗汝才自从得吉珪之后,不管到什么地方去总把他带在身边。吉珪为想做一番大事,近来也不愿罗汝才向官军投降,但迫于形势困难,也很忧虑。幸好献忠及时赶到,罗汝才的投降事被献忠拦阻,他也出了力量。他昨天就为汝才拿出主意:一定要推献忠为盟主,一则避免在目前困难中与献忠争这把坐不稳的破交椅;二则留下日后与杨嗣昌之间的回旋余地。现在他之所以笑而不言,并非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看着关于联军最高指挥权的推让简直像扮戏一样,不惟献忠和汝才心中明白,吉珪和徐以显也明白,将领们人人都心中明白。而且西营和曹营的将领们都看得很清,在今日局面下不合兵不行,合兵后不由献忠做全军主帅也不行。因此,经献忠一问,吉珪捻着胡须说: “奉敬帅为盟主,实系众望所归,何必谦让?” 献忠哈哈一笑,望望汝才,又转向大家,说:“杨嗣昌一心想把咱们包围在这一带大山中,一口吞掉咱们,咱们就得打乱他摆布的包围阵势,照他王八蛋的心窝里捅一拳,捅得他东倒西歪,眼冒金花。四川人骂杨嗣昌是湖广人,说他故意把咱们赶进四川,免得在湖广打仗。其实这话是胡嚼蛆,冤枉了杨大人。咱们都明白,杨嗣昌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他并不想咱们进川,倒是想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要堵住咱们不能往四川肚子里钻。他呀,老龟儿子,是想把咱们包围消灭在夔东这一带大山里边。咱们呢,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趁机会到四川内地游山玩景,散散心去。如今湖广、河南、江北各省无处不连年水旱,灾荒极大,只有四川的灾荒较小,比较富裕。咱们到四川内地去,因地就粮,愿打就打,愿走就走,还不舒服?至于咱们过了夔州往西去怎么走法,今天我暂不说明。老子今天只告诉你们眼前的两仗怎么打。眼前这两仗打得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以后进到四川内地的仗就容易打啦。”献忠将左拳向桌上一摆,说:“这是土地岭。”又将右拳一捶,说:“这是大昌县城。杨嗣昌叫邵捷春驻在大昌,可是这龟儿子又胆小又不懂军事,躲在重庆不敢来,派些川兵把守大昌境内各处隘口,把兵力分散使用。如今土地岭驻扎的官军较多,是湖广将领张应元和汪云凤这两个王八蛋副总兵率领的。他们手下有三千老兵,二千招募不久的新兵,没有上过战场。杨嗣昌知道土地岭十分重要,三次檄调驻扎在开县的贺疯子赶快把人马开到土地岭。可是贺人龙不买他的账,推说欠饷太久,将士不听命,硬是按兵不动。前几天他的将士们干脆来个全营鼓噪,拥着他往陕西去啦。咱们现在就先打土地岭,打垮这五千官军。刚才已经同曹帅商量好,打土地岭老子亲自去。西营出兵三千,曹营出兵两千。西营的将领只叫定国、能奇、文选、元利跟着老子去,其余的都跟可旺留在这儿候命。曹帅明天就率领曹营大军往东,回到兴山境内,大张旗鼓去攻占丰邑坪,使官军想不到咱们去攻打土地岭。等咱们去攻破土地岭,曹帅再从丰邑坪回师西来,在大昌会师,一起过大宁河,向夔州杀去。目前的仗就这么打法,准会使杨嗣昌和邵捷春惊慌失措。曹哥,你对大家讲几句吧。” 汝才笑一笑,说:“你把话都说清楚了,我还有的话说。下午我就交给你两千人马,一律给你精兵。” 献忠调皮地挤挤眼睛,问:“曹哥,杨嗣昌差来劝你投降的那个游击刘正国和降将伍林,你还舍不得杀掉么?” 汝才有点不高兴地说:“瞎说!我既然对你发誓说我决不投降,你不放心么?”他向门外叫了一声,立刻有他的一个亲兵进来。他说:“你立刻骑马回去,把刘正国和伍林斩了,把他们的头提到张帅这儿。” 徐以显望着吉珪说:“瞧,曹帅做事真干脆!” 张献忠笑着点点头,向亲兵吩咐:“摆酒!”又对众将说,“大计已定,咱们同曹帅痛快地饮上几杯!” 不过片刻,亲兵们就将预备好的酒菜摆上来了,并且替张、曹二帅和众将领斟满杯子。献忠端着杯子,站立起来。汝才坐在上首客位,也赶快端着酒杯站起来,满脸堆笑,心里却说:“敬轩今日这么讲礼,还站起来敬酒哩!”徐以显、吉珪和众将见两帅都站了起来,也跟着站立起来,但没有看见献忠平日吃酒的快活神气,心中觉得诧异。曹操也忽然觉得纳罕,收敛了脸上笑容。献忠脸色沉重地对大家说: “自从谷城起义以来,我们两营将士又有不少伤亡,真是痛心!啥时候想起这些阵亡将士,我就想斩杨嗣昌的狗头,以报深仇大恨。来,这头一杯酒,要供奠西营和曹营的阵亡英灵!” 屋子里气氛肃穆。献忠的眼睛有点红润,默默地将满杯酒浇到地上。罗汝才和众将领以及两位军师都肃敬地将酒浇地。 在重庆东边大约三十多里的地方,驻扎着一支号称三万人的部队。这支部队绝大部分都穿着破烂的农民衣服,武器各色各样,显然是临时征召来的,没有经过训练。但是有三千人甲仗齐楚,旗帜鲜明,军容甚整,美中不足的是中间夹杂着有不少三四十岁的老兵。这三千人多数使用长矛。后带钩环,一律白蜡木杆,不用装饰。因为这支部队曾经在万历年间参加过平杨应龙叛乱的战争,从天启初年起在长城内外参加过几次抵御清兵的战争,也参加过讨平奢崇明的战争,所以全国闻名,被称做白杆兵。它的主帅是石砫宣抚司使、总兵官挂都督衔、钦赐二品冠服、著名女将秦良玉。 当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巫山县境商议军事的这天上午,秦良玉正在陪一位从重庆来的文官巡视营垒。这个人名叫陆逊之,原任绵州(今绵阳)知州,刚刚卸任,奉四川巡抚邵捷春之命,来看看重庆附近的驻军情况。他前天和昨天已经看过了几处兵营,包括巡抚的标营在内,都使他感到失望。如今他被秦良玉带到石砫白杆兵的营中,当然只是那三千训练有素的精兵驻地,看见营垒守卫森严,肃静无哗,临时平整的校场中有军官带领着士兵正在认真操练。这种在当时官军中少见的军容使他感到惊异,心中赞叹,对秦良玉更加敬佩,在马上拱手说: “自从天启初年以来,都督大人的白杆兵天下闻名。今日下官有幸亲来观光,益信白杆兵名不虚传,周亚夫之细柳营不过如是!看来保卫四川,不受献贼蹂躏,端赖大人这一旅精锐之师。” 秦良玉已经是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妇人,从万历二十七年开始带兵打仗,如今已经有四十一年经历,不但见过很多朝中和封疆大臣,受到尊重,而且她还有众多大将们梦想不到的光荣:十年前曾蒙当今皇上在平台召见一次,赐给她四首褒美的御制诗,并且是御笔亲书,至今海内传诵。她明白陆逊之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官场中常有的客套和奉承之词,所以她在马上拱手还礼,态度娴雅地微微一笑,回答说: “先生过奖,实不敢当。我已经老了,手下将士也和往年不同。只是皇恩高厚,难报万一,今日正武将用命之时,不敢稍有懈弛。况献贼逼近夔关,老妇守川也就是守家,敢不尽力!”她突然轻轻地叹一口气,又说,“今日先生来得正好。我有些区区苦衷,在先生回重庆前当与先生一谈,或可转达邵公。” 陆逊之赶快说:“下官此来,除代抚台大人向贵营将士慰劳之外,也实欲亲瞻威仪,拜闻韬略。倘有珠玉之言,自当洗耳恭听,回渝后代为转达。” 良玉点头说:“回行辕谈吧。” 十年以来,除非行军打仗,秦良玉总是在她驻军的行辕正厅中间悬挂着一副她自己用洒金橙红砑光蜡笺书写的“中堂”,全绫精工装裱,下坠两端镶玉楠木轴,用恭楷书写崇祯二年皇帝赐给她的四首御制诗之一: 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中堂”两旁是高阳孙承宗写的对联,这说明秦良玉曾经与这位主持过对满洲军事的大臣有些关系。 陆逊之就坐以后,禁不住先看秦良玉手写的“中堂”,心中佩服她虽然以武功著名,但确如传闻所说她“颇通翰墨”,书法在娟秀中含有刚健。看过以后,他对秦良玉欠身说:“都督大人蒙当今圣上殊遇,御制诗如此褒美,真是旷世恩荣!” 秦良玉回答说:“正因老妇受今上特恩,万死难报,所以才……唉,不说了,吃过酒以后再与先生细谈。” 在秦良玉的行辕中,为陆逊之设了简单的午宴,有良玉手下的几位亲信将领和幕僚作陪。在左右侍候的全是青年女子,一律戎装打扮,短袖窄衣,腰挂宝剑。那些男将在良玉前十分肃敬,不敢随便言笑。在宴会中,秦良玉只随便谈一些打仗的事。她还告诉客人,她和她的儿子马祥麟和儿媳马凤仪在崇祯初年就同“流贼”作战,媳妇在怀庆府地方同王嘉胤、王自用作战,孤军深入,死于阵上。所以不论为国为家,她都与“流贼”不共戴天,更不愿看见张献忠西过夔关一步。午宴以后,秦良玉将陆逊之让进她平日同几个亲信幕僚和将领们商议军事的地方,只留下两个女兵侍候。她微露一丝苦笑,叹息说: “邵公不知兵。我这老妇人受国厚恩,理应以死报国,独恨与邵公同死!” 陆逊之吃了一惊,忙问:“都督何出此言?” 良玉说:“两个月前,我原是驻守巫山,扼流贼入川之路。后来,罗汝才等进犯夔州,我就由巫山驰援夔州。随后在马家寨、留马垭连败贼兵。仙寺岭一仗,夺了罗汝才的大旗,生擒他手下的重要头领副塌天。打仗嘛,应该多想着同敌人争险夺隘,先占好步,方能取胜。邵公不此之图,提弱兵两万坐守重庆,距夔州府一千一百余里。邵公又将张令一军和敝军调来重庆附近,作为倚靠,大失地利。倘若夔州有警,我同张令之师如何能够驰援?况且贼据归、巫万山之巅,休息之后,铁骑建瓴而下,张令必被击破。张令一破,就来打我。我给打败了,还能救重庆么?” 陆逊之不觉点头,说:“都督所言甚是。邵抚台如此部署兵力,恐有未当。” 秦良玉接着说:“况且督师是楚人,不愿有一贼在楚,用全力将贼逼往西来,不啻以蜀为壑。督师用心如此,连三岁孩子都知道。邵公不趁此时争山夺险,抢占地利,令贼不敢前来攻我,反而等着挨打,这真是自取败亡之道!” 陆逊之深为同意,答应回去后就将她的意见转达巡抚。他又试着问道: “夫人所言者不仅邵抚台前程攸关,亦全蜀安危所系。可否请大驾亲到重庆一趟,与抚台当面一商?” 秦良玉微微一笑,说:“老妇正在忙于练兵,以备一战,实在不克分身。请先生转达鄙意就可以了。” 陆逊之连连点头说:“一定转达。一定转达。”他早已听说秦良玉不惟武艺出众,而且胸有韬略,吐词娴雅,大非一般武将可比。今日初次见面,听了她的谈话,觉得果然不俗。他也看出来,这位年老的女将颇为骄傲,并不把邵巡抚放在眼里,所以不肯亲自去重庆见巡抚商谈。他曾风闻,四月下旬秦良玉和邵捷春都到了夔州,秦良玉拜见过邵捷春,因巡抚没有回拜,她便带着亲兵们驰回防地,连辞行也没有。陆逊之如今很担心张献忠与罗汝才合兵以后会越过夔州西来,使四川腹地饱受兵戎之苦,所以他要尽自己的力量劝这位著名的女将认真出力,使张献忠等不能过夔州一步。他一反文官的骄傲习气,欠身恭维说: “总镇大人平生战功烜赫,名驰海内。四川乃大人桑梓之邦,上自朝廷,下至愚夫愚妇,无不注目大人的旌旗所向,将大人看作是川东屏藩,全蜀干城。贺人龙率领的数千秦军已在开县鼓噪,奔往陕西,大人可有闻乎?” 秦良玉说:“我是昨天晚上才接到塘报。” 陆逊之说:“督师和抚台因献、曹二贼合兵,夔、巫军情甚为紧急,迭催贺镇进驻夔州、大昌之间,以为张应元的楚军后盾。不料贺镇将士因欠饷鼓噪归秦,致使川东守军益形单薄。所以今日是否能堵住献、曹二贼深入四川,惟恃夫人与张令将军两支劲旅耳。” 良玉微微一笑,谦逊地说:“先生太过誉了。不瞒先生说,今日石砫白杆兵虽然尚堪一战,但也比往年差了。一则我自己虽然尚能骑马杀贼,但毕竟是年近七十的老妇,精力大不如前。二则先生谅也素知,我一家有几个战将,十余年来相继为国捐躯,如今手下得力的战将也少了。” 陆逊之说:“虽然如此,但夫人威名素著,先声夺人,而贵军兵将都是来自石砫土司,上下一心,非他军可比。前去夔、巫,先占地利,必然稳操胜算。下官今日回渝,即将尊意转达,想邵抚台必会欣然同意。” 良玉说:“倘若邵公肯使老妇与张令将军开赴夔、巫,先发制敌,则四川大局或者不致糜烂,督师‘以川为壑’的想法也将落空。” 当天下午,陆逊之在客房稍作休息,便要赶回重庆,好即日将秦良玉的意见回禀巡抚。一位亲信幕僚负责陪陆逊之谈话,赶快走进去禀报秦良玉,并提醒要送给陆逊之一份“程仪”。秦良玉正在为新征召的兵士们的号衣和兵仗欠缺发愁,对着幕僚皱了皱眉头,小声问: “送他五十两银子可以么?” 幕僚笑着说:“大人,少了一点,目前虽然军中很穷,可是五十两银子恐怕拿不出手。” 秦良玉低头沉吟。虽然她在当时威名烜赫,论官阶比卸任的知州高得不能比,但是她十分明白,万不能得罪像陆逊之这样受巡抚信任的文官,他在巡抚耳边吹冷风或吹暖风,不可等闲视之。想了片刻,她吩咐中军取一百两银子用红纸封好,交给这位幕僚。一会儿,陆逊之进来辞行,行了礼,躬身说: “下官此次奉抚台之命,晋谒大人。关于如何剿贼保川,亲聆韬略,实深敬佩。下官今日回到重庆,即当面禀抚台,不敢有误戎机。方才又蒙厚贶,实在不敢拜领,只是将军高情雅意,却之不恭,只得勉强收下。” 秦良玉笑着说:“区区薄礼,聊表敬意,先生何用挂齿。今日本镇因为国事忧心,酒后难免说几句牢骚的话,望不必让邵公知道。老妇身为武将,不惜为国捐躯,只等邵公指挥杀敌而已。” 陆逊之回到重庆以后,立刻将秦良玉的用兵方略禀报巡抚。恰好杨嗣昌的监军万元吉从夔州来了一封十万火急书信,催促邵捷春赶快在夔州屯驻重兵,防止张献忠和曹操联兵“西逃”,批评他想同时守住大昌境内的各处隘口是分散兵力。万元吉还在书信中转告他杨嗣昌几句很有分量的话:“今流贼入川九股,相继就抚者七,惟献、曹二贼败逃巫山、大昌之间,局促穷山,势若游魂。倘残寇窥郧阳,走襄阳,左帅良玉当之;窥夷陵,走荆州,我自当之;窥夔关,走四川,蜀抚当之。歼灭巨寇,在此一举。国家封疆所系,各抚、镇切勿疏忽!”邵捷春深感开县兵噪之后四川的局势空前严重,如今又接到万元吉的书信,逼得他再也不敢逗留重庆。 邵捷春同亲信幕僚们经过一番仔细磋商,第二天亲自到秦良玉营中劳军,并同良玉商量石砫兵的开拔日期。因为粮饷困难,石砫兵和张令的川兵都不能即时开拔。过了五天以后,这两支人马才从重庆附近出发。而同一天上午,张献忠突然向巴雾河东岸的军事要地土地岭发动了猛烈进攻……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张献忠率领着两千步兵突然出现在土地岭的东边,而将大部分人马隐藏在一座山后的密林里。守土地岭的楚军将领张应元和汪云凤同张献忠和罗汝才打过多次仗,较有经验,也还勇敢;得到禀报之后,立刻商议应敌之策。他们都知道张献忠用兵狡诈,身边还有一个徐以显诡计多端,猜想献忠必定用一部分兵力从正面进攻土地岭,牵制官军兵力,而在鏖战正酣时潜用一部分兵力去抢渡巴雾河,只要夺到巴雾河的两岸渡口,土地岭不但失去了重要性,而且后路也被截断。根据这个估计,他们决定派出副将罗文垣和参将胡汝高率领一千精兵固守渡口,由主将张应元率领三百精兵和两千新兵守土地岭,居中指挥,而由汪云凤率领一千七百精兵出寨迎敌。官军所倚恃的是居高临下,先占地利,并且从七月上旬到此驻守,已经休息了将近五十天,真正是以逸待劳。 汪云凤立马营垒外一座小山头上,看见献忠的人马不多,只派出一千人马出寨搏战。张献忠将一千五百人马分作两队,轮番进攻,使官军不得休息。从早晨战到中午,汪云凤的人马没有经过恶战,已经消耗了两三百人,十分疲乏,不得不鸣锣收兵。献忠一看汪云凤鸣锣收兵,立刻将令旗一挥,战鼓齐鸣,喊声动地,两千将士一齐冲杀过来,而同时埋伏在树林中的两千人马也突然出现,从两翼包抄官军营垒。献忠冒着炮火和矢石,勒马阵前,手执大刀,对追随在他身旁的一个养子说: “定国,小杂种,带着两百人从这儿冲过去,夺占那个山圪,叫龟儿子们不能再站在那里对着咱们乱打炮,乱射他娘的箭。去,谁在阵前不拼命,你就斩了谁!” 二十岁的张定国也看出来官军依靠那个雄据隘口的小山丘地势险要,架有两门大炮,簇聚着一两百官兵凭垒顽抗,在山丘下边已经死伤了不少义军弟兄。听了献忠的吩咐,他迅速地点齐两百将士,说了声“跟我来!”跃马向前,呐喊着向小山上冲去。献忠吩咐旗鼓官下力擂鼓,注视着张定国所率领的这支骑兵,跃过木栅,壕沟,却没法越过用大树枝布置的一道障碍,并且有几个弟兄中箭和中炮落马。他忽然看见这一支小部队全都下马,向前冲去。由于硝烟弥漫,献忠看不见张定国带着他的亲兵们如何前进,但看见原来被阻在木栅和壕堑外边的将士也都随着定国冲了过去,消失在硝烟中,而硝烟外只有很少人照料战马,并且略向后退。这时敌人的两门大炮已经失去作用,停止燃放,只拼命地放箭和投掷石头,而敌人也不断有人中箭倒下。过了片刻,献忠看见山丘上敌军大乱,有的还在抵抗,有的已经奔逃,而在将散的硝烟和纷乱的白刃厮杀中看见了他所熟悉的盔上的红缨,不禁高兴地说: “定国,这孩子,有出息!” 很快地,义军从几个地方冲破了敌人营垒。汪云凤虽然是一员战将,但在义军排山倒海的进攻中,他的人马完全陷入混乱,各自逃生,无法阻止。他不得已率领三四百人退到通向土地岭老营的最后一个隘口,一面接连向张应元飞马告急,一面死守待援。 在土地岭寨中的张应元因见巴雾河渡口并没有张献忠的人马进攻,只有少数哨马窥探,所以已经将守渡口的官军抽调一半,向汪云凤的营垒增援。这几百人刚刚赶到,看见义军已经分几路攻破营垒,便不战而溃,有一部分逃回土地岭寨内。张应元估计土地岭老营万无一失,火速率领着留在身边的几百精兵,加上刚才逃回的一部分老将士,又抽调几百新兵,合起来约有一千人马,擂鼓呐喊,驰救汪云凤。他刚出寨门,忽听山上一声炮响,爆发出震天喊声。他勒马回头一看,大惊失色,说声“不好!”下令人马立刻退回寨中。但是守寨的新兵既不愿替官家卖命,也没有经过阵仗,正在被汪云凤的溃败和失掉营垒的消息震骇,忽然看见张献忠的一支人马从后山上呐喊而下,便谁也不再守寨,四散逃命。张应元刚刚退入寨内,马元利所率领的义军已经翻越寨墙,打开寨门,蜂拥而入。张应元连斩了几个溃兵,无奈山寨中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几处火起,连他左右的标营亲军也纷纷溃逃。他反身由原路出寨,却因寨门洞逃兵拥挤,将他的出路堵塞。马元利已经率领一支义军追杀过来,连呼“活捉张应元!活捉张应元!”张应元的中军游击见情势万分危急,策马冲到前边开路,向拥挤逃命的士兵们挥刀乱砍,杀开一条血路,保护张应元冲出寨门。有些士兵气愤不过,纷纷向他们射箭。张应元的亲兵有一个中箭落马,他自己的背上也中了一箭,但因为他穿着绵甲,只受了轻伤。他出寨后一边逃跑一边沿路收集溃兵败将,赶快驰往巴雾河的渡口。这时义军正在准备抢渡,两岸杀声震天,箭如飞蝗。张应元明白,倘若他在失去土地岭之后能够守住渡口,还可以不会杀头,所以他不顾死活,亲自点放大炮,打死对岸一个穿红衣的义军头目。因为巴雾河水深流急,而仅有的两只渡船又被官军弄到西岸,所以义军只好临时绑扎竹筏抢渡。尽管义军有一个头目中炮阵亡,但是抢渡的准备并不停止。一个义军将领立马河岸,督催一部分弟兄射箭掩护,一部分弟兄将竹筏运到水边,同时又指挥骑兵在岸边一字儿摆开,准备当竹筏被打沉时就率领骑兵跃马入水,泅渡过河。张应元看见义军的士气极旺,而守河官军人心惊慌,正在担心渡口不易守住,忽见有一骑兵驰到对岸,向敌将说了几句话,随即敌将将令旗一挥,鸣金收兵,率领人马离开了河岸退走。张应元莫名其妙地望着退走的义军,松了口气,用手揩了揩脸上的汗,开始感到背上疼痛。他一面命亲兵们帮他解甲敷药,一面命中军派人去打探汪云凤的生死下落。中军禀报说: “回大人,刚才得到探报,汪大人已经突围,不知逃往何处。” 张应元问:“你知道献贼为什么不再抢这个渡口?是不是另有诡计?” 中军说:“卑职立刻派人打探。” 张献忠攻破土地岭,目的不在占领这个地方,也不是要马上渡过巴雾河,而是要先消灭官军的一支重要力量,打破杨嗣昌的军事部署,挫伤官军方面已经余剩不多的锐气,同时大大地振奋义军士气。他还希望,一举而打一次大的胜仗,可以坚定罗汝才跟随他深入四川内地的信心。攻破了土地岭之后,他的目的已达,立即下令停止抢渡巴雾河,避免伤亡多的将士。他在土地岭休兵三天,将夺得的大批粮食、骡马和各种军资运走,随后他自己也回到大昌和巫山交界的大山中,派出一支骑兵去归州界上迎接曹操。虽然罗汝才已经听从了他的劝告,发誓不再投降,并且杀了伍林,但是张献忠对曹操不敢完全相信,所以必须赶快将曹操接回,在杨嗣昌来到夔州之前,一起奔往川北,寻找机会回到陕西,免得被包围在夔、巫之间的万山丛中。 过了十天以后,罗汝才才从归州境内回来。张献忠一见到他,用左手抓住他的一只臂膀,右手照他的背上捶了两拳,快活地说: “曹操,我的老哥,你今天才回来,可把咱老张等坏啦!你去了这半个多月,夔东这一带的变动可大啦。咱们攻开了土地岭,打垮了张应元和汪云凤这两个龟儿子的五千人马。汪云凤受了伤,逃出战场,喝了很多凉水,死在山路上。可是到如今,嗨,这夔东一带真够热闹,不但他娘的将星云集,连大人物也都到啦。” 曹操笑着问:“我在路上听到消息,杨嗣昌已经从夷陵到了巫山,可靠么?” 献忠挤挤眼睛,笑着说:“咱们还没有下请帖,这老王八蛋自己来啦。他对咱们用尽心机,步步紧逼,连做梦也想把咱们围困在这搭儿一口吃掉。不过他晚了一步。他三天后才能到巫山,到了巫山也不会有多大作为,咬不了俺老张的**。眼前咱们必须先动手,打垮川军,离开这搭儿,冲进四川肚子里。我只等着老哥来,咱弟兄俩好拧成一股绳儿,一齐行动。如今,过天星和小秦王们一群混账王八蛋都向杨嗣昌投降啦,只剩下咱弟兄俩对付杨嗣昌调集的几省官兵。其实,天塌不下来;天若塌下来,有咱们俩长汉顶着。他杨嗣昌自称是‘盐梅上将’,老子非要他变成带汁儿的上将不可!” 汝才问:“怎么是带汁儿的上将?” 献忠说:“他打不胜咱们。迟早叫他败在咱俩手里。他对着尚方剑抱头痛哭,可不是带汁儿的上将?” 罗汝才和众将领都忍不住哄笑起来。献忠也掀髯大笑,好像当时的督师辅臣和调来对他作战的四川、湖广、陕西、云南、京营共十几万官军全不在他的眼中。笑过之后,他拉着罗汝才走进屋里。他们的重要将领也都跟着进来,在凳子上和小竹椅上坐下,听他们决定下一步如何作战。献忠向曹操问:“四川巡抚已经到了大昌县城,你知道么?” 汝才说:“我知道。他是给杨嗣昌逼得硬着头皮来大昌的。他是文官,对打仗的事儿是外行。有点儿讨厌的是他把秦良玉和张令两个老家伙都调来了,看来是下狠心不让咱们从这儿往西,进入四川内地。” 张献忠轻蔑地一笑,说:“只要曹哥你回来,咱们两股劲儿用在一个拳头上,会把秦良玉这老寡妇打得晕头转向。起义至今,明朝的大将,多少公的都给咱们打败了,杀死了,何况母的!至于那个张令,什么**有名的神弩将,老子在柯家坪领教过啦。那一仗,杀得这位神弩将毫无办法,一连几天把他包围在山沟里,他老杂种的将士们连水也没有喝的。要不是张应元、汪云凤、常国安这几个龟儿子都来救他,老子不把他活捉到也要打发他上西天。他是咱们手下败将,是他怕咱还是咱怕他?” 罗汝才狡猾地笑着说:“敬轩,你不要因为土地岭一战就又轻敌了。你知道秦良玉这次带来多少人马?张令有多少人马?单说他两个的人马,合起来比咱们多好几倍,何况邵捷春手下的川军将领还有哩,不止这两个老货!” 献忠回答说:“在柯家坪的时候,张令号称有五千人马,实际只有三千多,还有一千多只有名字没有人。如今他吃了苦头,会少吃点空名字,补充几百人,顶多不会超过四千。至于那个老寡妇,一万多人!” 罗汝才面带微笑,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来昨天在路上被他截获的一份官军塘报,递给献忠,说: “你瞧瞧,比你估计的多两倍!” 献忠一看,果然这份塘报上是写着秦良玉亲率三万石砫将士从重庆星夜东来,驰援大昌和夔州,约于二十二日可以开到。献忠捋着长髯,心中琢磨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说: “他妈的,塘报上准是写错了一个字儿,将千字写成了万字!” 汝才问:“你敢断定?” 献忠说:“我敢拿我的老婆同你打赌。” 汝才笑着摇摇头:“不行。你的几个长得顶俊的老婆如今都在襄阳坐班房哩。” 献忠又说:“好吧,拿我的坐骑同你打赌。我的黄骠马虽然算不得千里马,可是也差不多。要是秦良玉真有三万人马,我就将咱老张的黄骠马送给你!” 罗汝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不用打赌,我也断定这母货不会有三万人马。夏天她在巫山境内跟我打仗时只有一万多人,后来开往重庆,路过忠州对岸时又差人从她的老窝里调出来几千人,合起来约有两万人之谱,或者稍多一点儿。咱不管这塘报上是不是将二字错写成了三字,还是秦良玉和官府故意虚张声势,反正咱们不在乎。在巫山县百子溪我捉到了她手下的几个小兵,摸清了石砫兵的一点儿真实底细。秦良玉这母货今年已经有六十七岁,精力衰啦,议事时常打瞌睡,打仗时很少亲临前敌,当年名将只剩下一个空名儿。像她这样年纪,最好留在家里抱重孙子,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就受不了那个劳苦。” 徐以显接着说:“曹帅说的很是。如今秦良玉和白杆兵徒有虚名,远非昔比。从将领上说,她姓马的跟姓秦的两家,能够带兵打仗的将领都死啦,剩下的都是些糠包菜。牡丹虽好,还得绿叶扶持。她如今是牡丹花谢,绿叶凋零,兴旺得意的时候早已经过完啦。从战兵上说,同样是有名无实,临时征集来的未经训练,不过是乌合之众。她如今不能够像往年那样自己冲锋陷阵,手中又无战将,白杆兵没有领头的,谁肯卖命?她马家几代做土司宣抚使就是世袭土皇帝,在石砫说句话就是王法,吐口唾沫叫谁趴地下舔起来谁不敢不舔。她一家人喝民血,吸民膏,骑在百姓头上过日子,动不动将欠租欠债或不听话的小百姓锁拿,非刑拷打,或是下监,或是扔进水牢,没有人敢吭一声儿,更别提反抗啦。她们一家人想杀谁,不眨眼睛。可是人心怎么能服?依我看来,只要我们大军猛力一冲,石砫兵同样也会溃不成军。目前四川官绅都把秦良玉和张令看成了两座长城,想着他们一定可以堵挡住我们不能够越过夔州。其实,他们这两个老货,一个六十七岁,一个七十挂零,土已经埋到下颏啦,越老越骄,要他们败在咱们手里不难。” 吉珪点头说:“徐军师所言,正是石砫兵今日的致命弱点。只要我们打得巧,打得猛,杀败秦良玉不难。目前秋高马肥,而我军以骑兵为主,此我军有天时之利。自夔、巫向西,地势自高而下,此我军占有地利。石砫兵多是乌合之众,且人人怨恨土司鱼肉残害,只是强迫征集而来,不像我们西营和曹营万众一心,士气甚高,深得人和。故从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看,我军战胜石砫兵,如操左券。” 曹操很有信心地说:“你们两位军师说得好。我们一定能够打胜张令和秦良玉。打不胜我曹操头朝下走路!” 献忠高兴地说:“曹哥,你今天的劲头很足,好!你说的话句句都落在点子上,跟俺老张想的差不多,好!这一仗十分要紧,应该怎么打,你一定有好主意。索性把你肚子里的妙计倒出来好不好?” 曹操笑着说:“急什么,还怕来不及明天出兵么?我已经饿啦,赶快把酒宴摆上来,等吃过你的接风酒宴以后再商议军事不迟。你破了土地岭,一定夺得了不少好酒。有什么泸州的,绵州的,快都摆上来吧!” 献忠拍着汝才的肩膀说:“好,好。咱们是老搭档,我晓得你是非酒肉不行。吃喝美了,你足智多谋,真不愧是曹操转世!要是秦良玉减少四十岁,这一战给你活捉,该有多么如意!” 曹操说:“闲话少说,快摆酒宴!” 第十一章 张献忠和罗汝才利用四川巡抚邵捷春分散兵力防守许多隘口的弱点,在开过军事会议的次日,即九月初六,突然全力向官军进攻,连破几个都是只有三四百兵力防守的隘口,进至大宁河边,逼近大昌。邵捷春惊慌失措,将防守大昌的责任交给副将邵仲光,自己赶快逃到夔州,飞檄张令和秦良玉火速驰援。这两个人都是资历最深和威望最高的四川名将,而且他们的部队在一个夏季中补充训练,完整无损。如今不仅邵捷春把扭转川东战局的希望指靠这一对男女老将和他们率领的主力军,几乎整个四川的士绅们都抱着同样希望。张令的人马在石砫兵的前边,相隔一天多的路程。他一面催军前进,一面飞檄大昌守将邵仲光,说他正在星夜驰援,要邵仲光务必固守三日,等他赶到,将“流贼”消灭在大昌城下,共建大功。 大宁河的三个渡口,即上马渡、中马渡和下马渡,都是进攻大昌的必经之路。邵仲光原是分兵把守这三个渡口,每个渡口的岸上都迅速用石头修筑了堡垒,挖了陷坑,布置了鹿砦和铁蒺藜,并在堡垒中安放了火器和劲弩。虽然他很害怕张献忠,但希望凭仗大宁河水流湍急,河岸陡峭,岸上又有这些防御布置,可以固守到张令的援军赶到。他想,只等张令一来,张献忠就休想夺取渡口,进攻大昌;即使往最坏的方面说,到那时纵然大昌失守,责任在张令身上,与他邵仲光无干。不料当张献忠的前哨人马离大宁河尚有二十多里远时,守军便纷纷攘攘,不愿听从长官指挥,更不愿替朝廷卖命打仗,原因是欠饷太久,而从邵仲光起,一层一层的长官们克扣下级军官和士兵的粮饷养肥自己。邵仲光听到了不少从士兵中传出的风言风语,登时动摇了固守待援的心思。一见张献忠的人马来到大宁河边,擂鼓呐喊抢渡,他一面差人往夔州向巡抚谎报他正在督率将士们拼死抵御,杀得“流贼”伤亡数百,河水为赤,一面带着少数亲信丢掉堡垒逃跑。防守大宁河的川军将士们一听说主将先逃,不战自溃,大部分散成小股各自逃命,只有少数人追在邵仲光的后边往夔州逃去。张、罗联军几乎没有经过战斗就抢渡成功,分兵破了大昌,随即全师向夔州方向前进。 四川总兵、老将张令正在驰援大昌,得到大昌失守的消息就立即停止前进,在一个叫做竹囷坪的地方凭险扎营,堵住义军西进的道路,并且以逸待劳,打算在这一战斗中建立大功。秦良玉的白杆兵也正在火速向这里开来,使张令更加胆壮。在他到达竹囷坪的第二天上午,张、罗联军的前队两千骑兵来到了。他立马高处望了一阵,看见张、罗联军部伍整齐,旗帜鲜明,人马精强,便在心中决定了主意,吩咐将领们不许出寨,如敌来攻,只以铳炮和强弩硬弓射退便了。吩咐毕,他便回到寨中休息。左右将领纷纷向他建议:趁“贼兵”初到,一则疲劳,二则立脚未稳,赶快出击,可以获胜。但张令胸有成竹地说: “你们净是瞎嚷嚷,乱弹琴!本镇活了七十多岁,一辈子打的仗比你们走的路还多,难道还不知道该如何对敌?你们不明白,今天来的有张献忠,不光是一个罗汝才!张献忠龟儿子是个狡贼,也是一个悍贼,今春在柯家坪,老子因为小看了他龟儿子,几乎吃了大亏。这一支悍贼新近打破了土地岭,前天又打败了邵仲光,破了大昌,锐气正盛。马上出寨去同他们厮杀,没有便宜叫你们拣。你们只守隘口,不出战,一天两天过去,等他们松懈啦,锐气消啦,狠狠地去整他们。全川父老的眼睛都在望着我们。这一仗我们必须打好,夺得全胜,方能上对朝廷,下对全川父老!” 张献忠的先头部队由张可旺率领,在离竹囷坪大约五里远的地方据险下寨,埋锅造饭。随后张献忠率领大队人马赶到,让将士们吃饭休息。献忠因为张令是一个颇有阅历的老将,在川将中的声望仅次于秦良玉,所以他不许先头部队向竹囷坪冒失进攻。打尖以后,他同徐以显率领一千骑兵走近竹囷坪察看形势,看见川军的防守十分严密,除非攻破敌寨,无法长驱西进。他叫养子张文秀率领五百骑兵逼近寨外,佯装挑战,看寨中有什么动静。寨墙上开始肃静无声,只偶尔有人头在寨垛中间向外张望。张文秀的小部队继续擂鼓呐喊前进,声声辱骂张令是柯家坪的败将,叫他出战。寨墙上依然静悄,没有回答,只有很多大小旗帜随风飘扬。但等到张文秀的这一哨骑兵进入离寨墙一百步以内时,寨上突然鼓声和喊声大作,将士们从寨垛间露出半身,弓弩齐射,箭如骤雨,同时点燃了铳炮,铁子乱飞,硝烟腾起。张文秀的这一哨骑兵后退不及,有几十人受伤落马,幸而都救了回来。献忠以为张令必会趁此机会出寨追杀,但是竟没有一个官军出寨。他感到奇怪,用询问的眼色看看军师。徐以显嘀咕一句。献忠登时明白了张令的用意,轻轻地骂了一句: “王八蛋,老贼,从柯家坪以后学乖啦!” 献忠同徐以显回到老营,将人马分作三队,轮流派一队走近竹囷坪寨外骂阵,引诱张令出战,而经常有两队在山后树林中埋伏等待。但是直到日落黄昏,张令总不出寨。晚上,献忠叫张可旺等继续派将士轮番到寨边辱骂和骚扰,激起张令的愤怒。但张令对众将下一严令:除非敌人到离寨百步以内,不许呐喊放箭;除非敌人真正攻寨,不许向他禀报。他叫将士们轮番睡觉,好生休息,以备明日出寨厮杀。吩咐之后,他自己就和衣倒在床上,安心入睡,鼾声如雷。到了半夜,张献忠亲到寨外察看,但见寨上灯火稀疏,又听寨内人声不乱,愈发感到焦急,恨恨地骂道: “张令这老杂种,硬是沉得住气!” 他回到老营,一面寻思主意,一面派人去十里外请曹操前来商议。忽报曹帅来到,他高兴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而曹操已经进屋了。献忠笑着说: “真是俗话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曹哥,你来得正巧。咱们得想法儿激怒张令,使他明日非出战不可。这老家伙一向骄傲轻敌,如今忽然变得小心谨慎起来,真他妈的怪事!” 罗汝才说:“我猜到你正在焦急,所以连夜赶来看看。你放心,明天张令一定出战。” 献忠问:“你怎么断定他明日一定出战?” 汝才故意说:“我刚才观了天象,西北有黑气一道,横贯敌阵,主明日午后四川官军大败,大将阵亡。” 献忠捶他一拳,说:“放屁!老子正在纳闷,寻思诱敌之计,你却来开玩笑!” 汝才露出很有把握的神气说:“敬轩,你别发急。明天早饭以后,将我的人马换上去,诱张令出寨厮杀。我敢打赌:他不出战,我的头朝下走路!要紧的是,他一出寨,就要结果他老狗的性命。倘若杀不死他,放他退回寨中,咱们就别想过此往西。” 献忠说:“曹哥,你只要能诱他出寨,我就能截断他的归路。” 汝才说:“光截断归路不行,要在阵上结果他的狗命。他在这里路熟,不能让他落荒而逃,从别的路返回寨中。” 献忠说:“老子将他重重包围,使他插翅难飞,不愁杀不了他。看老子亲手斩他!” 汝才摇头说:“不行。这老家伙虽然年纪很大,却仍然十分慓悍,勇力过人,箭法百发百中。他身边有一百多名家丁,凶悍异常,都肯替他卖命,你很难近到他的身边。打他好比打虎,一上去打不着,反被虎伤。如果张令是容易杀死的,你早就在柯家坪将他杀了,何至将狗命留到今日?” 献忠问:“你有什么妙计?” 汝才笑着说:“我没有妙计。反正这活儿交给我好啦,准定将张令的首级给你。张令一死,咱们趁机夺占竹囷坪,杀散张令的几千川军,长驱西进。” 献忠瞪着一双眼睛打量了汝才脸上的狡猾神气,用嘲笑的口吻说:“曹操,你在我张果老面前,葫芦里卖的什么假药,我还猜不透?快把你全部锦囊妙计亮出底儿来,咱俩商量定了,早一点分拨人马,做好准备,免得明日误事。” 汝才说:“急什么?离明天还早哩!伙计,该消夜啦,快把你的好酒好菜拿出来,咱们一边消夜一边商量。” 在吃酒消夜的时候,罗汝才将他想出的计策说了出来。献忠连声叫好,替汝才满满地斟了一杯,说: “你呀,嗨,真是个曹操!” 徐以显也很赞赏汝才的主意,略微做了一些修改和补充。 献忠更加满意,伸着大拇指说:“高!高!曹哥,你怎么想出来这条妙计?” 曹操说:“天差我曹操做你的副手,拥戴你打进四川,我没有几个心眼儿你能要我?我刚才矇眬一阵,在梦中有神人指点我想出此计。” 献忠说:“老曹,你别逞能,越说你咳嗽你越发喘!我告诉你新的探报,你别当我们的事儿很轻松。秦良玉快到了,估量明日中午会来到竹囷坪。百姓哄传万元吉亲自督率一万多人马从夔州赶来,明日也会到。前一条消息是千真万确的,后一条还没探实。不管怎么,明天必须在秦良玉来到前收拾了张令才行。倘若收拾不了他,咱们别想过竹囷坪,插翅也飞不过去!” 徐以显也说:“能否进兵四川内地,在此一举,所以我们敬帅很急。” 曹操说:“敬轩,你别急。我的计策明天试试看,成败都看定国啦。” 罗汝才回到自己营中,已经鸡叫头遍,他唤起几个重要头目,吩咐他们依计准备。当他正准备睡一阵时,一个亲兵带着张定国进来了。定国恭敬地向他禀报: “启禀伯父,小侄奉命带五十名弟兄前来伯父帐下,听候将令!” 汝才在灯烛下将定国打量一眼,笑着问:“贤侄,你明日在张令面前能够心不慌,手不颤,完全沉住气么?” 定国回答:“能,能!小侄在几万官军中厮杀,尚不胆寒,何况在张令面前!” 汝才说:“明天的情况不同啊,宁宇!明日,是要你单人匹马到张令面前,结果他的性命。他是有名的四川大将,人们称他是神弩将。不管老虎吃人不吃人,威名瘆人。何况明天是在敌军面前,他身边有众多亲兵亲将,却没有一个自家的将士跟你一道。你得十分沉着,心不慌,手不颤,把活儿做得干脆利索。你要是手一颤,就将我的妙计坏啦,你自己也得丢掉性命。我原想用五十个人干这个活儿,你老子信得过你的孤胆,主张叫你单人匹马去干,他说这样会使张令和他的左右人们毫不提防。明天这一妙着,全看你这个重要棋子儿。小伙子,你自己觉得完全有拿手么?” 定国带着腼腆地微笑说:“我行,行,有拿手。请伯父放心。” 汝才又打量他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说:“赶快睡觉去吧。好生睡一觉,明天可以晚点起来。吃过午饭,跟着我去到阵前。” 定国又说:“刚才我来的时候,我父帅得到确实探报,秦良玉的人马明天中午一定会赶到竹囷坪,他叫我顺便告诉伯父,准备明日恶战。” 汝才问:“是秦良玉的先头人马,还是她的全军来到?” 定国说:“听说中午有先头人马来到,下午全军都到,秦良玉在后督队。” 汝才拍着手掌,十分高兴地连说:“好,好。”张定国有点莫名其妙,打算问他,他却挥手叫定国快去睡觉。定国退出以后,听见罗汝才在屋中自言自语地说: “秦良玉这母货来得真巧,将一份厚礼送上门来。敬轩打算长驱入川,准定会顺利成功!” 第二天,辰牌时候,竹囷坪寨上守军看见了攻寨的西营人马换成了曹营人马,部队不像西营严整。神弩将张令得到禀报,亲来寨上观看,心中说:“老子就在今天破贼!”左右将领都请他趁曹操扎营未稳,杀出寨去,可获大胜。张令摇摇头,严令将士们不许出寨,要像昨天一样。吩咐以后,他回到老营,同一个幕僚下棋,等候着决胜的时候到来。汝才的人马几次呐喊攻寨,官军全不理会。中午,张令吩咐将士们饱餐一顿,束扎停当,听候将令。 大约未初辰光,人们向张令禀报说罗汝才的人马已经十分懈怠,部伍散乱。他走到寨上望了一阵,看见罗汝才的将士东一团,西一团,坐下休息,有的在玩叶子戏,有的正在吃饭,有的等待吃饭,而有些人将鞍子卸下,让战马随意吃草。张令看过以后,眼睛里含着十分轻蔑的微笑,回头向跟在身边的一群参、游将领问: “此刻怎样?你们各位随老子立功的时候到了吧?” 将领们精神振奋,请求立刻出战。张令又傲慢地笑着说:“不出老子所料,果然一过中午,罗汝才这龟儿子的军心懈怠,成了一群乌合之众!”他向中军问:“石砫兵啥时候可以来到?” 中军回答:“回大人,前队两千人离此地只有十里。秦帅率领大队在后,离此地大约不到二十五里远。秦帅正在催军来援,很快可到。” 一个将领问:“大人,还要等石砫兵么?” 张令用鼻孔轻笑一声,说:“算啦吧,不必等待啦。这一个胜仗咱们自己独得吧。” 随即他下了将令,留下一千人守寨,亲自率领三千将士,擂鼓呐喊,大开寨门杀出。 曹操的人马来不及整好队形,同张令在竹囷坪寨外展开了一阵混战,抵挡不住张令的凌厉攻势,向后溃退。张令挥军掩杀,而自己身先士卒,望着曹操的大旗追赶。曹操后退了大约三里左右,重新占据地势,回头与张令厮杀,集中了强弩劲弓猛烈射箭。张令不能向前,立马在曹操阵地前面的山坡上,命他的将士们同曹兵对射。他自己手执强弩,在一百五十步左右几乎是百发百中,而他的身边的亲兵亲将差不多全是射箭能手,所以在对射中曹兵的死伤较多。张令是身穿重甲,头戴铜盔,战马也披着铁甲,所以尽管也有几支箭射到他的身上,还有一支箭射中战马,却不能使他和战马受伤。曹操挥兵又退了大约三里左右,退入另一座事前准备好的营垒。张令率人马追赶过来,相距一里停下。左右将领请他下令乘胜向曹操的新阵地猛攻,但经验丰富的张令因看见曹操大营的旗帜和部伍不乱,又担心张献忠乘机杀出,冷静地轻轻摇头,下令说: “不许再向前进,人马就地休息!” 这时,罗汝才立马在帅旗下边,向旁边骑在一匹白马上的小伙子望一眼,笑着说: “宁宇贤侄,现在该你去收拾这老家伙了。祝你吉星高照,马到成功!” 张定国内穿铁甲,外罩红锦战袍,拍马而出,直往敌阵驰去。离敌阵不足半里,他勒住马缰,然后左手持弓,右手将鞭子一扬,高声叫道: “谁是张将军?请张将军单独说话!” 张令和他的左右将士们从开始看见单人一骑离曹营向他们这边奔来,就心中感到奇怪,注目等候,不约而同地都猜想着大概是罗汝才派他的亲信前来转达愿意投降的话。等张定国驻马以后,恰是面向西南,一片深秋的斜阳照射在他的脸上。他虽然作战勇猛,却生得十分清俊,二十岁的人看上去只像十七八岁。张令平素听说罗汝才贪酒好色,想着他必定也好“男色”,看着这“美少年”玉貌锦衣,银鞍白马,不禁从嘴角露出来一丝会心的笑意。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听见那“美少年”在白马上又高声叫道: “请张将军赶快到阵前说话!” 张令将镫子一磕,走出阵前。一个亲将在背后小声说:“请大人留神!”张令用鼻孔冷笑一声,神气傲慢地直向定国驰去。定国面带微笑,缓辔迎他。相距不到百步,两马同时停住。张令声音威严地问道: “你求见本镇何事?” 定国说:“听说将军善射,今日敬以一箭相报,望乞笑纳。” 张令刚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心中一惊,慌忙取弩。但张定国的动作快如闪电,箭已离弦,恰中张令喉咙。张令的亲随将士们一见大帅中箭落马,一齐奔来抢救,同时有几十个将士追赶定国。定国射死张令,勒转马头,伏鞍疾驰,又回身射中追在最前的三个敌人落马。罗汝才准备好救援张定国的一百名骑兵,一色是挑选的快马壮士,还有定国的五十名亲兵,在张令中箭落马的刹那间,冲出营门,好像疾风骤雨,势不可挡。转眼之间,这一百五十名精锐骑兵已同定国会合。定国抛掉罗汝才给他的锦袍,露出铁甲,回头来一马当先,率领着骑兵向敌人凶猛冲杀。张令的亲随将士们抵挡不住,不得不抛掉他的死尸溃逃,逃不快的就死在刀剑之下。义军营垒中一声号炮,战鼓雷鸣,忽见罗汝才亲率大军,紧跟着冲出营垒,掩杀敌人。几乎同时,张献忠听见号炮和战鼓声,埋伏在深谷密林中的人马从左右呐喊杀出。于是在刚才张令耀武扬威的战场上,到处刀剑闪亮,马蹄奔腾,鼓声动地,喊杀震天。侥幸逃脱的几百官军丢盔弃甲,奔进竹困坪寨内。他们还有一部分人尚未来得及进寨,张、罗的大军已经追到。守寨的将领立刻下令关闭寨门,同时寨墙上弓弩炮火齐发,使义军不能近寨。但是从溃逃回寨的溃兵中,突然有一部分人发出呐喊,向别的官军砍杀起来,大开寨门,同时一部分奔上寨墙,杀死寨上的川军将领,杀散守寨川兵。在寨壕外边的大队人马,像潮水一般地涌进寨中。刚才夺占寨门和登上寨墙的大约两百“溃兵”迅速脱掉了川兵号衣,露出西营本色,由张可旺和白文选率领,首先杀奔张令老营。 张献忠和罗汝才差不多同时来到了张令的老营门外,这时张定国也带着一支人马驰来,将张令和另外几个明军将领的首级扔在他们的马蹄前边。献忠的嘴角带着嘲笑,轻蔑地望着张令的首级说: “这是神弩将张大人的吃饭家伙?啊,失敬!失敬!”他转向张定国,轻声吩咐,“快将张将军的首级挂到旗杆上,请他再看一眼他守的这竹囷坪‘固若金汤’,然后他好安心往酆都城去。” 他的话刚落地,探马来报:石砫兵前队已经来到离竹囷坪五里左右,秦良玉因知竹囷坪战事紧急,亲自督兵前来。献忠望着汝才笑着说: “这位老母货,果然对张令不放心,急急忙忙赶来啦,曹哥,怎么办?” 罗汝才笑一笑,说:“这母货不早不晚,来得恰好。趁水和泥,趁火打铁,捎带着把她收拾啦吧。敬轩快下令!” 张献忠立刻将西营的主要将领们叫到面前听他吩咐:留下张定国和曹营的一个将领带着一千人马守寨,赶快清理敌人抛下的粮食、骡马、甲、仗等各种军资;他同曹操率领大军乘胜向西,迎击石砫兵。他吩咐以后,罗汝才也对大家说: “大家多辛苦一点,收拾了秦良玉以后休息。这老母货如果早来,张令不至于轻敌败亡,竹囷坪不至于失得这么容易;她若来得晚,可以停在离竹囷坪远的地方,占据地利,凭险坚守,咱们就要费劲儿啦。如今她来得恰好。大家一定要努把力将她的白杆兵全数吃掉,机不可失!” 张献忠和罗汝才没有在竹囷坪寨内多停留,率领着刚获大胜的精锐大军前去迎敌。将士们素日听说秦良玉一家人在石砫地方骑在百姓头上过日子,罪恶滔天,都巴不得一战将秦良玉消灭干净。许多将士一边催马前去,一边纷纷地说: “活捉秦良玉,替石砫百姓报仇!” 秦良玉按原来行军计划,需要一天以后方能来到竹囷坪。昨日中午,她得知张献忠和罗汝才合攻张令,深怕张令有勇无谋,轻敌致败,所以不顾将士连日行军疲劳,催促赶路。她自己本来在后督队,因估计到张令今日可能忍不住出寨厮杀,决非用兵诡诈的献、曹对手,就率领数百标营亲军来到前队,驰援张令,连中午也没有叫人马停下打尖。 大约离竹囷坪不到五里远,秦良玉得到禀报,知道张令阵亡,竹囷坪已经失守。她大吃一惊,立刻命令人马原地停步,整队待命,准备迎战。她带着一群亲兵和几个亲将勒马登上高岗瞭望,果然看见从竹囷坪逃出的溃兵有一股沿着大路奔来。其余的四散乱窜,有的被张献忠的追兵杀死。她明白张献忠和罗汝才必然会乘胜前进,以锐不可挡之势,向她的人马冲杀。在目前情况下,她应该迅速退兵,占据一个险要去处,树立营寨,凭险死守,避开敌人锐气,再图反攻,然而她也明白倘若下令后退,她的人马在张、罗的骑兵追赶下很容易立即惊慌溃逃,不可收拾。所以这个办法只在她的脑海里一闪,没有采用。她用的是第二个办法:在原地布阵,迎击敌军,争取时间使后军占据险要地势,树立坚固营垒。于是她立刻从高岗驰下,就原地摆开阵势,同时向后队传下了十万火急将令,命他们以三千人马前来增援,其余大军据险下寨。她想着四川安危和她是否能保持一生威名,决于此战,所以她虽然内心震惊,却竭力保持威严镇定,立马阵前,对左右将士们说:“各位务须死战。我们守此处即是守家。过此一步,流贼就杀到我们的家门口了。”她还命令将这两句话传谕全体将士知道。 石砫兵虽然在全国有名,却根本不像戚家兵那样经过严格训练。要他们在此处比较空旷的丘陵地带立稳阵脚,抵挡张、罗的骑兵冲杀,本来是不可能的,何况将士们自从官军在土地岭战败和湖广副将汪云凤阵亡之后,就已经对张献忠感到害怕,此刻亲眼看见竹囷坪失守,同时听说四川名将张令阵亡,越发心中恐慌。秦良玉也看出来将士们人人胆怯,遂下了一道严令:“接仗之后,有后退一步者斩!”她又重复了“守此处即是守家”的话,叫大家牢记莫忘。 从竹囷坪逃出的溃兵来到了。尽管后边只有两三百骑兵追杀,而这大约二千左右的溃兵却沿路丢弃兵器,不敢回头抵抗。秦良玉立即号召张令的溃兵回身迎敌,并派出一队弓弩手向追赶的小队骑兵猛射,又斩了几个逃在最前的官军士兵。经过一阵紧张努力,总算制止了张令残部的继续溃逃,重新整队,面向敌人。然而当大家一看张献忠和罗汝才的大队骑兵赶到,如同鸟惊兽骇,立刻奔溃,无法阻止,并且冲动石砫兵,阵脚大乱。才经义军骑兵猛力冲杀,石砫兵便四散溃逃。多亏她的数百镇标兵将都有战马,比较精强,拼死救护,保她逃命,不管遇着义军或自家的溃兵阻住西去之路,就乱杀乱砍,冲开一条血路而去,大旗和印信全失。秦良玉狂奔疾驰数里,遇到奉命增援的三千将士。她匆匆询问一句,知道后队已遵令占据一处险要地方下寨,便稍微放下心来,立即将这三千人马带到两座夹路对峙的小山上,可以互为救应,更可以居高临下,控扼西去大路,使义军不能长驱前进,以便后队将营寨布置牢固。她召集将领们站立面前,激励大家奋发“忠义”,为保卫四川桑梓,为保卫石砫大门,在此拼命迎战,万勿再后退一步。她因刚受挫折损失惨重,又想着她的一世威名说不定会在今日一战输光,所以在同部将们(绝大多数是她的家族和亲戚子弟)讲话时激动得声音打颤,眼睛里浮着泪花,加之铜盔下露出她的花白双鬓在西风中飘动,使她的将领们都十分感动,发誓要在此决一死战,一步不退。她刚刚对将领们说完了激励的话,张献忠和罗汝才的骑兵像怒潮般地冲到。 秦良玉据守的两座山头虽然不高,却因为地势很好,易守难攻。她为着阻止义军前进,将强弓硬弩和少量火铳集中在控扼大路的一边。虽然她口中鼓励将士们同她在此死守,却实际上打算守到黄昏撤退,估计到那时后队的营垒已经修筑得坚不可摧。她只用一千将士在山脚凭险迎战,五百将士搬运石头和向敌人投掷,其余一千五百人和她的数百标营亲军都留在半山坡上,以便随时向最紧急的地方增援。义军连攻两次,都被炮火矢石击退,损伤一些人马。张献忠同罗汝才来到近处,看见秦良玉被亲兵簇拥着立马山头,手执指挥作战的小红旗。他向汝才说: “瞧见么?这老母货名不虚传,怪沉着哩!要是别的将领,一败阵就只有惊慌逃命的工夫,决不会立刻又凭险抵抗。嗨,今天老子一定要活捉这个丈母娘!” 张可旺在一旁问道:“父帅,让孩儿攻占这座山头吧?” 献忠向可旺看了一眼,又向秦良玉占据的小山察看一阵,转向徐以显问道: “老徐,你有什么好主意?” 徐以显回答说:“破敌不难,但不可在此硬攻,使我将士多有死伤。应该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请大帅给我两千精兵,由我亲自……” 张献忠看见曹操驰马来到,说:“老徐,你等等说。曹哥,你看,这仗应该如何打好?事不宜迟,必须赶快取胜。” 曹操笑着说:“依我看,至迟在今天黄昏以前,叫这老母货全军完蛋。” 献忠问:“你又有什么锦囊妙计?” 曹操说:“你在这搭儿縻住这老母货,使她不能退走。我装做回师竹囷坪休息人马,却从……”他勒马与献忠靠得更近,小声对献忠咕哝几句,狡猾地笑着问:“敬轩,行么?” 献忠向徐以显问:“曹帅的妙计你听了么?” 徐以显回答说:“尚未听清。我想不过是派一支人马绕道奔袭石砫兵后边大营。” “你也是这个主意?” “我也是这个主意。” “这主意不赖,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可是老徐,你得留在我的身边,请曹帅去戳烂龟儿子们的老窝。”献忠将大胡子一捋,往胸前一抛,双目炯炯地望着曹操,点头说:“行,行。你赶快走吧!” 罗汝才随即下令:他的曹营人马回竹囷坪寨内休息。这时暂时停止向两座小山上进攻,没有了呐喊和炮声。曹操的人马迅速集合,站队,向东开拔,并且在临离开战场时纷纷同张献忠的将士打招呼。秦良玉和石砫将士们都明白曹营是暂回竹囷坪,晚饭后来替换西营。秦良玉脸色沉重,她担心张献忠和罗汝才有什么诡计。但是她想,只要能在此地坚守到黄昏以后,她就可以冲下山去,同后边的两万大军会合,而那时就可以凭着建立好的坚固营垒与敌人相持。 张献忠的人马虽然也几次擂鼓呐喊进攻,但都是扰乱性质。秦良玉吩咐在山上埋锅造饭,以便黄昏前使将士们饱餐一顿,然后趁着月色撤兵。她确实担心罗汝才有什么诡计,一再派人向后队传令,务必小心敌人绕道前去劫营,并督促后队将营垒修筑坚固,以备久守,使敌人不能再西进一步。她还传令后队主将在营垒的高处立一块大木牌,上书“守此即是守家”六个大字,鼓励士气。 阴历九月中旬的白天已经较短,在两军相持而暂时平静的战场上似乎更短。眼看着夕阳落下西山,附近两三里外一阵阵飞鸟投林,到处群山间晚烟流动,暮色苍茫,涧谷中暗影浓重,黑森森的,辨不出哪是草木,哪是丛竹,哪是岩石。黄昏的迅速来到,使秦良玉略觉放心。她向山下张望一阵,看见张献忠的人马已经懈怠,都已坐下休息,吃着干粮,便下令两山守军趁此时机赶快用餐,准备打仗。将士们刚刚用餐,义军开始向两边山上猛攻,一片喊叫“活捉秦良玉”。秦良玉立刻上马,率领两千将士下山迎敌,打算稍微打退义军的攻势,趁机撤兵。同秦良玉接战的是马元利和王双礼,他们只厮杀片刻,便佯装抵敌不住,向后撤退。秦良玉害怕中计,并不追赶,刚要下令撤退,张可旺与白文选率军喊杀而来,飞矢如雨。秦良玉只好挥兵迎战。刚才退走的马元利和王双礼回兵杀来,打算截断她的退路。秦良玉赶快且战且退,背靠山脚,借助山坡的弓弩和炮火掩护,奋力与义军鏖战。尽管她的人马在此处居于劣势,不断受攻却无反攻能力,但是她冷静,沉着,指挥有法,部伍不乱。然而她毕竟老了。往年在战场上她可以忘记疲劳,而如今感觉腰背困疼,只好勉强支持。忽然想到儿子、媳妇和往年的得力战将都已死去,由她一个老太婆抵挡强敌,不禁暗暗伤心。所好的是黄昏已临,使她多少也添了信心。张献忠尽管常常藐视敌人,但是对秦良玉不禁心中佩服,小声对徐以显说: “瞧这老母货,名不虚传,确非一般将领可比!” 忽然,一个小校从山头奔下,来到秦良玉的身边,禀报说后队扎营的山头上火光通天,并且隐约地传过来喊杀之声。秦良玉大惊失色,立即吩咐她的手下将领将人马撤退上山,而她自己率领数十名亲兵先走。她奔到山上一看,在后队立营的方向,火光映得半个天空发红,而呐喊声阵阵传来。她赶快点了一千精兵,亲自率领,驰援后队,令一位参将督率其余人马继续固守此地,没她的命令不准撤退。虽然她明白后队多是招集不久的士兵,乌合之众,又无得力将领,她此刻去救也未必来得及,但是她不能不怀着渺茫的希望拼命赶路。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着她的一生威名和全川官绅士民的殷望,都将决于她今晚一战,决于她是否来得及赶回后队。 秦良玉一离开这两座夹道对峙的小山,石砫兵就陷于一片慌乱。张献忠策马向前,亲冒矢石,提刀督阵。西营将士下马力战,奋不顾身,势如潮涌,同时从几个地方冲开缺口,打开了被树枝堵塞的道路。转眼之间,石砫兵完全崩溃,大部分都在无抵抗的状况下被义军像砍瓜切菜一般地杀死。白蜡杆红缨枪抛弃满地。张献忠留下少数人马在这里继续搜杀溃兵并收罗骡马和辎重,亲自率领主力追赶秦良玉。秦良玉刚走了大约四五里路,回头看见那两座山头已失,并有张献忠的骑兵追来。在苍茫的月色中,虽然她看不清楚,但是从传来的马蹄声使她判断出,至少有两千多骑兵在向西奔腾而来。她当机立断,抛下步兵,只率领包括男女亲兵在内约三四百骑兵向西狂奔。 罗汝才率领他的三四千骑兵,由一名向导引路,绕道二十里,在黄昏时突然出现在石砫兵后队的营垒前面。他分派少数人在左右附近的山上放火,一则对敌人造成威吓气势,二则故意使秦良玉知道他已经抄了她的后路。他叫将士们大声喊叫:“秦良玉已经阵亡,石砫的将士们赶快投降!”喊叫之后,开始进攻,箭像飞蝗般射入石砫兵的营垒,喊杀声震动山野。 秦良玉一边向大营疾驰,一边在盘算着作战方略。她在几乎绝望中向好的方面想:大营还有两万将士,人数比“流贼”多几倍,其中还有一部分是经过战争的老兵,将领中虽没有很得力的人,却也有不少人尚有经验,一定不会使敌人的劫营得逞。她还想着,她的“守此即是守家”的一句“口谕”定能鼓舞士气,与敌死战。她永远不会明白,她的军事力量是建立在土司政权之上,这种政权近似上古的诸侯,在封建社会后期是比一般封建制度更为反动、落后的制度。十余年来各地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不断地对石砫地方产生巨大的影响和震动;特别是崇祯十年冬天,李自成进入四川北部到成都一带作战,今年从春天开始,农民战争的烈火又弥漫川东,而两三年来摇黄农民军在川北十余县对地主阶级的无情打击,推动石砫地方的农民和农奴迅速觉醒。秦良玉只看见在她的残酷统治下的百姓们露在表面上的那种代代因袭下来的愚昧状态,而看不见他们精神方面已经不声不响地起了变化。当罗汝才开始猛攻以后,绝大部分石砫兵都不肯认真打仗,纷纷逃命,有的人还趁着混乱,杀死了平日骑在他们头上的土官。罗汝才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攻破了石砫兵的所有营垒,分出一半人马追杀逃敌,自己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往东,迎头去截堵秦良玉西逃之路。 秦良玉正在往西疾驰,转过一个山脚,忽然看见有大队骑兵迎面杀来,而背后追赶的骑兵也距离很近,前后一片声喊着“活捉秦良玉!”她勒住马缰,略一踌躇,慌乱中向北一拜,颤声说道: “皇上,微臣不幸兵败,前后皆敌,只好在此……” 下边的话已经来不及说出口,便挥剑向自己的脖颈砍去。一位亲将用力夺住剑柄,同时大声叫道:“都督随我来,不要轻生!”于是这个亲将勒转马头向南,又说一句:“快随我来!”另一个亲将在秦良玉的马屁股上狠抽一鞭。秦良玉被少数亲将和亲兵保护着落荒而逃,三四百骑兵大部分追赶不及,张献忠的人马已经来到,有的死在混战之中,有的弃了战马,攀藤援葛,向山林深处逃命。 张献忠和罗汝才将两家将士分散成许多小股,像撒开一张大网,满山遍野追赶和搜索秦良玉,到处点燃着松枝火把,到处喊叫着: “活捉秦良玉!活捉秦良玉!……” 秦良玉多亏她的那个亲将在这一带地理较熟,加上这一带岗陵起伏,地势曲折,林木茂密,道路复杂,所以她能够侥幸不被张、罗联军捉获。她骑马奔跑半夜,已经逃出三十多里,身边只剩下二十几名将士,每听着背后的松涛、瀑布或空谷中的水声和风声,都疑心是献忠和罗汝才的大队骑兵追近,甚且耳边总是仿佛听见使她惊心动魄的隐约喊叫: “活捉秦良玉!……” 自从万历二十七年秦良玉开始带兵作战以来,依靠她和她的一家人的惨淡经营,石砫白杆兵在全国有了虚名,而她和她的兄弟侄辈也获得朝廷的高官厚禄。白杆兵虽然也打过几次败仗,她的亲属有被杀的,有受伤的,但是她本人却一直侥幸免于溃败,因此四川人都传说她是福将,是常胜将军。这一次她率领的两万多人马,未曾经过恶战就全军覆没,大旗和印信全失,几乎使她自刎。这惨败发生在她的暮年,使她的一生盛名毁于一旦,好像一个赌了一辈子的人最后输光了,根本没有捞回本钱的希望。然而一种刚强的性格和顽强的荣誉心,使这位将近七十岁的老妇人败而不馁,仍然想拼着老命再打一仗,挽回一点声望。逃出战场以后,她带着二十几名亲兵亲将,不顾疲劳,日夜赶路,向梁山县境内奔去。 邵捷春因为土地岭失守,张应元和汪云凤的湖广军一战溃败,估计到张献忠和罗汝才必然要深入四川,所以在督催张令和秦良玉驰援大昌去后,他自己仍不放心,赶快调集了两万川军,开赴梁山县境,扼高梁山隘口驻扎。他为着应付杨嗣昌的督催,奔往大昌城中,只住四天。看大昌不易守住,便星夜回到梁山,希望能阻挡张、罗联军不能够过梁山奔袭重庆。今天,张令兵败阵亡和秦良玉全军覆没的塘报接连而至,使他十分吃惊。他正在束手无策,忽报秦良玉来了。 邵捷春将秦良玉迎进行辕,在签押房坐下以后,屏退左右,问了问她和张令战败的详细经过,然后说: “贺人龙从开县噪归陕西,左帅不听督师调遣,逗留兴、房一带,致使夔东战局糜烂至此。学生今日只能尽力扼守高梁山,使流贼不得西犯重庆。生死利钝,付之天命。夫人虽不幸战败,但川人对夫人仍爱戴如故,想朝廷亦不会即便严责。学生原是一介书生,军戎之事并非所长。时至今日,几乎一筹莫展。夫人经验宏富,素娴韬略,不知有何见教?” 秦良玉心情沉重,叹口气说:“我虽系败军之将,等候朝廷处分,不应有所妄陈。但老妇世受国恩,又是蜀人,时事至此,不能不竭尽全力,与贼周旋。纵然肝脑涂地,亦所甘心。目前一切空言无补实际,惟有火速整顿人马与流贼拼死一战。” 邵捷春沉吟说:“可惜一时无兵可调。” 秦良玉说:“如今事急了,我回去尽发我溪峒之卒,还可得两万人,足以破贼。” 捷春问:“贵土司已经出了将近三万人,还能够再出两万人么?” 良玉回答:“土官家调兵时命人拿着一双筷子和一把笤帚向土民传谕,以示十万火急。筷子的意思是凡能吃饭的人都得报到,笤帚的意思是不论老少,扫境出战。我今天驰返石砫,就用这办法调兵,两万人在几天内可以调齐。” “可是粮饷……” “国家目前困难,我完全知道。我只请官府拿出一半粮饷,另一半由我自己设法。战局危急至此,请抚台不用犹豫!” 邵捷春不能立刻决定,请秦良玉先到下处休息,等他决定之后,就去同她面谈。送秦良玉走后,他再三考虑,又同几个亲信幕僚密商很久,都认为既然三万石砫兵未经恶战就全军覆没,倘若再调集两万老弱,又未经过训练,如何能够顶用?再者,邵捷春和他的几个亲信幕僚都看得出来,由于大昌的失守和张献忠、罗汝才的深入四川,杨嗣昌必会将责任推到邵捷春身上,所以他自己“前途莫卜”,更不敢再使用不可靠的石砫兵去吃败仗,增加自己的罪款。 一个时辰以后,他去回拜秦良玉,只说官府缺乏现粮,婉言谢绝了她的建议。秦良玉摇摇头,长叹一声,没再做声。巡抚走后,她想着自己竟以这次惨败结束了一生,从此将蛰居石砫,打发余年,说不定要受朝廷处分。她的一家人在崇祯一朝驰驱战场,同农民军血战多年,立过功,受过赏,在川、黔和云南各地众多土司中从来没有一个土司家族同朝廷的关系如此密切,如此受皇帝信任和褒奖。如今眼看着明朝的国运都走上无可挽救的败亡道路,她禁不住在下处痛哭起来。第二天清早,她赌气不向巡抚辞行,带着零落从骑,洒泪离开梁山,奔往忠州,过江回石砫去了。 第十二章 从消灭了张令和彻底击溃了秦良玉两支川军以后,罗汝才同张献忠再也没有遇到大的战争。他们从达州往北,几天后突然向西,奔袭剑阁,随即出剑阁,到广元,知道通往陕西的关口都有重兵封锁,就折而向南,在梓潼打个胜仗,从绵州进袭成都不克,沿沱江顺流而下,似乎要去攻重庆,忽然从永川转而向西南,破了泸州。他们在泸州稍作休息,从南溪、荣县、仁寿……一路北进,绕过成都,在德阳、什邡、金堂一带稍作休息,补充了粮食,人***,进军神速,于除夕的爆竹声中破了巴中;休兵三天过年,然后偃旗息鼓,行踪诡秘,急趋开县,在开县的黄陵城杀败了前来堵截的猛如虎,扬长东去,毫无阻拦,出了四川,随即破了襄阳。…… 如今在罗汝才的心中,这一段同张献忠联兵作战的历史永远过去了。他需要摆脱献忠,所以在退出襄阳不久就经过好商好量,同献忠分手了。趁着左良玉猛追献忠不放,他迅速扩充人马,加紧练兵。他担心左良玉在打败了张献忠之后,回头打他,所以同吉珪和一些亲信将领商议多次,决定派罗十到伏牛山中看一看李自成的态度。经过罗十的两次往返和刘体纯的一次前来,罗汝才决定了来河南与闯王合兵的大计,今天就要同闯王会面了。 李自成同罗汝才已经有五年不曾见面,所以今天罗汝才的前来相就,标志着战争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开始确立了李自成在起义群雄中的中心地位。他和左右亲信文武很清楚曹操前来相投的重大意义,所以在事前研究了同曹操会师以后的一些问题,也充分做了一些欢迎的准备。 罗汝才因为急于同自成会面,所以离开大军,只带少数亲将和谋士吉珪率领标营轻骑数百人,随同到淅川境内相迎的刘宗敏和牛金星向邓州境内奔来。当他们由刘宗敏和牛金星奉陪到达李官桥和厚坡之间的一个荒凉的小山街外边时,李闯王已经在那里等候。自成命几千骑兵在路旁列队相迎,旗帜鲜明,甲仗耀眼,人强马壮,部伍整肃。这种军容,在当时各家农民军中都不曾有。吉珪在心中赞叹说:“李自成确实不凡!”在锣鼓与鞭炮声中,李自成率领军师和众将领将罗汝才和吉珪迎接到小街上休息,略叙闲话,然后驰往张村。尽管李闯王极其隆重地欢迎汝才,见面后握手话旧,十分殷勤,但吉珪的心中仍有一种沉重感觉;到张村之后,心情更为沉重。 酒宴散后,李自成同罗汝才和吉珪在帐中继续深谈,只有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相陪。自成问了问近两年革、左各营的情况,接着就说: “曹哥,今日你来,我这里全军上下都是一片欢腾。你我齐心协力,不愁不能在两三年内打出个大好局面。我们俩原是拜身,你是哥,我是弟,不是泛泛之交。遇到军政大事,我俩商量着办,我要多听你的主见。你我事事推心置腹,咱闯、曹两营几十万人马就变成了一股绳儿,可以无敌于天下。我手下的人马也就如你自己的人马,决不会有谁将你曹帅当外人看待。我的手下将领倘有谁对你有不尊重的地方,我或罚或斩,决不姑息!” 汝才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像敬轩那样待人。我虽然同敬轩也是多年好朋友,可是他常常盛气凌人,好像我非依靠他不能活下去。我倒是从大处着想,可以忍耐,小事不去计较;不好办的是我的手下将士常常憋了一肚子气,再合伙下去反而更为不美,所以率全军前来就你。我有言在先:我是来投你,奉你为首。你念起我俩原有拜身之谊,瞧得起我,叫我做你的帮手,我就心满意足了。今后用不着再说我是哥,你是弟。你是主帅,主帅就算是兄长吧!” 自成说:“也不能说以我为主帅,咱两人共同当家,有事一起商量。” 汝才说:“话不能这么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我们两家合营,人马几十万,就应该奉你为主,才好同心协力作战。你是元帅,我做你的帮手,天经地义。我手下的大小头目,没有人敢说二话。他们谁不听你的将令,我立斩不饶。” 牛金星笑着说:“曹帅前来会师,要奉闯王为主,这话本来是早就说过的,也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今日请闯王不必谦让,还是商议大事要紧。” 宋献策接着说:“曹帅此次前来会师,自然是诚心尊奉闯王为主。两家将士必能和衷共济,戮力杀敌。事成之后,共享富贵。自破洛阳之后,全军将士推戴闯王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这是当前的正式名号,早已向全军宣布使用。一个多月前,特意在得胜寨筑坛拜天,大元帅坐在坛上受众将拜贺,好不隆重。今日曹帅来到,也需要有一个名号才好,不知曹帅意下如何?” 罗汝才在来之前已经知道李自成改称大元帅的事,却没有认真考虑他自己应该有什么正式称号。他抱的态度是“瞧瞧看”。现在听宋献策一问,他带着无可无不可的神气,点头微笑,偷偷地瞟了吉珪一眼,随即回答说: “我虽然也造了十几年的反,目前手下有不少人马,可是我从来没有雄心大志,只能做个帮手,因人成事。跟张敬轩在一起我是敬轩的帮手,如今来跟着闯王,自然是闯王的帮手。做个帮手,有名号也好,没有名号也好。如今闯王的军制还没有定,捷轩他们也都还没有正式官衔,你们也不用急着给我安排什么官衔吧。将士们尊敬我的就称我曹帅,不客气的熟朋友也可以叫我老曹或叫我曹操。难道我来是争什么名号的么?” 自成赶快说:“曹哥的话虽如此说,但是你在军中所处的地位与捷轩们不同。目前军制还没有定下来,别人可以暂时没有正式称呼,你不能没有正式称呼。不然你就不好同我一起统率全军。” 汝才笑着问:“给我个什么官衔?” 牛金星说:“既然全军以闯王为首,曹帅的称呼自然要在众将之上,比闯王略逊一等。全营将士已经推戴闯王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并议定以后军中不再另设元帅。经鄙人与宋军师和捷轩将军等在闯王面前商议几次,拟推戴曹帅为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这个称号,不知曹帅心中以为如何?倘有不妥之处,容俟大家再议。” 罗汝才原来听说去年冬天有宋献策献什么《谶记》的事,心中并不高兴,也不相信。根据他同吉珪的看法,那“十八子主神器”的图谶大概是宋矮子弄的玄虚,替自成欺世盗名。现在他也不满意李自成自称是“奉天倡义”。他们也不十分相信明朝的气数真正将尽,将来的江山就是李自成的。他们来就李自成,只是因目前形势——既不能同张献忠继续合作,又不能单独对抗左良玉——迫使他与自成暂时结合,根本无意拥戴自成成就大业。他同吉珪原来料想李自成会给他个副元帅的称号,却未料到给他个大将军的头衔。在片刻之间,罗汝才笑而不言,向吉珪扫了一眼,却发现吉珪正在望他,分明是催他赶快说出同意的话。他欣然说道: “承闯王和各位厚意,给我一个大将军头衔。我这个人无德无能,实不敢当。我只想跟捷轩们一样,辅佐闯王打天下。给我这么高的头衔,我这块料能受得了么?你们把我这块料抬得过高,岂不是硬要折我的福?” 宋献策赶快说:“曹帅在义军中资深望重,威信素孚,请勿谦辞,辜负闯营全体将士推戴之诚。目前军制草创,多有未备。大元帅之下不拟再设元帅,大将军实与副元帅相等。” 牛金星接着说:“曹帅原是早期义军十三家中一家之主,今日前来辅佐闯王,共建大业,自然位在捷轩、一功等众将之上。大将军既与副元帅相等,只有曹帅居此高位,众人心中才服。” 曹操哈哈大笑,说:“罢了,罢了!承咱们李闯王念起我是结拜兄弟,又承你们大伙儿瞧得起我,给我个大将军头衔,还加上‘代天抚民’四字,‘威德’二字,实在够尊敬我啦。在咱们李闯王面前,我曹操甘拜下风。别说大将军等于副元帅,就是比副元帅矮一个肩膀,我老曹也是受之有愧,心中只有感激的份儿,嘴里断无二话可说。只是我手下的将士们都叫惯我‘大帅’,别营将士也都叫惯‘曹帅’,怕一时改不过口来。” 刘宗敏知道曹操的话中有话,就说道:“这没啥。正如我们闯营将士,大家向自成叫惯了‘闯王’,那就还叫下去吧。如今只在发出的文告上使用‘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这个称号。今后你的正式称号虽然是‘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我们大家仍不妨叫你‘曹帅’,你的手下将士也不妨叫你‘大帅’。暂时用不着勉强大家改口。大家只须心中明白,两营会合之后,全军中只有一个大元帅,就是闯王。闯王之外,不另设元帅,也不设副元帅。” 罗汝才虽然心中不愉快,但是他连连点头,说:“这样好,这样好。理该如此。” 李自成笑向吉珪问:“对曹帅的这个新称号,吉先生尊意如何?” 吉珪欠身回答:“闯王与曹帅是小同乡,又是结拜兄弟,情谊非同一般。曹帅前来相就,实想助闯王一臂之力,早成大事,其他何足计较。今承宋军师与牛先生等议定,且蒙闯王同意,称呼曹帅为‘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不惟曹帅欣然拜受,我想曹营全体将士也将会感激鼓舞,更愿为闯王效命。” 自成说:“曹帅的这个称号,当在两三天内向全军隆重宣布。至于合营后有一些重要事项,如关于粮饷分配、军纪军令等等,需要商议的,请吉先生同牛先生、宋军师在一起商议妥帖,规定办法,禀报我同曹帅,以后就按照你们商定的意见办事,不得违误。曹哥,你看如何?” 罗汝才点头说:“我看这样很好,很好。” 闯王同他们又谈了些闲话,因见罗汝才等连日路途劳顿,便亲自带他们到准备好的军帐中,让他们睡下休息。 三天以后,罗汝才的人马都到了。李自成将文渠集让出来,给罗汝才安扎老营。罗汝才的人马就驻扎在文渠周围,东到十里铺,西南到半扎店。邓州的百姓本来很苦,如今凡是罗汝才部队驻扎的地方,鸡、羊、牛、驴,随便被曹营宰杀,奸**女和掳掠丁壮的事情也不断发生,强奸不从的妇女常被杀害,遭到强奸的往往自尽。因此,老百姓纷纷逃避,而逃出去以后又往往被土匪洗劫和杀害。这种情况,自然都瞒不住闯王的耳目,也没有出他的意料之外。刘宗敏听到这些消息,虽然也在意料内,却忍不住大为生气。他走进闯王帐中,恰遇中军吴汝义正在禀报曹营扰害百姓的事,听了后更加生气,向闯王说: “闯王,曹营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如今曹操奉你为主,远近百姓都把曹营的人马也看作你的人马。他们这样搞法,不是往你的脸上抹灰么?咱们天天说闯王的人马是仁义之师,一向剿兵安民,秋毫无犯,却在你的大旗下来个曹营,将咱们的好名声败坏啦。闯王你得请老曹来商量商量,严申几条军纪,不许再这样下去!” 自成冷静地望他微笑,没有回答他的话,却转向吴汝义问:“子宜,我叫你派人去查听王吉元的老娘下落,查听到了没有?” 吴汝义回答说:“去的人还没回来。只要还没饿死,就会找到。” 自成沉吟说:“怕的是已经饿死或逃荒在外。我们既然来到邓州地方,总得用心找一找。倘若找到,要多给她一点粮食,再留下几两银子。” 吴汝义说:“我怕给她留下粮食和银子也是祸。” 闯王说:“你想的也是。你斟酌办,总得救她不饿死才是。要是这位妈妈还不太老,能骑驴子,就将她接到军中,随着老营。”然后他对刘宗敏说道:“捷轩,你坐下,急的什么?曹操能够率领他的全营前来投我,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军纪,过几天是要同他谈的。如今他的全营人马刚到,一切事乱哄哄的,咱们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你想想,曹操出川的时候只剩下两三千人,破了襄阳之后,不过半年光景,手下增加了将近二十万人马。怎么能将纪律整顿得好?再说,曹操自己就嗜酒贪色,女人弄了一大堆,还有戏班子和女乐几部,对手下将士们就不好管得严紧。” 宗敏说:“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曹操为人很狡诈,如今他虽然奉你为主,我们还得多加提防。第一件,要防他在紧要关头再动了投降朝廷的混蛋念头。第二件,要防他在你的大旗下打仗不肯出力,却拼命地增添兵马。你看,破了襄阳之后,他虽然同敬轩继续合伙,却各自行事。丁启睿指挥左良玉只追敬轩不放,把曹操撇在一边。曹操趁机扩充了兵马,脱离敬轩来到咱们这里。怎知道他将来不拿对待敬轩的办法对待你呀?” 自成点头说:“你思虑的很是。不过咱们不像张敬轩,这一点他也清楚。他既然来了,明天拜受了‘大将军’的名号,以后就得同咱们在一条路上走到底。” 他们刚谈到这里,忽然一阵马蹄声在帐外停住。随即牛金星和宋献策走了进来。李自成让他们坐下,急忙问: “同曹帅商议定了?” 金星说:“我们奉闯王之命,到文渠后先同吉子玉谈了一阵,随后同吉子玉一起到曹帅帐中,当面将几件事定了盘子。曹帅设午宴款待我们,宴席间还叫出几个歌妓清唱侑酒,不免多耽搁了时光。曹帅还要留我们晚上看戏,我们说有公务在身,不敢久留,便告辞回来了。” 刘宗敏笑着骂道:“他妈的,曹帅老营中有歌妓,有戏班子,比咱们闯王老营中的局面排场多啦。真会摆阔气,也真会受用!” 宋献策用嘴角笑一笑,轻声说:“酒色之徒耳!” 金星接着对闯王说:“我们在曹操面前商定:第一桩,明日早饭后率领几十位重要头领来张村拜见闯王,请闯王拜授他‘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由闯王设午宴款待。明日晚上,曹帅设宴回请闯王和我们这边的各位将领。第二桩,今后行军作战,攻城破寨,听从闯王将令行事,但也请闯王在重要事情上多同曹帅共商决定。第三桩,今后南征北战,曹营紧跟闯营一道,结为一体。除非闯王与曹操会商决定,曹营不离开闯营单独行事。第四桩,军资粮饷由闯王老营统筹安排,两营人马按闯六曹四比数。第五桩,今后如攻破重要城池或打了大的胜仗,所得粮食、财物、兵器、马匹,都按四六分账。” 李自成满意地说:“最要紧的是第二桩和第三桩,只要这两桩商议定了,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能够一起走到底,当然再好不过。倘若走不到底,也得拉着他一路走几年,走到大局有了眉目的时候。” 宋献策说:“看来曹帅这个人虽然狡猾,却没有雄心远略,比较容易相处。他身边的那个‘范增’,却是用心很深的人,成事不足,坏事有余,需要在他的身上多加提防。” 牛金星笑着说:“不然。范增在项羽面前的身份很重,被尊为亚父。吉珪与曹帅相遇日浅,曹帅对他也只是以谋士待之,与范增的身份地位不能相比。再者,范增当时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对声色无所好,一心想使项羽能有天下。吉珪一到曹营,曹帅即赐给他两个美女,没听说他不要。今日在酒宴之上,我看他对声色二字也颇有兴致,可以说与曹帅气味相投。所以我敢断言,他在曹帅面前虽然颇受倚信,终必无所成就。” 献策说:“启东所言甚是,但我所言者是吉子玉在曹帅身边出谋划策,不可不多加留意。这两天同他在一起讨论两营会师以后的事,随时可以看出他替曹帅思虑甚深,总想又奉闯王为主,又使曹帅不失去独立地位,好像军中之军,国中之国。我们遵照闯王主意,略作让步,曹帅在有些事上也随和一点,才议定那几项条款。有一件事,吉子玉就提得很突然,足见其思虑之深……” 宗敏问:“他提了什么事儿?” 献策说:“他今日问我:看闯王目前用兵方略,必将扫荡中原,西连关中,建立根本,然后与明朝争夺天下。既定此远大方略,必将设官守土,抚辑流亡,为强兵足食之策。今后如发放府、州、县官,理应也按照四六比例,每十个府、州、县官,应有曹帅四人。” 宗敏骂道:“妈的,这明明是要从闯王的手里抢夺土地、人民!” 献策点头说:“是呀,谁说不是!” 闯王问:“你怎么回答?” 献策笑一笑,说:“我说:闯王因近几年在军事上屡受挫折,教训颇为惨痛,故目前只打算多打几个大的胜仗,打得官军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能,其他都非急务,尚未考虑。恐怕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能说到如何设官守土的事。吉子玉似不放心,沉吟片刻,说:‘不论何时,倘闯王决定在所占之处设官守土,都理应与曹帅共商而行,方是和衷共济,有始有终。’我笑一笑,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把这话岔开了。” 宗敏说:“他这话是要同咱们争地争民,算什么‘和衷共济’!曹操既然情愿奉闯王为主,又要同闯王分土地、人民,难道土地、人民也是可以分的?” 闯王说:“近来我常想着林泉的建议,打算破几个城池,暂时放几个州、县官试试。如今曹操一来,这事只好暂缓去行。今后,为着顾全大局,凡是容易同曹营引起纠葛的事,务要避免。” 一直听大家谈话的吴汝义突然忍耐不住地问:“难道因为曹营来了,今后咱们破城略地,像狗熊掰包谷,全不牢牢地拿在手中么?那样如何能成就大事?” 闯王说:“眼下以紧紧地拉住曹帅,使他能够同我们一道共事为上策。至于固守城池,设官治民,虽也重要,不妨等到两三年以后去做。我看,同曹操一起再打两三年,大局就有眉目了。” 大家心中明白,闯王因为曹操的来到,处处从拉紧曹营不走着眼,所以就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话了。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候,罗汝才率领几十位重要将领和几百骑兵来到张村。李自成命中军吴汝义和双喜等在寨外二里处迎接,刘芳亮率领一部分将领走出寨门迎接,而他自己则率领牛金星、宋献策和刘宗敏、李岩等十余文武在辕门外相迎。如今李自成已经是大元帅身份,只有对罗汝才才这样礼遇隆重。因为张村寨中稍微宽大的宅子都在近几年被过路官军和土匪烧毁,所以宴会就设在一座关帝庙的前院中,在几棵高大的柏树间搭好布篷,以遮阳光。如今已是阴历七月下旬,就邓州一带的气候说,秋老虎已经过去,加上微风淡云,布篷下凉爽宜人。罗汝才、吉珪和汝才手下的几位亲信将领被迎到闯王的帐中休息,其余的都被款待在关帝庙中,而那几百士兵也都分开在庙附近的军帐中款待。所有来的战马,都在庙外解鞍休息,由闯王的马夫送来了草料和饮水。 李自成陪着罗汝才谈了一阵闲话,吴汝义来禀报说酒席已经摆上,请闯王陪曹帅去庙院中赴宴。当宾主来到关帝庙前时,闯王老营的大小将领一两百人在山门外整肃地列队恭迎。曹操看见有些从前认识的将领就微笑着点头或拱手招呼。张鼐和双喜站在一起。他先拍一拍张鼐的肩膀,笑着说: “好小伙子,几年前你是个半桩娃儿,如今竟然是仪表非凡!听说你打仗很勇敢,这才不辜负闯王的亲手栽培!” 张鼐略微有点腼腆,说:“不敢当。多谢曹帅夸奖。” 闯王对汝才笑着说:“他现在掌管火器营。本来在伏牛山中训练炮兵,因有事前来禀报,昨天才到。” 曹操又望一眼双喜,边走边向闯王说:“我看见双喜,就想起张定国那孩子,很有出息。多亏他十分沉着,有孤胆,一箭射中张令的咽喉,结果了张令的狗命,才顺利杀溃了张令和秦寡妇的几万人马。闯王,射死张令的经过你听说了么?” 自成笑着说:“我去年在郧阳山中时就听说啦。虽是难得定国这后生十分沉着机警,箭法出众,可是归根结底还靠你是活曹操,足智多谋。那一个大胜仗多半靠你的锦囊妙计。” 汝才哈哈一笑,说:“我在你李闯王面前算得啥足智多谋!” 闯王说:“你的足智多谋是出了名的,所以大家才叫你曹操。” “说是曹操,实是草包。” 左右将领和牛、宋一齐大笑,说道:“曹帅过谦,过谦。” 汝才望大家笑一笑,又对自成说:“闯王,说良心话,我同敬轩在用兵上都不是笨蛋,也能想出一些鲜着儿,可是不敢同你李闯王比。你有的是大智大勇,不是小聪明。要不然,我曹操能投奔你来,甘心情愿替你抬轿子?” 自成谦逊地说:“我实际上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所以自从高闯王死后常受挫折,几乎连老本儿都折光啦。幸而有捷轩们一群老伙伴舍命相随,死打不散。遇到困难,我想不出鲜着儿,更拿不出锦囊妙计,全是靠大家一起商量,都出主意。加上我们都有一根硬脊梁骨,不怕挫折,从不泄气。要不然,便没今日。自从来到河南,破了洛阳,人马日众,又有牛先生、宋军师、李公子兄弟前来相助,如今更得你曹帅前来会师,两股绳拧成了一股绳儿,这新局面同往日大不同啦。咱们兄弟俩齐心协力往前干,天下大势在几年内必见分晓。” 他们边走边谈,穿过庙院,到了最上一席。李自成将罗汝才让到首座,吉珪二座,他同牛、宋、李岩和刘宗敏等相陪。其余各席,由中军吴汝义同李双喜让曹营的将领坐在首位,闯营的将领相陪。全院中设了二十席,每席坐八个人,被大小将领们坐得满满的。大家坐定后,李自成暂不举杯让酒,望了军师一眼。宋献策立即起立,向着众将大声说: “各位将军,首领!今日之宴,一则为祝贺闯、曹两营会师,从此后在大元帅统帅下矢勤矢勇,共建大功;二则为大元帅拜授曹帅为‘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颁给银印。从此曹帅即为大元帅之副,位居众将之上。”他跟着向左右廊下一望,吩咐说:“奏乐!” 李自成的军中不像曹营,当时尚无乐部,只是临时招集乡下的吹鼓手凑成了一个班子,在此侍候。这时,他们不用大锣大鼓,主要使用管弦乐器,奏起乐来。闯王、曹操、全体将领,在音乐中离座起立。一颗“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的银印是由随营来的匠人连夜制成的,装在一个代用的红漆木匣中,外用红缎包裹,由吴汝义用双手捧到闯王面前。李自成先向汝才一揖,然后接过来印匣。汝才对自成深深三揖,双手捧过来印匣,转交给他背后随侍的一个中军小将收下,又向闯王深深一揖。闯王还揖。然后闯、曹两营将领分班向曹操躬身叉手,表示祝贺,气氛庄严。这样简便的拜授礼仪,不是来自朝廷,而是事前由牛金星和宋献策商量定的,适合义军中的当前情况。罗汝才对于闯王授印一事原抱着逢场作戏态度,没料到如此郑重其事,使他不能不肃然认真,收了脸上笑意。授印仪式之后,酒宴开始。李自成举杯向罗汝才和全体将领敬酒,勉励大家从今后亲如兄弟,努力作战,严整纪律,解民倒悬,共建大功。罗汝才跟着举杯向闯王敬酒,表示他率领全营将士听从闯王驱使,以便早日扫荡中原,佐闯王成就大事。然后是闯、曹两营文武,一批一批地向闯王和汝才敬酒,大家也互相敬酒,十分欢洽。 酒宴过后,罗汝才和吉珪以及一部分重要头领被闯王留下谈话,曹营的其余头领都赶回各自驻地。在闯王的大军帐中,除汝才和吉珪等曹营的几位文武大员外,还有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刘芳亮和李岩奉陪。谈了几句闲话之后,自成向汝才问道: “曹哥,你足智多谋。你看,咱们下一步应该攻打何处?” 曹操笑着说:“你已经全局在胸,方略早定。我才到这里,能够想出来什么新鲜招儿?请你说出来下一步棋路如何走法,我的车马炮听从你调遣好啦。” 自成说:“曹哥,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样谦虚?你害怕我不能采纳你的高明主张么?别说是曹哥你,即令是你手下的一般将领,凡有可取建议,我都会认真听从。你知道我的秉性,用不着把好主意藏在心里!” 刘宗敏见罗汝才仍不愿爽快地说出来自己的主张,便开玩笑说:“曹帅莫非因为同敬轩相处日久,常见敬轩盛气凌人,养成了遇事少作主张的习惯?” 大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罗汝才也跟着大笑,随即拍了拍宗敏的肩膀,点着头说:“捷轩,你用的是激将法,用得真妙。”等大家笑过之后,他望着闯王说: “我们下一步应当攻打何处?我的愚见是攻打开封。但在攻打开封之前,先打傅宗龙这只老狗。上次你攻打开封未下,那是因为你准备不够,兵力不足,也没有进攻坚固大城的经验。今日你已经有二三十万人马,我也有将近二十万人马,合起来有将近五十万之众,再去围攻开封,不患兵力不足。你这里已经建成了火器营,张罗了不少大小火器。再过几个月,准备得自然更为充足。上次你进攻开封,虽未得到城池,却得到了经验。听说你立下狠心要攻下开封,是么?” 李自成轻轻点头。 “对啊,咱们非攻下开封不可!”罗汝才略停一停,接着说:“可是,闯王,应该缓一时攻开封。目前听说新上任的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已经来到河南,保定总督杨文岳也在河南。他们都是奉命来救河南。我们去围攻开封,不一定很快攻破。倘若屯兵坚城之下,日子稍久,士马疲惫,他们纠合左良玉等,凑成一支大军来救开封,使我腹背受敌,反而不利。我们眼下虽说人马有五十万之众,可是真正能战之兵不足十万,会陷于腹背受敌的大战最好莫打。对左良玉不要轻视。自从他受封为‘平贼将军’,手下有几个总兵和副将,人马日多。杨嗣昌活着时,他不肯卖力打仗,等着瞧杨嗣昌的好看。如今杨嗣昌已死,丁启睿不在他的眼中,他倒真卖力了。所以,我想,咱们不妨在他同傅宗龙等还离得远时,先杀败傅宗龙和杨文岳,然后再围攻开封。他们两个,能够都收拾掉最好,倘若只能收拾一个,剩下的那一个也成了惊弓之鸟,即令崇祯还逼着他救开封,他也是孤掌难鸣,一个跳蚤顶不起卧单。料他也不敢上前!到了那时,纵然老左奉旨去救开封,咱们也容易对付。” 自成高兴地说:“嗨,曹哥,不怪人们送你个绰号叫做曹操!你所说的,同我们商议的作战方略不谋而合。”他转向宋献策问,“军师,你没有将咱们商议的方略告诉曹帅吧?” 献策说:“我连半句话也没有告诉曹帅。这就是古人常说的:‘英雄所见略同’。” 曹操笑一笑,说:“你们李闯王才算是真正英雄。我是胸无大志,跟着大流混混,算得屁的英雄!” 自成说:“曹哥,既然你也是同样主张,咱们下一步如何打法就算确定啦。让傅宗龙率领陕西兵马来河南吧。让他同杨文岳会师之后,咱们再打。目前咱们将人马拉到伏牛山中,等到秋收以后出动。趁此时机,加紧操练,整顿军纪。” 曹操说:“好,好!我正需要停下来操练人马,能拉到伏牛山中两三个月最好不过。” 自成又说:“我设法将傅宗龙和杨文岳引到一起,不用你多操心。等到打仗时候,咱俩一起前去,亲自督阵。” 决定了下一步作战方略以后,又接着商定了后天一早拔营,分两路从内乡和镇平两县境内穿过,再经南召县境,开往伏牛山脉的东部。而罗汝才的老营将设在得胜寨附近的一个小寨中,以便有事时闯王好随时找他商议。自成命亲兵将一匹赭黄色的骏马牵到帐外,赠给汝才。罗汝才同大家走出大帐,端相骏马,连声称好。自成说: “曹哥,我知道你并不缺少好马。只是为着咱弟兄俩几年不见,初次合营,必得送你点什么才能表一表我的心意。你平日最喜欢名马、美女。美女,我这里没有,只能在我的老营马棚中挑一匹好马送你。这马因跑得快,又是全身赭黄,只四蹄和鼻上生有发亮的白毛,所以名叫追风骠。千里敬鹅毛,礼轻仁义重。请你收下。” 汝才非常高兴,叉手齐额,说:“拜谢大元帅赏赐!”又说道,“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奉献元帅,今晚命人送来一百匹上等锦缎和一点珠宝,供元帅赏赐之用。” 闯王叫亲兵将追风骠的鞍子鞴好,请汝才骑上一试。汝才接过缰绳和他自己的象牙柄马鞭,腾身上马。不需轻磕马镫,那马便平稳地向前走去,后蹄落地跨过前蹄蹄印,果然很快。汝才轻抽一鞭,那马四蹄腾空,在大道上奔出三里外又奔转回来。汝才跳下马,收了缰绳和鞭子交给亲兵,望着自成说: “果是好马!果是好马!” 李自成回到帐中,又赠送吉珪二百两银子、二十匹绸缎、一柄宝剑和一部从洛阳得到的万历刊本《武经总要》;对罗汝才的重要亲信将领和随在身边的每个头目都有适当赏赐,每一名来到张村的亲兵马夫也都有赏赐。大家都向闯王叩头谢赏,而当吉珪叩头时,自成却赶快将他搀起,说: “我同曹帅是兄弟。曹帅以宾师之礼待先生,我当然也以宾师之礼待先生。今后万望不弃,多惠指教;事成之后,不敢相忘!” 他又吩咐随营总管速向汝才老营送去两万两银子和二十盒妇女用的珠宝首饰,三百匹上等绫罗绸缎,二百领极好的绵甲,请汝才代为分别赏赐。当时这件事使罗汝才和他的手下人十分满意,不少人在心中说: “李闯王同八大王果然是大不相同!” 当罗汝才回文渠时,李自成拉着他的手,亲热地谈着往事,送了很远。汝才临上马时,忽然小声问道: “自成,你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万历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曹哥,你问这做什么?” “实话对你说,我不是你的哥,倒是你的老弟,今后要把称呼改正过来。” 自成感到奇怪,说:“十几年来我都是叫你曹哥,还记得当年结拜的时候,在《金兰谱》上明明写着你是万历三十三年七月生的,怎么你又不是我的哥了?” 汝才笑一笑,说:“我那时为要当哥,当哥可以受到尊敬,故意将自己的生日提前了一个月。我实际上是八月二十五日生的,比你晚生四天。年轻时想当哥,在这件事上不老实,如今理应改正。从今晚起,你就是我的哥了。” “可是两营将士都知道咱俩是拜身兄弟,你是哥,我是弟,怎么好突然改变?” “你不用管,由我在大家面前改正。” “啊,这真是出我意外!” 汝才上马,先向闯王拱手,又向闯王的文武大员拱手,说:“我今晚在文渠敝营中敬备薄酒蔬宴,恭候大元帅与各位朋友光临。请早命驾!” 李自成送罗汝才走后,一直奇怪着汝才隐瞒实际生日的事。但是他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忙着处理要紧的军务去了。 将近黄昏时候,李自成率领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等一群将领来到文渠。罗汝才率领吉珪和老营将领在文渠寨外紧靠湍河西岸的大道上列队恭迎,然后鼓乐前导,将闯王迎进寨内。他同李闯王并马而行,故意骑着闯王今天送给他的追风骠,表示他对这一馈赠的满意和感激。追风骠已经换上了他平日使用的辔头和鞍镫,银饰和鎏金在夕阳的余晖中闪光。 尽管当时邓州一带的灾荒仍然严重,罗汝才的军粮也很缺乏,只能等他的人马开到伏牛山中后才能从得胜寨接济军粮,但在汝才的老营中却见不到有困难情形。从辕门到后院大厅中,到处灯烛辉煌。酒宴十分丰盛,山珍海味俱全。院中奏着细乐,丝竹之声盈耳。以汝才为首,轮番向闯王和众位客人敬酒。汝才对闯王说: “常言道,治席容易请客难。你没有让捷轩和明远同来赴宴,真是美中不足。如今又不打仗,近处并无官军影子,请大家都来,开怀痛饮,岂不快乐?” 闯王笑着说:“平时虽不打仗,也无官军骚扰,但营中不可一刻无大将主持,在我们那里已经成了定规。当我不在营中时候,必有一两个大将留守老营,以备随时有事。” 汝才说:“大元帅,你这一点很像高闯王,实在不凡!张敬轩要是跟你一样,去年在玛瑙山也不会被刘国能赚进老营大寨,措手不及,被杀得落花流水!” 闯王说:“敬轩的长处也很多,最可贵的长处是败而不馁。胜败兵家常事,只要能吃一堑长一智就好啦。” 汝才点头称是,随即端起酒杯,转身望着大家说:“今晚大元帅光临,使我们全营上下,群情鼓舞。大伙儿都知道我同李闯王是小同乡,又是拜身,可是都不知道闯王是我的兄长,我是他的老弟。趁今晚酒宴之上,我将这事说明。在当年结拜时候,我为着想当哥哥,故意将自己的生辰多说了一个月。朋友们称我曹操,这就是我的曹操本色。从今以后,我将以兄长事闯王,不敢再弄虚作假,僭越称兄。常言道:‘兄友弟恭’。我做老弟的,今后只有敬事闯王,竭尽手足情谊,替兄长驰驱效力,没有二话可说。来,请大家陪我干这一杯,祝我的兄长大业成功!” 大家都站起来跟着罗汝才干了一杯,每个人的心中都称赞他趁此时说出从前虚报生辰的实话非常好,既对闯王热诚坦白,也在奉闯王为主这事上合情合理。大厅中又是一阵纷纷地向李自成敬酒称贺,人人欢悦。 罗汝才使个眼色,他的亲兵头目来到他的身边,听他低声吩咐一句,随即从大厅中走了出去。跟着,院中的乐声停止了,从后宅中走出来几个十八九岁的歌妓,浓妆艳服,在筵前歌舞侑酒,另有细乐伴奏。汝才向闯王笑着说: “李哥,我知道你一向不爱酒,不贪色,不好玩乐,可是你今晚来到愚弟营中,不妨与大家放怀同乐。倘若你不喜欢这些姑娘们歌舞侑酒,就叫她们走了吧。” 自成说:“我是因为身上的担子重,怕自己酒色误事,也不想使手下将领们沉迷酒色,所以在我的老营中严禁酗酒,也不蓄女乐。老弟这里既然有几部女乐,今晚盛宴,听她们弹弹唱唱,为大家助兴,有何不好?让她们将拿手的歌曲唱几段吧。” 到了二更过后,撤了宴席,李自成告辞回张村老营。罗汝才准备了灯笼火把,送到两三里外,刘宗敏也派出三百骑兵在半路等候。回到老营以后,大家谈到罗汝才向闯王称兄的事,都感到有趣,说曹操这一次可说了老实话。只有宋献策轻轻摇头,笑了笑,说: “我看,他今晚的话未必真吧?” 李岩问:“何以见得?” 献策说:“前天,我到曹营找吉子玉议事,曹帅将我请到他的帐中,要我替他批八字,明明白白告我说他生在万历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三日。既要批八字,自然不会虚报生日。曹操为人诡诈,所以今晚在酒席宴上,我听了他的话一直心中不信。” 闯王问:“他为何要在这样小事上又说假话?” 献策笑着说:“其实也不是小事。据我想来,他认为既来依靠闯王,奉闯王为首,不便再以兄位自居,所以扯了这个谎话。虽系扯谎,却无坏意,我们大家不妨佯装信以为真,说穿了反而不美。” 大家又谈了一些问题,各自回去休息。李岩前日由文渠移驻张村附近,在回去的时候,宋献策送他步行了一箭之地,站住谈了片刻。他对李岩说: “林泉,曹操来依闯王,这是一件大好事,大大地壮大了我军声势,使张敬轩莫想再同闯王并驾齐驱了。但我兄的分兵守土,设官理民的好建议也只好束之高阁,且看以后局势变化。” 李岩说:“我已听闯王说了,倘若我们设官理民,曹帅也要设官理民,所破府、州、县城按四六相分。这话可是曹帅自己提出来的么?” “虽曹帅自己没说,但已经由吉子玉漏出口风。目前最重要的是紧紧拉住曹帅,凡可以引起双方意见相左的事,竭力避免。好事不在忙中取,东方日头一大堆。所以我和启东特意请示了闯王,在曹帅面前暂不提设官理民的话。” 李岩说:“我明白你们同闯王目前笼络曹操的苦心,自然不宜在这事上引起争议。看来闯王目前尚未决计据守河洛,作为根本,我的建议也只好不再提了。你看,同曹帅可以合军多久?” 献策说:“这话很难说。曹操既来投闯王,又不作闯王部曲,双方都明白并非长久之计,我们也只能因势利导耳。” 李岩微笑点头。又说:“我看吉珪这个人……” 因闯王想起一件事,差亲兵请军师速去商议,所以没等李岩将话说完,他便转身而去,回头来对李岩小声说了一句:“是的,我们对此人需要提防。” 这时候,罗汝才正在同他的谋士吉珪密谈,在旁边侍候的亲兵和爱妾都回避出去。汝才问: “子玉,从昨日以来,你的心思好像有点沉重,什么缘故?莫非后悔我们来投自成么?” 吉珪回答:“张帅虽然盛气凌人,难于共事,但他的心计并不深沉,容易提防。李闯王看来豁达大度,谦和待人,好像容易相处,但是他用心甚深,不像张帅那样露在外面,容易对付。一旦入其掌握,很难跳出他的手心。所以我有点担心……” “老子有这么多人马在手里,又尊他为首,难道还担心他吃掉咱们?” “半年之后,他的人马会大大增加,我们很难不处处受他的挟制。” “他增添人马,咱也增添人马。他不放州、县官则已,他若放官,咱也放官。你要牢牢记住,我仍是曹营之首,不是他手下的一个将领。我是奉他做盟主,却不是将我的曹营编入他的闯营。他的军令,我该听就听,不该听就不听。我岂是他手下的刘宗敏和刘芳亮一流人物?” 吉珪摇摇头说:“目前虽然言明只是两营联合,尊奉闯王为首,但怕日久生变。李闯王非他人可比,加上有牛金星和宋献策等辅佐,岂能长此下去容曹营存在?目前他巴不得有你的曹营同他的闯营合力作战,但日久必会成为他眼中的一根刺。古人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请大帅千万时时提防,不要完全陷入李帅掌握!” 汝才说:“要避免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我们必须不断增添人马,练成一支精兵,使他没法吃掉,也不敢张口。” 吉珪又摇摇头说:“单如此也不行。” 汝才问:“你有什么善策?” 吉珪说:“我已经筹之熟矣。我们除不断增添人马和练成一支精兵之外,还必须造成一种局势,使我们永远不能完全任李帅摆布。” 汝才赶快问:“如何能造成这种局势?” 吉珪微笑说:“这不难。我们虽然脱离张帅,但毕竟是好合好散,未曾翻脸。请大帅速差一个亲信,去见张帅,说明同闯王只是暂时联合,在河南打开一个局面,使朝廷不能专顾张帅。日后如张帅有需要之处,定当尽心效力,决不有误。另外也请大帅差人联络回、革诸人,望以后经常互通声气,互为应援。愚见以为只要张敬轩和回、革诸人都在,互争雄长,李帅虽然雄心勃勃,也不敢吃掉曹营。只要成此三方鼎立局面,还要同朝廷不断作战,则麾下与曹营实有举足轻重之势,李闯王岂奈我何?” 曹操将大腿一拍,说:“子玉,我常说你是我的子房,一点不差!” 吉珪说:“大帅过奖,实不敢当。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珪碌碌无能,惟思竭智尽忠,保大帅立于不败之地,徐展宏图。大帅无意为汉高祖,珪何能望留侯项背!” 第二天清早,罗汝才差人分别往湖广去找张献忠,往英、霍山中去找老回回和革里眼贺一龙。早饭后,他带着吉珪往张村去见李自成,商议向伏牛山开拔的事。距张村尚有数里,看见闯王差李双喜前来迎接。曹操心中高兴,扬鞭向双喜催马前驰。吉珪策马紧跟在他的马后,小声嘱咐说:“请大帅牢记,在闯王面前千万莫露出有何雄心大志!” 第十三章 罗汝才遵照李自成的指示,将他的人马开到伏牛山区,驻扎在鲁山西乡一带地方,他自己的老营设在离得胜寨不过十里的一个寨中。自从前年夏天离开房县境内以后,他的部队难得这样一个安然休整的机会。从这一点说,他和手下的将士们都认为来投李闯王这步棋走对了。而且军队所需粮食都基本上由李自成近来专设的粮秣总管供给,不必由他操心。他自己的手下将领有时也攻破什么山寨,那只是为增加外快,并非为搜集粮秣所必需。李自成这时由于罗汝才来投,声势更盛,方圆二三百里以内,乡绅大户都心惊胆战,向他输献粮食和银钱。倘有胆敢凭仗险要山寨顽抗的,多被李自成派人去攻破山寨,严加惩治。由于破洛阳所得的粮食和金银财宝尚多,加上士绅大户的源源输献,所以他乐意满足曹营的粮饷需要。一则借以笼络曹营将士的心;二则避免曹营过多地骚扰百姓。遇有重要问题,他不是请汝才到得胜寨来,便是他亲自去汝才老营,商量而行。罗汝才和他的亲信将领们过去常因张献忠的盛气凌人而心中不平,如今见李自成以礼相待,都觉满意。原来罗汝才和他的将领们尽管口头上说要拥戴闯王,但心里准备着倘不如意,随时离开闯王而去,自奔前程。如今在伏牛山中驻扎下来,日子稍久,背后没人再咕唧拉往别处的话了。 到了八月下旬,曹操正要同闯王将人马开往汝宁府附近时候,传来了张献忠因骄傲轻敌而被左良玉等官军打败的消息,又说他因大腿上受箭伤较重,不能驰马,在信阳附近遇到左良玉的追兵,又打一仗,败得更甚,献忠兵溃后下落不明。罗汝才很担心张献忠被官军消灭,会使他自己从此孤立无援,私下对吉珪说: “敬帅上月破了郧西之后,饥民和土寇纷纷响应,本来局面很好,正可大有作为,不料连吃败仗,落到全军溃散的下场,实在可惜!” 吉珪说:“为我们曹营计,利于群雄并存,互相牵制,而不利于统一在一个人的旗号之下。敬帅是否从此败亡,还很难说。我们要派一些人去信阳和确山一带山中探听消息,倘能救他,必须火速相救。只要有敬帅这个人在,他的西营就灭不了,不难重振旗鼓。” 汝才点头说:“对,对。我已经命中军多派人打探消息,还可以加派些人。可惜咱们在此地只有三四天的时间,一旦离开这里,军情变化不定,想同敬轩互通消息就多些困难啦。” 关于闯、曹大军将开往新蔡和汝宁一带同官军作战的事,是前天夜间在闯王老营中会议决定的,但是只向重要将领中传了大元帅的军令,下边头目们尚不知道。据确实探报:新任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和保定总督杨文岳准备在汝宁附近会师。闯王决定亲自同汝才前去,一举将这数万官军歼灭,然后去进攻开封。吉珪听了汝才的话,想了一下,说: “估量傅宗龙同杨文岳在汝宁会师是在九月初间,所以闯王决定我们的出征大军将在西平和遂平之间休息数日,然后向汝宁官军进攻。遂平与确山相邻。倘若敬帅逃在信阳和确山之间山中,只要我们探明真实下落,到遂平以后设法救他,反较容易。如果他听说我们曹营到了遂平境内,也会前来寻找麾下,或者差人暗将他的消息告知。我看,敬帅尽管有脾气粗暴和盛气凌人的短处,但平日对部下恩情甚深,他那四个养子和白文选、马元利诸将断不会全部阵亡,不阵亡就必会始终相随。只要这一群亲信将领仍在,敬帅的事业就不会完。目前群雄纷争,四面八方都有战乱,而闯王声势日盛,最为朝廷所注目,丁启睿和左良玉断不会死死地穷追不放。敬帅倘得喘息机会,重振旗鼓将是指顾间事。麾下在敬帅困难时援他一把,他必将终身感激不忘。闯王纵然用心深沉,为当今枭雄,也不敢奈何麾下。” 汝才连连点头,同吉珪相视而笑。忽然一个亲兵进来,禀报说闯王的中军吴汝义来了。随即吴汝义进来,恭敬地向汝才行礼,又向吉珪行礼,然后对汝才说: “大元帅命我来向曹帅禀报一件小事。另外,请曹帅同吉先生驾临得胜寨议事。闯王现在老营等候。” 汝才说:“坐下,坐下。一件什么小事,小吴?” 吴汝义说:“昨晚得到探报,张敬帅在郧阳西边吃了败仗,西营有八哨人马溃散在淅川边境一带,准备投降官军。大元帅来不及同曹帅商量,连夜差人飞马前往镇平境内,命谷子杰速往淅川去将这八哨人马招来。倘若他们不肯来,就将他剿灭干净,决不许他们投降官军,也不准他们打着张敬帅的西营旗号扰害百姓,在张帅的脸上抹灰。” 汝才虽然心中不悦,却赶快笑着说:“闯王如此迅速决定很好。像这等事拖延不得,迟则生变。我昨夜才同闯王商定了去汝宁作战的事,今天又有什么重要大事儿商议?” 汝义说:“要商议什么大事,闯王没有言明。得胜寨老营中每天都有各处细作和探马禀报军情。大概军情上有了新的变化,所以闯王请曹帅同吉先生即速驾临得胜寨老营议事。” 汝才问:“是不是张敬轩那里有了什么重要消息?” “也有探马回报了张帅的兵败消息和丁启睿、左良玉的行踪,但不知闯王请曹帅去是不是商议张帅方面的事。” “好吧。你先回去,我同吉先生随后就到。”汝才掩藏着心中的一团疑云,又笑着说,“你得告诉你们的老营司务,替老子准备点好酒好菜。你们闯王是俭朴惯了,我可是不打算亏待自己!” 吴汝义笑着回答:“请曹帅放心,除缺少女乐之外,老营司务会用心准备曹帅爱吃的好酒好菜。” 等吴汝义走后,罗汝才吩咐亲兵备马,脸上登时收起了笑容,露出来烦恼神色,望着沉默的吉珪说: “敬轩的手下有八哨溃到淅川边境,大约有两万人马。群龙无首,谁给粮草就会归谁。遇到这样机会,自成连向我打个招呼也不肯,连夜派人去了。如此日久天长,只有闯营增添人马的机会,没有咱曹营增添人马的时候!” 吉珪点头,转动眼珠,右眉上边的那个黑痣和几根长毛动了几动,微微冷笑说:“这并不出我们所料。像这样事,以后还会再有。我们既奉闯王为首,就不能明的与他去争,也不可露出二话。天下事原无一定之规,贵在随机应变。把戏是假的,看谁玩得出色。难道咱就只会呆坐不动,看着他闯营不断地增添人马?” “咱们曹营当然也要不断地增添人马。” “对啦,闯王并没有捆住咱们的手脚!有此一件小事,正好提醒我们。麾下何必心中不快?” “倘若我们也不断增添人马,难免不招自成之忌。” “我们当然要尽量做得不招闯王之忌,但也不要十分害怕。将来他会不会吃掉我们,关键不在一个忌字上,倒要看咱曹营是一块软肉呢,还是一块硬骨头。倘若咱曹营是一块硬骨头,闯王纵然想吃,也没法吞下肚里。倘若咱曹营兵强马壮,外结西营与回、革五营为援,李闯王纵欲火并,岂奈我何?” 汝才笑着说:“你我都想在一个路子上!”停一下,他向吉珪问,“自从咱们遵奉自成为盟主,自成的声威日隆,羽翼更为丰满,俨然是救世之主。闯营上下,到处宣扬李闯王如何仁义,又宣扬宋孩儿献的《谶记》,很能蛊惑人心。子玉,请你说老实话,大明三百年江山真会灭亡在闯王和咱们的手中么?” 吉珪轻轻摇头,说道:“虽然自古无不亡之国,但大明既有三百年江山,纵然国运艰难,也不会骤然而亡。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万里江山?大帅难道也信李闯王能得天下么?” 汝才说:“我是想知道大明的气数是否已尽,好为咱曹营决定何去何从。倘若大明气数果真已尽,李闯王合当有天下之分,我不妨早日死心塌地,拥戴他成就大事,以后不愁无功名富贵可享。子玉,你是有学问的人,又懂风角六壬一类名堂,是个好军师。你说我的想法可是么?” 吉珪连连摇头,说:“大帅之言差矣。我常常夜观天象,虽有时荧惑犯紫微垣,帝星不甚明亮,狼星芒角动,其色赤,均是天下大乱之征,尚非改朝换代之兆。且大明开国于金陵,目今东南王气方盛,可见大明气运尚非全衰。何况麾下原是曹营主帅,声威原在李帅之上,目前虽奉李帅为盟主,实与张、李共成鼎足之势。今后如万一李帅称帝,众将领可以在李帅前三跪九叩,以头触地,匍匐称臣,麾下能甘心为之乎?即令勉强能行,李帅怎能放心?故若李帅能得天下,众将领可以在新朝随班拜舞,安享功名富贵,而麾下虽欲如今日拥兵自卫,歌舞饮酒,横行中原,不可得矣。” 罗汝才的心中猛然一惊,微笑点头,说:“子玉,嗨!你真是我的良师益友!” 吉珪用阴沉的目光望着曹操,好像逼着他认真想想,停了片刻,接着说:“再说,莫看眼下李帅声势日盛,自命为‘奉天倡义’,好像来日的江山定然归他为主。他还在大元帅的称号上加‘文武’二字。大帅可知道这‘文武’二字什么意思?” 曹操随口回答:“这‘文’么,指他平时喜欢读书,识文断字,并非粗人;这‘武’么,指他能打仗,会治军,胸有计谋。” 吉珪捻须一笑,说:“非也,非也。这‘文’啊,是指他能救民水火,治理天下;这‘武’啊,是指他能够战胜明朝,削平群雄,统一江山。《书经》上称颂帝尧是‘乃圣乃神,乃武乃文’。他李帅俨然以半个帝尧自居!哼,我就不服!” 曹操心情沉重,说:“张敬轩、老回回、左金王贺一龙都不会心中点头。” “大帅,你呢?” “我?无可无不可,随大流,等着瞧。” “大帅等着瞧也是良策,但须得时有所备,善于应付方好。其实,大明气数未尽,莫说他进不了北京,纵然他打进了北京也是枉然。赤眉贼樊崇立刘盆子为帝,打进长安,终被汉光武除灭,仍是汉家天下。黄巢入长安,建国大齐,改元金统,不久也被除灭,过了十几年才改朝换代。怎见得大明会忽然亡国?又怎见得会亡在李帅手里?” 曹操轻轻点头:“说的是,说的是……不过这北方到处义军蜂起,又有胡人南侵,崇祯的江山能坐得长么?” “请大帅不要忘记崇祯另外还有一个家。” “你说的可是南京?” “是的。刘曜入长安,晋愍帝被掳,可是司马睿即位建康,使晋朝国脉又延续了一百多年。北宋徽、钦被掳,高宗泥马渡江,使赵氏江山又延续了一百五十年。何况南京本是大明留都,设有中央各衙门和文武百官,基础甚固。钟山为太祖陵寝所在,郁郁苍苍,依然如昔。万一北京不能固守,尚有南京龙盘虎踞,江南财富充盈,必能延续半壁河山。长江天堑,岂投鞭可以断流?” 曹操心中满意,但仍想有更多把握,又问道:“虽然从天文和人事看,大明三百年江山未必会迅速亡,你可否再卜一卦看看?” 吉珪说:“往日已经卜卦一次,今日不妨测字一观。请大帅随便说出一字。” 曹操抬头看见门框上贴的旧对联,上句是“有书真富贵”,便说:“我就说个‘有’字吧。”吉珪轻捻短须,用右手中指在桌上画着,沉吟片刻,忽然嘴角含笑,频频点头,随即说道: “对,对,果然不差!大帅你看,”他用中指在桌上边画边说,“这‘有’字上边是个‘大’字缺了一捺,下边是个‘明’字缺半边‘日’字。对么?” 曹操点头。 吉珪接着说:“麾下问大明以后国运如何,是么?” 曹操又点头。 吉珪说:“大明虽在残破之后,仍将留有一半天下,决不会亡!” 曹操略想一下,说道:“子玉,今后如何行事,我完全拿定主意啦,决不更有所疑!” 吉珪说:“深望麾下能够善处嫌疑之间,调和群雄之中,与李帅不粘不脱,不即不离,明哲自保,蓄养力量,以观大势演变。” 曹操点头:“这正是我的主意。” 吉珪问道:“闯王叫我们有什么紧急事儿商议?是不是已经得到了敬轩的确实消息?” “也许是,但又不像是。” 亲兵来禀:马匹已经备好。罗汝才同吉珪起身,一边低声谈着话,一边向外走去。 李自成在今天早晨得到了老营探报:傅宗龙和杨文岳两支敌军将在九月初五左右到汝宁境内会师,然后沿上蔡和沈丘之间北上,防备李自成去攻开封。根据这新的情况,李自成请罗汝才来得胜寨商议,去打傅宗龙等的东征人马提前在明日拔营,要赶在八月底开到西平和遂平之间的指定地方,等候战机。 从闯营中抽出的五万人马和从曹营抽出的三万人马,组成一支作战大军,还有几千专管运送粮秣的辎重兵,于第二天黎明分三路出发了。 八月二十八日,这八万多人马到达了遂平附近会合。李自成的行辕驻扎在玉山寨中,而罗汝才的行辕驻扎在与玉山相离十里左右的一座小寨中。八月三十日夜间,汝才突然被一个亲将叫醒,隔着帐子告他说八大王来了。汝才正在探听张献忠的下落,没有料到献忠会忽然来到,不免吃了一惊,睡意全消。他赶快问道: “敬帅现在哪里?” “正在前院客房休息。” “他带来了多少人马?” “他带来了不到一千人马,暂驻寨外。他进寨来只随身带了二三十名亲兵,还有徐以显和张定国随他同来。” 汝才将身边的爱妾一推,虎地坐起,一边穿衣服一边下床。在这突然之间,他暗暗庆幸张献忠平安,还剩有少数人马,同时也感到献忠的亲自来到,反使他不好处理。他深知李自成和他的将领们对献忠的成见很深。特别是去年四月间,自成侥幸从献忠的手中逃脱,这件很不愉快的事在大家的心中记忆犹新。但罗汝才又想着既然张献忠亲自来到,他不能让献忠躲避起来,致招自成疑忌。不管闯王如何恨献忠,他要尽自己的力量使献忠平安离开,再图恢复。他一面结扣子一面赶快往外走,一脚踏进客房门就掩饰了心中的担忧,装作惊喜过望地说: “啊呀敬轩,我的好兄弟,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张献忠从椅子上跳起来,迎上去先拱拱手,随即拉住他的手,哈哈大笑,说:“你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来到这里见你吧?这就叫天不转路转,好朋友有散有聚!要不是你同自成来到这儿停留,我老张兵败后暂住确山境内,相距不到两百里,咱弟兄俩还没有机缘会面哩。曹哥,分手后你干得好啊?” 曹操注意到他的右腿还有点瘸,问道:“敬轩,听说你中了箭伤很重,还没有好?” “小事,小事。再过几天就可以完全好啦。我来见你是要商量今后大事,也想同自成见见面。只要我老张的老本儿在,我还会把天戳塌,吃几次败仗算得屁事!” 汝才大笑,说:“好,不愧是你西营八大王的英雄本色!”他转向站在献忠背后的徐以显,拱手说:“失迎!失迎!彰甫,我的好朋友,看见你这位智多星平安无事,真是高兴!一点儿彩也没挂?” 徐以显笑着说:“托曹帅的福,在战场上冲杀数日,幸未挂彩。我也自觉奇怪,看来是天留我徐以显继续为敬帅效犬马之劳。” “有意思,有意思。有福人神灵保佑。”他转向张定国,拍拍定国的肩膀,问:“宁宇,你没有挂彩吧?我倒是常常挂念着你!” 定国说:“多谢伯父挂心!小侄只是左臂上挂点彩,是刀伤,已经好啦。” 献忠说:“这孩子是好样的,在紧急时很能得力。在信阳西南,我给左良玉们率领的四万人包围起来。有些是你房、均九营的老朋友,在夔东投了官军,完全黑了心,在左良玉指挥下围攻老子。这些龟儿子们打起仗来像一群疯狗,比官军勇猛十倍。这一天,我因箭创溃烂,疼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又加上过分劳累,浑身发烧,连坐在阵前指挥也不能。我叫可旺代替我指挥全营同左良玉死战,把定国留在身边。官军的人数比咱多几倍,又有那些降将肯卖命,咱的人马被截成几段,陷于一场混战。大约有两千官军向我驻扎的小村子冲来,十分凶猛。定国劝我上马速走。我想,敌人攻势正盛,咱的军心已经有点动摇,我身边只有四百人,一离开村子必被冲溃,何况我纵然被左右扶到马上,也不能奔驰,如何能走脱?我对定国说:‘你是老子的养子,是在老子身边长大的,知道老子脾气。老子决不逃。你瞧着办,要怕死就离开我投降官军;要不怕死,就去将龟儿子们赶远一点,别打扰老子睡觉!’我说完这话就翻身脸朝里,闭起眼睛,故意扯起鼾声。定国二话没说,走出去飞身上马,留下一百骑兵守住我,带着三百骑兵向敌人冲去。这小子,很不错,没有丢我张敬轩的人。他一出小村子就箭无虚发,迎面前来的敌兵纷纷中箭倒下。他还射死了一员敌将,使敌人登时乱了阵势。定国将宝剑一扬,大喊一声,向敌人冲去。他手下的三百骑兵一个个勇气百倍,像一群猛虎一样跟随定国冲杀。定国左臂上中了一刀,不重,来不及包扎,冲向前去,一剑将一员敌将劈下马去,又一剑刺死了敌人旗手,夺得了大旗。敌军开始溃退,争路逃命,骑兵冲倒步兵,步兵只怨恨娘老子没有替他们多生两条腿。定国回来,天已黄昏啦,我从床上坐起来,说:‘咱们走吧,我断定龟儿子们不敢来追。’我又派人到两军混战的热闹地方,给可旺他们传令,连夜往确山境内退兵。曹哥,这一仗打得真凶。定国虽是杀败了那两千敌兵,他身边的三百骑兵也折了大半!” 汝才说:“幸而你那时不离开村子走,一走就完啦。” 献忠说:“我知道定国这孩子能够杀退敌军,所以才那么沉着。打仗嘛,不担点风险叫什么打仗?不管做什么事,都得有一股顶劲。咱们在川东时候,要是没有一股顶劲,也不会打败杨嗣昌,破襄阳,逼得他龟儿子在沙市自尽。打仗,往往谁能多顶片刻谁就胜利。连天塌下来也敢顶,这才是英雄好汉。” 汝才问:“茂堂他们现在哪里?” 献忠说:“他们都同人马留在寨外,我只带徐军师和定国进寨。可惜,我的得力爱将有许多人战死啦,最叫我伤心的是马元利也死啦。” 汝才顿脚说:“嗨!嗨!可惜!可惜!”他又望着定国说:“宁宇,我在两三年前就看出来你会成为一员虎将,从川东射杀张令到现在,证明了我的眼力不差!” 定国说:“小侄是初生之犊,只有一点傻胆,以后还得多听仁伯教导,学点智谋才行。” 汝才赞赏地点头说:“你立了大功不骄傲,好,好!你想学我这个假曹操?这不难。你识字,好办。你找一部《三国演义》,细心读一读,不但要学学曹操的谋略,也学学诸葛孔明。要学,你学真曹操,学我中什么用?”说毕,哈哈地大笑起来。 定国趁汝才高兴,笑着问:“仁伯,小侄心中藏了一句话,敢问么?” “什么话?你只管问,怕什么?” “我看过《三国演义》,又看过三国戏,听过说三国故事,都骂曹操是个大奸臣。仁伯偏拿曹操作诨号,难道不知道曹操是奸臣么?” 献忠在座上捻着长须大笑,说:“曹哥,你起义后以曹操作诨号,有些不知道你的人都想着你是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人,只有跟你共事日久的朋友们深知你不是三国曹操那号货,倒十分讲义气,肯救朋友之难,听了几句好话就心软,只有足智多谋有时像三国的真曹操。” 汝才也笑起来,说:“宁宇侄呀,你这个后生,我看你是个十分聪明人,却没想到你看‘三国’还缺少一个心窍。难道汉朝姓刘的坐天下就该永远坐下去,不应该改朝换代?那旧朝廷混蛋透顶,气数已尽,民心已失,还不许别人去建立新朝?要是都不许换新朝代,为什么几千年来换了那么多朝代?为什么谁去改旧朝,换新朝,就是奸贼?要是这道理说得通,为什么不把朱元璋称为贼?不把赵匡胤称为奸臣?要是只许旧朝无道,暗无天日,不许江山易手,改天换地,咱们何必提着头颅起义?” 定国回答:“咱们是起义,是义师。” 汝才接着说:“对啦,对啦。咱们革朱家朝廷的命不是贼,曹操革刘家朝廷的命也不是奸臣。何况曹操自己没有篡位,始终向汉献帝称臣,对刘家也算是仁至义尽。读书,看戏,听说书,你的耳朵要分辨真伪,切莫上当。曹操是真有本领,比刘备和孙权高明十倍,比袁绍和刘表高明百倍。至于说曹操的一些坏话,一定有些是误传,有些是偏见。写书和编戏曲的人谁没偏见?他们有许多话是对的,还有许多话是瞎嚼蛆。遇到瞎嚼蛆的话不要相信!” 大家听汝才说的有道理,哄堂大笑。罗汝才吩咐亲兵去催促老营行厨赶快预备酒饭,又吩咐中军去传知总管在天明前为驻扎寨外的西营将士送去几天的柴草、粮食、油盐、酒肉,务要丰富,而今夜先由曹营为客营一千将士火速备办夜饭。随后他又接着同献忠和徐以显闲谈,有时谈些破襄阳以后半年以来的旧事,有时谈些目前各处官军的情况,有时也谈些回、革五营的消息。由于罗汝才平日待人态度随和,献忠的亲兵们都坐在门口听他们闲谈,有几个还蹲在门内地上。汝才老营中几个亲信将领听说张献忠到来,都跑来看他,也留下陪着闲谈。献忠虽然新败,损失惨重,大腿上的箭创仍未十分痊愈,却像平日一样谈笑风生,毫无颓丧情绪。曹操并不问献忠来找他有什么打算,而献忠也不露任何口风。 吃过酒饭以后,已经四更了。曹操老营中已经替张献忠、徐以显、张定国和随来的亲兵们安排了睡觉地方。汝才拉着徐以显的手离开众人,到院中一棵树下站定,小声问: “彰甫,你们来有何打算?” “曹帅,对真人不说假话。我明白李闯王很生我们敬帅的气,他的左右将领也恨我们,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一再盘算,还是决定前来找你。你心中斟酌:倘若自成能够容我们敬帅,我们就跟着你一起混两三个月到半年,使将士们养养伤,休养士气,把溃散出去的招集回来;倘若自成不能容我们敬帅,请你借给我们一点人马,我们只休息到黎明便走,也不必去见李帅啦。” 汝才早已思虑成熟,立即回答说:“你们既然来了,不要急着走,一定要见见李帅。你们既信得过我,现在你们就安心睡觉,我替你们安排以后,带你们去同李帅见面。至于可否留下,等见过李帅以后,看情形再说。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们放心睡觉吧,明早晚点起来。” 徐以显担心罗汝才有时候虑事粗疏,又说道:“曹帅,我们此次来见你,不一定非见李帅不可。如果他与刘捷轩等人不忘前嫌,心怀旧怨,倒不如不见为好。敬帅一身系西营存亡,何必轻入危地?” “你们既然来了,怎能不去见他?” “我们敬帅说要见李帅,实是硬着头皮,为着解救西营的困难甘冒风险。我作为他的军师,士为知己者死,自己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义无反顾。可是,除非计出万全,我不能让敬帅以佛身入虎牢。” 曹操一边在心中嘲笑说:“佛我个屌!”一边又被徐以显的一片忠心所感动,轻轻点头,沉吟片刻,小声问道: “老徐,你的意下如何?” 徐以显说:“以我的愚见,敬帅可以不必去见李帅。正因为我们不打算一定去见李帅,所以夤夜到此,避免招摇。倘若曹帅肯借给我们数百骑兵,给西营添一点重振旗鼓的本钱,我们今夜就走。此策最为安全,请赐斟酌,迅速决断,庶不走漏风声。” 曹操机敏地向徐以显的充满疑虑而神情阴沉的脸上瞅一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此是下策,下策。蠓虫飞过都有影,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今夜来我曹营一趟,如何能瞒住闯王?你为敬帅打算很尽心,独不为我曹操打算!” 徐以显忽然惊悟,赶快说:“啊,啊,请曹帅原谅我心思慌乱,计虑不周,几乎为麾下惹出后患。” 汝才微微一笑,说:“彰甫,这就是俗话说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停一停,他接着说:“你同敬轩既然来了,就得听我的安排,不必过虑,请歇息去吧。” 安置张献忠和徐以显睡下以后,罗汝才立刻差一亲将骑马往玉山闯王老营,向闯王禀报张献忠来到,并说他天明后去见闯王。随后他去到吉珪住的地方,将他叫醒,将献忠来到的事向他说了。吉珪听了以后,说: “唉,张敬帅不该前来!” “可是他已经来了。” 吉珪又沉默片刻,说:“目前能使敬帅平安无事,不久重振旗鼓,对我们曹营有利。敬帅亡,曹营孤立,孤立则危。敬帅既然来到,请麾下务必尽一切力量使他平安离去。在闯王面前,你估计力量,能确保敬帅平安么?” “日子久了不敢说。我想在天明时候先见闯王,劝他不念旧怨,同敬轩见面,帮敬轩一些人马,使敬轩到湖广别作良图。如果他和捷轩等都仍然深恨敬轩,我也不勉强他们同敬轩见面,等我回来后就打发敬轩赶快离开。早饭前我不能回来。敬轩起来后,你代我陪他,告他说我一早就去见闯王,午前一准回来。” 吉珪说:“麾下今日‘赋得’的是个难题,限的韵也是险韵,但望能顺利做好这个题目。” 汝才笑笑说:“题目虽难,总得在午前交卷。” 罗汝才回去稍作休息,趁天色微明便带着一大群亲兵骑马出发。 李自成四更三刻就起床了。漱洗一毕,走到院中,在鸡鸣声中舞了一阵花马剑,然后坐在灯下读了一阵书,天色黎明的时候,走出屋子,准备出寨观操。正在这时,亲兵报说罗汝才派的亲将来了。他叫亲兵将汝才的亲将带到面前,听了他的禀报,掩盖着胸中陡起的杀意,面露微笑,说: “你回禀大将军,就说我听到张敬帅来到的消息很高兴。要为西营将士安排好驻的地方,让他们好生休息。所需粮秣,可来向行辕总管领取,我这里也派人前往照料。请张帅休息之后,早来相见。” 这时宋献策已经来到闯王面前,准备随闯王出寨看操。等罗汝才派来的亲将走后,他向闯王问道: “张敬轩兵败前来,元帅将如何安置?” “此事我正想找你商议,今早我们不去看操了吧。” 李自成同宋献策回到屋中,派人去将牛金星请来。李岩昨夜来老营议事,因有事未完,留下未走,也被请来。刘宗敏、高一功和李过都住在玉山寨中,自成索性派人把他们都请来了。自成屏退闲人和窗外亲兵,对大家说: “今日已是九月初一,我们初三夜间向汝宁开拔,在此只有两天停留。没料到敬轩兵败前来,夜间到了汝才营中,今天要来见我。敬轩的为人你们清楚,去年春天我们从商洛山中出来,到房、竹山中找他。那时他在玛瑙山吃了败仗不久,咱们的力量也很弱。我原想同他合兵一起,并肩作战,对两家都有好处。不料他要乘我们兵少力弱,一口吃掉我们,用计十分毒辣。要不是王吉元拼死回营报信,我们的老八队今日已不存在,我同捷轩、一功等也早死了。请你们各位商量商量,对敬轩怎么办?” 刘宗敏首先说:“不杀敬轩,必将成为后患;趁此杀掉,会使曹操离心。杀与不杀,各有利弊。” 李过说:“总哨说的很是,杀不杀各有利弊。去年在房、竹山中那件事,我们老将士至今仍旧痛恨在心。有人提起此事就说:此仇不报,死不瞑目。现在如趁机将敬轩除掉,并非没有罪款。古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他确实有罪。至于怕杀了他会使曹操寒心,那也不然。曹操本来同我们就不一心,早晚不是一条路上人,彼此心中清楚。目前他来相就,对他有利;离开我们,独树一帜,会给官军消灭。杀掉敬轩,可以使他失去外援,少存二心,老实地跟着我们。敬轩夜间到此,先见曹操,足见他二人结交之深。谁知他们密谈些什么话?” 高一功见李自成望他一眼,沉吟说:“如今就除掉敬轩,未免嫌早。” 李自成问:“牛先生和军师有何主见?” 牛金星说:“张敬轩不是肯屈居人下的人,他的左右也隐然对他以帝王相期。我曾在吉子玉那里看见潘独鳌和徐以显等写的几首诗,十分清楚。徐以显以敬轩手下的国士自诩,死心相从,为他出些阴险毒辣的坏点子,名之曰‘六字真言’;潘独鳌被俘未死,破襄阳后又回到西营,仍为张帅的亲信谋士。听说张可旺等人眼中只有张帅一人,愿效死力。所以不惟张帅自己不肯屈居人下,他的左右亲信也不会让他屈居人下。倘若大元帅不欲得天下则已,如欲得天下,请不要以小仁小义而遗后患。倘若大元帅认为杀敬轩尚非其时,暂时将他和张可旺等留在行辕,优礼相待,不使他们离去,也是一个办法。敬轩眼下创伤未愈,人马损伤殆尽,大概愿意暂时留下,但是不过数月,必将离开。他离开时候,不是私自逃走,便是玩弄阴谋诡计,甚至会勾引曹操一道离开。到那时,申其罪而杀之,连他的死党也一网打尽,不惟永除后患,且使各义军首领无话可说。曹孟德既知刘备是天下英雄,却放他走掉,使后来多一个争夺江山的对手,后悔无及。曹孟德之失策,可为殷鉴。张敬帅一时英雄失势,如鸷鸟铩羽,不能奋飞,忙中失算,来找曹操。趁此不除,更待何时?请大元帅切勿放他走掉。” 宋献策称赞说:“启东为大元帅筹划,实在是老谋深算,十分高明。愚意既然敬轩失败来投,不论其打算如何,都必须叫他奉闯王为主,为闯王麾下一员大将,这上下名分必须清楚。尽管闯王对他以优礼相待,但是在名分上他是部属,而非客人。” 宗敏问:“敬轩他肯么?” 献策说:“他为人狡诈,能屈能伸。像在谷城伪降,向朝廷和熊文灿总理衙门遍行贿赂,对林铭球卑躬屈节,这些事别人未必做得出来,他却做得出来。如今他兵败众溃,他自己和留在身边的将士多数负伤未愈,处境十分困难。我料他心中决不肯做闯王麾下部属,但表面上会奉闯王为主。这就是张敬轩的狡诈之处,而曹操也会怂恿他佯奉闯王为主,等待时机,另谋别图。” 李过说:“既然明知他阴一套,阳一套,以狡诈待我,何不趁早将他除掉,反要养虎为患?” 献策笑着说:“补之将军差矣。张敬轩原是闯王朋友,如今兵败来投,将他杀掉,纵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毕竟难使回、革诸人心服,别人也会说闯王器量不广。倘若张敬轩一旦奉闯王为主,他如要阴谋离去,便以背叛之罪杀之,名正言顺,别人也无话可说。” 闯王望着李岩问:“林泉觉得如何才好?” 李岩欠身说:“这是一件大事,我正在想。” 牛金星说:“我看,军师之言甚是。张敬轩既来相投,必须奉闯王为主,如曹操一样……” 忽然闯王的一个亲兵到门口禀报:“大将军来到!”牛金星只得将未说完的话停住,用小声对自成说: “请照军师之言行事,不可失此良机。” 却说张献忠虽然十分疲乏,但因为心中有事,到吃早饭时就起床了。知道曹操一早就去玉山见李自成,他一直在心中嘀咕,猜不透自成是不是会能容他。早饭由吉珪和曹操老营的几位重要将领相陪。从表面看,他大吃大喝,在谈话中嘲笑已死的杨嗣昌和熊文灿,时常发出爽朗的大笑,但是他准备一有不利消息,便率领他的残部逃往深山。他密嘱徐以显留心观察曹营动静,又暗对张定国说:“你吩咐将咱们的马匹备好,驻扎在寨外的全营将士都将马备好等候,随时听闯王招呼,前往玉山,片刻不许耽误!”张定国从他的眼色中完全明白他的真实意思,立刻将他的话暗传下去。吉珪和曹操的几个亲信将领暗中交换眼色,在心中称赞献忠机警。吉珪也暗中命人探看玉山闯营方面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随时飞报。 约摸巳时过后,罗汝才从玉山回来了。正在心中狐疑不安的张献忠和徐以显都从椅子上跳起来,迎上前去。本来他想赶快知道汝才见自成谈话的结果,但是他不愿在曹营的将领面前露出他的急迫心情,故意说: “曹哥,我正想往玉山去见自成,你回来啦。你告诉他我夜间来到了么?” 汝才笑着说:“自成听说你来到了,十分高兴。他在玉山老营中等着见你,命李双喜和吴汝义前来迎接,一会儿就到。他要我陪你和彰甫去,中午在他的老营中替你们洗尘。捷轩和一功、补之们也都很高兴能够在这搭儿同你见面。” 献忠的心中很嘀咕刘宗敏和李过,但是他快活地叫道:“乖乖儿,真是天不转路转,老熟人们又碰到一起啦!” 罗汝才拉着张献忠的手,又向吉珪和徐以显望了一眼,一起到了后宅,在他的一个爱妾房中坐下,屏退闲人,说: “我们赶快谈几句话,双喜快要到了。” 献忠问:“据你看,自成对咱老张是否有相容之意?” 曹操说:“自成这个人,你也清楚,平时深沉不露,有什么主张不轻易说出。一旦行事,果断异常。他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但此人处事冷静,思虑深远,没有浮躁行事的毛病,不因一时喜怒而轻举妄动。因他有这一长处,使我容易同他相处。我同他谈你兵败前来,想要见他。他说他十分高兴,极盼同你见面,并说巴望你留下共事,一起建立大业。他还命老神仙在玉山老营等你,替你医治箭创。你今天必须见他,不要再同他生出隔阂。倘若他不能容你,那是将来的事,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有我曹操在,保你无事。什么时候你该走,我会替你打算。” 献忠感激地说:“曹哥,你真是我老张难得的患难朋友!捷轩和补之对我如何?” “在自成身边,捷轩、补之、一功这三个人向来最为亲信,遇事密议而定。去冬来河南不久又添了牛举人和宋矮子,好像他身边来了陈平和张良。跟着又来了一位李公子,名岩字林泉,也受自成信任,参与密议,但不如牛、宋二人与自成关系最密。眼下我所顾虑的是他们这些人。他们只能替自成打算,不会替别人打算。今日你见了他们,对他们要善于应付,切不要当面顶撞。他们有意劝你留下来,奉自成为主,取消西营旗号。你要佯为答应……” 献忠不等曹操说完,骂道:“放他们娘的屁!咱老张虽然一时兵败,岂能是屈居人下的人?当我牵着杨嗣昌的鼻子,打得十几万官军五零四散的时候,天下人谁知道还有个李自成?老子拿竿子打枣树,他弯腰拾个蹦蹦枣,破了洛阳。他破了洛阳,咱随即也破了襄阳,戳了杨嗣昌的老窝,比他搞的还出色。老子是西营八大王,在十三家中也算得赫赫有名。平日咱兵马众多,也曾经说句话像打炸雷,一跺脚山摇地动,哈口气满天乌云,这,这,你曹帅是知道的。咱老张只是一时兵败,凭什么要我做李闯王的部下?我答应,我手下的大小头目也不会答应。他们都是铁脊梁骨的硬汉子,一百个不会答应!” 罗汝才微笑着,等他说完以后,神情严肃地说:“敬轩,我就猜到你会说出这些傻话。你要知道,我只是劝你假装答应,另作计较,决没意叫你真的留下来做自成的部将。我老曹并无大志,尚且不肯真做自成手下部将,如何能劝你做他的部将?你听我的话,决不会吃亏。如今你既然来了,就得同自成见面。见面之后,他自己不会说出要你奉他为主的话,可是他的左右人会提出来的。他们提出来,你将怎样回答?你能当面说个‘不行’?你能骂他们几句?”他转向徐以显问:“彰甫,你看如何?你说吧,敬轩对你是言听计从。” 徐以显说:“此事我也在心中想过,请敬帅务持冷静,万勿急躁。天下事,往往小不忍则乱大谋,故韩信甘受胯下之辱……” 吉珪点头插言:“舌以柔则存,齿以刚才亡。” 徐以显接着说:“我曾想过,万一大帅被闯王暂时强留,如何应付。” 献忠忙问:“你想过如何应付?” 徐说:“我想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是真英雄。人行矮檐下,怎好不低头?越王勾践兵败会稽,卑躬屈节以事吴王夫差。夫差有病,勾践尝了夫差的粪便,对夫差说他的病不重,快要好了。夫差深为感动,将他释放回国。他回去之后,十年生聚,十年教养,国富兵强,终灭吴国,报了会稽之耻。我想,倘若大帅万一被强留在闯营中,应以越王勾践为师,自可逢凶化吉。” 献忠一眼半闭,一眼圆睁,斜望着他,大有瞧不起他的神气,使汝才和吉珪都担心他不肯接受,不肯在闯王前低头服软,不料他忽然嘲讽地一笑,说: “龙还有困在浅水的时候,虎也有被犬欺的时候。好!大丈夫不争一时之气,咱俩见机行事吧。” 汝才的心中一宽,说道:“敬轩,你刚才说的那些不服气的话,我全想过。近三年来,朝廷差不多竭尽全力对付你张敬轩,谁重视他李自成?在大家的眼睛中,他确实不能同你相比。可是,伙计,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局势有变化,英雄有屈伸,自古如此。人生处世,谁个尽走直路?该转弯时且转弯,不要一头碰在南墙上。你只管答应他们愿意奉自成为主,以下的文章由我来做。” 吉珪从旁说:“请敬帅不必犹豫,免招凶险。敬帅虽败,威望犹存,故在当今群雄中举足轻重。曹帅与敬帅唇亡齿寒,利害与共,岂肯真的使敬帅屈居于闯王麾下?倘敬帅应付不当,露出本心,那便连古时候的越王勾践也不如了。” 张献忠经大家劝说,又想起来徐以显的“六字真言”,将大胡子一甩,果断地说:“好,咱老张再低一次头!可是,我的曹哥……” 忽然,罗汝才的一个亲兵带着李双喜和吴汝义走进二门,一声禀报,将献忠的话打断。因为双喜和汝义常来曹操这里,已经比较随便,所以不必等候传见便跟着走了进来。他们向献忠和汝才施礼。张献忠从椅子上跳起来,走上前去,一只手抓住一个,高兴地大声说: “好小子们,你们来了!我正要动身去玉山,你们可来啦,怕我跑了不成?” 吴汝义说:“末将奉大元帅之命,特来迎接张帅。今午在玉山老营中备有薄酒,为张帅、徐军师和西营各位将领接风。并请大将军与吉先生前去作陪。” 双喜接着说:“我父帅听说仁叔腿上箭伤尚未痊愈,十分挂念,已嘱老神仙在行辕等候,为仁叔尽快治好。另差一位外科大夫随小侄前来,为西营将士治伤,他到这里后已由宁宇哥派人带他往西营驻地去了。我父帅因有紧急军务,不能亲来相迎,与众位文武大员都在玉寨行辕敬候仁叔大驾光临。” 献忠说:“我马上去,马上去。你们不来请,我也要马上同曹帅去哩。” 吴汝义说:“大元帅吩咐末将,请西营各位文武,一同光临玉寨。” 献忠的心中发疑:是不是要来个一网打尽?同时看见曹操用眼色暗示他不要全去。他对吴汝义和双喜说: “闯王赐宴,本当全体头领都去,只是有的挂彩没好,有的近几日实在疲劳,还有几位得赶往确山、信阳一带山中招集溃散将士,实实不能如命。我看,就我和徐军师带着定国去吧,其余的就不去啦。” 吴汝义在心中微笑,想道:果然不出闯王所料,张敬轩留下一手。遵照闯王吩咐,吴汝义不作勉强邀请,笑着说: “既然张帅不肯赏光,要留他们在此休息,我也不敢勉强,横竖等着闯王责备我不会办事好了。闯王也猜到贵营将领不会全去,已命行辕总管派人送来酒肉,慰劳贵营全体将士。另外,明日中午,在曹营这里置办酒席,为贵营将领洗尘。张帅,听说你的帐下有一位潘先生,我还没有见过,闯王说务必请潘先生赏光,同张帅一道驾临玉山一晤。” 献忠立即向一个亲兵吩咐:“快去寨外请潘先生马上来,同去拜见闯王。” 过了一会儿,潘独鳌骑马来了。于是张献忠偕同徐以显、张定国和潘独鳌,由罗汝才、吉珪、李双喜和吴汝义陪着,往玉山去了。在路上,潘独鳌的心中十分忐忑不安,故意将缰绳一勒,等候走在最后的吉珪,同他并马而行,小声问道: “子玉,比鸿门宴如何?” 吉珪怕李双喜和吴汝义疑心,轻轻摇头作答,随即策马向前,向大家大声说: “今天的天气真好!” 李自成率领亲信文武,在辕门外迎接张献忠。他没有出寨迎接,是有意将礼节压低一等。献忠在乍然间稍有不快,心中说道:“唉,我老张今日竟来求他!”但这种心情一闪就过去了,仍像平日一样热情豪放,大说大笑。在军帐中坐下以后,他对自成说: “李哥,你兄弟在信阳打了个败仗,正想往伏牛山投奔宝帐,不料李哥与曹哥率领大军到此,真是天赐良缘,得能早日见面!” 自成说:“承蒙敬轩不弃,前来相见,使我说不出的高兴。至于打个败仗,算得屁事。常言道:‘胜败兵家之常’。咱们谁没有打过几次败仗?崇祯十一年冬天,我在潼关南原吃败仗比你更甚。只要吃了败仗不泄气,吃一堑就会长一智。敬轩,你不要见外,就住在我这里吧,等你的将士们养好了伤,休息好啦,再找左良玉算账不迟。” “对,左良玉这笔账非算不行。只要李哥肯做我老张的靠山,左良玉这龟儿子不难收拾。” 大家在大帐中谈了一阵,气氛十分融洽,看不出张献忠和李自成之间的交情曾有过严重伤痕。但罗汝才完全明白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融洽,很担心刘宗敏等人会拿言语讽刺献忠,或提起从前的事,献忠受不了,引起新的不快,事情就会糟了。他原希望张献忠一见李自成就说出来奉自成为主的话,但献忠竟然没说,这显然是献忠对说这句话尚不甘心。他感到很不放心,就在自成的耳边咕哝几句。自成点点头,随即对刘宗敏、牛金星和李岩等说: “我同敬轩到后帐去谈一阵,你们陪着徐军师、吉先生和潘先生在这里坐坐。双喜,你带着定国……”他忽然偏转头去,笑向定国问:“啊,好像你的字是叫宁宇吧?” 献忠说:“定国这孩子在你的面前是小侄儿,别叫他的字儿,折罪了他!” 自成笑着说:“虽然他到你身边时是个半桩娃儿,我看着他在战场上滚大,可是他如今已经是你的得力爱将,立了不少功劳,就应该称他的字儿了。”他接着对双喜说:“你跟宁宇是小弟兄,带他出去玩玩吧,免得坐在这里不随便。张鼐的营里正在操演火器,带他瞧瞧去。敬轩,咱们同老曹到后帐谈谈。献策,你也来。” 这大帐是李自成处理军务和议事的地方,从后门出去,一丈外就是他住的军帐,小得多了。这作为大元帅住的军帐中,只有一张用单扇门板搭的小床,一张小的破方桌,几把白木小椅。坐下以后,献忠笑着说: “李哥,你如今是大元帅,手下有几十万人马,还是这样过苦日子?” 自成含笑说:“如今在行军打仗,能够用门板搭个床铺,还有张小桌子和几把椅子,已经满不错啦,还要什么?” 献忠哈哈一笑,说:“你已经有这么大的事业,真是自找苦吃!” 罗汝才也笑起来,对献忠说:“这就是咱们李哥不同于你我之处,在当今群雄中确实是出类拔萃。” 献忠的心中奇怪:曹操同自成原是拜身,比自成大,怎么也对自成称起哥来了?但立刻心中恍然,不禁暗暗骂道:“真聪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们三个人差不多同时起义,”汝才接着说,“论交情我同李哥是拜身,同敬轩也是拜身。这位献策兄,是李哥的军师,同我也是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我们有些私话,在大帐中不便当着众人说,在这里无话不可出口。话,要说清楚。咱们三个人说清楚之后,就可以免除上下文武的猜测和议论。敬轩,李哥名在《谶记》,必得天下;几个月前,众将士推尊咱们李哥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这些事儿,你也听到,不用细说。如今你兵败来投,理应奉李哥为主。今后你同我必须实心实意帮助李哥打江山。对于这事,你得当着大元帅的面说清楚。我想李哥是胸怀似海的人,决不会计较往日芥蒂。” 献忠赶快说:“曹哥说的是,说的是。我这次来,就是要奉李哥为主,实心实意帮助李哥打江山。刚才在大帐中,因见人多,我怕说出来李哥万一不肯收留我反而不美,所以没有敢直说出口。” 自成说:“你我是老弟兄,同心协力推倒明朝江山,用不着说奉我为主。只要敬轩肯留下共事,不管怎么说都好。遇着军国大事,你们的主见对,我就听你们的,不必说奉谁为主。” 汝才说:“虽然李哥这样谦逊,但是大家奉你为主,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不让敬轩留下,这话就不用说了;既然让他留下,今后他就是在你的大旗之下,依你的旗号做事。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咱们的大军中也是如此。” 宋献策赶快附和说:“大将军所言极是。请大元帅不必过多谦让。我想敬轩将军这次前来会师,也必是决心相投,甘作部下。你不肯让他奉你为主,他怎么好留下做事?西营将士既来会师,就应当与大军成为一体。如果不能成为一体,岂不是军中有军,各自为谋,各行自己号令?” 献忠心中一惊,暗中瞟了曹操一眼,却见曹操满面春风,频频点头。他又看见李自成也是面带微笑,分明是他授意宋献策说出来这样的话。他在心中骂道: “他妈的,这是明明白白地要吞掉我的西营!” 宋献策又接着说:“况且,大家共拥闯王为主,并非为的闯王一人私利,而是上应天心,下顺民意。献策向闯王献《谶记》的事,大将军十分清楚,想敬轩将军也必有所闻。古本《谶记》上写得明白:‘十八子当主神器’。目前莫看天下扰攘,群雄纷起,应看到天心民意都在闯王一人。今日敬轩将军来此会师,愿奉闯王为主,正是知天命,识时务,将来富贵尊荣,自不待言。” 张献忠听着宋献策的话,心中极不舒服,几乎要露出嘲笑。但是想着“人到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的那句俗话,同时又想到“六字真言”,就忍耐住了。他在心中骂道:“妈的,江湖术士,造谣惑众!”等宋献策说完以后,他看见罗汝才在望他,便哈哈大笑,说: “宋军师,你真行,你把话都说到我老张的心眼儿里啦!你向我闯王哥献《谶记》的事,我也风闻。即令没有这回事儿,我也明白李闯王在我们一群人中是真正英雄。不真心实意奉他为主,我来此做啥?虽然打了败仗,可是天宽地广,难道我非要来闯王大旗下躲风避雨不行?我老张来,就是为着帮我李哥打江山!” 罗汝才说:“敬轩说得好,完全是一片诚心。” 李自成高兴地说:“我对敬轩信得过,信得过。”他转头向帐外侍立的亲兵吩咐:“请老神仙来!” 老神仙尚炯就在附近帐中等候,立刻来了。献忠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连晃几下,大声说: “啊呀,子明!可看见你啦!你刚才不晓得我来了么?” 尚炯笑着说:“晓得,晓得。敬帅来是件大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天明不久,我就知道啦,心中可真高兴!” “瞎说!你若真高兴,为什么不早来见面?” “如今和往日不同。往日老八队的人马不多,局面小,所以我经常在闯王身边,像家人一样。如今他手下有几十万人马,文臣武将众多,军中事情也多,和从前大不相同。我虽系老八队的旧人,关系非同一般,但毕竟是一个外科医生,不管军国大事,所以闯王不叫我,我很少到闯王身边。敬帅来,有闯王带着文臣武将相迎,我这个外科医生不在其位,故未上前恭迎,然心中确实高兴。” 献忠哈哈大笑,用力拍一下医生的肩膀,说:“老神仙,说得有道理,我不怪你。快给我瞧瞧箭创,念着咱们的老交情,将你的神药妙丹拿出来,可别在闯王面前给我上烂药!” 大家听了献忠的话,都不觉大笑,同时也听出来献忠的最后一句话是双关语。尚炯开始替献忠医治箭创,看见伤口正在愈合,尚有余脓未净。他用手指按摩伤口周围,迫使余脓流出,然后用柔和的白绵纸捻成捻儿,蘸了红色药面,探进伤口,直到深处。他看见献忠的眉头微皱,问道: “有点儿疼吧?” 献忠笑着骂道:“扯淡!你动刀子我也不会叫疼!” 在这片刻,李自成、曹操和宋献策都停止谈话,看老神仙替献忠治伤,所以小帐中显得很静。忽然大帐中的闲话声传了过来,十分清楚。 刘宗敏的声音:“说来也十分可笑,在北京城什么离奇荒唐的瞎话儿都编得出来!近来有一个探事人从北京回来,我们才知道北京的茶馆中盛传我们李闯王在去年冬天如何进入河南的故事。” 潘独鳌的声音:“这故事是如何说的?” 宗敏的声音:“他们说,我们李闯王的人马被围困在巴东的什么鱼复诸山中,粮食辎重隔断在赤甲山和寒山。我们的人马绝粮,将士纷纷出降。闯王没办法,两次到树林中上吊,都幸而被双喜儿看见,劝住啦。说闯王同我一起出帐去走走,只有张鼐一个跟着。看见路边有一个野庙,闯王叹口气说:‘往日人们都说我当有天下,何不到庙中打卦问问?倘若打卦不吉,就是我不当有天下。捷轩,你砍掉我的头,投降官军去吧!’我说:‘好,打卦问问!’我们就在神前跪下……” 袁宗第的声音:“刘哥,你忘啦,还说你把双刀往腰间一插,就同闯王去打卦。说得活龙活现!” 众人一阵笑声。笑声一停,刘宗敏的声音又接着说:“我们用筊子连打三卦,都是吉卦。我从地上跳起来,对闯王说:‘李哥,我任死也要跟着你干!’我跑回帐中,先杀了自己的两个老婆。将士们听说了,也都纷纷地杀死自己的妻子。我们放火烧了营寨,杀出重围,直奔河南。哈哈!可笑,操他娘的,我刘宗敏什么时候杀过老婆呀?难道我刘宗敏非打了吉卦才肯下狠心跟随闯王打江山么?难道咱们李闯王竟是那样软弱没出息,动不动就要上吊?” 牛金星的声音:“我同宋军师和林泉兄找到了一部夔州府志,又问了几个到过夔州府的人,知道鱼复山就在夔州府东边十来里处,白帝城也是鱼复山的一部分,根本不在巴东,那里也没有一个寒山。” 潘独鳌的声音:“北京离四川甚远,人们说的‘巴东’也许是‘巴西’之讹?” 李岩的声音:“这也不然。阆中古称巴西,在川东是没有巴西之称的。” 又是潘独鳌的声音:“湖广既有巴东县,夔府以东不可称为巴西么?” 牛金星的声音:“不然,不然。巴东县是因境内有小巴山而得名,所以川东一带不能称为巴西。我同林泉、献策都喜欢搞点杂学,对方域地志之学略有知识,故知所谓‘巴东鱼复诸山’实在不通,换作‘巴西’也是不通。” 宗敏接着说:“我们去年只有千把人,一个鱼复山也占据不了,还说什么鱼复诸山?我们粮食辎重很少,都带在身边,怎么会被隔断别处?何况包围我们的是陕西官军,是陕西哪个将领?贺人龙和李国奇两个陕军大将的人马都没有到过夔东,他们去年七月间在开县鼓噪之后,就奔往川陕交界一带了。这些,都没踪影,顺嘴编造!” 大帐中的谈话暂时停顿,分明是刘宗敏的话引起人们深思。张献忠箭创已经贴上膏药,他一面结好裤带一面笑着说: “李哥,我还不知道北京城中替你编出来这么一个故事,真是有趣。” 自成说:“朝廷上下,门户之争很凶。攻击杨嗣昌的人很多,有些人在他死后也不肯放过他。造谣说我是从四川来到河南,正是为加重他的罪责。” “啊,原来如此!” 突然,从大帐中又传过来袁宗第的声音:“编造这个故事的人们全不想想,我们那时候只有千把人,并没有发疯,为什么要跑到夔州府城外?那地方大军云集,十分热闹,我们有什么便宜可捡?我们既怕被杨嗣昌吃掉,也怕被敬轩吃掉,所以才躲在郧阳大山中。假若真的去到那个热闹地方,我们早完事了,如何有今天这个局面?” 袁宗第说完话就发出来爽朗的大笑,许多人都大笑起来。张献忠有点儿感到尴尬,笑着摇摇头,说: “汉举是个直爽性子,话如其人。可是,李哥,我敢对天发誓,在房、竹山中,我确实无意害你。不知怎么你听到谣言,起了疑心,突然拉走了。我派旺儿和元利去半路迎接你,也被你们误会。为这事,我心中一直难受。李哥,倘若我心中有鬼,今日也不敢前来投你!” 自成笑起来,说:“过去谁是谁非,都不要记在心上。只要敬轩今日不弃,愿来共事,过去纵有天大的误会也一风吹了。汉举有嘴无心,只是当笑话说的。其实,他心中对你也是满尊敬的。”随即向帐外吩咐:“快摆酒宴!” 他拉着献忠的手往大帐走去,对献忠和汝才说,酒宴以后还要同你们二位继续深谈,并说为着每天见面方便,已经替敬轩安排了几座军帐,就在寨内,以后敬轩同定国就不用再往曹营去了,西营将士也要移驻他的行辕近处。献忠和汝才都心中大惊,但不能说别的话。献忠心里说:“完了!落进他的手心啦!”他向罗汝才使个眼色,但汝才仿佛并不理会,对自成说: “这样很好,很好。我就猜到,敬轩非等闲朋友,必会受到你的特别优待。” 献忠的心中冒出一串疑问:“难道咱老子被曹操卖了?……” 第十四章 午宴之后,张献忠和徐以显被闯王留在玉山寨中,身边还留有养子张定国和少数亲兵。潘独鳌因闯王没说留下,只得跟吉珪回到曹营。汝才对闯王如此处理,心中惊疑,感到张献忠凶多吉少,深悔自己处事孟浪,受了自成和宋献策的欺骗,对不起献忠和全体西营将士。献忠明知落入李自成的手心,却不能用话点破。从表面上看,李自成待他亲厚,丝毫看不出有想杀害他的意思,但献忠在刀尖上闯了十几年,什么尔虞我诈的事情都见过,自己也做过,所以他知道在这样危险关头必须故作不知,坦然处之,等待时机,想办法化凶为吉。他最担心的是曹操会不会变卦。他认为只要曹操不出卖朋友,定会想出办法救他,而李自成不同罗汝才商量好决不会就下毒手。 闯王的老营总管替献忠准备的军帐比闯王所住的军帐舒服得多。张定国和亲兵们住在左右相邻的帐中。闯王将吉珪和潘独鳌送走之后,命双喜将徐以显送入宋献策的军帐休息,又同献忠谈了一阵闲话,拉着献忠的手,亲自同罗汝才、宋献策送献忠到军帐休息。献忠一看帐中陈设干净,笑着说: “李哥,早知你这里如此舒服,我应当把老婆带来一个。连着半个月,丁启睿和左良玉、方国安一群王八蛋缠着我不放,搅得我连一天安静觉也不能睡。如今到你这里,才能高枕无忧,睡个痛快!” 自成说:“你睡吧,好生休息。我已派人去接你的宝眷与西营全体将士都来,要在今日黄昏以前接到。”他回头对张定国说:“宁宇,你和弟兄们都快休息吧,睡到晚饭时候,双喜会叫醒你们。” 自成在献忠的帐中没有多停,因有紧急军务,就同汝才和宋献策返回大帐去了。献忠曾经使眼色要汝才留下,但汝才仿佛没有看见。张定国感到事情严重,不肯从献忠的帐中离开,也不许亲兵们睡觉。献忠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 “定国,你放心,快休息去吧。叫亲兵们也休息吧,不要在帐外守卫。” “父帅,孩儿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稍过一时,咱们跳上马就走吧!” “胡说!到此地步,别说骑马逃不出寨,插翅也飞不出去!棋势虽险,老子心中有数:是活棋,不是死棋。你快同弟兄们去休息,没有事儿!” “父帅,我害怕曹帅变心。他为着自家富贵,对父帅的安危袖手旁观。” 张献忠故作镇静地说:“定国,你经事浅,懂得个屁。曹帅是聪明人,为着他自己安危也得保我平安无事。去吧,不许你同弟兄们疑神疑鬼!” 打发定国出去以后,献忠便和衣躺下,将大刀放在手边。他有很长时候假闭双目,疑虑重重,不能入睡,只是在听见帐外有人说话或脚步声时,他才故意打起鼾声。但后来他一则实在疲乏,二则相信罗汝才不会卖他,定会有好的办法,便真的打起鼾声来了。 李自成因探知杨文岳和傅宗龙将到新蔡境内,而左良玉和丁启睿驻重兵于信阳以北,与傅宗龙、杨文岳遥相呼应,所以在大帐中商议军事,决定派李过率领人马出发,其中包括曹营的一支人马,准备在新蔡以北打败官军;他同曹操暂时按兵不动,牵制信阳一带的官军。会议结束时,刘宗敏问道: “敬轩和西营人马随行辕一道?” 自成点头说:“等明日决定。” 曹操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但是也听出来闯王和他的亲信文武对如何处置张献忠这件事尚无最后决定。他对自成说: “午后李哥虽然派人去接取敬轩宝眷,并叫西营将士前来,我也派人随同前去,说明闯王关怀盛意。但恐西营将士必因事出突然,敬轩未回,多生疑惧,未必就立时遵令前来。大战近在眼前,倘有奸人趁机煽惑,制造事端,容易摇动军心。以弟管见,我此刻在此没事,可以赶快回去,一则准备五千马步精兵随同补之于四更出动;二则重新传下大元帅之命,只说大元帅因念西营将士连日疲劳,今日不急于移营也可,可在原驻地等候待命。至于敬轩的宝眷,今日如不愿来,明日来也不妨。这样不作勉强,就可免去西营将士疑虑。至于是否将敬轩留在李哥行辕,究竟应该如何安置方有利于李哥早日成就大业,等我今晚再来,说出一得之见,请李哥斟酌定夺。” 宗敏问:“现下就说出来你的主张,岂不更好?” 汝才笑着说:“咱们不怕敬轩不辞而去,何必那么急?你得叫我想得周到一点呀,捷轩!” 大家都笑了起来,随即将汝才送出大帐,望着他们上马走了。李过因为要在夜间率军先行,要赶回自己的驻地料理。李岩和袁宗第也要回营,起身告辞。自成对他们嘱咐几句话,叫李岩稍留一步,望着宗第上马。袁宗第临上马时忽然转过身来,走到闯王面前,屏退左右,小声问道: “闯王,敬轩口说要奉你为主,究竟不是真心。据我看,留下不如除掉,免得他日后重整旗鼓,羽毛丰满,再想除掉不易。去年在房、竹山中那件事,老将士们至今人人切齿。当时要不是王吉元舍死报信,咱们这些人都不会活到今天。要除掉他,今夜就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自成说:“这样事,要从多方面权衡得失,不可鲁莽从事。曹操今夜要来,他说关于敬轩的事他有重要话说,等听了他的话以后再做决定不迟。” “唉,闯王,曹操一半心向你,一半心向敬轩,他出的主意能信得过么?” “他现在是大将军,我们应该尊重他的好主张。” 宗第又带笑说:“李哥,你要是不忍下手,把这事交给我吧。事后,任曹帅恨我,骂我,你也可以重重地处分我,我甘愿承担!” 自成严肃地责备说:“不要再说了,快上马去吧。得天下者不顾小节,要处处从大处着眼。要站得高,看得远,绝不可只求一时快意。”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送李岩步行出寨。李岩的亲兵们明白闯王要同李岩谈话,都牵着马跟在后边,相离十步以外。自成说道: “林泉,今天上午,大家商量敬轩的事,你没做声。后来我问你有何主见,你说你正在想。一天快过去啦,还没有想定主见么?” 李岩回答说:“我想起来曹操的一个故事,值得麾下深思!” “汝才的什么故事?” “我说的不是大将军,是三国的那个真曹操。吕布袭取下邳,刘备投奔曹操。曹操左右有人劝他杀刘备,说刘备是个英雄,又很得众心,终究不会屈居别人之下,不如趁早将他收拾,免留后患。曹操拿不定主意,问他的谋士郭嘉。郭嘉回答说:‘主公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仗信,招揽俊杰,还怕天下俊杰不能前来相投?今刘备有英雄之名,兵败来投,却将他杀害,落得个害贤之名。这样一搞,有智能的人们都自疑虑,离开主公,将来主公同谁一起定天下?杀一个人以除后患,反而损坏了四海的仰望,这是安危所系的事,不可不三思而行。’曹操笑着说:‘你说对了!’随即替刘备添了人马,给他粮食,使他往东去到沛县一带,收拾他的散兵,牵制吕布。” 李自成拉着李岩的手笑着说:“林泉,你真是善于读书!经你这么论古比今,我的棋路看得更清楚了。” 李岩说:“也许大将军另有高明主见,不可忽视。” 自成微笑说:“倘若他有高明主见,我一定听从。” 关于应该维持好同罗汝才之间的关系,自成与李岩心照不宣。自成等待李岩上马去后,便往张献忠的军帐走去。听见献忠的鼾声如雷,他转身回自己的帐中去了。 晚饭以后,李自成同张献忠在大帐中闲话,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徐以显作陪。徐以显在午饭后被安置到宋献策的帐中休息,不能同献忠到一起计议脱身之计,表面镇静,心中十分焦急。虽然在晚饭时又同献忠到了一起,却没有机会与献忠单独谈话。他同宋献策坐在一起,竭力对献策表示殷勤。趁着闯王和献忠、宗敏谈到攻破凤阳、焚烧皇陵的旧事,大家兴高采烈,他向宋献策小声问: “军师,敬帅既然留在闯王麾下,是不是也称大将军如曹帅一样?” 献策明白他是试探献忠安危,笑着说:“足下放心。大元帅做事总是高瞻远瞩,对敬轩必有妥当安置。” 停一停,徐以显又说:“敬帅今日来投闯王麾下,倘蒙重用,必能得敬帅死力相报。敬帅也知道闯王名在图谶,天命攸归,所以他甘心辅佐闯王早定天下。” 献策又笑着说:“敬帅也是当今英雄,终非寄人篱下的人。这一点,闯王和我们大家都心中明白。何况敬帅的左右文武,连足下在内,谁不想拥敬帅夺取明朝天下?你们大家也不会甘心让敬帅久居人下。老潘在军中写的几首诗,还有足下的和诗,弟都拜读过。公等岂能甘愿敬帅屈居他人之下?” 以显心中大惊,只好掩饰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今日敬帅及其左右的想法与往日大不同矣。” “以后还会不同。”献策说毕,哈哈一笑。 张献忠已经知道李自成同意他的家眷和西营将士今晚暂时不来,摸不透李自成到底有没有杀害他的意思。他仍然放心不下,一边谈话,有时大笑,一边心中嘀嘀咕咕,等待着汝才回来,想一个脱身之计。约摸二更时候,罗汝才来了。他先向闯王禀报他那里的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已经做好准备,今夜四更以前来与李过会师,不误四更出发。又谈了片刻,他对闯王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就同闯王起身往后帐去了。徐以显心中惊疑:曹操是不是会出卖敬帅? 李自成同汝才对面坐下,说道:“老曹,我正在等你回来。请说出来你的主意:对敬轩应如何安置?” 汝才说:“我知道敬轩有时候很对不起你,你手下有些人恨不得将他杀掉。但是他既然敢来投你,也有他的凭仗。他第一凭仗你处事光明磊落,以大局为重,不计小节,不报私怨;第二他凭仗我曹操在此地,必能保他平安无恙。我敢带他来见你,也是凭仗着你会以大局为重,并会看在我的情面上,必不加害于他。要不然,我昨夜可以暗中帮他一点人马,叫他赶快走掉,决不会让他来玉山见你。” 自成说:“我心中全明白,这样话不用说啦。请赶快说出来你的主见:如何安置敬轩?” 汝才接着说:“如今明朝的兵力尚多,在湖广的有丁启睿和左良玉等人的将近十万官军,加上驻扎郧阳、荆州、承天和襄阳的官军,单说散处长江以北的就约有二十万人。在江北庐州到潜山、太湖一带,有黄得功和刘良佐两个总兵官,兵虽不多,却很能打仗。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帮助敬轩一些人马,叫他在汉水以东到皖西一带牵制官军,好使我们专力扫荡中原。虽说是叫敬轩去独当一面,可是他必须奉你为主,打着你的旗号。” 自成说:“这办法很好,同我的意思正合。” “既然大元帅认为可行,马上就同敬轩说明,免得多生枝节,引起西营将士疑惧。” “莫急,汝才。我自己一直把敬轩当老朋友看待,不计前嫌。牙跟舌头还有不和的时候,何况朋友?一时牙咬了舌头,舌头疼了一阵,事后还是牙的好朋友,一起吃东西,谁也不想离开谁。敬轩好比牙,我好比舌头,我能对敬轩记恨在心么?你明白,我这个人胸怀开朗,不计小怨,所以几次失败,仍有今日,连你曹操也来跟我共事。” “李哥的这一长处,我当然清楚。其实,敬轩也很清楚,所以他才敢来相投。” “我担心的是捷轩和一功等众位兄弟一时在心中转不过弯子,总不忘敬轩的心狠、手辣……” 汝才赶快插言:“这说得太过分啦。其实敬轩不是这号人。” 自成笑着说:“说得过分?其实,徐以显教他的‘六字真言’比我说的更坏。” 曹操故意问:“什么叫‘六字真言’?” 闯王满脸含笑,却用锐利的目光直看着曹操的眼睛:“你不知道?真不知道?别装蒜!”随即哈哈地笑了起来。 曹操的心中一寒,想着张献忠和徐以显都难走了,而他自己也受到怀疑。但是他神色如常,赔笑说道: “我真是不知,并非装蒜。是哪六个字儿,请李哥告我知道。” 李自成说:“不管你真不知,假不知,此事与你无干。他们的‘六字真言’是:‘心黑、脸厚、手辣。’你看他们说的是‘心黑’,比‘心狠’还坏!同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共事?” 曹操听到这后一句不能共事的话,想着李自成变卦了,有意杀掉张敬轩和徐以显,以除后患。他决心保献忠平安离去,只好忍心抛掉徐以显,赶快说道: “啊啊,原来是这六个字儿!我也仿佛听到过这六个字儿,却不知这就是‘六字真言’。听说这是徐彰甫对敬轩说的六个字儿,敬轩还笑着骂他几句,并不赞成。敬轩有时手有点儿辣,有时很讲义气。说实在,他的心也不黑,倒是一个热心快肠的汉子。” 李自成点头说:“敬轩的为人,我自然清楚。眼下我是真心诚意要帮敬轩一点人马,打发他高高兴兴地走,打着我的旗号到淮南或鄂东牵制官军。这是一件好事,我何乐而不为?只是,汝才呀,我的好兄弟,我的下边还有一群掌事的文武大员啊!他们对这事有意见,需得你去跟大家说说。他们很尊重你,你说啥他们都会听从。话是开心斧。你对他们说几句开导的话,劝他们别抓住旧事不放,敬轩就好走了。” 罗汝才明白李自成故意将扣留张献忠的担子推给他手下的众人挑,刘宗敏等并不是好说话的,突然感到心头沉重,更加后悔自己将张献忠带进玉山寨中。他说: “元帅,我的好哥,你是全军之主,你说一句,捷轩们怎好不听?我罗汝才在他们的心上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李哥你何必故意叫我去丢面子?难道我不怕丢面子么?” 李自成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无奈他们对轻易放走敬轩这件事心中不服,议论纷纷,另有主张。” “李哥,是我带敬轩来的,作了保山。你,你得给我个面子呀!” 自成笑着说:“曹操,怪有趣,我从来没有看见你这样发急过。怕什么不给你面子?棋路不是死的,虽有困难,我相信你会一走就活。捷轩们虽是想起旧恨,心有不平,纷纷议论,可是他们会给你面子的。” “闯王!千锤打锣,一锤定音。这定音锣提在你大元帅手里!” “该到定音时我自然会敲锣定音。你快去同捷轩、一功们谈谈吧,商量个好办法送敬轩赶快离开。我现在陪着敬轩出去走走,随便说说闲话。” 罗汝才只好怀着一肚子的狐疑,起身往大帐中同刘宗敏等见面,而李自成去约着张献忠和徐以显在寨中各处看看。 张献忠和徐以显跟随着李自成在寨中各处走走,有牛金星相陪。吴汝义、李双喜和张定国跟在背后。为着谈话方便,闯王的亲兵不过十余人走在后边,相距数丈之外,其他亲兵都留在各人帐中。张献忠心中狐疑,不知道李自成设有什么圈套,不让曹操同来。他很想同徐以显说几句私话,但没有一点机会,使他心中焦急。他很想拿话试探闯王的心意究竟对他如何,但再三盘算,决定不要试探为妙,只能佯装坦然无虑。他在心中抱怨曹操: “我操你个琉璃猴子,不管你如何精明圆滑,到底不是李自成的对手。老子指靠你帮一把,竟上了你龟儿子的大当!” 李自成带着献忠等看一处堆积如山的军资,看了做弓箭的、做刀剑的以及做各种军用物品的地方。每到一处,张献忠总是啧啧称赞。徐以显也随着称赞,但不像张献忠那样俨然是随遇而安,无忧无虑。路经尚神仙住的帐篷,有不少士兵和穷百姓在帐篷外等候治病。闯王说: “敬轩,子明在这儿,我们顺便看看他。” 尚炯刚用温开水替一个中年农民洗完脖颈周围的脓疮,正要向烂疮处涂抹一种黑色药膏,看见闯王等人来到,有意停住手同他们说话。闯王用手势要他继续为病人涂抹药膏,并且问道: “这是什么疮?” 医生边涂药膏边回答:“俗名叫做割头疮,很难听。这种疮将脖颈烂一圈,不及时治好也会要命。论毒性,跟搭背差不多。” 牛金星问:“你给他涂抹的什么药膏?” 医生说:“咱们军中眼下没有别的药。这是我用五倍子熬的药膏,医治这类疮很有效,是民间偏方。” 闯王说:“常言说,偏方治大病。” 献忠说:“老亲家,我原先只知道你是金疮圣手,没想到对各种杂病,无名肿毒,也可以妙手回春!” 尚炯说:“过蒙张帅奖誉,实不敢当。就以金疮来说,也常遇到一些忠勇将士,因伤势过重,流血过多,抢救不及,在我的眼前死去,使我自恨无活命之术。医道无穷,纵华佗复生,有时也会束手无计,不敢以圣手自居。” 李自成因尚炯很忙,正在专心治病,便带着众人离开,向他自己居住的军帐走去。刚走数步,自成叹了口气,问道: “敬轩,王吉元这个人你忘了么?” 张献忠心中猛惊。关于王吉元死的经过,他完全清楚,如今冷不防自成竟提到这事,使他心中猛惊。但他故作镇静,流露出惊疑的神气,望着自成问道: “吉元?他怎么了?” 自成说:“他去年死了,身中三箭,流血很多。你的老亲家因为来不及救他,常常一想起吉元就心中难过。” 献忠问:“吉元是怎么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自成笑着说:“你大概不知道。请你知道以后也不要记在心上。”随即回头问:“彰甫,你知道么?” 徐以显的脊梁已经发麻,心中惊慌,不明白李自成是要算旧账还是提一提拉倒。他虽然不能像张献忠那样神色镇静,装得若无其事,但也没有恐惧失色,只是左边小眼角的肌肉微微颤动,不曾瞒过闯王的眼睛。他赔笑说: “此事是绝大误会,敬帅确实不知。我是事后才听说的,已将追赶王吉元的那个小头目斩首。那小头目是白文选部下,正在山路上巡逻,不明情况,有此误会,擅自鲁莽从事。因怕敬帅震怒,会将白文选严加治罪,所以我不许任何人将此事向敬帅禀报,至今将他瞒住。” 张献忠赶快说:“嘿!嘿!这样大事,为什么一直将我瞒住?你们为什么不去见闯王说明原委,向闯王请罪?” 徐以显说:“我听到以后,马上派人去见闯王,可是闯王已经拔营走了。真是天大的误会!” 李自成微笑不言。那微笑的眼神中含有气愤和鄙薄意味。吴汝义见徐以显如此蒙混狡赖,以为闯王马上就会忍不住大发雷霆,赶快向闯王靠近一步,怒目向徐以显看了一眼,心里说:“你敢还手,老子先收拾了你!”双喜也紧走一步,靠近张献忠的背后,随时提防张献忠去摸剑柄。李强率领的十余亲兵见此情形,迅速紧走几步,向他们的背后靠拢。张定国精神紧张,左手摸着剑鞘,右手紧握剑柄,怒目横扫左右,注听背后声音,插在双喜和献忠中间。张献忠向背后望望,调皮地挤挤眼睛,突然哈哈大笑,接着骂道: “我的乖乖儿!嘿嘿,都围拢来干什么的?难道你们都变成了喜欢斗架的公鸡?咱老张是来投奔闯王,甘心奉闯王为主,拥戴闯王打江山,可不是来唱一出单刀赴会!” 李自成面带微笑,挥手使众人退后,然后对献忠说:“请你们不要介意。将士们对往日有些不愉快的事记忆犹新,不像你我二人能够从大处着眼,不计小怨。只要你日后真与我同心协力,不生二心,过去种种,谁也不许再提。彰甫,你也不要多心。管仲原是保公子纠,射中桓公带钩,后来桓公不是用他为相么?桓公不过是春秋时一国诸侯,尚且有此心胸气量,何况我李某志在天下,难道还记着宿怨不成?你同茂堂侄两次想害我,我全知道,但那是各为其主啊。只要今后你们不生异心,我一定待如心腹。我李自成耿耿此心,敢对天日!” 徐以显赶快向闯王深深一揖,说:“大元帅宏量如海,高义薄天,古今少有!” 闯王说:“我应该如此,方能不辜负天意民心。倘若遇事斤斤计较,就不能招揽天下英雄共事。何况……” 忽然看见吉珪匆匆走来,李自成将话止住,打量吉珪的不安神色。吉珪到他的面前拱手施礼,说道: “大将军在大帐中同众位将领谈了半天,无济于事。请大元帅速作主张。” 自成问:“捷轩们众位将领有何话说?” “他们总是把已往的嫌隙记在心上,怕敬帅眼下说得很好,日后变卦。他们不想让……” 闯王用手势不让他再说下去,紧皱眉头,沉默片刻,回头对张献忠和徐以显说: “请莫担心,跟我一起到大帐中一趟。” 张献忠和徐以显互相望一眼,跟李自成往议事的大帐走去。刚才李自成对他们说出几句有情有义的话曾使他们的心中忽觉宽慰,如今这宽慰之感登时消失。 当时闯营将领虽有地位高低之分,但在议事时还比较随便,地位低的也敢说话。今天不是议事,但因为所谈的是每人都关心的问题,不该来的将领暂时没有别的要紧事,也自动来了。闯王和张献忠进来时,大家都纷纷站起。献忠向大家拱拱手,抢先笑着说: “好家伙,老熟人见到一大堆!你们是在议论我老张的?好,继续谈,我听听。” 李自成拉献忠在曹操和宋献策中间腾出的地方坐下,让徐以显和吉珪在宋献策的左边坐下。等众将都重新坐下以后,自成向宋献策问: “大家都有些什么议论?” 献策回答说:“总之大家愿意让敬帅走,只是对西营有些人不放心,另有主张。请你问问大将军。” 罗汝才说:“众位之意,要将徐军师和张可旺暂留闯营。过一年两年,看看情况,如西营确是真心诚意拥戴大元帅,再放他们二人回西营。我不赞成,说这是扣留人质。他们说,这两个人两次想谋害闯王,吃掉闯营,叫人很不放心。看敬帅的面子,不杀他们。将他们留在闯营,以礼相待。众位将领还说:如果敬帅不肯将徐军师和张可旺留下作质,也断不能让敬帅走。大元帅,你说这事咋办?” 徐以显不等闯王开口,站起身望着大家说:“请你们让敬帅赶快去江淮之间牵制官军,为闯王打江山助一臂之力。我徐某甘愿留下,作人质也好,为闯王效犬马之劳也好,决不会私自逃走。至于茂堂将军,他的秉性脾气你们知道。最好你们不要打算将他留下。他一旦听说此信,一准会率身边千余骑兵逃走。” 高一功冷冷地说:“不怕逃走,我立刻派三千骑兵追赶,将他捉回。不过,到那时,大家撕破面皮,连敬轩的面子上也不光彩。” 张献忠说:“可旺虽然脾气倔强,但是为我着想,他决不会率兵逃走。你们既然说出要将他留下,这事好办,我立刻叫他来。”他回头对张定国使个眼色,说:“定国,你赶快派一可靠亲兵飞马回营,向你可旺大哥传老子口谕,叫他速来玉寨,不要耽误!” 张定国从义父的眼色知道是要他速派亲兵去告诉张可旺立即率兵逃走,他不免稍微一愣,但随即明白可旺逃走后闯王不愿逼曹操翻脸,他义父在闯营决无性命之忧,于是答应一声“遵命!”转身向帐外走去。忽然听闯王叫一声“宁宇回来!”张定国转回身来,望着闯王,等候闯王继续说话。 大帐中的气氛十分紧张,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闯王的脸上。罗汝才神情悠闲,面带微笑,在心里说:该你一锤定音了。 李自成脸色严肃,带着责备口气说:“你们众位,只想着往日恩怨,没想到今日西营也拥戴我李闯王,同曹营差不多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还算旧账?从今往后,不论曹营、西营,同闯营只是一家人。兄弟之间,应该兄友弟恭,和睦相处。闯营是兄,西营、曹营都是弟。从前不在一起,不奉我为主,徐军师和茂堂贤侄只为西营着想,阴谋害我,想吃掉闯营,有何奇怪?今后既奉我为主,连敬轩也遵奉我的号令,他们断不会再做那样的事。再做那样的事,再起那样的主意,便是不忠,也是不义,人人得而诛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以后都不许再提一个字儿,全当给大风吹走了。” 他停一停,开始面露微笑,环顾众将。宋献策对曹操轻轻点头,又望着张献忠和徐以显微笑点头。曹操也微笑点头,但在心里说:“真厉害,真厉害!”张献忠挽着长须,佯装点头,笑着说: “李哥,你这几句话全说到我的心窝里啦!彰甫,咱们西营的人马就是闯王的人马。你们是我的人,也是闯王的人,一定要忠心拥戴闯王!” 徐以显勉强说:“那当然。那当然。” 李自成接着说:“我已经同大将军商定,送敬轩走,去牵制鄂东和江淮一带官军。他眼下有困难,我给他一些帮助。莫说他今后奉我为主,我帮他重振旗鼓是责无旁贷;即令还像从前那样,各为其事,仅是朋友交情,当朋友有困难时我帮他一把,也是理所应该。我们做事,就应该有情有义,光明磊落!” 献忠和曹操不约而同地点头说:“大元帅说的是,说的是。” 牛金星说:“大元帅向来如此!” 李自成的脸上堆着开朗的笑容,又接着说:“你们不要光记着崇祯十一年冬天我去谷城见敬轩,他的左右亲信打算暗害我。你们不应该忘记,在生死交关的时候,我同双喜儿的性命系于敬轩的一个眼色,系于敬轩手中攥的一把大胡子。他如果有心害我,只须他使个眼色,或者轻轻点一下头,或者将他手中攥的大胡子往下猛一捋,马上会杀个人仰马翻,我同双喜儿,全部亲兵们,都完事啦。说不定还得赔进去一个老神仙!” 大家哄笑,都望一眼献忠的大胡子。 刘宗敏大声开玩笑说:“敬轩,那时候幸而你没有把大胡子往下猛一捋;要是猛一捋呀,高闯王传下的大旗我们还有人打,可是你就跟我们闯营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李自成又接着说:“你们大家还要记着,敬轩那次听了我的劝说,果然在第二年五月间重新起义。也不要忘记,我们当时十分困难,敬轩送给一百骑兵,许多兵器。对朋友嘛,应该牢记人家的好处,少记人家的短处。现在既然决定送敬轩走,决不将徐军师和茂堂留下。我和大将军对敬轩信得过,为什么要留人质?糊涂想法!他们二人是敬轩的左右手,敬轩不能够一日离开他们。对他们二人,我也要不念旧怨,以礼相送!” 徐以显起身向闯王深深一揖,说:“以显有生之年,决不敢对大元帅更怀二心。必将矢尽忠勤,以报大元帅天高地厚之恩,以效犬马之劳!” 李自成命众人退出,以便与献忠们深谈。罗汝才趁着出去小解的机会,对跟在背后的吉珪说: “你看,自成真有一手!有唱黑脸的,有唱花脸的,他自己唱红脸!” 吉珪说:“这出戏还没唱完,只要不变卦就好了。” 众将走后,李自成和罗汝才、张献忠、牛金星、宋献策、徐以显、吉珪仍旧留在大帐,叫吴汝义、李双喜和张定国暂时退出。自成向张献忠含笑问道: “敬轩,你在这里休息两三天,还去湖广好么?” 献忠心中惊喜,忙说:“请大元帅吩咐,我遵照你的将令而行。倘若李哥帮我一些人马,我一定会拖住左良玉等湖广官军,使他们不能北来,也使黄得功和刘良佐不能够离开江北。” “你需要我帮你多少人马?” “多的我不敢要,只请大元帅借给我五百精锐骑兵。我还有一些人马溃散在信阳一带山中,已经暗中差人招集。” 自成点头说:“好吧,你休息两三天,临走时我给你五百骑兵。还有一斗谷和瓦罐子两支人马,约有一两万人,你大概也知道他们。他们原是大的杆子,去冬我来到河南后,他们投了我,要我将他们收编成自己部下。我没有认真收编他们,只是暂时叫他们归我约束,不要扰害百姓。他们的人马现下都驻扎在确山以东,牵制汝宁官军。在打仗上,我用不着他们。你目前的人马很少,也把他们带走吧。” 献忠感激地说:“李哥,你待我这样好,真叫我永远难忘!没有得到你的话,一斗谷和瓦罐子肯跟我去么?” “你拿我的令箭去叫他们也可以,请大将军差人随你去对他们说句话也可以。我因为事情忙,上月已经将他们交给老曹去管。” 罗汝才说:“遵照大元帅的吩咐,我传令给一斗谷和瓦罐子吧。敬轩,他们两个人都投了闯王,你是打着闯王的旗号率领他们去湖广,这一点要记清楚。以后闯王需要他们回来,你随时得放他们。” 献忠笑着说:“曹哥,你用不着多操心。倘若李哥需要人马,一个令下,连我也要星夜奔回,还敢说不放他们回来!” 徐以显插言说:“我们敬轩将军此去皖北、湖广,也是为闯王扫清中原效力,与往日各自打江山不同。敬轩将军如到英、霍一带会见老回回与革、左诸人,定将劝说他们都奉闯王旗号,共尊闯王为主。” 自成明知这是假话,却笑着说:“我同敬轩如同兄弟,望徐先生以后多多帮助敬轩,也就是帮助了我。” 徐以显欠身说:“大元帅钧谕,以显永记心上。” 罗汝才说:“闯王,你答应借给敬轩五百精骑,何时给他?” 自成说:“今夜不急。敬轩也不须马上就去湖广,等箭创痊愈以后动身不迟。等敬轩走时,就拨给他五百精骑。说不定,汝宁这一仗就打过了。” 汝才笑着说:“我的人马也就是大元帅的人马。现在西营将士住在我的营中,暂时从我的营中拨给敬轩五百骑兵,岂不方便?随后大元帅可以拨还我五百骑兵,不拨还也没什么。” 自成说:“也好。你先给敬轩五百骑兵,我明日吩咐总管照数还你。” 汝才说:“何必明天?等打过这一仗还我不迟。我还有一句话也想向大元帅说明:西营和老八队将士之间原来有些隔阂,这情形,咱们在座各位都心中清楚。敬轩住在大元帅这里纵然极受大元帅优礼相待,西营将士中仍不免有人疑虑不安。我想请敬轩回西营一趟,安抚众心。一旦西营将士得知大元帅如何不念旧嫌,以诚相待,赠给精骑五百,必定上下欢跃,感恩戴德,誓为大元帅效命。” 自成说:“敬轩当然可以回去。刚才接到探报:传说傅宗龙已飞檄丁启睿和左良玉往汝宁会师,未知确否。我们将暂时留驻此地,等待丁启睿和左良玉北上。明天将派出一支人马前往确山、信阳之间,将左良玉引诱过来。敬轩如等打过这一仗再走,可以住这里安心休息;如想早走,也不用太急。请明日中午光临,我略备薄酒饯行。你们回去商量,明早告我不迟。” 张献忠赶快告辞。李自成同刘宗敏等送献忠和汝才等一干人走出寨门。在上马以前,李自成拉着张献忠的手说:“今天下午我对你提到王吉元,可惜他已经死了。要是仍旧活着,我会将他同五百骑兵一起还你,就派他率领这一支骑兵。唉,真是死得可惜!” 献忠说:“我回去对此事非追究不可!” “算啦,敬轩,既往不咎啦。三个月前,我去邓州迎接老曹,顺便派人查听他老娘的下落,后来……” “李哥,你查听到了么?要是她还在世,我要重重抚恤!” “我已经给她送去银子了。” “嘿!嘿!” 又说了一阵话,李自成看着张献忠和罗汝才们上马走了。 今晚的事情完全出徐以显的意外,使他心中振奋,但又像做梦一样,怕不落实。当步行出寨时候,他对宋献策特别情谊殷勤,想从献策的嘴里掏出来一点私话。他携着献策的手说: “军师,敬轩将军此去,就像韩信前往三齐,从侧面包围敌人,大大有利于闯王同朝廷争夺中原。老兄以为然否?” 宋献策笑着说:“倘若敬轩将军能作韩信,望我兄莫作蒯通。” 徐以显一惊,赶快说:“军师真会说笑话。我何敢忘闯王今日恩义,像蒯通那样劝韩信自立为王!” 送走张献忠等人以后,李自成和牛金星、宋献策回到他住的军帐中密商大事,亲兵和亲将们都回避了。李自成有点遗憾地说: “明天设宴为敬轩饯行,我看他未必来了。” 牛金星笑着说:“因为曹操夹在中间,也不得不如此处理,方是从大处落笔。闯王写的是大文章,敢做别人不肯做的事,此张敬轩之所以望尘莫及也。” 自成说:“曹操虽然与敬轩一鼻孔出气,处处为敬轩打算,但他说留下敬轩去皖西和湖广拖着官军,也确为我们目前所需要。倘若敬轩不辞而去,你们明天见到曹操,只可称赞他的主意高明,切不可露出一点别的话语。我决定放走敬轩,正为的拉紧曹操,也叫回、革诸人看看。” 大家不觉点头,都无别话,随即密议别的问题。 罗汝才一回到自己营中,便吩咐老营司务预备夜饭。随即,他向张献忠悄悄问道: “敬轩,你打算怎么办?” 献忠玩弄着略带黄色的长须,察看汝才神色,回问:“曹哥,你的主见呢?” 曹操严肃地说:“敬轩,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最好你今夜天明以前就走。我已吩咐为你准备夜饭,略吃几杯酒,就该你远走高飞了。” 献忠问:“不向自成辞行么?” “不用辞行。明天我见到自成,只说你想赶快拖住丁启睿和左良玉等人,使他们不能到汝宁同傅宗龙会师,不肯耽搁时间,已经走了。我担心,今夜自成可能失悔不该让你离开他的行辕,不该答应你往湖广和皖西去,说不定天明时候会派人来请你回去。夜长梦多。你以早走为妙。” “好,天不明我就动身。借给我五百骑兵,请曹哥准备好,以便我五更带走。” “这你放心,准会给你精兵良马。我为着不耽误你今夜动身,所以我对自成说由我这里拨给你五百骑兵,随后他再还我。他闯王手下将士,如何能对你放心?你多住一天就有风险,只有快走为上策。” 献忠说:“多谢曹哥想得周到。你这次帮我大忙,我老张永远不忘!” 谈完这几句话以后,汝才随即去告诉一个亲将挑选五百骑兵,三更用饭,待命出发。而献忠也同徐以显和张定国小声嘀咕几句,叫他们赶快回西营驻地,将天明前全营出发往英、霍的事告诉张可旺,立即做好准备。 四更过后不久,罗汝才送张献忠出寨,来到西营驻地。西营全体将士已经整队等候,粮食、帐篷和其他辎重都正在放到骡子身上。随即曹营的五百精锐骑兵开到,在西营人马的后边列队候命。献忠在这五百骑兵前边走过去,同兄弟们说一些亲热的话,同几个认识的头目更为亲热。然后他回头望着罗汝才拱手说: “曹哥,后会有期,多多保重。” 曹操也拱手说:“祝你一路平安,马到成功!” 献忠一声令下,全体将士腾身上马。他自己也准备上马,却被罗汝才拉住。汝才依依不舍地小声说: “敬轩,我在自成这里虽称为大将军,实际上也是寄人篱下,终非长策。你此去,虽然暂时打一打自成旗号,但是一入大别山就可以独树一帜,不看他人颜色,将来定会有大的出息。一斗谷和瓦罐子二人,你只能暂用一时,到他们不听话时就踢开他们。革、左四营以革里眼为盟主,他同我的交情很好。你可以紧紧地拉住他。只要拉住他,就可以拉住四营,不会孤掌难鸣。伙计,请上马吧,恕不远送!” 张献忠扳鞍上马,不觉高兴地笑着骂道:“他娘的,老神仙确是有办法,老子大腿上的箭伤一点儿也不觉疼啦。”他正要下令启程,忽然从玉山方面传过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声,使大家不禁一惊。张可旺抓住剑柄说: “果然有变!” 罗汝才态度镇静地说:“大家不要惊。有我在此,只能有文变,不会有武变。” 潘独鳌问:“何谓文变、武变?” 曹操说:“有我在此,纵然夜长梦多,闯王也不会派大军来追敬轩。你听,马蹄声也无多人。八成是闯王不愿敬轩离开,派人前来相留,请回玉山行辕。这也是突然一变,就是文变。” 张献忠同意曹操的推测,说道:“可旺,你率领人马启程,在十里之外等候。定国,你率领一百骑兵随我留下,稍等一时。” 说话之间,一小队骑兵到了,只有二十多人。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张献忠看出来那为首的年轻将领是吴汝义,大声叫道: “小吴,你有什么急事赶来?” 吴汝义故意用诧异的口气问:“张帅,闯王已经吩咐在行辕准备午宴为你饯行,尊驾为何不辞而别?” 献忠笑着说:“闯王大军正要往汝宁剿灭傅宗龙和杨文岳两支官军,我听说丁启睿和左良玉要从信阳、罗山境内来救他们,军情似火,不敢稍误,所以我赶快出发,牵着他们不能驰援汝宁,也可为闯王稍稍效力。我已拜托曹帅明早代我见闯王辞行。你来得正好,请将我效力闯王的区区心意,回去转禀闯王知道。” 吴汝义已经勒马到了献忠面前,也笑着说:“闯王料事真准!他想着张帅是个急性人,不会坐视左良玉往北来,必会不等天明就要离开这里,所以派我前来代他为张帅送行,并带来两千两银子相赠,以助张帅急需。” 献忠意外高兴地说:“好家伙,小吴,你原来是送行的,还带来了两千两银子!定国,你收下银子。小吴,虽然我还不缺少银子使用,但既是闯王所赠,却之不恭,我只好收下吧。请你回禀闯王,就说我张敬轩在马上作揖感激。”说毕,他真的向北方作了两揖,使吴汝义只好在马上代闯王还礼。 两千两赠银交清之后,吴汝义在马上又拱手说:“请张帅起驾,末将恭送一段路程。” 献忠还礼说:“不劳远送,就此告别。请回玉山行辕,回禀闯王,就说我已经走了。” “祝张帅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张献忠又向曹操和吉珪等拱手告别,然后率领张定国和一百名骑兵动身,追赶张可旺率领的大队去了。 辽海崩溃 第十五章 当傅宗龙和杨文岳两位总督被崇祯督催着向汝宁府地方进兵时,洪承畴也被催逼着向锦州进兵。关外的和关内的两支人马的作战行动都牢牢地受着住在紫禁城内的皇帝控制,而洪承畴比傅宗龙等更为被动,更为不得已将援救锦州的大军投入战斗。 却说七月将尽时候,在宁远城外的旷野里和连绵不断的山岗上,草木已经开始变黄。这里的秋天本来就比关内来得早,加上今年夏季干旱,影响了农事,田园一片荒凉,再加上四处大军云集,骡马吃光了沿官路附近的青草,使秋色比往年来得更早。 一日午后,申末酉初,海边凉风阵阵,颇有关内的深秋味道。虽然只有三四级风,海面上的风浪却是很大。放眼望去,一阵一阵的秋风,一阵一阵的浪涛,带着白色浪尖,不停地向海岸冲来,冲击着沙滩、礁石,也涌向觉华岛,拍击着觉华岛的岸边,飞溅起耀眼的银花。这时候,运粮船和渔船,大部分都靠在觉华岛边的海湾处,躲避风浪,但也有些大船,满载着粮食,鼓满了白帆,继续向北驶去。这些大船结队绕过觉华岛,向着塔山和高桥方面前进,一部分已经靠在笔架山的岸边,正在卸下粮食。 从海边到宁远城,每隔不远,便有一个储存军粮的地方,四围修着土寨、箭楼、碉堡,有不少明军驻守,旗帜在风中飘扬。 洪承畴带着一群将军、幕僚和扈从兵士,立马海边,正回头向觉华岛和大海张望。他们是上午去觉华岛的,刚刚乘船回来,要骑马回城。因为风浪陡起,担心粮船有失,所以立马回顾。望了一阵,他颇为感慨地说: “国家筹措军粮很不容易,从海路运来,也不容易。现在风力还算平常,海上已经是波涛大作。可见渤海中常有粮船覆没,不足为奇。” 一个中年文官,骑马立在旁边。他是朝廷派来不久的总监军、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听了洪承畴的话,赶快接着说: “大人所言极是。正因为军粮来之不易,所以皇上才急着要解锦州之围,免得劳师糜饷。” 候补道衔、行辕赞画刘子政在马上听了张若麒的话,微微冷笑。正要说话,看见洪承畴使个眼色,只得忍住。洪承畴叫道: “吴将军!” “卑镇在!”一位只有三十出头年纪的总兵官在马上拱手回答,赶快策马趋前。 洪承畴等吴三桂来到近处,然后态度温和地对他说:“这觉华岛和宁远城外是国家军粮屯集重地,大军命脉所在,可不能有丝毫疏忽。后天将军就要前赴松山,务望在明天一日之内,将如何加固防守宁远和觉华岛之事部署妥帖,以备不虞。有的地方应增修炮台、箭楼,有的地方应增添兵力,请照本辕指示去办。只要宁远和觉华岛固若金汤,我军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大胆与敌人周旋于锦州城外。” “卑镇一定遵照大人指示去办,决不敢有丝毫疏忽,请大人放心。” 洪承畴望着他含笑点头,说:“月所将军,倘若各处镇将都似将军这样尽其职责,朝廷何忧!” “大人过奖,愧不敢当。” 在洪承畴眼中,吴三桂是八个总兵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他明白吴三桂是关外人,家族和亲戚中有不少人是关外的有名武将。如果他能够为朝廷忠心效力,有许多武将都可以跟着他为朝廷效力;如果他不肯尽心尽力,别的武将自然也就会跟着懈怠。何况他是困守锦州的祖大寿的亲外甥,而祖家不仅在锦州城内有一批重要将领,就在宁远城内也很有根基。想到这里,洪承畴有意要同他拉拢,就问道: “令尊大人近日身体可好?常有书子来么?” 吴三桂在马上欠身说:“谢大人。家大人近日荷蒙皇上厚恩,得能闲居京师,优游林下。虽已年近花甲,尚称健旺。昨日曾有信来,只说解救锦州要紧,皇上为此事放心不下,上朝时也常常询问关外军情,不免叹气。” 洪承畴的心头猛一沉重,但不露声色,笑着问:“京师尚有何新闻?” “还提到洛阳、襄阳的失守,以及杨武陵沙市自尽,使皇上有一两个月喜怒无常,群臣上朝时凛凛畏惧,近日渐渐好了。这情况大人早已清楚,不算新闻。” 洪承畴点点头,策马回城。刚走不过两里,忽然驻马路旁,向右边三里外一片生满芦苇的海滩望了一阵,用鞭子指着,对吴三桂说: “月所将军,请派人将那片芦苇烧掉,不可大意。” “是,大人,我现在就命人前去烧掉。” 在吴三桂命一个小校带人去烧芦苇海滩时,洪承畴驻马等候。监军张若麒向洪承畴笑着说: “制台大人久历戎行,自然是处处谨慎,但以卑职看来,此地距离锦州尚远,断不会有敌骑前来;这海滩附近也没有粮食,纵然来到,他也不会到那个芦苇滩去。” 洪承畴说:“兵戎之事,不可不多加小心,一则要提防细作前来烧粮,二则要提防战事万一变化。平日尚需讲安不忘危,何况今日说不上一个安字。” 等芦苇滩几处火烟起后,洪承畴带着一行人马进城。快进城门时,吴三桂对刘子政拱手说道: “政翁,请驾临寒舍小叙,肯赏光么?” 刘子政拱手赔笑说:“制台大人原是命学生今晚到贵辕拜谒,就明日如何进军松山的事,与将军一谈。俟学生晚饭之后,叩谒如何?” 吴三桂笑道:“何必等晚饭后方赐辉光,难道寒舍连蔬菜水酒都款待不起么?” 张若麒已经接受了吴三桂的邀请,在马上回头说:“政老不必推辞,我们都去吴将军公馆叨扰,请不要辜负吴将军的雅意盛情。借此机缘,你我长谈,拜领明教,幸何如之!” 刘子政知道吴三桂是一个好客的人,看出他颇具诚意,同时也听出来张若麒有意同他谈谈对敌作战的看法。他讨厌这个年轻浮躁、好大喜功的人。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他犹豫一下,便请洪承畴的一位幕僚转告制台,说他晚饭时要到吴公馆去,不能在行辕奉陪。 吴三桂的书房虽然比较宽敞,但到底是武将家风:画栋雕梁和琳琅满目的陈设,使人感到豪华有余而清雅不足。书房中也有琴,也有剑,但一望而知是假充风雅。作为装饰,还有两架子不伦不类的书籍,有些书上落满了尘埃,显然是很久没有人翻动。也有不少古玩放在架上,用刘子政的眼光一看,知道其中多数都是赝品,而且有些东西十分庸俗,只有少数几件是真的。倒是有一个水晶山子,里头含着一个水胆,晶莹流动。这样的水晶山子,水胆自然生成,不大容易得到。有几把圈椅蒙着虎皮。几幅名人字画挂在墙上,有唐寅和王冕的画,董其昌的字。当时董其昌的字最为流行,但刘子政看了,觉得好像也不是董其昌的真迹。有一副对联,是吴三桂的一个幕僚写的: 深院花前留剑影 幽房灯下散书声 正看着对联,马绍愉来到了。是吴三桂特意请他来吃晚饭的。 马绍愉原在兵部衙门做一个主事官,和张若麒同在职方清吏司。虽然张若麒是职方郎中,是主管官,马绍愉是他的部属,但是他两个人关系较密,可以无话不谈。自从张若麒受命监军之后,就推荐马绍愉也来军中,为的是一则遇事好一起商量,二则让马绍愉能够乘机立下一点军功,得一条升迁捷径。马绍愉对于车战本来一窍不通,由于张若麒一手保荐,说他可教练兵车,得到皇上钦准,同他一起来到关外赞画军务。他现在什么事也不做,就住在宁远城中,只等锦州解围之后,因军功获得优叙。 当下他同大家寒暄几句,话题就转到那副对联上。张若麒称赞这副对联的对仗工稳,十分典雅。马绍愉随声附和,赞扬不止。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又是朝中文官,在吴三桂及其幕僚、清客的眼中,说话较有斤两。吴三桂心中高兴,不住哈哈大笑。有一个幕僚说: “这副对联恰恰是为我们镇台大人写照。镇台大人不但善于舞剑,也喜欢读书,所以这副对联做得十分贴切。” 吴三桂说:“可惜裱得不好。下次有人进京,应该送到裱褙胡同墨缘斋汤家裱店重新裱一裱。” 于是有人建议最好送胡家裱店,说汤家裱店虽系祖传,但是近来徒有虚名,裱工实际不如胡家。吴三桂点头表示同意。这时他忽然发现刘子政一直笑而不言,仿佛心中并不称赞。他感到有些奇怪,就问道: “政翁原是方家,请看这对联究竟如何?” 刘子政说:“近世书家多受董文敏流风熏染,不能独辟蹊径。这位先生的书法虽然也是从董字化出,但已经打破藩篱,直向唐人求法,颇有李北海的味道。所以单就书法而言,也算上品。可惜对联中缺少寄托,亦少雄健之气。军门乃当今关外虎将,国家干城。此联虽比吟风弄月之作高了一筹,但可惜文而不武,雅而不雄。” 吴三桂心中不快,勉强哈哈大笑。他每遇文官,必请书写屏联。今日已为张若麒和马绍愉准备了纸墨。现在见刘子政自视甚高,便先请刘写副对联,有意将他一军,使他不要随意褒贬。张若麒和马绍愉在旁催促,目的是想看刘的笑话。张若麒在心中说: “一个行伍出身的老头子,从军前仅仅是个秀才,过蒙总督器重,不知收敛,处处想露锋芒,未免太不自量!” 刘子政看出来大家是想看他的笑话,特别是张若麒的神情令他极其厌恶。他胸有成竹,有意在这件小事上使张若麒辈不敢对他轻视。于是他摇摇头,淡淡一笑,表示推辞,说他少年从军,读书不多,未博一第,实不敢挥毫露丑,见笑大方。吴三桂说:“请政老随便写一副,留下墨宝,使陋室生辉,也不负此生良遇。” 张若麒也含着讽刺的语意说:“政老胸富韬略,闲注兵书,足见学养深厚,何必谦逊乃尔!” 刘子政不得已又一笑,说:“既然苦辞不获,只好勉强献丑了。”随即略一沉思,挥笔写成一联,字如碗大,铁画银钩,雄健有力,又很潇洒,不带半点俗气。一个幕僚摇头晃脑地念道: 常思辽海风涛急 欲报君王圣眷深 吴三桂大为叫好,众幕僚也纷纷叫好。张若麒心中暗暗吃惊,不敢再轻视刘子政非科甲出身。 吴三桂又请张若麒写副对联。张自知一时想不出这样自然、贴切、工稳,寓意甚佳的对联,只好写副称颂武将功勋的前人对联,敷衍过去。马绍愉坚辞不写,吴三桂也不勉强。 吴三桂问刘子政:“制台大人有何钧谕?” “事关军机。” 众人一闻此言,自动退出。 张若麒问:“我同马主事也要退出么?” 刘子政说:“大人是钦派监军大臣,马主事赞画军务,自然都无回避之理。”他转过眼睛望着吴三桂,接着说:“制台大人命学生向军门说的是两件事:一是要军门务必留下一位谨慎得力将领,防护粮草;二是请军门奉劝左夫人不要随大军去救锦州。” 吴三桂说:“家舅母一定要去,实在无法劝阻。前天我多说了几句,她就将我痛责一顿,说我不念国家之急,也不念舅父之难。” 大家谈到左夫人,都觉得她在女流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虽然并不带兵打仗,却是弓马娴熟,性情豪爽,颇有男子气概。几年之前,她知道祖大寿在大凌河作战被俘,投降了满洲,被皇太极放回锦州。祖大寿假装突围逃回,答应将锦州献给清朝。左夫人坚决反对投降,劝祖大寿说:“你既然回来了,投降之事可以作罢。我们死守锦州,你自己向朝廷上表谢罪,把你如何战败被俘,不得已投降建虏,赚回性命,仍然尽忠报国,这一片诚意,如实上奏,听凭皇上处分。事关千秋名节,万万不可背主降敌!”后来祖大寿果然听她的话,将被俘经过上奏皇上。崇祯特意赦免他的罪,仍叫他驻守锦州。这件事在辽东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所以大家谈起左夫人,都带有几分敬意。张若麒和刘子政自从到宁远城以来,也经常远远望见左夫人,虽然年逾五旬,却能开劲弓,骑烈马,每日率领仆婢,出城练习骑射,也知道她家里养了二三百个家丁,成为死士,武艺精强。 张若麒赞同左夫人去,认为援锦必可得胜,此去并无妨碍。刘子政摇头表示不同意,认为援锦胜败现在还看不出来,前路困难甚多,不必让左夫人冒此凶险。张若麒说: “政老未免过于担忧。我们这一次用兵与往日不同。洪总督久历戎行,对于用兵作战,非一般大臣可比。另外八个总兵官,俱是久经战阵,卓著劳绩。十余万人马,也是早已摩拳擦掌,只待一战。解锦州之围,看来并不如政老所想的那么困难。一旦大军过了松山,建虏见我兵势甚强,自会退去。若不退去,内外夹击,我军必胜。” 刘子政冷冷一笑说:“自从万历末年以来,几次用兵,都是起初认为必胜,而最后以失败告终。建虏虽是新兴的夷狄,可是在打仗上请不要轻看。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我们今日正要慎于料敌,先求不败,而后求胜。我军并非不能打胜,但胜利须从谨慎与艰难中来。” 张若麒力图压服刘子政,便说:“目前皇上催战甚急,我们只有进,没有退;只能胜,不能败。只要我军将士上下一心,勇于杀敌,必然会打胜仗。岂可未曾临敌,先自畏惧?政老,吾辈食君之禄,身在军中,要体谅皇上催战的苦心。” 刘子政立刻顶了回去:“虽有皇上催战,但胜败关乎国家安危,岂可作孤注一掷!” “目前士气甚旺,且常有小胜。” “士气甚旺,也是徒具其表。张大人可曾到各营仔细看看,亲与士卒交谈?至于所谓小胜,不过是双方小股遭遇,互有杀伤,无关大局。今天捉到虏军几个人,明天又被捉去几个人,算不得真正战争。真正战争是双方面都拿出全力,一决胜负,如今还根本谈不到。倘若只看见偶有小胜,只看见抓到几个人,杀掉几个人,而不从根本着眼,这就容易上当失策。” 吴三桂看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持不下,刘子政已经有几番想说出更厉害的话,只是暂时忍住而已,再继续争持下去,必然不欢而散。他赶紧笑着起身,请他们到花厅入席。 在酒宴上,吴三桂有意不谈军事,只谈闲话,以求大家愉快吃酒。他叫出几个歌妓出来侑酒,清唱一曲,但终不能使酒宴上气氛欢乐。于是他挥退了歌妓,叹口气说: “敝镇久居关外,连一个歌妓也没有好的。你们三位都是从京城来的,像这些歌妓自然不在你们的眼下。什么时候,战争平息,我也想到京城里去饱饱眼福。” 下边幕僚们就纷纷谈到北京的妓女情况。张若麒为着夸耀他交游甚广,谈到田皇亲府上喜欢设酒宴请客,每宴必有歌妓侑酒。马绍愉与田皇亲不认识,但马上接口说: “田皇亲明年又要去江南,预料必有美姬携回。吴大人将来如去北京,可以到皇亲府上以饱眼福。” 吴三桂笑着说:“我与田皇亲素昧平生,他不请我,我如何好去?” 张若麒说:“这,有何难哉!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告诉田皇亲设宴相邀,以上宾款待将军。到那时红袖奉觞,玉指调弦,歌喉宛转,眼波传情,恐将军……哈哈哈哈!” 吴三桂也哈哈大笑,举杯敬酒。宾主在欢笑中各饮一杯,只有刘子政敷衍举杯,强作笑容,在心中感叹说: “唉,十万大军之命就握在这班人的手中!” 吴三桂笑饮满杯之后,忽然叹口气说:“刚才说的话,只能算望梅止渴,看来我既无缘进京,更无缘一饱眼福。” 张若麒问:“将军何出此言?” 吴三桂说:“张大人,你想想,军情紧急,守边任重。像我们做武将的,鏖战沙场才是本分,哪有你们在京城做官为宦的那样自由!” 张若麒说:“此战成功,将军进京不难。” 马绍愉紧接着说:“说不定皇上会召见将军。” 吴三桂不相信这些好听的话,但是姑妄听之,哈哈大笑。 这时忽报总督行辕来人,说制台大人请刘老爷早回,有要事商议。刘子政赶快起身告辞。吴三桂也不敢强留,将他送出二门。席上的人们都在猜测,有人说: “可能从京城来有紧急文书,不然洪大人不会差人来催他回去。” 张若麒心中猜到,必定是兵部陈尚书得到了他的密书,写信来催洪承畴火速进兵。但他对此事不露出一个字,只是冷言冷语地说: “不管如何,坐失戎机,皇上决不答应。” 大家无心再继续饮酒,草草吃了点心散席。张若麒和马绍愉正要告辞,被吴三桂留住,邀进书房,继续谈话。 正谈着,左夫人派人来告诉吴三桂,说她刚才已面谒洪制台大人。蒙制台同意,她将率领家丁随大军去解锦州之围。并说已备了四色礼物,送到张大人的住处,交张大人的手下人收了,以报其催促大军援救锦州之情。张若麒表示了谢意。 吴三桂趁此机会,也送了张若麒、马绍愉一些礼物、银子。他们推辞一阵,也都收下。吴三桂平素十分好客,特别是喜欢拉拢从北京来的官僚,所以每逢有京官来此,必邀吃酒,必送礼物,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第二天早晨,洪承畴偕同总监军张若麒率领大批文武要员和数千名督标营的步骑精兵从宁远出发。吴三桂率领一群文武官员出城送行。 张若麒同马绍愉走在一起。马绍愉不相信能打胜仗,启程之后,转过一个海湾,看见左右并无外人,全是张若麒的心腹随从,就策马向前,与张若麒并马而行,小声嘀咕了一句: “望大人保重,以防不虞。” 张若麒点点头,心中明白。昨晚从吴三桂的公馆出来后,他们就回到监军驻节宅中作了一番深谈。张若麒的心情轻松,谈笑风生,认为此次进兵,只要鼓勇向前,定能打胜。他好像完全代皇上和本兵说话,对马绍愉说,必须对“东虏”打个大胜仗,才能使朝廷专力剿灭“流贼”。马绍愉认为对“东虏”迟早要讲一个“和”字,目前皇上和本兵力主进兵,目的在能打出一个“和”字,在胜中求和。张同意他的看法,但对胜利抱着较大的侥幸心理。 八位总兵官除吴三桂外,都早已到了高桥和松山一带。吴三桂的一部分人马也到了高桥附近,只是他本人为部署宁远这个军事重地的防守,尚须到明天才能动身。从高桥到松山大约三十里路,众多军营,倚山傍海,星罗棋布。旌旗蔽野,刀枪如林,鼓角互应。自从辽阳战役以后,这是明朝最大的一次出师。刘子政看着这雄壮的军容,心中反而怀着沉重的忧虑。他在马上想到昨晚洪承畴收到的陈新甲的催战书信,深为洪承畴不断受朝廷的逼迫担忧,心中叹息说: “朝廷别无妙算,惟求侥幸,岂非置将士生命与国家安危于不顾!” 自从来到关外以后,洪承畴驻节宁远,已经来塔山、杏山、高桥和松山一带视察过一次。今天是他将老营推进到松山与杏山之间,顺路再作视察。他最不放心的是高桥到塔山附近屯粮的地方。这里是丘陵地带,无险山峻谷作屏障,最容易被敌人的骑兵偷袭,也容易被骑兵截断大路。他一直骑马走到海边,指示该地守军将领应如何防备偷袭。现在,他立马高处,遥望塔山土城和东边海中的笔架山,又望望海面上和海湾处点缀的粮船和渔船,挥退从人,只留下辽东巡抚邱民仰、监军张若麒和赞画刘子政在身边,口气沉重地说: “我们奉命援锦,义无返顾,但虏方士气未衰,并无退意,看来必有一场恶战,方能决定胜负。此地是大军命脉所系,不能有半点疏忽。倘有闪失,则粮源断绝,全军必将不战瓦解,所以我对此处十分放心不下。” 邱民仰说:“这里是白广恩将军驻地,现有一个游击守护军粮。看来需要再增加守兵,并派一位参将指挥。” “好,今天就告诉白将军照办。监军大人以为如何?” 张若麒正在瞭望一个海湾处的成群渔船,回头答道:“大人所虑极是。凡是屯粮之处,都得加意防守。” 洪承畴本来打算到了松山附近之后,命各军每前进一步都抢先掘壕立寨,步步为营,不急于向锦州进逼,但是昨天晚上他接到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密书,使他没法采取稳扎稳打办法。如今想到那封密书中的口气,心中仍然十分不快。 当天晚上,他驻在高桥,与刘子政等二三亲信幕僚密商军事。大家鉴于辽阳之役和大凌河之役两次大败经验,力主且战且守,并于不战时操练人马,步步向锦州进逼。他们认为与敌人相持数月,等到粮尽,清兵必然军心不固,那时全师出击,方可获胜。洪承畴又将陈新甲的催战书子拿出,指着其中一段,命一位幕僚读出。那位幕僚读道: 近接三协之报,云敌又欲入犯。果尔则内外交困,势莫可支。一年以来,台臺麾兵援锦,费饷数十万而锦围未解,内地又困。斯时台臺滞兵松、锦,徘徊顾望,不进山海则三协虚单,若往辽西则宝山空返,何以副圣明而谢朝中文武诸臣之望乎?主忧臣辱,台臺谅亦清夜有所不安也! 洪承畴苦笑说:“我身任总督,挂兵部尚书衔,与陈方垣是平辈同僚,论资历他算后进。在这封书子中,他用如此口气胁迫,岂非是无因?” 一个幕僚说:“必定是皇上焦急,本兵方如此说话。另外,张监军并不深知敌我之情,好像胜利如操左券,也会使本兵对解锦州之围急于求成。” 刘子政说:“朝廷不明情况,遥控于千里之外,使统兵大员,动辄得咎,如何可以取胜!” 他们密议到深夜,决定给皇上上一道奏本,详陈利害,提出且战且守,逐步向锦州进逼的方略。同时给陈新甲写封长信,内容大致相同。因为刘子政通晓关外形势,且慷慨敢言,决定派他携带奏本和给陈新甲的书信回京,还要他向陈新甲面陈利害。 第二天拂晓,刘子政来向洪承畴辞行。他深知几个总兵官大半怯战,而且人各一心,因此预感到大军前途十分不妙。他用忧虑的目光望着洪承畴说: “卑职深知大人处境艰难,在军中诸事掣肘,纵欲持重,奈朝中与监军惟知促战何!望大人先占长山地势,俯视锦州,然后相机而动。只要不予敌以可乘之机,稍延时日,敌必自退。但恐大人被迫不过,贸然一战。” 洪承畴苦笑说:“先生放心走吧,幸而在我身边监军者尚非中使。” 在刘子政起程回京的第二天,洪承畴又接到催促进兵的手谕。张若麒催战更急,盛气凌人。洪承畴害怕获罪,不得不向清营进逼。 明军八总兵的人马在洪承畴的指挥下拔营前进。八月初,有五万人过了松山,占领了松山与锦州之间的一带山头。步兵大军在山上树立木城,安好炮架。岭下驻扎的多是骑兵,环绕松山三面,设立营栅。两山之间,共列七处营垒,外边掘了长壕。 洪承畴偕巡抚邱民仰登上松山高处,俯瞰不规则的锦州城。房舍街巷,历历在目。辽代建筑的十三层宝塔,兀立在蓝天下,背后衬着一缕白云。适遇顺风,隐约地传过来塔上铃声。一道称做女儿河的沙河流经松山与锦州之间,曲折如带。包围锦州的清兵都在离城二里以外的地方安营立寨,外掘三重壕沟,以防城内明兵突围。另外,清军面对松山和左边的大架山上也有许多营垒,防御严密,多是骑兵。 仔细观察了一阵,洪承畴看不出清营的弱处何在。正在寻思,忽见一队骑兵约二三百人,拥着一员女将,从山后出来,直驰清营附近,张望片刻,等清兵大队准备冲出时,又迅速驰往别处。如此窥探了三处敌营,方驰返吴三桂的营寨。邱民仰不觉叹道: “左夫人解救锦州心切,不惜自往察探敌兵虚实。今日上午,我到吴镇营中,她对我说,锦州樵苏断绝,势难久守,请我转恳大人,乘我士气方锐,火速进攻敌垒,内外夹击,以救危城军民。不知大人决定何时进兵?” 洪承畴说:“锦州城内不见一棵树木,足见已经薪柴烧尽,恐怕家具门窗也烧得差不多了。解救锦州之围,你我同心。只是遍观敌垒,看不出从何处可以下手。不管如何,明日出兵,以试敌人虚实。” 第二天早晨,明军出动三千骑兵,分为三支,直冲清兵营垒,侦察虚实。马蹄动地,喊杀震天。在松山一带扎寨的各营人马,呐喊擂鼓助威。骑兵冲近清营时,清营三处营门忽开,驰出三支骑兵迎战,人数倍于明军。明骑兵稍事接杀,便向后退,进入步兵营中。清兵气势甚锐,追击不放,打算冲击明军的步兵营。明军故意放清军进来,火炮齐发,箭如雨下。清军死伤很重,赶快退回。 随即清军大队又来,多是骑兵,共约一万余人,从松山的西面向东进攻,争夺松山的高岭。明兵奋勇抵抗,使清军不得前进。明军反攻,也难得手。这时被围困在锦州城中的祖大寿乘机派兵呼噪出城,夹击清兵,但是遇到清兵掘的又宽又深的壕沟,越不过去,有很多人在壕沟外中了炮火弩箭,死伤满地。鏖战多时,锦州明军和松山明军终难会合。祖大寿只得鸣锣收兵回城。在松山西北面激战的明清两军死伤相当,各自收兵。 经过这次接战,洪承畴更确知清军防守坚固,一时难于取胜,与祖大寿在锦州城外会师的希望很难实现。他知道各总兵本来就存心互相观望,不肯向前,倘若原来就不旺盛的明军士气一旦受挫,则各营势必会军心动摇。从几个俘虏口中,他得知清营中传说老憨王即将由沈阳启程,亲率满、蒙大军前来。他料想未来数日之后必有一场恶战。敌方等到老憨王的援军来到,一定会全力以赴,进行决战;而他麾下诸将恐怕没几个甘心为国家效死疆场。想到这里,他不再希望侥幸胜利,只求避免辽阳之役的那种败局再次出现。 当天晚上,他两次派亲信幕僚去吴三桂营中,劝左夫人速回宁远。因为他担心一旦决战不利,左夫人阵亡或被清兵所俘,祖大寿没有顾恋,就会向敌人献出锦州投降。 第二天上午,洪承畴在松山西南面的老营中召集诸将会议,以尽忠报国勖勉诸将,要大家掘壕固守,等候决战,并将如何保护海边军粮的事,作了认真筹划,特别将保护笔架山军粮的责任交给王朴,守高桥的责任交给唐通,而使白广恩全营驻守松山西麓,以备决战。送出诸将的时候,他将吴三桂叫住,问道: “月所将军,令舅母已经动身回宁远了么?” 吴三桂回答:“家舅母已遵照大人劝谕,于今早率领奴仆家丁起身,想此时已过高桥了。” “未能一鼓解锦州之围,使令舅母怆然返回,本辕殊觉内疚!” “眼下情势如此困难,这也怨不得大人。昨日当敌人大举来犯之时,家舅母率家丁杂在将士中间,亲自射死几个敌人,也算为救锦州出了力量。她说虽未看见锦州解围,也不算虚来一趟。只是今早动身时候,她勒马高岗,向锦州城望了一阵,忍不住长叹一声,落下泪来,说她今生怕不能同家舅父再见面了。” 洪承畴说:“两军决战就在数日之内。倘若上荷皇上威灵,下赖将士努力,一战成功,锦州之围也就解了。” 吴三桂刚走,张若麒派飞骑送来书信一封,建议乘喝竿未至,以全力进攻清营。洪承畴看过书子,心里说:“老夫久在行间,多年督师。你这个狂躁书生,懂得什么!”但是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厌恶表情,反而含笑向来人问: “张监军仍在海边?” “是,大人,他在视察海运军粮。” 洪承畴笑一笑,说:“你回禀监军大人,这书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他希望在决战到来时,各营能固守数日,先挫敌人锐气,再行反攻,于是亲赴各紧要去处,巡视营垒,鼓励将士。 第十六章 清兵围攻锦州的主帅是多罗睿郡王多尔衮。他是皇太极的异母兄弟。努尔哈赤有十六个儿子,多尔衮排行十四。他今年二十九岁,为人机警果断,敢于任事,善于用兵,深得皇太极的喜爱。皇太极于天聪二年(公元1628年)征伐察哈尔蒙古族多罗特部,多尔衮十七岁,在战争中立了大功,显露了他智勇兼备的非凡才能。皇太极赐给他一个褒美的称号墨尔根代青,连封爵一起就称做墨尔根代青贝勒。后来晋位王爵,人们称他为墨尔根王。在爱新觉罗氏众多亲王、郡王和贝勒、贝子中,都没有得过这样美称。去年在围困锦州的战争中他处事未能尽如皇太极的意,几个月前被降为郡王。他的副手是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也同时降为郡王。 多尔衮从十七岁起就开始领兵打仗,建立战功,二十岁掌清国吏部的事,但以后仍以领兵打仗为主。崇祯十一年八月,他曾率领清兵由墙子岭、青山口打进长城,深入畿辅,在巨鹿的蒿水桥大败明军,杀死卢象升,然后转入山东,破济南,俘虏明朝的宗室德王。十二年春天,他率领饱掠的满洲兵经过天津附近,由青山口出长城。这次侵略明朝,破了明朝的几十座府、州、县城池,俘虏去的汉族男女四五十万。 从去年起,他奉命在锦州、松山、杏山一带与明军作战,围困锦州。今年以来,对锦州的围困更加紧了,同时还要准备抵挡洪承畴统率明朝的援军来到。他和豪格统率的部队以满洲人为主体,包括蒙古人、汉人、少数朝鲜人,大约不到三四万,虽然比较精强,但人数上比明朝的援军差得很远。他不曾直接同洪承畴交过手,只晓得洪承畴在明朝任总督多年,较有战争阅历,也很有威望,非一般徒有高位和虚名的大臣可比。他还知道洪承畴深受南朝皇帝的信任,如今兵力也雄厚,粮草也充足,这些情况都是当年的卢象升万万比不上的。 最近以来,他一直注视着明朝援军的动向,知道明军在向松山一带集结,已经基本完成。这几天又哄传洪承畴已从宁远来到松山,决心与清军决战,以解锦州之围。他感到不可轻敌。为了探听明军虚实,他几次派出小规模的骑兵和步兵向松山附近的明军进行试探性的攻击,结果互有杀伤,清军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这天,他把豪格叫到帐中,屏退闲人,商议对明军作战的事。 豪格比多尔衮小两岁。他虽然是皇太极的长子,但满洲制度不像汉族那样“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将来究竟谁是继承皇位的人,完全说不定,因此豪格在多尔衮面前没有皇储的地位,而只能以侄子和副手的身份说话。虽然他内心对多尔衮怀有忌妒和不满情绪,但表面上总是十分恭敬,凡事都听多尔衮的。他两人都喜爱吸旱烟,都有一根很精致名贵的旱烟袋,平时带在腰间。这时他们一边吸烟一边谈话,毡帐中飘散着灰色的轻烟和强烈的烟草气味。 他们从几天来两军的小规模接触谈起,一直谈到今后的作战方略,商量了很久。尽管他们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一向不把明军放在眼里,可是这一次情况大大不同,因此对于这一仗到底应该怎么打,他们的心中都有些捉摸不定。 多尔衮说:“几天来打了几仗,双方都只出动了几百人,昨天出得多一点,也不过一两千人。可以看出,南军的士气比往日高了,像是认真打仗的样儿。南朝的兵将,从前遇到我军,有时一接仗就溃了,有时不等接仗就逃了,总是避战。这一次不同啦,好像也能顶着打。豪格,你说是么?” 豪格说:“叔王说的是,昨天我亲自参加作战,也感到这次明军确非往日可比。” “你估计洪承畴下一步会怎样打法?” “我还不十分看得清楚。叔王爷,你看呢?” 多尔衮说道:“依我看啊,洪承畴有两种打法,可是我拿不准他用哪一种。一种是稳扎稳打的办法,就是先占领松山附近的有利地势,这一点他们已经做到啦。现在从松山到大架山,已经布满了明朝的人马。倘若明军在占领有利地势后,暂时不向锦州进逼,只打通海边的运粮大道,从海上向困守在锦州的祖大寿接济粮食,这样,锦州的防守就会格外坚固,松山一带的阵地也会很快巩固起来。那时,我们腹背受敌,很是不利。我担心洪承畴会采用这种打法。他不向我们立即猛攻,只是深沟高垒,与我们长期相持,拖到冬天,对我们就……就很不利了。” 说到这里,多尔衮向豪格望了一会儿,看见豪格只是很注意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继续说下去: “围攻锦州已经一年,我军士气不比先前啦。再拖下去,士气会更加低落。我们的粮食全靠朝鲜接济,如今朝鲜天旱,听说朝鲜国王李倧不断上表诉苦,恳求减免征粮。辽东这一带也是长久干旱,自然不会供应大军粮草,如到冬天,朝鲜的粮食接济不上来,辽东本地又无粮草,如何能够对抗明军?我担心洪承畴在打仗上是个有经验的人,看见从前明军屡次贸然进兵吃了败仗,会走这步稳棋。” 豪格问道:“叔王刚刚说洪承畴可能有两种打法,另一种是怎样打法呢?” 多尔衮说:“另一种打法就是洪承畴倚仗人马众多,依靠松山地利,全力向我们猛攻,命祖大寿也从锦州出来接应。” “我看洪承畴准是这么打法。” “你怎么能够断定?” “他现在兵多粮足,当然巴不得鼓足一口气儿为锦州解围,把祖大寿救出。听说南朝钦派一位姓张的总监军随军前来,催战很急。” 多尔衮摇头说:“我担心洪承畴阅历丰富,是一个很稳重的人。” “不,叔王爷。不管洪承畴多么小心稳重,顶不住南朝皇帝一再逼他。他怕吃罪不起,只好向我进攻,决不会用稳扎稳打的办法。你等着瞧,他会向我军阵地猛冲猛打,妄想一战成功。” 多尔衮笑道:“你这么说还有点道理。要是洪承畴这样打法,我就不怕了。” 豪格轻轻摇头说:“他就是这样打,我也担心哪!他现在确实人马多,不同往日。叔王爷担心他稳扎稳打,我倒担心他现在拼命猛攻,祖大寿又从锦州出来,两面夹攻我军。” 多尔衮将白铜烟袋锅照地上磕了两下,磕净灰烬,说道:“你只看到他们人马多,这一次士气也比往日高,可是你忘了,我们的营垒很坚固,每座营寨前面都挖有很深的壕沟。如果我们坚守,他想攻过来同祖大寿会师很不容易。只要我们坚守几天,憨王爷再派一支人马来援,我们就必然大胜,洪承畴就吃不消了。” 豪格想了一下,笑着点头,说:“叔王爷说的有理。既然他会全力猛攻,我看现在只能一面坚守,一面派人速回盛京,请求憨王爷赶快增援。” “这是最好的主意。我们如有一二万人马前来增援,就完全可以打败洪承畴。” 商量已定,他们就立即派出使者,奔赴盛京求援。 几天以后,盛京的援兵来到锦州城外,却只有几千人。老憨王皇太极派了一名内院学士名叫额色黑的,来向他们传达口谕,说道: “敌人若来侵犯啊,你们两个王爷可不要同敌人大打,只看准时机把他们赶走就算了。明军要是不来侵犯啊,你们千万不要轻动。你们要守定自己的阵地,不要随随便便出战。” 多尔衮这时明白了皇太极是在等待时机,以便一战把洪承畴消灭在松山附近。同时他也明白,皇太极是要亲自前来对付洪承畴,所以只给他派来几千援兵,又一再叮嘱他“坚守”。这不禁使他暗暗失望。 多尔衮是这么一个人,他有极大的野心,远非一般将领可比。首先,他希望从他的手中为清国征服邻国,扩充疆土,恢复大金朝盛世局面。这样的雄心,在他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当他还只有二十二岁的时候,皇太极曾经问他:现在我国又想出兵去征服朝鲜,又想征服明国,又想平定察哈尔,这三件大事,你看应该先做哪一件?多尔衮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憨王,我看应该先征服明国为是。我们迟早要进入关内,要恢复大金朝的江山,这是根本大计。” 皇太极笑着问:“如何能征服明国?” 他胸有成竹地回答说:“应该整顿兵马,赶在庄稼熟的时候,进入长城,围困北京,将北京周围的城池、堡垒,屯兵的地方,完全攻破。这样长期围困下去,一直等待他力量疲惫,我们就可以得到北京。得到了北京,就可以南下黄河。” 皇太极当时虽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却很赏识他这恢复金朝盛世局面的宏图远略。皇太极曾经让他的懂得满文的汉人大臣,也就是一些学士们,将“四书”和《三国演义》翻译成满文。在满文的《三国演义》印出来后,他特地先赐给多尔衮一部,要多尔衮好好读《三国演义》,学习兵法韬略,借此也表示了他对多尔衮的特别看重。从那时起又过了两年,由于多尔衮战功卓著,便晋封为墨尔根代青贝勒,后来晋爵亲王。因为这时汉族的制度和文化已大量被满族学习采用,所以多尔衮的封号用汉文写就成了睿亲王。就在这一年,皇太极让多尔衮随着他带兵侵略朝鲜,占领了朝鲜的江华岛,俘虏了逃避在岛上的王妃和世子,迫使朝鲜国王李倧投降。班师回来的时候,皇太极命多尔衮约束后军,带着作为人质的朝鲜国王的世子李和几个大臣的儿子返回盛京。在这一次战役中,多尔衮为清国建立了赫赫战功,那时他才二十五岁。 他曾经多次入侵明朝,深悉明朝政治和军事的腐败情况,也知道洪承畴目前虽然兵力强盛,但士气不能持久,所以他想只要再给他二万精兵,他就能够打败洪承畴的援锦之师。倘若由他一手指挥人马夺取这一重大胜利,他就将为国家建立不朽的功勋。因此想到皇太极将要亲自率军前来,他不免感到失望和不快。尽管如此,他表面上仍然装作没有领会憨王的用意,又将豪格叫到帐中,商议如何再请求憨王增兵。 豪格虽然不希望多尔衮独自立下大功,但也不希望他父亲皇太极亲自前来指挥战争。他希望能让他和多尔衮一起来指挥这一战争,打败明朝的十三万援兵,建立大功,恢复亲王称号。他们两人都互相提防,没有说出各自的真心话,不过却一致认为,只要有了援军,打败明军不难。援军也不需要太多,只要再增加二万人马就够了。经过一番商议,他们就又派使者去盛京,请求憨王派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率盛京一半人马来援。济尔哈朗的父亲是努尔哈赤的兄弟,他和皇太极、多尔衮是从兄弟。多尔衮认为,如果派济尔哈朗来,仍然只能做他的副手,而不会夺去他的主帅地位。所以他才提出了这一建议。 多尔衮今天忙碌了大半天,感到困乏。从一清早起,他就到各处巡视营垒,又连续传见在松山、锦州一带的各贝勒、贝子、固山额真,以及随军前来的重要牛录章京等领兵和管事首领,当面指示作战机宜,刚才又同豪格议论很久,如今很需要休息一阵,再去高桥一带视察。他吩咐戈什哈,除非有紧急重要的事儿,什么人也不要前来见他。自从他明白老憨王皇太极可能亲自来指挥作战,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极其隐秘的烦恼。他本来想躺下去睡一阵,但因为那种不能对任何人流露的烦恼,他的睡意跑了,独自坐在帐中,慢腾腾地吸着烟袋。 他对皇太极忠心拥戴,同时也十分害怕。皇太极去年对他的处罚,他表面上心悦诚服,实际内心中怀着委屈。当时因许多人马包围锦州,清兵攻不进去,明兵无力出击,成了相持拖延局面。他同诸王、贝勒们商议之后,由他做主,向后移至距城三十里处驻营,又令每一旗派一将校率领,每一牛录抽出甲士五人先回盛京探家和制备衣甲。皇太极大怒,派济尔哈朗代他领兵,传谕严厉责备,问道:“我原来命你们从远处步步向锦州靠近,将锦州死死围困。如今啊你们反而离城很远扎营,敌人必定会多运粮草入城,何时能得锦州?”多尔衮请使者代他回话:“原来驻扎的地方,草已经光了。是臣倡议向后移营,有草牧马,罪实在臣。请老憨王治罪!”皇太极又派人传谕:“我爱你超过了所有子弟,赏赐也特别厚。如今你这样违命,你看我应如何治你的罪?”多尔衮自己说他犯了该死的罪。皇太极将他和豪格降为郡王,罚了他一万两银子,夺了他两牛录的人。这件事使多尔衮今天回想起来还十分害怕。他不免猜想:是不是会有人在老憨的身边说他的坏话,所以老憨要亲来指挥作战?…… 一个四十多岁的、多年服侍他的叶赫族包衣罗托进来,跪下一只腿问道:“王爷,该用饭了,现在就端上来么?” 多尔衮问道:“朝鲜进贡的那种甜酒还有么?” 包衣罗托说:“王爷,您忘了?今日是大妃的忌日。虽说已经整整满十五年啦,可是每逢这一天,您总是不肯喝酒的。” 多尔衮的心中一动,说道:“这几天军中事忙,你不提起,我真的忘了。不要拿酒吧,罗托!” 罗托见多尔衮脸色阴沉,接着劝解说:“王爷那时才十四岁,这十五年为我们大清国立了许多汗马功劳。大福晋在天上一定十分高兴,不枉她的殉葬尽节。王爷,这岁月过得真快!” 多尔衮说:“罗托,你还不算老,变得像老年人一样啰嗦!” 罗托退出以后,多尔衮磕去了烟灰,等待饭菜上来。十多年来,他一则忙于为清国南征北战;二则朝廷上围绕着皇太极这位雄才大略的统治者勾心斗角;三则他自己不到二十岁就有了福晋和三位侧福晋,很少再想念母亲,只在她的忌日避免饮酒。今日经罗托提起,十五年前的往事又陡地涌上心头。那一年是天命十一年,他虚岁十四岁。太祖努尔哈赤攻宁远不克,人马损失较重,退回盛京时半路患病,死在浑河船上。他临死前将大妃纳喇阿巴亥召去,遗命大妃殉葬。回到盛京后,大妃不愿死。可是皇太极已经即位憨王,催促她赶快自尽。她拖延了一两天,被逼无奈,只好自尽。在自尽之前,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了最名贵的首饰,人们很少看见她那样盛装打扮。她要看一看她的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皇太极答应了她的要求,命他们三人去见母亲,并且面谕他们劝母亲赶快自尽。他们到了母亲面前,不敢不照憨王的意思说话,可是他们的心中惨痛万分。特别是多尔衮同多铎的年纪较小,最为母亲钟爱。她一手拉着多尔衮,一手拉着多铎,痛哭不止。他们也哭,却劝母亲自尽。在他们的思想中,遵照憨王的遗命殉葬,不要违抗,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是他们又确实爱母亲,可怜母亲,不忍心母亲自尽。所以从那时以后,多尔衮当着别人的面,不敢流露思念母亲的话,怕传到皇太极的耳朵里,但是最初两三年,他在暗中却哭过多次,在夜间常常梦见母亲。 饭菜端上来了。多尔衮为着要赶往高桥一带去察看明军营垒,不再想这段悲惨的往事,赶快吃饭。可是不知怎么,他想到皇太极近来的身体不好,说不定在几年内会死去。他心中闲想:他会要哪位妃殉葬呢?他会要谁继他为憨王呀?他决不会使豪格和其他诸子袭位。如今最受宠的是关雎宫宸妃和永福宫庄妃。宸妃生过一个儿子,活到两岁就死了。庄妃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福临,今年五岁,最受憨王喜爱,可能憨王临死时会让这个小孩子承袭皇位。……他没有往下多想,只觉得这件事太渺茫了。但是他不希望豪格袭位;倘若豪格袭位,他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忽然,他的眼前现出来庄妃的影子,不觉从眼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认为她确实生得很美,看来十分端庄,却在一双眼睛中含有无限情意。他又想到豪格的福晋,她也很美,神态不像庄妃高贵,眉眼却像庄妃…… 他正在胡思乱想,一位侍从官员进来,打千禀道: “王爷,憨王派三位官员前来传谕!” 自从七月下旬以来,皇太极就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锦州战场,原来打算要去叶赫地方打猎,也只好取消了。他几乎每天都接到从围困锦州的军中送来的密报,对于洪承畴统率的明军如何向松山附近集中,兵势如何强盛,他都完全清楚。但是他不急于向锦州战场增援,也不向多尔衮等宣示他的作战方略。沈阳城中,表面平静,实际上逐日在增加紧张。不断地有使者带着他的密旨(多是口谕),夜间或黎明从盛京出发,分赴满洲和蒙古各部,调集人马。 他所任用的统兵作战的满族亲贵,都是富有朝气的年轻人,起小就在战争生活中锻炼,不打仗的时候,就借助大规模的围猎练习骑射和指挥战争。这些分领八旗的年轻贵族,从亲王、郡王到贝勒、贝子,在重大事情上没有人敢向他隐瞒实情。有时倘若有小的隐瞒,事后常有人向他禀报,他就分别轻重处罚。他一贯赏罚分明,使人心服。他很欣赏多尔衮的统兵作战才能,几个月前将多尔衮降为郡王,只是对其围困锦州不力暂施薄罚,打算不久后军事胜利,仍恢复多尔衮的亲王爵位。他很重视这一仗,希望这一仗能够按照他的想法打胜,为下一步进兵长城以南扫清障碍。如果能够活捉洪承畴,那就更使他称心如愿。 近来,由于明军的大举援救锦州,在沈阳城中引起来很大震动。民间有不少谣言说南朝的兵力如何强大,准备的粮饷如何充足,还说洪承畴是一个如何有阅历、有韬略的统兵大臣,如何得南朝皇帝的信任和众位大将的爱戴,不可等闲视之。在朝臣中,也有许多满汉官员担心洪承畴倘若将锦州解围,从此以后,辽河以西就会处处不得安宁。皇太极对于盛京臣民的担心和各种谣言都很清楚。有一次上朝时,他对群臣说: “我所担心的不是洪承畴率领十三万人马全力来救锦州,倒是担心他不肯将全部人马开来。他将人马全部开来,我们就可以一战成功,叫南朝再也没力量派兵来山海关外,连关内也从此空虚!” 这种充满自信的语言决不是故意对群臣鼓气,而确是说出了他的真正想法。皇太极的这种气概是在长期的战争和胜利中形成的。从三十六岁起他继承皇位,一直不停顿地开疆拓土,创建大业,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他的父亲努尔哈赤以十三副甲起事,凭着血战一生,将满洲的一个小小的部落变成辽河流域的统治民族,草创了一个兵力强盛的小小王国,不愧为当时我国北部众多文化落后的游牧部落中“应运而生”的杰出人物,这个“运”就是历史所提供的各种条件。皇太极发扬了努尔哈赤的杰出特点,而在政治才能和军事才能两方面更为成熟。他不断招降和重用汉人协助他创建国家的工作,积极吸收高度发达的汉族封建文化为他所用。他继承努尔哈赤已经开始的各种具有远见的措施,努力发展生产。在他的统治时期,已经使他所属的游牧部落在辽河流域定居下来,变成以农业经济为主体,同时还发展了各种战争和生活所需的手工业,包括制造大炮的手工业在内。当然,在发展农业和手工业方面,要大量依靠俘虏的、掳掠的、投顺的和原来居住在辽河流域的汉人来贡献生产知识、经验和劳力,并且要将一部分家庭奴隶解放为农业生产力。从努尔哈赤晚年开始,经过皇太极统治的十六年,不过三十年的时间,满族社会以极快的速度从奴隶制演变为封建制,这是历史上罕见的进步。在军事上,他征服和统一了蒙古族的各个分散部落。居住在我国东北直到黑龙江以北的众多少数民族部落,都在开始叫后金国、后来改称大清国的统一之下,成为一个新的女真民族又称做满洲民族。他又派兵侵入朝鲜,迫使朝鲜脱离了同明朝的密切关系,成为清国的臣属,为清国提供粮食和其他物资,有时还被迫支付人力。这对朝鲜来说是侵略和压迫,但对清国来说,却巩固了他进行扩张战争所处的地位。当时清国所取得的成功,正如皇太极自己所夸耀的:“自东北海滨,迄西北海滨,其间使犬使鹿之邦,及产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种、渔猎为生之俗,厄鲁特部落,以至斡难河源,远迩诸国,在在臣服。”这样,他对明朝来说是一个崛起的强敌和大患;对以满族为主体的东北少数民族来说,是一个推动社会发展的杰出人物;对朝鲜来说是一个侵略者;对伟大中国的整体发展来说,则有不可磨灭的贡献。现在他刚刚五十岁,虽然已经发胖,也开始有了暗病,有时胸闷,头晕,但从外表看,精力十分健旺,满面红光,双目有神。因为他正处在一生事业接近高峰的时候,因此无论在行动上,谈话中,他都表现出信心十足、踌躇满志。 当他得到多尔衮和豪格的驰奏,知道洪承畴亲率八个总兵官已经全部到达松山一带,越过了大架山,占据松山,正在向锦州进逼时,他认为时机已到,再不亲自前去,多尔衮等可能吃亏。于是他决定八月十一日,率领新召集到盛京的三万人马启程,星夜驰赴松山一带。 一个小小的意外发生了,就是他突然患了流鼻血的病症,流得特别多。尽管后妃们和王公大臣们为他求过神,许过愿,萨满们也天天跳神念咒,他自己又服了几种草药,但流血仍然不止。本来选定八月十一日是个出征吉利的日子,却不能动身,只好推迟三天。十四日仍不行,又推迟到十五日。由于前方军情紧急,他不能再推迟了,不得已带兵启程。这天辰牌时候,皇太极带着随征的诸王、贝勒、大臣等出了盛京的抚近门,走进堂子,在海螺和角声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礼,然后率领三万大军启程,向锦州进发。 随行的人除满、蒙诸王、贝勒和满汉大臣、医生和萨满之外,还有朝鲜国王的世子、大公、质子(质子——清太宗于天聪十年十二月率师侵略朝鲜,次年正月迫使朝鲜国王李倧投降,使李倧的三个儿子即世子李、凤林大君李淏、麟坪大君李濬以及几个大臣的儿子作为人质,长期住在沈阳(凤林大君和麟坪大君可以轮换回国)。朝鲜大臣们送到沈阳的儿子被称为质子。)以及他们的一群陪臣和奴仆。每次举行较大规模的打猎,皇太极总是命朝鲜世子等奉陪。这一次去同明军决战,他也要带着他们,目的是让将来要继承朝鲜国王位的李及其左右臣仆,亲眼看看他的烜赫武功。 他最宠爱的关雎宫宸妃博尔济吉特氏独蒙特许,骑马送他出京,陪他走了一天的路程,晚上住宿在辽河西岸的一个地方,照料他服下汤药。第二天,宸妃又送他上马走了很远,才眼泪汪汪地勒转马头,在婢女和护卫的簇拥中返回沈阳。 皇太极的鼻血还没有完全止住,但不像前几天流得那么凶了。流的时候就用一个盘子在马上接住,继续行军。这样又断断续续流了三天,才完全病愈。他的精神开始好起来,心情愉快。为着赶路,晚上宿营很迟。那天晚上,诸王、贝勒、大臣照例到御帐中向他请安,祭神,看萨满跳神念咒,然后坐下来共议军国大事,主要是对明军的围攻之策。皇太极笑道: “我但恐敌人听说我亲自来到,会从锦州和松山一带悄悄逃走。倘蒙上天眷佑,敌兵不逃,我必令你们大破此敌,好像放开猎犬追逐逃跑的野兽一样。获胜很容易,不会叫你们多受劳苦。我那些已经决定的攻战办法,你们都知道,可千万不要违背,不要误事,好生记着!” 随他出征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多罗贝勒多铎等一齐向他奏道: “请憨王慢慢儿走,让臣等先赶往松山。” 皇太极摇摇头说:“行军打仗嘛,为的是克敌制胜,越是神速越好。我若是有翅膀能飞啊,就要飞去,怎么要我慢走!” 一连走了几天。八月十九日黄昏,皇太极到了松山附近的卧龙山。他打算在卧龙山休息半夜,再继续前进,插到明军背后,将他的御营摆在塔山北边不远的高桥。这样,就将十万明军的退路截断了。这是很大胆的一着。决定之后,他就派遣内院大学士刚林、学士罗硕去见多尔衮和豪格,传达他的口谕:“我马上就要到了。可令我以前派去的固山额真拜尹图、多罗额驸英俄尔岱带的兵,还有科尔沁土谢图亲王的兵、察哈尔琐诺木卫察桑等带的兵,先到高桥驻营。等我到的时候,就可以把松山、杏山一起合围。”于是刚林等人骑马出发了。 围困锦州的诸王、贝勒、大臣和将士们听说老憨王御驾亲来,勇气陡然大增,到处一片欢呼。但多尔衮和豪格对于憨王驻兵高桥一事却很不放心,因此又让刚林等第二天返回戚家堡向憨王奏陈他们的意见,说: “现在圣驾已经来到,臣等勇气倍增,惟有勇跃进击,为国家建立大功。靠着皇上天威,臣等决不害怕敌人。可是军中形势,不得不对皇上说清楚。目前明朝新来的人马众多,臣等几个月来围困锦州,屡经攻战,将士也有不少损伤。现在皇上说要先在高桥驻营,使臣等不敢放心。倘若敌兵为我们逼迫得紧,约会锦州、松山的兵内外夹攻,协力死战,万一我军有失,就不好办了。不如皇上暂且驻在松山、杏山之间,不要驻到高桥,这样就安全了。只要憨王万安,臣等作战也会有更大的勇气。” 皇太极听了,觉得他们的话有道理,就决定把他的御营驻在松山、杏山之间。随即又派刚林等去告诉多尔衮和豪格: “我若在松山、杏山之间驻营,敌人一定很快就要逃走,恐怕不会俘虏、斩获得那么多。既然你们劝我不驻在高桥,也只好如此吧。” 之后,他就继续率领大军进发,往松山、杏山之间前去。沿路的诸王、贝勒、将士们看见他前边的简单仪仗队和前队骑兵,知道是憨王经过,人人欢跃,远近发出来用满洲语呼喊“万岁”的声音。 八月二十日凌晨,洪承畴还不知道皇太极已经来到。他继续指挥明军向北猛攻,企图与锦州守军会师。松山东南隔着妈妈头山、小凌河口的滨海一带是接济军粮的地方,前天他已经在妈妈头山和滨海处增添了三千守兵。昨天张若麒自请偕马绍愉等驻守海边,保护粮运。洪承畴欣然同意,额外拨给二百精兵作为他的护卫。送他走的时候,洪承畴拉着他的手,嘱咐说: “张监军,风闻虏酋将至,援兵也已陆续开到。我军既到此地,只能鼓勇向前,不能后退一步。稍微后退,则军心动摇,敌兵乘机猛攻,我们就万难保全。我辈受皇上知遇,为国家封疆安危所系,宁可死于沙场,不可死于西市。大军决战在即,粮道极为重要,务望先生努力!” 今天黎明时候,洪承畴用两万步骑兵分为三道,向清兵营垒进攻。祖大寿在锦州城内听见炮声和喊杀声,立即率两千多步兵从锦州南门杀出,夹击清军。但清营壕沟既深,炮火又猛,明军死伤枕藉,苦战不得前进。洪承畴害怕人马损失过多,只好鸣锣收兵。祖大寿也赶快携带着受伤的将士退回城内。清军并不乘机反攻,只派出零股游骑在明军扎营的地方窥探。下午酉时刚过,洪承畴正在筹划夜间如何骚扰清营,忽然接到紧急禀报,说是数万清兵已经截断了松山、杏山之间的大道,一直杀到海边,老憨王的御营也驻在松、杏之间的一座小山坡上。没有一顿饭的时候,又来一道急报,说是有数千敌骑袭占高桥,使杏山守军陷于包围,塔山也情势危急。大约一更时候,洪承畴得到第三次急报:清兵包围塔山,袭占了塔山海边的笔架山,将堆积在笔架山上的全部军粮夺去,而且派兵驻守。这一连串的坏消息使洪承畴几乎陷于绝望。但是他努力保持镇静,立即部署兵力,防备清兵从东边、西边、南边三面围攻松山。同时他召集监军张若麒和八位总兵官来到他的帐中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张若麒借口海边吃紧不来。诸将因笔架山军粮被敌人夺去,松、杏之间大道被敌人截断,高桥镇也被敌人占领,多主张杀开一条血路,回宁远就粮。洪承畴派人飞马去征询监军意见,旋即得到张若麒的回书,大意说: “我兵连胜,今日鼓勇再胜,亦不为难。但松山之粮不足三日,且敌不但困锦,又复困松山。各帅既有回宁远支粮再战之议,似属可允,望大人斟酌可也。” 接到这封书信以后,洪承畴同总兵、副将等继续商议。诸将的意见有两种:或主张今夜就同清兵决战,杀回宁远;或主张今夜休兵息马,明日大战。最后,洪承畴站起来,望一眼背在中军身上的用黄缎裹着的尚方剑,然后看着大家,声色严重地说道: “往时,诸君俱曾矢忠报效朝廷,今日正是时机。目前我军粮尽被围,应该明告吏卒,不必隐讳,使大家知道守亦死,不战亦死,只有努力作战一途。若能拼死一战,或者还可侥幸万一,打败敌人。不肖决心明日亲执桴鼓,督率全军杀敌,作孤注一掷,上报君国。务望诸君一同尽力!” 决定的突围时间是在黎明,为的是天明后总兵官和各级将领容易掌握自己的部队,也容易听从大营指挥,且战且走。关于行军路线、先后次序、如何听从总督旗号指挥,都在会议中做了决定。洪承畴亲口训示诸将:务要遵行,不得违误。 诸将辞出后,洪承畴立即派人飞骑去接张若麒和马绍愉速回行辕,以便在大军保护下突围。他又同辽东巡抚邱民仰和几个重要幕僚继续商议,估计可能遇到的各种困难情况,想一些应付办法。正在商议之间,忽然听见大营外人喊马嘶,一片混乱。洪承畴大惊,一跃而起,急忙向外问道: “何事?何事?……” 片刻之间,这种混乱蔓延到几个地方,连他的标营寨中也开始波动,人声嘈杂,只是尚未像别处那样混乱。中军副将陈仲才突然慌张进帐,急急地说: “请诸位大人赶快上马,情势不好!” 洪承畴厉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快说!” 陈仲才说:“大同总兵王朴贪生怕死,一回到他的营中就率领人马向西南逃跑。总兵杨国柱见大同人马逃走,也率领他自己的人马跟着逃跑。现在各营惊骇,势同瓦解。情势万分危急,请大人赶快上马,以备万一。” 洪承畴跺脚说:“该杀!该杀!你速去传下严令,各营人马不许惊慌乱动,务要力持镇静,各守营垒。督标营全体将士准备迎敌,随本督在此死战。总兵以下有敢弃寨而逃者,立斩不赦!” “是,遵令!”陈仲才回身便走。 辽东总兵曹变蛟带着一群亲兵骑马奔来,到洪承畴帐前下马,匆匆拱手施礼,大声说: “请大人立刻移营!敌人必定前来进攻大营。请大人速走!” 洪承畴问:“现在留下未逃的还有几营?” 曹变蛟回答:“职镇全营未动。王廷臣一营未动。白镇一营未动。其余各镇有的已逃,有的很乱,情况不完全清楚。” “吴镇一营如何?” “吴镇营中人喊马嘶,已经大乱。” 一个将领跑到帐前,接着禀报:“禀制台大人:杨国柱的逃兵冲动吴营,吴镇弹压不住,被左右将领簇拥上马,也向西南逃去。” 忽然,从敌军营中响起来战鼓声,角声,海螺声。接着,有千军万马的奔腾声,喊杀声。大家都听出来:一部分敌人在追赶逃军;一部分敌人正向松山营寨冲来。曹变蛟向洪承畴催促说: “请大人火速移营,由职镇抵挡敌军。” 洪摇摇头,说:“刻下敌人已近,不应移动一步。倘若移动一步,将士惊慌,互相拥挤践踏,又无堡寨可守,必致全军崩溃。”他向侍立身后的几个中军吩咐:“速去传谕未逃的各营将士,严守营垒,准备迎敌。敌人如到近处,只许用火器弓弩射死他们,不许出寨厮杀。敌退,不许追赶。有失去营寨的,总兵以上听参,总兵以下斩首!” 他又转向曹变蛟,说:“曹将军,你随我作战多年,为朝廷立过大功。今日尚未与敌交战,王朴、杨国柱先逃,累及全军,殊非我始料所及。我们以残缺之师,对气焰方张之敌,必须抱必死之心,与虏周旋,方能保数万将士之命。倘若不利,你我当为皇上封疆而死,鲜血洒在一处,决不苟且逃生!” “请大人放心。变蛟只能作断头将军,一不会逃,二不会降!” “敌人已近,你赶快回营去吧!” 那天夜里,清兵听见明军营中人喊马嘶,乱糟糟的,知道发生了变故,但没有料到有一部分人马已经开始逃跑。多尔衮正在诧异,随即得到探报,知道确实有一部分明军已经向西南逃走,而且逃走的还不止一起,而是两起,后面还有人马在跟着。由于月色不明,没法知道人数多少。他判断洪承畴会随在这两批人马后边突围,一定还有很多人马断后。他同豪格略作商议,使豪格率领少数骑兵追赶和截杀已经逃走的明军,他自己亲率两万名步骑兵向洪承畴的大营进攻,希望趁洪承畴开始出寨的混乱时候一举将明军的主力击溃。 由于王朴、杨国柱、吴三桂等已经各率所部弃寨逃走,洪承畴的总督大营暴露在敌人面前,因此清兵毫无阻拦地来到了洪承畴寨外的壕沟前边。看见寨中灯火依旧,肃静无哗,没有一点准备要逃走的模样,多尔衮感到十分奇怪,不敢贸然进攻,只派出六七百步兵试着越过壕沟,而令骑兵列队壕外,以防明军出寨厮杀。 数百步兵刚刚爬过壕沟,寨中突然擂响战鼓,喊杀声起,炮火与弓弩齐射。清兵退避不及,纷纷倒下。有些侥幸退回到壕沟中的,又被壕沟旁边堡垒中投出的火药包烧伤。多尔衮看见洪承畴大营中戒备甚严,想退,又不甘心马上就退,于是继续挥动步兵分三路进攻,企图夺占一二座堡垒,打开进入大寨的口子。几千名骑兵立马壕外射箭,掩护进攻。 顷刻之间,明军情况变得十分危急。洪承畴和邱民仰一起奔到寨边,亲自督战。他们左右的亲兵和奴仆不断中箭倒地。 有一个亲将拉洪承畴避箭。他置之不理,沉着地命令向清兵开炮。 明军向敌人密集处连开三炮,硝烟弥漫。清兵死伤一片,多尔衮赶快下令撤退。 这时曹变蛟和王廷臣各派来五百射手和火炮手支援大营。大营已经转危为安,情况看来十分稳定。洪承畴拂去袍袖上的沙尘,望着部将们说: “几次清兵入关,所到之处好像没有一座城池能够坚守的。其实仔细一想,凡是愿意坚守的城池,清兵总是避过。他能破的都是那些不肯坚守的城池。地方守土官畏敌如虎,城池也就很轻易地丢掉了。刚才这一仗,如果我们畏惧不前,自己惊慌,就会不堪设想。” 众将说:“仰赖大人指挥若定,将士们才能够人人用命。” 这时,有人上前禀报说,马科和唐通两总兵在战事紧张时也跟在吴三桂等后面逃跑了。洪承畴听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吩咐大家做好向松山堡撤退的准备。有人站得离他较近,在暗夜中看出他的脸色很苍白,眉宇间交织着愤怒和愁闷。 天明时,有几起溃逃的人马又跑了回来,说昨夜五个总兵的人马逃跑后,前有皇太极的伏兵截击,后有多尔衮的部队追杀,起初明军还能支持,后来越逃越惊慌,越惊慌越乱,几乎成了各自逃生。他们看见有灯光的地方就避开,以为没有灯光的地方就是生路,其实没有灯光的地方偏偏有清方的伏兵。遇着伏兵,只要呐喊一声,明军就鸟惊兽窜,毫无抵抗。逃了半夜,有很多人被杀、被俘,但几个总兵官总算都各自率领一部分人马冲了出去。他们这几起人马未能冲破清兵包围,所以又跑了回来。 洪承畴立即下令总督标营和曹变蛟、王廷臣、白广恩三位总兵的大部分人马撤退到松山堡外,分立十来个营寨,赶筑堡垒、炮台,外边掘了壕沟。而在原来的驻守处留下曹变蛟的一部分人马,死守营寨,与松山堡互为犄角。逃回的几起人马由曹变蛟等收容在自己营里。退到松山堡外的人马连同原来驻守松山的和留驻笔架山的加在一起,共约三四万人。 这一天,洪承畴派出许多游骑,又放出许多细作,去侦察敌情。下午,游骑和细作陆续回来,知道吴三桂等率的人马虽然有很大损失,但尚有数万之众,都已退到杏山寨外扎营。清兵将他们包围起来,并不敢猛烈进攻。倒是那些溃散的人马,有的跑到海边,被清兵到处搜杀,死伤甚惨。海边情况也很混乱,已经被清兵插进去一支骑兵,攻占了妈妈头山,把海岸和松山隔断。 洪承畴急于要知道张若麒是否平安,但人们都说“不知道”,只知道海边死了很多人。洪承畴心中非常担忧。他想,现在人马已经跑走那么多,损失这么重,如果钦派的张若麒再有好歹,如何向皇上交代?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听之任之。现在惟有赶快想办法,让大军不再遭受损失,平安退回宁远。 当晚,他吩咐松山附近的驻军饱餐一顿。一更以后,他派曹变蛟、白广恩率领二万多人马,向驻在松山和杏山之间的清兵大营,也就是皇太极的御营,突然猛攻。他想,清兵得了胜利后,正在追击搜抄那些逃散的明军,御营里的人马不会很多。如果突然攻进皇太极的营寨,那些逃在杏山附近的明军听见清兵御营中喊杀声起,一定会回过来两面夹击。只要松山、杏山这两股兵联成一气,就可以打败清兵。他亲自送白广恩和曹变蛟出发,把许多希望都寄托在这一仗上。 不久以后,只听见清营那边杀声震天,火光突起,他又派出一支人马前往增援。但是杀到半夜,白广恩、曹变蛟又率兵纷纷退回松山堡下。原来皇太极一到松、杏之间扎下御营,就将御营周围的炮台、壕沟筑得十分坚固,而且把精兵都摆在御营周围,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先立于不败之地。因此曹变蛟、白广恩前去劫营,反而吃了不小亏,混战半夜,只好退回。最可恨的是,吴三桂等五个总兵官,听见杀声突起,不仅没有率师来跟曹变蛟等合手,反而惊慌逃窜,直往高桥奔走,遭到高桥一带清兵的截杀,四下溃散。吴三桂等总兵官只带着少数亲随和很少的骑兵冲杀出来,逃往宁远。 洪承畴得到这些战报后,知道打通杏山这条路已经不可能了。现在聚集在松山周围的人马还相当多,如果都留在此地,粮食马上会吃光;如果都走,松山堡必然失守;松山堡失守,锦州也跟着完了。这天后半夜,他把重要武将包括总兵、副将、参将和道员以上的文官都召集到他的帐中,向大家说: “不肖奉皇上之命,率八总兵官,将近十万人,号称十三万,来援救锦州,不意有今日之败!现在,如果我们大家都留驻此地,粮食马上要吃尽;如果都走,松山必然失守。我想来想去,今夜乘敌人不备,可以马上突围,但不能全走。我身为总督大臣,奉命援救锦州,大功未就,应该死守松山孤城,等候朝命。倘无援兵前来,不肖当为封疆而死。你们各位将领中,王总兵随我留下,其余人马都由白总兵、曹总兵率领,四更突围出去。到宁远以后,整编人马,等待皇上再派援军,回救松山、杏山,进解锦州之围。” 大家一听说洪承畴要留下,纷纷表示反对。都说:“大人身系国家安危,万不可留驻此地。宁肯我们留下,也要请大人今夜突围。” 洪承畴心里早已明白,如果他自己突围,纵然能够保全数万军队,也必然会被崇祯杀掉。与其死于国法,不如死于此地。但这种想法,他不愿说出来,只说道: “我以十万之众来救锦州,丧师而回,有何面目再见天子?我决意死守此地!你们各位努力,归报天子,重整人马,来救锦州。倘若我在这里,能使松山坚持数月,必可等待诸君再来,内外夹击。只要诸君再来,解锦州之围仍然有望。” 众人见他主意坚定,不好再劝。只有曹变蛟站出来说: “大人!我看还是让白将军一个人回去,我和王将军一起留下,随大人死守松山。” “不必了,有一个总兵官随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大人,不然。战争之事,吉凶难说。如果只有一个大将留在这里,万一失利,或有死伤,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同王总兵两人留在大人左右,即使有一个或死或伤,尚有一人可以指挥作战。请大人万万俯允!卑职追随大人多年,今日松山被困,决不离开大人!” 洪承畴未即答言,邱民仰又站起来说:“我也是封疆大吏,奉皇上旨意,随大人来救锦州。今日情况如此,民仰愿随大人死守松山,决不离开松山一步。” 还有许多文职道员、幕僚也都纷纷恳求,愿随洪承畴死守松山。洪承畴非常感动,想了片刻,说: “目前情况这样紧急,不能争执不休。需要出敌不意,该走的人马四更必须出发。现在就请白将军率松山人马的三分之二突围出去,为国家保存这点力量。留下三分之一,由王将军、曹将军率领,随我死守松山,等待朝廷援军再来。”他又同意邱民仰和少数文官、幕僚也一起留下,而让其他文职官员和幕僚们一起随白广恩突围。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根据敌人白天分布的情况,指示白广恩离开松山后,不要走敌人多的地方,可以走一条叫做国王碑的道路直往西去,远远地绕过高桥。他一再嘱咐白广恩,撤退时一定不要乱;几万人的部队,只要自己不乱,敌人必不敢贸然来攻;纵然来攻,也难得逞。 他又同几位总兵、副将、参将等官员一起,把留下来的部队人数合计了一下。知道松山堡内原有两三千驻军,为首的是副将夏承德,另外还有一位总兵官,是祖大寿的堂兄弟,名叫祖大乐,人马已经没有了,只有几百亲兵随在身边。洪承畴把松山的粮食和人马通盘计算一下,决定让白广恩带走更多的人马,只留下万把人防守松山,这万把人也包括夏承德的人马在内。 四更时候,洪承畴亲自送白广恩出发,又一再叮嘱他路上避免与敌作战,不要使人马溃散,回到宁远后,别的总兵官的人马,仍让他们回去归队,留下自己的人马,等候朝廷命令。 白广恩率着人马出发后,洪承畴又派出少数骑兵追随在后边,看他们能否平安突围,直到得知他们确已顺利突围出去,他才放下心来。随即他又同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等商谈了一阵,决定让邱民仰带着少数标营人马和一些文职人员驻在松山堡内,他自己率领其余人马留驻城外,在一些重要地方扎下营寨,准备抵御清兵。现在解救锦州之围的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他所期待的只是朝廷能够重整人马前来援救,但这种期待,在他自己看来也很渺茫。他在心中叹息说: “朝廷怎能重新征召一支大军?从何处再征到众多粮饷?唉,望梅止渴!” 张若麒三四天前来到海边以后,并没有立即过问保护粮运的事。他干的第一件事是同马绍愉一起,找到一条很大的渔船,给了渔民一些粮食和银子,派几个亲信兵丁和家奴驻守船上,以备万一。早在他以前盛气凌人地催促洪承畴进攻的时候,他已经暗暗地同马绍愉商定,要从海上找一条退路。前晚,当他获知笔架山的军粮被夺,明军准备退回宁远的消息后,他更确信这条渔船就是他的救命船。昨天,当战事开始紧张起来,清兵攻夺笔架山以北的三角山时,他不是派兵抵抗,而是同马绍愉和一些亲信随从迅速登上了船,等待起锚。 那些溃逃到海边的部队和原来在海岸上保护粮运的部队,在清兵的猛攻下,纷纷往海滩败退。洪承畴派给张若麒的二百名护卫,也站在离渔船十几丈远的沙滩上,保卫着渔船。当清兵进行最后冲击的时候,明军继续往水边退去。因为正是潮落的时候,渔船起了锚,随着落潮向海里退去,但并没有撑起布帆。船,仍然在海上逗留着。而士兵们,不管是溃败下来的,还是保护张若麒的,也都跟着向水中一步一步地退。但是他们越退水越大,沙越软,行动也越是困难。 清兵骑在马上,直向退走的明军射箭。明军也用箭来回射。后半夜潮水涨了,涨得很快,加上风力,渐渐地漫到人的大腿上,又很快地漫到腰部,还继续往上涨,并且起了风浪。清兵趁这个时候,又猛烈地射箭。明军起初还回射,后来人站不稳了,弓被水浸湿了,弓弦软了,松了,箭射不出来了,纵然射出来,也射不很远。清兵的箭像飞蝗般地射过来,许多人已经中箭,漂浮在海面,有的淹死,有的呼救。一些将领还在督阵,预备向岸上冲去,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尽管在平时,这些将领和士兵之间有许多不融洽的事情,特别是有些将领侵吞了士兵的军饷,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切都忘记了,大家想的是如何共同逃命,如何不要被清兵杀死。还有些将领平时对士兵多少有些感情,这时士兵就成排成排地站在他们前面,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清兵射来的箭,保护自己的长官。许多士兵在将领前面一排一排地倒下去,被水冲走,而最后将领们也中箭身亡,漂浮海面。 张若麒直到最后潮水完全涨起的时候,才下令把船上的几个布帆完全撑起来,乘着风势,扬帆而去。有些士兵和将领多少识些水性,看见张若麒的渔船经过,一面呼救,一面游过去,但张若麒全然不理。有些人被海浪猛然推到船边,赶紧用手攀援船舷,一面呼救,一面往上爬。船上的亲随都望着张若麒。张若麒下令用刀剑向那些人的头和手砍去。霎时间船上落了许多手指头,还落下一些手。船就在漂荡的死尸和活人中冲开了一条路,直向东南驶去。 张若麒坐在船舱里,想着既然笔架山的军粮被夺,那里很可能会有清兵的船只,得绕过去才好。果然到拂晓时,他遥见笔架山插着清军的旗帜,也有船只停在那里。于是他吩咐渔船继续往东,深入海中,远远地绕过笔架山,然后再转向宁远方向驶去。他也准备着,如果宁远和觉华岛也已经被清兵占领,他就漂渡渤海,到山东登州上岸。他一面向着茫茫大海张望,一面已经打好一个腹稿,准备一到岸上,不管是在宁远,还是在登州,立刻向皇帝上一道奏本,把这一次失败的责任完全推到洪承畴身上,痛责洪承畴不听他的劝告,未能在皇太极到来之前,全力向清军进攻,坐失战机,才有此败。 这时,在夜晚发生过战斗的海边,潮水还在继续往上涨,由于风势,有些死尸已经开始向岸上冲来。后来,当潮水又退下去的时候,在海边,在沙滩上,几乎到处都是七横八竖的死尸。另外也有很多死尸又随着潮水退去,远远望去,好像一些漂浮在水面的野鸭子,这里一片,那里一团,在阳光下随着浪潮漂动。 清兵已经从海边退走,海滩上一片寂静,只偶尔有白鹤和海鸥飞来,盘旋一阵,不忍落下,发出凄凉叫声,重向远处飞去。 岸上,仍不时地有飞骑驰来,察看一番。他们是洪承畴派来打探张若麒的情况的。他们不知道张若麒已经乘着渔船平安逃走,疑心他也许是不幸被俘,也许是为保护粮草阵亡。 第十七章 八月二十二日黄昏以后,月亮还没有出来,松山堡周围一片昏黑,只有明军的营垒中有着灯火。炮声停止了。喊杀声没有了。偶尔有几匹战马在远处发出单调的嘶鸣。一切都显得很沉寂,好像战事已经过去。 洪承畴自从送走白广恩后,一直忙于部署松山堡的防务,打算长期坚守下去。他表面仍然很平静,说话很温和,但内心十分苦闷,感到前途茫茫。就在这种心境中,他忽然得到一个消息,使他的眼前一亮,登时生出来不小希望。原来将近黄昏时候,有人向他禀报,说虏酋四王子刚刚移营到松山堡附近,离城不过四五里路。他的御营在中间,两边又各扎了两营人马,一个营是镶黄旗,另一个营是正黄旗。都是刚刚安下营寨,还来不及挖壕筑垒。 现在天色越来越暗。洪承畴想,马上派人去清营劫寨,倘能得手,将虏酋活捉或杀死,整个战局就会大大改观。于是他马上派人将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找来,商议劫营之事。大家认为,自从丧师以来,又经过第一次劫营失败,老憨绝对料不到明军以现在的残师会去劫营。如果现在迅速出兵,乘其不备,很可能得手。这是出奇制胜的一着棋,但要胆大心细,准备劫营不成能够全师而回。当下王廷臣要求派他前去,曹变蛟也要求前去。 洪承畴考虑了一阵,决定让王廷臣留守松山堡,而派随他转战多年,富有经验的曹变蛟前去劫营。但是目前松山堡的人马实在太少,那天从松山和大架山两处撤退时,留下了几千人马和十几门红衣大炮在几座营寨中,以便与松山堡互为犄角,抗击清兵。现在如果不把这两支人马调回,则劫营的兵力太单薄;如果调回,红衣大炮又一时来不及撤运。 洪承畴又同大家略一商量,决定还是立即将大架山的人马撤回,速去劫营,以求必胜,红衣大炮来不及撤运就扔掉算了。 大架山的人马撤回后,曹变蛟让大家饱餐一顿,立即出发。他自己率领精兵居中,一个参将带着人马在左边,一个参将带着人马在右边,另外一个游击率领一支人马在后,准备接应。曹变蛟命令大家不准举火,不准喧哗,在秋夜的星光下悄无声息地迅速向敌营奔去。 清兵营中正在休息,中间御营还在为胜利跳神。曹变蛟命两个参将各率人马去劫镶黄旗和正黄旗两座营寨,他自己率着精兵直往御营冲来。等到清兵发觉,大喊“明军劫寨!”曹变蛟早已挥动大刀,在喊杀声中冲进敌营。明军见人就杀,距离稍远的就用箭射。清兵一时惊恐失措,纷乱已极,有的进行没有组织的抵抗,有的大呼奔跑,有的拼命奔往老憨的御帐外边“保驾”。 皇太极正在御帐观看跳神,一听到明军劫寨,赶紧指挥他的御前侍卫,守住御帐前边,拼死抵抗。可是曹变蛟的人马来势极猛,皇太极的侍卫纷纷死伤。左右一些清兵将领看见御帐遭到猛烈冲击,赶快来救,但都被曹变蛟的人马杀败。眼看御帐已经无法守住,皇太极只得由侍卫们保护着,且战且退,等待两边的营寨前来救援。但这时镶黄旗和正黄旗的营寨也正受到明军两个参将的冲杀,特别是距离最近的正黄旗,受到的袭击格外猛烈,陷于一片混乱,无法分出兵力去援救御营。 皇太极周围的侍卫死伤越来越多,处境越来越危急,有时明兵冲到他的面前,逼得他自己也不得不挥剑砍杀,将突来的明兵杀退。正在抵挡不住之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大汉,骑在马上,大呼着向他冲来。他知道这就是明军的主将,立刻吩咐左右侍卫,一齐向这个大汉射箭。 这个大汉正是曹变蛟,已经负伤,正在流血。他忽然发现了皇太极,不觉眼睛一亮,骂了句:“休想逃走!”便不顾一切地直往前冲,要将敌酋生擒或杀死。当他冲到离皇太极只有三四丈远的时候,被一支箭射中右肩,落下马来。 明军赶紧救起曹变蛟,停止了冲击,迅即向外撤退,昏暗中只听见短促而紧急的口令:“出水!快出水!”这时曹变蛟因两次负伤流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明军冲出皇太极御营,进攻镶黄旗和正黄旗的两支人马也先后来到,汇合一起,向着松山堡退去。 皇太极因事出意外,惊惶初定,又不知明军究竟有多少,不敢派兵追击。他下令连夜整顿御营,同时调集人马在御营前驻扎,加强戒备,以防明军再一次前来劫营。 曹变蛟被抬回松山后,经过急救,慢慢醒来。他的伤势很重,但性命还不要紧。经此劫营不成,洪承畴已经不再幻想改变局面。他吩咐把曹变蛟送到松山堡内,好好医疗。过了几天,他为着避免损失,将大部分人马移驻到城内,一部分留驻城外的堡垒里边,准备从此受清军的围困,拼死固守,等待朝廷援兵。 经过一夜整顿,皇太极的御营前面又扎了一个营垒,在营垒前挖了两道壕沟,布置了不少火器,又为御营修筑了简单的土围墙和堡垒。由于昨夜清兵损失并不很大,而明军倒是大将曹变蛟身负重伤,所以第二天皇太极就断定洪承畴在松山不再会有所作为,他继续派骑兵到杏山周围,到处搜剿逃出来的明军,并继续派人在塔山、高桥一带埋伏,准备随时堵截明军。对于松山的敌人,他暂时不去进攻,只派大军四面包围,监视起来,还在重要的道路上掘了很深很宽的壕沟,使明军不能够再向清兵袭击。同时,明军在大架山的空寨和没有运走的红衣大炮也都落到清兵的手中。 皇太极十分得意,连着几天在松、杏和高桥之间一面打猎,一面搜剿逃匿的明军,在山野中又获得许多明军遗弃的甲胄、军器和马匹。到二十九日,这一次战役基本上结束了。 皇太极命内院学士替他草拟一份告捷敕谕,然后命学士罗硕、笔帖式石图等拿到盛京宣布。这敕谕是用满文写的,同时译成蒙文和汉文各誊写了一份。原来起草的稿子中,写道明军损失甚重,死伤一万余人,溃败十万人;清兵死伤两三千人;另外还写了他们获得的马匹、骡子、骆驼、甲胄、大炮和兵器的数目。皇太极看后十分不满,就亲自在满文的敕谕上重新写定,并要学士们用满、蒙、汉三种文字重新誊抄一遍。经过他的改定,就变成了明军十三万人马全部被击溃,杀死五万余人,只剩下万余人退守松山堡中,清兵则仅仅在一夜间误伤了八人。因为他要炫耀自己的武功,因此就把战果尽量地夸大,而不管这样的夸大是否合理。就这样,敕谕发到了盛京,通报整个大清国,包括蒙古在内。他又命人把敕谕用汉文再誊一份,送给朝鲜国王。在发出敕谕的同时,他又命人在御帐前面的东南角上立起神杆,他亲率诸王、贝勒、贝子和满洲大臣们对着神杆祭天,感谢皇天保佑他获得了大捷。 又过了几天,他把御营移到了松山堡北面的一座小山上,离松山堡不过数里路,从那里可以俯看城内的动静。他命令每天向松山堡内开炮,松山也照样向他这边打炮。他想进攻松山,又怕一时难以得手,因为松山堡的守卫很严密,城外还有几营明军。他终于放弃了立即攻破城池的想法,而准备将洪承畴长期围困下去。 他的心情始终很不正常。一方面由于胜利来得太快、太大,使他忽然觉得进入关内、占领北京、恢复金太宗的事业的抱负即将实现,因而激动不已。另一方面,也许是曹变蛟劫营给他造成的惊恐太大,事隔多日,回想起来还感到可怕。这两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就使他的心绪烦乱,夜晚常常要做些奇怪的梦。 一天夜间,他梦见自己正在指挥军队列阵,突然有一只坐山雕从天上飞下来,飞下地后就一直向着他面前走来,他连发两箭都没有射中。旁边一个大将又递给他一支箭,他才射中。他正要命人将死雕取过来看个究竟,低头一看,忽又发现一条青蛇正从马蹄旁经过,跑得非常快,于是他赶紧策马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条蛇还长着许多脚,所以跑得那么快。他正在着急,忽见天上飞下一只鹳来,猛地一嘴啄在蛇头上,蛇才动得慢了。鹳又继续一嘴一嘴地啄蛇,蛇一动也不动了。他感到很奇怪,因想这大概是专门吃蛇的鸟,所以蛇看见它就害怕,不敢抗拒。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惊醒。 第二天,他就把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召进御帐,将自己的梦说给他们,然后问道: “你们看,这是吉兆呀还是凶兆?” 大家纷纷说,这是吉兆,是大吉之兆。 皇太极问:“吉在何处?”特别望着范文程加问一句:“你要好生替我圆梦,不要故意将好的话说给我听!” 在汉人的文臣中,范文程最被信任,许多极重要的军国大计都同他秘密商议,听从他的意见。范是沈阳人,是宋朝范仲淹的后裔,相传他的祖先在明武宗时曾做过兵部尚书。他为人颖敏机警,沉着刚毅,少年时喜欢读书,爱好所谓“王霸大略”。清太祖于天命三年占领抚顺时候,范文程二十二岁,是沈阳县的秀才,到抚顺谒见努尔哈赤,愿意效忠。努尔哈赤因见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谈话颇有识见,又知道他是明朝的大臣之后,遂将他留下,并对诸贝勒说:“他是有名望的大臣后代,你们要好生待他!”范文程看清楚明朝的政治腐败,军力不振,努尔哈赤必将蚕食辽东和蒙古各地,兴国建业,所以他不像当时一般汉族读书人一样存着民族观念,而是考虑他自己如何能够保全他的家族和建立富贵功名。他竭智尽忠,为爱新觉罗家族驰驱疆场,运筹帷幄,比有些满洲贵族还要卖力,还要有用。皇太极继位后对他极其信任,言听计从。每次商议政事,皇太极总是向大臣们问:“范章京知道么?”倘若他感到王、公、大臣们商议的结果不能使他满意或尚不能使他拿定主意,便问道:“为什么不同范章京商议?”如果大家说范章京也是这样意见,他便点头同意。以清国皇帝名义下的重要文件,如给朝鲜和蒙古各国的敕谕,都交给范文程视草。起初皇太极还将稿子看一遍,后来不再看稿,对范说:“你一定不会有错。”现在皇太极很担心他的梦不吉利,所以希望有学问又忠诚的范文程如实地替他圆梦。 范文程在乍然间也没法回答,但是他转着眼珠略想一下,俨然很有把握地回答说:“啊,陛下此梦确实做得非常好。雕为猛禽之首,显然指的就是明军统帅。陛下两箭不中而第三箭射中,说明洪承畴在这次战役中虽然侥幸不死,困守松山,将来必定难逃罗网,不是被我军所杀,就是被我军所俘。” 皇太极听了高兴,说道:“我宁愿他被捉住,可不愿他死掉。”忽然想起这梦还只圆了一半,便又问道:“可是那条青蛇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条青蛇即指仓皇逃窜的明军,虽然跑得快,但因陛下早在要道埋下伏兵,所以仍被截住,一举歼灭。那只鹳便是陛下的伏兵。” 皇太极又问:“可是蛇为什么有脚呢?” 希福赶快解释说:“明军吓破了胆,没命地逃,都恨不得多生几只脚出来啊!”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皇太极更加高兴,随即命萨满跳神,感谢皇天赐此吉祥之梦。 就在当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父亲努尔哈赤命四个人捧着玉玺给他,他双手接住。玉玺很重,刚一接住,他便醒了。 于是他又将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等叫进御帐,要他们圆梦。他们都说,这个梦再明白不过。玉玺乃天子之宝,太祖皇爷把玉玺授给皇上,皇上将来必然进入关内,建立大清朝一统江山无疑。 皇太极越发高兴。连着两天,他不断地赏赐这一个,赏赐那一个,连朝鲜国来的总兵官和一些武将也受到他的特别赏赐。然而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万分高兴之时,九月十二日那一天,从盛京来了两个满洲官员,一个叫满笃里,一个叫穆成格,向他禀告说关雎宫宸妃患病,病势不轻。皇太极一听,非常焦急,立刻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固山额真等前来,告诉他们,宸妃得病,他自己要马上回盛京探视。随即布置一部分人在多罗安平贝勒杜度、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固山额真谭泰等的率领下继续围困锦州,一部分人在多罗贝勒多铎、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罗洛宏等的率领下围困松山,还有一部分人分别驻守杏山、高桥等地。布置一毕,他就让大家退去,自己独坐御帐,想着宸妃的病情,感到无限忧虑。当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好。 十三日一早,他就动身奔赴盛京。一连走了四天,来到一个地方住下。当夜一更时候,盛京又有使者来到,报说宸妃病危。皇太极无心再睡,立即吩咐启程。他一面心急如焚地往盛京赶路,一面遣大学士希福、刚林、梅勒章京冷僧机、启心郎索尼等先飞驰赶回盛京问候,一有消息,立即回报。将近五更时,希福等从盛京返回,说是宸妃已死。皇太极一闻噩耗,登时从马上滚下来,哭倒在地。随行的诸王、贝勒赶忙上前解劝。皇太极哭了一阵,在左右的搀扶下又骑上马向盛京奔去。 到了盛京,进入关雎宫,一见宸妃的遗体,他又放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王、公、大臣们都劝他节哀,说:“国家事重,请陛下爱惜圣体。”哭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勉强止住哭泣,筹备埋葬之事。又过了几天,宸妃已经埋毕。他亲到坟上哭了一场,奠了三杯酒。 从此他心情郁闷,时常想着宸妃生前的种种好处。想到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妃子,又是那样美貌,竟然只活了三十三岁,便已死别,这损失对他说来简直是无法补偿。虽然不久前他刚刚在对明朝作战中获得大胜,但也不足以消释他内心的悲哀。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没有先前那么好,心口有时隐隐作痛。 王、公、大臣们看到皇太极这样郁郁寡欢,都非常担心,联名上了一个满文奏折,大意说: 陛下万乘之尊,中外仰赖,臣庶归依。今日陛下过于悲痛,大小臣工皆不能自安。以臣等愚见,皇上蒙天眷佑,底定天下,抚育兆民,皇上一身关系重大。况今天威所临,大功屡捷;松山、锦州之克服,只是指顾间事。此正国家兴隆,明国败坏之时也。皇上宜仰体天意,善保圣躬;无因情牵,珍重自爱。…… 这是存档的汉文译本,文绉绉的,有些删节。皇太极当时看的是满文本,比这啰嗦,也比这质朴得多,所以更容易打动他的心。他把奏折看了几遍,虽然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心中的痛苦仍然一时不能消除。于是他决定出去打猎,借以排遣愁闷。谁知出了沈阳城后,无意间又经过宸妃墓前,登时触动他的心弦,又哭了一阵,哭声直传到陵园外边。哭毕,奠了酒,才率领打猎的队伍继续前进。自从宸妃死后,她的音容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不能淡忘,直到一年后他死的时候,那“悼亡”的悲痛依然伴随着他。 刘子政带着洪承畴给皇帝的一封奏疏和给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一封密书,离开了松山营地后,一路上风餐露宿,十分辛苦。到了山海关后,他就因劳累和感冒病了起来。虽然病势不重,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加上心情忧闷,所以缠磨几天,吃了几剂汤药,才完全退烧。他正要赶往北京,忽然听到风传,说洪总督率领的援锦大军在松山吃了败仗,损失惨重。这传闻使他不胜震惊和忧虑,不能不停下来听候确讯。连着三四天,每天都有新的传闻,尽是兵败消息。到了第五天,山海关守将派出去的塘马自宁远回来,才证实了兵败的消息是真。除关于洪承畴的下落还传说纷纭外,对大军溃败的情况也大致清楚了。刘子政决定不去北京,只派人将洪承畴给皇帝的奏疏和给陈新甲的书信送往京城,他自己也给一位在朝中做官的朋友写了一封信,痛陈总监军张若麒狂躁喜功,一味促战,致有此败。 他想,既然援锦大军已溃,他赶回北京去就没有必要了。为着探清洪承畴的生死下落,他继续留在山海关。山海关的守将和总督行辕在山海关的留守处将吏,都对他十分尊敬。他仍然住在澄海楼,受到优厚款待。山海关守将和留守处的将吏们每日得到松锦战事消息都赶快告诉他,每一个消息都刺痛他的心,增添他的愤慨和伤心,也增添他对国事的忧虑和绝望。白天,他有时在澄海楼等候消息,或倚着栏杆,凝望着大海沉思,长嘘,叹息。有时他到山海关的城楼上向北瞭望。有时出关,立马在欢喜岭上,停留很久。有时他到城中古寺,同和尚了悟闲话,一谈就是半天。但每天晚上,他仍然在灯下注释《孙子兵法》,希望能早一点将这一凝结着多年心血的工作搞完。 又过了十天,许多情况更清楚了。他知道洪承畴并没有死,也不肯突围出来,退守松山堡中待援,被清兵四面围困。八位总兵有六位突围而归,只有曹变蛟和王廷臣留在洪的身边。他心中称赞洪的死守松山,说道:“这才是大臣临危处变之道。到处黄土埋忠骨,何必自陷国法,死于西市!”后来他听说有塘马从宁远来到,急急地赶赴北京,并听说是宁远总兵吴三桂向兵部衙门送递塘报,还带有吴三桂和张若麒的两封急奏。对于吴三桂的奏本他不大去想,而对于张若麒的奏本想得较多,忿忿地说: “皇上就相信这样的人,所以才是非不明,如坐鼓中!” 一连数日,都是阴云低垂,霜风凄厉。刘子政心中痛苦,命仆人替他置办了简单的祭品,准备到欢喜岭上威远堡的城头上向北遥祭在松、锦一带阵亡的将士。主管总督行辕留守事宜的李嵩,就是春天到红瓦店迎接他的那位进士出身的文官,洪承畴的亲信幕僚,知道刘子政有遥祭阵亡将士之意,正合他的心愿,就同刘子政商量,改为公祭,交给行辕留守处的司务官立即准备。刘子政原想他私自望北方祭奠之后,了却一件心事,再逗留一二日便离开山海关往别处去,如今既然改为公祭,隆重举行,他也满意。在威远堡城中高处,临时搭起祭棚,挂起挽联,哀幛,布置了灵牌,树起了白幡,准备了两班奏哀乐的吹鼓手。除留守处备办了三牲醴酒等祭品之外,刘子政自己也备了一份祭品,另外山海关镇衙门、榆关县衙门、还有其他设在山海关的大小文武衙门都送来了祭品。商定由李嵩主祭,刘子政读祭文。刘子政连夜赶写好祭文,将稿子交李嵩和两三位较有才学的同僚们看了看,都很赞赏,只是李嵩指着祭文中的有些字句说: “政老,这些话有违碍么?” 刘子政说:“镇中先生,数万人之命白白断送,谁负其咎?难道连这些委屈申诉的话也不敢说,将何以慰死者于地下?我看不用删去。祭文读毕,也就焚化,稍有一些胆大的话,只让死者知道,并不传于人间,有何可怕?” 李镇中一则深知刘子政的脾气很倔,二则他自己也对援锦大军之溃深怀愤慨,而且他的留守职务即将结束,前程暗淡,所以不再劝刘子政删改祭文,只是苦笑说: “请政老自己斟酌。如今朝廷举措失当的事很多,确实令志士扼腕!” 临祭奠的时候,各衙门到场的大小文武官员和地方士绅共有二三百人,其余随从兵丁很多,都站在祭棚外边。当祭文读到沉痛的地方,与会的文武官员和士绅们一齐低下头去,泣不成声。读毕,随即将祭文烧掉。回关时候,有些文官和本地士绅要求将这篇打动人心的祭文抄录传诵,刘子政回答说祭文已经焚化,并未另留底稿。大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谅解他焚稿的苦衷,但没人不感到遗憾。 山海卫城内的士绅们,近来都知道刘子政这个人,对他颇有仰慕之意。但因为他除了同了悟和尚来往之外,不喜交游,所以只是仰望风采,无缘拜识。经过这次在威远堡遥祭国殇,才使大家得到了同他晤面的机会。虽然大家不曾同他多谈话,但是都看出来他是一个慷慨仗义、风骨凛然的老人。 三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有本地举人佘一元等三个士绅步行往澄海楼去拜望这位老人。他们正在走着,忽然前边不远处有人用悲愤的低声朗诵: 赵括虚骄而临戎兮, 长平一夕而卒坑。 宋帝慷慨而授图兮, 灵州千里而血腥。 悲浮尸之散乱兮, 月冷波静而无声。 恨胡骑之纵横兮, 日惨风咽而…… 这声音忽然停住,似乎一时想不起来以下的词句。佘一元等的视线被一道短墙隔断,认为这墙那边行走的人必是刘子政在回忆烧掉的祭文稿子。迨过了短墙,两路相交,佘一元等才看见原来是山海关镇台衙门的李赞画在此闲步,背后跟着一个仆人。大家同李赞画都是熟人,且素知李赞画记性过人,喜读杂书,对刘子政亦颇仰慕。互相施礼之后,佘一元笑着问道: “李老爷适才背诵的不是刘老爷的那篇祭文么?” 李赞画说:“是呀,可惜记不全啦。我为要将这篇祭文回忆起来,两天来总在用心思索。刚才衙门无事,躲出城外,在这个清静地方走走,看能不能回忆齐全。不行,到底不是少年时候,记性大不如前,有大半想不起来。如此佳文,感人肺腑,不得传世,真真可惜!诸位驾往何处?” 佘一元说:“弟等要去澄海楼拜望政老,一则想得见祭文原稿,二则想听他谈一谈援锦大军何以溃败如此之速,今后关外局势是否仍有一线指望。” 李赞画说:“啊呀,我也正有意去拜望政老请教。他说底稿已经烧掉,我总不信。既然你们三位前去拜访,我随你们同去如何?” 佘一元等三个人一齐说:“很好,很好。” 他们一起步行到了宁海城,先拜见主管留守事务的李镇中。李镇中同他们原是熟人,看了名刺,赶快将他们请进客厅坐下。当李镇中知道他们的来意之后,不胜感慨地说: “真不凑巧,诸公来迟一步!政老因援锦大军溃败,多年收复辽左之梦已经全破,于昨日上午先将他的仆人打发走,昨晚在了悟和尚处剃了发,将袍子换为袈裟,来向我们辞行并处置一些什物。我们一见大惊,但事已无可挽回。大家留他在澄海楼又住了一夜,准备今日治素席为他饯行。政老谈起国事,慷慨悲歌,老泪纵横。今日清早,不辞而别,不知往哪里去了。可惜你们来迟一步!” 大家十分吃惊,一时相顾无言。李镇中接着说: “近几天来,政老常说他今日既然不能为朝廷效力疆场,他年也不愿做亡国之臣。” 大家都明白他对国事灰心,但没有料到他竟会毅然遁入空门,飘然而去。 佘一元说:“世人出家为僧,也有种种。常言道,有因家贫无以为生而幼年送到寺中为僧的叫做饿僧,有因幼年多病而送入寺中为僧的叫做病僧,另外还有愤僧、悲僧、情僧、逃僧等等,各种原因不同。真正生有慧根,了然彻悟,一心想做阿罗汉的,并不很多。政老大概算是愤僧了。请问李老爷,传闻政老有《孙子新注》一稿,倘能传之人间,必有裨于戎事。此稿现在何处?” 李镇中摇头说:“可惜!可惜!此稿已经被政老暗中撕毁,投入大海了!” “投入大海?!……镇老何不劝阻?” “不知他什么时候就已经投进大海。今早有人从海滩上拾到半页,显然是涨潮时偶然漂回岸边。弟已命贱仆将此半页稿子晾干,珍藏勿失。另外颇值珍视的是,今早政老走后,同僚们在澄海楼上看见他新填《贺新郎》一阕,留题柱上,旁边挂着他多年佩在腰间的那把宝剑。” 佘一元等一听说刘子政临走时在柱上留词一首,都要去亲眼看看,抄录下来。李镇中带他们下到海边,过了浮桥,登上高楼。他们经李镇中一指,果然看见一根柱子上题有一首《贺新郎》,墨色甚新。佘一元抢前一步,赶快念道: 海楼空挥泪。 叹三番雄师北伐, 虎头蛇尾。 试问封疆何日复, 怕是而今已矣! 念往事思如潮水。 数万儿郎成新鬼, 决天河莫洗神州耻。 戎幕策, 剩追悔。 残秋岭上曾遥祭。 雾沉沉风号雁唳, 此情谁会? 塞外双城犹死守, 望断天涯日暮。 欲解救睢阳无计。 休论前朝兴亡事, 最伤心弱宋和金史。 千古恨, 《黍离》耳! 佘一元读时,大家跟着他读,反复读了几遍,琢磨着每句含义,每个人都对“戎幕策,剩追悔”六个字暗中猜解。李镇中明白这六字所指何事,却不肯说出。大家正在议论,忽然起了狂风,天地陡暗,海涛汹涌,冲击着澄海楼的根基。大家停止谈话,奔出屋子,抓紧栏杆,向翻滚着白浪的茫茫大海张望,都觉得这座建筑在礁石上并以大石为根基的澄海楼在风浪中不住摇动。 项城战役 第十八章 当明朝援救锦州大军在松山一带崩溃的时候,李自成已经准备好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为第二次攻打开封,扫荡明朝调到河南的军事力量。 八月初旬,新任的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在崇祯皇帝的一再催逼下,只好离开陕西,往河南进兵。当离开陕西的时候,新任陕西巡抚汪乔年给他送行。汪乔年也是一个多少懂得点军事的文臣,知道傅宗龙这次去河南凶多吉少,是不得已被逼出关。傅宗龙自己更是清楚:军队没有训练,将领骄横跋扈,军饷、粮草都非常匮乏,如此兵力,如何能够剿灭“流贼”?不但不能剿灭“流贼”,就是保全自己,也困难万分。特别是李自成自从破了洛阳以后,大非昔比,不仅是人马众多,而且河南百姓望风归顺;七月间,又来了一个罗汝才,给他增加一二十万人马,更是如虎生翼。可是皇上是那样急于“剿贼”,性情暴躁,不断有上谕和兵部檄文飞来,催他速赴河南作战,根本不考虑各镇官军情况,不允许他有整顿兵马的时间。他明知出潼关凶多吉少,却不敢违抗“圣旨”。当他和汪乔年在灞上相别的时候,两个人手拉着手,都滚出了眼泪。他对汪乔年说: “我这次奉旨剿贼,仓促出关,好比以肉喂虎。” 汪乔年说:“大人只管放心前去。万一大人作战不利,乔年也就跟着出关。” 他们两人都明白这话中的意思,相顾摇头叹息,没有别的话说。 傅宗龙知道李自成在伏牛山中练兵,不敢从潼关出去经过洛阳,怕的是被李自成中途截住去路。但是他又必须同保定总督杨文岳在豫南会师,合起力量来共同对付李自成。因此他率领着三四万人马,不走潼关,而走商州、内乡、邓州,沿着豫南和湖广交界的地区,迅速东进,准备在光州(今潢川)以北,新蔡和汝宁一带与杨文岳会师。 李自成在伏牛山中得到探马禀报,赶快率领人马向豫南追赶前去。八月中旬,李自成的人马已经追到了西平、遂平之间,暂时驻下,准备决战。 傅宗龙和杨文岳已经通过密书往还,商定先在新蔡境内会师,再作计较。虽然这两个总督都是奉命专力“剿闯”,皇上手诏和兵部催战檄文,急如星火,但是他们都不敢贸然同李自成作战。他们根据细作探报,知道李自成将要再攻开封,只是因为获悉他们要在光州以北会师,才暂缓向开封进兵,如今驻兵西平、遂平之间,准备同他们大战。他们商定会师后避开李自成的军锋,先到项城,尽快赶到陈州(今淮阳),从侧面牵制北趋开封的闯、曹大军。 正当傅宗龙和杨文岳在新蔡会师的这一天,黄昏时候,有数千轻骑兵从西北奔来。马身上流着汗,腿上带着尘土。骑兵部伍整齐,没有一队骑兵敢走入田中,践踏庄稼,同当时官军的所有骑兵大不相同。 秋收时节,夕阳特别艳丽,红彤彤的,落在平原尽头的树梢上。这里许多地方的庄稼还没有收完,有些庄稼已经干枯在地里。近几天来,人们因为听说官军要来,要在这里经过,都害怕受到骚扰,又怕打仗,所以很多人都离开了村庄,躲开了大路,地里的庄稼也就耽误了收割。这里的百姓和豫西的百姓情况不同。虽然他们也听说闯王的人马比官军好得多,但是他们却不相信人间真有仁义之师,更不相信李自成的人马果然会不骚扰平民百姓。 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听惯了把李自成的人马说成“流贼”,所以他们想道,李自成的人马纵然好,好到天边儿也毕竟是贼,到底不是正经部队。老百姓既怕官军从这里经过,也怕李自成的人马从西边开来,几乎天天都在担心害怕。这一两天风声特别紧,所以沿着这条通向新蔡的大路,村庄里的人们几乎都逃空了。 可是正在这时候,有一群外出逃荒的饥民,在夕阳的余晖中,在大路的烟尘中,在渐渐浓起来的暮色中,从远处向西逃来。他们和刚才那大队骑兵迎面相遇,躲避不及,只好离开大路,站在田中。他们是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天已黄昏了,小孩子们早就饿得啼哭,老人正在**。前途茫茫,偏又遇着打仗,使他们愁上加愁。 这群饥民想看看走过的骑兵,却又不敢正面去看,眼色中充满了畏惧、诧异和好奇。畏惧的是,不晓得这是哪里来的人马,会不会对他们使厉害,或者把他们中的年轻人裹胁走。诧异的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整齐的队伍,经过时竟然没有对他们做任何可怕的举动,也没有辱骂他们,连凶狠的眼色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心中感到诧异,便更加忍不住用好奇的眼光偷偷地观察这支部队。 他们看见队伍中有一位将军,骑在马上,又见他的前边打的是“闯”字旗,恍然大悟:这就是李闯王的人马!那么,马上的将军难道就是闯王本人么?人们互相暗使眼色,却没有人敢说话。有的人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因为按照千百年来的习惯,老百姓见官,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官,都要下跪,所以他们看见闯字大旗来到,看到那骑马的将军,不管是不是李闯王,都跪了下去。 队伍过尽了,人们开始议论起来。有人说这是去攻汝宁府城的;有人说,不一定,可能是去迎战官军的;有人说,这支人马与官军多么不同啊,队伍多么整齐,连一匹马都不踩到田里,真是纪律严明!有些年老的妇女,本来正在为自己的媳妇、闺女担心,但后来发现这队骑兵竟没有一个人跑来调戏妇女,忽然放下心来,暗暗念一句“阿弥陀佛”。 正在纷纷议论,有一名义军的小头目骑马奔回。到了灾民面前,勒住马,从马上扔下一大包粮食,说道: “各位乡亲,你们不要害怕。我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前来剿兵安民。我们的人马一向恤老怜贫,每到一个地方,开仓放赈,救济饥民。今天我们是从这里路过,所带粮食也不很多。刚才我们将爷看见你们都是很可怜的逃荒人,特地命我回来,将这一包粮食留给你们。你们谁是领头的,把粮食分一分,大家都分一点,救救急。等我们打败了官军,占领了这一带地方,就会从富豪大户的仓库里拿出多的粮食,分散给穷百姓。你们不要害怕,把粮食分一分,带走吧。天已经快黑了,赶快赶路!” 说完后,这小头目就勒转马头,准备离开。当下从灾民中走出一位老人,看来是个领头的,跪下去向小头目磕了个头,说: “多谢闯王,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说了这一句,他又问道,“那前边走在‘闯’字旗下的是不是闯王本人?” “不是,他是闯王的侄儿。” 几天以前,驻军于西平、遂平之间的李自成,探得傅宗龙、杨文岳将在新蔡会师,他和自己的军师、大将以及罗汝才在一起分析、研究,认为傅、杨会师之后,不外两个趋向:一是趋守汝宁。因为汝宁是一个府城,又是明朝的宗室崇王(崇王——明英宗第六子朱见泽封为崇王,现在传至第七代名朱由。)分封所在,所以傅宗龙和杨文岳固守汝宁似乎是理所当然。可是大家也料想官军害怕一旦被围,死路一条,所以也盘算他们不守汝宁而趋守项城,这样可以使项城和汝宁互为犄角,互相声援,又有退路。经过商议之后,决定派李过率领三万人马,步兵骑兵都有,赶往新蔡以北截住明军北进之路,一举将其击溃。当时左良玉还在信阳、罗山之间,人马很多,而丁启睿也正驻在光山一带,意图不明。所以,李自成和曹操率领大军仍留在西平、遂平之间,以观动静,并继续向附近各州县催索军粮,征集骡马。这八千轻骑中有曹营杨承祖的两千轻骑。杨承祖是罗汝才的爱将,李过与他在几年前就相识,近来闯、曹合营,他两人相见的机会更多,成了很好的朋友。因为知道他们比较合得来,所以这一次让曹操出一部分人马协同作战,曹操就把杨承祖派遣出来。 当天晚上,李过驻兵射桥,下令部队不许骚扰民宅,只有逃走的大户人家的宅子可以驻扎。空地上搭了许多军帐。部分人马驻在寨外的旷野间,也是搭的帐篷。所有寨内寨外,严禁火光,不许走漏消息。 李过的老营驻扎在一座庙里。一住下就派人召集当地的父老乡约,来了十几个人。李过向他们说明闯王队伍的宗旨是奉天倡义,吊民伐罪,特别是目前到这一带来,是要剿兵安民,将残害百姓的官军斩尽杀绝,将踩在百姓头上的乡宦土豪除掉。他说完后,父老们半信半疑,但毕竟开始放下心来。有一位衣着破烂、面相斯文的父老说: “我们久已听说李闯王的人马是仁义之师,在豫西如何行好事,对百姓如何好,百姓如何到处焚香祝愿,巴不得闯王前去解救苦难。今天得见将军亲率骑兵到我们这个地方,果然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 李过又说:“上天已经厌弃了明朝。朱家上边朝廷腐败,下边官贪吏滑;气数已尽,非亡不可。我们李闯王名在图谶。‘十八子,主神器’,还有‘李代朱’那些话,图谶上都说得清清楚楚的,可见天意早就归于我们闯王。如今到了河南,百姓处处响应,焚香欢迎。说明我们闯王真是顺天应人,要不了三年五载,就会攻进北京,重整乾坤,建立新朝江山。” 父老们听得入神,不敢做声,但有的轻轻点头。他们过去也听说过《推背图》,但没想到朱家朝廷很快就要灭亡,救民水火的真命天子已经出世,原来就是闯王!一个父老在心里说:“咱原先总以为真命天子还没有出世,老百姓的苦难还长着呢!”如今父老们亲眼见到李过的人马,又听了李过的一番话,虽然不敢完全信以为真,但大多数人暗暗地抱着喜庆的心情,巴不得果然如此,早日得见清平世界。有些胆子大的人,向李过流露一些心里话,说老百姓年年磕头烧香,盼望能过太平日子,但是没有人敢说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等待着改朝换代。 李过随即当众宣布:将士们有骚扰百姓的,许大家随时来告,决按军律治罪,该杀的杀,决不轻饶。说了这话以后,他又把中军叫来,吩咐中军连夜赈济饥民。父老们一齐跪下磕头,说了些感恩不忘的话。有的滚出眼泪,有的泣不成声。过去这里也有不少官军和义军经过,杀戮、抢劫、奸淫,好像就是官军的家常便饭,而义军也不一定都好。只是比较起来,官军更坏。可是今天来的这支闯王人马,不仅军纪严明,还要当夜放赈,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父老们虽是地方的管事人,可是他们本身也在受苦受罪,老百姓的苦难,他们深深明白。眼看着射桥这一带的百姓都要逃走,到明年春天究竟能剩下多少人不逃走,多少人不饿死,谁也说不准。今晚意外地受到赈济,虽然不是长久的救命办法,但毕竟是多年来很少有过的事,也是眼下的救命粮食,这就不由他们不掉下眼泪。 父老们退出以后,李过又嘱咐中军,一定要多拨出若干袋粮食,使大家都能分到。 中军说:“我们轻骑前来,粮食本来不多,只能维持两三天。放赈以后,粮食万一接济不上,如何是好?” 李过心中很有把握,笑着说:“三天以内,必有分晓。何况我们后面的大军明天一定可以赶到,他们带的粮食较多。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办。” 中军走后,李过率领少数亲兵亲将出去巡夜。他在寨内外走了几个地方,只见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闲人走动,重要路口也都有步哨把守。偶然发现寨外有一处露出火光,他立即将那里的小头目叫来斥责了一顿。从射桥有两条路通向新蔡和项城,他特别嘱咐守路口的弟兄:要是有别处的人来射桥,就不许再离开;凡是射桥百姓,不管大人小孩,也都不许出去,以免泄露机密。然后他来到射桥西北杨承祖的驻地。杨承祖的士兵见是李过来到,赶快要通报。李过摆手示意,要他们不要禀报,随即缓步走进杨承祖的军帐。 杨承祖正在同他部下的一群头目饮酒作乐,忽见李过进来,都觉不好意思,赶快起立让座。李过笑着拱手,让大家不要起来,该饮酒的还是饮酒,说他只是出来到处看看罢了。杨承祖说: “补之大哥,你连日辛苦,驻下以后,不早点休息,又出来查夜?” 李过说:“我也是习惯了,每到一个地方驻军,我总是不查夜不放心。你们继续饮酒吧,我看一看就走。” 杨承祖拉着李过说:“大哥既然来了,也请喝一杯热酒解解乏。” 李过想走,但又觉着如果一走,杨承祖他们心中会留下疙瘩,便笑着坐了下去。大家向他敬酒,他喝了一杯,就坚决不再喝了。他又坐了一阵,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嘱咐大家不要多饮,要早点休息,说不定明天会要打仗。杨承祖喏喏答应,带着头目们把他送出帐外,看着他走了。回进帐内,杨承祖望望大家,苦笑了一下。有个头目便说: “如今跟闯营合伙,又多了一个婆婆。” 杨承祖摇摇头,不让他说下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当日我们曹帅要来河南投靠闯王,我们都觉得不是办法。曹帅不听。如今受制于人,只好吃后悔药啦,有啥法儿呢?” 三更以后,李过正要睡觉,忽然中军来报,说是细作已经探知,明日官军要过汝河往北来,扬言要救汝宁。李过想了一下,说: “大概不是汝河,是洪河吧?” 中军也想了一下,说:“是洪河,不是汝河,细作也搞不清楚,匆忙中说成汝河了。” 李过说:“我明白了,官军用意已经清楚。” 他不再马上就寝,赶快派一名骑兵小校带领几个骑兵,将新的军事情况和他的作战打算连夜飞报闯王。另外又派出塘马,催促后面大军连夜急速赶路,准备明日大战。等到把这些事处理完毕,已经听到头遍鸡叫,他这才身不解甲,躺到床上,矇眬睡去。 傅宗龙和杨文岳昨天在新蔡境内会师。由于新蔡城中绅民共议,紧闭城门,不让官军入城,所以他们只好在城南的岳城镇会师。他们的老营留驻岳城,令大军分散在汝河南岸的许多村落驻扎,另外派出一小部分人马来到新蔡城外,向知县勒索粮草。 知县站在城头上大声说:“请回禀两位总督大人,新蔡连遭兵荒天灾,城中十分困难,自救不暇,实在没有多的粮食供应大军,万恳见谅!” 城下将领厉声说道:“两位总督大人都有尚方宝剑,你这新蔡知县,胆敢违抗,定以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知县听了,不敢过分抗辩,又回答说:“容我再同地方士绅乡宦商量,尽力而为。”说毕,下城回衙,再不露面。 却说傅宗龙、杨文岳会师之前,已经通过信使往还,确定了基本方略,以稳重为上策。无奈连日来崇祯催战甚急,就在昨天他们还分别接到手诏,限期剿灭李自成。崇祯皇帝由于心中焦急,只知催战,不管后果,使这两位带兵的方面大臣无所措手足。他们都很明白,皇上对目前中原大局很不清楚,对作战形势更是茫然无知,只是在宫中随便一想,就下手诏,就令兵部催战。他们如果遵旨进兵,实在没有把握战胜“流贼”;如不遵旨,又要获罪。将人马安顿之后,傅宗龙便请杨文岳来到他的军帐,密商对策。商量的结果,仍然没有善策,还是按照他们原来的打算,暂不轻易作战,不往汝宁,以避敌锋。他们害怕一到汝宁,必被李自成大军包围起来。虽然左良玉、丁启睿就在信阳和光山一带,也很难指望他们前来救援。所以他们商定,还是向项城、陈州进兵。 对此决策,傅宗龙并不感到满意,但也无可奈何。近两年来,他一直在监狱中度过。如今明知局势不妙,但又想既然皇上把他释放出狱,又提拔他当了总督,不管死活,也应该尽自己的力量,上报皇恩。决定方略之后,他叹口气说: “杨大人,贼在西北,我军反向东北,似此岂非避贼?倘若圣上见责,将如之何?” 杨文岳说:“我们是欲取之,姑予之;先退一步,然后再进两步。打仗总要虚虚实实,不能一开始就同敌人决战。我们暂时避开敌锋,为的是替朝廷保存这数万人马,待敌有隙可乘,再求取胜之道,方为万全之策。” 傅宗龙无话可说,心中不能不认为杨文岳的话很有道理。但是觉得他自己纵然粉身碎骨,难报皇恩,所以又不免深深地叹了口气。 由于百姓见官兵即逃避一空,所以消息不明,粮秣十分困难。夜间傅宗龙拜表驰奏,说自己与保督杨文岳已经会师新蔡境内,即遵旨合力进剿,以纾朝廷腹心之忧。尽管表上这么说,他也明白全是虚话,所以心情十分沉重,感到前途茫茫,成功的希望甚微,拜表后在帐中彷徨,不禁又捻须长叹。 他虽然这两天鞍马劳顿,却因忧心如焚,不想去睡,走出军帐外面。 数里外,几个村落已经有了火光,房屋正在燃烧。他向跟在身边的家奴卢三问: “为何村庄起火?” 卢三低声说道:“请老爷睁只眼合只眼吧。” 傅宗龙心中明白,想着又是欠饷,又是缺乏粮草,要禁止官兵抢劫、奸淫、烧房,怎么可能?但如此军队,如此境遇,又如何对敌作战?他看了一阵,无计可施,摇摇头,退回帐中。 次日黎明,傅、杨两军饱餐一顿,向北进发。傅宗龙立马汝河南岸,督催将士在汝河和洪河上搭两座浮桥。这本是昨夜下的命令,因将士拖延,加之需要木料较多,临时拆毁民房,所以到今日巳时左右才将浮桥搭好。等人马过完洪河,已经是午时以后了。 人马在洪河北岸打了尖,继续北进,当晚宿在龙口,这个镇离新蔡大约有五十里路。步兵十分疲劳,颇有怨言。这些怨言,杨文岳早就习惯,傅宗龙却感到可怕。人们告诉他,兵士们有的骂着欠饷,骂着行军辛苦;有的抱怨说,白替朝廷卖命,没有意思,哪龟孙愿跟敌人作战!军官们平日喝兵血,对部下的怨言不敢多问,佯装不闻,怕的是招惹部下怨恨,在打仗的时候被部下杀死。实际上,连将领们也不乐意打仗,人人都希望保住性命,侥幸无事,所以一听说人马要开往项城,个个心中高兴。傅宗龙不能从将领中了解下边实情,只能靠自己的亲信来掌握部队情况。 在龙口住下以后,到处是火光,到处有哭声,使傅宗龙坐卧不安。当夜,汝宁知府又两次派人前来告急,说闯、曹人马将要大举进攻府城,请求火速救援。傅宗龙自己也得到细作禀报,知道敌人确实在射桥附近绑扎许多云梯。约摸三更时候,贺人龙也派人来禀报说:他的游骑向射桥方面哨探,看到流贼正在离此十里处的洪河上搭浮桥,约有一二万人马等待过河,确实要往汝宁。 傅宗龙感到无计可施,心想:既然李自成要攻汝宁,倘若汝宁有失,崇王被害,他就罪责难逃。于是他同杨文岳连夜召集诸将会议,商讨对策。诸将在会上默默无语,都不愿作出主张。贺人龙望望虎大威。虎大威是杨文岳的亲信大将,他知道自己的兵将以及整个保定的兵将都不能作战,而傅宗龙带出的陕西兵将更是士无斗志。但这些想法他不愿由自己说出来,就频频地向杨文岳使眼色,希望杨文岳能提出持重主张,不要贸然决战。 杨文岳明白虎大威的意思,也知道保定几个将领都不愿作战,而且他自己也深知官军决非义军对手。但像这样主张持重的话他不能随便说出。虽然他明晓得目前只有持重,暂避敌锋是上策,却怕此话如果由他口中说出,傅宗龙会在奏本中攻讦他“临战恇怯,贻误戎机”。皇上本是个多疑的人,脾气暴躁,那样一来,他必然获罪无疑。另外,他和傅宗龙都是总督,按说他比傅宗龙升任总督要早一年,但皇上要他与傅会师之后,听傅的节制,这使他心中很不服气。由于不服气,所以他就更希望这临敌决策的担子由傅宗龙承担起来。同时他也害怕,如果真的不救汝宁,一旦汝宁失陷,崇王遇害,他同傅宗龙都将获罪,可能下狱,甚至被斩。沉默片刻,他望着傅宗龙说: “此事十分急迫,救与不救,请傅大人说出主张,众将再议。” 傅宗龙实际上也很为难,但他不能不拿出主张。他心情紧张,花白胡须在胸前索索乱抖,连手指头也颤抖起来,很慷慨地说: “本督师在狱中两年,蒙皇上特恩赦罪,委以封疆重任。如今奉命剿贼,惟有以一死上报皇恩。宗龙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一生没有当过逃帅,今日宁死不当逃帅。我的主意已定,明朝进兵决战,望诸君努力!” 大家一听傅宗龙这样决定,谁也不敢说另外的话,但各人心中怀着鬼胎。杨文岳见傅宗龙既已决定明日决战,他也是受命剿贼,决不能说出不同的意见,但又心想:明日决战,十之八九会吃败仗,但愿败得不厉害,那时可以再劝傅宗龙保存兵力。他没有多说别的话,起身告辞说: “既然傅大人已经决定明日作战,我就回营去连夜准备。”他又望望虎大威说:“虎将军,你也该回去赶快准备了。” 傅宗龙将杨文岳和虎大威等保定将领送出大帐,看见贺人龙、李国奇两个陕西大将也准备要去,便说:“请二位将军稍留一步,本督还有话嘱咐。” 贺人龙、李国奇肃立帐中,听候训示。 傅宗龙说:“自从剿贼以来,已有十余年矣。为将者都不能尽心协力,致使流贼日盛一日,国家大局日危一日。今日本督与杨督会师,不能再像往日一样避战,一定要全力以赴,为朝廷除中原心腹之患。二位将军随本督出兵,成败利钝在此一举,望明日努力一战,以赎前愆,争立大功,千万不要辜负朝廷,也辜负老夫的殷切厚望。” 贺人龙和李国奇虽然各怀打算,却装出感动神气,说道:“是,是。一定矢尽忠心,报效朝廷。明日对贼挥兵作战,有进无退,请大人放心。” 傅宗龙感到心中满意,但是他很怕这两员大将言行不一致,只是对他敷衍,因此又说道:“只要二位明日稍立寸功,过去纵然对皇上负恩,也就算以功掩过,既往不咎了。本督一定会上奏朝廷,对二位将军格外施恩,犒赏大功。” 贺人龙、李国奇又连声说:“一定遵命,死战杀敌!” 傅宗龙把他们送走以后,不知明日到底能不能决战,决战能不能胜利,感到心中茫然,毫无把握。他望望尚方宝剑,叹口气说: “皇上,宗龙老矣。明日搏战,倘不成功,臣宁死沙场,决不作一个逃帅!” 两天来李过一直驻兵射桥附近,一面派人暗探官军动静,一面等候后边的大军来到。同时佯装将要进攻汝宁府城,命士兵们绑扎云梯和准备其他攻城用具,还向附近村镇大量征集火药以备放迸,将城墙轰塌一个缺口。 今天是九月初五日,人马陆续到达射桥一带,都按照指定的地方,分驻在射桥周围。他一面派人向各地征集粮食,一面将军粮分出一部分救济饥民。由于他不断派出细作,深入新蔡城外,加上百姓们自己来送消息,所以他对于官军的动静相当清楚。 李过已经探明官军正从新蔡向龙口开去,他深怕官军向东北逃走,便派刘体纯、马世耀等偏将率领一万左右步兵和少数骑兵赶往龙口以西十余里的洪河渡口,限定黄昏以前到达,依计行事。 当天夜间,李过同杨承祖率领数千精锐骑兵和万余步兵,悄悄向孟家庄附近开去。所有骡马都摘去铜铃,不许大声说话,不许点灯笼火把。人马出动时尚有一牙儿新月照路。不久,月牙儿落去了,人马在晚秋的耿耿银河和繁星下匆匆赶路。 初六日黎明,官军饱餐一顿,沿着洪河北岸分两路向西进军,寻找义军作战。尽管官军的将领都心中怯战,但是因为傅宗龙坚持要向义军进攻,动不动就口称“圣旨”,所以没有人敢说二话,连杨文岳也不敢多说。官军走了大约十里多路,前边探马来报:“贼快要渡河了。”过了片刻,又有探马来报:“贼已经过了一半了。”又过了片刻,第三次探马来报:“贼三停已经过了二停了!”这时傅宗龙确信义军是要过洪河往南去围攻汝宁府城,还以为义军并不敢同他和杨文岳的大军作战,而是避开了官军锋芒。于是他同杨文岳商量:是不是立即追击?杨文岳很犹豫,说: “再看一看吧,傅大人!” 傅宗龙说:“现在不需要再看,乘他半渡而击之,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如果等他全部过了河,再想战胜就不容易了。”说罢,大声下令:“赶快追击,不要让流贼逃走!” 所有的将领都担心会中了李过的计,但他们只敢在私下议论,没有人敢公开向傅宗龙建议。谁都害怕落一个“临战恇怯”之罪。 当官军追到渡口的时候,才知道义军渡过洪河南岸的实际很少,大部分都驻在洪河北岸。可是使傅宗龙感到信心十足的是,这留在北岸的义军并不敢同官军作战,一望见官军来到即仓皇逃遁。已过南岸的义军也赶紧拆断浮桥,分明是害怕官军过河追击。由于浮桥已断,南岸和北岸的义军便不再能互相呼应。傅宗龙看到这一切,不管士兵仍然心存畏惧,传下严令:立刻向西追赶,不许“流贼”逃脱;至于南岸的少数“流贼”,可以暂且不管,先拼全力追赶北岸的大股“贼军”。他勉励三军将士: “务须乘贼惊慌,一举歼灭,为朝廷立大功,为中原除心腹之患!” 天气十分干旱。虽是深秋季节,但到了巳时左右,太阳依然相当毒热。官军数万将士在烈日照耀之下,在滚滚黄尘里边,步骑杂沓,向西追赶。大约追了三十里路,已是正午,到了孟家庄这个地方,人困马乏,又饥又渴。各营的战马由于经常克扣豆料,又加上这几天草也没有喂饱,所以一到孟家庄就钻到树林里边,低头啃着荒草,不想再走了。步兵更是不愿再走,到处都有闲言,有的怨天尤人,骂个不休。 虎大威和贺人龙都是同农民军作战多年,很有经验的将领,深知道如此军心,确实不能再往前进,万一遇到敌人,官军将一触即溃。他们商量以后,一起来见傅宗龙和杨文岳,对他们说: “两位大人,现在马力已经困乏,步兵也很困乏。流贼离此不远,如果匆匆前去搏战,未必能够取胜。不如在此停留,休息兵力马力,明日一早向敌进攻。” 杨文岳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也对傅宗龙说:“暂在这里休息半日,明日向贼进攻,较有取胜把握,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傅宗龙面对这种情形,只好说:“如今在这里扎营也好,可是各营必须小心,谨防流贼前来袭营,不许将士分散出去找粮。传谕立刻造饭,让将士们赶快吃饭,马也喂好。如果流贼不来,就在这里休兵待战;如果流贼敢来袭扰,就随时进剿,绝不使流贼得逞。” 说了以后,大家都连声回答“遵令”,舒了口气。 却说上午巳时以前,李过率领着前天随他来射桥的八千轻骑兵,到了孟家庄西边的一片树林中埋伏下来。另外三千多步兵和少数骑兵早已过了孟家庄,向龙口附近诱敌,此时正在依计退回,已经可以望见那些显得零乱的队伍。探马不时驰回,禀报情况。李过知道官军全军追来,放下了心,就退到树林背后,让八千将士赶快下马,都坐在地上休息,将战马拴在树上。闯营的将士一点声音没有,十分肃静。李过在营地上走了一巡,注意到将士们都在等待厮杀,一个个精力充沛,士气很高,同时也使他满意的是,他的部下没有人敢随便谈话,连小声谈话也很少,所以他常常听见树上有鸟的叫声,也听见当微风来时,树叶儿沙沙作响,还听到战马吃草的轻微声音。他走到一棵大树下边,那里坐着的士兵更多,没有人做声,倒是有一只啄木鸟,抓在粗树干上,用尾巴支持着身子,很有节奏地啄着木头,发出来类似敲小鼓的声音。一个大兵在仰头望着啄木鸟,欣赏它的羽毛。李过看见这种安静的气象,心中感到高兴。他对一位跟随在身边的亲将说:“练兵就应该练成这个样子,令行禁止,全随主将意思。只有这样,才能够静若处女,动若脱兔。”随即他走到了曹营将士休息的地方,但没有深入里边,怕惊动了大家。他只从边上经过,却看见有人在玩叶子戏,有人在小声说笑话,有人在谈女人,还不时响起小声的群笑。杨承祖远远地望见他,向他打招呼。他笑一笑,点点头没有走过去。 诱敌的部队由白旺和白鸣鹤率领,没有往树林这边来,从南边二里外的大路上往西去了,免得敌人觉察到这树林里头藏有伏兵。 李过命人爬到高树上边,观看官军动静。他自己坐在地上,一群重要将领都围拢在他的身边,有的也坐下去,有的站着,有的在他的背后轻轻地走来走去。大家心中都很焦急,巴不得赶快向官军进攻。可是李过神色安静,若无其事。平时他惟一的娱乐是同人下盘象棋,这时他又命亲兵将象棋取出。棋盘是画在一块白布上的,已经很旧了。亲兵将白布棋盘摊在地上,四角用石头压住,以免被风吹动。棋子是石头的,那是一种用做砚台的石头磨成的棋子,虽然不大,但做得很光滑。亲兵将红色和黑色两种棋子摆好。李过向一个亲将微笑,点点头。那个亲将明白他的意思,赶快坐下来,同他下棋。 刚刚走了一步棋,从树上下来一个弟兄,来到李过面前,禀报说:“官军到了孟家庄了,有的走进寨内,有的留在寨外,好像不再往西来了。” 李过点点头,没有做声。旁边有的将领认为这时候向官军进攻正是机会,就向他轻声说: “敌人既然到此不再前进,必定是要埋锅造饭了。趁他们眼下乱糟糟的,我军骑兵上去猛冲一阵,必可获得全胜。请将爷赶快下令。” 李过摇摇头,继续下棋。又走了几步棋,李过的棋势渐渐占了上风,一只马已跳过河去。这时又有一个兵从树上下来,向他禀报说: “官军分散得更开了,有很多小队,奔往附近的村子去了,大概是去寻找食物。许多马匹已经卸掉鞍子。看起来官军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 将领们又向李过请求:“赶快下令吧,机不可失。趁现在进兵,准可以将敌人打个大败。” 李过拿起一个炮向对方的一个边卒打去,“叭哒”吃掉一个边卒,炮也就此过了河。然后他向大家扫了一眼,又轻轻地摇摇头,继续下棋。 又过了片刻,从树上又下来一个弟兄,向他禀报说:“现在各个村子里到处都有官军出入,有的从村里牵出牛、羊,百姓哭着追出来,他们就毒打百姓。还有些官军向孟家庄运送喂马的稻草,正在互相争道。” 将领们听了这个禀报,越发焦急,个个摩拳擦掌,纷纷向李过请战。李过微微一笑,将马向前跳了一步,卧到槽里,说声:“将!”对方赶快用一个炮别住马腿,说道:“我就知道将爷会将我一下。”李过说:“再将一个。”就让一个炮沉底了,对方飞起了一个象。 正在这时,又有一个兵跑来说:“现在孟家庄到处都是官军,有的在运送粮草,有的出来打水,也有的正在饮马,比刚才更乱了。” 李过拿起一个车正要去将对方,忽然把车往边上一摆,说:“今天的棋就下到这里为止,我们另外还有一盘棋,如今要开始了。”说着又回头吩咐一个亲兵,“将棋盘、棋子收好,不要留在这里。” 他站了起来,命人立刻将杨承祖和曹营的几个将领请来,然后他迅速地向大家分配了作战任务。将领们刚走,他威严地对旗鼓官说: “下令擂鼓!” 突然,森林中鼓声大作,震天动地。八千轻骑兵从树丛中冲出,势如飙风。登时之间,马蹄声、喊杀声、战鼓声响成一片,几道烟尘向着孟家庄滚滚而去。 第十九章 当官军看见义军的骑兵从树林中冲出的时候,登时惊慌大乱,许多将士都想逃跑。幸而傅宗龙和杨文岳都还沉着,而傅是一出师就抱定必死决心。杨文岳陪着他立马孟家庄外,竭力使官军不要不战而溃。他对将领们大声说:“今日在此决战,将领们有后退者立即斩首!”说话之间,他看见一个军官正策***北逃走,立刻命人追去捉回,当即命亲兵用尚方剑在他的面前斩了。这样一来,果然许多人都不敢再逃。那散在村落中的小股官兵听见号角声,只有少数逃走,多数都跑回来了。贺人龙、李国奇和虎大威三个总兵官也都把各自的人马在孟家庄外匆匆布成阵势,准备迎战。傅宗龙对贺人龙和李国奇说: “你们两位大帅随老夫来到河南剿贼,今日在此与贼相逢,只能前进,不可后退。倘若后退,必然败北,不惟老夫将受国法,两位将军也不能幸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何况流贼只有数千骑兵,我们有数万人马,只要一鼓作气,不难将流贼杀败。立大功,报皇恩,在此一举。两位将军,机不可失!” 贺人龙和李国奇都唯唯称是。贺人龙甚至慷慨说道:“请大人放心,人龙决意死战。” 后来李过的人马来近了,布成了一字长蛇阵,步步进逼,在大旗后面还跟着许多骑兵,显然准备在接战以后猛冲官军。这时官军只能赶快迎敌,不可犹豫,万一军心动摇,将成不可收拾之势。于是傅宗龙挥舞令旗,大呼:“擂鼓!贺将军,李将军,上前杀贼!”同时杨文岳也驰到保定军中,在马上大呼:“虎将军,上前杀贼!” 由于两位总督已经下令向敌人进攻,于是在官军阵地上战鼓齐鸣,喊杀震天。贺人龙、李国奇、虎大威都不肯作战,虽然也擂着战鼓,令旗却不向前挥动,更不策马冲出。他们一边眼望敌人,一边互相观望。在几镇官军中,贺人龙的骑兵比较多,大约有接近两千之数,也比较精锐,本来应该奉到总督将令后立即出阵迎战才是,可是贺疯子不惟按兵不动,还暗令他的骑兵和步兵列阵他的周围,一则保护他自己,二则避免他的精兵被义军冲散。富有经验的虎大威见此情状,照样行事。 傅宗龙和杨文岳眼看着义军步步进逼,而官军大将都不肯出战,十分焦急。在这种危急关头,他们都不敢再用尚方剑斩一个偏裨将领。他们的心中清楚,这时如果随便杀一个将领,不是立刻激起兵变,便是军心瓦解;不仅没法迎敌,连他们自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经傅宗龙一再催促,李国奇不得已率领他自己的人马出阵去了。可是同李过的骑兵刚一接触,他的人马就立即乱了阵势,转身逃跑,不可阻止。贺人龙一见李国奇败下阵来,并不接应,也不顾总督死活如何,率领他自己的人***北逃走。虎大威见贺人龙走了,也赶紧率领自己的人马跟着逃走。李国奇败阵以后,本来还想设法收拢一些人马,退回孟家庄,现在一看贺人龙、虎大威都向东北方向逃走,猜到他们要逃往项城,也就率领自己的残兵向项城逃去。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三员大将带头先跑,整个战场就完全陷入崩溃局面。幸而傅宗龙和杨文岳都是有经验的统帅,他们各人都有自己的亲军,也就是督标营,大小将领多是他们物色的人。在这紧要关头,他们的督标营将士都能怀着一颗忠心,死保各自的总督不散,且战且退。在退的过程中,有一次竟被义军冲进来,发生混战,傅宗龙的尚方剑和皇帝的敕书在混战中丢失,他自己也险些儿被义军活捉了去。多亏亲兵亲将们死命保护,杀退了冲到身边的义军,才得逃脱。 李过在马上看见官军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随着三个总兵官向东北溃逃,其中有不少骑兵;另一部分的队伍没有溃乱,还能鼓起勇气,在退走中轮番还击,看来无疑是两个总督的标营亲军和家丁将士。于是他率领自己的主力去追赶三个总兵官,而只派一小部分人马对两个总督尾追不放,并没有猛打猛攻,这样就避免使自己的人马在混战中死伤过多。他认为只要把三个总兵官消灭了,或者杀散了,两个总督是很容易对付的,只须截断孟家庄通往项城的道路,就可在某个地方将两个总督包围起来,全部消灭,说不定还可以将他们活捉到手。 傅宗龙和杨文岳一面抵挡,一面逃走。因见义军并不猛冲,他们就沿路继续收拢溃散人马。黄昏时候,队伍来到一个地方,名叫火烧店,距项城约二十里路,只有十分荒凉的一条小街,周围有一道寨墙。寨墙的许多地方已经倾塌,人马可以从缺口进出。看来近几年没有人再敢守寨,所以也不修理寨墙了。这寨中原有几十户人家,如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百姓。最后一批百姓因得知官军在孟家庄战败,正向这里奔逃,便赶紧从寨中逃走,将能够带的东西都带走,连鸡、鸭也都带走了,留下的都是不能带走的也不能吃的破烂东西。所以当官军逃到这里时,已见不到一个百姓。 进到寨中以后,傅宗龙和杨文岳倚马密商,不让将士听见。杨文岳还想再逃,但傅宗龙坚持不逃,他说:“这里离项城还有二十里路,如果再逃,走不到项城,我们就会被流贼杀散。如今人困马乏,纵然想走也实在不能再走,不如就在这里死守待援。” 由于傅宗龙一再坚持,杨文岳不好不听从,所以他们的人马就在火烧店停下来,坚决死守。他们有一个想法:贺人龙、李国奇和虎大威三员大将决不会逃得很远,大约就逃到项城为止。如果他们能在火烧店坚守一两天,三员大将必然会从项城回师相救。这样,内外合力对敌,他们进入火烧店的众多人马就不至于被义军消灭。 全部剩余的人马陆续到齐了,划地而守,一边休息,一边埋锅造饭。傅宗龙和杨文岳并辔巡视各处,问了问手下的将领,知道跟来的人马还有一万出头。这时追兵因为全是步兵,还在缓缓而来,尚在四五里以外。傅宗龙和杨文岳下了马,步入一座荒芜庙院中。这庙的殿庑有一半都毁坏了,院中长满荒草,断碑倒在地上。他们进去以后,让亲兵们站在远处,两个人密谈起来。傅宗龙说: “杨大人,学生以戴罪之身,奉命出京,受任陕西、三边总督。皇上要学生率领关中将士,来河南剿灭流贼。不想今日一战,竟然溃不成军,实在无颜上对皇上,下对关中和中原百姓。” 杨文岳安慰他说:“胜败兵家常事,傅大人不必难过。数年以来,官军每遇贼兵,总是惊慌溃逃,所以学生常常主张持重,不敢轻易浪战。” 傅宗龙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叹口气说:“并非学生不肯持重,实在是皇上一再催逼,明知战也未必有功,不战则必然获罪,两难之间,必选其一,所以学生就决定一战,宁死于沙场,不死于西市,大丈夫岂能重对狱吏!” 杨文岳说:“大人苦衷,仆亦深知。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在此地死守待援。幸而在混战中,我们身边的将士还没有溃散,尚有一万余人,只要你我二人镇静指挥,鼓励将士们奋发忠义,齐心一德,还可以固守数日。丁督师近在商城、潢川一带,左昆山也在信阳以东,料想他们会来援救。万一他们不来,我们再退不迟。何况贺人龙、李国奇、虎大威三帅逃走不远,今夜我们一面向皇上飞奏败军危急情况,一面飞檄三帅回师火烧店,另外也飞檄丁督师和左镇速来相救。” 傅宗龙说:“正是这个主意。我们现在部署军事去吧。部署以后,我们各自向朝廷飞奏,不用联名了。” 杨文岳说:“如今我们应该重新划清汛地。学生身边人马较少,这东南一带归学生防守,西北一带守寨之事请大人担负起来。” 傅宗龙说:“好吧,我们已经是大致这样分汛防守的,只再稍作调动就可。我们一面稍加调动,一面立刻命大家掘壕,寨墙缺口处连夜修补起来。” 正说着,外边杀声又起,有一股义军已经到了寨外。傅宗龙立即上寨观看,看见来的“贼兵”并不多,只有几百人,但与官军相距甚远,呐喊进攻。傅宗龙下令放炮。一时炮声震耳,硝烟腾起。只见一个义军将领在硝烟中将小旗挥动,随即响起了锣声,队伍缓缓退去。 乘此时机,傅宗龙命官军赶快掘壕,尽量把壕掘深掘宽;寨墙的缺口处,也用拆毁的房屋木料和砖头堵死,并用砍下的树枝塞断路口,使义军的骑兵不能直接冲杀过来。傅宗龙自己也亲自背土,亲自掘壕,与士卒同甘苦。这是他自从做官以来从未干过的事。今日情势危急,他为着鼓励士气,第一次放下了架子。 忙碌了一阵,他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给皇上草拟奏本。这时他才想起,在孟家庄混战的时候,他的尚方剑已经失去,背尚方剑的那个亲信中军死在乱军之中。皇上给他的敕书也一起丢失了。只有他的总督银印因绑在自己腰间,侥幸得以保存。对于这几件事,到底怎么措辞,怎么叙述得既不脱离实际,又不至于替自己加重罪责,很费踌躇,不禁长叹一声。 傅宗龙开始亲自草拟奏本。原来跟随他的几个掌文案的幕僚,有的失踪了,有的死在混战之中,还有一位带了重伤,所以尽管他老眼昏花,也不得不亲自提笔。 刚刚写了几句,杨文岳又匆匆来见,向他说道:“傅大人,据学生看来,目前我们还是不宜在此死守。刚才流贼冲杀一阵,又退了回去,必是等待大队后续人马。现已得知敌将是一只虎李过,此人是李自成的亲侄儿,十分勇猛,不可轻视。今天下午他正在忙于追杀三位逃帅。我看追杀之后,他必然回师包围我们,到那时候再想逃走就来不及了。听说敌人有数万之众,尚在后边。等敌人大军完全到来,我们四面被围,岂不是在火烧店坐以待毙?走,走,速走为上!” 傅宗龙说:“我的主意已定,与其死在火烧店外,不如就死于火烧店内。如今杨大人不过想要奔往项城或奔往沈丘。据我看,我们奔不到项城,也奔不到沈丘,只要一离开火烧店,就会被击溃在旷野之中。所以我是宁死此地,不再逃走。” 杨文岳见他决心不逃,只得说道:“文岳身为保定总督,决不单独逃走。不管死活,我都同傅大人在一起,请大人放心。”说罢,他就回到自己驻地去了。 傅宗龙继续动笔写奏章。写完后,找不到人誊写,只得随便叫一个年轻的幕僚誊抄一遍。虽然他知道这个幕僚的小字并不好,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同时他又亲笔写一封给贺人龙和李国奇的书信,叫他们火速回师,救援火烧店。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遍,由于匆忙之中,心情很乱,虽是短短的一封信,却掉了好几个字,还错了一个最普通的字。他将掉的字补上,错的字改正,交给中军,让他速派人奔往项城或沈丘,寻找贺、李两帅。然后他又提笔,准备给丁启睿写一封信。正在这时,外边忽然人声嘈杂,十分混乱。他大惊失色,毛笔不觉落在地上。他迅速奔出屋子,观看情形,大声问道: “什么事?什么事?” 原来,杨文岳从傅宗龙那里回来后,就发现他的人马这里一群,那里一股,嘁嘁喳喳地说话。他传令大家不许擅离防地。刚刚传令下去,营中乱得更甚。忽然有一股人马越出壕沟向东南逃跑,第二股又跟着逃跑。他知道这是生死关头,立刻传下严谕:有擅自逃跑者,为首军官,一律斩首。他的尚方剑没有失掉,赶快从黄缎套中取出,拔剑出鞘,以示令出法随。可是没有人听他的命令,也没有人害怕他的尚方剑。人马更乱了,逃走的人也更多了。他的中军张副将跑到他的面前,慌张地请求说: “大人!快走,快走!军心已乱,不可收拾,不要徒然死在这里。” 杨文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张副将说:“将士们都认为守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不愿死守,纷纷逃走。请大人赶快上马。” 杨文岳说:“我不走!我刚才同傅大人商量好共守此地,以待援兵到来。如今话刚出口,我自己就先走,如何对得起傅大人?如何上对朝廷?” 张副将说:“大人,如今事变突然,不能再守,稍迟一刻,想走也走不掉了。况且现在人马已动,再想阻止已经没法阻止。请大人赶快上马吧!” “用尚方宝剑斩几个将官,我看谁还敢走?” 周围将领一听,都连声说:“斩不得,斩不得。军心已变,那样会激起更大的乱子。” 在纷乱中,几个将领同时围到他身边,互相使个眼色,张副将便上前挽住他,另外一个将领也从另一边挽住他。大家又一起催促:“请大人上马,上马!”一面劝,一面就把他抬起来硬往马上送。他一看大势已经如此,只得跨上马去,心里想:“这太对不起傅仲纶了。”刚刚抓好辔头,后边有个将领就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那马立即向东跑去。他的亲兵亲将和标营人马,簇拥着他,一起逃出了火烧店。数千保定将士一哄而逃。 傅宗龙听说杨文岳已经逃走,连连顿脚,大声叫道:“天乎!天乎!”他没有再说什么话,心情混乱,两腿打颤,几乎站立不住。到底应该怎么办,他糊涂了。正在这时,监军任大人和中军副将陈将军一起走到他的身边,同时劝他赶快率军往陈州逃走。他仿佛没有听见,问道: “你们说什么话?什么话?” 他们又说了一遍,同时别的亲将也七言八语,劝他率军逃往陈州,不可耽误。他清醒过来,说道: “我明白了,你们是怕死啊!刚才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做一个忠臣,还是做一个逃帅?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我傅宗龙早就应该死了。蒙皇上把我从狱中赦出,并叫我督师剿贼。今日不幸陷于此地,我只能与诸君并力决战,不能像别人一样逃走。” 大家仍然纷纷劝他,说目前只剩下陕西人马,为数甚少,无法固守火烧店。他想了一下,说: “你们把所有游击以上将领全部找来听训。” 立时三刻,所有的裨将都奔到他的面前,听他训话。有的人还抱着一些幻想,以为他会指挥他们逃走。傅宗龙忽然间落下泪来,对将领们说: “如今情势危急,宗龙决心以一死上报国恩。你们大家愿意逃命的只管逃走,我自己决不离此地一步。”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觉得没有办法。这些将领,有的是他亲手提拔的,有的是故旧亲戚,有的与他有同乡关系,也有的虽然与他没有特殊关系,但确实被他的一片忠心所感动,还有的料想逃出火烧店,也会被追杀不放,所以一时竟没有人要求总督逃走。傅宗龙见大家不再说逃走的话,就接着说: “既然诸君都不愿意作逃将,那就听我吩咐,共守此地。” 于是他把身边所剩的六七千人分出来一部分,填补了保定军的防地,将主要力量仍然摆在西北一带。部署完毕,他又安慰大家,说他相信贺人龙和李国奇二位,接到他的书信,一定会回兵相救;又说他马上还要给督师丁大人写信,给左将军写信,请他们赶快前来相救。最后他说: “要死守此地,以待救兵。数日之内,必有救兵前来,望诸君不辜负朝廷……” 说到这里,他忽又想起皇恩浩荡,而自己尚未报答万一,不觉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将领们低下头去,深为感动。 今天李过使用较少的兵力,打败了傅宗龙和杨文岳的人马,他自己亲自追赶逃走的贺人龙、李国奇和虎大威,虽然没有将这三个大将杀死或者捉获,但是抓住了很多俘虏,许多官兵当阵投降,又夺得了很多骡马、辎重、火器。因为所向披靡,所以义军的伤亡非常轻微。像这样漂亮的胜仗,在以往许多年中也很少见到。 黄昏以后,他率兵转回,驻扎在火烧店西北方面。正在埋锅造饭,忽然得到禀报,说火烧店寨内人声嘈杂,似有逃跑模样。他赶快派出兵士继续侦察,并且吩咐几个将领做好追杀逃敌的准备。过了不久,又得到禀报,说是一部分官军已经从东南角逃走了。李过立即下令马世耀、李友等各率自己的人马去追赶逃敌,同时下令立刻截断火烧店周围的各个路口,防止官兵继续逃跑。 部署以后,他自己来到火烧店寨外,察看动静,发现寨中停留的官兵还相当多,并无逃意。他派人设法捉来一个官兵,略加审问,知道逃走的只是杨文岳,傅宗龙决意死守待援。于是他传令将火烧店四面严密包围,不许再逃走一股敌人。布置好以后,他又亲自到各处巡视一遍,命令将壕沟掘深,以便困死傅宗龙。然后他回到驻地,下了一道命令,要包围火烧店的将士务必小心在意,倘若傅宗龙从哪个将领的汛地上逃出,一定将该将领斩首。传下这一道严令后,他自己才开始吃饭。 当天夜间,他虽然疲劳,还是立刻把作战大捷的消息派人向闯王禀报,并说他在五天之内,将暂不攻寨,避免将士无谓死伤;五天之后,如果傅宗龙仍在死守,他就下令攻打进去。另外,听说丁启睿和左良玉都在豫南一带屯兵,有北来的意思,特别是从昨天到今早,谣言很多,都说是左良玉的军队要来救傅宗龙,而且正在北进。果然如此的话,他将提前猛攻火烧店,免得左良玉来时,傅宗龙乘机逃走。 以后两天,他果然按兵不动,只是向寨中打炮。寨里边也向外边不断打炮。为了消耗寨中火药,往往在寨中正想停止打炮的时候,义军又故意施放几炮,引起寨中还击。义军自己是不怕消耗火药的,就在几里之外,有些匠人正在日夜不停地制造火药。每逢夜间,义军总要不断派人佯攻,使官军一夕数惊,不得安宁,并且盲目地向外打炮放箭。有时炮弹也击中了义军,所以后来李过就命令将士们将壕沟掘得更深,在壕沟上面铺上木板,上盖薄土。寨中火器放出的铁子、铅子,达到壕沟时已经没有多少力量,所以只要铺上一层木板和薄土,就不至于被流弹杀伤,还可以夜间防寒。另外李过又抽调一部分义军,在白天去帮助老百姓收割庄稼,还让一部分义军天天在附近操练,故意让傅宗龙望见,使他相信义军确有久围之意,要等待官军粮尽投降。百姓们原来很怕义军,多数逃离本乡,少数留下也不敢同义军接近。后来看到李过的部队确实纪律严明,名不虚传,于是逃出去的纷纷回来,不再害怕义军了。 三天以后,从闯王那里来了口谕,嘉奖李过全军,特别是褒奖了曹营的杨承祖和几个将领。于是全营欢腾,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闯王派来的人还告诉李过说:因为闯王大军驻屯西平、遂平之间,又派出一部分人马佯装向确山、信阳一带移动,所以左良玉和丁启睿已经不敢北来。闯王吩咐他不必担心丁启睿和左良玉,一心围困火烧店,务必将傅宗龙全军消灭,不许逃脱了傅宗龙。 又过了一天,将士们等不及了,纷纷请战,要求马上向火烧店进攻。李过亲自来到火烧店寨外察看,看到寨上官军虽然疲困,但弓箭炮火还是不断射出。他想,如果现在发起强攻,义军必然会有许多伤亡。他记得很清楚,闯王决定派他来的时候,曾经神色严肃地对他说: “补之,我给你的这些人马,一部分是我们从商洛山带出来的老将士,一部分是我们到河南以后练出来的精兵。你一定要善于使用兵力,不许有多的伤亡!” 李过对闯王的命令一向执行惟谨,特别是对上面这番话,他更是牢记心中。所以,察看回来后,再有人向他请战,他只是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闯营的将士明白李过的心意,也知道李过决定的事情很难更改。可是曹营的将士却受不住这样的单调生活,求战更急。最后,杨承祖也亲自来找李过,用半带玩笑半带嘲讽的口气说道: “补之哥,打仗没有不死伤人的。我们死伤,官军更死伤。我们一攻开寨,官军就完了。我们死伤不多,换来的却是官军全部消灭。你为什么一定不听将士们的劝说,还是按兵不动呀?” 李过说:“老弟,你看我李过是不是胆怯的人?我看你不会这么说吧?” “谁不知道你的绰号叫‘一只虎’?” “不管我是不是一只老虎,我现在就是要按兵不动。如今官军好比牢中的死囚,断了粮食就会自己饿死。他们的死期既已近在眼前,我们何必一定要让自己的将士遭受伤亡?”他笑了一笑,继续说,“我知道贵营的将士和我们闯营的将士情况不同。倘若贵营的将士在这里耐不下去,急于想打仗,我就派你率领他们去攻破商水、扶沟两县,你看如何?” 杨承祖非常高兴。原来他就想着,傅宗龙的辎重已经丢得差不多了,这里既没有多的粮草,也没有多的金银珠宝,更没有女人。攻开了火烧店也只是消灭了这一股官军,油水很小。现在听见李过说要他去攻商水和扶沟这两座富裕的县城,喜出望外,马上答道: “只要补之哥下令,小弟遵命而行,不敢怠慢。” 李过笑道:“我下令容易,只是贤弟须听从我三项嘱咐,不许违反。” 杨承祖赶快问道:“哪三项?” 李过说:“第一,不许骚扰百姓,奸**女,妄杀平民。第二,要将掳获的粮食、财物,六成交公,四成归你的将士所有。我们闯营一向是全部交公,士兵不许私藏金银。对贵营我不苛求,只是嘱咐你交公六成好啦,这你都能办到么?” 杨承祖点头说:“能办到,能办到。第三项是什么?” 李过说:“第三项容易,你破了商水、扶沟之后,不许在外处逗留,立即率领你的全营人马返回元帅驻地。” 杨承祖说:“这第三项我更容易办到。我一定件件都遵照补之大哥的军令行事。” 这天夜间,杨承祖率领曹营的五千步骑兵,暗暗地离开了火烧店。临走的时候,他特意对李过说: “倘若左军来救火烧店,弟必星夜赶回,决不误事。” 李过笑着说:“贤弟放心。老左是聪明人,已经不敢来了。” 杨承祖走后,李过手下的几员偏将抱怨说:“我们的将士在这里露宿旷野,围困官军,你却把杨承祖放走,让他们到商水、扶沟去快活!” 李过笑着说:“你们明白什么?曹营将士和我们闯营人马不同。我们军纪森严,已经成了习惯;一声令下,什么苦都能吃。可是曹营将士跟着曹帅,一向自由自在,也已经习惯了,何必让他们留在这里说些抱怨的话?好在攻破火烧店也只是三四天内的事情,用不着他们在这里帮忙。不如放他们走掉,使他们心情快活。对我们来说,攻破两个县城,又可以为老营打粮,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大家听李过这么一说,也都相顾而笑,没有别话可说。 到了十四日这一天,义军捉到了一个出寨来的官兵,经过审问之后,知道寨内早在十一日粮食就吃尽了,三天来依靠杀骡马充饥;还有的官兵被义军的炮火打死,别人就把他的死尸分吃。 李过问道:“像这样下去,官军还能支持几天?” 被捉获的官兵回答说:“骡马快要杀光了,树皮青草已经没有了,顶多还可支持三天。” 李过又问:“火药还有多少?” “也不多了。营中没有硫磺,就是有,也没有人会自做火药,所以用一点,少一点。” “箭呢?” “也快完啦,将爷。” 李过命人把这个逃出来的官兵带走,给他东西吃,好生待他,不要杀害。当天夜里,他又派人不断佯攻,一直攻到寨壕边,使官军不得已又打炮放箭。 到了十七日五更,义军又发动一次佯攻,却发现寨内官军不再打炮,也不再放箭,只是发出呐喊之声。李过亲自走到寨壕附近,听那呐喊的声音,原来一点也不威武雄壮,有时零零落落,有时有气无力。他微微一笑,对周围偏将们说: “破寨的时候已经到了。” 天明的时候,他下令全军将士,今天白天好生休息,同时要多准备捉俘虏的麻绳。一整天,他不断派小股骚扰敌人,并将包围在东边的义军撤走许多。晚饭以后,他将刘体纯叫到面前,小声授以密计。他自己又到官军寨壕前,细听动静,然后回到军帐内,召集诸将,说道: “傅宗龙即将逃跑。我们要大获全胜,就在今天夜里。两天后我们就可以奏凯班师了。”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声音威严地说:“众将听令!” 众将肃然起立,眼光集中在他脸上,等待下令。 傅宗龙在火烧店被围的当天夜里,趁义军的包围尚不十分严密,他派自己最忠实的家奴卢三,带着两名骑兵冲出,给贺人龙和李国奇送去一封手书,要他们火速还兵来救。他不知道卢三是不是冲了出去,也许没有冲出去就被杀了。 初九日黎明,天色开始麻麻亮。一阵炮声将傅宗龙惊醒。他焦急地向左右问: “是贼兵来攻么?” 左右回答说:“不是,大人。是贼兵向我们打炮,并未进攻。” “怎么呐喊声这么凶?” “又是贼兵佯攻,不是真攻。大人实在太辛苦了,请再睡一阵吧。这里壕沟挖得深,上面盖有木板,板上还有土,不管怎么打炮,万无一失,请大人安心再睡一阵。” 傅宗龙又矇眬入睡。自从被围以后,由于义军不断打炮,寨中仅有的一些房屋都被打毁。起初官军还有些人住在屋子里,后来因为房屋被毁,也死伤了一些人,所以大家干脆都离开了房屋,在寨墙旁边挖些壕沟,睡在里面。傅宗龙起初不肯搬来睡,经不起将士们一再劝说,终于也从他的军帐中移出,来到壕沟。因有时壕沟里面落了炮弹,仍然有官军死伤,这才又改进了办法,把木板、门板,凡是能够找到的,都找来铺在壕沟上,有的在板上再盖一层土。近几天来,傅宗龙就在壕沟里睡眠,在壕沟里办公,在壕沟里筹划军事。过去他曾经多次统兵打仗,但像这样狼狈、这样辛苦和绝望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 现在他刚刚矇眬睡去,就梦见贺人龙、李国奇两支人马杀了回来,在东北角同义军作战,杀声震天。显然他们两位都增加了生力军,来势很猛。敌军正在招架不住,忽然从南边又有一支人马杀来。傅宗龙隔着寨墙望去,认出是左良玉的旗帜,大为兴奋,马上说道:“苍天在上!两支人马终于都来了!只要这次能把流贼杀败,河南局势就大有转机了。”刚刚说了这几句,果然看见东北和南边的两支人马都把流贼杀败,有的继续追杀逃敌,有的直往寨墙跑来。寨上和寨外的官军一片欢呼。他立刻跨上战马,带领他的标营亲军,驰出火烧店,追杀逃贼。这时前边有一个敌将,边逃边不断向后放箭。他在马上吩咐几位偏将:“赶快追上那个贼将,阵斩者官升两级,活捉者官升三级!”他的几员偏将都率领着人马追那个敌将,他自己也跟着向前追。正追之间,忽然马失前蹄,将他从马鞍上跌了下来。他刚刚从地上翻身起来,看见大股敌人返回,几个人同时用枪刺他。他又看见自己的部下都在近边,却没有人敢过来救他。他大叫一声:“快来救我!”忽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亲兵和仆人听见叫声,奔到他的身边,说:“大人莫怕。大人莫怕。贼兵在寨外虚张声势,没有进来。” 这时天色更亮了一些,他突然发现卢三也夹在亲兵和仆人中间叫他。卢三衣服破烂,人已经很憔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傅宗龙半信半疑地望了望他,问道: “你是卢三?” 卢三扑通跪下,说:“奴才是卢三,老爷。” 傅宗龙问:“你回来了?” “奴才刚才回来,因见老爷未醒,不敢惊动。” 傅宗龙又痴痴地打量他一眼:“你没有死?” “奴才活着回来啦,老爷。” “你见到了贺、李二帅没有?” “贺、李二帅那一天先奔到项城,没有多停,又奔到沈丘。奴才一直追到沈丘,才见到他们,递上老爷的手书。他们两镇的人马已经剩下不多,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看罢老爷的手书,都说要先整顿人马,才能回救老爷,可是嘴里那么说,实际是面有难色。奴才在沈丘住了两天,不得要领,后来连见他们也见不到了。他们的手下人对我说:‘你就住在这里吧,火烧店你也回不去了。反正现在无兵回救火烧店,火烧店也守不了多久,杨大人已经逃走,只剩下傅大人孤军死守,看来也是几天的事情。’奴才不管怎么一定要见见贺帅,没有见到,后来好容易见到李帅。李帅说:‘我自己所剩人马不多,贺帅无心回救,我自己孤掌难鸣,实在没有办法。你就住在这里,等等消息。如果能够有新的人马来到,那时才能去救火烧店。’奴才没有想到这二位大帅竟如此害怕流贼,眼看火烧店就要被贼攻破,坐视不救,毫无心肝!奴才大哭一场,离开了沈丘。由于外边已经包围得很严,所以直等到今天夜里,才回到寨内,向老爷禀报。” 傅宗龙又问了杨文岳和虎大威的消息,对卢三叹口气说:“这里也确实不好支持了,你其实用不着回来,何必死在一起呢?” 卢三哭着说:“我是傅家的奴才,死也要死在老爷跟前。不管多么艰难,我现在到底回到老爷身边了。” 傅宗龙流下眼泪,摇摇头,挥手使卢三退出,说了一声:“你好生休息去吧。” 为了安定军心,傅宗龙从壕沟中出来,到寨上巡视一遍,然后召集诸将到他的壕沟里边,向大家说明,贺人龙和李国奇都逃到了沈丘。两帅都观望怯战,不敢来救。又听说杨文岳逃到了陈州。虎大威原来逃到沈丘,又从沈丘往陈州去了。讲完这些情况以后,他愤愤地说: “他们都怕死,当然不会来救,可是我岂能如他们那样怕死?” 有人建议:趁军粮未尽,早点突围。傅宗龙明白突围断难成功,说道: “宗龙已经老了,今日不幸陷于贼中,当率诸君与贼决一死战,不能学他人卷甲而逃!”说罢声泪俱下,手指索索打颤,十分激动,也十分绝望。 从十一日起,官军开始杀骡马而食,也将他们偷袭时捉到的义军俘虏杀了吃。勉强又支持了几天,到了十八日,营中的火药、铅子、箭都完了,骡马也完了,一片绝望空气笼罩着火烧店。将士们有的已经饿得非常衰弱。傅宗龙知道最后的一刻到了。在二更时候,他召集诸将,部署如何突围。这时除死伤以外,大约还有六千人,马已吃光,全部成了步兵。 经过紧张的准备,三更时候,官军分三路杀出。傅宗龙本人居中。冲出以后,他们遇到义军掘的两道壕沟。第一道壕沟只有少数义军把守,冲的时候,官军死伤了一批人,但毕竟冲了过去。到了第二道壕沟,义军猛力截杀,官军饥饿疲困,不是对手,一部分跪下投降,一部分当场被杀死,余下的人全部溃散。战场上到处响起义军的呼喊声: “活捉傅宗龙!不杀陕西乡亲,只捉傅宗龙一人!” 傅宗龙所率领的两千人比较能战,将领也都是他的亲信,随着他且战且走,但人数也越来越少,有的投降,有的在黑暗中离开队伍,自逃性命。傅宗龙由忠实的家丁、奴仆和亲兵保护,不断地躲开追赶的和拦截的义军,只拣没有人声、没有人影、没有火光的地方逃命。 天明以后,离火烧店渐渐远了,杀声渐渐远了,火把渐渐远了。傅宗龙疲惫不堪,饥饿不堪,在旷野中休息了一阵,喝了一点冰凉的溪水,又从村中找来一点包谷充饥。过不了多久,听见追兵又渐渐地近了,赶快由亲兵护着,由两个奴仆,左右搀扶,继续逃跑。 到了中午时候,离项城还有八里。没有想到跑了半夜,竟然只跑了十里多一点,时间都在曲曲折折、东转西转的荒野上打发掉了。现在忽然遥遥望见项城的城楼,尽管傅宗龙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大家心中还是出现了新的希望。但这八里路能否最后走完呢?傅宗龙疲困得要死,对能否逃到项城感到困惑。这时大家又饥又渴,来到了一条小河边,坐在树下休息。忽然背后喊声又起,傅宗龙实在走不动了,对大家说: “你们各自逃生去吧,不要管我!” 仆人卢三搀着他说:“老爷,你不能死在这里!这里离项城不远,到项城就有救了!” 傅宗龙还想留下不走,可是卢三搀着他,后边也有人推着他,使他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背后的喊声越发近了,并且已经看见人和刀枪的影子在阳光下晃动。傅宗龙身边的人再也顾不得他,四散逃走,只剩下卢三,继续搀扶着他。 傅宗龙的鞋子本来就在逃跑中丢掉了一只,现在另一只也丢掉了。他一辈子养尊处优,何曾有过不穿鞋子走路的时候?现在两只脚都磨出了血,疼痛难忍,走路更加艰难。卢三想把他背起来走,可是自己也饿得没有一点儿力气,早已心慌腿软,浑身冒汗,实在背不动,所以仍然只能搀着他的主人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正在没有办法,忽然前边不到半里处的树林中有一队官军骑兵出现,号衣上有一“贺”字,旗帜上也有“贺”字。傅宗龙觉得惶惑,如在梦中:怎么贺人龙的人马会在这里迎接他呢?卢三年纪比较轻,眼睛比较尖,看清那号衣和旗帜果然是贺人龙的人马,不觉又惊又喜。可是他在沈丘时分明知道贺人龙是不会来救的,这一支人马究竟从何处冒了出来?他感到不放心。正在这时,有一名小校骑马来迎,驰到傅宗龙的面前,叉手行礼,大声禀报: “我们是贺镇人马,在此迎接军门大人!” 傅宗龙问道:“贺总兵现在何处?” 小校回答说:“他与李镇大人正从沈丘前来。因探知大人昨夜突围,先派五百骑兵来寻找大人。”说毕,他与几个骑兵跳下马来,要将傅宗龙扶上马去。 傅宗龙心中发疑,不肯上马。正在迟疑,背后追兵更近,呼喊着:“杀散前面官兵,活捉傅宗龙!”小校强扶傅宗龙上马,一面扶,一面说:“大人速速上马,不可耽误!” 卢三也说:“老爷,事不宜迟,不要耽误!” 这时后边喊声又起:“贺镇的乡亲们,请留下傅宗龙。我们不杀乡亲,你们走吧,请留下傅宗龙!” 可是这边的五百骑兵已经迎了上来,一个个控弦引矢,望着对面的追兵。有一个将领对追兵说道:“你们谁敢加害傅大人,休想逃掉我们的手!”他又对傅宗龙拱手说道:“请大人速往项城!”然后向手下一个小将下令:“将桥拆掉,带二百人断后,不能让一个流贼过河!” 到这时,傅宗龙方才相信来迎接他的确是官军,也确是贺人龙的人马。他听见这些人说话都是贺人龙的家乡延安府一带声音,而且看他们那样对待追兵,不像有什么诡计。他开始有点安心,在众骑兵的簇拥中直往项城的南门奔去。 离项城大约还有四里远,傅宗龙看出来这救他的一支骑兵有种种可疑,大概不是贺人龙的人马。虽然他做陕西总督只有几个月,可是出陕西以来,他对于贺人龙和李国奇手下的许多将士都是认识的,有的还说过话,怎么这五百骑兵中没有一个面孔是他熟悉的呢?另外,尽管他们的号衣是贺人龙的号衣,也不干净,也有破了的,可是他们的神气都很精神,不像官军样子。还有,这些人的战马都喂得比较好,不像官军的战马饿得瘦骨嶙嶙。他心中越想越感到怀疑,回头寻找卢三,看见卢三紧跟在马后,正对他使眼色。他忽然完全明白了,便向前来迎接他的将领问: “你是谁?” 那将领拱手回答:“请傅大人不必多问,赶快随我逃命。” 傅宗龙怒目而视:“你果然是贼!到底你是谁?” 那将领忽然露出笑脸,说道:“实话告你:我是闯王手下的将领刘体纯。” 傅宗龙心中一惊,但立刻威严地说:“你既是流贼将领,何不赶快杀我?” 刘体纯说:“闯王有令,只要你叫开项城城门,饶你一条狗命。” 傅宗龙明白了暂时不杀他的原因,不再说话,心中盘算如何应付。 到了南门吊桥外,这五百骑兵马上停住,让傅宗龙的马站在前边,左边有人紧紧地拉着马缰。刘体纯向傅宗龙说: “傅大人,请你亲自叫开城门,我们好赶快进城。” 傅宗龙一语不发。 刘体纯只好向城上大呼:“我们是跟随陕西总督傅大人的亲军!请赶快开城门,让总督大人进城!” 城头上站满守城的人,但没有一个人答话。有几个人似乎在商议。 城下又在叫门,并对城上说:“你们看得很清,这马上骑的就是傅大人。难道你们瞎了眼睛?” 城上人犹豫了,说道:“好吧,你们等一等,但不能全都进来。”有人好像离开了城头,准备下去开门。 刘体纯向左右使个眼色,准备城门一开,吊桥一放,立刻冲进城去。 正在这时,傅宗龙突然向城上大呼:“我是陕西总督,不幸落入贼手,左右全都是贼,你们切勿上当!” 刘体纯“呸”一声,向傅宗龙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将手一挥,全部骑兵迅速退到强弩的射程以外。刘体纯对傅宗龙骂道: “老狗,我就猜到你不识抬举!” 傅宗龙倔强地说:“哼!我是朝廷大臣,要杀就杀,岂能为贼赚城以缓死哉?” 刘体纯将嘴一扭,那个牵着傅宗龙的马缰的壮士将傅宗龙拉下马来,抽刀向他的头部砍去。傅宗龙倒在地下,人们上前将他的耳朵、鼻子割掉,又在他身上连砍几刀。 城上开始发炮。刘体纯猜到城上会发炮,还没等炮声传来,先看到一点火光,赶紧挥军后退,离开了南门,继续向远处退走。 这时卢三从一个隐蔽处跑了出来,走到傅宗龙面前,将他背起来,一直跑到城下,大哭叫门。过了许久,城上人看见义军确实已经退远,赶快开门放入。傅宗龙在城门下边断了最后的一口气。 刘体纯回到李过那里,向李过禀报经过情形。李过称赞他做得干净,没有让傅宗龙逃脱,随后又告他说: “闯王来谕,叫我们消灭傅宗龙之后火速班师,另外还有仗打。” 刘体纯问:“是第二次攻打开封么?” 李过说:“见了闯王方能知道。你快休息去吧。” 横扫宛叶 第二十章 如今是崇祯十四年的十月初,在中州地区,刚刚结束了一次战役,新的一次大战又要开始了。 杀死了傅宗龙以后,闯、曹两营人马休息十日,等待左良玉来战。但是左良玉借口革、左四营有骚扰湖广之意,在光山、高城一带按兵不动,还派出一支人马到英山、蕲春一带,使朝廷知道他正在同革、左四营作战。李自成看见左良玉怯战,甚至连驻在信阳的一部分左军也撤走了,便决定向开封进攻。他连开了几次会议,与罗汝才商定了进攻开封的作战方略。 十月上旬,李自成派少数人马连破扶沟等县,似有立即进攻开封模样,但大军却忽然向西南移动,声言要进攻南阳,然后从南阳、邓州出西峡口入陕西,经商州攻取西安。还放出谣言,说这是宋献策献的计策,闯王已经采纳了。 不久,大军破了舞阳县境内的军事要地北舞渡,杀了降将李万庆,然后分兵两支:一支南下,过裕州(方城),趋博望,游骑直到南阳东郊十余里处的白河岸上。另一支向西北,进攻叶县。同时,李自成以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的名义驰书附近各州县,晓谕地方官绅百姓,凡投降献城者速献骡马、粮食,官吏照旧任职,百姓不论贫富,照常各安生业;如敢抗拒不降,必遭屠城之祸。 从叶县到裕州有一百二十里,中间有一个地方叫作保店。这保店距叶县和方城都是六十里,到清代发展起来,改称保安镇。保店西南二十里处有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过路店,因为这过路店的街旁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人们就将这地方叫做独树。这两个地方虽然都在宛、叶大道上,为行人必经之路,但是直到清朝中叶以后,太平日久,人烟逐渐增多,才修筑了坚固的土寨。又过了若干年,保安镇筑成了两座土寨,互为犄角。但在崇祯年间,这一带地方但见岗岭起伏,村庄残破,人烟稀少,满目荒草,狐兔成群,一片凄凉景象。 在保店和独树之间,二十里之内,大军云集。闯王的老营和曹操的老营都扎在保店附近,相距四五里路,但是李自成和罗汝才两天前已经离开了老营,到了旧县以北,离叶县城不到十里的地方。刘宗敏以提营总哨的身份,驻在这里,指挥李过、袁宗第和曹营的将领孙绳祖围攻叶县。攻城尚未开始,正等候闯王前来。张鼐的火器营已经到了城边,安好了炮位。 叶县城已被四面合围,周围数里之内,处处兵营,星罗棋布,使守叶县的叛将刘国能无路可逃。闯营的游骑每日四出,远至襄城、鲁山附近。 十月初九日黎明时候,攻城开始了。在攻城开始以前,刘宗敏率左右亲将早已驰赴城外,准备亲自指挥攻城。李自成和宋献策仍然留在旧县附近的营中,等候高夫人、红娘子和慧梅到来。昨天黄昏,李自成派飞骑驰赴独树附近,召他们前来,限在天明以前赶到。什么事这么紧急?谁也不知道。昨天夜间他同曹操、宋献策、吉珪等商议军事,直至深夜。关于他要叫高夫人、红娘子、慧梅火速前来的事,连对曹操也瞒得一丝不漏。老营中许多亲将都感诧异:难道进攻叶县还要请高夫人督阵么?显然不会。自从破了洛阳之后,兵多将广,打仗的事情已经再不用高夫人出头露面了。至于红娘子和慧梅统率的健妇营,也不会让她们参加攻城作战,如今光李过、袁宗第的人马已经够多了,何必要红娘子来呢?所以就在闯王周围,大家也徒然纷纷猜测。夜间会商军事以后,曹操等人纷纷赶回自己的驻地,准备第二天攻城开始后,前往城边观战。李自成独留大帐,并未睡觉。正像每次打仗一样,他总是将作战方略反复推敲。尽管是必胜之仗,他也从不轻心大意。他将进攻叶县和南阳的计划重新想了又想,以求必胜而又不多损伤人马。他认为攻叶县可以万无一失,而攻南阳也许免不掉一场血战。尽管他希望不经过血战就破南阳,收拾掉猛如虎,但是他明白猛如虎和一般怯懦的将领是不同的,也和刘国能不同,不进行一场惨烈的战斗是没有办法的。想过之后,他就一边在灯下看兵书,一边等候着高夫人和红娘子等。天色将明,估计她们快要来到,他索性不再睡了。 进攻叶县的战斗开始了。李自成听见隆隆炮声不绝,呐喊声此起彼伏。他走出帐外,但见叶县周围有许多火光,城头上也有火光,又听见城外不断地传来战马的嘶鸣。他听出进攻部队的炮火愈来愈密,断定刘国能必难守住叶县城池,但是又担心刘国能会突围逃窜。他同刘国能原是拜把兄弟,刘原来在义军中时也是有名的首领,尽管如今人马很少,死守孤城,突围十分困难,但也可能会设法潜逃。万一不能将他捉住,不免留下后患。 这么想着,李自成很想亲自到叶县城外部署一番,使刘国能潜逃无路,插翅难飞。可是他必须等待高夫人、红娘子和慧梅,如果她们天明时赶不来,也许会误了大事。他站在高岗上瞭望攻城炮火,不时回头向西南大路望去,看是否有人从西南飞马前来。看了一阵,不见踪影,也听不到马蹄声。他回到帐中坐下,心中暗暗焦急。 过了一阵,果然有马蹄声从西南奔来,听那声音,至少有五十匹战马。李自成心中高兴地说:“来了!来了!”他赶快走出帐外,站立在星光下等候,并且派双喜带几名亲兵往大路上迎候。 高夫人、红娘子和慧梅被引到大元帅的大帐中,男亲兵和女亲兵都分别安置在旁边的帐中休息。高夫人坐下以后,便赶快问道: “闯王,有什么紧急事儿把我们连夜叫来?” 自成笑着说:“自然有紧急差遣,才把你们叫来。有件事儿很重要,非你们办不好,迟了也不行,所以叫你们连夜赶来,我好面授机宜。此计万万不能泄露。” 高夫人说:“到底是什么妙计?你快说出吧,我们好依计而行。” 李自成正要对高夫人说出时,吴汝义进来,说大将军要到城边去观看攻城,在营外大路上差人来问:大元帅是否此刻也去?李自成不想叫罗汝才看见高夫人此刻赶来,又不愿怠慢了汝才,便说:“我去跟他说吧。”随即站起来,带着吴汝义和几名亲兵出营盘往半里外的官马大路走去。 高夫人向红娘子问道:“你能猜到大元帅对咱们有什么重要差遣?” 红娘子摇头说:“我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慧梅小声问道:“难道破叶县城用上我们?” 高夫人摇摇头,小声说:“我看不会。闯王同刘国能原是拜把兄弟,我同刘嫂子也很熟。倘若闯王差我带着你们进城去见刘嫂子,劝说刘国能夫妇开门投降,岂不是将咱们送到叛将手中做了人质?何况讲到结拜一层,刘国能是兄,咱们大元帅是弟,天底下哪有弟媳妇儿去见阿伯子哥说话的道理?” 她们都笑了,随即在一团疑云中沉默,等候闯王回帐。 李自成同曹操站在大路上说了一阵话,无非是说他自己还有事需要处置,等天明以后再赶往城边。他嘱咐曹操劝说刘国能赶快投降,免得双方将士们无辜死伤,又殃及城中百姓。曹操虽然口中答应到城下相机行事,将刘国能叫到城头说话,但心中实不愿同刘国能见面,怕的日后事情中变,反叫自成生疑。等曹操重新上马走后,吴汝义向闯王小声问道: “大元帅,我有点担心:曹帅独自前去,会不会私自将刘国能放走?他们原来也是结拜兄弟,也很有交情呀!” 闯王眼珠转了一转,说:“不会吧,玛瑙山之事,平时说起,汝才也很痛恨。” 在转回军帐的路上,闯王的心中也不免发生疑问。真的,汝才会不会暗中将他放走?…… 李自成一路想着,回到帐中。坐下以后,他向高夫人和红娘子笑着问道: “你们可猜到我叫你们来有什么紧要事儿?” 高夫人说:“我们也想了想,猜不透有什么重要事情,大概与进攻叶县无干吧?” 闯王点头说:“自然与进攻叶县无干。如今让你们来,是为着南阳的事情。这次没有马上进攻开封,来到这里,进攻南阳是个正题,叶县不是正题,好文章要在南阳做。驻在独树、保店一带的大军,有一部分明天就要开往南阳,原来在南阳附近已有一万多人马,再去两万人马,合起来有三万之众,一起围攻南阳。另外,要邢大姐同慧梅一起,从健妇营中抽出五百名健妇,也往南阳立一大功。” 红娘子一听,忙问:“攻城?” 闯王笑着摇头说:“不,去迎接左小姐,就是左良玉的养女,把她接到我们老营来。” 高夫人平时只听说左良玉的养女在开封,不晓得已经到了南阳,便问:“左小姐怎么到了南阳?” 红娘子也忍不住问:“我还不晓得有这位左小姐,她真的在南阳?” 闯王说道:“这个左小姐原是一个叫丘磊的将军的女儿。丘磊是左良玉的结拜兄弟。左良玉从前犯罪当斩,丘磊代他坐牢。后来左良玉做了总兵,拿钱把丘磊赎了出来。现在丘磊在山东,听说已经当了副总兵,不过手下兵将很少。丘磊入狱之前生了一女,妻子病故,由左良玉将这个女儿抚养起来。因为左良玉自己没有女儿,所以把她看得像亲生女儿一样。据说这姑娘长得不错,人也聪慧,左良玉夫妇爱如掌上明珠,给她起的名字也就叫左明珠。” 高夫人说:“这个名字倒很好听,她是怎么到了南阳呢?” 闯王说:“崇祯十一年,左良玉把家眷寄在许昌,因为兵变,左夫人和女儿失散。此女当时只有十一岁,由乳母带着,失落民间,为土寇刘扁头得到。” 红娘子问:“是不是遂平一带的那个刘扁头?” 闯王说:“就是此人。起初,左小姐和她的乳母都不敢说出她的真实姓名,两年后才被左良玉探到下落。刘扁头知道她是左良玉的养女,礼遇甚重,遵从左良玉的意见,将她送到开封暂住。第一次我们进攻开封的时候,左小姐刚到开封不久,后来因为左良玉远在四川、陕西、湖广三省交界的地方作战,左小姐就仍旧留在开封。一个月前,左良玉命人接左小姐到南阳,准备让她到武昌去住。到南阳后,因为路途上土寇蜂起,怕中途出事,便停留在南阳城内。最近本已决定离开南阳前往襄阳,因为我们的人马突然到了南阳周围,由卧龙岗附近,一直到新野附近,都有我们的游骑,所以未曾走掉。” 高夫人问:“她既在南阳城内,我们只能等破城之后,把她找到,接她来我们大军之中安身。如今城还没有攻打,健妇营如何接她?” 闯王笑着说:“我们宋军师足智多谋,派人将左小姐的行踪探听得十分清楚。他建议我将左小姐弄到手,好生优待,日后必有大的用场。至于如何接她来,也有详细办法。” 高夫人问:“到底什么办法?左小姐在南阳城内,不破南阳,如何能够接来?” 红娘子说:“这倒是个难题。必须把左小姐诱出南阳,方能接她。” 慧梅也插进来说:“南阳周围大军云集,左小姐必然不敢出城。” 闯王说:“我们只能在进攻南阳之前将左小姐接来。一旦攻城开始,就来不及了。因为南阳有猛如虎防守,必会死战,城破之后,必定玉石俱焚,那时再接就晚了。”他又放低声音补充说:“等破了南阳,万一左小姐落入曹操手中,事情就难办了。” 红娘子问道:“如何到城内去接?要扮作逃荒的人混进去么?” 闯王微笑摇头:“猛如虎守城,混不进去;纵然能够混进去,十来个人既近不得左小姐身边,也杀不出来。” 慧梅焦急地问:“那怎么办呢?” 闯王说:“你们先休息、吃饭,军师马上就从城外回来。我吃过饭要去城边指挥作战,接左小姐的事,让军师向你们面授妙计。此事万分机密,连双喜们都不知道。怕的是此计不成,不惟左小姐接不来,你们也会吃亏。不管是谁,倘若泄露机密,要按军法从事。” 大家心里都觉纳闷,高夫人不相信会让她去南阳城边,又问道:“你要我来还有什么事?” 闯王说:“自然这事情少不得你。邢大姐她们接到左小姐,立刻送到你面前,由你亲自照料,不要委屈了她。” 随即,他吩咐亲兵们拿洗脸水,准备早饭,并吩咐飞马去城外请军师回营,同时让高夫人带着红娘子、慧梅去旁边一座帐中休息。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红娘子和慧梅在休息时互相询问,都不晓得如何接左小姐,猜不透军师有何妙计。可是她们在疑问中感到十分兴奋,因为这个差使很有意思,而且接到了左小姐,确实将来大有用处,也算是她们为闯王立了一功。她们都望着高夫人,心想高夫人经验多,许会猜到军师的妙计。但是高夫人只是摇头,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这宋矮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叶县城方向继续不断地传来攻城的炮声和呐喊声,使她们渴望立功的心情更加兴奋。后来红娘子说: “咱们不用猜了。马上军师就会回来,一切就会清楚的。” 果然,大家匆匆地吃过早饭,宋献策也回来了。李自成留下宋献策向高夫人等面授密计,他自己带着亲兵和吴汝义、李双喜等亲将,向城边奔去。临走时候,他对宋献策说: “军师,你要仔细把计策说给她们,要她们听清楚、记在心里,临时随机应变。”他转向红娘子和慧梅说:“不管如何,纵然会遇到一场混战,你们不能使左小姐受伤。一定要保护她平安无事。接来左小姐才算你们立了大功,比你们杀死几百官军还重要!” 大炮声已经停止了。将士们在轮流吃饭。南城外有一个小小的土城,先被义军占领;北城外也有一个小土城,随后也被义军占领了。如今刘国能的人马退守在砖城里边。因为他的人马不多,一共不到两千人,所以他没有力量出城反攻。义军中不时地有将士向守城的军民喊叫,劝他们将刘国能绑来投降,可以免遭屠戮。有的将士站在南门外土城上对着砖城上喊叫,有的跑出土城,一直走到城壕边喊叫。砖城上的百姓不打炮,也不放箭,有时看见刘国能的将士不在身边,便伸出头来看义军将士,胆子大的还跟义军将士搭腔说话。 刘国能知道自己身处危城,断难突围,决心死守。可是他也知道,百姓并不同他一心,所以他出了布告:有敢擅自勾引城外流贼的,全家斩首;同时严禁守城百姓同城外义军说话。可是他的兵丁都害怕城内百姓有变,使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当他们在城上发现有百姓与城外说话时,尽管不断地斥骂,甚至以砍头相威胁,却并不真的动手。 李自成和罗汝才也并马来到南门城壕外,呼喊刘国能答话。刘国能这时正在城上,不肯露面。他的左右亲将劝他答话,听听闯王的口气,他说:“老子不同他说话。有什么话可说呢?能战就战,不能战就死,横竖同闯贼已经没有交情了。” 一个亲将劝他说:“虽然如今各行其是,但我们都是延安府人,将军同闯王又是结拜兄弟,同曹操也是,总还有一点旧情。也许他们还念点旧情,讲点义气。” 刘国能摇头叹息说:“你们说的什么傻话呀,嗨!自从我刘国能归顺朝廷,已经成为王臣,跟他们车行车路,马行马路,各行其是,泾渭分明,情谊早已断绝,他们对我姓刘的还会讲什么义气!” 一个亲将说:“尽管如此,你并没有坑害过他们。我们受了招安后,也没有同他们打过仗,并无仇恨。” 刘国能冷笑说:“怎么没有仇恨?玛瑙山那次作战以后,我再不能同这般流贼讲什么交情了。虽说打的是张献忠,可是曹操跟献忠当时是拧在一起的,他们难道不记仇?” 又一个亲将说:“可是闯、献两人素来不和,我们打了张献忠,与李自成何干?” 刘国能说:“你们真是糊涂!他虽然跟张献忠不和,可是对我这样效忠朝廷的人,他们却穿一条裤子,恨我不肯再跟他们做贼到底。” 左右又说:“打玛瑙山时,曹操虽跟献忠拧在一起,可是后来又不和了,与李自成合了起来。曹操过去与将军交情还不错,今日我们有危急,他也许能帮忙说话。只要他能使李自成暂缓攻城,我们就容易想出突围的办法。” 刘国能叹口气说:“你们好不明白!曹操今日听命于闯贼,受闯贼挟制,何能替我们说话?今日只有死守,别无善策。城破之后,你们自便,我刘国能甘愿以身殉国,做大明的忠臣,流芳百世。”说罢他向左右一望,把脚一顿,说:“赶快点炮!” 左右还在迟疑,刘国能大怒:“快点炮!” 李自成看见城头上炮口移动,望了罗汝才一眼,将手一挥,要大家躲避,同时笑着说: “果然不出所料!” 大家随着他避到房屋后边。他向大约相距二十丈远的张鼐大声下令: “张鼐,开炮!” 城上的炮先响了,但只打坏两间房顶,未曾伤人。张鼐在夜间已经修好炮台,天明时打过十余炮,将城楼打塌一半,城垛打坏数处。现在三座大炮同时点燃,向着城上打去。 刘国能在城上看见火光一闪,立即一挥手,要大家赶快散开,伏身躲避。炮弹又打坏两个城垛,有一颗炮弹飞入城内,打毁一家百姓的草房,燃烧起来。 闯王命令停止打炮,免得误伤百姓。 由南城外边开始,义军从四面纷纷将响箭射入城中。响箭上系有闯王的“晓谕”,内容是这样写的: 闯王剀切晓谕,仰尔军民遵行。限于两日之内,焚香开门献城。大军秋毫无犯,保全一城生灵。义师进入叶县,只诛叛将国能。 城中百姓一听见响箭声音,就知道必有闯王的“晓谕”射进城来。凡是响箭落下的地方,立刻就有许多人跑去捡拾。尽管刘国能的士兵吆喝着“不许拾响箭!”但在叶县城中,刘国能并无威信,谁也不肯听从,争拾响箭,传阅“晓谕”,还把“晓谕”藏了起来。 官绅们都看到了这些“晓谕”,兵丁们也有人看到了。大家私下纷纷议论,无法禁止。因为叶县同襄城是邻县,襄城投降的消息已经在昨天传到了叶县。大家听说襄城知县曹思正接到李闯王的“晓谕”之后,在县衙门连夜召集士绅会商,纷纷主张投降,换取阖城平安,只有举人张永祺一个人不肯投降,听其带着家属出城逃走。还听说士绅们在讨论是否投降时,有人拿出一部叫做《皇明通纪》的书,指出成化年间,刘六、刘七兄弟二人率领人马来到河南,也是“晓谕”州、县:投降者免攻。当时襄城表示投降,献出一些骡、马、粮食,果然一城保全,事后朝廷并不深责。大家又听说,两天前襄城向李闯王投降之后,闯王果然不派人马入城。 城中绅民都愿投降,到处纷纷议论,刘国能完全清楚。他召集几位亲信商议,大家不但都拿不出什么主意,反而告他说,军心也有些不稳了。有人甚至用委婉的话劝说他出城投降,认为李闯王不会加害于他。刘国能命亲信们退出,一个人留在屋中,反复愁思,想不出好的办法。城外又在打炮了。他不禁顿脚长叹,绕柱彷徨,自言自语说: “唉,没料到我刘国能竟落到这个下场!” 将近中午时候,城中官绅父老来到辕门求见。刘国能将大家迎进议事厅中。今日厅中的情景与往日大不相同。两三个月前刘国能初到叶县,将他的副总兵衙门设在这里,那时厅中好不威风。仅仅十天以前,刘国能在这里召集官绅,会商加固城防事宜。会后酒宴,宾主尽欢。当时大家认为李自成暂不会来,且喜刘国能带来了两千人马,叶县可以无虞。官绅们谈笑风生,盛称他的部伍整肃,地方倚为长城。然而曾几何时,局势突然一变,今日大厅中一片愁眉苦脸,气氛沉重,好像就要破城的样子。 大家坐下以后,一个为首的士绅先说道: “现在一城官绅父老来见大人,不为别事,只是为请大人设法保全一城官绅军民的性命。” 刘国能心中明白他们的来意,却故意说:“本镇正在竭力守御,准备与流贼死战,这就是为的保全一城官绅百姓的身家性命。” 另一位士绅说:“死战决不能取胜,守城断无把握。如若坚守,不但不能保全官绅百姓性命,反而将遭屠城之祸。将军可曾想过?” 刘国能慷慨激昂地说:“我什么都想过。我身为王臣,又为大将,绝无投降之理,我所想的只是如何坚守,如何死战,其他概不过问。” 有一位士绅年纪较大,原是本县有名的一位举人,也做过外县教谕的官,如今回家住在城中,听了刘国能的话,很不以为然,问道: “将军独为自己的一个忠字着想,可曾为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着想乎?” 刘国能无言对答,只是叹了一口长气,说:“我身为武将,只有三个字,在我心中。” 举人问:“哪三个字?” 刘国能说:“不怕死。” 另一位士绅马上愤愤不平地说:“单有‘不怕死’三个字不够,应该还有三个字:‘爱百姓’。” 刘国能说:“我因为爱百姓,所以来到这里。驻守叶县后,士兵从不敢骚扰百姓,这是各位都看到的。” 有位士绅说:“昨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将军来到这里,确实不怎么骚扰百姓。但今日不同于昨日,今日或降或战,必须决定。降则一城保全,战则满城屠戮,将军到底如何想的?” 刘国能说:“我看叶县可以久守,闯贼决不会逗留此地过久。” 知县张我翼本不想多说话,可是现在士绅们已经同刘国能冲突起来,他也不得不说道:“请将军三思,目今人无固志,孤城无援,断无不破之理。我也是朝廷命官,承乏来此,守土有责。将军对朝廷具有忠心,难道我就没有忠心么?我也是进士出身,幼读圣贤之书,受孔孟之教,这忠君爱国几个字自幼就牢记心中。然而,然而,现在一城百姓都在等待我们做出决定,安危系于将军一言。如果将军和我能从百姓着眼,暂时投降,救了百姓,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刘国能冷笑说:“县父母既然也有投降之念,我不敢奉劝你不投降,可是你也应想到,你是身蒙国恩、食皇上俸禄的人,日后你如何对待皇上?纵然百姓体谅你,国法岂能体谅你?” 张我翼说:“前日襄城已经投降了。襄城知县曹思正顺从士民之意,向李闯王投降,献出骡马粮食,遂得一城保全。我想此时应当通权达变,不能死守一个忠字。闯王人马退走之后,我们仍然为朝廷守土,岂不两全其美?” 刘国能摇头冷笑:“恐怕到那时你就悔之晚了啊!” 正在争论不休,忽然有人送进来闯王的第二次“晓谕”。有一个坚决主张投降的陈姓士绅,不顾刘国能和知县在场,首先把“晓谕”抢到手中,看了一遍,脸色大变,大声说道: “各位不必再争,请听我念一念!念一念!” 众士绅纷纷嚷道:“快念!快念!” 于是姓陈的士绅手指微微打颤,捧着李自成的“晓谕”,大声念道: 本帅救民伐罪,恫瘝无辜百姓。 再次晓谕尔等,提前明早破城。…… 大家不等他将“晓谕”念完,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哎呀,明早就要攻城!原说限两天,如今只限一天了!”另一个说:“哎呀,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又一个喃喃地低声说:“恫瘝无辜百姓,还要提前攻城!”……姓陈的士绅接下去念道: 速议开门出降,保尔鸡犬不惊。 国能如肯归顺,依例宽大优容。 前罪一概不问,望汝效忠立功。 念完之后,大厅中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后来目光都集中到刘国能的脸上,等待他说话。刘国能仍存着侥幸心理,认为李自成原限两天投降,忽然减去一天,必是左良玉的人马来救南阳,使他不敢在此逗留过久,他既然不会久留叶县城外,还是以齐心固守为上策。可是刘国能刚刚把这些想法说出,姓陈的士绅立刻驳道: “我看不然。依我看来,必是李闯王明白城中军民无心守城,所以限令今日决定降与不降。” 大家同声附和。刘国能见自己处境十分孤立,沉默一阵,长叹一声,说: “晚上再议吧,我刘某决不连累一城官绅百姓!” 散会以后,刘国能登上北城,想察看突围道路。他看见城外到处都是义军的营盘,无隙可乘。这时正值高秋季节,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眼可以望见十八里以外的卧羊山,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卧羊山上也有不少旗帜。他明白逃走的道路已经没有了。 黄昏以后,他正感到束手无策,知县张我翼和一群士绅父老又来见他,请他速做决定,免使一城生灵涂炭。他们一再对他说,如果今晚不做决定,明天一早攻城,一切就都迟误了。刘国能听了以后,在大厅中不住走动,连声叹气。尽管他已毫无办法,但是仍不肯说出投降的话。这时攻城义军忽然从南边打了三炮,有一颗炮弹从空中隆隆响来,越过屋脊,落在他的老营后院,幸未炸开,不曾伤人。他得到中军校尉惊慌禀报,立即同官绅父老们跑到后院观看,但见炮弹打入地下足有半尺多深。大家面面相觑,有人摇头,有人吐舌,有人啧啧连声。 刘国能同众人回到大厅中。大家又纷纷催促他速做决断。他对一位亲将说: “你到南门城头,向城外喊叫,说我刘将军明日辰时出城,亲自与闯王见面。请闯王明早不要攻城,以免一城无辜百姓遭殃。” 亲将问道:“说大人已经决定投降么?” 刘国能将眼睛一瞪:“你照我的话说,何必多问?我只是去亲见李自成,什么投降!” “遵令!”亲将迅速转身,退出大厅。 刘国能对众人说道:“你们各位都走吧,传谕阖城百姓放心,贼兵不会再攻城了。我刘某不能为皇上守城尽忠,当以一身救百姓免遭屠戮。” 大家默默退出。有的人心中暗暗称赞刘国能毕竟是一个慷慨忠义之人;有的人想到他今日被逼投降,可能仍然去作“贼”;有的猜想他见到闯王之后,会被闯王杀掉;也有人认为闯王会放走他。但这些想法,大家都没有说出来。 知县张我翼正欲同大家一起退出,刘国能又把他叫住,嘱咐说:“明日贼兵进城,望乡前辈忍辱负重,不可辜负百姓。” 张我翼听了此话,料定刘国能将在今夜自尽,便劝他说:“听说李闯王心胸宽大,况将军与他有金兰之谊,必然以优礼相待。只要将军一颗忠心不泯,日后再图报效朝廷不迟。” 刘国能冷笑一声,没有说话,拱拱手,走回内宅。 十月十二日早晨,阳光特别鲜艳,大地略有霜冻。 早饭以后,刘宗敏立马城外,但见各处云梯都已经准备停当,十几尊大炮架在南关土城墙上和城外高处,对准砖城。 将士们在等候刘国能出降。如不出降,就要开始攻城。 辰时刚到,城头上出现一面白旗,连连挥动。随即刘国能带着他的十岁儿子缒下城来,越过干的壕沟,直往刘宗敏立马的地方走去。他远远地拱手一揖,问道: “可是捷轩么?自成在哪儿?” 刘宗敏略展微笑,拱手还礼,随即跳下马来,说:“我正是宗敏,在此迎候。闯王在前边不远,请随我前去相见。” 李自成昨天已经移驻离城二里多远的高阜上。这里军帐甚多,在方圆两三里以内星罗棋布。他坐在帐中,一边与宋献策商谈进攻南阳和接着去围攻开封的事,一边等候刘国能前来投降。他虽然料就刘国能必会前来,但也防备他耍一个花招,来一个缓兵之计,所以已经吩咐刘宗敏,如果到时候刘国能没有出城,就先用大炮猛轰一阵;如再不见他出城,就四面一起攻城。同时他也知道这城中百姓是愿意投降的,只是刘国能十分顽固,所以又一再嘱咐宗敏传令全军,入城之后,只杀刘国能一人,不许妄杀百姓;对刘国能手下将士,凡愿意投降者一概不杀,妥为安置。 罗汝才断定闯王必杀刘国能,他既不愿救刘国能,也不愿落一个杀朋友之名,所以假称身体不适,留在他自己的帐中不来,同亲信们玩叶子戏消遣。李自成也不勉强他来。 一个亲兵进来禀报说:“刘副将前来投降,已经走到帐外。” 李自成用嘴角向双喜示意。双喜马上向亲兵吩咐:“请他进来。”登时大帐外一声吆喝: “请!” 刘国能随着刘宗敏走进大帐,后边紧紧跟着他的十岁儿子。吴汝义奉命在营门外迎候,也一起进入大帐。 李自成和宋献策起身相迎,同刘国能互相施礼。李自成走前一步,拉着刘国能的手,叫着他的字,说: “俊臣,与仁兄一别数年,没想到在此地重又相见。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决不记在心上,但愿与仁兄重新共事。” 刘国能说:“自成,与你分别之后,各奔前程,不想今日兵败,在此相遇。愚兄前来受死,并无别的想法。” 自成赶快说:“仁兄何出此言!快快坐下叙话。我确实不念旧恶,说与你共事,实是出自真心。坐下,坐下。” 大家坐下以后,李自成又劝刘国能投降。刘国能说:“自成,我是对真人不讲假话,请你不要再劝啦。大丈夫敢作敢为,既然已经投降朝廷,就不能再做流贼。一切劝我的话都是白搭。我这次走进宝帐,只求速死,并不希望活着回去。” 刘宗敏在旁说道:“俊臣,你说的算个屌!你本来也是受苦的人,一时糊涂,降了朝廷,如今回头就是。你又不是崇祯的孝子贤孙,犯不着为他去死。” 刘国能不高兴地说:“捷轩,你怎能这么说呢?皇上是我的君,我是他的臣,为臣的尽忠,义所不辞。” 刘宗敏轻蔑地哼了一声,看见闯王在对他使眼色,下边骂人的话没有说出。 闯王说:“俊臣,你虽是愿意为明朝尽忠,但明朝气数已尽,何不另寻出路?” 刘国能说:“愚兄奉母命受招安,今日如不尽忠,将何面目见先母于地下?” 宋献策插话说:“请将军三思而行。刚才闯王已经说了,明朝气数已尽。将军如能与闯王共事,将来必为开国元勋。为新朝做开国元勋,比为桀纣做忠臣,好得多了。” 刘国能说:“当今皇上并非桀纣,也无失德,只是群臣昏聩,才有今日。何况大明气数是否已尽,不得而知,请宋先生不要把话说得太早。” 闯王知道刘国能不肯投降,叹口气说:“俊臣,我们既是同乡,又是结拜兄弟。你既要为明朝尽忠,我没法阻止,你还有什么话要嘱咐的,我一定尽力照办。” 刘国能说:“但愿你进城之后,对官绅百姓不要妄杀一人。” 李自成笑笑说:“这话何用你嘱咐呢?”说着,他将刘国能的儿子拉到面前,抱在膝上,爱抚了一番,对刘国能说:“俊臣,你自己不惜一死,难道不为这个孩子着想?” 刘国能说:“我同你闯王原是八拜之交,后来虽然各行其是,却不曾有私人仇怨。倘若你果真宽厚,请你杀我之后,留下这个孩子,让我的妻子带他返回延安家乡,也不使我绝了后代。” 李自成带着感情回答说:“如果你必定要死,后事请你放心。你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嫂子,你的儿子如同我的儿子。我一定派人护送他们离开叶县。你的亲兵亲将我都不杀,就让他们护送嫂子和侄儿返回延安,沿途旅费和他们以后谋生需要的钱,我都替你安排。” 刘国能站起来深深一揖说:“这样我就死而瞑目了。” 李自成望望左右,见刘宗敏怒形于色,宋献策也向他频频使眼色。他含着眼泪说道: “俊臣,我不能留你了。论私情我们是八拜之交;论军法我不能容你叛投朝廷,又不肯回头。请你出帐去吧。” 他向吴汝义使个眼色。吴汝义带着一名亲兵将刘国能押出帐外。李自成又抚摸着刘国能儿子的头说: “这是公事,实不得已。你不用害怕,我会像父亲一样将你抚养成人。” 说话之间,吴汝义转了回来,向闯王禀报说已经将叛将刘国能斩讫。刘国能的儿子一听说父亲已经被斩,大哭起来,从李自成的怀中跳下,奔出大帐。李自成命亲兵们随着这孩子出去看他父亲的尸首,并说,看过之后,要替刘将军装一棺木,好生埋葬。说罢又对一个亲兵说: “速唤张鼐进帐。” 张鼐匆匆赶到,趋近闯王面前,问:“要炮兵进城么?” 闯王还未回答,忽然一个亲兵跑进帐中,向他禀报说:“大元帅,那小孩出我们意外,已经在他父亲尸首旁自尽了。” 闯王大惊,出帐去看,看见那小孩果然已用短剑割断喉咙自尽。闯王问: “怎么这孩子会自尽呢?” 亲兵说:“他看了父亲尸首,哭了几声,乘大家不防,从腰间拔出短剑就往自己脖子抹去,一下子就割断了喉咙。” 闯王连连顿脚,叹息几声,说:“想不到这小孩竟然像大人一样。”过了片刻,他又叹口气说:“唉,其实也不奇怪。必定是国能投降明朝以后,经常以忠君的话训教小孩,使小孩也同他一样迷了心窍。” 他回到帐中,传令刘芳亮率二千人马进城,大军即日整军开赴南阳。又吩咐对刘国能的家眷要加意保护,由刘国能的亲随心腹护送回延安家乡。对待刘的将士,一个不许杀害,愿留的留下,不愿留的给银钱遣散。他略停一下,又想起来一件事,对刘芳亮说: “明远,知县张我翼虽是我们的陕西老乡,也愿意投降,可是他这个人在叶县两年,贪赃枉法,民怨很大。你进城后要将他抓起来,当众斩首,为民除害。军师同你一起进城安民。张我翼的重大罪款,军师全知。” 刘芳亮走后,闯王转向张鼐,暂不说出正题,含笑问道:“这次攻破叶县城,杀了叛将刘国能,你的火器营打炮不多,也不叫你认真向城中打炮。听说你抱怨这一仗不够味道,可是真的?” 张鼐笑着回答:“是的,闯王,带来十几尊大炮不曾好生使用,还故意打几次不炸开的炮弹。像这样打法,远不如在火烧店打得热闹。” 李自成笑着说:“你得好生学习‘兵法’!‘兵法’上的道理,我对你和双喜讲过多次,你全没有吃进去。我们这一仗,就是‘兵法’上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兵法’上说:‘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我们这个胜仗,不损伤一兵一卒,这才是真正有味!”他收起了脸上笑容,接着说:“我们正在准备一次大战,比围攻火烧店那一仗要大得不能比,猛烈得不能比。破叶县,只是一出大戏刚刚敲打锣鼓。现在我命你去南阳,立刻动身,在马上打盹休息。这里距南阳二百四十里,限你明天后半晌赶到,不可迟误!” 张鼐说:“大炮拖运不会那么快。” 闯王说:“我明白大炮拖运不会那么快。张鼐,你将火器营交给黑虎星率领,开赴南阳,准备攻城。你自己只率领二百轻骑,火速驰赴南阳附近,面见夫人,听她吩咐,不可耽误。” 张鼐问道:“夫人现在南阳何处?” 闯王说:“你玉峰伯现驻在新山铺指挥大军,见了他便知夫人何在。” 张鼐又问:“为什么这样紧急?” 闯王说:“你见到夫人便知,不必多问。猛如虎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将,我担心红娘子和慧梅会轻视了他,吃他的亏。你快走吧!” 张鼐不知慧梅会遇到什么事儿,但不敢多问,转身便走,心中七上八下。 第二十一章 南阳是豫西南的军事重镇,城墙特别高厚,南边不远就是白河,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城的四面又有城壕,经常灌满了水。四门外边也有些不相连贯的土城,居住着从各州县逃来的百姓。 如今这南阳城被战争气氛所笼罩,各城门白昼紧闭,只有西门每日开放几个时辰,也只开半边门,使柴禾担子能够进城。瓮城门口站着一群兵丁,随时都可以先将瓮城门关闭,然后关第二道城门。沙包就堆在瓮城门里边。一旦有警,关上城门,不仅要上腰杠,还要用沙包堵住。除非是用大炮,否则休想用人力将瓮城门撞开。然而瓮城门不对西关,斜向西南,大炮很难打中。何况第二道城门是主城门,更为坚固,纵然打毁瓮城门也是枉然。四面城头上准备了滚木、礌石、火器、石灰罐儿等防守的东西。 白天夜间,街上都有步兵和骑兵巡逻。每到黄昏,除有官军上城之外,家家户户都有丁壮上城,彻夜梆子声敲个不停。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衙署的照壁上、寺庙门前、酒饭馆中,到处张贴着镇守南阳的总兵官猛如虎的戒严告示。连日来已经查出了几个混进城中的奸细(是不是奸细,谁也不知道),在城中斩首,首级就挂在府衙门前。按照一般规矩,这首级应该挂在城门外边。但现在城门紧闭,百姓不能出城,也不能进城,所以首级就挂在府衙门门前的照壁两边,向城内示众,使城内家家户户不敢再窝藏坏人。尽管当时知府空缺,府衙门外边仍是城中比较热闹的中心。 情况确实紧急,连日来闯、曹大军云集南阳附近。东边从博望到新山铺一带,直到白河东岸,北边到独山脚下,都有闯王的人马安营扎寨,游骑经常出没于离城四五里处,有时也突然进到离城二三里处侦察。从南阳去邓州、镇平和新野的道路都被闯营的游骑截断,所以虽然西门还可以通行,但是人们除非因有急事,万不得已,不敢走出城外。 昨日下午,忽然盛传左良玉有一支人马到了新野,督师丁启睿也率领大军到了邓州,两支人马都要往南阳开来,在南阳同闯、曹义军会战。城中官绅军民对此事半信半疑。人们非常希望有官军前来援救,所以这消息使他们意外地欣慰。但因为连年战乱,加之他们也早已知道,官军对义军畏之如虎,所以虽然听说是来了,究竟是否属实,仍很难说。为着祈祷官军来到,许多人,特别是重要地方官绅都去府城隍庙烧香许愿,也到最著名的关帝庙烧香许愿。总兵猛如虎不断派人出城打探。据探子回来禀报,从卧龙岗直到离城三十里的潦河岸上,果然全无“流贼”踪影。当地的百姓说,官军确实到了邓州和新野,要来救南阳;因为官军来得很多,所以李闯王的人马全数退往白河东边,连离城十八里的独山一带也成了空营。可是还没有人敢往独山近处侦探,只是远远看见独山一带已经没有义军的旗帜了。 城中居民,一时还不敢随便出城。慌乱年头,人心惊惶多疑。到底义军退走了没有,大家继续在等待消息。到了黄昏以后,又有探报,说是卧龙岗往西,确实平安无事,这样,才开始有人出西门往乡下躲避,也有人反而往城内送家小。从近乡送柴火和蔬菜进城的人更多一些。 由于西城门门禁稍宽,南阳府的人心也开始稍稍放宽了,都认为左镇和丁督师的大军到达邓州和新野的消息大概不虚。但官府仍然十分警惕,继续清查户口,继续巡逻,继续捉拿奸细,继续严禁谣言,继续日夜守城不懈。据富有经验的猛如虎看来,闯、曹大军在白河东岸有增无减,攻城之事决难幸免,说不定一二天内等李自成本人从叶县来到,就会指挥大军突然来到城边,四面猛攻。为着利于固守,猛如虎准备禁止绅民再出城逃走,可是城中有一位客人使他心中为难: “难道也不让她趁这时赶快走么?” 在南阳城西门内一所乡宦的大宅子中,分出一座三进的清静偏院,寄住着左良玉的养女左梦梅。她同乳母陈氏、两个贴身的丫环住在上房,还有四名丫头和两个粗使仆妇分住在东西厢房,李管家和二百名护卫住在前院。马匹拴在后院。轿夫和马夫也住在后院。 这天,乳母陈妈妈带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说街上纷纷传说,李自成的部队已从城西撤走,左军和丁大人的人马到了新野、邓州。左小姐听了,登时破愁为喜。她在这里几天来真是忧愁万分,度日如年。她一则急于到湖广和她的养父见面,二则怕万一落入义军手中,如何是好?现在知道有离开南阳的机会,她比任何人都要高兴。丫头们也都围了上来,有的继续向陈妈妈打听外面的消息,有的劝小姐赶快拿定主意,离开南阳。 陈妈妈又说:“李管家已亲自去猛大人那里打听消息,请示猛大人,小姐是否可以乘此机会离开南阳,前往湖广。只要等李管家回来,便好做出决定。” 左小姐站起来,走到堂屋中的关帝像挂轴前烧香许愿,要关帝保佑她主仆们平安离开南阳。陈妈妈和丫头们也跟着跪在地上磕头许愿。站起来以后,陈妈妈对左小姐说道: “小姐,自从崇祯十一年到如今,你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咱家老爷了。” 这句话触动了左小姐的感情,不觉流下两行热泪,叹了口气,说道:“但愿上天和关帝爷保佑,明日一早能够平安离开南阳。” 说话之间,李管家匆匆进来,向小姐禀报说:“镇台衙门得到确实探报,去新野的路上已无贼兵,猛镇大人劝小姐明早就动身前往襄阳,免得局势有变,再想走就迟了。” 隔了一会儿,猛如虎的中军前来传达他的嘱咐,就在前院客房里与李管家坐下叙话。中军说,猛大人希望小姐速做准备,明日一早离开南阳,有什么困难,都由他去办。然后他们一起商量了如何护送、如何代觅轿子的事。左小姐自己原有二乘轿子,是她和乳母乘坐的。如今尚须八乘轿子,给她的丫头和仆妇乘坐。中军对此满口答应照办,说: “这好办,我着人传知姚知县,速雇八乘小轿今晚送来就是了。抬轿的人我自然会选老实可靠的。” 至于护送的兵丁,中军说,只能派一百步兵护送,因为南阳守城的兵力不足,如果派多了,就会影响守城。经过李管家一再要求,才答应再加一百步兵。 中军走后,又有一个总兵官刘光佐亲自来见李管家。他是十来天前路过南阳,被唐王留下帮助守城的,虽然有着总兵的职衔,实际手下却只有千把人。他本来要到湖广去,现在便想乘此机会向左小姐献点殷勤,为的是将来好让左良玉对他加意照顾。他修书一封,请左小姐带给左帅,并答应派五十名步兵护送。这样,连同左小姐原来的二百名亲军,共有四百五十人护送。既然义军已经撤到白河以东,往新野去并无大股土寇,有这四百五十人护送,完全可以平安到达。沿途万一仍有土寇出没,只要他们听说是平贼将军左大人的小姐经过,大约也没有谁敢出来拦截。 刘光佐辞出之后,李管家向左小姐禀报了情况。左小姐感到十分欣慰,说道:“既然有四百多人护送,我看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可是陈妈妈仍很担心。她怕离开南阳城后,万一遇到闯兵,护送人马太少,临时各自逃生,会使小姐落入贼手。她把自己的顾虑说出后,左小姐想了一下,问道: “近处有没有算卦的先儿?” 李管家听说,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从知府衙门附近请了一个算卦的孙半仙来。他先向小姐禀明,随即将算卦先儿带进了内宅。左小姐隔着帘子问算卦先儿用什么来卜卦。孙半仙信口答道: “山人奇门遁甲,六壬风角,无所不通。小姐愿怎么卜卦都可以。不过以山人之意,拆字最为简单,不妨请小姐说出一字,让山人拆解拆解。” 左小姐想了一下,说了一个“辰”字。 孙半仙在帘外用右手食指在左掌心上画了几画,问道:“小姐要问何事?” 左小姐说:“你不要向我打听,你自己拆解便是。” 孙半仙眨眨眼睛,沉思片刻,说道:“我看小姐要问的是,是否可以离开南阳,走往别处。如果是问这件事,山人就好拆解了。” 左小姐说:“算是被你猜到了。你看明天走,吉利不吉利?” 孙半仙说:“走,十分吉利,而且要早走为好,日出时走最为吉利。” 陈妈妈在一边问道:“今日早晨有雾。倘若明日早晨也有雾,怎么办?” 孙半仙说:“有雾就吉,赶早就吉,雾散则不吉,晚走一时则龙化为蛇。” 左小姐问:“这话怎讲?” 孙半仙说:“这话好讲。辰在十二属相里是龙。常言道:云从龙,风从虎。龙离开云雾不行。在雾中出城,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好机会。雾散之后,就晚了一个时辰,变成巳时,巳在十二属相中是蛇。龙化为蛇,当然不如龙了。蛇在地上走,随时都有风险。所以山人说赶早则吉,迟则不吉。另外,‘辰’字上面加个‘日’字,便成早晨的‘晨’字,所以最好日出就走,清晨就走。山人在南阳城中是有名的孙半仙,无人不知。凡事我说吉就吉,我说不吉就不吉。我一向为人决疑,从不敢有半句谎言,请小姐不必犹疑。” 左小姐感到宽慰,说:“只要我们能平安到达湖广,我一定派人来南阳找你,重重赏赐。” 说罢,吩咐丫头送他二钱银子,打发他走了。 这时唐王妃差两名女仆送来了礼物及路上点心。唐王先已致书左良玉,催他发兵来救,尚无回音。现在希望左小姐早日见到父亲,替他催促发兵来救,因此送了一份厚礼。 晚饭以后,南阳知县姚运熙亲自送来八乘小轿,每一乘都是两班轿夫,全是本城的人。他也求托左小姐将一封由本城官绅联名呼救的书子转给平贼将军。 夜间,左小姐早早就寝,以备明日一早登程,但因为陈妈妈和李管家同仆妇们忙着整理各种东西,她也迟迟地不能入睡。她想着从母亲左夫人病故以来,自己寄居开封,除奶妈和随侍身边的丫头之外,可算是举目无亲,而现在终于要回到湖广,同父亲见面了,不觉在枕上流出热泪。月光照在窗纸上。她用泪眼凝望月光,心事重重,越发难以入睡。 天色麻麻亮的时候,左小姐一行人众已经到了西门。总兵猛如虎差遣一位中军前来送行,照料出城。中军叫开城门,将左小姐一行人众送过吊桥以后,对护送的军官和李管家一再嘱咐路上小心,随即退回城内。城门当即锁上,因为这时开始起雾了,驻守西门的千总便下令在雾散以前不开城门。 他们顺着坎坷不平的道路走了八里,来到卧龙岗下。这时太阳已经升上城头,但是雾更浓了,朝东边望去,太阳只是淡白色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前面卧龙岗上也是雾气腾腾,只看见有一个石牌坊的影子横在路口。再往前去,树木屋脊都隐在雾中。从岗坡上传来钟磬声和木鱼声;再仔细听去,还有诵经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岗势并不高。左小姐的轿子很快来到了卧龙岗半腰,那里离武侯祠不过一箭之地,房屋可以稍微看得清楚一些,横在路上的石牌坊就看得更清楚了。当轿子经过这里时,左小姐从轿窗中望去,看见这牌坊原来修得相当简单,但却相当高大,牌坊上边刻着“千古人龙”四个大字,在正面朝东的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用的是杜甫的诗句:“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当轿子转弯穿过牌坊时,左小姐又从轿窗中望见这牌坊的后面,也就是朝西的方面,也刻着一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左小姐很想去武侯祠看一看,但这念头只是在心上闪了一闪,没有做声,因为她知道情况很吃紧,不敢在此耽搁,而孙半仙所说的“龙非云雾不行”的话仍记在她的心上。 轿子沿着武侯祠南面的大道继续上岗。武侯祠的大门朝东,一片瓦房从雾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祠的西边和北边,是一片很大的树林,但究竟是松树,还是柏树,却看不清楚,只知道这树林望不到边。在石牌坊近处,有两个道童在路边放羊。这时已是初冬天气,草已枯黄,羊就吃着岗坡上的枯草,有时“咩咩”地叫几声。路旁已经有人在摆摊子。摊上除香表之外,还有纸扎的猪、羊,都是还愿的东西。山门前边也出现两个道童,正在扫路上的落叶。又走了几丈远,看见在庙左边的树林中有一些火光和人影。李管家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他紧紧地跟在轿子后边,骑着一匹骏马。这时他向路旁的道童问道: “什么人在树林中?” 道童回答说:“都是饥民。他们昨日不能进城,就住在树林中。” 左小姐看见这个道童,眉目清秀,十分英俊,大约有十五六岁,但因为轿子走得很快,一下子就过去了。走了几步,左小姐忍不住,叫轿夫停一停,然后问李管家: “可不可以到武侯祠抽签许愿?” 李管家恭敬地答道:“请小姐赶快赶路,趁着雾气未散,多走十里二十里路,就应了昨日孙半仙的话,是个吉兆。” 左小姐听了也不坚持。轿子继续匆匆上岗。武侯祠所在的卧龙岗,是越往西去越高,十几里路尽是慢坡,道路坎坷。因为是黄土岗,多年来大车往返,大路被压成了深沟,这在河南就叫做大路沟,又经雨水冲刷,往往很深。在两道车迹中间,有一尺多宽的地面,被牛蹄踏得稍平,是人行路。而真正人行的路是在大路旁边的高处。仆人、轿子、骡驮子、左小姐的护卫亲军走在大路沟中。从南阳派来的步兵走在大路上边。走到离南阳城大约十五里处,正在岗脊上,有一段大路沟特别深,里边停着二三十副柴火担子,堵塞了道路。挑柴火的农民正在用干草弄成火堆,围着烤火。看见轿子和士兵前来,他们只顾烤火,也没有让路。士兵们吆喝辱骂,挑柴火的农民仍不理会,只是问: “城门今日开么?” 士兵骂道:“什么城门开不开,快走,别挡路!”见农民仍不让路,他们就骂出粗话,动手就要打人。卖柴草的农人忽然都跳起来,抡起扁担还击。一个骑马的官军军官大叫:“反了!反了!”可是农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用扁担打来。因为大路较窄,人马不能够展开混战,登时前边的官军措手不及,已被农民打倒了好几个。 正在这时,从路北边一里外的荒村中传来一阵紧急锣响,锣声中约有二百个穿“闯”字号衣的士兵从村中冲出,喊杀着向大路奔来。轿夫们一看是闯王的人马,早将轿子扔下,爬出大路沟,各自逃生。跑不出大路沟的,便被前边来的扁担打倒。护送的官兵虽有四五百之众,但一听说闯王的人马来了,刘光佐的士兵首先逃散。猛营的二百名将士还想抵抗,单救左小姐一人回城,不料从南边的茫茫白雾中也响起了呐喊声,传过来大声的呼叫: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留下轿子不杀!” 猛营官兵不知道闯兵有多少,害怕被四面包围杀光,因此有一半人也随着刘营的溃兵落荒而逃。左小姐的两百名护卫都是左良玉平日豢养的亲军和家丁,十分忠心。在危急时刻,他们在侍卫官和李管家的督率下死不溃散,扔下丫头、仆妇和骡驮子,抬起被轿夫们扔下的小姐和奶妈所乘的两顶轿子,且战且退。他们的箭法很好,使义军不断伤亡,而他们自己都是身穿铁甲,头戴铜盔,所以义军的箭对他们伤害不大。李管家向全体左营、猛营官兵悬出重赏,要他们死保小姐退回南阳城中,说是只要左小姐能够平安退回城中,为官的官升三级,当兵的升成军官,每人赏纹银五十两。 义军一则只有二三百人,二则都是步兵,三则怕伤了左小姐和奶妈,所以并不十分猛攻。那些在战斗开始时逃散的官兵,遇到在南边、西边埋伏的义军,有些被杀,有些被捉,大部分反身逃回,重新同且战且退的官军结合。由于他们一则知道别无逃走的路,二则听到李管家叫出的重赏,都突然变得勇猛起来。 眼看离武侯祠不过一里多远,背后的义军已不再追赶。李管家开始有点放心,勒马到左小姐的轿子旁边,说: “请小姐不要害怕,到武侯祠就好办了。” 李管家同护卫军官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万一另有大股贼兵追到,就退入武侯祠中,凭着垣墙死守,等待城中救兵前来。 正走着,前边又遇到大群逃荒的饥民,惊骇的人群、担子和小车子拥塞道路。左营的护卫军官一马当先,大声吆喝,同时挥动大刀开路。不提防被一个逃荒的妇女一棍子打落马下。所有的灾民男女突然大变,大声喊杀,有的挥动棍棒,有的从破衣服中拔出宝剑、腰刀,在官军中乱打乱砍。 李管家武艺精熟,十分勇敢。他没有辜负几个月前左良玉交给他的重任,拼死也要把左小姐保住。他率领剩下的上百名左营护卫和一百多名猛营士兵左冲右突,不使乱民夺去两乘轿子,继续向武侯祠且战且走。接替抬轿的人都是左府的忠心奴仆,死不丢下轿子。倘有一个受伤,立即有另一人从旁接替。 乔装成难民的男女义军并不拼死抢夺轿子,也不拦住去路,战斗得十分灵活,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损伤。这样就使得李管家多了保护左小姐和奶妈且战且走的机会。 李管家已经身带两处轻伤,仍在前边开路。猛营军官刘千总在后边抵御追兵。 浓雾已经大半消散,距武侯祠只有半里远了。前边出现了一队骑兵,虽只两百之谱,却是军容甚整,打着“猛”字旗,一字儿排开,缓缓前来。李管家心中叫道:“好了!好了!猛帅的救兵到了!”他还看见,在卧龙岗下大约二里处,有数百官军,打着猛营旗帜,全是步兵,只有当官的骑着战马,呐喊着向西奔来,显然是第二批救兵已到。 李管家同前来的骑兵相距不到百步,清楚地看见为首的将军年纪很轻,生得极其俊秀,正沉着地从背上取下劲弓,搭上羽箭。其他骑兵也跟着张弓搭箭。李管家兴奋地大叫: “请将军射退追兵,保护小姐进城!” 忽然众箭齐发,李管家第一个中箭落马,左军和猛军纷纷中箭。李管家明白箭中要害,自己快要死去,但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睁开眼睛打量着到了他面前的面貌俊秀的青年将领,问道: “你是谁?” 青年将领用轻蔑的口气回答:“你想不到吧?我,李闯王手下女将红娘子便是!” 李管家浑身一颤,恳求说:“请将军勿伤害我家小姐!”随即死了。 抬轿的人们也中了箭,两乘轿子落在地上。 眨眼之间,骑兵驰到轿子附近,杀散了已经丧胆的官军。 青年将军勒马轿前,一看轿夫们或死或散,大声说道:“请左小姐和奶妈不要惊慌。前边路上土寇很多,万不可行,我特来保护你们!” 陈妈妈已经出轿,站在小姐轿前,说:“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不要伤害小姐!” 马上的青年将领说:“请妈妈放心,我们是奉闯王和高夫人之命,前来以礼相迎,既不伤害小姐,也不伤害妈妈。” 到这时左小姐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李闯王的俘虏。她将害怕的情绪丢开,变得高傲而沉着。论年纪她只有十四五岁,但毕竟是将门之女,性格刚强,而且几年来也经历了一些兵荒马乱,与深闺养成的小姐不同。她武艺不精,但也略知一点。这次离开南阳,她身挂短剑,以为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以自尽保护一身清白。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辜负养父的教育,决不受辱,不得已时只有自尽。她竭力保持镇静,带着高贵神态走出轿子,说: “你们既然以礼相迎,为何杀死我的管家和众多家丁奴仆?” 青年将领答道:“这是万不得已,战场之上,只能如此,多请小姐见谅。轿夫尚未找到,速请小姐骑上牲口!” 左小姐说:“我是当今名将之女,千金之体,决不落入流贼之手!”说罢突然拔出短剑,就要自刎。不意旁边一个乔扮灾民的女兵眼疾手快,一把将短剑夺去。 左小姐冷冷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青年将领明白了她的笑意,也在心中盘算。此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骡子,鞍镫俱全。青年将领向一个少年军校使个眼色,说: “你抱左小姐骑在骡子上,倘有失误,闯王的军法不容!”又吩咐说:“你们先回夫人营中,我还要等候张鼐和慧梅。” 左小姐不愿上骡子,可是那个少年军校不容分说,自己先跳上骡子,然后弯腰用手抓住左小姐的两只肩膀,也不用别人帮忙,只轻轻一提,好像并不用力,就把左小姐提上骡来,放在自己怀中,紧紧搂住。陈妈妈看见左小姐已被放到大青骡上,自己也赶快上了另一匹骡子。 左小姐万没料到会这样上了骡子。她想着自己是一位千金小姐,竟然被一个少年流贼当众搂在怀中,实在是对她极大的侮辱。她挣扎起来,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搂抱着她的一只胳膊,投身地面碰死,但是搂着她的手是那么有力量,使她不管怎么挣扎,都毫无效果。当骡子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忽然疑惑搂着她的士兵不是真的男人,可是她又望望那只抓着缰绳的右手,确实像男人的手一样结实,中指和食指长着老茧,特别粗壮。她断定“他”确实是个少年男贼,一种受侮辱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当混战进行的时候,猛如虎有五百人马正在城外附近巡逻,听见百姓说卧龙岗上有喊杀声,急趋而来。但到了岗下,见武侯祠前边有不少骑兵,而西边的杀声已经停止,他们害怕吃亏,赶快退回城中。 那立马卧龙岗武侯祠前的两位青年将领,一个是张鼐,一个是慧梅。他们各率一百骑兵,女兵们都是男装打扮。看见城中来的官兵走到岗前退回,他们也不追赶,赶快前去迎接红娘子。见了面后,知道左小姐已经接到,他们不多耽搁,只留下张鼐带着他的骑兵站在卧龙岗上,以防万一有猛如虎的人马前来追赶,而红娘子和慧梅一起率领女兵向北驰去。 在卧龙岗北边五六里处,是连绵不断的岗岭。在两条高岗之间,有一片深而宽广的谷地。在这谷地的北边,也就是靠着北边高岗的南坡,背风向阳,有一个十分残破的大村庄,村中房屋十之七八不是被烧毁,便是因为长久没人居住,已经倒塌。村中居民稀少,满目荒凉景象。从前天黄昏以后,忽然来了一千多闯王的人马,尽是骑兵,男女都有,悄悄地隐藏在此,不许老百姓走漏消息。因为在这远离官路的丘陵地带,平常很少来过官军,也很少来过义军,所以见了这一支神不知鬼不觉的人马突然来到,连当地老百姓都觉得出乎意外。如果说是进攻南阳,不必在这里驻扎军队;如果说是要截断从南阳到邓州和新野的大道,也不必来到此地。在这一带,卧龙岗和岗西边的辛店才是截断大道的重要地方,而这儿离卧龙岗有六七里,离辛店有二十里开外! 义军来到以后,立刻在村里村外搭起许多军帐和马棚,同时拿出一些杂粮和银钱,周济村中百姓。因为这道谷地的东南面还有一个高岗,所以无论是从南阳城头望过来,或是从卧龙岗上望过来,都望不见这儿的军营。 左小姐被挟持在大青骡上,不知道这些人要把她送到何处。一路上,她想着不管她被送什么地方,一定会受侮辱,而她宁可死在刀刃下,也决不能受辱。堂堂平贼将军的女儿,怎么能失节于贼呢?在半路上,她几次注视着从黄土中露出来的石头,心想只要能从骡子上栽下去,头触石头,一定可以立刻死去。有一次,趁那只紧紧搂着她的左手稍微松劲,她向路旁猛一扑,就要往石头上栽去,却没有想到这“贼”少年是那样迅速,猛一下子又把她搂到鞍子上,而且更紧地把她搂在怀中,使她挣扎不得。她想用牙齿咬那只手,可是那只手搂在她的腰上,使她无法咬到。她非常生气,却没有任何办法。但是想,不管到哪里,反正总有寻死的机会。 大青骡驮着她走上了岗头,她向下一看,看见了谷中的村庄和帐篷。使她奇怪的是,那帐篷十分整齐,有一些人在空地上练武,有少数人在谷中打柴,整个营地十分清静。各个路口,包括较远的路口,都有人戒备,军容整肃。她十岁以前曾跟着养父的大军走过许多地方,也看过许多人的军营,现在她觉得这军营虽然不大,可是那整齐劲儿竟然超过了她见过的官军的军营,简直可以和她养父的军营相比。忽然她疑心闯王就住在这个地方,许多关于闯王的传说忽然从她脑海里出现。她听说闯王到处杀人,到处劫掠,可是从眼前这军营来看,却不像是乌合之众。她又听说闯王名字应着《谶记》,要同当今皇上争江山,看看这军营一副正经的样子,莫非他真不同于寻常的“流贼”么?当然,即使他不同于一般的“流贼”,也毕竟还是“贼”,她身为大明朝平贼将军的养女,自己的亲身父亲也是副总兵官,决不能在李自成面前失节,也不能失去她的身份。可能李自成会杀她,以泄私愤,如果这样,她将毫不畏缩,任“流贼”杀死好了。倘若李自成是个好色之徒,她也会骂“贼”而死,决不受辱。如果李自成既不杀她,也不奸淫她,她就要求速速放她回南阳去;如不放她,她就死在李自成面前,而且要骂他犯上作乱,祸国殃民。…… 左小姐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心中理不出一个头绪。大青骡已经走下高岗,走进谷地,走到兵营的前边。那里有十几个人似乎正在等候着,她一眼看出她们都是戎装打扮的姑娘,心中感到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姑娘?她知道皇上的宫女众多,有三宫六院,难道李自成现在也有这么多的侍妾?还是他准备做皇上,已经挑选了许多宫女?这些疑问刚刚在脑中一闪,一个为首的高挑个儿的戎装姑娘已经面带微笑迎了上来,说道: “小姐受惊,请下骡子。我是奉夫人之命,特意带着姐妹们在此恭迎。” 左小姐没有答话,心中正在惶惑,身后的“少年”已把她抱离鞍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跳下来,便要拉她与高挑个儿的姑娘相见。当“少年”的手快要拉着她胳膊的时候,她把胳膊一甩,怒骂道: “贼小子,休得动手动脚,对我无礼!” 骑青骡的“少年”冷不防受到她的抢白,不觉转向高挑个儿的姑娘,不好意思地说: “英姐,她说我是个‘小子’。” 高挑个儿的姑娘笑了,拉着“少年”的手说:“你在两军阵上,不比小子弱。哟,左手背怎么了?” “少年”用嘴角向左小姐一扭说:“她用指甲挖的!” “看,挖破了,还在流血,快去上药!” 左小姐觉得茫然,随即发现那“少年”的耳朵有窟眼,与前来迎接的那些姑娘一个样。再听她说话声音也是姑娘的声音,看她的眼神也是姑娘的眼神。尽管个子比较大,可是走起路来仍是姑娘的身段。于是她心中恍然,对这个骑青骡的“少年”不再讨厌,甚至可以说有了些好感。 陈妈妈已经从另一匹骡上下来,注视着这些情况,心中也在盘算,这时便向高挑个儿的姑娘问道:“你是何人?” 高挑个儿的姑娘回答:“我是闯王夫人身边的女兵慧英,特奉夫人之命在此恭迎小姐。” 陈妈妈问道:“何人在此驻扎?是不是闯王在此?” 慧英答道:“闯王并不在此,只有夫人率领亲军在此,等候与小姐见面。” “为何将我家小姐拦劫到这里?” “为了搭救你们小姐。” “什么?我们好端端地要到湖广去,被你们劫来此地,还说是搭救!” 慧英笑道:“妈妈不知,你们原是被困在南阳,马上攻破城池,玉石俱焚,小姐也难免不在兵荒马乱中受到伤害。所以闯王与夫人商量,一定要把小姐救出来。如何救法,由咱们宋军师想了一条妙计。你们小姐出城的事,我们事前都知道。我们是按照宋军师的妙计把你们请出城来的。” 左小姐和陈妈妈听了这话,才恍然明白。陈妈妈说:“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想法。你们要知道,我家小姐是将门之女,千金之体,不得对她无礼。” 慧英说:“请妈妈一百个放心,我们一定以礼相待。” 左小姐忍不住又问:“既然你们怕我在南阳城中不能平安无恙,为什么你们不在破城之后,派人到我的住宅保护?何苦一定要把我赚出城来,还杀死我的管家和亲兵亲将?” 慧英说:“小姐不知,将来攻进南阳城的不仅是我们老营人马。” “什么老营人马?” 慧英不觉笑了,说道:“老营就是我们闯营的人马。攻南阳,另外还有曹营的人马。我们闯营的人马可以保护小姐,万一来不及,曹营的人马先到了小姐住宅,岂不糟了?所以闯王同军师计议,还是在攻城之前,把小姐救出为妙。” 左小姐又问:“你们把我送到这里,有什么打算?” 慧英说:“听夫人说过,只请小姐随同我家夫人暂住一时,并不久留。” 左小姐半信半疑。陈妈妈听了慧英的话,感到有些安心。她觉得,在目前的处境下,只要能够使小姐一不受辱,二不被杀,已经是天大的侥幸,至于以后如何离开这里,回到湖广,那只能再作计议了。同时她又觉得慧英态度大方,举止端庄,对左小姐和她都很有礼貌,如果是这个姑娘照料,想必不至于让那些“男贼”接近小姐。想到这里,她试探着问道: “你果然是闯王身边的女兵头目?” 慧英又笑了,似乎猜到了陈妈妈的心思,说道:“妈妈如何还不相信?说实话吧,我确实是夫人身边的女兵,以后左小姐同妈妈有什么事情要办,或遇到什么小小的困难,只管告诉我。这老营中上上下下,我都很熟,大家也不把我当外人看待。因为我在夫人面前管事较多,人们都说我是夫人的女兵头目,其实夫人并没有这样封我。不管怎么说,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都找我好了。” 这时慧剑已匆匆地上完药走了回来,陈妈妈又指着她问道:“她是何人?她倒很有力气,真像个小子一样,不过眼睛比小子秀得多,嘴唇也不像小子。” 慧剑哧哧地笑着,有点不好意思。慧英回答说:“她原是我们夫人身边的一个女兵,现在健妇营中当一个头目。她哥哥是老营中一个重要首领。女兵在我们这里又叫健妇。你看,你身后这些穿‘猛’字号衣的姑娘,全是我们这位姐妹手下的女兵。” 陈妈妈说:“哦,我心中一直发疑,果然全是女的!” 慧英又说:“夫人正在大帐中等候,请左小姐和妈妈进去相见。” 左小姐因大腿被木鞍子磨破,如今刚走几步便觉疼痛,猛然一瘸。慧剑赶快搀扶着她。她并不拒绝,倒把身子倚靠在慧剑的手臂上。慧剑和慧英想起刚才她下骡后甩手的情景,不觉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神。 李自成用计将左梦梅劫到军中以后,过了三天,他同罗汝才从叶县来到南阳城外,下书劝猛如虎献城投降。 却说猛如虎这个人,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在三年前,他因事牵连获罪,被朝廷削去军职,赋闲在家,郁郁无聊。杨嗣昌知道他有大将之才,去年特向崇祯皇帝保荐,将他起用,带兵进川作战。嗣昌因为左良玉、贺人龙、李国奇等大将骄横跋扈,不易驾驭,其他统兵作战的总兵和副将虽然不少,但一则资望不高,二则均非大将之才,所以对猛如虎特别倚重,任他为“剿贼总统”。他感激杨嗣昌的知遇之恩,发誓不惜以一死报答。今年正月十三日,他率领少数部队,在四川开县的黄陵城堵截张、罗联军。他的儿子猛先捷、部将刘士杰和郭开等战死,全军覆没,他自己被亲将拼死救出。张献忠乘胜出川,破了襄阳。杨嗣昌自尽以后,猛如虎顿失靠山,归丁启睿节制,很不得意。一个月前,因为唐王告急,朝廷将他从湖广调来南阳,作为南阳的镇守总兵。 李自成为着南阳防守比较坚固,不想多损伤攻城将士,明知猛如虎不会投降,还是采取先礼后兵的办法,射书劝降。因此将南阳围困三天,才开始攻城。 李自成命张鼐和黑虎星用六尊大炮轰击南门,打毁了半个城楼和许多城垛,还将月城的高处打开了一个缺口。猛如虎用大炮还击,有时在夜间派出小股将士缒下城来,袭扰义军。打了两天,互有死伤。忽然盛传督师丁启睿率领大军从随州来救南阳,已到唐河以北,太监刘元斌的禁旅跟着前来。李自成想将丁启睿包围吃掉,突然下令将主力撤离南阳,往唐河境去捕捉大鱼。丁启睿一味避战,迅速往枣阳方向退去。李自成扑了个空,回师再围南阳,这时已经到十一月初了。 李自成用大炮向城中和城上轰击,打死打伤了许多军民,打毁了许多房屋。经过三天炮轰,守城军民人心涣散。义军因城外西北角地势较高,又连夜在高处筑成了三座炮台,安放了大炮,其中有两尊炮是从项城战役中夺获的西洋大炮。到十一月初四日五更,南阳城四面都有炮声,引起了城中几处起火,并且有响弹射入城内。这种响弹尽管杀伤力不强,但当时南阳军民还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炮战,它的巨大的响声给他们造成不能想象的恐怖。当太阳从东方露头的时候,城外西北角的大炮开始猛轰,那两尊西洋大炮特别发挥了强大威力,将城墙打得不断倾圮。知县姚运熙正俯伏在北城上督率丁壮死守,看见西北角城墙即将攻破,想下城逃跑,刚一抬头,被流弹打倒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很快死去。城上军民一见知县阵亡,更加丧胆,纷纷逃命。义军预备在土丘背后的两千步兵,突然冲出,呐喊着从城墙的倾圮处攻进城中。一部分义军杀死城上逃跑不及的军民,一部分占领北门,放骑兵和步兵进城。一时间,诸门都被义军占领了。 义军进入城中以后,猛如虎和刘光佐的人马已经崩溃,有的被杀死在城头上,有的被杀死在街巷中。刘光佐不知下落,有人说他死于乱军之中,有人说他趁着混乱逃出城了。猛如虎从西城下来,身边只有二百多人,一面巷战,一面向唐王府逃跑,想凭借宫城再抵抗一阵。未到唐王府,他的身边只剩几个人了。他的战马突然中箭,将他跌落地上。他已经受了几处伤,满身带血,既不投降,也无意自尽,仍然步行往唐王府走去。离宫城门尚有一箭之地,忽然从街道两头来了闯王的义军。他知道无路可逃,便向北跪下,叩了一个头,用嘶哑的声音喘着气说:“皇上,臣的力量已经尽啦!……”他刚刚站立起来,一群义兵到了他的身边。他正要用无力的右手举起刀来抵抗,却被人一枪刺中心窝,登时倒下,**一声,在血泊中死了。 城中的零星抵抗已经停止,但杀戮仍在继续……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李自成才同罗汝才从独山南边的大营出发。罗汝才带着军师吉珪和一群亲兵亲将,直接由北门进城,而李自成却绕道由东门进城。陪同他的有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李岩以及吴汝义、李双喜、李强。李强已升为护卫中军,比去年当亲兵头目时,地位高得多了。现在,李自成等一行人由李强率领二百名亲兵前后保驾,威风凛凛地前往东门。一路上,李自成不觉想起以前,每当攻破一个城池,他常常随着先头部队,挥着宝剑,冲进城门。而自从攻破洛阳以来,他再也不需要自己冒矢石,犯白刃,亲临危地。进洛阳,是他生平第一次采用入城仪式,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威武雄壮地整队入城。那时他骑在乌龙驹上,首次想到将来建国,国号可用“大顺”二字。如今南阳因是经过血战才攻克的,杀戮甚众,所以不能像进洛阳时那样大事铺排。但是,入城的时间和从哪个门入城,却不能马虎。早在攻破南阳之前,宋献策已经用占卜的办法,择定要在巳时三刻进入东门。只有按照这个时间从东门进城,才能够趋吉避凶,大吉大利。 当他们来到东门时,曹操带着吉珪、谷英已在那里迎候。田见秀正在处置城中诸事,不能分身,便由谷英前来代他迎接。曹操先进北门,然后从城内来到东门迎候闯王的主意是吉珪出的。自从张献忠兵败来投,经曹操建议将他放走之后,在闯营将领中时常传出闲话,说大元帅上了曹操的当,为此吉珪经常劝说曹操,要他尽量做得卑躬屈节,使闯王相信他曹操决无意与他分庭抗礼,也无意离开闯营。曹操听从吉珪的建议,做得十分自然。今天他又把自己的身份降得和部将差不多,同吉珪、谷英等一起先来东门迎候。 李自成来到东门,看见曹操和吉珪以及曹营的几个重要将领都在城门口立马恭迎,心中十分高兴。 东门内尚有火光,有些房子还在燃烧。城门楼已被大炮轰塌,砖石碎瓦落了一地。街上到处都有死尸,还有许多重伤未死的人,正在发出**。鲜血流在地上,凝结成冰。还有的死尸靠在墙上,墙上也沾满血迹。这景象使随在闯王后面的李岩怵目惊心。尽管他在一年前就起义了,但像这样杀戮,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当然很清楚:自古以来,都是用屠城的办法来惩治那抗拒不降者,但以前他只是听说,只是从书本上见过,如今则是亲自目睹。他感到十分难过,但是他望望身边的人,发现大家脸上都充满胜利的喜悦,没有一个人同他一样。 吉珪也看到了这一切,却掩盖着内心的真实思想,在马上向李自成说道: “今日大元帅从东门进城,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实在是南阳万民之福!” 李自成听了这话,起初感到很高兴,对吉珪连连点头,随即意识到这话里含有嘲讽之意,不觉暗恨,但是他隐忍不发,只是淡然一笑。 他们马踏血迹,向唐王府宫门走去。当李自成看见猛如虎的尸体时,询问了杀死猛如虎的情况,心中称赞猛是一个勇敢的人,随即吩咐找一口棺材将猛装殓,寄在宫城附近的关帝庙中,免得被野狗吃了尸体。宫城四门已由谷英派兵把守,不准闲人入内,只待运出财物,就要放火烧毁。李自成在端礼门下马,走进宫城,各处看看。王府中也有许多尸体,男尸体多是被杀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女尸体多是在屋中和后花园中,显然是在破城时惊惧上吊,或投入池中淹死。唐王躲藏在后花园假山背后的石洞中,已经被义军找到,绑在钦安殿的红漆柱上,等闯王审问发落。自成用十分蔑视的眼光看了看,对跟在背后的谷英说:“不用审问,斩了算啦。”谷英马上命人将唐王拉到麒麟阁门前斩讫。恰巧那里有一条狗在巷战时中流矢而死,唐王的尸体同狗尸都躺在麒麟阁的石阶下边。李自成又对谷英吩咐了几句话,特别嘱咐如何看管和清查王府的库藏要紧,然后出宫。亲兵们已经将马匹从宫城外牵到东华门外等候。 上马以后,他回顾王宫,又看看后花园中高耸的石头假山。这王宫和假山虽然不如洛阳的福王宫那样富丽堂皇和壮观,但也不愧是亲王府第。李自成对牛、宋等说: “到处封王,修造王府,不知耗尽了多少民脂民膏!” 牛金星说:“历代唐王,荒淫者多,百姓恨之入骨。这座假山,百姓称之曰王府山。传说上两代唐王,闲暇无事,登上假山,看到城中谁家娶媳嫁女,就派人拦阻花轿,把新娘抢进宫中,过两天才放出宫去。所以南阳各县都是白天拜堂成亲,只有南阳城内和四郊,是在黄昏以后拜堂成亲,为的是怕被唐王在假山上看见。” 李自成问道:“果真如此么?” 牛金星笑了笑,说:“历代唐王荒淫是实,至于这个传说,也无非是说明他的民愤很大。其实古人拜堂成亲多在晚上,后来有些地方才改为白天,而南阳城则尚存古风耳。” 曹操忽向谷英问道:“子杰,我嘱咐你的事,忘记了么?” 谷英笑道:“大将军命我办的事,我怎敢忘记。我进得宫来,很多宫女已经逃出宫去,有的死在街上,有的藏在民间。我找到了一些,挑选十来个比较俊俏的,已经交给孙绳祖,让他派兵护送出城,先在城北等候,随后会送到大将军营中。” 曹操点点头,说:“可惜没有看到王妃,王妃可能长得很俊。” 谷英说:“王妃年纪已大,虽然也有年轻的,但已逃出,不知死在什么地方,也有自尽了的。” 李自成问道:“子杰,你见到孙本孝了么?” 谷英说:“孙本孝前几日已经被杀了。” “怎么被杀了?” “自从我们劫走左小姐,猛如虎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算得那么准?他就派人四出查访。后来有人告密,说是去年冬天,我们驻在白土岗一带,孙本孝曾经来见大元帅。又有人告密说,当左小姐动身的前一天,曾将孙本孝请去算卦,当晚西城头有人在守城时把灯笼举了三次。猛如虎先查出那个举灯笼的人,抓到以后,酷刑拷打,供出了孙本孝,这样就将孙本孝抓到了,前几天已在十字街口斩首示众。” 李自成听了连声叹息道:“可惜!可惜!” 他们又到知府衙门看了看。李自成向谷英嘱咐了几句话,随即从北门出城,回独山南边老营。 几天以后,田见秀已将南阳城内诸事处理完毕,拆毁了城墙。李自成一面扬言要从武关入陕西,一面分兵四出,攻破邓州、内乡、镇平、唐河、泌阳等州县,征集粮食和骡马,准备了大量火药。过了腊八,十二月初九是一个黄道吉日,闯、曹大军离开南阳一带,分成数路,浩浩荡荡向开封进军。沿路百姓,都来向大军送粮。有的地方,义军未到,百姓早将城门打开,绑了知县,前来迎降。人人都说,此去开封,必然破城无疑,因为从来还没有这么大的部队去围攻过这座古城。人人都在等着听开封被攻破的消息,等着看李自成在攻破开封以后,还有什么大的举动。 再攻开封 第二十二章 李自成和罗汝才率领义军主力,于十二月十三日到达许昌。路过襄城时,因为襄城已于上月投降,所以李自成下令不许将士入城,让城中官绅百姓各安生业,不必惊慌;只是接受百姓控告,派一小校率领二十名骑兵进城,将平日贪赃枉法的知县曹思正逮捕,带往许昌斩首。 大军到了许昌之后,因为李自成在路上患病,临时改变计划:大军停留在许昌一带,等候他的病愈,同时向附近州县征集骡马、粮食、豆料、柴草等项,并将一部分随军的老弱妇女和在南阳受重伤未愈的弟兄,暂时寄屯在许昌城南六十里远的临颍城内,命红娘子率健妇营和童子军(即孩儿兵)留驻临颍保护。过了数日,李自成才继续往开封进兵。 二十三日夜间,正是农历小年,李自成到了开封城外。按着事前商定的计划,他将老营驻扎在曹门正东大堤外的应城郡王花园,距曹门大约不到五里。曹操随后到达,将老营扎在城东南角三里外的繁塔寺,离禹王台很近。李自成到达应城郡王花园时,已是三更时候。高一功和李过是在黄昏后就到达的,已经预先在帐篷内烧起木炭,所以李自成一到,马上就召开军事会议。 一个月来负责刺探开封军情的是李侔。李侔在开封住过多年,情况比较熟悉,部下又多是杞县人,所以他担负起刺探军情的重任后,就不断派人进入开封,探明省城的各种动静。从许昌出发时,他奉闯王之命,率领两千人马先行。今日正午过后不久,他命李俊率领三百骑兵,绕道潜至应城郡王花园,埋伏在大堤外边;又单派七名骑兵飞驰曹门,在吊桥外的木栅上粘贴两张大元帅告示,晓谕城中军民,从速将周王和抚按众官扣押,献城投降。这七名骑兵贴好告示,并不急于离去,向曹门关外大街上的百姓大呼,说他们是闯王的人马,派来攻占开封,只杀贪官污吏、亲王郡王,不杀百姓。曹门关临街的两侧铺户,人人屏息,听他们说话,却没有人敢捉拿他们。等守曹门的官军追赶出来,他们便策马飞驰而去,转眼间到了大堤之外,无踪无影。同时,李俊又派人捉获了住在北关的三名小贩,是今日上午封闭城门之前才从城中出来的。向他们详问了北门一带的守城情况,然后放走。 当晚的重要军事会议一开始,李自成便向李侔询问开封的动静。李侔恭敬地站起来,说道: “由于我们的游骑近三四天来出没于朱仙镇一带,朱仙镇的人常常看见我们的人马来来去去,因此城中以为我们大军将攻南门,就把守城的主要兵力都放在南门一带。守南门的是新任巡抚高名衡,他的副手是总兵官陈永福。陈永福的将士有一半驻扎在南门大街。城上滚木礌石摆得极多,百姓家家户户早晚轮流登城。” 李自成又询问了其他各个城门的防守情形。李侔将各城门担负镇守的官绅名字,一一说了出来,并把官兵的数目也说了个大概。对于城中所存的粮食、柴火约有多少,能支持多久,也都谈了自己的看法。 这是李自成第一次派李侔单独去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听完李侔的禀报后,他频频点头,连说:“很清楚,很清楚。”接着又问道:“为什么要让祥符知县王燮镇守北门?” 李侔说:“让王燮镇守北门,不为别的,只为第一次我们来攻开封时,此人颇有胆略,年纪又轻,深得抚、按各封疆大吏的赏识,周王也很赏识。他本来已经升为御史,只因开封情况紧急,不得不暂时留下。现在让他镇守北门,是因他们认为北城外面的护城河无水,城墙稍低,容易受攻。虽有大官分守北门,并不得力,需要派一个真能做事的官员在那里督率军民守城才行。” 李自成点了点头,又问道:“城中百姓是否十分惊慌?” 李侔说:“百姓自然是人心惶惶,不过没有人想到投降。” “为什么百姓跟官府如此一心?” “官府造出谣言,说几个月以前,开封人射伤了大元帅的一只眼睛,我们的将士发誓赌咒:下一次攻进开封,不但活人要杀光,连死人也要剁三刀。”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闯王也笑着骂道:“他妈的!他们竟如此造谣煽惑,无怪百姓们要拼命守城。” 会议决定从明日起,按照预定方略,从宋门到曹门和北门,全面猛攻。各个大将重新分了任务,主要力量放在曹门和北门之间。会议之后,诸将退出。刘宗敏也退出了老营,到曹门外他自己的驻地,重新召集大小诸将,部署明日攻城事项。李自成留下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又谈了很久,然后各自休息。 李自成十分困乏,坐到干草铺上,准备就寝,却看见高一功又走了进来,在火边坐下。自成问: “你还有什么事儿?” 高一功说:“我们老营将士自来不许多饮酒,跟曹营不同。可是如今天气寒冷,又在黄河边上,尖风刺骨,号衣单薄,都冷得吃不住,所以各营都求我向你要求,像曹营一样发酒挡寒。” “有酒么?” “酒准备了不少,还可以继续准备。” “好吧,发给大家酒喝,比曹营减半。可是一功,你替我严申军令,不管是谁,不许喝醉;有喝醉的严厉处罚!” “是。我一定严申你的军令。” 高一功仍不马上走,嘴唇动了动,分明有什么话欲说又止。李自成问道: “还有什么事儿?” 高一功笑一笑,说:“李古璧打今年春天回营,已经几个月啦。他总是暗中抱怨没有派遣他重要差事……” 自成截住说:“给他三百人照料粮草,这差事还不重要?” 一功说:“我也说很重要,可是他想带兵打仗,认为打仗容易立功,照料粮草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自成用鼻孔冷笑一声,问道:“他向你请求过给他另派差事?” “他向我求过多次,我始终没吐口。” 自成说:“此人不可重用。你知道,他虽然也姓李,可是并非一族。他是清涧县人,上一代才搬到米脂城附近住。可是他平日对不知底细的人七吹八吹,说他是我堂兄弟,没出五服;背后同别人谈话,提到我就称‘我二哥’如何如何,提到你姐就称‘二嫂’,也真糊弄住了不少人。他又喜欢吹从前的战功,吹我多么赏识他。真他妈的!” 高一功笑着说:“这些情况我全清楚,别人也清楚。人们说他是卖狗皮膏药托生的,所以不叫他李古璧,给他起个绰号叫李狗皮。” 李自成接着说:“他实际没有多大本领,却喜欢争功。做表面活儿他上前,有好处的事儿他把头削得像竹签子,遇困难活儿他托故向后缩,只恐怕派到他头上。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掉队了,回到米脂家中,咱们破了洛阳之后,他又来了。像他这样人,怎么敢指靠他带兵打仗?” 高一功说:“他对我说,请你派他带兵打仗试试。如他不卖力,甘当军令。他还说,这一次攻打开封,他宁死也要为你出力。” 自成说:“真想出力打仗,也是好事,叫他找总哨刘爷去请求吧。小事何必问我?” 一功说:“他知道捷轩不喜欢他,所以不敢见捷轩,总是缠住我,请我在你面前说说。” 自成想了想,说:“把他派到谷子杰的营中吧。你告他说,他若犯了军规,可休想因为他姓李就宽容了他!” 高一功一走,李自成赶快睡觉。可是他刚刚脱去外边衣服,躺了下去,忽然听到远处杀声暴起。他重新披衣,奔出屋外,看见北门的方向有火光,又听见炮声、杀声也是从那儿传来。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向身边的亲兵吩咐: “赶快鞴马!” 丁启睿近些日子来总在奔波。本来奉了皇帝手诏,催他去救南阳,他已经过了唐河,只因畏怯避战,又退回河南和湖广交界地方。南阳失守后,他受到朝廷申斥,又奉诏来救开封。他虽然很害怕同李自成作战,可是开封又不能不救,这使他日夜都生活在忧患之中。他是河南永城县人,开封是河南的省会,也就是桑梓之地,首府所在。开封如果失去,他将国法难逃。为着自己的性命,也为着桑梓父老对他的期望,他不得不跟在闯王大军后面,往开封奔来。他本来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自从担任了督师,特别是奉命去救南阳和开封以来,变得面色黧黑,须发斑白,满脸憔悴与忧戚神色。他手下一共有两三万人,由于急着要奔进开封,所以只抽调了部分他认为可用的精兵,连同幕僚、亲将、亲兵、家丁、奴仆,一共约有三千五百人之谱,多是步兵,轻装赶路。 当李自成大军完全离开许昌以后,他隔了大半天才进入许昌。他的人马一进城,就到处掳掠、奸淫,无恶不作。 第二天,丁启睿的人马在黎明时离开许昌。他刚刚在行辕外跨上战马,忽然吴巡捕走到他面前,躬身禀道: “启禀大人:照壁上有一张无名招贴。看来这城中显然仍有流贼。” 丁启睿一惊,问道:“招贴上如何写的?” 吴巡捕说:“请大人亲自过目。” 本来丁启睿只要把缰绳一提,或把镫子轻轻一磕,他的坐骑向前走上十步八步,他就可以亲自来到照壁前观看;但是多年来在官场养成的习惯,使他处处要摆出架子,所以他并没有驱动坐骑,只是威严地吩咐说: “将招贴撕下来,呈给我看!” 吴巡捕不敢怠慢,赶快跑去撕照壁上的招贴。好在那招贴才贴上不久,糨糊尚未全干,他小心地撕下来,双手呈给督师大人。 丁启睿匆匆一看,原来是一首七言古体,写道: 伤心拄杖出门望,一夜之间变沧桑。 不见甍檐连街巷,空余瓦砾伴颓墙。 可怜魏家宫阙地,悠悠千载同渺茫。 耳边唧唧居人语,道非贼毁为兵殃。 贼来不闻鸣铁马,贼去徒见兵鸱张。 丁启睿看了以后,又气又怕。气的是,写这招贴的人并非市井之徒,倒是读书人,看来读书人“从贼”已经成了一个风气。怕的是,他的人马到许昌后,确实纪律很坏,不如“流贼”,万一父老百姓向朝廷控告,言官也在朝中弹劾,他身为督师,剿贼无功,反而受过,前途恐怕有点不妙。 但转念一想,目今也不仅是他的人马如此,天下老鸹一般黑,连京营人马,有皇帝亲信的太监刘元斌率领,纪律比别的官军更坏,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觉得心头轻松了些,一把将无头招贴撕得粉碎,投到马蹄下,也没有说别的话,就把缰绳一提,镫子一磕,在亲兵亲将和幕僚的簇拥中向城门走去。 闯、曹大军离开许昌以后,沿着扶沟、鄢陵、尉氏分两路奔向开封。东西二三十里之内都有闯、曹的人马和游骑。丁启睿不敢同闯、曹的人马交战,但又急着要赶到开封。起初,他跟在闯、曹大军后面,后来觉得这样太慢,而且很危险:万一义军派出一支部队埋伏中途,他就会吃大亏。所以他后来改变了路线,从长葛以西向北方向走去,以急行军走了两天一夜路程,然后绕过中牟西边,继续向北,快到黄河南岸时,他才突然向东转去,预备抢在闯、曹大军到达之前,从北门进入开封。但是闯、曹大军走的路比较直,而且骑兵很多,当丁启睿的人马到达开封北关时,李自成已经在开封周围安下营寨,仅仅北门一路尚未合围。丁启睿一到北门,就发现情况十分不妙,万一闯、曹人马来攻,他的三千多人马必然溃于北门之外。于是他赶紧叫城,希望迅速进入城内。城里听说督师大人的人马已到,就打开城门,先将丁启睿和他的亲信幕僚以及两百名标营亲军放进去,然后再让他的大队人马入城。 正在这时,由袁宗第率领的一部分人马刚好来到北城,看见官军正在进城,认为这是大好时机,便随在官军后面,向城内拥去。官军见义军来了,更急着要进城逃命,不愿作战;义军想混进城去,也不同官军作战。双方都争先恐后地往瓮城内拥去。 镇守北门的王燮是个十分机警的人,他发现挤进瓮城的,既有丁启睿的官军,也有李自成的“贼军”,瓮城门已经没法关闭,便立即下令将主城门关闭,而且用石头顶了起来;还怕顶不牢,又将事先预备好的沙包也垛在门内。他自己立在城头,俯视瓮城,指挥兵丁百姓向下射箭,投掷砖石。 这时进入瓮城的已有几百官军,还有几百义军,他们都拼命向城上呼喊,要他们打开城门。王燮不理,继续命人向下射箭、扔砖头和石头。瓮城外面的官军,看到这种情况,立刻崩溃,各自逃命。袁宗第的人马也开始动手,有的官军被杀死,有的跪下投降,只有少数逃脱。丁启睿的三千多名援军,只有二三百人进入城中,其余的没有经过战斗,就轻易地被消灭了。 丁启睿进城以后,下令将他的人马全放进城内。王燮置之不理。丁启睿非常愤怒,以督师的身份命令说: “如不让我的人马进城,有皇上的尚方剑在,你这个知县休想逃避罪责!” 王燮无奈,一面指挥将士作战,一面派人向巡抚请示。高名衡立刻禀报周王。很快,周王就派一个内臣来北门传了周王的令旨: 守城要紧。一切军民,凡困在城外的,一律不许入城! 丁启睿这才不敢说话。同时,他也知道,留在城外的三千多官军已经不存在了。 袁宗第将瓮城外面的官军消灭以后,就专心指挥将士来抢夺瓮城。他的人马又有几百人冲进瓮城,一部分人不断地向城上放箭;一部分人抬来了云梯,靠在瓮城上。有几十个人登上了瓮城城墙,直向大城奔去,眼看就要夺得大城。王燮立即悬出重赏:凡是能将“流贼”打下城去的,赏元宝一锭。当时就有一个大汉,手持长棍,几棍子打下去几名义军。别的官军一拥而上,义军被打退回来,有的被打下城去,受了重伤;有的摔死;也有的被杀死在城上。夺城的战斗很短促,但十分激烈,城头的军民也死伤不少。 在义军被打退之后,王燮立刻命书吏将立功人员的姓名记下,每人发给一个元宝,大大地鼓舞了士气。他又悬出重赏:凡是能把瓮城城门堵塞住的,赏给重金。于是,守城军民纷纷抬着沙包,从瓮城城门上边向下投去。一个一个沙包将城门堵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义军只好赶快退出瓮城。王燮又命人点着火药和柴草,从大城上投下瓮城。霎时间,瓮城之内,又是火光,又是黑烟,加上弩箭齐下,砖石横飞,未及退出的义军和没有逃出的丁启睿的官军,一批一批地死在瓮城里边。单单丁启睿的官军就死了一二百人。 袁宗第看见北门攻不进去,又损失了一些弟兄,连连顿足。这时,李自成带着亲兵飞马赶到,看见这种情形,命令袁宗第停止进攻。他见袁宗第一脸懊恼,便笑着对他说: “丁启睿的三千多人马都被你消灭了,你不过损失了一二百人,有什么好生气的?何况今天本来没有让你进攻北城,只是碰上偶然机缘,你想混进城去。既然这机缘没有用上,也就算了,还是准备一二日内攻城要紧。看来城中防守很严,苦战还在后边,你赶快休息去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闯、曹大军全数到达开封城外,各部队都按照指定的地方扎营,搭好了窝铺,立好了帐篷。那些距城门较近的营盘,还挖掘了壕沟,以防官军夜间出城来偷袭骚扰。 这一天,因义军需要做攻城准备,城周围几乎是平静无事,只偶尔互相打几炮,破一破紧张中的特殊沉寂。 午饭以后,李自成骑马出营,打算从北门外巡视到曹门和宋门,察看攻城部署,也看一看城上的防守情形。为着提防城上打炮,只能在离城二里以外的地方走。即使二里以外,仍是危险区域,因为当时的大炮,已经可以打得很远。可是如果他们走得离城太远,就不容易看清城头上守城军民的动静了。 随着他一起巡视的,有刘宗敏、田见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张鼐,还有丁国宝、牛万才、黑虎星马重喜等人。命张鼐和黑虎星马重喜跟着,是为了选择和布置攻城的炮兵阵地。命丁国宝和牛万才跟着,是因为这次攻城需要用掘城的办法。掘城的义军大部分是伏牛山的矿兵,也有陕西来的善于挖窑的农民。这支掘城队伍分别交给丁国宝和牛万才二人率领。 李自成鉴于八个月前第一次攻开封失败,不再指望依靠奇袭成功,也不指望他的将士们能够用云梯爬上城头。半年来,他在军师宋献策的协助下筹划这一次进攻开封,曾做了充分准备。他当然很希望这一次能够成功,他认为成功的希望很大,但是他没有把事情看得很容易。从多次细作禀报,他知道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自从他第一次攻城之后,一则有了守城经验,二则不断地增强了守城力量,决不可等闲视之。起义以来他身经百战,什么惨烈的战斗他都见过,但像这一次要进行的攻城战,他没有经验。他想着从明天起,就在他的面前,双方开始血战,炮声震天,硝烟盖地,他的将士们在炮声与喊杀声中,一批一批地在城墙下和城壕边倒了下去,一批一批地越过自己弟兄的尸体和鲜血冲向前去,而且什么时候他不挥动蓝旗,没人敢敲响锣声,攻城也不会停止,不管死伤有多么惨烈。他还想着,在这从来没有经见过的血战中,他也将在炮声和喊杀声中走向前去,立马壕边督战,很可能,他的亲兵爱将在他的身边纷纷倒下,许多匹战马倒下,连他自己和他的乌龙驹也有中炮和中流矢的可能。万一此战不能成功,岂不徒然死伤了众多将士?……这样想着,他忽觉心头紧缩起来了。 周围的人们,没人知道这位从战争中磨练出来的大军统帅此刻的沉重而激动的心情,但见他神色从容,缓辔徐行,当他认为需要仔细观察时便轻勒丝缰,暗示乌龙驹暂停前进。在一个地方,李自成立马沙丘,注目城头,左手揽辔,右手举鞭,用鞭子指指点点,与左右文武们交谈一阵。城头上有许多大炮和火铳露出城垛,还有不同颜色的大小旗帜在城头飘扬。守城的军民从一个个的城垛缺口处露出头来,观察他们的动静;也有人指指点点。看来,守城的军民很多,大炮也不少,从旗帜可以看出来,他们的部伍整齐,决非临时凑集的乌合之众。 李自成勒马下了沙丘,继续一面走一面看,指点着地势,同宋献策等商量着什么地方最利于掘洞,什么地方最适宜安置大炮。张鼐、丁国宝、黑虎星等注意地倾听着闯王和军师、刘宗敏等的计议,牢牢地记在心中。 城头上忽然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后边还跟着许多步行的兵丁。这一群骑马的人是从北门上城,向东走来,很可能是因为听到城外有人察看地势,才登上城墙的。开封的城墙很厚,城头宽阔,有时武将们可以在上边骑马。那些人不断地向李自成这边张望,也是指指点点。骑马走在前边的是一条大汉,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从他的衣服、头盔,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主要将领。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在下午的阳光下毛色闪光,显得特别威武。 这时,李自成故意让马走得离城近一点,想看清这个骑枣红骏马的将领。当相距一里左右时,双方都看得比较清楚了。宋献策忽然“啊”了一声,赶快告诉李自成说: “这个骑枣红马的大汉就是总兵陈永福。他今日故意骑马巡城,显示威风。” 李自成凭直觉感到这人不是泛泛之辈,随即问道: “可真是陈永福么?” 宋献策说:“我在开封时见过他几次,还被他请到镇台衙门,为他批过八字,看过相,对他很熟。林泉也见过他。林泉,你说,他难道会是别人?” 李岩说:“确是陈永福。我跟他不熟,可是也见过几次。” 李自成说:“他亲自登上北城,看来会猜到我们要从北城进攻。” 宋献策说:“是的,他现在正往东城去,分明是猜出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同时进攻。” 牛金星说:“既然他这么重视北城和东城,必会从南城移镇北城,看来南城倒会放松一点。” 宋献策摇头说:“按道理说应该这样,但陈永福这人颇有阅历,他也不会在南城露出多少漏洞。况开封兵民众多,不会使南城力量单薄。” 李岩说:“他们原以为我们从许昌来,进攻南城比较方便,所以陈永福亲自守南门。如今见我们把重兵放在北城和东城,而把曹营留在南城,就知道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进攻。倘若曹营在南城也能认真进攻,我们在北城和东城就比较容易得手。” 李自成听了没有说话,刘宗敏也不说话。对曹营的事情,大家都感到不是那么好办。 当李自成等人在城下议论的时候,陈永福一直在城上监视。因为距离不远,他很快从乌龙驹的毛色和那个人的蓝衣、斗篷、毡笠等装束特点,断定那中间骑马的人就是李自成,而在李自成右边的矮个子就是宋献策,还有那戴幞头、穿长袍的必是牛金星。他的身边有一个巡抚衙门的官员说道:“看来,流贼是要进攻北城和东城无疑。我们不妨夜间派兵从南门杀出,先杀溃曹营,然后全力防守北门和宋门,闯贼的进攻就不足忧虑了。” 陈永福回头望他一眼,摇摇头,说:“现在不谈此事,等我们到了曹门再商议。” 他有较多的打仗经验,在目前紧要关头,不敢作侥幸想法。他自己的人马只有数千,纵然城中可以出动的丁壮不少,毕竟不似他手下久经训练的官军。因此,出城作小的骚扰则可,要想打败曹操或给曹操以重创,如同做梦一般。 祥符知县王燮见李自成等仍在驻马观望,忽然计上心来,对陈永福说:“军门大人,何不趁此机会下令开炮,将闯贼一伙打死?” 陈永福笑笑,说:“我们的大炮现在并没有瞄准,他们离城又很近。我们炮口一动,他们马上就会散开逃走。开炮没有用,反而会打草惊蛇。我们可以置之不理,看他们如何窥探,就知道今夜或明天他们将会如何攻城。” 大家听了陈永福的话,都佩服他的老练和持重。可是,过了片刻,陈永福忽然有了把握,回头吩咐一个亲兵快奔往转角的地方,传谕那里的守城军官,快准备三四尊大炮,将炮口瞄准城外转角的路上,等李自成一干人到了转角的地方停留观看时,突然众炮齐放。 大家都称赞此计甚妙,对陈永福更加佩服。 李自成等继续策马前行。 他们也想到城上可能打炮,所以吩咐亲兵们密切注意城上炮口是否移动,一旦有炮口移动,不许大意。快到城墙转角的地方时,宋献策十分机警,远远地看见三四尊大炮正对着转角处的大路,猜到守城官军会在这里打炮,便对李自成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看。我们往玉峰将军营中速议大事要紧。” 李自成会意,笑着点头说: “好,不用看了。” 于是,他们绕过一片洼地,朝着应城郡王花园附近的一座营盘驰去。 陈永福来到转角地方,看见李自成等人已经改变方向而去,在心里骂道: “狡贼,不该亡命!” 他在转角处的城头上停留了一阵,观察了城外地理形势,对王燮、黄澍等人说道:“应该把重兵和防守器械集中此处,东城有急,救援东城;北城有急,救援北城。这转角地方十分重要,要派得力人员指挥防守。”于是他指派一个最亲信的游击将军主持东北城角的防守诸事。指示以后,他们继续往曹门走去。 李自成一群人到了田见秀营中,将一般的将领留在帐外,然后几个人密商了一阵,便由宋献策带着少数亲兵策马向繁塔寺曹营奔去,传达闯王的决定。闯王一行随即离开田见秀的营盘,奔向应城郡王花园。 这时陈永福到了曹门,那里已经集中了一些重要将领和担负守城重任的地方官吏和士绅。文官中的大官都没有来,因为负责实际守城的不是大官,而是几个年轻力壮、精明强干的官吏,特别是祥符知县王燮、开封府推官黄澍等人。陈永福主持这次军事会议。会议一开始,他先说道: “本镇奉抚台大人之命,从今天起移镇北门。从宋门经曹门到北门,这一段守城十分重要,看来李贼攻城必在这一段。只要有我陈永福在,决不使闯贼得手。本镇忝为河南镇将,驻守省城,决不怕死;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各位或世受国恩,或为现任官吏,或为本城绅衿,或出身名门望族,守城之事,责无旁贷。请各位与本镇同心协力,共守这一段城墙,打退流贼进攻,保全城官绅百姓与周王殿下平安无事。不知各位有何主张?” 一位官员说:“将军如此忠心,实是全城官绅士民之福。可是曹操精兵屯在繁塔寺,人马众多。如果曹操进攻南门,而军门不在南门,岂不危险?” 陈永福淡然一笑,说:“请你们各位放心。以本镇看来,虽然曹操也要在南门进攻,但他决不会真心死拼。闯、曹二贼同床异梦,人所共知。这次攻城定将死伤惨重,曹操决不愿使自己的人马为闯贼卖命。” 又有一人说道:“风闻他们每攻下一个城池,所掠子女玉帛,按四六分赃。开封如此繁华,曹操难道不会为了四六分赃,猛攻南城?” 陈永福摇摇头说:“曹操比我们圆滑得多,所以才叫曹操。他纵然不猛攻南城,只要闯贼从北门和曹门攻入城中,他同样可以四六分赃,何必让他自己的人马死伤惨重?人马是他的本钱,他不会做蚀本生意。” 大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心情略觉宽慰。黄澍说道: “我协守曹门,定当以一死报效朝廷。” 王燮说:“我守北门,只要镇台大人也坐镇北门,我想北门可以无虞。” 陈永福说:“两位老爷如此忠心,本镇自然也不甘落诸位之后。我无德无能,只因几个月前同大家一起打退了闯贼攻城,朝廷将我由副将擢升总兵。本镇深荷国恩,感激涕零,无以图报。此次流贼来攻开封,正是本镇报效朝廷之时,纵然粉身碎骨,也无丝毫犹豫。何况本镇在开封驻兵数年,将士们家眷多在开封。开封存亡不仅是官绅百姓性命所系,也是本镇数千将士及他们的家眷存亡所系。我说这话别无他意,只是深望诸位官绅能同我的将士们和衷共济,齐心协力。” 官绅们都说:“请镇台大人放心。别处官兵与绅民不和,我们不管,这开封城中却是军民一心,风雨同舟,共济时艰。” 陈永福又说:“据本镇看来,明日五更必有大战。闯贼这次纠合曹操一起围攻开封,志在必得。我们防守开封,不能有丝毫松懈。我们食君之禄,以身许国,要时时不惜为国捐躯,万勿存半点侥幸之心。要准备大战,准备苦战,准备久战。” 官绅们都感到心情沉重,默默不语,独有王燮说道:“请镇台大人放心,不管苦战多久,我们一定与敌周旋到底。” 黄澍也说道:“只要坚持下去,相信朝廷必来援兵。” 这时陈永福手下的一个年轻将领说道:“我们不指望援兵,丁督师的援兵没有打仗就全军崩溃。我们还是指靠自己一双手和军民齐心来保住开封。” 陈永福严厉地瞪了那个年轻将领一眼:“不要胡说!督师虽然三千人不战而败,可是今日督师驻在城内,也还是我们的依靠。” 大家听了心中暗笑,但都明白陈永福的苦衷,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陈永福又说:“今日曹门会议,本镇是奉抚台大人之命前来主持。如今既然各位都有一片忠心,愿为皇上尽力守城,本镇备有薄酒,与大家同饮起誓如何?” 大家都说:“遵命!” 随即由中军将领端来一大盆酒和二十几只碗,又提来一只白公鸡,当场将公鸡杀死,鸡血洒在酒中。陈永福先舀了一碗酒,对天发誓: “我陈永福深受国恩,誓愿以死相报。今日守城,倘若爱惜性命,天诛地灭!”说完以后,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各个文武官员和士绅都喝了酒,说了大同小异的誓词。 陈永福说:“今日会议到此为止,本镇还要去禀报抚台大人。周王殿下也在等候抚台大人的消息。我们各自干事去吧。” 大家怀着苦战的决心和紧张的心情离开了曹门城楼。 十二月二十五日,约摸四更过后,从黄河上刮来的阵阵寒风,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将士们的脸孔。大家的耳朵、鼻子都冻木了。天上堆着浓云,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但偶尔移动的云块也出现破缝,乍然露出来几点寒星,不久隐去。夜色昏暗。城头上有很多火把和灯笼,因为城墙看不见,那望不尽的灯笼、火把就像是悬在空中。 这时,在夜幕的笼罩下,有一千多义军,分为两支,一支由牛万才率领,等候在东城的城壕外面,一支由丁国宝率领,等候在北城的城壕外面。他们带着镢头、锤子、铁钎子,肃立不动。尽管风冷如刀,他们却忘了严寒,心情振奋而紧张,等待着约定的动手信号。过了一阵,只见远处射出一支火箭,这两支人马同时飞奔,过了城壕,随即把背负的门板举起来,遮住头顶,迅速向城根跑去。到了城根,他们先用铁锤将铁钎子打进砖缝,将每一块砖的上下左右都打遍,然后再用铁钎子往外撬。砖与砖几百年互相挤压,当年修筑时又用石灰抹缝,结得石头一般,十分难掘。 他们刚刚开始掘城,城上的人们就拼命往下扔砖头和石头。砖、石有的落在门板上,有的直接落在人身上和头上,登时伤了许多人。与此同时,城上还抛下了火药包和“万人敌”。 最可怕的是“万人敌”,抛下之后,一炸开,就会死伤一片。所以掘城的义军,一面掘城,一面有人准备好,将刚抛下的火药包和“万人敌”迅速拾起再抛向远处,这样虽然十分危险,但可以减少伤亡。 为了掩护掘城的部队,另有上万名义军将士站在城壕边上,向城头猛烈射箭。城上军民不断地中流矢死伤,使他们藏在城垛里边,不敢探出头来,所以他们抛掷的砖、石、火药包多数不很准确。他们也向城外射箭,但因为很难从城垛之间露出头来,只能从箭眼里边往外射,而在昏暗之中又看不清目标,射高射低,全无把握。城下的义军仰望城上,虽然也比较朦胧,可是城头的灯笼、火把,给了他们很大方便。在射箭的同时,双方都大声呐喊。城上城下,喊杀震天。 掘城的义军分成很多小队,每个小队大约二十人左右,负责掘一个洞。另外还有许多后备的小队埋伏在干城壕中,准备随时接替那些死伤的弟兄,并把死伤的弟兄尽可能拖回城壕外边。有的伤号刚拖出几丈远,就被城上的箭射死了。但是,不管城上的箭、砖、石和火药包多么猛烈,不管死伤多重,掘城的工作都不停止。 城上军民对于义军的夜袭十分警惕。他们对如何对付掘城,保护城墙,也做了各种准备。陈永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总兵官,王燮和黄澍都很精明强干。在第一次开封守城战中,李自成主要是用的掘城办法,使他们增长了许多经验。昨天白天,当义军在城外秘密准备时,城中官绅百姓也在加紧准备。城里的绅民早就料到李闯王必来报仇,特别是不久前南阳城破的消息传来,杀戮情形被夸张得很厉害。他们十分担心:万一闯王人马攻进城来,必会杀戮甚惨,妇女受辱,无人能够幸免。由于他们抱着这种心情来守护城墙,所以尽管守城的人不断被义军的箭射死射伤,他们还是不停地向城下投掷各种能够杀伤敌人的东西。 陈永福在二更时候,将南门守城的责任交给他的儿子、挂游击将军衔的陈德,自己移驻到铁塔旁边的上方寺。为怕曹操诡计多端,他到了上方寺后,又把陈德唤来,再三嘱咐他小心谨慎。陈德走后,陈永福不脱衣甲,坐在一把圈椅上,闭着眼睛假寐。他实在疲倦,正要昏昏入睡,忽被城头和城外的一片呐喊声惊醒。他双目一睁,心中骂道:“他妈的,果然来了!”随即带着一群亲将、亲兵、家丁,迅速奔上城头。 陈永福先上了东城,看见从曹门向北,很多地方都有义军掘城,情况十分危急。他从城垛中间探头下望,“嗖”的一声,一支箭正好射中他头盔的上部,把盔缨射下城去。一个亲将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说:“大人,小心!”他没有理会,亲自抓起一块砖头,砸了下去。正在这时,又一支箭从他头上飞过,射中了他背后一个守城的壮丁。黄澍慌忙跑来,对他说: “军门大人,目前东城、北城,到处都在掘城。下官守的这一段,共有十五六处正在掘,不管如何抛掷砖、石、火药,贼兵就是不退。” 陈永福对他说:“不要惊慌,要沉着,我自有办法。” 他立刻命令一名亲兵在城上传谕,说他亲自在城上督战,要将士和百姓们沉着杀敌,不要慌乱。这道口谕很快从东城传到北城,各处守城官绅军民听了,突然间勇气倍增,响起一片杀声。一个偏将跑来激动地向陈永福请求:让他带三百人缒下城去,赶走某处掘城的流贼。陈永福摇摇头,说:“不到时候。”然后他对黄澍和一个亲将说: “命人快去取柴,越多越好,棉被棉絮都要,油也挑几担来。” 他这道命令一下,立刻有许多人跑下城去。在城下有许多专供守城军民睡觉用的窝铺。为着取暖和做饭,在窝铺旁堆放了许多干柴。这时,人们在紧急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干柴纷纷运上城去,甚至把一些窝铺也拆了,将棉被、棉絮也抱上城头。又有人从上方寺取来了许多香油。陈永福命令把干柴点着,扔下城去,烧死掘洞的人。于是,干柴纷纷点着,对着掘洞的人扔了下去。有的干柴不点就扔了下去,然后再扔下在油里浸过的着火的棉絮,将干柴很快点燃,烧了起来。不一会儿,从曹门到北门,十五里路的城根,处处大火,活像一条火龙。陈永福又对一个亲将说: “再传本镇口谕:本镇现在城上,与守城军民共安危,望军民协力杀贼,有敢擅自下城者斩!” 这道口谕又迅速地传遍了城头。人们知道陈永福在城上督战,又看见一条火龙在保护城根,都感到胆壮,士气振奋,于是,在喊杀声中夹杂着欢呼声、呼哨声、得意的谩骂声。 这时,李自成来到北城外边,立马在离城壕不到半里远的地方。刘宗敏从东城驰马赶来,同他立在一起,把东城掘洞的情形简单说了几句。他们又并马往城壕边走了一段路,在离城壕不到十丈远的地方,仔细观看城根的苦战。看见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义军,李自成心中十分激怒,恨不得立刻指挥大军用云梯爬城。但他并没有被自己的激怒搞得手忙脚乱。他很明白用云梯爬城的办法,对这样高而且又有这么多人守卫的城墙,是无济于事的,只会徒然牺牲大批将士。 他继续观看。在火光中,他看见他的将士一面继续挖城,一面用镢头将燃烧的木柴和棉絮推向远处。不断地有人倒下去,又不断地有人从城壕里边跳出来,飞奔前去,接替死伤的人。 在北城外负责指挥的李过跑到他的面前。他不等李过向他禀报,先问道:“还得手么?”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好像他很有把握。 李过回答说:“各个洞都已挖进去二三尺深,只是将士们死伤很重。” 刘宗敏对李过说:“补之,除非重伤,一个人不准退回,要死也死在城根。有擅自退回者,立即斩首!” 李过回答说:“我已经传令了。” 李自成问:“国宝呢?” 李过说:“国宝已经挂了两处彩,我派人换他下来,他不肯,仍在城根指挥掘城。” 李自成点点头,表示赞许,随即望了刘宗敏一眼,问道:“东城情况究竟怎样?” “有几个洞挖进去了。将士死伤很多,没有一个后退。” “牛万才呢?” “受了重伤,已经将他背下来;换了人去,马上死了;如今又换上第三个人在指挥掘洞。” 李自成不再说话,带着吴汝义、李双喜和部分亲兵,策马奔到东城。他一边看将士们苦战掘城,一边倾听南城的动静。听了一阵,只听见有稀疏的炮声和呐喊声从南边传来,显然是曹操怕损伤自己的将士,没有用力牵制南城的守军。他没有流露出他的不满意。表面上他似乎专心在看东城的苦战,心中却狠狠地骂道: “妈的,终究是两条心啊!” 在掘城开始之前,宋献策已经到了东城,同田见秀一起部署掘城。现在见闯王来了,他便策马来到闯王身边。 李自成问道:“献策,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我们许多将士,你看有没有什么破法?” 宋献策说:“我昨天下午已经猜到城内会用火攻办法对付掘城,派人在附近村庄找了五百把铁叉和桑叉,刚刚运到,如今正在派人分送各个掘城地方。他们有了铁叉和桑叉,就可以很容易地将木柴和棉絮掷到远处去。” 李自成又问:“我们的箭压不住守城官军,能不能沿城打炮试试?” 宋献策说:“炮火威力当然很大,可是如今洞只挖了两三尺深,还有大半将士不能进洞,打炮十分危险。炮打得高,越过城头,便没有效力;炮打得低,恰恰打上城头或城墙高处,崩下的砖头会打伤我们自己的将士;万一有几炮打得稍低,炮弹就会在城根落下,更增加我们的死伤,反而会动摇掘城将士的士气。所以目前不是打炮的时候,必须等天明之后,掘城将士都进入洞中,那时就好办了。” 李自成说:“好!那时再用大炮向城上狠打!” 李自成知道曹操在南城并不卖力进攻,就命令李双喜驰赴繁塔寺,要曹操一定派一万精兵来城东北角大沙堆处听候刘宗敏的调遣。他又命吴汝义速去寻找田见秀前来商议军事。 这时,田见秀正在曹门北边不远处。他没有骑马,站在城壕外同将士们一起向城头射箭。他身边的将士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他自己外边穿的冬衣也被箭射穿了几个洞,好在内穿绵甲,未曾受伤。吴汝义来到近处,跳下马来,走到他身边说道: “玉峰哥,请赶快退后一步!” 田见秀没有望他,说:“将士们处境都很危险,我不能后退!”他不晓得同他说话的是吴汝义,还以为是自己的亲将。像这样的话,他刚才已听到多次。 吴汝义大声说:“大元帅请你有紧急事儿相商!” 田见秀这才回头望了一眼,将督战的责任交给别人,跟着吴汝义走去上马。 天明以后,双方都看得很清楚,城上城下,互相打炮。在炮声中,守城军民和城外义军都不断死伤,但炮声不绝,愈打愈猛。 曹操不敢公然违抗李自成的军令,果然在天明前派他的亲信将领孙绳祖率领一万人马来到东北城角,听从调遣。刘宗敏将他们分为两支,五千人马去城东,五千人马去城北,参加攻城战。宗敏原来对于曹营夜间的表现十分气愤,这时在心中暗笑说: “由不得你曹操圆滑,莫想高抄手坐山观虎斗!” 孙绳祖本人倒是一员猛将。他和他手下的将士,为要替曹操争面子,不管是参加掘城,参加炮战,或与城上对射,都很认真卖力,不避伤亡。这使刘宗敏十分满意,拍着孙绳祖的肩膀说: “好!这才像个攻城的样子!” 二十六日这一天,有三十多处掘洞的工作都在艰难和不断死伤中继续进行。由于义军的大炮比较多,威力很大,给城上造成很大的威胁,城根的义军又有了铁叉和桑叉,可以随时把燃烧着的棉絮和柴火叉走,因此城上只能靠投掷砖、石、火药包和“万人敌”给义军造成伤亡,但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可以阻止义军掘洞。义军极为勇敢,不管多么危险,他们都奋不顾身地掘啊,掘啊,向纵深挖掘。 在曹门以北,接近转角的地方,已经掘了一个大洞。虽然死伤十分惨重,但毕竟是最成功的。二十六日下午,在几尺宽的洞口中已经向左右掘了两丈多宽,向里边掘了一丈多深,又向上掘了一人多高。从洞中刨出的碎砖和土块,与死尸一起,堆在洞口的左右两边,也有一人多高,像两座小山一样。 陈永福本想缒下一批人去抢夺这个大洞,但是他又一想:洞中已有二三十个义军,城外炮火又很猛烈,缒下的人少了,无济于事;人多了,会在着地以前就被炮火打中,或被箭射死,因此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整个下午,从宋门到北门,长达十五里的城墙上,硝烟一阵阵腾起,又慢慢散去,经过多次的硝烟腾起和散去,黄昏渐渐来了。野外流动着灰暗的暮霭。陈永福这时站在城垛背后,看见义军又从远处向城边运来新的大炮,少说也有十几尊。他传令城上的官兵和丁壮,一半留在城上,一半赶快去窝铺休息,但不许远离。他自己也随即下城,回到上方寺,召集亲信将领、幕僚和守城官绅,秘密商议。会开得不长。会后,各自去准备明日的大战和苦战。除他的十几个武将之外,那些守城的文官和士绅,在离开的时候,一个个面带沉重之色。大家担心:开封的命运也许就决定在明天了。 当陈永福在上方寺召集会议的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来到开封城外,巡视了几个要紧的地方。晚饭以后,他在应城郡王花园的老营中召开军事会议。除他自己的重要将领及牛、宋等人外,曹操和吉珪也到了。会议开得很久,把明日攻城的事商量妥帖,又商量了进城的事。什么人首先进城,如何占领城内各大衙门和重要街道,如何禁止将士们抢劫和伤害百姓,这些事项本来早就商量过,只是因为明日有可能破城,大家又商量了一遍,重新确定,一体遵守。 散会后,李自成留下宋献策,问他明日究竟能否将开封攻破。当日是丁卯日。宋献策掐着指头,小声喃喃自语,推算了干支,然后抬起头来,回答说: “明日辰时猛攻,巳时破城。” “巳时果能破城么?” “虽然推算明日巳时可以破城,但卦理从易,易者变也,常常会有变化。倘若明日不能破城,那就要等到明年正月中旬才能攻破。” 李自成不再多问,打了一个哈欠,送走宋献策,和衣就寝。 次日,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候,大军开始行动。炮声阵阵响了起来,一直响到辰时。从宋门和曹门之间到北门,开始全线猛攻。首先在北城,义军用许多大炮猛轰城墙,将士呐喊,实际是迷惑官军,并没有真攻。 在曹门北边的大洞中,义军在黎明时已经退了出来。退出时,装了两万斤的火药,安下了引线。辰时整,将引线点着;不久,只听得震天动地一声巨响,火药爆炸了。趁着火药爆炸,大约有十五尊大炮,包括一部分从官军手中夺来的西洋大炮,同时对准大洞崩塌的地方猛轰。也有些炮打上城头,城垛一个一个被轰碎,转角处的敌楼也被打塌。守城的官军,有的死在敌楼中,有的逃了出来。大洞上面的城墙本已崩溃了一部分,在猛烈的炮火中又一块一块地塌下来,形成了一个缺口。 早在昨天黄昏以后,袁宗第、刘芳亮和郝摇旗已经集中了五六千精锐的步、骑兵,在距东北城角三里外扎下一座新的营盘,叫将士们好生休息。四更以后,都被叫醒,饱餐一顿。五更时候来到城外,骑兵、步兵分别摆好阵势。快交巳时,城墙已被大炮轰成了几丈宽的一个缺口。忽然间,所有的大炮都停止再向缺口轰击,只向缺口两边打去。刘宗敏将红旗一挥,郝摇旗和袁宗第率领的两支步兵便直向缺口冲去,准备从缺口处占领城墙。随即,刘芳亮的骑兵也来到干涸的城壕岸上,准备一旦步兵占领城墙,骑兵就越过城壕,从缺口冲进城去。 这时,对准缺口的地方已经没有守城军民。守城军民在缺口两边,相隔数丈,都被大炮打得无法抬起头来。陈永福和黄澍都在缺口附近,用斩首相威胁,强制守城军民抬起头来,向攻城的义军放箭,投掷火药和砖石。可是那些守城军民几乎一露头,就被打死和打伤。 陈永福眼看缺口很快就要被义军占领,他大声呼叫: “我陈永福就死在这里,大家赶快杀贼!” 他率领自己的亲兵和家丁,亲自向攻城的义军射箭和燃放火器。突然有一杆火铳炸裂,火器手的手和脸被炸伤,引起一阵自乱,火器停止再放。但是陈永福的这些亲兵和家丁都是优秀射手。一阵箭射下缺口,十分凶猛,使攻近缺口的义军纷纷死伤。 别的守城军民看见总兵官这样不顾性命危险,也都勇气倍增。刚才几乎要崩溃的士气,被陈永福重新挽回。有的人向缺口扔下砖头,有的人扔下火药包,更多的人向缺口下边放箭。第一批已经攻上来的义军,纷纷死伤,滚了下去。随即第二批上来,又纷纷死伤,滚了下去。接着第三批又攻了上来。在紧张时候,有时忽然战场上变得奇怪的沉寂,只是拼死混战。忽然间呐喊声、战鼓声又震天动地。原来是郝摇旗发了性子,挥着宝剑,杂在将士们中间,向缺口攻去。就在这时,陈永福又带头探出身子,与官兵们一起猛烈射箭。郝摇旗的身上和腿上都中了箭伤,倒了下去。左右的人也纷纷倒下。这一次攻势又被打退。幸而袁宗第接着攻上来,把郝摇旗救走。 刘宗敏看见几次进攻都被击退,挥动蓝旗,锣声一响,进攻暂时停止。随即他吩咐张鼐把大炮掉转头来,重新向缺口猛烈打炮。 陈永福和黄澍等人不敢离开缺口太远,就伏在城头躲避炮弹。尽管如此,左右官兵仍不断死伤。趁着一颗炮弹刚刚在附近炸开,第二颗炮弹还未发出,满面硝烟和尘土的总兵官陈永福双目闪光,从躲避的地方爬起来,弯着腰跑到城上一个安置大炮的墩台上,又偷偷从侧面看了缺口的地势,用已经半嘶哑的声音吩咐火器手:速向缺口处暗暗地移动炮口,瞄准缺口外边。同时,他又命火铳手将火铳也向着那里瞄准。 正在这时,巡抚的一个随从爬到城上,告诉他,巡抚大人要上城督战。陈永福赶快说:“千万劝阻抚台大人,不要上城,请抚台大人就在城下督战。有我陈某活着,贼兵绝难进城!”巡抚的那个随从听了这话,赶快下城。 却说巡抚高名衡本来要上城督战,听随从回来一说,又被众官员一劝,就暂时来到离城很近的铁塔下边,坐在那里。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城破,他就进入上方寺,在墙上题几句话,然后自尽。他不肯离开城下,一会儿坐在铁塔下边,一会儿又跑到城根,不断询问:“贼兵可曾又在爬城?”城外打来的大炮,多次越过城头,打到铁塔附近,也有些弹片落在高名衡左右。高名衡脸色苍白,腿脚无力,颓然坐在城根的一个窝铺旁边,心中想道:“不能离开这里,一离开便会动摇了守城的军心、民心。”有时城外打进来的炮弹发着隆隆响声从城头飞过,落到铁塔北面,距他不过二十丈远。他坐的地方因为有城墙掩护,反而平安。但是左右亲信们都没有炮战经验,不明白他们同巡抚坐的地方正是城外炮弹落不到的“死角”,所以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频频劝巡抚速到别处躲避。高名衡一则明白外城的炮弹只能从头顶的高处飞过,二则他确实比一般大官员沉着一些,当左右劝他走时,他都置之不理。后来被劝得急了,他叹口气说: “本院是封疆大臣,守土有责,安能贪生怕死!” 李自成和刘宗敏、宋献策下马立在城壕外一里处的一个大沙丘旁边,观看攻城,等待将士们攻进城去。李自成心情焦急地向右边不远处的架设大炮的堡垒处望望,看见张鼐、黑虎星正在亲自点炮,他们的面孔被硝烟熏黑,衣服也都破了,只是还没有负伤。他又看见很多义军将士倒在缺口下边,有的人还没有完全死去,正在那里挣扎。他的心中十分激动,传令再调来三尊大炮,猛烈轰打,一定要把开封攻破。突然,城上也打来一颗炮弹。刘宗敏看见城上火光一闪,赶快把李自成向土丘后边猛地一推,宋献策跟着把腰一猫,炮弹隆隆地从头上飞了过去。 转眼之间,张鼐们的炮声又停止了。袁宗第督率步兵,成群结队,向缺口冲去。到处是呐喊声和呼叫声,战鼓也猛烈地响了起来。许多人一面冲一面喊着: “攻进去啦!攻进去啦!灌呀!灌呀!” 眼看着步兵冲上了缺口,刘芳亮的骑兵也做好了向缺口冲去的准备。人人都以为缺口要夺到手了。李自成连声说: “好,好!快了,快了!” 忽然间,城上的炮声响了,一片硝烟腾起。那些快要爬进缺口的义军将士纷纷倒下,继续爬上去的也被炮弹打中,死的伤的一个压着一个。还有人继续向缺口冲去,但终于又被炮弹和火铳打中,滚落下来。这样冲了好几次,都未成功。李自成因将士死伤惨重,攻不进去,已有收兵之心,向宋献策问道:“收兵如何?” 宋献策也看出来城上有陈永福亲自督战,防守坚固,今天义军锐气已挫,不可能攻进城去,但是因为他说过“巳时破城”的话,没有立即回答,抬头仰望天空。李自成知道他是在望气,也跟着仰望天空。这时日色惨淡,城头上硝烟弥漫,但硝烟上有一片浮云受到炮火影响,微带赤色,而天空高处却有一缕薄云,十分洁白,慢慢向南移动。宋献策先从高空观望,随后又望低空云气,脸色严肃,默默点头,若有会心。闯王问道:“云气如何?” 宋献策说:“书上说:‘霄云精白者,其将悍,其士怯。’守城军民已经胆寒,本来可以攻进城去,但遇到陈永福是一员悍将,力挽败局,致我军死伤甚众,不能攻进城去。”他指着离城头不远的一片浮云,接着说:“请大元帅看,那一块罩在城头的云彩,正如书上所说:‘其前赤而仰者,战不胜。’天象如此,且巳时已过,可以收兵,等十天以后破城。” 李自成看不清近城的一片浮云是否上仰,也不暇细看,对刘宗敏说: “捷轩,收兵吧,不必再攻了。”他又对宋献策说:“军师,你同捷轩留在这里。”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大沙丘背后跳上乌龙驹,向东边大堤外集中受伤将士的一座村庄驰去。 刘宗敏吩咐张鼐用大炮向城缺口左右两边猛轰,同时对马世耀下一严令:立刻亲自带领一支步兵,将城下的受伤将士全数抢回。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马世耀将所有躺在城下尚未死去的将士都抢回来了,他自己也受了两处伤,跟着他去的士兵也有死伤。刘宗敏等马世耀完成了任务以后,将一面蓝旗一挥,锣声一响,炮声停止了,在城壕半里处准备攻城的步兵有一部分留下,一部分缓缓后撤。骑兵全部撤退到三里以外。张鼐和黑虎星的火器营有一部分带着大炮和火药向大堤退去,一部分留下来掩护掘城的将士。掘城仍在继续,所以从曹门到北门仍不时有喊杀声。 在这一次攻城战中,义军损失惨重,单在主攻的大洞外边就死伤了三四百人。刘芳亮的骑兵没有用上去,却也被城头的炮火打中了二十来个人。 当天晚上,李自成召集一些重要将领和宋献策等秘密商议,决定下一次进攻的办法和时间。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说: “我们的将士如此奋不顾身,开封必会攻破。倘若不将开封攻破,我决不甘心!” 第二十三章 经过二十六日夜间到二十七日上午的激战,攻城暂时缓和下来。 李自成的计划受了挫折,损伤相当严重,但没有影响到义军的士气。经过这次攻城之战,他又取得了一些经验,至少是弄清了城中军民的守城力量和防御部署。这一次来开封,他是下定决心要将城攻下的,所以二十七日大战停止以后,他仍在积极地准备下一次攻城恶战。 在官军方面,虽然打退了义军的进攻,但兵丁和百姓死伤也很多。他们不抱任何侥幸思想。在大战停止以后,他们日夜准备着应付李自成的下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城墙炸开的缺口并不太严重,已经在二十七日下午和夜间用土袋堵好。又从别的地方调来了许多大炮、鸟铳、弓弩、礌石和“万人敌”。身体弱的和受了轻伤的守城丁壮都已撤退下去,换上来另一批身强力壮和年轻勇敢的人。 掘洞的义军仍留在城墙洞中。那些受伤的、疲惫的都趁着黑夜换了下去,把生力军调了进来。又送进一些柴火让大家烤火御寒。还送进了棉被、棉衣、食物和汤水。掘洞的工作仍在进行,但比较缓慢。原来掘洞的多为矿兵,现在换上来的生力军对工作不像矿兵那么熟练,但是他们都有势必破城的决心,不怕牺牲。 另外,整个战场都在进行调整,所以闯王也不急于完成掘洞的工作。他想,已经到了年节,应当让将士们休息一下,过了大年初一再加速掘洞不迟。 守城军民知道义军仍在继续掘洞,因此不敢放松,不时地向下边投去燃烧的干柴。但现在这办法已经没有作用了。义军已经深深地藏在洞中。 守城的军民按照第一次守城经验,在城根里侧,对着每一个正在掘洞的地方平放下一口空缸。这种缸又叫做瓮,瓮口朝外,经常有一个人去听一听。只要义军开始掘洞,就会从瓮口传出声音,掘深掘浅都能从声音辨别出来。守城军民根据从瓮口传出的声音判断,知道义军掘城并不急,又常常停顿,所以略觉放心。 崇祯十五年元旦这天,开封城内现任官吏除在城上守城不能离开的以外,文官七品以上都来到巡抚衙门大堂,布政使、按察使、知府、同知等都到了。武将因为军情紧急,来得较少,但陈永福和河南都指挥使也都到了。 他们都按品级穿着朝服,在鼓乐声中进入大堂。由赞礼官赞唱,向供奉在中间的皇帝牌位行五拜三叩头礼,然后由高名衡跪着朗读贺正旦的表文。表文前面是几个领衔的封疆大吏的名字,后面是正文: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维我皇上神文圣武,勤政爱民。…… 刚刚念到这里,忽然从北城和东城方面传过来连续炮声,有的炮弹显然是从城外飞入城内,隆隆声响得震耳。高名衡不由地停一停,然后继续念下去,无非是老一套歌功颂德、“再见中兴”的话。在今日这个不同往年的元旦早晨,开封城正在被围攻之中,大家都担心李自成的下一步行动,听见从北城和东城传来的阵阵炮声,谁也无心去听这一年一度的应景文章。好在这颂词只有十几句,很快就在鼓乐声和炮声中结束了。 按照往年惯例,向皇帝牌位行过贺正旦礼以后,趁着这机会,大家要向巡抚拜年,然后稍进点心,由巡抚和布、按二使率领,同去朝拜周王贺年。但今天很特别,高名衡读完表文后,抢先向众官躬身作了一揖,说道: “今日省城被围,情势吃紧。守城军民,露宿城上,浴血对敌。我们或为文臣,或为武职,值此艰危时日,正要我辈竭忠尽虑,与军民同甘共苦,为皇上保此一座危城,保此数十万生灵。官场中拜年之事,今日全免了吧。” 大家默默相看,不敢说出异议。布政使梁炳事先知道高名衡的这个主张,附和说:“免了吧!免了吧!” 高名衡又说:“昨晚周王殿下命内臣来向学生传谕:省城危急,务望文武众官用心守城,不必进宫朝贺。既然殿下已有此谕,我们只好谨遵。请各位回去,各守职责,不可疏忽大意。” 众文武正在退出,忽然从东北城角又传来一阵密集的炮声,好像又开始攻城了。高名衡忙向院中问道: “城上有何动静?” 随即巡抚衙门的一个巡捕快步进入大堂,在巡抚面前跪下,说:“禀大人:城上尚未来人禀报。不过百姓都在哄传,说今日李自成要再一次大举攻城,比二十六日那一天还要猛,扬言今日非攻进城中不可。” 高名衡心头狂跳,腿脚发软,但表面上仍竭力保持镇静。他向布、按二使及尚离未去的官员们看了看。众文武一个个大惊失色,相顾无言。他转向陈永福徐徐问道: “陈将军有所闻乎?” 陈永福说:“此是无根谣言,请抚台大人和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不必听信……” 布政使梁炳截住问道:“将军何以知是谣言?” 陈永福回答说:“城内城外隔绝,消息不通,果真闯贼今日攻城,城内百姓如何晓得?何况前日闯贼攻城受挫之后,掘洞已经缓慢,昨天夜间也没有看见在城外调集更多的大炮,不像是要在今日大举攻城的模样。” 高名衡仍觉放心不下,说道:“陈将军所见甚是,但今日不可不加倍小心,请王知县和黄推官马上辛苦一趟,分头到北城和东城看看。” 王燮和黄澍同时躬身回答:“是,大人。” 天明时候,守城的人们望见北城外不远处有不少义军正在向一个沙丘方向运送木料。有的木料用牛车运送,有的用人抬,四个人抬一根或六个人抬一根。这沙丘离城壕只有一里多路,所以从城上看得十分清楚。那些木料都是柏树,有的柏枝还没有砍掉,分明是从各处村庄的坟园中砍伐来的。 大家正在观看,纷纷议论,忽然有两名义军的骑兵从沙丘附近飞驰而来,到了城壕外边,轮流向城上喊话: “今日过年,互不相犯。倘若城上打炮,老子十倍奉还!” 他们声音高亢,带着陕北口音,喊叫几遍之后,也不等城上回答,勒转马头,扬鞭而去。 城上守军明白义军运送木材是要在沙丘那里修筑高的炮台。他们商量是否要向那里打炮。有人主张打几炮,因为相距不远,准能打死一批义军。有人反对,因为城外许多地方都有义军的大炮,他们也会向城上打来,何苦惹麻烦呢?正在争论不休,有一个小伙子冒冒失失地点了一炮。只听轰隆一声,炮弹打了出去,一片硝烟腾起,但是炮口偏低,刚刚打过城壕,炮弹就落了下去。 这一炮打过之后,义军的大炮从不同方位纷纷打来,有不少城垛被打坏,一些守城军民中炮,有的当场死在城头,有的带了伤。有一颗炮弹越过城头,打进城内,落在上方寺西南的空场上,幸而没有伤人。义军打了一阵,又高声叫骂,问城上还敢不敢打炮。 城头上的人互相抱怨,说:“我们何苦惹是生非,今天大家在城头安安生生地过个年吧。” 火器营头目不敢勉强大家,只好点头。于是有三尊大炮,火药装了一半就不再装了;还有一尊大炮,火药虽然装满了,但没有撞实,也没有装炮弹,就停了下来。炮手们都各人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城头上很冷,大家冻得脸色乌青,浑身瑟缩。 早饭以后,王燮奉高名衡之命,从北门登城,一路巡视过来。快到转角地方,他看见义军正在搬运木料,准备修筑高的炮台,责问管火器的头目为什么不向城外打炮。众人不敢说实话,心想,反正伤不了城外的人,瞒官不瞒私,瞒上不瞒下,打几炮应应景,打发王知县走开算了。于是大家装作十分听话的样子,匆匆忙忙将引线点着。奇怪的是,连点三尊大炮,都没有响声,只听见“出——”了一阵,喷出硝烟。还有一尊大炮,虽有响声,也将城头震得一动,可是铁子打出去只有十几丈远,落在干城壕中。 王燮心中大怒,严厉地扫了管火器的头目和炮手们一眼,喝道: “拿绳子捆起来!” 一时间气氛紧张,人人失色,不敢做声,一起跪在他的面前。随同王燮来的衙役头目一面大声嚷叫“拿绳子”,一面向衙役们使眼色,又向众炮手使眼色,要他们不要惊慌。他在王燮面前跪下一条腿,说: “请老爷息怒,说不定我们的炮被邪气魇了。” 王燮也失悔自己不该此时暴怒,向火器头目厉声问道:“是不是被魇了?快说!” 火器头目吞吞吐吐地说:“老爷不提醒,小人一时想不起来,果然我们这几尊炮都被邪气魇了。天色麻麻亮时,小人看见贼兵押了十来个妇女,来到城壕外约二三百步远处,脱光裤子,对着城上叫骂。打这以后,我们的炮就打不响了。” 一个炮手接着说道:“宋献策善于奇门遁甲,这准是用的阴门阵。” 王燮问:“什么叫阴门阵?” 炮手答道:“这炮可是神物,要是有妇女脱光裤子对着炮口站一阵,这炮就点不着了;纵然点着也不会响了,炮弹也打不出去。” 王燮半信半疑,他正想借楼梯下台,又问道:“如何破法?” 火器头目胆大起来,说道:“回禀老爷,不必发急。这阴门阵破之不难,只用阳门阵就可破它。” “何谓阳门阵?” “找几个和尚,拉到城头上来,将他们衣服裤子脱光,对着城外照样骂一顿,我们的炮就可打响,这叫做以阳克阴。” “有这个办法么?” “自来都听说用这个办法可以破阴门阵,使炮打响,我们不妨试一试。” 王燮又问:“哪里有和尚?” 众人答道:“下边铁塔前的上方寺就有和尚。” 王燮忽然想到上方寺的方丈跟他来往颇密,怎么好去抓他庙里的和尚呢?当时没有说话,寻思找和尚的办法。衙役头目看他低头不语,明白他的心思,马上说道: “请老爷放心,这事交小人去办。” 王燮沉吟说:“上方寺长老是一位高僧,在官绅中颇有脸面,不可对他无礼。” 衙役头目笑着说:“何用上方寺长老出来,连稍有头面的和尚也不需要。寺中有好多粗使和尚,有挑水的、磨面的、打杂活的、做豆腐的、种菜的,随便拉十个八个来就够了。有头面的和尚一个不敢惊动。” 王燮点头说:“快去找来。” 当下衙役头目带着几个衙役,加上守城兵丁,下城飞奔而去。到了上方寺,他们没有进入后院,就在大门口和前院捉到十来个做粗活的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说“县太爷找你们上城有事”,就推推拉拉地往城上带去。和尚们莫名其妙,但不敢反抗。一个管事的和尚听说以后,从内院赶了出来,询问是怎么回事。衙役头目赔笑说: “让他们到城上帮帮忙,马上回来,请师父不要操心。” 十来个和尚被拉到城上以后,果然看见知县老爷在城头站着,就赶快躬身,双手合十,问有什么吩咐。有一个和尚说: “我是挑水的。老爷叫我念经,我可不会。” 王燮说:“你们听他们吩咐。他们叫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做完马上放你们回去。” 和尚们就问衙役头目,要他们做什么。这时旁边的炮手和衙役们一起嚷起来:“快脱衣服!快脱裤子!” 于是不容分说,大家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和尚们的袈裟解开,脱了下去,然后又叫他们自己脱里边的衣服和裤子。和尚们不断地双手合十作揖,说天气太冷,会冻坏的。但那些衙役兵丁根本不听,一面骂一面威胁: “快脱裤子,脱光再说!” 有几个和尚觉得不好意思,抵死不肯。有一个兵丁上去就要动手打人,被别人劝住。和尚们害怕,只好都把下身脱得精光,在冷风中冻得上牙磕着下牙。这时兵丁们又过来把他们推到城头缺口处,命他们面朝城外,对着义军叫骂。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和尚们本来已经冻得浑身打战,哪里还叫得出来?嘴巴一张,舌头就硬了,勉强叫骂了几声,引得周围一阵哄然大笑。大家帮他们向城外叫骂,骂得十分肮脏,然后一边对他们取笑,一边叫他们赶快穿裤子,穿衣服。穿好以后,一个个脸都青了,嘴唇乌紫,哆嗦得不能说话,还有人连连咳嗽,清鼻涕流出很长。 衙役头目过来对他们说:“你们的事完了,赶快回去吧,好好烤一烤火,烧点姜茶喝下去,免得真的冻病了。” 和尚们觉得自己被耍了一顿,又气愤又羞愧,踉跄地下城而去。他们都是些没有脸面的小和尚,平时天天受气,干粗活,伺候大和尚,什么利益都摊不到他们身上,今天又无缘无故被弄到城上来,冻得要命,还要出丑。他们一肚子难过和不平,闭着嘴谁也不说话,向上方寺走去。 当和尚们被脱光衣服在城上叫骂的时候,城外的义军忽然望见了,起初还莫名其妙,后来就笑了起来。有人来到城壕附近,张弓搭箭,高声骂道:“我们都是男子汉,你们这样出丑,真是不要脸的秃驴!”然而和尚们的事情已经完了,走了。义军骂了几句,不敢停留,随便放几箭就走了。 王燮向炮手们问道:“现在放炮如何?” 火器营头目赶快回答说:“回老爷,现在我们用阳门阵破了敌人的阴门阵,大炮准能放响了。” 他一声吩咐,炮手们赶紧装药装弹,把药装得满满的,撞得很结实,然后告诉王燮说: “请老爷退后几步,现在就要点炮。” 果然点了几炮,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炮弹射得很远。 王燮微笑点头。 衙役头目在一旁凑趣说:“我就知道阴门阵非阳门阵破不行,要不,我们的炮还是打不响的。” 王燮心中明白这些人都在捣鬼,可是如今开封危急,他不好拆穿,只得点头说: “你们做得好,做得好,要不断向流贼打炮,不能让他们把炮台修好。” 说了以后,他又巡视了一段城墙,赶快下城,骑马去向巡抚禀报城上情况。 城外义军见城上打来几炮,起初还不怎么理会;后来见炮弹打得很远,直向沙丘打来,一个头目便将小旗一挥,登时十几尊大炮连续向城上打去,使城上大炮不敢再放。 过了不久,李自成、罗汝才带着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吉珪和几员大将出现在沙丘附近,引起城上守军纷纷猜测。城上人都知道,今天早晨城中哄传,昨夜某郡王宅中扶鸾,吕洞宾降坛,预言今明两日内李自成将再一次猛攻开封。如今李自成同这么多文武大员到城边巡视,必与攻城有关。 黄澍正在东城巡视。当他走到东北城角时,看到李自成等一大群人正在城外很近的地方立马察看。他感到奇怪:“莫非闯贼下一次就从这一段猛攻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心中说道:“开封存亡,决定于一二日内,可得小心哪!” 三天前对开封猛攻过后,李自成同他的帐下文武两次密商对策。在二十九日晚第二次会议之后,仍然没有商议出好的办法。李自成为此事十分揪心,原来他也知道开封防守坚固,非其他城市可比,但没有料到竟然如此顽强。在二十九日的会议之后,他独自整夜筹划,几乎不曾睡眠。昨天是年三十,他叫高一功亲自给曹操送去五千两纹银,供他新年犒赏将士之用。另外因孙绳祖一营人在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的攻城战中出了力,有不少伤亡,特别赏赐一千两银子。今天大清早,罗汝才率领手下重要文武数十人,来应城郡王花园给大元帅拜年。自成留下罗汝才和吉珪吃早饭,顺便商议攻城之事。 饭后,李自成、曹操率领一大群文武大员一起来城边察看,在东城看了一阵,又转往北城察看。然后罗汝才、吉珪回繁塔寺去,李自成同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回应城郡王花园,其余重要将领和李岩等也各回各营,准备攻城诸事。 应城郡王花园大半已经荒废,但往年修建的小巧的亭台楼阁还没有毁坏。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献策就住在花园里边。花园旁边是一个村庄,有几十户人家,都是应城王府的佃户。这个村庄,老百姓称作王庄。围绕着这个村庄大约有二三百大小不等的军帐,住着大元帅的标营亲军。另外还搭有许多马棚。李自成领着众人走进花园厅堂。坐下以后,他向大家望了望,一边烤火,一边问道: “你们昨天回去之后,是否想出好的主意?” 大家沉默,都望着宋献策,等候他先开口。宋献策好像昨夜曾经深思熟虑,所以他胸有成竹地说道: “围攻开封之战,只可速胜,不可久屯坚城之下。从敌人方面看,守城颇有准备。我们停留日久,城中准备就更为充分。这是因为,开封有人口数十万,十分富裕。如果是弹丸小城,人力物力都很容易消耗完,可是像开封这样的城市,即使围上一月两月,人力物力仍然充足,反而使我们师老兵疲。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久屯坚城之下对我军颇为不利。何况开封是河南省会,又是周王藩封之地,朝廷必然要派救兵来,那时我们既要同救兵作战,又要防备城中出兵,腹背受敌,难免不有失着。所以我们必须在救兵到来之前速战取胜,不可拖延过久。” 自成问道:“下次攻城应在什么时候?前两天军师曾说,二十七日如不能破城,就要等待中旬了,难道非到中旬才能破城么?” 宋献策说:“按卦理,中旬破城比较有指望。但事在人为,倘在最近几天攻破开封,也不是全无可能。打仗的事情瞬息万变,总要时时刻刻存着胜利的念头,才好下定决心。” 刘宗敏问道:“你看用什么办法可以早日破城?” 宋献策说:“目前我军从宋门到北门已经掘了三十多个地洞,大小深浅不等。我的意思是今日让弟兄们休息一天,从明日起继续加紧掘城。等到城洞全部掘好,运进火药,同时放迸,使守城军民顾东不能顾西,处处防守,处处慌乱。我们事先把兵力准备好,只要有两三处城墙轰塌,火器营众炮齐放,步兵拼死夺占缺口,就容易攻进城去。” 刘宗敏接着说:“我估计了城中的兵力,陈永福是个强敌,现在他专力守曹门至北门一段,不可轻视。要迅速攻破开封,必须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将陈永福调离北门。” 李自成问道:“如何用调虎离山之计?” 刘宗敏说:“请大元帅严令曹营先从南面进攻,不惜死伤,将陈永福逼得去救南城。” 牛金星问道:“南城城壕有水,城墙又高,恐怕陈永福不会害怕南城有失。” 刘宗敏说:“只要曹营肯出力,事情就好办。如今冬季水枯,又有厚冰,将士攻城,可以踏冰而过。或者还有一个办法,让每一个将士背一个土袋,两千将士就有两千个土袋,在城壕中可以垫出三四条大路,不怕城壕挡住攻城。” 牛金星又说:“城高也是个困难。” 刘宗敏冷冷一笑,说:“打仗的事,怕死怕伤就不能取胜。曹营可以先用大炮打得城头上站不住人,然后有二三十架高的云梯靠上城墙。下一道严令,命将士一鼓作气,奋勇爬城。前面人倒下来,后面人立刻补上去;一批批倒下来,一批批补上去。另外命数千弓弩手站在城壕岸上,齐向城头射箭,保护将士爬城。爬城将士有功的受重赏,畏缩不前者立时斩首。将领们必须不怕死伤,亲临城下督战。这样,纵然攻不进城,也会吓得陈永福分兵来救。等陈永福分兵救南城的时候,北城开始猛攻。这样南北夹攻,纵然陈永福有天大的本领,也会顾南不能顾北,顾北不能顾南。再说,城中知道曹营也在拼命攻城,定会人心惊慌,军心动摇。我们再在北城多摆一些大炮,二十尊、三十尊,甚至四十尊大炮,集中一段城墙,猛轰不止,不愁开封拿不下来!” 刘宗敏越说越激昂,不停地做着手势,语气坚定有力。倘若这是在平时对众将说话,一定会使听者动容,群情振奋。可是今天他的听众是李自成、宋献策、牛金星,三个人没有一个对他点头,更没有说出附和的话。他的话只是引起一阵沉默。过了一阵,牛金星才轻轻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我看曹大将军未必会如此认真卖力吧?”又沉默了。 李自成从火盆前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这时,从曹门到北门,传来稀疏的炮声。忽然,随着一阵西南风,又传来锣、鼓、铙钹、胡琴和梆子的声音,隐隐约约还可听到人们的喝彩声和哗笑声。大家感到奇怪。李自成唤了一个亲兵进来,问道: “什么地方在唱戏?” 亲兵回答说:“从宋门到南门,城头上有几个地方都在唱戏。曹营将士站在城壕边上看戏,看入了迷。城上城下互不放箭,也不打炮,谁也不伤害谁。城上唱的多是酸戏,逗得曹营的将士们常常忍不住大笑起来,大声叫好。” 李自成听了以后,挥手使亲兵退出,对大家苦笑一下说:“竟有这样打仗的!一边炮火连天,互相杀伤;一边敌我同欢,共度佳节!” 宋献策笑着摇头说:“我平日留心古今战史,还没有在书上见过像今日这样打仗的!” 刘宗敏接着说:“说不定曹操也会立马城下看戏,叫几声好哩。” 李自成说:“我昨夜也反复想过,命曹营从南边攻城以牵制守军兵力,是一个好办法,但此计万不可行。” 刘宗敏问:“为什么万不可行?” 李自成皱着眉头,又沉默一阵,徐徐说道: “曹操虽然奉我为主,可是并不愿为我出力。我们要睁只眼合只眼,不可逼他过紧。如今天下未定,曹操举足轻重;如果逼他太紧,他或则投降朝廷,或则离我们而去,重新与敬轩合伙,都于我们大大不利。听说敬轩不久前用计攻破了庐州府,声势大振。曹操一天在此,不管怎么说,都比离开我们好得多。纵然他不卖力打仗,朝廷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好比我们平添了十万人马。倘若他一旦离开我们,不是给朝廷添了力量,就是给敬轩长了声势。因此我昨夜想来想去,宁肯曹操不卖力气,也不能逼他过紧,化友为敌。” 宋献策说:“大元帅所虑甚深。对曹操,既不能不用他,也不能当成一般部将来用。逼得过紧,他会另谋出路。只有不逼他,让他自己卖力,方才稳妥。” 刘宗敏说:“不逼他,他能卖力?” 宋献策说:“让他不惜死伤,猛攻南城,那是办不到的。不过我想,下次攻城,请他多出一二万精兵,倒不为难。” 李自成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打算,下次攻城可以请他多出一二万人马。今日曹操已经率领他手下文武前来给我拜年,我不能亲自回拜,请捷轩、献策现在就到繁塔寺曹操老营去,代我和闯营文武给大将军拜年,顺便看看曹营情形。攻城出兵之事,倘若方便,你们也不妨先同他当面谈谈。” 刘宗敏和宋献策走出花园,同亲兵们骑上马,向繁塔寺奔去。 牛金星仍留在火盆旁边,向闯王问道:“大元帅整年辛苦,今日新春佳节,夫人又不在此地,打算如何消遣?” 李自成说:“我已经打算好啦,午后听你讲《通鉴》一段,便是最好消遣。” 牛金星说:“我已料到,果然不错。此大元帅之所以非他人可比也!”说罢哈哈大笑。 牛金星的笑声刚刚停止,李双喜匆匆进来,向李自成小声说道: “禀父帅,刚才我去给二虎叔拜年,恰巧他那里出了事。他正在暗中部署兵力,叫我回来向父帅禀明。” 闯王一惊,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告密,那新降的两千多官军正在密谋哗变。” “什么人告的密?” “降兵中有人告密。” “你二虎叔如何处置?” “他马上就要来向父帅亲自禀报。” 闯王向牛金星说:“三天前我军攻城不克,这两千多该死的畜生就认为我军受挫,起了哗变的心!” 牛金星说:“请大元帅不必生气。此系小事,容易消弭于乱萌。等德洁一来,便知究竟。” 一阵马蹄声向老营奔来。双喜说:“一定是二虎叔来了!”随即迎了出去。李自成和牛金星不再说话,一齐向外望去。 午饭以后,李自成听牛金星讲《通鉴》。他命高一功、李过、双喜都来听讲。今天讲的是第一百九十三卷中唐太宗与房玄龄、萧瑀评论“隋文帝何如主也”这一节。因为李自成在前代帝王中最佩服唐太宗李世民。前几天他嘱咐牛金星多讲一讲李世民如何使用人才和善于纳谏的事迹,所以今日牛金星就选了这一段讲给他听。 按照往日惯例,牛金星将整节文字串讲一遍,稍作发挥,然后进行讨论。所谓讨论,就是由闯王说出他自己的评论,往往联系到当前和今后的一些问题;旁听的人们也可随时插言,互相议论。今天他们正在讨论的时候,吴汝义匆匆走了进来,闯王见他分明有急事模样,便停下了自己的议论,问道:“子宜,有事么?” 吴汝义说:“投降官军密谋哗变的事,我同二虎已经遵照大元帅的意思办了,只杀了有牵连的三十多个人,然后把全部降兵分散编入各营效力……” 李自成看出他还有别的事,没等他说完,就问道: “没有别的事儿?” 吴汝义接着说:“刚才得到细作禀报,左良玉率领十多万人马来救开封……” 李自成赶快问:“可靠么?” “消息看来很可靠,已经派人继续打探。” 李自成又问:“左良玉不是在麻城和商城一带对革、左四营和老回回作战么?” 吴汝义说:“据细作禀报,他接到崇祯的火急手谕,命他火速来救开封。他不敢怠慢,立刻把人马整顿一下,就往开封而来。” 高一功问:“现在到达何处?” 吴汝义说:“据说已经到了光州以北,可是我们的探马又走了三天路程,所以实际上恐怕已经过了光州,至少有一二百里。” 李自成望着牛金星说:“原来料定朝廷必要救开封,可是没料到左良玉受老回回、革里眼的牵制,竟会来得这样快。” 高一功说:“对左良玉不可轻视。他这几年总在同敬轩作战,敬轩不是他的对手。他的人马众多,也较精锐。我们必须全力对付。” 李自成点点头说:“他现在确实和一般大将不同,自从他受封为平贼将军,已经不是原来总兵官的地位了。他手下有好多总兵、副将,人马超过了十万之众。过去当总兵官时,他的公公婆婆多,常常受总督、总理、督师这班文臣掣肘,如今他可以更多地按自己的意思作战。此人行伍出身,颇有阅历,有勇有谋,善于笼络将士。我们不怕他来,不过也不可轻敌。目前必须准备好赶快攻破开封,然后专力对老左作战。打败了老左,在中原就不会再有劲敌啦。” 李过说:“对付老左,现在就需要着手准备。” 牛金星说:“对,对,必须未雨绸缪。依我愚见,目前就抽出一支精兵,开赴陈留附近,或陈留与通许之间,以逸待劳,使左军不能直达开封城外。这样我们才能够放心攻城。” 李过又说:“要立即派人到临颍去,通知夫人和红娘子,火速将临颍的人马撤来开封。” 李自成点点头,略微想了片刻,说道:“补之,这到通许和陈留的事交给你了。今晚我从攻城人马中抽出一万五千人,至少要抽出一万二千人,让你带去。曹营的孙绳祖,也让他带一万人马随你前去,受你节制。明天白天准备一天,夜间暗暗启程,不要惊动各营将士。到了陈留、通许之间,你们要占好地势,深沟高垒。左军来到,只可死守,不可出战。只要能够拖延十天八天,使他不能直到开封城外,你们的事就算成了。” 他转过头又吩咐吴汝义:“你派人去火药厂,让做火药的工匠们从今日下午就开工,不要休息了。对他们多多赏赐。我们带来的火药,前几天打炮用了很多。猛攻开封,必须有几十万斤火药才能够用,要日夜不停地制造火药。各种材料都有吧?” 吴汝义回答说:“我们到开封以后,在附近村镇和邻县到处搜罗硫磺炭硝,还有干的柳木,一车一车不停地往这里拉,看来差不多够用了。” 李自成点点头说:“你派人火速往临颍去,传我的话,命临颍人马火速回来,一切粮食军资,不许抛掉。” 吴汝义说声“遵命”,退了出去。 李自成又对李过说:“你去准备吧,一功同你一起去商量一下。商量以后,夜里来向我禀明。” 李过和高一功也站起来走了。 牛金星问道:“我们精兵抽掉一万多,孙绳祖的人马也被派去,攻城兵力岂不单薄了么?” 李自成说:“这个,须得你去走一趟。你去把这情况向曹操说明,也把调动孙绳祖跟补之一起去防备左军的事告诉他,请他另外派两万或一万五千精兵参加攻城。今天夜间请他来这里商议重大军事。” 牛金星说:“好,我现在就去。献策、捷轩还没有回来,可以一起在那里同大将军谈一谈。” 牛金星离开应城郡王花园,上马而去。 李自成带着双喜和亲兵们前往医治受伤将士的村庄和火药厂去。在路上,他心中问道: “十天之内能够攻破开封么?” 第二十四章 经过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上午的血战,守城军民虽然也死伤惨重,但因为杀退了李自成的一次猛攻,保住了城墙,增加了勇气和信心。到了正月初二,李自成新修的几座炮台已经完成。这些炮台用柏木架成,长约十几丈,宽约五丈,高约三丈。因为架在土丘上边,连土丘加炮台,高过城墙很多。城上守军见了,感到威胁很大,赶快也在城上架起高三丈的炮台,用大木料架成,比义军的炮台又高出很多。那时的炮战,人们还不能利用抛物线的原理向目标瞄准,不能使炮弹准确地落上城头。李自成的部队必须在高处架起炮台,这样,炮弹才能顺利地打到城头上,但有时也越过城头,远远地打入城内。守城部队也必须居高临下,才能有效地打毁义军的炮台。 从初一到初二,双方都在抓紧架筑炮台,寻找办法摧毁对方的炮台,实际上是一场争夺制高点的战斗。城上的高台搭成以后,立即同义军进行炮战。义军的炮台虽然用比较坚固的柏木搭成,又压上沙袋,但毕竟受不了大炮的轰击,还没有发挥威力,就被打毁,死伤了不少人。同时城上的高炮台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了。虽然双方都不再利用高炮台,但炮战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城中军民很明白:李自成正在准备下一次猛烈攻城,时间就在几天之内。 初三日,阴云密布,天气十分寒冷。守城军民望见大约有二十尊大炮从曹营驻扎的禹王台一带运出来,经过宋门的东边向北运去。城中谣言纷纷,说李自成下次攻城将比上次猛烈数倍。李自成的大炮一年来增加了很多,包括一些西洋大炮,有些是从傅宗龙、杨文岳手中夺来的,有些是从南阳夺来的。总之,李自成每打一次大的胜仗,每到一地,遇着好的铳、炮,都要收集来充实张鼐的火器营。守城军民通过十二月二十六、二十七两天大战,对于李自成的炮火已经深深领教,现在看见曹营的大炮也运到宋门以北使用,更增添了恐惧。另外,义军的掘城工作并没有停止,还在继续深挖,也许在几天之内,城洞一个一个都将挖好,那时放进火药,轰塌城墙,大炮同时猛烈施放,守城就会十分困难。 明朝时候,开封城内的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都指挥使衙门,还有道、府、县衙门,都集中在周王府西南一带。在布政使衙门西街路北有一座高大的牌坊,上书“总宪”二字。进入牌坊,过了一箭之地,正北有大门三间。中间一块竖牌,写着“河南等处提刑按察使司”;左边有一块牌子,上书“拿问贪酷官吏”;右边也有一块牌子,上书“伸理冤枉军民”。这就是俗称的臬台衙门。 今日是正月初四,漫天大雪,使衙门显得更加气象森严。巡抚高名衡先从侧门进入臬台衙门,随后又有许多官员包括总兵陈永福和布政使、知府等人都陆续来到。绅士中也有不少人来了。由于今日风雪严寒,文官、绅士们都乘着暖轿。只有陈永福要显出武将风范,不肯乘轿,骑着战马。随从他的武官和亲兵也都骑着战马,在风雪中蜂拥而来。 臬台衙门的大堂后边,过了一进院落,便是二堂。二堂除中间大厅之外,两边还有暖阁,也就是聚会议事的地方。今日巡按大人任浚就在东边的暖阁里同守城官绅密商军事。自从李自成攻城以来,任浚还比较有勇有谋,敢于任事,所以高名衡和别的封疆大吏逐渐对他增加了信任和尊重。 今日这会没有在巡抚衙门召开,而请任浚在他的巡按衙门召开,就是对巡按表示尊重和依赖的意思。主要的官绅都到了以后,任浚仍请高名衡主持会议。高名衡自从前几天守城激战之后,劳累过甚,又受了惊骇,加上风寒,咳嗽感冒,喉咙发哑,精神委顿,今日是勉强莅会。这时他竭力振作,慢慢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今日大家商议守城之事,十分吃紧。流贼有几十万人马,围攻省城到今日整整十天了。我们早已知道闯贼攻南阳不是他的真正用意,而是声东击西,用意在迷惑我们。我们已经几次向朝廷飞奏,请求派兵援救开封,也给左昆山将军和保督杨大人发了十万火急的文书,请他们火速驰援,然而现在各路救兵毫无消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连连地咳嗽几声,向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轻轻摇摇头,然后接着说,“估计在数日之内闯贼必将第二次大举攻城,较上次更为猛烈。城中人心已经有些浮动。开封存亡,是我们官绅的职责所在,断不能使朝廷封疆重镇失于我辈之手。为了上报朝廷,下救一城生灵,我们必须打退流贼,保省城万无一失。请诸位各抒高见,以便未雨绸缪,做好迎敌准备。” 众人互相看了一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忽然听见外边有一个仆人传禀: “祥符知县王老爷、开封府理刑厅黄老爷来到!” 听见这一传禀,大家索性暂不发言,等待着他们来到。高名衡也正盼望着他们来禀报今日城上情况。有的人不觉向门外望去,只听见他们两人在廊下由仆人打去帽上和袍子上的雪花,他们自己又跺去靴上的积雪,还有不知是黄澍还是王燮,擤了一把鼻涕,甩到阶下。 陈永福趁他们还没有进来,对高名衡说道:“抚台大人说的很是,我们必须不惜肝脑涂地,保住开封。以敝镇看来,要鼓励民心士气,加强东、北二城的守御,眼下最吃紧的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仆人打开帘子,王燮和黄澍进来,简单地向各位上官行了礼。高名衡命他们赶快坐下,随即问道:“你们二位巡视情况如何?” 黄澍欠身说道:“贼兵掘城甚急,共掘了三十六个洞,愈掘愈深,情况十分吃紧。以下官看来,一二日内就会掘成大洞,到那时他们将火药运进洞中,轰塌城墙,事情就糟了。我们一定要火速想出办法,非破敌掘城之计不可。” 陈永福说:“我刚才正要同各位大人说到此事,决不能让流贼掘城成功。” 王燮接着说:“军心民气,一定不能懈怠。开封能不能固守,要看军心民气是否能固。如今城上风雪很大,冷得刺骨,看来军民在私下已有怨言。” 巡按任浚问道:“有何怨言?” 王燮说:“当然下官不会自己听到,可是卑职手下有人听到。如今在城上的都是贫家小户的丁壮;有身份的都不在城上,住在城下的窝铺里边,只偶尔派人上城问一问,看有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城上百姓发出怨言,说他们在城上受风雪寒冻,做官的、为宦的、有钱有势的却住在家中烤火取暖。这话是人们常听到的,也是可以想得到的。要说怨言,这就是怨言,流露了有些人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气。据下官看来,如今巩固民心军心,更为吃紧,不知列位上宪钧意如何?” 任浚又问:“如何救此紧迫情势?” 王燮说道:“眼下最急迫的是赶快征集毡和被子两万条,送到城上,让东城和北城守城的人都有一条被子或羊毛毡披在身上,可以略御风雪。” 知府知道这事要落在他的身上,就说:“如今仓促之间……” 话还没有说完,黄澍望望坐在附近的一位绅士李光壂,对巡按和知府说道:“事在燃眉,非本城有声望士绅不能赶办出来。” 知府恍然明白,赶快向李光壂说道:“熙亮先生,此事须由你来想法了。” 任浚也说:“李总社,此是急事,须烦足下设法。” 李光壂站起来说:“事关守城的军心民气,光壂自当尽力筹办,然而情势如此紧迫,倘若逐户寻找,缓不济急。如要立时办到,恳请抚台大人或巡按大人严饬总社立办。有了大人牌示,今日上午办妥不难。” 任浚赶快点头说:“好,好,马上就给足下牌示!”随即唤来一个仆人,吩咐数语,仆人赶快退出。 高名衡向陈永福问道:“陈将军,有何法破贼掘城?” 陈永福尚未回答,街上传过来一阵锣、鼓、唢呐、鞭炮之声,好像有什么吉庆之事。大家都觉诧异,侧耳倾听。陈永福好像不大关心街上喜事,说道:“只要军心稳,民气固,纵然流贼掘城甚急,破敌不难。” 他这话是回答巡抚的,但巡抚并没有认真去听,因为那锣声、鼓声、唢呐和鞭炮之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巡按衙门外边。任浚向外问道:“街上何事如此热闹?” 一个仆人从外边奔跑进来。他是从街上奔来的,到了台阶上边,连连地跺去脚上干雪,又拍去身上干雪,这才喘着气走进屋来,跪下说道: “禀大人,外边有大大的好消息,许多绅民都在说,省城不要紧了。这真是意外的好消息!众绅民来报喜,已经到这儿来了!……” 任浚问:“什么好消息?慢慢说,不要慌。” 仆人接着说道:“原是今早南门修城挖土,没想到从土中挖出两尊大炮,还有一块很大的青砖,砖上刻了两句话。” 知府忙问:“刻了两句什么话?” 仆人说:“我亲自前去看了看,两句话刻的是:‘造炮刘伯温,用在壬午春。’” 众人听了,皆大惊喜。一位绅士说:“唉呀,刘青田果然是未卜先知,能够预算几百年的事,如今可不正是壬午春么?唉呀,有这么神妙的事儿,可见得数由天定,开封断不会失守了!” 仆人接着说:“守南门的高守备老爷,看见了这两尊大炮和青砖,立刻约同守南门的众官绅,将两尊大炮抬放在牛车上,青砖也放在牛车上,用红绸包着,敲锣打鼓,前来报喜。他们听说抚台大人、藩台大人、臬台大人和列位大人、老爷都在这里,所以牛车就径直往这里拉来,已到了牌坊下边,马上就要进来叩见列位大人。” 众官绅越发惊喜过望,纷纷议论,说开封有神保佑,万无一失;况刘伯温确是能够后看数百年,既然他留下两尊大炮,可见他在二百几十年前就知道开封壬午春天有流贼围城,需要用大炮杀退贼兵。因恐开封火器不足,特留下大炮两尊备用,今日从地下掘出来,实是天意。 高名衡立即吩咐:“唤高守备速速进来。” 仆人立刻退出,随即听见二堂外一声传呼,前院里、大堂外接着传呼,洪亮的声音一直传出大门: “抚台大人传谕,请高守备进见!” 在众官绅兴高采烈的时候,李光壂心中有些疑惑。他偷偷瞟了陈永福一眼,看见陈永福拈着短须,面带微笑,这微笑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嘲笑。他不明白陈永福到底如何想法,只好随着众士绅恭敬地站起来,向抚台、藩台、臬台贺喜,特别加了一句: “此乃周王殿下洪福,也是合城官绅军民之福啊!” 守备高尚智匆匆进来,向巡抚跪下磕头。高名衡问他是如何掘出大炮的,他就把刚才那个仆人所说的经过重新禀报一番,接着说道: “不仅南门掘出大炮,刚才听说西门内关帝庙的道士们也在神像后找到几担铁子,卑职已命人用牛车拉往北城。可见得不惟刘伯温助开封军民守城,关圣帝君也在此时显圣,恩赐铁子数担。” 大家越发高兴。高名衡拈着胡须,频频点头,对高尚智说:“你做得好!做得好!”他心中也有怀疑,觉得这事情未免太蹊跷了,但他不肯向下猜去,立即命令将大炮周游全城,使官绅百姓人人知道。 高尚智磕下头去,连声说道:“遵命,遵命。”又向藩、臬和总兵各文武大员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 这时巡按的虎头牌已由师爷们办好送来,上面写着简单的官衔,下面接着写道: 仰总社即刻取棉被毡条两万件,为守城兵民御寒。倘若迟误,定以军法从事! 下面是年、月、日,在年、月上盖了关防。李光壂双手捧着牌子,躬身退出。 高名衡正想接着同陈永福谈破敌之策,忽然巡抚衙门的刘巡捕躬身进来,向高名衡跪禀: “禀大人,保定总督杨大人有蜡丸书送到!” 众官绅猛然吃惊。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不觉愣了起来。 高名衡接过蜡丸,破开来取出字条,匆匆看了一眼,连声说好,随即向大家读出书中的话。有人激动得流出眼泪。有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有人说: “这就好了!不过数日之内,救兵必可来到!” 高名衡向刘巡捕问道:“下书人何在?” 刘巡捕恭敬地答道:“下书人如今在巡抚衙门。我把他安置在那里休息,赶快跑来向大人禀报。” 高名衡问道:“他是怎样来到开封的?” 刘巡捕说:“他绕道躲开了流贼的巡逻,一直绕到中牟县境,由城西二十里外,乘黄昏以后往西门悄悄走来,中途几次迷失了道路,幸而后来遇到一个百姓替他引路,才在天明时候到了西门附近。流贼平时对西门一带巡逻不严,加上昨夜天气寒冷,开始落雪,巡逻队更为稀少,所以他到了西门外边,就向城上呼喊。城上看他只有一人,把他系了上来,已经冻得浑身麻木。如今正在让他烤火,喝热酒取暖。” 高名衡又问:“你没有问他杨中丞现在何处?” 刘巡捕说:“杨中丞现在到了陈州,不日即从陈州北来。” “有多少人马?” “据下书人说,约有二三万人马,骑兵也有两千。” “你好生款待下书人,多多赏赐他。也不必让他急于回去,万一被流贼捉到,会泄露军机。就让他住在巡抚衙门等候,我今天还要传见问话。” 刘巡捕磕了个头,起身退出。 高名衡望着大家说:“杨中丞仅有二三万人马,未免兵力单薄了。左平贼何以尚无消息?” 陈永福立刻说道:“请大人且不管救兵如何,应速将蜡丸书的消息向守城军民宣布,鼓舞士气。” 高名衡点点头,转向王燮,说:“王知县,这事情……” 王燮不等他说完,躬身回答:“如此重大消息,宜由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或臬台大人亲自登城宣布,更能振奋人心。” 因为高名衡身体不适,今日是勉强莅会,以安众心;而布政使又年老体弱,守城之事并不依靠他。所以巡按任浚赶快说道: “请抚台大人不必操心,藩台大人也不必冒雪登城,由学生去向守城军民宣布吧。除学生登城宣布之外,也要出一告示,使全城官绅军民,咸知此事。” 陈永福说:“我同臬台大人一起登城吧。” 大家都表示赞同。有人说:“这样好,既有封疆大吏,又有军门大人,文武同上城头宣布,更能鼓舞守城军民士气。” 任浚吩咐一位掌管文案的幕僚去起草安民告示,自己便去内宅更换衣服。高名衡乘机带着陈永福转入内间,挥手使一个跟在身边伺候的仆人退去,小声问道: “陈将军,贼兵在城下掘了三十六个洞,无法阻止。倘有一两处轰塌城墙,则一城生灵不堪设想。你我辈文臣武将一死不足惜,奈朝廷封疆与亲藩何!将军有无御敌之策?” 陈永福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敝镇已有御敌之策。今日需要挑选一两千敢死之士,做些准备,过了明日,与敌争夺地洞,使流贼无机会放进火药轰城。” “这样的敢死之士容易征集么?”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高名衡点头,又问:“你看,杨中丞果能于数日之内来救开封?” 陈永福轻轻摇头,微微一笑,说:“大人,请恕敝镇直言。以目前情势看,纵然全城望救心切,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杨中丞于数月前败于项城,畏贼如虎,实不敢前来相救。纵然前来,无济于事,白给闯贼送份厚礼。我看他是被朝廷催逼太急,敷衍一下,必不敢真来相救。” 高名衡心中一凉,沉默片刻,又问:“平贼将军何以竟无消息?” 陈永福说:“大人,目前求人不如求己。只要军民上下齐心,不怕死伤,血战杀敌,省城必可保全。” 高名衡不再说话,几天来一切望救的心思都被这位阅历较多的将军拿冷水浇灭了。 巡按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高名衡和陈永福也走出里屋,随即向大家宣布: “今日会商到此为止。” 说毕,高名衡同众官员一起走出二堂。大家先送他上轿起身,然后纷纷进了各自的暖轿,离开按察使衙门。送走了众官员以后,任浚坐进绿色大暖轿,陈永福骑上马,在一群兵丁和奴仆的簇拥中冒雪往曹门而去。 事先得到传知,守东城的文武官员和士绅都齐集曹门城楼等候。关于从南门内地下掘出两尊大炮和西门内关圣庙找出数担铁子的事,正在守城的军民中到处哄传,人心振奋。刚才又听说杨文岳有蜡丸书到,救兵不日前来,更是喜上加喜。本来战场上礼仪从简,如今破了常例,不断有兵丁将登城的砖阶和城楼前边扫出一条宽路。雪花不断飘,兵丁打扫不停。巡按任浚虽然穿的官便服,却不失封疆大臣派头,和前几天战争吃紧时的狼狈相大不相同。他穿着狐膆官便服红罗袍,外罩半旧青缎面紫羔披风,耳戴出风暖耳,软脚幞头上加一顶红缎貂皮风帽,帽前缀一块长方碧玉,由仆人搀扶着走上城头。守城的官绅们一齐在城楼的前边迎接。 任浚与陈永福拱手还礼,走进城楼。任浚面向西,立在正中,背靠神桌。陈永福在他的右边并肩而立。城楼中站满了东城的守城官绅。任浚和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激动,只有陈永福表情严肃而冷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任浚从袖中取出所谓蜡丸书的小字条,激动得声音打颤地念道: 保督杨传知豫抚高及开封守城官绅共鉴:本督克日亲统大军驰援,望坚守勿懈,以待解围。 壬午元日 众官绅有的听清了,有的没有听清,纷纷请求重读一遍。任巡按提高声音重读一遍。有人流泪,有人哽咽,有人说出感谢上苍的话。有人偷看陈永福,认为他的守城担子轻了,为他高兴。 陈永福望着大家,面带微笑,却无激动神情,眉宇间仍有忧郁神色。 任浚又向众官绅勉励数语,下城上轿,转往北门。 陈永福晚走片时,在曹门城楼向几位比较负责的守城官绅详细询问了今日义军掘城情况,然后下城,骑马回他的镇台衙门。 刚吃毕午饭,黄澍、王燮和李光壂同来求见。李光壂向他禀告,两万件毡、被已经办足,正在向城根运送。他们三位官绅因义军今日掘城较快,十分焦急,特来商量如何破敌。 陈永福说:“办法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不能坐等流贼用火药轰城,非夺占诸洞不能救此危城。” 王燮和黄澍同时问:“如何夺洞?” 陈永福说出他的打算,王燮等一齐点头。陈永福将大手用力一挥,说道: “事不宜迟。请诸君今日帮本镇准备,明日血战!” 今日是破五。 天明以前,雪已经停止了。随着黎明到来,云彩慢慢消散,太阳出现在东方,像车轮一样大,红得像熔化的铁汁那样鲜艳耀眼,慢慢地从树梢上升起来,照得城头上、房坡上、旷野里一片银光。从城头向东、向北瞭望,是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但在十里之内,到处有义军的宿营地。因为帐篷内生着火,所以帐篷上的雪随下随化。在茫茫雪原里,这里那里一片片军营,一座座灰白色的帐篷散布在高高洼洼的地方。义军将士纵然在下雪的时候也没有完全休息。特别是城东北角,离城大概五六里远,有一大片庙宇和房屋,是制造弓箭和火药的作坊。那里日夜不停地从各地运来制造火药的材料。还有三个碾盘,用驴子牵着,碾碎柳炭;有许多义军在那儿“咚、咚”捣碎灰烬,还有许多义军在筛灰烬,筛出细的黑色的粉末。又有人按着规定的比例,在柳木灰中加进硫磺、硝等东西,制成火药。稍远处,骑兵小队在雪地上不断地巡逻。 连日来李自成为攻城的事心情焦急。昨天晚上,又同牛、宋和重要将领们会商下一步攻城之计,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天不明,他乍一醒来,心情就十分烦躁。他很清楚:开封城中对于守城之事准备得十分充分,上自封疆大吏和总兵陈永福,下至众多军民,都在尽力守城,上下齐心,这和洛阳、南阳完全不能相比。起床之后,他想读一阵书,就把《资治通鉴》翻出来,打算将前几天牛金星对他讲的那一段重新再看一遍。但看了几行,心情很乱,看不下去。正想出外去看看将士们如何,高一功走了进来。高一功因为总负着全军的军资供应,所以对许多困难比别人更为清楚。他进来以后,坐在火盆旁边,一面烤火,一面对闯王说道: “大元帅,这次攻城,能够攻下就好;万一攻不下,不能长久在此屯兵。” 闯王点点头说:“我明白,左良玉的人马正在往这里来,我们不能一边屯兵坚城之下,一边与左良玉对阵。” 高一功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开封附近,一片黄沙平川,平常老百姓就靠着庄稼秆子烧火,没有木柴。如今我们几十万大军来到这里,把所有的树差不多都砍光了,老百姓的柴火垛也差不多烧完了,有些地方只好拆房子烧。这样下去,不惟老百姓的日子十分困难,我们大军烤火做饭也十分困难,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天气很冷,点水滴冻。大军必须烤火,不烤火就冷得不能忍受。现在不说做饭,光每天烤火的柴火也十分不易张罗,再过半个月,还不知怎么困难呢。” 李自成说:“我们原指望十天八天就可以把城攻破,没料到开封如此坚固。二十六日那一天,城墙已经炸了一个缺口,可是城内拼命抵抗。像这样双方不顾死伤地鏖战,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幸而我们军纪很严,士气很高,换了别家义军,经过二十六日那一战,军心士气就不能保持了。” 高一功说:“虽然我们士气很高,军纪很严,可是将士们有时也有抱怨的话。” 李自成心中暗暗吃惊,问道:“将士们有什么抱怨的话?” 高一功说:“我们搭了几座炮台,又高又大,每座炮台都可容纳百把人。将士们搭炮台可不容易啊,附近几十里内的柏树都锯光了,运到开封城下也不容易。原指望攻城便利,不料城上也架起了炮台,我们的炮台一个一个被城上打毁,白白死伤了许多弟兄。所以弟兄们都抱怨军师计虑不周,离城这么近,怎么能搭炮台呢?” 李自成沉默片刻。对于宋献策建议在那里搭炮台,张鼐曾说过离城太近,别的将领也说不妥。但宋献策说:“我们的炮火猛,可以打得城上抬不起头来,如果城上打炮,我们就对准他打炮的地方放炮,把他的炮台打毁。”没想到城上的炮也不少,而且打得很准,结果义军吃了大亏。李自成也看出来宋献策的许多想法并不是亲身经验的,但他不肯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他对宋献策的不满。于是他对高一功说: “这事情责任在我身上,是我嘱咐献策在那个地方搭炮台的。你要告诉将士们,不能抱怨军师半句话。什么事情都难免有差错。连诸葛亮还有失误的时候,何况别人。” 高一功明白李自成的苦心,没有再说话,站起来出去了。 过了一阵,李自成吩咐备马,然后带着双喜和二十几个亲兵先往制造火药的地方察看一番,又来到医治受伤将士的村庄,先问老神仙药够不够。好在老神仙已经配好了许多医治炮火创伤和火药烧伤的药,暂时没有什么困难。而且过去每攻开一座县城,就有些贫苦的医生从军,老神仙从中挑了些年轻的医生,教他们如何治烧伤、金创,如今医生也不很缺了。然后闯王进入军帐探望彩号,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向大家问寒问暖。将士们十分感动,大家在心里说: “一年来闯王人马不断增多,想同闯王见面都很不容易了,如今地上这么大的雪,天气这么冷,闯王不在帐中烤火,却早早地跑来看望咱们,闯王毕竟还是闯王。” 有一个重伤号,当闯王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说:“不疼,不疼。再过几天我还要去攻城呢!” 闯王听了,也很感动。周围的将士更是感动,有人知道此人活不成了,不禁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约摸近午的时候,闯王同刘宗敏、宋献策带领少数亲兵,骑马来到曹门以北,离城壕半里处察看。他们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站,看一下,立刻转一个地方,看了几处以后,又来到北城外察看。有几次城上守军向他们立马的地方打炮,但不知道他就是李闯王,所以炮火并没有集中打来,而且他们总在移动地方,炮火也没法瞄准。在近城处察看后,他们退到城东北四里左右的一个村庄,进入刘宗敏指挥作战的军帐中,一面烤火,一面商议。 城上和城外仍在继续稀疏的炮战,但互相都不能做大的伤害。 军帐中,李自成向刘、宋问道:“今日城头情形与往日不同,你们看清了么?” 刘宗敏说:“大清早我就到城边看了一趟,看见有人在城头扫雪,有人好像在堆土袋,将城垛的缺口堵实,这些地方正是我军在下面掘洞的地方,可是后来就没有动静了。我看,必是想破坏我军掘洞的事,到黄昏时就可以明白了。” 李自成将目光转向军师,等他说话。 宋献策说:“去年我们第一次攻开封,守城军民从城头挖洞,杀伤我洞中弟兄。如今必是仍用这个办法破我掘城。去年我军尚无火器,故敌人大白日在城上向下挖洞,并不怕我,如今他们白天不动,黄昏后用力挖,不到一夜工夫,即将与我军在城下所掘之洞相通。看来恶战将从明日黎明前开始。” 李自成也正是这么猜想,宋献策的判断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尽管暗中担心,表面上却十分冷静,问道: “献策,有何办法?” 宋献策说:“我军已经掘了三十余洞,敌人要想一个一个将我军逐出,岂是容易的事?只要我军手中能够保留一半地洞,继续掘大,一齐放迸,就可以将城墙炸开几处缺口。当然,如今守城军民人心尚固,决心死守,又有陈永福指挥,不可轻视。况且敌人在头上,我军在脚下,对我掘洞之兵十分不利。但我们一定要鼓励掘洞将士,寸步不让,使敌人每攻入一洞必死伤枕藉。我掘洞将士一定要洞存身存,洞亡身亡,有轻易离洞逃出者斩勿赦!” 刘宗敏接着说:“如今守城军民把城中大炮都运到宋门到北门这一段城上,好的弓弩手也都派在这里。我们白天向各洞增援很难,暂且不忙。黄昏以后,开始向各洞增援,送进干粮、开水,到那时传下严令:不许丢失一洞,丢洞者惟小头目是问!” 李自成点头,正要说话,忽见吴汝义策马来到,直到帐外,迅速下马,分明有紧急事儿。自成等他进帐,问道: “子宜,有何急事?” 吴汝义说:“夫人差塘马前来飞报,左营前队人马离临颍已经很近,只有一天路程。留在临颍的粮食和彩号正在向开封撤退,她率领健妇营、童子军、临颍的义勇百姓守城,等粮食和彩号撤退完毕,她就离开临颍。” 自成惊问:“没有请我派骑兵前去迎接?” 吴汝义说:“没有。” 刘宗敏说:“她知道我们这里攻城不利,不肯说出要我们派人马接济的话。我们必须立刻派一支骑兵,星夜奔往临颍,将夫人接回,万万不可失误。” 宋献策说:“夫人差人来时说左营距临颍只有一天路程。临颍到此地,骑兵最快得两天,一般得三天,想来左营已经于前天到达临颍了。倘若左营前队人马众多,夫人退兵不及,在城外御敌或在路上被敌人追上,必将吃亏。纵然退守城中,无奈临颍弹丸小邑,城墙不高,城壕窄浅,又无大炮助守,亦甚危险。请大元帅立即派骑兵前去接应,使夫人与健妇营能够保护老弱妇女与彩号平安撤回。” 李自成问:“捷轩,派谁去合宜?” 刘宗敏说:“派二虎去如何?他的心里窟眼儿多,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李自成说:“好吧,命他将手下的一千二百骑兵全数带去,步兵留下攻城。再从曹营抽调五百骑兵,随同前往,听从他的将令。” 刘宗敏说:“为着赶快启程,我一面告诉曹操,一面径直从协助玉峰攻打东城的曹营人马中抽调数百骑兵随往。” 李自成思索一阵,摇头说:“还是不抽调曹营的骑兵,免得汝才多心。只是帮助从临颍撤退,光用二虎的骑兵就够啦。捷轩,你将二虎叫来,当面下令。我同军师回应城郡王花园,召集玉峰等重要将领商量商量,做好血战准备。你吩咐过二虎以后,也速去行辕议事。” 李自成同宋献策上马走了。 当天夜间,李自成在行辕中得到禀报,果然从黄昏开始,守城军民从城头上向下挖洞很急。到了三更左右,进展更快。 城上挖洞,都是先挖一个大洞,直径至少一丈,然后逐渐缩小,最后缩小到直径二三尺,人往下跳可以不受阻碍。 李自成骑马到了东城,将东城指挥掘洞的将领丁国宝叫来,详细问了情况,嘱咐他们做好争夺地洞的准备,然后回到行辕休息。 忽然,李过派飞骑前来禀报:谣传临颍发生战争,不知胜败,他已派李友率八百骑兵前往增援,保护高夫人从临颍撤退。 李自成听了这个消息,确实吃惊:如今临颍义军人马不多,而左良玉的目的,显然是要俘虏桂英和老营眷属并救出他的养女,所以人马轻装疾进,十分迅速。到底吉凶如何,李过所作的禀报并未说清。 他嘱咐吴汝义留在行辕,自己带着双喜又到了曹门北的城壕外边。在他看来,不管临颍多么吃紧,有高夫人率领健妇营和孩儿兵,还有少数亲兵在那里,二虎和李友又分头带了两千骑兵驰援,估计不会被俘。他必须把全副心思用在开封这边,力求早日破城。这时夜色昏黑,北风刺骨。他立马沙堆旁边,正对着“心”字楼。田见秀也在那里。 李自成问道:“玉峰,有什么情况?” 田见秀说:“敌人从上边挖洞很急,不到天明就会挖透,从上边攻打我兵。” 李自成问:“有无办法保护地洞?” 田见秀说:“所有的地洞都换上了得到休息的精兵,准备一边死守,一边向左右继续掘大。在洞中再坚持一天,就可装满火药,轰塌城墙。” 李自成又问:“能不能保住地洞?” 田见秀说:“至少可以保住‘心’字楼下的大洞。这个洞里面掘得很大,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已经进去了四五十人。” 李自成想起了丁国宝,问道:“国宝在哪里?” 田见秀说:“国宝亲自进入‘心’字楼下的大洞里边。” 李自成沉思片刻。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找来,请他进田见秀的帐中,有要事密禀。李自成点点头,对田见秀说: “现在北城掘洞的事交给白鸣鹤在指挥,东城掘洞的事全交国宝指挥,他不应当只在一个洞中。” 田见秀明白闯王还有一层不肯说出的意思,即不想使丁国宝过早阵亡,于是说道: “我马上叫国宝出来,商议要事。” 李自成同吴汝义进入田见秀帐中,屏退闲人,只留双喜站在一边。吴汝义向闯王小声禀报:今日黄昏,李过的游骑先后捉到两名细作,搜出两封密书,如今飞马送来。 闯王先看左良玉的蜡丸书,上面只说他“奉旨率大军驰援开封,约于本月十五日左右可到。望城中整备兵马,内外夹击,以奏肤功”。随即又看杨文岳的书信,那是藏在细作棉衣中的一张字条,内容是: 元月二日已与左帅在陈州会师,克日北来,左帅已派轻骑驰赴临颍,倘能俘获闯、曹两营眷属,则流贼军心必乱。彼如回师救临颍,则汴围自解。 李自成看完后,将两张字条放在烛上点着,烧毁,没有说话。吴汝义问: “要不要往临颍再派一支人马?” 闯王略一停顿,说:“不用了。从今夜五更开始,三四天之内,攻开封之战将见分晓,精兵不能再分了。火药准备得够用么?” 吴汝义说:“我问了,火药够用,仍在日夜赶制。” 闯王点点头,说:“我再去东城外察看一下,你回行辕去吧。” 吴汝义先出帐篷。闯王若有所思。双喜小声问道: “父帅,不派大军驰援,临颍不要紧么?” 闯王说:“左良玉正想分我兵力,我为什么要按照他的想法走棋?” 第二十五章 正月初七日早晨,争夺城洞的战斗开始了。 守城官绅特别害怕曹门北、“心”字楼下的巨洞。黄澍和李光壂整夜都在城上“心”字楼附近,鼓励军民,拼死将竖洞挖通,以便破坏城下的大洞。当时他们还没有考虑将大洞夺到手中,只希望从上边将洞中的义军赶出,至少使义军不能继续顺利地向内深挖,也不能将火药送进洞中。到黎明时候,城头的竖洞已经同城下义军的大洞接通。竖洞是一层一层往下缩小的,最上层的直径有一丈开外,上面可以站立许多人,往下变成八尺,再往下变成六尺、四尺,到最下面与大洞接通的地方,最初的直径只有一尺。这时竖洞就十分难挖了。义军在大洞里面抵抗很凶,同上边互相对打。城上不断地向下投掷石头,又用长枪向下戳;而下边也准备了弓箭手,向上边放箭。后来城上用很长的把子装着铁锹,人站得远远的,从洞周围将土铲下去,终于使洞继续扩大,可以自由地跳下去人。到这时,城上才考虑到如何派兵夺取地洞。由于这个地洞特别大,估计里边有几十个义军,城上人跳下去,还没有站稳脚步,就会被义军杀死。因此,尽管竖洞已经挖好,却没有人愿意下去送死。 这个大洞里面的义军头目名叫王成章,原是豫西伏牛山中的挖矿人。崇祯十三年李自成驻军得胜寨的时候,他率领几十个煤黑子前来投军。后来投军的人越来越多,就编成了一支矿兵,由丁国宝率领,他成了丁国宝手下的重要头目。他还有一个副手,名叫尹黑牛,也是挖矿的煤黑子。去年二月第一次进攻开封的时候,他俩率领一群矿兵,在开封西门的南边挖了一个大洞,当时城上人也是从高处向下挖洞。矿兵们一面挖洞,一面同城上战斗,已经有了不少经验。正在向前掘进,不料遇着成排的大石磙,只得半途而废。现在,根据去年二月边挖洞边战斗的经验,王成章事前准备了六个弟兄。三个弟兄拿着弓箭,吩咐他们站成鏊子脚形,专等上边的洞挖通后随时向上射箭。另外三个弟兄一面同大家一起向里挖洞,一面随时准备着替换那三个射箭的弟兄。还有几个弟兄也站在附近,准备随时将上面扔下来的火药包或“万人敌”迅速扑灭。 竖洞挖通后,上面开始向下扔石头,但因为下边洞大,对下面的义军威胁不大;用长枪往下戳,也戳不到什么人。有一次,长枪刚戳下来,尹黑牛眼疾手快,猛然一夺,反而把长枪夺了下来。上边持枪的人身子一晃,扑到洞口上,被下边一箭射死。以后,在微弱的灯光和星光下,只要看见上边有人影晃动,下边就立刻射箭。他们看不清自己的箭是否射中对方,但从上边发出的声音可以明白一切。当他们的箭射出后,上边常常传来一声“我的妈呀!”“不好!”“唉哟!”每逢这种时候,下边就发出快活的骂声。 王成章和他的弟兄们都知道这个大洞的重要,所以下了决心,不管死伤多么严重,也不停止他们的挖洞工作。他不断地鼓励大家说: “好好挖,赶快挖,等到装进上万斤火药,引线一点,城墙轰塌,到那时候,咱们的人马像潮水一样涌进城去,这一座东京汴梁就拿下来了。弟兄们,快挖!快挖!” 城上的守军发现扔石头、砖头都毫无效果,用长枪戳反而吃了大亏,便开始向下边扔火药包。王成章突然看见从上边扔下一个包子,燃烧的引线在黑暗中发出一点红光,并发出哧哧的声音。他大叫一声:“倒!”两三个弟兄迅速将撮箕里的碎土倒在火药包上,将引线压灭。然后王成章一个跳步,用一只脚踏住引线,双手抓起火药包,扔出洞外。城上知道这个火药包无效,就连着点了两个火药包扔进洞中。王成章连叫两声:“倒!”“快倒!”两个火药包都被碎土压灭了引线。城上原指望两个火药包中会有一个奏效,会有一些义军被烧伤,另一些逃出洞外,已经准备了弓弩手从城头将逃出洞外的义军全部射死。现在投下的火药包竟然没有作用,感到很奇怪。他们又同时扔下了三个火药包。这一次果然有一个火药包没有扑灭,突然火药燃烧,烧伤了两三个义军。这个教训使王成章赶快想了新的主意。洞中本来有水桶,里边存着凉开水。这时他赶紧把水桶提在手里,当上边又投下三个火药包时,他大叫一声:“倒!”几只撮箕的土同时倒下去。王成章仔细地看着,发现有一根引线的火未被扑灭,立刻浇了一点水,火马上熄灭了。城上的人感到惊奇,他们围在最下边的洞口议论,想弄清楚下边怎么竟如此眼疾手快地把全部引线扑灭。这最下边的洞口,土层只有四尺厚,他们议论的声音虽然不大,王成章却听得清清楚楚,而且看到洞口有黑影晃动,知道上面有人在偷偷向下察看。本来洞中点有两盏小灯笼,这时他命令将灯光完全吹熄。挖洞人凭着经验、凭着感觉,继续进行。同时他暗暗地把昨晚带进洞中的一支鸟铳拿到手中,偷偷地将铳口对准洞口。他的右手拿着纸煤,已经点燃。为了不使上边发觉,他将右手藏在身后,只用左手举着鸟铳。这鸟铳中装满了火药,火药上面是一把黄豆大的铁沙。当他感到时机正好的时候,突然将拿纸煤的右手从背后转出,很快点着了火门上两寸长的引线。王成章双手将铳瞄准洞口,只见火门外红光一闪,从铳口冒出火光,照得头上的暗洞猛然一亮,同时听见了一声巨响,随即又听见上边惊叫:“我的妈呀!”一个人从洞口上边头朝下栽了下来。下边的一个矿兵一弯腰将他拖到一边,用腰刀连剁两刀,一脚将死尸踢到洞外。洞上还有几个人显然也受了伤,一面叫着,一面没命地爬上城头。这时天色已经微明,王成章吩咐弟兄们赶快掘洞,不要耽误。 刘宗敏知道城上在破坏各处城洞,天不明就来到城外观看。后来他到了“心”字楼附近,将战马藏在一个沙丘背后,他只带着大约二十几个亲兵亲将,立在城壕外半里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最为危险,随时都得小心城头上打炮,所以他和亲兵们都穿着铁甲,戴着铜盔。他们左后方二十丈外摆着三尊大炮,右后方一里外也摆着三尊大炮。张鼐立在他的背后,随时等候他的吩咐。另外,近城壕的地方散立着数百名弓弩手,都有挡箭的盾牌。从宋门到北门十几里远也都有弓弩手,但不似“心”字楼的城壕外这样密集。 丁国宝知道“心”字楼下的地洞战斗激烈,骑马从别处奔驰而来。他在刘宗敏面前下了马,请刘宗敏赶快后退,说天色已亮,不要被城头的敌人望见。刘宗敏微微露出冷笑,没有后退,急问他各处战况如何。他禀报说,从宋门到北门的全部地洞都在争夺,每个地洞的上边都被敌人挖了竖洞,与地洞接通。只有“心”字楼附近的一个大洞,因为洞口曲折,转向左边,所以敌人不曾觉察出来。 刘宗敏问道:“‘心’字楼下的地洞十分要紧,谁在里边指挥?” 丁国宝说:“头目是王成章,副手是尹黑牛。” 刘宗敏点点头,有些放心了。去年二月攻开封的时候,他已经认识了这两个矿工出身的头目,当时对他们的作战忠勇十分称赞。他说: “你派人去告诉王成章,今日白天不管敌人如何从城头猛攻,不能离开地洞一步!”想了一下,他又说,“你速速派二十个弟兄去洞中增援。我想洞里边定有死伤,把受伤的弟兄们想办法抬回来,死了的暂时不管。” 丁国宝立刻派二十名矿兵站在城壕东岸。这时谷英也来了,他是负责从宋门到北门这一段掩护掘洞的主将。他将手中的三角小红旗一挥,城外的弓弩手立刻向城上连续射箭,火铳也猛烈地向城上打去。趁着这股攻势,二十名矿兵越过城壕,向城洞奔去。“心”字楼上和附近城头,立刻有乱箭射下,并有砖石乱飞。二十个人尚未奔到城根,已经倒下去三分之一。刘宗敏向张鼐看了一眼,命令说: “把‘心’字楼给我打塌!” 张鼐立刻退到左后方安设大炮的地方,亲自瞄准,亲自点炮。连点了两炮,第三炮还没有点,已经把“心”字楼打塌了。楼中兵丁有许多受伤,也有被打死的。受伤的一哄逃出。趁这个时候,增援的一小队人进入“心”字楼下的地洞。 恰在这时,李自成派一名亲兵来见刘宗敏,请他速去高一功帐中议事。刘宗敏点点头,走去沙丘后边上马,同时向两个亲兵吩咐: “你们分头传谕,就说我有严令:将士们务要拼死保住各洞,准备今夜送进火药,明日五更一齐放迸,有失去地洞者斩!” 城上开始受了一点挫折,但没有泄气。官绅军民都知道地洞非争夺不可,守城胜败系于地洞。一阵慌乱过后,黄澍同李光壂决心将一个“万人敌”从洞口投下去。原来他们也曾经害怕将“万人敌”投入洞中,会使城墙受损伤太大。现在是万不得已,只得如此。于是他们就从守城百姓中挑选了两个勇敢的人。黄澍亲自吩咐: “你们一定要胆大心细,药线一点着,立刻投下去,必须投准。万一投得不准,‘万人敌’在洞口上边爆炸,我们这些人就要同归于尽。只要你们投得准,投下之后炸死炸伤许多流贼,就是你们立下了大功,我会重重地赏你们!” 这两个人一个抱着“万人敌”,一个拿着火绳,蹲在最下层的洞边,向洞下偷看一眼,紧张地等候命令。黄澍吩咐: “点引线!” 那个拿火绳的人立刻把引线点着。 黄澍说:“投!” 那个抱“万人敌”的人立刻对准洞口,将“万人敌”投了下去。 黄澍连声叫道:“好!好!好!” 他和许多人都露出了紧张和高兴的表情,等候着下边轰然一声,将大批敌人炸死炸伤。 却说王成章昨天遵照宋献策的指示,事先在地洞中挖了一些可以躲人的地方。他听见上面的响动和说话声,明白敌人要将“万人敌”投下来,不禁骂了一句: “他妈的,要使用杀手锏了!” 他督促大家赶快躲起来,只留下他自己和尹黑牛。他将弟兄们准备好的一大撮箕细土提在手中,眼睛朝上望着,聚精会神地等候。看见头顶的洞口一暗,他立刻将撮箕提高,右手托住了撮箕底部。“万人敌”咚的一声落了下来,向前滚动,引线上的一点火光,迅速燃烧。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成章准确地将一撮箕细土倒了下去。几乎同时,尹黑牛扑过去,将仅剩二指长的引线拔掉。他们两个的动作是那么麻利,神情又是那么沉着,连躲在暗处的一些义军都看得呆了。等尹黑牛将“万人敌”抛出洞外,他们都从躲的地方跑了出来,高兴地说着俏皮话。王成章叫大家赶快继续挖洞,他和尹黑牛又站回原处,准备随时头顶上再有“万人敌”投下来。他抬头叫道: “城上的好汉们听着:把你们的法宝都摔下来吧!老子们在等着呢。告诉你们的周王和巡抚,明天在城里同你们算账!” 昨夜三更以后,李自成接连得到两处来的军情急报,知道了左良玉人马的确实行踪:主力大约有十万人马,已经过了陈州向北来,直趋太康,看来第一步是要占领杞县,第二步再从杞县援救开封。杞县自古是开封附近的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救开封必须首先在杞县站稳脚跟。另外,左军还有三千人马向西北直奔临颍,算作一支偏师,目的是要袭占临颍,夺取义军的家属和部分辎重。特别是高夫人和重要将领的夫人都在临颍,他自己的养女也在临颍,所以这一支偏师虽然只有三千人,却都是他的精兵,骑兵也不少。前日高夫人已经从临颍向北撤退,临走时设下埋伏,又得到临颍百姓帮助,消灭了左军的尖队数百人。临颍百姓关起城门,抗拒左军。左军如今正在围攻临颍。 等刘宗敏赶到应城郡王花园高一功的军帐时,李自成同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已经商量了一阵。不待吃早饭,自成就偕同牛、宋、李岩往繁塔寺找曹操议事去了。 高一功将四更以前得到的紧急军情告诉了刘宗敏,并说大元帅决定再派去两万人驻扎陈留附近,李过移驻朱仙镇附近,两军互为犄角,对左军以逸待劳。 高一功还转达了闯王对刘宗敏的嘱咐:首先是要总哨刘爷赶快休息。他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睡觉,务必在早饭之后好生休息一阵,再去城边指挥作战。另外,今夜一定要运火药进洞,明早各洞一起放迸,炸毁几处城墙,至少“心”字楼下的城墙要炸开缺口。不管如何困难,要在三天以内攻破开封,如果不顺利,也必须在五天以内破城。一旦破了开封,大军全力去打左良玉,就不难把他包围消灭。 刘宗敏说:“今日城上必将出死力争夺地洞,我不能片刻休息。好了,一功,我也不回自己帐中,就在你这里用早饭吧。用过早饭,还得马上赶回城边。一功,如今要紧的是大军粮草,你是总管,粮草情况如何?” 高一功轻轻摇摇头,低声说:“粮食很困难。这里一片黄沙地,土地不好,所有大军用粮用草都是从附近各县征集运来。柴火也欠缺,弟兄们有时没有柴火烤火,已经有不少人冻伤了手脚。至于喂骡马的干草……” 刚说到这里,吴汝义匆匆来到,随即挥手使闲人退出。高一功看见吴汝义的不平常的神情,赶快问道: “子宜,有什么紧急事情?” 吴汝义说:“总哨在此很好,我向你们两位禀报吧。刚刚从西安来了我们的一个坐探,向我禀报了西安的消息。” 刘宗敏忙问:“西安有什么重要消息?” 吴汝义说:“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很快就要率领人马出关,来救开封。” 刘宗敏冷冷一笑:“子宜,这已经算不得重要消息了。汪乔年来河南,就同傅宗龙一样,不会有更好的下场。他送上门来,还免得我们去找他,岂不省事?” 高一功也笑着说:“汪乔年顶多率领贺疯子、郑嘉栋、李国奇这三个总兵,而这三人都是败军之将,加上他们人心不齐,士无斗志,纪律败坏,根本不堪一击。” 吴汝义又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个消息,我先向你们二位禀明,是否就让大元帅知道,请你们二位斟酌。” 高一功见吴汝义神色凝重,不觉奇怪,忙低声问道: “还有什么重大消息?子宜,快说!” 吴汝义又向帐外望一望,低声说:“汪乔年奉崇祯密旨,下令米脂县边大绶这个昏官,将大元帅的祖坟全都掘了。” 高一功大吃一惊:“这事可真?” 吴汝义说:“我们从西安来的坐探说得千真万确。此事在西安已经传得家喻户晓,有人在汪乔年的制台衙门看到塘报,确是将李家祖坟全都掘了,撒骨扬尘!” 刘宗敏将脚一跺,骂道:“他妈的,打仗打不过我们,却下此毒手!” 吴汝义说:“朝廷也知道这一手并不光彩,所以崇祯下的密旨,不许外传。可是西安城中人人都知道是崇祯下的密旨,汪乔年遵旨奉行。崇祯眼看着我们李闯王要得天下,所以赶快挖了李家祖坟,泄了李家祖坟上的王气,斩断了龙脉,这样好保住他的江山不被李家夺走。” 高一功说:“你把坐探叫来,我亲自问个明白。” 吴汝义出去片刻,带进一个小商人模样的男子来。那男子向刘宗敏、高一功行过礼后,站在他们面前。高一功问了他的姓名和在西安的营生,他都一一回答清楚。高一功对义军在西安的坐探的姓名记不甚清,但在什么商号、什么衙门有义军的坐探,大体是知道的。听了以后,他点点头,问道: “汪乔年如何掘了李家祖坟,照实说来吧。” 据坐探说,汪乔年奉旨掘李闯王的祖坟。米脂知县边大绶找到一个叫做艾昭的人,也是双泉堡附近人氏,叫他密访李家祖宗的葬地。可是哪是闯王父亲和祖父的坟,所有李家的人都宁死不说,连小孩都不肯说。边大绶亲自前去,也问不出来。一共掘了十六个坟墓,才算找到一个祖坟,据说是李家的世祖,掘了以后,把骨头乱扔地上。后来传说世祖坟里有一盏铁灯,灯光还没有熄灭,灯前一块木牌上写了一行字:“此灯不灭,李氏长兴。”边大绶把灯吹灭了。又传说棺盖撬开后,看见尸体遍体长了长的黄毛,脑骨后有一小洞,有铜钱那么大,里边盘了一条小赤蛇,约有三四寸长,长着两只角,飞了出来,飞了一丈来高,向着日光吐着舌头,连吐几次,又落下来死了。边大绶腊干了小蛇,连头颅骨送到西安。汪乔年又派人秘密送往北京。别的坟中的骨头都被抛散,有的被焚烧,有的被撒上猪屎猪尿,再扔到各处。现在这事已经在西安哄传开来,人人皆知。 刘宗敏听了以后,恨恨地骂道:“崇祯实在可恶,这个汪乔年也可恶万分。老子有朝一日抓到此人,必将他碎尸万段!” 高一功和刘宗敏都感到这消息实在重要。在那个时代,不仅掘祖坟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关乎一家一族的命运,如果李自成的祖坟中真点着一盏灯,还有一条小赤蛇,如今灯被吹灭了,赤蛇被弄死了,又被汪乔年送往北京,这龙脉岂不是斩断了?这想法他们都不敢说出口来,但心里都感到可怕。高一功对西安来的坐探严厉地说: “这件事你不能漏出一个字。漏出了,你休想活命!” 刘宗敏也说:“汪乔年要出兵来河南的事,可以向闯王禀报。至于掘祖坟的事,你不许向闯王说出,更不许对别人漏出一个字。你漏出一个字,我总哨刘爷会剥了你的皮。你记清楚!” 坐探连声说:“小人记清楚了,决不敢泄露一字。” 刘宗敏还不放心,又对吴汝义说:“这不是小事情。要是他说出一个字,我就找你算账。” 吴汝义说:“请刘爷放心,我不会让他露出一个字。” 高一功说:“好,你给他安顿一个地方,让他随军一道,好生休息。带他走吧。” 吴汝义将坐探带了出去。 高一功望望刘宗敏。刘宗敏不想再说话,心里很沉重,随即说道: “快拿东西来,我吃了以后,好去准备攻城的事。” 到了下午,守城官绅看见要夺取地洞的努力很不顺利,而义军在各个地洞中一边抵御一边继续向深处和宽处挖掘。大家十分害怕,都担心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洞就会挖成,义军会趁着上半夜月色朦胧,将火药运进洞中,也可能在下半夜月亮下去后,在昏暗的星光中运进火药,而到明天一齐放迸。 巡按御史任浚负责守曹门,“心”字楼正是在他的防守地段之内,所以他特别害怕。现在他勉强保持着表面的沉着,带着随从来到“心”字楼城墙里边,亲自侧着头将耳朵对准空瓮,听一听掘城的声音。他听见掘城的声音很急,而且显然有许多人在同时挖掘。那种沉闷的“咚、咚、咚”声音,一声声吓得他心惊胆战。昨天他也曾来听过,而今天的声音比昨天更响,分明又挖近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问旁边的人: “你们都听见了么?” 大家恭敬地说:“听见了。” 他冷静地说:“你们不要害怕,本院自有破敌之策。” 回到上方寺后,任浚命人将陈永福、黄澍和李光壂请了来。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大家,要大家赶快出谋献策,先将“心”字楼下的大洞夺到手中,至少得把洞中的义军杀伤,使他们不能继续掘城。黄澍和李光壂相互看看,都想不出好的办法。黄说: “要是派人跳下洞去,恐怕脚还没有落地,就会被贼兵杀死。” 李光壂也说:“我们一次只能跳一个人,而洞中现在估计有几十个贼兵,我们是一个一个往下跳,而贼兵准备好,就会一个一个将我们的人杀死。” 任浚点头说:“这不是办法。我也想过了,不能一个一个往下跳。”他转眼望着陈永福:“陈将军阅历甚深,必有破敌之策。据你看,如何才能将大洞夺到手中?” 陈永福胸有成竹地说:“夺洞不难;夺了洞,守洞更不难。但有一条:需要悬出重赏。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这样生死关头,谁不怕死?但有重赏,就会有人卖命。” 任浚说:“赏钱我不心疼。现在官库里边还有钱,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也有银子,何况开封府有钱的大户甚多,谁家不可出钱?倘若贼兵进城,玉石俱焚,有钱又有何用?只是光有重赏,没有善策,也是不行。刚才已经说到,我们的兵只能一个一个往下跳,而贼兵站在下边等待,下去一个,杀死一个。这却需要有办法对付才好。” 陈永福说:“我也想官库银子很多,开封又有众多富豪大户,如今正是需要大家出钱的时候,只要大人说出一句话,事情就好办。” 任浚说:“陈将军请放心,赏赐的事由我主持,也不须禀明巡抚。请将军赶快说出夺洞之计。” 陈永福先不说办法,却先说了左军北来的消息。这消息本来大家都知道,尚在半信半疑。现在据他看来,必是左良玉接到皇上严旨,不能不来。而左军北来的事,李自成必然也很清楚。所以李自成要赶在左军到来之前攻破开封,一二天之内情势最为危急。今日倘能将各个洞夺到手中,敌人要想破城就办不到了。说到这里,陈永福停了一停,神情更加严重,接着说: “这是一场生死血战,胜负决于一二日内。我守城军民既有地利,又有人和,必能取胜。如今夺取地洞最为重要,最为重要。” 大家很少看到陈永福脸色如此严厉,口气如此果断。他们的心情更觉沉重,想着全城官绅百姓的生死存亡都决于城下地洞,互相交换眼色,默默无言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陈永福用威严的目光示意几个在旁伺候的仆人退出,然后把声音放得很低,开始说出他的办法。其实如今即使公开谈论也不会有人将他的话传到城外,只不过他多年为将,养成了一种习惯,遇着重要军事计议,决不许闲杂人听见。 任浚和黄澍等听了他的办法,都纷纷点头,说:“好,这办法好!陈将军果然经验丰富!” 陈永福说:“我的办法也是别处用过的,按台大人悬出重赏后,如有人揭榜,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任浚当即派一名官员到城上传谕:有能夺地洞者,赏银一千两。一时城上议论纷纷,都说一千两银子不算少,可是谁也不敢试一试,因为都晓得大洞中敌人很多,跳下去等于送死。人们互相观望,轻轻摇头。大约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仍然没有人敢出头揭榜。那个派去传谕的官员奔回上方寺,向巡按作了禀报。任浚满心忧愁地问陈永福: “陈将军,一千两银子不算少了,可是没有人鼓勇夺洞,如何是好?” 陈永福说:“一千两银子在平时确实不能算少,但在今日不能算多。这是生死交关的事情,请大人不妨再出重赏。” 黄澍和李光壂都建议巡按加倍赏赐。黄澍说:“一城安危要紧,银子究竟是身外之物。”李光壂也说:“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暂时银子由巡按衙门拿出,马上就可从富商大户处收回。” 任浚考虑片刻,提起朱笔,写了一张手谕:“有夺此洞者,赏银二千两。”随即交给那个官员,让他再到城上传谕。 黄澍说:“如今光有大人钧谕恐未必济事,最好立刻派人到衙门中取二千两纹银,摆在城头,以示决不食言。” 任浚心中也明白,官府往往失信于民,光有他的牌谕,人们未必相信。于是他立即命人骑马回到衙门,取来了二千两银子,连同他的牌谕都送到城头。 本来,在第二次传谕之前,人们已经在纷纷商议,想出各种主意。等到第二次传谕和二千两银子送到城头以后,很快地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走到牌子前,将任浚的手谕揭下,拿在手里,回头对大家说: “我朱呈祥包下了!” 周围的人先是一惊,随即投来敬佩的目光。这一带守城的军民都知道这朱呈祥是陈永福手下的一个把总,从十八岁开始当兵,很有阅历。 朱呈祥在揭榜之前,已经同他的亲信商量过,这时他不在城上多耽误,就带着揭下的巡按手谕大步流星地走下城去。来到上方寺后,他向任浚、陈永福跪下说: “卑职愿意夺取‘心’字楼下大洞,已将巡按大人钧谕揭下。” 任浚还未说话,陈永福先问道:“你用什么办法夺洞?” 朱呈祥把他的办法说出后,陈永福笑着点头说:“正合我意。你一定能够夺洞成功。所有你需要的东西,我立刻吩咐人帮你准备。你打算挑选多少人随你下洞?” 朱呈祥说:“太多也用不着,请军门大人给我一百个精壮弟兄。有五十个下去就行了,另外五十个准备好,随时需要,随时下去。占据大洞之后,贼兵必来争夺,那时还要准备厮杀、伤亡,所以另外准备五十个弟兄是不能少的。” 陈永福说:“好吧,我给你一百个弟兄。你可以随便挑选。除你手下人之外,你愿挑什么人就给你什么人,只等你马到成功。” 任浚也鼓励他说:“你的为国忠心十分可嘉,只要夺洞成功,除银子赏赐之外,叙功时一定将你破格提升。你赶快准备去吧。” 朱呈祥磕了头起来,匆匆退出。然后他一面将人员挑选好,一面做好夺洞的准备工作,大约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在这段时间内,任浚和陈永福一直在上方寺等候,不时地派人到城头询问、察看。最后,只听朱呈祥一声令下,就有两三个弟兄把一捆柴火扔下洞口,当柴火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又把大包烘药扔到柴火上,随即又将一捆柴扔了下去。洞中顿时着起了大火。烘药也发了威力,整个洞中一片黑烟弥漫,还有令人窒息的硫磺气味。因为是用大捆柴火加上大包烘药,洞中义军用原来的办法不能扑灭,加上柴火和烘药还在不断地投下,洞中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硝和硫磺熏得人不能呼吸。义军无处躲避,有的被烧伤,有的被熏得倒地,一部分弟兄冲着洞口的大火逃了出来。城上趁这时候扔下砖石砸伤逃出洞外的人。 这样,经过一顿饭的时候,城上估计洞中已经没有敌人,纵然还有没逃出的人,也一定被烧死或熏死了。朱呈祥向他的一百个弟兄一挥手,大家立刻将准备好的水一桶一桶倒下地洞。洞中浓烟慢慢地浇熄了。随后硝和硫磺的气味也淡了。朱呈祥首先跳下洞去,在下边吹个唿哨,五十名弟兄一个一个跟着跳下去,把大洞占了。 洞中很昏暗,看不清楚,只看见那没有逃出洞的义军,大部分已经被烧死,少数没有被烧死的,也已经昏迷过去。朱呈祥和他的兵丁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见一个义军就砍一刀,扔出洞口。 突然,一个官军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大家一看,发现在那官军身旁有一个义军,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柄宝剑,剑上滴着鲜血。大家正在愕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个显然受了重伤、刚刚苏醒过来的义军,右手一挥,又砍断了身旁另一个官军的一条腿。朱呈祥和几个兵丁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了这个义军。朱呈祥将他的头颅割下来,连死尸扔出洞外。 这个义军就是王成章。 朱呈祥见洞中再也没有活着的义军,便向上大声呼喊道:“请上边的人代我禀报总兵大人和巡按大人,此洞已经被我占领,洞中没有逃出的贼兵已全部杀死。” 城头上响起一片喝彩声,有人敲锣打鼓,有人放起鞭炮。 这时,丁国宝正站在城壕外。他明白大洞已经被官军占领,立即挑选了三十个弟兄,将被子浸了水,蒙在头上。他自己跑在前边,三十个弟兄跟着他,一边呐喊着,一边跑过了城壕,直向大洞奔去。 城上见义军来夺大洞,立即弓弩齐发,砖石乱飞,还扔下一个“万人敌”,正在丁国宝的脚边爆炸。他被炸成重伤,倒在地下。他身边的人死了一片。没有死的人把他背了回来。夺洞失败了。 经过这一仗,守城军民顿时士气高涨,各个地方都仿照朱呈祥的办法夺洞。不过半日时间,三十六个地洞都陆续被夺到官军手中,挖洞的义军死伤惨重。 当争夺地洞的时候,李自成、刘宗敏、宋献策、田见秀、谷英等立马城外,却没有一点办法。李自成的脸色阴沉,考虑着新的打算。他考虑一阵,策马回应城郡王花园,临走时对刘宗敏说: “不必争夺洞了。我们用另外办法攻破开封,免得弟兄们白白死伤。” 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掘了三十六个洞,在半日之内都被守城军民夺去,这件事使第二次进攻开封又遇到很大挫折,也使李自成和他的将领们大为失意。但李自成并没有撤离开封的打算,据他和宋献策估计,左良玉十三日才能到达杞县一带;到达杞县后未必敢贸然向开封逼近。何况他已经命李过率领闯营和曹营的两万人马移驻朱仙镇和水坡集附近,昨日又派刘芳亮率领两万人马去陈留附近驻扎。这两支人马足以挡住左良玉,使他不能逼近开封。他们想,只要能在元宵节以前攻破开封,左良玉不但无能为力,而且非赶快逃走不可,不然的话,义军以得胜之师直趋杞县,左良玉就招架不了。这些看法李自成同曹操和吉珪也谈过,大家都觉得合乎道理,所以就决定再一次猛攻开封,只是必须采取另外一种办法,这办法他们已经想好了。 初八这一天,李自成下令全部攻城将士都在城外休息。近城壕处的义军为躲避城上的大炮,也为了抵御寒冷,不是住在帐篷中,而是在近城壕半里处挖了四尺多深的壕沟,里边铺些干草,上边盖着木板,木板上铺着高粱秆子,高粱秆子上又压了一层土,大家就住在里边,帐篷都不用了。 初八日夜间三更时候,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李自成偕同刘宗敏和宋献策来到火药厂,督促工匠们加紧制造各种火药。他们黄昏后一直在开军事会议,三更时将领们散去了,曹操和吉珪也回繁塔寺老营去了,他们不肯休息,便来观看制造火药的情形。根据宋献策择的日子,在十二日黎明攻城,需要很多火药,而一旦攻下开封,还要同左良玉大战,那时也需要火药,因此李自成深感此事不能疏忽。他一面看,一面鼓励工匠们多多制造,同时又派亲兵回去告诉老营总管,送一些酒肉到这里来,让大家夜间消寒。 正在观看之时,忽然听见城边发出来一阵阵喊杀声音,他们猜到必是敌人趁着黑夜出城偷营。但他们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继续巡视,过了好久,才离开制造火药的地方,转到制造炮弹的作坊中巡视。那时李自成的部队还不会制造***,只能制造实心的铅弹和铁弹,也制造供小铳用的铁子儿。 他们看完以后,已经交五更了。刚回到应城郡王花园,谷可成骑马来到,向他们禀报敌人偷营的经过。原来,敌人趁着雪夜,从曹门旁边的水门派出五百兵丁,越过城壕偷袭义军兵营。义军发现之后,偷营的人迅速退走。义军追过城壕,那五百人沿城而走,向水门奔去。义军不知是计,继续追赶。快到水门时,那五百人突然回头抵抗,而占据各个城洞的官军也纷纷出来,有的从中间冲杀,有的从背后掩杀。义军情况不熟,又遇着大雪,弄不清官军有多少人马,一时之间退避不及,死伤了好几百人。 李自成听过禀报,心中十分恼怒,但是事已如此,无可奈何,恨恨地叹了口气,说道: “越发增添了城中的气焰!” 天明以后,雪停了,天晴了,一轮红日照着城头。守城军民在夺得三十六洞之后,昨夜又用计杀死杀伤了数百义军,这是围城以来的空前大捷。但他们也看得出来,义军并无退走模样,这使他们在高兴之余不得不上紧加固城防。首先要多备柴草,以便城上将士御寒,同时还准备再用火攻,于是下令在全城收集柴草,一天之内就收集到十几万担干柴。另外,因为东城从曹门到转角之间有一段地方城墙较薄,需要赶快加厚,附近民宅几天来已经拆光,所以巡按下令,将上方寺拆去一部分,观音寺拆去大部分,用拆下的砖石加厚城墙。 从初九到十一日,城内天天紧张地准备;城外义军也在准备,但多在夜间活动,白天按兵不动。城内官军知道在离“心”字楼不远的地方,义军挖了一个大的地洞,洞口是从城壕里岸挖进去的,而且挖得很长,据估计有十丈以上,因此用原来的火烧办法,已经没有效果。连着两三天来,义军每天夜间在朦胧的月色中或在后半夜昏暗的星光下,将火药背过城壕,运进洞中。由于义军事先做了很好的准备,到处埋伏了弓弩手,城上稍有动静,立即有成千支箭一起射来,因此守城兵丁无法阻止他们运送火药。十一日这天夜间,城中十分惊慌,据他们估计,连着三天来义军已经向洞里边运进几十担火药,很可能在十二日黎明时开始放迸,轰塌城墙。 十一日夜三更以后,情况更加紧急了。城上军民听见东城外曹门以南、宋门以北义军人声嘈杂,马蹄声不断,这显然是攻城前的人马部署。周王在宫中如坐针毡,向天地许愿,又向祖宗许愿。巡抚、布政使、巡按使也都向天地和关圣爷许愿。官绅们不断会商,寻求对付办法。陈永福将他的主要兵力调在东城等候,准备一旦城被炸开缺口,就在缺口处拼力血战。义勇大社也调来许多精健丁勇,在上方寺附近守候,一旦紧急,立刻登城。 十二日黎明来到了。从城上可以望见城壕外半里处,有很多义军步兵已准备好攻城,还有骑兵分列两翼,部伍整肃。 过了一阵,天色更亮了一点。守城的人们又看见有许多大炮摆在城壕外步兵的前边。一共分三个地方,中间约有六七十尊大炮,两边相离几十丈远,各有二十多尊大炮,总数约在一百尊以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今日不是用火药炸毁城墙,而是用炮对着去年二十六日攻城的地方猛轰。那一次曾把城墙炸开一个缺口,现在虽经修复,到底不太坚固,所以李自成选择了这个地方,打算用群炮轰毁城墙。 城上人正在纷纷议论,忽然义军阵地上一面红旗一挥,几尊大炮响了。接着炮声越来越密,震天动地,三个地方的大炮,不断燃放。铁的炮弹,铅的炮弹,从炮**出,有很多打在城墙上,有一些从空中越过城头,射进城内。炮弹互相交织,发出令人丧魂失魄的声音。更多的炮弹打在原来缺口的地方,城墙不断颓倒,成为一个陡坡,又变成慢坡。 打过一阵大炮之后,义军的步兵蜂拥出动,跃过城壕,沿着慢坡向上冲。城上拼命向外边打炮,施放弩箭,投掷砖石,但是义军决死进攻,毫不退避,死了一批,又爬上一批。攻了一阵,义军在城墙缺口处死伤很多,暂时停止冲杀,退到城壕下边。一百多尊大炮趁这时候又一齐向城上打来,很多炮弹继续打在缺口地方。城上也用炮火还击,但没有城外的炮火厉害。打了一阵之后,城外的炮火又忽然停止,伏在城壕下的义军步兵又像潮水般汹涌而上。 这时双方都在争夺缺口。有几十个义军已经爬上缺口,到了城头,又被守城的官军杀死。眼看着义军死不后退,城上怎么用砖石打,用弓弩射,都无济于事,官军只得用大炮向义军的后续部队打去。但是城上的大炮已经有三尊炸裂了,炸死炸伤了一些自己人,而城外义军的大炮忽然又响了起来,炮弹飞上城头,向左右打守城的人。城垛一个一个被打得粉碎,守城的人一批一批死伤。中间缺口处,双方仍在肉搏交锋,死伤惨重,都不退让。 陈永福眼看形势越来越危急,城快要守不住,就大声呼喊:“放炮!放炮!”可是守城兵勇因为连着炸裂了三尊大炮,不敢再放,只用弓箭和砖石向敌人射去、打去。陈永福跳上一尊大炮,骑在炮上,又大声喊道: “忠臣不怕死。你们快点炮,我和炮一起炸碎!快点!” 他的亲兵将他猛一拉,拉下大炮。同时铜炮也被点燃了,轰然一声,打到义军中间,接着几尊大炮都响了,加上万弩齐发,义军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倒下去几百人。这时城外一声呼叫,所有攻城的步兵暂时都伏了下去,大炮又向城上猛烈轰击,炮弹交织在城头上。趁这个时候,陈永福大呼: “将城墙缺口堵起来!” 城内连日来已经准备了几百扇大门,一部分从周王宫中运来,一部分是寺庙的大门。这时守城军民赶紧用这些大门将被义军轰开的缺口重新堵住。 可是突然间大炮停止,攻城的义军又呐喊着向城上爬来。陈永福又用大炮、弓弩抵挡。有些炮弹越过城壕,打到义军排列在城壕外的骑兵和步兵阵上。有的步兵中炮倒下,有的骑兵中炮后连人带马倒下去。但是旁边的步兵和骑兵如同不曾觉察,挺立不动。他们只等待一声令下,就要向缺口冲去。这样,许多在城壕外摆着阵势的步、骑兵被白白地打死,但阵势始终不乱。 将近中午的时候,义军又发起多次猛攻,将士们奋不顾身地冲向缺口,在缺口处进行白刃交锋,双方互相对砍,人挤得密不透风。城上用门板将缺口堵了七次。义军死伤惨重,守城军民死伤也很重。鲜血沿着缺口处的慢坡流得像河一样,尸首滚在城下,一堆连着一堆。城头上也堆满了死尸,运送不及。 后来闯王看见攻城很难得手,徒然死伤了许多精兵和将领,而摆在城外预备的步兵和骑兵也白白地中炮死伤。于是他下令停止进攻,队伍退到离城壕二里以外。城上的守军早已精疲力竭,这时也赶快休息,只留下部分人修补缺口。双方的炮都有被敌炮打坏的,有自己炸毁的,没有炸毁的也都发热烫手。虽然炮战还在继续,却是稀稀落落,最后连稀稀落落的炮战也停止了。双方各自救死扶伤,整顿兵将。义军方面指挥炮战的两个将领,黑虎星阵亡了,张鼐受了伤。虽然张鼐的伤势不重,却被震晕了,不省人事。李自成看见那么多将士死伤,心中感到痛苦,跳上战马,驰回老营,吩咐人们将受伤的将士抬回去尽心医治,又亲自嘱咐了老神仙几句话。 刘宗敏没有回自己帐中,只带四名亲兵到各处巡视,为的鼓舞已经受挫了的士气。不管他到什么地方,都不让将士迎送,嘱大家好生休息。对作战出力的人,他都亲切慰问。后来他经过一群军帐,看见帐中的弟兄都因为疲劳已极,呼呼大睡,却从一座军帐中传出来说话声音。他叫身后的亲兵停下,自己下马,走到帐门口。军帐中为保持充足明亮,向南的帐门开着。刘宗敏探头一望,不料看见李狗皮正拿着骑马冲锋的架势,叫一个画师替他画像,他的身后画许多弟兄呐喊跟随,对面城墙露出缺口,硝烟滚滚。李狗皮看见刘宗敏,脸色刷地灰白,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说什么好。画师也慌张万分,退后几步,躬身屏息而立,等候挨骂。如今老府中三教九流的人物来了不少,刘宗敏认识这个破南阳后新来的画师,对他说:“我猜到是他叫你画的。你走吧,不干你的事!”画师走后,刘宗敏一把抓起那幅将要完成的画,将李狗皮叫到帐外。李狗皮一出帐就双膝跪下。宗敏骂道: “李狗皮,你想在众人前冒充英雄,拿这张画儿到处传名么?死不要脸!”他一把将画撕得粉碎,抛在李狗皮的脸上,接着说:“围攻开封至今,许多将士阵亡,许多将士受伤,你可流过一滴血?几次攻城最激烈时我都看不见你,啊,原来你是躲在帐篷里装英雄!”他向亲兵们点头示意,命令说:“来,打他四十鞭子!” 李狗皮伏地求饶,但刘宗敏只是冷笑。许多将士都来观看,却没人敢替李狗皮讲情。看着打过鞭子以后,刘宗敏又说: “我打你是为着处罚你。你想带兵打仗,我仍然让你带兵打仗,等着立功赎罪。你日后立了功,我照样赏你!” 刘宗敏不再耽搁,骑上马走了。 黄昏以后,张鼐从矇眬中醒来,睁开眼睛,忽然看见慧梅立在他睡觉的地铺前边。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却听见一个亲兵站在铺边说: “小张爷,慧梅姑娘来了。刚才你没有醒,不敢惊动你。她在这儿站了一大阵了。” 张鼐想说话,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方说道: “慧梅,慧剑的哥哥阵亡了。” 慧梅噙着眼泪,说:“我已经知道了。慧剑还不知道哩。” 张鼐问道:“你怎么来了?” 慧梅本来是自己向红娘子请求,要来看张鼐受伤情形的,可是她没有说实话,却说:“夫人听说你受了伤,命我来看一看。要是不要紧,我得赶快向夫人禀报,免得她为你操心。” 张鼐一听说是高夫人特地派慧梅来看他的,感动得流出眼泪,说:“感谢夫人,你回去向她回禀:我的伤势不重,只是两天来忙得不曾睡觉,今天又不断地点炮,被大炮震晕了。”停了一会儿,他又问:“夫人现在哪里?” 慧梅说:“我们的人马已从临颍撤回来,现在朱仙镇北边扎营。夫人到了应城郡王花园,在同闯王叙话。我同红娘子姐姐率领少数健妇也来到应城郡王花园,所以夫人命我来看你。” 半个多月来她一直在想念张鼐,没想到在张鼐受伤时见面,一时感情激动,几乎流出眼泪。她害怕被张鼐的亲兵们看见,所以一面说话一面低下头去。说完以后,又马上添了一句: “我走了。既然你伤势不重,夫人就可以放心了。你好生养伤吧,明天夫人也许会亲自来看你的。” 张鼐想起来送她,可是头脑一阵晕眩,又躺下了。慧梅头也不回,快步走出帐外。张鼐忽然想唤她回来再说几句话,可是帐外响起一阵马蹄声,分明是慧梅和她的亲兵们已经策马而去。 张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可是后来,他想到黑虎星,想到火器营许多阵亡将士,又一阵难过,眼眶中充满热泪,却未滚出。过了很久,他才重新闭起了眼睛,矇眬睡去。等他又一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忽然听到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他一跃而起,问是怎么回事。亲兵告诉他说: “一定是我军放迸,炸毁了城墙。” 张鼐不顾身上疼痛,喊道:“备马!” 他的马一时备不及,就拉过一匹亲兵的马,跳上去直往东城轰毁城墙的地方飞奔。他的亲兵们也纷纷上马,随在他的背后飞驰而去。 可是等他们来到城外时,却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原来刚才义军点了引线后,猛然间火药爆发,十来丈的城墙,顿时炸开了口子,砖石横飞,垫在城下的一些磨盘也被炸成小块。可是偏偏这些砖石和磨盘碎块都向城壕外飞来,而留下城里边薄薄的一层墙,兀立不动。砖石和磨盘碎块打死打伤了不少准备向城内冲去的步兵和骑兵。有些骑兵和战马一起被打死,有些骑兵被打死后,受惊的战马驮着死人向旷野狂奔。 当火药放迸的时候,闯王、曹操和许多大将都在一里外立马等待攻城,也几乎被飞起的砖石砸伤。看见这种情况,闯王对刘宗敏说: “今日收兵吧,不要攻城了。” 李岩策马到闯王前边说:“大元帅,城墙只剩薄薄一层了,趁此机会,调动数十尊大炮猛打,很容易把城墙打开缺口,我军就可以冲进城去。” 闯王摇摇头说:“昨日我军死伤很多,今日砖石都向城外飞来,又平白地打死了很多将士,看来这一次天意不让我们攻进开封,算了吧。” 曹操也附和说:“看来天意确实如此,过几个月再来攻取开封吧。” 于是闯王和曹操怀着失望的心情,策马而去。刘宗敏命人鸣锣收兵。 城上守军正准备等义军炸开缺口后进行血战,看见这种奇怪现象,起初大为诧异,后来觉得这是神在冥冥中相助,于是乎满城人奔走相告,烧香敬神,鞭炮声响彻了各处街道。 辰时以后,双方面只进行稀疏的炮战。义军的大炮深深地打进城内,射程有的达到十里以上。铁弹和铅弹有的打塌了房屋,有的将墙壁打出大洞,有的打断了树木。 到了十五日五更,李自成和曹操的老营先走。攻城的人马留在城外暂时不动。快到中午时候,义军的骑兵飞奔传呼,催促各营快走,于是大股大股的义军,绕过南城,向西南而去,浩浩荡荡,黄尘蔽天。经过朱仙镇时,稍作休息。朱仙镇上有经验的人在路边一面供应茶水,一面暗暗地数了数,发现重伤的有二千八百七十三人,都用方桌抬着。 到了十六日,巡按任浚命总社打开城门。李光壂遵命率人打开了城门。于是由李光壂在前引路,黄澍、王燮、周王府的方太监、丘太监,还有几个士绅,一起骑马出城巡视义军老营驻扎的地方。 他们先到繁塔寺,看见曹操驻兵的地方,约有八里宽,二十里长。寺内是聚粮之所,留下的粮食约有三尺深。牛、驴的头、皮、肠子和肺,还有人的尸首,到处都是。营内营外,十分肮脏。还有许多准备宰杀的耕牛,退走的时候来不及带走,留在繁塔寺。此外还留下很多被掳掠来的妇女,一共有三千多口,走散一部分,到中午时候还剩二千二百余口。李光壂命人将她们送到南门的月城内暂且收容。 他们又一起到了应城郡王花园来看李自成的老营,发现那里一切静悄悄的,地也扫得很干净,既没有驴、牛遗留下来,也没有妇女遗留下来,和曹操的老营完全两样。大家感到十分惊奇。有人在心中感叹说: “李自成果然不凡!” 虽然省城解围了,但是看来李自成还会再来,局势不容开封的官绅军民放心。这几十万大军究竟往哪里去了?左良玉如今在哪里?李自成是不是要去同左良玉作战? 这是城中正在纷纷议论的问题,大家都在等待着细作探明消息。 燕辽纪事 第二十六章 崇祯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晚上,月亮刚升上皇极殿的琉璃觚棱。 崇祯皇帝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勉强耐下心看了一阵文书,忽然长嘘一口闷气,走出乾清宫,在丹墀上徘徊。春夜的寒意侵人肌肤,使他的发涨的太阳穴有一点清爽之感,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又徐徐地将胸中的闷气呼出。他暗数了从玄武门上传过来的云板响声,又听见从东一长街传来的打更声,更觉焦急,心中问道:“陈新甲还未进宫?已经二更了!”恰在这时,一个太监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陈新甲在文华殿恭候召见。” “啊……辇来!” 上午,陈新甲已被崇祯帝在乾清宫召见一次,向他询问应付中原和关外的作战方略。陈新甲虽然精明强干,无奈明朝十多年来一直陷于对内对外两面作战的困境,兵力不足,粮饷枯竭,将不用命,士无斗志,纪律败坏,要挽救这种危局实无良策,所以上午召见时密议很久,毫无结果。崇祯本来就性情急躁,越是苦无救急良策就越是焦急得坐立不安,容易在宫中爆发脾气,吓得乾清宫中的太监们和宫女们一个个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晚膳刚过,他得到在山海关监军的高起潜来的密奏,说洪承畴在松山被围半年,已经绝粮,危在旦夕,并说风传清兵一旦攻破松山,即将再一次大举入关,围困京城。虽然松山的失陷已在崇祯的意料之内,但是他没有料到已经危在旦夕,更没有料到清兵会很快再次南来,所以高起潜的密奏给他的震动很大,几乎对国事有绝望之感。高起潜在密奏中提到这样一句:“闻东虏仍有议和诚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时之急。国事如此,惟乞皇爷圣衷独断。”崇祯虽然不喜欢对满洲用“议和”一词,只许说“议抚”或“款议”,但是他的心中不能不承认实是议和,所以在今晚一筹莫展的时候并没有因为高起潜的用词不当生气。关于同满洲秘密议和的事,他本来也认为是目前救急一策,正在密谕陈新甲暗中火速进行,愈快愈好,现在接到高起潜的密奏,不觉在心中说道:“起潜毕竟是朕的家奴,与许多外廷臣工不同。他明白朕的苦衷,肯替朕目前的困难着想!”他为辽东事十分焦急,不能等待明天,于是命太监传谕陈新甲赶快入宫,在文华殿等候召对。 崇祯乘辇到了文华殿院中。陈新甲跪在甬路旁边接驾。崇祯将陈新甲看了一眼,不禁想起了杨嗣昌,心中凄然,暗想道:“只有他同新甲是心中清楚的人!”龙辇直到文华前殿的阶前停下。皇帝下辇,走进东暖阁,在御座上颓然坐下,仿佛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和身体都十分沉重,没有精力支持。陈新甲跟了进来,在他的面前跪下,行了常朝礼,等候问话。崇祯使个眼色,太监们立即回避。又沉默片刻,他忧郁地小声说: “朕今晚将卿叫进宫来,是想专商议关外的事。闯、曹二贼猛攻开封半个多月,因左良玉兵到杞县,他害怕腹背受敌,已经在正月十五日撤离开封城下,据地方疆吏奏称是往西南逃去。左良玉在后追剿,汪乔年也出潼关往河南会剿。中原局势眼下还无大碍,使朕最为放心不下的是关外战局。” 陈新甲说:“关外局势确实极为险恶。洪承畴等被围至今,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怕不会支持多久。祖大寿早有投降东虏之意,只是对皇上畏威怀德,不肯遽然背叛,尚在锦州死守。倘若松山失陷,祖大寿必降无疑。松、锦一失,关外诸城堡难免随之瓦解。虏兵锐气方盛,或蚕食鲸吞,或长驱南下,或二策同时并行,操之在彼。我军新经溃败,实无应付良策。微臣身为本兵,不能代陛下分忧,实在罪不容诛。” 崇祯问道:“据卿看来,松山还能够固守多久?” “此实难说。洪承畴世受国恩,又蒙陛下知遇,必将竭智尽力,苦撑时日,以待救援。且他久历戎行,老谋深算,而曹变蛟、王廷臣两总兵又是他的旧部,肯出死力。以微臣看来,倘无内应,松山还可以再守一两个月。” 崇祯问:“一两个月内是否有办法救援?” 陈新甲低头无语。 崇祯轻轻叹了口气,说:“如今无兵驰往关外救援,只好对东虏加紧议抚,使局势暂得缓和,也可以救洪承畴不致陷没。” 陈新甲说:“上次因虏酋对我方使臣身份及所携文书挑剔,不能前去沈阳而回。如今马绍愉等已经准备就绪,即将动身,前往沈阳议抚。全部人员共九十九人,大部分已经暗中分批启程,将于永平会齐,然后出关。” “马绍愉原是主事,朕念他此行劳苦,责任又重,已擢升他为职方郎中,特赐他二品冠服,望他不负此行才好。” 陈新甲赶快说:“马绍愉此去必要面见虏酋,议定而归,暂纾皇上东顾之忧,使朝廷得以专力剿灭流贼。” 崇祯点头,说:“卿言甚是。安内攘外,势难兼顾。朕只得对东虏暂施羁縻之策,先安内而后攘外。朕之苦衷,惟卿与嗣昌知之!” 陈新甲叩头说:“皇上乃我朝中兴英主,宏谋远虑,自非一班臣工所能洞悉。然事成之后,边境暂安,百姓得休养生息,关宁铁骑可以南调剿贼。到那时,陛下之宏谋远虑即可为臣民明白,必定众心咸服,四方称颂。” 崇祯心中明白陈新甲只是赞助他赶快议和,渡过目前危局,至于这件事是否真能使“众心咸服,四方称颂”,他不敢奢望,所以他听了陈的话以后,脸上连一点宽慰的表情也没有,接着问道: “天宁寺的和尚也去?” 陈新甲回奏:“天宁寺和尚性容,往年曾来往于辽东各地,知道虏中情形。且东虏拜天礼佛,颇具虔诚,对和尚与喇嘛亦很尊重,所以命性容秘密随往。” 崇祯又问:“马绍愉何时离京?” 陈新甲说:“只等皇上手诏一下,便即启程,不敢耽误。” “这手诏……” “倘无陛下手诏,去也无用。此次重去,必须有皇上改写一道敕书携往,方能使虏酋凭信。” 崇祯犹豫片刻,只好说:“好吧,朕明日黎明,即命内臣将手诏送到卿家。此事要万万缜密,不可泄露一字。缜密,缜密!” 陈新甲说:“谨遵钦谕,绝不敢泄露一字。” “先生请起。” 陈新甲叩头起立,等候皇上问话。过了一阵,崇祯忽然叹道:“谢升身为大臣,竟然将议抚事泄于朝房,引起言官攻讦,殊为可恨。朕念他平日尚无大过,将他削籍了事。当时卿将对东虏暗中议抚事同他谈过,也是太不应该的。不过,朕对卿恩遇如故,仍寄厚望。既往不咎,以后务必慎之再慎。” 一听皇帝提到谢升的事,陈新甲赶快重新跪下,伏身在地。他对于崇祯的多疑、善变、暴躁和狠毒的秉性非常清楚,尽管他得到皇帝倚信,却无时不担心祸生不测。他明白皇上为什么这时候对他提到谢升,感到脊背发凉,连连叩头,说: “谢升之事,臣实有罪。蒙皇上天恩高厚,未降严谴,仍使臣待罪中枢,俾效犬马之劳。微臣感恩之余,无时不懔懔畏惧,遇事倍加谨慎。派马绍愉出关议抚之事,何等重要,臣岂不知?臣绝不敢泄露一字,伏乞陛下放心。” 崇祯说:“凡属议抚之事,朕每次给你下的手谕,可都遵旨立即烧毁了么?” “臣每次跪读陛下手诏,凡是关于议抚的,都当即亲手暗中烧毁,连只字片语也不敢存留人间。” 崇祯点头,说:“口不言温室树,方是古大臣风。卿其慎之!据卿看来,马绍愉到了沈阳,是否能够顺利?” “以微臣看来,虏方兵力方盛,必有过多要求。” “只要东虏甘愿效顺,诚心就抚,能使兵民暂安,救得承畴回来,朕本着怀柔远臣之意,不惜酌量以土地与金银赏赐。此意可密谕马绍愉知道。” “是,是。谨遵钦谕。” 崇祯又嘱咐一句:“要救得洪承畴回来才好!” 召对完毕,陈新甲走出文华门,心中七上八下。他深知道皇上对东虏事十分焦急,但是他不能够预料这议和事会中途有何变化。忽然想起来昨日洪承畴的家人到他的公馆求见,向他打听朝廷是否有兵去解救松山之围,于是他的耳边又仿佛听见了皇上的那一句忧心忡忡的话: “要救得洪承畴……” 同一天晚上,将近三更时候。 洪承畴带着一名中军副将、几名亲兵和家奴刘升,登上了松山北城。松山没有北门,北门所在地有一座真武庙,后墙和庙脊早已被清兵的大炮打破,有不少破瓦片落在真武帝的泥像头上。真武帝脚踏龟、蛇,那昂起的蛇头也被飞落的瓦片打烂。守北城的是总兵曹变蛟的部队。将士们看见总督大人来到,都赶快从炮身边和残缺的城垛下边站立起来。洪承畴挥手使大家随便,用带着福建口音的官话轻声说:“赶快坐下去,继续休息。夜里霜重风冷,没有火烤,你们可以几个人膀靠膀,挤在一起坐。”看见将士们坐了下去,他才抬起头来,迎着尖利的霜风,向城外的敌阵瞭望。 几乎每夜,洪承畴都要到城上巡视。往年带兵打仗,他都是处于顺境,和目前完全两样,这使他不能不放下总督大臣的威重气派,尽力做到平易近人,待士兵如对子弟。长久被围困于孤城之内,经历了关东的严冬季节,改变了他在几十年中讲究饮食的习惯。他熟知古代名将的所谓“与士卒同甘苦”是非常可贵的美德,能获得下级将官和广大士卒的衷心爱戴,但是他从来不能做到,也从来没有身体力行的打算。被围困在这座弹丸孤城以后,特别是自经严冬以来,城中百姓们所有的猪、羊、牛、驴和家禽全都吃光,军中战马和骡子也快杀完,粮食将尽,柴草已完,他大致上过着“与士卒同甘苦”的生活。如今在他的身上还保持着大臣的特殊地方,主要是多年养成的雍容、儒雅和尊贵气派,以及将领们在他的面前还没有失去敬意。另外,他平生爱好清洁,如今虽受围困,粮尽援绝,短期内会有破城的危险,别的文武大官都无心注意服饰,但是他的罩袍仍然被仆人洗得干干净净。别的官员们看见他这一点都心怀敬意,背后谈论他不愧是朝廷大臣,单从服饰干净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他身处危城,镇静如常,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晚城上将士们看见总督大人神情仍然像过去一样安闲,对目前的危急局势就感到一点安心。曹变蛟的部队过去在明军中比较精锐,又因为完全是从关内来的,全是汉人,所以处此危境,都抱着一个血战至死的决心。这种最简单的思想感情压倒平日官兵之间的深刻矛盾,连他们同洪承畴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亲近起来。 一连几天,敌营都很平静,没有向街上打炮。这平静的局面使洪承畴觉得奇怪,很不放心。他猜想,清兵可能正在做重大准备,说不定在两三天内会对松山城进行猛攻。如今敌人对松山城四面层层包围,城中连一个细作也派不出去,更没有力量派遣人马进袭敌营,捉获清兵,探明情况。城中不仅即将断粮,连火药也快完了,箭也快完了。倘若敌人猛力攻城,要应付也很吃力。他没有流露自己心中的忧虑,继续瞭望敌营。在苍茫的月光下,他望不见敌营的帐篷和营地前边的堡垒、壕沟,但是他看见二三里外,到处都有火光。有很长一阵,他默默地向北凝望。大约有四里远近,横着一道小山,山头上火光较多。小山北边,连着一座高山,火光很少,山影昏暗,望不清楚。这浅山和高山实际是一座山,就是松山;松山堡就因为这座山而得名。登上那座高山,锦州城全在眼底。今夜因洪承畴预感到情况十分危急,所以望着这一带山头更容易逗起来去年兵败的往事,仍然痛心,不禁在心中感慨地说: “唉,我可以见危授命,死不足惜,奈国家大局何!” 他正要向别处巡视,曹变蛟上城来了。曹变蛟驻在不远地方,听说总督上了北城,匆忙赶来。洪承畴见了他,说道: “你的病没好,何必上城来?” 曹变蛟回答说:“听说大人来到北城,卑镇特来侍候。患了几天感冒,今日已见好了。” 洪承畴向曹变蛟打量一眼,看清楚他的脸上仍有病容,说道:“你赶快下城,不要给风吹着。明天上午你去见我,有话面谈。城上风紧,快下城吧。” “是,是,我就下城。明天上午到大人行辕,听大人吩咐。大人,你看,那个火光大的地方就是虏酋四王子去年扎营的地方,现在是敌军攻城主帅豪格在那里驻扎。就是那座小山头!去年八月,四王子驻西南那座山下,立营未稳,卑镇已经杀进虏酋老营,不幸身负重伤,只好返回。过几天,四王子就移驻这座小山上,我军就无力去摸他的老营了。要是那一次多有一千精兵前去,截断敌人救兵,活捉老憨这个鞑子,死也瞑目。如今,嗨!”曹变蛟向洪承畴叉手行礼,车转身,走下城头。 洪承畴走到真武庙前,向沉默的全城看看,又看看东、南两面山头和山下的敌营火光。城内全是低矮的、略带弧形屋顶的灰白色平房,还有空地方的旧军帐,在月色下分不清楚,一片苍茫。他随即转往西城巡视。西门外地势比较开阔、平坦。北往锦州和南往杏山、塔城、宁远,都得从西门出去。由总兵王廷臣陪着,他站在西城头上看了一阵,望着原野上火光不多。但目前已经无力突围了。 走下寨墙,他回到坐落在西街向左不远的一家民宅中。这里从围城时起就成了他的行辕。他的枣骝马拴在前院的马棚里。马棚坐西向东,月光照在石槽上和一部分马身上。在被围之前,洪承畴很爱惜他的骏马,曾在一次宴后闲话时对左右幕宾们说过一句话:“骏马、美姬,不可一日或离。”掌牧官为这匹马挑选最好的马夫,喂养得毛色光泽,膘满体壮。行辕中有两位会做诗的清客和一位举人出身的幕僚曾专为这一匹骏马赋诗咏赞;还有一位姓曹的清客原是江南画师,自称是曹霸之后,为此马工笔写真,栩栩如生,堪称传神,上题《神骏图》。但现在,这马清瘦得骨架高耸,腰窝塌陷,根根筋骨外露。 洪承畴顺便走进马棚,看看他的往日心爱之物。那马无精打采地垂头立在空槽边,用淡漠的眼光望望他,好像望一个陌生的人,随即又将头垂了下去。洪承畴心中叹息,走出马棚后回头对掌牧官说: “不如趁早杀了吧,让行辕的官兵们都吃点马肉。” 掌牧官回答说:“为老爷留下这匹马以备万一。只要我和马夫饿不死,总得想办法让它活着。” 洪承畴刚回到后院上房,巡抚邱民仰前来见他。邱是陕西渭南县人,前年由宁前兵备道升任辽东巡抚,驻节宁远城中。洪承畴奉命援锦州,他担负转运粮饷重任。去年七八月间大军溃败时他同洪承畴在一起,所以同时奔入松山城中。洪承畴知道今夜邱巡抚来见他必有要事商量,挥手使左右亲随人一齐退出。他隔桌子探着身子,小声问道: “长白兄,可有新的军情?” 邱民仰说:“今日黄昏,城中更加人心浮动,到处有窃窃私语,并有流言说虏兵将在一二日破城。谣言自何而起,尚未查清。这军心不稳情况,大人可知道?” 洪承畴轻轻点头,说:“目前粮草即将断绝,想保军心民心稳固,实无善策。但学生所忧者不在虏兵来攻,而在变生肘腋。” “大人也担心城中有变?” “颇为此事担忧。不过,两三日内,或不要紧。” 邱民仰更将头向前探去,悄声问:“大人是担心辽东将士?” 洪承畴点点头。 邱问:“有何善策?” 洪承畴捻须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目前最可虑的是夏承德一支人马。他是广宁人,土地坟墓都在广宁。他的本家、亲戚、同乡投降建虏的很多;手下将士也多是辽东一带人,广宁的更居多数。敌人诱降,必然从他身上下手。自从被围以来,我对他推心置腹,尽力笼络,可是势到目前,很难指望他忠贞不变,为国捐躯。另外,像祖大乐这个人,虽然手下的人马早已溃散,身边只有少数家丁和亲兵相随;可是他还是总兵身份,又是祖大寿的兄弟,在辽东将领中颇有声望。他们姓祖的将领很不少,家产坟墓在宁远,处此关外瓦解之时,难免不怀有二心。夏承德虽非他的部将,可是他二人过往较密,互为依托,使我不能不疑。足下试想,外无救兵,内无粮草,将有二心,士无斗志,这孤城还能够支撑几日?” 邱叹道:“大人所虑极是。目前这孤城确实难守,而夏某最为可虑。我们既无良法控驭,又不可打草惊蛇,只好听其自然。” 洪说:“打草惊蛇,不惟无益,反而促其速降,献出城池。我打算明日再召祖大乐、夏承德等大将前来老营议事,激之以忠义,感之以恩惠,使此弹丸孤城能够为朝廷多守几日。倘若不幸城陷,我身为大臣,世受国恩,又蒙今上知遇,畀以重任,惟有以一死上报皇恩!” 邱民仰站起来说:“自从被围之后,民仰惟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断无偷生之理。民仰将与制台相见于地下,同以碧血上报皇恩,同作大明忠魂!” 洪承畴说:“我辈自幼读圣贤书,壮年筮仕,以身许国,杀身成仁,原是分内之事。” 将邱民仰送走之后,洪在院中小立片刻,四面倾听,听不到城内外有什么特别动静。他回到屋里,和衣就寝,但是久久地不能入睡。虽然大臣为国死节的道理他很清楚,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他的心情仍不免有所牵挂。原来心中感到丢不下的并不是老母年高,也不是他的夫人,更不是都已经成人的子女(他明白,当他为国殉节以后,皇上会对他的家人特降隆恩,厚赐荫封)。倒是对留在北京公馆中的年轻貌美的小妾陈氏,尚不能在心中断然丢下。他凝望着窗上月色,仿佛看见了她的玉貌云鬟,美目流盼,光彩照人。他的心头突然一动,幻影立刻消失,又想到尽节的事,不觉轻叹一声。 就在这同日下午,将近黄昏时候,清朝皇帝皇太极从叶赫回到了盛京。他是在十三天前去叶赫打猎的。虽然不是举行大的围猎,却也从八旗中抽了两千骑兵,另外有三百红甲和白甲巴牙喇在皇帝前后护卫。去的时候,皇太极出盛京小北门,直奔他的爱妃博尔济吉特氏即关雎宫宸妃的坟墓看了看,进入享殿中以茶、酒祭奠,并且放声痛哭,声达殿外;过了一阵才出来重新上马,往叶赫进发。今日回来,又从宸妃的坟墓经过,下马徘徊片刻,不胜怅惘哀思。到了城外边,两千随驾打猎骑兵各回本旗驻地,留下诸王、贝勒、贝子、公和固山额真等亲贵以及巴牙喇,护驾进城。进了地载门,清帝命朝鲜世子回馆所休息。于是随驾出猎的朝鲜世子李外下马,被跪在御道两侧的亲贵和文武大臣们迎进宫院。他的眉毛上和皮靴上带着征尘,先到崇政殿接受亲贵和群臣朝见。人们望见他的眼皮松弛,眼睛里流露着疲倦神情。因为宸妃之死,他的心中常常痛苦和郁闷,只好借打猎消愁。这次去叶赫地方打猎,本来预定二十天,携带了足够的粮食和需要物品。但是他一离开盛京往北,就挂心着锦州等地的战事消息,尤其挂心的是围攻松山的军情。四天前他在围场中接到了指挥松锦一带清兵的多罗肃郡王豪格等的飞骑密奏,说明朝守松山的副将夏承德在夜间将一个姓蔺的卖豆腐的人缒下城墙,传出愿意投降的意思,此事正在暗中接头,数日内可见分晓。接到密奏之后,他匆匆停了打猎,驰回盛京。等朝见礼毕,他用满洲语向王、公、大臣们问道: “松山有消息么?” 内院大学士范文程跪下去用满洲话回答:“松山方面尚无奏报。” 皇太极不再问话,暗中担心夏承德献城投降的事会遇到波折。他吩咐诸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公们都留下,等一会儿到清宁宫去,随即走下御座,往后宫去了。 后宫的规模很小,和并不壮观的崇政殿合在一起,是一个简单而完整的建筑群,还不如江南大官僚地主的府第富丽堂皇。原来,爱新觉罗·努尔哈赤这一家族只是中国境内女真民族中的一个部落,尽管从永乐年间以来就不断接受明朝封号,但是力量衰微,从努尔哈赤的兴起到现在也只不过三十多年的历史。从辽阳迁都沈阳,改称盛京,也只有十七年,宫殿建筑的简陋正是反映着一个文化落后的民族正当国家草创时期的特色。在较早时候,满洲人不懂得应该把这一较大的建筑群称做王宫或皇宫。他们一代代和汉族接触,认为管理国家事务和统治百姓的地方叫做衙门,而这一建筑群要比一般州、县衙门占地要大,权力要大,所以就叫它为“大衙门”。然而在汉族文臣的影响下,所有主要建筑都仿照汉族的宫殿取了名称。这座建筑群的第一道大门名叫大清门,是仿照北京的大明门,内宫的大门名叫凤凰楼,是来自唐朝的丹凤楼。凤凰楼进去是一座简单的天井院落,既无雕梁画栋,也无曲槛回廊。坐北向南的主要建筑是皇帝和皇后居住和祭神的地方,名叫清宁宫,好像北京的坤宁宫。东边两座厢房叫做关雎宫、永福宫,西边两座厢房叫做麟趾宫、衍庆宫。这四座宫住着皇太极的四个有较高地位的妃子,其余的那些所谓“侧妃”和“庶妃”都挤在别处居住。 这清宁宫俗称中宫,东首一间占全宫四分之一的面积,是皇帝和皇后住的地方,又分前后两间,各有大炕。其余四分之三的面积是祭神的地方。宫门开在东南角。南北各有两口很大的铁锅,一年到头煮着猪肉。接着大锅是大炕。按照满洲风俗:神位在西边,坐人处南边为上,北边为下。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准备皇上坐的,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准备皇后坐的。靠西山墙的大炕是供神的地方,摆着祭神用的各种法物。山墙上有一块不大的木板,垂着黄绸帷幔,名叫神板。神板前边的炕上设有连靠背的黑漆座,上边坐着两个穿衣服的木偶,据说是蒙古神祗。神板两边墙上悬挂着彩色画轴:释迦牟尼像、文殊菩萨像、观世音像、七仙女像(即吞朱果的仙女佛库伦在中间,两个姐姐和别的仙女夹在左右),另外还有枣红脸、眯缝双眼的关法玛像。各神像画轴,不祭祀的时候都卷起来,装进黄漆或红漆木筒。墙上还挂着一支神箭,箭头朝下,尾部挂着一缕练麻;另一边挂着盛神索的黄色高丽布袋。清宁宫门外东南方不远处有一个石座,遇到祭天的日子,前一日在上边竖着一根一丈三尺长的木杆,称做神杆,上有木斗。今日不祭天,所以石座空立,并无神杆。 当皇太极穿过凤凰楼,走进后宫时候,各宫的妃子都在两边向他屈膝恭迎,而永福宫庄妃的身边有一个五岁的男孩,也就是他的最小和最钟爱的儿子,汉语名叫福临。皇太极因为心中有事,只向他看一眼就走过去,被皇后迎进清宁宫了。 太阳完全落去。清宁宫点了许多蜡烛。有的牛油烛有棒槌那么粗,外边涂成红色。香烟,烛烟,灶下的木柴烟,从大肉锅中冒出的水蒸气,混合一起,使清宁宫中的气氛显得朦胧、神秘、庄严。皇太极已经听皇后说今日挑选的两头纯黑猪特别肥大,捆好前后腿,抬进清宁宫扶着它们朝着神案,用后腿像人一样立着。等萨玛跳神以后,将热酒灌进它的耳朵,它挣扎动弹,摇头摆耳,可见神很高兴领受。皇太极正在期待松山的好消息,听了皇后这么一说,心中也觉高兴。他洗过手,同皇后从东间走出来,开始夕祭。夕祭的时间本来应该在日落之前,因为等候皇帝打猎回来,今日举行迟了。 他面向西,对着神像跪下行礼。然后皇后行礼。他们行礼以后,在大炕上的鹿角圈椅中坐下。五岁的福临也被叫来行礼。随后,萨玛头戴插有羽毛的神帽,腰部周围系着腰铃,摇头摆腰,手击皮鼓,铃声鼓声一时俱起,边跳边唱诵祝词: 上天之子。年锡之神。安春。阿雅喇。穆哩。穆哩哈。纳丹。岱珲。纳尔珲。轩初。恩都哩。僧固。拜满。章京。纳丹。威瑚哩。恩都。蒙鄂乐。喀屯。诺延。…… 萨玛诵祝至紧处,若癫若狂。诵得越快,跳得越甚,铃声和鼓声越急。过了一阵,诵祝将毕,萨玛若昏若醉,好像神已经凭到她的身上,向后踉跄倒退,又好像站立不住,要向后倒。两个宫中婢女从左右将她扶住,坐在椅子上。她忽然安静,装做瞑目闭气的样儿。婢女们悄悄地替她去了皮鼓、神帽、腰铃,不许发出一点响声。又过片刻,萨玛睁开眼睛,装做很吃惊的神情,分明她认为对着神座和在皇上、皇后面前坐都是大大无礼。她赶快向神叩头,又向皇上、皇后叩头,然后恭敬退出。 皇太极和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又向诸神行礼,然后命人传谕在外等候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公等进来。 今晚被叫进来的都是贵族中较有地位的人。他们鱼贯而入,先向神行礼,再向皇帝和皇后行礼。御前侍卫给每人一块毡,让他们铺在地上。他们在毡上坐下以后,侍卫在每人面前放一盘白肉、一杯酒、一碗白米饭、一碗肉汤。当时关外不产大米,大米是向朝鲜国李氏朝廷勒索来的。各人从自己的腰间取出刀子,割吃盘中猪肉。虽然贵族们将皇帝赐吃肉看成莫大荣幸,但是又肥又腻的白猪肉毕竟难吃。幸而御前侍卫们悄悄地在每位大人面前放一小纸包的盐末,让他们撒在肉上,自然他们事后得花费不少赏银。 吃肉完毕,贵族们怀着幸福的心情谢恩退出。皇太极同皇后回到住宿的东间屋中。他本来出外打猎十几天,感到疲倦,应该早点睡觉;但是正要上炕,忽然从松山送来了豪格的紧急密奏,说夏承德投降献城的事已经谈妥,定于十八日五更破城。皇太极突然跳起,连声叫道:“赛因!扎奇赛因!”(“好!好哇!”)他立刻发出训示:破城之后,如洪承畴被捉到,无论如何要留下他的性命,送来盛京。对其他明朝大批文武官员的处置他来不及思考,要豪格等待他以后的上谕。飞使出发以后,他仍然很不放心。因为飞使需要两天的时间才到达松山军营,万一洪承畴被杀,那就太可惜了。 将近三更时候,防守松山南城的明军副将夏承德亲自照料,将他的弟弟夏景海和他的十七岁的儿子夏舒缒下城去。几天前由那个卖豆腐的老蔺向清营暗通了声气之后,就由夏景海三次夜间出城,与清营首脑直接谈判投降条件和献城办法。清方害怕万一中计,要夏承德送出亲生儿子作为人质。现在距约定向清兵献城的时间快要到了。 夏景海护送侄儿夏舒下城之后,过了城壕不远,向一个石碑走去。清营的一个牛录额真带领四个兵在石碑旁边等候,随即护送他们到三里外的多铎营中。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还有罗洛宏等,都在多铎营中等候。夏舒叔侄向满洲郡王和贝勒等跪下叩头,十分恭敬,深怕受到疑惑,使投降事遭到波折。多铎询问了夏舒的年龄、兄弟行次,并无差误;又将一个去年八月被俘投降的明兵叫来。他原在夏承德的部下,见过夏舒,证明确系夏副将的次子。随即他们被带进另一座毡帐,派几名清兵保护,给他们东西吃。正是三更时候,清军开始行动。 清兵原来在城壕外不远处准备了云梯和登城的将士,现在趁着天上起云,月色不明,左翼云梯一架和右翼云梯一架走在前边,八旗云梯八架紧紧跟随。十架云梯静悄悄地靠上南城。夏承德和他手下的守城将士探头向下望望,没有做声。清军总怕中计,事前挑选了两名不怕死的勇士,靠好云梯以后,首先爬上城头。他们回身往下边一招手,众人才利用十架云梯鱼贯上城,迅速地上去了一千多人,占领了夏承德防守的南城和东城的一小段,而大部队还在继续上城。曹变蛟和王廷臣的守城部队开始察觉,但由于在城上的人数不多,又都长期饥饿,十分虚弱,在匆忙中奋起抵抗,经不住清兵冲杀。东城很快地被清兵占领,而东门和南门也被打开,准备好的两支清兵蜂拥入城。曹变蛟和王廷臣听见城头喊杀声起,赶快上马,率领各自的部下进行巷战,同时通知洪承畴速从西门逃走。 洪承畴听见杀声陡起,知道清兵入城,赶快骑上瘦骨嶙嶙的坐骑,在一群亲兵、亲将、幕僚和家丁的簇拥中奔到街上,恰遇着曹变蛟和王廷臣派来的人催他从西门逃走。他早已考虑过临危殉节的问题,所以这时候确实将生死置之度外,还能够保持镇静。他问道:“邱抚台现在何处?”左右不能回答,但闻满城喊杀之声。他在行辕大门外的街心立马片刻,向东一望,看见曹变蛟正在拼死抵抗清兵。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够逃走,要自刎的念头在他的心上一闪。忽然王廷臣来到他的面前,大声说: “制台大人快出西门!西门尚在我们手中,不可耽误。我与曹帅在此死战迎敌,请大人速走!” 洪说:“我是国家大臣,今日惟有与诸君死战到底,共殉此城!” “大人为国家重臣,倘能逃出,尚可……” 王廷臣的话未说完,看见曹变蛟已抵敌不住,清兵从几处像潮水般杀来,同时西城上也开始混乱。他大叫一声:“大人快走!”随即率领随在身边的将士向来到近处的一股敌兵喊杀冲去。洪承畴立马的地方也开始混乱,他被身边的亲兵亲将簇拥着向西门奔去,幕僚多被冲散。有一股清兵突然从一条胡同里冲出来,要去夺占西门。洪承畴的一个亲将带领十几个弟兄冲了上去,同时王廷臣的一部分将士也赶快迎击敌人,在西门内不远处发生混战。仆人刘升见主人的马很不得力,就在马屁股上猛拍一刀。 把守西门的将士看见总督来到,赶快打开西门,让洪承畴出城。他们不再去关闭西门,也向前来夺占西门的清兵杀去,投入附近街上的混战漩涡。 出松山城西门几丈远,地势猛然一低,形成陡坡。洪承畴从西门奔出后,不料瘦弱的枣骝马在奔下陡坡时前腿一软,向下栽倒,将他跌落地上。仆人刘升把他从地上搀起,刚刚跑了几步,那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呐喊而出,蜂拥奔来,砍死刘升,将他捉获,并杀散了保护他突围的少数将士。敌人当时就认出他来,用满洲语发出胜利的欢叫: “捉到了!捉到了!洪承畴捉到了!” 第二十七章 二月二十一日午后不久,突然盛京八门击鼓,声震全城,距城十几里全都听见。随即全城军民人等,都知道松山城已于十九日黎明前攻破,俘获了洪承畴等明朝的全部文武大员。 皇太极在接到围守松山的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铎、罗洛宏等自军中来的联名奏报以后,立即将赍送奏报的一个为首官员名叫安泰的叫进清宁宫问话,同时命人传谕八门擂鼓,向全城报捷。他详细询问了夏承德的投降和破城经过,将送来的满文奏报重看一遍,心中感到满意。他原来担心洪承畴会在混战中被杀或在城破时自尽,现在知道不但洪承畴被活捉了,而且明朝的辽东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曹变蛟、祖大乐,游击祖大名、祖大成,总兵白广恩的儿子白良弼等,全被活捉。清兵入城后杀死明朝兵备道一员、副将十员、游击以下和把总以上官一百余员,以及士兵三千零六十三名。这些官员和士兵都在城破后进行巷战,英勇不屈;后来巷战失败,溃散到各处住宅,继续进行零星抵抗,坚不投降。有一部分人身带重伤,被俘之后,仍然骂不绝口,直到被杀。另外有一千多城中百姓包括少年儿童因同明军一起抵抗,也被杀死,但奏报中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笔,另外提到俘获了妇女幼稚一千二百四十九口。皇太极用朱笔抹去了满文奏报中关于明朝军民进行巷战和坚不投降的情况,然后问道: “洪承畴捉获之后,有意降么?” 安泰回答说:“憨王!你不用想他投降,那是决不会的!奴才听说他被捉到以后,把他拉到多罗肃郡王爷的面前,他很傲慢,是个硬汉,宁死不跪;也不答话,只是乱骂。那个姓邱的巡抚、姓王的总兵、姓曹的总兵,也都跟他一样,在王爷前毫不怕死,骂不绝口。这两个总兵都是受了几处重伤,倒在地上,才被捉到的。还听说那个曹总兵原就有病,马也无力,马先倒下,他又步战了多时才倒了下去。” 皇太极挥手使跪在面前的安泰退出宫去,心里说道:“幸而明朝的武将不都像王廷臣和曹变蛟一样!” 关于如何处置洪承畴等人,在皇太极的心中一时不能做最后决定。倘若照他原来想法把洪承畴留下,那么邱民仰和王廷臣、曹变蛟等人怎么处置?他召见了范文程等几位大臣,也没有一致主张,于是他暂且派人传谕松山诸王:将俘获之物酌量分赐将士,一应军器即于松山城内收贮,洪承畴等人暂羁军中候命。 到了三月初四,皇太极得到围攻杏山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自军中来的奏报,知道明朝派来的议和使者即将来到,杏山和锦州很快就会投降,他想着只有留下洪承畴最为有用,便派人往谕驻在松山的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铎等:将明总督洪承畴和祖大寿的堂兄弟祖大乐解至盛京;将明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和曹变蛟处死;将祖大寿的另外两个堂兄弟祖大名、祖大成放回锦州,同他们的妻子完聚,并劝说祖大寿赶快投降。果然到了三月初十,祖大寿献出锦州投降,杏山也跟着投降,只有塔山一城不降,经过英勇苦战失守,全城军民包括妇女在内,几乎全部战死或被俘后遭到残杀。 三月十日,虽然锦州投降的奏报尚未来到盛京,但是皇太极知道锦州已经约定在初十投降,他谕令朝廷即做准备,择定明日去堂子行礼,感谢上天。十一日辰刻,陈设卤簿,鼓吹前导,皇太极率领礼亲王代善、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朝鲜世子、大君和文武诸臣,出了抚近门,前往坐落在大东门内偏南的一座庙院。到了堂子的大门外边,汉族大臣、朝鲜国的世子、大君和他们的陪臣以及满族的一般文武官员都不能入内,只有被皇帝许可的少数亲贵和满族大臣进去陪祭。这是保存满族古老风俗和原始宗教最浓厚的一座庙宇,因为汉族和一般臣民不能进去一看,所以被认为是满洲宗教生活中最为神秘的地方,连敬的什么神也有各种猜测和传说。其实,如今清朝皇帝率领少数满族亲贵们进去的地方只有两座建筑,一座四方形的建筑在北边,名叫祭神殿,面向南,是皇帝祭堂子时休息的地方,并且存放着祭神的各种法物;另一座建筑在南边,面向北,圆形,名叫圜殿,就是所谓堂子。祭堂子就是在圜殿里边,而里边既不设泥塑偶像,也没有清宁宫那些神像挂图。圜殿的南院,正中间有一个竖立神杆的石座,其后又是石座六行,为皇子、王、贝勒等致祭所用。 皇太极在祭神殿稍作停留,祭堂子的仪式开始了。满洲和蒙古的海螺和画角齐鸣,那些从汉族传进来的乐器备而不用。皇太极在海螺和画角声中进入圜殿,由鸣赞官赞礼,面向南行三跪九叩头礼,少数陪祭的满族亲贵大臣分左右两行俯首跪在他的后边。虽然使用鸣赞官赞礼和三跪九叩头都是接受汉族文化的影响,但面向南祭神却保持着长白山满洲部落的特殊习俗,不但和汉族不同,也不同于一般女真族的习俗。在他行礼之后,四个男萨玛头戴神帽,身穿神衣,腰间挂着一周黄铜腰铃,一边跳舞,一边用满洲语歌唱古老的祝词,同时或弹三弦,或拍神板,或举刀指画,刀背上响动着一串小铃,十分热闹而节奏不乱。 拜过堂子,皇太极走出圜殿,为着他的武功烜赫,又一次获得大捷,面向南拜黄龙大纛。虽然皇家的旗纛用黄色,绣着龙形图案,是接受的汉族影响,但祭旗纛不用官员鸣赞,仍用萨玛祝祷,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满族旧俗。 祭拜完毕,皇太极仍由仪仗和鼓吹前导,返回宫中。朝鲜国世子和大君在进入抚近门后,得到上谕,就返回他们的馆所去了。 第二天,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率领固伦额驸祈他特、巴牙思护朗、朝鲜国世子李中。皇太极一面命文臣们代他拟出诏书,满、蒙、汉三种文字并用,将松、锦大捷的武功大加夸张,传谕朝鲜国王李倧和蒙古各部的王和贝勒知道,一面命汉族大臣设法劝说洪承畴赶快投降。但是两天之后,劝说洪承畴投降这一着却失败了。洪承畴自进入盛京以后就不断流泪,不断谩骂,要求赶快将他杀掉。过了三天,洪就绝食了。皇太极在清宁宫心中纳闷,如何能够使洪承畴不要绝食,也不要像张春那样宁教羁留一生,也坚不投降。用什么法儿使洪承畴这个人回心转意? 洪承畴在两三个月前就断定朝廷再也无力量派兵为松、锦解围,松山的失陷分明难免,而他的尽力坚守也只是为朝廷尽心罢了。由于他心知孤城不能久守,所以早已存在城亡与亡的决心。当城上和街上喊声四起的片刻间,他正要悬梁自尽,不意稍一犹豫,竟被一群亲将拥出行辕,推扶上马,后来又在亲兵亲将的簇拥中冲出西门。在马失前蹄之前,他也曾在刹那间产生一线希望:倘能逃出,就奔回山海关收集残众,继续同敌人周旋。被俘之后,他深深后悔松山失陷时不曾赶快自尽,落得像今天这样身为俘囚,只有受辱一途。在被解来沈阳之前,他同邱民仰曾被关押在一座帐篷里边,二人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以忠义相勉。过了一段日子,三月初,在豪格派一满洲将领来宣布清朝皇帝上谕,要将洪承畴解往盛京和将邱民仰处死时候,邱民仰镇定如常,徐徐地对清将说: “知道了。”转回头来对洪淡然一笑,说:“制台大人,民仰先行一步。大人此去沈阳,必将与文文山前后辉映,光照史册。民仰虽不能奉陪北行,大骂虏廷,但愿忠魂不灭,恭迎大人于地下。” 洪承畴说:“我辈自束发受书,习知忠义二字。身为朝廷大臣,不幸陷于敌手,为国尽节,分所当然。况学生特荷皇上知遇,天恩高厚,更当以颈血洒虏廷,断无惜死之理。” 邱民仰不顾清将催促,扶正幞头,整好衣襟,向西南行了一跪三叩头礼,遥辞大明皇帝,起来又向洪承畴深深一揖,然后随清将而去。洪承畴目送着邱民仰被押走以后,心中赞道: “好一个邱巡抚,临危授命,视死如归,果然不辱朝廷,不负君国!” 洪承畴被解往盛京途中,清将为怕他会遇到悬崖时从马上栽下自尽,使他坐在一辆有毡帏帐的三套马轿车上边。车前,左边坐着赶车马的士兵,右边坐着负责看守他的牛录额真。车前后走着大约三百名满洲骑兵,看旗帜他明白这是正黄旗的人马。洪承畴并不同那位牛录额真和赶车的大兵说话,而他们也奉命不得对他无礼。多半时候,洪承畴闭起眼睛,好像养神,而实际他的脑海中无一刻停止活动,有时像波浪汹涌,有时像暗流深沉;有时神驰故国,心悬朝廷,有时又不能不考虑着到了沈阳以后的事,不禁情绪激昂。当然他也不时想到他的家庭、他的母亲(她在他幼年就教育他“为子尽孝和为臣尽忠”的道理)、他的夫人和儿女等等亲属。特别奇怪的是,他在这前往沈阳赴死的途中,不仅多次想到他的一个爱妾,还常常想到两个仆人,一个是在松山西门外被清兵杀死的刘升,另一个是去年八月死于乱军之中的玉儿。每次心头上飘动玉儿的清秀姣好的面孔和善于体贴主人心意的温柔性情,不禁起怅惘之感。然而这一切杂念不能保持多久,都被一股即将慷慨就义的思想和感情压了下去。 他自从上了囚车就已经在心中决定:到了沈阳以后,如果带他到虏酋四王子面前,他要做到一不屈膝,二不投降,还要对虏酋破口大骂,但求速杀。他想象着虏酋可能被他的谩骂激怒,像安禄山对待张巡那样,打掉他的牙齿,割掉他的舌头,然后将他杀掉。他想,倘若那样,壮烈捐躯,也不负世受国恩,深蒙今上知遇。他又想到,也许虏酋并不马上杀他,也不逼迫他马上投降,而是像蒙古人对待文天祥那样,暂时将他拘禁,等待很久以后才将他杀掉。如果这样,他也要时时存一个以死报国的决心,每逢朔、望,向南行礼,表明他是大明朝廷大臣。有时他睁开忧愁的眼睛,从马头上向前望去,看见春色已经来到辽东,河冰开始融化,土山现出灰绿,路旁向阳处的野草有开始苏醒的,发出嫩芽,而处处柳树也在柔细的枝条上结满了叶苞,有的绽开了尖尖的鹅黄嫩叶。洪承畴经过漫长的秋天和冬天被围困,忽然看见了大地的一些春色,在心头上便生出来一缕生活的乐趣,但是这种乐趣与他所遭遇的军败身俘,即将慷慨殉节的冷酷现实极不调和,所以片刻过去,便觉得山色暗淡,风悲日惨,大地无限凄凉。他再一次闭起眼睛,在心中叹道: “这辽阔的祖宗山河,如今处处破碎,一至于此!” 锦州城已经投降,再也听不见双方的炮声。当锦州投降之前,清朝大队人马不敢从离城两三里以内的大路经过,害怕城上打炮,也害怕误中地雷。如今押解洪承畴的三百骑兵和一辆马车从小凌河的冰上过去,绕过锦州继续前进。因为知道是经过锦州,正是他曾经奉命率大军前来援救的一座重要城池,所以他不能不睁开眼睛一望。他望见了雄峙的不规则的城墙,稍微被炮火损伤的箭楼,特别使他注目的是那座耸立云霄的辽代八角古塔,层层飞檐,历历入目。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传来隐约的铃声。他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是从塔上来的铃声,觉得一声声都含着沧桑之悲。 过了锦州,囚车继续向前奔驰。他的心情十分单调、忧闷,总是想起来邱民仰临刑前的镇定神态和对他说的几句话,也时时在心中以文天祥自诩。他在最苦闷时就默诵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诗,越默诵心中越充满了慷慨激情。他虽然不是诗人,但正如所有生活在唐、宋以来的读书人一样,自幼就学习做诗,以便应付科举,并且用诗来从事交际应酬,述志言情。因此,对于做诗一道,他不惟并不外行,而且对比较难以记熟的诗韵,他也能不翻阅韵书而大体不致有误。默诵了几遍《过零丁洋》诗以后,他趁着囚车无事,感情不能抑制,在心中吟成了《囚车过锦州》七律一首: 万里愁云压槛车, 封疆处处付长嘘。 王师已丧孤臣在, 国土难全血泪余。 浊雾苍茫就死地, 慈颜凄惨倚村闾。 千年若化辽东鹤, 飞越燕山恋帝居。 从松山出发走了四天,望见了沈阳城头。自从望见沈阳以后,他的心情反而更加镇定,只有一个想法:“我是天朝大臣,深蒙皇上知遇,任胡虏百般威逼利诱,决不辱国辱身!”他判定皇太极定会将他暂时拘留,不肯杀害,命大臣们向他轮番劝降,甚至会亲自劝他,优礼相加。他也明白,自来临阵慷慨赴死易,安居从容就义难,所以必须死得愈快愈好。为着必须赶快为国尽节,他决定一俟到了沈阳拘留地方,必须采取三项对策:一是谩骂,二是不理,三是绝食。这么想过之后,他在心中冷笑说: “任你使尽威逼利诱办法,休想我洪某屈膝!” 皇太极并不急于看见洪承畴,也不同意有些满、汉大臣建议,将洪杀掉。他吩咐将洪拘留在大清门外的三官庙中,供用好的饮食,严防他自尽,同时叫汉人中的几个文武官员轮流去劝洪投降。三天以后,他知道劝说洪承畴投降的办法行不通,不管谁去同洪谈话,洪或是谩骂,或是闭目不理,一言不答,还有时说他不幸兵败被擒,深负他的皇上知遇之恩,但求速速杀他。他在提到他的皇上时,往往痛哭流涕,悲不自胜,而对劝降的汉人辱骂得特别尖刻。这时,有人建议皇太极将洪杀掉,为今后不肯投顺的明臣作个鉴戒。皇太极对这样的建议一笑置之,有时在心中骂道:“蠢材!”到第四天洪承畴因见看守很严,没有机会自缢,开始绝食了。不管给他送去什么美味菜肴,他有时仅仅望一眼,有时连望也不望。经过长期围困,营养欠缺,他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所以到第五天,绝食仅仅一天多,他的精神已经显得相当委顿,躺在炕上不起来了。 洪承畴一连绝食三天,使皇太极十分焦虑。在他继承努尔哈赤的皇位以来,已经使草创的满洲国家大大地向前发展。他用武力征服了朝鲜,又用文武两种手段臣服了蒙古各部,下一步目标就是将他的帝国版图扩展到长城以内,直到黄河流域,全部恢复金朝极盛时期的规模。努尔哈赤所建立的国号本来是后金,到皇太极崇德元年(1636年)改国号为大清。清与金音相近,却避免刺伤汉人的民族感情。就此一事,也可以说明他的用心之深。为着这一宏图远略,他十分需要吸收汉族的文化和人才。凭着自己以往的经验,他深知明朝的武将容易招降,惟独不容易使文臣投降。过去他曾经收降了耿精忠和尚可喜,目前收降了祖大寿等一大批从总兵、副将到参、游的明朝将领,而且还在加紧招降明朝的宁远总兵吴三桂。他已经给驻守锦州诸王、贝勒们下一道密谕,叫他们速从祖大寿部下挑选一些忠实可靠、有父母兄弟在宁远的人,放回宁远。祖大寿是宁远人,如今他的妻子也在宁远。祖氏家族活着的武将共有三个总兵官,从副将到参、游有十几人,全部降顺,所以从他们部下放一批人回宁远,对招降吴三桂和吴的部将大有作用。他打算过不久就亲自给吴三桂送去劝降诏谕,也叫祖大寿等新旧降顺的武将,都给吴三桂去信劝降,看来吴三桂的归顺只是迟早的事。可是倘若没有明国的重要文臣投降,要恢复金朝的旧业就不容易。何况,倘若洪承畴为明国绝食尽节,受到明朝朝廷褒扬和全国赞颂,会大大鼓励明朝的文臣与大清为敌,而光靠兵力决不能征服和治理明朝的土地、人民。他在清宁宫中越想越焦急,感到对洪承畴无计可施。尽管近来他的身体不如以前,今天又感到胸口很闷,有时胸口左侧有些疼痛,应该躺下去休息或叫萨玛来跳神念咒才是,但是他忍着病痛不告诉任何人。晚上,约摸已经一更天气,他命人去叫内院大学士范文程来见。 自从努尔哈赤开始建国不久,就注意招降和任用一些汉人为他工作。到了皇太极继位,更重视使用有才能的汉人。今晚因洪承畴已经绝食三天,躺在炕上等死,精神很是委顿,所以皇太极考虑汉人中文武群臣只有范文程可以解此难题,便连夜将他叫进清宁宫来。 当时清朝的君臣礼节远不像入关以后完全学习汉人,搞得那么森严和繁琐。皇太极等范文程叩头以后,命他在对面坐下,用满洲语忧虑地问道: “洪承畴坚不归降,已经绝食三天啦。你看这事怎办?” 范文程立即起身用流利的满洲语答道:“请陛下不必过于焦虑。洪承畴虽然身体原就虚弱,今又绝食三日,情况不佳,但他每日饮开水数次,看来一两天内尚不至绝命。以臣看来劝他回心转意,尚非毫无办法。” 皇太极问道:“别人都去劝说他投降,你为何不去劝他?” 范文程说:“前几天凡是去劝他的都被他无礼谩骂,臣因此违背陛下旨意,未曾前去。” 皇太极心中不快,问道:“为着国事,你何必计较他骂你几句?” 范文程躬身微笑说:“臣为陛下开拓江山,不辞粉身碎骨,自然不在乎洪承畴的辱骂。但臣是清国大臣,暂不见他,也不受他的辱骂与轻视,方能留下个转圜余地。据微臣看来,这转圜的时候快到了。” “倘若你能使洪承畴回心转意,归我朝所用,正是我的心愿。我近来常读大金太宗的本纪,想着建立太宗的事业不难,要紧的是善于使用人才。洪承畴在明国的大臣中是很难得的人才,只是明国皇帝不善使用,才落到兵败被俘的下场。如今他已绝食三天,你怎么知道他能够回心转意?” 范文程回答说:“陛下用兵如神,臣即以用兵的道理为陛下略作剖析。洪承畴原来确不愿降顺我国,他必然会将他解来盛京看成是最后一战。古人论作战之道,曾说临阵将士常常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洪承畴初到盛京,对前去劝降的我国大臣或是肆口谩骂,或是闭目不理,其心中惟想着慷慨就义,以完其为臣大节,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这是他一鼓作气。后来明白陛下不肯杀他,他便开始绝食。但绝食寻死比自缢、吞金难熬百倍,人所共知。正因绝食十分难熬,所以洪承畴绝食到第二天,便一日饮水数次,今日饮水更多。往日有满人进去照料,洪偶尔一顾,目含仇恨之色。今日偶尔一顾,眼色已经温和,惟怕不给水饮。这是再而衰了。此时……” 皇太极赶快问:“此时就能劝说他回心转意么?” 范文程摇头说:“此时最好不要派人前去劝说。此时倘若操之过急,逼他投降,或因别故激怒了他,他还会再鼓余勇,宁拼一死。” “那么……” “以臣愚见,此时应该投之以平生所好,引起他求生之念。等他有了求生之念,心不愿死而自己不好转圜,然后我去替他转圜,劝他投降,方是时机。” “你知道他平生最好的是什么?金银珠宝,古玩玉器,锦衣美食,我什么都肯给他,决不吝惜。” 范文程微笑摇头。 皇太极又问:“他多年统兵打仗,可能像卢象升一样喜爱骏马?” 范文程又微笑摇头。 皇太极默思片刻,焦急地说: “范章京,到底这个人平生最爱好的是什么?” 范文程回答说:“松山被俘的文武官员中,不乏洪承畴的亲信旧部,有一些甘愿投降的来到盛京。臣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洪承畴平生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好色。他不但喜爱艳姬美妾,也好男风。” “什么?” 范文程尽力将男风一词用满语解释得使皇太极明白,然后接着说:“近世明国士大夫嗜好男风不但恬不为耻,反以为生活雅趣,在朋友间毫不避忌。福建省此风更盛,甲于全国。洪是福建人,尤有此好。他去年统兵出关,将一俊仆名唤玉儿的带在身边,八月间死于乱军之中。自那时起,洪氏身处围城之中,无从再近美女、佼童。目前洪深为绝食所苦,生死二念必然搏斗于心中。此时如使他一见美色,必为心动,更会起恋生怕死之念。到那时,为他转圜,就很容易,如同瓜熟蒂落。” 皇太极问:“美女可有?” “臣今日正在派人暗中物色,尚未找到。此时并非将美女赏赐洪承畴,侍彼枕席,仅是引动他欲生之念耳。” 皇太极说:“盛京中满汉臣民数万家,美女不会没有。另外有朝鲜国王去年贡来的歌舞女子一队,也有生得不错的。” 范文程说:“有姿色的女子虽不难找,但此事绝不能使臣民知道,更不能使朝鲜知道。此系一时诱洪承畴不死之计,倘若张扬出去,传之属国,便有失上国体统。” “何不挑一妓女前去?使一妓女前去,也不会失我清国体统。” “臣也想到使用妓女。但思洪承畴出身名族,少年为宦,位至尚书,所见有姿色女子极多。盛京妓女非北京和江南的名妓可比,举止轻佻,言语粗俗,只能使洪承畴见而生厌。” 皇太极说:“洪承畴在松山被围日久,身体原已虚弱,经不起几天绝食。明日一定得想出办法使他回心转意,不然就迟误了。” 范文程躬身回答:“臣要尽力设法,能够不拖过明天最好。” 皇太极沉吟片刻,叫范文程退了出去,然后带着疲倦和忧虑的神色又坐了片刻,想起了庄妃博尔济吉特氏。自从她的姐姐关雎宫宸妃死后,在诸妃中算她生得最美,最得皇太极宠爱。她能说汉语,略识汉字,举止娴雅,温柔中带着草原民族的刚劲之气,所以近来皇太极每次出外打猎总是带她一道。今夜皇太极本来想留在清宁宫住,但因为心中烦闷,中宫皇后对他并没有什么乐趣,便往庄妃所住的永福宫去。 上午,天气比较温和,阳光照射在糊着白纸的南窗上。洪承畴从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状态醒来,望望窗子,知道快近中午,而且是好晴天。他向窗上凝望,觉得窗上的阳光从来没有这样可爱。他想到如今在关内已是暮春,不禁想到北京的名园,又想到江南的水乡,想着他如今在为皇上尽节,而那些生长在江南的人们多么幸福!今天,他觉得身体更加衰弱,精神更加委顿,大概快要死了。昨天,他还常常感到饥肠辘辘做声,胃中十分难熬,但今天已经到第四天,那种饥饿难熬的痛苦反而减退,而最突出的感觉是衰弱无力,经常头晕目眩。他平日听说,一般强壮人饿六天或七天即会饿死,而他的身体已经在围困中吃了亏,如今可能不会再支持一二日了。于是他在心中轻轻叹道: “我就这样死去么?” 因为想着不久就要饿死,他的心中有点怆然,也感到遗憾。但是一阵眩晕,同时胃中忽然像火烧一般的难过,使他不能细想有什么遗憾。等这阵眩晕稍稍过去,胃中也不再那么难过,他又将眼光移到窗上。他多么想多看一眼窗上的阳光!过了一阵,他听见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但很久不见有人进来。他想从他绝食以后,头一天和第二天都有几个清朝大臣来劝他进食,他都闭目不答。昨天也有三个大臣来到他的炕边劝说,他依然闭目不答。过去三天,每次由看管他的虏兵送来饭菜,比往日更丰美,他虽然饥饿难熬,却下狠心闭目不看,有时还瞪目向虏兵怒斥:“拿走!赶快拿走!”他很奇怪:为何今日没有虏兵按时给他送来肴馔,也不来问他是不是需要水喝?为何再没有一个人来劝他进食?忽然他的心中恍然明白,对自己说: “啊,对啦,虏酋已经看出我坚贞不屈,对大明誓尽臣节,不再打算对我劝降了。” 他想着自己到沈阳以来的坚贞不屈,心中满意,认为没辜负皇上的知遇之恩,只要再支持一二日,就完了臣节,将在青史上留下忠义美名,传之千秋,而且朝廷一定会赐祭,赐谥,立祠,建坊,厚荫他的子孙。想着想着,他不禁在心中背诵文天祥的诗句: 读圣贤书, 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 庶几无愧! 背诵之后,他默思片刻,对自己已经做到了“无愧”感到自慰。他想坐起来,趁着还剩下最后的一点精力留下一首绝命诗,传之后世。但他刚刚挣扎坐起,又是一阵眩晕,使他马上靠在墙上。幸而几天来他都是和衣而卧,所以背靠在炕头墙壁上并不感到很冷,稍有一股凉意反而使他的头脑清爽起来。挨炕头就是一张带抽屉的红漆旧条桌,上有笔、墨、纸、砚,每日为他送来的肴馔也是摆在这张条桌上。他瞟了一眼,看见桌上面有一层灰尘,纸、砚上也有灰尘,不觉起一股厌恶心情。他平生喜欢清洁,甚至近于洁癖。倘若在平时,他一定会怒责仆人,然而今天他只是淡漠地看一眼罢了。他不再打算动纸、笔,将眼光转向别处。火盆中尚有木炭的余火,但分明即将熄灭。他想着自己的生命正像这将熄的一点余火,没人前来过问。他想到死后,尽管朝廷会给他褒荣,将他的平生功绩和绝食殉国的忠烈宣付国史,但是他魂归黄泉,地府中一定是凄凉、阴冷,而且是寄魂异域,可怕的孤独。他有点失悔早入仕途,青云直上,做了朝廷大臣,落得这个下场。忽然,从陈旧的顶棚上落下一缕裹着蛛网的灰尘,恰落在他的被子上。他看一眼,想着自己是快死的人,无心管了。 洪承畴胡乱地想着身后的事,又昏昏沉沉地进入半睡眠状态。他似乎听见院中有满洲妇女的小声说话,似乎听见有人进来,然而他没有精神注意,没有睁开眼睛,继续着半睡眠状态,等候死亡。好像过了很久,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慢慢地睁开眼睛,感到奇怪,不相信这是真的,心中自问:“莫非是在做梦?”他用吃惊的眼光望了望两个旗装少女,一高一低,容貌清秀,静静地站立在房门以内,分明是等候着他的醒来。看见他睁开眼睛,两个女子赶快向他屈膝行礼,而那个身材略高的女子随即走到他的炕边,用温柔的、不熟练的汉语问道:“先生要饮水么?” 洪承畴虽然口干舌燥,好像喉咙冒火,但是决心速死,一言不答,也避开了她的眼睛,向屋中各处望望。他发现,地已经打扫干净,桌上也抹得很净,文房四宝重新摆放整齐,火盆中加了木炭,有了红火。他的眼光无意中扫到自己盖的被子上,发现那一缕裹着尘土的蛛网没有了。他还没有猜透这是什么意思,立在炕前的那个女子又娇声说道: “这几天先生吃了大苦,真正是南朝的一大忠臣。先生纵然不肯进食,难道连水也不喝一口么?” 洪承畴断定虏酋已对他无计可施,只好使用美人计。他觉得可笑,干脆闭起了眼睛。过了一阵,洪承畴听见两个满洲女子轻轻地走了,才把眼睛睁开。盆中的木炭已经着起来,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的心上还留有她们的影子,那种有礼貌的说话态度和温柔的眼神使他的心头上感到了一股暖意。自从被俘以来,那些看守他的清兵,有时态度无礼,有时纵然不敢过分无礼,但也使他起厌恶之感。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了不使他感到厌恶的人。他知道清宫中没有宫女,只有宫婢,猜想她们定然是虏酋派来的宫婢,但仔细一想,又不像是用美人计诱他复食。这两个女子并没有劝他复食,只是简单地劝他饮水,也不多劝,而且丝毫没有在他的面前露出故意的媚态。他心中暗问: “这是什么意思?下边还有什么文章?” 他虽然猜不透敌人的用意,却断定必有新的文章要做。想着自己已经衰弱不堪,再撑一二日便可完成千秋大节,决不能堕入敌人诡计,在心中冷笑说: “哼,你有千条计,我有一宗旨,惟有绝食到底而已!” 为着不使自己中了敌人的美人计,他拿定主意:倘再有女人进来,他便破口谩骂,叫她们立刻滚出屋子。 忽然,房门口脚步响动,他看见刚才那个身材稍矮而面孔特别白嫩的宫婢掀开门帘,带一个美丽的满洲少妇进来,后边跟随着刚才那个身材稍高的苗条宫婢,捧着一把不大的暖壶。洪承畴本来准备辱骂的话竟没有出口;想闭起眼睛,置之不理,但是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注视着在面前出现的事情,特别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要看看进来的满洲少妇。虽然这进来的少妇也是宫婢打扮,却带着一种高贵神气,并不向他行屈膝礼,直接脚步轻盈地走到他的炕前,用不很纯熟的汉语说道: “先生为明国大臣,不幸兵败被俘,立意为明国皇上尽忠,绝食而死,令我十分钦敬,特意送来温开水一壶,请先生喝了,减少口干之苦。”她亲手接过暖壶,送到洪的面前,又说:“这温开水不能救先生的命,只能略减临死前的痛苦,请赶快喝下去吧。” 洪承畴坚决不理,闭起双眼。房间里片刻寂静。一股名贵脂粉的异香和女人身上散出的温馨气息扑入他的鼻孔,一直沁入心肺。他心中奇怪:“她不像宫婢。这是谁?”随即告诫自己:“不要理她!不要堕入虏酋诡计!”忽然他又听见那清脆而温柔的声音问道: “先生不是要做南朝的忠臣么?” 洪承畴不说话,也不睁眼。那富有魅力的声音又说: “我愿意帮助先生成为南朝忠烈之臣,所以特来劝先生饮水数口,神志稍清,以便死前做你应做的事。先生为何如此不懂事呀?” 洪承畴睁开双眼,原想用怒目斥骂她快滚出去,不料当他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并且望见她的眼神和嘴角含着高贵、温柔又略带轻视的笑意时,他的心中一动,眼睛中的怒气突然全消,不自觉换成了温和神色。这位满洲女子接着说道: “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你为南朝尽节的时刻就到。倘不投降,必然饿死,或是被杀,决不能再活下去。你是进士出身,又是大臣,不应该在糊涂中死去。我劝你喝几口水,方好振作精神,趁现在留下绝命诗或几句什么话,使明国朝野和后世都知道你是如何为国尽节。说不定还有重要的事儿在等待着你,需要你坚强起来。快喝水吧,先生!” 洪承畴迟疑一下,伸出苍白的、衰弱的、微微打颤的双手,接着暖壶,喝了一口,咽下喉咙,立时感到无比舒服。他又喝了一口,忽然一怔,想吐出,但确实口渴,喉干似火,十分难过,终于咽下,然后将壶推出。满洲女子并不接壶,微笑问道: “先生为何不再饮了?” 洪承畴简单地说:“这里有人参滋味。我不要活!” 满洲女子嫣然一笑,在洪的眼睛中是庄重中兼有妩媚。他不愿堕入计中,回避了她的眼睛,等待她接住暖壶。她并不接壶,反而退后半步,说道: “这确是参汤,请先生多饮数口,好为南朝尽节。听说憨王陛下今日晚上或明日就要见你。倘若先生执意不降,必然被杀。你到了憨王陛下面前,如果十分衰弱无力,别人不说你是绝食将死,反而说你是胆小怕死,瘫软如泥,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倘若喝了参汤,有了精力,就可以在憨王面前慷慨陈词,劝两国罢兵修好,也是你替南朝做了好事,尽了忠心。听说南朝议和使者一行九十九人携带敕书,几天内就会来到盛京。你家皇上如不万分焦急,岂肯这样郑重其事?再说,倘若你不肯投降被杀,临死时没有一把精力,如何能步往刑场,从容就义?”停一停,她看出洪承畴对她的话并无拒绝之意,接着催促说:“喝吧,莫再迟疑!” 洪承畴好像即将慷慨赴义,将人参汤一饮而尽,还了暖壶,仰靠壁上,闭了眼睛,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倘见老憨,惟求一死!” 他听见三个满洲女子开始离开他的房间,不禁将眼睛偷偷地睁开一线缝儿,望一望她们的背影。等她们完全走出以后,他才将眼睛完全睁开,觉得炕前似乎仍留下脂粉的余香未散。他心中十分纳罕,如在梦中,向自己问道: “这一位丽人是谁?” 他感到确实有了精神,想着应该趁此刻写一首绝命诗题在墙上,免得被老憨一叫,跟着被杀,在仓猝间要留下几行字就来不及了。但是他下炕以后,心绪很乱,打算写的五言八句绝命诗只想了开头三句便不能继续静心再想。在椅子上坐了一阵,他又回到炕上,胡思乱想,直到想得疲倦时矇眬入睡。 直到下午很晚时候,没有人再来看他,好像敌人们都将他遗忘了。自从被俘以来,他总是等待着速死,总是闭目不看敌人,或以冷眼相看。现在没有人来看他,他的心中竟产生寂寞之感。到了申牌时候,他心中所称赞的那个“丽人”又带着上午来的两个宫婢飘然而至。她用温和的眼光望着,分明给他的心头上带来了一丝温暖。但是他没有忘记他自己是天朝大臣,即将为国尽节,所以脸上保持着冷漠神色。那位神态尊贵的满洲少妇从宫婢手中接过暖壶,递到洪承畴的面前,嘴角含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说道: “先生或生或死,明日即见分晓,请再饮几口参汤。” 洪承畴一言不发,捧过暖壶,将参汤一饮而尽。满洲少妇感到满意,用眼色命身边的一个宫婢接住暖壶。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嘲讽的味道,但是她的神态是庄重的、含蓄的,丝毫没有刺伤洪承畴的自尊心。她问道: “憨王陛下实在不愿先生死去。先生有话要对我说么?” 洪承畴回答说:“别无他言,惟等一死。” 她微笑点头,说:“也好。这倒是忠臣的话。”随即又说:“先生既然神志已清,我以后不再来了。从今晚起,将从汉军旗中来一个奴才服侍你,直到你为南朝慷慨尽节为止。” 洪承畴问道:“你是何人?” 满洲女子冷淡地回答:“你不必多问,这对你没有好处。” 望着这个神气高贵的女子同两个宫婢走后,洪承畴越发觉得奇怪。过了一阵,他想着这个女子可能是宫中女官,又想着自己可能不会被杀,所以老憨命这三个宫中女子两次送来参汤救他。但是明天见了老憨,他决不屈膝投降,以后的事情如何?他越想越感到前途茫然,捉摸不定。他经此一度绝食,由三个女子送来参汤救命,希望活下去的念头忽然兴起,但又不能不想着为大臣的千秋名节,皇上的知遇之恩,以及老母和家人的今后情况。他左思右想,心乱如麻,不觉长叹。过了一阵,他感到精神疲倦,闭起眼睛养神。刚刚闭起眼睛,便想起劝他喝参汤的“丽人”。他记起来她的睛如点漆、流盼生光的双目,自从督师出关以来,他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睛。他记起来当她向他的面前送暖壶时,他用半闭的眼睛偷看到她的藏在袖中的一个手腕,皮肤白嫩,戴着一只镂花精致、嵌着几颗特大珍珠的赤金镯子。他想着满洲女子不缠足,像刚才这个“丽人”,步态轻盈中带着矫健,不像近世汉族美人往往是弱不禁风,于是不觉想起曹子建形容洛神的有名诗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正在离开死节的重大问题,为这个“丽人”留下的印象游心胡想,忽闻门帘响动,随即看见一个姣好的面孔一闪,又隐在帘外。门外有一阵细语,然后有一个满洲仆人装束的青年进来。 进来的青年仆人不过十八九岁,身材苗条,带有女性的温柔和腼腆表情。他走到洪承畴的炕前跪下,磕了一个头,起来后垂手恭立,躬身轻叫一声:“老爷!”说的是北方普通话,略带苏州口音,也有山东腔调。洪承畴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问道:“你是唱戏的?” “是的,老爷。” “你原来在何处唱戏?” “小人九岁时候,济南德王府派人到苏州采买一班男孩和一班女孩到王府学戏,小人就到了德王府中。大兵破济南,小人被掳来盛京,拨在汉军旗固山额真府中。因为戏班子散了,北人也不懂昆曲,没有再唱戏了。” 洪承畴又将他打量片刻,看见他确实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眼角虽然含笑,却分明带有轻愁。又仔细看他脸颊白里透红,皮肤细嫩,不由地想起来去年八月死于乱军中的玉儿。他又问:“你是唱小旦的?” “是,老爷。老爷的眼力真准!” “你来此何事?” “这里朝中大人要从汉人中挑选一个能够服侍老爷的奴才,就把小人派来了。” 洪承畴叹息说:“我是即将就义的人,说不定明天就不在人间,用不着仆人了。” “话不能那样说死。倘若老爷一时不被杀害,日常生活总得有仆人照料。况且老爷是大明朝的大臣,纵然明日尽节,在尽节前也得有奴仆照料才行。像大人这样蓬头垢面,也不是南朝大臣体统。大人不梳头,恐怕虱子、虮子长了不少。奴才先替大人将头发梳一梳如何?” 洪承畴的头皮早已痒得难耐,想了一下,说:“梳一梳也好。倘若明日能得一死,我还要整冠南向,拜辞吾君。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姓白,名叫如玉。” 洪承畴“啊”了一声,心上起一阵怅惘之感。 如玉出去片刻,取来一个盒子,内装梳洗用具。他替洪承畴取掉幞头、网巾,打开发髻,梳了又篦,篦下来许多雪皮、虱子、虮子。每篦一下,都使洪承畴产生快感。他心中暗想:倘若不死,长留敌国,如张春那样,消磨余年,未尝不可。但是他忽然在心中说: “我是大明朝廷重臣,世受国恩,深蒙今上知遇,与张春不同。明日见了虏酋,惟死而已,不当更有他想。” 如玉替他篦过头以后,又取来一盆温水,侍候他洗净脸和脖颈上的积垢。一种清爽之感,登时透入心脾。如玉又出去替他取来几件干净的贴身衣服和一件半旧蓝绸罩袍,全是明朝式样的圆领宽袖,对他说: “请老爷换换内衣,也将这件罩袍换了。这件罩袍实在太脏,后襟上还有两块血迹。” 洪承畴凄然说:“那是在松山西门外我栽下马来时候,几个亲兵亲将和家奴都抢前救护,当场被虏兵杀死,鲜血溅在我这件袍子上。这是大明朝忠臣义士的血,我将永不会忘。这件罩袍就穿下去吧,不用更换。我自己也必将血洒此袍,不过一二日内之事。” “老爷虽如此说,但以奴才看来,老爷要尽节也不必穿着这件罩袍。老爷位居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身份何等高贵,鲜血何必同亲兵家奴洒在一起?请老爷更换了吧。听说明日内院大学士范大人要来见老爷。老爷虽为俘囚,衣着上也不可有失南朝大臣体统。” “不是要带我去面见老憨?” “小人听说范大人来见过老爷之后,下一步再见憨王。” “你说的这位可是范文程?” “正是这位大人,老爷。他在憨王驾前言听计从,在清国中没有一个汉大臣能同他比。明日他亲自前来,无非为着劝降。同他一见,老爷生死会决定一半。务请老爷不要再像过去几天那样,看见来劝降的人就破口大骂或闭起眼睛不理。” 洪承畴严厉地看仆人一眼,责斥说:“你休要多嘴!他既是敌国大臣,且系内院学士,我自有应付之道,何用尔嘱咐老爷!” “是,是。奴才往后再不敢多言了。” 如玉侍候他换去脏衣,并说今晚将屋中炭火弄大,烧好热水,侍候他洗一个澡。洪承畴没有做声,只是觉得这个仆人的温柔体贴不下死去的玉儿。过一会儿,如玉将晚饭端来,是用朝鲜上等大米煮的稀饭,另有两样清素小菜。洪承畴略一犹豫,想着明日要应付范文程,跟着还要应付虏酋四王子,便端起碗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想心思,心中问道: “对着范文程如何说话?” 第二十八章 民间有句俗话:祸不单行。这不是迷信,常常是各种具体因素在同一个时间内,促成不同的倒霉事同时出现。从表面看来是偶然,实际一想也并不偶然。崇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同一天里,他在乾清宫中接到了两封飞奏:上午收到河南巡抚高名衡奏报,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在襄城兵败,李自成于二月十七日攻破襄城,将汪乔年捉到,杀在城外。下午收到宁远总兵吴三桂的飞奏,说松山城于二月十九日失守,洪承畴生死不明,传闻死于巷战之中,又云自尽。 几天以前,崇祯知道左良玉同李自成在郾城相持,汪乔年要到襄城和左良玉夹击李自成。没有料到,他会失败这么快,竟然死了。不明白:左良玉到哪里去了?汪乔年的人马到哪里去了?在襄城一战溃散了么?倘若在往年,他得到这奏报会十分震惊,震惊后会到奉先殿痛哭一阵。然而自从杨嗣昌死后,他在内战中已经习惯于失败的打击,只觉得灰心,愁闷,忧虑,而不再哭了。几个月前得到傅宗龙的被杀消息,他也没有落泪。另外,傅宗龙和汪乔年这两个总督,在他的心目中的分量较轻,压根儿不能与杨嗣昌、洪承畴二人相比。 当得到吴三桂的飞奏后,他却哭了。他立刻命陈新甲设法查清洪承畴的生死下落,他自己也给吴三桂下了手谕,要他火速查清奏明。 自从松山失守的消息传到北京后,北京朝野就关心着洪承畴的下落,一时间传说不一。有的说他在松山失守时骑马突围,死于乱军之中。有的说他率领曹变蛟和王廷臣诸将进行巷战,身中数伤,仍然督战不止,左右死伤殆尽,他正要自尽,敌人拥到,不幸被俘,以后生死不明。过了几天,又有新消息传到北京,说邱民仰、曹变蛟和王廷臣都被杀了,其余监军道员十余人、大小将领数百人,有的战死,有的被俘后遭到杀害,而洪承畴被俘后一看见“敌酋”就骂不绝口,但求速死,已经被解往沈阳。 朝廷命宁远总兵吴三桂“务将洪承畴到沈阳就义实情,探明驰奏”,同时崇祯也叫在山海关监军的高起潜探明洪承畴是否果真不屈,已经就义。 到了四月下旬,吴三桂和高起潜的奏报相继来到,而洪承畴在北京的公馆中得到的消息更快。首先是洪承畴老营中的一个士兵,被俘后从沈阳逃了回来,说他临逃出沈阳时确实在汉人居民中哄传洪承畴绝食身死,是一个大大的忠臣。随后高起潜密奏,说闻洪承畴确实自缢未遂,继以绝食,死在沈阳。 吴三桂给兵部衙门的一封秘密塘报说,洪承畴确实到沈阳后,对劝降的满洲官员骂不绝口,每次提到皇上知遇之恩,便痛哭流涕,惟求速杀。塘报最后说: 闻洪总督已绝食数日,一任敌人百般劝诱,只是不理,闭目等死。虏方关防甚严,不许消息外传。洪总督是否已死,传说不一。一俟细作续探真确,当再飞报。须至塘报者! 京师士民连日来街谈巷议,都认为洪承畴必死无疑。那班稍有历史知识的人们都把他比做当今张、许;甚至少年儿童,也都知洪承畴是一位为国尽节的大忠臣。朝廷之上,纷纷议论,都是赞许的话。有的人在朝房中说:“唉,当世劳臣,强敏敢任,志节之坚,殉国之烈,孰如洪氏!”那些平日弹劾过他的言官,或因门户之见平日喜欢说他短处的同僚,这时都改变腔调,异口同声地说: “古人说盖棺论定,洪亨九大节无亏,可谓死得其所!” 恰在这时候,洪府的管事家人陈应安等因京师朝野如沸,洪府故旧门生都在关心朝廷荣典,大少爷尚未回京,事情不能再等,便共同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本,陈述洪承畴确已就义,其中有这样感人的话: 去岁八月战溃,家主坐困松城。城中粮绝,杀马饷兵,忍饥苦守。不意逆将夏承德暗投胡虏,开门献城。家主犹督兵巷战,大呼杀敌,血染袍袖;迨家主身负重伤,左右死亡枕藉,乃南向叩头,口称“天王圣明,臣力已竭”。被执之后,骂不绝口,惟求速死。后以虏兵防守甚严,自缢不成,绝食毕命。从来就义之烈,未有如臣家主者也! 崇祯皇帝将这道奏本看了两遍,深深地叹了口气。乾清宫的管家婆魏清慧轻轻地掀开半旧绣龙黄缎门帘,走进暖阁,本来有事要向他启奏,但是看见他在御案前神色愁惨,双眉紧皱,热泪盈眶,便吓得后退半步,不敢做声,也不敢退出。过了片刻,崇祯转过头来,望她一下,问道: “你去承乾宫刚回来?” 魏清慧躬身回答:“是,皇爷,奴婢刚从承乾宫回来。” “田娘娘今日病情如何?” “田娘娘仍然每日下午申时以后便发低烧,夜间经常咳嗽,痰中带血。她自觉浑身无力,不思下床。她经常想着自己的病症不会治好,又思念五皇子,心中总是郁郁寡欢,还时常流泪。这样一天一天下去,病情只有加重的份儿。” 崇祯骂道:“太医们每日会诊,斟酌药方,竟然如此无能,全是饭桶!” 魏宫人说:“太医们虽然悉心为田娘娘治病,巴不得田娘娘凤体早日痊愈,早宽圣心。可是他们只能在行经、清脾、润肺、化痰、止咳上用心思,能够用的药都用了,无奈对田娘娘的病都无效应。如今田娘娘的病确实不轻,经血已经有几个月不来了,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以奴婢看来,不能专靠太医,也需要祈禳祈禳才是。” 崇祯点点头,用眼色命宫女退出。随即一个御前太监进来,启奏说兵部尚书陈新甲奉召进宫,在乾清门外等候召对。崇祯忧郁地问道: “那个张真人还在京么?” 御前太监回奏:“听说张真人因奏恳皇上特降隆恩,按照衍圣公为例,将真人改为二品俸禄,并在京城中赐官邸一处。此事尚未蒙皇爷恩准,所以仍留京师,住在长春观中,未曾回龙虎山去。” 崇祯说:“他请求的这两件事,朕已批示礼部衙门详议。后据礼部衙门复奏,本朝无此故事,碍难同意。礼部衙门的意思很是,张真人为何还在京城滞留?唉,且不管这些小事,你今日替朕传旨:命张真人就在长春观中建醮,为皇贵妃的病虔心祈禳。你再传谕僧道录司,京师各有名寺观,都要为皇贵妃诵经祈禳三日。南宫中的僧道,还有英华殿、大高玄殿等地方,不管是名德法师,或是习道礼佛宫女,从明天起都为皇贵妃诵经祈禳七天。” 太监叩头说:“遵旨!” 崇祯想着国事和家事如此不幸,不禁摇头叹气,随即命传谕陈新甲进来。他近来因为对李自成作战着着失败,已经对这位兵部尚书很不满意,只是遍观朝臣,没有一个比陈新甲做事更干练的人,加之同“东虏”秘密议和的事正在依靠此人,所以他的不满意并没有表露出来。等陈新甲进来行过一跪三叩头礼以后,他望着跪在地上低头等待问话的兵部尚书问道: “洪承畴为国尽节的事,卿可有别的消息?” 陈新甲回答说:“臣部别无新的塘报。洪宅家人陈应安昨日曾到臣部见臣,说洪承畴确已慷慨尽节,言之确凿,看来颇似可信。” 崇祯说:“朕也见到陈应安等奏本,所以将卿叫进宫来商量。既然洪承畴为国尽节,实为难得的忠烈之臣,朝廷应予褒荣,恤典从优。卿可知道洪承畴在京城有何亲人?他的儿子现在何处?” 陈新甲说:“洪承畴长子原在京城,一个月前因事离京。昨天据陈应安等对臣面禀,彼已星夜赶回,大约一二日内即可来到。洪家在京城如何发丧成服,如何祭奠,如何受吊,都已准备就绪,只等洪承畴的长子回京主持。” 崇祯的思想已经转往别处,沉默片刻,突然发问:“马绍愉是否已经到了沈阳?” “按日期算,如今可能已到沈阳。” 崇祯叹息说:“目前流贼未灭,中原糜烂。长江以北,遍地蝗旱为灾,遍地饥民啸聚,遍地流贼与土寇滋扰。凡此种种,卿身当中枢重任,知之甚悉。虏势方张,难免不再入塞。内外交困,如之奈何!” 陈新甲知道皇上要谈论议和的事,赶快叩头说:“微臣身为本兵,不能为陛下安内攘外,实在罪该万死。然局势演变至今,只能对东虏暂时议抚,谋求苟安一时,使朝廷全力对付中原危局,剿灭闯贼。舍此别无善策。马绍愉已去沈阳,必能折冲虏廷,不辱使命。望皇上放心等候,不必焦虑。” “朕所担心者虏事未缓,中原已不可收拾。” “河南方面,微臣已遵旨檄催各军驰赴援剿。至于东虏方面,只怕要求赏赐过奢。臣已密嘱马绍愉,在虏酋面前既要宣扬皇上德威,启其向化之心,也要从我国目前大局着想,不妨稍稍委曲求全。臣又告他说,皇上的意思是只要土地人民不损失过多,他可以在沈阳便宜行事;一旦有了成议,火速密报于臣,以释圣念。” 崇祯心情沉重地说:“但愿马绍愉深体朕之苦衷,将抚事办妥;也望虏酋不要得寸进尺,欲壑无厌,节外生枝。朕欲为大明中兴之主,非如宋室怯懦之君。倘虏方需索过多,朕决不答应。只要土地人民损失不多,不妨速定成议,呈朕裁定,然后载入盟誓,共同遵守,使我关外臣民暂解兵戎之苦。” 陈新甲说:“是,是。皇上圣明!” “马绍愉如有密报来京,万不可泄露一字。” “是,是。此等事自当万分机密。” “朕已再三嘱咐,每次给卿手谕,看后即付丙丁。卿万勿稍有疏忽!” 陈新甲说:“臣以驽钝之材,荷蒙知遇之恩,惟望佐皇上成为中兴英主,所以凡是皇上此类密旨,随看随焚,连一字也不使留存于天壤之间。” “先生出去吧。关外倘有消息,即便奏朕知道!” 陈新甲连声说“是”,随即叩头辞出。 几天以后,礼部关于洪承畴的各项褒忠荣典已经题奏皇帝,奉旨火速赶办。这些荣典事项,包括赐谥忠烈,赠太子太保,赐祭九坛,在京城和洪的福建家乡建立祠堂。礼部与工部会商之后,合奏皇帝,京城的祠堂建立在正阳门月城中的东边。明朝最崇奉关羽,敕封协天大帝,全国到处有关帝庙,建在正阳门月城中的西边的关帝庙在京城十分有名。如今奉旨在月城中的东边建一“昭忠祠”,分明有以洪氏配关羽的意思。 祭棚搭在朝阳门外、东岳庙附近,大路北半里远的一片空地上,坐北朝南。面对东关大路,贫民房舍拆除许多,很是宽大。临大路用松柏枝和素纸花扎一牌坊,中间悬一黄绸横幅,上书“钦赐奠祭”。牌坊有三道门,中门是御道,备皇帝亲来致祭,所以用黄沙铺地。从牌坊直到一箭之外的祭棚,路两旁竖着许多杆子,挂着两行白绸长幡和中央各衙门送的挽联。路两旁三丈外搭了四座白布棚,每边两座,三座供礼部主祭官员及各衙门陪祭官员临时休息之用,一座供洪氏家人住宿休息。还有奏乐人们的小布棚,设在祭棚前边,左右相对。其余执事人员,另有较小布棚两座,都在祭棚之后。祭棚门上悬一黄缎匾额,四边镶着白缎,上有崇祯御笔亲题四个大字:“忠魂不朽”。祭棚内就是灵堂,布置得十分肃穆庄严。灵堂内正中靠后设一素白六扇屏风,屏风前设有长几,白缎素花围幛,上放洪承畴的灵牌,恭楷写着“故大明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太子太保、赐谥忠烈、洪公之灵位”。前边,左右放着一对高大的锡烛台,中间是一个白铜香炉。紧挨灵几,是一张挂有白围幛的供桌。灵堂四壁,挂着挽幛、挽联。灵堂门外和松柏枝牌坊的门两旁都有对联,全是写在白绸子和细白葛布上。所有对联和挽联,都称颂洪氏忠君爱国,壮烈捐躯。京城毕竟是文人荟萃的地方,遇到皇帝为殉国大臣赐祭的难得机会,各大小衙门,各洪氏生前故旧,以及并无一面之缘的朝中同僚,有名缙绅,都送挽联,自己不会做挽联的就请别人代做,各逞才思,各显书法,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且看那牌坊中门的一副楹联,虽然不算工稳,却写出了当时的朝野心情: 十载汗马,半载孤城,慷慨忠王事, 老臣命绝丹心在; 千里归魂,万里悲风,挥涕悼元老, 圣主恩深恤典隆。 如今且放下朝阳门外的“赐祭”地方不去详述,让我的笔尖转到热闹非常的正阳门。在正阳门月城内,正在日夜动工,为洪承畴修建祠堂。这项工程,由礼部衙门参酌往例,议定规制,呈请皇帝钦定,批交工部衙门遵办,然后由工部衙门的营缮清吏司掌管施工,限期建成。该司原有工役多调作别用,乐得将工程交给最有面子和愿意出较多回扣的包工商人承建,趁机伙同分肥。尽管层层剥削,木匠和泥瓦匠仅仅至于不饿着肚皮,大批徒工是白干活儿,但是大家干活的劲头从来没有这样高过。洪氏的“壮烈殉国”的传说深深地打动了大家的心,连平日喜欢偷懒的人也不好意思偷懒了。由于这祠堂是皇帝“敕建”的,又是建在正阳门的月城之内,所以每天前来观看的人很多。有些人看过后心情激动,回去后吟诗填词,一则颂扬洪氏忠义,一则借以寄慨。据说有许多佳作,都是有名气的文人写的,后来都自己烧掉稿子,不曾有一篇收入文集,甚至对曾经做过这样的诗词也讳莫如深。 五月初四按历书是黄道吉日,也是择定的昭忠祠正厅上梁的日子。上午巳时整,正阳门月城中放了一阵鞭炮,随即奏起鼓乐,工部衙门营缮司派一位七品文官行礼上香,另一位八品官员跪读了上梁文,然后焚化。尽管有五城兵马司派兵丁弹压,驱赶拥挤的人群,但看的人还是将路边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想着从前几个经营辽东的大臣,如王化贞、熊廷弼、袁崇焕三个人,都落个被朝廷诛戮的下场,如今洪承畴却是困守孤城,城破被擒,骂敌不屈,绝食而死,忍不住小声议论,赞叹不止。 当昭忠祠上梁时候,崇祯皇帝正在平台召见群臣。他坐在御座上,脸色忧愁,眉头紧皱,白眼球因过分熬夜而网着血丝。臣工们看见他的双脚在御案下不住踩动,知道他常常因心情焦急上朝时都是这样,所以大家捏了一把汗,屏息无语,等候问话。他将御案上的一叠军情文书拿起来又放下,轻声叫道:“陈新甲!” 兵部尚书陈新甲立刻答一声,走到御案前跪下去叩了个头。但崇祯没有马上问话,又叫了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到面前跪下。有几件要紧事情他都要向大臣们询问,但是他的心中很乱,一时不知道先问哪一桩好。停了片刻,他又将户部尚书也叫到面前跪下。他将御案上的文书看了一眼,然后向陈新甲问道: “自从汪乔年在襄城兵败以后,两个月来闯贼连破豫中、豫东许多州、县,连归德府也破了,风闻就要去围攻开封。卿部有何援剿之策?” 陈新甲叩头说:“臣已檄催丁启睿、杨文岳两总督统率左良玉等总兵,大约有二十万之众,合力援剿,不使流贼窥汴得逞。” 崇祯对丁启睿、杨文岳的才干并不相信,也不相信左良玉会实心作战,叹口气,又问道: “倘若援剿不利,还有兵可以调么?” 陈新甲回答说:“陛下明白,目前兵、饷两缺,实在无兵可调。倘若万不得已,只好调山西总兵刘超、宁武总兵周遇吉驰援河南。另外,陛下将孙传庭从狱中放出,命他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他已经于一个月前到了西安,正在征饷集粮,加紧练兵。倘若能在短期内练成数万精兵,也可救援开封。” 崇祯转向新任户部尚书傅淑训问道:“筹饷事急,卿部有何善策?” 傅淑训战战兢兢地回答说:“目前处处灾荒,处处战乱,处处残破,处处请赈、请饷,处处……” 崇祯几年来听熟了这样的话,不愿听下去,向工部尚书刘遵宪问:“为洪承畴设祭的地方可完全布置就绪?” 刘遵宪回答:“前几天就已经完全就绪。因为陛下将亲临赐祭,又将附近几家贫民破旧房屋拆除,加宽御道,铺了黄沙。” 崇祯又问:“命卿部在正阳门月城中为洪承畴修建祠堂,工程进行如何?” “工程进展甚速,今日已上梁矣。” 崇祯转向礼部尚书:“明日开祭,烦卿代朕前去。数日之后,朕必亲临致祭。子曰‘祭如在’。《礼记》云‘祭祀主敬’。望卿与陪祭诸臣务须斋戒沐浴,恪尽至诚,献飨致祭,感格忠魂。昨日朕看到承畴的儿子所刻承畴行状,对承畴殉国经过叙述较详。朕看了两遍,深为感动。”崇祯热泪盈眶,喉头壅塞,停了片刻,接着说:“朕为一国之主,没有救得承畴,致有今日!……” 皇帝突然热泪奔流,泣不成声。大臣们都低下头去,有的也陪着皇帝落泪。过了一阵,崇祯揩干眼泪,向大家问道: “你们还有什么话需要面奏?” 礼部尚书林欲楫赶快奏道:“臣部代陛下所拟祭文,已进呈两日,不知是否上合圣心?如不符圣心,如何改定,伏乞明谕。” 崇祯说:“朕心中悲伤,几乎将此事忘了!卿部所拟祭文,用四言韵语,务求典雅,辞采亦美,然不能将朕心中欲说的话说得痛快,实为美中不足。朕今日将亲自拟一祭文,交卿明日使用。” 林欲楫叩头说:“臣驽钝昏庸,所拟祭文未能仰副圣衷,殊觉有罪。陛下日理万机,宵衣旰食,焦劳天下,岂可使陛下为此祭文烦心?臣部不乏能文之士,请容臣部另拟一稿,进呈御览。” 崇祯说:“不用啦。承畴感激朕知遇之恩,临难不苟,壮烈殉国,志节令名光照史册。朕为他亲拟祭文,以示殊恩,也是应该的。” 陈新甲说:“陛下为忠臣亲拟祭文,实旷代所未有之殊恩,必能使天下忠君爱国的志士咸受鼓舞。” 崇祯没再说话,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二更过后,崇祯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改定祭文。当时,翰林中有不少能文之士,宫内秉笔太监也有一两个可以代为拟稿的,但是他平日不大相信别人,习惯于“事必躬亲”,尽管他要处理许多重要文书,还是亲自动笔写祭文稿子。晚饭前他已经将稿子写成,晚饭后因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进宫来向他禀奏一些事情,包括一些朝臣的家庭阴私琐事。通过曹化淳当面密奏,他知道洪家所刻的洪承畴行状在京城散发极广,有些人与洪家毫无瓜葛,没有资格收到行状,也要想法借到一份,誊抄珍藏。曹化淳还说,京师臣民因听说皇上将亲写祭文并将亲临东郊致祭,人人为之感动,口称圣明,都说有这样圣君,故有洪承畴那样忠臣。崇祯平时自认为是英明之主,对曹化淳并不完全相信,惟独今晚对他的密奏句句信以为真。曹化淳走后,他本来已很疲倦,但不肯休息,将祭文稿摊在御案上进行最后修改。他首先默诵一遍,精神集中,心情激动,疲倦全消。 这篇祭文不长,在下午写成后就经过两遍修改,所以现在只改了几个字,便成定稿。对着这篇改定的祭文稿子,他噙着两眶热泪,用悲痛的低声读了一遍: 维大明崇祯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于故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蓟辽总督洪承畴之灵前而告以文曰: 呜呼!劫际红羊,祸深黄龙。安内攘外,端赖重臣。昊天不吊,折我股肱。朕以薄德,罹此蹇剥,临轩洒涕,痛何如之! 曩者青犊肆虐于中原,铜马披猖于西陲,乃命卿总督师旅,扫荡秦、蜀。万里驰驱,天下知上将之辛劳;三载奋剿,朝廷纾封疆之殷忧。方期贼氛廓清,丽日普照于泾、渭;讵料虏骑入犯,烽火遍燃于幽、燕。畿辅蹂躏,京师戒严。朕不得已诏卿勤王,星夜北来。平台召见,咨以方略。蓟辽督师,倚为干城。海内板荡,君臣共休戚之感;关外糜烂,朝野乏战守之策。卿受命援锦,躬亲戎行;未建懋功,遽成国殇。呜呼痛哉! 自卿被围,倏逾半载。孤城远悬,忠眸难望一兵之援;空腹坚守,赤心惟争千秋之节。慷慨誓师,将士闻之而气壮;擂鼓督战,夷狄对之而胆寒。大臣如此勇决,自古罕有。睢阳义烈,堪与比拟。无奈壮士掘鼠,莫救三军饥馁,叛将献城,终至一朝崩解。然卿犹督兵巷战,狂呼杀敌;弱马中箭,继以步斗;手刃数虏,血满袍袖;两度负伤,仆而再起;正欲自刎,群虏涌至,遂致被执。当此时也,战鼓齐喑,星月无光,长空云暗,旷野风悲,微雨忽零,淅沥不止,盖忠贞格于上苍,天地为之愁惨而陨泣! 闻卿被执之后,矢志不屈,蓬头垢面,骂不绝口。槛车北去,日近虏庭,时时回首南望,放声痛哭。迨入沈阳,便即绝食。虏酋百般招诱,无动卿心。佳肴罗列于几上,卿惟目闭而罔视;艳姬侍立于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古人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卿兼而有之矣。又闻卿绝食数日,气息奄奄,病不能兴,鼓卿余力,奋身坐起,南向而跪,连呼“陛下!陛下!”气噎泪流,欲语无声,倒地而死,目犹不瞑。君子成仁,有如是耶?呜呼痛哉! 年余以来,迭陷名城,连丧元臣,上天降罚,罪在朕躬。建祠建坊,国有褒忠之典;议谥议恤,朕怀表功之心。卿之志节功业,已饬宣付史馆。呜呼!卿虽死矣,死而不朽。死事重于泰山,豪气化为长虹;享俎豆于百世,传令名于万年。魂其归来,尚飨! 崇祯将祭文改好之后,又忍不住反复小声诵读,声调凄苦,热泪双流。关于洪承畴如何进行巷战,负伤被俘,以及如何绝食而死,他都是采自洪家所刻的行状,不过在他的笔下写得特别富于感情。祭文中有些话因为有“潜台词”,在执笔者自己诵读时,比旁人更为感动。对于那些打动自己感情的段落,他往往在诵读时满怀酸痛,泣不成声。 玄武门鼓打三更了。一个宫女用托盘端来一碗银耳汤和一碟虎眼窝丝糖放在他的面前,躬身轻声说道: “皇爷,已经三更啦。请用过点心就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呢。” 崇祯叫一个太监将祭文送到司礼监值房中连夜誊缮,天明时送交礼部。喝了银耳汤,便去养德斋就寝。但是刚刚睡熟不久,就做了一个凶梦,连声呼叫: “嗣昌!承畴!……” 他一乍惊醒,尚不知是真是幻,倾听窗外,从乾清宫正殿檐角传过来铁马丁冬。一个值夜太监匆忙进来,躬身劝道: “皇爷,您又梦见洪承畴和杨嗣昌啦。这两位大臣已经为国尽忠,不可复生。望皇爷不要悼念过甚,致伤圣体。” 崇祯叹息一声,挥手命太监退出。 在洪承畴开始吃东西的第二天,范文程到三官庙中看他。范文程同他谈了许多关于古今成败的道理,说明明朝种种弊政,必然日趋衰亡,劝他投降。但是他很少回答;偶尔说话,仍然说他身为明朝大臣,决不投降,惟求速死。为着保持大臣体统,他对范文程来时不迎,去时不送。范文程对他的傲慢无礼虽不计较,但心中很不舒服。同他见面之后,范文程去清宁宫叩见皇太极,面奏劝说洪承畴投降的结果。 皇太极问道:“洪承畴仍求速死,朕自然不会杀他。你看,他会在看守不严的时候用别的法儿自尽么?” 范文程说:“请陛下放心。以臣看来,洪承畴不会死了。以后不必看守很严,让他自由自在好了。” 皇太极面露笑容,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自尽了?” “洪承畴被俘之后,蓬头垢面,确有求死之心。昨晚稍进饮食,即重有求生之意。今日臣与他谈话时虽然他对臣傲慢无礼,仍说受南朝皇帝深恩,惟愿速死,但适有梁上灰尘落在他的袍袖上,他立刻将灰尘掸去。洪承畴连袍袖上的清洁尚如此爱惜,岂有不自惜性命之理?” 皇太极哈哈大笑,说:“好,这话说得很是!”想一想,又说:“他一定会降,但不要逼他太紧,不要催他剃头。缓些日子不妨。” 几天以后,洪承畴已有愿意投降表示。清朝政府就给他安置到有两进院落的宅子里,除曾在三官庙中陪伴他的颇为温柔体贴、使他感到称心的姣仆白如玉仍在身边外,又给他派来两个仆人、一个马夫、一个管洗衣做针线的女仆、一个很会烹调的厨师,还有一个管做粗活的仆人。一切开销,都不用他操心。日常也有官员们前来看他,但他因身份未定,避免回拜。他有时想起老母和家中许多亲人,想起故国,想起祖宗坟墓,尤其想到崇祯皇帝,心中感到惭愧、辛酸,隐隐刺痛。但是近来在平常时候,有满洲官员们前来看他,他倒是谈笑自若,没有忧戚外露。有时忠义之心,忧戚之感,重新扰乱他的心中平静,但是他强颜为欢,不想在满洲臣僚面前流露这种心情。他对于饮食逐渐讲究,对于整洁的习惯也几乎完全恢复。 几天前他风闻张存仁曾经给清国老憨上了一道奏本,建议将祖大寿斩首,将他留用。随后有人将张存仁原疏的抄件拿给他看,关于留用他的话是这么说的: 洪承畴虽非挺身投顺,皇上留之以生,是生其能识时势也。……洪承畴既幸得生,必思效力于我国,似不宜久加拘禁。应速令剃发,酌加任用,使明国之主闻之寒心,在廷文臣闻之夺气。盖皇上特为文臣归顺者开一生路也。且洪承畴身系书生,养于我国,譬如孤羊在槛阱之中,蝇飞无百步之力耳。纵之何所能?禁之何所用?此恩养之不宜薄者也。 张存仁的这几句话,充分说明了清方必欲使他投降的深心,就是要他为明朝文臣树立一个投降清朝后受到优养和重用的榜样。他对自己自幼读圣贤之书,受忠义之教,落到这个下场,感到羞耻,不禁发出恨声,不断长叹。然而奇怪的是,这时如果他有心自尽,很容易为国“成仁”,然而他根本不再有自尽的想法了。 今天午饭后不久,正当崇祯在乾清宫为洪承畴写祭文的时候,范文程差一位秘书院的官员前来见洪,告他说明天上午皇上要在大政殿召见他同祖大寿等,请他今天剃头,并说一应需用衣帽,随后送到。虽然这是洪承畴意料中必有的事,却仍然不免在心中猛然震动。这位官员向他深深作揖致贺,说他必受到皇上重用。他赶快还礼,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喃喃地不能回答出一句囫囵的话。刚送走这位官员,就有人送来了衣、帽、靴、鞋,并来了一个衣服整洁、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剃头匠。那剃头匠向洪承畴磕了个头,说: “大学士范大人命小人来给大人剃头。” 洪承畴沉默片刻,将手一挥,说道:“知道了。你出去等等!” 剃头匠退出之后,洪承畴坐在椅子中穆然不动,过了好长一阵,仍然双眼直直地望着墙壁。虽然他已经决定投降,但剃头这件事竟给他蓦然带来很深的精神痛苦。这样的矛盾心情和痛苦,也许像祖大寿一类武将们比较少有。他在童年时候就读了《孝经》,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话背得烂熟。如果是为国殉节,这一句古圣贤的话就可以不讲,而只讲“尽忠即是尽孝”。但如今他是做叛国降臣,剃头就是背叛了古圣先王之制,背叛了华夏之习,背叛了祖宗和父母。一旦剃头,生前何面目再见流落满洲的旧属?死后何面目再见祖宗?然而他心中明白:既然已经投降,不随满洲习俗是不可能的,在这件事情上稍有抗拒,便会被认为怀有二心,可能惹杀身之祸。他正在衡量利害,白如玉来到他的身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 “老爷,快剃头吧。听说范大人马上就要来到,与老爷商量明日进见憨王的事。” 洪承畴嗯了一声,点一下头。白如玉掀开一半帘子,探出头去,将手一招。随即满洲剃头匠把盆架子搬了进来,放在比较亮的地方。这架子,下边是木架子,有四条腿,都漆得红明红明的;上边放着铁炉,形似罐子,下有炉门,燃着木炭,上边接一个约有半尺高的黄铜围圈。他端来盛有热水的、擦得光亮的白铜脸盆,放在黄铜围圈上。脸盆背后的朱红高架旁挂着荡刀布,中间悬着一面青铜镜。剃头匠本来还有一只特制的凳子,同盆架子合成一担,可以用扁担挑着走。因为洪承畴的屋中有更为舒服的椅子,所以不曾将那只凳子搬进屋来。剃头匠将一把椅子放在盆架前边,请洪承畴坐上去,俯下腰身,替他用热水慢慢地洗湿要剃去的头发和两腮胡须。洪承畴对剃头的事完全陌生,只好听从剃头匠的摆布。洗过以后,剃头匠将盆架向后移远一点,取出刀子,在荡刀布上荡了几下,开始为洪剃头。刀子真快,只听刷刷两下,额上的头发已经去了一片,露出青色的头皮。洪承畴在镜中望见,赶快闭了眼睛。剃头匠为他剃光了脑壳下边的周围头发,剃了双鬓和两腮,又刮了脸,也将上唇和下颌的胡须修剃得整整齐齐,然后将洪承畴留下的头发梳成一条辫子,松松地盘在头上。洪对着铜镜子看看,觉得好像比原来年轻了十年,但不禁心中一酸,赶快将眼光避开镜子,暗自叹道: “从此‘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 洪承畴正要起身,剃头匠轻声说:“请老爷再坐一阵。”随即这个年轻人用两个大拇指在他的两眉之间轻巧地对着向外按摩几下,又用松松的空拳轻捶两下,转到他的背后,轻捶他的背脊和双肩。捶了一阵,又蹲下去捶他的双腿,站起来捶他的两只胳膊。剃头匠的两只手十分轻巧、熟练,时而用实心拳,时而用空心拳,时而一空一实,时而变为窝掌,时而使用拳心,时而变为竖拳。由于手式变化,快慢变化,使捶的声音节奏变化悦耳,被捶者身体和四肢感到轻松、舒服。洪承畴以为已经捶毕,不料剃头匠将他右手每个指头拉直,猛一拽,又一屈,使每个指头发出响声,然后将小胳膊屈起来,拉直,猛一拽,也发出响声。再将小胳膊屈起来,冷不防在肘弯处捏一下,使胳膊猛一酸麻,随即恢复正常,而酸麻中有一种特殊快感。他将洪的左手和左胳膊,同样地摆弄一遍。剃头匠看见洪承畴面露微笑,眼睛半睁,似有睡意,知道他感到舒服,便索性将他放倒椅靠背上,抱起他的腰举一举,使他的腰窝和下脊骨也感到柔和,接着又扶着坐直身子,在他肩上轻捶几下,冷不防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颏下边按照穴位轻轻一捏。洪承畴蓦然昏晕,浑身一晃,刹那苏醒,顿觉头脑清爽,眼光明亮。剃头匠又替他仔细地掏了耳朵,然后向他屈了右膝打千,赔笑说: “老爷请起。过几天小人再来给老爷剃头刮脸。” 洪承畴刚起身,白如玉就将一个红纸封子赏给剃头匠。剃头匠接到手里,猜到是一两银子,赶快向洪承畴跪下叩头,说: “谢老爷的赏!要不是老爷今日第一次剃头,小人也不敢接赏。这是讨个吉利,也为老爷恭喜。老爷福大命大,逢凶化吉;从此吉星高照,前程似锦;沐浴皇恩,富贵无边。” 白如玉等剃头匠走后,用一绸帕将剃下来的长发和以后不会再用的网巾包起来,放进洪承畴床头的小箱中,然后侍候主人更换了衣服。洪承畴平日认为自己生长在“衣冠文物之邦”,很蔑视满洲衣帽,称之为夷狄之服。他常骂满洲人的帽子后边拖着豚尾,袍袖作马蹄形,都是自居于走兽之伦。现在他自己穿戴起来,对着镜子看看,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暂时仍旧换上旧服,外边仆人来禀:内院大学士范大人驾到。洪承畴赶快奔出二门外相迎,心里说: “幸好换上了满洲衣帽!” 洪承畴本来要迎出大门,但看见范已经进到大门内,就抢到范的面前深深作了一揖,说道:“辱承枉顾,实不敢当!”范文程赶快还揖,赔笑说:“九老是前辈,今后领教之处甚多,何必过谦。”并肩走到二门阶下,洪又作了一揖,说声“请!”范还了一揖,登阶入门。到了上房阶下,洪又同样礼让;上了台阶以后,到门口又作揖,让范先走一步,到了上房正间,洪又作揖,请范在东边客位坐下,自己在西边主位坐下。仆人献茶以后,洪承畴稍微欠欠身子,赔笑说: “学生以戴罪之身,未便登门拜谒,务请大人海涵。” 范文程说:“不敢,不敢。老先生来到盛京,朝野十分重视。皇上恩情隆渥,以礼相待,且推心置腹,急于重用。明日召见之后,老先生即是皇清大臣,得展经纶矣。” 随即他将明日朝见的礼节向洪承畴嘱咐一番。正说话间,一个仆人匆匆进来,向洪承畴禀道: “请老爷赶快接旨!” 洪承畴不知何事,心中怦怦乱跳,赶快奔出迎接。范文程趁此时避立一边。那来的是一位御前侍卫,手捧黄缎包袱,昂然走进上房,正中面南而立。等洪承畴跟进来跪在地上,他用生硬的汉语说: “皇上口谕:洪承畴孤身在此,衣物尚多未备,朕心常在念中。目前虽然已交五月,但关外还会有寒气袭来。今赐洪承畴貂皮马褂一件,以备不时御寒之需。” 跪在地上的洪承畴呼叫:“谢恩!”连叩了三个头,然后双手捧接包袱,恭敬地起身,将包袱放在八仙桌后的条几正中间,又躬身一拜。 御前侍卫没有停留,随即回宫。洪承畴送走了御前侍卫,回进上房,对范文程说: “皇上真乃不世之主也!” 这天晚上,洪承畴的心情极不平静,坐在灯下很久,思考明天上午跪在大清门外如何说自己有罪的话,然后被引到大政殿前跪下,大清皇帝可能问些什么话,他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虽然他做官多年,身居高位,熟于从容应对,但是明天是以降臣身份面对新主,不能说半句不得体的话,更不能有说错的话。当他在反复考虑和默记一些重要语言时候,虽然不知崇祯皇帝正在反复诵读修改好的祭文而哽咽、饮泣,终至俯案痛哭,但是他明白大明皇帝和朝野都必以为他已慷慨尽节,所以他的心中自愧自恨。白如玉每到晚上就薄施脂粉,在他们这种人叫做“上妆”,别人也不以为奇。这时他轻轻地来到洪承畴的身边,小声说: “老爷,时候不早了,您快上床休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哩。” 洪承畴长叹一声,在白如玉的服侍下脱衣上床。但是他倚在枕上,想起来一件心事,便打开床头小箱,取出那张在“槛车”上写的绝命诗稿,就灯上烧了,又将包着网巾和头发的小包取出,交给如玉,说道: “你拿出去,现在就悄悄烧掉。” 如玉说:“老爷,不留个念物么?” 洪承畴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什么念物!从此以后,同故国、同君亲、同祖宗一刀两断!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当白如玉回到床边坐下时,洪承畴已经将灯吹熄,但仍旧倚在枕上胡思乱想。如玉知道他的心中难过,小声劝慰说: “老爷,大清皇上很是看重您,今日赏赐一件貂皮马褂也是难得的恩荣。老爷应该高兴才是。” 洪承畴紧抓住白如玉的一只柔软的手,小声说:“玉儿,你不懂事。旧的君恩未忘,新的君恩又来,我如何能不心乱如麻?” “是的。老爷是读书人,又做过南朝大臣,有这种心情不奇怪。”沉默一阵,如玉又说:“过几天,老爷可奏准皇上,暗中差人回到南朝,让家中人知道您平安无恙。” “胡说!如今全家都以为我已尽节,最好不过。倘若南朝知我未死,反而不妙。从前张春被俘之后,誓死不降,被南朝称为忠臣,遥迁右副都御史,厚恤其家。后来张春写信劝朝廷议和,本是好意,却惹得满朝哗然,就有人劾他降敌,事君不忠。朝廷将张春二子下狱,死在狱中。我岂可稍不小心,连累家人?” 白如玉又说:“听说老夫人住在福建家乡,年寿已高,倘若认为老爷已尽节死去,岂不伤心而死?” “不,你不知道老夫人的秉性脾气。老夫人知书明理,秉性刚强。我三岁开始认字,就是老夫人教的。四岁开始认忠孝二字,老夫人反复讲解。倘若她老人家知道我兵败不死,身事二主,定会气死。唉,唉!……” 洪承畴想着老母,不禁抽泣。过了一阵,他轻轻推一推白如玉,意思是要他到小炕上去睡。白如玉用绸汗巾替他揩去脸上的纵横泪痕,站起来说: “事已至此,请老爷不必过分为老夫人难过。好生休息一夜,明日要起早梳洗穿戴。第一次见大清皇上,十分要紧!” 第二十九章 次日五月端阳,辰牌时候,正当北京城朝阳门外,明朝的礼部尚书林欲楫代表崇祯皇帝,偕同兵部尚书陈新甲和文武百官,在庄严悲凄的哀乐声中向洪承畴的灵牌致祭时候,在北京东北方一千四百七十里的沈阳城中,举行隆重的受降仪式,一时间八门击鼓,大清门外响起来一阵鼓声和号角之声。然后从大清门内传出来一派皇帝上朝的乐声。随着乐声,满、汉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为人质的朝鲜世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的几位陪臣,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大政殿内的清朝皇帝皇太极行礼,然后回到平日规定的地方,只有满、蒙王公和朝鲜世子、大君可以就座,其余都肃立两行。大清门外,跪着以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为首的松、锦降臣,有总兵祖大寿、董协、祖大乐,已经革职的总兵祖大弼,副将夏承德、高勋、祖泽远等,低着头等候召见。当时清朝的鸿胪寺衙门尚未成立,有一礼部汉人官员向大清门的降臣们高声传宣: “洪承畴等诸文武降臣朝见!” 洪承畴叩头,高声奏道:“臣系明国主帅,将兵十三万来到松山,欲援锦州。曾经数战,冒犯军威。圣驾一至,众兵败没。臣坐困于松山城内,粮草断绝,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当死。蒙皇上矜怜,不杀臣而恩养之。今令朝见。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陈罪状。许入与否,候旨定夺。” 礼部官将洪承畴请罪的话用满语转奏清帝之后,皇太极用满语说了几句话。随即那位礼部官高声传谕: “皇上钦谕:洪承畴所奏陈的话很是。然彼时尔与我军交战,各为其主,朕岂介意?朕所以宥尔者,是因为朕一战打败明国十三万人马,又得了松、锦诸城,全是天意。天道好生,能够恩养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你的性命。尔但念朕的养育之恩,尽心图报,从前冒犯之罪,全都宽释不问。从前在阵前捉到张春,也曾好生养他。可惜他既不能为明国死节,也不能效力事朕,一无所成,白白死去。尔千万莫像他那样才是!” 洪承畴伏地叩头说:“谨遵圣谕!” 祖大寿接着高声奏道:“罪臣祖大寿谨奏!臣的罪与洪承畴不同。臣有数罪当死:往年被陛下围困于大凌河,军粮吃尽,吃人,快要饿死,无计可施,不得已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杀,将臣恩养,命臣招妻子、兄弟、宗族来降,遣往锦州。臣到锦州之后,不惟背弃洪恩,而且屡次与大军对敌。今又在锦州被围,粮食已尽,困迫无奈,方才出城归顺。臣罪深重,理应万死!” 随即礼部官员传出皇帝口谕:“祖大寿所陈,也算明白道理。尔之背我,一则是为尔主,一则是为尔的妻子、宗族。可是得到你以后决不杀你,朕早就怀有此心了。朕时常对内院诸臣说:‘祖大寿必不能杀,后来再被围困时仍然会俯首来降。只要他肯降,朕就会始终待以不死。’以前的事儿你已经追悔莫及,也就算啦。” 明朝副将祖泽远也跪在大清门外奏道:“罪臣祖泽远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皇上从大凌河放回去的,臣的罪与祖大寿同,也该万死!” 皇太极命礼部官员传谕:“祖泽远啊,你是个没有见识的人。你蒙朕放走后之所以不来归降,也只是看着你的主将祖大寿行事罢了。往日朕去巡视杏山,你不但不肯开门迎降,竟然明知是朕,却特意向我打炮,岂不是背恩极大么?尔打炮能够伤几个人呀?且不论尔的杏山城很小,士卒不多,就说洪承畴吧,带了十三万人马,屡次打炮,所伤的人究竟有多少?哼哼!……朕因尔背恩太甚,所以才说起这事。朕平日见人有过,明言晓谕,断不念其旧恶,事后再加追究。岂但待你一个人如此?就是地位尊于你的祖大寿,尚且留养,况尔是个小人,何用杀你!你正当少壮之年,自今往后,凡遇战阵,为朕奋发效力就好啦。” 祖泽远和他的叔父祖大乐都感激涕零,同声说道:“皇上的话说得极是!” 文武新降诸臣都叩头谢恩,然后起立,进入大清门,到了崇政殿前,在鼓乐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的朝见大礼。乐止,皇太极召洪承畴、祖大寿、祖大乐、夏承德、祖大弼五人进入殿内。等他们重新叩头毕,清帝命他们坐于左侧,赐茶,然后靠秘书院的一位官员翻译,向洪承畴问道: “我看你们明主,对于宗室被俘,置若罔闻;至于将帅率兵死战,或阵前被擒,或势穷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杀他们的妻子,否则也要没入为奴。为什么要这样?这是旧规么?还是新兴的办法?” 洪承畴明白清帝所问的是出于传闻之误,只好跪下回答说:“昔日并无此例。今因文臣众多,台谏纷争,各陈所见以闻于上,遂致如此。” 皇太极接着说:“今日明国的文臣固然多,遇事七嘴八舌议论,可是在昔日,文臣难道少么?究竟原因只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杀多人。像这种死战被擒的人,还有迫不得已才投降了的人,岂可杀戮他们的老婆孩子?即令他们身在敌国,可以拿银子将他们赎回,也是朝廷应该做的事,何至于将他们的老婆孩子坐罪,杀戮充军?明国朝廷如此行事,无辜被冤枉滥杀的人也太多啦。” 洪承畴显然被皇太极的话打动了心事,流着眼泪叩头说:“皇上此谕,真是至圣至仁之言!” 这一天,降将祖大寿等献出了许多珍贵物品,有红色的和白色的珊瑚树,有用琥珀、珊瑚、珍珠等做的各种数珠,还有珠箍、珠花、沉香、玉带、赤金首饰、玉壶,以及用玉、犀牛角、玻璃、玛瑙、金、银制成的大小杯盘和各种精美银器;皮裘一类有紫貂、猞猁狲、豹、天马皮等,另有倭缎、素缎、蟒衣,各种纱、罗、绸、缎衣料,黄金和白金,氆氇和毡毯、红毡帐房,骏马、雕鞍、宝弓和雕翎箭,虎皮和豹皮,精巧的琉璃灯和明角灯,各种名贵瓷器,各种精工细木家具,镀金盔甲,镶嵌着宝石的苗刀,等等。皇太极命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坐在大清门外,将降将们献的东西看了一遍。洪承畴因为是仓猝中突围被俘,所以无物可献。但是心中明白,皇太极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寿等许多将领的降顺诚心,意不在物。 看过贡献的名贵东西之后,有官员传出上谕:“祖大寿等所献各物,具见忠心。朕一概不纳,你们各自带回去吧。”祖大寿等降将赶快跪在地上再三恳求说:“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实切不安。伏望稍赐鉴纳!”皇太极念他们十分诚恳,命内务府酌收一二件,其余一概退还。 大政殿前击鼓奏乐,皇太极起身还宫。礼部官吩咐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下去休息,但不能远离。过了半个时辰,宫中传出上谕,赐洪承畴、祖大寿等宴于崇政殿,命多罗贝勒多铎、固山贝子博洛、罗托、尼堪,以及内大臣图尔格等作陪。宴毕,洪承畴等伏地叩头谢恩,退出大清门外。忽然,皇太极又命大学士希福、范文程、刚林、学士罗硕等追了出来,向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传谕: “朕今日召见你们,并未服上朝的衣冠,又不亲自赐宴,并不是有意慢待你们,只是因为关雎宫敏惠恭和元妃死去还不满周年的缘故。”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叩头说:“圣恩优异,臣等实在愧不敢当,虽死亦无憾矣!” 回到公馆,洪承畴的心中一直没法平静。从昨天起,他剃了头,改换了满洲衣帽;从今天起,他叩见了清国皇帝,正式成了清臣。虽然皇太极用温语慰勉,并且赐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耻之念还没有在他的身上完全消失,所以他不免暗暗痛苦。这天下午,有几位内院官员前来看他,祝贺他深蒙皇上优礼相待,必被重用无疑。他强颜欢笑,和新同僚们揖让周旋,还说了多次感激皇恩的话。到了晚上,当白如玉服侍他脱衣就寝时候,看见他郁郁寡欢,故意偎在他的胸前,轻声问道: “老爷,从今后您会建大功,立大业,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为何又不高兴了?是我惹老爷不如意么?是我……” 洪承畴叹了口气,几乎说出来自己是“赧颜苟活”,但是话到口边就赶快咽了下去。在南朝做总督的那些年月,他常常小心谨慎,深怕自己的左右有崇祯皇帝的耳目,将他随便说的话报进东厂或锦衣卫,转奏皇上;如今来到北朝,身居嫌疑之地,他更得时时小心。尽管这个白如玉是他的爱仆,同床而眠,但是他也不能不存戒心,心中的要紧话决不吐露。白如玉等不到主人回答,体会到主人有难言心情,便想拿别的话题消解主人的心中疙瘩,说道: “老爷,听说朝廷要另外赏赐您一处大的公馆和许多东西,还要赏赐几个美女,要您快快活活地替皇上做事。听说老爷您最喜欢美女……” 忽然有守门仆人站在房门外边叫道:“启禀老爷,刚才内院差人前来知会,请老爷明日辰牌以前到大清门外等候,大衙门中有事。” 洪承畴一惊,从枕上抬起头问:“宫中明日可有何事?” “内院的来人不肯说明,只传下那一句话就走了。” 洪承畴不免突然生出许多猜疑,推开白如玉,披衣坐起。 第二天辰时以前,洪承畴骑马到了大清门外。满、汉官员已经有一部分先到,其余的不过片刻工夫也都到了。鼓声响后,礼部官传呼:满、蒙诸王、贝勒、贝子、公、内院大学士和学士、六部从政等都进入大清门,在大政殿前排班肃立,朝鲜国的世子、大君和陪臣也在大政殿前左边肃立。礼部官最后传呼洪承畴和祖大寿一族的几位投降总兵官也进入大清门内,地位较低的群臣仍在大清门外肃立等候。洪承畴刚刚站定,凤凰楼门外又一次击鼓,清国皇帝皇太极带着他的只有五岁的儿子福临,由一群满族亲贵组成的御前侍卫扈从,走出凤凰门,来到大政殿。他没有走进殿内,侍卫们将一把鹿角圈椅从殿中搬出来放在廊檐下。他坐在圈椅中,叫福临站在他的右边。大政殿前文武群臣,包括朝鲜国的世子和大君等,一齐随着礼部官的鸣赞向他行了一跪三叩头礼。他用略带困倦的眼睛向群臣扫了一遍,特别在洪承畴的身上停留一下,眼角流露出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然后对大家说了些话,一位官员译为汉语: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已经归降,松山、锦州、杏山、塔山四城都归我国所有。感谢上天和佛祖保佑我国,又一次获得大捷。上月朕已经亲自去堂子祭天。今日朕要率领你们去实胜寺烧香礼佛。明国朝政败坏,百姓到处作乱,眼看着江山难保。我国国势日强,如日东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上有上天和佛祖保佑,下有你们文武群臣实心做事,朕不难重建大金太宗的伟业。今去烧香礼佛,你们务须十分虔诚。午饭以后,你们仍来大政殿前,陪洪承畴观看百戏。朕也将亲临观看,与你们同乐。” 洪承畴伏地叩头,流着泪,且拜且呼:“感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极望着洪承畴诚心感激,心中欣慰,又一次从眼角露出微笑。随即他率领满、蒙贵族和各族文武大臣,骑马往盛京西城外的实胜寺烧香礼佛。他和满、蒙大臣都按照本民族习俗脱掉帽子,伏地叩头,而汉族大臣和朝鲜国世子、大君及其陪臣则按照儒家古制,行礼时冠带整齐。在这个问题上,皇太极倒是胸襟开阔,并不要求都遵守满洲风俗。礼佛完毕,回到城中,时届正午,皇太极自回皇宫。满、蒙、汉各族文武大臣和朝鲜世子等将他送至大清门外,一齐散去,各回自己的衙门或馆舍。 午后不久,朝中各族文武大臣、满、蒙贵族、朝鲜国世子、大君和陪臣,都到了大清门内,按照指定的地方坐下,留着中间场子。洪承畴虽然此时尚无官职,却被指定同内三院大学士坐在一起。大家坐定不久,听见凤凰门传来咚咚鼓声,又赶快起立,躬身低头,肃静无声。忽然,洪承畴听见一声传呼:“驾到!”他差不多是本能地随着别人跪下叩头,又随着别人起身,仍然不敢抬头。在刹那间,他想起来被他背叛的故君,不免心中一痛,也为他对满洲人跪拜感到羞耻。但是他的思想刚刚打个回旋,又听见一声传呼:“诸臣坐下!”因为不是传呼“赐坐”,所以群臣不必谢恩。洪承畴随着大家坐下,趁机会向大政殿前偷瞟一眼,看见老憨已经坐在正中间,左右坐着两个女人。当时清朝的朝仪远不像迁都北京以后学习明朝旧规,变得那么繁杂和森严,所以大臣们坐下去可以随便看皇帝,也可张望后、妃。但洪承畴一则尚不习惯清朝的仪制,二则初做降臣尚未泯灭自己的惭愧心理,所以低着头不敢再向大政殿的台阶上观看,对皇帝和后、妃的脸孔全未看清。 大政殿院中,锣鼓开场,接着是一阵热闹的器乐合奏,汉族的传统乐器中杂着蒙古和满洲的民族乐器。乐止,开始扮演“百戏”,似乎为着象征皇帝的“圣躬康乐”,第一个节目是舞龙。这个节目本来应该是晚上玩的,名叫“耍龙灯”。如今改为白天玩耍,龙腹中的灯火就不用了。洪承畴自幼就熟悉这一玩耍,在军中逢到年节无事,也观看士兵们来辕门玩耍狮子和龙灯。现在他是第一次在异国看这个节目,仍然感兴趣,心中愁闷顿消。锣鼓震耳,一条长龙鳞爪皆备,飞腾跳跃,或伸或屈,盘旋于庭院中间,十分活泼雄健。但是他偶然觉察出来,故国的龙啊,不管是画成的、雕刻的、泥塑的、纸扎的、织的、绣的、玩的布龙灯,那龙头的形状和神气全是敦厚中带有庄严,不像今天所看见的龙头形象狞猛。他的心中不由地冒出一句评语:“夷狄之风!”然而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惊。自从他决意投降,他就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要竭力泯灭自己的故国之情,不然就会在无意中招惹大祸。他重新用两眼注视舞龙,特别是端详那不住低昂转动的龙头,强装出十分满意的笑容,同时在心中严重地告诫自己说: “这不是‘胡风’,而是‘国俗’!要记清,要处处称颂‘国俗’!满洲话是‘国语’,满洲的文字是‘国书’。牢记!牢记!” 接着一个节目是舞狮子。他从狮子头的形状也看出了狞猛的“国俗”。他不敢在心中挑剔,随着左右同僚们高高兴兴地欣赏“狮子滚绣球”。他开始胆大一些,偷眼向大政殿前檐下的御座张望,看见皇帝坐在中间,神情喜悦。他不必偷问别人,偷瞟一眼就心中明白:那坐在皇帝左边的中年妇女必是皇后,坐在右边的标致少妇必是受宠的永福宫庄妃。他继续观看玩狮子,心中又一次感叹清国确是仍保持夷狄之俗,非礼乐文明之邦。按照大明制度,后妃决不会离开深宫,连亲信大臣也不能看见。即令太后因嗣君年幼,偶尔临朝,也必须在御座前三尺外挂起珠帘,名曰“垂帘听政”。她能够在帘内看见群臣,臣下看不见她,哪能像满洲这样!他不敢多想,心中警告自己务要称颂“国俗”,万不可再有重汉轻满的思想,致惹杀身之祸。 以下又扮演了不少节目,有各种杂耍、摔跤、舞蹈。洪承畴第一次看见蒙古的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刚健猛锐之气,但他并不喜爱;满洲的舞蹈有的类似跳神,有的模拟狩猎,他认为未脱游牧之风,更不喜欢。后来他看见一队朝鲜女子进场,身穿长裙,脚步轻盈,体态优美,使他不觉入神。他还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美貌舞女在做仰身旋体动作时,两次偷向坐在西边的朝鲜国世子送去眼波,眼中似乎含泪。他的心中一惊,想道:“她也有故国之悲!”等这一个节目完毕,这个朝鲜女子的心思不曾被清朝皇帝和众臣觉察,洪承畴才不再为她担心。 朝鲜的舞蹈显然使皇太极大为满意,吩咐重来一遍。趁这机会,洪承畴略微大胆地向大政殿的前檐下望去,不期与永福宫庄妃的目光相遇。庄妃立刻将目光转向重新舞蹈的朝鲜女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神态十分高贵。洪承畴又偷看一眼,却感到相识,心中纳罕。过了片刻,他又趁机会偷看一眼,忽然明白:就是她曾到三官庙用人参汤救活了他!他在乍然间还觉难解,想着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宠妃去做此事,但是又一想,此处与中朝不同,此事断无可疑。他再向庄妃偷看一眼,看见虽然装束不同,但面貌和神态确实是她,只是那眼神更显得高傲多于妩媚,庄重多于温柔,惟有眼睛的明亮光彩、俊俏和聪颖,依然如故。洪承畴想着自己今生虽然做了降臣,但竟然在未降之时承蒙清主如此眷顾,如此重视,如此暗使他的宠妃两次下临囚室,亲为捧汤,柔声劝饮,这真是千载罕有的恩幸,真应该感恩图报。然而他又一想,清主命庄妃做此事必然极其秘密,将来如果由他泄露,或者他对清朝稍有不忠,他将必死无疑;而且,倘若清主和庄妃日后对此事稍有失悔,他也会有不测之祸。这么一想,他不禁脊背上冒出冷汗,再也不敢抬头偷望庄妃了。 洪承畴庆幸自己多年身居猜疑多端之朝,加之久掌军旅,养成了处事缜密的习惯,所以一个月来,他始终不打听给他送人参汤的女子究系何人。尽管白如玉服侍他温柔周到,夜静时同他同床共枕,小心体贴,也可以同他说一些比较知心的私话,然而他一则常常提防这个姣仆是范文程等派到他身边的人,可能奉命侦伺他的心思和言行,二则他对妓女和娈童一类的人向来只作为玩物看待,认为他们是生就的杨花水性,最不可靠,所以闭口不向白如玉问及送人参汤的女子是谁,好像人间从不曾发生过那回事儿。 洪承畴继续观看扮演,胡思乱想,心神不宁。后来白日西沉,“百戏”停止,全体文武众臣只等待跪送老憨回宫,但是鼓声未响,大家肃立不动。忽然,皇太极望着洪承畴含笑说了几句话,侍立一侧的一位内院官员翻译成汉语传谕: “洪承畴,今日朕为你盛陈百戏,君臣同乐,释汝羁旅之怀。尔看,尔在本朝做官同尔在南朝做官,苦乐如何?” 洪承畴伏地叩头谢恩,哽咽回答:“臣本系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严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瞒对君父。臣工上朝,懔懔畏惧,惟恐祸生不测,是以正人缄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败坏,不可收拾。罪臣幸逢明主,侧身圣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润,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风之吹拂。今蒙皇上天恩隆渥,赐观‘百戏’,臣非木石,岂能不感激涕零。臣本驽钝,誓以有生之年,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纵粉身碎骨,亦所不辞!” 谁也不知道洪承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看见他确实呜咽不能成声,又连连伏地叩头。皇太极含笑点头,对他说了几句慰勉的话,起身回宫。 洪承畴回到公馆,在白如玉的服侍下更了衣帽。晚饭他吃得很少,只觉得心中很乱,无情无绪,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地。临就寝时候,白如玉见他心情稍好,轻声对他说: “老爷,南朝的议和使臣快到啦。” 洪的心中一动,沉默片刻,问道:“何时可到?” “听说只在这近几天内。为首的使臣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大人,老爷可认识么?” 洪承畴不想说出马绍愉曾同张若麒在他的军中数月,随便回答说:“在北京时他去拜见过我,那时他还没有升任郎中。我同他只有一面之缘,并无别的来往。” 白如玉又问:“他来到盛京以后,老爷可打算见他么?” “不见。不见。” 洪承畴忽然无意就寝,将袖子一甩,走出房门,在天井中徘徊。白如玉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下边,想劝他回屋去早点安歇,但是不敢做声。他习惯于察言观色,猜度和体会主人心思,如今他侍立阶下,也在暗暗猜想。他想着主人的如此心思不安,可能是担心这一群议和使臣会将主人的投降禀报南朝,连累洪府一门遭祸?也许洪怕同这一群使臣见面,心中自愧?也许洪担心两国讲和之后,那边将他要回国,然后治罪?也许他亲见清国兵强势盛,想设法从旁促成和议,以报崇祯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许是他既然投降清国,希望和议不成,好使清兵去攻占北京?…… 白如玉猜不透主人的心事,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庭院中完全昏暗。他抬头向西南一望,一线月牙儿已经落去。 北京朝廷每日向洪承畴的灵牌致祭,十分隆重。第一天由礼部尚书主祭,以后都由侍郎主祭。原定要祭九坛,每日一坛,已经进行到第五天。每日前往朝阳门外观看的士民像赶会一样,人人称赞洪承畴死得重于泰山,十分哀荣。从昨天开始,哄传钦天监择定后天即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时三刻,皇帝将亲临致祭,文武百官陪祭。这是极其少有的盛事,整个北京城都为之沸腾起来。随着这消息的传出,顺天知府、同知等官员偕同大兴知县,紧急出动,督率兵役民夫,将沿路街房仔细察看,凡是破损严重,有碍观瞻的,都严饬本宅住户连夜修缮;凡墙壁和铺板上有不雅观的招贴,都得揭去,用水洗净。当时临大街的胡同口都放有尿缸,随地尿流,臊气扑鼻。各地段都责成该管坊巷首事人立即将尿缸移到别处,铲去尿泥,填上新土。掌管五军都督府的成国公朱纯臣平日闲得无事可干,现在要趁此机会使皇上感到满意,就偕同戎政大臣,骑着骏马,带着一大群文官武将,兵丁奴仆,前呼后拥,从东华门外向东沿途巡视,直到朝阳门外二里远的祭棚为止,凡是可能躲藏坏人的地方都一一指点出来。他同戎政大臣商定,从京营中挑选三千精兵,从后天黎明起沿途“警跸”。至于前后扈驾,祭棚周围侍卫,銮舆仪仗,全是锦衣卫所司职责,锦衣卫使吴孟明自有安排。吴孟明还同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商量,双方都加派便衣侦探,当时叫做打事件番子,在东城和朝外各处旅栈、饭馆、茶肆、寺庙等凡可以混迹不逞之徒的场所,严加侦伺防范。另外,大兴县从今天起就号了几百辆骡、马大车,不断地运送黄沙,堆在路边,以备十一日黎明前铺在路上。工部衙门正在搭盖御茶棚,加紧完工,细心布置,以备皇上休息。 今天是五月初十。崇祯皇帝为着明天亲去东郊向洪承畴致祭,早朝之后就将曹化淳和吴孟明召进乾清宫,询问他们关于明日一应所需的法驾、卤簿以及扈驾的锦衣卫力士准备如何。等他们作了令他满意的回奏以后,他又问道: “近日京师臣民对此事有何议论?” 曹化淳立刻奏道:“近来京师臣民每日纷纷议论,都说洪承畴是千古忠臣,皇爷是千古圣君。” 崇祯点点头,忽然叹口气说:“可惜承畴死得太早!” 吴孟明说:“虽然洪承畴殉国太早,不能为陛下继续效力,可是陛下如此厚赐荣典,旷世罕有,臣敢信必有更多如洪承畴这样的忠烈之臣闻风而起,不惜肝脑涂地,为陛下捍卫江山。” 曹化淳接着说:“奴婢还有一个愚见。洪承畴虽然尽节,忠魂必然长存,在阴间也一样不忘圣恩,想法儿使东虏不得安宁。” 崇祯沉默片刻,又叹口气,含着泪说:“但愿承畴死而有灵!” 一个长随太监进来,向崇祯启奏:成国公,礼、兵、工三部尚书和鸿胪寺卿奉召进宫,已经在文华殿中等候。崇祯挥手使吴孟明和曹化淳退出,随即乘辇往文华殿去。 今天的召见,不为别事,只是崇祯皇帝要详细询问明白,他亲临东郊致祭的准备工作和昭忠祠的修建情况。倘若是别的皇帝,一般琐细问题大可不问,大臣们对这样事自然会不敢怠忽。但是他习惯于事必躬亲,自己不亲自过问总觉得不能放心,所以于国事纷杂的当儿,硬分出时间来召见他们。他问得非常仔细,也要大臣们清楚回奏。有些事实际并未准备,他们只好拿谎话敷衍。他还问到洪氏祠堂的石碑应该用什么石头,应该多高,应该命谁撰写碑文。礼部尚书林欲楫很懂得皇上的秉性脾气,跪下回答说: “洪承畴为国捐躯,功在史册,流芳百世,永为大臣楷模。臣部曾再三会商,拟恳皇上亲撰碑文,并请御笔亲题碑额。既是奉饬建祠树碑,又是御撰碑文,御题碑额,故此碑必须选用上等汉白玉,毫无瑕疵,尤应比一般常见石碑高大。” 崇祯问:“如何高大?” 礼部尚书回奏:“臣与部中诸臣会商之后,拟定碑身净高八尺,宽三尺,厚一尺五寸,碑帽高三尺四寸,赑屃高四尺。另建御碑亭,内高二丈二尺,台高一尺八寸,石阶三层。此系参酌往例,初有此议,未必允妥,伏乞圣裁!” 崇祯说:“卿可题本奏来,朕再斟酌。” 召对一毕,崇祯就乘辇回乾清宫去。最近,李自成在河南连破府、州、县城,然后由商丘奔向开封。崇祯心中明白,这次李自成去攻开封,人数特别众多,显然势在必得;倘若开封失守,不惟整个中原会落入“流贼”之手,下一步必然东截漕运,西入秦、晋,北略畿辅,而北京也将成孤悬之势,不易支撑。他坐在辇上,不知这一阵又有什么紧急文书送到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实在心急如焚。等回到乾清宫,在御案前颓然坐下,他一眼就看见果然有一封十万火急文书在御案上边。尽管这封文书照例通政司不拆封,不贴黄,但是他看见是宁远总兵吴三桂来的飞奏,不由地心头猛跳,脸上失色。他一边拆封一边心中断定:必是“东虏”因为已经得了松、锦,洪承畴也死了,乘胜进兵。他原来希望马绍愉此去会有成就,使他暂缓东顾之忧,专力救中原之危,看来此谋又成泡影!等他一目数行地看完密奏,惊惧的心情稍释,换成一种混合着恼恨、失望、忧虑和其他说不清的复杂心情。他将这密奏再草草一看,用拳头将桌子猛一捶,恨声怒骂: “该死!该杀!” 恰巧一个宫女用双手端着一个嵌螺朱漆梅花托盘,上边放着一杯新贡来的阳羡春茶,轻脚无声地走到他的身边,蓦吃一惊,浑身一震,托盘一晃,一盏带盖儿的雨过天晴暗龙茶杯落地,哗啦一声打成碎片,热茶溅污了龙袍的一角。那宫女立刻跪伏地上,浑身颤栗,叩头不止。崇祯并不看她,从龙椅上跳起来,脚步沉重地走出暖阁,绕着一根朱漆描金云龙的粗大圆柱乱走几圈,忽然又走出大殿。他在丹墀上徘徊片刻,开始镇静下来,在心中叹息说:“我的方寸乱了!”恰在这时,王承恩拿着一叠文书走进来。看见皇上如此焦灼不安,左右侍候的太监都惶恐屏息,王承恩吓了一跳,不敢前进,也不敢退出,静立于丹墀下边。崇祯偶然转身,一眼瞥见,怒目盯他,叫道: “王承恩!” 王承恩赶快走上丹墀,跪下回答:“奴婢在!” 崇祯说:“你快去传旨,洪承畴停止祭祀,立刻停止!” “皇爷,今天上午已祭到五坛了。下午……” “停!停!立即停祭!” “是。奴婢遵旨!” “向礼部要回朕的御赐祭文,烧掉!” “是,皇爷。” “洪承畴的祠堂停止修盖,立即拆毁!” “是,皇爷。” 崇祯向王承恩猛一挥手,转身走回乾清宫大殿,进入西暖阁。王承恩手中拿着从河南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不敢呈给皇上,只好暂带回司礼监值房中去。崇祯重新在龙椅上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又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道: 谕吴孟明:着将洪承畴之子及其在京家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逮入狱中,听候发落,并将其在京家产籍没。立即遵办,不得姑息迟误! 他放下笔,觉得喉干发火,连喝了两口茶。茶很烫口,清香微苦,使他的舌尖生津,头脑略微冷静。他重新拿起吴三桂的密疏,一句一句地看了一遍,才看清楚吴三桂在疏中说他差人去沈阳城中,探得洪承畴已经停止绝食,决意投敌,但是尚未剃发,也未受任官职,并说“虏酋”将择吉日受降,然后给他官做。崇祯在心中盘算:洪承畴既不能做张巡和文天祥,也不能做苏武,竟然决意投敌,实在太负国恩,所以非将洪承畴的家人严加治罪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恨,也没法儆戒别人。但是过了片刻,崇祯又一转念:如今“东虏”兵势甚强,随时可以南侵。倘若将洪氏家人严惩,会使洪承畴一则痛恨朝廷,二则无所牵挂,必将竭力为敌人出谋献策,唆使“东虏”大举内犯,日后为祸不浅,倒不如破格降恩,优容其家,利多害少。但是宽恕了洪的家人,不能够释他的一腔恼恨。有很长一阵,他拿不定主意,望着他写给吴孟明的手谕出神。他用右手在御案上用力一拍,霍地站起,推开龙椅,猛回身,却看见几尺外跪着刚才送茶的宫女。原来当他刚才走出乾清宫时,“管家婆”魏清慧赶快进来,将地上收拾干净,另外冲了一杯阳羡春茶,放在御案,而叫获罪的宫女跪远一点,免得正在暴怒的皇上进来时会一脚踢死了她。这时崇祯才注意到这个宫女,问道: “你跪在这儿干吗?” 宫女浑身哆嗦,以头触地,说:“奴婢该死,等候皇爷治罪。” 崇祯严厉看她一看,忽然口气缓和地说:“算啦,起去吧。你没罪,是洪承畴有罪!” 宫女莫名其妙,不敢起来,继续不住叩头,前额在地上碰得咚咚响,流出血来。但崇祯不再管她,焦急地走出大殿。看见承乾宫掌事太监吴祥在檐下恭立等候,他问道: “你来何事?田娘娘的病好些么?” 吴祥跪下回答:“启奏皇爷,娘娘的病并不见轻,反而加重了。” 崇祯叹口气,只好暂将洪承畴的问题撂下,命驾往承乾宫去。 为洪承畴扮演“百戏”之后,不过几天工夫,除赐给洪承畴一座更大的住宅外,还赐他几个汉族美女,成群的男女奴婢,骡、马、雕鞍、玉柄佩刀,各种珍宝和名贵衣物。洪承畴虽然尚无职衔,但他的生活排场俨然同几位内院大学士不相上下。皇太极并不急于要洪承畴献“伐明”之策,也不向他询问明朝的虚实情况,暂时只想使洪承畴生活舒服,感激他的恩养优渥。洪承畴天天无事可干,惟以下棋、听曲、饮酒和闲谈消磨时光。原来他担心明朝的议和使臣会将他的投降消息禀报朝廷,后来将心一横,看淡了是非荣辱之念,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范文程已经答应不令南朝的议和使臣见他,使他更为安心。 以马绍愉为首的明国议和使团,于初三日到塔山,住了四天,由清国派官员往迎;初七日离塔山北来,十四日到达盛京。当时老憨皇太极不在盛京。他保持着游牧民族的习惯,不像明朝皇帝那样将自己整年、整辈子关闭在紫禁城中,不见社会。皇太极主持了洪承畴一群人的投降仪式之后,又处理了几项军政大事,便于十一日午刻,偕皇后和诸妃骑马出地载门,巡视皇家草场,看了几处放牧的牛、马,还随时射猎。但是在他离开盛京期间,一应军国大事,内院大学士们都随时派人飞马禀奏。关于款待明朝议和使臣的事,都遵照他的指示而行。五月十四日上午,几位清国大臣出迎明使臣于二十里外,设宴款待。按照双方议定的礼节:开宴时,明使臣向北行一跪三叩礼,宴毕,又照样儿行礼一次。这礼节,明使臣只认为是对清国皇帝致谢,而清方的人却称做“谢恩”。明使臣被迎入沈阳,宿于馆驿。皇太极又命礼部承政满达尔汉、参政阿哈尼堪、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刚林、学士罗硕同至馆驿,宴请明国议和使臣。明使臣仍遵照初宴时的规定行礼。宴毕,满达尔汉等向明使臣索取议和国书。马绍愉等说他们携来崇祯皇帝给兵部尚书陈新甲敕谕一道,兵部尚书是钦遵敕谕派他们前来议和。满达尔汉等接过崇祯给陈新甲的敕谕,看了一下,说他们需要进宫去奏明皇上知道,然后决定如何开议。说毕就离开馆驿。 第二天上午,辽河岸上,小山脚下,在一座黄色毡帐中,皇太极席地而坐,满达尔汉、范文程和刚林坐在左右,正在研究明使臣马绍愉携来的崇祯敕书。皇太极不识汉文,满达尔汉也只是略识一点。他们听范文程读了敕书,又跟着用满洲语逐句译出。那汉文敕书写道: 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昨据卿部奏称,前日所谕休兵息民事情,至今未有确报。因未遣官至沈,未得的音。今准该部便宜行事,遣官前往确探实情具奏。特谕! 皇太极听完以后,心中琢磨片刻,说:“本是派使臣前来求和,这个明国皇帝却故意不用国书,只叫使臣们带来他给兵部尚书的一道密谕,做事太不干脆!这手谕可是真的?” 范文程用满语回答:“臣昨日拿给洪承畴看过,他说确系南朝皇帝的亲笔,上边盖的‘皇帝之宝’也是真的。” 皇太极笑了一笑,说:“既是南朝皇帝亲笔,盖的印信也真,就由你和刚林同南朝使臣开议。刚林懂得汉语,议事方便。哼,他明国皇帝自以为是天朝,是上天之子,鄙视他人。上次派来使者也是携带他给兵部尚书的敕书一道,那口气就不像话,十分傲慢自大……”他望着范文程问:“你记得今年三月间,他的那敕书上是怎么说的?还记得么?” 范文程从护书中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臣当时遵旨将原件退回驻守锦州、杏山的诸王、贝勒,掷还明使,却抄了一张底子留下。那次敕书上写道:‘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据卿部奏,辽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未轻信者,亦因从前督、抚各官未曾从实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陈,力保其出于真心。我国家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从,以仰体上天好生之仁,以复还我祖宗恩义联络之旧。今特谕卿便宜行事,差官宣布,取有的确音信回奏!’”范文程随即将后边附的满文译稿念了一遍,引得皇太极哈哈大笑。 满达尔汉也笑起来,说:“老憨,听他的口气,倒好像他明国打败了我国,是我国在哀怜求和!” 皇太极说:“上次经过我的驳斥,不许使者前来。南朝皇帝这一次的敕书,口气老实一点,可是也不完全老实。我们且不管南朝皇帝的敕书如何,同南朝议和对我国也有好处。我的破南朝之策,你们心中明白。你们留下休息,明日随我一起回京。” 两天以后,即五月十六日,皇太极偕皇后、诸妃、满达尔汉和范文程等进盛京地载门,回到宫中。第二天,围攻松山和锦州的诸王、贝勒等都奉召回到盛京。皇太极亲自出城十里迎接,见面时,以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为首,一个一个轮流屈一膝跪在他的面前,抱住他的腰,头脑左右摆动两下,而他则松松地搂抱着对方的肩背。行毕这种最隆重的抱见礼,一起回到京城,先到堂子祭神,然后他自己回宫,处理紧要国事。 目前首要的大事是如何对明国议和问题。关于议和的事,有一群满、汉大臣,以从前降顺的汉人、现任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为首,主张拒绝南朝求和,趁此时派大军“南伐”,迫使崇祯逃往南京,纳贡称臣,两国以黄河为界。 皇太极不同意他们的建议。他有一个进入关内、重建金太宗勋业的梦想,也有切实可行的步骤,但不肯轻易说出。想了一想,他指示范文程和刚林等同南朝使臣们立即开议,随时将开议情况报告给他,由他亲自掌握。 他回到盛京以后,就听说满族王公大臣中私下抱怨他对洪承畴看待过重,赏赐过厚。他听到有人甚至说:“多年汗马功劳,为皇上负伤流血,反而不如一个被活捉投降的南朝大臣。”驻军锦州一带的诸王、贝勒等回来以后,这种不满的言论更多了,其中还有些涉及庄妃化装宫婢去三官庙送人参汤的话。皇太极必须赶快将这些闲话压下去。一天,在清宁宫早祭之后,皇太极留下一部分满族王公、贝勒赐吃肉。这些人都有许多战功,热心为大清开疆拓土,巴不得赶快囊吞半个中国。吃过肉,皇太极向他们问: “我们许多年来不避风雨,甘冒矢石,几次出兵深入明国境内,近日又攻占松山、锦州、杏山、塔山四城,究竟为的什么?” 众人回答说:“为的是想得中原。” 皇太极点头笑着说:“对啦。譬如一群走路的人,你们都是瞎子,乱冲乱闯。如今得了个引路的人,我如何能够不心中高兴?如何不重重地赏赐他,好使他为我效力?洪承畴就是个顶好的引路人,懂么?” 众人回答:“皇上圣明!” 皇太极哈哈大笑,挥手使大家退出。 当五月初四日崇祯在乾清宫流着泪为洪承畴亲自撰写祭文的时候,李自成和罗汝才率领五十万人马杀向开封,前队已经到了开封城外。这个消息,过了整整十天才飞报到京。现在是五月十五日的夜晚,明月高照,气候凉爽宜人。但是崇祯的心中非常烦闷,不能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也无心往皇后或任何妃子的宫中散心解愁,只好在乾清宫的院子里久久徘徊。有时他停步长嘘,抬头看一看皇极殿高头的一轮皓月;更多的时候是低垂着头,在漫长的汉白玉甬路上从北走到南,从南走到北,来回走着,脚步有时很轻,有时沉重。几个太监和宫女在几丈外小心伺候,没有人敢轻轻儿咳嗽一声。 他很明白,李自成这次以五十万之众围攻开封,分明是势在必得,不攻下开封决不罢休。尽管他和朝臣们都只说李自成是凶残流贼,并无大志,攻开封不过想掳掠“子女玉帛”,但是他心中清楚,李自成士马精强,颇善于收揽民心,这次攻开封可能是想很快就建号称王。想到这个问题,他不禁脊背发凉,冒出冷汗。 他的心情愈想愈乱,不单想着中原战局,而且田妃的十分瘦弱的病容也时时浮在他的眼前。 田妃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凶多吉少,大概挨不过秋天。今天下午,他带着皇后和袁妃到承乾宫看了田妃,传旨将太医院的官儿们严厉切责,骂他们都是白吃俸禄的草包,竟没有回春之术。当时太医院尹带着两个老年的著名太医正在承乾宫后边的清雅小屋中吃茶翻书,商酌药方,听到太监口传圣旨切责,一齐伏地叩头,浑身颤栗,面无人色。崇祯在返回乾清宫的路上,想着已经传谕全京城的僧、道们为田妃建醮诵经,祈禳多次,全无影响,不觉叹了口气,立即命太监传谕宣武门内的西洋教士率领京师信徒,从明天起为田妃祈祷三日;宫女中也有少数信天主教的,都有西洋教名,也传谕她们今晚斋戒沐浴(他以为天主教徒做郑重的祈祷也像佛、道两教做法事,需要斋戒沐浴),从明日黎明开始为田妃天天祈祷,直到病愈为止。此刻他彷徨月下,从田妃的病势沉重想到五皇子的死,忍不住叹息说: “唉,国运家运!……” 看见曹化淳走进乾清门,崇祯站住,问道:“曹伴伴,你这时进宫,有事要奏?” 曹化淳赶快走到他的面前,跪下叩头,尖声说道:“请皇爷驾回暖阁,奴婢有事回奏。” 崇祯回到乾清宫的东暖阁,颓然坐下。近来他专在西暖阁批阅文书,东暖阁只放着他偶尔翻阅的图书和一张古琴,作为他烦闷时的休息地。曹化淳跟着进来,重新在他的面前跪下叩头。他打量了曹化淳一眼,心中七上八下,冷淡地说:“说吧,曹伴伴,不要隐瞒。” 曹化淳抬起头来说:“今日下午,京师又有了一些谈论开封军情的谣言。奴婢派人在茶馆、酒楼、各处闲杂人聚集地方,暗中严查,已经抓了几十个传布流言蜚语的人,仍在继续追查。” “横竖开封被围,路人皆知。又有了什么谣言?” “奴婢死罪,不敢奏闻。” 崇祯的心头一震,脸色一寒,观察曹化淳神色,无可奈何地说:“你是朕的家里人,也是朕的心腹耳目。不管是什么谣言,均可直说,朕不见罪。” 曹化淳又叩个头,胆怯地说:“今日下午,京师中盛传李自成将要攻占开封,建立国号,与皇爷争夺天下。” 崇祯只觉头脑轰了一声,又一次冷汗浸背。这谣言同他的担心竟然完全相合!他竭力保持镇静,默然片刻,说道: “朕已饬保督杨文岳、督师丁启睿以及平贼将军左良玉,统率大军星夜驰援开封,合力会剿,不使闯贼得逞。凡是妄谈国事,传布谣言的,一律禁止。倘有替流贼散布消息,煽惑人心的,一律逮捕,严究治罪。你东厂务须与锦衣卫通力合作,严密侦伺,不要有一个流贼细作混迹京师。剿贼大事,朕自有部署,不许士民们妄议得失。” “奴婢领旨!” 崇祯想赶快改换话题,忽然问道:“对洪承畴的事,臣民们有何议论?” 曹化淳一则最了解皇帝的性格和心思,二则皇帝身边的太监多是他的耳目,所以他知道崇祯曾有心将洪承畴的全家下狱,妇女和财产籍没,随后回心一想,将写好的手谕焚去的事。洪宅因害怕东厂和锦衣卫敲诈勒索,已经暗中托人给他和吴孟明送了贿赂。听皇上这么一问,他趁机替洪家说话: “洪承畴辜负圣恩,失节投敌,实出京师臣民意外。臣民们因见皇爷对洪家并不究治,都说皇爷如此宽仁,实是千古尧、舜之君,洪承畴猪狗不如。” 崇祯叹息说:“洪承畴不能学文天祥杀身成仁,朕只能望他做个王猛。” 曹化淳因为职司侦察臣民,又常常提防皇上询问,对京城中稍有名气的官员,不管在职的或在野的,全都知道,不仅记得他们的姓名,还能够说出每个人的籍贯、家世、某科进士出身。惟独这个王猛,他竟然毫无所知。趁着皇上没有向他询问王猛的近来情况,他赶快奏道: “皇爷说的很是,京城士民原来对洪承畴十分称赞,十分景仰,如今都说他恐怕连王猛也不如了。老百姓见洪家的人就唾骂,吓得他家主人奴仆全不敢在街上露面,整天将大门紧闭。老百姓仍不饶过,公然在洪家大门上涂满大粪,还不断有人隔垣墙掷进狗屎。” 崇祯喜欢听这类新闻,不觉露出笑容,问道:“工部将齐化门外的祭棚拆除了么?” “启奏皇爷,不等工部衙门派人拆除,老百姓一夜之间就去拆光了。那些挽联、挽幛,礼部来不及收走的,也被老百姓抢光了。” “没有兵丁看守?” “皇爷,人家一听说他辜负皇恩,投降了鞑子,兵丁们谁还看守?再说,兵丁看见众怒难犯,乐得顺水推舟,表面做个样子,吆喝弹压,实际跟着看看热闹。听说洪承畴的那个灵牌,还是一个兵丁拿去撒了尿,掷进茅厕坑中。” 崇祯说:“国家三百年恩泽在人,京师民气毕竟可用!那快要盖成的祠堂拆毁了么?” “没有。前门一带的官绅士民因见那祠堂盖得宽敞华美,拆了可惜,打算请礼部改为观音大士庙。” 崇祯正要询问别的情况,忽然司礼监值班太监送进来两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他拆开匆匆一看,明白是开封周王和河南巡抚高名衡的呼救文书。他一挥手使曹化淳退出,而他自己也带着这两封文书往西暖阁去,在心中叫苦说: “开封!开封!……” 慧梅出嫁 第三十章 当松山失陷,总督洪承畴被俘的那一天,李自成攻破襄城,杀死总督汪乔年已经三天了。 李自成第二次攻开封没有成功,因左良玉兵到杞县,便从开封城外撤退,开到郾城。左良玉也跟着到了郾城。李闯王的大军虽然在人数上占优势,但是因为围攻开封日久,将士们已经疲倦,无力向左军猛攻,只能与左军相持在郾城附近,休息士马,征集粮秣,等机会包围左军。左良玉因人数较少,骑兵和火器都不如义军,所以只能采取守势,无力进攻,只求不陷于义军包围,等待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前来夹击闯军。 汪乔年被皇帝催逼不过,明知道来河南“剿贼”好像是“以肉喂虎”,无奈不能违抗“圣旨”,只得于正月下旬率领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三位总兵官,共约马步兵三万人出了潼关。二月初五日到了洛阳,知道李自成在郾城围攻左良玉很急,兵力十分强大。他正在踌躇,有一位名叫张永祺的襄城县举人前来求见。去年十月间李自成兵临叶县时候,派人传谕襄城官绅献粮食骡马投降,可以免予攻城。知县曹思正和众士绅开会商议,都同意投降,惟独张永祺坚决反对,护送老母离开襄城,逃到黄河北岸的孟县暂住。听到汪乔年来到河南的消息,他特意来洛阳求见。他力劝汪乔年赶快前往襄城,与平贼将军左良玉夹攻李自成,他愿意回襄城协助。汪乔年不再犹豫,从龙门向襄城进军。 李自成在撤离开封的时候,就知道了汪乔年如何奉密旨掘毁了他的祖坟,如今得到探报,知道汪乔年要来襄城。他下令停止向左军进攻,按兵等候。等汪乔年到了襄城,贺人龙等三总兵进兵到襄城以东四十里处,李自成突然舍掉左良玉,去打汪乔年。贺人龙等三总兵见闯军来到,各率自己的人马不战而逃。汪乔年只剩下几千人,退入襄城城内死守,等候左良玉来救。左良玉趁李自成去打汪乔年,赶快退往湖广境内。李自成将襄城团团合围,攻打三天,二月十七日破城,将汪乔年捉到杀死。遗憾的是,他悬赏捉拿张永祺,竟未找到。 从破襄城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月了。闯、曹大军曾经移师郏县一带,稍作休整,然后来到郾城境内的漯河旁边,一边操练人马,一边派人马往陈州一带,招降袁时中,准备去攻商丘。在几个月内接连杀死两个明朝总督,一个总兵官,一个亲王,又有许多人前来投军,李自成的声势如日东升,更加烜赫。 三月中旬,在漯河附近,气候已经相当暖和了。一天,天刚蒙蒙亮,李自成和高夫人在此起彼落的号角声中,已经起床。梳洗完毕,闯王就出去观操。他平日总是住在大元帅的行辕中,那里离老营还有八里路。昨天因为有些事要同高夫人商议,他才回到老营来住,但就在这一天之中,还不断地有人从行辕来这里向他禀报许多事情。今天上午他必须回到行辕中去。现在趁吃早饭之前,他决定出去看看老营亲兵的操练,顺便也看看健妇营的操练。很久很久,他没有观看健妇营的训练了,只听说最近健妇营已经很像个样子。慧梅做了红娘子的帮手,十分得力。 出了老营大门,便是一片一片的农田,有些地里种着大麦、小麦、豌豆和油菜,长得很不好,有些地已经荒了。这时晨光熹微,鸟雀成群地在树上喳喳叫着,还没有向旷野飞去。村中这里那里,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老营的亲兵开始出操,有的已经到了校场,有的正在站队,有的正在从院里出来。大家看见闯王亲自出来观操,都感到特别兴奋。不一刻,各个练兵场上都开始操演起来。李自成看了一阵,十分满意,随即将指挥操练的几个将领叫到面前,鼓励了几句,就拨转马头,打算往健妇营驻扎的地方看看。 闯王刚走出村子不远,高夫人也骑着马,带着一群女兵追了上来。闯王驻马问她: “你也要去健妇营看操?” 高夫人说:“我近日总说要去,老营里忙得分不了身。现在你既要去,我就同你一起去看看。如今红娘子身上不舒适,慧梅这姑娘几乎把全副担子挑了起来,听说也是忙得很,不能常来老营。我已经三四天没有看见她了。” “红娘子病了?” “有喜啦!”高夫人笑着小声说:“近几天她吃饭都要呕吐,身体很不好。” 闯王笑一笑,又问道:“李公子知道么?” “看你,真傻,当然人家先告诉李公子,以后我才知道。”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往前走不远,有一道小河横在面前。如今还是枯水季节,这小河只有一股浅流,水清见底,曲曲折折,有时静悄悄地缓流,有时淙淙地欢笑奔流,银花跳跃,有时被青绿的小丘遮断,有时被岸边大石挡住,汇成小潭,然后绕个急湾,顽皮地夺路而逃。它不断地变换着姿态,向东流去,在下游十里以外流入漯河。小河对岸三四里外是浅山,好似细浪起伏,线条柔和;重重叠叠,连接高的远山。几天前下过小雨,近处的浅山上新添了更浓的绿意,还在这儿那儿,有一些新开的野花点缀。较近的山顶上有几块白云,随着若有若无的清新晨风,慢慢地向西飘游。有的白云在晨曦中略带红色,有的呈鱼鳞形状,有的薄得像一缕轻纱,边沿处化入蓝天。就从那白云飘去的地方,传来布谷鸟的鸣声。 小河的这边岸上,几棵垂柳,嫩叶翠绿,而最嫩处仍带鹅黄;长条在轻轻摇曳,垂向水面。靠岸有几丛小竹,十分茂盛。竹、柳之间,竟有两棵桃树,不知当年何人无意所栽,而今在这里增添了诗情画意。有的枝上的桃花正在开放,有的已经凋谢。落下的花瓣,有的落在岸边的青草上,有的落在水里,流向远处。 岸上小路两旁,田地平时比别处湿润,又经过几天前的一场小雨,虽然庄稼种得不好,出苗不齐,又缺施肥,但也是麦苗青青,豌豆已经开花,仔细看去,还结了一些小荚。 李闯王天天在行辕中忙碌,接见这个将领,接见那个将领,不是议事,就是听禀报,难得今天好像第一次这么悠闲;看见了春天的郊野景色,心情特别舒畅。他和高夫人带着几十个男女亲兵,到了这个地方,不由地感到留恋,便同亲兵们跳下战马,临流盘桓。战马由亲兵们牵着,踏着鹅卵石,走到水边,低头饮水。这时天已大亮,村落里的鸟雀都飞到旷野去了。忽而一阵雁声从空中落下,闯王抬头一看,只见一群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阵势,徐徐飞过天空,边飞边叫。闯王很想射下一只,可惜雁阵飞得太高了。 饮过了战马,他们继续往前走,这时就听见前边山脚下,有个女子喊操的口令声,又听到鼓声和马蹄声。走得更近时,声音更加清晰起来,可以听出这不是一般的口令,而是对着整个健妇营发出的命令。这声音是那么娇嫩,但娇嫩中带着威严,带着力量。高夫人最熟悉这个声音,笑了一笑,向闯王说道: “你听,现在慧梅正在督率全营操练,那声音我听熟了。” 闯王点点头,感到满意,随口说道:“想不到三四年前还是一个黄花幼女,现在竟然成了一员十分得力的女将。” “唉,一天到晚在军中磨练,还怕磨练不成一员女将!” 闯王微微一笑,向桂英的脸上深情地看了一眼,心里说:“你也是在千难万险的戎马生活中磨练得这样出色!”因为在男女亲兵面前,他不愿流露出对高夫人的过多感情,就问道: “兰芝的武艺近来可有长进?” “哪能没有长进!自从她搬到健妇营,武艺也有长进,针线活也有长进。” “还要让她多认字。” “是在认字。她们健妇营有些姑娘也在学认字,兰芝跟她们一块儿学,有时还教教她们。” 刚说到这里,只听见西南三四里外,隔着一道浅山,忽然传过来一阵炮声。大家都向那里望去,只见浅山背后荡起来一阵灰烟。闯王问道: “是小鼐子在那搭儿练兵?” 高夫人点点头,不觉夸道:“小鼐子的炮兵近来可很像个样子,比我们第二次进攻开封时瞄得更准,炮也更多了。他每天只顾练兵,很少到我老营里去;昨天去了一趟,这孩子倒是越长越英俊了。” 闯王露出微笑,说:“你每次见我,不是夸张鼐,就是夸双喜,再不是夸慧梅、慧英这些姑娘们。” “我当然要夸他们。这些孩子都是起小跟着我们,在千军万马中长大成人,如今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保你闯王?虽不是我们自己的亲生儿女,可比亲生儿女还要得力。”高夫人说到这里,忽然忍住,使眼色让周围的亲兵们往远处退去。闯王有些明白,含笑问道: “你想说什么?” “我看,这些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他们的婚事应该我们操心了。” 闯王没有做声,眼睛继续望着高夫人。 高夫人接着说:“我已经跟你说过,慧英配给双喜,十分合适。你不在意,可这事情是得操心了。慧英和双喜的属相合适。下次军师到老营来,我叫他替他们合合八字儿。” “急什么!我们现在还没有打下开封,等打下开封再提这事不迟。” “还有,我看慧梅配张鼐,也是再好不过。” “你看你,刚说过,又急了。” “不是我急。是孩子们都大了,都有了心事,跟往年不一样了。拿慧梅跟张鼐来说,起小两个人都跟着我,像亲兄妹一样。张鼐有什么好东西,都送给慧梅,慧梅也总在惦记着张鼐。那时候年纪还小,如今都大了,再这样下去,总是不明不白,也不很好。我原想干脆给他们定了亲,不过后来又想,一定亲就不好再见面,倒不如结了亲还好些,也免得你回避我,我回避你。在咱们军旅之中,哪能有那么多回避,还打什么仗,还做什么事!” 闯王笑道:“不要急嘛。我们很快就要去打开封,这一仗势在必得。等占领了开封,那时候再来给这些孩子们办喜事不迟,现在说早了反而不美。” “我也不是说现在就让他们结亲,我是想让你心里有个谱。只要你说行,我心里也就定了。他们都没有父母,咱们两人不操心谁操心?” “这事情还是做母亲的当家为好,你不要都问我。我那么多大事都顾不过来,哪有闲心管这事情。” “可是你是一军之主,又是一家之主,你不点头,我怎么好定下来呢?” “算了算了,你叫我点头,我就点头。可是这话现在不要向别人漏出,特别是不要在孩子们面前漏出;漏出了,他们反而都不好意思。” 高夫人撇嘴一笑:“这我还不知道?只有你懂事儿!” 他们上了战马,正要继续往健妇营走去,忽听到一阵马蹄声从北边传来。他们回头望去,有人眼尖,看出奔在前边的是双喜,就叫道:“那不是双喜小将爷么?”闯王一听,心中就明白了,对高夫人说: “我们等一等吧。” 高夫人问:“昨天他不是去迎接袁时中么?现在跑来,说不定袁时中已经到啦。” 闯王没有做声,一直望着双喜向这边驰来。双喜到了闯王面前,没有下马,叉手说: “禀父帅,袁时中将军快到了。” “到得这么快?” “是的,今天早晨,他们三更过后不久就出发,一路策马不停,所以要提前半天到达。” “大约什么时候可到?” “看情况,约摸吃过早饭就可到达行辕。我刚刚先到行辕一问,知道父帅来到老营,我又赶快奔到老营,知道父帅往健妇营观操,我就追来了。请父帅就回行辕去,免得袁时中到了后,父帅不在,该说对他……” 闯王点头,不让双喜再说下去,随即对高夫人说:“既然这样,健妇营我不必去了。你告诉红娘子和慧梅,好生操练人马,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用上健妇营。我现在就回行辕。” “你不要先回行辕。我来时已叫老营准备了早饭,你还是先同我一起去老营吃点早饭,再回行辕不迟。” “也好,可是健妇营有许多人已经看到我们,得派个人去告诉她们才好。” 高夫人便把慧琼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随即同闯王带着男女亲兵,回老营去了。 红娘子和慧梅在练兵场上已经看见了闯王和高夫人,猜到是前来观操,立刻告诉大家,一时群情鼓舞,操练得更加精神。可是忽然看见他们又折了回去,不免感到奇怪。红娘子和慧梅正在疑惑,慧琼单人独骑奔来传话,这才知道是袁时中到了,大家心中都感到高兴。因为自从闯王起义以来,声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壮大。如今闯王自己的人马有三十万,与罗汝才合起来有五十万,到处哄传着将近百万;张献忠虽往江北,表面上也不得不奉闯王为主;大别山东边和南边的革、左五营不断派人来通消息,表示也要奉闯王为主;现在袁时中又仰慕闯王声威,前来相投。眼看着各股义军如百川归海,都归“闯”字旗下,中原地区将全部属于闯王。真是百事顺利,人马兴旺,打下江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从破了襄城以来,不仅那些大将们十分得意,就是像慧梅这样的姑娘,同样的心中十分得意。 红娘子和慧梅把操练的事交给慧剑等几个头目,就同慧琼在练兵场的一角拣块石头坐下,谈起话来。红娘子说:“这个袁时中,我早就知道了。从前我还没有破杞县的时候,原在砀山一带转动,那时他已经起事了。因为在亳州一带还有一个袁老山,起义比他早,所以袁老山的人马称为老袁营,他的人马就称为小袁营。这人倒有许多长处,人马的军纪还算讲究,还用了一些读书人,看来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物。如今他来投奔闯王,河南东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慧梅拍一下膝盖说:“像这样多来几个人投奔,打进北京就更容易。” 红娘子笑道:“好一员女将,开封还没拿下,已经想打北京了!” 慧梅也笑了,说:“这是第三次打开封,看来是非拿到手不可。” 红娘子说:“是啊,多少大事情,都要看这一次能不能拿下开封。拿下开封,我们的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慧琼想起刚才高夫人的话,不觉望了慧梅一眼,心里说:“现在慧梅姐还不知道,一打下开封,她就要同小张爷成亲了。双喜哥也要同慧英姐成亲了。”她不禁抿嘴笑起来。 慧梅问:“你笑什么,慧琼?” 慧琼笑得更厉害了,说:“不笑什么!我一到你们这里就高兴。” “傻丫头,到我们这里有什么高兴的?你在老营,在夫人身边难道不好么?” “跟着夫人也高兴,可是你们这里姐妹成群,多热闹啊。大家一天到晚在一起,练武艺,打猎,做针线,还会想办法玩儿。看,你们的秋千多好啊!”她指着场子边上的三棵树,在那里绑着三架秋千,三个已练过武艺的姑娘正在上面起劲地荡着。当她把目光收回时,忽然又惊喜地叫起来:“啊,这里还有这么大个‘蜈蚣’。这风筝扎得多好啊!听,谁在上面装了个什么玩艺儿,它还呜呜响呢。你们这里谁会扎风筝啊?” 旁边一个女兵笑着说:“我们这里才没人会扎风筝。小张爷那里有个人原是乡村的纸扎匠,风筝扎得顶好。小张爷叫他扎了一个‘蜈蚣’,昨天特意送到我们这里,给慧梅姐姐玩的。” 慧琼嘴一撇说:“小张爷什么好东西都送给慧梅姐姐。别人问他要,再不给的。” 慧梅感到不好意思,说:“你这姑娘,他不给你,你就问他要,多要几次,以后他就给你了。” “多要也不行,我到夫人身边晚,不像你和小张爷,很早很早就到了夫人身边,在一起长大,一起打出来的。”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慧琼平时跟在高夫人身边,不得不规规矩矩,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远离夫人,如今来到健妇营中,好像一匹小马脱了缰绳,自由自在。她同慧梅说笑了一阵,便这里去射几箭,那里去耍一阵剑,又跑到一架秋千旁,拉着兰芝荡秋千。她让兰芝先上去,自己在下边推,推了几下,秋千荡开了,她自己就上了另一架秋千,和兰芝比,看谁荡得高,荡得远。玩了一会,她便跑去解那只风筝。慧梅怕她弄不好,会把风筝放走,或挂住树梢,便赶忙拦住不让她动。慧琼斜眼望着慧梅说: “你呀,只要是小张爷给你的东西,你就像宝贝一样,不许别人碰!” 慧梅脸一红,勉强辩解说:“不是我怕你碰,你又不会放风筝,瞎放跑了,多可惜。” 慧琼看她不好意思,也就不再去解风筝。她很想把刚刚在路上听来的话告诉慧梅,便勾住慧梅的肩头往前边走去。那一句甜蜜的体己话儿装在心里像虫子爬,怎能不说呀?不说急得慌啊!她几次凑近慧梅的耳朵,鬓发挨着鬓发,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哧哧地笑着,继续推着慧梅往前走,渐渐地离开了大伙。红娘子在远处看见,不禁好笑,心想:“这些姑娘,竟有那么多体己话要背着人说!” 慧琼推着慧梅,虽然走远了,话却还是说不出来。像她这样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有些话纵然与自己没有关系,但说出来也觉得害臊,所以她几次把嘴凑到慧梅耳边,仍然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哧哧地笑着。慧梅感到稀奇,推了她一把,说: “傻丫头,你哪有什么屁话要同我说呀!” 正在这时,从山那边传过来一阵炮声,又腾起来一阵硝烟。慧琼说: “哎呀,小张爷在操练炮兵,我一直没有去看过,不晓得近来怎么样了?我们骑上马,去山上看看好么?” 慧梅说:“看看也好,可是得告诉红姐姐一声,看她去不去。她近来身体不好,可能不想去。” 慧琼就跑到红娘子面前,问她去不去,红娘子说:“你们要去,我就同你们一起去,站在这架山上看得很清楚。” 于是她们三人骑上马,奔上附近那个小小的山头。她们望见二里外的平川地方,硝烟弥漫,从硝烟中依稀可见许多人马。硝烟随着连续的炮声而愈来愈浓,有时连人马都看不清楚了。慧琼不像慧梅那样常常来看炮兵,因此感到十分新鲜。她不眨眼睛地望着打炮的地方,只见火光一闪,便有隆隆的炮声响起,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这场面使她振奋,把要同慧梅说的话都忘了。慧梅也瞪大眼睛向对面凝望,但她注意的并不是火光,不是炮声,也不是硝烟,而是硝烟里半隐半现的一匹高大白马和骑马人头上的一朵红缨。她的目光到处追随着这朵红缨,只要望见这朵红缨,就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说不出的幸福。虽然红缨下面的面孔看不清楚,但那没有关系,只要看到那匹白马,那朵红缨,她就感到满足了。 过了一阵,红娘子说:“不看了吧,回家还有事情哩。”慧梅、慧琼才依依不舍地跟着红娘子一同回到健妇营。慧琼被留下来吃了早饭。饭后,姑娘们有的认字,有的做针线活。慧琼看见慧梅有一个香囊,才刚刚开始做,上面绣的是一个蝈蝈在白菜上,还只绣了一个头和一只翅膀,连一半都没有绣出来。慧琼说: “梅姐,这个香囊算是给我做的,好不好?” “你自己会做,何必要我给你做?” “我知道你给谁做的,你年年都给人家做,做了那么多,就是不肯给我做一个。” 慧梅装作不懂她的话,用手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你自己是姑娘家,有一双巧手,却总是向我要东西,我哪有那多闲空儿?也罢,以后给你做一个。这个我不给你。” 慧琼又玩了一阵,便告辞回老营。大家把她送到门外,她要慧梅再送她一段路,慧梅看出她有话要说,便同她一起走出村子来。慧琼一手牵着战马,一手拉着慧梅,走了约摸半里路,忽然站住,望着慧梅笑。慧梅被笑得不好意思,说: “你今天怎么啦,老是望着我笑,心里有什么鬼?” 慧琼自己的脸上先红,凑近慧梅的耳朵说:“梅姐,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不愿说你就走。”慧梅已猜到八九,禁不住脸热心跳。 慧琼搂着慧梅的肩膀说:“真的,梅姐,我真是有话跟你说,十分重要的话。” “你哪来什么重要的话?也不过是进攻开封的事。这事全营都知道,用不着你跟我说。” “你别扯远了,我是说你的事。” 慧梅越发心跳,情绪紧张,用冷淡的口气说:“哼,我有什么事?还不是一天到晚跟着红姐姐练兵,练了兵做些针线活,读书认字儿,等着日后打仗的时候,健妇营好好为闯王立功。” 慧琼神秘地悄声说:“这话只能告你说,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么鬼话啊,我可不听!走吧,走吧!” 慧琼又哧哧地笑了一阵,呼吸很不自然,突然小声说:“梅姐,你快定亲了。” 慧梅的脸刷地变得通红,一直红满脖颈。她在慧琼的背上捶了一拳,又推了一把,说道:“你这傻丫头,疯了!”可是她心里又很想听下去,所以她又拧住慧琼的耳朵说:“你还再说么?”她的眼光逼住了慧琼,可是在她的眼神中并无怒意,而是充满了惊奇和羞涩,充满了捉摸不定的感情。 “真的,梅姐,刚才夫人跟闯王说话。别的人都离得很远,只有我离得近一点,又是顺风,听到几句。你跟慧英姐姐都快要许人啦。夫人已经成竹在胸,只等打下开封,你们的喜事就要办了。” 按照当时的一般姑娘习性,慧梅听到这样的话,会在极其害羞的情况下对她的女友厮打几下,表示她不愿听这样的话,也表示谴责女友竟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此刻一反当时一般姑娘习性,只是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一则慧琼的神气是那样真诚,二则她是那样早已在盼望着这个消息,三则如今并没有别人在她们的身边听见,所以她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羞涩和幸福之感,混合着对高夫人和闯王的感激心情,使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在心中自问: “天呀,这是真的么?” 慧琼见她不说话,轻轻地叹口气说:“唉,闯王和夫人待咱们同亲父母一样,什么事都想得周到。”停一停,又说一句:“打下开封的日子也快啦。” 过了一阵,慧梅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热,担心慧琼说的是戏言,抬起头来说:“你不要瞎说。我们一心为闯王打天下,现在开封都未攻下,哪里会谈这种闲事。你一定是听错了。” “不,我没有听错。真是夫人同闯王提起来,闯王说:你就同她们的母亲一样,这事由你做主。” 一听说闯王叫高夫人做主,慧梅就放心了。她知道高夫人十之八九了解她的心思,定会在闯王的面前提到张鼐。她轻轻地问:“夫人怎么说?”问这话时她脸红得很厉害,心里怦怦地跳,呼吸也很紧张。 慧琼故意不回答,也故意装做刚才没有听见高夫人提到张鼐,反问了一句:“梅姐,你猜,是谁?” “我不猜,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不说。”慧梅恼起来,将慧琼推了一下,说:“算了,你快走吧,夫人在等着你哩!” 慧琼故意准备上马,说:“我真走了。” “你走吧,你赶快走!” 可是慧琼并不想走,慧梅也不愿她走,两个姑娘又手拉手站到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慧琼折几朵半开的桃花替慧梅插上云鬓,小声赞叹说:“梅姐,你真生得俊!”慧梅轻轻地打她一下,然后小声问: “到底夫人说的什么?” “我分明听见夫人同闯王说,要把你许给小张爷,把慧英姐许给双喜哥。” 慧梅的心里又一次怦怦地跳起来,不晓得说什么好。天呀,这一次可完全听真了!这几年来,年年、月月、日日,只要不是打仗,不是事情太忙,她哪一刻不在想着张鼐?不在想着张鼐和她自己的事情?她虽然明白夫人会知道她的心思,但没有想到竟然这样快地称了她的心愿!她又一次低下头去,默默无言。慧琼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希望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但越看她,她越是低下头去,望着青草,望着马蹄,望着田里的麦苗,又从马尾拂过的地方采了一朵嫩黄的野花,揉碎,抛到脚边的青草中,就是不肯抬起头来。她真是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过了一阵,慧琼说:“我要走了。就这么一句话,告诉你以后,我心里就没有疙瘩了。这消息我也不告诉别人,你看,连红姐姐我都没有同她说。” 慧梅这才抬起头来扯住慧琼的衣襟,说:“你走吧,怕夫人在等着你。” 慧琼含着少女的神秘微笑,腾身上马,又看了慧梅一眼,策马而去。 慧梅望着慧琼的背影,望着她骑的红马,心上留着她的甜蜜而纯洁的微笑。慧梅舍不得她离开,可是只能望着她越驰越远,一直驰过河去,最后在一片树林中消失。这时在慧梅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匹疾驰的马,不是慧琼的红马,而是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英俊的将领,帽上有一朵红缨……她在这里一直站了很久,不晓得应回健妇营去,还是应到哪里去,像痴迷了一样。突然,一个声音把她叫醒: “慧梅,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 慧梅回头一望,见是张鼐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五个亲兵。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完全失去了常态,脸也红了。过一会儿,她笑笑说: “不干啥,我送慧琼的。” “慧琼刚走?她来有什么事?” 慧梅回避张鼐的眼光,说:“慧琼已经走了半晌了,我在这里随便看看。这河边多有趣!我一天到晚练兵,现在很想过河,到老营去,去看望夫人,可是我,忘记骑马了。” 她的这几句话显然是临时编出来的,也不合情理,而且上句不接下句,所以她说完后更加感到拘束,感到心慌,不敢像平时那样望张鼐的眼睛。 可是张鼐并没有觉察到这些,他只觉得慧梅的样子非常可爱,声音极其好听。一听说慧梅忘了骑马,他就赶快跳下马来,将鞭子递给慧梅,说: “慧梅,你骑我的马去吧。我知道你很喜欢我新得的这匹白马,这马是汪乔年的坐骑,确实不错。你不妨骑几天玩一玩,以后再还我。” “那你怎么办呢?” “我有的是马。这回我可以骑他的马去。”张鼐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个亲兵,“让他步行回去,二里多路嘛,又不远。” 说完这话,他们又相对无言起来。张鼐的亲兵知道张鼐同慧梅有感情,看出来他两个似有话说,便继续往前走,走到河边饮马。张鼐看亲兵走远,便问慧梅: “今年你给我做的香囊,什么时候给我啊?” 慧梅有点儿坦然了,笑着说:“现在离端阳节还早着哩,到端阳给你就是了。今年要做好一点。往年做的你用了以后就摔掉了,也不可惜!” 张鼐一听就急了,说:“谁摔掉了?你不信,哪天我叫你看一看,你每年给我做的香囊,我像宝贝一样都藏了起来。” “只要你不把它扔掉就好了。你看你给我的笛子,你去年送我的宝剑,我也是经常带在身边。那笛子我闲了还吹哩。” “我也常常想着,我们那么小就到了夫人身边,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望了慧梅一眼,不知道还说什么话。 慧梅把头低了下去,过了片刻,抬起头来,说:“你赶快走吧。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刚才行辕中军来传话,说今天上午袁时中要到行辕见闯王,中午设宴款待,让我也去作陪。” “这个袁时中到底是什么样人,闯王这么看重他?也叫你作陪,可见将领作陪的人很多。” “这个袁时中投了咱们闯王,是一件大喜事,所以闯王要盛宴款待,大小将领赴宴作陪的很多。” “那你赶快去吧,也许闯王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 张鼐吩咐一个亲兵步行回去,自己便骑上他的马,又望了慧梅一眼,便带着四个亲兵策马而去。 慧梅一手牵着张鼐留下的白马,目送张鼐远去,才慢慢地转回身,跨上白马,向健妇营缓缓地驰去。她的心好像飘在空中,好像随着张鼐去了,好像她刚才喝了一点甜酒,现在还带着薄薄的醉意,迷迷糊糊,不知想些什么…… 大元帅行辕设在漯河边上的一个土寨中,辕门外警卫森严。街上不断有人***开去,但寨中秩序很好,商店继续开业。有许多贫苦百姓在放赈的地方领粮,由李岩派的士兵和武官在那里照料。 李自成走进辕门,一直走到第二进院中,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和刘宗敏、高一功等都在院中迎他。他率领他们进屋坐下,抬头问道: “尧仙在哪里?” 牛金星赶快欠身答道:“他在外边等候大元帅问话。” “请他进来吧。” 中军吴汝义赶快向一个站在旁边伺候的亲兵吩咐一声。过了片刻,牛佺进来了,向闯王躬身作揖。闯王让他坐下,他不敢坐,说: “大元帅和军师都在这里,我实在不敢坐,就站在这里向大元帅回禀吧。” 闯王说:“你坐下吧,我们不要讲那么多礼,现在还在打仗嘛。” 刘宗敏也爽朗地一笑说:“咱们江山还没有打下,君臣之礼可已经讲究起来了。还不快坐下!” 牛佺重新作了一揖,在旁边一把空椅上侧身坐下。 闯王问道:“你到袁时中那里,我原没想到他会随你前来。怎么,很顺利么?” 牛佺起身答道:“我随着汉举、补之两位将军破了陈州之后,探听到袁时中就住在鹿邑、柘城之间,我就带着大元帅的书子前去寻找。我到了他那里后,他一听说我是李闯王派来的人,赶快出迎。我递上大元帅的书子,他看完后,就问:‘闯王现在哪里?’我说:‘大军已破了陈州,不日就要去攻开封。因为闯王知道将军驻在这里,所以特派小弟前来拜谒,投下书信。闯王之意,是望将军早日归顺,共建大业,不知将军意下如何?’他说:‘我久闻李闯王大元帅的威名,可惜无缘拜谒。今日先生前来,实为幸甚。至于投顺之事,我也久有此心,只恨无人引见。现在闯王既有书子前来晓谕,我自然十分感激。此事请先生稍微等候一日,容我和军师们再商量一番。’设宴招待以后,他就同身边的文武人员谈了很久。当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和手下人都一心投顺闯王,并说要亲自前来拜谒闯王。我说:‘现在闯王离此尚远,大约两三天内就要东来,率大军北进,将军不妨在此稍候,等闯王到了陈州一带,再去谒见不迟。’但是他定要前来,说:‘既然我决心投顺闯王,何在乎这二三百里路程。我们已经商定,把人马移近陈州,等候闯王前来指挥;我自己明天就带领少数亲兵随同先生前去拜谒闯王,也不负了我对闯王的一片仰慕之情。’我看他确有诚意,就说:‘既然如此,就照将军说的办罢。’所以我在他那里一共只停了一天一晚,就同他一齐奔来。” 闯王心中甚喜,做手势使牛佺落座,又问:“到底袁时中有多少人马?军纪如何?他为人怎样?我们这里只听说他有十来万人马,实际上也许没有。又听说他年纪虽轻,倒是有些心思,不是那号随意骚扰百姓的人,所以我心中对他十分器重。” 牛佺欠身说:“我在那里时,跟他的左右文武谈了不少,也看见了当地百姓。据我看来,此人倒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才。自从崇祯十三年他在开州起义以来,就十分注意军纪,每到一地,不许部下骚扰百姓,不许奸**女,不许随便杀人。他又礼贤下士,对读书人十分尊重,现在身边就有几个秀才帮他出谋划策。他的人马,因有过两次饥民响应,所以也许曾经有过十来万,但多是乌合之众,一经打仗,多数散伙。现在大概只有二三万人,另外骑兵可能也有一千多人。” “他识字么?”闯王问。 “略微识点字。他幼年读书很少,可是起义以来,身边总有些读书人,没事的时候,听他们谈古论今,所以他自己也颇懂得一些书上的道理。虽然是个粗人,说话倒十分文雅谦逊,不似一般绿林豪杰,举止言谈并不粗鲁。” 刘宗敏插话说:“既然这样,他怎么自己不独树一帜,要投我们闯王呢?” “小侄见他以后,陈之以利害,动之以祸福。还告他说,闯王上膺天命,名在图谶。‘十八子主神器’,图谶上说得明明白白。自从十三年冬天闯王进入河南以来,剿兵安民,除暴安良,所到之处,百姓不再向官府纳粮,闯王自己也是三年免征,加上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因此一时应者云集,人皆誉为千百年难逢的汤武之师。如今连曹帅那么有声望的人都已甘愿归附,八大王奉闯王为盟主,大别山一带的革、左五营也是惟闯王之马首是瞻。所以小弟特来奉劝袁将军早早归顺闯王,共建大业。事成之后,少不得封侯封伯,子孙世袭。他听了我这番话后,频频点头。又同手下人商量一番,归顺之意遂决。” 闯王问道:“他的几个幕僚,都是些什么人啊?” 牛佺恭敬地回答:“他有三个谋士,都是豫东一带的读书人,听说都是秀才。一个叫刘玉尺,原名不详,这些年来一直以字行,大家就称他刘军师。此人三十多岁,颇为健谈,奇门遁甲,六壬风角,样样精通;对兵法战阵,也颇通晓。他这次随着袁时中一起来了。还有一个随着一道来的,姓朱名成矩,字向方。这个人颇有儒者气度,少言寡语,深沉不露。还有一个叫刘静逸,这次随着人马留在驻地,没有前来。” 李自成听罢,略一沉思,向在座的牛、宋等人环顾一眼,说:“你们看袁时中是不是真心归顺?因为我们与他素无来往,今番尧仙世兄前去说项,他不远二三百里要来谒见,倘若真是诚心归顺,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我们理应一视同仁,推心置腹相待。但我总觉得我们对此人尚不深知,也可能他看我们的势力大,不得不归顺,心里却仍然顾虑重重。尧仙世兄既然与他深谈过,又一起前来,想必能看出他究竟是否有真心实意。尧仙,你看他是真正怀着诚意么?” 牛佺被闯王一问,倒有些犹豫起来,但他还是相信袁时中确有诚意,便说:“我看他是仰慕光辉,真心拥戴。如果不是真心,他何必远道来谒?何况他目前的人马不少,独树一帜也是可以的。” 宋献策笑道:“据我看来,袁时中所以归顺麾下,一则是因为麾下仁义之声,遍播中原,上膺天命,名在图谶,他也知道‘忠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跟着闯王打天下,日后功成名就,可以封妻荫子。二则也是形势所迫。因为现在他徘徊于鹿邑、柘城之间,往东去,有刘良佐、黄得功两支人马挡住去路,还有总督朱大典驻在凤阳,指挥刘、黄两镇向西进迫。既然不能东去,我们的大军又从西边开来,汉举、补之业已破了陈州,两面对他都在挤。他怕我们再向东去,会把他们吃掉,不如自己先来投降。所以他的归顺,既有诚意,也是势不得已。” 刘宗敏哈哈大笑,拍一下膝盖说:“还是军师说得对,一口咬在豆馅上!要不是我们大军东进,已经破了陈州,他也不会乖乖地跑来投顺。什么事都得力一个‘逼’字。不逼他一下子,他还会在那里观望风色,左顾右盼,拿大架子哩!” 牛金星笑着说:“虽系大势所迫,究竟也还具有诚意,他才远道来晋谒大元帅。” 宋献策也说:“不管如何,他既然来了,我们就该以诚相待,推心置腹,不分彼此,他也就会变成闯王麾下的一员忠心战将。” 闯王点头说:“凡是来到这里的,我们自然都要待之以诚。泰山不厌土壤,江海不择细流,成大业者惟恐英雄豪杰不来。”说到这里,闯王忽把目光转向李岩:“林泉,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岩自从来到闯王这里,因为自己觉得是比牛、宋后至的,且本无争功之意,因此每逢议事,从不抢先发言。现在因闯王问到了他,他便答道:“闯王将士,多数起自西北,河南将领,如今还不算多。袁时中虽系大名府开州人士,可是这几年多在豫皖交界地方,成为一方义军领袖。倘若他能诚意归顺,对河南、河北与皖西众多大小义军将领颇能号召。所以军师之言说得甚是。我们一定要优礼相加,使他成为闯王部下的一员忠心耿耿的将领。” 牛佺接着说:“他的军师刘玉尺私下与我谈话,也说到闯王将士多起自西北,而袁将军是河北人,与闯王原非亲故,也无乡土之谊,投顺之后,他自然忠心耿耿拥戴闯王,部下将士也要化除隔阂。说到这里,他就探我的口气,说:‘听说闯王尚有掌上明珠,未曾许人,不知能否使袁将军高攀名门,与闯王令媛缔结良缘,日后既有君臣之谊,又有翁婿之情,岂不更好?’当时我说:‘既是袁将军有此美意,我一定转达闯王麾下。’” 高一功在大家发言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候听牛佺谈到袁时中要与兰芝结亲,便开口问道: “他难道还没有妻室?” “听说原来在家乡定过亲,后来那姑娘随父母逃荒在外,饥寒交迫,已经死去。” 高一功又问:“他今年有多大年纪?” “不过二十六七岁。” 高一功摇摇头说:“二十六七岁,身为一军之主,难道没有妻室?” “只是有两个女子为妾,并无正室夫人。” 高一功很干脆地说:“闯王只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小,这亲事不能结。” 未等别人开口,宋献策先插话说:“高将军为兰芝姑娘舅父,此言说得很对。闯王的千金目前还小,不到出阁年龄。但这门亲事既由他那方提出来,也不好拒绝。以我之意,要玉成这门亲事才好。结下这门亲后,就不怕他不忠心拥戴,甘效驰驱。” 刘宗敏笑着说:“军师,你胡扯!我看你也不能将双喜儿变成姑娘!” 献策说:“好办,好办。我包管大元帅得乘龙快婿,袁将军得人间佳偶。” 闯王说:“这就难了,我并不是爱惜一个女儿,但兰芝的年纪确实还小。” 宋献策仰起头来,哈哈一笑,说:“这……有何难哉!自来公主下嫁,有亲生女儿,也有非亲生女儿。文成公主下嫁吐蕃,文成公主也并不是唐太宗的亲生女儿啊。” 正说到这里,吴汝义进来禀报说,袁时中已到了二三里外。闯王马上站起来,就要出寨迎接。牛金星劝止说: “麾下且慢。麾下虽然礼贤下士,延揽英雄,如饥似渴,但今日身份不同往日,不宜亲自出迎。” 李自成说:“还是出寨相迎好吧!人家远道来投,我也应当虚心相待。” “麾下今日已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手下战将如云,连曹帅、张帅尚且奉麾下为主,何况他人。袁时中来,固然要以礼相待,但不必由麾下亲自远迎。” “那我们应当怎样迎接呢?” 牛金星便说出他的一番意见来。闯王听了觉得有理,便说:“好吧,就这样办吧。” 在驰往大元帅行辕的路上,张鼐不断在马上放眼四顾,但见处处青山绿野、春景如画。他满怀愉快,禁不住胡思乱想,慧梅的影子总是不离他的左右。他一路上陶醉在媚人的春色中,更准确地说是陶醉在狂热、甜蜜、充满新鲜、激动、期待、希望与苦恼交织的爱情之中。啊,初恋的年轻人,生活在提倡“男女授受不亲”时代的初恋人,爱情对于你,真像美妙而神秘的梦境一般。啊,在你的摇荡不定的心中有多少难忘的回忆与离奇的幻想! 近一年来,他每次同慧梅单独见面都感到拘束。慧梅也是一样。他们的眼睛再也不能像童年时期那样相对。他们的眼光很想互相看看,却不好意思地互相回避。常觉得有一肚皮话要当面倾诉,到见面时竟没话可说,或有话而吐不出口。在闯营的众多姑娘中,他觉得只有慧梅的一双眼睛最有神采,最聪明灵活。只要她的眼睛轻轻一瞬,就好像有无限情意泄露出来,使他的心旌摇荡。有几个甜蜜印象,使张鼐最为难忘。 最难忘,第二次攻开封他受伤之后,慧梅刚从临颍来到,去他的帐中看他。虽然已经知道他只是震伤,并不碍事,可是那一双可爱的眼睛是红润的,当着乍见他时几乎有泪水夺眶而出,随后她努力在眼睛里流露宽慰的微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很快会好的。”他那时也报她一丝微笑。 最难忘,近来几次同她邂逅相遇,亲兵们不在身边,他好像看见她的眼睛特别含情,妩媚,害羞,却同时焕发着平时没有的奇异光彩,像有一点轻微酒醉的神情。逢到这样时候,他总是低下头看她的马镫或马蹄,而她也往往无端的脸颊飞红,赶快把眼睛转往别处,或者用手抚摩马鬃,或者玩弄马鞭。在这样眼色含情、无言相对的时候,他自己感到发窘,胸脯紧张,连呼吸也很不自然,想赶快分离又不肯走开,总是等她借故先走。啊,像这种奇妙的时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最难忘,在困难的商洛山中,慧梅为保护高夫人腿中毒箭,快要死去。他来到她躺卧的大树下边,看见她的危险情况,几乎要失声痛哭。慧梅从昏迷中睁开了失去神采的眼睛,慢慢地认出是他,要将宝剑还他。他不要宝剑,拿话安慰她。这时候,他的心中酸痛,不知有多少眼泪在往胸中奔流;他巴不得立刻飞马到战场将官军杀光;他巴不得老神仙能够腾云驾雾来救活慧梅。他离开慧梅时候,哽咽默祷:“老天爷,请你随便损我张鼐的寿,让慧梅活下去吧!”这一次生死关头的痛苦经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最难忘,刚才在小河边同慧梅相遇。春风是那么柔和,阳光是那么温暖明媚,路边和河岸上茂盛嫩绿的春草被太阳一晒,散发着醉人的气息。他猜不透慧梅独自立在小河边想什么心事,但觉得她的面貌比平日更美艳动人,眼色比平日更有光彩,使他对着她禁不住怦怦心跳,不敢向她的脸上多看。她的云鬓上插着几小朵半开的桃花,有一只蜜蜂绕着她的云鬓飞翔,不肯离开。有几片开败的桃花落在白马的鞍上和身上,她好像没注意,轻盈地腾身上马,有的花瓣儿就压在她的腿下。一只小蝴蝶在马尾边飞翔嬉戏,有时马尾轻拂一下,它全不管,继续接近马尾的左右款款飞舞。如今这印象活现在张鼐眼前。他的心飞回河岸,飞回刚才同慧梅停立的地方。他不觉在鞍上出神,想入非非;垂鞭由缰,信马前行。他想,他如果能够像孙悟空那样会七十二变,变做像刚才看见的那个蜜蜂,永远绕着她的云鬓飞翔,十分亲近她但又不敢挨着她的耳朵和脸颊;变成像刚才看见的那只蝴蝶,永远在她的马尾左右翩翩飞舞;变成像刚才看见的那几瓣桃花,飘落在她的雕鞍上,任她在不注意中压在腿下,或飘落在潮湿的青草地上,任马蹄践踏,化成泥土,粘附着马蹄,随她愉快地奔驰而去。…… 到了大元帅的辕门外边,他才从如醉如梦的相思中醒来,恢复了英武的青年武将气概,翻身下马,将战马交给一名亲兵,大踏步走进辕门。许多将领正准备走出辕门。张鼐向大家一拱手,来不及说话,赶快去见闯王。闯王在忙着批阅文书,望一望张鼐,觉得这小伙子满面红光,浓眉大眼,威武精神,真是可爱。他露出微笑,轻声吩咐: “你来了好,快跟众位将领一起迎接袁时中去!” “遵令!”张鼐又一叉手,转身退出。 李自成想起来高夫人今早对他谈的事,心中想道:“将慧梅配张鼐,真是天生佳偶!” 第三十一章 袁时中率领从人来到寨外时,牛佺已经同着李双喜和吴汝义在那里等候。袁时中一看有人迎接,赶快下马,趋前相见。牛佺一一介绍。袁时中连连叉手施礼,说:“劳各位如此远迎,实在不敢领受。”进寨后,一路行来,袁时中看到街上熙熙攘攘,小商小贩正在十字路口贩卖东西,好像太平年景一样,不免心中暗暗赞叹。到了行辕大门外,高一功已经率众位大小将领在那里等候,互相施礼,当即一同进入行辕。一直进到第二进院子,才见李自成率着牛金星、宋献策等站在大厅的台阶上等候。他们见到袁时中,赶快降阶相迎。袁时中知道中间的大汉便是闯王,赶快躬身作揖,就要跪下叩头。闯王一把搀住,说:“不许行此大礼,请进吧。”袁时中哪里肯依,一定要叩头,闯王只得作揖还礼。然后袁时中又向牛、宋行礼,牛、宋谦逊还礼。进入大厅后,重新施礼毕,闯王便请袁时中在客位就座。袁时中一再推辞,说:“请大元帅上座,再受时中一拜。”闯王不依,强拉袁时中在客位就座。这样又不免彼此推辞谦让一番。宋献策在旁边说道: “今日因是袁将军初次到此,宾主之礼还是要讲究的。从今往后,袁将军就是大元帅麾下的部将,那就不必再行此礼了。现在请袁将军不必推辞,就在客位就座。” 袁时中推辞不过,只得勉强在客位坐下,侧着身子,不敢认真落座。刘玉尺和朱成矩也同大家一一行礼,一起坐下叙话。 闯王说道:“将军与二位先生远道辛苦,光临敝帐,实在受之有愧。今后既然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我们同心协力,共建大业,事成之后,有福同享,不敢相忘。” 袁时中赶快起身答道:“久仰大元帅仁义之名,众望所归,又且名在《谶记》,足见天心已定,十分昭然。可惜时中身在豫东与颍、亳之间,不能早日进谒,效忠左右。今日有幸,得瞻光辉,偿了宿愿,实在高兴。今后只要大元帅不弃,时中一定始终相随,甘效犬马之劳,纵然肝脑涂地,也是甘心。” 闯王没有想到,袁时中一介武夫,吐属竟如此文雅。便又说道:“将军能够来到这里,与我共事,我决不会当外人看待。我们这里虽然十之八九都是关中将士,延安府一带的人更多,可是如今家大业大,各地英豪俊杰,纷纷前来。像在座的李公子便是河南的名门公子,他也带来了数千豫东将士。我们都不分远近,一视同仁。” 李岩见闯王提到自己,便也说道:“袁将军不必顾虑。大元帅恢宏大度,虚怀若谷,到处延揽英雄,如饥似渴。将军是河北英俊,远近皆知,到此以后,闯王必然倚为股肱,前程未可限量。” 袁时中十分感动,又要站起来,但被闯王用手势阻止,便欠着身子说:“时中今后便是大元帅部属,只要有所吩咐,不敢不尽心竭力,始终效命!” 闯王微笑点头,又转向刘玉尺、朱成矩问道:“刘先生、朱先生,可是与袁将军共事多年?” 刘玉尺答道:“自从袁将军由河北来到豫东,我们二人便先后到辕门相投。一见之下,知道袁将军忠厚仁义,非一般草莽英雄可比,所以誓死相随,如今也两年多了。” 闯王又笑着说:“听说刘先生是饱学之士,胸富韬略,可恨相见太晚。” “在下并无学问,也无韬略,只是一心辅佐袁将军而已。如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因为知道闯王是真正救世之主,虽尚未得天下,但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已无可疑。玉尺从去年以来,就奉劝袁将军不必与群雄角逐,只须暂时独树一帜,以待圣人。袁将军也是这番心意。不想今日果然能够来到大元帅麾下,玉尺的一番心愿,果然得偿了。” 闯王又笑向朱成矩问道:“久闻朱先生也是萧、曹、张良一流人物,今日来到,实在大快人意。不知对今后大事有何见教?” 朱成矩赶快站起身拱手说:“蒙大元帅过分奖饰,愧不敢当。成矩是碌碌书生,并无什么别的本领,只是劝袁将军不妄杀无辜,不扰害百姓,严禁部下奸淫,好生练兵,与地方百姓休养生息,以待救世之主。幸赖袁将军居心仁厚,礼贤下士,闻过则喜,从善如流,故两年来小袁营所到之处,尚能做到平买平卖,秋毫无犯。倘使袁将军能成为邓禹和徐懋功一流人物,则成矩之愿足矣。” 宋献策心中明白刘、朱二人所说的都是事前准备就的冠冕堂皇话头,但是他身为闯王军师,在此场合,不得不赶快点头说道: “好极!好极!两兄所言使献策深为佩服。能得二位阁下在袁将军左右,袁将军日后功名富贵,夫复何忧!至于我们大元帅奉天倡义,吊民伐罪,仁德所及,如冬日在人,早已妇孺皆知,令名昭著。我也是多年奔波,足迹半天下,观人多矣,后来得遇大元帅,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现在袁将军和二位来得正是时候,不日就要进攻开封,望袁将军建立功勋,机不可失。” 袁时中又欠身说:“承蒙军师指教,深中下怀,自当铭记在心。时中草莽无知,读书甚少,以后请军师与牛先生多多教诲,使时中能在闯王麾下做一员偏将,尽力效忠,不负此生。” 牛金星笑着说:“袁将军如此诚心,又如此谦虚,在草莽英雄中实在难得。以后我们一起共事,只要能早日打下江山,将军建立殊勋,封侯封伯,自然不难。今日风云际会,也是天意所定。”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李自成一直静静听着。在一二年前,他还不太习惯听恭维话,如果有谁当面奉承,他心里会感到很不自在,甚至会产生反感。但自从牛、宋等人来到身边,宋献策献了那个《谶记》,他又正式称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后,随着军事形势的发展和义军队伍的壮大,那些“天命所归”、“救世之主”一类的颂扬话渐渐地听得多了,认为理所当然。所以在今天这种场合,听着双方在谈话中都一再地颂扬他,他总是面带微笑,对袁时中的谦逊颇为满意。这时他望着时中问道: “不知时中将军父母是否健在?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袁时中回答说:“末将幼年饥寒贫困,可怜父母双亡。有一个亲叔父,多年前流落他乡,失去音信。前年才托人百方打听,将家叔找到,接来军中,不幸去年病故。目前只有一个堂弟,名唤时泰,随我做事,算是惟一的亲人了。” 闯王叹口气说:“君昏臣暗,天灾人祸,多少人死于非命。在我的部将里头,也有许多父母饿死或逃荒在外的。” 袁时中说:“今天能到大元帅身边,就算有了靠山,也同有了父母一般。” 牛金星说:“正是此话。闯王待人,有恩有义。许多人都是无家无亲,一到闯王这里,如同到了亲人身边一样。何况袁将军少年有为,正是建功立业之时,闯王一定会青眼相看。” 又谈了一阵,闯王便派人将曹操和吉珪从附近一个村子里请来,在大厅里摆开了宴席,为袁时中等人接风。老营和附近营中的重要将领都来作陪。驻在附近的大将中只有田见秀、刘芳亮、谷英等由于军事倥偬,各有要务在身,不曾前来。 宴会以后,闯王让牛金星和宋献策陪同袁时中等去住处休息。当大家拱手作别的时候,曹操的脸上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气,这种神气并没有逃过闯王的眼睛。重新坐下以后,闯王有意同他谈起袁时中来投之事。曹操仅仅一笑说: “俗话说,知面不知心。现在他既然来了,大元帅不妨以诚相待,今后如何还不知道。” 吉珪也接着说:“如能真心跟随大元帅,当然很好。万一他三心二意,再设法除掉不迟。” 闯王不愿听这种话,赶快说:“我们还是谈谈进攻开封的事吧。” 为袁时中及其亲随准备的下榻地方是一所逃走的乡绅住宅,十分宽敞。牛金星和宋献策陪客人来到上房,坐下闲谈一阵,正要告辞,却被时中留住。但见时中对刘玉尺暗使眼色,刘玉尺笑着说道: “宋军师、牛先生,闯王对我们袁将军如此厚爱,使袁将军与我们小袁营将士永远感激不忘。玉尺有一句心中话,不知敢说与否。” 宋献策说:“虽然我与玉尺兄是初次见面,但我看玉尺兄也是十分慷慨豪爽,与人肝胆相照。既然有话,不妨直说。” 刘玉尺说:“这话并非为我,实是为使袁将军能永远为闯王效忠不贰,而袁将军部下也都能从此与闯营老将士同心同德,不分彼此。” 牛金星已经猜到八九,正中他和宋献策的心意,便哈哈笑道:“你直说吧,也无非是要结为秦晋之好这件事罢了。” 刘玉尺赶快拱手说道:“牛先生既然已经猜到,也就无须刘某多说了。袁将军今年二十六岁,尚无正室夫人。听说大元帅有一位令媛,尚未字人,不知是否可以高攀,使袁将军得为乘龙佳婿?倘能成此良缘,岂不美哉!” 朱成矩接口说:“如能缔结良缘,则袁将军数万部下就会完全一心相投,不会再生嫌疑。” 宋献策说:“此事当然甚佳,只是尚未向大元帅禀报,我们不敢自作主张。大元帅无疑极为赏识袁将军的人品才干,愿得如此快婿。只是,大元帅虽有一位令媛,年纪尚小,今年不过十五岁,未到出阁之年。” 刘玉尺、朱成矩又说了一些希望牛、宋“玉成佳事”的话。牛金星因为袁时中鞍马劳顿,便请他好生休息,遂同宋献策一起告辞出来。 他们来到宋献策的帐篷中,商谈片刻,决定先听听高一功的意见。宋献策便派亲兵去请,只说有要事相商。过了一会儿,高一功匆匆来到,坐下后,打量一眼牛、宋二人的神情,问道: “不知二位有什么喜事,如此满面堆笑?” 宋献策笑着说:“别事可以暂时不麻烦一功将军,此事必须先同一功将军一谈。” 高一功心中猜到八分,说道:“请直说吧,我先听听你们的。” 于是牛金星、宋献策便把刚才与刘玉尺、朱成矩的谈话复述了一遍。高一功听罢,正色说道: “不行。上午已对你们说过,兰芝还小,不到出阁年龄。闯王别无女儿,招的什么娇婿?”想了一下,他又说:“啊,你们可以另打主意。最近两三个月,从米脂家乡逃来一些人,其中有闯王的两个侄女,都有十六七岁。是否在侄女中挑选一个姑娘许配给袁将军,这要看闯王的意思。既然不是我的外甥女儿,我不好多作主张。” 宋献策看他对兰芝的亲事回答得斩钉截铁,就不好再说下去。他有一个移花接木的主意,但不愿马上吐口,忽然对高一功哈哈大笑,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得多想一想,然后回禀闯王。” 高一功走后,宋献策对牛金星说:“闯王的侄女,看来未必会使袁时中满意。虽说米脂出美人,可是这两位侄小姐都不很俊,也太老实。我想,同袁时中这种人结亲,非同一般。我们只是要借助结亲,使袁将军更能忠心辅佐闯王。如果嫁去的姑娘庸庸碌碌,世事不懂,也不过徒做一个老婆而已,实非我们笼络袁将军之初衷。” 牛金星点头说:“正是此理。倒不如在高夫人身边的姑娘中挑选一个,作为闯王养女下嫁袁将军,也是一个办法。” “我正有这个想法,但闯王与高夫人是否同意,尚不得而知。这个主意,我们先向闯王禀明,看他如何决断。高夫人身边不乏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何愁袁时中不能满意?” 当牛、宋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也在交谈。他们对于闯王的礼遇都感满意,但袁时中仍然担心自己不是陕西人,与陕西起义的将领们毫无渊源,日后仍然会生出嫌隙。于是话题又转到结亲的事情上来。刘玉尺说: “现在已经知道,闯王的令媛只有十五岁,年纪确实还小,即令闯王愿意,闯王夫人也未必同意。我们要退一步着想。闯王这里必然有些家属随军,不得已就从他的侄女中找一个结亲,也是一个办法。” 袁时中有点犹豫,说:“随便找一个,怎知人品是否恰当?” 刘玉尺说:“延安府有句俗话:米脂的婆娘安塞的汉。据说安塞的男人长得俊,米脂的女人长得俊。米脂有一条河,水土很好,自古是出美人的地方,随便找一个姑娘,都是明眸大眼,长得俊俏。” 朱成矩点头说:“是的,貂蝉就出在米脂。” 袁时中说:“你们二位先生斟酌办吧,这事情我也没有多的想法。” 由于连日来旅途劳顿,又商量了一会儿,他们就各自休息去了。 当天傍晚,宋献策、牛金星来到闯王屋中。这时闯王已听了一个下午的禀报,有的是关于军粮的,有的是关于部队的出发情况的,有的是关于商丘、开封两地官军防守情况的,还有许多事情正在等着向他禀报。看见牛、宋二人进来,他就挥手使一些将领退了出去。高一功因有别的事情,也随着退了出去。 李自成问道:“你们二位可同袁时中又谈了一阵?” 牛金星说:“又谈了许多,看来袁时中确实颇具诚意,并无半点虚情。因为他们诚意相投,所以又把结亲的事提了出来,请闯王斟酌。” “这事情不太好办,因为兰芝还小,纵然我答应,她妈也不肯答应。” 宋献策故意问:“是否可以从大元帅的侄辈姑娘中挑选一个,许配给袁将军?” “侄女倒是有两个,但都是最近从米脂乡下出来的,人品一般,又不懂事,怕未必能使袁将军满意。” 牛金星说:“麾下说的很是。袁将军来到之前,我与军师在麾下前谈到如何使袁时中忠心不贰,不妨结为姻亲,曾蒙麾下首肯。恰好今日先由刘玉尺提出结亲的话,可见双方同有此心。刚才军师同我也曾谈到,我们今日与袁将军结亲,务必要从大的方面着眼,单单许配一个姑娘,如果懦弱、无知,也没有多大好处。倘若有一个姑娘,有容貌,有武艺,又有心计,结亲之后,能使袁时中听她的话,忠心耿耿侍奉麾下,那才算好姻缘,不虚为秦晋之盟。目前这样的姑娘在老营中并非没有,只不知麾下和夫人是否舍得。” 闯王马上想到,这是一个办法。像慧英、慧梅这样的姑娘,有武艺也有阅历,结亲以后,定可以使袁时中服服帖帖,忠心拥戴,不生异志。然而他没有忘记,就在今天早上,高桂英还曾向他提起,要把慧英配给双喜,慧梅配给张鼐。他想着关于她们的终身大事,不能匆忙中将话说死,便说: “此事让我再想一想吧。” 接着,他们又谈起如何向商丘进兵的事。闯王谈到,下午李岩在这里,曾劝他从今以后,每占一地,不要再放手扔掉。最好先在开封周围的府、州、县设官授职,治理百姓。攻下开封后,就以开封为立足之地,经营中原,然后东进临清、济南,西进潼关,攻占西安,再派遣一支人马渡黄河骚扰畿辅。宋献策听了,从容问道: “麾下以为如何?” “我们有实际困难啊!”闯王叹口气,然后把声音放得很小,说:“曹操这个人哪,实际与我们同床异梦,总难一心。今天袁时中来,他就不太高兴,惟恐我们的力量强大。如果我们每占一座城市就分兵把守,他的人马就会超过我们,反客为主,这是不行的。还有一层:目前我们虽然号称五十万人马,实际上连随营眷属只有二三十万,其中能战的兵并不很多,多数兵来不及训练,还有些兵是河南本地来的,乡土念头甚重,倘遇局势不利,就会各自奔回家乡。目前如果我们把兵力分散,不仅曹操可虑,我也担心会给官军以可乘之机。至于林泉的建议,到了时候我会采纳的,只是目前尚非其时。” “那么,麾下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林泉的主意虽好,等打下开封再说。打下开封,以开封的财富养兵,然后再四面出兵,占领周围的府、州、县城,就不至于处处分兵,又要打开封,又要防守各府、州、县城。咱们这次攻打开封,势在必得,到那时占据州、县,设官理民,也不过几个月的事,至迟一年罢了,何必那么着急!” 宋献策本来很赞成李岩的建议,但看到闯王主意已定,也就不敢多说了。于是又开始商谈别的事情。正在这时,李双喜走了进来,向闯王禀报说,有几个百姓求见。闯王挥手说: “咳,你这孩子!你看这里有多少大事等着我处理。那些百姓求见,也不过是要我替他们伸冤报仇,或劝我去攻哪座城池。你就替我做主回话吧,不要再打搅我啦。” 双喜退出后,他们继续商谈。闯王留他们一起吃了晚饭。饭后话题又回到与袁时中结亲的事情上来。闯王问道: “你们看,老营中哪一个姑娘许配给袁时中比较合适?” 牛金星说:“慧英这姑娘,又有忠心,又有姿色,又在夫人身边多年,颇有阅历,倘若嫁给袁时中,可以使他永不敢怀有二心。” 李自成摇摇头说:“目前夫人处处需要她做事,她名为身边女兵,实为左右膀臂,只恐夫人不肯。” “慧梅如何?”宋献策问。 牛金星也说:“慧梅这姑娘,外柔内刚,容貌比慧英更俊,袁时中必然十分满意。” 自成又摇摇头说:“夫人已经替她选了女婿。何况她目前在健妇营,十分得力。红娘子身怀六甲,许多事都是慧梅在管。” 宋献策说:“目前与袁将军结亲,是一件大事。至于健妇营,比起来毕竟是件小事。权衡轻重,不应因小失大。红娘子虽然身怀六甲,几个月后,生了孩子,依然可以亲自处理大事。其实所谓大事,也不过训练千把妇女罢了。如果把慧梅许给袁时中,则小袁营数万将士都将一心一意跟随麾下,不会再生芥蒂。” “可是夫人已经把她许给张鼐了。” “是否已经向他们说明?” “没有说明。只是夫人私下同我商量,说他们起小就来到军中,如同兄妹,后来一同杀敌,磨练成人。虽说没有定亲,但两下心里都早已有意。” 宋献策略一思忖,接着说道:“既是没有说明,没有替他们凭媒定亲,这事就要从大处着眼。对张鼐小将军,这话好说。一个堂堂英武小将,何怕没有好的女子配他?闯王可以另外替他物色,我们也可替他物色,总可以替他找一个聪慧貌美的姑娘,不下于慧梅。破了开封之后,大家闺秀中任凭选择。至于慧梅,原是姑娘,纵然心里有意,也不好开口。自古儿女亲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麾下与夫人说了算数。” 宋献策的一番话,使闯王听了觉得有理,但他还是想同高夫人商量一下,便说:“此事我们还不晓得袁将军意下如何,也不晓得夫人意下如何,今晚暂时可以不做决断。” 宋献策又说:“这也好办,明日早饭以后,我们就派人去陪袁将军观操,顺便也去看看健妇营的操练。到健妇营观操时,不妨暗中告诉他,慧梅就是健妇营的首领。如果他对慧梅十分有意,这事在他那方面就算定了。那时麾下就请夫人到行辕来商量。只要麾下决断,夫人纵然不情愿,也不好多说。” 闯王说:“看来为着创建大业,笼络英雄,也只好这么办了。只是慧梅和张鼐会心中难过,尤其慧梅!” 牛金星笑着说:“唐太宗千古英主,为着安定西陲,还不惜遣文成公主远嫁吐蕃。何况袁将军近在左右,又是相貌堂堂,年纪不大。慧梅纵然同张鼐自幼在一起长大,患难与共,互相有意,但儿女婚事,要靠父母做主。纵然她在出嫁时一时难过,日后必然是美满姻缘,夫妻和好。大元帅大可放心。” 第二天早饭后,健妇营的女兵们像往常一样有一阵休息。突然,从大元帅行辕中来了一名飞骑,传谕说:军师马上就要陪着一位袁将军前来观操,要红帅和慧梅女将准备一下。红娘子和慧梅听了都感到诧异:从来外边人都不来看女兵操练,为什么这一次偏偏来看?她们不敢迟延,赶快命令健妇们将马匹鞴好鞍子,列队走往校场。 不到片刻工夫,果然看见宋献策和客人带着一群亲兵往健妇营驰来。慧梅带着各哨健妇们站在校场中等候,红娘子走出营外迎接军师和客人。宋献策和袁时中赶快下马。宋献策笑指红娘子说: “这就是红娘子将军,李公子的夫人,如今是健妇营的首领。”又转看着客人们说:“这位是昨天来到的袁时中将军。这位是刘先生。这位是朱先生。他们都是袁将军的亲信幕僚。” 红娘子和客人们互相施礼以后,便邀请他们往她的军帐中小憩。宋献策说: “不必了。袁将军因久闻闯王这里有健妇营,特来看看操练。如已准备停当,就请红将军下令开操。看完以后,袁将军还要去别处观操。” 袁时中也笑着说:“早就听说这里的姐妹们弓马娴熟,武艺精通,是开天辟地以来未曾见过的新鲜事儿,所以我特意前来看看,以饱眼福,也广见闻。” 红娘子说:“不知袁将军和军师想看什么?我们这里有骑射,有步射,有各种兵器的操练,也开始学习阵法,能变换几种阵形,是否一样一样都练给诸位看看?” 宋献策说:“我看时间不早,我们还要上别处去,就看看健妇们的射艺吧。袁将军以为如何?” “很好,我很想看看步射和骑射。我是少见寡闻,今天来这里,真是大开眼界。” “请袁将军不必过谦,操练不好,务望不要见笑。”红娘子说罢,就命人告诉慧梅,要她自己带领一队健妇,演习骑射。 慧梅立刻抽一哨五十人的健妇,一声令下,一齐飞身上马,取出弓箭。慧梅自己也骑上一匹雄骏的白马,就是张鼐昨天早晨借给她的那匹马。马兴奋地腾跳着,纯白色的马身、马鬃,辔头的银饰,和骑马人的红装在灿烂的阳光下相映成趣。又一声令下,五十名健妇分成五组,第一组先策马奔驰,绕场一周后,便一一弯弓搭箭,向着靶子射去,每个靶子一箭。慧梅起初在原地指挥,轮到第五组射箭将毕,她忽然策马追去,马快手疾,连射三箭,箭箭中靶,惹起一片叫好喝彩之声。袁时中看得入迷,不知如何称赞的好,只是不断地点头微笑。同来的刘玉尺、朱成矩,开始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不禁点头赞叹。朱成矩说: “唉,虽然古人中有樊梨花、穆桂英、梁红玉,也都是女中豪杰,但我只在书上读过,戏里看过,今天才算亲眼看到了真人真事!” 骑射完毕,就是步射。步射将毕时,红娘子问宋献策: “还要看看别的么?是看看阵法,还是看看剑术、枪法、刀法?” 宋献策看了袁时中一眼,笑着回答:“再看看剑术吧。是否可以请慧梅姑娘也亲自……?” 红娘子不等军师说完,微笑点头,随即向来到一丈外等候命令的慧梅眨了一眼,有力地轻声说: “剑术!” 于是慧梅又带着二十名健妇上场,舞了一回剑,她自己也舞了一阵,施出几手闯王指点的绝招。袁时中看得入迷,又惊又佩,不觉赞道: “久闻这里健妇营训练武艺精熟,今天饱览一番,方信是真正巾帼英雄,名不虚传。那位领头的女将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宋献策答道:“她就是健妇营的副首领慧梅将军。” 袁时中连声说:“钦佩!钦佩!年纪这么轻,武艺如此精熟,实在难得!” 袁时中等离去后,健妇营也收了操。大家因为今天的演习十分出色,赢得了军师和客人的赞扬,都感到高兴。营里一片喜气洋洋,好像刚打过一次胜仗。有的姑娘们围成一堆,嘁嘁喳喳地谈论起来。她们说,军师那么忙,竟然亲自陪着客人来看操,真是难得。她们也谈到袁时中,说今天算是让他开了眼界,知道咱们女流并不弱于男人。 当大家谈论的时候,慧梅却在用一把刷子替白马刷去身上的尘土。她非常仔细地刷着,凡是毛稍微不够鲜亮的地方,她都决不放过,一直刷到所有的地方都在阳光下放出银辉。她是这么喜欢这匹白马,当她刷着马的时候,就想到张鼐自从襄城战役以后,天天骑这匹白马,下操,出巡。昨天,当张鼐把这匹马借给她后,她觉得骑着它特别称心,使她念念不忘它的主人,时常在心中品味张鼐将心爱的白马借给她的情意。这匹马对她就像对待它的主人一样,非常听话。当她替它刷毛的时候,它不时回过头来,用淡红的嘴唇向她的鬓边凑一凑,分明是向她表示亲热,又好像想闻闻她的云鬓上散发的香气。慧梅刷了一阵,忽然发现马垫子上有一块地方绣的花已经绽线。她赶快命一个女兵拿来针线,亲自缝好,然后重新上马,向着那条僻静的河边小路走去。 这是昨天同张鼐相遇的地方,溪岸上柳枝摇曳。慧梅并没有什么目的,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到此。好像她今天才看清楚在成排的柳树中,夹着几棵桃树和李树,有些树上繁花正开,有些花儿已经落去,在花落去的地方冒出极小的青色的果实。慧梅欣赏几眼,骑马来到河边,俯身望去,看见自己的面影,自己的鬓发,自己的红装和白马的矫健姿影,倒映水中,一阵微风吹过,影子随着水波轻轻动荡。河水清澈见底,水底下的鹅卵石,有白色的,有红色的,也有其他颜色的。白马踏着鹅卵石,低下头去,静静地饮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喷喷鼻子,好像心中高兴,萧萧地叫了几声。 慧梅的心中充满喜悦,勒马上岸,掏出笛子,正要吹时,却见红娘子带着几名健妇,骑马向着她这边驰来。于是她迎了上去,含笑问道: “红姐姐,你到哪搭儿去?” “我今天身子不太舒服,想到李公子那里看看,也许晚上就不回来了。” “你身子不舒服,就到李公子那里住几天吧。这里没有重要事儿,用不着你多操心。什么时候身子好了,你再回来。” “你手上拿着笛子,是不是要吹啊?我已经好久没有听你吹了。” 慧梅笑了起来,说:“我正想吹,你们就来了。你想听,我就吹。” “那我们就干脆下马,到草地上坐一会儿,听你吹一阵再走吧。” 她们都跳下马,坐在河边的芳草地上。红娘子举目四望,但见青天像一顶帐篷笼罩着四面青山和旷野;南方远处,大别山的高峰耸入云霄;近处河中,碧波荡漾;河岸上,杨柳轻轻摇动,处处有芳草野花;树上,鸟声悦耳。一片春日融融的景象,使她的心中十分舒畅。她想起前不久进行的襄城战役,那时,她率领健妇营也参加了消灭汪乔年的战斗,首先冲进城去的不仅有张鼐的人马,也有她和慧梅率领的女兵。而不久以后,健妇营又要随着大军去进攻开封了。当然,那时她也许因为肚子大不能去参加攻城了,但这没有关系,还有慧梅呢!想到这里,一种少妇第一次要做母亲的幸福之感,洋溢在她的心中。她忽然发现,就离她坐的地方不远,有几棵李树,花朵儿大半已经落完,结出一个个青色的小李子,只有扣子那么大。她很想吃些酸的东西,想道,要是酸李子再大一点,该多么好! 红娘子正在胡思乱想,慧梅的笛声响了。 笛声带着浓厚的感情。吹笛者将眼前的山山水水,明媚的春光,都通过笛声表达出来;将战斗胜利的喜悦,和那不可告人的幸福的期待,也都融进悠扬的笛声之中。笛声,有时似一阵春风拂过绿茸茸的草地,散乱的羊群边走、边吃草,边发出嫩羔的咩咩叫声;有时笛声欢快活泼,像几只画眉在枝头宛转歌唱;有时激情澎湃,仿佛急风暴雨,电闪雷鸣,使红娘子联想到沙场上杀声震耳,万马奔腾。这一阵急促、雄壮、激昂的笛声过后,音韵逐渐平缓下来,好像海潮落去,月明风清,沙洲人静。又过片刻,红娘子耳边笛声断续,细得像游丝一般。她忽然记起,有一次月夜行军,荒野人静,犬声不闻,但见孤鹤在寒林上空缓缓飞过,落在沙洲,在一片苍茫中失去踪影。红娘子望望慧梅,见她神情安静,仍在吹笛,余音袅袅,似有似无。最后横笛离开嘴唇,她向红娘子微微一笑,结束了这一曲吹奏。 所有的战马都好像被她的笛声引进了梦境,昂头,竖耳,直立不动,连草也忘记吃了。红娘子和左右健妇们更是听得出神,如醉如迷。当笛声停止以后,大家觉得那似有似无的笛声仍在耳边缭绕,久久地不肯消散。又过很久,红娘子才对慧梅说出一句话: “唉,慧梅,你吹得多妙啊,以后可得在我的面前多吹几次。你日后离开我,我会永远忘不下你的笛声!” 慧梅说:“我怎么会离开你呀,大姐?不会离开的。” “唉,姑娘总要出嫁的。你一出嫁,我可不就听不见你吹笛子了?” 慧梅满脸通红,说:“大姐!……” 大家要求慧梅再吹一吹。慧梅心中高兴,并不推辞,又吹起了另一支曲子,笛声在河边和旷野里回荡。她一面吹,一面望着红娘子,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在她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情,这感情是那样深厚,那样真挚,那样甜蜜,那样神秘,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三百多年前的最纯洁的少女的爱情,这爱情她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一字,只能锁在心头,深深地锁在心头,但又不能完全锁住,它总是要从眼角、眉梢、嘴边和脸颊上,不自禁地、悄悄地流露出来。 红娘子也望着她,心想这姑娘今天是这么快活,这么容光焕发,这么逗人喜爱,显然是遇着了称心如意的事情。这事情红娘子也能猜出十之八九。等吹完以后,红娘子使个眼色,让健妇们都离远一点,她悄悄地挨近慧梅的鬓边问道: “慧梅,昨天慧琼同你说的什么话?你两个背着我叽叽咕咕,难道真的把我当外人看待?” 慧梅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头低下去,一言不发。红娘子抱着她的肩膀,说: “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猜到。可是你现在没有别的亲人,除了夫人,我就像你的亲姐姐一样了。你有话不该瞒着我。我知道了也好帮你准备准备。” 慧梅越发不好意思,心头怦怦地乱跳,这怎么说呀?太不好张嘴了。可是红娘子在等着她,非要她说出不可。过了一会儿,红娘子又说道: “要是慧琼告诉你的是好消息,你也用不着瞒我,瞒也瞒不住。我一问夫人,就都知道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人都少不了这件事。你同我说了,我也不告诉别人,只是我心里明白了,也好有个准备。” 慧梅鼓起勇气,声音不连贯地悄悄说道:“红姐,就是你猜的那件事。慧琼这个丫头疯疯癫癫,随便瞎说的。” 红娘子高兴地点点头说:“啊,我明白了。” 她们从草地上站起来。红娘子又将健妇营的事嘱咐几句,便带着健妇们往李岩驻兵的地方去了。 慧梅回到健妇营中,没有再做针线活。她想到红娘子也许要在李岩那里住几天,全营的担子落在她身上。她惟恐出一点点毛病,便到健妇营各处走走,督促大家把场地打扫好,准备下午继续练兵。她特别留神看看附近是否有曹营的闲兵游荡。她最恨曹营的一些小头目,带着兵丁出来砍柴、打猎,故意到健妇营附近窥探。 将近中午时候,忽然从老营来了一个亲兵,向她传话,说高夫人刚从大元帅行辕回来,叫她马上到老营去,就在老营吃饭。慧梅感到诧异:为着什么事儿叫她这么急?但既然传的是高夫人的口谕,她就不敢怠慢,赶快骑上马,带了几名健妇,向老营奔去。 慧梅在健妇营中俨然是一员女将,可是一回到高夫人的老营,好像立刻又变成了一个没有长大的姑娘,嘻嘻哈哈地同姐妹们说说笑笑。老营的姐妹们因为现在难得见到她,所以也都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非常热闹。慧梅抽空问了慧英一声: “夫人叫我来,有什么事啊?” “夫人在等着你呢。你快去见她吧。我也不知有什么事。” 慧梅赶紧走进高夫人住的上房,只见高夫人一个人坐着等她,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慧梅向高夫人行了礼,说: “夫人,我来了,不知有什么吩咐?” 高夫人笑了一笑。慧梅觉得这一笑好像和往日不一样,感到奇怪,不敢再问,低下头等待高夫人吩咐。高夫人望着她,心中迟疑,有话欲说又止。破例点头要慧梅在她的对面坐下。慧梅不肯就座,心中越发诧异。过了一阵,高夫人勉强含笑说: “我刚刚从闯王那里回来,是他吩咐我把你叫来,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猜一猜?” 慧梅的两颊飞红,很不自在。她心中暗说:“八成是慧琼所说的那件事儿,今天就对我言明!”她装做什么也猜不到,说: “我从哪儿猜起呀?我猜不出。夫人,请吩咐吧。” 高夫人轻声说道:“慧梅,我说,你莫要不好意思。我说,是你的喜事。……” 高夫人仍不肯直然说出,将慧梅拉近身边,打量着慧梅的通红的脸,似乎还感到慧梅的心跳声音。她担心她把话说出后慧梅会受不了,可是不说出如何能行?停顿片刻,她终于下了狠心,绕着弯子说: “慧梅,早饭后不久,闯王派人来将我叫到行辕,牛先生和宋军师都在那里。他对我说:慧梅是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的,这些年来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他想收你做义女。叫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儿,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义女了。” 慧梅听罢,喜出望外,扑通跪在高夫人的面前,眼里滚出热泪,说:“我真想不到大元帅和夫人想得这么多,我哪一生烧了好香,蒙闯王和夫人起小救了我的命,抚养成人,现在又收我做义女!我这一辈子只有跟着夫人,粉身碎骨也要尽孝尽忠!妈妈!……”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几乎要痛哭起来。 高夫人的心中难过,不住流泪。确实,她同慧梅不是一般的感情。她知道慧梅父母双亡,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弟弟也早死了。所以慧梅今天的激动心情,她完全能够领会。可是她还有一半话没有说出。她感到为难,不知这话应该怎么说出才好。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对慧梅说: “你起来吧,这收你做义女的事还要对大家说明,让大家庆贺一番。” 她命一个女兵把老营中的将领、眷属和她的男女亲兵都找了来,把收慧梅做义女的事向大家说了。大家纷纷向高夫人贺喜并议论起来,都为慧梅感到高兴。高夫人的心中沉重,脸上勉强堆笑,同大家周旋。李过的妻子黄夫人平日因身体多病,寡言少语,此刻因心中高兴,也凑着热闹说: “各位婶娘、大嫂,你们知道为什么我闯王二叔和二婶娘只收慧梅做义女,不收慧英?” 这一句话提醒大家。郝摇旗的老婆范氏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立刻接着话茬说: “嗨,这奥妙如何能瞒住我呀!这事儿是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人人都说夫人身边有两对金童玉女,双喜和慧英是一对,张鼐和慧梅是一对。双喜已经是闯王和夫人的义子,终不能叫慧英作为义女,那不是让双喜和慧英成为兄妹之亲?……慧英,你别跑,别跑。你郝婶儿说的是实话,好姻缘终成匹配!至于张鼐,他不是义子,就是为留待今日招为义婿。今日闯王将慧梅收为养女,……啊啊,慧梅也跑了,也跑了!” 范氏想把慧梅拉回来,但是没有抓住。她快活地笑着。妇女们哄堂大笑,称赞高夫人的身边有这么好的两对金童玉女,真正难得。高夫人又强作笑脸,心中酸楚,暗自说道: “唉,你们怎知道已经打碎了一个玉女!” 高夫人因必须赶快将闯王已经决定的婚事向慧梅说明,她对大家说,她已经吩咐中午准备几桌酒席,请大家一起快活快活。因吩咐得迟,酒席尚不会马上准备就绪,请大家暂且回去休息,待会儿她命女兵们催请大家光临。大家听了这话,又看出来高夫人似有心事,便一个个退了出来。上房留下的全是她的女兵。慧英和慧梅重回到她的面前,脸上余红未消,态度很不自然,但高夫人从她们的害羞的眼睛里,看出来她们的心中都怀着幸福感情。她使眼色让女兵都退出,让慧英也退出,独把慧梅留下。她拉着慧梅的手,望着慧梅的充满着感激之情和害羞的眼睛,暗暗地用慈母般的心情为她的婚事难过,低头说道: “慧梅,我还有一句话,也要对你说。这话不是我的意思,是闯王的意思,他让我跟你说。当然,他是一军之主,又是一家之主,他的话说出来,你做女儿的可得听啊!” “只要是闯王吩咐,叫我死,我也不会眨一眨眼睛。”慧梅说着,心里却觉得奇怪:什么事,夫人会用这种口气对我说呢? 高夫人欲言忽止,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三十二章 高夫人平日口中不说,心中深知道慧梅的心。她停了一阵,仍不忍将要对慧梅说的事爽利地一口说出,轻轻叹口气,然后含着不很自然的微笑说: “慧梅,你已经长大了。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我打算过几个月后,等我们打下了开封,再谈你和慧英的婚事。可是现在既然闯王已经有了主意,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同你说明。你的婚事得由他做主啊!” 慧梅的脸色又通红起来,觉得高夫人的话有点奇怪,但又想,既是提亲,只能是张鼐,因为她同张鼐的感情,夫人是知道的,闯王也是知道的,慧琼不是听到他们商量的话了么?想到这里,她又羞涩,又感到幸福,低声说: “妈,请不要说这事。我愿意永远跟在妈的身边,婚姻等打完仗再说。” “傻丫头,那不是要扎老女坟啦!该出嫁时就得出嫁,这是正理。打仗要紧,姑娘大了出嫁也要紧,不能为了打仗就耽搁了你的青春。” 慧梅再也不好意思说别的话,也不敢看高夫人,心里七上八下,呼吸急促起来。高夫人停了一会儿,终于说道: “如今有一个袁时中前来投顺,年纪二十五六岁,人品长相也不错。听说早饭后他曾到健妇营去看操,想来你也见过。这个人现在还没有正室妻子。闯王的意思是把你许配给他,让我来给你说一下。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出发去攻打开封,这亲事就算定了,马上就要换庚帖,送彩礼,两三天内你就要出嫁了。” 慧梅一听说袁时中这个名字,就好像一闷棍打在头顶,一瓢冷水浇在脊梁上。她万万没有料到闯王会把她许配给这个姓袁的。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过了片刻,她忽然双膝跪在高夫人面前,头俯在高夫人怀里,哭着说: “妈,我没有别的心愿,只愿跟在你身边,永远也不嫁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将领我都不嫁,死也不嫁!” 高夫人早已料到慧梅会不肯嫁给姓袁的,她自己心中也很痛苦,抚摩着慧梅的肩膀,勉强忍住自己的眼泪,耐心地劝说慧梅。但不论她说什么话,慧梅都听不进,只说自己不愿出嫁,一面说一面哭泣。高夫人越发难过,明晓得这件事是牛、宋二人出的坏点子,闯王决断得太仓促,不该一言为定,但是木已成舟,又有什么法儿呢?看着慧梅越发哭得伤心,她恨不得告诉闯王,换一个姑娘嫁给姓袁的。但回心一想,万万不可。闯王已经当着两位军师的面亲口许下这一亲事,都知道是慧梅,袁很满意,怎么能随便更换?自古都不兴许亲昧亲的事!高夫人一时没有办法,只好把慧英叫来,让慧英带慧梅出去散散心,解劝慧梅,同时她派人去请红娘子来。 当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回想着自己在大元帅行辕同闯王的一番谈话。当时她抱怨说: “你决定得太快了,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自成回答说:“袁将军不能在这里多留。这是一件大事,我同牛先生、宋军师商量后,觉得应该这么办,所以就决定了。为了我们成就大事,许了这亲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慧梅的心事你难道不知道?她起小就跟小鼐子在一起,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虽然不言,但是彼此有意,瞒不过大家的眼睛。我昨儿也跟你说过,打下开封后让他们配成一对,年纪相当,又互相知心知性,有情有义。现在你呀,唉,忽然把她许给袁时中,这不是给她一个晴天霹雳?小鼐子也会大大伤心的。” “儿女的亲事哪能随他们自己的意?只有大人做主才能算数。我今天已经做了主了,你回去告诉她说,她不会不听从。” “万一她不听从,我怎么办呢?” “不听从也得听从。如今我们打天下要紧。既是袁时中愿意结这个亲,我们又何乐而不为?何况已经同男家说明了,怎好翻悔?你尽量劝劝慧梅,晓以大义,还要她明白亲事要听父母主张的大道理,自古如此!你还要告诉她,我们会陪送得十分光彩,不辱没她是我的养女。在我们义军中,养女就同亲生女儿一般。” …… 这会儿,高夫人觉得闯王的这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儿仍然在耳边响着。她因知此事万难挽回,越发将双眉紧锁,不觉落下热泪。 不久,红娘子进房来了。高夫人将闯王的决定告诉她。红娘子也替慧梅难过。她素知慧梅和张鼐之间的感情,没想到这么美满的天设良缘,原来是命中多磨,有情的人儿不能成眷属。既然这是闯王的决定,已经对男方说了,便无法可以更改。同时她也想到自己同慧梅的友情。如果慧梅同张鼐结亲,仍然可以在健妇营做副首领。如果慧梅嫁给袁时中,她就从此失去了一个得力的膀臂。高夫人见红娘子眼有泪光,默默无言,向她问道: “慧梅走后,你看谁能接替她做你的膀臂?” 红娘子想了一阵,抬起头来说:“目前别的姑娘都不如慧梅那样能干,不得已只好勉强让红霞来挑起这副担子。可惜红霞不能识文断字,是个缺点。我想请夫人将慧琼给我,做健妇营的第二副首领,不知夫人肯不肯。” 高夫人点头说:“你想的还算周到。红霞很可以。你一起义,她就跟着你,人比较忠诚,看起来做事情也还老练,在健妇营众姐妹间有人望,说话挺响。至于慧琼,我身边也需要她。……好吧,给你使用吧。慧梅一走,你的困难比我大,将慧琼给你吧!” 高夫人忽然止不住滚下热泪。红娘子也赶快用袖头揩泪。过了一阵,高夫人又说: “平日慧梅对你最尊敬。不管什么事,你说一句,她没有不听的。你去劝劝她吧。如今一瓢水已经泼到地上,想收也收不起来。女孩儿家一说跟谁定了亲,就不好再变了呀!” 红娘子叹口气说:“我劝是要劝的,但不管怎么劝,慧梅这心上的伤痛是治不好的。要想治好,除非是她同袁时中结婚后,夫妻和睦,日久天长,慢慢地会把从前的心事忘记。要是万一跟袁时中过得不那么顺心,以后就会痛苦一辈子。”停一停,她接着说:“张鼐兄弟是男子汉,不会哭哭啼啼,甚至会装得像没事人儿一样,可是我猜他一定必然也很伤心。他一向嘴里不说明,心里爱慧梅,尽人皆知。他万没料到他同慧梅的姻缘忽地成空。真的,只因为来了个素不相识的袁时中,宋军师和牛先生不顾小张鼐和慧梅二人自幼以来的生死恩情,硬做月老,乱点鸳鸯,使慧梅终身有恨,使小张鼐心上的人儿登时成了水中月,镜中花,笊篱打水一场空!你想,这样的伤心事他一辈子如何能忘?夫人,闯王和军师们只想着眼下袁时中是个有用的人,全不管这一对在你们身边长大的年轻人自幼在一起,一道儿血战沙场,出生入死,早结下海似恩情!唉,有什么法子呢?自古以来,女儿家的婚事都不能由自己的心愿做主啊!” 高夫人没有因红娘子批评闯王而心中生气,反而频频点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天中午,在老营中摆了三四桌酒席,该到的家属、女兵都到了。但慧梅却躺在慧英的铺上,蒙头哭泣,不肯起来吃饭。红娘子和慧英在一旁劝了半天,最后说:“这定亲的事且不谈,今天闯王和夫人认你做义女,这酒席是为你做义女才吃的,客人都到了,你应当出来当众给夫人磕两个头,否则你把闯王和夫人置于何地呢?”慧梅这才勉强起来,略为梳洗,依然红肿着双眼,走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她向高夫人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因闯王不在这里,她也说出了向闯王磕头的话。一面说,一面心里又想着闯王不该把她许配给姓袁的,不觉心中像刀割一样,感到疼痛。 在简单的筵席上,大家都不谈慧梅定亲的事,这是因为高夫人预先打了招呼,不要再使慧梅伤心哭泣。大家开始只谈闯王和高夫人认慧梅做义女的事,后来又谈起打开封的事来。人人都认为这第三次进攻开封是势在必得,而开封是北宋建都的地方,城池很大,人口众多,非常富有,进了开封,闯王打天下就前进了一大步,局面就大大地不同了。说着说着,大家的酒喝得多了,谈话也更热闹了,喜气洋洋,充满了整个大厅。只有慧梅,听了这些高兴的话,反而更加难过。眼看着闯王就要打下开封,进而平定天下,而她却不能跟张鼐结亲,永远跟随在闯王和高夫人身边,倒反要嫁到别的营里去,这个袁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知道! 酒席散后,客人纷纷离去。高夫人把慧梅、红娘子和高一功、李过、刘宗敏三家的夫人留下。当着红娘子等人的面,高夫人又一次问慧梅,到底怎样向闯王回话,因为三天之后人马就要出发去商丘,袁时中在这里也只能停留两三天,这事不能再拖下去。慧梅听罢,在高夫人面前双膝跪下,哭道: “妈妈,你既然把我当做女儿,我求你救女儿一命。我死也不离开你,跟谁也不结亲,永远永远不出嫁。妈妈你救救我吧!”说罢,放声痛哭。 红娘子和三家至亲好友夫人,还有慧英、慧琼和在场的姑娘们见此情景,都忍不住欷歔起来。高夫人也跟着流泪。过了一阵,她揩揩眼泪,叹了口气,哽咽着对慧梅说: “慧梅,为这事你饭不进口,水不沾唇,哭得像泪人儿一样。我就是铁石人也会心碎!何况,我,我不是铁石心肠!你孤苦伶仃,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骨肉至亲。这些年来,我把你当成女儿看待,比亲女儿兰芝看得还重。你也立过不少功,为保护我流过鲜血,几乎死去。你如今这样伤心,我做义母的如何不心碎!好,我再去行辕跑一趟,找闯王再商量商量,为你求情,尽我的力量为你求情。成不成我不知道。万一闯王坚持要你同袁将军结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女儿家的婚事得由大人做主,自古以来哪有自己做主的呢?说到头来,婚姻之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说了以后,她就叫慧梅依旧到慧英的铺上去休息。然后她吩咐备马,带着慧英等几个姑娘,往闯王的住地奔去。 王长顺正率领着一群马夫在场地上驯马,忽然一抬头望见高夫人带着几个女兵骑马奔来。他赶紧抛下众人和一百多匹战马,跑到高夫人面前,迎着高夫人的马头说: “我一直说要到老营去看望夫人,可是总是分不开身,又知道你很忙,轻易也不敢去打扰。今天夫人有什么事来行辕啊?听说闯王把慧梅认做义女了,这可是一件真正喜事儿,我要喝一杯喜酒呢!” “唉!老王,你不知道内情,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喜事!今日喜事成了烦恼,你咋会想到?” “烦恼?这事情还有什么烦恼呢?” “不瞒你说,慧梅也是在你眼皮下长大的,这孩子柔中有刚,你别只看她在我的面前百依百顺,实际上别扭起来,用八头水牛也拉不回头。正因为她柔中有刚,所以对姐妹们温柔体贴,惹得人人喜爱,可是一旦打起仗来,她就像一只猛虎一样,刀砍到鼻尖上连眼皮也不眨。” “这我知道。这孩子是个好姑娘,在你面前什么话都听从,可是在敌人面前,哪怕是刀山她也敢上。可是这跟认她做干女儿有什么关系呢?” “认干女儿是一层。还有一层,咱们的闯王把她许配给新来的一位袁时中将军啦。慧梅为这事心里不愿意,你叫我怎么办啊?” “唉!这姑娘也真是奇怪了。这个新来的袁将军,我也看见了,一表人才,年纪又不大,配慧梅蛮配得上,还有什么不好呢?何况是闯王亲口说出来的。现在作为闯王的义女嫁出去,多光彩啊!她还有啥不愿意呢?” “一言难尽哪!”高夫人不愿说出张鼐的事,只得说道,“孩子们大了,总有自己的心事,我们有时也考虑不周。” 王长顺恍然大悟,说道:“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也是有道理的。本来好端端的一对鸳鸯,偏偏不能相配,要去配一个素不相识、毫不知情的人,自然她心里不愿。可是,这也没有办法。闯王话已出口,婚姻事总得父母做主,她怎能不听?反正,姑娘们一嫁出去就好了。” “长顺啊,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我看这姑娘的话很难说。常言道:话是开心斧。可在这件事上,她的心坚如金石。我对她什么话都说啦,就没有办法剖开她的心。我已经派人找老神仙去了。要是找到他,请他说几句话,慧梅也许能听进去。再说,闯王这边,老神仙也可以说话。” 王长顺摇头说:“夫人,你不清楚。尚神仙虽然是慧梅的干爸,救过慧梅的命,可是像这件事情,他也只能说一说,听不听还在姑娘本身。至于闯王那边,老神仙原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如今闯王身边人才济济,战将如云,事大业大,样样事情都要分他的心,所以小事情大家都不再愿意去见他说了。即便是请老神仙,我看他只会在心里替慧梅难过,未必愿意去多管这种事情。” 高夫人因急于去见闯王,便说:“你忙吧,我还要到行辕里去。”随即一提缰绳,马继续往前走去。到了行辕,才知道李自成带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往曹营议事去了,留下双喜在行辕照料。 高夫人只好坐下去等候闯王回来。她把双喜叫到面前,轻声问道: “这件事小鼐子知道了么?” “哪一件事?” “我说的是慧梅跟袁时中定亲的事,小鼐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还没有人告诉他,恐怕他还不知道。” “双喜啊!你跟小鼐子都是从小来到我们面前。虽然你已经是我们的养子,小鼐子没有作为养子,但在看待上都是一样。我常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在我和闯王面前,手掌手背都是肉,厚薄一样看待。你们的婚事也好,别的事也好,总在挂着我的心。我原来有意在打下开封后让你们各自结一门如意的婚事,也同闯王商量过,他也点了头。没想到凭空来了个袁将军,闯王没同我商量,就把慧梅许配给他,如今木已成舟。你看这事儿叫我多作难啊!” 双喜瞪着眼,不知说什么好。慧梅和张鼐的事,他完全清楚,也很替他们难过,但话已经由闯王口中说出,还有什么办法呢? 高夫人见双喜无话,便又说道:“现在既要说服慧梅,也要对小鼐子说几句话。不过男孩子在这样事上总是话好说,不像姑娘家心眼死。慧梅这姑娘就难办了。拿话开导她,全没用;又怕说重了,她会寻无常。平时也知道她同小鼐子互相有意,没想到竟是这样钟情。她一直哭到现在。中午摆的酒宴,她连一滴水都没有喝!” 双喜说:“妈妈要见父帅,是不是想把这门亲事打消?要是那样的话,怕办不到。” “我也知道,常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慧梅哭得死去活来,我怎不心疼?我要见你父帅讲讲!” 双喜摇头说:“妈,父帅的脾气大家都很清楚。事情未决定以前,什么话都好说,谁都可以说出主张,请他斟酌采择;一旦决定以后,话就很难再说了。” “虽然如此,我也得尽尽我的心,看能不能改变一下,换一个姑娘许配袁时中。咱们老营里长得俊的姑娘还有几个。万一不行,也要请你父帅亲自给慧梅说几句话。” 正说着,李自成带着牛、宋、李岩和高一功进来了。宋献策一见高夫人在这里,赶紧拱手作揖,连声说道: “恭喜!恭喜!夫人如今是双喜临门,实在可贺!” 高夫人故意问道:“军师,我有什么双喜临门啊?”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道:“既收了义女,又有了佳婿,岂不是双喜临门?” 高夫人说:“都是你跟牛先生撺掇的好事,让我作死了难!” 牛金星一听这话里有对他抱怨和责备的意思,忙问:“怎么?夫人何以作难?” “慧梅不愿出嫁,如今还在哭。这女孩子的心事你们怎么能知道?她高低不出嫁,宁死要跟着我为闯王打天下,跟在我身边。只说:什么时候没有打好江山,什么时候决不出嫁,发誓赌咒不离开我。你看我有什么办法!” 李自成担心高夫人说话过于使牛、宋面子上难堪,问道:“你现在来就是为这件事儿?” “是啊!常言道:解铃还待系铃人。事情是你们决定的,让我作难。这又不是别的事情,别的事情我说了别人不敢不听,这事怎能那样呢?她死不肯出嫁,我总不能将她绳捆索绑扔进花轿!我不管。我不管。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闯王说:“我已经同时中说定了。时中的彩礼已经送往老营去了,你回去就可以看到。这门亲事,时中那方面非常情愿,我们不能再有二话。况且我们马上要去商丘,打下商丘以后就要围攻开封,趁收麦之前把开封围起来,让他一点麦子都收不到,只能坐困投降。围开封,人马少了不行,去得晚了也不行。如今恰好时中前来随顺,平添了几万人马。把慧梅嫁出去,对她来说也是姑娘家定了终身大事。婚姻事哪有姑娘自己做主的?不愿嫁谁就不嫁谁,这哪还有个在家从父母的道理?” 高夫人说:“难道牛不饮水能强按头?你勉强她嫁出去,万一夫妻两个没缘法,以后怎么好?” “什么缘法不缘法!做姑娘的,‘出嫁从夫’,过些时候,生了儿,养了女,夫妻间自然就有缘法了。” 高夫人顶撞他说:“你们为着打开封,八字没一撇,先白丢一个好姑娘,说不定还要丢了她的命。”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说:“真是女流之见!自古公主还要下嫁,还要到外国和亲,何况慧梅?你回去告诉她,就说这婚事已经决定了,不能再更改。她只是嫁到小袁营,比到外国和亲强得多。她出嫁的好日子已经定了,就是后天。喜事办完后,她就同时中回到他们的人马中去,带着他们的人马同我们大军一起打商丘。她不要心中再委屈了,以后随时想回来,还可以回来。将来只要我打下天下,他夫妻们也是开国功臣,自然要封侯封伯,决不会亏待他们。” 高夫人听毕,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忍着一肚子气,只好罢休。她又望了牛、宋一眼,伤心地冷然一笑,说: “你们早同我通点风声,事情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宋献策赶紧赔笑说:“我们没有想到慧梅这姑娘会不愿意这门亲事,没有事前同夫人商量,确实疏忽。” 高夫人又转向李岩:“李公子,我请你同我到老营去一趟,把闯王的意思跟慧梅讲一讲。平时虽然你跟她见面不多,但是大家谈起来对你都是很敬重的。” 李岩知道这事情难办,赶快推辞说:“我看有内子在夫人身边,就让她多劝劝吧。” “邢大姐也说了,只是无效。唉,这事儿叫我怎么处啊!” 李岩又说:“最好请一功将军到老营劝一劝慧梅。慧梅也是他眼前长大的姑娘,再说他如今又是舅父了。他说话比我要方便得多,说不定慧梅会听他的劝说。” 高夫人知道李岩不愿多管闲事,也就不再勉强,说道:“那好吧,就让一功同我去劝劝试试,不知道行不行。” 高夫人和高一功刚准备离去,宋献策又说道:“听说大元帅和夫人过去曾有意把慧梅许给张鼐,虽未说明,但张鼐心里怕也知道。我看还得请一功将军跟张鼐顺便说一下。目前正是用人打仗之际,说一下使他心里免去了疙瘩,对行军作战也有好处。” “你刚才不是还说没想到慧梅会不愿意么?”高夫人心里问道,但没有说出来。 李自成沉默了一阵,说:“好吧,都让一功看着办吧。” 双喜插言说:“我刚才看见小鼐子已经来了,可能有什么事情。现在把他叫进来,由父帅当面同他说一下,岂不省事。” 闯王说:“也好,叫他来吧。” 随即双喜把张鼐叫了进来。高夫人望望张鼐,觉得他不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闯王问道: “你来有什么事?” 张鼐恭敬地回答说:“我是来找总管的。火器营有许多大炮,可是骡子不够,我来问问,能不能再派给我们一批骡子。不知大元帅有何吩咐?” 闯王略停片刻,想了一想,说道:“张鼐啊,你现在执掌火器营,独当一面,不是孩子了。我也知道你同慧梅起小就在一起,还合得来,本来有意再过一年半载,等大局有了眉目,就替你们定亲。可是现在袁时中前来投顺,他提出了婚姻之事。我同军师、牛先生合计了一下,决定把慧梅许配给他。这亲事已经说定了,今天就要换庚帖,别的话就不用说了。这事情我只是说说,让你知道。你心里没有疙瘩就好,如有疙瘩,也应该解开。等我们打下开封,大局稍有眉目,自然会给你挑选一门合意的亲事。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把儿女情放在心上!” 张鼐脊背发凉,脸颊发红又发白,蓦然像是一闷棍打在头上。但是他竭力掩盖着内心的失望和痛苦,说道:“大元帅,夫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亲事不亲事的闲事儿,只想着赶快为闯王打下江山。你们不用替我操心,过几年再提这事也不迟。”说罢,扭头便走。 高夫人望望张鼐的背影,心里想道:“男孩子到底心宽,不像慧梅那样。”她感到一丝安慰。随即她同高一功一起离开闯王,先到高一功住的屋子里商量一下。 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了一阵,把如何劝说慧梅、如何进行陪送等事都商量妥了。高一功又单独返回闯王面前,向闯王禀报一番。闯王点头同意,说: “这样办很好。只要她能够快快活活地出嫁就好了。” “这也只是叫她能够出嫁,出嫁以后不要抱怨,快活还谈不上。” 高一功回到住处,就同姐姐带着少数亲兵往老营去。走到半路,高夫人忽然对慧英说: “你到健妇营去一次,命慧梅的亲兵们把她的东西都检视检视,带到老营。另外,你告诉慧剑,要她挑选二百名健妇,明天一早就来老营,护送慧梅出嫁。该准备的战马、武器,都要挑选最好的。你在健妇营也不要多停,办完这些事就回来。” 慧英听毕,立即策马从岔道向健妇营奔去。跑着,跑着,她忽然发现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女兵,好像就是慧梅今天带到老营去的四个女兵中的两个,都骑着马,另外还牵着一匹白马,正在往火器营的方向走去。“哦!”她顿时明白了,赶紧加了一鞭,追赶上去,把她们叫住,问道: “你们往哪儿去?” “慧梅姐姐叫我们把东西送到火器营,还给小张爷。” “白马是小张爷的,另外还有什么?” 一个女兵将自己背着的红绸包裹打开,里面包着一把宝剑和一支笛子。慧英见了心里一痛,低头想了一下,说: “马,你们送去。宝剑和笛子都是小张爷送给你们慧梅姐姐的,那笛子已经送了多年,不必还他,交给我吧,由我处置。” 女兵们把宝剑和笛子交给慧英后,继续前进。慧英望着那匹被牵走的白马,心里又一阵难过。她完全理解慧梅的一番苦心。知道慧梅在目前的处境下,虽然暂时还不晓得高夫人去行辕见闯王的结果,但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能同张鼐结为夫妻。如果被逼不过,只好出嫁,她当然不愿让张鼐再记挂她徒自烦恼。慧英还想,慧梅如此决绝,所有心爱之物都归还张鼐,也许有寻死之意?想到这里,慧英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催马往健妇营驰去。 当慧英同两个女兵说话的时刻,高夫人和高一功已经回到老营。坐下以后,高夫人马上就问留在老营的女亲兵: “慧梅这半天有什么情况?” 女兵们告诉她,慧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痛哭,可是不吃饭,也不说话,随你说什么,她都不答理,心事很重,有时还要流泪。 高夫人望望高一功,说:“一功,你看,这都是军师和牛先生干的好事!这孩子多苦啊!” “姐,如今说这话已经晚了,我们还是把慧梅叫来,把话向她说明吧。” 高夫人点点头,吩咐女兵把慧梅叫来。慧梅经这大半天的折腾,头发蓬乱,泪痕满腮,面容也顿时变得憔悴。高夫人见此情形,越发不忍,皱着眉头把慧梅仔细打量。慧梅勉强对高一功行了礼,叫声“舅舅”。才说完两个字,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高一功觉得心中不忍,只得说道: “你坐下吧。我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也想同你说几句话儿。” 慧梅勉强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高一功向周围扫了一眼,女兵们一个个退了出去。高一功又望着慧梅说道: “我今天来,一则是我自己要看看你,你被闯王和夫人认做义女,我就是你的舅父了。二则闯王要为你办终身大事了,我这个当舅父的也要跟你说几句话。” 慧梅听到“终身大事”几个字,又禁不住浑身一哆嗦,但没有说什么。高一功望了她一眼,继续说下去: “我也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尽管我从未问过你的心事,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并不是个糊涂人。你的心事我也明白一些。刚才闯王同我说了一些话。我现在既是来看你,也是来传闯王的话。为什么要把你嫁出去,这道理你已经听说了。袁时中来投顺我们,提出要结亲。宋军师和牛先生合计了一下,说这也是好事,这样以后袁时中就可以忠心耿耿,拥戴闯王,不会生出二心。可是兰芝还小,不到出阁年纪。在高夫人身边的姑娘里头,你是个尖子,不管人品、武艺,都比别人要好一些。再说,你这几年磨练得很懂事儿,所以红娘子特地挑你去做她的膀臂。倘若你出嫁之后,能够同袁时中和睦相处,拥戴闯王,建功立业,那就不负了大家对你的一片期望。若是换了一个软弱的、临事没有主意的姑娘,嫁出去也就只是嫁出去了,在节骨眼上出不了力。所以挑来挑去,还是选中了你。虽然这不是你的心愿,可是你要从大处着想,为着我们打江山,不能不结这个亲。这可不是一般的结亲,这是对咱们打江山大有干系的结亲。” 慧梅听着,低头不语。她刚才曾希望高一功会救她一把,忽然落空了。 高夫人说:“现在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你舅舅跟我。我有几句话说出来,你放在心上,不管对谁都不要露出一丝口风。”略停一停,她接着小声说:“我们如今内外都不是那么如意。明朝虽说不能把我们怎样,可是它还有兵啊。像河南这种地方,自古是打天下必争之地,可我们到如今还没有占领开封,即使不久能占领开封,官兵也不会善罢甘休。它会调集各省人马,来同我们纠缠。另外啊,”她把声音放得更低,“曹操跟我们面和心不和,同床异梦。这个人反复无常,万一他离开我们,投降朝廷,我们就势孤了。我们如今一切不管,得把他拉住不放。正因为内外都不是太顺手,所以袁时中这次来投,闯王十分看重。要是袁时中能死心塌地拥戴闯王,我们就平添了几万人马。再说,他在东边一带,人地都熟,不像我们是生疏的。如果他降了朝廷,我们就多树了一个劲敌。这些事情,你姑娘家不会想得那么深。我现在向你说明了,你就知道闯王的一番苦心了。打天下不是容易的啊,我的孩子!” 高夫人说完后,仔细地观察慧梅的神色。慧梅没有特别表情,但看来对这番道理已经明白。 高一功说:“不管怎么,你毕竟是个姑娘,婚姻事要听父母之命。有些姑娘还没生下来,由父母指腹为婚,她长大后不管女婿长得黑麻丑怪,不也是照样嫁出?这是命中注定的,只好认命。如今闯王将你许配出去,是名正言顺的。你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如意,也只能听从。难道你能不听闯王的话?你不能吧?” 慧梅含着眼泪,低头不语。高夫人露出一丝勉强笑意,劝解说: “慧梅这丫头起小跟着我,我知道她是个明白人,遇大事十分清楚。现在我说,慧梅,你也不要再难过,也不要再说不出嫁的话了。你不能永远跟着我,我也不会让你永远跟着我,说那话都是空的。至于张鼐那方面……” 慧梅的脸一红,赶快说:“妈,你不要提小鼐子。他是他,我是我。我说不出嫁不是为别的什么人……”慧梅说到这里,却不由地哽咽起来。 高夫人继续说:“不管你的心中是不是有那个疙瘩,我现在说明了也没有什么坏处。张鼐跟我自己的义子差不多,我也常常想着他的婚事。等打下开封后,我就给他定亲。你走后,你们这些姑娘中,慧琼算是最出众的了,我就把慧琼许配给张鼐。这话我暂时只对你一个人说,让你放心。总之,我希望你的心中不要再有疙瘩。” 慧梅没有说话,也不知她心中怎么想。高一功趁机会对高夫人说: “姐,我看慧梅确是个明白人。我们将闯王的心意一说,她的心中就豁亮了。叫姑娘们把袁家送来的纳彩礼物拿出来,咱们都看一看吧。听刘玉尺说,因置备不及,十分寒伧;明日将送来正式聘礼。” 高夫人马上命女兵们把袁家的礼物拿出来,一看之下,确实排场,有各种绫罗绸缎、各种珠宝首饰,还有四锭元宝。但对这些东西,慧梅连看也不看。不管大家怎么称赞,都不能引起她的心动一动。而且她明白,有些人的称赞话是故意叫她听的。高夫人也不勉强,向慧梅身边一个比较懂事的女亲兵说: “你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以后都另外装一口皮箱里。” 慧梅始终没有表情。有一个定在今夜悄悄自尽的念头一直在她的心上缠绕,所以袁时中送来的各种彩礼全不放在眼里,好像与她全然无干。 高夫人和高一功见慧梅对一切无动于衷,使他们的心中凄然沉重。高一功因为还有别的事,不能在此久坐,同高夫人谈了几句关于如何办喜宴的话,便要赶回行辕。临走时,他对慧梅说: “你放宽心吧,只管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了你的终身大事。出阁以后,过些日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行军打仗。你随时想回来都可以。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你是闯王的养女,又是健妇营的副首领。闯王吩咐从健妇营中挑二百名健妇,再从行辕标营中挑二百名男兵,另外还有管炊事的、管辎重的、管骡马的,合起来将有五百之众,随你到小袁营,算做你的亲军。这样,你也不会太寂寞,闲的时候还可带着男女兵士练武、打猎,同没出嫁以前差不多一样。” 慧梅一边听高一功的劝说,一边在左思右想,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同时她也想到她如果自尽,一则对闯王的声望有损,二则还会招惹别人猜疑她曾经在暗中将自己许给了张鼐。不管损害闯王的声望,或是别人对自己的清白瞎猜,她都不愿。可是活下去,同张鼐的恩情一刀两断,嫁给姓袁的,她也不愿。这真是生死两难! 高一功走后,高夫人接着说:“你舅舅刚才说陪送男女亲兵的话,是在行辕中同闯王商定了的。二百名健妇要交给慧剑率领。慧剑同你感情好,很听你的话。男兵就交给王大牛带领。这四百人选的都是精锐,战马和武器也配得很好。以后在战场上,你也有些心腹人管用。再则你既有身份,也有亲信护卫,袁家的人决不敢轻看你。慧梅,日后兰芝出嫁,也不会这般风光!”高夫人想了一下,又说:“洛阳的邵时信,这一年来在你舅舅手下做事,掌管一部分军资粮饷,又细心,又正派。他的妻子儿女也都随营,你是认识的。我跟你舅舅商量一下,请他派邵时信跟你去一年半载,做你的亲军总管。等你在小袁营人缘熟了,有了另外牢靠可用的人,再放他回来。你看行么?” 慧梅被高夫人的慈母般的感情深深感动,又忍不住哽咽起来。虽然她的心中还没有完全排除夜间自尽的念头,但是她不忍见高夫人为她的婚事过于难过。她忽然决定佯装不再拒绝出嫁,使高夫人暂时宽心,也算她做女儿应该有的孝意,至于自尽不自尽,今夜再定。于是她噙着眼泪说: “妈,我跟着你们多年,自幼受你们抚育之恩,一生难报。如今让我出阁,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们。但既然是闯王吩咐,无可挽回,我只好听从。这四百名男女亲军,我一定尽量地对他们好。” 高夫人走过来抚摩着慧梅的肩头,含着热泪说:“你今天还没有吃一点东西,这样下去身体会坏了,晚饭时无论如何要吃一点。孩子,你到慧英的床上休息去吧!” 当天晚上,老营中以高夫人为首,忙着为慧梅准备嫁妆,一直忙到深夜。慧英一面忙着,一面又想起下午的事:那时她在健妇营办完了事情,到火器营去送白马的两个女兵也回来了。 “你们可曾看见小张爷?”慧英问道。 “看见了,他正在率领将士们操练。” “你们把白马送去,他可说什么话了?” “他没说什么话,只随便告他的骑兵说:‘把马拉去拴在树上。’仍旧忙他的操练。” 想到这里,慧英不觉叹道:“唉!男人多无情啊!慧梅哭得这样伤心,他却像没有什么事情似的!” 夜深了,别人都已睡去,慧英还在帮助高夫人准备。她也认为慧梅这次被迫出嫁,必须在陪送方面搞得好些,才能使慧梅心中的难过减轻一些。当然,在军中一切都要轻便,所以嫁妆也无非是许多珠宝细软,外加压箱的几百两雪花纹银。 终于,一切都准备完了,慧英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里,深恐惊醒了慧梅。进得房来,却见桌上还点着一支蜡烛,慧梅和衣歪在床上,见她进来,眼睁睁地望着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说话,可是慧梅的眼泪“刷”一下子流出来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催劝慧梅脱了外衣,她自己也脱了外衣,两个人睡在一起。过了半天,她才突然说了一句: “女孩儿家,总得有这一天哪,人人都免不了,也不过你先出嫁罢了。” 常言说:“嫁姑娘不是容易的,姑娘一天不上轿,一天准备不完。”慧梅虽然在军中出嫁,嫁妆中也没有木器、瓷器、铜器、锡器等不易携带的东西,但高夫人忙了一夜后,第二天又整整忙了一天,只恐怕这样东西不如慧梅的意,那样东西会临时忘了。使她的心中稍觉宽慰的,是经过昨晚慧英的继续劝解,慧梅懂得以闯王的大业为重,今日再不提“死不出嫁”的话,开始进食。慧梅经过一夜思前想后,也确实放弃了自尽的念头,只盼出嫁后能够使女婿永远地效忠闯王。 各家重要将领、老营中较重要文职人员,都有礼物送给慧梅,或是绸缎,或是金、银、玉、翠首饰,或仅送银子,自二两起至十两不等,用红纸封好。这种向出嫁姑娘送礼物在河南俗话中叫做添箱,文雅的说法是赠送“奁仪”,都得收下。牛金星和宋献策、高一功、李过、刘宗敏、李岩夫妻六家的奁仪特别重,都是除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四色礼品外,又各送纹银百两。尚炯因在二十里外一处兵营中看病,得到消息,昨晚赶了回来。但是他知道慧梅的婚事已成定局,在闯王前无话可说,一直在心中深为叹息,也不想见慧梅用空话劝慰。今天他仍不愿看见慧梅,怕徒然心中难过,只派两名亲兵送来四锭元宝、四匹上等绸缎、一个百宝药箱,还有一个朱漆小匣,里边用锦缎一层层包着一个暗黑色的箭头。慧梅打开小匣一看,知是老医生珍重保存了三年的毒箭头,以纪念她的忠心,不禁痛哭起来。高夫人看了后百感交集,也忍不住哽咽流泪。 王长顺也有礼物。论地位他只是一个马夫头儿,但是论情谊,他是闯王手下的老伙计,是马夫中的元老,在慧梅的眼中也是父辈。他亲自送来了收藏了将近两年的一根雕花玉柄马鞭,一对镀金铜镫。他本来打算等双喜成婚时送给双喜,不料如今慧梅先出阁,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辛酸,所以他就将这两件珍贵物品送来添箱。慧梅平日很尊敬和喜爱这位老马夫,收到他的添箱礼物后,就到高夫人的上房,跪在他的面前磕了一个头。王长顺对她说: “慧梅,大伯我恭喜你啊!别难过,是姑娘总得出门。那袁将军不知道我是老几,几次看见我,都没有跟我搭腔说话。可是我不见怪,不知不作罪,人家咋知道我王长顺是闯王旗下的一个元老!慧梅,你别害臊,我对你说实话:这位娇客,论年岁不大,论人品不赖,论名声也不小。你以后要帮助他多做好事,真心拥戴闯王。他要是日后忘恩负义……” 高夫人赶快笑着说:“长顺,你今天多喝了几口酒,别多说啦!” 王长顺忽然醒悟,改口说:“啊,说滑了嘴。我是说,我看他日后绝不会忘恩负义!” 大门外鼓乐声起,又有人前来添箱。随即,大家看见是张鼐的亲兵头目王新牵着昨日借给慧梅骑过的白马,前来添箱。这白马浑身的毛色刷得十分洁净,换了崭新雕鞍锦韂,白铜马镫,新的辔头带着银饰,闪光镀金项铃,猩红的新马缨,雪白的马尾根上边不远处,还结着一个红绸绣球。王新到院中将马缰绳交给随来的一个弟兄,走进上房,向高夫人磕头贺喜,站起来后又向慧梅行叉手礼,然后恭敬说道: “我们小张爷命我来启禀夫人,他没有别的宝贵礼物,只有这匹西番战马是不久前夺得的汪乔年的坐骑,曾经献给闯王,闯王说我们小张爷攻襄城有功,赐给了小张爷。这马,一身纯白,十分好看,也十分稳快,特意送来为慧梅姑娘添箱,务请笑纳。” 高夫人笑着说:“哟,这添箱礼倒真好,一定收下。王新,你这娃儿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说话?” 王新笑着说:“实话回夫人,这几句言语是我现买现卖的。小张鼐爷临时教我几句学几句,好则还没有漏掉一句。” 高夫人被逗得格格地笑起来,说:“你这孩子,我只知道打仗时你是只小老虎,还不知道在平时你是只巧嘴八哥,真会学话!” 看见来人添箱,慧梅正像一般将出嫁的姑娘一样羞羞答答,不闻不问。此刻她再也忍耐不住,抬起头来说: “王新兄弟,这白马我不要,你牵回去吧。小张爷在战场上很需要这样好马。你牵回去吧,就说我心领了。” 高夫人赶快说:“世界上哪有逢喜庆送礼不收的道理!王新,将白马拴在柳树上,你们领了红封子,出去休息吧。” 各家送添箱礼,如是派仆人或亲兵送来,都有赏钱,名叫封子,红纸中或封碎银,或封选好的铜钱。如是银子,少则二钱,多则一两。慧英在王新牵马进来时想着慧梅的心情,赶快取二两银子封好,这时交给王新,说: “王新兄弟,你们到外边休息,中午吃了喜酒回去。” 慧英的话刚落地,从村外传来了鼓乐声音,自远而近。大门外的两班吹鼓手也奏起乐来。过了片刻,担任老营知客的两名小校将男家送礼的一行人迎了进来。各种礼品都装在或圆或方的彩漆木盒中,每二人抬一盒,共有十盒。另有人牵一匹高大的甘草黄骟马,辔头鞍镫俱全,一色崭新。慧梅回避到高夫人睡觉的里间,对于两个送礼人如何进来向高夫人行礼,如何说话,她全然不看不听。她仍在想着张鼐用她平日喜爱的白马添箱,心中刺痛,不觉流出眼泪。随后听见高夫人和众人纷纷观看袁时中送来的甘草黄骏马,交口称赞,她才忍不住抬起头来,隔着窗纸的一个破洞向那马张望张望,看出来确是好马,但是她对自己发誓说: “千好万好,我永远也不骑它!” 这句话尽管说得声音极小,却被正走进来取赏封的慧英听见了。慧英的心中一动,但装作没听见,只在心中暗道: “我的天,嫁了她的身子没有嫁了她的心,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午宴席散以后,高夫人仍然为明日慧梅出嫁的事操不完的心,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起来,高夫人又将各样事检视一遍,深怕有什么疏忽,使慧梅增加伤心。早饭以后,她将慧剑叫到面前,反复叮咛: “你要好好照料慧梅姐姐。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纵然在两军阵上杀得难分难解,你总不要离开慧梅姐姐身边,不能单独跑去冲杀,要紧的时候更要寸步不离。你比她小两三岁,要多多听她的话。有时即令她责备你几句,你也不要放在心里。慧剑,你也是没有一个亲人,你就同她亲妹妹一样!” 一番话说得慧剑这姑娘也感到难过,同时想起来在第二次攻开封时阵亡的黑虎星哥哥,噙满眼泪,轻轻点头,哽咽回答:“我记在心里了。” 高夫人又说:“你对健妇营要把话说清楚,半年,顶多一年,等慧梅在那儿跟袁姑爷和好相处了,一切都能叫我放心了,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所以,你们在那里一定要安心,你们自己的事情暂时不用操心。”说到这里,慧剑忽然脸红起来,回过头去不好意思听。但高夫人继续说下去:“你们都是姑娘,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了,你也不能长留你们在健妇营中。等你们回来后,该怎么安排自然由我和你红姐姐替你们操心。你们在那里不要想自己的事,要专心把慧梅姐姐照料好。还有袁营中情况我不清楚,不管怎么,他不像我们闯营人马纪律严明。要是有人到你们的驻地胡闹,或调戏姑娘们,你们要立刻报告慧梅姐姐,轻则由慧梅姐姐处分,重则禀报袁姑爷,军法从事。决不要给人家落下一点把柄,让人家说你们姑娘家的闲话,连闯王和我的脸也丢了。这话你要好生记在心上!” “我都记住了。要是我们的姑娘家做出些下流事,我一定禀明慧梅姐姐,该杀的杀,该打的打。要是袁营的兵将跑来调戏姑娘们,也要同样严办。夫人请放心好了。” 慧剑走后,她又把王大牛找来,说:“大牛,你也是在我们闯营长大的,原来是孩儿兵,后来就做了头目。你也受过伤,立过功。这次让你带二百标营亲兵,护送慧梅出嫁,有些话昨天已跟你说过了。今天我再嘱咐你几句话。”接着,她把对慧剑说过的有些话也照样叮嘱了王大牛一遍。王大牛说:“是,夫人,我一定遵命。”正要退出,高夫人又把他叫住,说道: “还有,在慧梅那里,要同在我们老营一样,天天练武,不能放松。武艺练好了,一个人可以顶十个人用;武艺不好,十个人不顶一个人。再说,你们都是年轻孩子,顶大的不过二十岁、二十一岁,好像二十二岁的都没有,有的武艺不错,有的武艺并不精,得趁年轻时好好练一练。天天练武,也就不会吊儿郎当、到处闲逛,军纪也就严整了。如果你们在那里不像个样子,人家不是说你们松懈了,人家会说闯王的人马原来就不行,都是瞎吹的。” “夫人放心,我决不会放松操练,决不会给闯营丢人。” 高夫人又将邵时信叫来,将应该嘱咐的话嘱咐一遍,然后吩咐四百名男女骑兵先走,以便早到袁时中的驻地扎营。几十匹骡子驮着帐篷和各种军资,分别有专人掌管,随着骑兵出发。另有几匹骡子驮着皮箱,内装陪嫁的各种东西和金银,也有专人掌管,作为第二批出发,老营另派二十名骑兵护送。将这两批人马打发走后,估计花轿快要来到,高夫人将一位被大家唤做吕二嫂的、约摸四十出头年纪的妇女叫到面前,对她说道: “吕二嫂,你的年纪比较大,我才叫你跟随着慧梅到袁营去。你一直在健妇营照料这些姑娘们,同她们很熟。你又当过吕维祺家的粗使奴仆,见过些世面。慧梅是个姑娘,打仗的事,她倒有些磨练。说到家务事,她就不大懂,别的姑娘也差不多。所以这些地方你得留心着点,该告诉慧梅的告诉慧梅,该告诉慧剑的告诉慧剑,有困难就问邵时信。今后每到一个地方,慧梅和袁姑爷自然住在一起,别的姑娘不好进去,你就可以进去,方便得多。好则你身子骨还硬朗,办事也麻利,这一年多来又学会骑马。这次跟着她们去当然要辛苦一些,将来我再把你接回来。你的儿子在我们这里已当上了小头目,今后只要他立了功,我们会慢慢提拔他,不会让他吃亏的。” “夫人,你看,你不说我也明白。我是三代给吕家做奴仆的,是家生奴才。要不是闯王的人马打进洛阳,我们代代下去,都是奴才,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现在到了闯王这里,不论是将领们,还是弟兄们,再不把我们当奴才看待。我和我的孩子,一生一世也感不尽闯王的大恩。现在慧梅姑娘出嫁,夫人叫我随去,我一定尽心照料,决不让夫人为她操心。” 高夫人点头说:“我就知道你比别人会办事儿,以后你多操心就是了。” 吕二嫂又说:“慧梅姑娘已经打扮好不夫人不去看一看?” 高夫人笑道:“这姑娘一直在军中,总在练兵啊,行军啊,打仗啊。说是姑娘,长得也俊,可就是从来没像姑娘那样好好打扮一回。今天出嫁,一辈子只这一次,才让你们给她打扮起来。走,我们看看去。” 从昨天开始,老营的人们一面忙着给慧梅准备嫁妆,一面就在商量如何打扮慧梅了。有人说,慧梅是一员女将,出嫁时应该戎装打扮,身穿箭衣,腰系战裙,骑上骏马。可是高夫人和红娘子都不同意。高夫人说:“自来姑娘出嫁,都要哭着去,有的姑娘一路哭去,要哭十里二十里,甚至哭到婆家村子外边才不哭。这是千年以来的老规矩,慧梅出嫁自然也是要哭的,何况她心里有疙瘩。让一员女将骑在战马上,哭哭啼啼,一路不停,这不成了笑话?”红娘子也说:“我在洛阳出嫁的时候,也有人劝我骑马,她们不晓得女孩儿家的心事。自古以来出嫁都要坐花轿,所以坐花轿就是出嫁,出嫁就是坐花轿。要是姑娘出嫁不坐花轿,会一辈子感到窝囊,感到太轻率。慧梅出嫁当然也要坐花轿。” 于是今天早饭后,在吕二嫂和几个有经验的婶婶、嫂嫂照料下,就按照世世代代的老风俗习惯,给慧梅红装打扮起来。慧梅的头发本来又多又黑,现在梳了头,脸上又施了粉,搽了胭脂,真是云鬓堆漆,桃脸照人。可惜一双眼睛平时明如秋水,而现在却红肿着,分明带着哭过的痕迹。大家又帮她穿上红缎绣花袄,系上红缎绣花百褶裙,戴上凤冠,肩披霞帔。惟一使她显得与一般新娘不同的,是腰间系了一口宝剑。 当高夫人进来时,她已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默默不语。她心里十分难过,但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些女眷和女兵们随着高夫人一起进来,一见慧梅的打扮,都嘻嘻哈哈议论起来: “慧梅这一打扮,真是跟天仙一样!” “天仙算什么,那嫦娥奔月就少了一把宝剑。可咱们慧梅处处都比得上嫦娥,偏偏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宝剑,使她显得英气勃勃,不同于一般美人。” “听说袁姑爷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我见过,骑在马上可英俊啦,年纪又轻。” “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呀,打灯笼也难找。” “这还用找?千里姻缘一线牵,早就有月老用红线把他俩拴住了;不用找,姑爷就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慧梅听了心中就像刀割一样。后来,吕二嫂进来说: “闯王回老营来了,老神仙和高将爷也来了。请慧梅姑娘到上房给长辈们磕头去。” 大家听了,这才纷纷离开。高夫人由女兵们簇拥着,也往上房走去。屋里就剩下慧英和几个姐妹在面前,慧梅拉着慧英的手哽咽说: “英姐姐,以后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慧英噙着眼泪说:“慧梅,你真是傻丫头,我怎会忘记你呀?” “常言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我不是闯王和夫人的亲生女儿。” “你放心,一则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二则小袁营也归了我们闯王,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 慧梅站起来向上房走去。马上有两个姑娘在左右搀扶她。虽然慧梅平时可以健步如飞,但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老规矩,新娘子必须由人搀扶着才能行走。 到了上房,闯王夫妇已经坐着等候。吕二嫂赶快说:“姑娘,给闯王和夫人磕头。”慧梅拜了一拜,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她想说什么话,但喉头被一股涌出的热泪堵塞着,说不出来。高夫人也觉得难过。倒是闯王面带微笑,说道: “慧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要难过。” 慧梅说:“我跟随着养父养母多年,生死不离。现在虽然打发女儿出了门,可是我身在袁营,心在闯营,变成鬼魂也不会离开养父养母!” 慧梅说罢,泣不成声。闯王听到慧梅说出来不吉利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慧梅又噙着泪给高一功和尚神仙磕头。老医生的心中发酸,拱手还礼。 随即从远处传来了鼓乐声,知道花轿快到了。慧梅回避到东厢房中,坐在慧英的床上。过了一阵,鼓乐声进了村中,放了三眼铳,又开始放鞭炮。鼓乐声和鞭炮声直响到老营的大门外。 各地迎亲,风俗不一,有的是新郎自己迎亲,有的是男家派别人迎亲,新郎在公馆等候拜天地。今天袁时中采用他家乡风俗,请刘玉尺代他迎亲。一般风俗:花轿到了女家大门外,女家将大门紧闭,等迎亲的人递进封子,女家方打开大门,放新娘出门上轿。今天高夫人革掉这种俗礼,将老营大门大开,由李双喜迎接刘玉尺到上房向闯王和高夫人行了礼,稍坐片刻,恭敬告辞,上马先走。 慧梅被人用一方红缎蒙了头,由两个姑娘左右搀扶,在鼓乐和鞭炮声中向外走去。她哭得很痛心。偶尔听见自己身上的环佩丁冬声,头上凤冠的银铃摇动的清韵,她越发哭得伤心。妇女们将她扶进轿中,又用红线将轿门缝了几针,免得在路上被风吹开。三眼铳响了。花轿被抬起来了。慧梅知道四个人抬着花轿开始走了,她恨不得用头碰花轿。她不知道张鼐如今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背着人哭。她放声痛哭,同时在心中哭道: “唉唉,谁知道我这心啊!我这心啊!” 高夫人率领众家夫人和红娘子,还有慧英和姐妹们,都到大门外送慧梅上轿。她们有人平日同慧梅感情好,舍不得慧梅走,有人同情慧梅,更担心慧梅嫁给袁时中可能苦恼终身,都不免落泪,红娘子和姑娘们更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慧梅的女亲兵骑在马上,走在花轿左右,听着轿中哭声,个个心碎,强忍着汪汪眼泪。 双喜是送亲的人,率领二十名亲兵骑马走在轿后。他替慧梅难过,也替张鼐难过,双眉紧皱,默无一言。 轿前鼓乐,轿后骑兵,轿中哭声,走在坎坷的大道上,渐渐远去。 第三十三章 慧梅出嫁的第三天上午,按照中原流行的古老风俗,带着新郎袁时中回到高夫人的驻地,叫做回门。闯王也从行辕回到老营,等待慧梅和袁时中。老营中大摆宴席,还有两班鼓乐。宴前,慧梅和袁时中在鼓乐声中向闯王夫妇和各长辈磕头行礼,所有受礼的长辈都送他们磕头钱,是用红纸封着的银子或铜钱。在这种场合,只要是慧梅的长辈,不分男女,都可以受新人们的磕头。大厅中推推拉拉,嘻嘻哈哈,十分热闹。王长顺也来了,将红封子往桌上一放,快活地笑着大声说: “嗨,我来受头了!新姑爷不认识我,我只好自报家门。我是李闯王跟前的老马夫,如今是小小的马夫头儿,好听的叫法是掌牧官。慧梅姑娘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我看着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一员女将。将来她就是受封为一品夫人,也还得叫我一声王大伯。我们的新姑爷是义军的大首领,以后我这个老马夫不会放在你眼里,可是今日只论亲戚不论官,我理该张开包儿受你们夫妻的头。磕少了我不答应!” 站在两旁看行礼的男女们一齐嚷叫:“要磕三个头!三个头!” 慧梅赶快下跪。袁时中也不敢怠慢,随着跪下。新夫妻在旁边人的半真半玩笑的赞礼声中磕了三个头,然后在推推挤挤中站起身来。袁时中见闯王老营中的人们对他如此亲热,心中十分快活。但慧梅稍有不同。她在继续磕头的极短的间歇中,扫一眼满屋中欢笑的面孔,忽然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跟闯营中这么多的亲人在一起了!”心头不禁蒙上一层惘然的悲哀。 按照风俗,慧梅和袁时中应该留在老营住三天。然而目前大军已开始向商丘一带出动,袁时中必须迅速赶往陈州境内,回到自己军中,率领小袁营将士随闯、曹大军北上,所以今天下午就回到他在闯王行辕附近的临时驻地,明日清早启程。酒宴之后,又坐下叙谈一阵,袁时中便留下慧梅在高夫人面前继续叙话,自己带着随从和亲兵先走。 由于今日慧梅回门,红霞、慧琼和兰芝都从健妇营来到老营赴席。可是因为长辈客人多,总在闹哄哄的,慧梅一直没有机会同她们这三个女伴亲近,也没有机会同红娘子说句体己话。如今客人渐渐散去,红娘子也因为正在害月子,吃东西就呕吐,加上前日为慧梅出嫁事感到伤心,几乎整夜睡觉不安,着了点凉,现在只好向高夫人告辞。慧梅将红娘子送到村边,闪到路旁,离开亲兵们,拉着红娘子的手,滚着热泪,小声说: “大姐,你不晓得我的心中有多苦啊!我,一句话说不完!大姐……” 红娘子小声说:“我明白。人非木石,何况你跟张鼐兄弟……” “不,不,大姐!不关他的事。你不要像别人那样,误猜了我的心。” 红娘子微微一笑,望一眼慧梅突然泛红的脸,没再说话。 慧梅接着说:“大姐,你想,第一,我是在闯王的老八队里长大的,对这里老营中的人啊,马啊,旗子啊,都是熟悉的,样样连着我的心。如今冷不防将我嫁到素不相干的小袁营,叫我如何能忍心离开!” 红娘子安慰说:“你说你不忍离开闯营,我完全懂得你的心。可是慧梅,我的好妹妹,姑娘远嫁,自古常有。何况小袁营已经归顺闯王,会师后两营成一家,常在一起,说什么不忍离开?我看袁姑爷是一个明白大义的人,他以后必不会离开闯王这棵大树,飞往别枝。” 慧梅轻轻叹口气,说:“他不是老八队的旧人,谁知道他的心事!” 红娘子说:“结了这门亲,他就不会飞向别枝了。” 慧梅又说:“还有,自从有了健妇营,我就同健妇营的姐妹们在一起,不曾一天分开过。我爱大家姐妹,大家也爱我。没想到如今我突然离开大家,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她忍不住滚下眼泪,怕众人看见,赶快揩去。 红娘子也心中难受,无话安慰慧梅,只能轻叹一声。 望着红娘子上马同亲兵们走后,慧梅回头走了十来步,走到跟她到村边来的红霞、慧琼和兰芝站立的地方。她将兰芝拉到胸前,一时伤心得不知说什么好。要不是有别人在旁,众目看她,她会搂住兰芝哽咽起来。兰芝不等她开口,忍不住先说道: “梅姐,我真没想到!” 慧梅对红霞说:“红霞姐,我已经不能再和健妇营的姐妹们在一起,以后健妇营的事你就得多操劳了。好在是夫人昨天已将慧琼派到健妇营,红大姐和你有个好帮手,我离开后也可以放心啦。我纵然身在小袁营,心还在健妇营。我永远不会忘记健妇营,也不会忘记你们。” 红霞心中难过,强颜为笑说:“你离开以后,咱们的健妇营像抽掉一根主梁。不过还有红帅,又来了个慧琼姑娘,总得想法儿将健妇营带好,不辜负闯王和高夫人的期望,也不枉你一年来的操心操劳,辛苦经营。姑娘们年长树大,终不能都不出嫁。袁姑爷人品很好,大概性情也不赖。他会对你知疼知爱,相敬如宾,白首偕老。你何必难过?你跳进福窝里啦!” “红霞姐,什么跳进福窝里,请你不要故意拿话来安慰我。我是为着闯王的大业,将一个苦果吞在肚里!”慧梅揩去眼泪,转向慧琼说:“琼妹,我本来有话要对你说,可是没有时间了。我马上要到健妇营同众姐妹们见见面,你跟红霞姐快回去准备一下。我看过健妇营以后不再回这里,就从河边岔路回他的驻地去。好,你们马上走吧。” 慧梅单独同兰芝在一起,她有许多话想对兰芝说,但又不愿说出。当她初到高夫人身边时,兰芝还很小。她常常将兰芝抱上小马,下马时也由她抱。后来她又教兰芝学剑,学射,学各种武艺。如今兰芝已经十五岁,没料到她代替兰芝嫁给袁时中,从此离开了闯王老营,硬割断自己心中和梦中同张鼐相连多年的绵绵恩情。慧梅心中酸楚,紧紧地拉着兰芝的手,用饱含感情的眼睛望着她的纯洁和稚气的脸孔,嘱咐她以后好生练武艺和读书识字等毫不新鲜的老话。她嘱咐一句,兰芝轻轻地点一下头。尽管这些都是老掉牙的话,可是因为慧梅以后再也不会同她在一起了,所以兰芝能够从这些话中听出来特别的感情。她从慧梅含泪的眼睛里能猜到慧梅姐怀着难以出口的伤心和挂念。她想将张鼐的情况告诉慧梅,但又怕慧梅不让她说。在往日,每当她向慧梅谈到张鼐,慧梅总是板着脸孔不愿听,责备她说:“小姑娘家,说男人的事有啥意思!”可是此刻,兰芝实在忍不住,先向左右望望,幸好左右没人,随即大胆地问道: “梅姐,前天你出嫁,你知道俺张鼐哥在做什么?” 慧梅不像往日那样不许她说,但是转过头去,遥望着小河岸上的几棵垂柳。兰芝打量一眼慧梅的神情,继续小声说道: “梅姐,你出嫁的那天中午,袁姐夫满会待客,听说拿出几百两银子托曹帅的老营代办酒席,给闯营和曹营的大小将领都下了请帖。张鼐哥推说头疼,身上不舒服,没有赴席。就在你出嫁的那天早晨,他听说西南十几里远的山中出了猛虎,已经吃了一个人,咬死了一头牛。他怕袁家派人来催请,一吃过早饭就带着十几个亲兵打猎去了。到了中午时候,果然遇到了猛虎。那时张鼐哥以为找不到猛虎了,下马休息,亲兵都不在身边。冷不防猛虎从草中蹿出,纵身向张鼐哥扑来。因为太近,弓箭已经没用。张鼐哥向旁边树后一闪,使猛虎扑了个空。他随即一剑砍去,削去了猛虎的一段尾巴。猛虎已经第二次扑到他的身边,张着血盆大嘴向他咬来,同时两只前爪差不多抓住他的前胸衣服。亲兵们已经看见,来不及救他,只见他倒了下去,大家惊叫一声,呐喊着向猛虎奔来。……” 慧梅的心中一惊,脸色灰白,恍然醒悟:“啊,天呀,今日老营中的上下人们都故意对我隐瞒着张鼐的不幸消息!”她的手心冒冷汗,赶紧问道: “他伤得很重么?” 兰芝接着说:“要是别人,准会被老虎咬死。可是张鼐哥真行,他看见躲闪不开,就将身子向下一猫——亲兵们没看清,以为他倒了下去,——向老虎的脖子下边刺了一剑。老虎负了重伤,回头逃跑。张鼐哥赶快取弓搭箭,向老虎射去。老虎连中两箭,倒在地上。” “他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 “多险啊,谢天谢地!” 兰芝又说:“俺张鼐哥有心腹话也会对他的亲兵头目王新吐露一两句。你猜他对王新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对王新说:‘我觉着人活在世上没意思,在去打猎的路上想着不如叫老虎咬死的好。谁知遇到老虎,我不再想死,忽然勇气百倍,将老虎除掉了。’梅姐,这话是王新背着别人启禀夫人的,给我偷听到了。” 慧梅的心中更加感到酸痛,默然无言,害怕兰芝看见她的眼睛,转头望着西南雾蒙蒙的群山,在心中暗暗说:“就在那儿!”过了一阵,她才重新看着兰芝,小声说: “你见到张鼐哥,要劝他保重身体,留待日后在战场上为闯王出力报效。” 兰芝问:“梅姐,我对他说这话是你说的,行不行?” 慧梅没有做声,也没有点头,但兰芝从她的眼神中知道她心中同意。 慧梅同兰芝回到高夫人面前辞行,并说她要去健妇营同众姐妹们见见面。高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出了阁的姑娘,将她送出大门,嘱咐她早回袁姑爷驻地,望着她同一群女亲兵骑马快走下河滩,才回上房。 在健妇营同姐妹们见面之后,大家都纷纷向她贺喜,但人人都看出她的心中有苦,很留恋健妇营。因为太阳已经偏西,她在健妇营不能久停。临离开时,她对头目们嘱咐一些关于如何练兵的话,不要大家远送,只叫慧琼单独送她到小河边。 她在三天前同张鼐相遇的地方停住,让亲兵们离开她稍远一点,然后同慧琼下马,立在桃花树下,对慧琼说: “前几天我们还在这儿站过,折了一枝桃花插在鬓上,如今可不是像一场梦!” 慧琼不完全懂得她的心思,没有做声,等待她再往下说。可是她好长一阵没有再说话,许多新旧往事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三天前同张鼐在此小立闲话的情景,犹在眼前,她不曾忘记他们当时相对无言的幸福和发窘,窘得她呼吸很不自然,心头紧张跳动。她还记起来,她在商洛山中了毒箭后张鼐如何去看她,第二次攻打开封时,她误听说张鼐受重伤时心中如何害怕和难过,如何飞马奔往张鼐驻地看他。……慧琼等不到慧梅说话,只好问道: “梅姐,健妇营的事,你还有啥话嘱咐?” 慧梅如梦乍醒,惘然一笑,说:“有邢大姐和红霞姐在健妇营,你照她们的话做事,我没有什么嘱咐了。” 慧琼说:“你刚才要我单独送你到河边来,好像有什么体己话儿要对我说,难道不是?” 慧梅又微微一笑,揽住慧琼的肩膀,小声说:“慧琼,我告诉你一件小事,你肯听话么?” “什么小事,梅姐?” “年年端阳节,我都给张鼐哥做一个香布袋儿,也给双喜哥做过两次,可不是年年都由我做。今年我给张鼐哥做的香布袋儿才做了一半,如今我突然走啦,再也做不完啦。你也会绣花儿,心灵手巧,给张鼐哥做一个好不好?” 慧琼想了一下,说:“你已经做了一半,让我接着做成,岂不省事?” “不,你要另做。” “何必另做?” 慧梅不想说明,但终于说道:“我已经做了一半他知道,也看见过。你重新做一个,免得他看见我的针线……” “噢,我明白了!可是他肯要我做的么?” “他会要的,一定会要的。” 慧琼没有做声,担心张鼐忘不下慧梅,别人做的香布袋儿他不肯带在身上。慧梅很深情地向慧琼看了一眼,依依惜别地低声说: “慧琼,我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袁时中和慧梅启程。临走时,他们向闯王夫妇(高夫人是五更赶来行辕的)辞行,向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和宋献策等辞行,向曹操和吉珪辞行。高夫人同慧梅不免有惜别之情,在萧萧的马声中含泪分手。 在慧梅动身之前,她有三匹马都鞴上鞍子,只是肚带都在松着,由马夫牵到她的面前,问她要骑哪一匹。这三匹马是:她自己原有的坐骑,张鼐作为陪送礼物赠给她的那匹白马,袁时中作为聘礼的一部分送给她的甘草黄。慧梅好似早已拿定主意,随口吩咐: “骑白马,将肚带扣紧!” 吕二嫂赶快走到她的身边,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姑娘,袁姑爷刚才嘱咐我们:请你骑甘草黄。这是他给你的骏马,不骑,他心中会有疙瘩。” 慧梅口气坚决地说:“白马是我的娘家人送我的,我不能一出嫁就忘记娘家人!” 吕二嫂不敢多说话,挥手使马夫将另外两匹马牵往亲兵队列的后边。慧梅上马之后,正要扬鞭启程,袁时中策马来到,满面春风地对她笑着问: “甘草黄是难得的好马,又稳又快,你怎么不骑它呀?” 慧梅说:“这白马我骑惯了。” 袁又问:“你试试甘草黄不行么?” 慧梅说:“以后试吧。”随即启程了。 结婚三四天来,袁时中已经明白慧梅是个难以对付的妻子。尽管他们已经成了夫妻,同床共枕,但是他很难看见她的笑容。袁时中暗暗地想,慧梅在他的面前过于庄重,也许是她自以为是闯王的养女,身份高贵,瞧不起他这个土字头的义军首领,也许是她刚出嫁还有点害羞,过几天就会随和了。还有一件使他感到慧梅难对付的事,是自从结婚的第二天,慧梅自作主张:他们夫妻的临时公馆全由她陪嫁来的女兵守卫,陪嫁来的两百男骑兵和几十名管理辎重、骡、马等杂务人员都在临时公馆左右的院落驻扎,竟不许他自己的亲兵和将士们留驻在他的公馆大院之内,也不许他的亲兵们禀报事情时随便进入他们的房内,除非紧急事,只能由她的女亲兵转报。袁时中虽然很受慧梅周围男女亲兵的尊重,但是每次回到睡觉的地方便像走进陌生的兵营,常常心上不安。但是她坚持如此,他只好听从。慧梅的容貌俊俏,弓马娴熟,识文断字,又加上是李闯王的养女,高夫人的心腹人儿,这一切条件都使袁时中十分爱她,不愿拂她的意。但今天慧梅拒绝一试甘草黄,使他的心中有点生气。事儿虽小,却将他做丈夫的自尊心暗暗刺伤。为着在新婚期间,他没有当着周围众多女兵说一句责备她的粗话,只能流露一丝微微苦笑,但是在心中却忍不住骂道: “妈的,你嫁鸡随鸡,嫁给我就是我的老婆。常言道‘出嫁从夫’,你连丈夫话也不听,在老子面前撇的什么清!” 袁时中和慧梅带的全是骑兵,一路上夜宿晓行,第三天黄昏时候,到了陈州境内。小袁营全体人马已经在两天前到了陈州附近等候。袁时中吩咐明日休息一日,要在老营中大摆宴席,请众将领来吃喜酒。 老营总管为他和慧梅准备的住处是一座乡绅宅子,房屋宽大,栋宇相连,主宅与偏院有一百多间房子。慧梅和袁时中住在上房,二门外的花厅作为袁时中与众将领议事的地方,主宅各处尽驻女兵,东西偏院尽驻男兵,大门和后门由她的男兵守卫,男兵不奉呼唤不许随便进入二门以内。如今袁时中对此已稍觉习惯,好在他看出来慧梅的左右人服侍他十分尽心,而吕二嫂更是在饮食起居上事事体贴周到,极其难得。他看见慧梅的男女兵纪律森严,不论行军和宿营都是部伍整肃,不像他的小袁营经常是乱嚷嚷的。有一次,他在夜间同军师刘玉尺等议事之后,笑着说:“如今我们小袁营中来了个小闯营。我身率小袁营,住在小闯营。”大家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袁时中因为出外十余日,回来后同重要头目们都见了面,听刘静逸和几个重要头目禀报了军中情况,他也向他们详谈了如何谒见闯王,如何与闯王养女成亲,以及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和军容等等。吃晚饭时候,他命一个亲兵去夫人住处禀报:他今晚有事,要留在行辕,晚饭后还要商议军事,不一定能回去,请不要等他,并说他的两个姨太太孙氏和金氏在晚饭后来拜见夫人。 慧梅听了这些话以后,只轻轻地点点头,没有作任何别的表情,随即吩咐摆晚饭,还要吕二嫂和她的十几个女亲兵,还有慧剑和十几个女兵头目,都来同她一道吃晚饭,大家姐妹热闹一下。 在闯王军中,一向提倡将士们同甘苦,上下间亲如家人。近来虽然李自成的行辕中有点改变,弟兄们不再同闯王坐在一起,一边蹲在地上吃饭,一边谈笑;但是行辕将领们还是随便同闯王坐在一起,至于在健妇营中,一直保持着闯王军中的好传统,尽管营规整肃,但没事时大家都以姐妹相看。近几天袁时中常同慧梅一同吃饭,大家都回避,只留下吕二嫂站在一旁伺候。现在一听说袁时中不回来,谁都巴不得跑来同慧梅一起吃饭。慧剑天真地笑着说: “唉,梅姐,我说句心里话,请你别生气:要是袁姑爷常常不回来同你一起吃饭就好啦!” 吕二嫂说:“瞎说,你又不能代替袁姑爷!” 姑娘们因为慧梅不拿健妇营副首领的架子,如今趁袁时中不在,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十分自由、快活。晚饭未毕,忽报孙氏和金氏到了。 晚饭前,慧梅听说袁时中今夜不一定回来,不让等他,尽管她当时没有表情,心中却很不愉快。她知道官宦富豪,一个人都有几个小老婆,义军中像张献忠和罗汝才也都是女人成群。上行下效,西营和曹营每个将领也都有几个小老婆。这样事情,在慧梅出嫁之前,都与她毫不相干。她曾经暗想过日后会同张鼐成亲,但没有想过张鼐将来纳妾的事。一嫁给袁时中,因知道他已经有两个小老婆,这问题有时不能不暗萦心头。当听说他今晚不回,她心中当下明白:他是借故与众首领商议军事,与他的那个姓金的小老婆小别之后赶快欢度一夜。作为正室夫人,她不肯在众姐妹前流露她对此事的“小器”,但别是一种滋味的痛苦却在心头上摆脱不掉,想道:“做女人真苦,一出嫁就免不掉遇见这样的事!”就在同众姐妹说笑时候,她也不曾将此事忘下。 她望着吕二嫂说:“让两位姨太太到东厢房等候片刻。” 众姐妹因知袁时中的两位小老婆来拜见慧梅,都赶快将饭吃完。慧梅却故意慢吞吞地,边吃边同别人说话。关于袁时中的这两个妾,一方面袁时中有时同她谈到她们,另一方面她也暗嘱吕二嫂在路上替她打听,所以她已经大致清楚。她知道姓孙的出身庄户人家,为人老实,已经来了两年;姓金的是大家丫环出身,才来一年半,能说会道,颇有心计,几乎是专了时中的宠,将那位姓孙的压得可怜。她早已打定主意,一见面就得杀一杀金的气焰,所以她故意不急于请她们进来相见。 慧梅吃毕晚饭,又同慧剑等健妇营头目谈了几句话,然后大家散去,独留下四个女亲兵和吕二嫂在身边。她使个眼色,命女兵们分立两旁,然后轻声对吕二嫂说: “请两位姨太太进来!” 孙氏和金氏进来时候,慧梅面带微笑,起身相迎,但神态庄重,并无热情。金氏自恃尚有姿色,一向得宠,无端被放在东厢房等候多时,心中已很不快,曾打算进来见面时,对慧梅说几句表面奉承而内心含辣带醋的话,让慧梅以后不要拿太太架子,不把她看在眼里。当时她忍不住向孙氏微露此意,孙氏害怕她会碰到硬钉子,悄悄劝阻说: “你别那样,弄得往后不能和睦相处。说到天边,她尽管才来,毕竟她是正,咱们是偏;她是大,咱们是小。自古圣人制礼,嫡庶分明。何况她还是李闯王的义女,闯王拿她同千金小姐一样嫁出来。她如果不给面子,你不是自讨没趣?” 金氏将嘴一撇,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我偏不受别人的窝囊气!她不过是高夫人身边一个肯卖命的丫头,临出嫁收为义女,有什么了不起?该比我高贵多少?我猜到她今晚这样冷待咱们,是想树一树下马威,高抬她的身价。哼,我偏不买账!要是有谁想找个人头示众,我偏要伸直脖颈探进铡口看一看。我并不比她少鼻子,缺眼睛,也不是天生的窝囊废,别指望我在她的面前低三下四,息事宁人,从今后把热被窝全让给她,甘心被打进冷宫!” 借着烛光,慧梅一眼就看出来,走在右边的青年女子是一个相貌忠厚的人,猜出来她是孙氏,同时看出来,左边的金氏就不是老实货。她没有阻止她们磕头行礼,自己还了半礼,然后让她们坐下,并吩咐吕二嫂给她们倒茶。金氏先开口说: “三天来,我们天天盼望着姐姐驾到,果然……” 站在旁边的吕二嫂,事前得到慧梅暗中嘱咐,赶快赔笑插言说:“请金姨太再不要叫她姐姐。一则她比你们两位的年纪都小,二则她是正,你们是偏。我们的姑爷既是一营之首,礼数不能不讲,要给全营将领和眷属们树个规矩。你们要按规矩称她太太,她称你们孙姨太、金姨太,或称你们二姨太、三姨太。” 金氏倒抽了一口气,在心中说:“果然厉害!”她原来准备的一套甜中带酸的花言巧语,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慧梅并不理她,向孙氏询问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日子是否能够过活,娓娓闲话,态度亲切。然后她望一眼金氏,对她们微笑说: “我连日鞍马劳累,需要早点休息,不能同你们多叙家常。听说要在这儿停留一两天,明日还要大摆酒宴。明日酒席之后,我还要找你们来拉拉闲话。” 金氏刚才被冷落一旁,心中更加窝气,这时见慧梅对她露了笑容,已经叫她们回去,赶紧抓住机会欠身说道: “太太来了,就是一家女主,我们自然打心眼里尊重。以后凡事只要太太吩咐下来,我们没有不听从的。我们如有失礼之处,请太太多多包涵,教导我们。” 慧梅听出来这是话里有话,含有不服气味道,便冷笑一下说道:“有一句话我本来打算明日再讲,如今既然金姨太提起来,我不妨先讲几句。你们服侍我们将爷日子较久,有的已经两三年,有的一两年,都是受了辛苦的人。我们三人,应该和睦相处。你们放心,我不是心眼儿窄的人,言差语错,屑来琐去的事儿,我不会放在心上。我更不会跟什么人争风吃醋,为争宠闹得鬼神不安。可是我不喜欢有人狐媚心性,迷惑男人,舌尖嘴薄,搬弄是非。倘若谁敢在我的眼里撒进灰星,我决不忍受,纵然这人正在得宠,抱紧我们将爷的粗腿也不行。在两军阵上,出生入死,杀人如麻,我的心上不曾寒一寒。在健妇营中,我一声号令,没人不听。难道在家中我能忍受别人的闲气么?”她忽然停住,想了想,随即一笑,接着说:“今日初见面,我这话说得太重了。可是丑话说头里,以后方好和睦相处。” 孙氏赶快赔笑说:“太太说的是大道理,我听了句句合辙。” 慧梅只把她们送出上房,不再远送。由吕二嫂将她们送出二门,坐上小轿,在袁时中的亲兵们护卫中走了。 过了一阵,慧梅将邵时信叫来,嘱咐几句话,然后叫时信带着亲兵一道,将健妇们的驻处查看一遍,又将男兵们的驻地查看一遍。因为从此后是生活在小袁营的大军之中,她担心小袁营军纪不严,夜间会有人故意来健妇们的驻处捣乱。她看见几个路口都有王大牛派的放哨男兵,并有专人坐在帐篷中值夜,放下心来。回来时,恰好袁时中派他的亲兵头目来见她,对她说刚才接奉大元帅火急军令,命小袁营暂归曹操调遣,迅速开赴睢州,与曹营会师,合力攻城。并说明日一早启程,酒宴作罢,要慧梅早点歇息,今夜不必等他。慧梅随即传令健妇和男兵大小头目,今夜三更造饭,四更起床饱餐,准备五更前站队出发。 她睡下以后,竟然久久地不能入睡。虽然她没有全心爱袁时中,但是既然嫁给了他,就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今夜她第一次懂得了袁时中很爱姓金的,将她扔在一边,与那姓金的寻欢作乐。她不由地想起来张鼐。假若同张鼐成亲,他决不会这样寡情,至少在新婚的头几年内他决不会这样待她! 她的心中一阵酸楚,但不敢发出叹声,免得被今晚陪她做伴的吕二嫂和四名女兵听见。热泪暗暗地流湿了枕头。透过泪花,她久久地凝望着窗上的朦胧月色,不知道张鼐的人马带着大小火器今夜在何处宿营。 当袁时中和慧梅辞别闯王,驰赴陈州的第二天,李自成和曹操也率领各自的大军出发了。这两营大军从郾城附近驻地分两路向东北走:闯营在西,从西华、扶沟、太康,到圉镇和睢州之间等候会师,准备进攻商丘;曹营走商水、柘城,然后转攻睢州,与闯营会师。闯王给袁时中指定的路线是沿着几天前刘芳亮和李过的人马所走的路线,由陈州向正北走,绕过太康城,直趋睢州。不过李过和刘芳亮到太康后一往杞县,一往宁陵,未攻睢州。小袁营从陈州附近出发到睢州走的是一条直线,也是走在闯、曹两营的中间。 高夫人同闯王在一起行军。老营和行辕成为一体,将士们习惯地统称老营,也叫做老府。去年以来,将士们因为看到行辕军容整肃,戒备森严,威风凛凛,与往年的气象大不相同,都把它戏称为元帅府。起初只有少数人这么叫,很快就叫开了。后来不知怎么又把老营和元帅府合在一起,简称为老府,于是老营各部,包括高一功指挥的中军营和双喜率领的帅府亲军,都称为老府人马。如今这老府的十余万人马,旌旗蔽野,刀枪映日,马蹄动地,好不威风! 张鼐的火器营也随着老府人马一起前进,许多火器都驮在骡子身上,也有许多放在车上由骡子拉着。第一天行军途中,高夫人发现,张鼐就在这三四天中,忽然变得憔悴了,眼窝深陷,脸色也有点发黄,远不像往日那般红润。她几次想策马走近张鼐,同他聊聊,但张鼐好像有意回避着她。有一次,她把张鼐叫到身边问事,想借此同他谈心。但张鼐把事情一说完,立刻又跑回自己的队伍中去。看见张鼐如此反常,高夫人觉得很不好过。同时她又很自然地想起慧梅,不知这姑娘出门以后同袁时中相处得如何。她同闯王不同。闯王认为儿女事都是小事,一办过就不再多想,而她却仍然时时将慧梅的婚事放在心上,深怕她同袁时中不能够和睦相处。 有一次,王长顺骑马从她的附近经过,她喊了一声:“长顺!”王长顺笑着策马过来,问道: “夫人有什么吩咐?” “咱们一路走吧,随便拉拉家常。”高夫人说着,同王长顺并辔走了一段路,忽然问道:“你看小鼐子是不是瘦了点?” “可不是,也难怪他,心里难受嘛!” 高夫人叹了口气,不愿再谈这个题目,便说道: “长顺,我觉得,咱们到豫中、豫东一带后,这里的百姓跟豫西不一样,你察觉了没有?” “我早就觉察了。咱们在豫西时,到处有老百姓迎接,谁都争先恐后地想来投顺。这里的老百姓虽然没有同咱们为敌,可总是没有那股劲头,有时能躲开就躲开咱们,离得远远的。” “是呀,这些情形我也都看见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看大概是我们放赈放少了。可是,这也是没有法儿的事。如今咱们不比往常:人马多了,大军需要的粮草很多,自己也有困难,哪能每到一地都拿出许多粮食放赈?再说现在还有曹营的人马在一起,给养也都是从咱们这里分过去。咱们的老府人马有时还能吃苦,这曹营的人可是一点亏也不能吃的呀,吃一点亏就会有怨言。所以咱们现在虽然也放赈,却不能像在豫西时那么随便地放了。因此穷百姓见了咱们也不像豫西那样热乎。” 王长顺听罢,说:“也不完全为这。我是喜欢常常同人拉家常的,有些刚刚投顺来的百姓,在我那里一起喂马,他们谈起老百姓的一些想法,我听了也觉得很对。” “他们有些什么想法?” “他们说,这里的老百姓看见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住不了几天就走了,因此谁也不敢同我们太热乎,怕我们一走之后,人家说他通‘贼’,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有的人虽然受官府豪绅欺压,有一肚子冤枉,都不敢来告状,怕告了状后,我们一走,他就会大祸上身。” “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大家都说,现在我们还不能设官理民,要打下开封以后再做这些事情,所以也没办法。好在这日子不长,等打下开封后,大局一天天好起来,那时候就可按照李公子说的办法,每到一地,设官理民,让大家好好地种庄稼,情况就会好得多了。” “对啦,老百姓都在瞧着我们下一步棋怎么走。要打天下,不能光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该走的时候要走,不该走的时候就不能走,要不然这江山怎么能够站得稳呢?哪儿是自家的土地人民?” 又说了一阵闲话,王长顺就回到他的队伍里去了。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这老头是个有心人,一心一意为闯王打江山着想,别人不大想的事情,他都放在心里。” 她很挂念慧梅。过了扶沟以后,她知道闯王已命令小袁营火速北上,协同曹营攻破睢州,等候同老府人马会师,然后转往商丘。她巴不得各路大军赶快在睢州会师。她想,即令在睢州不多停留,见不到慧梅,到商丘城就可同她见面了。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袁时中到了睢州城外时,罗汝才已经早半天到来,正在部署攻城。小袁营被指定的驻地在城西北一带,其余三面都归曹营人马驻扎。罗汝才的老营在南门外的三里店附近。袁时中将安营扎寨的事交给副军师朱成矩、记室刘静逸和几个得力首领照料,自己赶快带着军师刘玉尺驰赴三里店去见曹操,请示攻城机宜。 曹操并没有把袁时中放在眼里,而是把他当一个年轻后生和一支“土寇”的首领看待。汝才知道闯王是利用时中,并非将时中当成心腹。至于时中是闯王的义女婿,在汝才眼中无足轻重。他阅历多,见闻广,一开始就暗笑李自成和宋献策们,将慧梅许嫁袁时中是玩的美人计,袁乐得攀个干亲戚,讨个俊俏老婆,日后这一条裙带儿未必能拴住袁。他嘴里不言,心中希望袁时中早日离开自成,以减弱自成的羽翼。但是他绝不能在袁时中面前露出来一句挑拨的话,使闯王抓住他什么把柄。当袁时中到了曹操的老营时,曹操正在同吉珪谈闲话,却故意装做忙于军务,使袁等候一阵,然后大模大样地传见袁时中和刘玉尺。当袁和刘向他恭敬地行礼时,他随随便便地还礼,像对待部下的将领一样。他告诉他们:睢州城无兵防守,百姓怕屠城不愿守城,可以不攻而破。连日行军,士马疲累,今夜全军休息,明日进城。曹操还说,听说乡宦李梦辰守南门,所以他自己将先由南门进城,然后大开各门。进城之后,东南西三门由曹营派兵把守,北门由小袁营派兵把守。罗汝才最后用比较认真的口气说道: “时中,你是第一次随闯、曹大军攻城,一定要好生约束部下。闯王下了严令:只要城中军民不据城顽抗,义军进城不许妄杀一人,有违反军令的定斩不赦。你的小袁营只须派三百人驻守北门,我的曹营也是每门派三百人驻守。其余将士,一概不许入城。城中骡马财物,我另外派将领率领一支人马入城收集,统统上交老府。由闯王那里按规定分给我的曹营和你的小袁营。你切不要派人入城去抢掠骡马财物,干犯军律。你投到闯王麾下不久,身为闯王佳婿,怕你惹闯王生气,所以先向你嘱咐明白。大元帅把你交我调遣,弄得不美,我的老脸在元帅面前也没有光彩。” 袁时中大出意外,又沮丧,又暗中生气,同刘玉尺交换了一个眼色,只能忍受,装出惟命是从的态度,连声说“是,是”。随后他恭敬地欠身说: “小侄有一救命恩人,住在睢州城内,名叫唐铉。破城之后,时中想保护他一家性命,以为报答,不知是否可行?” 曹操笑问:“他是做什么买卖的?如何是贤侄的救命恩人?” 时中回答:“他原来是开州知州。小侄起义前曾因饥寒交迫,无法活命,与几个同伙做一些抢劫的活儿。不幸被官府拿到,必死无疑。这位唐老爷一日坐堂,提审众犯,有的判为立决,有的判为秋决;到审到小侄时,看见小侄相貌与众不同,又是初犯,动了恻隐之心,对小侄说道:‘你这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何事不能挣碗饭吃,偏要做贼而死!可惜你长这么大的块头,难道你不知耻辱?你要是从今改行,我就赦你一命。你肯真心洗手做好人么?’我赶快磕头说:‘小人何尝不知道做贼可耻,只是被饥寒逼迫得无路可走。倘蒙老爷开恩,小人情愿从此洗手,改邪归正。’……” “他就放你了?” “他点点头,打了小侄二十板子,当堂开释,还恩赏了几串钱,资助小侄谋生。” 罗汝才笑了笑,说:“他没料到,你后来仍旧做贼,不过不做小贼,做了大贼,身率数万之众,不惟不会被官府捉拿归案,那些堂堂州县官还得向你求饶。天下事就是这个道理,都被英雄豪杰们看穿啦!”说毕,放声大笑。 吉珪向曹操笑着说:“此正如古人所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曹操笑过后,又对袁时中说:“贤侄,这恩你应该报答。破城之后,你赶快进城,派弟兄保护他的全家。你这样做好事,深合我的心意!” 曹操留下袁时中和刘玉尺吃晚饭。尽管人马立营不久,但酒菜仍很丰盛,桌上全是精细瓷器,酒壶、酒杯和羹匙一律是精致银器,另外还有歌姬清唱助兴,灯影下时时红袖玉手,在旁执壶劝酒。十几天前,在郾城附近,袁时中曾去曹营赴席,酒席十分阔气,很多美味佳肴都是他不曾吃过和见过的,使袁时中十分惊异。他没有想到,今晚仓猝之间仍能置办出满桌肴馔,荤素齐全,真不愧是曹帅气派,与闯王迥然不同!不过,袁时中和刘玉尺在席上强颜欢笑,陪主人猜枚划拳,心中实不愉快。吃毕晚饭,他们立即告辞,驰回本营。 当晚,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三人,还有几位心腹大头目,密谈他同刘军师见罗汝才的经过,大家都心中不平。刘静逸原是不主张投顺闯王的,这时叹口气说: “将军原是一营首领,发号施令,悉由自主。而今弄巧反拙,画虎不成,变主为客,寄人篱下。似此遭受挟制,不惟难图发展,恐自存也不容易!明日破城,任他曹营饱掠,咱们小袁营不许进城,只能等待日后李闯王从牙缝中吐给一点东西,感恩领受。这真是岂有此理!” 一部分大头目原来也是不赞成投闯的,这时接着纷纷说话,有的抱怨,有的愤恨,有的甚至说出来趁早拉走的话。但刘玉尺、朱成矩和另有一部分重要头目却主张暂且忍耐,说拉走是个下策。袁时中也主张不要轻举妄动,把投顺闯王这件事当做儿戏。他特别提醒大家说: “你们要知道,曹操同闯王原是同床异梦,貌合心离。你们不要把曹操当成闯王,误以为闯王对我们也是如此。闯王很重视咱们小袁营,也对我青眼相看,所以才结为亲戚。目前纵然大家对曹操行事不平,我们也务必忍耐在心,不可流露于外。等到了商丘,与闯营会师,咱们就不再受曹营的挟制啦。” 大家听了这话,都认为很有道理,决定暂时忍耐。刘玉尺对袁时中说: “你在太太面前,对今晚的事,万万不要泄露,更切忌不要使她和她的左右人感到你心中不平。万一不小心使闯王不高兴,以后就……” 袁时中不等他说完就赶快点点头,说:“今晚谈的话,只有咱们在座的人知道,对任何人不许泄露一字!” 大部分人散了后,还有人有事留下,等候袁时中的训示。刘玉尺有事要走,轻轻将袁时中的袖子一拉,带他到屏风背后,含着微笑,悄声说道: “将军,请你今后暂不要多到两位姨太太帐中歇宿。太太同你新婚不久,正应两情欢洽,如胶似漆,方不负闯王和高夫人嫁女之意。” 袁时中一时不明白刘玉尺是什么意思,望着他笑而不言。 刘玉尺又说:“将军来日富贵荣达,小袁营一营前程,不系于曹帅,而系于闯王。将军恩爱太太,即所以拥戴闯王。况太太颀身玉貌,明眸皓齿,远胜金氏。不过她是闯王养女,立有汗马功劳,深为高夫人所钟爱,且曾任健妇营副首领,故不免略自矜持,身份庄重,不似金氏曲意奉承,百依百顺,故意讨将军快乐耳。要知贫家小户,敬祝灶神,还指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话多说,坏话不提’。太太是闯王与高夫人养女,岂可不使她心中满意乎?” 袁时中吞吞吐吐地说:“我已经对金姨太太说了,今夜还要住在她的房中。” “望将军以事业为重。” 袁时中想了一下,忽然一笑,点点头,在刘玉尺的肩膀上轻轻一拍,说道: “你真是一个智多星好军师!” 袁时中叛变 第三十四章 睢州在当时缺少知州,百姓不愿守城。这情形罗汝才十分清楚,所以他在夜间只派少数人马在睢州城外四面巡逻,防备官绅逃跑,命令大部分人马好生休息,以便明日入城。自从他同李自成合兵以来,他在军纪上也大加整顿,所以睢州城外大军所驻之地,平买平卖,并无骚扰百姓之事。睢州地处豫东,乡下百姓对农民军内部的事情知道得很少,所以多数百姓都以为来攻城的是李闯王的大军。 三月二十二日天明以后,罗汝才一面由侍妾为他梳头,一面向全军重申军令:只要城中不作抵抗,不许妄杀一人。另外,他吩咐弟兄们从不同地方射书入城,将此意晓谕全城绅民知悉,书子上先写明“遵奉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下款写着“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罗”。不用崇祯年号,只用于支纪年。 果然不出所料,早饭以后,城中穷百姓群情汹汹,逼迫守东门的州衙门吏目将东门打开,迎接义军入城。随即南门、西门、北门一时大开。百姓们起初只有少数胆子大的和比较贫苦的男子站在城门口和街旁迎接,随后大家见进城的义军确实纪律极好,同官军完全两样,慢慢胆大起来,纷纷打开临街的大门,怀着好奇和不安的心情站在街旁观看新鲜。不用乡约闾正传呼,有很多人自动地在街旁和十字路口摆了茶水,还在街门上贴出“顺民”二字,不会写字的人家就赶快请人代写。 袁时中的人马不失时机地占领了北门和北门内的半条街道。他最关心的是保护他的恩人唐铉。在夜间他已经向城外的老百姓打听明白:唐家是住在城内的西北角,离北门的大街稍远,不属于小袁营的驻兵区域。虽然昨晚他已经将他要保护唐铉的事当面禀明曹操,并得到曹操同意,但辞去曹营时候,竟忘记领取曹营的令箭。他必须趁着刚刚破城,亲自尽快地驰进城去,先到唐宅保护,然后向曹操领取令箭插在唐宅门前。他很担心曹营的乱兵抢先到了唐宅,任意杀戮抢劫,所以匆忙中命一亲信头目拿了他的一支令箭,率领二十名骑兵,就近从西门进城,尽快地奔赴唐宅保护。当这个头目走后,他同刘玉尺率领二百名步、骑兵也出发了。 三四年来,袁时中从开始起义到成为有数万人马的重要首领,始终是一营之主,凭自己发号施令,说一不二,不受别人调遣。他要攻什么城池,只须同军师和亲信将领们商量一下,认为合宜,便由他下令攻城;破城后所得的粮食、财物全都归他的小袁营独占,由他随心处分。在一般情况下,他禁止部下将士们随便奸**女和滥杀平民,因此他在社会上得到一些好评。但是有时为着笼络将士,他对抢劫和奸淫的事只要不太过分,也可以睁只眼合只眼,从来不担心有谁会将他责备。可是他现在不得不小心谨慎,不仅怕闯王令严,也怕身居大将军地位的罗汝才。他只能在心中憋着闷气,表面上要做到惟命是从。 当袁时中进了北门以后,看见城中秩序不乱,附近的两条街道有曹营骑兵巡逻。他的小袁营人马驻守北门内外,无曹营令箭不许随便在城中走动。他问了一下手下将领,知道州、县衙门,仓库,大户住宅,都由曹营分兵驻守,不许抢劫粮食和财物。袁时中的堂兄弟袁时泰在他的身边骂道: “什么不许抢劫,不过是不许咱们小袁营沾点儿油水!以后,你看吧,总是按照这规矩,闯王和曹营分吃肥肉,随意扔给小袁营一根骨头!” 袁时中严厉地看了时泰一眼,责斥说:“不许顺嘴胡说!你活得不耐烦了?……闯王决不会亏待咱们小袁营,你只管放心!” 他问明了去唐铉宅子的最近的路,便赶快策马前去。中途,他回头向紧跟在背后的刘玉尺望了一眼,两个人交换一个眼色,虽然都无言语,却互相都在想着刚才袁时泰所说的话。 袁时中到了唐铉的大门外,那从西门进来的小头目也才赶到。小头目自己在守护唐宅大门,分出十个人去守护后门。袁时中问道: “你怎么现在才到?” 小头目回答说:“守西门的那个曹营头目因我拿的不是曹营的令箭,不肯让我进城,耽误了时光。后来遇到一个大头目从城上下来,才让我进了西门。” 袁时中又问:“有人进唐宅抢劫么?” 小头目回答:“刚才看见有一队曹营骑兵从这条街巡逻过去,这一带还没有抢劫和杀人的事。” 袁时中放下心来,回头对他的军师说:“玉尺,你代我去叩见大将军,向他禀报:北门一带已经由小袁营人马遵令占领,秋毫无犯,百姓各安生业。回来时,向大将军要一支令箭带回,插在这大门前边。” 刘玉尺又同他小声嘀咕一阵,勒马朝东,带着亲兵们走了。 袁时中下了战马,命亲兵们快去叫唐宅大门。里边没人开门,只听见内宅似有哭声。袁时中感到诧异,担心曹营的兵已经从别处进入宅内。他吩咐大声叫门,用拳头照大门猛打几下,又将铜门环拍得哗啦响。 自从义军破城以后,唐宅主仆,男女三十余口,认为已经大难临头,恐慌万分。尤其是主人们,比奴仆们恐慌十倍,认为是“在劫难逃”。唐铉原来在开州知州任上做了不少贪赃枉法的事,被劾解职,好歹在京城用银子上下打点,侥幸无事,于三年前回到故乡。他平日常听人言:李自成和张献忠都痛恨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抓到时决斩不赦。他还听说袁时中就是开州人,这使他更加害怕,想着袁时中必然知道他的贪赃枉法和敲剥百姓行事,一定会替开州的百姓伸冤。昨晚上他就要离开家,躲往别处。但是他只能躲避到穷人家中,才有可能不被查到。几处贫穷的远房亲族和邻居,都因为知道他在开州任上民怨很深,不肯窝藏,所以他只好在家中坐以待毙。 金银财宝,古玩玉器,在前天夜间风闻义军将到,唐铉夫妇就在两个忠心家奴的帮助下埋到后院地下。如今唐铉最关心的是他的年轻貌美的第三房姨太太和尚未出阁的十七岁女儿琴姑。他决不能让她们被“流贼”掳去,奸淫。一听见街上有纷乱的马蹄声和有人呼喊已经破城,他认为自己即将被杀,忽然将心一横,将一根准备好的麻绳纳入袖中,抽出雪亮的宝剑,大踏步走进三姨太太的房中。三姨太太已经换上了仆妇的旧衣服,打散了头发,弄污了容颜,乍看上去很像一个女仆,只是神态不似;而且五官清秀,皮肤细嫩,无法可以遮掩。看见唐铉仗剑进来,满脸杀气,还以为他准备随时同冲进院里来的“贼人”拼命,为国殉节,吓得她不禁浑身颤栗,颤声说道: “老爷,你不能这样。你赶快逃命,万不能死!” 唐铉瞪着眼睛对她看了片刻,说道:“贼人已经进城,我们家断难幸免。你年轻,又有姿色,不应该活着受辱。”他从袖中取出麻绳,扔她脚下,接着说:“趁此刻贼人尚未进到院里,你赶快上吊殉节,落一个流芳百世!” 三姨太太傻了片刻,突然跪地,哭着说:“老爷,你可怜我,放我活下去!我已经怀孕了,三个月啦。老爷,你要可怜我腹中胎儿,那是老爷的骨血啊!……” 她抓紧唐铉的袍子,向唐铉哀求,痛哭不止。两个丫环和两个仆妇一齐在唐铉的面前跪下,替她哀求,一片哭声。唐铉默然片刻,忽又厉声说道: “你快去死!快去死!不要误事!” 三姨太太又哭着说:“老爷,我不是怕死,是因为我已经……” 唐铉恨恨地说:“我知道你身怀六甲。可是你此刻不能失节,非死不可。你不立刻自尽,我就只好亲手将你杀死,使你成为唐家的节烈之妇。快自尽去吧!” 三姨太太继续哀哭,不肯起来。丫环、仆妇们也哭着求情,说三姨太太已经怀孕三月,她一死就是两命俱亡。唐铉一脚将一个跪在地上的丫环踢倒,第二脚又踢倒一个,对三姨太太举着宝剑说: “或自尽,留一个囫囵尸首,或由我用剑砍死你,你立刻自己选择。先杀了你,我随后也去自尽。快!快!” 三姨太太忽然止住哀哭,拾起地上的麻绳,颤巍巍地立起来,抽咽说:“既然老爷也要自尽,做个忠臣,妾就先走一步,在阴间等候老爷。老爷个子高,请老爷替妾绑绳!” 唐铉接过麻绳,绑在梁上,又搬一个凳子放在下边。尽管他绑麻绳时禁不住手指打颤,但还算沉着,丝毫没有犹豫。他扶着三姨太太登上小凳,等她将头探进绳套,随即用脚将小凳踢开。 当唐铉向梁上绑麻绳和逼使三姨太太上吊时候,两个丫环吓跑了,一个仆妇跑到院中哭泣,一个仆妇脸色惨白,退后几步,默默地望着这件事的进行。她们没有一个人再打算阻止唐铉,救三姨太太不死。她们很相信主人的主意有道理:他自己也要在流贼来到时自尽,做皇上的一个忠臣,一家人死得虽惨,却都成了忠臣烈妇。 唐铉望着三姨太太已经死了,点头说:“死得好,死得好!”他转身走出,在天井小院中遇见最忠实的仆人韩忠,赶快问道: “外边什么情形?” 韩忠说:“我正是来禀报老爷,前后门都给贼兵围起来了。” 唐铉对这事早在料中,只是用眼色命令韩忠跟在他的身后,不要离开。他快步走到正宅,进入上房,看见没人,便转往有人说话的西厢房,果然找到了他的太太带着十七岁的二女儿同丫环、仆妇们在一起。有人哭泣,有人坐在黑影处。二小姐琴姑已经换了衣服,弄污了容颜,坐在奶母和另一个年老的仆妇中间,唐铉对她说: “琴姑,贼人已将我家前后门包围,马上就要进来。你是大家闺秀,父亲的掌上明珠,读书明理,万不可失节于贼。你快自尽吧,免得受辱。快,琴姑!” 分明琴姑在思想上早有了准备,并不贪生怕死,也未伏地大哭,倒是比较镇静,扶着奶母站立起来,用泪眼望着父亲,果断地回答说: “请爹爹放心,孩儿不会丢唐家的人!”她随即转向母亲,哭着说:“妈,请你老人家保重身体,不要为孩儿悲伤。孩儿听爹的话,先走了!”说毕,扭转身,不再回头,迅速向上房走去。唐铉担心她不肯死,跟在后边。唐太太和奶母从西厢房哭着追出,想拉她回来。唐铉将奶母猛推一掌,使她打个趔趄,跌坐地上,然后拦住太太说: “你是明理的官宦太太,岂可使女儿失节?倘若你不是年纪已老,也当自尽!” 太太不敢再救女儿,扶着身边的一个丫环悲泣。正在这时,从附近又传来一小队马蹄声、锣声和一个陕西人的高声传谕:“大将军传谕,大元帅严申军律:不许杀害平民,不许奸**女……”唐太太忽然抬起头来,用哀怜的眼光望着丈夫,哽咽叫道: “老爷,你听,你听,又在敲锣传谕!” 唐铉说:“不要听贼传谕,须知我家是书香之族,官宦之家,非同小民贱姓!” 唐太太不敢再有侥幸想法,只是哭泣。唐铉快步走进上房,见女儿已在西阁悬梁自尽。他点点头,小声赞叹说: “你死得好,不愧是我唐铉的女儿!” 他本来还要催促一个比较年轻的儿媳自尽,但已经来不及了。忽然想起来上月收到在吏部做郎中的同年好友来的书子,答应替他尽力多方设法,销了被劾削职的旧案,重新替他营谋一个美缺。虽然托开封一家山西当铺汇去三千两银子的事在书子中没有提,但他含蓄地写了一句“土仪拜领”,已经不言自明。他认为这书信不能失掉。倘若能够平安无事,他一定要营谋开复,再做一任知州。于是他奔往书房,打开抽屉,取出书子纳入怀中,然后往东边一个偏院奔跑。这时从大门外传过来催促开门的洪亮叫声,用拳头用力捶打大门的咚咚声,打门环的哗啦声。韩忠在背后催促说: “老爷,快,快,贼人快进来了!” 唐铉感到两腿瘫软,跌了一跤。韩忠立即将他搀起,搀着他继续往前跑。他们到了一个平时没人居住的小偏院,院中杂乱地堆满了柴草,有碾,有磨面的草屋。垣墙角有一眼不大的枯井。韩忠用事先准备的绳子将主人系下井中,并将刚才拾起的一只主人跑掉的鞋子扔下去。唐铉在井中说: “韩忠,贼人一退走,你就赶快来救我出去!” “老爷放心。听说贼人是路过睢州,一两天就会走了。今夜,我来给老爷送东西吃。” “事过以后,我会重重赏你!你快去应付贼人!” 前边敲大门的声音更急。韩忠赶快向前院跑去。众仆人见他来到,都说: “你来了好,快开大门吧,再迟迟不开就要惹出大祸了。” 平时办事老练沉着的韩忠也感到十分害怕,只得硬着头皮去开大门。 袁时中只带了十名亲兵,大踏步进了唐宅大门,穿过仪门,向第二进院落的正厅走去。唐宅的男仆们,有的躬身站在甬路两旁,不敢做声,有的躲藏起来。韩忠在大门口迎接,低声下气地跟随进来。他看见这位“贼军”首领相貌英俊,气派不小,显然非等闲之辈,却分明不是要杀人的神气,心中奇怪。袁时中进了正厅,回头向韩忠问道: “唐老爷在哪里?” 韩忠躬身回答:“家主人于三天前逃往乡下,离城很远。两位少爷也随着家老爷逃下乡了。” 袁问:“府中还有什么人?” 韩忠恭敬地回答:“留下男女仆人看家。小人也是家奴,贱名韩忠。” 袁时中顿脚说:“可惜!可惜!”他坐下休息,想起来刚才听到哭声,问道:“没有散兵游勇从别处进来骚扰吧?” “没有,老爷。”韩忠更感到这位首领的脸色确实和善,口气并无恶意,心中更加诧异,趁机问道:“请问老爷尊姓?同家主人可曾认识?” 袁说:“我是开州人,是小袁营的主帅。我认识你家老爷,可是他不会记得我。他真的逃往乡下了?” 韩忠赶快跪下,叩头说:“小人失敬,万恳恕罪。将军可是在开州看见过家主?” “说来话长。我看,唐老爷准未出城,不必瞒我。你迅速将唐老爷找来,我要与他见面。你家唐府,我已经派义兵前后保护,万无一失。我只等与你家老爷一见,便要出城。今日事忙,我不能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爷躲在哪儿?快快请来一见!” 韩忠赔笑问道:“将军如何这样对唐府施恩保全?为何急于要见家主?” 袁时中说:“你不必多问,速将唐老爷请来一见,自会明白。” 韩忠不敢再问,立即站起身来,笑着说:“请将军稍候片刻,小人前去寻找。” 过了一阵,唐铉半惊半疑,随着韩忠来到客厅。他在心中已经决定,既然袁时中一心见他,对他相当尊敬,他见袁时中应施平礼,方不失自己身份。不料他刚刚躬身作揖,却被袁时中赶快拦住,将他推到首位的太师椅上坐下。袁时中在他的脚前双膝跪下,连磕三个头。唐铉大为惊异,赶快站起来还揖,搀起时中,连声问道: “将军,将军,请问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袁时中说:“唐老爷是时中的救命恩人。数年前如非唐老爷救时中一命,时中的骨头不知抛到何处,何有今日!” 唐铉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救过时中,只得重新见礼,让时中在客位坐下,自己在对面落座。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家人端上茶来,韩忠仍站立一旁伺候。唐铉吩咐韩忠速备酒席,款待随袁将军来的全体将士,然后向时中问道: “刚才将军说学生曾救过将军一命,学生已经记不得了。可是在开州的事?” 袁时中说:“那是崇祯九年春天的事。唐老爷初到开州任上。时中因时值荒春劫大,随乡里少年做了小盗,被兵勇捉到,押解入城。老爷正在剿贼清乡,雷厉风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问斩。……” 唐铉插了一句:“那时上宪督责甚急,学生是出于万不得已,只好‘治乱世用重典’。” 袁时中似乎对他很谅解,没有一个字责备他的滥杀平民,接着说下去:“那时节,州衙门的大堂下黑鸦鸦跪了一大片人,不少人当堂判斩,判绞,判站笼,也有判坐监的,那是够轻了。老爷问到我时,忽然将我打量几眼,发了慈悲,问道:‘袁铁蛋,我看你年纪很轻,相貌也不凶恶,不似惯贼,快快从实招来,为何伙同别人抢劫?’我招供说:‘因我老母守寡,只有一个儿子养活。荒春劫大,老母染病不起,小民万般无奈,才跟着别人拦路打劫,伙抢一头耕牛是实,并无伤害牛主。求老爷鉴怜苦情,恩典不杀!’蒙唐老爷破格开恩,又将我打量几眼,说:‘既然你只是初犯,得财不曾伤主,我念你上有老母染病,没人养活,从轻发落。我给你两串钱,你拿去做点小本生意,养活母亲。你须要洗心向善,不可再做小盗,干犯王法。倘再偷人抢人,捉拿到案,前罪俱罚,决无活路!袁铁蛋,你肯永不再做小盗么?’我回答说:‘小人对天明誓,永不再做小盗。生生世世,永感大恩!’唐老爷果然命人取了两串制钱给我,当堂开释。你想,这救命之恩,时中如何敢忘?” 唐铉想起来似乎有过这样的事,又望望袁时中的面孔,装做完全回忆起来,仿佛遇到多年不见的一个故人,亲热地笑着问: “怎么,将军就是当年的铁蛋乎?” 袁时中笑着说:“铁蛋是我的小名。我因生下不久就死了父亲,身子多病,母亲怕我养不成人,叫我铁蛋,取个吉利。大名儿叫时中。只是我是穷家孩子,村中大人都叫我小名铁蛋,很少人叫我时中。” “令堂如今可在军中?” “先慈早已在饥寒中病故。先慈一下世,时中别无牵挂,便纠集乡里少年,在山中起事。不过我起事时唐老爷已经卸任走了。” “没有再用从前的名字?” 袁时中笑着说:“唐老爷释放我时,我对天发誓说决不再做小盗,所以这次是堂堂正正起事造反,一开始就纠合了五六百人,大家推我为首,用我的大名袁时中。不过三个月,就有了四五千人;又过一年,有了两三万人,打过黄河,就摇动风了。又打到涡阳、蒙城一带,人马更多,我的小袁营就远近闻名了。” 唐铉轻捻胡须,打量着袁时中的英俊开朗的脸孔,再也回想不起来当年劫牛小盗袁铁蛋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对时中说道: “说实在的,我当时看将军相貌虽是面黄肌瘦,烟灰尘垢,同一般饥民小盗无殊,然而,然而将军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双目有神,眉宇间暗藏英俊之气,日后必非草木之人,所以立志救将军一命。学生平日自诩尚有识人眼力,今果验矣,验矣!”他得意地笑起来,笑得十分自然。 袁时中欠身说:“倘非唐老爷相救,时中断无今日。”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是天意。天意使学生当日做开州知州,在红羊劫中放走将军。倘若冥冥中没有天意安排,今日也不会再与将军相见。” 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真好像是故人重逢。后来酒饭准备好了,唐铉请袁时中到书房饮酒,随来将士被请到大门内的对厅中饮酒,前后守门弟兄各在门内坐席。刘玉尺从曹帅处回来,立即被请进书房。时中先介绍他同唐铉相见,等他坐下后,向他问道: “见到曹帅没有?” 刘玉尺欠身说:“在州衙中见到曹帅。曹帅知道我们小袁营占领北门一带后秋毫无犯,十分满意。曹帅并说请将军前去见他,有事同将军当面商量。” 时中问:“曹帅的令箭取来了么?” “已经取来,交给守卫唐府大门的小头目了。” 袁时中对唐铉说:“城里多是曹营人马,敝营只占领北门一带。府上这一条街也是曹营所管。我特向曹帅讨了一支令箭,保府上平安无事。” 唐铉起来先向袁时中深深作揖,又向刘玉尺躬身作揖,说他“承蒙如此眷顾,实在感德无涯”。随即问道:“请问二位,学生左右街邻,多是清白良民,公正绅衿,如何可以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敝宅既有曹帅发下令箭保护,是否可令左右街邻都来敝宅避难?” 袁时中点头说:“也好,也好。” 唐铉立即命家奴暗中分头通知附近乡宦绅衿,富家大户,火速来他的宅中避难。后来一般平民之家听到消息,也纷纷逃来。韩忠遵照他的嘱咐取来了四百两银子,由他接住,双手捧到袁时中面前的桌上放下。他用亲切而又恭敬的口吻对袁时中说: “这区区四百两银子,请将军赏赐随来敝宅的贵军弟兄。另有两份薄礼,敬献将军与军师,因一时准备不及,将随后差人恭送柳营。” 袁时中望一眼刘玉尺,对唐铉笑着说:“好吧,这四百两银子收下,赏赐随来贵宅弟兄。至于另外礼物,千万不要准备。不管唐老爷送什么贵重礼物,我决不拜领。” 刘玉尺也说:“是,是,断无此理。我们袁将军是为报恩而来,岂能领受厚馈!” 唐铉说:“此话以后再说。请到那边入座,少饮几杯水酒,以解二位鞍马之劳。” 酒肴已经在另一张八仙桌上摆好,三人随即走去入座。遵照唐铉对韩忠的暗中授意,伺候酒席的是从唐府中挑选的两个十六七岁的较有姿色的丫头,因在乱时,都是淡妆素裙,薄施脂粉。袁时中在饮酒时候,常常不自禁地偷瞟两个丫头。唐铉笑着说道: “两个丫头虽然说不上长相好看,倒是自幼学会弹唱。歌喉宛转,尚堪侑酒。命她们为将军弹唱一曲如何?” 袁时中迟疑一下,望望刘玉尺,想到曹操在等着他去商议大事,不宜耽误,便说: “时中公务在身,不敢在此久坐,不用她们弹唱了。” 唐铉点点头,又说:“好吧,午后,我命仆人们用两乘小轿将她们送往虎帐如何?” 袁时中立刻说:“不要,不要。我那里用不着她们,请莫送去。” 唐铉对袁时中的拒不受美女之馈略感意外,笑着问道:“莫非她们不能如将军意乎?城中诸大户,不乏美姝。容我另为将军物色佳丽如何?” 刘玉尺不等时中说话,抢着答道:“唐老爷既然肯以美姬馈赠袁将军,岂有不受之理?好吧,请唐老爷吩咐她们收拾打扮齐楚,不必送往袁营,我在午后亲自来替将军取去。” 袁时中感到吃惊,正要说话,见刘玉尺向他使个眼色。他不知说什么好,心中一时茫然无主。刘玉尺催促他说: “将军,曹帅那里须得赶快前去,我们就此告辞吧。” 袁时中和刘玉尺同时起身告辞。唐铉不敢强留,将他们恭敬地送出大门。内宅里的女眷因知道袁时中已走,又发出一片哀哭。唐铉进了二门,听见哭声,也不禁心中凄酸,滚下热泪,后悔不该过早地逼女儿和爱妾自尽。他害怕太太扑到他身上哭着要女儿,不敢走往内宅,到书房颓然坐下,低头流泪,想着如何将爱妾和女儿作为节妇烈女写进即将纂修完毕的《睢州志》中,使她们“流芳百世”,使后人景仰他唐家的节孝家风和一门双烈。 袁时中和刘玉尺留下四十名弟兄守护唐宅,然后带着大群亲兵策马向州衙驰去。在路上,袁时中让刘玉尺同他并马缓辔而行,小声问道: “你为什么代我答应要下那两个俊俏姑娘?” 刘玉尺故意问:“为何不要?” 袁时中含着苦恼的笑意说:“太太颇有人品,且是新婚不久,怎好瞒着她做这样事?被她知道,岂不生气?金姨太太是个醋坛子,对新夫人尚且不肯甘心,岂能容得再来两个?况且,闯王自己不贪色,军令整肃……” 刘玉尺不等时中说完,哈哈一笑,说道:“玉尺自有巧妙安排,请将军不必操心。” 袁时中害怕慧梅会对他大闹并向闯王和高夫人禀报,正要批评军师考虑不周;忽遇曹操派亲兵迎面而来,催他同刘玉尺快去州衙议事,便不再言语了。但是他在肚子里暗暗抱怨: “玉尺,你准会替我惹出是非!” 袁时中见到曹操,原以为曹操要同他商议军戎大事,不料仅仅告他说接到闯王传谕,曹营和小袁营在睢州只停留今明两天,准于三月二十五日赶到商丘城外与闯王大军会师,围攻府城。另外,曹操告他说,今日曹营派出几支人马在睢州城中和四乡征集粮食、骡马、财物,明日下午将按三万人马发给小袁营一月军粮,要他派一得力人员与曹营总管共商如何分发军粮的事。曹操和吉珪并没有对他特别尊重,也没有留他吃午饭。袁时中将刘玉尺留下,自己告辞出城。他的心中失望,暗生闷气。他又想着自己本是一营之主,在豫、皖之间独树一帜,从不受谁的管束,不料投了闯王之后,却被当做一般的部将看待。他对当日在匆忙中决定投闯,开始感到后悔。 午饭后,他在金氏的帐中睡了一大觉。因为心情不快,疑心罗汝才的对他冷淡是出自闯王授意,开始对闯王不满,所以回老营后没有兴趣去慧梅驻处。午觉醒来,已是申初时候。听说刘玉尺已经回来,他便回到自己所住的一家地主住宅的堂屋。看见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和几个亲信将领都在等他,另外唐宅的韩忠同两个年轻仆人带着两担礼物也在天井中等候。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处分韩忠前来送礼的事。韩忠进去,在他的面前跪下叩了头,说: “家主老爷因蒙将军庇护,阖宅平安,众多街邻也都得蒙保全,结草衔环,难报鸿恩。特差小人前来,敬献菲仪,聊表寸心,务恳将军哂纳。”说毕,韩忠从怀中取出红纸礼单,双手呈上,随即站起,躬身立在一旁,准备袁时中在看礼单时有所询问。 袁时中见礼单上开列着纹银三千两,黄金二百两,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不少,随即将礼单交给亲兵,对韩忠笑着说: “你回禀唐老爷,本来我是报唐老爷在开州救命之恩,派兵保护唐府,义所应当。如此厚礼,实不敢受。可是如一概退还,人情上说不过去。没奈何,我收下一半吧。” 韩忠赶快说:“恳将军务必全数哂纳,小人方敢回去复命。在将军营中,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物,自然很多,区区薄敬,不在将军眼中。可是,倘若将军不肯全收,家主便会怪小人不会办事,小人就吃罪不起了。” 袁时中感到有点为难,望望左右。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等都说既然礼物送来,出自诚心,应以全收为宜。袁时中只得同意全部收下,命亲兵厚赏韩忠和随来的两个仆人,仍由护送他们前来的十名小袁营士兵护送回城。等韩忠走后,时中对众人说道: “唐老爷丢了官已经几年,今日拿出这份厚礼,很不容易,所以我不肯全收。” 刘玉尺笑着说:“将军误矣。据我看,唐知州的这份厚礼,大半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怎么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午后,为着处分那两个美人的事,我又到唐宅一趟。那时唐宅满是避难的人,多是富家、大户与乡宦、绅衿,带进唐宅的箱笼包袱到处堆积。唐铉的这份厚礼定出在这些人的身上,将军觉其多,我尚嫌其少耳。”说毕,哈哈大笑。 朱成矩点头说:“玉尺所见甚是,羊毛只能出在羊身上。将军待人忠厚,故不曾想到这一层。” 袁时中也笑了,说:“我原是庄稼后生,起义后才阅历世事,哪有像知州这样人的心中窟眼儿多!玉尺,那两个会弹唱的俊俏丫头,你送到哪儿去了?” 刘玉尺说:“将军不要,自然有喜欢要的人。” “你送到曹帅那里了?” “是的,这才真叫做借花献佛。” “曹帅怎么说?” 刘玉尺捻着略带黄色的短须,得意地哈哈大笑,说:“我将两个姑娘送到曹帅那里,对他说:我们袁将军遇到这两个姑娘,不敢染指……” 时中问:“你说什么?” 玉尺:“我说将军连用手指碰一下也不敢,命玉尺送来为曹帅侑酒,聊表一点孝敬之意。曹操将两个姑娘通身上下打量一遍,心中满意,对我说:‘还好,还好。留下吧。对时中说我领情了。’随即叫她们弹唱一曲,越发满意,频频点头。” 朱成矩小声说:“果然名不虚传,是一个胸无大志的酒色之徒!” 刘静逸向来不喜多言,忍不住摇摇头,说:“我看,曹操貌似酒色之徒,安知不是韬光于群雄之中,别有一番打算?倘若他果是庸碌之辈,何以将士归心,兵马众强,仅仅次于闯王?” 朱成矩说:“静逸的话很有道理。曹帅当然必有过人之处,万不可等闲视之。他同李帅原是勉强结合,同床异梦。虽然他奉李帅为盟主,但并非李帅部曲,差不多是平起平坐。我们要善处两雄之间,既不要得罪曹帅,还得使李帅多加信任。” 刘静逸冷冷地说:“谁也不会信任我们。他们两营尽管貌合神离,可是全都是老陕儿,有乡土之亲,都把我们小袁营看成外路人,十分清楚!” 袁时中叹口气说:“我们小袁营目前处境同我们原先所想的很不一样!” 刘玉尺向袁时中的亲兵头目袁大洪和两名亲兵扫了一眼。他们立即退出,并且挥手使站立在门外的亲兵们都退后几丈以外。有两个人正要来向袁时中和刘玉尺禀报事情,被袁时中的亲兵们迎上来小声询问一下,知道事儿不很重要,挡回去了。 屋里完全用小声谈话,站在院里的亲兵头目袁大洪虽然出于好奇心,很想知道屋里谈的是什么机密大事,但是听不清楚,只猜到是在议论自从归顺李闯王以来的种种事儿。他也明白,近些天许多将士也常在私下议论,有人说应该投闯王,有人说不应该投闯王。有人说我们的首领好歹做几年婆子,如今反而变成了媳妇儿;上边压着一个严厉的婆子,还有一位拿架子的婶娘。袁大洪还听到有人抱怨说:不是李闯王的养女嫁到小袁营,倒是我们的首领嫁到闯营,连整个小袁营的人马都陪嫁了。到底以后怎么办,袁大洪常在想这个问题。尽管他是袁时中的近族侄儿,又是亲兵头目,但是像这样重大问题是不许他打听的,更不许他同别人议论。 过了许久,参与密议的人们开始从屋里出来,各人去办各人的事,只有刘玉尺和刘静逸被袁时中暂留一步。时中向刘静逸问道: “静逸,唐知州送来的这份礼物,你看怎么收账呀?” 刘静逸恍然记起,说:“一议论大事,就把收账的事忘啦。将军,纹银、黄金和大宗绸缎,照旧例收入公账,金银珠宝首饰向来交孙姨太太和金姨太太处分,我不收账。如今将军已有太太,这金银珠宝首饰应如何处分,请将军吩咐。” 袁时中怕引起金姨太太同慧梅争斗,沉吟说:“孙姨太太向来遇事退让,只是金姨太太独霸惯了,须得斟酌。送给太太,由她将二位姨太太找去,三人一起商量如何?” 刘静逸迟疑说:“怕不好吧?太太虽系新来,但她的名分为正,且系闯王养女,又是健妇营女将,岂肯将金姨太太放在眼里?她不会找两位姨太太商量的。” 袁时中宠惯了金氏,也觉难办,说道:“这个,这个……” 刘玉尺忽然抬起头来,捻须微笑。 刘静逸问道:“军师有何妥善办法?” 刘玉尺说:“以我之意,连那二百匹绫罗绸缎你也不要入账。将这金银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外加纹银四百两,黄金五十两,送到太太面前,请她处分。她分给什么人,分多少,或者赏给什么人,悉听她的尊便。将军今日已有正室夫人,何必为此小事分心?” 时中问:“倘若她故意不分给金姨太太,岂不闹得我耳朵不清静?” 玉尺说:“太太跟着高夫人长大,见过大世面,我想她不会将这东西全数留在自己手中。倘若她全部留下,那也没啥,你另外给两位姨太太一些金银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罢了。” 袁时中说:“她才来不久,这样会使她惯成了独霸天下的脾气。” “将军差矣。后日我们就到商丘城外与老府会师。闯王和高夫人必然关心太太出嫁后的一切情况,将军此时何必对小事斤斤计较,令太太不将好话多说?” 袁时中笑着说:“对,对。有道理!” 唐铉送来的全部礼物,刘静逸暂不入账。片刻工夫,由袁大洪率领亲兵挑着二百匹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首饰和分出来的黄金白银,并带上一张由刘静逸重新写的礼单,往慧梅所住的宅子去了。 当东西送到时候,慧梅正在村外驰马射箭。她常常有一些难以对人言说的苦恼情绪,只能借骑马、射箭或舞剑排遣。她得到禀报,赶快回去,看见袁大洪和两名亲兵果然坐在她居住的上房门外等候,邵时信和吕二婶在陪着他们谈闲话。看见慧梅带着一群女亲兵回来,大家起立。尽管按宗族关系袁大洪应该向慧梅称呼婶儿,但是因时中是一营之主,而慧梅又很威严,所以他按照文武官员家通行规矩,恭敬地叫一声: “太太!” 慧梅略有笑容,轻声问:“什么事儿?” 袁大洪赶快说明来意,双手呈上礼单。慧梅在闯营时候,遇到这样事儿都是高夫人亲自处理或慧英代高夫人处理,自己不曾留心,所以乍然间没有主意,说: “你们先到外边等一等吧。” 袁大洪回答一声“是!”同两名亲兵正在退出,办事细心的邵时信突然说道: “大洪,你留一下,让我按照单子将东西点一点,免得出错。” 慧梅不再过问,进到房中休息。时信同吕二婶一件件清点无误,才让大洪出去等候。他进来向慧梅笑着问: “姑娘,你打算如何处分?” 慧梅说:“时信哥,要我打仗我有经验,可是这样事我是外行。你同吕二婶说,我应该如何处分?” 吕二婶笑着说:“袁姑爷将这么多礼物请姑娘处分,这是对姑娘特别尊重。姑娘自然要留下一部分,余下的请姑爷自己分给两位姨太太。姑娘是太太,身边还有众多女兵,自然要多留一些。” 慧梅转望邵时信,等他帮助拿主意。 邵时信想了一下,说:“以我主见,东西以少留为佳。绫罗绸缎共留四匹,好首饰留四包,黄金白银一概不留。” 吕二婶问:“姑娘身边还有四百多男女亲兵,男的不说,女的难道不该赏赐?一般女兵不说,那些女兵头目和常在身边伺候的姑娘,不该赏赐?” 邵时信笑着说:“我想,我们慧梅姑娘新嫁到小袁营,处事要越大方越好,方是闯王和高夫人的养女身份。至于我们众多女兵,另有赏赐办法。其实,不仅随嫁来的姑娘们应该赏赐,男兵们也不应该受亏待。今天午饭后因知曹帅老营已经移驻城中,我奉姑娘之命到城中办事,又去向曹帅夫人和二夫人请安,听曹帅老营总管言讲,曹帅已经吩咐下来,明天将为姑娘送来一些东西。刚才我从城里回来后已经将此事向姑娘禀报过了。曹帅做事大方,难道曹营送来的东西还会少么?” 慧梅高兴地说:“时信哥说得好,就按你的主意办吧。吕二婶,你把该留下的四匹绸缎和四包首饰留下,其余的交给大洪带回去吧。” 邵时信说:“姑娘,你还得派人随大洪前去,对姑爷把话说清楚,免得姑爷见你只留下很少东西,又不肯处分礼物之事,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慧梅说:“那就请你去一趟吧。” 邵时信笑着说:“姑娘和姑爷夫妻之间,还是吕二婶传话合适。” 慧梅连连点头,说:“好,好。吕二婶去传话好。吕二婶身边要带两个女兵……” 吕二婶笑道:“你放心。我是个大老婆子,不怕有人调戏我,身边还要女兵护驾么?” 慧梅说:“我不是怕在小袁营有谁吃了豹子胆,敢调戏你吕二婶。我是想,你身边跟着两个女兵,使咱们袁将爷手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们,知道你吕二婶是我的女总管,不敢轻看了你。” 邵时信说:“袁大洪和随来的两个弟兄,要赏给封子,请吕二婶赶快封好。” 慧梅问:“我是他们的太太,还给赏封?” 时信笑着说:“按道理说,他们是姑爷的亲兵,也就是姑娘的亲兵,来送礼物不该赏给封子。可是姑娘嫁来以后,至今好像作客一样。小袁营的人们也在背后戏言,说我们随姑娘来的这四百多人是小袁营里的小闯营。所以姑娘对姑爷身边的人要多施恩义,慢慢地使他们心悦诚服,少说闲话。” 慧梅恍然明白,一定是邵时信听到许多闲话不肯告她知道。她的心头一沉,对吕二婶吩咐: “给大洪一个二两的封子,其余每人一两。” 当吕二婶用红纸封赏银的时候,邵时信将留下的礼物用红纸开列清单,交给吕二婶带给袁时中,然后派人将袁大洪叫了进来。 慧梅对袁大洪说:“你回禀咱家将爷,我留下四包首饰和四匹绸缎,其余的都请将爷自己处分。” 袁大洪赶快说:“太太,你这样只留下很少东西,余下的东西又不肯做主处分,我不好回复咱家将爷。他一定会责备我说错了话,引起太太不高兴了。” 慧梅笑一笑,说:“你不用害怕受责备,我叫吕二婶随你前去,由她替我传话。” 吕二婶随将三个赏封送给大洪,大洪坚不肯要,说是没有这个道理。经邵时信一半劝一半勉强,他才收下。吕二婶带着两个女兵随着袁大洪等走后,邵时信也跟着离开,去计算分发各哨的骡马草料。慧梅回到里间房中,不觉轻叹一声,一阵心酸,眼圈儿红了。她暗想:假若闯王将她许配张鼐,夫妻俩处处一心,共保闯王打江山,该有多好! 却说吕二婶带着两名女兵随袁大洪来到袁时中的上房外边,恰巧袁时中正在同客人谈话,不好进去,立在门外等候。坐在客位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穿一身破旧蓝绸长袍,相貌斯文。房门边地上蹲一个长工打扮的年轻汉子。袁时中先看见袁大洪带两名亲兵挑着东西回来,心中纳罕,立即停止同客人谈话,用眼色将大洪叫到面前,问道: “怎么将东西带回来了?” 大洪说:“太太只留下四匹绸缎,四包首饰,这是一张单子。她命吕二婶前来回话,现在门外站着。” 时中接着单子略看一眼,说:“请吕二婶进来。” 吕二婶进来后先说了请安的话,随后说:“太太命我来回禀将爷,她才来小袁营不久,许多事儿都不熟悉,在闯营也没经验,不敢妄作主张,所以这些东西请将爷自己处分。” 时中问:“她如何留那么少?” 吕二婶赔笑说:“实不瞒将爷,太太从闯营出嫁时候,陪嫁的和添箱的细软和首饰很多,连赏赐男女亲兵们东西也都有了。太太想着小袁营中除孙姨太太和金姨太太之外,另有众家将领的太太很多,应该让大家都分到一点东西。所以她只留下四包首饰和四匹绸缎,多一件也不肯留,黄金白银一两不要,都请将爷你亲自处分。” 袁时中不再多心,说道:“太太果然是在高夫人身边长大的,十分通情达理,心地开阔!” 吕二婶向袁时中福了一福,赶快退出。刚出屋门,忽然听见那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站起来说: “袁将爷,你莫信他的瞎话。他不姓陈,也不是卖书的。他姓田,是田家庄的大财主,家中骡马成群,金银财宝成堆。你一动刑,他就会说出实话。” 屋里空气突然一变,片刻间寂然无声。那个穿蓝绸长袍的中年人面色如土,张皇失措,赶快站起,两腿打颤。袁时中先打量年轻人,随后向惊恐的客人问道: “你刚才对我说你姓陈,是卖书的,也卖笔墨纸砚,他是你雇的伙计,替你挑书和文房四宝,原来都不是真话?” 中年人低头不语,越发颤栗不止。 年轻人恨恨地说:“他枉读圣贤书,还是个黉门秀才,祖上也是做官宦的,在乡下依仗他家有钱有势,专意欺压平民。请将军大人将他吊起来,狠狠一打,他就会献出来金银财宝。” 袁时中听到说这个中年人原是黉门秀才,又将他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出来这人确实是个斯文财主,笑着问道: “他说的都是实话么?” 中年人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正要跪下去恳求饶命,却听见袁时中连声说:“坐!坐!”他惶惑地望望时中,重新坐下。 袁时中向年轻人问:“你怎么知道他家中底细?” 年轻人回答说:“我做他家的奴仆很久,所以最知底细。请将军不要饶他!” 袁时中的脸色一变,骂道:“混蛋!该死!我宰了你这个无义之人!” 年轻人一时莫名其妙,慌忙跪下,分辩说:“将军老爷,小人所说的全是实话。倘有一句不实,愿受千刀万剐!” 袁时中怒目望着年轻人,恨恨地说:“你想要我杀你的主人么?我虽做贼,决不容你!……来人,给我捆起来,推出去斩了!” 立刻进去两个亲兵,将年轻仆人绑了起来。仆人大叫: “我死得冤枉啊!死得冤枉啊!” 袁时中催促亲兵快斩,并且对这个仆人说道:“你以仆害主,毫不冤枉!” 年轻人从屋中被推着出来,挣扎着扭回头,恨恨地说:“我死得冤枉,确实冤枉。原来你白投闯王旗下,并不是替天行道的人!” 袁时中对亲兵说:“他敢骂老子,多砍几刀!” 年轻人被推到院中,破口大骂。亲兵们对他连砍数刀,他才倒在地上,疼痛乱滚,骂声不绝。又一个亲兵踏着他的身体,就地上砍了两刀,割下他的首级。庭院中一片血污,将吕二婶和两个女兵惊骇得目瞪口呆,不忍多看。 袁时中向中年人问道:“我已经替先生处分了不义奴仆,你还有什么话说?” 中年人站起来说:“请将军赏赐一条席子,将我的这个无义奴仆的尸首裹了,埋到村外。” 时中点头说:“你真是一个长者,好心肠!”他吩咐亲兵们用席子将尸首卷了,抬往村外掩埋,又问中年人:“你现在打算往哪儿去?” 中年人回答说:“我实想逃往亳州,但怕又被将军手下的巡逻抓到。” “现在天色不早,你怎么好走?” “听说往南去五六里外即无你们的人马。再走十几里,我有地方投宿,不会再遇意外。” “既然这样,我派几名弟兄送你出五里之外。” 中年人深深一揖,说道:“承蒙将军厚爱,得以不死,并承派人护送,实在感恩不尽。小人名叫田会友,草字以文。只要平安脱险,他日定当报答将军。现在就向将军告辞。” 袁时中也不留他,吩咐袁大洪派四名弟兄送客人一程。他还将客人送出堂屋口,拱手相别。 吕二婶在袁时中出来送客时赶快拉着两个女兵躲开,随即回到慧梅面前,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她说话时,两个女兵不断插言补充。她们对此事十分不平,对被杀的仆人十分同情,所以在述说时激动得流泪,有时咬牙切齿,说不该这样枉杀人命,放了坏人。 这时慧剑等七八个大小女兵头目刚刚收了操练,都来到慧梅的屋中玩耍。听了此事,都气炸了,公然当着慧梅的面,抱怨袁姑爷处事没有道理,还说像这样事儿在闯营中从来没有。慧梅眼睛浮着激动的泪花,久久地咬着下嘴唇,咬出白痕,只不做声。等姑娘们吵嚷了一阵之后,她命人将男兵首领王大牛叫来,又叫吕二婶将这件事儿对大牛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她吩咐大牛: “你亲自率领二十名骑兵,追赶他们。看见他们时,对姑爷的亲兵们说,奉我的差遣去办一件急事,越过他们继续前行,到七八里处停下休息。等那个人单独来到时,将他杀了,尸首推进沟中,赶快回来,不许走漏消息。” 王大牛兴奋地说:“是,我明白了。” 吕二婶慌忙拦住大牛,对慧梅说:“姑娘,你要息怒,万万不可造次!” 慧梅说:“姑爷妄杀了好人,我只好再杀了那个无义财主,有何不可?” 吕二婶命人去请邵时信,又劝告慧梅说:“姑娘再大,大不过姑爷。他纵然做了天大错事,你只可遇到方便时暗中婉言规劝,岂可擅杀他保护的人?这岂不是要在全营中使他的面子难看?姑娘,可使不得!” 慧梅问道:“难道姑爷没有杀错人么?” 吕二婶说:“姑爷是杀错了人,他说出的理也是歪理。可是,姑娘,常言道,丈夫是妻子的一层天。女子出嫁要从夫,要学会温顺忍让,才能使夫妻和睦。纵然丈夫做了错事,行了歪理,为妻的也不能在众人面前使他丢了面子。何况,咱们姑爷是一营之主!” 邵时信赶来时已经知道了原委。挥手使大家退出,只留下吕二婶在屋中,然后对慧梅说: “姑娘,这事你千万莫管!闯王将姑娘嫁到小袁营来,不是要姑娘多管闲事……” 慧梅问:“将该杀的人放走,将该受赏的人杀了,也算闲事?” 邵时信说:“姑娘应该留心的是军中大事,就大事说,刚才的事儿也算闲事。” 慧梅又问:“什么是我应该管的军中大事?” 时信说:“同袁将军和睦相处,使他忠心拥戴闯王,这就是闯王嫁你来小袁营的一番苦衷,难道你不明白?” 慧梅叹口长气,伤心地噙着热泪,低头走进里间。过了一阵,吕二婶和邵时信知道她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派人去追杀那个姓田的人,才互相使个眼色,悄悄退出。当他们走出门外时,听见慧梅在窗子里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事,我要告诉夫人知道!” 第三十五章 三月二十六日中午,三支人马到了商丘城外。按照闯王命令:老府人马屯在西南;曹营屯在西北;小袁营屯在西面,也就是屯在老府和曹营人马的中间。在李自成的心目中,袁时中投顺以后的地位不能与曹操相比,而是属于部将之列,和李过、袁宗第等的职位相同。他的人马要随时听从闯王的调遣,所以必须与老府挨得近些,不能由曹营隔开。 这时,如果站在商丘城头瞭望,就可以看见在城外不远地方,往远处弥望无际,从西到南,又从西到北,帐篷遍野,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处处营盘,星罗棋布;人马来往如蚁,多不可数。而其中有一支人马,就是李过率领的攻城部队,已开始带着火器、云梯、盾牌、镢头等物,分为数路,向城边走来。 慧梅也随同袁营人马一起由睢州来到商丘城外。刚刚把营盘扎定,她就派一名亲兵骑马往老府去看看高夫人是否已经住下。吕二婶在旁笑道: “姑娘,你这样急着要见夫人,心情就像一团火一样,就是最有孝心的亲生女儿也不过这个样子!” 慧梅也笑道:“你忘了,咱们在睢州时不是已经说定了,一到商丘就要去看夫人么?” “我哪能忘了?不要说你急着去见夫人,连我们这些下人也是一样。” 当下慧梅梳洗打扮一番,换了新的衣裙,显得格外俊秀。当时在闯王军中的青年妇女们都练武、骑马,崇尚俭朴,姑娘们都不穿艳丽衣裙,不戴多的首饰,不施多的脂粉,不穿拖地长裙,慧梅也不例外。但因为她是“新嫁娘”,今日回到闯营去是“走亲戚”,也就是出嫁后第二次“回娘家”,所以比一般时候、比一般姑娘,自然要打扮得用心一些。在吕二婶的帮助下打扮完毕,身边的女兵们都围着看,有的姑娘简直看傻了。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笑着说道: “你们这些傻丫头,不认识我?瞪着眼睛看我做什么?” 女兵们不好意思直白地说出来是因为她打扮后特别好看,只是嘻嘻笑着,不敢再瞪着眼睛看她,但每个姑娘都忍不住借机再向她偷瞟一眼两眼。 慧梅完全明白左右女兵的心思,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拿起来新磨光的铜镜照一照容颜。她吩咐随她去老府的十名女亲兵赶快去打扮一下,换上新的戎装,要像是走亲戚的样儿,使高夫人看见高兴。但是就在笑着吩咐当儿,一丝苦恼的轻雾飘上心头。她希望能够在闯王的老营中同张鼐见到一面,但是又害怕同他见面。事到如今,四目相对,多难为情?纵然肚子里有千言万语,除非梦中,当面有什么话好说呢?倘若他看见我出嫁后并不是悲苦憔悴,反而比做女儿时更加容光焕发,岂不会错怪了我的心?岂不要暗暗恨我?她的脸上的喜色消失了,眼中的光彩减少了,明亮的眼珠忽然被一层隐隐约约的泪花笼罩。幸而身边的女兵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突然变化。她为着掩饰自己的心情,故意欣赏自己新得到的一把宝剑,却暗暗在心中叹道: “婚姻事都是命中注定,谁配谁多没准啊!” 趁着暂时无事,她命人把慧剑和王大牛分别叫来,问了一下亲兵们的安置情况。后来她想反正没事,便自己出来,亲自到各个帐篷中看了一遍。当她回到自己帐中时,那个去老府通报的亲兵已经回来了,告诉她,高夫人正在等着见她呢。慧梅一听,立刻说: “备马,立刻就去!” 吕二婶问道:“今天去,骑哪匹马呀?” 慧梅一愣,有片刻没有说话。吕二婶完全猜到,慧梅不肯骑袁时中给的甘草黄是为的保持对张鼐的难忘之情,只得悄声劝道: “姑娘,我就算是你的老仆人,是夫人特意派我来伺候你的,我有一把年纪,人情世故也见得多了,有些事我说出来,你不要怪我多嘴。” “你说吧,我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待。” “我看姑爷在定亲的时候,送那么多礼物给你,你都没放在心上。可你是女将,这一匹骏马,又配了这么好的鞍、镫、辔头,你总该骑一骑吧!可你连看也不看,这叫他面子上如何下得去?不管怎么,你们已经是夫妻了,照我看,他对你也算是百般温存,什么都听你的,你就不能骑一骑甘草黄?” 慧梅的眼圈儿有点发红,轻轻摇了摇头。吕二婶又说: “当然这事儿得由姑娘你自己做主,不过我想你同姑爷既已成亲,今后是要白首偕老的,所以越和睦越好,能够不闹别扭就不要闹别扭。我看,夫人和闯王也巴不得你们夫妻和睦。今日回到老府,夫人难免不问到你们是否和睦?光为着让夫人放下心来,你今日也该骑甘草黄回老府,以后再换那匹白马不迟。” 慧梅没说话,没摇头,也没点头,但心里觉得吕二婶的话也有道理。自从同袁时中结婚以来,袁时中尽管是一营之主,手下有三万人马,但对她却百依百顺,并没有拿出丈夫的架子。袁时中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比张鼐差。况且自己跟他已经成了夫妻,如今何苦还要为骑马的小事儿使他的心中不快?可是,对张鼐又怎能一旦忘下?难道她同张鼐之间的不能用言语表达的一往深情会能够一刀斩断?是不是从今天起就骑甘草黄,她的心中感到矛盾,也暗暗刺痛。吕二婶见她犹豫不决,又说道: “夫人最关心的是你同袁姑爷和睦相处。你要是骑甘草黄去,夫人看见,心里就宽慰了;你要是骑白马去,夫人见了,嘴里不说,心里定会难受。” 慧梅听了,觉得吕二婶说的确实入情入理。她又想到,骑甘草黄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如果碰上了张鼐,也可使张鼐早早地把她忘掉。反正破了开封以后,张鼐就要同慧琼结亲,何必让张鼐心里还想着她这个人呢?于是她对吕二婶点点头说: “好吧,我就骑甘草黄去吧,可是以后……” 吕二婶宽慰地笑起来,接着说:“以后再说吧。请姑娘在闯王和夫人面前,一定要多说袁姑爷的好话。你替他多说几句好话,一则闯王和夫人心中高兴,二则姑爷听说了会感激姑娘的情,三则对姑爷的前程也有好处。” 慧梅笑道:“我才同他结亲几天,本来没有吵过架嘛。” “架是没有吵过,可是为了他保护那唐铉的事,第二天姑娘知道这姓唐的是个大贪官,心中很不高兴。还有那个姓田的财主,姑爷放了他,却杀了他的奴仆,更使姑娘生气。姑娘,你嫁到小袁营不像平民小户人家嫁女。你是一身系着小袁营要永保闯王打江山的大事。只要袁姑爷能够忠心耿耿保闯王打江山,其余的都是小节。” 慧梅叹口气,说:“也罢,这些事儿我在夫人面前就不提了。他现在是我的丈夫,我当然只能盼着他好,希望闯王喜欢他,夫人喜欢他,大家都喜欢他。只要他对闯王有忠心,我不管有多少不如意的事儿,都可以沤烂在肚里,决不对夫人和闯王说出。” 这时马已经备好,慧梅便带着吕二婶、慧剑和十个女亲兵,还带着昨晚就准备好的许多礼物,动身往大元帅的老营去。刚出村子,看见奉高夫人命前来迎接她的慧英、慧珠和三四个姑娘已经来到。大家下马相见,十分亲热。慧梅紧紧地拉着慧英,离开众人几步,四目相对,互相笑着,却不知说什么好。过了片刻,慧梅轻轻叫了一声:“英姐!”刚才勉强忍耐着没有涌出的热泪,随着这哽咽的一声呼唤,突然奔流。慧英一向了解她的心,同情她的苦,也禁不住鼻子一酸,流出热泪。她低声劝道: “慧梅,你快不要难过。马上就要见到夫人,她看见你的眼睛哭红了,能不心中难过?你不知道夫人和老营中的婶子们、嫂子们、姐妹们,大家知道你今日要回来,都是多么高兴啊!快揩了眼泪,快快活活地跟我去拜见夫人!” 慧梅揩去眼泪,问道:“大家都还没有忘记我?” “傻话!谁能够忘记你?就拿夫人说,她的事情那样忙,一天少说也提到你三遍!” 慧梅很是感动,叹息说:“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我还是一个义女!只要夫人和你们大家能够常记着我,我的心中再有多苦也是甜的。” 慧英说:“两三天前,曹帅派人向闯王禀报军情,昨日袁姑爷也派人向闯王禀报事情,都说姑爷待你极其温存,你们夫妇和睦。小袁营来的人还说到两个姨太太对你十分恭顺,姑爷自从结婚后,很少再到她们的帐中去。夫人听了十分高兴,对我们笑着说:‘谢天谢地,我到底放下心了!’” 慧梅勉强笑一笑,不肯对慧英吐露实情。 正在同慧剑拉着叙话的慧珠跳过来说:“梅姐,快上马走吧,夫人正在老营中等候你哩。你猜,还有谁在等你?” 慧英赶快向慧珠使个眼色,接着说:“红姐姐也在等着你。” 慧珠快口快舌地纠正说:“我不是说的邢大姐。梅姐,你猜还有谁?” 慧梅又看见慧英向慧珠使眼色,已经猜到八九,心中暗说:“天呀,他等我有什么话说?”但是她拉着慧珠的手说: “你说话还是那么快,好像打算盘子儿一样。反正我猜到,在老营等候我的还有红霞姐、慧琼和兰芝。她们都从健妇营来了?” 慧珠凑近慧梅的耳朵悄声说:“我说的是张鼐哥。” 慧梅不禁脸孔一红,心头跳了几下,遮掩说:“我听不清你的话,别对我鬼鬼祟祟!” 慧英对慧珠一努嘴,随即吩咐大家上马。过了片刻,这一小队女将士向数里外的闯王老营驻地缓缓驰去。慧梅在马上默默不语,心中极不平静,简直不知道应如何同张鼐见面…… 慧梅和慧英在大路上并马而行。虽然离别不到一个月,慧梅却感到像离别了很久时光。她向慧英打听闯王老营和健妇营中许多人的情况,只是避免打听张鼐情况和他的火器营。她多么希望慧英会主动地向她多谈点张鼐的近日情况,然而慧英像平日一样口舌严谨,不肯多说一句! 大元帅老营的驻地已经望见,她们正要加快前行,忽见前面有个人在马上一摇一歪的,像喝醉了酒一般。慧梅一时高兴,将鞭子一扬,赶到近处,才看清是王长顺。王长顺却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跟上来,嘴里兀自嘟嘟噜噜地说着话。慧梅觉得好玩,回头做手势让大家都别招呼他,听他说些什么。 王长顺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唉,打个大仗还罢啦。打小仗,攻一座城池,也是几十万人马一起跟着!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像一群蝗虫一样。蝗虫啊蝗虫,一群蝗虫!” 慧梅忍不住叫了一声:“王大伯,你在说什么啊?” 王长顺回头一看,笑了起来:“哦,是你呀,好姑娘啊!怪巧,在这里碰见你了。你是去老府看咱们大元帅和夫人?慧英,你跟慧珠是来接她的?” 慧梅快活地说:“大伯,我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老人家!你是不是又喝酒啦?” 王长顺笑道:“你看,我为着草料的事,刚刚出去,就遇着别的爷们在喝酒,硬要拉着我灌了三大碗。我这酒量本来很浅,一灌就满脸通红,现在骑在马上还跟腾云驾雾一样。” 慧英问:“大伯你刚刚说什么蝗虫啊蝗虫,是什么意思?” 王长顺说:“哦,这也被你听见了。唉,慧英,有些事情你是不清楚啊,因为你不管这些事。你看咱们现在三个营合在一起,有几十万人马,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每到一地,都要粮食,要草料,把地方吃光喝光。老百姓也是苦,还得供应大军。说是随闯王不纳粮,可是大军吃的烧的,还不是都出在百姓身上!粮食的事我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管不着。这老营草料的事情是该我管的,你要我怎么办?别说麸子和豆料不易弄到,就连草也难弄啊!如今正在打仗,你不能把马散开找草吃。咱们的战马能让饿着么?不行。所以呀,现在许多营里只好让马去吃麦苗、吃豌豆苗。这不是害了百姓么?” 慧梅问道:“大元帅不是有禁令,不许骚扰百姓、不许损坏庄稼么?” 王长顺苦笑一下,说:“如今的事,哪像往日!哼,禁令是禁令,可现在下面管不了那许多。有些人做事只图自己方便,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只要瞒过闯王就行了。其实,连高舅爷全都知道,但他有什么办法呀?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啦。有些人刚好被闯王看见了,或杀或打,算是他倒霉。可是不倒霉的人多着呢。人家总不能叫马饿着肚子呀,饿着肚子怎么能够行军、出战?” 慧英和慧梅听了这话,交换一个眼色,心中全明白了。慧英平日是个有心人,也听红娘子和高夫人私下谈论过大军粮草艰难的事,如今想着王长顺刚才骂大军所到之处像一群蝗虫过境,暗有同感,不禁在心中说:“是呀,这样可不是长久办法!”慧梅想到刚才一路过来,确实看见许多地方的麦苗被牲口吃了,豌豆苗也被牲口吃了。她正待开口,王长顺摆摆手说: “唉,我这都是醉话,醉话,你不要去听它。我是酒一下肚,就胡说八道起来。醉话,醉话。” 慧英说:“王大伯,你说得很有道理啊,你并没有喝醉。这些话你不说,我也能看出一点毛病来,可是没有你说的这么清楚。” 王长顺一听这话,又忍不住说道:“还不光是粮草为难。你想想咱这一带不像豫西,没有山林,平常老百姓做饭烧火就十分困难,现在我们几十万大军开到,哪有做饭烧火的柴火呢?老百姓剩的一点点柴火垛,我们拿来烧光了,树林,我们砍了,还不够,就烧人家的家具,烧人家的门窗,最厉害的把人家的房子也拆了烧。说是不扰民,秋毫无犯,其实不能不犯。咱们老府的纪律向来是严的,可是如今人马众多,肚子比纪律还要严!谁不把肚子吃饱,谁就受不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慧英问道:“王大伯,你说这有没有什么办法?” 王长顺说:“我有什么办法!咱们现在就是这么个打法。你想,商丘这个城,用得着几十万人马都开来么?可是现在都开来了,打别的地方也是一样。我刚刚为找草料,跑了几处地方,都看见把人家门窗拆下来,劈了做饭。唉,这话我也只能对你说,可不要传给外人知道。” 慧英点点头,说:“这情形谁都知道,没有办法。” 王长顺望着慧梅说:“慧梅,你是已经出嫁的姑娘,今日回老营好比回娘家。见到咱们闯王爷,像我刚才说的那些酒后之言,你可不要对他乱说,免得他不高兴啊!” 慧梅说:“我是在你眼皮下长大的,你还不晓得我这个人?该不说的我自然不说。可是你刚才说的话,我倒觉得蛮有道理,你为什么不把这些话跟闯王说一说呢?” “哎呀,你这姑娘,看你糊涂不糊涂!如今闯王是全军的大元帅,大事小事都向他说,他咋能管那么多呀?还有我这个人,以前是动不动就去找闯王,对他说‘闯王,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他就马上亲亲热热地拉我坐下,听我哇啦哇地谈。我这个直筒子人,把看到的、听到的都对他倒出来。如今可不同了,闯王自己不讲究这些,咱们也得讲个体统。他是大元帅,跟前的军师、大将如云,大事情得由这些人去商量、筹划。我一个老马夫,什么事情都去多嘴,那还成个什么体统呢?我只要把我的马管好,让老营的亲兵打仗时,骑在马上,都是膘肥体壮,我就心满意足了,也算没有辜负闯王给我的差事。别的事咱王长顺还是不说为好。” 说罢,他向慧英和慧梅挥挥手,就从另外一条路上策马而去。慧梅等继续往老府行去。 这时,攻城已经开始,炮声震天,在炮声中夹杂着喊杀声。慧梅不由地驻马东望,远远地望见城边硝烟腾腾,西城头的一些碉楼和城垛被炮火打毁了一部分,隐隐地还可望见有人抬着云梯往城墙边奔跑。她看得出神,心里想道:“咳,这么好的仗,可惜没有听说大元帅命健妇营的姐妹们同男兵一道攻城!”继而一想,就是健妇营去攻城,她已经不是健妇营的人,没有她的份儿了。这么想着,她不觉微微叹了口气。 慧梅到了高夫人的驻地,所有看见她的人都热情相迎。她好像同大家相别很久,一边笑语寒暄,一边不住流泪。高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她通身打量一遍,是想从她的神态中看出来她婚后是否幸福。粗略看,慧梅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处处细心的高夫人,注意到在她的眉宇之间有一些轻微变化,似乎隐藏着一些心事。总而言之,她已经不再像原来的神情,不再是一个无忧无虑、只专心练兵打仗的姑娘了。坐下去谈了一阵闲话,众人知道高夫人同慧梅有体己话要说,纷纷离去。高夫人趁身边人少,向慧梅问道: “这些日子,你们新婚夫妻可如意么?” 慧梅的脸红了,十分不好意思,低头不语。 高夫人又说:“这里除了我和慧英,又没外人,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出嫁的时候,我心里也不好过,只恐怕你在小袁营夫妻两个过得不和,那我就要后悔一辈子了。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你们小夫妻过得和和睦睦呢?” 慧梅低下头去,微微一笑,说:“妈妈放心,不会让妈妈替我们多操心的。” “只要这样就好。其实,夫妻之间哪有十全十美的?常言道:牙跟舌头还有不和的时候,何况是人跟人?所以夫妻间遇事总得彼此忍让,相敬如宾。只要你们小夫妻过得和睦,能够始终真心拥戴闯王,我就放心了。” 慧梅低声说:“我看他倒是真心拥戴父帅的,不管当着我的面,还是不当我的面,他总是说,父帅名在《谶记》,确是真命之主,他一定要粉身碎骨为父帅效力。看来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并没有一点虚情假意。” 高夫人点头说:“这样就好。” 慧梅又说:“再说,既然父帅已把我嫁了出去,我也只能死心塌地同他白首偕老。妈妈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决不会让他做一点对不起父帅的事。” 高夫人用责备口气说:“你怎说话不忌讳呢?年纪轻轻的姑娘,什么死啊活的,说些不吉利的话!” 慧梅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说,我们还要打仗,随时随地要在战场上立功效劳,难免不有三长两短。” 高夫人说:“以后我们的局面跟从前大不同了,尽管你武艺很好,也有打仗的阅历,但看来用不着再亲自打仗了。就连我们健妇营,不到万不得已,闯王也不会让她们到两军阵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个人仰马翻。如今不再盼望你能够打仗,为闯王效劳;只盼望你能够跟时中始终拥戴闯王,打下江山,同享富贵,这就有了。” “我会照着妈妈的话去做。” 高夫人又笑一笑,忽然说道:“你看,曹帅那个军师吉珪,表面上也尽说些好听的话,你出嫁时,他也恭贺咱们大元帅得了一个乘龙快婿,又得了一员大将,可是背后我又听说,他在说风凉话,叫人真是生气。” 慧英在旁笑道:“他说了什么风凉话?我还没有听到。” “难道你还没有听到?他在背后说:‘我看袁时中不是那么可靠,将来大元帅说不定会赔了夫人又折兵。’”高夫人边说边笑起来,接着骂道:“你看吉珪这老东西,真亏他说得出来!” 慧梅听了觉得心中不舒服,也感到将来的日子难说,但是她没有做声。慧英生气道: “他怎么能说这话呢?” 高夫人说这话是有心给慧梅一个暗示。她知道吉珪在慧梅出嫁的那几天中,常跟袁时中的军师刘玉尺来往,吉珪又是个用心很深的人,说不定从刘玉尺那里看出了什么毛病。然而这会儿她又不愿在慧梅面前谈得太多,便淡然一笑,说: “人的嘴都是圆的,舌头都是软的,谁愿怎么说,就怎么说,管他呢!只要我们袁姑爷死心塌地跟着闯王打天下,别人随他去怎么说,何必计较!” 当慧梅来到时候,她知道因为攻城已经开始,闯王偕着曹操、牛金星、宋献策、吉珪等人往城边去了。慧珠原说张鼐在高夫人驻地等她,却竟然没有看见,连张鼐的任何亲兵也不曾看见。她不好问一个字,只是想着如今正在攻城,炮火很猛,张鼐一定是匆匆地赶赴城外指挥火器营去了。但尽管她的心中如此明白,却仍不免暗暗感到怅惘,只是在表面上她不能有丝毫流露。高夫人最能体贴慧梅的心,淡淡地笑着说: “今日提前开始攻城,你没有见到父帅请安,连两个哥哥也不能等候你了。” 慧梅的心中一动,明白高夫人所说的“两个哥哥”中有张鼐在内。她知道今天确实见不到张鼐了,那一股怅惘情绪反而消失,心头舒展多了。她回答说: “我知道双喜哥们都是大忙人,今日当然更忙。” 高夫人又说:“今日见不到,明日一定会见到。今日你看看姐妹伙和婶子、嫂子们吧。” 慧梅同高夫人又叙了一阵闲话,尽量掩饰了她在新嫁后的内心痛苦,使高夫人感到宽慰。后来她离开了高夫人,骑马到健妇营中。 健妇营的众姐妹一见她回来,都有说不出的高兴,拉着她说呀笑呀,问长问短。兰芝也跑过来,紧紧拉住她,说: “慧梅姐姐,你走了这些日子,我们天天都在念着你,今天可把你盼回来了。你今晚还回去么?” 慧梅不好意思回答。慧琼自从慧梅走后,就到了健妇营,与红霞一起协助红娘子照料健妇营的事情。这时听了兰芝的话,她马上接口对慧梅说: “你今晚千万不要走。我看你一晚不回小袁营,新姑爷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慧梅在她身上捶了一拳:“看你这姑娘,什么话都乱说。好,我今晚不回去了,待会儿你们这里派一个人去我们小袁营对亲兵们说一声,让她们不要等我了。要是他问起来,就说我留在这里了。” 慧琼笑道:“他是谁呀?” 这一问,引得大家咯咯地都笑起来。慧梅满脸通红,发急地说: “你们这样取笑,我就不留在这里了。” 红霞赶快说:“你一定留下,好好跟大家一起玩一玩。大家都很想念你,也听听你这些日子在小袁营的新鲜事儿。我们只听说袁姑爷如何如何好,可是不知道小袁营的规矩跟咱们这里一样不一样。” 慧梅尚未说话,一个姑娘又问起别的事情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问个没完没了。转眼已到吃晚饭的时候,高夫人派人来将她接去吃饭。饭后,她对高夫人说,想去李公子营中看看红娘子。高夫人说: “你不用去了。我已派人告诉她,说你回来了。她会马上到这里来看你的。你知道,大姐也是天天想念你。她常说,自从你出了阁,她在健妇营好像失了一只膀臂。” 果然,过了一会儿,红娘子就带着一名亲兵赶来了。她见了慧梅,亲热万分,拉着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面看,一面笑,说: “慧梅,你出嫁时哭得那么厉害,现在我看你们小夫妻两个倒是过得和和睦睦的,是么?” 慧梅的脸又红了,说:“大姐,你也跟我取笑!” 红娘子咯咯地笑了一阵,说:“我看见你眉毛上和眼睛角都带着甜味了,心里也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所以我要跟你开几句玩笑。” 她们又谈了一会儿别后情形。红娘子风闻袁时中先娶了两个姨太太,有一个姓金的很得宠,慧梅同新姑爷的感情不很融洽,老营都把一些真实情形瞒着高夫人。如今她看见慧梅守口如瓶,她自己当然不问一个字。但是她几次看见慧梅正在谈话中忽然眼睛里似乎涌出泪花,赶快低下头或在灯影中遮掩过去,不愿使别人看见。红娘子还听李岩说过,闯王曾经听高一功说过,慧梅在小袁营中不很快活,常生暗气。但是闯王以打江山成就大业为重,对一功说:“你差人嘱咐慧梅,要听我的话,‘出嫁从夫’,对时中要温顺体贴,才是道理。你告诉汝才,慧梅陪嫁的男女亲军有四百多人,破开睢州以后,除分给小袁营军粮财物之外,请他额外送给慧梅一些东西,不要使慧梅感到委屈。”她知道,高一功差去睢州的人只对曹操传了话,没对慧梅传话。如今红娘子只能在心中同情慧梅,希望慧梅能把事情想开一点,别的也实在帮不上忙。谈了一阵,她站起来说: “我要走了。今晚你就住在健妇营里。明天早点起来,我同你一起到城外,看他们破城。听说今夜要不断打炮,到明天五更时候就要靠云梯爬城。” 高夫人说:“我也打算去看一看。咱们一路过来都是势如破竹,只有商丘这个地方,是个府城,守城的人多,昨天又来了新的官军,看来要费点劲。” 慧梅说:“我正想明早到城边看看,一定很热闹。可惜咱们健妇营这次不能同去攻城,否则我要同她们一起冲进城去。” 红娘子说:“是啊,你走了以后,补上了慧琼,同着红霞两个,仍然天天带着健妇们在练功。可是咱们大元帅不让咱们打仗,只让咱们吃闲饭。这闲饭吃着也怪不好受。”说得高夫人和慧梅都笑了起来。 红娘子走后不久,慧梅由慧英陪着去看了各家婶娘、嫂子,然后回到健妇营中。因为军纪很严,大家早早地都就寝了。慧梅就同慧琼睡在一起,直到人静以后,她两个还在悄悄说话。慧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慧琼说: “慧琼,我上次回来的时候,让你给张鼐哥做个香囊,你可做了没有?” 慧琼听了以后,心口嗵嗵地跳了几下,自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幸而是夜间,别人看不见。她悄声说道: “我才不做呢。我做了他也不会要的。” “他会要的。这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夫人已经说过,所以我才让你做。你最好在端阳节以前做好交给他。” “我还是不做吧。我做的,他要也是勉强。” “你权当替我做件事情好不好?” 慧琼只得在枕上点了点头。慧梅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出来她已经同意了,也就不再说话。她们各人怀着难言的心事,久久地不能入睡,听着攻城的隆隆炮声和阵阵的呐喊声。 黎明时分,炮声响得更稠,喊杀声也更凶了。慧梅和慧琼入睡不久,被她们的女亲兵们叫醒,说是马上就要破城了。她们赶紧一骨碌爬起来,随便梳洗一下,很快地束扎停当,披上箭衣,提着马鞭子走出军帐。慧梅的马已经牵来。她接住丝缰,对慧琼说: “走,把慧剑也叫上。” 当下,慧梅、慧琼、慧剑带着一群女兵,从健妇营的驻地出发。慧梅因为红霞要留在健妇营主持营务,不能一同前去,心中感到遗憾。临上马分别时候,她拉着红霞的手,深情地小声说: “红霞姐,我要是不被逼着出嫁,如今仍在健妇营,生活在大伙姐妹中间,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该有多好!” 红霞知道慧梅的苦衷,含泪一笑,解劝说:“姑娘们人长树大,总得嫁人,有啥法儿呢?何况你是为帮助闯王成就大事,嫁到小袁营去,非同一般。只要袁姑爷忠心拥戴闯王,就是你报答了闯王的大恩,为闯王立了大功。” 慧梅轻轻点头,纵身上马。红霞不胜惜别之情,抚弄马鬃,随便地问: “这匹甘草黄骑着还好?比那匹白马如何?” 慧梅回答:“这是他给的,好不好都得骑!” 红霞后悔自己失言,默默地望着慧梅策马而去,直到一小队人马的影子在旷野中消失。 当慧梅等经过老营时,高夫人已经收拾齐备,由一群男女亲兵簇拥着,站在大路边等候她们。恰好,吕二婶为着慧梅昨夜不曾回去,怕有什么吩咐,也从小袁营起五更赶来了。她先向高夫人下马请安,然后向慧梅禀明家中无事,姑爷率领将士们攻城去了。高夫人看吕二婶对慧梅这样忠心勤谨,自是欢喜,说: “我正想命人去叫你来,你就来啦。你今日就跟在我的身边,说说闲话。” 吕二婶明白高夫人的用意,赶快说:“我也想去看看攻城,今日就随着我们姑娘留在夫人的身边伺候了。” 于是高夫人扬扬鞭子,玉花骢首先走动,前后的男女随从和慧梅等一干人提缰催马,一齐向城边奔驰。慧梅仍像往日一样,同慧英紧随在高夫人的马后,这使她不禁回忆起许多次行军往事,有时在心中惘然自思,今后局面不同,夫人再也用不着我替她舍命杀敌了!途中,看见有一两千骑兵正从西南城角外绕过去,远远地扬起一阵沙尘。高夫人用马鞭子指着说: “这是你们补之大哥派出的骑兵,要到城南和城东两面,防止城里人们越城逃走。” 正说话间,红娘子也带着一群女亲兵追了上来,先在马上向高夫人请安,接着对大家说:“我们快走,听说许多云梯已经靠到城上,这倒是很热闹。” 她们来到离城一里多远的地方,勒住马头。在这里,对攻城的情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左边半里处就是一个主要的大炮阵地,一片硝烟弥漫,时有强烈火光,炮声震耳。西城门楼已被打塌了大半,许多城垛都被打得残缺不全,此刻却是向城内打炮,炮弹响着滚滚雷声飞过城头。另有上千名弓弩手站在城壕外,向着城上射箭。城上守军在箭和炮火的攻势下,不敢抬起头来。 有人禀报高夫人:张鼐就在左边的硝烟笼罩地方点炮。高夫人一时兴发,向红娘子问道:“我们看看去?”红娘子本来想去,却怕高夫人会有危险,正在犹豫,忽然瞟见慧梅向慧英以目示意,露出急不可待的神色,她随即向高夫人笑着回答: “我也想看看小张爷这手本领,大家一起去吧。” 大家随高夫人到了距离安置大炮的地方大约二十丈外,便被火器营的一个小校挡住,要高夫人不再走近,以免危险。原来当时除由西洋人帮助铸造的大炮之外,一般内地工匠按土法铸的大炮常有炸裂危险。这情形高夫人也很清楚,所以她不再勉强前进,命大家都赶快下马,站在一个略微低洼的地方观看,所有战马都交给几个亲兵牵往后边。幸而城头上只有几尊大炮,有的已经被城外飞去的炮弹打坏,有的炮手或死或逃,高夫人等可以完全不担心城上打炮。惟一使高夫人和大家遗憾的是,张鼐和他的一群炮手完全在弥漫的硝烟中活动,不能看得清楚。高夫人不管小校劝阻,带着大家又向前走了几丈远,遇着一道半人深的大路沟,就在那里停下。在这里,大家才看得略微清楚。慧梅望见了张鼐正在紧张地跑来跑去,有时他下令点炮,有时他亲自点炮,还有时自己参加装药。她看见他的脸孔被硝烟弄得很脏,反而显得两只眼睛比平日更大。她的心十分激动,暗暗叫道: “天呀,看他多忙,同小兵一个样,还一点儿不怕危险!” 有人告诉张鼐说高夫人在近处观看放炮,但是他没有离开炮架,只大声吩咐说:“大炮都发热啦,快请夫人后退!”在南北不到半里的阵地上架着十尊大炮,有三尊已不管用,其中一尊连炮架也歪倒了。遵照闯王命令,必须连续向城中打炮,尽量给守城军民造成严重的杀伤和恐怖,然后从许多处用云梯同时爬城。此刻将到预定靠云梯爬城的时刻,所以张鼐冒着炮身炸裂的危险,亲自将剩下的七尊大炮轮流点火。又有人告他说红娘子和慧梅也来了,同高夫人来到近处,站在一起观看,离大炮只有十丈远,不肯后退。张鼐几乎是用忿怒的口气叫道:“请她们赶快后退,此处危险!”随即他一个箭步跳到第五尊铜炮旁边,猛力推开一个因为过分疲劳而动作迟钝的炮手,迅速转动架前轮盘,将炮口略微升高,亲自点着引线,然后迅速向后一跳,再退三步。几个炮手都跟他一起后退数步,注视着引线迅速燃烧。当引线在炮身外着尽时候,张鼐和炮手们习惯地张开嘴巴,将身子一猫,但目光不曾离开炮身。片刻寂静,随即大炮口喷出火光,圆形的铁炮弹飞出,几乎同时,从炮口发出一声巨响,炮身一跳,大地猛烈一震,炮弹的隆隆声从空中响过城头落入城中。随着炮口的火光和炮弹的巨响,炮身迅速地被浓重的黑烟笼罩,并且散布着硫磺气味。张鼐因为站在斜坡上,被震得跌坐地上。他立即跳起,跑近炮身,知道并未炸裂,只是炮架有点倾斜,吩咐炮手们赶快扶好炮架,清扫炮膛后重新装药,便奔往第三尊大炮旁边。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即遵照闯王的命令赶快连续点炮,为将士们靠云梯攻城“开路”,至于高夫人、红娘子和慧梅在很近处观看放炮的事,他几乎忘了。 却说张鼐从慧梅出嫁的那天以后,感情上发生过三次变化:起初,他虽然表面上不流露特别难过,实际恨不欲生,所以他只身猎虎,情愿在同猛虎搏斗时被虎咬死。随即他不再有死的念头,但是他深恨宋献策和牛金星等人破坏了他同慧梅的美好姻缘,也嫉妒袁时中不该将慧梅娶走。他认为自己将永远不会忘下慧梅,永远不会有任何姑娘可以在他的心中填补慧梅的位置,暗中发誓永不娶亲,宁可一辈子做个鳏夫。最近几天,他的想法又变了。他知道闯王和高夫人已经决定将慧琼许配给他,只等攻破开封后就要成亲。他一则不能违抗闯王和高夫人的旨意,二则他平日并不讨厌慧琼(虽然并不爱她),没有理由拒绝同慧琼成亲。他认为自己同慧梅的自幼相爱,终成了镜花水月,倒是同素不知心的慧琼成了眷属,这一切完全是命中注定。到了这时,他不再恨宋献策和牛金星等,明白他们是为闯王的大事着想,才怂恿闯王将慧梅嫁给袁时中。他也不再嫉妒袁时中,反而暗中希望时中和慧梅夫妻和睦,白首偕老。他想象着将来如若袁时中在战场陷入敌人包围,闯王命他去救,他一定甘冒危难,不惜流血战死,也要将时中救出。这不是他爱时中,而是他为了慧梅的一生幸福。他还常想,他将要为闯王拼命作战,不断地建立大功,使慧梅听到后心中暗暗高兴。他有时在静夜中梦见慧梅,醒来后久久地回想着模糊的梦中情景,无限惘然。也有时他一乍从梦中惊醒,仿佛慧梅的影子犹在眼前,他向空虚中看不见她,赶快闭上双眼,希望趁着困倦再入睡乡,赓续前梦。然而很快就完全清醒,不但不能继续做梦,连刚才的梦中情景也记不清了。往往在这时他一边思念慧梅,一边可怜慧琼,在心中叹息说: “慧琼,慧琼,我日后纵然是你的丈夫,可是我的心已经永远给了慧梅啦!” 他照着刚才的办法,将炮口升高,希望这一炮打得更远,打到知府衙门。在他用力转动炮架轮盘将炮口升高时,他忽然感到左腿很疼,才知道刚才跌倒时左腿被一棵小树的干枝权刺伤很重,正在流血。但是他不去管它,瘸着腿走到炮后,推开担任点引线的炮手,要自己亲手点炮。那个炮手拉着他,大声叫道: “小张爷退后!这尊炮多装了五斤药,让我来点!” 张鼐刚又推开炮手,正要自己点炮,突然左右同时发出巨响,大地猛一跳跃,使他的受伤的左腿站立不稳,跌坐下去。原来第一尊和第七尊大炮几乎是同时点燃,炮弹同时出膛,所以特别震响,连张鼐的耳朵也一时失去了大半听觉。他刚刚从地上站立起来,却见慧梅奔到他的面前,不容分说,从他的手中夺去火绳,同时冷不防将他猛推一下,使他踉跄地倒退一丈开外,几乎站立不稳。他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即大声叫道:“慧梅,危险,快将火绳给我!”但慧梅已经眼疾手快地将引线点着,向后倒退几步,张开嘴,捂紧耳朵,注目铜炮。张鼐又说:“危险,慧梅快跑!”慧梅故意用身子遮住张鼐,心中说:“炸死拉倒!”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慧梅的几个女兵追赶过来,慧琼也追赶过来。她们都对慧梅说:“夫人命你后退!”慧梅没有后退,似乎没有听见。张鼐的耳朵仍然失灵,但他明白女兵们和慧琼是来叫慧梅离开这里,他推慧梅一下,又一次大声说:“慧梅快跑,危险!”慧梅又一次用身子遮住他,在心中激动地说:“要炸,我同你死在一起!”但是她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人来得及再劝她走,大炮突然随着爆发的火光响了。 知道大炮没有出事,慧梅突然放了心,也突然完全恢复了理智。她向张鼐的被硝烟弄得又黑又脏的脸孔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扭头便走,迅速回到高夫人和红娘子面前。她的几个女亲兵和慧琼也跟着回来。 由于慧梅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张鼐愣了片刻,才走去摸摸十分烫手的炮身,决定去点已经装好药的第四尊大炮。但就在这时,一名小头目奔到他面前禀报: “禀小张爷,总哨刘爷挥了蓝旗,命我们停止打炮。”这个小头目又兴奋地加了一句:“马上就要靠云梯爬城啦!往里灌啦!” 攻城的战鼓响了。起初是一处,随即是许多处,战鼓响声震耳。在战鼓声中,等候在干涸城壕中的几十架云梯突然离开城壕,被抬着向城墙根奔去。每个云梯有八个人抬着,后边跟随二三十人。另外有几千弓弩手站在城壕边上,对着城头放箭,使守城军民一露头就遭死伤。还有上万人马立在弓弩手的后边,呐喊助威,震慑敌胆。 李自成立马西城壕外的一个高处,曹操在他左边,宋献策立马右边,其余许多文武要员簇拥背后。刘宗敏立马在他们的前边两三丈处,用红蓝两色小旗指挥攻城。西关一带有数千步、骑兵列队等候,只等城门打开,他们分路越过城壕(吊桥已毁),奔进西门。其他城门外边,也有差不多的部署。 当云梯快抬到城根时,刘宗敏在马上挥动蓝旗。城壕边的弓弩手望见蓝旗,立即停射,以免自己的弟兄被流矢误伤。就在停止射箭的片刻中,几十架云梯同时靠上了城墙。义军的灌手们奋勇地向梯上爬去。但是因为炮火和弓弩暂时停射,城上的守军又站出来,拼死抵抗。其中有人从城上扔下“万人敌”,一声巨响,城下的义军也被炸死了几个,有的被烧伤。但义军毫不退缩,仍然勇敢地往云梯上爬去。在一架云梯上,有一个义军穿着红色绵甲,一面爬,一面喊着:“灌哪!灌哪!灌进去了!”刚刚爬上城头,就有一个官军跳起来,挥刀向他砍去。他用刀格开了这一刀,但冷不防又一个官军一矛向他刺来,把他刺伤。他手一松,从云梯上摔了下去,死在城下。原先在他后面的那个义军,又继续向上爬去,还未爬上城头,旁边一架云梯上的人却已经上了城,正在大喊:“上城喽!上城喽!”一瞬间,许多云梯都有人上了城头,大家喊着:“杀呀!杀呀!已经上城喽!”城上秩序大乱,一片惊慌,奔跑逃命,但也有一些官军在继续顽抗。义军越上越多,经过短时间的混战,城头很快就被义军占领。又过了片刻,便见西门大开,义军人马冲进城去。等候在西关的李过一面用宝剑指挥,一面也随着人马冲进城去。城里大街上一片恐怖的奔跑和呼叫声: “贼人进城啦!逃命啊!逃命啊!……” 一会儿,城外的义军都已冲进城去,刚刚那种激烈的厮杀场面突然没有了,周围显得意外地宁静。太阳已从东方升起,天清似水,使初升的太阳显得格外娇艳。城头上,一面闯字大旗正在灿烂的阳光中迎风招展。高夫人回头望望红娘子和慧梅,说: 咱们等一等,等里面安静了再进去看。看来这一回要杀些人。昨天闯王有书子射进城去,说:献城不杀,抗拒屠戮。如今不知到底怎么办,恐怕总要杀些人。咱们先回去,吃完早饭再进城看吧。” 第三十六章 当商丘城破的时候,有很多守城的丁壮和溃兵,从东面和南面缒下城去,企图越过城壕。但李过事先在城外布置了骑兵,好像张着一个大网,没有一个能够逃走。城里进行过短时间的巷战。有一股官军先投降,投降后就把衣服翻过来穿上,也跟着义军大喊:“破城了!破城了!”他们又是杀人,又是抢劫。但是大股官军,大约有一千来人,随着一个姓张的副将,杀到北城。那里有个三宝寺,他们就跑进寺里,拼死抵抗。后来,马世耀、刘体纯两支人马同时冲到,势不可挡。张副将眼看在寺里待不下去,又带着人马冲杀出来,向东门奔去,打算出东门夺路逃走。没想到东门已经被义军用土塞死了,一时打不开。马世耀、刘体纯的人马已经赶到。张副将寡不敌众,且已经受伤,所以很快就被捉住。这支官军一消灭,城里的战斗就停止了。 按照事前决定,李过一进城就占领知府衙门,在府衙中指挥一切。他派人捉拿逃藏的现任官吏和乡宦,将许多现任官吏和乡宦陆续捉到,偏偏那个商丘知县梁以樟,是负责全城防务的人,竟然到处都找不到。直到几天以后,才知道他当时藏在一堆死尸下面,在夜间逃了出去。 大约巳时左右,李自成带着刘宗敏、田见秀、牛金星、宋献策等人骑马进了西门。这时城里秩序还没有完全安宁下来,有些地方还在杀人,有些地方还在抢劫,奸淫的事情也不断发生。李自成拧起双眉,向刘宗敏问道: “为什么进城一个多时辰了,还是这么乱?” 刘宗敏回答:“一则城中军民顽抗,不是投降献城,所以势必要多杀一些人。二则如今队伍这么杂,有我们老府的,也有曹营的,还有小袁营的,一时很乱也难免,不像我们破洛阳时的情形了。” 闯王感到这样乱下去不行,就派人去见李过,让他立即派人拿着令箭在城里巡逻,传谕“封刀”,不管什么人,凡是在传谕“封刀”后继续奸**女或随便杀人的,都要斩首。吩咐以后,他们又继续向前走去,在一个十字路口,闯王看到有好几处房子正在燃烧,赶紧又下一道命令:不许点火烧毁房子,已经点着的要赶紧扑灭。 这时,罗汝才也带着一群人来了,他们会合成一路,一同往府衙门奔去。 在知府衙门的二门里边,已绑着许多人,一望而知,有些是官吏,有些是乡绅。李友很神气地站在院子中心,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恭敬地站在他的旁边,向他指认这些被绑起来的人:谁做什么官,谁家里有钱,谁是一方恶霸。凡被指出来的,都拉到一边,听候发落。 闯王和曹操进入院中后,看了一会儿。先看那些被指认出来的人,确实都是有钱人。然后又看那些还没有被指出来的人,忽然发现有一个本地百姓模样的人也被绑着。闯王把那个书吏叫过来,问道: “这个人有没有罪啊?” “他是一个小百姓,他没有什么罪。” 闯王对李友说:“赶快把他放了。” 李友又请示:对这些被指认出来的坏东西,是否现在就处置。闯王点点头,说: “立刻处置吧,以息民愤,不要留下祸根。” 于是,李友一声命令,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些被指认出来的官吏、乡宦和富豪,全部被押了出去,推出西城门外斩首。 闯王刚想同李过谈谈安抚城内百姓的事,忽然又有人推着一个花白胡须的乡宦走了进来,一问,原来是曾经做过工部尚书的周士朴。还在没有进攻商丘之前,闯王已经接到不少百姓控告这个周士朴的状子,告他如何酷害百姓。闯王亲自问道: “周士朴,你有罪,自己知道么?” 周士朴穿着仆人的衣服,看上去很像一个简朴的老头子。他听到问话,赶紧跪下答道: “将军,我回到家乡以来,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没有犯过什么罪。” 闯王未及答言,旁边钻出一个仆人打扮的人来,指着周士朴对闯王说:“闯王不要信他的。他家里有十四窖银子,埋的地方,我都知道,我带你们去扒出来。他为富不仁,酷害一方,千万不能饶了他。” 闯王点点头,望着周士朴说:“周士朴,你不要狡赖,你的罪恶我全知道。好,推出去!” 又有几个百姓,走过来对李过说,刚才那个替李友指认别人的书吏,自己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坑害过许多好人,现在为要救他自己的狗命,才向义军假献殷勤。李过把那人打量了一眼,说:“我看他就不像个好东西。”便吩咐李友说:“这样吧,你先把他绑起来,锁在府衙门外,看控告他的老百姓多不多。要是真有大罪,仍然斩首;要是罪恶不大,就放了他去。”结果这人绑出去没有多久,便有许多人来控告他,说他专门倚仗官府势力,敲诈百姓,奸人妻女。李友在衙门外站了一会儿,听到这些控告,也没有再向李过禀报,便下令将他斩了。 在院里,李过告诉闯王,他已下令进城的义军,不许再杀人,不许抢劫,不许奸**女。闯王等人果然听见有人骑马在街上奔跑着,大声呼喊: “封刀了!封刀了!不许再杀人了!再杀人者偿命!” 闯王问道:“侯府怎么样?” 李过说:“进城后,我就派人到侯府门前,不许兵丁随便进去。现在大公子侯方域还在南京,二公子侯方夏两三天前护送家眷从东门逃走。当时守城的人不许他们逃跑,他的家丁们强行开了城门,护送主人出去。如今侯府只剩下一些留下看门的伙计、奴仆。” 闯王说:“纵然没有了主人,也不许别人进入侯府。” 罗汝才微微一笑,完全明白闯王的用心。 闯王又命李过率领攻城人马驻扎到城外,城内只留一千五百人:老府一千人,曹营五百人。刘宗敏留在城内,由田见秀协助他,主持城中一切大事。 吩咐完毕,李自成就同罗汝才等退出城外,回到各自驻扎的村庄。他知道小袁营的士兵心里不会高兴,便把袁时中叫到他的大元帅帐中,问了些军中情况,勉励几句,接着说道: “你要告诉弟兄们,我们打商丘原不是为着抢劫,也不是为着奸淫烧杀,只图一时之快。如今我们是在打江山,行事要像个打江山的样子。要为民除害,不能骚扰百姓。今天我看见有许多老百姓被杀了。虽然抗拒的要屠城,可是实际上从来不屠城,只杀那些公然抗拒的人,并不多杀无辜。我从西门进去时,看见路边躺着妇女尸体,有的裤子也被扒掉了。这在老府的将士中是严厉禁止的。可是如今人杂,到底是谁做的坏事,一时说不清楚。你要严令你手下的将士:不管是谁,都要严遵军令,按我的晓谕办事。封刀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封刀以后,再不许有奸淫烧杀的事儿发生。” 袁时中肃立恭听,心里很感害怕,鬓角间微微地渗出汗珠。他知道他的部下确有不少杀人、放火、抢劫、奸淫的事。虽然老府人马也并不都是那么听话,但比较起来,曹营和小袁营的人违反军纪的事更多。他不敢有一句分辩,连声说: “是,是。我一定遵命,约束部下,不许再干犯军纪。” 闯王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说:“你不要害怕,我这样嘱咐是待你好啊。本来嘛,咱们现在人多势众,不像从前容易做到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何况我本来曾向商丘下谕:开门投降,秋毫无犯;胆敢据守,全城屠戮。将士们因为是冒矢石攻破城进来的,要惩治守城军民,以泄心头之恨,也是常情。如今已经杀了不少人,还烧了一些房屋,又有强奸的,抢劫的。这一切都不必追究。我已经下令‘封刀’,再继续下去就不行了。所以我把大军都撤到城外,只留下少数人马在城内弹压。我上面的那些话也不是专对你们小袁营说的;就是我们老八队的那些人,有时还有干坏事的呢。” 袁时中听了十分敬佩,觉得闯王毕竟不凡,心胸多么开阔啊! 商丘城不是一个普通的州、县城,而是豫东的一个重要府城,即归德府的府治所在地,共辖一州并七县。北宋真宗时候,将商丘升为南京,可见它的地位重要。从天启末年以来,河南到处饥荒和战乱;比较起来,豫东还算太平,归德府也显得特别富庶。一些名门世家,还都像往日一样歌舞升平,蓄养大批家奴,财产越来越多。加上由于年年战乱,各州县不少有钱人家也投亲靠友,来到商丘城中居住。因此破了商丘之后,大军要在这里多停留一些日子,收集骡马、军粮、财物。附近各州县,也要运送粮食前来,所以每天高一功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大约三天以后,李自成为庆祝攻下商丘,决定欢宴重要将领和一些读书人。老府方面的读书人,除牛、宋、李岩兄弟外,还有一年来陆续投顺来的穷读书人,都是些功名不利的小知识分子,也包括尚神仙的一批徒弟。曹营中重要武将很多,读书人除军师吉珪外,还有一些办理文墨和参加谋划的秀才。小袁营中也有刘玉尺、朱成矩等人。此外,破商丘后,又有一些贫苦的下层读书人投了义军,在军中帮办文墨。所有这些人,闯王一概请到。另外,宴会是在城内田见秀驻的地方举行,也就是大乡宦周士朴的宅子。 闯王是东道主,尽管在军中位尊无比,却是早早地便来了。罗汝才每次赴宴,不管是什么人请客,他都是按照当时的社会风习,不守时间,需要一再催请,“光临”很晚。今天上午他在自己的大军帐中同部下赌博,兴致很浓,所以更不肯按时早来。倒是袁时中不敢怠慢,率领他的文武要员来得较早。 正午过后很久,宴会尚未开始,等候曹操。客人们都坐在大厅中谈闲话。闯王面带微笑,听大家谈天说地。大将中,刘宗敏、田见秀和袁宗第等也在大厅中听大家闲谈。 这些读书人知道闯王喜欢听前朝古代各种学问,尤喜听历朝兴亡成败故事,所以话题集中在这些方面。大家各逞才学,谈得十分热闹。又看见闯王在那里不断地微笑点头,他们就更无拘束,谈得更加起兴,时而谈到古代的兵法战阵,时而谈到一些名将轶事,有时也谈到奇门遁甲、风角六壬的学问。那位刘玉尺本是豪放性格,心中对于牛、宋二人并不十分佩服,倒是跟吉珪常在一起谈话,比较投合。这时他的话特别多,对于一切学问,几乎是无所不知。李自成对于刘玉尺的博学感到很佩服,可是又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像张献忠手下的徐以显。他仍然微笑着,一面继续听刘玉尺等高谈阔论,一面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一个正派人。”听了一会儿,他回头对吴汝义小声说: “子宜,你亲自去催请大将军,就说客人已经到齐了,只等他来坐席。” 吴汝义刚离开,忽然双喜走了进来,直接走到牛金星面前,小声说道:“牛先生,去兰阳的人已经回来了。” 牛金星赶快问:“抓到梁云构家的人了么?” 双喜摇头:“没有。梁家全家人两天前就逃光了,只留下一座空宅子。” 牛金星恨恨地说:“唉!太便宜了梁云构!他自己在北京,原说抓到他家里的人,也消我心头之恨,没想到我们迟了一步。” 闯王已经听到他们的对话,便安慰牛金星说:“启东不必生气。虽然没有抓到梁家的人,可是将来我们打进了北京,梁云构还能逃得了么?”转过头又问双喜:“进兰阳城的弟兄们都回来了?” 双喜答:“都回来了。” “进城没有阻拦?” “听他们告我说,我们去的二百骑兵,一到兰阳城外,里面的官儿已经跑了。百姓看见打的是我们的旗子,就把城门开了。我们的骑兵进城后,直奔梁家的宅子,梁家只剩几个仆人,对我们的人说:‘主人一家男女老少,两天前就逃走了,东西没有搬走,任义军处置。’我们的骑兵对梁家的奴仆一个也没杀,只是把梁家的房子放火烧了。周围百姓本来受梁家欺压,对他们恨之入骨,看见把梁家房子烧了,都很高兴。” “弟兄们对百姓没有骚扰吧?” “秋毫无犯。” “这次我们派人去兰阳,为的是给牛先生报仇。一不为占领地方,二不为要东西,只要对百姓秋毫无犯,也就好了。” 说话之间,罗汝才到达了。大家赶快起立迎接。罗汝才抱歉地笑道: “我来晚了一步,请大元帅不要见罪。” 自成笑着说:“快请入席吧,就等你来开宴了。” 汝才入座后,叹口气说:“这酒是哑巴酒,宴会上光喝几杯酒也不够尽兴,要不要把我那里的歌妓叫一班来,为大家助兴?” 闯王又笑道:“今天就喝哑巴酒吧。下午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办,不要让大家都喝醉了。” 罗汝才说:“也罢,今天就照大元帅的意思办。后天我要敬治薄席,回敬大元帅。今天来赴宴的文武朋友,全都请去。大元帅,肯赏光么?” 自成说:“只要你大将军治席请客,大家自然是都要去的。” “好,一言为定,务请大家届时光临。到我那里,就不像这里喝哑巴酒了。有弹有唱,说不定还有更热闹的事儿。” 闯王问道:“什么事儿?” “我是个快活人,我们还可以找两个戏班子,边喝酒,边看戏,大大地快活一番。” 闯王点头说:“你确实会快活。” “我就是这么个人。打仗我也不怯,可是我也不像你,日夜辛辛苦苦地想得天下。我这个人哪,照别人的说法,是个酒色之徒,唉,也就是吧。”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说笑间,八样吃酒菜已经端了上来,多是冷菜和馃碟。刘玉尺等人的一席上文人较多,喝得高兴,又开始谈古论今起来。只听刘宗敏哈哈大笑,说: “刘军师,我是打铁匠出身的大老粗,根本不相信你的这个故事,别拿书本上的话唬我们这号少读诗书的武将!” 因为刘宗敏的声音特别洪亮,又似乎带有酒意,引起了整个大厅的注意。闯王是陪着罗汝才、李岩兄弟、袁时中、牛金星、田见秀一席,而刘宗敏是陪着吉珪、宋献策、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和曹操的亲信将领孙绳祖坐在邻席。李自成知道刘宗敏讨厌刘玉尺,破商丘后对小袁营的军纪很不满,想借机压一压刘玉尺的骄傲之气,心中认为宗敏未免过于性急,但是也很感兴趣。他转过头去,向刘宗敏和刘玉尺笑着问: “你们谈的什么有趣的题目?叫我们大家都听听如何?” 曹操惟恐小袁营不生事端,立刻说:“捷轩,刚才刘军师说的什么?他可是一个满腹学问的人,谈起前朝古代的陈事儿是内行,咱们可得多听他的!” 刘宗敏勉强笑着说:“大将军,刘军师刚才说的故事你听到了么?” 曹操说:“我正在同大元帅饮酒,一句也不曾听见。”他又用眼色鼓励刘玉尺,说:“玉尺,我这个大老粗很尊重有学问的人,爱听人们谈古论今。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故事?” 人们为着酒宴前助兴,纷纷催促刘玉尺将他谈过的故事再说一遍。袁时中在稠人广众中不敢向刘玉尺使眼色,只频频地望朱成矩。朱成矩也怕同刘宗敏闹别扭,正在无计可施,看见袁时中望他,就赶快用右脚对刘玉尺的脚尖碰了一下。刘玉尺一则自恃所谈的故事并非杜撰,二则感到刘宗敏太不尊重他,三则受到大家的怂恿,正要重述他刚才讲的故事,忽然被朱成矩踢了一下,不免迟疑。但是他看见刘宗敏正在用嘲笑的眼神看他,而吉珪对他说道: “刘军师,大元帅和大将军都在等着听哩!” 刘玉尺望望周围的面孔,想着不能使闯营文武误认为小袁营无人,可以随便欺侮。于是他先站起来向闯王敬酒,向曹帅敬酒,又向刘宗敏和全体文武敬酒,然后心有所恃地笑着说: “玉尺不学无知,如有妄言,务请恕罪。我刚才说到汉朝名将李广,也只是想借此说明古时名将确有非凡地方。比如李广吧,有一天他出去打猎,忽然看见路旁蹲着一只猛虎,吓了一跳,赶紧射出一箭,把猛虎射死了。后来一看,才知道射中的原来不是猛虎,而是一块石头。因为李广是有名的神箭手,力气又大,那箭一直射进石头里面去,不但箭头,连箭杆、箭尾巴上的雕翎也都射进去了。这名之曰‘射石没羽’。你们说,这样的神力惊人不惊人?” 旁边有几个读书人都附和着说:“是啊,这射石没羽的故事确是千古传诵。李广要生在今日,一定也是闯王麾下的一员大将。” 牛金星和宋献策都熟知这个两千年来脍炙人口的故事,李自成也是熟知的。他们的心中都有些糊涂:捷轩为什么在这个故事上挑毛病?吉珪用鼓励的眼色望刘宗敏,看他这个读书很少的大将如何同刘玉尺抬杠。许多眼睛也都望着刘宗敏,等他说话。大家虽然知道他不是那种喜欢在别人的鸡蛋壳中挑骨头的人,可是他为什么嘲笑刘玉尺说的这个故事呢?忽然,刘宗敏哈哈一笑,满饮一杯,说道: “玉尺,你认为这个故事是真有其事么?你别看我是个粗人,有些事情我也爱用脑子想一想。哪有射箭把箭杆也射到石头中去的呢?这事决不可信。” 刘玉尺平时善于察言观色,在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去同刘宗敏争论,但这时喝了几杯酒,正处在兴奋状态,便立即说道: “这可是《史记》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呀!” 旁边一个秀才也带着三分酒意附和说:“这《史记》我是读过的,文章写得真好,太史公……” 刘玉尺不等他将话说完,把杯子往旁边一推,很自信地接着说:“这太史公司马迁,可是没有人怀疑过的呀。《史记》是千古不朽之作,上同《左传》、《国策》,下同《汉书》,都是光辉万丈的。那射石没羽的故事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写得明明白白,《汉书》中也记了此事,岂玉尺所敢杜撰?” 刘宗敏笑了一笑(这笑中含有许多轻蔑),说道:“你们读书人满肚子喝的都是墨汁,说话都是凭着书上来的。我这个大老粗,斗大的字儿识不了几车,可是我啥事都喜欢看一看,想一想。就拿射箭来说吧,我们从十来岁就学起,到现在三十几岁,自己不知道射过多少箭,也看将士们射过无数箭,哪有箭射在石头上,会把箭杆也射进去的呢?就是一块泥也不行,你射进去不到一半,泥就把箭杆吸住了。除非射块豆腐,才可以射得进去。”说到这里,他自己哈哈大笑了一通,又继续说道:“说射石可以把羽毛也射进去,我看这是瞎扯。要不,大家试一试,看谁能射进去。不一定射石头,就射砖头、土坯也行,试一试看。” 这番话说得刘玉尺和一些秀才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献策都觉得刘宗敏的见解十分新鲜,出乎他们的意外,心中不能不为之点头。连曹操也不能不改变态度,向闯王点头说:“捷轩真是个极有见识的聪明人!”有些人是从曹营和小袁营来的,不像老府的人们对刘宗敏那样了解,但是他们慑于宗敏的威名,又看见他眼睛里流露的嘲笑神气,纵然心中想着这射箭的事可能还有例外,也不敢在他的面前抬杠。牛金星看见高一功在看他,分明是要他说句话,免得刘玉尺下不了台,于是他笑着说道: “刘爷说的有道理。射石没羽的故事,本来值得怀疑,我也留意过此事,记得班固的《汉书》写到这件事时,就把没羽两字改成没镞,这镞就是箭头。《汉书》上只是说把箭头射到石头里去了。” 刘宗敏笑道:“这也不行,箭头也射不进石头的。从来我还没有见过谁能把箭头射到石头里去。你们有谁见过么?我们大元帅射箭是有名的,能够挽强弓,百步之外,能穿透双重绵甲。可是,我看,他也射不进石头。闯王,你能不能啊?” 自成笑着说:“那当然不能。” 袁宗第也在座上笑起来,说:“在商洛山中,我去捉周山那一次,我的箭射完了,被困在一个土丘上。闯王去接应我,一箭射到一座悬崖上,箭头被弹了回来,那石头被射掉了一点皮,这是我亲眼看见的。闯王,你忘了没有?” 闯王说:“是的,那一次拉了满弓,箭射到石头上又弹回来了,石头被碰掉一点,还迸出了火星。捷轩有经验,说得对:箭是穿不进石头的。” 刘宗敏说:“你们瞧,我们大元帅,那么有膂力,也不过把石头碰掉点皮,迸出火星来。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怎么就相信书上说的句句都是对的呢?我看书上说的话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不要读了书反而被书愚了。” 当他们谈话的时候,李岩一直注意地听着。他从前年冬天到了闯王军中以后,很快就对刘宗敏有了认识,佩服他虽然没有读过多的书,但为人聪明机智,遇事颇有见解。而且他也看出来刘宗敏今天是要拿这个题目将刘玉尺等人一军,使他们不要夸夸其谈。但是他又觉得不应使刘玉尺等人太难堪,便望一眼宋献策,希望宋献策出来圆圆场。谁知宋献策也是个喜欢杂学的人,看过许多杂书,这时听他们谈得热闹,便也插话说: “这射石没羽的事情,古书上倒是几个地方都提到,不专是对李广说的。司马迁写在李广的身上,别人就写在另外一人身上,其实都不足凭信。” “军师,不知还有哪些书上提到过射石没羽,敢望赐教。”刘玉尺不相信宋献策会读过多少书,一面问,一面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宋献策想了一想,说:“噢,想起来了,好像我读《吕氏春秋》的时候,在《精通》这一篇上,有那么一句话:‘养由基射兕中石,石乃饮羽。’这兕就是现在的犀牛、野牛,养由基要射兕,结果射到石头上,连箭杆后面的雕翎都射进石头里了。我当时看了也没有留意,只想着可见并非光是李广有这本领。” 李侔年轻气盛,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说:“还有,还有。我看过刘向在《新序》中也说到楚熊渠子夜行,见到一块石头,以为是一个老虎卧着呢,弯弓射了一箭,把箭完全射进去了,连羽毛也射进去了。” 大家惊奇地望着李侔,没想到李岩这个兄弟也是如此博学。同时对射石没羽的事情也就更加恍然明白了。刘宗敏笑道: “你看看,我随便一提,他们几位都是读书多的人,就引出别的例子来了,可见此事完全是瞎扯。” 李岩不愿意李侔在闯王军中显露锋芒,赶快给他使个眼色,要他不要多嘴。但李侔讨厌刘玉尺,已经憋了很久,不管哥哥的眼色,又说道: “其实,我从前读《史记·李将军列传》时候,曾对照《汉书》,都不是说的‘射石没羽’。《史记》上说的是‘没镞’,《汉书》上说的‘没矢’。刚才刘军师说《史记》和《汉书》上写李广‘射石没羽’,恐怕也是一时记错了。当然,《汉书》上说的‘没矢’,那‘矢’字是包括箭杆而言,箭羽也在其中,可是毕竟未曾使用‘没羽’二字。如今说的‘没羽’不是书上原话,大概是从‘饮羽’来的。这‘饮羽’二字倒是最早见于《吕氏春秋》。” 刘玉尺不禁脸孔通红,只觉热辣辣的,不知说什么话好。袁时中觉得自己的脸上很没光彩,虽然依然挂着笑容,但那笑已经僵了。 闯王和曹操交换了一个微笑,都觉得十分有意思。闯王怕刘玉尺面上下不来,赶忙举起酒杯,向全体说: “好,好。大家都说得好。请赶快喝酒,酒已经凉了。请,请!” 刘玉尺看见吉珪并没帮他说话,感到孤立和难堪。他怀着暗气,不得不端起杯子,对刘宗敏勉强笑着说: “刘将军果然高见,高见。” 刘宗敏说:“其实你们各位学问比我高得多,对于射箭也是内行,只是你们太相信书本,喝的墨汁多了,把古人的话句句都当成是真的,不敢怀疑。我这个大老粗就是讲究点实际,古人说得对的,当然我们要信,说得不合情理,我就不信。就是孔夫子说话恐怕也有说不到板眼上的时候,哪有一个人说话句句都是对的呢?” 李岩笑道:“是的,连孟夫子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不可靠的东西很多,有时颠倒黑白,有时隐善扬恶,有的地方是传闻之误,也有的地方是有意栽赃,种种情况,不胜枚举。”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正当酒宴开得十分热闹、愉快的时候,忽然吴汝义进来,在闯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闯王问道: “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马上就来了。” 闯王的心中非常不快,低声说:“好吧,来到以后就把他带进来。”同席的人们看见大元帅如此神色严重,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登时停止了说笑,连已经端起来的酒杯也暗暗放下。曹操忍不住问道: “李哥,出了什么事儿?” 李自成没有做声,眼睛望着二门外边,等待着吴汝义带那班人们进来。 李古璧虽然正月间在开封北城外为自己画像事挨了刘宗敏责打,但是伤好以后,那种令人讨厌的华而不实的老毛病依然如故。因为他找高一功、田见秀等将领说情,李自成仍然使用他,派他做一个四百人的首领,以观后效。他总想别出心计,做一些替自己沽名钓誉的事儿,获得闯王欢心。他仍然经常对不明白他的底细的人们吹嘘他跟随闯王年久,曾经屡立战功,只是因为崇祯十年在进川途中迷了道路,他率领一支人马被官军冲散,不得不回延安府去了三四年,所以如今没被闯王重用。他还说,刘爷对他重责,正是打算日后要重用他,这道理他清楚。 现在,李古璧仿佛立功归来,洋洋得意地带着一群百姓来到大厅前面。他自己走上台阶,向闯王禀报: “禀报大元帅,末将因为昨天无事,就带了手下少数弟兄去到夏邑,县官已经逃走。夏邑百姓听说是闯王派人来,个个欢喜,焚香迎接,现在我把父老带来几个,向闯王表示投顺。” 闯王问道:“可骚扰百姓了没有?” “没有。秋毫无犯。” 闯王又问:“你奉谁的将令,前去夏邑?” “末、末将未曾奉谁的将令。因为大军攻破了商丘,我看没有别的事情,就想:既是闯王要到处解民倒悬,宣示吊民伐罪的宗旨,我就带着手下人马到夏邑去了。” 闯王说:“你可知道,我有令在先:以后行军打仗,不管什么事情,没有我的将令,不准擅自行事。如今人马众多,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个样儿,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如何能够使全军上下如同一个人一样?如何能够有令则行,有禁则止?那不是乱蜂无王了么?” 李古璧一听,觉得闯王是要决心办他,吓得面色如土,赶快跪下说:“是,是。我只想到为大元帅尽力报效,没有多想其他,实在有罪。” 闯王脸色严峻,略作沉吟,向邻席望去,用平静的声音问道:“捷轩,你说应该如何处分?” 宗敏冷冷一笑,说:“擅自带兵离营,大元帅军法如山,当然不可轻饶。” 闯王把头一摆,说:“违反军纪者斩,推出去!” 李古璧以头碰地,哀求说:“求大元帅饶我这一次,以后永不敢了。” 闯王没有做声。刘宗敏把大手一挥,喝道: “推出去!” 酒宴上文武众多,虽然有许多人心中认为处罚太重,但无人敢站起来替李古璧讲情,默默地看着吴汝义命两个亲兵将李古璧推出去了。这事情刚刚发生在大家快活高谈之后,所以许多人都感到诧异。特别是袁时中和他的亲信,十分震惊,没有想到闯王军法如此森严,同时也害怕今后跟着闯王不知何时会出了差错。 闯王又命吴汝义把从夏邑来的父老们都叫到帐前。父老们胆战心惊地来到大厅前,跪下向闯王磕头。闯王离席起立,走出来向众人抚慰说: “你们都请起来。我手下的将领没有听我的吩咐,擅自到了你们夏邑城。我今天斩他,不是因为他犯了别的罪,只是因为我的军令必须遵行。换了别的人,如私自去破城,也要问斩。至于你们各位父老,心中有我李自成,眼中有我李自成,我很感激。你们就在我这里喝酒吧。”随即吩咐亲兵们,就在大门里边摆了两桌,让父老们坐下喝酒。 快散席的时候,闯王又对父老们说道:“你们既然来了,也好。我命人给你们一点银子,一点种子。银子拿回去散给贫苦百姓,种子拿回去种庄稼。现在种秋庄稼,虽然迟了一点,总比不种好。不种庄稼,秋后怎么办呢?另外,我想你们那里耕牛一定不多,兵荒马乱,耕牛都宰杀了。我送给你们二十头耕牛,你们带回去。” 父老们一听这话,一起跪下磕头,感谢闯王大恩。有的流下了眼泪,说从来没有遇见过有谁像闯王这么仁义,这么心怜百姓,真是百姓的救星来了。闯王请大家起来,随即吩咐吴汝义去告诉总管:立刻拿出一千两银子,多拿一些秋粮种子,再选二十头好的耕牛,让父老们带回夏邑。 吩咐完毕,闯王回头对罗汝才说:“咱们回去吧,还有许多事要一起商量。” “走吧。后天我请大家喝酒,请大元帅务必光临。” 闯王点点头,微微一笑,然后转向袁时中,要他同刘玉尺稍留一步。袁时中望望他的军师,心中不免狐疑,但不能不听从,等待闯王送走罗汝才以后,有何话要同他谈。他明白破城后自己的队伍军纪较差,滥杀平民和奸淫的事情比曹营更甚,他在心中暗猜:莫非闯王要同他谈这事么?刘玉尺本来怀着一肚子抑压情绪,此刻反而坦然。自从在商丘会师以来,他更加明白闯、曹两营确实貌合神离,李自成深怕曹操离开,所以他认为小袁营在闯、曹争斗中有举足轻重之势,对闯王用不着处处依附,更不用过于害怕。因为左右有人,他不便说出心里的话,只向袁时中露出来满不在乎的一丝冷笑。 李自成送走了罗汝才以后,邀请袁时中和刘玉尺到二堂后边的知府签押房中谈话。除留下宋献策以外,他没有叫别人相陪。亲兵们也只留下两个,在签押房外边伺候。他并没有同袁时中们商量什么机密要事,只是较详细地询问了将士们在平时的操练情况,将士们有些什么困难,另外对袁时中和刘玉尺说了些勉励的话。他的态度十分亲切,既像是对多年相随的部将谈话,也像是对亲戚晚辈谈话,在酒宴上下令杀李古璧时那种风霜严厉的神色,一丝儿也看不见了。他还说: “时中,你要告诉你手下的将士们,从今往后,你们的心中千万再别存在小袁营和闯营的畛域之见。要是仍存那样见识,就辜负我重看你的一片心了。我倘若不重看你,便不会将我的养女许配给你。养女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我们夫妻看待她比亲生女儿还重。不管是论公论私,等到大功告成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于你,也不会亏待了你手下的有功之人。你是我的亲信爱将,也是我的娇婿,所以你的小袁营跟曹营不同。日后不应该还有什么小袁营和闯营之别,应该化为一体。我要一视同仁,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也要明白,小袁营就是闯营,就是老府人马。我这是肺腑之言,你们要记在心中,还要传谕你们手下的众人知道!” 袁时中赶快站起来说:“蒙大元帅如此厚爱,末将粉身难报。大元帅的这番钧谕,末将一定牢记心中,也要晓谕手下的文武们一体知悉。” 刘玉尺随袁时中肃然起立,听时中说毕,紧跟着躬身说道:“今日回到驻地之后,即刻将大元帅钧谕,晓谕众头领知悉。大家天天盼望的也正是化除畛域,不讲陕豫,不分内外,不论新旧,化为一体,同心协力为大元帅打下个一统天下。玉尺碌碌书生,遭逢乱世,苟全性命于蓬荜,本不敢望有出头之日。两年前得遇袁将军义旗南指,趋谒辕门,倾谈之下,勉留效劳。玉尺与袁将军常言,方今天下扰攘,群雄并起,到头来不过是为新圣人清道耳。嗣后得闻大元帅上应图谶,下符民望,方知天命攸归,必得天下无疑。小袁营全营将士,追随袁将军矢忠相投,愿效驰驱,实望使天下百姓早见天日,重获太平之乐。今后小袁营中倘有谁敢怀二心,人神不容。按我们袁将军之意,既然投了闯王麾下,且又得成为姻亲,今后这小袁营的称呼也就不应再要了。袁将军原说俟到开封城外,即刻传下令去,不再使用旧的称呼。至于新的称呼,当依大元帅明示遵行。只有如此,方算得小袁营与老府诸营一例看待,化为一体。” 闯王欣然点头说:“请坐下,坐下,不必拘礼。玉尺居一营军师之位,这番话说得很好,说得很好。此事不必太急。你们暂时只心中明白我的好意就行,不必急于向将士们宣谕。全军建制,正在由宋军师和牛先生拟就,破了开封后将宣布施行。小袁营这称呼就用到那时候吧。” 袁时中和刘玉尺唯唯称是。 宋献策一直在对他们察言观色,但是也不能断定他们的话中有多少不是真心。闯王也是如此。献策总是对他们坦然微笑,频频点头,使他们感到他十分相信他们二人的句句话都是出于至诚。等闯王说完上边的几句话以后,宋献策对袁时中和刘玉尺说: “倘若大元帅把你们当外人看待,也不会今天就对你说出来肺腑之言。这完全是为着你们好,为着时中将军既是爱将,又是娇婿。如今曹营和小袁营都归属于大元帅麾下,论往日关系,曹帅与大元帅同乡里,又是拜把兄弟,可是像刚才那样的肺腑之言,大元帅对曹帅是不肯说的。” 袁时中欠身说:“大元帅和宋军师不把我当外人看待,我完全明白,所以一辈子要对大元帅感恩图报,不会有第二个想法。” 刘玉尺补充说:“小袁营的全体将士也都有这个想法,为闯王矢忠不贰。” 闯王又说:“今日我进城来时已经吩咐老营总管,给你送去三千两银子和二百匹绸缎犒赏将士,恐怕早已送到你的老营,交到刘静逸手中了。” 袁时中又说一些感激的话。 宋献策说:“大元帅对小袁营如同对李补之、袁汉举、刘明远诸营一样看待,有功即赏,有过则罚。今日因小袁营将士归老府不久,所以特颁犒赏,以示优遇。”他转望着刘玉尺,亲切地笑着说:“玉尺兄,刚才在酒宴上捷轩将军同你抬了几句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每次在背后谈论,极其佩服你有才学,有智谋。今日他吃酒稍多,加上有一些重大的事儿使他烦心。他这个人,你们大概都清楚,待朋友和部下一片赤诚,肝胆照人,语言爽快,所以全军上下都爱戴他,连大将们都呼他总哨刘爷。有的人受过他的重责,事后还是喜欢他,打心眼里尊敬他。玉尺兄,你可不要将今天的小事儿放在心上!” 刘玉尺赶快说:“军师,我怎么能那样糊涂?今日小弟酒宴妄谈,不过为大家助兴耳。”说毕大笑,笑得十分坦然。 袁时中说:“玉尺也是个爽快人,他绝不会放在心上。” 李自成点头说:“这样才好。咱们是起义大军,大家真诚相待,不习惯讲究小节,更无虚饰。捷轩对我忠心耿耿,可是他有时也会抢白我几句。我喜欢他这种秉性脾气。你们同他相处日久,必定也会喜欢他的。” 又稍谈片刻,袁时中见闯王没有别的吩咐,便同刘玉尺起身告辞。李自成和宋献策送出签押房,仍旧回来坐下。一个亲兵进来伺候,李自成使眼色命他出去,随即向献策问道: “你看他们两个怎样?” 宋献策沉吟说:“我看,刘玉尺这个人很不可靠。袁时中事事靠他谋划,使我最不放心,必先除掉此人才好。” 闯王说:“时中说的话跟刘玉尺说的话差不多,看来多半出自真心。” 宋献策将眼珠转动转动,说道:“我怕这些好听的话是他俩事前商量好的。” 闯王说:“不至于吧。我是今天同他们说出来的,他们事先如何知道?” 献策说:“时中左右的人,刘玉尺的心计诡诈,虑事周密,在小袁营有小诸葛之称,只是有时骄气外露,是其所短。还有朱成矩、刘静逸二人,都是城府甚深的人。安知他们平时不与袁时中作许多计议,把临时应答的话都准备好了?” 闯王默然片刻,说:“那两个人倘若确实不好,也得陆续除去,但是暂以不动他们为好,免得时中不安。我既将慧梅作为养女许配给他,务要使他安心才是。” 献策说:“他昨天以女婿身份偕慧梅姑娘拜谒夫人,执礼甚恭。他还对夫人说他拥戴大元帅打天下,甘愿粉身碎骨。” 闯王笑着说:“邵时信和吕二婶都对夫人说,他同慧梅小两口如今很能和睦相处,这倒使我放心。” “我也放心了。要不然,我如何对得起夫人和慧梅姑娘?” 他们相对一笑,随即骑马巡视城中的几个地方去了。 当闯王同宋献策还逗留在商丘城内时候,袁时中和刘玉尺已经到小袁营老营所驻的村子了。 果然,大元帅赏赐的三千两银子和二百匹绸缎早已送到,由刘静逸收下。如今朱成矩、刘静逸,还有两三位最亲信的、可以参与密议的头目,都在袁时中的屋中等候。 朱成矩和一部分亲信头目是去城内赴宴回来的,亲眼看见刘宗敏当众嘲笑他们的军师刘玉尺,都怀着压抑情绪。他们急于想知道李自成将袁时中和刘玉尺留下谈的什么话,所以都在时中的住处等候,并在小声议论。在当时讨论投闯利弊的时候,刘静逸和有的头目持怀疑态度,甚至说出了反对意见。由于赞成投闯一派占了上风,袁时中才决定投顺,并且去漯河附近谒见闯王。闯王决定将养女嫁给时中,喜讯传回军中,全营欢跃,是投闯派的黄金日子。但是从袁时中偕新夫人回到军中以后,尤其是到了睢州,怀疑派很快地占了上风,连袁时中和刘玉尺也有了后悔心情。到商丘三天来,小袁营三万人马被夹在闯、曹两营数十万人马中间,处处不能自由,而陕西将士们的乡土观念很重,不仅把小袁营的头目和士兵当做外乡人看待,还瞧不起新投顺的人。袁时中和刘玉尺更加后悔。 袁时中屏退闲人,和刘玉尺秘密地将刚才闯王和宋献策的话向大家复述一遍。大家感到吃惊,有人不觉说出:“这不是准备吃掉咱们小袁营么?”正待商量对策,邵时信奉慧梅命来见时中,说高夫人和牛、宋、刘宗敏等几位大将的夫人都到了慧梅帐中,请他赶快去拜见她们。邵时信的话刚说完,有人飞步进来禀报:曹帅军师吉老爷已经进了村子,请袁时中赶快出迎。袁时中对邵时信说: “邵哥,请你回太太话,我接了吉军师稍谈片刻,便去拜见高夫人和各位婶娘、大嫂。今晚敬备水酒,请太太恳留高夫人和各位婶娘、大嫂吃饭。”说毕,他对时信一拱手,便带刘玉尺、朱成矩二人往大门外迎接吉珪。刘玉尺在二门内拉他停了一步,凑近他的耳朵说: “吉子玉此来,虽是闲访,说不定会有测探之意,请不要对他露出一句口风,招惹是非。将军快去拜见高夫人和几位婶娘辈夫人要紧,对各位夫人务必恭敬,说话小心。今晚请将军送走各位夫人之后,就留宿太太帐中。对太太要特别殷勤,也要多说些对闯王感恩图报的话。” 袁时中低声说:“我今晚还要跟你们商议大事哩。” “不。我要留吉子玉在此饮酒,晚上同他单独密谈一阵,十分重要。将军只管留在太太帐中,不必再回来。事后倘子玉出卖,玉尺甘受屠戮,将军不受牵连。”他看见袁时中有犹豫神色,又补充说:“至于金姨太太,务请将军暂时忘下,不再亲近。务必,务必!” 袁时中完全明白了玉尺的精细用心,微笑点头,继续向外走去。 第三十七章 当天夜里,高夫人已经睡了,李自成还在大帐中看书,随后站起来,在灯影里走来走去。目前,有一些大事萦绕在他的心中:第一件大事是马上就要开始第三次进攻开封,能不能十分顺利?北京现在有什么动静?崇祯自然要催促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等人来救开封,他还能调动什么人马?一旦攻破开封,是否就按照近来同牛、宋二人秘密商定的主意,在开封建号称王?看来罗汝才决不肯真心拥戴,对他如何办好?…… 想了一阵关于将来如何处分罗汝才的问题,感到特别棘手。倘若他不肯拥戴,留下他将是很大祸患。近来,关于曹操的问题日趋严重,虽然常不免横在心中,却使他加倍谨慎,连对几个最亲信的人也不肯流露半句口风。有一次,宋献策曾在无人时提到日后要除掉曹操的事,他的心中一动,但没有做声,等了许久,才口气严肃地小声说:“目前力求和衷共济,不要想得太多!”宋献策最能明白他的心思,但不好再说什么话。后来因为曹营诸将得到曹操默许,破商丘后暗中加紧增兵买马,还自己派人马往砀山一带打粮,刘宗敏和高一功要闯王同曹操谈谈,制止曹营擅自作为。自成的心中增加了疑忌,想了片刻,对他们责备说: “如今开封还没有攻下,你们的心胸何必这样窄!” 刘宗敏说:“曹操来投,本来是同床异梦,没料到他……” 自成听见帐外有脚步声,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等知道无人进来禀事,他才微微一笑,说: “你们不要上眼皮只望见下眼皮,不要在枝节小事上计较太多。俗话说:水过清不好养鱼。在小事上可以睁只眼,合只眼,不必丁是丁,卯是卯的。” 高一功兼掌全军总管,对曹营的擅自作为深感不妥,沉吟片刻,说道: “小事虽不必过多计较,可是一则会集小成大,二则要防患未然。” 自成说:“一功,你也糊涂啦。目前,只要曹操肯跟着我的大旗走,对我们就有莫大好处,其余的都是末节!” 尽管李自成认为时候不到,不肯对宋献策多谈曹操的问题,也不许刘宗敏和高一功计较小节,但是他常常在心中暗自思忖,并且细心观察,担心曹操会过早地离开他,由朋友变为劲敌。此刻他又想了一阵,深感到攻破开封后他同曹操或分或合,怕不好再拖延不决了。他忽然想到攻破襄城后找不到张永祺的事,近来风闻张永祺被曹营暗藏两日,私下放走。他没有将此事告诉刘宗敏等知道,只命吴汝义秘密查明真情,再作适当处置,但此事使他的心中久久地不能平静…… 一直到鸡叫头遍时候,他才躺下睡觉。可是刚刚矇眬入睡,乌鸦已经啼叫,天色麻麻亮了。他被帐外的脚步声惊醒,但未睁开眼睛,似乎听见是有人向守卫的亲兵们低声询问他是否醒来。此时高夫人已经起来,正在梳头,忙向帐外问道: “子宜,有什么紧要事儿?大元帅刚才睡下。他昨晚又熬了一个通宵。” 吴汝义平日最担心闯王休息不足,听了这话,有点儿犹豫起来,喃喃地说:“我待一忽儿再来。”可是他正要退走,李自成已经睁开眼睛,抬起头来问道: “我已经醒了。子宜,快进来。有紧急事,赶快说吧。”边说边披衣跳下床来。 这时,随在吴汝义背后,有两个亲兵走了进来,打算照料闯王梳洗。闯王一挥手,他们赶紧退了出去。 吴汝义走到闯王面前,悄悄地说:“有一件事情我查清楚了,现在我特来向你禀报。” “什么事情查清楚了?” “放走张永祺的事,我查清楚了。” 闯王一听,登时眼睛瞪大起来。这是一件大事,连高夫人也立刻停止梳头,向吴汝义注目凝视。他悄声问道: “他是怎么逃走的?可是有人私放?” “有人私放。” “谁?”闯王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意。 “请闯王不要震怒,果然传闻不假,是曹营的人把他暗中放走。” “曹营?谁干的事?曹操知道么?” “大元帅可记得,曹营有一个叫黄龙的头目?他是曹帅的邻村人,还沾点亲戚,就是他把张永祺放走了。” 闯王咬着牙,沉默片刻,又问道:“这话可真?” “我查了好久,起初有曹营的人偷偷告诉我,我也不信,后来黄龙自己手下的人也对我说了,我才不得不信。” “黄龙为什么要放走张永祺?” “哎,曹帅本来与我们同床异梦,他手下人也不是真心拥戴大元帅坐江山,心里没有忘下那个投降朝廷的念头。这黄龙看见张永祺是个有身份的绅士,所以捉到后就把他暗中窝藏起来,等我们大军离开襄城时,又把他偷偷放了,还向他泄露了我们的作战机密。” “什么作战机密?” “据黄龙手下人告诉我说……” 闯王截断他:“他手下人说的话可信么?” “他手下这个人过去是他的亲信,可是有一次赌博输了钱,又喝醉了酒,骂了他几句,他要杀这个人,后经众弟兄讲情,没有杀,痛打了一顿。所以这人现在与他已经离心离德。我找到这个人后,又告诉他闯王将来如何必得天下,他也想留个出路,所以把他知道的内情都跟我说了。只是让我千万别露出一点风声,不然他就没命了。” “你说吧,哪些机密被他泄露了。” “原是大元帅跟曹帅商定了的,下一次攻开封时,围而不攻,断绝开封的粮草,使他久困自降。黄龙就把这计划告诉了张永祺,还让张永祺赶紧报告给省城里的大官们,使开封早做准备。” 闯王骂道:“真是可恶之极!” “听说黄龙还对张永祺说:‘我们曹营怕什么?不怕。咱们的事情老府管不着,老府算个!’这样,连我们老府也骂了。” “这些事情曹帅都知道么?” “开始大概不知道,后来他也知道了。叫人生气的是,曹帅不但不严办,还要遮掩。他对那些知情人说:‘这事可不能走漏消息。谁若走漏消息,我立刻砍掉谁的脑袋!’” 闯王听罢,半晌没有说话。他越想越气,忽然站起来,把桌子猛一捶,说:“备马,我找曹操去!” 高夫人和吴汝义都一惊。高夫人马上说: “你还是再想想吧,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闯王又开始在大帐内走来走去,心上有一个很大的难题:怎么办?对此事必须要处置,但是又要处置得当。刹那间许多许多跟曹操之间的不如意事情都翻上了心头,使他怒火中烧。走了一回,他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长叹了一声,说: “是的,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自从进入豫东以来,李自成的义军每攻下一个城池,停留一二日或数日即便放弃,临走时将城墙拆毁。如今即将离开商丘,昨夜闯王已下令今日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开始扒城,由大将谷英总负指挥之责。但商丘城较一般州、县城大得多,城墙也较高厚,没有数万人一齐动手,不可能在三天以内扒完。 闯王已决定要征发城内和近郊居民三万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去扒城。义军抽调一万人参加,兼负监督百姓,维持秩序之责。 今天早饭以后,李自成率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等骑马巡视了扒城情形。有很多大户和小康之家的妇女,自幼将脚缠得很小,平时走路像柳枝在风中摇摆,从不下地劳动,更没有从事过爬高就低的重活,十指纤细,蓄着长指甲,如今被强迫前来扒城,不得不忍着心痛,剪去了长指甲。在众人前抛头露面,挖土抬砖,拥拥挤挤,踉踉跄跄,脚疼难忍,动不动跌倒地上,发出“哎哟”之声。李自成看了一阵,命谷英将一部分实在脚小体弱、不能做这种劳动的妇女放回家去,另外从老府、曹营和小袁营各调来一万将士扒城。原来老府有五千人,曹营有三千人,小袁营有两千人在监督百姓扒城,如今一律动手,不得站在一旁观看,有不卖力者即予重责。这样下令之后,李自成便带着刘宗敏和牛、宋等返回老营。在半路上,他们在路边野庙旁驻马,看了一阵老府的新兵操练,谈论起将去围攻开封的事。李自成望望李岩的神情,含笑问道: “林泉,你今天有什么心事?身上不舒服么?” 李岩赶快在马上欠身回答:“末将贱体甚佳,并无不适,也没心事。” 闯王又笑着说:“我看你心有所思,看操时心不在焉,分明是在想别的事儿。我们之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目前即将围攻开封,关系重大,林泉倘有高见妙策,何不赶快说出,大家一起商量?” 牛金星也说:“是呀,何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供大元帅斟酌裁定?” 李岩本来不想说出,但又怕闯王和牛金星会向别处猜测,反而不好,随即说道: “我是想商丘扒城之事,怕自己所见不深,说出来未必有当,所以未敢大胆出口……” 刘宗敏打断李岩的话头说:“啊,你用不着这样说话谨慎!你有话只管说,不要藏在心里才好!” 闯王笑着说:“你不赞成扒城,是么?” 李岩说:“是的。实不敢隐瞒,以末将愚见,像商丘这样地方,弃城不守,不如留兵据守。如今我们兵力日益强大,与往日形势不同。然而仍如往日一样,每得一城,弃而不守,既不能广土众民,建立稳固根基,也不能抚辑流亡,恢复农桑,使百姓有复苏之乐。得城而不守,岂不大失百姓乱久思治之望?目前中原官军空虚,纵然能勉强凑成一支救开封的十万人马,内部人心不齐,士无斗志,实不足畏。官军倘若救汴,则无力进攻商丘;如攻商丘,则无力同时救汴。况商丘距开封不过三百余里,一马平川,正是我骑兵用武之地。倘敌兵来攻商丘,我数万骑兵疾如飙风,不过两日可至。敌兵屯于商丘坚城之下,被我军内外夹攻,必败无疑。我军一旦攻破开封,即可分兵一路,由商丘进兵江淮,略地徐、砀,则漕运截断,北京坐困,南京震动。……”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说道:“林泉,你停一停,咱们索性下马,坐下去扯一扯。”随即他自己先跳下战马,在庙门外的柏树根上坐下,向大家说:“咱们就坐在这柏树荫下,听林泉谈完他的高见。我已经有好多天日夜忙碌,不曾听林泉如此谈话了。” 大家都在他的面前坐下,有的坐在一块半截砖上,有的坐在草上。众多亲兵亲将也都下马,到附近的树下休息。李自成望着李岩微笑点头,催促说: “林泉,请接着说下去!” 李岩见闯王很重视他的建议,就从地上拾起一根小干树枝,一边谈他的意见,一边在地上画着地图,重要城市的地方摆个小瓦片或小砖块。他怀着无限忠心,巴不得李闯王能采纳他的建议,而宋献策和牛金星能够赞助。他用小树枝指着一个稍大的瓦片说: “这是洛阳。另一路人马西上陕州、洛阳,封函谷关,断秦军东援之路。再有一支人马南下许昌、叶县,重占南阳、邓州。到这时,中原形胜,尽入手中。自尉氏、扶沟往南,汝宁、陈州一带,颍河、汝河南岸,数百里尽皆膏腴之地,不甚残破,容易恢复农桑,为足食养兵之地。在此四海糜烂之秋,有此中原一片土,足可以虎视八方,经营天下。”说到这里,李岩停一停,望望闯王和牛、宋等人,见闯王笑而不言,牛金星也无表情,他将小树枝扔到地上不再往下说了。 宋献策深知闯营将士的乡土之情极重,有意提醒李岩,笑着问道:“下一步如何?如何进兵关中?” 李岩赶快说:“当然要进兵关中,囊括秦、晋,再捣幽燕。”他重新捡起来小树枝,画着地说:“俟河南大局粗定,即分兵两路,西入关中:一路由灵宝入潼关,一路由邓州取道商州入关中。汉高祖也就是由商州进取咸阳。末将智虑短浅,窃自反复默思,大胆陈言,请大元帅留兵据守商丘,分略附近州县以为羽翼,占领砀山以为屏蔽,然后大军西攻开封,方为上策。何必拆毁城墙,弃而不守?” 李自成没有做声,觉着李岩的这番话也有道理,但又认为分兵防守则力弱,不如合兵一处则力强,能够时时制敌而不受制于敌。两年多来依此方略用兵,步步获胜。目前去攻开封,朝廷必然倾全力来救,不可大意。俟数月内攻克开封之后,朝廷救援开封已经溃灭,中原形势完全改观,官军更无反攻余力,到那时曹营这疙瘩也将动手割治,然后建号改元,分兵略地,选派府、州、县地方官,一切得心应手,不能算迟。何必过于心急?……但是他此刻没有将自己的早已决定的主意说出口来,只是面带微笑,转望牛金星和宋献策,用眼色向他们征询意见。 牛金星和宋献策自从破洛阳以后,每天常在李自成左右,密议大事,地位日见重要。李岩一则常常不同老营住在一起,而是随着豫东将士一起,操练他那一营人马,暇时坐在帐中读书,写字;二则他抱定“功成身退”宗旨,不像牛、宋二人热衷荣利和醉心事功,所以除非奉闯王召唤或有事禀报,很少追随闯王身边。如今他虽然是闯王的重要谋士,受到尊重,但牛、宋的重要性远过于他。牛金星和宋献策在一年半前对李岩写给闯王的书信中提出的远大谋略十分欣赏,也可以说十分佩服。但是自从罗汝才来到以后,他们明白闯、曹勾心斗角,势难久合,认为闯王想集中力量赶快打几个大胜仗的决策也很有道理,所以就不再热心支持李岩的主张了。尤其是牛金星,他比宋献策多了一点私心,不愿使李岩在功业上有过大的建树,这一点私心也影响他不肯在闯王面前多为李岩的主张帮腔。现在见闯王用眼色催他说话,他望着李岩说: “林泉,你的话自然出自一片忠心,也是从大局着眼,在平日不失为上策。只是大元帅纵览时局,不欲受制于敌,自有深虑宏谋,年兄为何忘了?” 李岩明白金星所说的“深虑宏谋”是指先占开封,战败朝廷援军,然后剪除异己,建立名号,再以开封为根基,分兵略地,选任府、州、县官。听牛金星这么一说,他不敢再陈述自己意见,只好连连点头。 牛金星又笑着说:“何况大元帅已经下令扒城,岂可半途终止?那样朝令夕改,岂不自损威信?” 李岩赶快说:“是,是。岩思虑粗疏,见不及此,请大元帅不要见罪。” 李自成哈哈一笑,拍一拍李岩的肩膀,说:“林泉,你的用意很好,我有什么可怪罪你啊!你要小心,我将来会怪罪你的,不是为你说错了什么话,是怪罪你不肯大胆说话,说话太少。我很羡慕唐太宗的身边有一个魏征。可是,林泉,我的身边就缺少像魏征那样的人物。你常劝我效法唐太宗,我实在望尘莫及。你以后效法魏征好么?” 李岩十分感动,说道:“大元帅如此以国士待我,我倘有所见,岂敢缄默不言。” 刘宗敏忽然说道:“林泉,你不管有什么话,只要你是为着军国大计,尽快说出!日后闯王坐了江山,你不惟同闯王有君臣之义,你的夫人还是闯王夫妇的义女哩!” 宗敏的话引得闯王和牛、宋都大笑起来。牵着马立在一旁的吴汝义和李双喜等几位亲将,都不觉跟着笑了。 路过豫东将士驻扎的村庄,李岩向闯王和宗敏等告辞回营。李自成回到老营驻地,让宗敏和牛、宋等各人自便,他向高夫人的住处走去。心中想着刚才的一段谈话,深深赞赏牛金星虑事周详。一跳下乌龙驹,高夫人的一个男亲兵就走到他的面前禀报: “夫人命我去看看大元帅回老营没有,大驾果然回来啦!” “有什么事儿?”李闯王随便问了一句,没等回答,大踏步走进高夫人的帐中。 慧梅带着慧剑、吕二婶,还有几个常常随在左右侍候的女亲兵,都在高夫人的大帐中,有说有笑,十分亲热。一见闯王进来,大家的笑语忽止,肃然起立。慧梅和慧剑赶快对他福了一福。高夫人对他说: “自从小袁营来到商丘城外会师以后,慧梅回来过几次,你总是忙,她没有见到你,心中很是难过。今日她又回来了,所以我不断差人去瞧你从城中回来没有。这姑娘有一番孝心,她说今天见不到你就决不走。你正好回老营了!” 李自成望见慧梅双目含泪,不禁心中微微一动。他刚在上位坐下,慧梅就在他的面前跪下磕头。他说: “你回来让我看看你就有了,不用磕头啦。” 吕二婶站在一旁笑着说:“不管是日后论君臣之义还是今日论父女之情,慧梅姑娘回到老营来见到闯王,这三个头是非磕不行的。” 慧梅磕过三个头,站起身又拜了一拜,垂头立在高夫人(她已经落座)身边,两行热泪再也忍耐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慧英、慧剑、左右姐妹们见慧梅落泪,也都不由地眼珠儿红润。高夫人轻轻地叹口气,对自己未能阻止将慧梅嫁到小袁营感到内疚。闯王命慧梅和吕二婶都坐下,然后说: “我亲自问过邵时信,知道时中待你不错,小袁营上下将士也很尊敬你,我已经放下心啦。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差邵时信或你吕二婶回来说一声,马上替你办妥。你在闯营时候立过不少功,还立过大功。嫁到小袁营,只要同时中和和睦睦,帮助他建立功业,也算是你立了新的大功。听说你在小袁营也很满意,是么?” 慧梅低头不语,刚刚揩去的热泪忽然又奔涌出来。李自成想着慧梅虽非亲生女儿,但将她养育成人,同患难,共生死,比亲骨肉差不多,做女儿的一旦出嫁,回家来见到父亲,流几把眼泪也是常情,随即微微一笑,转向吕二婶问道: “二嫂,你的年纪大,在洛阳经多见广。你看,袁姑爷对结这门亲事是不是十分满意?他能够亏待慧梅么?” 吕二婶和邵时信早已商量过,关于袁时中和小袁营的事,只说闯王高兴听的,免得惹闯王听后心烦,也害怕自己惹祸,他们都明白袁时中的左右有刘玉尺等不正派的人物摇鹅毛扇子,总不忘使小袁营独树一帜,还风闻小袁营的将士们有不少人暗有怨言,后悔不该投闯王旗下,受到挟制,不如从前自由,还说袁时中从婆婆变为媳妇,……但是他们相约不将袁时中和小袁营实情告诉闯王和高夫人,甚至也不完全告诉慧梅。他们在来商丘会师的路上,还暗中嘱咐慧梅:在高夫人面前要多说袁姑爷的好话,使高夫人免得挂心。所以听到闯王询问,她立刻恭敬起立,笑着回答: “回大元帅,要说到夫妻和好,相敬如宾,袁姑爷同慧梅姑娘可说是美满姻缘,实在难得。袁姑爷虽说原来已经有了两个姨太太,风闻金姨太一向受宠,可是自从咱们姑娘来到之后,他很少到金姨太帐中。他巴不得把咱们姑娘用双手捧着,生怕姑娘有一点儿不顺心,思念闯营。请闯王和夫人放心,像他这样百依百顺的好姑爷,打灯笼也难找到!慧剑,你是亲眼看见的,我说的话句句不假,是不是?” 慧剑也被叮嘱过不得说出来惹闯王和高夫人心中不愉快的话。平时她同慧梅最亲密,分明有时看见慧梅偷偷流泪,偷偷纳闷,偷偷叹气,有时还看见慧梅因不满意袁时中的行事而不忿儿,可是这些实情她怎么敢说出口呢?她也不愿说假话,腼腆地咬着下嘴唇,似笑不笑,偷偷打量慧梅用袖头去揩眼泪,又看看高夫人的喜悦面容。高夫人看见慧剑的腼腆不语的神情,越发高兴,心中赞叹说:“这个黑妞,淳厚中带有聪明!”她转向慧梅,带着慈母般的感情说道: “慧梅,自从打发你出嫁以后,我常常同闯王提到你,有时我常在梦中看见你,仍然骑着马跟在我的身边。如今知道你们夫妻俩很和睦,我同闯王就放心啦。慧梅,你吕二婶说的话可全是真的?” 慧梅为使养父母对她宽心,勉强轻轻地点一下头,但心中禁不住一阵酸痛,硬将眼泪往肚子里咽。她完全明白闯王将她许配袁时中的一番苦心,她也早已承认她同时中的姻缘是命中注定的,自己同小张爷命中无缘,几年来互相间空有情意终是无用。最近几天,她感到身上已有了怀孕的征兆。但因为她一则对这样事毫无知识,心中捉摸不定,二则害羞,不曾暗向吕二婶透露消息。她不敢抬起泪眼看养父,但是她在心中对他说: “你女儿不管有多大委屈,也要使他拿出一片忠心保驾,为你出力打江山!” 闯王也因听了吕二婶的话心中高兴,对慧梅说:“你要处处尊重时中,不要觉得你是我的养女,在大军中经多见广,嫁到小袁营受了委屈。俗话说嫁鸡随鸡。做妻子的顺从丈夫才算贤惠,也才算知礼。你心里要明白:在我的眼中,时中的小袁营决不能如曹营那样。对曹营,我只能马虎一点,只要大致不差就行了。像这样一营,在我的‘闯’字旗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对时中,我的期望很切,不把他当客人看待,也不把他的小袁营当客营看待。目前半是客营,半是闯营;日后不久,应该化客为主,就像你补之大哥、刘明远、袁汉举等率领的各营人马一样,我既将小袁营作为自己的人马看待,从今往后,在军纪上必将从严,操练上也将从严。今日特意对你讲说明白,让你心中有数,处身行事都不要违背我的心意。你明白么?” 慧梅站起身来,恭敬地低声回答说:“女儿明白,这也是女儿的心愿。” 李自成还想对慧梅再嘱咐几句,适逢双喜进来,禀报说曹帅来到,他便起身回到自己的大帐去了。 曹操今日设盛大午宴,请各营主要文武吃酒看戏。他昨日已发了请帖,刚才又派人骑马赴各营催请。他为着对李自成特别表示尊敬,亲自前来敦请。自成留他在大帐中谈了一阵闲话,看看日已正午,便带着牛、宋、李岩和住在行辕附近的一大群将领,由曹操陪同,骑马往曹营赴宴。住得稍远的将领们、袁时中和小袁营的重要将领们,由各自的驻地分路前去。 曹营的酒席果然丰盛,山珍海味齐全。原来在攻破商丘后,他的老营总管就赶快派出几个得力头目,不管别事,专门到乡宦大户邸宅,搜罗歌妓美女、戏子姣童、山珍海味、各种名酒,还替他找到了几名乡宦家的红案厨师。李自成和刘宗敏等佯装不知,看见时也一笑置之。今日曹营除酒席丰盛外,还有辕门外的空地上连夜搭了高台,有一班昆曲和一班梆子轮番演出。另外还有一群歌妓在主要席前侍候,执壶劝酒。只是因为辕门外正在唱戏,所以今日不用歌妓们清唱,而平日所用一班吹鼓手也不用了。 酒席闹腾了一个多时辰,戏也演了两出,大家十分快活,尤其对梆子戏《拷红》不断叫好。这时,有人告诉曹操说,商丘原来各家的戏班子非常讲究,当时那种最繁盛的情景,一般人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老头子,现在也在他们的班子里打杂。大家对这个老头子很尊重,因为他什么事情都知道。 曹操问道:“现在也在这里么?” “也在这里,刚刚还在叹气,喝了酒,还流起了眼泪。” 曹操感到有趣,说:“把他叫来,我问问他。” 随即有一个叫做吴清的老戏子被叫了来。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年轻时也是唱旦的,所以直到现在,走路的腰身动作都还带着女人的姿态。他跪下去对曹操磕了个头,站起来躬身等着问话。曹操笑道: “你说商丘的事情,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了,以前的戏班子十分兴盛。你倒说说看,以前的戏班子怎么个兴盛模样?” “回大将军,这些年轻人啥都没见过。他们已经生在末梢年,那好时光,他们既没福享受,也没眼福看到。我年轻时在孙相国家里,那气派跟现在可不一样。太平盛世,真了不得。我们这些伶人一天到晚穿着绫罗绸缎,只要有几出戏唱得老爷们高兴,什么首饰,什么银钱都赏赐下来。唉,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了。”说着,他眼泪成串儿滚落下来。 郝摇旗听着,忍不住骂道:“去你妈的,那个时候你们享福,老百姓可苦了。你还想那个时候再回来,老子可不答应。以后就不准你那什么龟孙子相国再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袁宗第也说:“这老头到现在只想着往日那种日子,可咱们就是要把那些富家大户、老门老户重新翻个个儿。” 曹操觉得大煞风景,便也笑一笑说:“好,你下去吧,让他们赏你点酒喝,可不要喝得太多。” 大帐内外,许多桌子上猜枚划拳,谈笑风生,十分热闹,只有闯王席上和周围的几处席上比较文静,有猜枚划拳也不大声嚷叫。当上过一道海参烧鱼肚和一道银耳汤之后,李自成一则有事,二则怕许多将领同他在一起感到拘束,便告辞先走。曹操明白他的意思,并不强留,又敬他一杯酒,说: “李哥,你很忙,我不敢留你。说句良心话,你只会图谋大事,就是不会享福!这下一出戏就是商丘周士朴家的苏州班子扮演《琵琶记·吃糠》,你竟然不看,多可惜!” 李自成笑着说:“还是我早走的好。我一走,许多将领们都自由了。可是,你不要放纵他们赌博,也不许有人灌醉!” 罗汝才将李自成送出辕门。自成不急于上马,小声说: “汝才,你多送我几步。我有几句体己话要跟你说一说。这里人太多,到村边说吧。” 汝才听了,心中发疑:“有什么重大的机密话啊?”他风闻近日小袁营的将士们有些怨言,后悔不该投闯,想着自成可能是要同他谈一谈关于小袁营的事。他们走到村外停下,李自成用眼色挥退左右亲兵,对汝才小声说道: “汝才,你可知道,我们破襄城时要捉拿的那个张永祺是怎么逃走的?” 罗汝才心中大吃一惊,但故意装得毫不知情,说:“不知道啊,我也是一直命令手下人用心访查。” 李自成拉着他的手说:“这事情你当然不知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我说出来,你不要动怒,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不说的话,你不知道,以后恐怕还会有这样的事情生出来。” “你说吧,李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我也很想知道知道。” “原是你这儿的人放走的,他们把你瞒得死死的。” “啊?怎有这种事情?这太岂有此理!是谁放走的,李哥你可知道?” 自成点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我本来前几天就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又怕你听了以后生气,所以一直拖着。汝才,这事情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们心中有数就算了。” 汝才恨恨地说:“那不行,倘若是我手下将领把他放走,那非按大元帅当日的将令严加惩处不可,决不轻易饶过!” 自成故意说:“你说这话,我就不必提了。” “李哥,你一定得说。” “那你得答应不处分他。” 汝才装作勉强点头,说:“好吧,你说出来,我看情况处理。” “是黄龙放走的。他捉到了张永祺,可是不向你禀报,私自把张永祺藏了起来。等到我们离开襄城时候,他偷偷把张永祺放走,还告诉张永祺:我们在麦熟以前要围开封,围而不攻,等开封困得没有粮食时,自己投降。他还嘱咐张永祺,去开封把这些话禀报给开封的周王和封疆大吏,让他们预先做好准备。” 罗汝才听着,心中确实十分吃惊,但表面却装作十分愤怒的样子:“啊?竟有这事?可恶!可恶!我非问清楚,宰了这小子不行!” 闯王说:“也不必多问,你只要自己心里有数,知道这个人不可靠,以后不要重用他就是了。好,我得走了。” 李自成招手叫亲兵们前来,接住丝缰,纵身上马,正要扬鞭欲行,他忽又不放心地俯下头去,对汝才悄悄地嘱咐一句: “此事千万不可声张,不可让别人知道。你知我知,也就够了。” 闯王走后,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又稍坐一阵,因为各自事情很忙,勉强等到席散,也都赶快起身告辞。袁时中偕同小袁营的一群文武,也跟着走了。剩下袁宗第和郝摇旗等,硬被曹操留下,掷了一阵色子,又听歌妓们清唱几段曲文,才放他们走掉。 袁时中回到自己营中不久,就有一个弟兄喝得醉醺醺地骂进帐来,说:“什么闯王人马,硬是欺负人。打开了商丘,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他们都弄到老府里去,对咱们是按人数发放军粮。咱们小袁营啥时候受过这种气?为啥要受这种气?他们说啥就是啥,你能够受这股气,弟兄们受不了这股气。还不如趁他们现在没有防备,我们杀进老府,宰了李闯王这些家伙!” 袁时中听了,吓得赶快摆手。他既不敢回答他,也不敢处分他,因为这是他手下的一个老人,而且他知道最近几天他部下的许多人都在嘀嘀咕咕,说些不满的话。于是他挥手让他退出去,说: “你喝醉了,少说闲话,不要惹祸。” 可是这个老弟兄仗着酒势,一面骂,一面退出帐外;到了帐外,还继续骂,似乎故意要让别人听见,煽起别人对他的主张的同情。 正在这时,郝摇旗和袁宗第从曹营出来,骑马路过这里,听了几句,十分震怒。郝摇旗吩咐亲兵说: “去!把他的头头袁时中叫出来!” 立刻就有人进帐向袁时中禀报了。袁时中一听,是袁宗第和郝摇旗叫他,赶快出来,赔着笑脸说: “袁将爷,郝将爷,不晓得你们二位驾临,没有远迎,请多多恕罪。” 袁宗第还想给袁时中一点面子,可是郝摇旗哪能容人,气冲冲地说: “时中,这是你手下的人,骂闯王,还要杀进老府。这不是要造反么?你难道就不知道?你耳朵里塞了驴毛?哼哼,什么话!” 袁时中赶快拱手说:“我完全不知道。竟然如此,我一定严办。” 郝摇旗又说:“你自己瞧瞧看,闯王对你不薄,把养女也嫁给你。你现在既是闯王的部将,又是闯王的女婿,你纵容手下人这样辱骂闯王,煽动军心。你自己瞧着办!” “我一定严办,一定严办。” 郝摇旗仍然满脸怒容,没有再说二话,策马而去。 袁宗第对袁时中嘱咐道:“时中,下边的人竟敢这么放肆,你要好好管一管,不然闹出大的事情可不好啊,也辜负了闯王对你的倚重。” “我一定严办,决不允许下边如此放肆。”袁时中说着,头上已经冒出汗来。 袁宗第冷淡地一拱手,策马离去。 这时,闯王在行辕已将一些公事处理完毕,因为很疲倦,便来到高夫人的帐中休息。高夫人没有在帐中,据亲兵们说,她去看左小姐的病去了。过了一会儿,高夫人就回来了。闯王问道: “左小姐有什么病痛?” “偶感风寒,已经服了药。刚才我去,已经退烧了。” “她虽是左良玉的养女,但左良玉对她很亲,像亲女儿一般。左良玉的夫人又已经死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好生照料她,不可使她受了委屈。” “这我还不明白?用不着你多嘱咐。” “可是也有许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次我们破了商丘,立刻派人去保护侯公馆,不许闲杂人员进内,家中的什物全没损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侯恂是左良玉的恩人。我们的棋盘上有左小姐这个闲棋子,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很有用处。” 高夫人问道:“听说你前天在酒宴上杀了李古璧,这事情可做得过火了点。” “唉,如今有曹营,又有小袁营,如果我自己手下人犯了军令,都不执行,日后谁还肯听我的命令,那军令岂不成了一纸空文?所以我必须将李古璧当场斩首,杀一儆百。” 正说着,忽然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曹营将黄龙捆绑送来,请大元帅发落。” 闯王笑一笑,心里说:“到底是曹操转世!”他明白罗汝才不忍心杀黄龙,有意送到他这里来,给他出个难题。于是他马上回到自己的帐中坐下。弟兄们将黄龙押了进来。黄龙跪在他面前,低头不语。闯王心中恼恨,问道: “黄龙,张永祺可是你放走的?” 黄龙心中并不服气,神色倔强,但又不得不装出畏罪的样子,答道:“是我放的。我有罪。我该死。”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用了他多少银子?” “我一两银子也没有用他的。我看他是个读书人,是个有用之才,所以不肯杀他。” “狗屁!他对什么人有用?他在地方上无恶不作,民愤极大。他处处反对我们义军,把汪乔年勾引到襄城来,妄图让汪乔年和左良玉两面夹攻我们。这种人难道对我们有用?” 闯王虽然非常愤怒,但是能够冷静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他将应该杀张永祺的道理讲给黄龙听,实际上也是讲给押送黄龙的一群曹营将士听。大家都觉得张永祺确实该杀,而黄龙私自放走确实犯了大罪。黄龙到这时才感到害怕,脸色蜡黄,等待斩首。周围的人们,不管是老府的或曹营的,都以为闯王会立刻下令,将黄龙推出辕门斩首。因为黄龙罪大,没有人敢为他讲情。但是闯王忽然微微冷笑,又说道: “黄龙,在我们闯营里边,从来没有任何人敢背着我放走一个敌人。你今天放走的并不是一般的敌人,是我悬赏捉拿的要犯。在破襄城之前,我已经下了严令,必须将张永祺捉拿归案,有敢擅自释放者杀无赦。你这个混账黄龙,竟敢如此胡作非为,违抗本帅的将令。按你犯下的罪,不要说我会杀你,我简直就该将你五马分尸。你自己说,该不该五马分尸?” 黄龙害怕,浑身瘫软,勉强答道:“我确实有罪。任闯王随意发落,我决不抱怨。” 闯王又注视了他一会儿,说道:“我本该将你五马分尸,毫不宽容。可是,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的面子’。你是曹帅手下的人,我同曹帅是生死之交,结拜兄弟。我处死你容易,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兄弟曹帅面子下不来。我今天看在曹帅的面子上放了你,下不为例。你不用感激我,你只感激曹帅就行了。来人!把黄龙的绳子解了,放他回营。” 旁边有个将领说:“就这么便宜了黄龙这小子?” 闯王说:“你们懂得什么?黄龙是曹帅的人,我是看在曹帅的面上放了他。快解绳子!” 人们赶快把黄龙的绳子解了。黄龙这时才真正动了心,噙着眼泪,跪在地上连磕响头,说道: “大元帅,我今天才知道,你确实不是一般的英雄。我今生今世,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大恩。” 闯王说:“这话你不要对我说。你今生今世不要忘记曹帅就有了。你对他忠心耿耿,也就算对我有了忠心。走吧。” 那一群押送黄龙来的曹营将士,始而都认为黄龙必死无疑,继而感到意外,随后十分感动,一齐跪下叩头。其中一个头目说道: “感谢大元帅宽大,法外开恩,饶了黄龙一命,也给我们曹帅保全了面子!” 黄龙和曹营的将士一走,吴汝义就走到闯王跟前,将刚才小袁营发生的事情向他禀报,并说那个姓王的已经由袁时中亲自送到,现在辕门等候。他对这样事竟出在袁时中营中,十分生气,但是他暂时不露声色,沉默片刻,轻声说: “吩咐时中带姓王的进来吧。” 袁时中进来后,一见闯王,马上跪下,说:“大元帅,我有罪,请你严厉处分。” 闯王笑着,拉他起来,说:“时中,你怎么这样说话?下边人乱说,并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又堵不住他的嘴,你有什么罪呀?” “我管教不严,平时对这家伙太放纵了。我实是有罪,请大元帅严加处分。” “你虽然有错,也只是管教不严之错。你自己对我的忠心,我完全知道。何况你今天既是我的爱将,也是我的半子,亲戚加爱将,本是一体。你不会对我有二心,我更不会对你有猜疑。下边的事情是下边的事情,归不到你的身上。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快坐下,坐下。” 袁时中遵命落座,态度十分恭谨。刚才在辕门外等候时,因知道曹营的黄龙犯了大罪,被闯王看在曹操情面上宽容不咎,便想着闯王也可能对他手下的老王放宽度量,略作责罚拉倒。现在见闯王待他如旧,语言温和,使他暗怀的希望倍增。他根本不明白在进来请罪时候,李自成已经将这件事反复考虑过了。他想:虽然只是这姓王的头目一个人酒醉露了真言,但显然不是一个人的事。袁营中别的人为什么不阻止他,容他乱说?而且袁时中本人为什么不当场处分他,容他乱说?可见这事情有点复杂。现在李自成仍不动怒,向立在帐外的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头目望了一眼,继续用平静的声调对袁时中说: “至于姓王的这个家伙,确实有罪,如果任他这样下去,会扰乱军心,引起老府将士和你小袁营的将士发生隔阂。”他冷静地淡淡一笑,接着说:“时中,我把小袁营看成真正自己的人马,对这事不能不处分。你说对吧?” 袁时中欠身说:“当然要严加治罪,重重地打他一顿,穿箭游营。” 闯王向左右一望,吩咐说:“将这家伙推出辕门,立即斩首。还要告诉小袁营全体将士,如果有谁挑动众人,煽惑军心,或心存背叛之意,都要看一看他的下场。” 立即上来几个人,当着袁时中的面,把姓王的头目推出辕门斩首。袁时中心惊胆战,站起身向闯王说: “请闯王也处分我。我是实实有罪。” 闯王又笑道:“你有什么罪?你不要多心,坐下叙话吧。” 袁时中又请求处分,责备他自己对手下人管教不严。正说话间,闯王的一个亲兵进来,禀报姓王的已经斩讫。闯王若无其事,不作理会,面带温和的微笑,对袁时中谆谆嘱咐,务要治军严明,对违法乱纪的事不可宽纵,还说他如何看重时中,期望殷切。袁时中起立恭听,唯唯称是。然后,李自成将老营总管叫来,命他派人将王某好生埋葬,并送二十两银子交小袁营的总管,抚恤王某的家人。袁时中躬身叉手,对大元帅表示感激。在驰回驻地的路上,袁时中对跟随人一言不发,但心中十分害怕,决定今夜要同刘玉尺等亲信仔细密商。他不断地向自己问道: “以后的路怎么走呀?” 第三十八章 袁时中的心中十分沉重和愤懑,不自禁地流露于外。他一路上信马而行,浓眉不展,默无一语。快到小袁营老营驻扎的村子时,刘玉尺站在路旁迎候,离老远看见他气色不佳,暗暗吃惊。时中的乡亲老王被闯王斩首,小袁营的老营上下都已传遍,人心不服,都在窃窃议论。刘玉尺深怕时中在将士前流露出对李闯王的不满心情,所以他独自带几个亲兵出村等候。等时中来到面前时,他满面堆笑,赶快拱手说: “恭喜将军!” 袁时中感到愕然,奇怪他的军师对刚才在闯王面前发生的事儿竟然不知。他正要说话,却看见军师赶快向他使眼色,随即又说: “刚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所以要向将军贺喜。我平日所担心的是闯王仍把将军作客将看待,今日之事使我的担心全消了。大元帅对曹营的黄龙那样处分,对咱营的人员如此处分,正显出大元帅对曹营客客气气,看待咱营如同老府的诸营一样。他巴不得咱营处处替他争气,恨铁不成钢啊!” 袁时中是一个十分乖觉的人,恍然明白了刘玉尺的深刻用心,慌忙点头说: “你说得完全对,完全对。” 刘玉尺又说:“闯王素日对谁愈亲,在心中愈是青眼相看,必定责之最严,不稍假借。今日受闯王严责,实为难得。今后惟有我们全营更加奋勉,整饬军律,一心为大元帅尽忠效命,报答他的深恩厚爱。” 袁时中身边的亲兵们有的向刘玉尺投以愤愤不平的眼色,有的感到惶惑,有的疑心刘玉尺已经被李闯王暗中收买。大家又望望袁时中,却奇怪时中完全听信玉尺,微笑点头,连说:“我明白。我明白。”有一个亲兵原是袁时中的表兄弟,最不甘心小袁营目前所处的地位。他向身旁的一个亲兵看一眼,在心中抱怨说: “起初听信刘军师的主意,去投闯王上了大当,又听军师的话向闯王求亲,中了闯王的美人计。咱们将爷一味听信军师的话,到今日还执迷不悟!” 另一个亲兵明白了他的眼色,也在心里说:“看吧,咱们小袁营的偌大家底儿都要断送在军师手中!” 袁时中看出来亲兵们的不忿儿神色,愈明白刘玉尺提醒他的话有多么要紧,多么及时。当他来到老营门外时,有许多将士都在等候着他。他带着坦然的微笑下马,向大家扫了一眼,同军师走进大帐。 朱成矩、刘静逸和三四位最亲信的将领都在时中的帐中等候。立在帐外的头目们也有跟进来的。大家看见时中进帐时面带笑容,右手悠闲地摆动着马鞭子,感到莫名其妙,也不好急着问,等他坐下说话。时中坐下以后,刘玉尺先挥手使亲兵们和不关紧要的人们全部退出,他并且走到帐门口又挥一下手,使人们退远一点,然后在时中的旁边坐下。时中登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望着大家,用严峻的口气小声说: “事情的经过你们都知道啦,目前务必要小心谨慎,万不能使别人抓住把柄。不许将士们对闯王、对老府说出一句闲话!你们要传谕各人手下将士:有谁敢私下里对闯王发一句怨言,我知道后立即斩首!” 有一个将领说:“可是众心不服……” 袁时中一摇头将他的话头阻止,说道:“此时但求不再替我惹祸,讲说不着众心不服。宁可枉杀几个好弟兄,也不能让别人找到借口,突然吃掉我的小袁营。” 另一个将领说:“像这样住在别人的矮檐下,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 袁时中赶快用手势将他阻止,说:“莫慌。我自有计较。你们稍不忍耐,咱们小袁营就一起完事。”他又望着大家提高声音说:“你们要恪遵大元帅钧谕,整饬营规,加紧操练,严禁将士们饮酒赌博,打架斗殴,骚扰百姓。有敢违反的,不论何人,一律治罪,轻则吊打,重则砍头。我是言出法随,你们要好生传谕将士,不要以身试法!” 众将领明白他的意思,齐声回答:“是!遵令传谕!” 众将退出以后,大帐中只剩下袁时中、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四人。每逢他遇到重大问题,他总是先向刘玉尺等三人问计,然后再跟几个亲信将领密商。在三位谋士中,他对刘玉尺最为倚重,人们说刘玉尺好像是他的魂灵,遇大事总得刘玉尺帮他拿定主意。现在他轻轻地嘘一口气,先看刘玉尺一眼,然后向三位谋士问道: “目前咱们小袁营的情况很不好,你们各位有什么高明主意?” 刘玉尺知道近几天来,许多人在暗中埋怨他当日不该力主投闯,弄得受制于人,所以他不肯首先说话。朱成矩原来也附和投闯,也不想说话。他两个都望着刘静逸,等他发言。刘静逸本来有满腹牢骚,但眼前一则小袁营处境甚危,他想着应该同刘玉尺和衷共济,以对付老府吞并为急务,二则他怕得罪了刘玉尺,将来遭到陷害,所以他苦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 “如能化客为主,自是上策,但恐甚难。既不能化客为主,应以速走为妙。” 刘玉尺因没有受到刘静逸的责难,顿感轻松,向朱成矩问: “朱兄有何妙策?” 朱成矩忧虑地说:“我也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恐欲走不能,反成大祸。” 袁时中问:“为什么欲走不能?” 朱成矩说:“闯王一面将养女许配将军,一面对将军心存疑忌,近日指示我小袁营驻扎于闯、曹两营之间,两边挟持,岂不是防我逃走?何况我军只有三万将士,闯、曹两营数十万,骑兵又多,欲求安然逃走,岂是容易的事?” 袁时中略露不愉之色,说:“照你说,难道我们只能坐着等死?” 朱成矩摇头说:“不然,不然。我的意思是,必须先使闯王信我们决不走,不再对我们防范,然后抓住时机,突然而去,动如脱兔,使他追之不及。” 刘静逸说:“闯王思虑周密,又有宋献策等人为之羽翼,恐怕不会给我逃走机会。如无机会逃走,看来不出三月,小袁营已经不复存在矣。” 袁时中的心头上格外沉重,背上冒出汗珠,将焦急的眼光转向刘玉尺的脸上。 刘玉尺态度镇静,一如平日,分明刘静逸和朱成矩想到的种种困难,他早已“筹之熟矣”。他故意沉默片刻,使大家冷静下来,然后淡淡一笑,轻捻短须,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 “当时我们决计投闯,求亲,今日决计离开,都有道理。盖此一时,彼一时也。从目前看来,纵然闯王无意吃掉小袁营,我们也应离开,不必久居‘闯’字旗下。何况闯王已经将小袁营化为老府一队,以部曲看待我们。未来吉凶,明若观火,不走何待?” 朱成矩问:“如何走法?” 刘玉尺回答:“山人自有良策,暂时还不能奉告。” 袁时中急切地问:“何时可走?” 刘玉尺含笑回答:“山人昨夜卜一文王神课,知道半月内即可全师远走高飞。但究竟如何走法,到时再定。” 袁时中又问:“往哪儿逃走?” “东南为宜。” “你算准了可以全营逃走?” “此是何等大事,山人岂敢妄言。” 刘玉尺在参加袁时中起义以前,乡试三考不中,只好隐居故乡,教蒙馆与读书为生,郁郁无聊。虽然豫东是一马平川地方,他却自称山人,一则表明他无意功名利禄,标榜清高;二则显示风雅,抬高身价。自从他做了袁时中的军师以后,已经算是“出山”,所以不再以山人自居,但遇着想出奇谋妙计,心中得意,谈起话来,仍然不由地自称山人。这是因为,他在起义前常看民间唱戏,诸葛亮身为蜀汉丞相,仍然自称山人,给他的印象很深,被他模仿。现在袁时中等听他的口气,看他的神气,又听他自称山人,果然都信他必有妙计,心情为之稍宽。袁时中笑着说: “但愿军师有神机妙算,使小袁营得能平安走脱!” 刘玉尺站起来说:“老府耳目众多,我们不宜聚谈过久。”他又专对时中说:“将军,山人先走一步,晚饭请不必相候。晚饭之后,请将军在大帐稍候,山人再来与将军细谈。” 他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先向袁时中躬身一揖,又向朱、刘二人略一拱手,匆匆地走出帐去。他给袁时中等留下了一团希望和宽慰,但随即在希望中产生了疑问。朱、刘二人互相望一眼,又望望时中。时中挥手让他们出去,同时赞叹说: “军师常有出人意料的鲜着!” 从袁时中的大帐回到自己的军帐以后,刘玉尺即刻找出他的一份未完成的文稿,进行补充和修改。这是他到商丘以后,猜想到李自成可能有吞并小袁营之心,私自利用夜间赶写的一篇稿子。他是一个用心很深的人,不到拿出来的时候,不肯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对袁时中也瞒得很死。 将稿子补充修改完毕,他吩咐一个职司抄写的新入伙贫苦童生,一班将士戏称之为“录事官”,就坐在他的帐中誊抄一份。这个童生看完文稿,感到惶惑,悄声问道: “军师,目前全营将士对闯王和老府多有怨言,你命我抄写这份稿子给谁看呀?” 刘玉尺严厉地看他一眼,说:“你快抄吧,休得多问!” 那位“录事官”凭着是军师的乡亲,固执地说:“这文稿倘若传布,对军师十分不利,务请军师三思!” 刘玉尺嘲笑地问:“你说对我有何不利?” “不惟军师将不免遭将士们背后议论,恐怕也不能见谅于袁将军。” 刘玉尺淡淡一笑,说:“你快抄写吧,不要耽误!” 晚饭以后,刘玉尺带着誊清的稿子,来到袁时中的大帐。时中正在焦急地等候,并且嘱咐了中军,今晚同军师有事相商,任何人一概不见。看见刘玉尺进来,他示意叫他赶快坐下,然后低声问道:“玉尺,有何善策?” 刘玉尺从怀中掏出文稿,请时中过目。袁时中就着烛光,将稿子看了一遍,心中大觉奇怪。他对文稿上的字儿大体上都能认识,只是对个别句子略觉费解,但整个意思是明白了。他怕自己文理浅,误解了稿子的真正意思,谦逊地说道: “军师,请你替我念一遍,有些句子你得讲解一下。” 刘玉尺笑一笑,就替他一边小声念一边小声讲解。这是模仿《千字文》和《百家姓》的通俗四言押韵体,歌颂李自成的不平凡的出身:降生时如何有红光照屋,瑞鸟翔鸣;母亲梦一穿黄缎龙袍的人扑入怀中,蓦然惊醒,遂生自成。接着写李自成幼年颖悟多力,异于常儿,常在牧羊时独坐高处,命村中牧羊儿童向他朝拜,山呼万岁。跟着写他如何起义,如何屡败官军,威震中原。下边有一段是刘玉尺的得意之笔,他不觉稍微提高声音,拉开腔调,朗朗念道: 诞膺天命, 乃武乃文。 身应星宿, 名著图谶。 吊民伐罪, 四海归心。 泽及枯骨, 万姓逢春。 德迈汤、武, 古今绝伦。 袁时中叫刘玉尺停住,问他“诞膺天命”一句是什么意思。刘玉尺解释说就是“承受天命”的意思,是借《尚书》上的一句称颂周文王的话。时中点点头,又问: “有人说李闯王是天上的破军星下凡,原是骂他的话。你这一句说他‘身应星宿’,怕不妥吧?” 刘玉尺笑着回答:“有人说他是破军星降世,自然是人们因见他到处破军杀将,随便猜想之词。然而像他这样人,必应天上星宿无疑。倘有人问起闯王究系何种星宿降世,你就说是紫微星降世。闯王和老府的人们听到必甚高兴。” “说闯王是紫微星降世,有没有依据?” “没有依据。紫微星是帝星,是人君之像,所以这么说闯王必甚高兴。” “难道像这样大事也可以信口开河?” “自古信口开河的荒唐事儿多着哩。汉朝人编造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又说他在芒砀山中躲藏的地方上有五色云,谁看见了?像这类生编的故事哪一个朝代没有?请将军尽管大胆地说,其结果呀,哼哼,只有好处,决无坏处。” 袁时中仍不放心,又问:“倘若闯王和牛、宋等人问我何以知道是紫微星降世,我用什么话儿回答?” “将军只推到我的身上,说是听我说的。” “他们会当面问你!” “我但愿他们问我。” “你如何回答?” “我同宋献策一样,奇门、遁甲、风角、六壬、天文、地理,样样涉猎。我还精通望气,老宋未必胜我。我会说:多年来紫微垣帝星不明,正是因为紫微星已降人间,如今那紫微垣最北一星不过是空起来的帝座而已。” “他们会问你,你怎么知道帝星就应在闯王身上?” “我当然知道!到商丘以来,我每夜更深人静,遥望闯王驻地,有一道红光直射紫微垣最北一星,故知闯王身应帝星,来日必登九五。” “别人为什么都未看见?” “将军,别人不懂望气,如何能够看见?” “听说宋军师也精通望气。他若不信,说你胡诌,岂不糟了?” 刘玉尺狡猾地一笑,说:“将军也太老实了!李闯王自从宋军师献《谶记》之后,自以为必得天下,而老府将士莫不祝愿他早登大位。我的话一旦出口,谁敢不信?谁不拍手附和?宋军师纵然心中不信,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独持异议。他既不敢上失闯王欢心,也不敢下违将士心意。况且,他会明白,倘若他敢说他不曾看见有红光上通紫微,闯王和将士们定会说他不精于望气,枉为军师。我谅他非跟着我说话不可!” 时中仍不放心,说:“牛启东十分博学,你如何骗得住他?” “牛启东虽有真才实学,但因他一心想做开国元勋,爬上宰相高位,对闯王只能锦上添花。” “李伯言不会信你的鬼话,你莫大意!” “我料到他兄弟不会信我,可是不足为忧。他们受牛启东嫉妒,兢兢业业,平时惟恐说话太多,岂敢在闯王的兴头上独浇冷水?” 袁时中想了想,觉得刘玉尺的话都有道理,但仍不能十分放心。他沉吟片刻,说道: “闯王平日不喜听奉承话,你也是知道的。听说前年冬天在得胜寨时候,有一位王教师见他箭法如神,称赞几句,就被他当面抢白。我知你想要我将这篇稿子送呈闯王,以表我对他拥戴之诚。可是,玉尺,说不定我会反受责备。” 刘玉尺说:“将军之见差矣。前年在得胜寨跟此时在商丘大不相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像我写的这些奉承话都没有超过宋献策的《谶记》。他可能对你说几句谦逊的话,但心里一定很高兴。” 袁时中到这时才放了心,笑着说:“什么闯王是紫微星下凡,你真会胡诌!” 刘玉尺说:“古人胡诌在前,我不过稍加更改耳。《后汉书》上说:刘秀做了皇帝以后,把他的少年同伴严子陵接进宫中,谈了一天,晚上留严子陵同榻而眠。严子陵睡熟以后,无意中将一只脚伸到刘秀的肚子上。第二天,掌管天文的太史官上奏,说昨夜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着说:‘我同故人严子陵同睡在一张床上罢了。’御座也就是紫微星。兴古人胡诌,不兴今人生编么?”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道:“嗨,你们读书多的人,引古证今,横竖都有道理,死蛤蟆能说成活的!”停一停,他又问:“这下边几句是写咱小袁营的?” 刘玉尺赶快说:“非有下边几句才能收尾,敲了一阵家什才落到鼓点上。”随即他小声念道: 勉我将士, 务识天命。 矢勤矢勇, 尽心尽忠。 拥戴闯王, 早成大功。 子子孙孙, 共享恩荣。 倘有二心, 天地不容! 袁时中本来已经同刘玉尺等人决计率领小袁营脱离老府,现在见刘玉尺编出这篇文稿,明白了他的诡计,但是摇了摇头,小声问道: “军师,你以为单凭这个文稿,就能够使他对我们小袁营不起疑心?肯放我走掉?” 刘玉尺说:“我已经将棋路想好,请将军依计而行,定可顺利逃走。” 时中问:“下步棋如何走?” 玉尺说:“将军今夜一定得到太太帐中去住,将文稿读给太太听,问她可有什么地方应该修改。” “我断定她只有满意,不会有什么挑剔。” “要紧的就是使太太满意,知道此事,明日上午就可以传进高夫人的耳朵。” “下一步棋如何走法?” “请将军明日亲自见牛、宋二人,请他们将稿子审阅修改,并说你要命刻字匠连夜刻出,印成小本儿,分发小袁营将士背熟。” “你真要命人刻版?” “当然,当然。” “牛、宋二人必会将此事禀报闯王,闯王不会阻止么?” “替他宣扬,他当然不会阻止。” “这两步棋都走了,闯王能信任我么?” “还得将军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 “杀几个兄弟,也要杀头目。为要取得闯王在短期间真正化除猜疑,视将军如心腹,非杀几个人头不可。当然除此之外,还要责打一批人,直至打死。” 袁时中的脸色忽然沉重,含着几分恼怒,默思不语,心里说:“我没发疯!”刘玉尺打量了他的神色,猜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个亲兵进来,对袁时中说: “太太差人来说,她预备了几样荤素小菜,几杯好酒,等待将爷回去。” 刘玉尺不等袁时中说话,代他吩咐:“你告诉太太帐下来人,说咱们将爷正在同军师谈话,马上就回太太帐中。” 袁时中的亲兵说一声“是!”转身退出。 袁时中抱怨说:“玉尺,你怎么这样性急?” 刘玉尺说:“自从太太同将军成亲以来,很少对将军如此殷勤体贴,差人催将军早回她的帐中,而且准备了酒肴等待,断不可拂了她的美意。我怕将军犹豫,所以就赶快代将军回答。” 袁时中苦笑说:“唉,你不明白,因为我近来少去金姨太太帐中,她已经哭了几次,所以我原想今夜宿在她的帐中。” 刘玉尺说:“我何尝不明白将军的心思,可是将军几乎误了大事!” 时中问:“如何说我几乎误了大事?” 刘玉尺神色严重地说:“目前小袁营能否存在,能否伺机逃走,决于将军能否获得闯王欢心。今晚所议之事,全是为此。在此紧迫时候,只能百方使太太在高夫人前替将军多进美言,岂可惹她生气?况太太今晚如此举动,在别人家本是恩爱夫妻之常,在她却非寻常,其中必有缘故。” “什么缘故?” “我也猜测不透。总之必有缘故,请将军务必快去太太帐中。刚才的话,请听我简单扼要说完,不敢多耽搁时间。” “你快说吧。” “今日老王因酒后失言,被闯王斩了,在小袁营将士中颇多不平。从明日起,抓几个说出怨言的头目和士兵斩首,过三天再杀几个。另外还要重责一批人。借他们的人头和血肉之身,表将军忠于闯王之心。” 袁时中犹豫地说:“这样事我不忍做。” 刘玉尺说:“情势紧迫,请将军不要存妇人之仁,误了大事。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从前只想着是在战场上死人如麻,近来才明白战场外也不免常常死人。为着事业成功,不但要杀死敌人,有时还得狠着心杀自己人,杀自己身边的人,杀身边有功的人。老子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把百姓当做刍狗,他还是圣人。该杀自己人时就得狠心,不能讲妇人之仁!” 袁时中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叹口气说:“你替我斟酌办吧。说实话,今日老王冤枉被斩,我现在心中还十分难过。” 刘玉尺说:“你在太太面前,倘若她提到此事,你不但要谈笑自若,还得说杀得很是。” “这个……很难。” “不,你至少不能在太太面前露出来你的不平。汉光武的亲哥哥被更始杀了,光武赶快驰回宛城,深自引过,不自称昆阳战功,不敢替哥哥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更始没有杀他,反而拜他为破虏大将军,封为武信侯。何况老王只是你的部下,并不是你的兄弟,何必为他的被斩难过?”他将那份文稿塞进时中手里,说道:“我的话说完了,请将军快去太太帐中。” 袁时中默默起身,在亲兵们的护卫中往慧梅的住处走去。 自从见过闯王以后,慧梅对闯王听信宋军师和牛先生的主意将她许配袁时中的事,增添了谅解。另外,她觉察出自己已经怀了孕,往往在暗中思念张鼐时候,忽然想到腹中胎儿,那不可告人的感情就在一声轻叹中风消云散。她甚至责备自己不应再回想往日同张鼐之间的若明若暗的两好情意。她认为再这样在感情上藕断丝连,不惟对不起自己的丈夫,也对不起腹中的胎儿。她开始为着闯王的大业,为着腹中的胎儿,也为着忘却毫无用处的缱绻往事,半勉强、半自然地爱起自己的丈夫来了。她愿意在沙场上能同他一起杀敌,在家中多给他温柔体贴。 今天下午,她从邵时信的口中听说了老王被斩的事,起初她认为闯王斩得好,假若她遇到小袁营中有谁敢酒后骂闯王和老府,她也是非斩不可。她暗中抱怨袁时中对手下人管教不严,纵容了邪气上升。但是过了一阵,她的想法变了。她认为,既然时中真心拥戴闯王,率部投闯,又同她结为夫妻,就不会对闯王怀有二心。她仔细思忖:他在她的面前从没有流露过对老府不满的话,更没有一个字流露出不忠于闯王的意思,就拿他同她结成夫妻的日子来说,他对她也算得上十分满意,每次来到她的帐中,不管她自己有时冷淡,他总是恩恩爱爱,甚至为得到她的欢心,几乎是低三下四。(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不由地暗暗发红,眼睛里饱含着被新婚幸福所陶醉的神色,低下头去。)她想着,尽管他在同她成亲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妾,可是近来他为了同她夫妻情笃,如胶似漆,他压根儿不去孙氏帐中,也很少宿在金氏的帐中。根据以上想法,她断定老王的不满意闯王和老府,他原不知情,他只是一时管教不严罢了。在心中作出这样判断之后,她同吕二婶商量,准备几样使他可口的荤素菜肴,几盏美酒,为他解闷,也趁机规劝他往后应如何管教部下。 本来,新嫁娘不但注意晨妆,也往往注意晚妆。慧梅出嫁以来,由于对婚姻怀着隐痛,念念不忘张鼐,所以从来不在晚上注意打扮,照例一身戎衣,腰间挂着三尺宝剑,至少是挂一把短剑。可是今晚,她摘下宝剑,脱去箭袖戎装,换上一身桃红绣花短袄,下穿葱绿百褶裙,脚穿大红绣鞋,薄施脂粉,淡描蛾眉,玉簪云鬟,香散雾鬓。这在当时中上层社会的年轻妇女原是日常淡妆,但是慧梅生长在闯王军中,除非逢年过节,又无战事,才同高夫人身边的姐妹们稍事打扮。来到小袁营后,像这样为丈夫从事晚妆,实是初次。在吕二婶的帮助下梳洗打扮完毕,慧梅对着一把新磨铜镜,向正面和左右照看一阵,心情十分愉快。吕二婶站在她的背后从镜中看她,忍不住低声称赞: “姑娘,你今晚真美,姑爷看见了一定喜欢!” 慧梅回头看了一眼,佯装嗔怪:“二婶,你也对我取笑!”当她将铜镜交给吕二婶时,又忍不住举起铜镜看了一眼。 袁时中在走往慧梅的“小闯营”(他也是这么称呼!)时候,一路上心思十分混乱。他忽而想着今晚刘玉尺同他商量的一些密谋,能否在不久之后顺利逃走,他心中没十分把握,万一被号称英明无比的李闯王识破机关,反而会促使祸事更快临头。他忽而想着因为娶了慧梅,军中近来议论纷纷:有人从好的方面看,说他是半个驸马;有人从坏的方面想,说他是中了宋献策定的美人计;还有说得更坏,竟说他已经受制于新夫人,以后休想有什么大的作为。这后边的讥讽话不完全是从小袁营将士中冒出来的,仿佛最初是从曹营传出的闲言讽语,传到小袁营就马上扎了根,发了芽。这些话常常使他痛苦,甚至使他暗恨慧梅和她的“小闯营”。他忽而想到金姨太太,觉得近来很对不起她,而今晚本来答应宿在她的帐中,又不去了。他在心中拿慧梅同金氏比较,想着金氏有一些可爱的地方而慧梅没有。金氏处处体贴他,当他有苦恼时百法儿逗他喜欢,平时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晚上总是重新打扮一番等候着他。她不会武艺,但女人何必精通武艺,天天弯弓舞剑?她不识字,但是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她心儿灵慧就好啦。他想着金氏与他同床共枕时是那样有情,热得似火,这一点长处慧梅偏偏没有!他不喜欢慧梅常常是箭袖戎装,剑不离身;不喜欢她不施脂粉,纯凭天然生得俊俏;特别是不喜欢她对他总是以礼相待,缺少像金氏所有的热火劲儿。不管他有时被她的美貌打动心魂,如何对她爱得如癫似狂,而她总是默默地接受他单方面的狂热。起初,他认为她是害羞和生性庄重,尽量体谅她;可是如今日子长了,显然她不全是害羞和生性庄重,而必是有些不满意这门亲事,自以为是李闯王的养女而轻看了他。他想,倘若日后逃走,她愿意随他逃走便罢,倘若她不肯同走或胆敢阻挠,他就不惜一狠心将她杀掉,消灭了“小闯营”。他暗怀着一股怒火,走到了慧梅的驻地。 慧梅的驻地,外圈的前后左右是男兵帐篷,路口有男兵警戒,里圈是女兵帐篷,环绕着她的较大的帐篷,旁边是一个马棚。今晚袁时中来慧梅这里住宿,他的亲兵们像往日一样,只能走进兵营的外圈,到女兵帐篷前就被挡住,赶快退回。在往日,袁时中对这样的情况并不生气,有时反觉有趣。可是今晚,他已决计叛闯,对慧梅的感情随着发生变化,几乎不能忍受这样待遇。他怀着一肚子怒火,勉强装出平常神色。 吕二婶听见他的沉重的脚步声,赶快从慧梅的大帐中出来迎接,笑着说:“姑娘在帐中等候多时了!”随即她一边替时中掀开帘子,一边向帐中禀报:“姑爷大驾来到!”袁时中因为心中暗怀恼怒,对吕二婶不打招呼,昂然进帐。可是他突然被眼前的景象一惊,不禁心旌摇晃,片刻之前对慧梅的恼怒心情登时化为乌有,不停地打量着站起来用温柔的笑脸迎接他的妻子。妻子向他说一句什么话,他没有听清,只是痴痴地看她,忘记坐下,在心中惊叹说: “十个金氏也抵不上一个她!” 慧梅被时中看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吕二婶就站在他的背后伺候,多难为情!她向一侧转过脸孔,心里打趣说:“他好像不认识我!”吕二婶已经风闻袁时中是一个好色之徒,平时当着亲兵的眼睛就同金姨太太拉拉扯扯,但她死死地瞒住慧梅。她担心时中忍不住拉扯慧梅,被慧梅嗔怒推开,倒反不美,所以她赶快笑着问道: “姑娘,酒菜快凉了,就端上来吧?” 慧梅说:“快端吧。” 吕二婶退出以后,袁时中又像馋猫似的望着慧梅。慧梅对自己的丈夫如此爱她,既觉得甜蜜,又觉得不好意思,低头回避他的眼睛。尽管他们是夫妻,但毕竟是封建时代的新婚夫妻,而且她实际是刚开始爱他、开始尝到爱情的幸福,所以丈夫的那样望她,使她禁不住在幸福中脸红心跳。她深怕丈夫会猛然忍耐不住,跳起来将她搂住,被帐外的女兵们从门帘缝儿或小窗孔儿看见,于是她在心情极不平静中温柔地看丈夫一眼,轻声说:“我帮吕二婶端菜去。”赶快走了出去。 一会儿,慧梅同吕二婶将四个冷盘和四个热盘,两把盛着热黄酒的喇叭口锡壶,两双红漆筷,两只像茶杯大小的青花鸳鸯戏莲瓷酒盅,摆在从村中富户家找来的半旧小方桌上。吕二婶笑眯眯地退出。这是她随嫁以来第一次出自内心的宽慰的笑。 慧梅替丈夫斟了满杯酒,双手递给他,然后为自己斟了半杯。时中一直看着她的温柔轻盈的动作,她的每一举手,每一个有意无意的眼波,以及嘴角静静儿绽出的甜的浅笑,鬓发拂动,云髻上的简单首饰的银铃摇响,加上红烛高照,红袄和旁边的绣被都似乎有微香散出,这一切都使他心神飘荡,未饮酒先有醉意。他举起杯子,笑视慧梅,说:“请!”慧梅嫣然一笑,轻举杯,浅入唇,只算是尝了一下,却用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望着丈夫将满盅酒一口喝尽。看见丈夫快活,她感到十分幸福,赶快又替他斟满一盅。时中笑着问道: “太太,你今晚怎么想起来陪我饮酒?这可是咱俩成亲以来的第一遭呀!” 慧梅说:“我听说你今日下午心中不快,所以命吕二婶帮我亲自准备几样小菜,两壶黄酒,替官人解闷。” 袁时中心中说:“啊,你是为着这个!”尽管在转瞬之前他狂热地爱慧梅,此时却不能把她当做心腹人儿和共命运、同生死的好夫妻。他故意问: “我有什么心中不快?” 慧梅笑道:“你还瞒我?我听说闯王杀了你的一个乡亲老王,他是你老营中的一个头目,你也受了责备,弄得你心中不快,不是么?” 袁时中又饮了一满杯,自己斟上,神情十分坦然,又笑着说:“嗨,我没有想到,咱俩是恩爱夫妻,心连着心,每夜同枕共被,在枕上无话不谈,你竟然到如今还不明白我这个人!”吃了一口炒肉片,喝下去一口酒,他接着说:“我是忠心耿耿拥戴闯王,随闯王建功立业。可恨的是,我的部下竟然有人跟我不是一样想法,还想过草寇生活,酒后有怨言,对闯王大大不敬。闯王斩了老王是应该的,不斩几个人不能够压住邪气。闯王今日一动怒,我的事儿就好办了。从明日起,我要通令全营:凡敢对大元帅和老府口出怨言的,轻则责打,重则砍头,决不姑息!哼,我不信有谁的野性子我驯不熟!” 慧梅看见丈夫对闯王一片忠心,十分感动,涌出泪花,在心里说:“唉,不枉我嫁给了他!”她用筷子夹了一段焦炸八块的鸡大腿沾了点椒麻盐,送到丈夫面前的醋水碟里,微带哽咽说: “你倘若肯这样,闯王一定会高兴的。” 夫妻俩边谈边吃,感情十分融洽。慧梅频频替丈夫敬酒,暗中抱歉过去自己不该对丈夫冷冷淡淡。袁时中吃了一阵酒后,看出来慧梅确实十分爱他,随即从怀中掏出来刘玉尺拟的文稿,递到慧梅面前说: “你在闯王老营读过书,识文断字。请你看看这篇稿子行不行。” 慧梅不知是什么稿子,不免感到奇怪。接在手中,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不禁叫道: “我的天,这唱词儿编得真好!是你编的?” “是我命刘军师起的稿子,我又帮他推敲推敲。你看行么?” 慧梅心中十分赞赏,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挂着快活而激动的微笑,用光彩照人的眼睛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首饰上的小银铃随着点头发出十分悦耳微响。这笑容,这眼神,这热烈而含蓄的点头不语,只有做一个年轻妻子独对着心爱的丈夫时才有。当她不自持地注视着丈夫的眼睛时,她想着明天上午,她一定要去看高夫人,将时中的这一片忠心说给她听。 袁时中将凳子移到妻子身边,问道:“你看,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够?那些写闯王的出身和行事的地方有没有写得不对的?” 慧梅重新细看稿子,同时用肩膀抗他一下,暗中推开从背后搂在她的腰中的一只手,悄声说:“帐外有人!”当那只强壮的胳膊和大手从她的腰间缩走后,她又说:“你快吃酒吧,再不吃就冷了。” 袁时中问道:“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慧梅笑望着丈夫,轻轻摇头,将稿子还给他。虽然她知道稿子中提到的有些事并不实在,但是她没有说话。例如:稿子里写闯王生下时有红光照屋,她从来没有听说。关于闯王的母亲梦见穿黄衣人进屋,惊醒后生下闯王,她知道原来军中只说闯王的父亲到米脂县一座也叫做华山的小山上庙中求子,生下闯王,所以闯王的乳名叫华来儿,讹成黄来儿,又附会成黄衣人进屋生闯王。近一年多来,军中只说黄衣人入屋生闯王的故事,祷小华山求子的事儿少人提了。关于荥阳大会的事儿,也是捕风捉影的话。她从前只听说众多义军首领在荥阳会商过军事,但是并不是义军被官军包围,当时官军分散数省,调集不起来,所传闯王在会议中说的话全是虚的,到高闯王死后,李闯王兴起,闯营中才渐渐传开了荥阳大会的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慧梅正像老府的众多将士一样,十分爱戴闯王,忠于闯王,巴不得闯王早坐江山,所以凡是颂扬闯王的传说都不辟谣,反而热心传播,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也相信了。她现在对袁时中拿给她看的稿子,只关心颂扬得是否到家,其他全不在意。她多情地望着丈夫,赞叹说: “这稿子写得真好!” 袁时中说:“只要你说不错,我明日一早就去找牛先生和宋军师,请他们二位过目。倘若他们二位也认可,我就下令咱们小袁营中的刻字匠火速刻版。” 慧梅问:“要印出来张贴么?” 时中回答:“何止张贴!我要下令小袁营三万将士每日念三遍,都能背得滚瓜烂熟,牢记不忘,不许忘记一个字儿。我要小袁营全体将士从今往后,心中只有一个人,就是闯王;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保闯王打天下。” 慧梅呆呆地凝视丈夫,眼睛里又一次涌出来激动的泪花,在心里叹息说:“我的天,他是多么好啊!”她很想站起来扑进丈夫的怀里,同他搂抱一起,亲他的脸,亲他的浓眉,亲他的手,也让丈夫尽情地搂她,亲她。然而自幼到大所受的礼教熏陶,使她只能静静儿坐着,一动不动。随即她更加后悔过去的那些日子不该对丈夫那样冷淡,不禁滚下了两珠热泪。 袁时中看见刘玉尺的妙计已经在慧梅的身上成功,心中十分高兴,又加慧梅的美貌、温柔、善良,处处使他醉心和动情。近两三年他同刘玉尺等读书人天天谈话,也懂得了“妩媚”一词的意思。他开始发现他的妻子过去在他的面前只有庄重和矜持,而今晚是庄重里带着妩媚,这后者简直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使他不能自持。他在心里说:“我临脱离闯营时,非把她活着带走不可!” 帐帘外轻咳一声,吕二婶及时地笑眯眯地进来,问道:“酒还用么?时光不早,姑爷忙了一整天,该安歇了。” 袁时中巴不得赶快就寝,说道:“快把酒菜拿走吧,我明日一早还有事哩。” 慧梅帮助吕二婶收拾杯盘,忽然想起来张鼐,心中微觉惘然。但是她随即想着她往日同张鼐之间仅仅是心中互相有意,见面时并没有吐过一句越礼的话,那情意原是冰清玉洁,已经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收拾完小方桌,慧梅俯身去打开绣被,一股薰香散出。袁时中忽然不能忍耐,吹灭蜡烛,将慧梅搂到怀里。在往日,慧梅会推他一下,接着是低下头去,没有别的反应。而今晚她一反常态,紧紧地偎依着他,将半边脸颊贴在他的胸前。时中狂热地吻她几下,小声问道: “倘若我日后离开老府,到处打仗,你肯跟随我么?” 慧梅说:“夫妻本应该双栖双飞,你这话何必问我?” “我把你当成了心尖肉,害怕你有时会不肯跟随我去。” “瞎说!为闯王打江山,你纵然走到天涯海角,出生入死,我永远同你一道!” 袁时中不由地叹息一声,又吻了一下妻子。慧梅悄声说:“让我取掉首饰。这小银铃一动就响!”她取掉首饰,放在枕边,破天荒地替丈夫解外衣纽扣。袁时中抚摸着她的肩膀,悄声说: “我今晚才知道你真爱我!”他又搂住了她。 慧梅忽然停住,默然片刻,情绪紧张地说:“官人,你莫搂我。我有一句体己话,体己话……” 袁时中疑是老府中有人说他的坏话,或是有人陷害他,情绪也紧张起来,催她快点说出。她忽然紧搂住丈夫的脖子,嘴唇凑近他的耳朵,用轻微颤抖的悄声说: “我,我,我有……有喜啦。” 袁时中猛地将她抱起来,快活地小声问道:“真的?真的?可是真的?” “你莫嚷,近处有女兵巡逻!” 商丘扒毁城墙的工作,继续了三天。扒城之后,闯、曹大军又有五天停在商丘未动,继续派人向商丘附近各州县火急地催征粮草,以备大军长围开封之需。 在这几天之内,袁时中和小袁营突然被数十万大军所注目,变成了拥戴闯王的榜样,尤其获得李自成的欢心和倚信。当然,曹操和吉珪对袁时中的忠诚并不相信,李岩兄弟也有怀疑,甚至刘宗敏和李过也感觉袁时中不是个正派人,但是没有人肯对闯王明言。曹操和吉珪既不愿劝谏自成,也不愿得罪时中,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等待看笑话。老府这边的将领如刘宗敏等因为袁时中大做拥戴闯王的文章,纵然有些看法,也不好在闯王面前说出没有把柄的二话。 刘玉尺写的那篇颂扬李自成的稿子,以袁时中亲自编写的名义,请宋献策和牛金星看过,略有修改,无非增加些歌功颂德和“天命攸归”的话,又由宋献策呈请闯王审阅,然后迅速地仿照民间流行式样刻成几套木版,印成小书。好在商丘城中的杂货铺虽经抢劫,仍可以搜罗很多细麻纸和白绵纸,而颂扬闯王的小本儿只有数页,足可以大量印刷。袁时中传下口谕,集中许多随军眷属,边印刷边叠成小本,用针线缝好,切了毛边,散发各哨头目,由文书教给士兵背诵。绝大多数士兵是文盲,都得死背口歌,不能背错一字,背好的有奖励,不用心的受斥责。还没离开商丘城外,在小袁营中已经出现了背诵《将士必读》的热潮。老府将士是闯王的嫡系人马,又多系陕西人,纷纷向小袁营索讨此书,争相传诵。曹操不肯叫自己的将士诵读,但是为着敷衍一下,他当着闯王面嘱咐袁时中:“小袁啊,你印的那个小本儿编得很好,可得赶快给我曹营几千本。你给老府将士不给我曹营将士,这样偏心我可不答应!” 时中欠身笑着说:“眼下赶印不及,所以没有恭送宝帐。日内定当送上,不敢有误。” 曹操又说:“你只要记在心上就好。你的夫人是大元帅的养女,就跟我的侄女儿一般。我曹营人马众多,你不送给我几千本,我不但要责备你,见了我侄女儿的时候,也少不得要数说几句。” 包括闯王在内,这后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后来直到袁时中叛变逃走,他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儿。 袁时中一边下令全营将士背熟《将士必读》,一边陆续处分了十几个头目和士兵,因为他们在人前说出了对闯王不敬的话。其中有的被枭首示众,有的割去耳朵,有的挨了鞭子。还有一个小头目,平日喜欢说俏皮话,在河南叫做松话,人们替他起一个绰号叫松话篓子。一次,一些人在说闲话,他也在场。当有人说李闯王有帝王之分,几年后要称万岁,他忍不住眨眨眼睛,说道:“人只能活几十岁,上百岁的极少,千岁万岁都是空话。”随即有人将他的松话禀报了袁时中,打了他五十鞭皮鞭,又将他插箭游营。一时小袁营人人小心,深怕无意中说了错话,横祸飞身。但是人们的心中并不恨袁时中,倒是同情他在闯王和老府大将们的威势之下不得不然。 在离开商丘之前,袁时中在闯营的地位大为改观,他不但真正成了李自成的心腹爱将,也真正受到了“乘龙快婿”的看待。为着他的骑兵不多,李自成赐给他五百匹战马,另外给他几百副盔甲,二百张好弓,五十件火器。在临向开封进兵前夕召开的重要军事会议上,李自成叫他和刘玉尺参与密议,散会后又单独留下他深谈很久。看见他如此忠于闯王,如此得闯王欢心,慧梅的心中开始感到幸福和骄傲。正像天下无数的贤良妻子一样,她对他尽力做到了温柔体贴,甚至在行军的路上,黄昏扎营以后,还劝说丈夫去金姨太太或孙姨太太的帐中歇宿。袁时中坚决不肯,笑着说道: “如今我的心中只有你,你拿棍子也别想把我赶到别人帐中。” 从商丘出发以后,为着沿途收集粮草,大军每天只走四五十里。白天行军,慧梅戎装骏马,背负雕弓,腰系宝剑,俨然英俊女将,一如平日。然而每到宿营之后,便有一股神秘力量促使她赶快脱去戎装,洗去征尘,重梳云鬟,在吕二婶的帮助下用心打扮,虽然避免艳丽,却是淡雅中掩着红妆。往往,袁时中或去老府议事,或在本营中同刘军师和众将议事,她就坐在红烛下默默等候,时中不回来她不就寝;有一晚,她一直等到三更以后。 尽管袁时中已经得到了李自成的十分宠信,享受了慧梅的出众美貌和纯真爱情,但是丝毫没有改变他脱离闯王的决心。大军一天天向开封走近,而他要实现率部逃走的日子也一天天地临近。 闯、曹大军的主力由宁陵、睢州,经杞县到陈留停下,偏师略向西北,经内黄,到兰阳西南停下,与到达陈留的主力会合。小袁营随主力西行,经过睢州时,奉闯王命留下三千步兵纠合百姓扒城。刘玉尺为部署扒城事,在睢州城内停留一天。睢州绅民因上次义军破城后秋毫无犯,所以此次义军经过,全未逃走,城关和四郊安居如常。 因知道杞县城和通许城都要拆毁,袁时中同刘玉尺商议之后,向闯王请求将拆毁两城的任务交给小袁营,好使大军休息。李自成欣然同意。闯、曹大军在陈留和兰阳一带休息,收割麦子,停了四天。而杞县和通许两城,在第四天也全部拆毁了。这天中午,袁时中应召去陈留县境谒见闯王,向闯王禀报扒城和征集粮草情况。闯王听了,十分满意,特别赏了一千两银子慰劳小袁营将士,并命他将全营开赴朱仙镇西北,离开封城十五里处驻扎。袁时中当即请求:小袁营将士一则连日扒城疲劳,二则尚有上千石粮食散在乡间,不曾归拢,需要在杞县多留一天或两天。李自成点头说: “既然这样,你的小袁营就在杞县停留两天好啦,限定大后天黄昏前,开到开封城外安营扎寨,不可耽搁。” 袁时中起立躬身回答:“谨遵不误!” 他留在闯王的老营吃晚饭,又见了高夫人。高夫人说: “听说你们小夫妻十分和睦恩爱,我同闯王都很高兴。慧梅不像她慧英姐,在我的身边从来不管事,没操过心,除练兵和打仗外,没有多的心眼儿。我有时说她:‘梅呀,你这样一任天真,不学着操心世事,日后别人将你卖啦、吃啦,你还在鼓里坐着!’她笑着说:‘我永远跟着你和慧英姐,学操什么心呀!’我说:‘傻丫头,你终究要嫁人的!’瞧瞧,果然如今已经出嫁了。幸好你待她好,夫妻相敬如宾,同心保闯王打天下,我不必再为她挂心了。”高夫人边说边笑,眼睛里似有泪光。 袁时中对高夫人说了些慧梅的好话,并说他决不会亏待慧梅,使高夫人更加宽慰。 闯王的大军先走,老营二更开拔。袁时中送走闯王和高夫人以后,才动身驰马奔回杞县。刘玉尺和朱成矩等都在他的老营,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候着他。他先同他们见面,匆匆地说明情况,皆大欢喜。如今他们得到消息,督师丁启睿和总督杨文岳已经在潢川附近会师,等候平贼将军左良玉,然后联兵北来,救援开封。另外,据刘玉尺估计,开封为朝廷所必救,山东、山西、陕西都将有援兵前来。倘若半月后各路援兵齐到,闯、曹屯兵开封坚城之下,同床异梦,腹背受敌,颇难支持。所以他们认为小袁营目前应赶快脱离闯王,方不为迟。刘静逸因一直对玉尺不满,向时中问道: “军师妙算如神,我不敢有何话说。只是,我军脱离闯王之后,有何稳着可走?” 袁时中说:“我想第一步先到豫皖交界处静观大势,再作道理。” 刘静逸尖刻地说:“当日有人要将军向闯王求亲,以为绝妙上策。今日我军背叛而去,对太太如何安置?” 袁时中说:“决计将她带走。” 刘静逸又问:“她原是闯王与高夫人养女,情逾骨肉。她如若不肯背叛闯王,将军如何是好?” 时中说:“她近日对我十分体贴,夫妻一心,必会随我同走。” “不然,不然。太太之所以爱将军,是因为将军誓保闯王。一旦将军背叛闯王,难保不夫妻反目,势如仇敌。” “这个……” 朱成矩插言:“静逸兄不必担忧。临走时可以骗她一同上路;上路之后,就不由她不一起背叛闯王。” “不然,不然。据我看,闯王必派大军来追,不免大杀大砍。一旦闯兵追到,发生混战,太太内应,如何是好?” 时中说:“她同我情重如山,料想她不会背叛自己丈夫。” 刘静逸冷笑说:“我看不然……”他风闻慧梅原来心中另外有人,实不想嫁给时中,但是他不能说出,只好接着说:“纵然太太不肯背叛将军,她身边的四五百男女亲军都愿为闯王效死,不由太太做主,到那时如何对付?” 袁时中:“这个……” 刘玉尺冷冷地说:“到万不得已时,只有采取壮士断腕一着,有何难哉!” 刘静逸也冷冷地说:“未必有那么干脆!” 袁时中不愿他两个争吵起来,赶快摆手说:“快有四更天气,各自快去就寝,明日再议好啦。” 他正怀着不愉快的心情往慧梅的住处走去,刘玉尺从背后追来。当刘玉尺来到他的面前时,他一摆手,使他的和玉尺的亲兵们退避,然后问道: “玉尺,静逸的顾虑也有道理,你还有什么妙计?” 玉尺小声说:“请将军在太太面前一如平日,千万不要露出一点形迹。” 时中点点头,说道:“万一她……我可是不忍心啊!” “到时再说。从今夜到明天,将军要百般待她好,使她不会有半点儿疑心。我军不必在杞县停留两天,明晚就走,方能出闯王不意。” “我明白。我明白。” “还有,那个邵时信是个乖觉人,明晚我军临走前要设法瞒着太太将他除掉。” “好,剪去太太的身边羽翼!” “请将军对日后诸事放心。睢州唐老爷同丁督师有乡谊,原是世交,他愿意尽力见督师为将军说项。” “你去睢州部署扒城时同他谈过此事?” “谈过。” “何不对我早说?” “早说无益。” “啊,你真周密!” 刘玉尺不再说话,躬身一揖,回头便走。袁时中怔了一下,继续向慧梅的住处走去。 慧梅住的地方是杞县城内一家乡绅的宅子,两百女兵分住在前后院,而两百名男兵住在左右邻院。四天来休兵杞县,慧梅因初次怀孕,身体常觉不适,也不出门。她常在心中暗想:马上要进攻开封,破开封后闯王将有一番大的作为,大概要建号称王,而袁时中必会在这一战中立了大功,受到重赏。她自己虽然也弓马娴熟,武艺出众,但毕竟是女流之辈。自古妇女们总是盼望丈夫建立功勋,扬名后世,荫福子孙,而不是希望自己争立功名。慧梅也抱着同样思想。她每想着时中拥戴闯王,将成为开国名将,便感到无限幸福。 今天黄昏以后,她在吕二婶的帮助下打扮一番,并且把出嫁时的一双比较素气的绣花弓鞋也找出来穿上。在闯王军中,虽然姑娘们为着常年过戎马生涯,不提倡缠小脚,但是也爱穿绣花鞋,只是除非新嫁娘在平静无事的日子,很少穿弓鞋。今晚慧梅因心中特别高兴,故意将自己打扮得较平日用心一点,一则自我欣赏,二则让丈夫格外高兴。一群同她最要好的女兵头目和她的贴身女兵,都围在她的面前,看得她不好意思。她们认为新嫁娘理所当然地要打扮得花枝招展,所以对慧梅的着意晚妆丝毫不觉奇怪,倒是奇怪她经过打扮后竟是如此美貌,令大家不能不看,又看不够,从心眼里对她暗暗地称赞和羡慕。慧梅终于将她们都赶走了,只剩下慧剑仍不肯离开她,望着她傻笑。慧梅问道: “黑妞,你看什么,难道不认识你慧梅姐了?” 慧剑说:“梅姐,我头一次才知道你这么美,比一朵鲜花还美。” “傻话!你这丫头想招我的打了!” “梅姐,你今晚一定心中很高兴。我看见你很爱姑爷,很幸福……” 慧梅的脸一红,伸手拧住慧剑的一只耳朵,说:“我看你还敢瞎说!” 吕二婶在一旁笑着说:“慧剑姑娘,你也该走啦,姑爷马上就回来了。” 赶走了慧剑以后,慧梅由吕二婶陪着,等候时中。由一更等到二更,不见消息。慧梅知道时中是去陈留老府,猜想到必是被闯王留下,说不定今夜回不来了。她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同吕二婶谈着闲话,但心中焦急万分,刻刻地盼望他来。二更过后,她无情无绪,继续说闲话的兴致全消。有时她疑心时中已经回营,悄悄地背着她往金氏住的宅子去了。深通人情世故的吕二婶仿佛猜透了慧梅的心思,不愿她枉自苦恼,提醒她姑爷确实未回杞县。但是吕二婶知道袁时中近来虽不到金姨太太那里住宿,却仍是两情缱绻,暗中送给金氏许多贵重首饰,以表示恩情仍旧。为不愿慧梅生气,吕二婶一直将这事瞒住慧梅。 二更过后,慧梅催吕二婶回厢房休息,她独自继续等候。她望着第三次换的蜡烛又已经剩下很短,流着蜡泪。她听见街上打着三更。她听见三更过了,过了很久。四月夜短,也许快黎明了。她听见远处有马蹄声向近处走来,她正用心谛听,那马蹄声竟忽然转往别处,渐渐远了,听不见了。她忽然听见城中有第一声鸡叫……她想哭,但没有哭,深深地叹了口气,胡乱想道:在不爱丈夫时她没有尝过等候他的苦恼滋味,如今真心爱他,反而这般地尝受苦恼,夫妻间的事儿就这么没有道理! 这一支蜡烛着尽,她又换了一支。实在困倦,支持不住,但不肯单独上床,只好靠在椅背上闭目栽盹。她做了一个梦,看见她同袁时中并马而行,人马前呼后拥,说是奉命出征。她正在马上观望风景,忽被吕二婶叫醒。她刚睁开睡眼,便听见袁时中已经走进二门,正向上房走来。吕二婶迅速退出,替他掀开门帘。慧梅喜不自胜,赶快到门口迎接。也许由于她太爱时中,竟然像初恋人久别重逢,心头怦怦地跳了起来。 袁时中一进上房,看见慧梅的如花美貌,光彩照人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就去抱她。慧梅怕被吕二婶从帘外看见,一回身躲开了丈夫的手,还报他的是含着笑意的、深情而幸福的眼波。时中狂热地向她扑去,她又躲开,走向红烛。她的脚步,她的体态,是那么矫健而轻盈。当丈夫又追上她时,她忽然吹灭红烛,低头不动,一任丈夫搂抱,百般温存。时中将她抱进里间,边走边悄声问道: “你今晚打扮得真美,简直要我的命。你近来为什么喜欢打扮?” 慧梅悄声回答:“你快放下我。放下我我对你说。”当时中将她放下以后,她偎依在丈夫胸前,接着悄声说道:“官人,有两句古话,我记得下一句,上一句忘记了。” “什么古话?” “女为悦己者容。” “啊,上一句是‘士为知己者死’。”袁时中明白慧梅的用意,接着说:“拿我来说,闯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就应该不惜粉身碎骨为他尽忠。” 慧梅举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说道:“啊,官人,你的记性真好!” 时中趁机试探:“你会不会一辈子像这样爱我?”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真奇怪!” 时中遮掩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女人的心常常是靠不住的。” 慧梅生气地说:“瞎说!只有男人善变,岂是女人善变!我既嫁给你,就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袁家的鬼。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你是闯王的爱将,誓死拥戴闯王!” 第二天清晨,慧梅尚在熟睡,袁时中为着部署军事,以便率部叛逃,没有惊动她,悄悄地起床了。他走了几步,转回来站在床前,重新看看慧梅的脸孔和蓬松的头发,俯身向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心里说: “只要你跟我一心,随我逃走,我就不会狠心对你!” 这天,袁时中继续派人向移驻开封附近的老府运送征集来的粮食和草料,暗中将他的三万人马调集到杞县附近,将一切应变方略都同几个最亲信的谋士和将领周密准备。到了下午,邵时信觉察出小袁营的人马不像是准备往朱仙镇开拔,但是没料到会有叛变。黄昏时候,他觉得情况更可怀疑,小袁营似将有背叛行事,赶快去见慧梅。一进慧梅的住宅二门,看见袁时中笑嘻嘻地出来,慧梅也是满面喜气,送他到帘子外边。他趁时中没有看见他,将身子一闪,躲进女兵房中。他不去向慧梅报告他的疑心了。 晚饭以后,袁时中派他的一亲信中军来告诉慧梅,从速准备,二更起程,全营离开杞县。慧梅心中兴奋,问道: “不是原定后天方去开封城外么?” 中军恭敬地回答:“回太太,大元帅传下紧急口谕,说是有意外军情,命我们小袁营暂不前往开封,火速整装待命。” 慧梅心中狐疑,但是绝未想到小袁营将要叛逃。她一边下令火速准备,一边派人将邵时信找来。时信因军师刘玉尺派人叫他,正待前去,忽闻慧梅呼唤,便先来询问何事。慧梅说: “邵哥,忽然军情紧急,不知何事。你就留在我的身边,以便随时商量。” “可是刘军师唤我前去,不知有何吩咐。” “啊,你去吧。”等邵时信走出二门,慧梅又将他唤回,说:“你哪儿也不要去,管他军师不军师!” 当“小闯营”男女将士一切准备停当时,袁时中匆匆进来,将慧梅叫进卧室,从怀中取出闯王的火急手谕,递给慧梅。慧梅看是闯王字迹,上写道: 大元帅手谕:顷得确报,丁启睿纠集杨文岳、左良玉共约十余万人马,奔救开封。令仰袁时中接到此手谕后,即刻率领全营三万将士,火速驰赴陈州附近堵御。如不能拦阻敌军,可退至豫皖交界,然后从侧背牵制。本大元帅将另派大军,迎头痛击,予以全歼。切切凛遵勿误! 慧梅兴奋地问道:“何时出发?” “即刻出发。” 慧梅向窗外吩咐:“传我将令,男女将士整队,随大军迎剿官军!” 袁时中说:“倘若你觉着身子不好,可率领你的男女将士暂回老府,不必随我作战。” 慧梅一愣,说道:“什么话,遇打仗时我怎好同你分开!” 时中说:“你同我一起也好。我已派两千名精兵,步骑都有,随你‘小闯营’前后护卫,纵然发生混战,可保你万无一失。” 朱仙镇 第三十九章 李自成命各营大军向开封周围开拔,另派一支人马由田见秀率领,直向西去,路过中牟,攻占郑州、荥阳、新郑、长葛诸县,断绝开封的西路接济,同时为闯、曹大军征集粮草。李自成和罗汝才两人和他们的老营,在各营大军出发一天以后,才从陈留城郊拔营西去。他们预先商定,两家老营将驻扎在开封城西大约二十里远的阎李寨,但两家老营出发较晚,距离朱仙镇不远就黄昏了。李自成和罗汝才因天气闷热,决定两家老营停在朱仙镇寨外打尖,休息,明日五鼓趁天气凉爽,继续赶路,而大批运送粮食和各种军资的骡马驮运队、牛车和小车,早动身半日,在数千精锐的步、骑兵的保护下走在前边,已经过朱仙镇向西北转去,黄昏时在杏花营附近停下。 老营刚在朱仙镇附近停下休息,罗汝才的部下有人得到一个不曾证实的消息,赶快禀报曹操知道:小袁营从杞县逃走了。曹操起初吃了一惊,但随即又觉得未必可信。袁时中同李自成并不一心,这一点他同吉珪早就心中明白,但袁时中叛变得这样快,确实出他们的意料之外。连足智多谋的吉珪,也认为袁时中逃走的消息不大可信,低声说: “小袁营三万大军,突然全营逃走,事先不漏一点风声,真是奇怪!我看,这个荒信儿很不可靠,要严禁在我们营中乱传闲话。” 曹操沉吟片刻,说道:“原来我们两个私下说,闯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听了老宋的主意,将好端端一双姻缘拆散,硬将慧梅嫁给袁时中,说不定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不完的后悔药。你在营中等候新消息,我现在就去自成那里看看。” 吉珪说:“倘若闯王还没有得到禀报,请你千万不要打听,免得落个事前知道的嫌疑。” 曹操笑一笑说:“我不比别人缺少一个心眼儿。” 在李自成的老营中,刚刚有人风闻小袁营从杞县逃走的事,但是没有人信以为真,所以不曾禀告闯王知道。这消息只传到中军吴汝义的耳朵里就止了。他想,袁时中最近深得闯王爱重,与慧梅也夫妻恩爱,没有道理会忽然叛变。老府与小袁营将士之间在商丘时虽有些闲言碎语,不够融洽,可是近日袁时中十分忠心,刻印了几千小唱本,通令全营将士背诵,那些小小的芥蒂已经全然冰消。现在忽然传言袁时中率领他的全营逃走,岂不荒唐?难道慧梅能够答应么?他疑心这谣言来自曹营,立刻暗中传令不许在老营中再谈此事,同时他也不急于禀报闯王,只派人往杞县探听究竟。闯王昨日通宵会议军事,未曾合眼,今日又忙于处理许多公事,然后行军到此,实在疲困,吃过晚饭就早早休息。 当罗汝才来到时候,李自成果然睡了。吴汝义听说大将军来到,赶快出迎。汝才知道自成刚刚睡下,不让汝义惊动,只向汝义问道: “子宜,有什么新的军情没有?” 吴汝义说:“没有新的军情,大将军。” 汝才又问:“我们两个老营明日一早继续往阎李寨去?” “是的,曹帅。大元帅没有新的吩咐,自然仍按原计而行。曹帅来见大元帅有没有紧急事儿?要我去叫醒他么?” “不用叫醒闯王。既然开封方面没有新的情况,自然要依原计而行。”罗汝才故意提到开封方面,避免以后吴汝义会疑心他事先就知道袁时中从杞县逃走。 吴汝义果然生了疑心,问道:“曹帅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罗汝才笑一笑,随口遮掩说:“我想,开封城中的那班文武大员都知道我们是来围困开封,也会猜到我们必先动手抢收四郊麦子。他们的上策是出动两三万官军练勇,在城外立寨,一则使我军不能在郊外自由割麦,二则保护城中丁壮出城来抢割麦子。所以我想着放心不下,特意亲自来见大元帅,问问有没有新的情况。倘若城中出兵在近郊扎营,我们今夜就可以出其不意,派人前去劫营。没有就省事儿,我也回帐中睡觉啦。他娘的,开封的文武大员们尽是草包!” 送罗汝才出了营门,看着他同亲兵们上马去后,吴汝义回到自己帐中,赶快睡下,以便明日不到五鼓起身。 约摸半夜时候,吴汝义被值夜的亲兵叫醒,看见烛光中站着李岩,脸色严重。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他不禁大为诧异,一跃而起,赶快问道: “林泉,有何紧急事儿?” 李岩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两三句话,没有让旁边的亲兵听见。吴汝义大惊失色,说道: “你等一等,我赶快去叫醒闯王。” “是得赶快叫醒闯王,立即决定办法。” 如今局面大了,在行辕宿营地方,总是专设一个较大的军帐,作为李自成和他的文武要员们议事地方,有时他于议事后在这里看书,办公,留宿。今晚只有简短的会议,然后李自成处理了一些公事,便去后边高夫人的帐中休息。高夫人的寝帐外边,夜间轮流有一个女兵和一个中年仆妇值班。近一年多来已经不再怕会有官军来偷营劫寨,派女兵夜间值班是为着随时呼唤传达有人。如今高夫人的身边除有一大群女兵之外,还添了十来个专管粗使的中年仆妇,多系从老营亲军的妻子中挑选的,行军时都有马骑。每逢闯王宿在高夫人的帐中,夜间值班就多增加一个年纪稍大的仆妇,为的是一旦有事,进入帐中方便。吴汝义匆匆地来到高夫人的寝帐门外,命值班的女兵和仆妇火速将大元帅唤醒,说他有紧急禀报。那仆妇同旁边的女兵交换一个眼色,不敢怠慢,转身走进帐中,将闯王唤醒。 李自成不论多么疲倦,夜间睡觉总是十分机警,有事叫他,照例一叫便醒,猛睁双眼,虎地坐起,从不睡眼矇眬迟疑贪枕。现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赶快披上衣服,趿着鞋走出帐外。高夫人被他惊醒,赶快从枕上抬起头来,侧耳谛听。 吴汝义挥手使女兵和仆妇退后,凑近李自成的耳朵禀报了小袁营从杞县逃走的事。自成的脸色一变,愤怒地小声说:“他妈的,竟有此事?……毫无良心!” 吴汝义说:“是的,他竟然做出此事。” 片刻沉默。高夫人知道出了意外大事,但不知是什么事儿,心中暗暗惊诧,赶快穿衣起来,点着蜡烛。 闯王向吴汝义吩咐说:“请林泉到大帐中等候。你赶快派人将牛先生、宋军师叫醒,请他们速来议事。还有,捷轩和一功也来。你派人飞马到补之营中,请他速来,速来!” 吴汝义说:“是,我立刻派人分头去请。还有,一更过后,大将军来了一趟,想要见你,因你已经休息,他便走了,似乎有点奇怪。” 自成机警地想道:难道他也知道了风声么?随即向吴汝义问道:“你为什么不禀我知道,让我见他?” “我看你今日十分疲倦,他又无重要事,所以……” 李自成截住说:“你火速亲自去曹营,请大将军前来议事!” 吴汝义走后,李自成回到寝帐,赶快穿好衣服,高夫人一边帮他扣衣扣,一边小声问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有人叛变么?” 李自成简单地告诉她,袁时中已经叛变,率领小袁营全部三万人马从杞县逃走了。说毕,大踏步向外走去。高夫人蓦然一惊,几乎站立不稳,喉头感到壅塞,追在他的背后问道: “慧梅还活着么?” 当闯、曹大军从商丘向开封进兵时候,李岩的一支人马奉命在杞县和陈留之间停留三日,负责征集粮草。按照当时社会习气,他应该趁机会回李家寨扫墓,与族人亲戚见面。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是通达人情世故的人,建议李自成让李岩回家乡看看。闯王欣然同意,并亲自将此意告诉了李岩兄弟。李岩的手下将士也有很多人想回家看看的,要求李岩听闯王的话回李家寨扫墓。但李岩另有一种心思,不肯回李家寨去。他虽然已经起义一年半,深受闯王礼遇,与朱家朝廷恩断义绝,但是他竟然在心灵的深处摆脱不掉痛苦思想,总认为自己是父母的“不肖子”,愧对祖宗。他不肯回李家寨,也不让李侔代他回去,只着旧日管家范德臣同二十名骑兵回去,选择一个日子,将汤夫人的棺材从祠堂移出,暂丘在祖茔旁边。当小袁营叛逃时候,范德臣和这二十名骑兵刚把事情办完,还没有离开李家寨。小袁营的人马急于赶路,没有进李家寨,经过圉镇时稍事停留,打了尖以后继续南奔,扬言是奉闯王命去截杀从豫南来救省城的官军。范德臣等看出这事大有蹊跷,就赶快回来,在朱仙镇附近找到李公子兄弟扎的营盘,告诉李岩知道。李岩知道虽有官军从豫南北来之说,但尚不知何时从豫南北来,闯王没有命袁时中去截杀官军,断定必是叛变,所以亲自连夜来禀报元帅。 李岩向李自成刚刚谈过了范德臣带回的消息,邵时信派来报信的亲兵也到了。这个人化装成小贩模样,赶到朱仙镇一带,但因人马众多,好不容易才找到大元帅暂时驻地。他撕破夹袄的一角,取出邵时信匆忙中写的字条,双手呈给闯王,上边写道: 小袁营云奉闯王之命,往南堵御官军,匆忙拔营。谨此叩禀。 李自成熟悉邵时信的笔迹,也看见过邵时信的这个亲兵,虽然字条上没有署名,他却知道是时信的亲笔。他又问了些小袁营拔营时的情况,便命这个人下去休息。李自成气得脸色铁青,默默不语,在大帐中走来走去。李岩坐在帐中,也不说话,等候牛、宋和刘宗敏等来到。 高夫人自从破了洛阳以后,竭力避免干预军中大事。这也是李自成的意见。他认为自己迟早要夺取江山,决不使前朝常有的后宫干政之弊再出现于他所创建的新朝。可是今夜是处理袁时中叛变的事,关系着慧梅的死活,她不能不来到大帐,希望商议结果既能够严厉惩办袁时中,也能够救回慧梅。李自成望望她,很懂得她的心情,用眼色示意她在一只行军携带的小马扎上坐下。 牛、宋、刘宗敏和高一功很快来到,随即罗汝才也到了。汝才因与手下人掷色子,尚未睡觉,一听吴汝义说大元帅请他紧急议事,他便心中明白,命亲兵们立即备马,飞驰而来。在亲兵备马时候,吴汝义将袁时中带着小袁营全部人马从杞县叛逃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佯装毫无所闻,心中感觉可笑,恨恨地说: “哼,竟然会有此事!” 大家都到了,只有李过驻地较远,尚未赶到。李自成自从崇祯十三年十月间进入河南以来,事业和威望一直如旭日东升。中州百姓都将他当成救星,编为歌谣,到处传唱。他自己和左右文武都认为他是“天生圣人”,几年内必坐江山。因为有这种环境气氛和大大不同于往日在艰难困苦中的心理状态,所以他在一时间很容易受了袁时中的欺哄,根本没料到袁时中会突然叛变,率全营人马逃走。他如今不仅十分气愤,而且为损伤了自己的威望而深感痛苦和愧悔。当大家纷纷议论如何派兵追剿袁时中时,只有李自成和高夫人一言不发。李自成巴不得立刻将袁时中和刘玉尺等人捉到,斩首示众,以泄心头之恨,并且为背叛者戒。然而他这个平日多谋善断的人,竟然在意外的精神打击下,一时心中踌躇,拿不定主意。他现在正要用全力围攻开封,预料朝廷必然要用最大的力量来救开封,如今正当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分兵追剿袁时中,必然要减弱围攻开封的兵力,还必然要死伤许多有用的将士,因此他不想马上动武。可是,倘若不将袁时中消灭,别人就会轻视他,还会在背后嘲笑他。现在距袁时中从杞县叛逃已经有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走了很远,未必能够追上。袁时中对豫东地理很熟,纵然能够追上,也未必能够将他一战剿灭。倘若战争纠缠过久,损兵折将,牵动围攻开封大计,纵然胜利,也可能得不偿失。还有,倘若对袁时中逼得过急,他带着三万人马投降了正在豫南的丁启睿或杨文岳,岂不为害更大?…… 李过到了。事情他已经知道,所以他带着一脸怒容走进大帐,没有坐下便向闯王和大家问道: “如何决定?派谁追剿?” 闯王没有做声,别人也不做声。高一功示意让他在一只小马扎上坐下。 李过不肯坐下,看一眼宋献策和牛金星,接着说:“当日袁时中刚投降就请求结亲,我就觉着有鬼,不可相信,免得吃了后悔药。幸而我一功舅说了一句,不能将兰芝许配给他。结果由军师们出主意,将张鼐和慧梅的姻缘拆散,将慧梅作为闯王的养女嫁给姓袁的。将慧梅作为闯王养女,我一百个赞成。这姑娘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自幼儿聪明伶俐,有忠有义,也练出一身武艺,在我二婶的身边出生入死,几次立了大功。硬把她嫁给那个从野地飞来的姓袁的,下场如何?如今还活在人间么?”他想着慧梅如不是已经被杀,便很快就会被杀,不禁恨恨地叹了口气。随即坐下,接着说道:“我当时就不同意这桩婚事,摇旗和汉举们也不同意,可是等大家知道时,木已成舟啦,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啦。我只能暗地里顿顿脚,希望姓袁的有点良心。如今事已至此,光想着后悔药难吃没有用,要赶快派兵追赶,杀他个片甲不留。派谁去,商定了么?” 宋献策和牛金星一直担心高夫人会说出来对他们抱怨和责备的话,不断地偷偷打量高夫人的沉重脸色。他们没料到由李过开了腔,用这样从来没有用过的神色和口气对待他们,使他们只有惭愧,除掉苦笑外无言以对,神情十分尴尬。 闯王低着头没有做声。尽管他不满意李过责备牛、宋的话说得太直,但是他自己也心中悔恨,不能责备侄儿直言。他怕高夫人也忍不住对牛、宋说出来不好听的话,两次望她。高夫人懂得闯王的眼色,所以她不曾在侄儿对牛、宋说过抱怨话以后接着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用袖头揩去了为慧梅涌出的两行热泪。 曹操在心中看笑话,却不得不说道:“已经过去的事不用再提啦,如今只赶快决定如何处置吧。兵贵神速,再不派兵追赶,小袁营就逃进颍州地界,向南投降丁启睿,向东投降朱大典,都很容易。大元帅,倘若你认为围攻开封要紧,别的人马分不出来,命我的曹营人马去追剿如何?” 李自成回答说:“家鸡打得堂前转,野雉不打一翅飞。野雉是活的,飞就让它飞吧。” 大家听了李自成的话都觉突然,摸不准到底是什么用意。有人暗想:这样任袁时中逃走不管,未免太宽大了。 刘宗敏平时往往容易暴怒,令人生畏,但现在他一直冷静地想问题。他在心中抱怨牛、宋当日不该劝说闯王将慧梅许配袁时中,但是他想着闯王待牛金星以宾师之礼,拜宋献策为军师,不能因他们一时虑事有误而多加责备,使他们面子上下不了台,引起文武不和。他也明白闯王既恨袁时中的叛逃,又担心对袁时中逼得紧了会促使他投降官军,另外又担心慧梅会被袁时中杀害。趁着大家在沉默中,他抬起头来望着自成问: “大元帅,这件小事交给我处置可以么?” 自成问:“你如何处置?” “我想,既不能不派兵追杀一阵,也不必逼得过紧,免得他投降官军过早。也不要使他对慧梅下毒手。目前能够按这样想法处置,方算妥当。” 罗汝才不禁心中一惊,点头赞叹:“虑得细,虑得是!捷轩不愧是大将之才,忙中不乱。” 自成说:“捷轩,你将你的办法全说出来,让大家商议一下。” 宗敏说:“请补之辛苦一趟,去追赶小袁营。先礼后兵,劝说袁时中赶快回头,做错的事决不追究。我估量袁时中一定不听劝告,大概免不掉会厮杀起来。补之可以杀败小袁营,但不一定会捉到袁时中,也不能……” 李过插言:“既然动兵,就得尽我的力量捉到他或杀死他,不留后患。” 宗敏接着说:“补之,你听我说。我们目前作战的着眼点是在开封,既要四面围困开封,还要准备杀败各路援兵,不应当分散兵力。小袁营有三万人马,要将它包围消灭,少说也得五万人马,还得拖长时日,穷追不放。在目前这样分兵作战,我们不干。我们不能让袁时中这小子拖住一条胳膊。” 李过问:“你给我多少人马?” “我打算给你……顶多一万五千人马,一半骑兵,一半步兵。更多的人马没有。” 李过沉吟说:“只给这一点人马,我只能追上他,狠狠给他一下教训,不一定能够消灭他,捉到他。” 宗敏点头说:“对,对,正是这个意思。倘若追上他,你只需狠狠教训他一顿,使他损兵折将,知道疼痛,大伤元气,但还要适可而止,不逼他过早地投降官军。你还得使他认为对慧梅不下毒手,于他有很大好处。” 李过微微一笑,说:“我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给我出的是一道难题,这文章要做好很不容易。” 刘宗敏转向李自成,问道:“大元帅,你看,这篇小文章就这么做法,不必小题大做,行么?” 自成点点头,然后向大家问:“你们各位有何意见?” 罗汝才首先称赞说:“高明,高明。我根本没想到这个题目的文章应该这么做,果然是捷轩虑得周到!” 牛金星说:“追上小袁营之后,可以宣示大元帅德意,凡将士愿倒戈回老府的一律免究,另有重赏。补之将军出发时要多带银子,以备阵前赏赐。如此恩威并施,有劝有惩,小袁营多数胁从之众,不难瓦解。” 宋献策接着说:“还要带去大元帅手谕一道,劝谕袁时中勿信谗言,妄生猜疑,致令亲者痛,仇者快。望他翻然悔悟,速偕慧梅来归,将待他恩情如初,一切错误不提。” 高一功说:“慧梅在我们老八队中是有功之人,况且已经是闯王养女,不能不救她回来。按她的性子说,当她一旦明白了袁时中背叛闯王,她必不善罢甘休。补之带兵前去,一定要查明问清,慧梅到底死了没有。倘若她还没死,那陪嫁的四百多男女亲军是不是还在她的身边。补之,你这次去,倘若能救慧梅回来,当然是最好不过;如不能救她回来,要设法使袁时中不敢杀她。” 李过说:“高舅说的是,我的骑兵如果能冲进袁时中的驻地,自然要将她救出,接她回来。不过,听说她已有喜了,谁知她如今变心了没有?” 高夫人想起慧梅出嫁的情形,实在又痛苦又恼恨,正想找题目,听了李过的话,立刻对侄儿愤愤地说:“补之,你刚才还说慧梅也是在你的眼皮下长大的,为什么忽然又说这话?慧梅决不会背叛闯王。你看吧,她会死在袁时中的手中!” 闯王不希望她对宋献策等说出气话,劝说道:“我们正在商议办法,你不用担心嘛。” 高夫人说:“不管用什么办法,以保住慧梅的性命要紧。如今她的身边只有四百多男女亲军,虽说都是挑选的好样的,对慧梅也忠心耿耿,可是毕竟是在袁时中大军挟制之下,袁时中要杀害慧梅,他们也会全都死去,决不止慧梅一个被害。”高夫人越说越激动,突然转向宋献策,“军师啊,这亲事是你们怂恿成的,你们要救慧梅的命,将她和那四百多人马还给我。还有慧剑,你们是认识的,她哥哥是黑虎星,在开封城下中炮受伤而亡。两三年前在商洛山中时候,他将妹妹托付给我,说:‘婶娘,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今后全靠你老人家照料她。她岁数还小,虽然有一身武艺,可是不懂事。’倘若这个黑妞也随着慧梅死在小袁营,你们这些做军师、出主意的,怎么对得起地下的黑虎星啊?” 这一段话说得宋献策脸上热辣辣的。牛金星也觉得十分难堪,只得勉强说道:“请夫人放心,必有妥善办法,将慧梅姑娘救回。” 高夫人眼圈一红,说:“纵然能够将她救回,可是姑娘已经嫁了人。杀了她丈夫,留下她守寡一辈子。她今年虚岁才二十一岁,叫她以后如何活下去啊。都是你们当日出的好主意!”说毕,愤愤地起身便走,一面走一面流着眼泪。牛金星和宋献策赶快站起来送行,但是她头也不回,没有同他们打个招呼。 李自成向他的侄儿问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李过说:“马上准备停当,五更动身。” 李自成望望李岩:“林泉还有什么高见?” 李岩说:“我想,袁时中不得已时必投朝廷。朱大典远在凤阳,中间有黄得功的人马隔着,他往东去投朱大典不容易。丁启睿如今驻军在汝宁一带,他去投丁启睿比较容易。补之在追赶小袁营时,可派出一支轻骑,驰至陈州与商水之间,虚张声势,拦住他南去之路。另外,以夫人名义给慧梅姑娘书信一封,先叙思念之情,知其仍在人间,心中稍慰。然后嘱其劝说袁时中不要上他人之当,赶快悬崖勒马,回来叩见大元帅请罪,保其平安无事,恩宠不减。纵然自生猜疑,暂时不肯回来,闯王因有汝在,已嘱汝补之大哥不要穷追,留个转圜地步。只要汝在,时中不降朝廷,一切好说,纵然时中一二年内不回来也不要紧。倘若汝不幸遭毒手而死或时中投降朝廷,二者有一,则从此与时中恩断义绝,势成不共戴天,等等。将这些话写进书子。阵上捉到敌兵,多给银子,收买他将书子送给慧梅。这书子必会被袁时中看见,让他在心中琢磨出得失利害。” 大家都点头赞成。闯王命牛金星替他写一道给袁时中的劝谕,李岩替高夫人写一封给慧梅的书信。会议就到此结束了。 离开杞县的第二天,慧梅已经看出来袁时中和小袁营的行踪可疑,又经邵时信将各种情况告了她,她断定袁时中已经背叛了闯王,她受了欺骗和裹胁。她当时不愿再走,派人将时中请来问话。可是袁时中早有准备,在行军时将她的四百多名男女亲军,前后左右围得水泄不通,挟制他们一定要跟着大军一起走。慧梅愤怒地说: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死。你死,不是我要杀你,而是闯王要派人马来处置你。我死,是因为你要杀我;你不杀我,我不会跟着你背叛闯王。” 袁时中苦苦劝她一起走,什么出嫁从夫啦,又是什么年轻夫妇要和睦啦,说了一大通。可是慧梅板着脸,让手下的四百多名亲军摆好了拼命的架势,坚决不走。在一瞬间,袁时中曾经想杀掉她。但稍一转念,仍觉不忍,毕竟他还是很喜欢慧梅的,特别是他知道慧梅已经怀孕了,而他又是很想孩子的,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不发脾气。他又对慧梅说: “不管你多么不听我的话,我是不忍心杀你的。我知道你怀了孕,这是我的骨血,说不定还是个男孩。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你手下的男女亲军,只要他们不先动手,我决不会动他们一根毫毛。我只是劝你跟我一起走;不走,我们都要被害。我本来并不想离开闯王,可是闯王听信了周围人的闲言,对我很不放心,听说就要动手杀我,我没有办法,才带着人马逃走。这只是暂时离开,等闯王将来明白我对他忠心耿耿,我自然还会回到他的大旗下边,替他尽忠效力。” 慧梅流泪说:“你若肯回到闯王麾下,我愿意百依百顺,服侍你到老。我既然已经嫁给你,不会不把你当丈夫看待。可是你要是背叛闯王,投降官军,要我跟你走,就休想。夫人每次问我,我都为你挣面子,说你忠心耿耿保闯王打天下,可是你现在却叛变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脸去见夫人,还有什么脸去见闯营的将士?” 两个人又争了半天。不管袁时中怎么劝,慧梅总是不走;而不管慧梅怎么哭闹,袁时中也总是不发脾气。可是时间一长,袁时中手下的人逐渐耐不住了,他们吹胡子瞪眼睛,怂恿袁时中采取强迫手段。袁时中不得已,只好向慧梅说: “你既然已经嫁给我,生是我袁家的人,死是我袁家的鬼。夫为妻纲,天经地义。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哪有做妻子的能不听丈夫的话?” 慧梅一听,更气起来,说:“你既然投顺了闯王,就应当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怎么还能背叛闯王?背叛闯王就是不忠不义。我宁死也不能跟你这不忠不义的人一起走。” 夫妻两个正在争吵,袁时中的第二房妾金氏走了出来。自从慧梅“过门”以来,她看见袁时中同慧梅感情很好,虽然心里吃醋,但因为有几分害怕慧梅,所以不敢当面胡闹,只是有时在背后同袁时中耍赖而已。今天看见袁时中同慧梅争吵,快要动武,而小袁营的将士将“小闯营”包围得水泄不通,她忽然胆壮起来,指着慧梅的鼻子说: “你不要以为自己真是闯王的小姐,实际你也是他家的丫头。只是为着跟我们袁将军结婚,才把你收为养女。你呀,你并不比我的出身高贵多少!虽然你是正室我是妾,可我比你早来了两年。你也不要因为怀了孕就神气起来,是男是女还说不定,能不能平安生下来也说不定。生孩子有什么稀罕?要不是天天行军,我自己早就给我们袁家生了孩子了。”她又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忽然回过头来对袁时中说:“你的太太已经变心了,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你会在她的手中送命,不如趁早休了她!” 慧梅没有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个泼妇来,最初简直有点发愣,可是越听越气,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拔出宝剑,抢前一步,厉声叫道: “我宰了你!” 金氏赶紧躲到袁时中的背后,越发大哭大闹起来。慧梅几次抢过去杀她,都被袁时中拦住。慧梅没有办法,只好向左右亲兵说: “你们还不把这个泼妇赶走?” 一句话刚说出来,慧剑已经跑了过去,要拉金氏。袁时中恼火了,说: “你敢打她?她虽是妾,到底是你的主人!” 慧剑说:“姑爷,她在你家里是主人,在我们闯王将士面前就算不得一个主人。你不要偏心袒护她,这里有我们的军规:军中不准胡闹!” 袁时中气得要打慧剑耳刮子,慧剑用力格开,毫不示弱。袁时中猛然想起,自己不便对这班女兵动手,便恨恨地叹了口气,不再去管。 慧剑走过去,把那泼妇一推,推出五尺多远,跌在地上。金氏索性在众人面前撒泼,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打滚,说她好歹是半个主人,如今受奴才欺负,要袁时中替她做主,不然要碰死在大家面前。慧剑气得眼睛通红,不管袁时中如何顿脚生气,大踏步走过去,伸开五指抓住金氏的背后领口,轻轻一提,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摔出六七尺外,跌在地上,喝道:“你再闹,我就宰了你!你既不是我的半个主人,我也不是奴才。这里只有军法,没有别的!” 袁时中气得咬牙切齿,把脚一跺,对慧梅说道:“你要是执迷不悟,将来可不要怨恨我!”说罢,回身走了。 立刻,在慧梅和她的“小闯营”周围,又增加了袁时中的几百名精兵。慧梅的人马被围得更紧了。邵时信和吕二嫂感到这样僵持下去不行,悄悄商量一下,便劝慧梅说: “不要吃眼前亏,我们还是随他走一段再说。如果能找机会逃回夫人身边,当然很好。如果能等待时机,劝得姑爷回心转意,那就更好。” 慧梅想了一阵,觉得他们说的话也有道理,目前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走回帐中,气得哭了一阵,又同邵时信商量一阵,然后叫邵时信去见袁时中,答应随小袁营往颍州一带去,但提出三个条件:第一,要尊重慧梅夫人的身份,任何人不得在她的驻地胡闹,不得欺侮她陪嫁来的男女将士。第二,对她陪嫁来的男女将士粮草不能短缺,各项供给从丰。第三,袁时中虽然已经背叛了闯王,但往后不应把事情做绝,要留下重回到闯王麾下的余地。 听了以上三条,袁时中认为慧梅已经有一半回心转意,喜出望外,满口答应。这事刚刚告一段落,袁时中忽得细作禀报,说杞县一带百姓风传李闯王即将派大军追赶前来。他不禁心中惊疑,下令全营赶快收拾启程。 从此以后,慧梅和她的四百多亲军总是被袁时中的精兵紧紧地包围着,无法自由行动。不管行军到了什么地方暂驻,也总是如临大敌。他们不敢轻易离开自己的驻地,袁时中也不敢随便走到慧梅的帐中去。慧梅和她的四百多男女将士日夜盼望闯王的追兵来到。 为着处理袁时中叛逃的事,李自成不得不抽调一部分精兵交李过前去追剿。李过刚刚动身,李自成忽接到紧急探报,知道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支人马奉旨在汝宁附近会师,正在日夜筹措粮草,不日北上,来救开封。看来小袁营的叛变尚未处置就绪,开封周围的大战又在密云欲雨了。他不能不停留在朱仙镇附近召集众将会议,重新部署军事。到了五月二日,他和曹操才将两个老营移驻开封城西的阎李寨(又称阎家寨)。他的老营扎在寨内的一家地主的宅子里。曹操的扎在寨外,相距三四里。第二天,即五月三日,闯、曹大军将开封合围了。 麦子已经熟了。义军并不攻城,只抢割城外麦子。城内也派出军民,抢割麦子。义军在大堤外抢割,城中军民在大堤内抢割。在大堤内外偶尔也发生零星战斗,但双方都以抢割麦子为主;有时相距很近,互不理会。 一连十天,义军分出来数万大军全力抢割麦子。将麦捆子运到各个驻地,有人专管打场。打好的麦子,一部分运往阎李寨,一部分各营留用。这种热火朝天的夏忙景象从来不曾有过。即使在太平年头,收麦的季节也很热闹,但是老百姓各家分散,同数万大军一股劲从事割麦打麦的情况不能相比。 在义军将士们抢割麦子的日子里,李自成时时在注视着左良玉等援军动静,准备着即将迫近的一次大战。当他知道援救开封的官军已经离汝宁北来的消息后,他派人火速给李过送去密谕,要他对袁时中切勿穷追,打一个胜仗后星夜回师。又传令给田见秀等将领,要他们速从郑州、荥阳和新郑一带退兵,赶回开封城外。道路哄传,援救开封的大军大概有二十多万人马,纵然只有十之五六,也不可轻视。在援军中,左良玉的人马有十万左右,比较能战,保定总督手下的总兵虎大威的一万多人马也较精锐。另外,不能不提防城中还可出动两三万兵勇同援军配合作战。尽管一年半以来,李自成在中原作战不断获得大胜,但是因为他才脱离艰苦困难阶段不久,所以对这次战争不敢有丝毫大意,总在思虑着全胜之策。 五月十六日黄昏,他在阎李寨又召集了一次军事会议,罗汝才、吉珪、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等都参加了。会开得很久,到三更以后方散,但对于作战方略还没有最后确定。所以不能最后确定,是因为现在只晓得官军人马甚多,正在往开封奔来;但不晓得官军是直抵开封城下,还是在开封附近占领一个地方,与义军作战。他们估计官军会采取后一种方案,使义军既要对付强大的援军,又要防备城内的守军,处于“腹背受敌”的不利局面。但官军究竟要占领什么地方,现在还不能判断明白,也许是在朱仙镇,也许是在开封的东面,即陈留与开封之间,也可能就在陈留,因为陈留离开封只有四十多里路。由于对官军的意图未能最后探明,因此会议决定,先做些应急的准备,把义军所有的人马都集中到开封周围,以便一有情况,可以立即出战。会后,罗汝才先走,以后刘宗敏等也各回本帐去了。 李自成回到寝帐,正准备休息,忽然张鼐前来禀报事情。李自成顺便问了火器营的情况,嘱咐他务必把各种火器准备好,以便随时可以出去同援军作战。他一面和张鼐谈话,一面又命人把双喜叫来,要双喜把行辕的一些重要文书也都收拾好,准备随时带走。 张鼐和双喜尚未离去,忽然李过一脚跨进门来,说道: “闯王,我回来了。” 大家看见李过回来,都非常高兴。眼看大战就要爆发,李过是一员重要大将,有他在,闯王就多了一个得力帮手。 高夫人也从里间出来,吩咐左右马上给李过拿东西吃。李过忙说:“二婶,不用拿东西。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 闯王说:“补之,正等着你回来。好,先禀报你追赶小袁营的事吧。” 李过从朱仙镇出发之后,当日到了杞县,因知小袁营已经走远,便采取大胆决定,单率领数千轻骑日夜追赶,令步兵按站行军。到了柘城境内,袁时中果然被他追上。时已黄昏,李过的骑兵十分疲倦。他见小袁营已经占据有利地势,倚山据河扎寨,便只好隔河扎营,以待次日早晨看清地势,向敌进攻。当夜派人将闯王劝谕袁时中的书子和高夫人给慧梅的家书送到小袁营,没有回音,连下书的两名弟兄也遭到扣留。 天明后,李过不管小袁营有三万之众,率八千骑兵从浅处过河,先向小袁营将士宣布大元帅德意,号召重回闯王旗下有赏。小袁营将士一经接仗便纷纷溃散,有不少人倒戈回来。袁时中只剩不足一万步兵和一千多骑兵,裹胁着慧梅的四百多名男女亲军向亳州方向逃走。李过本来要继续追赶,因接到大元帅命他火速班师的手谕,就回来了。 大家因以前接到他派来的塘马禀报,对这次作战情况都很清楚,所以不再多问。他还想补充谈一点同小袁营接仗时的详细情况,被高夫人用手势打断,急着问道: “慧梅的情况你知道么?” “慧梅的消息我一直在打听,直到小袁营的许多将士投降过来,才得到真实消息。特别是我们在战场上捉到了袁时中的几个受伤的骑兵,消息更加清楚。他们不少人曾跟慧梅的亲军在一起驻扎,说的情况虽然不敢说都是真的,但看来也差不离。” “什么情况,你快说!”高夫人催问。 “情况虽然不太好,但慧梅并没有死,袁时中不敢马上杀害她,也不愿杀害她。” “你给我直说吧,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说出来,对我说出实话!这姑娘也算是我把她抚养大的,如今弄得她生不生,死不死,性命操在袁时中手里,你叫我怎么不挂心?快说吧,不要藏头露尾。” 李过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姑娘确实是好样的,对闯王忠心耿耿。”接着,他就把袁时中叛逃后,慧梅如何起初被蒙在鼓里,到睢州境才知道真情,又如何同袁时中几乎刀兵相见,慧剑几乎杀死了金姨太太……种种经过情况,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高夫人噙满两眶热泪,又问:“以后呢?” 李过说:“以后的情况不很清楚,只听说在柘城境内,慧梅知道追兵将到,劝袁时中投降,夫妻又大吵一架。幸有邵时信和吕二婶解劝,慧梅大哭一场,没有再吵闹下去。据我看来,目前袁时中还不敢杀害慧梅,也不愿杀害慧梅,可是以后如果他投降了官军,慧梅不答应,到那时候就要见个黑白。我还听说,慧梅现在天天哭泣,常常不吃饭,后悔自己在出嫁之前没有自尽,竟落到这步田地。” 还有些情况,李过没有说出来。他听说,慧梅在痛苦之余,曾经骂过牛金星、宋献策,也说过抱怨闯王的话。李过不愿使大家难过,便没有多说什么。 然而,就是他说出来的这些情形,也已经使高夫人和站在门口的慧英等一群姑娘一面听,一面落泪。张鼐低着头,感到心如刀割。尽管他用了很大的力量不让眼泪滚出,但听到后来,还是有几滴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滚落下来。闯王也叹了口气,低着头在屋中走来走去,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夫人用袖头揩揩眼睛,说道:“王长顺早就对我说过,怕我们丢掉了一个好姑娘,却没有笼络住袁时中的心。如今果然这样,这事会叫我悔恨一辈子。看来慧梅一定活不下去。” 李过赶紧劝慰说:“二婶不要太操心,等我们破了开封后,再想办法救慧梅回来。” 高夫人说:“谁知道到那时候慧梅还在不在人间?” 慧英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发出了抽泣的声音。张鼐默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没有向闯王告辞,低着头走了出去,不提防同匆匆进来的李双喜撞个满怀。他瞟一眼双喜的有些不平常的脸色,没有打招呼,在此刻他除慧梅的不幸之外,别的事都不关心。刚刚走下台阶,他听见从屋里传出来双喜的声音:“禀父帅,据探马禀报,明朝援救开封的大军已到了尉氏县境,看来是直奔朱仙镇。左良玉和虎大威的人马行军很快,明显地是想抢占朱仙镇。” 闯王的声音:“啊?朱仙镇?已经到了尉氏县境?” 双喜的声音:“是的,父帅。看来敌军明日五更就会占领朱仙镇,请父帅赶快部署迎敌。” 闯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说:“好了,这一仗就在朱仙镇打吧!你赶快命人叫宋军师、牛先生和几位大将都来,火速商量一下,火速出兵,赶在敌人来到之前先占朱仙镇!还有,叫小鼐子回来听令!” 张鼐听得清楚,精神突然激动起来,不再想慧梅的事,也不等双喜呼唤,回转来大踏步走上台阶,几乎又同双喜撞了身子。他站在台阶上,向屋中大声说: “火器营首领张鼐到!” 第四十章 从汝宁来援救开封的明朝大军,分为两支,一支开往杞县,表面上大张旗鼓,实际上是一支偏师,只有一两万人。另一支是正师,有将近十五万人马,有一半比较精锐,经扶沟和尉氏,直奔朱仙镇而来,看来明日黎明就会抵达朱仙镇。 李自成本来把开往杞县的那一支视为官军的正师,像今年正月间左良玉救开封时一样,先占杞县城作为立脚地,没有想到,官军的大股精锐部队已经走直线从扶沟、尉氏北来,显然想抢占朱仙镇扎下大营,与开封城互为犄角。李自成同大家简单地商议一下,都认为必须赶在官军到达之前先去占领朱仙镇。但当时大将驻在阎李寨的只有刘宗敏和高一功。宗敏须得协助部署军事,高一功的中军营万不能调离老营。而且李自成深知作战持重,是一功所长,紧急迎敌,猛冲猛打,以气势压倒敌人,一功不如李过。他稍微思索片刻,便对李过说: “补之,现在命别人去会耽误时间,你刚回来还没有休息,只得让你再辛苦一下,立即从你的人马中挑出三千骑兵,连夜赶往朱仙镇,抢占地势,使敌军不能进寨。你要马上动身,粮食可以不带,大军随后就到。” 李过站起来说:“我现在就走,决不耽误。” 闯王又说:“官军人马甚多,而且刚到朱仙镇,锐气方盛,不可轻敌。如果他们已经占稳了朱仙镇,你就不要抢夺,你可以在镇的西面占领地势,赶快把营寨修筑起来。如果官军来攻,你只可防守,不可出战,等明日大军赶到再作定夺。” 李过刚要走,闯王又把他叫住,再叮咛一句:“记住!如果敌人已经进了朱仙镇,你要在镇的西边立营。” “是!”李过答应一声,忍不住又问道,“可是在朱仙镇北面扎营不是更好么?我们大军从这里出发,不是先到朱仙镇的北面么?占领了朱仙镇的北面,就可以隔断开封同朱仙镇的通道。” 闯王简截地答道:“不必。朱仙镇有一条河是从西往东流的,如今正是旱天,人马不能无水。你占据朱仙镇西边就是占据上游,十分要紧,千万不要忘了。至于朱仙镇通开封的大路,我另派大军截断,你不用管。” 李过又答应一声“是”,转身走了出去。 经过紧张的准备,约摸三更时候,刘宗敏率领刘芳亮、袁宗第、谷英、郝摇旗等战将,带着三万人马,加上罗汝才派来的二万人马,以急行军往朱仙镇开去。 如今已经知道,官军人数很多,号称四十万,实际有十七万,这数目不可轻视。李自成亲自把刘宗敏送出营门,看着宗敏上马,嘱咐说: “捷轩,官军人数很多,左良玉和虎大威都是名将。特别是左良玉,曹操和敬轩曾几次败在他的手中,我们如今是第一次同他交手,千万不可轻视。你先到那里去看看,不要让补之那三千骑兵吃了他们的大亏。我同汝才随后也赶到朱仙镇去。这一次打仗,决不能受挫;万一受挫,会牵动整个大局。我这话你心里明白。” 刘宗敏在马上点点头。他完全清楚,曹操一直心中不稳,如果这一仗受了挫折,曹操就会变心,也许会投降官军,也许会重新跑到张献忠那里,同张献忠和革、左四营合起手来,那样,闯王的威望就会大大受损,势力也会大大减弱。闯王知道宗敏最明白他的担心,又嘱咐说: “还有,你到朱仙镇后要拖住官军,使他们不能到达开封城外。原来我想,他们如果到了开封城外,我们就可把他们合围消灭。可是后来一想,他们到了开封城外,可能会分出一部分人马绕到城北,在黄河南岸和北门之间建立一座营盘,这样就为开封打开了一条救援之路,从黄河南岸到北门之间可以运送粮草,我们的久困开封之计就会落空。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使官军不能由朱仙镇开往开封,只要你能在天明以前做到这一点,天明后我们大军一到,就不用操心了。” “大元帅想的是。左良玉这小子会想到这步棋的。今天夜间我要一面夺到朱仙镇,一面想办法让他们到不了开封城外。” 李自成转过头去对宋献策说:“军师,你跟捷轩一道去吧。有你去,我就更放心了。” 宋献策说:“我正要请大元帅让我随捷轩将军一同前往,遇事好随时商量。” 刘宗敏率着包括曹营在内的五万人马,在明亮的月光下向着朱仙镇飞速赶路。大约走到中途的时候,遇到李过手下的一名小校,飞驰而来。他是奉李过之命,往阎李寨向闯王求救的,不期与刘宗敏相遇。他在马上向刘宗敏叉手禀报说: “总哨刘爷,敌兵人马众多,正在向我军步步进攻,炮火也很猛烈。李将爷已经负伤,仍然苦战不退,人马损失很重。请刘爷赶快去救。” “眼下跟你们李将爷作战的敌兵有多少人?” “敌兵人数说不清楚,看来比我们有十倍之多。困难的是他们炮火很猛,我们轻骑前去,没有炮火,箭也快射完了。如今退守在镇西北角的一小块地方上,差不多已被官军四面包围。李将爷说:宁死也不能再退后一步。眼下大家在拼命抵挡,许多弟兄和战马都被炮火击中……” 刘宗敏向小校挥一下手,同宋献策商量几句,便把众将领叫到面前,如此如此地做了部署,然后同宋献策、郝摇旗、刘芳亮、袁宗第只带着一万五千骑兵,向朱仙镇疾驰而去。只听马蹄动地,如同一阵风暴,所过之处,黄尘滚滚,遮住了人马的影子,天上的星月也昏暗起来。 这时李过正在苦战。 当他的骑兵半夜从西门进朱仙镇寨中时候,官军已经从南门和东门进寨,到了街心,并占了岳武穆庙。寨中百姓因事先得到官军要来的消息,差不多逃空了。寨中街道狭窄,不适于骑兵作战,且猝不及防,一开始接仗就处于不利地位。混战一阵,虽然人马损失惨重,他自己也负了轻伤,但是他的勇气如故,仍在大声呐喊督战。突然他的战马中箭倒地,他一骨碌从地上跃起,一看旁边正有一个官军的将官挺枪向他刺来,他一剑格开,又一剑将那将官刺下马来,夺过战马,飞身跃上,继续杀敌。他的人马已经越来越少,他只得留下部分人马拼死守住朱仙镇西北角的一段寨墙和一片宅子,他自己率着其余几百骑兵冲到镇外,在旷野上左右驰骋,忽然杀到东边,忽然杀到西边。敌人已经知道他是李过,是闯王的亲侄儿和得力大将,于是大喊着:“活捉李过!活捉李过!”人马向他蜂拥而来,终于愈围愈多。李过的箭已经快射完了,他轻易不再放箭,只有当敌人过于逼近时才放箭,每射必中。这样,官军虽然围了几重,却也不敢向他逼得太近。 一万五千援兵正在风驰电掣地奔来。快到朱仙镇时,刘宗敏听到了前面的喊杀声,知道敌人正在围攻李过,情况十分吃紧。他立即命令李友率领一千骑兵去支援李过: “益三,快去,帮补之将那班王八蛋的气焰压一压,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 宋献策已经观察了片刻,等刘宗敏对李友吩咐一毕,他勒马走到宗敏跟前,一边用马鞭指画,一边说出来对敌办法。宗敏将头一点,说: “好,就照你的计策行事。另外,我再派出一支骑兵,使他们顾此失彼。……摇旗!” “在!” “你率领两千骑兵……” 在刘宗敏稍微停顿的当儿,郝摇旗抢着说道:“对,对,快给我两千骑兵,直冲到朱仙镇街心,把这些狗东西杀他个落花流水!” 刘宗敏继续说:“不是要你到街心去厮杀,是要你绕过朱仙镇,到镇的南面和东南面,距镇五里之外,十里之内,见着房子就烧,见着田间没有割完的麦子也烧。” 郝摇旗问:“这是为什么?如今战事吃紧,你何必让我去干这种事情,白耽误了时间?” “你不要多问,只管听我的吩咐行事。我不派人叫你回来,你就只管烧房子、烧麦子,如果遇到零股敌人,就把他们消灭。你只有两千人,不许你打硬仗,把本钱赔了进去。” 郝摇旗不敢再问,率领两千骑兵,飞驰而去。 刘宗敏抬头望望李友去的方向,估计李友的一千骑兵已经杀到镇西,同围攻李过的官军交上手了。他感到时机已到,便对身边的将领们说: “我们也动手吧。汉举,你带领人马冲进朱仙镇的中央,夺占岳武穆庙。二虎,你同世耀、白旺率领五千骑兵去截断朱仙镇东边来援之敌,如果镇内的敌人往东边逃,你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袁宗第等将领立刻走了。刘宗敏又对一名亲信小校说:“你速去迎接后队,传令谷子杰将爷,叫他从大军中抽出一万五千步兵,截断朱仙镇通往开封的大道,找一个地势好的地方,掘壕立寨,不许让官军通过。另外,要多派一些游骑出去,使开封的消息不能传到朱仙镇,朱仙镇的消息也不能传到开封。剩下的人马火速开到这里来。” 目送小校走后,他不愿等候后边大军赶到,刷一声抽出双刀,望一望宋献策说: “我们也去吧。” 宋献策拔出宝剑,说:“走!” 刘宗敏扬刀跃马,大呼着向敌人最多的地方直冲进去。他的亲兵亲将一个个目无敌人,紧跟在他的左右和背后,势不可挡。在战马奔腾声中,只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如狮吼一般: “我来了!我刘爷来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合营以后,声势日盛,人数有五六十万,哄传在百万以上。实际精兵大约只有十三万,其中步兵十万,骑兵三万。其他四五十万人,包括各种工匠、马夫、驮运队……种种属于后勤方面的非战斗人员,还有慕义而来的缁衣、黄冠、三教九流之辈。由于没有一个根据地,单说随营的男女老弱眷属就有十几万人。另外还有大批新兵,未得训练,也在这五六十万数内。所好的是骑兵确实都是精兵,每兵有两三匹战马,而大批非战斗人员在危急当头时也能参加战斗。这一声势浩大的革命武装,存在着几个弱点:第一,由于精兵的人数不多,所以在围困开封时,不能分兵占据开封周围的重要城镇,竟然连朱仙镇这样战略要地,都不留人马驻守。第二,因为没有一个可靠的根据地,大批非战斗人员和十多万随营眷属只能跟随主力部队移动,以便得到保护,这样就为大军行动和给养增加了困难。第三,因为跟罗汝才同床异梦,就不能放开手使曹营兵单独作战,而且李自成还必须将一部分兵力控制在身边,防备罗汝才离开他。目前李自成大军的这几个弱点都因朱仙镇之战而一齐暴露了。 当李自成得知朝廷的援兵实际人数约有十七万之众时,便决定以全部兵力(包括曹营在内)对付来援之敌,力争一举将其击溃。同大家商量后,李自成决定把人马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将士连同老营家属暂时留在阎李寨候命;大部分人马半夜就向朱仙镇开拔;另外再拨一部分人马开往朱仙镇以西十五里的地方,那里距贾鲁河西岸不远,村名叫做刘庄,准备闯、曹两营新的老营驻地。部署一毕,李自成同罗汝才就带着各自的亲兵亲将和少数标营骑兵,乘着月色往朱仙镇奔去。将近黎明时候,大地上开始起了白雾。雾越来越浓,月色昏暗下去了,渐渐地一丈外人马的影子也模糊起来。只有马蹄声不断地在雾中响着,偶尔有兵器的碰击声从雾中传出。因为这一带都是一马平川,他们又都是轻骑熟路,所以虽然天上地下一片大雾,还是奔驰很快。 将到朱仙镇时,雾更大了,月色已经完全看不见。奇怪的是,离朱仙镇只有二三里路了,还听不到一点炮声,也听不到喊杀的声音。原野上奇怪的沉寂。李自成一面策马前进,一面心里担忧,不晓得李过是否已经阵亡,也不晓得战场上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不免抱怨刘宗敏:为什么不及时派人给他报信? 其实,刘宗敏派的人已经过去了,由于大雾迷了路,是从另一条路往阎李寨奔去,没有同闯王相遇。朱仙镇的战事已经停止很久了。自从刘宗敏杀到镇上,官军便一下子由优势变为劣势,但官军的援兵也已经开到,与义军发生激战。正在这时,大雾起来了。镇上的官军不敢恋战,趁着大雾退出了朱仙镇。义军害怕中了埋伏,也不曾追赶,只是把朱仙镇占领,也把镇外的一切好的地势都占据,等待雾散以后再进行血战。 李自成和罗汝才进入朱仙镇时,天色已经大亮。虽然雾气仍然很重,但在三四丈外已可辨出人的面孔、马的颜色;十几丈外的房屋、树木的轮廓也都在雾中显露出来。 朱仙镇在河南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市镇,从宋、金以来就很有名。古时从南方到开封,或由开封往南方,有东西两条路。东路由睢州、商丘继续向东南,过淮河到长江北岸,然后或往南京,或往扬州,路再分开。西路则经过朱仙镇,由许昌、叶县、南阳到襄阳,然后或经武昌去湖南和两广,或到荆州沿长江入四川。云南和贵州的士绅、举子、商人要去北方,也是取道襄阳、南阳、朱仙镇,然后由开封过黄河北上。至于豫南各府州县的人们去省城、北京,或往山东,朱仙镇也是必由之路。所以朱仙镇自来就很有名,并不单单因为岳飞进击金兀术曾在此地驻军。当然岳飞的驻军更增添了朱仙镇历史的光辉,使有爱国思想的人谈起它会引起慷慨吊古的感情。 李自成和罗汝才一路行来,只见义军正在休息。有的在做饭,有的在喂马。马没有解鞍,只将肚带松开。人也没有解甲,但因为天热,又刚刚经过行军、作战,十分疲倦,所以许多战士就躺在街上呼呼地睡去。有的人手上还拿着碗,碗里还盛着水,可是已经睡着了。当然还有不少人在寨外警戒,骑马或步行巡逻,以防敌人袭扰。这时,阎李寨的人马已陆续到达,都遵照刘宗敏指定的地点安营下寨,占领地势,并立刻在驻地外掘壕沟,修堡垒。李自成和罗汝才走不多远,就被刘宗敏的一名小校看见,小校将他们引到岳王庙前。他们下马以后,命随行的人都留在庙外,走了进去。 岳王庙是一座很大的庙,也称做岳武穆庙。李自成和罗汝才穿过正院,进入偏院,在要进入庙祝居住的道房时,便听见刘宗敏洪亮的声音从上房中传出来。他们在门外停了一下,只听刘宗敏吩咐白鸣鹤速去水坡集北边修好炮台,等待张鼐的火器营。又听他吩咐李过去睡,李过不肯,他就责备说: “补之,你真是不听话,中了两处箭伤,还不去睡觉!” 李过说:“再等一下,说不定大元帅马上就要到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笑着进来。自成先吩咐李过快去躺下休息,又简单地问了问将士们的伤亡情况,然后问道: “官军的人马都到了么?他们是如何部署呀?” 刘宗敏回答说:“现在大约都来到了,往杞县方面的一支人马今日上午也会来到。昨晚他们先到了两三万人,把个朱仙镇差不多占了七停。补之的人马太少,吃了亏,幸而我们来得快,接着跟官军杀了起来。官军看我们来势很猛,又不晓得我们来了多少人马,就有点慌乱起来。另外摇旗这杂种也做了一件好事,带着两千骑兵跑到朱仙镇南面到处放火,官军看到火起,不知虚实,怕被包围,就乱了阵脚。我们正在一阵好杀,大雾起来了,谁也看不见谁,这仗也就打不下去了。” 闯王又问:“如今官军的大营扎在哪儿?探明了没有?” 刘宗敏说:“敌人原想占据朱仙镇,没有夺到手,就在水坡集一带驻扎。水坡集就在东南面,离这儿十来里远。据刚才回来的探子说,他们已经扎好营寨,寨里寨外纵横约有二十里,丁启睿和杨文岳驻扎在西边,左良玉和虎大威驻扎在东边。杨文岳的兵不多,只有一万八九千人,但火器很多,倒是值得小心。别的情况现在还不清楚。” “军师哪儿去了?” “老宋顺着贾鲁河岸往上游察看去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闯王便对曹操说:“汝才,你先休息吧,这两天你也不曾好好睡觉。” “李哥也请休息吧。” “我带着双喜、子宜两个,再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李哥,雾气还没有消,看也看不了多远,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笑道:“有雾更好,我可以一直到敌人营垒跟前去看。” 说罢,他们一起走出岳王庙。曹操出朱仙镇西门,去他自己的营寨中休息。闯王带着吴汝义、双喜和不到三十个亲兵出朱仙镇寨南门外巡视。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树梢以上,大雾稍微消散一些,二十丈以外依稀可见人马的影子,五六丈以外已能看见人的面孔。闯王看了几处地方,看见一些临水的高阜都被他的人马占据,感到满意。又走到一处,看见义军正在那里修筑炮台,炮台前面掘了壕沟。闯王吩咐他们把壕沟再掘深、掘宽一些,便继续往前巡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临近敌营的地方。他仍然这里看看,那里望望。正在观察,忽然一个亲兵大声惊叫: “有敌人!有敌人!” 所有的宝剑都“刷”地拔出来。在他们的前边不远,果然有二三百个敌人正向着他们冲来。 二更以后,驻扎在开封城东的李岩接到闯王军令,率领着他的人马,迅速往朱仙镇赶来。距离朱仙镇约有十几里路时,他听见杀声炮声,就自己带领一千骑兵先行,命李侔、李俊率领步兵和留下的少数骑兵在后边跟随。仅仅走了几里路,大雾起来了,杀声炮声也停止了。他知道一定是战争已经停止,但到底是敌人被打出朱仙镇,还是义军被打出朱仙镇,无从知道。他继续飞马前驰,不敢耽误,快到朱仙镇时,他看见了义军,问了一下,才知道战事确已暂时停止,官军被全数赶出了朱仙镇。于是他派一名小校去请示刘宗敏:他们驻扎何处。小校很快就回来了,告诉了地点,他就把骑兵带到指定的地方安营扎寨,并派出一名传令兵去大路上迎接李侔,让李侔直接把人马带到这里来。他又布置了如何掘壕和修筑炮垒的事。 把一切都安顿齐备,他才从西门进寨。这时闯王已同曹操离开岳王庙一阵了,但李岩不知道闯王进的是北门,还以为闯王没有到达呢。他进入岳王庙,见了刘宗敏,也看到李过。李过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他没有惊动李过,只同刘宗敏谈了几句话,知道闯王去水坡集附近察看官军营垒,他也很想亲自去看看,便辞了刘宗敏出来,重新上马,带着一批亲兵,驰出朱仙镇的南门。 这时闯王一行正在同骤然遇到的二三百敌人短兵苦战。由于当他们发现敌骑时,已经相距甚近,箭不及发,只好拔出宝剑迎敌。闯王十分镇定,他熟练地挥舞着花马剑,勇不可当。双喜、吴汝义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他周围,拼死奋战,使敌人近不得身。但敌人倚仗人多,虽然死伤了几个,仍然蜂拥上前。他们并不知道被围的是闯王本人,而只是想夺取这一小队义军的战马。 带队的敌将年纪很轻,穿着铁甲,戴着铜盔,十分勇猛。他看出闯王是这一小队义军的头头,便挺枪跃马直向闯王冲去,枪尖在晓雾中闪着银光。快冲到闯王面前时,只听他大叫一声,突然中箭倒地。官军没有了首领,无心恋战,一哄而逃。 闯王正奇怪箭从何来,李岩已骑马奔到他的身边。闯王尚未说话,李岩先说道: “请大元帅后退休息,我来追赶。” 说罢,将马猛抽一鞭,就朝着官军退走的方向追了上去。他的亲兵紧紧地跟着他。闯王也把花马剑一挥,同双喜、吴汝义带着亲兵们追杀前去。杀了一阵,敌人撇下了一些尸体,在乳白色的残雾中逃得无影无踪。当收兵回来时,闯王在马上对李岩说: “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我说不定会吃他们的亏。这里雾太大,他们又是冷不防来到身边,竟被他们包围。” 李岩笑道:“大元帅福大命大,这几百官军,即便我不来,也不会伤着麾下。潼关南原突围时,那么多官军,层层包围,麾下还不是安然脱险了么?” 李自成说:“不管怎么说,你今天对我出了大力,救我于危急之中,将来如得天下,此功断不会忘。” 他们随便谈着,沿着贾鲁河岸向西一路走去,察看地势。这里到处都是义军,有的正在抢筑营垒,有的坐在地上休息,也有的正在向水坡集那面瞭望。闯王又想亲自去水坡集附近多看一看,李岩劝他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去了。这些都是一般将领之事,不必由大元帅亲自去看。大元帅多年来每临战场,总是身先士卒,躬犯白刃,自古少有。大元帅奉天倡义,吊民伐罪,将建汤、武之业,如此轻冒风险,深违将士之心。第一次进攻开封时,正因为大元帅亲自到城下观看,离城太近,才中了一箭。今日又是亲临前敌,不期与大股敌人遭遇。这样的事情今后应以避免为上。古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在我们身上当然不能合用,因为打仗么,总得冒几分风险。可是大元帅既是全军统帅,又是救世之主,一身系天下祸福安危,不可不多加小心。” 闯王笑道:“常言说‘骑马乘船还有三分险’呢,何况打仗?纵然有危险,可不能只讲谨慎小心,反成了因噎废食。” 李岩也笑道:“遇到敌人,万一有了损伤,可同吃东西噎在喉咙里大不一样啊。今后大元帅不出来则已,如要出来,必须有众多兵将保护方好。孙策武艺高强,只因轻装出猎,遂遭意外。” “可是视察敌人营垒总不能带着许多人马,否则岂不打草惊蛇?” “人马带得少一些也可以,但那样就不能走得离敌人营垒太近。总之,大元帅要知道,今昔形势不同,已经不是在商洛山中的时候了。” 闯王心里暗暗感激李岩对他的忠心,不再坚持去水坡集察看敌情。他们来到一个较高的土丘上,这时雾已经消散了,整个战场和敌我营垒都历历在目。闯王想同李岩继续交谈,便让随行的人都退到土丘下边等待,同时吩咐吴汝义先回岳王庙向刘宗敏告知情况。 忽然一阵马蹄声来到坡下,闯王一瞧,见是郝摇旗带着十几个亲兵奔来,又见双喜一挥手,不让他们径自上坡。他想郝摇旗一定是来找他的,看那样子似乎急于要同他说什么话,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同李岩交谈,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李岩说道: “大元帅,摇旗有什么事来见你哩。” 自成说:“我们还没谈完,让他再等一等。” 他继续同李岩谈话,郝摇旗只得焦急地望着他们。 李自成同李岩又密谈一阵,才一起勒马下坡。双喜立刻趋前禀报: “禀父帅,我摇旗叔……” 不等双喜说完,郝摇旗已经急不可耐地策马过来,大声说道: “大元帅,请恕我无礼!我是特地跑来见你的,已经等了一阵了。” 李自成笑着说:“摇旗,咱们是生死之交,你有事随时都可来找我,说什么恕你无礼!” “大元帅,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你大旗下面人马数十万,与往日局面大大不同,倘若每个将领都随便来找你,那你每天光说话都会忙死,还怎么指挥大军,思虑许多大事呢?今天我来找你,是确有重要话向你禀报。刚才双喜不让我上坡,是因为你和李公子正在商议要事,他做得很对。可是,唉,闯王,说真的,我是多么想赶快同你谈谈啊!” “哦,这就是双喜的不是了。”闯王回头对双喜说,“双喜,以后你摇旗叔随时想见我,都让他见,不要管我是否在同别人谈话。” 双喜知道闯王不得不这么说,所以他只是笑,答道:“孩儿知道了。” 郝摇旗赶快说:“这可不行。你没事时我可以找你,有事时我怎能随便打扰你。如今你是大元帅,我虽然是个老粗,也要学会懂规矩,知礼数。就拿称呼说吧,背后一时不小心,可以叫你的名字,或叫你李哥,可是当着众人,一定要称你大元帅。” 闯王听了,哈哈大笑,说:“摇旗,你多心了。咱们是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朋友,你随便称我什么都可以。” 摇旗说:“不,不。自古以来,做啥要像个啥。你如今是大元帅,将来是坐金銮殿的真命天子。不讲朝廷之礼,光讲私家之礼,那总不像个九五之尊吧?闲话不说了,我现在来找大元帅,只为了一件事,要赶紧禀报。” “什么事,你快说吧。” “我刚才到了水坡集的南边,敌人的情况都看清楚了。他们正在扎营。前面有一二万人已经扎好了营,面对着朱仙镇。后面很乱,大部分营垒都没有扎稳。我想我们现在全力猛攻,一定可以把官军打得屁滚尿流。”摇旗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再说,我们在阎李寨一带已经休息多日,敌人从汝宁来天天赶路,到这里一定十分疲惫。闯王,机不可失,马上向他们猛攻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目前我们可以一仗取胜。但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不需要大打也能取胜。” 郝摇旗有点失望,说:“要有什么计策,当然很好,我怕的是错过了这个时机。” 闯王笑了一笑,说:“不会的,我马上就要去同军师商量。以后有你打的仗,你急什么?” 郝摇旗摇摇头,露出苦笑,说道:“我的大元帅,好闯王,你知道我是栽过几个跟头,办过一些错事的,虽然你还瞧得起我,捷轩对我可就是不相信,总怕我办不了大事。昨天夜里,明明知道朱仙镇寨里打得很紧,补之人少,招架不住,他偏不让我救援补之,也不让进寨去打到敌人心窝里,却把我派到朱仙镇和水坡集外边的野地里,光烧那没有割尽的麦子。闯王,这味道可不好受啊!我郝摇旗自从跟着高闯王起义以来,不是靠吃闲饭过日子的。为什么别人可以进寨厮杀,我就不能进去杀个痛快?这太瞧不起我姓郝的了!” 闯王大笑起来,说:“嗨,摇旗,你又糊涂了。仗有各种打法,有的时候要杀个痛快,有的时候你不杀,功劳同那杀个痛快是一样的。昨天夜间既要救援补之,又要把朱仙镇从官军手里夺过来,光靠硬打不行,所以捷轩把你派去到处放火,使敌人心中惊慌,不知我们有多少人马,怕后路被截断,趁着大雾就退走。你虽然没有在寨内厮杀,可立了大功啦。今天我到这里,捷轩头一个就报了你的大功,他怎么瞧不起你啊?” 郝摇旗感到满意,开朗地笑起来,对李岩说:“林泉,我是个粗人,像你们那样在闯王面前斯斯文文地商量事情,我不行。可是让我去拼命,我倒是连眼也不眨。不过现在我又觉得我不该像以前那样,见了闯王,动不动就称李哥,更不能称自成。我应该像你们一样,规规矩矩地学些礼数。闯王今日的情形同往日大不一样了,我们不尊敬他,别人如何能尊敬他?如今有曹营的人,还有新来的人,如何能尊敬他呢?这道理我也明白啊,所以我也要跟你们学些礼数。” 闯王和李岩都笑起来。闯王说:“摇旗,虽然你说自己是个粗人,可心眼儿倒学得很细啊。快走吧,快去休息,我们还要去找军师商量事情。” 郝摇旗走后,闯王同李岩又策马向坡上走去,打算往西边察看地势。闯王已经有截断贾鲁河的水使敌军自溃的想法,只是未同别人谈过。他想知道究竟在何处截断方好,所以打算往上游看看。 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匆匆赶来,向闯王禀报说,早饭已经备好,总哨刘爷请他速回岳王庙用饭,并商议进攻官军之策。闯王问道: “军师回去了么?” “军师已经回去。他对总哨刘爷说,他已经有了妙计,可以使数十万官军不战自溃。” “什么妙计?” “总哨刘爷也问他什么妙计,他笑而不答,说:等闯王回来,吃过饭再作商议吧。” 闯王心中高兴,对李岩笑着说:“走,我们去听听他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 曹操在岳王庙前同李自成分手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马上带着吉珪和一群亲兵亲将,在朱仙镇西南边察看了他自己的营寨,布置在营寨四周如何筑好堡垒,挖好壕沟。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帅,在这种节骨眼上,谨防自己吃亏,被削弱了兵力。尽管昨天累了一天,又加上连夜行军,但遇着这种大的战事,他倒是精神抖擞,看不出一点疲倦。察看了自己的营寨后,他又同吉珪等到朱仙镇的东边和南边观看地理形势。回到寨中,他又亲自审问了几个俘虏,了解官军的部署和虚实。到了巳时左右,他正要躺下休息一会儿,李自成派人来请他和吉珪前去岳王庙议事。他答复来人:马上就去。随即又把吉珪请来,问道: “你看我们如何拿出取胜的办法?” 吉珪反问道:“麾下希望官军一败涂地么?” 曹操吃惊地问:“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在阎李寨时不是已同自成做了决定么?这一仗如能把官军全数消灭或击溃,今后中原大局就可以大致定了。” “不然。珪既视将军为知己,不得不稍进忠言。大将军若果为闯王大业打算,理应竭智尽力,提出取胜方略。但今日之形势,依珪看来,大将军还不能不为自己稍留后步。” 曹操的心里一动,望着吉珪,轻声问道:“老兄的意思可是……” “今日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始集聚起这十七万的人马,号称二十余万。可谓来之不易,也是孤注一掷。如果一败涂地,朝廷再想集聚如此多的人马,恐怕不可能了。从此闯王必然志得意满,不会再把官军放在心上,官军也确实很难再有作为。倘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形,则将军危矣。” 曹操低下头去,寻思起来。他也认为,李自成所以对他十分看重,竭力拉拢,不过是因为朝廷尚有力量,不得不如此罢了。如果这一仗果真把官军全部消灭,说不定闯王就会对他下毒手了。十几年来,他在义军中经历的事情真是不少。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你想找我的空子,我想占你的便宜,这些事曹操不仅见得多,而且自己就经历过不少。现在吉珪对他提醒,他不禁注视着吉珪的眼睛说: “老吉,如今事已至此,非打不行。可是看你的意思,好像不主张消灭官军。那么你说,到底怎么办才好?” 吉珪冷冷一笑,轻轻捻着稀疏的略带黄色的胡须,眼神显得分外冷淡,好像这战争并没有放在他的心上,他考虑的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情。沉默了一阵,他才慢慢地说道: “大将军,今天我们要官军吃败仗,或者要官军陷入极大的困境,这都容易办。即使要他们全军溃败,也并不难。现在就看我们到底要它败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可以让它吃败仗,陷入困境,但不必使它一败涂地。须知有官军的力量在,就有我们曹营在。今日官军全部覆没,明日我们曹营也就难以同闯王合手了。这事情如此明白,难道将军还看不清楚?” “你说的也正是我心里想的。可是如今我不是要你空讲道理,是要你出个主意,让我斟酌。” 吉珪脸色更加阴沉,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他上前将曹操拉了一下,后退几步,分明是不愿让站在附近的亲兵亲将们听到一点点声音。他说: “大将军,如今十七万官军的存亡决于我们之手。如果我们拼力与闯营一起苦战,则官军必然败亡无疑。如果我们少出一些力,既显得是忠心保闯王,又不使官军全军覆没,这就好了。” “那,那,下一步棋又怎么走呢?”曹操仍然不解。 吉珪又沉默起来。他心中虽然早有盘算,可是他也担心说出来会使曹操动怒。考虑再三,他决心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当说的时候,他声音不觉有点打颤: “大将军,我们相处虽然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但是你要相信,我是忠心耿耿保你的。纵然粉身碎骨,我并无半点私心。我将要说出的话,你不听也可以,只希望你能放在心上想一想。也许有朝一日,你会觉得有用。” “你不要吞吞吐吐。我们两个什么机密话都可说,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依在下之意,我们可以帮助闯王打这一仗,但不要使官军全部溃灭。在胜败决于呼吸之间时,我们突然倒戈,投降朝廷,共击闯王。官军在前,我们在后,腹背夹攻,必获全胜。闯王既败,朝廷对大将军必然重用,封侯封伯,不难唾手而得。” 曹操听罢,大吃一惊,轻轻问道:“如今下此毒手,岂不太早?” 吉珪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今日不走这一着棋,恐怕悔之晚矣!” 曹操犹豫地说:“以后还有机会吧?” “不然,不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 “闯王如果完了,我心里也不忍哪。为人总要讲点义气,何况自成待我不薄。” “争天下,先下手者为强。自古以来,英雄相处,都是见机而作,不讲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后悔莫及。” 曹操心中很不同意。虽然他对李自成也有戒心,但要他现在就同官军合手,消灭李自成,使天下英雄人人唾骂,他是不愿意的。而且他对朝廷、对官军并无丝毫好感,也不相信。他沉吟片刻,问道: “倘若自成完了,朝廷岂能容我?” 吉珪又冷冷一笑,说:“大将军何出此言?朝廷能不能容大将军,这事不在朝廷,而在我们。倘若我们兵败,势单力弱,纵然向朝廷磕头求容,朝廷也断不能相容。山东李青山,去年起义,到今年春天受了朝廷之骗,投诚了。他原想投诚之后朝廷会给他封赏,让他做官。不料反被押到北京,献俘阙下,凌迟处死。如果我们势单力弱,则纵然帮助朝廷消灭了闯王,仍不免落得李青山的下场。可是,如果我们消灭闯王之后,乘机扩充人马,只要有十万二十万雄兵在手,就可以既不怕朝廷,也不怕任何官军。每一朝代,经过大乱之后,必然出现群雄割据的局面,唐朝是活生生的一面镜子。今日之形势,崇祯想中兴,已不可能。但明朝二百七十年的江山,也不会马上覆亡。依在下看来,经此大乱之后,明朝还可苟延残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说不定。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就是这种状况。而整个中华必然是群雄割据,各霸一方。朝廷则各个给以封号,作为羁縻之策。我们只要有几十万雄兵在手,朝廷纵然心怀疑忌,也莫奈我何。到那时,何愁不封侯封伯,长享富贵?此乃上策,请将军决断,不要坐失良机。” 曹操沉思不语。吉珪想起早上他们一起出外视察时曾经谈起的破敌之策,又说道: “现在我们去闯王那里议事,请大将军随便敷衍几句,不要将我们今早商量的破官军之策全说出来。” 曹操仍在思索。关于他和吉珪商量的破官军的良策,到底说不说出来,他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也没有拒绝吉珪的劝告,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说道: “我们去吧。” 第四十一章 这时已近中午,在岳王庙东偏院的道房中,李自成、刘宗敏和宋献策正在那里等着曹操和吉珪。小院内外站着几个兵将,不许闲人入内。李自成同刘、宋二人已经密议了好久,对这一仗应该如何打,做了初步决定,为着尊重曹操,他们还是请他和吉珪前来商议。当曹操和吉珪来到时,他们赶快起身相迎。坐下之后,李自成用平静的声音说: “现在我军已经占了地利。我们抓到了不少俘虏,问明了一些情况,可以断定官军总数有十七万左右;打宽一点,算作十八万吧。朱家朝廷一次会合这么多人马到一个战场上,这可是头一遭啊!” 他分明对眼前的一切事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向大家扫了一眼。看见大家都同意他对官军人数的估计,接着说道: “左昆山是有经验的大将,如今他是平贼将军,手下实际带兵打仗的总兵和副将有好几个,人马有十二万。丁启睿和杨文岳合起来有五六万人。杨文岳虽然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可是他手下的总兵官老虎……” 刘宗敏插言:“狗熊!” 自成笑一笑,接着说:“且不说是狗熊还是老虎,就是这位虎大威吧,也是有打仗经验的总兵官。从昨天夜间这一仗看来,官军的士气也比往日高。大敌当前,我们可不能吃了‘轻敌’二字的亏。一定不能轻敌!我们说起来有几十万人马,可是咱们自家心中明白:战兵毕竟不多。如今这一仗究竟如何打,我想听听大将军和吉先生的高见。” 闯王说罢,刘宗敏和宋献策都催促曹操说话。吉珪向曹操使了个眼色,希望他不要把妙计和盘托出,但曹操在路上已经盘算定了,这时他露出很有把握的微笑,说道: “据我看来,要战败官军不难,只要我们善于用计,可以不费多少力气,就叫它全军溃败。” 闯王笑道:“汝才,你是有名的曹操,足智多谋。既然有妙计在心,就请你赶快说出。你说我们如何能不损失兵将获得全胜?” “完全不损失兵将,那也很难,打仗总得有死伤。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死伤甚少,获得全胜。这是上策。下策是死拼硬打,将敌战败。” 闯王点头说:“好,好。你再说下去。” 吉珪又向罗汝才暗使眼色。汝才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如今官军人马虽多,也比往日能战,可是它有必败之点,容易被我利用。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这三支人马,实是勉强合在一起,当年左良玉仅仅是总兵官的时候,尚且骄横跋扈,不听调遣;如今已是平贼将军,地位崇高,岂肯把丁、杨之辈放在眼里?尽管丁是督师,杨是总督,其实不能拿他怎样。这三股人马是三股搓不拢的绳,不是一股绳。他娘的,我们就抓住他们的这个弱点,使他们败在我们手里。我们今天可以暂且不向敌人猛攻,只须稍用挑拨之计,再加军力威压,几天之内,敌人必有内变,那时我们再全力猛攻,就可以不经多少恶战,把敌人全部收拾。” 听到这里,吉珪心里一凉,又盯了曹操一眼,那意思是:“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曹操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要使敌军自乱,并不困难。” 宋献策点头说:“当然,我们可以挑拨离间,使他们互相猜疑。” 曹操笑道:“闯王和你们都是足智多谋的人,这挑拨的办法,就不用我多说了。我现在要说的是一条十拿九稳的小计,只要依计而行,准可以使官军全军自溃。” 闯王赶快问:“什么妙计?” 曹操不理睬吉珪的眼色,回答说:“这朱仙镇和水坡集之间有一条河,如今干旱,河水虽然不大,却十分重要。如果没有这条河,官军十七八万大军饮水就没有来源了。光靠打井,不能供应十七八万人和上万匹战马、上千匹骡子。这条河从西北流来,先经过我们这里,然后才到水坡集。要是我们在上游三四里处截断了这条河,使河水不向东南流,官军就没有水喝。如此干旱天气,又如此炎热,人马饮水困难,加上我们用大军一压,必然不战自溃。” 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宋献策暗想:“英雄所见略同,老曹果然非同一般!” 罗汝才又说:“另外,官军此来所带粮草不多。昨夜郝摇旗到处烧麦子,今天我们还可以继续这么做。在官军营垒周围十里到二十里之间,把田间没有割的麦子全部烧光,树木也烧毁,使官军野无所掠,不但没有水喝,也没有粮食吃,没有柴烧,不出三天,必然会乱起来。那时他们内有军心自乱,外有大军相逼,官军不溃逃,我曹操头朝下走路。乘其溃逃之时,我们前堵后追,岂不叫它全军覆没?” 闯王跳起来,狠狠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双手抓住罗汝才的肩膀,大声说: “汝才,你说得好,说得好!我们刚才商量了一阵,也是这个意思,可见我们心中的锣鼓都敲打到一个点子上了。好哇,老曹!” 罗汝才哈哈大笑,望了吉珪一眼,说:“我就知道大元帅,还有军师、捷轩,一定会想出这步好棋的。” 闯王又转过去问吉珪:“子玉有何妙计,也请说出。” 吉珪的心中不快,却赶快赔笑答道:“刚才我们曹帅已经都说了。他所说的也正是大元帅所想到的,请大元帅斟酌采用,全胜不难。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闯王说道:“今天早饭以前,我们宋军师沿着河流向上走了几里,已经看好地方截断河流,把水引向河北洼地,汇成一片湖泊。另外要挖几道沟,将水引入我军营中,供大军饮用。目前炮台也正在赶筑,对左营的炮台特别要修得快一些,高一些。为了牵制官军,我又命郝摇旗率领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到水坡集的东边、西边和南边,烧毁田间麦子,扰乱官军。如大队官军来,他们便退;如小股官军来,便将它剿灭。现在就请曹营也派出五百骑兵和两千步兵,协同摇旗,使官军不得安宁,既不能打柴,也不能打粮。” 曹操说:“这容易。我回营去马上就把人派来。不知大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如今有一个困难,就是我们的兵力不足。兵法上说:‘十则围之’。我们虽然号称数十万,战兵不过十几万。我们的弱点也并不少。既要对付援军,又要对付开封城内的兵勇,两面迎敌,对我们十分不利。我想,目前在阎李寨留守的二万人马,恐怕必须调来,兵力方够使用。可是阎李寨留有十几万随营眷属,各种工匠,还有许多粮食、辎重,未曾运走。人马调来后,眷属们和工匠们自然跟着前来,可粮食、辎重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出妥善办法,请大家都想一想,如何处置。” 刘宗敏说:“辎重、粮食十分重要,我看留守阎李寨的人马还是暂不调来为好。” 宋献策想了一下,说:“可否调来一半,留下一半守寨?” 吉珪起初一直不愿多说话,现在知道大计已定,虽然心中失望,也不愿继续做出冷淡的样子,听了宋献策的话,他就摇摇头说: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丢了粮食,以粮资敌,确实大为失策。但目前驻守阎李寨的人马都是一功将军率领的精兵,我们也有几千精兵在那里。依我看,调来两万,留下几千精兵守护阎李寨,也就够了。” 曹操点头说:“五千人死守几天,大致还可以。” 说罢,大家都望着闯王,等他决定。闯王默默地想了一阵,忽然目光炯炯,露出一种刚毅的神色,果断地说:“不,一个兵也不留,我的两万精兵和你的几千人马全数火速调来!” 吉珪说:“大元帅如此决断也好,那就应该将运不及的粮食草料、各项辎重全部烧毁,不可资敌。” 李自成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烧屯么?……不用烧了,能带的尽量带来,带不来的粮食和军资送给开封守城的军民作礼物吧。” 大家听了,一齐吃惊,互相看看,又看看总哨刘爷。刘宗敏想了一下,也不明白,随即摇摇头,对自成说: “嗨,有几万担粮食啊!恐怕会有万担以上粮食仓猝间没法带来;不烧掉岂不是白白地送给敌人?还有许多金银财宝也没有运完呢!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闯王笑着说:“这次要大方送礼,不可小气。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惟一部分粮食要留下,那金银财宝也要留下一部分,送给开封军民。俗话说: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如今我们要下狠心,扔掉这些东西。” 宋献策明白了闯王的意思,也笑道:“此即所谓‘欲取之,姑予之’。” 闯王点点头,又说道:“事后就可看出我们并不吃亏。让开封人去搬那些粮食辎重吧,只要他们不来朱仙镇,不从背后纠缠我们就好了。现在时光紧迫,我们就不再深谈了。汝才、子玉,你们回去休息吧。兵力如何布置,等会儿捷轩会去你们那里详细商议。我还要到谷子杰那里看一看,那里十分重要。” 曹操和吉珪刚走,闯王就向外边问了一句: “二虎来了么?” “来了!” 从夜间直到天明起雾的时候,义军一共俘虏了三四百人,这些人多数是丁启睿和杨文岳麾下的官兵,也有一部分是左良玉的部下。左的人马是将近黎明时才赶来朱仙镇寨内增援的,同义军接战不久就起了大雾,所以被俘的人比较少。这些俘虏中约有三分之一受了伤,有些受伤还不止一处,可见官军初到这里,也有相当的锐气。战斗一结束,刘宗敏就下令将所有的俘虏集中到一起,交给刘体纯看管,听候发落,并命刘体纯从俘虏的口供中探明官军的实在情况。 现在李自成又把刘体纯找来,悄悄地嘱咐了一些话,要他照办。他对于刘体纯的机警聪明,素所深知,但目前这件事情关乎大局,他惟恐刘体纯未听明白,问道: “二虎,我的用意,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了。一定遵照大元帅的指示去办,请大元帅放心。” 闯王满意地点点头,说:“去吧,下午我要见到左营的那个军官。” 刘体纯走后,闯王让宋献策留在朱仙镇协助刘宗敏部署军事,自己便带着双喜、吴汝义和三百名标营亲军去看谷英。谷英驻守在距朱仙镇十五里的通往开封的大道上。闯王察看了他们在仓促中修筑的营垒,感到这座营垒虽然截断了大道,但面对开封的那一面还不够坚固。他指示他们要挖两道壕,壕岸上要多设一些堡垒,谨防开封的官军冲过来。正说话间,一名小校和一群士兵押着一名敌人的军官和十个士兵来见谷英,还拿着从这些敌人身上搜出的公文、令箭、腰牌。李自成心中喜出望外,用平淡的口气向小校问道: “从哪搭儿抓到的?” 小校回答:“我们奉谷爷的将令,往东去走了十几里,埋伏在一个临大路的村庄里。这几个货绕道从那里往开封送公事,正好冷不防落到我们手中。” 为首的军官虽然不认识闯王,可是看见众将围随闯王以及闯王的神气,说话的声调,料定他必是义军中的大人物。他赶快跪下,说: “小人由丁督师大人差往开封送紧急公事,不想给你们义军兄弟捉到。请将军手下超生,饶小人一命。小人吃公家饭,受公家管,奉上头差遣前往开封下书,别的事全然不知。” 闯王下令剥下他们的衣服,帽子,给他们东西吃,严加看管,不许逃走一人。然后,他同谷英走到附近一棵大槐树下,屏退左右,小声说道: “子杰,事有凑巧,该我们打胜仗了。我正盼望你在这里能捉到一个往开封送公事的官军,果然老天看顾,使我如愿以偿!” “闯王……” 李自成接着说:“丁启睿的火急书信是送给河南巡抚高名衡的,说在三天以后,他同保定总督、平贼将军所率二十万人马将同我们在朱仙镇决战,要开封城内的官军义勇做好准备,只等火光一起,炮声一响,立即由陈永福率领出城,前后夹击我军,共奏大功。”说到这里,他笑一笑,又嘱咐说:“今日捉到俘虏的小头目和弟兄们,都给重赏。对捉到俘虏这件事,严禁外传。丁启睿的书信我带走。官兵的令箭、衣帽、腰牌要命令专人严密保管,一件不许丢失,也不许叫多人看见。” 李自成在谷英处吃了午饭,差一名亲兵往朱仙镇李岩营中,通知李岩速到驻扎在刘庄的大元帅行辕听令,另外差一名亲兵去通知田见秀在堵塞贾鲁河完工之后,速到刘庄见他。然后,他又向谷英嘱咐几句话,便赶快上马走了。 在朱仙镇西边五六里远的地方,贾鲁河已经在上午被田见秀率领的将士们拦腰截断。河水向西北不远处的一片洼地倒灌,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湖泊。因为这一带没有山,没有石头,两三千将士就用在附近村子里所能找到的筐子、篓子、麻袋、草包……在里面塞满黄土,一个一个地堆在河身的较窄处,截断河流。他们一边截流,一边开沟将河水向西北方的洼地引导,使新筑的拦河坝容易完成。同时,河南岸凡是容易决口或溢流的地方,都用土堵塞牢固,而一条通向朱仙镇方面的主要渠道也同时有将士挖掘,大部分利用原有的小沟和低洼地方。另外有许多地方,将士们正在挖修小渠,准备将干渠中的水引向各个驻地。 如今截流处土坝西边的河水在逐步逼高,西北面洼地形成的小湖在逐步扩大。对于闯、曹大军来说,这不仅是迫使敌人溃败的一个妙计,而且在这干旱的平原上,忽然出现了小湖和水渠,多么的令人高兴!这样新鲜事儿,老将士们在跟随李闯王起义的十多年中还是头一次看见! 许多将士站在水边观看。很多人在河边、小湖边和渠边饮马。许多将士脱得精光,跳进河中和小湖中洗澡,玩水,一片欢快。 田见秀从上午起就同将士们一起挖土,抬土,挑土。他一边杂在小兵们中间劳动,一边指挥全部工程的进行。他手下的将领们和左右人们因为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又是大将地位,天气炎热,几次劝他不要同弟兄们一起干挖土和挑土的卖力活,只坐在凉快地方指挥就行。但是他一概不理,一直抢着干活。他和士兵们一样,光着上身,汗水不住地从脊背往下淌,整个身子好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他打着赤脚,裤子卷到膝盖上边,连裤子也完全湿了。午饭是在工地上吃的。吃过饭,他同将士们稍稍休息一阵,继续干开了。 当工作完成以后,田见秀同将士们分散到河里和小湖里洗澡。驻扎在附近的曹营将士也有几百人在河中洗澡。有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因见河水中间涨到胸脯以上深,快活地吹唿哨,嚷嚷叫叫,互相泼水,还有的用笨拙姿势浮水,双脚打得水面扑通扑通响,水星四面飞溅。田见秀就坐在离他们一丈左右的河边浅水处,面带微笑,搓身上的灰垢,几次被他们弄起的水珠打到脸上。他的亲兵头目带着亲兵们为了保护他,坐在他的左右,相距不过四五丈远,一边洗澡,一边留神他的安全,并等候他随时呼唤。亲兵们几次显出怒容,想把那几个小伙子赶到远处。田见秀注意到他们的神情,用眼色阻止了他们。亲兵头目来到他的身边,问道: “将爷,我替你搓搓背吧。” “不用。不要让那些小伙子看出我同大家不一样,使他们玩得不痛快。” “不过他们打闹得太不像话了。让他们知道是谁在这里洗澡,他们就安静了。” 田见秀笑着责备说:“何必那样?我要是不跟随闯王起义,还不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你们何必要我在这些小伙子跟前摆出身份?” “可是,咱们老府,如今没有一个将领像你这样没有一点儿架子!” “还是保持本色好。”他笑一笑,接着说,“有朝一日,闯王坐了江山,天下太平,我解甲归田,或自耕自食,或出家为僧,还不是同乡下老百姓一起生活?” 亲兵头目笑着问:“将爷,你常常这么想,到时候闯王能放你解甲归田或出家么?” 田见秀说:“我如今虽未出家,却是佛门弟子,视富贵如浮云。人各有志,闯王也勉强不得。” “到了那时,我们这班跟随你多年的将士怎么办?” 田见秀又笑了,轻轻说:“你们安心打仗。日后天下太平,我不会要你们跟随我到深山野寺去。闯王自然会论功行赏,给你们荣华富贵。”随即他挥手使他的亲兵头目退走。 一个小伙子在水中玩够了,来到田见秀的身边,开始搓身上的灰垢。他看见田见秀相貌和善,没有官儿们的威严神气,也没有亲兵侍候,搭腔问道: “老伙计,你是个火头军还是马夫?” 田见秀笑着回答:“我是马夫。” 小伙子望望他身上的创疤,惊叹说:“老伙计,你挂的彩不少啊!” “跟随李闯王南征北战,打仗是家常便饭,还能不挂几处彩?” “大元帅的老营中有一个马夫头儿叫王长顺,大大有名。你认识他么?” “认识,认识。他是我的顶头上司。” “你身上挂过多处彩,又是王长顺的老伙伴,日后大元帅坐了天下,你就跟着享福啦。” “我这块料,大富大贵没有份儿,总会有碗饭吃。” 小伙子亲昵地恳求说:“我搓不到自己背上,咱俩换替搓搓好不好?来,我先替你搓。” “我自己已经搓净了。来,兄弟,我帮你搓一搓。” 小伙子高兴地说:“你是个好人,我就不客气了。明天若是没事,我们还来这里洗澡,我先替你搓背。” 田见秀笑着点点头。小伙子移动到他的前边,开始让他搓背。田见秀的亲兵们都吃惊地望着这件事,而亲兵头目想站起来骂人。田见秀带着快活的笑容,赶快向亲兵们使眼色,不许他们大惊小怪。随即亲兵们互相看看,也暗暗发笑。当田见秀替小伙子将脊背搓净时候,听见岸上有人叫他的亲兵头目的名字。他回头望望,心中明白,在小伙子的背上拍一下,说:“搓净啦,小兄弟。”小伙子向他笑着点点头,又顽皮地做个鬼脸,随即窜往深处,扎个猛子,在河中心冒出头来,向下游游去。田见秀赶快上岸,擦干身子,穿好衣服。亲兵们比他先上岸,早已穿好,并且已经从树荫中牵来了二三十匹战马。那个小伙子站在水中,望着他在一大群亲兵的护卫中策马而去,想着自己惹了大祸,完全呆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时,李岩已经在等候着他。他向李岩介绍了已经决定的破敌方略,笑着问道: “林泉,你看如何?” 李岩称赞道:“很是周密。只要左昆山全军溃败,丁、杨两军就跟着溃败了。” 闯王说:“我们要逼迫老左向许昌那条路上逃,落入伏中。如今有一件事情,只有你去办最为合适,不过得要你辛苦一点,率领你的人马火速动身。迟了怕来不及。” 李岩恭敬地回答说:“请大元帅吩咐,我立刻去办。是不是要我们在杞县、陈留之间截断官军的退路?豫东将士久思为闯王效力一战,今日正是时候。” 闯王笑道:“早上郝摇旗来请战时,你正同我在一起,怎么现在连你也耐不住了?这次确实要你率领豫东将士去建立大功,可不是到陈留、杞县去。那方面只需要一支疑兵,我派遣另外人去。” 李岩的心中已经明白是要派他往西南方面,说道:“请大元帅吩咐明白。” “我想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官军必有大队人马往许昌一带逃去,直奔南阳,或奔往郾城、信阳。现在就要你同德齐带着你们的人马往尉氏一带,打开几个寨子,用搜罗到的粮食赈济饥民,向百姓宣扬我们义军的威德。并让他们准备好棍棒、锄头、刀、枪,如有溃散的官军经过那里,就让他们随处截杀,为过去遭受官军残害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报仇。就是这件事情,请你斟酌去办,办得越快越好。困难的是,还不许使水坡集一带的官军得到消息。” “是!我一定遵办,赶快把事情办好。倘若官军从那里逃走,豫东将士奋力截杀,老百姓也定会揭竿而起,为他们自己报仇。” “好吧,事不宜迟,请你率领自己的人马,立刻前去。” 李岩匆匆走了。为着有机会使他的豫东将士一显身手,他的心情振奋;但是他暗暗担心,闯王命他做的事距水坡集的十七万官军并不远,要使官军毫无所觉,实不容易。要是官军得到消息,怎么好呢? 李自成将李岩送走,想趁着田见秀来到之前处置那个左营军官的事,回到他的大帐中等候,却看见刚从阎李寨随同老营人马和健妇营移驻刘村的高夫人红着眼睛进来。他不禁奇怪,忙问道: “什么事情这样伤心?你是很少掉眼泪的啊!” “刚才二虎押来了一个敌人的军官,你先把这事处理完了,我再同你谈吧。” 闯王一听刘体纯押着军官来了,便顾不得再问高夫人伤心的原因,说道:“哦,这是一件重要事情,你派人去把左小姐请来。” 高夫人已经从刘体纯那里知道了闯王的计策,回答道:“左小姐早已请来了,在我的帐中等候。她听说从左营来了人,可以给养父带个口信,十分高兴,流下了眼泪。”说毕,她就命一个女兵去请左小姐。 左小姐今年虚岁十七,高挑身材,脚步轻盈。不足一年的闯营生活,使她的举止神态都有显著变化,不再像一班千金小姐们那样喜爱浓施脂粉,绫罗艳装。她常跟慧英等做伴玩耍,也从她们学习武艺。眼下因有大战,所以她戎装佩剑,脚着马靴,以防不测事变。高夫人派给她的十名女兵不但都是戎装佩剑,还身带劲弓羽箭,随时准备战斗。慧英在帐门口一声禀报,左小姐在女兵和丫环的簇拥中走到帐外。众人留步。她带着乳母进帐。她先向闯王行礼,叫了一声“干爸”,又向高夫人行礼。高夫人一把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笑了笑,说道: “你干爸叫你来,就是要你见一见从左营来的那个军官。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让他回去启禀左帅。左帅知道你在这里平安无事,就会放心了。” 左小姐点点头,眼泪不觉滚了出来。 随即闯王一声吩咐,被俘的军官被带了进来。这个军官虽然只是一个千总,但仪表倒很神气,穿着左营的衣甲,头戴铜盔,腰挂宝刀。进帐以后,他先向闯王跪下磕头。闯王笑道:“你快见见你们的小姐吧!”这军官又向高夫人叉手行礼,然后才在左小姐面前躬身说道: “问小姐的安。” 闯王命他坐下,然后笑着说道:“我们将你俘虏过来,待你还算不错吧?听说在战场上弟兄们也用绳子将你绑了,有点儿无礼,随后知道你是左营的军官,立刻松绑,以礼相待。你的盔甲宝剑,全都找到,还给你了。我的爱将刘德洁还用酒肉款待了你,好嘛,不打不相识,一打倒成了朋友!” 由于他说话的口气亲切,幽默,在场的人们都无声地笑了。那军官赶快站起来,恭敬地说: “多谢钧座大人不杀之恩。” 闯王接着说:“坐下,坐下。你同我手下的刘将军素昧平生,同我也素不相识。我们这样待你,只因为你是左帅手下的人。你也知道,我军昨夜俘了丁、杨两营的官兵,如何对待?俘了左营的官兵又如何对待?大不一样!” “是,是。这些事,鄙人都看在眼里,心中清楚。鄙人回去之后,一定向左帅大人如实禀明。” 闯王接着说:“我同左帅虽在两军对阵,可是我们之间并无私仇。两军阵上,我与左帅各行其是,双方将士各为其主,当然要互相厮杀。这也只是因为我为老百姓替天行道,左帅为崇祯尽忠效力。说到底,我同他前生无怨,今世无仇。为着留日后见面之情,我下令不许伤害你们左营被俘的人,不管是官是兵,一律放回。” 高夫人插话说:“打开商丘的时候,闯王下令对侯府加意保护,不许骚扰侯府一草一木,也是给你们左帅留的情面。” 闯王接着说:“我派人从南阳卧龙岗将你们左小姐接来,只是为着从南阳往襄阳的路上太不平稳,探知有大股土寇准备在半路劫走小姐,我担心她遇到凶险。将她接来之后,我待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她是我的义女,我是她的干爸。”李自成愉快地笑起来,又接着说:“你看,我同左帅,论公事是敌人,论私情却是亲家!” 李自成哈哈大笑,引得左右的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位左营的军官被帐中的愉快气氛所感染,脸上堆着既惶惑又感动的笑容,暗中打量左小姐、高夫人和乳母等人的笑,都不是假装的。关于左小姐的事,他只曾风闻,今日亲见,心中不胜惊奇。尤其是李闯王的平易近人的态度,娓娓动听的家常话,更使他心中惊奇:“就是这人,嗨,眼下正指挥着数十万大军作战!”他又一次站起来,恭敬地说: “我家小姐如此受闯王和夫人厚爱,平安无恙,鄙人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我们左帅大人放心。” 高夫人说:“我同闯王,将左小姐当亲生女一样看待。原来跟着她的乳母、丫环、婆子,一个都没有伤害,仍然跟在她身边伺候。另外我挑选了十个女兵专门保护她,听她使唤。尽管军中比较艰难,可是每到一地,总是先把她的军帐搭起,让她早早休息。我们军中的妇女全是骑马,不许坐轿,可是老营中特意为左小姐备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六名轿夫替她轮流抬轿。行军时候,她高兴骑马就骑马,高兴坐轿就坐轿。一切吃的用的,都尽量照顾。” 李自成笑着说:“你家小姐刚来到我们军中时,还有点不习惯,如今就以我的老营为家了。她会把我这里的情况告诉你,你要记清,回去后老老实实向左帅回禀。我还有事,不能再说别的了。” 李自成走后,高夫人也自称有事,离开了闯王的大帐。在大帐中,陪着左小姐的只有她的乳母,另有三四名备呼唤的女兵侍立帐外。左小姐向左营的军官重新打量一眼,生怕不真,问道: “你贵姓?是我父帅手下的什么军官?” 军官欠身回答说:“卑职姓刘名忠武,是平贼将军麾下的一个千总。” “你是怎样被俘的?” “回小姐,卑职今日五更奉命率五百步兵增援朱仙镇寨内官军,在大雾中与一同进寨的友军失散,看不清楚,被闯王的义军包围俘获。他们因知我是平贼将军大人的部下,不加伤害,用酒肉款待,发还了我的头盔、绵甲、战袍、宝刀。被俘的弟兄们也不伤害一人,已经全数放回了。” 左小姐与乳母交换了一个眼色,想着此人决非冒充的,心中猜不透闯王的用意。她分明知道闯王正在调兵遣将,许多人马从这座村庄附近经过,不知开往何处。总之闯王一心要将她养父的左家军一战杀败。她还明白,在如此干旱炎热的天气里,贾鲁河已被截断,官军十分缺水,闯王要逼迫以她养父为主的二十万官军不战自溃,然后将官军杀得七零八落,可是她猜不透闯王为什么放这个左营军官回去,不怕泄露军情,还要让这人同她见面。眼下不管闯王用的是什么计策,也不管一两天内的大战会有何结局,她养父的吉凶如何,只好将这些盘结在她心上的疙瘩撂在一边,愁眉不展地向被俘的军官问道: “刘千总,俺父帅的身体可好?” “请小姐放心,镇台大人的贵体很好,这一年多来稍微又发福了。” “俺哥哥可好?”她问的是左梦庚。 “少帅也很好。少帅目前也是副将职衔,蒙朝廷记功两次,如今随镇台大人襄办军务,不离左右。” “如今也来到朱仙镇了?” “在水坡集军中。” 左小姐因想到与父兄相距不远,却不能见面,暗暗心酸。停一停,她又问道: “你可知道有一位丘将军的消息?” 军官知道左小姐问的是她的本生父亲丘磊,与左良玉是生死患难之交,从容答道: “听说丘将军如今在山东一带,也是副将职衔,不日要升总兵。”接着,他又胡诌一句:“还听说丘大人常有书信给我们镇台大人,详情我不清楚。” 左小姐心中激动,用袖头揩去涌出的热泪,说道:“你回到俺父帅营中,一定要如实禀告父帅:俺在这里一切都好,闯王夫妇都把我当女儿看待。务恳父帅放心,不要以我为念。” “我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小姐宽心。” 左小姐已觉无话可说,向乳母望一望,用拿不定主意的眼神问道:“把东西拿来?”乳母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走出大帐,低声对一个丫头有所吩咐。大帐中暂时沉默。军官刘忠武一则对左小姐无话可说,二则他猜不透是否真正放他回去,也猜不透李闯王在军事如此紧张中安排他同小姐会面,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出来左小姐将有什么东西给他,他不便问,在沉默中等候。 过了片刻,一个丫头取来一个用锦缎包着的小盒,双手呈给小姐。小姐没有接,轻声说: “你打开来,请刘千总当面过目。” 丫环将东西捧到千总面前,解开锦缎包袱,露出一个红漆小盒;又打开盒盖,默默地递给千总。军官接到手中,看见里边装着一只翡翠簪子和一对玉镯。他正觉莫名其妙,左小姐用带着哽咽的声音对他说: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老人家亡故以后,这两样首饰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不敢遗失。从前常听俺先母言讲,这是俺父帅做小军官时买来送给她的,所以她老人家说,看见这些首饰很难忘当年的患难恩情。你把这首饰盒带回去交俺父帅,可不能在路上遗失啊!” “请小姐放心。只要闯王放我回营,……” 左小姐突然不能够控制自己,涌出热泪,哽咽说:“你回去启禀俺父帅,就说我叩请父帅大人金安,日夜都在思念他老人家;我终究要回到他的身边行孝,请他放心。俺闯王干爸已经说过,他同俺父帅无仇,实不愿兵戎相见。不得已同左家人马打仗,并非他的心意。闯王干爸愿意送我回去,等打过这一仗就好办了。你,你走吧。” 刘千总看出来,分明小姐还有许多话不能说出,他自己也不敢与小姐在一起太久,赶快将首饰盒揣进怀中,叉手告辞。恰在这时,闯王和高夫人回到大帐,吴汝义跟随在后,分明是刚处置了重要事儿。刘千总躬身向闯王辞行,并询问还有什么吩咐。闯王说: “你回去禀告左帅,请他不用挂念左小姐,我不日将送她回去。你还告他说,我心中对他颇为仰慕,可惜无缘一见。只要他从水坡集撤兵南去,我决不派兵追赶。” 刘千总唯唯遵命,跪下去向闯王叩头,又站起来向高夫人叉手行礼,重新向左小姐行礼,也向吴汝义辞行。闯王对吴汝义说: “他是左帅的人,小心派兵保护。等黄昏后送他过朱仙镇,务使他能够回到左营,不令多人看见。” 吴汝义带着刘千总走后,左小姐向闯王和高夫人行礼辞出。高夫人为着她听到的那个坏消息,急于要同闯王说几句话,未出口眼圈儿先红。正要说时,田见秀来了。她知道闯王叫玉峰来十分重要,便把要说的话咽回肚中,对闯王低声说道: “你们先计划打仗的事儿吧。” 李自成屏退左右,把整个军事部署告诉了田见秀。见秀一边听一边点头。李自成然后说道: “玉峰,我们这一仗,一定要消灭左良玉。将他一消灭,朝廷在河南和湖广一带就无能为力了。你眼下就出发,率领五千骑兵,火速去到尉氏境内,估计一下,官军溃退时大约要经过哪些地方,将那里的大路截断。有些地方要挖深沟拦断去路,有些地方要布置疑兵。这些事情都得在三天内办成。我知道你一向身先士卒,与部下同甘苦,所以此事只有你去办,我最放心。” 田见秀十分高兴,说:“此事我一定会办好,决不会让他们从大路上轻易逃走。” 闯王又叮嘱说:“此事办成以后,你一定要马上派人告诉我。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后再向官军猛攻。” 田见秀匆匆离去。闯王忙了一天一夜,这时方才缓下一口气来。他见高夫人仍在旁边,刚想询问她何故伤心,忽然吴汝义进来禀报说: “曹帅命人绑了一个士兵送来,请大元帅从严治罪。” 闯王十分诧异,忙问:“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只说请闯王治罪,我也没有来得及多问。听说跟玉峰有关。” 闯王更觉奇怪,便走出帐外来看,果然看见曹营的一个小将和几个士兵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士兵。那小将一见闯王,便跪下说: “启禀大元帅,这个兵新来不久,不认识田将爷,方才很是无礼。本来要请田将爷治罪,可是他已骑马走了,不敢再打扰他。我们大将军原说:找不到田将爷,就送到大元帅这里,请大元帅依法从严治罪。大将军还说:他平时对下边管教不严,也有罪。” 闯王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个小伙子有什么罪啊?” “回大元帅,事情是这样的,这样的……” 曹营的小将把这个小伙子如何在河中洗澡、如何叫田将爷替他搓背的事细述一遍,然后说: “请大元帅从严处分,该杀就杀,该打就打。” 闯王不觉失笑,望着吴汝义说:“你瞧,大将军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怎么办呀?” 吴汝义一时没解开他的意思,说道:“看在曹帅的面子上,处分他二十鞭子,不必重罚得了。” 闯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子宜,你也糊涂了!玉峰的秉性脾气你也忘了?他对老百姓和对自己手下的人就是那么个好人,都说他是活菩萨。要是他如今在这里,也会大笑起来,决不会治这个小伙子的罪。”随即他对曹营的小将说:“立刻将他松绑。他不认识田将爷,这又何妨?以后再碰见田将爷时,赔一句不是就行了,不要在意。今后要好好杀官军,争立功劳,这比什么都要紧。你们走吧。” 说了以后,他就退回帐中,这才问高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赶快告诉我。” “我刚才到健妇营去,那里听到从小袁营逃回的人说,慧梅已经自尽身死。”高夫人说着,眼圈又红起来。 “此事当真?” “据说那逃回的人也是听别人说的。听了这个消息后,红娘子和许多姑娘们都哭了起来。我也为此伤心。你们为着打江山,笼络人,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送往死地,如今落到这个下场!” 闯王心中凄然,勉强安慰道:“既是传闻,就不一定十分真确。小袁营以后一定要剿灭,可是目前还不到时候。如今我得操心打仗的事,等打完这一仗,立刻派人去查探慧梅的生死下落。” 高夫人叹口气说:“如今打仗要紧,你操心这一仗吧。” 第四十二章 这几天在水坡集和朱仙镇一带正是人们常说的“大军云集”,几十里以内都是人马,而老百姓少得可怜,尤其是水坡集那边,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逃空了。极少数未能逃走的,也都被官军抓去,替他们干苦活。 官军以水坡集为中心,面对着朱仙镇,修筑了许多营垒,营垒外又掘了壕沟。所缺的是,由于这里树木不多,未能在壕外用大量树枝堆成障碍。从整个战场形势来看,官军处在不利地位。义军在西北、正北、东北三个方面集结了三十多万人马,其中精兵有十万以上,以压倒的优势对官军形成了半圆形的包围。在地形上,义军所占的地势较高,而官军占的地势较低。 起初,官军士气还是可以的,因为他们毕竟有十七万人马,号称二十余万。在第一夜的战斗中只是未能占领朱仙镇,失去了地利,人马损失不大,并没有影响大军士气。第二天下午未时刚过,官军就发现河水断流,只有在河床的低洼处还停聚着一些死水,但都不深。这使他们大吃一惊,人心顿时浮动起来,各营士兵都跑出来抢水,有的用水桶,有的用木盆、瓦盆。水一下子就被抢干了。他们又开始掘井,却只有一部分井掘到了水。有些井,掘了二三丈深,还不见水;更有些井,掘了一半,竟塌了下去。由于井少人多,开始提上来的水还比较清,提到后来就是混浊的泥汁儿。这里没有白矾,无法使浑水澄清,他们就只好用这样的泥水饮马、做饭。到最后,泥水也提完了,士兵们只得又在别处重新掘井。在抢水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起互相斗殴甚至互相杀伤的事件。 当天黄昏后,丁启睿趁着月亮尚未出来,偕同左良玉到水坡集西北面巡视了与义军相持的一部分战场,希望能发现敌人营垒的弱点或防守疏忽之处,以便于五更前派出一支精兵去破坏截断河流的堤坝。但是水坡集与堤坝之间有义军两座营寨,防守严密,无隙可乘。他站在高处望了一阵,失望而回,已经是快到三更时候了。 官军在水坡集的驻地,经过午后重新调整:丁启睿因为他位居督师之尊,兵力也弱,驻扎在水坡集寨内和寨外东北一带,左良玉人马最强,驻扎在水坡集的正北,直接面对朱仙镇,东西数里。刚才丁启睿与左良玉暗中巡视的战场,大部分都在左良玉的防线附近。杨文岳虽然人马较少,但因为火器较足,黄昏时由水坡集的东北边调到水坡集的西北边扎下营寨,与左军的左翼衔接,而他在水坡集东北空出的位置则由左兵填补。整个战场形势,左良玉担负的责任占十分之六七,而且是面对着义军以朱仙镇为大营的主攻力量。就官军方面说,督师和总督的两支人马都是依靠左军为“长城”。这种形势,使左军所受的压力最大,同时也使左良玉对督师和总督更加轻视。 巡视回来,丁启睿认为局势严重,邀左良玉就近同到水坡集西门外杨文岳的老营,连夜密商军事。杨文岳因为有一件机密大事,正要去见督师。因为左良玉与督师同来,他只好暂不提起。 应该参加最机密军事会议的少数重要将领和幕僚,是在丁启睿巡视回转的路上就派人分头传知的,所以很快就骑马来到了。会议一开始,丁启睿先将眼下的严重局势谈了几句,请大家提出挽救危急的作战方略。将领们和幕僚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默默无言,等候着督师、总督和平贼将军三人拿出主张。杨文岳一则为火烧店的败逃受到朝廷严责,几乎被下狱治罪,不得不在口头上勉强主张进攻,二则他在黄昏后发现可怕情况,想趁此时试探平贼将军的口气,便首先打破帐中沉默,说道: “目前贼兵势大,抢占了朱仙镇,先得地利,又截断贾鲁河,使我将近二十万大军处境艰危。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必须选择一条:一是同敌决战,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趁眼下我军士气尚未衰败,向敌进攻,全力以赴,同时约定开封守军自北策应,两面夹击,庶几可以扭转局面。倘能重占朱仙镇,与开封守军声气相通,即是首战告捷。继续努力,全胜不难。所以我主张与敌决战。各位大人以为然否?” 杨文岳心中怯战,实不希望有人附和他的主张,但是人们从他说话时的声音和神色上,猜不出他的真意,都用惶惑的眼睛望他,奇怪他为何竟然主张决战。左良玉只是用眼角瞟他一眼,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儿似有若无的微笑。杨文岳说毕以后,向全体参与密议的文武要员们慢慢扫了一眼,看出来丁启睿和大家的惶惑神情,很投合他的实际怯战的心思。惟独左良玉的神态使他的心中大为不安。他同丁启睿都害怕左良玉骄横跋扈,临阵自作主张,将他们抛给“流贼”。他不敢向左良玉的脸上多看,只是装得若不经意地扫过一眼,留意到左对他的冷淡和轻蔑神气。他不禁想到黄昏后他所发现的机密,更觉害怕。为着解脱大家陷于惶惑与沉默的困境,他深知丁启睿素来畏闯如虎,想借丁的口打消决战的建议,向丁轻声问道: “督师大人以为是否可以趁早与敌决战?” 丁启睿从昨天起右边小眼角的肌肉经常跳动,这本是末梢神经过于疲劳所致,但是他自己疑心是不吉利的征兆,在目前的处境中更增加他的失败预感。他已经注意到平贼将军的冷淡与傲慢表情,当然也看出来文武要员们没有一个人同意决战。可是他自己既害怕贸然决战,又不敢说出来反对决战的话,成为皇上对他治罪的把柄。在片刻沉默中,他只觉得小眼角跳动得特别厉害。看见所有的眼光都在望着他,他只好捻着两年来迅速花白了的胡须向杨文岳问道: “杨大人刚才说眼下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其他两策如何?何不全都说出来请大家斟酌?” 杨文岳叹口气说:“眼下被迫决战,尚有两三分胜利希望,至于另外两策,恐怕……不必说出来吧。” 一个监军催促说:“杨大人不妨说明,以便共同斟酌。” 杨文岳说:“第二策是竭力苦撑下去,深沟高垒,不与贼军决战。用计离间闯、曹二贼,伺隙而动。但恐怕离间未成,我军士气丧尽,人心瓦解,不可收拾。” 丁启睿问:“第三策如何?” 杨文岳说:“再支撑数日,如不得已,大军徐徐向杞县、睢州引退,不必困守此地。贼军如追赶前去,即在睢、杞一带决战,不至于如今日断绝水源。贼军如不敢尾追前去,我军随时可以返回,使敌人不能全力围攻开封。” 丁启睿的心里开始清楚,说道:“这第三策决不可行。大军一动,敌人乘机猛攻,很容易惊慌溃败。何况未经苦战,便要退兵,皇上见罪,如何是好?学生奉命督师,罪无可逭,如其死于西市,反不如死于战场!” 杨文岳问道:“然则决战乎?” 丁启睿说:“我昨日已差人密檄豫抚高名衡做好准备,于三日之内看见朱仙镇一带火光,即饬陈永福率城中兵勇三万出城以击流贼之背。故以学生看来,应该坚持数日,俟与开封联络就绪,进行决战。昆山将军意下如何?” 从开会到现在,左良玉一言不发,使人对他的心思猜测不透。他确实心中既有牢骚,又存狐疑,而且对丁、杨十分藐视。当他同丁、杨在汝宁境内会师以后,曾经建议大军走杞县、陈留,直趋开封城下,在禹王台、繁塔寺一带安营扎寨,背倚坚城,立于不败之地,同时占据黄河南岸,使开封北路畅通无阻,粮食由黄河源源接济。可是这个建议未被采纳,而以第一步占领朱仙镇为目标,致使今日前有强敌,后无坚城。他估计大军在水坡集无险可守,水源已断,三天之后必将不战自溃。他在丁启睿请他说话之后,又紧皱着浓黑的扫帚眉沉默片刻,想了一想,然后说道: “刚才杨大人说的第三策,我倒以为可行,但是要快,也不必退得太远,致为敌人所乘。为今之计,确实只有暂时向东南撤退,算是上策。撤到什么地方?我看,可以撤到陈留一带,不受贼军包围,人马不愁断水,再图进兵开封城外。如此暑日炎热,一无水喝,二无柴草,人马如何支持?” 丁启睿一听到撤军的话,就想到皇上会将他下狱治罪以及满朝言官将对他肆口攻讦,不觉出了一身热汗,小眼角越发不停地跳动。他望着左良玉说: “撤军?不可,不可。眼下大军万万不可后撤。将士们正在人心惶惶,猜疑百端,一旦后撤,容易溃乱。敌人乘机以大军冲突追击,并以精骑蹂躏,则结局不堪设想矣。” 在座的许多将军和幕僚多是督师和总督手下的人,都反对撤军陈留,认为此时大军向后移动十分危险。左良玉心里骂道:“同这班庸才在一起,受他们拖累,叫老子一筹莫展,真他妈的!”他向大家扫视一眼,不禁面露忿然之色,冷冷一笑,说道: “既然督师大人与诸位大人都认为应该在此地与贼决战,我也无话可说,至于胜负吉凶,只好听天由命!” 丁启睿赶快说:“话不能那样说,左大人。只要我们与开封通了声气,约定日期,南北同时向敌营猛攻,进行决战,胜利仍有几分把握。” 左良玉不再说话,急于回营去料理军事。会议毫无结果而止。 这天夜间,左良玉在帐中召集他自己的亲信将领和幕僚开会。他毫无顾忌地提到丁启睿和杨文岳,说他们都是文臣出身,不懂军事,且系李自成手下败将,尤其是杨文岳,火烧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龙单独逃走。谈到这里,他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今日打仗,非同平时,贼军势力强大,又得地利。我们要谨防别人逃走,单独把我们留下。” 他手下的将领和幕僚们也纷纷嘲笑丁、杨不知兵。有人谈到,自从下午断了水源以来,军营中谣言很多,都说官军已被流贼四面包围,明日李自成就要来攻。又说目前丁、杨营中已经军心不稳。左良玉心中忧郁,说道: “如此处境,我们的军心也一样不稳。要传令各营,谨防逃兵;抓到逃兵,立即斩首。” 又有一个将领谈到午后放回俘虏的事,说:“这事十分奇怪,他们对我们的士兵用酒食款待,然后放回,却把丁、杨麾下的将士,有的斩首,有的剁去右手,有的割掉耳朵,然后放回。” 另一个幕僚说道:“此事我也觉得奇怪,想来想去这大概是李瞎子用的一条毒计。” 左良玉说:“这显然是李瞎子用的挑拨离间之计。我下午已经同丁、杨二位大人谈过,他们也认为这是闯贼存心挑拨。在这样人心浮动时候,我们要严禁将士们轻信谣言,更不许乱说闲话。” 一个将官摇摇头说:“尽管丁、杨两位大人知道是敌人挑拨之计,可是他们手下的将士并不明白。现在谣言愈来愈盛,都说我们的将士中曾有人带回一封书子,是李自成写给大帅的。” 左良玉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既然谣言愈来愈盛,我们更要严禁谣言。我身居平贼将军,李贼除非投降,断不会给我书信!” 散会以后,左良玉率领几个重要将领登上一个高阜,向北瞭望,但见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远,分明在十几里外。从火光可以看出,义军的营垒一层一层,星罗棋布。如今官军再指望走近开封,与城中呼应,已不可能。左良玉看了一阵,心头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转过身来向南望去。他发现,南边也有不少火光,一会儿在这里出现,一会儿在那里出现,火光有时很小,显然正在熄灭,但新的火光忽然又起。左良玉知道,那里并没有敌人营垒,而是一些游骑在焚烧田间麦子。他又想道:倘若战事不利,丁、杨势必先逃,他自己当然也要预先想好退路,眼下看来,向东南逃走或向西南逃走,都没有十分把握。他是一个深沉威严的大帅,不肯将他的心思向左右流露。同时,尽管已经考虑着战事失败和逃走的问题,他仍然希望明天能够说服丁、杨,向陈留一带撤兵,然后再从仪封方面迂回到开封城下。 回到帐中,他不敢解甲,就这么矇眬睡去。忽然一个亲将进来把他叫醒。他睁开眼睛问道: “有何紧急事儿?” “禀大帅,派往开封的小校回来了。” 左良玉虎地坐起,说:“把他叫来!” 这个小校是左良玉尚未到达水坡集时,在路上派往开封去的。他绕了许多路,方才到达开封城下,被城上用绳子系进城内,向巡抚呈递了左良玉的书子。左良玉在书子里表示:愿意把人马开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带扎营,以护省城,再分出二三万人马驻扎在开封与黄河南岸之间,打通粮道。可是开封官绅们在巡抚面前开会商议,竭力反对,说左良玉的军纪十分败坏,到处奸掳烧杀,万万不可让他的人马开到开封。商议之后,巡抚就给左良玉回了一封书信,交给小校带回。 小校被叫进帐中,向左良玉呈上了高名衡的书子。左良玉虽然不怎样通文墨,但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知道高名衡是婉辞拒绝他到开封城下作战。从小校口中他又获知了开封官绅们的态度,不禁十分生气,猛地把脚一跺,大骂了一声:“一群混蛋!”随即挥手使小校退出。 这时隆隆的炮声从北边响了起来,接着西北边和东北边也响了起来。炮声虽然稀疏,但响声很大,震得大地动摇。左良玉睡意全消,迈步走出帐外。他很有经验,轻轻地对左右说: “这是贼军试炮,大家不必担心。” 说罢,又问身边一员亲将:“督师和总督那里有何动静?” 亲将回答:“他们那里还没有别的动静,但要谨防他们逃走。” 左良玉点点头,心情沉重起来:会不会他们也像在火烧店扔下傅宗龙那样,扔下我先逃呢?万一那样,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当先他们走这一着?向哪个方向走?应该退往何处?……一连串的疑问涌上了他的心头。 当天夜间,左良玉走后,在杨文岳的军帐中又开了一次小小的军事机密会议,只有杨文岳、丁启睿和几个最亲信的将领、幕僚参加,现在会已经散了。杨文岳请丁启睿再坐一下,另有一名中军将领站在旁边,随时听候吩咐。帐外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奉命不许走进。 杨文岳轻声说道:“督师大人,你认为今日闯贼不杀左营被俘的官兵,反而用酒食款待,然后放回,是何用意?” “我看不过是离间之计,不必重视。” 杨文岳轻轻摇头,说:“我们要谨防被昆山所卖。” 丁启睿一惊,说道:“大人何出此言?我看尚不至此吧?” “不可不防啊。我是保定、河北、山东总督,不能节制平贼将军,也不会放在他的眼中。他只受督师节制。万一战局不利,像左昆山这样的人,连杨武陵尚且驾驭不了,何况大人无杨武陵辅相之尊?” 丁启睿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确实比杨嗣昌差得远。一年来同左良玉在一起,虽然他有督师之尊,左良玉却并不把他放在眼中,使他常常徒然生些暗气。于是他沉默片刻,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如今骄兵悍将,确实难以驾驭,汪岁星就吃了这些人的亏:在襄城尚未接战,贺人龙、郑嘉栋等总兵便各自逃走,留下他独自困守襄城,终至城破身亡。火烧店之役,也是贺人龙、李国奇首先逃走。看来如果左昆山不肯用力打仗,或有私心,你我的处境就更加困难与危险了。” “左昆山是一个能够打仗的人,只是太骄横了。杨文弱待他不薄,他却不听调遣,致使剿灭献贼之事,功亏一篑,反而丢了襄阳,逼得杨文弱只好自尽。如今据我看来,闯贼也在用各种办法拉拢昆山,说不定暗中也有些咱们不知道的情况。” “这就难说了。归德侯家是昆山的恩人。这次闯贼破了商丘,对侯家就保护备至。侯家的人已经逃走,只留下住宅和一些奴仆,闯贼竟然派兵看守,不许动侯家的一草一木。看来闯贼用意甚深,我们不得不防。” “岂但如此,今日放回的左营官兵,在被俘后不但没有伤害一个人,还用酒食款待,而我们两营的官兵,不是被杀,就是被剁去右手,割掉耳朵。虽然是李贼挑拨离间之计,也难怪将士们流言纷纷,自有道理。” “不过此事昆山自己倒是在下午见面时先说了,认为是闯贼故施离间之计。” “明的事情他不好不说,可是暗的事情就未见得向大人说出。” 丁启睿又是一惊,忙问道:“大人莫非另有所闻?” 杨文岳探身向前,悄声说道:“他手下有个军官,名叫刘忠武,是今日黄昏后才从闯贼那里放回的。他不知我的保定兵与左营已经换防的事,误走我保定巡逻地界,被我兵拿获,搜出罪证,并已经审问明白,情况十分蹊跷。我现在单独请大人留下,正是要面陈此事。”杨文岳说到这里,便吩咐在一旁侍立的中军说,“叫刘忠武来见大人。” 中军出去片刻,带来一个军官。那军官先向丁、杨躬身叉手,然后扑通跪下,害怕地向总督说道: “卑职死罪,今日被闯贼所俘,幸而生还,如何处分,恳大人法外施仁。” 杨文岳说:“现在不是问你的罪,是督师大人有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禀。” “是,卑职一字不敢隐瞒,一定老老实实回禀。” 丁启睿问道:“你叫刘忠武?” “是,大人。” “你站起来,好好说,你是怎样被俘的,他们为何没有杀你,又把你放回来了?” 刘忠武站起来,垂手恭立,回答说:“回禀大人的问:五更时候,我们左营有两千人马杀进朱仙镇,我率领五百人走在前边,不料起了大雾,对面不能见人。我走错了路,被贼兵包围。我还没有看清敌人,他们已经到了身边,被他们活捉了去……” “后来呢?” “后来被捉的人都送到刘二虎那里,共有三四百人。快近中午时候,刘二虎忽然走到卑职面前,望着卑职微微一笑,对我说:‘老兄,我看你有点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的。噢,我想起啦,从前我有个朋友跟你的面貌差不多。现在你是想活,还是要死?’卑职当时说:‘我当然要活,可是我不能投降。’……” 说到这里,刘忠武偷偷地瞟了丁、杨一眼,因为“我不能投降”这句编造出来的假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看见丁、杨并无反应,他又接着说: “刘二虎对卑职说:‘我不要你投降,也不要你死。我同你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见你是左营军官,我要救你。我奉闯王之命,不杀左营的客人。’说着,他把卑职……” 丁启睿截住问:“怎么,他说你是客人?” “是,大人。他有时称我是客人,有时称我是左营朋友。” 丁启睿和杨文岳交换了一个眼色,向刘忠武说道:“快说下去,他把你……” “他把卑职带进另一座军帐中,陪着我吃酒,要我不必害怕,说他一定送我回到左营。刘二虎还说,这次打仗,闯王立意要消灭丁、杨两军人马,但不想同左军打仗。还说,左小姐现在闯王老营,闯王愿意同左帅暗中言和,将小姐送还左帅。” 丁和杨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关于左小姐去年在南阳卧龙岗被李自成劫去的事,他们都早已知道。 刘忠武接着说:“刘二虎对卑职盛夸他们闯王的人马如何众多,如何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又说不出数日,就要向督师和总督两支人马猛攻。他说,闯王将士跟左营将士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左营按兵不动,只打空炮,闯王决不进攻左营。” 丁启睿对这话半信半疑,在心中默问:“真乎?假乎?闯贼离间之计乎?”他想了片刻,不肯相信,又向刘忠武问道: “他向你询问我们官军情况,你都老实说了?” 刘忠武心中害怕,背上出了热汗,但是他装出微笑,立刻回答:“他也问到我们官军情况,卑职对他漫天撒谎,没说一句实话。他并不追究,只说:‘你们那边的情况用不着问你,我们完全清楚。今天我要同你做个朋友;要是审问你,就不是朋友情分了。咱们少谈军事,痛快地喝酒吧。’所以,请大人放心,卑职丝毫没有泄露我们官军这方的实情。” 杨文岳说:“刘忠武,你快将见到闯贼和左小姐的经过情形向督师大人照实禀报。” 刘忠武说:“是,是。卑职不敢隐瞒,照实禀报。” 刘忠武将他被带到李自成老营以后的经过情形,对丁启睿说了一遍。丁启睿沉吟不语,心中增加了忧愁。杨文岳向中军使个眼色。中军将刘忠武带出去,随即将左小姐的东西取来呈上。丁启睿看过之后,对杨文岳说道: “啊,我明白了。听说左昆山的夫人长得并不好看,可是昆山发迹之后,因她是糟糠之妻,共过患难,所以待她恩情如初,不另外贪恋女色。如今夫人已死,留下这点念物在小姐身边。今日两军对垒,李贼命左小姐将此念物送给昆山,又说他同昆山无冤无仇的话,其用心颇为明白。” 杨文岳点头说:“正是此话。幸而这刘忠武回来被敝营巡逻抓到,不然,不然……” 丁启睿问道:“贵营将刘忠武抓到,可曾走漏消息?” “不曾走漏消息。” 丁启睿伸出右手在烛光下比画一下。杨文岳将中军叫来,小声吩咐他速派人将刘忠武剥掉衣甲,嘴中塞进破布,推到敌营近处暗暗砍死,不许声张。中军出去以后,丁启睿长叹一声,说: “唉,外有强敌,内有军心不稳,十分可怕。倘若左昆山更有异图,这战事就不堪设想了。” 他们相对摇头叹气,又说了一些关于左良玉极不可靠的话,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今日派往开封的那个把总身上。丁启睿曾嘱咐那个把总从陈留附近绕道前往开封,想来路上不会出事。而只要这个把总明日能够回来,就可以同开封约好时间,与李自成的义军进行决战。虽然胜利并无把握,但情况总会好得多。只要他们能够鼓舞士气,拼死向前,而开封出来的人马又比较精强,战局或许能转为对他们多少有利。 阴历五月的夜特别短。当丁启睿和杨文岳在愁闷中分手时候,义军开始不断打炮,而天色也开始麻麻亮了。 天明以后是五月二十日,天气依然像往日那样晴朗,也像往日那么炎热、干燥。明朝的援军和李自成的义军在朱仙镇一带对峙,已经进入第三天了。今天开始,义军向官军猛烈地施放火器。从早晨到下午,战场上一直是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官军的炮火不多,主要依靠守在水坡集西北一带的保定部队开炮还击,但他们火药也不太多,所以有时不得不停下来,不敢多放炮。义军却一直不停地打炮,而且越来越猛。在官军的阵地后面、水坡集街上和附近的村庄里,凡是驻有官军的地方,都常有炮弹飞来,打坏房屋、军帐,打死打伤士兵和战马。 因为内地官军经历炮战的时候较少,所以义军加强火器进攻,给官军造成很大恐慌。许多官军躲到壕沟里,也有不少人躲到堡垒后面。 这时官军的粮食、柴草也更困难了,出去搜集粮草的将士常常被郝摇旗指挥的游骑杀散或俘虏。不得已,他们只好拆门窗、拆房子做饭。凡是受伤的骡马他们都杀死充饥。水,也更困难了,连池塘里的脏水都差不多喝干了。有的人渴不可耐,竟然接马尿来喝,可是因为马的饮水不足,所以马尿也很少,而且特别臊。 丁启睿和杨文岳都很着慌,左良玉更是着慌。他知道军心已经很不稳,担心会一败涂地。朝廷一向对他很忌恨,只是由于他手中人马众多,对他莫可奈何。倘若这一仗全军溃败,他也就跟着完了,说不定性命难保。这时在一般将领中也弥漫着恐惧、抱怨和失败情绪。丁启睿多次召集将领们开会,都拿不出什么办法;战还是不战,谁也不敢提出明确主张,怕以后追究罪责。 两三天来,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都几次派人绕道陈留县境前往开封联络,可是杳无回音,谁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是否能够平安到达开封。越是没有回音,他们越是害怕,越是焦急万分,而他们的焦急和忧愁也影响到下级军官和士兵们。军营中常常有人在骂,说他们被将领们带到这个绝地,一无粮,二无草,三无水,硬是要死在这个地方。还有人说,没粮没草还容易熬,这没水,硬是渴死,实在难受。这些怨言是大家心里都有的,起初只是少数人骂,小声地骂,后来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变为大声嚷叫了。这情形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虎大威等完全清楚,有时他们自己也听见士兵在谩骂。倘在平日,他们一定要杀几个人,镇压一下,但是事到如今,军心动摇,上下离心,诸营猜疑,他们不能靠杀的办法来杜绝怨言了。谁都明白,如今一百个人里头,九十九个人有怨言,想用威压的办法维持士气,更容易激成兵变。 当水坡集官军陷入困境之时,在开封城内却另是一番景象。连日来城内也曾多次派出探子去刺探朱仙镇战况,都被义军的游骑捉住或者杀死。也有的探子走得比较近,只在离开封城南二十里左右的村庄中向老百姓打听,而那些老百姓都受过李闯王的救济,这时就按照义军的嘱咐,告诉这些探子说:官军正在朱仙镇步步得手,定能杀败流贼;流贼虽然人马众多,到底是乌合之众,顶不住左良玉、虎大威这些精锐之师。看来不出一二天,官军必定会胜。探子把这些好消息带回城中,开封的官绅军民更加放心。几天来他们一直在搬运义军遗弃在阎李寨的粮食和金银器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大家纷纷议论:如果不是官军强大,李自成惊慌失措,决不会丢掉这么多粮食。粮食笨重,不好运走,丢掉还不奇怪,为什么连金银器皿都丢掉呢?可见流贼兵力实际也很虚弱,退走时极为慌张,这是大家都看见的事实,谁也不能不信。 从昨天到今天,朱仙镇方面不断有炮声传来,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炮声显得更响。而今天的炮声又比昨天更稠密。人们都认为这必定是官军正在向李自成的人马进攻。自从开封被围以来,巡抚高名衡和一些封疆大吏、重要官绅,不断地在商讨军事,遇有紧急事情随时开会,没有紧急事情则规定在每天午后未申之间都到巡抚衙门见面,或互通情况,或商议大事。今天他们又按时来到这里,与往日显得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有喜色,似乎胜利已经在望。 今天他们商议的题目就偏重在如何犒劳朱仙镇的援军和全城祝捷。犒劳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需要银子。官军号称四十万,按三十万说,钱给少了,恐怕不行,给得多,就有一个如何摊派的问题。商量了一阵,决定由相当拮据的藩库中拿出一部分,主要指望殷实大户和商号拿出绝大部分,再请周王殿下赏赐一部分。 会后,高名衡进宫去叩见周王,把官军即将胜利的消息启奏了周王,请殿下放心,并请殿下拿出数万银子慰劳官军。 就在这个时候,开封南门下边,驰来了一小队飞骑,向城上高呼,说他们是督师丁大人派来的,有重要公文递交巡抚。因为城门已经堵死,城上就用绳子把为首的一个小军官接到城上。那小军官自称姓张,名叫进忠,是丁启睿下面的一个把总。看他的腰牌,果然写着“张进忠”三个字。从他的盔甲来看,确是丁营的人。他还携有丁启睿的令箭和给巡抚的一封书子。城上的军官向他略微问了几句话,就把他带到巡抚衙门。这时高名衡尚在周王宫中未回,黄澍和陈永福闻讯先赶来了。黄澍对于丁营的头面人物还知道几个,因怕其中有诈,就问他某人现在如何,某某人现在又如何。张进忠对有些人的情况对答如流,好像十分熟悉。也有些人的情况他不清楚,就说:“小人官卑人微,上边的事情多有不知,请老爷不要见怪。”黄澍问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又问他朱仙镇的战况。他说官军已将流贼包围,一二日内即可剿灭。大家听了都十分高兴。黄澍命人将张进忠带下去吃饭,休息,并将酒肉系下城去,对张进忠留在城外的十名骑兵好生款待。 张进忠离开不久,高名衡就回来了。陈永福和黄澍向他回禀了刚才询问张进忠的情形,并递上丁启睿的书子。高名衡拆开一看,果然是丁启睿的字迹。信中说,他们正在步步得手,不日定可大获全胜,要开封守军固守城池,不要随便派人出城,谨防中计。 “好,好。”高名衡一面读信,一面高兴地自言自语。 一个仆人揭起半旧的湘妃竹帘,踱进来一位略带酒意的、态度潇洒的老士绅。大家赶快起立让座。这缓步进来的、胸前垂着花白长须的人物,是河南省士林中的有名人物张民表,字林宗,中牟县人。他的父亲张孟男在万历朝做过户部尚书,而他是富有学问,擅长诗、古文和书法的老名士。因为他的名望很高,所以巡抚和布、按二司等封疆大吏以及镇将陈永福,都对他十分尊敬。他上午也参加了每日照例在巡抚衙门的开封重要官绅“碰头会”,散场后被巡抚的两三位地位较高的幕宾邀到花园中饮酒赏花,限韵赋诗,刚听说丁督师差人前来下书,所以特从花园来看个究竟。他将丁启睿的书子看了以后,哈哈大笑,说道:“好了!好了!”随即望着陈永福说: “陈将军,该你立功了。” 陈永福说:“这次援军的主将是左昆山平贼将军和保定镇将虎大威将军,主要是他们立功,我不过固守省城而已。” 高名衡仍然陶醉在刚才的兴奋中,说道:“是啊,左将军等立此大功,真不愧为朝廷干城。” 张民表仍然接着刚才的话头,不客气地对陈永福说:“陈将军,我看你不如率领自己麾下将士,杀出开封,给流贼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更好?” 陈永福是个十分稳重的人,一向不愿冒险作战,听了张民表的话,笑了一笑,说:“张先生不知,用兵之事诡诈多端。我手下只有几千将士,连新招收的算在一起也不过万把人,既要守城,又要出战,力不从心,还是守城要紧。” 张民表甩甩手说:“可惜我老了,读书无用。如果我是将军,此正立功封侯之时,岂可坐失良机?” 大家知道张民表的秉性豪迈,说话向来直爽,恐怕再说下去,陈永福会吃不消,便忙用别的言语岔开。 张民表又对高名衡说:“抚台大人,往日你说藏有名酒,请我来喝。我因为开封危急,酒兴大减,不曾一尝仙露。今日既有如此大好消息,晚饭我就不能不叨扰了。真有名酒以助诗兴乎?” 高名衡笑道:“有酒,有酒。但是酒后得请老先生既要做诗祝捷,也请挥毫作书,留光蓬荜。往日求先生写字,先生总说有事,不肯动笔,今日如何?” “今日我一定写,不但写字,还要写自己新做的诗。” 高名衡便请大家都留下来吃晚饭。当时在座的除陈永福、黄澍外,还有几个官绅。其中有个绅士叫李光壂,这时也对张民表笑着说: “张先生,今日既是在抚台大人这里即兴挥毫,也请赏赐光壂一幅如何?” “当然可以。你也是世家子弟,与我原有通家之谊。你知道我只是不替大商人写字,不替贪官写字,别的人,只要我酒后兴发,都可以写,何况今日不同平日,汴梁孤城即将化险为夷矣!”说毕,纵声大笑。 高名衡暂离客厅,走进签押房,亲笔给督师丁启睿写封复信,说“周王殿下与全城官绅父老望救情切,伫候捷音”。还说“已备有犒军粮、银、牛、酒诸事,一俟贼退,即便送上”。他命人将朱仙镇来的下书把总叫来,亲自问了几句,将书子交他,又厚给赏赐,打发下书把总趁黄昏率领他的一小队骑兵动身,绕道回去。 这天晚上,巡抚衙门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所有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黄澍和陈永福比较克制。饭后,李光壂向坐在他旁边的陈永福轻轻问道: “镇台大人,尊驾今天酒喝得不多,颇亏海量。依大人看来,左将军们一定会打个大胜仗么?” 陈永福神色阴沉地回答说:“骑着毛驴看账本,走着瞧吧。目前对朱仙镇的好消息只能相信一半,那一半要靠开封百万官绅军民的运气了。” 二十日这天夜里,情况比昨日更加危急。左良玉和杨文岳都到水坡集寨内丁启睿那里开会,依然毫无结果。会后,他从水坡集北门出来,怀着一肚子闷气和疑虑,到自己的阵地上巡视一阵,然后转回他的大帐。尽管左良玉的中军大营外边挖有壕沟,又有临时筑起的土寨和小的碉堡和望楼,但在左良玉的大帐外边,面对义军方向,临时又筑起一道土墙,以防义军逼近时会有流弹飞来。在他的大帐周围搭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军帐和窝棚,岗哨密布,战马成群,但是整个这一片老营所在地肃静无哗,半轮月光下人影匆匆走动,帅旗招展,偶有战马嘶鸣和咀嚼麦秸或豌豆秆的响声。他在辕门外下马,向左右环顾一眼,一语不发,大踏步走向大帐。在大帐外和辕门前值夜的士兵们惊骇肃立,亲将们分两行屏息叉手,直到他走进大帐,才敢自由活动。那些迎接他的亲将们虽然肃立在路两旁寂静无声,却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暗藏着许多疑问,同时偷偷窥探着他的脸色,希望从他的脸色上判断大军的前途吉凶。 在历年作战中,左良玉同张献忠打过多次,同罗汝才打过几次,同张、罗两家组成的联军也打过。尽管崇祯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因轻敌中伏而吃过败仗,但是除此一次外他总是每战必胜,所以已经不把献忠和曹操放在眼中。他承认献忠用兵狡诈,十分勇猛,但是他看透了献忠在狡诈中有粗疏,小有胜利就骄傲起来,粗疏的地方更多。他专找献忠粗疏的时候猛然进攻,将献忠打个大败。他看透了罗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无大志,所以用兵上不能从大处着眼,只玩弄小诡诈,也不敢打硬仗。如今在他的心中视为劲敌的只不过李自成一人而已。他虽然实际还没有同李自成较量过,但是对于李自成进入河南两年来的各种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肃,纪律严明,兵强马壮,他完全清楚。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较量,采取避战态度。此次奉皇上严旨,同丁启睿、杨文岳联营援汴,却不能到达开封近郊,又不能抢占朱仙镇,不得已退驻水坡集,贾鲁河上游被截断,既失地利,又缺人和,败局已经显然。今晚会议之后,他完全丧失了取胜念头,而只是想着如何能够多支持数日,不要败得“倾家荡产”,连老本赔光。只要老本不光,他就可以重新恢复,而皇上也不敢对他治罪。 进到大帐以后,左良玉颓然坐下,他很想顿脚长叹,然而他没有,甚至不肯在脸上流露出过多的苦闷神色。他的儿子、二十六岁的副将左梦庚,随即同几个亲信的重要将领进入大帐,肃立等候,想知道他与丁督师和杨总督会议结果。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向他们轻轻挥手。大家明白必是会议又一次毫无结果,不敢多问,互相望望,肃然退出。 一名把总职衔的奴仆端进来半盆水放在他的面前,蹲下去替他脱鞋。左良玉将脚向后缩去,望着浑水,说道: “如今将士们连吃的都十分欠缺,还洗什么脚啊!” 奴仆说:“大人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了。天气炎热,大人还有脚气,不管水多么困难,也不能不让大人洗一次脚啊!” 左良玉严厉地轻声吩咐:“端走!饮马去!” 这个奴仆不敢再说话,将水盆端出大帐。随即左梦庚又进来了。 左良玉猜到儿子必会再来,但是他神色严肃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左梦庚用眼色使两个在帐中侍候的亲兵退去,然后走前一步,恭敬地小声说:“大人,如今处境不妙,人心惶惶,众将都想知道大人与丁、杨两位大人会商之后有何决策。” 左良玉轻蔑地冷冷一笑说:“他们还能拿得出什么决策!”沉默片刻,他又说:“你告诉众将,请大家努力苦撑数日,不要负朝廷厚望。数日之后,我自有主张。” “是,孩儿去传谕众将,不过,大人,倘若军心瓦解或丁、杨两军逃走,我军想苦撑几天,怕也很难。” “老子心中明白,你不用多言。” “已经快四更天气啦,请大人赶快休息一阵。” 左良玉见儿子正要退出,忽然说道:“梦庚,老子今日处在嫌疑之地,你可清楚?” 左梦庚有点吃惊,小声问道:“难道丁、杨两位大人会怀疑父帅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良玉望一眼帐外,感慨地说:“看来他们中了瞎贼的计了!” “大人此话怎讲?” “我们左营的士兵被闯贼俘去之后,用酒肉款待,全都放回,连兵器也都发还。丁、杨的士兵被俘之后,有的被杀;那些饶了性命的,有的割去鼻子,割去耳朵,还有的剁去一只手,然后放回。纵然是三尺童子,也都知道这是瞎贼的挑拨离间之计,不会上当。……” “大人,难道丁、杨两位大人不知是计?” “在今晚会议中间,谈起此事,虽然他们也说这是闯贼的挑拨离间,可是又两次提到贼兵破商丘后对侯府派兵保护,百般照顾,好像故意试探老子。他妈的,老子为朝廷血战十年,升为大将,又因战功拜为平贼将军。他们故意对我提这话是何用意?这不是对我有猜疑之心么?” 左梦庚劝解说:“请大人不要生气,也不必介意。只要我们一心报国,何惧猜疑?” 左良玉沉吟片刻,说:“刘忠武至今未回,使我放心不下。” 左梦庚说:“也许被瞎贼留住不放,在战争中也是常事。” “哼,没有那么简单!” 左梦庚一惊:“大人……” 左良玉叹口气说:“你自幼随我作战,已经升为副将,竟然少一个心眼儿!” 左梦庚慌忙说:“儿子确实无知,料事不周。” 左良玉说:“你想,李自成这狡贼将你妹妹劫去,作为他自己义女,百般优待,必有深的用心。刘忠武既非有名战将,也非我的亲信,瞎贼留他何用?我担心的是瞎贼将他叫去,好言哄骗,然后命他带书给我。瞎贼也会命他拜见你的妹妹。你妹妹年幼无知,看见他以后必会伤心哭泣,然后按照闯贼的意思修书一封,命他带回。我不是担心他被留在贼营,倒是担心他带着李瞎子和你妹妹给我的两封书信,说不定还有什么贵重礼物,回来时被丁、杨二营的游骑抓去,使我跳进黄河洗不清,岂不受冤枉的窝囊气?” 左梦庚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忽然冲口而出:“啊呀,大人!” “什么事?” “大人所虑很是。孩儿听说,有人仿佛看见,保定兵在昨日黄昏后抓到了一个什么人,后来不知下文。” 左良玉:“果有此事?” 左梦庚:“此事不假,只是后来没有再听到一点消息。” 左良玉沉默片刻,对儿子说:“明日暗中打听,弄清是不是刘忠武给保定兵抓去了。” “是,大人。” 左良玉轻轻叹口气,神色苦恼地低声说:“皇上多疑,又惯于偏听偏信,喜怒无常。我们同丁、杨两军在水坡集决难取胜。将来丁、杨二人为要推卸战败之责,必会诬奏我们左营同闯贼暗中勾结,不肯实心作战。” 左梦庚:“大人,这一手倒要提防。” 左良玉淡然一笑,不再说话。他心中明白:在这样朝纲不振的乱世,他只要手握重兵,谁对他也奈何不得。 左梦庚不明白他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劝他赶快休息。他挥手使儿子退出大帐,然后沉思起来。过了一阵,他将一位帮他处理机密事项的中军刘副将叫来,小声问道: “你派人两路刺探军情,今日有何变化?” 刘副将恭敬地小声回答:“往许昌方面去的五个细作只回来两个,一个走了大约四十里远近,一个走了三十里,都没有看见贼兵;询问百姓,也都说未见贼兵。往杞县、通许方面……” 左良玉:“往许昌的路上还有三个细作没有回来?” “是,大人。他们大概去得远,尚未赶回。” “好,你说说杞县、通许方面。” “昨夜分头派往杞县和通许方面的五个细作,今日黄昏后都回来了。这一带有贼兵游骑出没,百姓哄传将有闯贼数万大军开到杞县,以防官军逃走。” 左良玉说了句:“明日再探!”挥手使刘副将退出。不到时候,他不肯对左右人泄露他的打算,只是想着三军之命系于他一人之手,在心中说道: “我不能困守此地,等着全军覆没!” 第四十三章 五月二十一日,义军继续整天打炮,比前两天更为猛烈。义军的大炮主要是对着丁、杨两军的营垒,好像故意对左军留有情面。因此在水坡集的大军中,到处是猜疑和谣言,使左营将士感到气愤。丁启睿和杨文岳虽然在他们各自的营中严禁谣言,但是他们自己也更加对左良玉不相信了。 在左营遭到各种猜疑的日子里,左良玉心中很清楚,对他的将领们嘱咐说:“你们要准备好,李瞎子很快就要以全力对付我们!”果然不出他的预料,义军两天来除面对左军阵地已经修筑的十来座炮台之外,又在距他的中军大营二里处修筑三座炮台,其中一座是二十一日夜赶修成的,特别高大。还有一座两丈高的望楼,可以清楚地观察左良玉大营中的动静。 二十二日黎明时候,左良玉发现了这座新筑的炮台,他立马在炮台对面的高处,仔细观察,看出了对方的弱点:炮台虽然在义军的营寨旁边,但是还没有和营寨连起来;炮台前面的壕沟也没有挖好,更没有布置树枝等障碍物;炮台本身也没有完全筑好,大炮还没有架起来。他又仔细观察营寨,发现寨中人马好像并不多,似乎有别的调动。最明显的是:在炮台旁背土和掘壕沟的,竟然大部分是妇女。他想:准定是闯王今日或明日有大的举动,所以这里人马不多,连妇女也用上了。 左良玉又观察了一阵,决定趁现在赶快派一支骑兵去夺占炮台;夺占以后,能守就守,不能守也要想办法把炮台拆毁。因为这座炮台上如果架起大炮,对左营的威胁实在太大。另外,他又寻思:应当把义军的营寨也夺过来,如果能够牢固地占领这座营寨,就可以将义军三面包围的阵势冲破一个缺口,甚至从这里打开一条通往开封的道路,那样,整个局面就可以完全改观。 想到这里,左良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立刻下令,派出一支骑兵去攻占炮台。他自己也全副披挂,亲自督战,希望一鼓作气,取得成功。 这座营寨原来是袁宗第驻扎的地方,如今他正在岳王庙参加闯王主持的军事会议。他的人马在这一带分建了三座营寨,这座营寨中原来驻有两千步兵和一千骑兵,可是一部分调往别处使用,一部分奉命在帐中睡觉休息,以便蓄养精力,参加决战。目前正在守寨和修筑炮台的加起来不足一千人。另外从健妇营来了几百名女兵,也在帮助修筑炮台。闯王本来不愿抽调健妇营的人,因为红娘子怀孕,慧梅又走了,红霞和慧琼毕竟不如慧梅能干。可是后来经不起红娘子一再要求,慧琼等也在高夫人面前一再请战,才答应让她们派一部分健妇来修筑炮台和挖掘壕沟。红娘子虽然身上不利,但因为不放心,所以还是亲自前来指挥。炮台上还有一部分人是张鼐的火器营弟兄和罗虎的二百名孩儿兵。这时张鼐正在指挥弟兄们将三尊大炮从下面往炮台上运。这座炮台是用黄土装在麦秸编成的草包里,然后把草包一层一层垛上去筑成的,不需要打夯,筑得比较快。目前健妇们正在把最后一批草包抬上去,也有些姐妹们正在加紧修筑炮台和前边的壕沟。 忽然,一个健妇惊叫了一声:“敌人来了!”大家抬头一看,果然一支左营的骑兵正向这边迅速冲来,势如飙风。这里的弟兄们、女兵们和孩儿兵们正在干活,虽然身边带着刀剑,可是都没有盔、甲,战马也拴在后面十几丈远的树上。幸而在炮台下面还筑了一些小的堡垒,里面安放着一些较小的火器,是为保护这一座炮台用的。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些弟兄奔到堡垒中,燃放了一批火器,把第一排冲到附近的骑兵射伤不少。就在这片刻之间,张鼐已跃上战马,大喊一声,冲了出去。他身边的几百名弟兄也都纷纷跃上战马,跟着他一起冲去。他们虽然是仓促应战,但一个个勇气百倍,并没有把官军放在眼里。官军连日来又饥又渴,又慑于闯王义军之名,不免有些胆怯,加上战马的体力不足,所以同张鼐的人马稍一接触,便败下阵来。 左良玉站在后面不远的地方督战,一看自己的骑兵退了下来,勃然大怒,立刻挥剑把第一个逃到他面前的千总斩首,大喝道: “不准退!再退全部斩首!” 他马上命令身边一个平时作战勇猛的副将亲自领兵向前,人马又增加了一批,合起来有两千五百骑兵。那个副将一马当先,向着张鼐那边猛冲过去。左军将士看到千总被斩,又见副将如此英勇,也都振作起来,冲了上去。张鼐虽然勇猛,毕竟人马太少,左冲右冲,逐渐陷入包围。但他知道,万不能后退一步;后退一步,不但炮台会被夺去,营寨也会丢失。 红娘子在后面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厮杀。这当儿她已把健妇们组织起来。人人上马,准备冲杀。眼看张鼐被围,正在竭力苦战,她马上吩咐慧琼说: “慧琼,你带姐妹们去救援一下小张爷,从左边冲过去。我在这里守炮台、营寨。去吧!” 慧琼正在为张鼐担心,早就想杀出,一听到红娘子的命令,马上把宝剑一挥,对女兵们喊了一声:“姐妹们,随我杀出!”女兵们虽然没穿绵甲,而且为修炮台累了整夜,现在却一个个像猛虎一样,越过炮台外很浅的壕沟,冲向敌人。她们在慧琼的带领下,并没有直接去救被围在右边的张鼐,而是在敌人的左边突然冲杀起来。官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来应付这一批健妇。张鼐乘此机会,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 于是这两支人马,左右呼应,互相支援,来回杀敌。由于他们的人数比敌人少得多,想把敌人杀败,根本不可能;但是他们的战马吃得饱,饮得好,十分矫捷,人也十分勇猛,所以官军想把他们再包围起来,也不容易。 正在这时,又一支官军的骑兵冲杀出来,显然,左良玉是决心要把张鼐和慧琼这两队人马包围消灭,夺占炮台。红娘子见状,十分焦急,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她早就冲出去了。忽然,一个声音向她说道: “邢大姐,让我们去吧!” 红娘子一看,原来是罗虎在请战。她马上果断地下令:“好吧,罗虎,带着你的孩儿兵,从右边猛冲过去。先用箭猛射一阵,再冲进垓心,免得自己的小兄弟多有死伤。” 罗虎刚走,又有一支左营的骑兵绕过交战双方,直向义军的营寨扑来。左良玉认为,只要冲进义军寨中,义军就会整个崩溃,炮台也可唾手而得。而这座营寨不过是个小土寨,寨墙不高,守寨的人又不多,看来要冲进去并不很难。带领这支骑兵的是一个有经验的参将,他发现寨西边的地势较高,便率领骑兵先绕到西边,然后来一个猛冲。可是没有想到离寨西门约摸一箭之地,是通向开封的大道,而中原地带的大道由于年年月月,大车通行,被轧得很低,往往比普通的地面低几尺,最低处甚至有一人多深,这在河南被称为大路沟。眼前的这条大路沟经义军稍加改造,两岸格外陡峭。左营的骑兵冲到这里,不能前进,正在徘徊,突然寨上火器、弓弩齐发,顿时死伤了不少官军。那个参将并不惊慌,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地形,立刻发现右面不远处有一段大路沟很浅,他便将人马往右面带去,打算从那里攻进营寨。 这时奉命在寨中睡觉休息的义军早已被杀声惊醒起来。为首的两个义军将领都姓白,一个是白旺,一个是白鸣鹤。他们早已注视着这支企图劫寨的官军,刚刚看见官军冲到大路沟边,便发射了一阵火器、弓弩。现在看见官军又从右边绕过来,白旺和白鸣鹤商量了一下,便各率五百骑兵分两路出寨迎敌。 由于义军来势很猛,官军禁不住纷纷后退。大约退了一里多路,那个参将发现义军人马并不多,而且没有后续人马,立即拨转马头,挥军再战,挡住了两支义军的攻势。 正当双方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在岳王庙开会的义军大将们也都听到了杀声。袁宗第听出杀声来自他的营寨,情知是左良玉派人劫营,立刻一跃而起,率着自己的亲兵飞驰而去。 李自成担心袁宗第吃亏,便霍地站起来,要自率标营亲军前去救援。刘宗敏也马上站起来,劝阻道: “今日与往日不同。往日我们兵将很少,每遇打仗,你不顾危险,身先士卒。今日我们兵多将广,何用你大元帅亲自出战?我去!”说罢,迈开大步就要出去。 宋献策起来拦住,说:“大元帅不能去,刘爷也不必去,这事用不着你们亲自出马。我看左良玉决不是倾巢而出,仅仅是想夺取炮台,占点便宜罢了。派任何一位将军去都可以。” 闯王觉得有道理,便对刘芳亮说:“明远,你替我走一趟吧,率领一千骑兵前去驰援,要是有困难,这里再派人马支援。” 等到刘芳亮赶到炮台附近,左良玉已经收兵了。左良玉本来是想乘营寨空虚,奇袭得手,并不想大打,后来看见袁宗第率人马赶来,他知道时机已经过去,不愿继续鏖战,便赶紧鸣锣收兵。 袁宗第和张鼐赶快督率生力军,将大炮运上炮台,将炮台加固,又将没有挖完的壕沟全部挖好,防守的事情也布置得十分周密。 从下午开始,这尊大炮便不断地朝着左营打炮,有的炮弹刚好落在中军营,也有的炮弹穿过中军营落到更南边的营寨中,炸伤了不少人马,这给左营造成很大的威胁,人人惊慌不安,许多人躲到壕沟里面。炮火最猛烈时,连左良玉也不敢留在大帐。他故作沉着,缓步躲到壕沟。直到天黑时,炮声才渐渐稀疏。 由于左良玉的营盘成为义军的炮火的主要目标,左良玉又亲自督战去抢夺炮台,左营三天来所受的猜疑登时减少,对左良玉的谣言也平息了。然而这种变化已经挽救不了官军的败局。从崇祯十三年冬天开始,李自成的部队开始注意火器的重要。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张鼐的火器营成了一支进攻官军的可怕力量。目前,炮台准备就绪,很快就要对官军猛烈进攻。 二十二日晚上丁启睿又召集紧急会议,研究作战方略。大家都没有主意。杨文岳仍然主张进攻。他心里想:进攻纵然失败,也不过是溃乱,比不进攻而自溃总要好得多,至少朝廷不会治罪。但别的人都不同意,所以会议还是毫无结果。最后,丁启睿苦笑了一下,说: “明天再议吧。” 到了半夜,左良玉通知他麾下所有参将以上的将领到他的大帐中听令,并命令他们严守机密,对于来大帐听令的事,不许使别人知道。 将领们陆续到来,他们看见大帐外戒备森严,左良玉的标营亲军已经站好队伍,牵着马等待出发。大家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将下什么军令。有一个将领轻轻地问他的同事: “是不是我军要独自杀开一条血路直趋开封城下?” 对方轻轻答道:“也许是,马上就会知道了。” 所有来到的人都匆匆地走进大帐去了。外面一片寂静,人马无声,只有繁星和下弦月缀在天上,照得地下人影憧憧。在对面义军营中还闪着火光。所有站在大帐外面的骑兵和步兵都把心提得很高,不知道马上如何出战。 趁着众将来到之前,左良玉从后边走出大帐,独自来到一个小土堆上,向对面敌营瞭望。一群亲随兵将都站在土堆附近,大约在两丈以外,不奉呼唤不敢走到他的身边。大家肃静无声,连轻微的咳嗽声也不敢发出。每遇左良玉心情不佳或将要做出重大决策时,他最讨厌左右人打乱他的安静,日久成了习惯。 今夜,他要决定的事情实在关系重大,也许算得是他一生中最大胆的一次决定。像今夜这样的决定,在贺人龙、李国奇、郑嘉栋等大将都较容易,然而他和贺人龙等大将不同。他在全国将领中声望较高,兵力较强,目前人马在十万以上,他自己受封为平贼将军,麾下有总兵和副将职衔的将领成群,荣誉和权势远超出一般镇帅之上。十几年来,他很少打败仗。尤其自从崇祯十二年在罗猴山受过一次挫折之后,他每遇战事总是小心筹划,大胆进攻,独当一面,不愿受担任督师或总督的文臣节制,朝廷上都骂他骄横跋扈,然而他总是处在胜利之中,不断地建立功勋。特别是对张献忠作战,他几乎是每战必胜。所以荣誉和权势都使他对今夜要做的决定大为苦恼。前天他就在思虑着这一挽救全军的办法,临到行动关头,他却不能不踌躇了。 他继续站在土堆上,在星光月色下默默思忖,下不了最后决心。突然,他看见就在昨天他想夺占的那座炮台左右,又出现了两座黑影,使他顿吃一惊。他推测:这必是对方在天黑以后赶筑起来的两座炮台,大约不到天明,三座炮台上的大炮就会一齐向他营中打炮。他愤愤地骂了一句:“李瞎子要专打我了!”顿时下了决心,不再犹豫。 当他回到帐中时,将领们已经来齐。大家见他进帐时神色严峻,嘴唇紧闭,知道战事临到了决定关头。但是都猜不透他如何决定,有人猜想他可能按照几天前的主意,下令向敌人全力进攻,夺取正北的炮台和营寨,直趋开封近郊,背城扎营,以求立于不败之地。有人知道向闯营进攻不易,胡乱做些别的猜测。等他坐下以后,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整个大帐中静悄悄的,气氛紧张。倘若此时有一枚绣花针落在地上,大概也会被人听见了铿然声音。左良玉先向按官职高卑分两行肃立的众将官扫了一眼,轻声问道: “如今这局势,你们都清楚。你们看,这个仗,应该如何打才能够使我们全军不至于溃败?” 众将领相顾无言。从正东方传过来三次隆隆炮声。左良玉心中明白,这是敌人故意向丁启睿营中打炮,使他不提防正在赶筑的专门对付他的另外两座较大的炮台。他因为自己看透了敌人的诡计,不自觉地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随即,他又用威严的目光遍视众将,等待他们说话。一个职位最高的将领见别人都在望他,他习惯地轻轻清一下喉咙,回答说: “请大帅下令!职将等追随大帅多年,大帅要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抛头颅,洒热血,全凭大帅一句话。”他看大帅并未点头,又接着说了一句:“或夺取上游水源,或直趋开封城下,请大帅斟酌,但不可迟疑不决,误了大事。” 左良玉听了这些话,全无特别表情,于是转向一位素有智囊之称的幕僚,轻轻问道: “局势如此不利,你是智多星,有何善策?” 这个幕僚本来想劝他退兵,但是不敢说出,怕的是一旦退兵会引起全军崩溃,日后追究责任,他就吃不消了。略一思忖,故意说道: “依卑职看,拼力北进,打到开封城下,也是一个办法,大帅以为如何?” 左良玉冷冷一笑,摇头说:“已经晚了。” 于是帐中又一阵沉默。左良玉知道大家拿不出好主意;目前时间紧迫,也不允许在这里商量太久。他严肃地望望大家,说: “目前想去开封,为时已晚;要进攻李自成大营,夺取上游水源,断难成功。惟一上策是离开这里,立刻离开,不能等到天明。” 全体都吃了一惊,所有的目光又一次都集中注视在左良玉的脸上。他带着焦急和愤怒的眼神,继续说道: “刚才我看见贼营又在修筑两座炮台,连白天修筑的一共有三座大炮台。等黎明修成后,必然会向我营一齐开炮,敌人的三十万人马看来也会同时向我们进攻。到那时,丁营、杨营会先我们而逃。他们一逃,我们三面作战,也许是四面被围,再想退走就来不及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离开这里,先走为上。” 有人问道:“我们现在一走,丁营、杨营还有虎营,这三营怎么办?” 左良玉冷冷地说:“那就得听天由命了。如今保我们左营十二万将士的性命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 又一幕僚问道:“倘若丁督师、杨总督、虎镇的人马一旦覆没,朝廷岂能不问?” 左良玉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说:“朝廷事我早看穿了。今日只说今日,保我们将士要紧。日后事何用今日担忧!” 那个幕僚吓得不敢再说话。左良玉又说道:“我们先往许昌撤退,到许昌立定了脚跟,再作计较。” 有些人明晓得许昌不是立足之地,但也不敢多问。其实左良玉话虽然这么说,他的目的也不是驻军许昌,而是要从许昌直奔襄阳。他认为河南已经完了,在中原决无他左良玉立足之地,只是他不愿马上把奔往襄阳的话说出来。 大家正等待他说出如何能够全师而退,左良玉忽然提高声音说: “诸将听令!” 所有的人都一下紧张起来,恭敬地站直身子,注目望他。只听左良玉非常清楚地把退兵的部署一条一条说了出来。哪一个将领在前开路,哪一个将领在后护卫,哪一个将领居中策应,他都考虑得十分仔细,说得十分明白。最后,他命令诸将出去后马上整队,等他的号令一下,立即出发。 负责在前开路的将领问道:“我们向西南去,要穿过丁营、杨营的部分驻地……” 左良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事到如今,管不了那么多!” 众将肃然退出。 大约到三更时候,有几个骑兵从左营中军奔出,分向左军各处。没有号角,也没有人大声呼叫,但见各部营寨的人马都按照预定的部署开始向西南迅速开拔。当他们经过丁营、杨营的部分防地时,冲乱了这两营的人马。丁启睿和杨文岳都派人来找左良玉询问:“是何缘故,忽然撤走?”左良玉根本不见他们的人,只命他的中军简单回答: “奉了皇上十万火急密旨,要绕道去救开封。” 来人又问:“救开封为何往西南退走?” “此系机密,不便奉告。” 左营人马就这样直奔西南而去,顺路还夺取了丁营、杨营的一些骡马。丁、杨两营的将士事出意外,赶紧出来拦阻,同左兵互相杀戮,各有死伤。但左营的将士不敢停留,一面砍杀,一面放箭,一面急忙赶路。 丁启睿在帐中急得顿足叹气,不知所措。他早就害怕左良玉来这么一手,今天果然如此。他只得去找杨文岳商议,可是马上有人报告他,杨营也匆匆撤走了。原来,杨文岳曾有项城火烧店的经验,那一次他几乎未能逃脱,全亏将士们把他强拥上马,撇下了傅宗龙,才保住一条老命。现在一见左良玉逃走,他不管督师丁启睿生死如何,马上将自己的部队集合起来向南方奔逃。丁启睿知道杨文岳已经扔下他逃走,赶快在他的亲兵亲将的保护下向东南狂奔。由于逃得太急,连皇帝赐他的尚方宝剑也丢掉了。在逃走的路上又丢掉了督师大印和皇帝敕书。 总兵虎大威原归杨文岳指挥,本想保护杨文岳一起逃走,没想到杨文岳没有给他打招呼就先逃走了,接着听说丁启睿也逃走了。他知道大势已去,便率着自己的人马也向东南方向逃走。 官军整个崩溃了。十七万人马分为几支:大支是左良玉的部队,另外是杨文岳一支、丁启睿一支、虎大威一支。在逃跑的过程中,每一支又分为若干股,互相争道夺路。将士们恨不得自己比别人多生两条腿,或能长出一对翅膀。 惟一不同的是左良玉的人马。虽然也是逃离战场,但是一路上部伍不乱,哪一个将领在前,哪一个在后,哪一个在左,哪一个在右,基本上都能按照他的命令行动。他的帅旗已经卷了起来,由掌旗官手下的兵士扛着,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自己虽然换上了小兵的衣服,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作为全军主脑,一切情况都有人随时向他禀报,他也随时发出必要的命令。士兵不晓得他在什么地方,可是他的亲兵亲将,特别是中军营的将士,都晓得他的所在。这些情况确实表现出左良玉不惟经验丰富,而且确有大将之才。 不仅如此,对于如何应付义军的追击,如何迎击义军的拦腰截杀,他胸中也全有准备。他虽然骑兵不多,不足一万,但都在打张献忠时经过恶战锻炼,比较精锐。他命令骑兵一部分在后掩护,一部分分在两翼。还派了许多游骑在三四里外巡视,如发现敌人,一燃火光,全营马上可以占据地形,等待迎战。另有二万步、骑精兵作为中军营,随着他的最精锐的帅标营三千人马,一同前进,倘若某处出现危急,随时可以策应。 太阳慢慢地上了树梢,左军经过紧张的奔跑,已经走出五十里以外。骑兵还不怎么样,步兵已经显得困乏。几天来大家水喝得不多,东西也吃得不多,在平时也许跑五十里还能保持精神,今天就不同了。左良玉很庆幸李自成不知道他会逃走得这么快,不曾派人马拦住去路。 又走了一二里路,他们发现义军的骑兵追了上来,人数约有二万左右。左良玉心中一惊,立刻命令后队做好迎战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这支义军并不逼近左军,总保持着二三里路的距离。有时派出小股骑兵前来骚扰,并不认真打仗,与左军稍一接触便退了回去。就这样,左军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走,好像是送行一般。 左良玉发现前无伏兵,后面的追兵人马不算多,也不穷追,开始放下心来。他担心人马过分疲倦,倘遇意外,不能仓促应战,便下令全军赶快休息打尖。在打尖的时候,部队还是十分整齐,摆好了迎战的阵势。闯王的骑兵也停了下来不再前进,偶尔有数十名至多数百名骑兵走到左军附近窥探,可是左良玉的骑兵一迎上去,他们便赶快退走。 不一会儿,左营将士们都吃了干粮,饮了冷水,精神恢复过来,马也饮了水,大军又继续前进。义军也照样在后面跟随,仍不逼近。左营的将领一般都富有作战经验,见此奇怪情形,丝毫不敢松懈。也有些人心中感到纳罕:为什么李自成的这一支大约两万人马不穷追猛打呢?他们人数虽少,但这些日子来休息得好,精力旺盛,如果猛冲一下,左军是会吃亏的。这么想着,有人就在马上小声议论起来。 左良玉知道将领们心怀疑团,在马上望了望左右亲随,说: “这有什么可稀罕的?自古打仗,谁都知道有两句话,就是‘穷寇莫追,归军莫遏’。现在我们不是打了败仗,是全师退出水坡集,奔往许昌,万众一心,军容严整。李瞎子不愿同我们打硬仗,怕损失他的人马。他们跟在后面为什么?还不是想把我们沿路遗弃的军资抢去,看我们有机可乘时捡点便宜。要紧的是我们自己不疏忽大意,不给敌人便宜捡。”一个身边的将领说:“大人,跟在我们后面的只有李瞎子的一部分人马,我担心他的大军会随后追到。” 左良玉说:“我想,他吃柿子拣软的。眼下他的大部队人马,正在一心一意地去消灭丁、杨两军,两天之内不会全力来追我们。” 一个常在身边的清客向他奉承说:“大帅知己知彼,用兵如神,全师而退,未失一兵一卒。自古名将用兵,罕有如此!” 左良玉摇摇头说:“眼下还应该多加小心,可不能轻视李瞎子这个人。他善于用兵,非张献忠可比。” 那清客见自己的话不对左良玉的口味,赶快在马上拱手说:“是,是,大帅所见极是。” 当左良玉从水坡集逃走的时候,李自成正在岳武穆庙中。因为已经侦知左良玉同丁启睿、杨文岳的意见不合,且处境十分困难,所以他特来这里同罗汝才、刘宗敏、宋献策等商量天明后如何集中更多的大炮攻击左营,迫使左良玉丢下丁、杨两军先逃。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竟然不等到天明,更不等到他们再用大炮猛烈轰击,左良玉就慌忙地逃走了。 在当夜前来参加会议的大将中,郝摇旗到得最迟。连日来他一直率领游骑在水坡集南面放火烧麦子,扰乱敌营,监视官军动静。当他正要前往岳王庙时,得到禀报,说水坡集的官军营寨中人马声音杂沓,不知出了何事。他赶紧吩咐“再探”。自己飞马来到岳王庙,向闯王报告了上述消息。大家一分析,认为很可能是敌人趁黑夜逃走,但具体情况不清楚。正在商量如何出兵追击时,水坡集方面又有飞骑来到,向闯王禀报说:左营大军正从西南方向逃走,可是部伍不乱,有上万骑兵殿后,两翼也有少数骑兵。 得到这个探报,李自成、罗汝才等一下子心中全明白了。这突然的变化打乱了李自成已经做好的部署。在片刻之间,他重新做了一番思虑,正要发出命令,郝摇旗忍不住走到他的面前,说: “闯王,让我带自己的弟兄去追左良玉这小子吧。我的人马驻在朱仙镇南面八里处,要去追他们很容易。” 李自成没有理他,下令李过和袁宗第率领二万骑兵和三万步兵前去追击。如何追击,他也做了一些指示。又命刘芳亮率领一万五千步骑兵进入水坡集,剿杀明朝尚未退走的部队,搜集遗弃在水坡集一带的骡马和各种军资。这样命令之后,他又望望罗汝才,把追击丁启睿、杨文岳的事情交付给他,并从自己手下拨出一万人,也归罗汝才指挥。 郝摇旗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说:“闯王,大元帅,你把我急坏了!如今老左逃走,你为什么不派我去追赶?我去拦腰截住,准能把左营人马冲得五零四散!” 闯王笑道:“你太看轻老左了,所以我才不让你去追击。万一你又因为轻敌吃了老左的亏,岂不后悔无及?” 郝摇旗说:“难道我跟着你是吃白饭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你不让我追赶,那我只好解甲归田了。有痛快仗不叫我打,要我这个人在闯王大军有什么用呢?” 闯王又笑了笑,说:“我给你一道军令,让你率领手下人马,专找虎大威,盯着他不要放,能把他消灭就消灭掉;不能消灭,也要打得他没有力量再去救援丁启睿和杨文岳。好,你赶快去吧。” 郝摇旗高兴地说:“好!虎大威也是朝廷有名的战将,我找他算账去,不让他轻易跑掉!”说罢就匆匆地退了出去。 李自成又把如何搜集明军遗弃的各种物资、如何搜抄逃散的明军、如何处置俘虏等许多事情通盘想了一下,对宋献策说: “军师,我同捷轩去追左良玉,你和一功留下来。天明以后你们就去水坡集坐镇,这里的事情都由你二人主持。如何接应追杀丁启睿、杨文岳、虎大威的人马,也统统由你们相机处置,不必等我回来。” 宋献策说:“请大元帅放心,但愿老左这一仗飞不出我们布下的罗网,将其活捉或阵斩,使各路官军闻之丧胆,崇祯从此更无能为力。” 刘宗敏接着说:“使他无处可逃,逼得他阵上自尽,那样的下场也行啊。” 李自成心里也巴不得将左良玉捉获或者杀掉,但他不愿预先把话说得过火,因此他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匆匆地看一眼身上的披挂,就带着刘宗敏离开了岳王庙。 他们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出发,向南大约走了十里左右,来到一个三岔路口。闯王分给刘宗敏两千骑兵,说: “今天的事来得突然,手头可用的兵没有我们原来商量的那么充足,你带两千人马去吧,赶快去,能捉就捉到,不能捉就把他阵上杀死,总之这一次不能放他轻易逃走。” “我知道,就按我们昨天的想法去做。估计等我遇着他的时候,他身边人马已经很少,我不会放过他的。” 闯王点点头,挥一下手,说:“事不宜迟,快走!” 将近中午的时候,左军人马又奔跑了三十里路,从后半夜算起,到现在已跑了七八十里,步兵早已十分疲倦,只是由于都想逃命,才勉强鼓着劲,继续赶路。原来部伍十分整齐,现在开始显得乱了。所好的是,前路没有拦阻,没有遇见埋伏。现在他们已经发现,在李自成的骑兵后面,还有很多步兵跟随着,但步兵同他们相距很远,大约在十里以外。跟他们接近的只有那二万左右的骑兵,仍然像早晨一样,不紧不慢地跟着,偶尔有小股骑兵靠得较近,左军一迎上去,对方立刻就退走了。 又走了一段路,左良玉在马上望见前面三四里路外有一个较大的市镇,炊烟缭绕,似闻牛、羊、鸡、犬之声,后来又听到一头驴子的叫声。看来老百姓并不知道他从这里逃走,所以仍然像往日一样,留在市镇里面。这情况使他十分高兴:既然这个相当大的市镇安堵如常,鸡犬不惊,可见并没有李自成的人马在这里拦截;倘若有“贼兵”在此,老百姓早就逃空了,不会听见这些家畜家禽的叫声,如同平时一般。他在心中笑道: “人们都说李瞎子善于用兵,且有宋献策等为之谋划,今天看来,真是吹得过火。他们竟然没有料到我会向许昌退走,不知道在这里阻拦,真是疏忽可笑。” 刚刚在心中说了这话,他看见前队人马忽然停住,而后面人马仍在继续向前走,道路拥塞起来,部伍混乱了。他厉声喝问: “前军为何不进?” 一个偏将从前面策马奔来,向他禀报:“前面有一条深沟,宽约八尺,深约七尺,挖起来的土堆在西岸,使壕沟更难越过;顺大路蜿蜒不绝,不知究竟多长。对岸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看来我们是中计了。” 左良玉大吃一惊,问道:“那木牌上写的什么字?” 偏将惊骇地说:“那木牌上写的是:‘左营溃于此地,降者不杀!’” 左良玉才知道果然中计,不禁心惊肉跳。但是他故作镇静,骂了一句: “瞎贼妄想!老子会全师退到襄阳!” 这句话刚刚骂出,又一个将领骑马奔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左良玉:“大帅,请看。” 左良玉打开那张纸,认得上面写的四行字是: 奉告昆山将军, 君乃釜底游魂; 速速率众投降, 免遭兵溃成擒。 “从哪儿撕来的?”左良玉大声问。 “在壕沟这边一棵树上撕下来的。” “从左边绕道!” 左良玉担心敌人从右边包围上来,认为左边比较安全。可是刚才跑来的那个将领说: “不行,大人。你瞧,左边数里之外,贼兵旗帜甚多……” 刚说到这里,一直跟在后面的二万名追兵陡然擂起战鼓,杀声震天。左良玉立即命令后军拼死应战,不得后退一步;又命令前军: “填壕!立刻在壕沟上填出一条道路!” 他自己策马向前,督率将士填壕,但缺乏工具,不可能很快地填出一条路来。最前面的步兵没有办法,只好向左右散开,打算寻找浅处过去。可是数里之内,几乎没有浅的地方,最浅处也有五六尺深。左军一看这个情况,更加大乱,互相拥挤。前面的人先跳进壕沟,还没爬上对岸,后面的人又继续往里跳,一时沟里跳满了人。左良玉的中军骑兵,看到这种情形,没有办法,只好也策马过壕。马蹄踏在下面步兵身上,引起一片更大的混乱,一片惊人的惨叫。 等左良玉来到沟边,壕沟里已经填满了死伤的步兵,有些骑兵跳下去后也落下马来受了伤。左良玉再也顾不了他的人马,吩咐左右的亲兵亲将说:“立刻过壕!” 说了以后,他就狠狠地在马上加了两鞭,马跳起来,但因为将士拥挤,没有跳过对岸,落在壕里,马腹碰上下边的刀枪。他的亲兵亲将拼死来救他,有的先过去了的人也在那边拉他上岸。但是他的战马已经受伤,行动不得。一名亲将赶快把自己的马换给他,让他骑上。等他和亲兵亲将上了岸,后面的人马也开始潮涌而来,你推我挤,拼死争路。 左良玉勉强把上岸来的人马整顿一下,正待向西南冲去,忽然从前面冲来几千义军的骑兵和步兵,拦住他们截杀。义军的旗帜上出现一个“田”字。左良玉骂了一句: “他妈的,田见秀原来在这里等着!” 左良玉明白别无办法,下令人马向田见秀的阵势猛冲,不许退缩。可是田见秀的人马并不同他死拼,只是不断地接仗,打了以后就稍微退一段路,然后接住再打,目的是使左良玉的人马不断溃散。 这时在壕沟东边,义军的一万多骑兵攻得很猛,使左良玉的后队很难支持。左良玉看见后面乱得很凶,而田见秀的人马并不很多,便一面抵抗田见秀,一面准备派已经过了壕沟的部分人马去回救后军。他还严令后军大小将领必须拼死抵敌,不准惊慌乱逃。后军人马得到这条命令,又知道马上有人回来救援,果然不敢逃走。可是正在此时,左营将士忽然发现义军方面出现了闯王的大旗,还看见李闯王骑着乌龙驹驰向战场。虽然跟随闯王大旗驰来的只有三千骑兵,但是官军本来已在苦苦支撑,忽见义军又增添了人马,而且闯王亲自来了,精神顿时崩溃,再也不能抵抗,如同山崩似的,丢掉旗帜,各自逃命。壕沟早已填满半沟死伤的人马,活着的尚在挣扎,这时后队的步兵和骑兵又往里跳,又一次互相践踏、互相拥挤、互相砍杀。没有逃过壕沟的,在一场混战中有的被俘,有的自己跪下投降,有的被杀死在旷野上,有的落荒而逃。 知道闯王本人来到战场,左良玉非常惊慌。他左右尽管已有五六千人马集结在一起,但已经没力量控制败局。他的儿子左梦庚和一些将领劝他赶快走。他顾不得后边部队的生死,率领这几千人马杀开一条血路,继续往西南冲去。 闯王的骑兵正在沟东边到处追杀溃逃的左军,后面的步兵也赶上来了。他们全力消灭了未能逃走的大部分左军,但对左良玉本人却没有追赶。追随在左良玉身边的虽然只有几千人,连同后来跟上来的逃兵也不过一万几千人,人饥马乏,盔甲不全,十分狼狈,但在逃跑的过程中却是一股决死拼命的力量。田见秀不断地追杀、拦截,都无法阻挡这一股溃逃的激流。后来田见秀接到了闯王的命令,便不再穷追左良玉,把人马带回,一起搜剿在原野逃散的官兵。一个小将问道: “田爷,为何不追赶啦?难道白白地让老左从我们手里逃掉?” 田见秀笑一笑,说:“咱们搜剿散兵吧。闯王自有布置,你怕他左良玉能够插翅飞走?” 第四十四章 左良玉仍然没命地奔逃,逃了十里左右,忽然前面又有一队义军拦住了去路。这时左良玉的人马被田见秀截杀之后,已经不到一万,但是他知道后面已无追兵,便竭力保持镇静,下令部下勇猛杀敌,不许后退一步。刚刚布好阵势,准备迎敌,忽见敌人旗帜上有个“李”字,为首的将领一只眼睛旁边有一块伤疤。左梦庚一看大惊,对父亲说: “大人,这是李过,小李瞎子!” 左良玉听说是一只虎在前拦路,知道非苦战不能活命,便大声下令: “擂鼓!有后退者斩!” 他自己一马当先,率着将士冲向前去,要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忽听李过在马上高声喊叫: “我是李过,请左将军说话。” “停鼓!”左良玉将手一摆,对左梦庚说,“你去问他有何话说。” 左梦庚策马向前,向李过问道:“将军有何话说?” 李过高声说道:“请告左将军,家叔李闯王向左将军致意:明朝大势已去,亡在眼前。请左将军趁早投降,共图大事。” 左良玉在后面听到,忍不住骂道:“狗屁,火器营赶快施放火器!” 在左良玉的逃兵中,还有不少火器营的将士,立刻就有人点放了火器。李过挥兵稍退,等官军放过了这一阵火器,正在装药装弹的时候,他把宝剑一挥,义军就冲杀过来。左良玉挥兵死战。正杀得难分难解,猛听得另外一边鼓声大作,喊杀声大起。左良玉害怕被围,无心恋战,自己先走,阵势随着崩溃,人马都跟在他的后面夺路逃命。 这新杀过来的是李岩的人马。他在这里已经驻军了一天半,一面放赈,一面等候左良玉。现在他同李过合为一处,正在追杀左良玉的溃军,忽然后面又有大股溃军冲了过来,他们同这股溃军发生了一场混战。等他们把这一支七八千人的溃军杀散,左良玉已经跑得很远了。他们又追了一阵,追赶不上,便收兵回来,继续消灭那些溃散的左军。溃军已分成了小股,每股十几人,几十人,或上百人,也有上千人的大股,不管有路没路,到处逃窜。当地老百姓平时对官军恨入骨髓,这一两天又见李岩前来放赈,更是感激义军,加倍地痛恨官军。青壮老百姓多数听从李岩号召,拿起锄头、木棍、镢头,到处截杀这批逃散的官军,将他们打死。有些曾遭到官军杀良冒功的人家,或曾有妻女被官军奸淫的人家,被官军烧毁了房屋的人家,为解心头之恨,不但将官军杀死,还将他们剖心、割势,或扔进火中。 左良玉的人马已经溃散了,只有不足两千骑兵追随在他的身边。后边杀声渐远,终于听不到了。左良玉心想,只要左右亲将还在,召拢溃散的将士,总还可以回来一批,等逃到襄阳后,利用他的声威,重新恢复不难。看见将士们灰心丧气的样子,他在马上向左右亲信们鼓励说: “我们冲破敌人层层拦截来到此地,可见吉人自有天相。闯贼毕竟失策,倘若他用大兵在沟边拦截,我们就很危险了。他埋伏在沟西边的人马太少,一路拦截的人马都不很多,加上我们将士用命,虽然死伤不小,到底李自成莫奈我何。如今前头不会再有敌人,大家好生赶路,到了许昌,稍事休息,就去襄阳。到了襄阳……” 正在说着,不提防前边又有一支义军拦住去路。左良玉在兵败危急关头仍然能保持镇定,勒马前望,收拢队伍。亲将死士见主帅十分镇定,也都胆壮起来,肃然无声,等候命令。左良玉见敌人虽然全是骑兵,却是人数有限,不过一两千人,于是他故意在将士面前露出轻蔑的冷笑,却在心中盘算着如何逃走。他断定这是李自成布下的最后一支伏兵,冲过这一“关”,以后就平安无事。在紧迫中,他毫不慌乱地一面指挥自己的将士布成可以顶住冲击的方阵,自己立马阵中,嘱咐大家沉着对敌,千万不要惊慌,一面差一小校去见敌将,说他愿意用一万两银子买路。不想那个敌将在马上哈哈大笑,声如洪钟,说道: “我刘铁匠奉闯王之命,在这里等候左将军投降,非贪财卖路之人。请左将军速速下马相见,不必再逃,我刘某一定以礼相待。” 左良玉想了一下,命小校前去回答:“左帅敬答刘将军,请将军稍候片刻,容与部下将领商量决定。” 这样回答以后,左良玉把一个中年将领叫到身边,对他说: “多年来我待你不薄,今日要用你出力了。倘若你不幸尽节,你的父母妻子不用你挂心,我会视如家人,特别看顾,还要向朝廷为你请恤请荫,使你家里能得到封妻荫子之荣,长享富贵。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这位亲将身材魁梧,方面巨口,紫檀色面皮,短短的胡须,长相近似良玉。他曾犯法当斩,左良玉将他救了,平日受左良玉特殊优待。听了良玉的话,他的心中顿然明白,用略微打颤的声音回答说: “末将多年受大帅豢养之恩,常恨无以相报。今日兵败到此,遇着悍贼刘宗敏拦住去路,正是末将以死报恩之时。末将定当遵照大帅吩咐,前去诈降,死而无恨,请恩帅大人放心。” 左良玉对他又感激又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向背后一看,说:“旗鼓官,速将卷起来的帅旗打出,随陈将军前去投降,见机行事,不可大意!”说罢,又回过头来对中年将领说:“陈将军,你率领全营前去投降……”他把自己的计划低声地告诉陈将军,陈将军点头会意。他又向左右将领嘱咐数语,大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左良玉的这些亲信爱将都是他多年豢养的死士。平时左良玉对他们百般纵容,随便赏赐,目的就是要他们临危效力,为他拼命。而他的亲兵亲将、家丁死士,心中也从来没有朝廷,没有皇帝,只有一个左帅。如今他们明白了左帅的意图,一个个忠心奋发,愿为左帅而死的悲壮情绪充满胸怀,勇气登时增长十倍。左良玉又向大家望了一眼,知道他们的忠心可用,自己也更加镇定。他们约定:以陈将军向刘宗敏拱手施礼为号,突然动手。左良玉最后在陈将军的肩上拍了一下,说: “你去吧,要大胆,沉着。帅旗不可丢失!” 陈将军策马前去,后边跟着旗鼓官,高擎着左良玉的大纛,边走边卷,分明是要将大纛交出;再后边是左良玉的亲兵亲将和一批弓弩手。左良玉自己混在士兵群中,一起向着义军方面策马走去。 刘宗敏完全不知道左良玉已经换成小兵装束。他看见走在前面的敌将身材魁梧,十分镇定,以为真是左良玉,不觉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对身边一个将领说: “哼!老左打敬轩那么得手,今日如此狼狈,恐怕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吧?” 这一支明军渐渐地来到面前,那个走在前边的大块头将领器宇轩昂,败而不卑,在马上拱手施礼,叫道: “刘将军!” “左将军!”刘宗敏拱手还礼。 突然,明军一声呐喊,冲杀过来。刘宗敏赶快应战,腿上已经中了流矢。他忍痛将箭拔去,大喊:“活捉左良玉!”他手下的骑兵在一阵骤然的混战中大显身手,很快将敌人杀散。不管个别敌将如何为左良玉拼死卖命,毕竟饥渴疲劳,人与马力俱乏,抵不住义军的勇猛冲杀。 刘宗敏不管箭伤不住流血,双刀左杀右砍,吼声如雷,挡者披靡,紧追着那个大块头敌将不放。那敌将看见帅旗已经被刘宗敏的一个小校夺去,宗敏一马当先,亲兵不多,很快追近,断定自己万难逃脱,便忽然勒转马头,挺起长枪,说了声“看枪!”直向刘宗敏的心窝刺去。刘宗敏施一个“敬德夺槊”的绝招:身子一闪,左手抓住枪杆,趁势一拉,将敌将拉到身边,顺手擒住。可是他腿上的创伤忽然一疼,使他不由地松了手,敌将乘机逃开。他又把马镫一磕,追了上去。敌将因战马无力,又被刘宗敏抓住。刘宗敏狠狠地将敌将抛到马下,对左右亲兵说: “捆起来!” 然后他又追杀了一阵逃敌,下令鸣锣收兵。他找了一棵大树,坐在地上,叫亲兵用布条将伤口捆扎起来。幸而伤势并不深,没有伤筋动骨。包好伤后,他叫人把敌将带到面前,问道: “你是左良玉么?不像。老子刚才误把你当成了左良玉。” 那个陈将军怒目而视,答道:“你说我是左将军,我就是左将军;你说不是就不是。要杀就杀,少说废话,耽搁什么工夫!” 刘宗敏举着大刀,站了起来,又把这个将领打量了一下,点点头,微笑说: “你这小子倒还有种。我现在问你,你既然不是左良玉,为何要冒充左良玉来欺骗老子?” “这有什么奇怪?左帅待我有恩有义,我是他的手下爱将,为着保我们左帅重振旗鼓,为朝廷剿灭流贼,我才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有什么奇怪?” “你们左帅苦害百姓,罪大恶极,你还为他这样效忠,你难道就不怕老子捉到你以后活剥你的皮?” 陈将军用鼻孔冷笑一下,说:“刘铁匠,你大概也看过戏。在虎牢关前,刘邦打不过项羽,让纪信装作他出来诈降,纪信后来被活活烧死。老子今天犯到你手里,你愿用火烧,你就烧;愿剥皮,就剥皮;横竖这一百多斤肉交给你啦。” 刘宗敏也冷冷一笑,说:“我既不烧你,也不剥你的皮,看你还是个有种的小子,老子亲手斩了你,以解心头之恨,不给你多的苦吃。跪下!” “要杀就杀,我这条腿只对左帅下跪,决不对贼人下跪。” 刘宗敏不再问话,一刀挥去,砍断了敌将的脖颈,又碰着敌将身上的铁甲,只听“咔嚓”一声,头早飞出去了,肩膀也被劈去一半,倒在地下。 刘宗敏四面望望,仍想追赶左良玉,但左良玉的人马已经杀散,不知道他逃往何处。正在这时,闯王的一名亲兵驰到跟前,说闯王催他火速回去,不必再穷追了。刘宗敏只好遵命而返,心中觉得十分后悔,叹口气说: “老子一时粗心,放虎归山啦!” 约摸三更时候,李自成回到了朱仙镇岳武穆庙。曹操也回来了。从昨天后半夜起,义军就开始追击溃逃的官军,整天都在追击、截杀、混战,获得了空前的大胜。官军十七万人马,分作几路逃跑,差不多全都被消灭了。左良玉只率领几百人在混乱中逃走,不知去向。李自成估计他是逃往襄阳。丁启睿、杨文岳和总兵虎大威、杨国柱都朝汝宁方向没命地奔逃,人马所剩甚少。闯、曹二营仍有一部分人马在继续追杀溃军,大部分人马奉命返回。 李自成让曹操回营休息,自己留下来等待刘宗敏。两三天来他很少睡眠,不是听军情报告,便是商议,部署,或思虑一些计谋,加上整整一天都在指挥作战,双眼熬得通红,十分疲倦,很想躺下去好好地睡一大觉。可是,当他听完高一功和宋献策关于搜集官军遗弃的军资以及各路作战情况的禀报,又看过了夺得的重要东西后,心中十分兴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瞌睡也在兴奋中跑掉了。在这些重要东西中,有督师丁启睿的一颗大银印、一柄尚方宝剑和一道黄颜色的皇帝敕书;还有杨国柱等总兵官的旗纛和关防。李自成心想,虽然他在战场上多次获胜,消灭了傅宗龙,又消灭了汪乔年,但是一仗消灭这么多敌人,这还是第一次,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将明朝的江山夺到手了。 过了不久,刘宗敏回来了。他一见闯王,就骂自己没有捉到左良玉。闯王却关心他的箭伤,知道伤势不重,血早已止住,才放下心来,说道: “捷轩,你不要心里悔恨,这怪不得你。虽说我们谋划甚周,如何炮轰,如何促其内溃,如何追击截杀,都作了打算,但没有想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所以我们临时就不能按原来的部署行事,也调不出那么多兵来拦头截杀。世界上的事情多不能筹划得十全十美,何况是大军作战?何况我们对付的是左良玉?今日没有将左良玉捉到,这也是天数。凡是大将都上应星宿,可见他的将星还不到落的时候。” 刘宗敏骂道:“要真是天数啊,我看必定是老天爷瞎了眼睛!” 李自成笑着说:“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睛,咱们不知道。照我看,咱们在人谋上也不够周全。第一,我们知道老左必然逃走,但没有料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第二,我们原以为等你截住他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顶多一二百人,没料到他竟剩有两千多骑兵,死命相随。你身边也只有两千骑兵,要捉住他就太难了。” 宋献策在一旁插言说:“左良玉豢养了一大批亲兵爱将、家丁死士,遇到危急关头都能够真心替他卖命。看起来人虽不多,却是困兽犹斗。” 李自成又对宗敏说:“是啊,事前我同军师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我暗暗嘱咐玉峰和林泉拦路截杀,总以为经过两次截杀,还有补之给他们的当头一击,他身边的亲信死党一定或死或伤,所剩无几了,这样可以由你最后来收拾他们。没料到他还剩下这么多人,更没料到他在那个时候还能保持镇静,临时会命人替他向你诈降,向你拼命扑来。这一点你没有想到,我同军师也没有想到。可见得老左这个人决不能等闲视之。” 宋献策也安慰宗敏说:“现在我们才知道,老左从离开水坡集时就换上小兵装束,混在大军之中,真是狡猾之至,想捉到他确实不易。” 自成说:“所以我说老左能够脱网而逃,虽是我们人谋不周,也是天意不该他马上灭亡。” 宋献策笑了一笑,自信地说:“其实我昨天曾经卜了一卦,知道左良玉尚不会亡。” 刘宗敏半信半疑,笑着抱怨说:“老宋,你何不早说?早说出来,也免得我瞎费精神。” “说得过早,一则会松懈军心,二则么,我也不可过早地泄露天机呀。” 大家又谈了一阵,都认为虽然这次没有把左良玉活捉到手,也没有把他杀死,可是他的亲信爱将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纵然他跑到襄阳一带能够死灰复燃,今后也不会有大的作为。正说话间,亲兵们端来热面条、杂面蒸馍和一大碗马肉。大家饱餐一顿,天色已明。刘宗敏因为带着箭创,尚神仙从刘村老营赶来,为他敷药包扎,催他休息去了。李自成让宋献策派人去把所有追击明军的人马都叫回来,不必继续穷追。大军就在朱仙镇、水坡集一带休息一天,明日重围开封。他又派人传令谷英:今日午后就抽出一部分人马回阎李寨一带,为驻扎老营之事重新做好安排。 李自成自己不肯休息,由宋献策和高一功陪着,到水坡集附近和寨中巡视。前几天临时修起的拦河坝,已经开了口子,水仍由原来的河道向东流去。这时水坡集的驻军正在早晨的阳光中挑水、饮马。李自成在水坡集看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火器、兵器和盔甲。当他走到一片树林里时,发现在那里拴着上千匹牛、驴,这些牛、驴都是官军从老百姓村庄里抢来的,现在由义军夺回,准备发还百姓。但树林里骡马却几乎没有,因为各营义军得到骡马都不肯缴上来。李自成巡视一阵,对军师笑着说: “这一仗虽是旗开得胜,下一仗围攻开封更重要。咱们用全力打这一仗也正是为着早破开封。看来,开封不会再来这么多的救兵了。” 献策说:“请大元帅赶快回去休息,不可疲劳过度。” 李自成带着亲兵上马,同献策拱手而别。 李自成刚离开水坡集一刻多钟,李岩从另一条路上来找闯王。他因为在尉氏境内追杀左兵,收容降、俘,搜罗官军遗弃的骡、马、甲、仗和各种军资,所以天明后才从战场返回到朱仙镇附近驻地。他有重要话急欲面见闯王,回到驻地后随便吃点东西,喝几口水,不顾两日来的瞌睡和疲劳,策马驰进朱仙镇;听说闯王和军师来水坡集,他立即策马赶来。 宋献策看见李岩匆匆赶来,一则诧异,一则高兴:诧异的是不知李岩有什么紧急事来找闯王;高兴的是李岩这次奉命去号召百姓,阻击左良玉溃逃之路,立了一功,使闯王十分满意。他等李岩下马之后,互相拱手施礼,随即携着李岩的手问道: “林泉,大元帅已经传谕:各处杀敌情况,他全已知晓。诸将回来之后,赶快休息,不必急着见他。你为何不留在你的营中休息?” 李岩说:“献策,你以为朱仙镇这一战就应该到此为止么?” 献策说:“我军全胜……难道不是?” 李岩见献策露出惊骇神情,赶快微微一笑,说道:“我特意来见大元帅,敬献一得之愚。帅座何在?” “大元帅连日很少睡眠,指挥大军,奔驰战场,十分疲劳。我劝他回老营休息去了。林泉兄有何紧急建言?” 李岩向周围扫了一眼。献策会意,屏退左右,拉李岩进入帐中。他们悄声密谈一阵,随后声音稍大,站在数丈外一位军师的亲随只听见军师说道: “仁兄处此全军胜利,欢欣若狂之时,能够高瞻远瞩,为大元帅筹思良策,弟实在佩服之至。倘若大元帅采纳此计,即可立于不败之地,收拾天下不难矣。兄在大元帅前作此建议时,弟一定从旁说话,劝其采纳。但以目前情势看,大元帅是否采纳,还在两个字上。” 李岩的声音说:“此是天赐良机,稍纵即逝。大元帅英明过人,只要军师同我一起说话,想来有采纳刍荛之望。” 以后的话听不分明,似乎宋献策叮嘱李岩在向闯王进言时见机行事,适可而止,不要勉强。随后宋献策送李岩出来上马,拱手相别,望着他扬鞭而去。 李岩听了军师的话,暂不去见闯王,让闯王好生休息。他自己也十分疲乏和瞌睡,也同样需要休息。但是他暗中担心:这大好机会,一错过就悔之无及! 在回驰驻地的路上,他重新在心中咀嚼着宋献策劝告他“不要勉强”的话,心中凉了半截。他初到伏牛山得胜寨的时候,只觉得闯王豁达大度,虚怀若谷,常同他谋划大事,毫无隔阂。但是近一年来,随着闯王的人马强盛,声望烜赫,对待他渐渐地不似往日那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也看见,宋献策以军师之尊,有时有所建议也只能见机行事,适可而止。这种情形,一半由于闯王地位崇高,非复往日困难挫折处境,一半由于闯王军中的大小将领十之八九是陕西人,且系久共患难的旧人,对河南人有形无形中有畛域之分,以客人相看,所以连宋献策在闯王同他议论陕西将领时,也尽量不置可否或不深言是非。想着这些情况,李岩对他将向闯王面陈的极关重要的建议,不免犹豫。 片刻过后,他转念李闯王对于指挥作战,确实是古今少有的大军统帅,类似唐太宗。三天前,闯王召集重要将领和牛、宋等幕僚密商歼敌之计,大家都认为左良玉一旦逃走,可能从杞县、太康,直奔陈州,观望形势。如果追得急,使他不能在陈州立脚,他将向汝宁、信阳逃去。一年来他在信阳一带驻军较久,地理很熟,可以凭险据守,而那一带得到粮食也较容易。也有人认为左良玉逃跑时可能走通许、扶沟大道,直奔郾城,扼沙河据守,如同今年二月间的情形一样。如他被逼过紧,在郾城立脚不住,将从西平、遂平、确山一路退回信阳。当时连宋献策也想着左良玉会往郾城和信阳逃走。当大家纷纷议论时候,闯王只是静听,一言不发。临到决断时候,他力排众议,断定左良玉必将从许昌、叶县、南阳奔往襄阳,应该在尉氏到许昌之间伏兵截杀。许多将领认为从朱仙镇奔往襄阳,路途最远,沿路旱灾严重,久经兵燹,城乡残破,人烟稀少,粮食十分困难,担心左良玉不会从这条路逃走。闯王将道理说出之后,他和宋献策十分吃惊,深佩闯王的智虑过人。可是还有一些将领,包括号称足智多谋的曹操在内,还有些半信半疑。事后证明,闯王真是料敌如神,左良玉果然在尉氏境内全军覆没,侥幸保留住一条性命逃往襄阳。从这些方面去想,李岩相信李闯王必会采纳他的建议。于是他不再心中犹豫,带着兴奋的情绪对自己说: “不用怕,要当面向闯王建议。这,这确实是经营中原的一条上策,不应迟误,坐失良机!” 李自成从水坡集出来,驰回朱仙镇西北十五里处的老营,走进大帐,不吃东西,匆匆脱去衣服,倒头便睡。一则因为十分困倦,二则因为大战胜利,心上猛然轻松,所以睡得十分香甜,不时扯起一阵鼾声。吴汝义也躺在旁边的帐中睡了。双喜因提前回来,已经睡过一阵,如今坐在前边的军帐中侍候,仍在经常打盹。周围戒备很严,不许喧哗,不许闲人走近大元帅的帐篷。有些将领因事来见大元帅禀报和请示,不等他们走近大帐便被士兵挡住,告诉他们大元帅正在休息,不要惊驾。也有人有比较紧急的要事,就由传事的头目禀知双喜,由双喜接见。 黄昏时候,李自成一乍醒来,看见帐篷门外已经暗了。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仍很疲倦,不想起来。又闭起眼睛,打算再睡一阵。忽然从附近传来战马嘶鸣,他听一听,虎地坐起,跳下行床。双喜来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说: “爸,你太辛苦了,饭尚未熟,不妨再睡一阵。” 自成用鼻孔哼了一下,说:“如今是我们卧薪尝胆的时候,哪能多睡!” 他洗了脸,向双喜问道:“军师回来了么?” 双喜回答:“军师回来了,李公子也来了,都在军师的帐中等候。军师说:林泉同他有重要事来见父帅。” “有重要事?……好,你快请他们来吧。” 片刻工夫,李岩随着宋献策进来了。施礼坐下之后,宋献策说道: “林泉有一重要建议,上午未见到大元帅,在水坡集跟我说了。我认为此计似乎可行,请大元帅斟酌。” 闯王向李岩问道:“是什么高明主意?” 李岩欠身说道:“三四天前,大元帅断定左良玉必向襄阳逃窜,果然料敌如神。大元帅认为,左良玉必不肯与丁启睿、杨文岳往一个地方逃,断不会逃往豫南,一则他不愿受丁启睿、杨文岳的拖累,二则他不愿局促于信阳和潢川一带,不能处于举足轻重之地。襄阳扼南北咽喉,襟带江汉,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之地。据襄阳即可以争夺中原,拱卫皇陵,屏藩武昌。大元帅又说,左良玉如能固守襄阳,就可以东连德安,南跨荆州,自成鼎足之势,不但使我军不能长驱南下,而且在此天下汹汹,明朝土崩瓦解之时,他可以虎踞上游,割据自雄,步唐朝藩镇后尘。大元帅英明洞鉴,看透了左良玉的肺腑,故能大获全胜。” 李自成听了李岩的话心中十分高兴,但是他谦逊地说:“我这是俗话常说的‘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随即他不禁哈哈大笑,接着又说:“左良玉虽然败在我们手里,却不是泛泛之辈。论形势,一百个信阳抵不上一个襄阳。襄阳,在军事上十分重要!” 宋献策乘机说:“大元帅说的极是。因襄阳是一个极其重要地方,所以刘表是荆州牧,不驻节荆州而驻节襄阳,以与中原抗衡;建安末年,关公据襄阳,攻樊城,‘威震华夏’,曹操打算从许昌迁都于邺以避其锋;西晋初,羊祜、杜预相继经营襄阳,成为灭亡东吴的根本。东晋偏安东南,以重兵守荆襄,以求伺机北伐中原。庾亮、庾翼都重视经营襄阳,功虽未就,却为桓温奠定了北伐基础。苻秦与东晋相争,均以襄阳之得失为重。南宋初年,李纲锐意恢复,劝宋高宗驾幸襄阳。岳武穆北伐中原,是从襄阳出师。蒙古与南宋交战,起初也是争夺襄阳。刚才大元帅说一百个信阳抵不上一个襄阳,此言极是。” 李自成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深佩宋献策熟悉前代战争往事,对古人用兵方略了若指掌。等献策说完以后,他向李岩问道: “林泉莫非建议我派兵去占据襄阳么?” 李岩赶快说:“是,是。岩正是为此事来见大元帅,机不可失。” 自成说:“请你详细谈谈。” 李岩恭敬地陈说了他的建议,就是请闯王趁朱仙镇大捷余威,派出一支人马,对左良玉穷追不放,不等他在襄阳立脚,将襄阳夺到手中。占了襄阳,即可囊括宛叶,连接豫楚。襄阳所属州县不像河南残破,应立即设官守土,抚循百姓,恢复农桑。将襄、邓、宛、叶连成一片,立定根基,即可由叶县北进河洛,由邓州入武关,夺取关中。他侃侃而谈,使李自成听得入神,不觉点头说好,随即问道: “需要多少兵力?” 李岩说:“单说追赶左良玉,占据襄阳、樊城,有两万人足矣。但必须再占周围各县,襄阳方不孤立,方能招集流亡,安抚百姓,耕战兼顾。看来还得两万人方可敷用。” 李自成的心中顿然感到困难,但是他的犹豫并没有流露于外,又向军师问道: “你看,倘若依照林泉的主意做,诸位大将中谁能胜任?” 献策说:“补之如何?” 自成轻轻摇头说:“围攻开封事大,少不了他啊。” “玉峰如何?” “招集流亡,亲率农桑,安抚降将,以德服人,是其所长。身处复杂之地,与敌人既要斗智,又要斗勇,恩威并重,宽猛兼施,他在这些方面就显得不足了。” 大帐中片刻沉默。关于派什么人率兵追赶左良玉和坐镇襄阳,宋献策和李岩都有想法,但是谁都不肯贸然说出,等候李自成自己决定。过了一阵,李自成对此事更加犹豫,淡然一笑,说: “且吃晚饭。此事……让我们今夜再仔细斟酌。” 夜间,李自成为着听取军事禀报和决定一些重要问题,不断地同手下的文武要员谈话,有时是单独密谈,有时是几个人一起商量,一直忙碌到三更以后,所以就留宿于议事的大军帐中。军师宋献策因为要按照他的意思重新部署围城军事,在晚饭后不久就离开老营走了。 约摸将近五更时候,他派人去将牛金星叫醒,请来密谈。牛金星赶快披衣下床,颇觉诧异。他想,晚饭后曾经同刘宗敏等几位重要将领议论围攻开封的事以及应如何对付曹操,在大帐中坐了很久,有什么紧急事又将他从床上叫醒?他在诧异之中,又有荣幸之感。像这样“君臣际遇”,深荷倚信,每遇大事,随时咨询,旷代少有。他早已看定:只要闯王得了天下,新朝宰相高位,非他莫属。他于是屏退从人,只用一个亲信家奴打着灯笼,脚步轻快地往大元帅的大帐走去。 李自成笑着试他:“启东,你猜有什么事将你叫醒。” 金星回答说:“自然是为着军国大计,大元帅有所垂询。” 闯王又说:“你也精通风角六壬,为什么不猜我是请你来卜一卜何日破城?” 金星笑着回答:“决非问卜的事。金星深知麾下是开基创业之主,惟唐太宗可以相比,贤于汉文帝远矣。” 自成问道:“汉文帝如何?” “汉文帝虽也是有名君主,然非创业之主,仅能守成而已。他遇到一个贾谊,竟不能用,故后人有诗叹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自成哈哈大笑,频频点头。然后,他将晚饭前李岩的建议对金星说了一遍,问他有何看法。牛金星问道: “军师之意如何?” 自成说:“献策也认为襄阳十分重要。” “麾下如何决定?” “尚未决定。我对他们说,让我在夜里仔细斟酌,再做决定。” “大元帅觉得是否可行?” 李自成迟疑地说:“眼下分不出数万人马,也没有适当大将可派。” 牛金星说:“麾下所顾虑者甚是。目前需要全力将开封合围,还要准备应付朝廷从陕西、山西、山东各地调集援汴之师。何况,”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接着说,“曹操极不可靠,时时得防他一手。兵分则力弱,乃用兵之大忌。倘兵力分散,一部精兵远在襄阳,一旦有朝廷援兵云集,或忽有肘腋之变,将何以应付?” 闯王点头说:“你虑的是,虑的是。” 金星又说:“左良玉原是湖广总兵,由此发迹,受封为平贼将军,襄阳如同他的老家。左良玉逃回襄阳,好似猛虎归山。他死守襄阳,烧断浮桥,我军纵派去两三万之众,未必能一举将襄阳攻克。倘若旷日持久,湖广援军四集,如之奈何?” 李自成点头说:“是呀,不能不想到会有不顺利时候。王光恩、过天星等人都驻扎在郧阳至均州一带,甘为朝廷鹰犬,同我们已经势同水火。承天也驻有京营人马。两方面敌兵距襄阳都只有数日路程,必救襄阳无疑。” 金星接着说:“退一步说,左良玉弃襄、樊不守,我军顺利入据襄阳。左良玉纠集湖广诸军,四面围困襄阳。大元帅正有事于开封,欲救襄阳则鞭长莫及,不救则孤守襄阳之师不能自存。林泉说将宛、叶、唐、邓与襄阳连成一片,襄阳即不致孤立。可是,那又得从开封城下分去两三万兵力。每一州、县,只派官,不派兵,则不惟政令不行,官也不保。郏县之事,可为前车之鉴。麾下可曾思之?” 李自成点点头,等待金星说完。 牛金星接着说:“况且,去坐镇襄阳的将才难选。久随大元帅的心腹大将虽然不少,但一则正有事于围攻开封,二则多非文武全才。他们善于佐麾下从马上得天下,而不屑于料理钱谷民事等繁琐之务。如有此文武全才,据襄阳形胜之地,经营日久,纵不能效法韩信王齐,安能保其不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李自成没有做声,但是连连点头,在心中称赞牛金星谋虑深远。他起初想着李岩有文武全才,曾有意交给李岩两万精兵,加上李岩原有的豫东将士,追往襄阳试试。听了牛金星的话,将这个想法打消了。 牛金星又说道:“至于派兵追赶左良玉之事,金星所言,只是出自谋国忠心,从大处着眼,以求早日攻破开封,建立名号。议论未必得当,请大元帅自己斟酌裁决。” 李自成笑着说:“襄阳的事且不忙,并力围困开封是当务之急。只要拿到开封,一切都好办了。” 牛金星说:“拿到开封就可号召远近,分兵四出,岂但攻占襄阳而已哉!” 李自成说:“到那时,夺取关中比攻占襄阳更要紧。” 牛金星说:“是呀,关中乃麾下桑梓之邦,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占了西安,则进兵幽燕不难。” 李自成不自觉地将膝盖一拍,说道:“你的话正说到我的心窝!天快明啦,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事忙,我们趁这时还可以略睡片刻。” 第二天,五月二十四日,闯、曹大军开始返回开封近郊,重新将省城合围。但李自成和罗汝才两家的老营还不马上离开刘庄。高一功也仍在朱仙镇处置官军抛弃的众多军资。李自成因要在刘庄老营中欢宴闯、曹两营的重要将领,祝贺大捷,两家老营决定在午宴后收拾齐备,等到日头偏西时候,天气稍微凉爽,再向阎李寨移动。 早饭以后,他命人去朱仙镇告诉高一功,务必挑选两百匹好的战马送给曹操。双喜说:“曹营缴获了很多战马和骡子都未上缴,还要另外挑选好头口送给他么?” 闯王看了义子一眼:“你不懂。要学得懂事一点!” 他又下了几道命令。忙劲过去,时间稍闲,高夫人差慧英来请,他轻松地踱出大帐。王长顺正在辕门里边,见他出帐,赶快走到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向他禀报:昨日得到高将爷点头,他在水坡集为大元帅的护卫亲军挑选了五百匹战马,二百匹走骡。闯王高兴地说:“好啊长顺,你又发财了!” 长顺说:“我连一条马腿也没有,还不都是你闯王的?打了空前的大胜仗,我是你的老马夫头儿,听说你打算叫我做你的掌牧官,我自然不能不为你的护卫亲军打打算盘。” “对,就应该不失良机。可是,长顺,你替我弄到这么多的好头口,为什么不立时向我禀报,让我早点儿高兴高兴?” 王长顺见闯王高兴,仍像往日一样同他亲如家人,就没有顾忌地笑着说:“我何尝不想让你早高兴高兴呀?可是闯王,如今见你不像往日那么容易啦。” “这话怎么说?难道会有人拦阻你么?” 王长顺想着自己昨日下午兴冲冲地来见大元帅时被挡在辕门外的事,心中犹有余忿,几乎要滚出眼泪。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怕的是人们会骂他在大元帅面前告状。他的带着风霜颜色和深深皱纹、胡须花白的脸孔上忽然堆满了笑容,神气快活,卖着老资格说:“谁敢拦阻我呀?我跟你起义时候,如今在你老营中的年轻弟兄,有许多人还是拖着鼻涕、光着屁股的玩尿泥的孩子哩!” 闯王说:“你有事来见我,除非我正在商议机密大事,倘若有人拦阻你,长顺,老伙计,你只管狠狠地骂他一顿,让他知道你这个老马夫的来历。有谁敢回骂一句,你告诉我!” 长顺说:“我不但要骂他,真惹我恼火啦,我会上边打他一耳光,下边踢一脚。让他向别人打听一下我跟着李闯王年代多久,打过多少仗,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挂过多少彩!哈哈,我好歹是老八队的‘开国元勋’,丝毫不是吹牛!” 李自成看出来王长顺说的不完全是真心话,但他没有多问,哈哈一笑,走出辕门。 他到了高夫人的帐中坐下以后,老营中较有头面的人物都来向他贺喜,说了些奉承的话。但因为他如今地位崇高,人们在他的面前已经有了拘束,行过礼,说过祝贺大捷的话以后,各自退出。有些老人从前会留下来很亲切地谈一阵家常话,如今都没有了。 等老营中的头面人物走完以后,高夫人告诉他左小姐也要来恭贺大捷,正在等候传见。李自成的心中一动,略微迟疑,点点头,吩咐慧珠去请。片刻工夫,左小姐来了。她向闯王敛衽下拜,强装笑容,跪在拜毡上,像背诵一般地微颤声说道:“干爸旗开得胜,大败官军,女儿衷心欢悦,特向干爸叩贺。愿干爸节节胜利,早定天下,实为四海万民之福。” 闯王笑着说:“你起来,坐在干妈旁边,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左小姐又磕个头,站起来,拜一拜,在高夫人身边坐下。因为她心如刀割,只怕泪珠儿夺眶而出,也怕别人看见她的眼中含泪,只好低下头去。李自成明白她的心情,和高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慢慢说道: “你放心,左帅已经平安奔往襄阳去了。” 左小姐仍然不敢抬头,含着哽咽地低声问道:“不是说他已经全军覆没了么?” 闯王接着叹口气说:“胜败乃兵家之常,我在潼关南原也曾全军覆没。只要左帅本人平安,仍有他的功名富贵。我虽然在他去许昌的路上设了几道伏兵,后边又有步、骑大军追赶,可是我一再向众将嘱咐,只许杀散左帅人马,不许伤害左帅本人。倘若我不这样嘱咐,左帅决难平安走脱。杀散官军是我同朱家朝廷势不两立,保全左帅性命是我同左帅素无冤仇,对他颇为敬重,留下日后见面之情,与左帅共享富贵。” 左小姐再也忍耐不住,热泪夺眶而出,跪下去哽咽说道:“干爸如此胸怀宽大,实在令女儿感恩戴德,永不敢忘!” 李自成嘱咐左小姐要安心学习女工,闲时读书识字,练习骑射,不要以左帅为念,以待时机到来,送她回到左帅身边,父女团圆。说毕,就起身回大帐去了。 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陆续到来,最后来到的是曹操和吉珪。大帐前接着很大的布棚,坐满了人,十分热闹。李岩因为闯王始终不对他提起追赶左良玉和占领襄阳的事,心中纳闷和失望。宋献策给他递眼色,要他不用再提。宋献策心中明白,必是闯王征询过牛金星的意见,牛深知闯王志在早破开封,以便建立名号,号召远近,所以也不主张分兵去占襄阳。在一年多以前,如果闯王不同意麾下什么人的建议,事后总要同这个人作一次深谈,详细说明他自己是如何考虑的。近来,他只不再提起,某一建议就算完了。 酒过三巡,李自成举杯起立,向闯、曹两营的重要文武说话,盛称这次消灭官军十七万是空前大捷,还盛称罗大将军(即曹操)的协力筹划,指挥得法,以及曹营将士的忠勇奋发,在战场上齐心杀敌,争先恐后。最后,他向大家敬酒,以示慰劳,又说道:“追赶丁启睿和杨文岳的我军将士,今日即可返回。到了今天,朱仙镇大战以全胜收场。从今日下午起,重新围困开封,务望诸君努力,共建大功!” 众将举杯欢呼。奏起军乐。辕门外成群的战马听见军乐声,不断地刨蹄子,振鬣长鸣。 步骑大军有很多从老营驻地的附近经过,匆匆向开封近郊开去。 洪水滔滔 第四十五章 朱仙镇战役结束的第二天,一部分义军开始返回开封城外。李自成和罗汝才的老营尚未移营,而朱仙镇一带仍驻有很多人马,多是追杀官军回来的部队,奉命要休息到明天才拔营去围困开封。 五月二十四日这天晚上,李自成在他的老营大帐中召集少数亲信文武,研究朱仙镇大战以后的新局势和围困开封诸事,同时也研究了今后同曹营的关系。这次机密会议直开到三更以后。当大家退出时候,李自成对牛金星说: “启东,明天到阎李寨,应该继续讲《资治通鉴》了,还有《贞观政要》这部书,我已经读完,有些地方还需要你讲一讲,才能完全懂得。” 牛金星恭敬地回答说:“《资治通鉴》自然要继续讲下去。将来大元帅建立江山,经邦治国,这里边有取不尽的经验。《贞观政要》既然已经读完,有些重要地方可以再讨论讨论。我想如今天气太热,大元帅也不必过于劳累。像大元帅这样于军旅繁忙之中还能勤学好问,真是千古难得!” 李自成近来已经听惯了这样颂扬的话,不再表示谦逊,随即转向李岩说:“林泉,你稍留一步,我有话跟你谈谈。” 大家走后,李自成拉着李岩的手,步出帐外,站在一棵大树底下。树梢上传来知了的叫声,叫叫停停。附近有战马在吃野草,偶尔还听到它们用蹄子刨土地的声音。天上满布星辰,一道银河横斜,织女星和牛郎星隔银河默默相望。旷野上,很多很多军营,到处有火光闪烁,分明是有的将士还没有睡觉。在李自成和李岩站立的地方,树枝上有一只喜鹊,在梦中被火光惊醒,从枝上飞起来,但忽然明白几天来都是如此,随即又落下来,换了一个树枝,重新安心地闭起眼睛,进入梦乡。 闯王说道:“帐中闷热,站在这里倒觉得十分清爽。林泉,河南是你的家乡,人地熟悉,刚才议事,你怎么很少做声?莫非另有深谋远虑,不肯当众说出?”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否。因为尚未思虑成熟,所以不敢说出。” “大家议事,不一定思虑的都完全周到,你说出来何妨?好吧,现在没有别人,你不妨对我说说。” “大元帅,我有一个愚见,不知妥否。请大元帅速命一大将率领三万人马去追左良玉,乘其在襄阳立足未稳,元气未复,攻占襄阳。将南阳与襄阳连在一起,随后再经营郧阳,可称为‘三阳开泰’之计。如此,则我军进可攻,退可守,将立于不败之地。自古以来,襄阳十分重要,为南北交通要道,又在汉江上游。将来从襄阳出兵,可以东出随、枣,南取荆州。总之,占了襄阳,今后进湖广,入四川,下江南,都很方便。” 李自成用心听着,不置可否。李岩接着说道: “对曹操只说追左良玉,不必说占领襄阳、南阳。等占领之后,大力经营,那时曹操即使心里不乐意,也莫可如何。” 李自成微微点头,又沉默半晌,方才小声说道:“林泉,我们今天虽说有四十万人,可是能战的精兵不多,这你是知道的。此次朱仙镇之战,我们是全力以赴,所以不惜将阎李寨的很多粮食丢掉。今后既要攻开封,又要防朝廷,还要防曹操,兵力便很不足。要围攻开封,就不能分散兵力。还有一层,倘若我们的力量一弱,曹操对我们也就不再重视;纵然他没有别的想法,他的部下也很不可靠。所以你的想法虽然很好,也只能等攻破开封以后,再作计议。” 李岩不敢勉强,说:“大元帅从全局着眼,以破开封为当务之急,又得防曹营怀有二心,所以将兵力集中在手,以策万全。老谋深算,胜于岩之管见远矣。” 李自成想了想,问道:“林泉,从明日起,我们就专心围攻开封。你今晚很少对围困开封的事说话,不知你尚有什么妙策不肯当众言明?” “围困开封,众位文武讨论甚详,我没有别的妙策可说。今后倘有一得之见,定当随时献曝。只有一件事情,刚才议事的时候大家都一时忘了。” “什么事儿?” “明日大军重围开封,应该向开封城**进告示,劝谕城中官绅军民及早投降,免遭屠戮。就说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动用武力,暂时围而不攻,以待开门投降,文武官员一律重用,市廛不惊,秋毫无犯。如敢顽抗,破城之后,寸草不留。” “好,好。我因为事情多,忘了让献策和启东他们草拟一个告示了。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你回去休息一晚,明天早晨把告示拟好,带到阎李寨交我。” 李岩辞别大元帅,跳上战马,向朱仙镇附近的驻地奔去。 同日下午,约摸申时光景。 在开封城内,靠近南土街的西边,有一条东西胡同。在这条胡同的西头,有一个坐北向南的小小的两进院落。破旧的黑漆大门经常关着,一则为防备小偷和叫化子走进大门,二则为前院三间西房设有私塾,需要院里清静。倘若有生人推开大门,总会惊动一条看家的老黄狗,立刻“汪汪”地狂叫着,奔上来拦着生人不许走进,直到主人出来吆喝几声才止。那大门的门心和门框上,在今年春节时曾经贴过红纸春联。当时开封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攻防战,家家户户都不知这城是否能够保住,也没有心思过年。可是贴春联是两百多年来一代代传下的老规矩,又都不能不贴。现在这春联已被顽童们撕去大半,剩下的红纸也褪了颜色。只有门头上的横幅,红纸颜色还比较新鲜,上写着“国泰民安”四个字。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这四个字看起来都十分滑稽。 如今虽然天气很热,却仍旧从院中传出一片学童的读书声。有的孩子读“四书”,有的读《千字文》,有的读《百家姓》,还有的在读《诗经》,不过那是个别人罢了。这些学生,有的用功,有的淘气,而且各人的天赋、记性都不一样。有一个孩子,显然是在背书,非常吃力,只听他扯着喉咙背着“子曰,呀呀呀,呀呀呀”,“呀”了好久,接不上别的字句。夹在这些学童的声音中间,有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也在朗读文章,音节很讲究抑扬顿挫。那文章听起来好像是一段跟一段互相对称的,懂得的人会听出来他是在读八股文,也许他面前的书就叫做《时文选萃》,或《闱墨评选》,总之,这是当时科举考试的必读之书,中举人、进士所必修的课程。这个中年人的琅琅书声一直传到大门以外,传到小胡同中。 这时在胡同的西头,有一位少妇牵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向东走来。她分明听见了读书的声音,特别是辨出了那个中年人读八股文的声音,忧郁的脸孔上不觉露出来一点若有若无的笑,也许是一丝苦笑。她低下头去望着那个小男孩,轻轻问道: “你听,那是谁读书?” 小男孩并没有理会这读书的声音,用一只手牵着妈妈,用一只手背擦自己脸上的汗。遇着一块小砖头、一块瓦片,他总要用他的破鞋子踢开。由于天气太热,他的上身没有穿衣服,只带了一个花兜兜;裤子是开裆裤,用襻带系在肩上。他长得胖乎乎的,大眼睛,浓眉毛,五官端正,一脸聪明灵秀之气。 那少妇大约有二十八岁的样子,平民衣饰,梳着当时在省城流行的苏州发髻,脸上薄施脂粉,穿的是一件藕荷色汴绸褂子,四周带着镶边,一条素色带花的长裙,已经半旧了。她的相貌端正,明眸皓齿,弯弯的眉毛又细又长,虽然算不得很有姿色,但在年轻妇女中也算是很好看的了。她正像当时一般少妇那样,走路低着头,目不旁视。与往常不同,今天她脸上带有忧郁的神色,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压在眉头。 这小胡同里行人不多,偶尔有人从对面走来,她就往胡同北边躲一躲,仍然低头走她的路,不敢抬起头来看人,但也不由地看看别人的脚。刚才她是去胡同转角处的铁匠铺,找铁匠孙师傅问几句话,问过以后,就很快转回家来。 她的婆家姓张,丈夫是一个黉门秀才,原籍中牟县,是当时有名的河南名士张民表的远房侄儿,名叫张德厚,字成仁。她的娘家姓李,住在开封城内北土街附近。她小时候本来也有名字,叫做香兰,但当时一般妇女的名字不许让外人知道,只有娘家父母和家族长辈呼唤她的小名。一到婆家,按照河南习俗,婆家的长辈都称她李姑娘,晚辈称她大嫂或大婶,也有邻居称呼她秀才娘子。但由于省会是一个大地方,秀才并不稀罕,称呼她秀才娘子的人毕竟不多。自从开封第一次被围以来,家家门头上都挂着门牌,编为保甲,门牌上只写她张李氏,没有名字。 她推开大门,惊醒了正在地上睡觉的老黄狗,刚要狂吠,闻到了主人的气味,又抬头一望,见是女主人回来,立刻跳起来迎接她,摇着尾巴,十分亲昵。它身边有条小狗,已经两三个月了,长得十分活泼可爱,也摇着小尾巴,随着老黄狗一起迎接主人。香兰回头把门掩上,忍不住隔门缝偷着朝外望望,恰好有个男人走过,她赶快把门关严,还上了一道闩。黄狗和小狗仍然摇着尾巴,同她亲昵。小男孩蹲了下去,不断地摸着小狗,拍它的头。那小狗受到抚爱,也对小男孩表示亲昵。但香兰心中有事,拉着孩子离开小狗,走进院中,来到学屋前。由于天热,学屋的两扇门大开着,窗子的上半截也都撑开。香兰有话急着要对丈夫说,但她不愿走到门口,让自己全身被学生看见。尽管这是蒙学,但内中还是有一二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为了回避学生们调皮的眼光,她默默地站在窗外,听她的丈夫读书,并从一个窗纸洞里张望她丈夫读书时那种专心致志、摇头晃脑的模样。望着望着,她感到心中不是滋味。自从丈夫中了秀才之后,三次参加乡试,都没有考中举人,如今还是拼命用功。可是大局这样不好,谁知今年能不能举行考试呢?她为她丈夫的命运,也为她自己和一家人的命运感到焦心。等张成仁读完一篇文章,放下书本,正要提起红笔为学生判仿时,她轻声叫道: “孩儿他爹!你出来一下。他爹!” 香兰正像许多“书香人家”的少妇一样,温柔沉静,从来不大声说话。今天虽然心绪很乱,仍没有改变说话小声细气的习惯。张成仁于满屋蒙童的读书聒噪声中听见妻子的声音,知道她已上铁匠铺去过,便放下红笔,走出学屋来。他摸摸小孩的头顶,问道: “回来了么?外面有什么消息?” 香兰忧郁地摇摇头,说:“二弟还没有回来。有些人已经回来了,说是在阎李寨那边,又有了闯贼的骑兵,不许再运粮食。可她叔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会不会出了事情,孙师傅也很操心。外面谣言很多,怎么好啊!” 张德厚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有几个大胆的学生正在门口张望,见他回头,都赶紧缩了回去。他便对香兰使了个眼色,说: “我们到后边去说吧。” 说罢,他牵着小男孩一直走进二门。二门里边是个天井院,几只鸡子正在觅食。忽然一只母鸡从东边的鸡窝内跳出,拍着翅膀,发出连续的喜悦的叫声。小男孩笑着说: “妈!鸡子嬎蛋了。” 妈妈没有理他,蹙着眉头,跟在丈夫的身后进了上房。上房又叫做堂屋,是朝南三间:东头一间住着父母,西头一间住着德厚的妹妹德秀,当中一间是客堂。张德厚夫妻住在西厢房。他们除有小男孩外,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如今这小女儿也在堂屋里随着祖母学做针线。祖父有病,正靠在床上。 他们一进上房,不等坐下,德厚的母亲就愁闷地向媳妇问道: “你去铁匠铺打听到什么消息?德耀回来了么?” 母亲问到的德耀是张德厚的叔伯弟弟,他的父亲同德厚的父亲早已分家,住在中牟城内,因受人欺侮,被迫同大户打官司,纠缠数年,吃了败诉,微薄的家产也都荡尽。父亲一气病故,母亲也跟着死去。那时德耀只有五岁,被德厚的父亲接来开封,抚养到十二岁,送到孙铁匠的铺子里学手艺,现在早已出师了。因为德耀别无亲人,而德厚家也人丁单薄,南屋尚有一间空房,就叫德耀住在家中,像德厚的亲弟弟一般看待。自从李自成的义军撤离阎李寨后,开封城内天天派丁壮去那里运粮。今天早晨恰好轮到德耀和一批丁壮前去。可是丁壮们刚到阎李寨就碰见李自成的骑兵又回来了,大家赶紧往回逃。有些人还未走到阎李寨,也跑回来了。德耀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香兰怕她公婆操心,不敢把听到的话全部说出来,只说外边有谣言,好像官军没有把贼兵打败。 公公一听说消息不好,就从床上挣扎着要下来。德厚赶紧上前搀扶。老头子颤巍巍地说: “这样世道,怎么活下去啊!昨日一天没有听见远处炮声,原以为流贼已经退走,官军打胜了。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大,竟是官军打败了。德厚啊,你只会教书读书,天塌啦都不关心,也该出去打听打听才是!” 张德厚安慰父亲道:“爹,你放心,像开封这样大城,又有周王殿下封在这里,朝廷不能不救。纵然朱仙镇官军一时受挫,朝廷也会另外派兵来救的。” “你不能光指望朝廷来救兵,还是赶快出去打听一下吧!你不要只管教书,只管自己用功,准备乡试。虽然是天塌压大家,可是咱家无多存粮,又无多钱,经受不住围困。外边的情形一点也不清楚,怎么行呀?” 张德厚斯斯文文地说:“我今天也觉得有点不对头。前些日子因为贼人来到城外,人心惊慌,只好放学。这几天开封城外已经没有贼人,学又开了,学生们来得也还不少。可是今日午后,忽然有些学生不来了,我就心中纳闷:莫非又有什么坏的消息?现在果然又有了坏消息!不过,我想,胜败乃兵家常事,开封决不要紧,请你老人家放心。” 老头子因为香兰说的消息太简单,一心想要儿子出去打听,便又感慨地说: “要是战事旷日持久,这八月间的乡试恐怕不能举行了。” 张德厚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最怕的就是今年的乡试不再举行,一耽误又是三年。他至今没有考中举人,照他看来,不完全是他的八股文写得不好,好像命中注定他在科举的道路上要有些坎坷。上一次乡试,他的文章本来做得很好,但因为在考棚中过于紧张,不小心在卷子上落了一个墨点子,匆匆收走卷子后,他才想了起来,没有机会挖补。就因为多了这个墨点子,他竟然没有中举。这一次他抱着很大希望,想着一定能够考中,从此光耀门庭。可是现在看来又完了,他不觉叹了口气,说: “唉,我的命真不好!前几次乡试都没有考中,原准备这次乡试能够金榜题名,不枉我十年寒窗,一家盼望。唉,谁晓得偏偏又遇着流贼攻城!” 母亲深知道儿子的心情,见他忧愁得这个样子,就劝说道:“开封府二州三十县,读书秀才四千五,不光你一个人盼望着金榜题名。要是今年不举行乡试,只要明年天下太平,说不定皇恩浩荡,会补行一次考试。” 父亲又催他出去打听消息。张德厚因不到放学时候,不想出去。同时他知道,只要等同院的王铁口和霍婆子回来,就什么消息都知道了。霍婆子是个寡妇,丈夫死了多年,留下一个儿子,不料去年儿子又病死了,她就孤零零地住在前院的两间东屋里。这老婆子心地很好,靠走街串巷,卖针线过日子。住在南屋的王铁口,是在相国寺专门给人算命看相的。他的老婆是个半瘫痪的人,整天坐在床上,从不出门。关于大事件,王铁口知道最清楚。他在府衙门、县衙门,甚至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都有熟人,而相国寺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所以他的消息最为灵通。霍婆子虽是个女流之辈,但她走街串巷,有些大户人家也进得去,所以每天知道的消息也不少。王铁口每天总要到黄昏以后才收了他的算卦摊子回家来,而霍婆子今天也还没有回来。张德厚的父亲又催他出去,说至少应去看一下张民表。母亲也在一旁说道: “你天天在家教书、读书,也不到你大伯家里看看。不管他多么阔气,声望多高,一个张字分不开,前几代总还是一家人。你是个晚辈,隔些日子总该去看一看,请个安,才是道理。你把学生放了吧。” 张德厚被催不过,只好退出上房,回到自己房里换衣服。香兰也跟了过来。张德厚偷偷地问妻子: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你可听到了?” 香兰小声答道:“外面谣言说,官军在朱仙镇全部被打败了,逃得无影无踪。督师丁大人、总督杨大人生死不明。如今流贼大获全胜,又要包围开封,明日大队就会来到。到处人心惶惶,我的天,怎么好啊!” 张德厚听了,脸色大变,半天说不出话来,当他换衣服的时候,手指不由地微微打颤。一则他没想到官军失败得这么惨,很为开封的前途担心。二则今年的乡试准定举行不了,使他有一种绝望之感。他决定不再迟疑,赶快到张民表家去打听消息,便换上一件旧纺绸长衫,戴上方巾,拿了一把半新的折扇,走到前院。 学屋里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有的学生站在桌子上头,正在学唱戏,有的站在凳子上指手画脚,有的在地上摔跤和厮打,闹得天昏地暗。张德厚大喝一声。学生们一听见他的声音,马上各就各座,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坐下去后,互相偷使眼色。倘若在往常,张德厚一定要惩罚一番,至少要把那为头的顽皮学生打几板子。可是今天他无心再为这些事情生气了,只对学生们说: “今日我有事要出去,早点放学。你们都回去吧,明日一早再来上学。” 孩子们一听说放学,如获大赦一般,连二赶三拿起各自的书本和笔、墨,蜂拥而去。张德厚等学生走完后,把学屋门锁上,正要迈出大门,恰好霍婆子着卖货篮子回来了。张德厚一见她就叫道: “霍大婶,今天回得好早啊!” 一般人在灾难的日子里,同邻居和亲朋之间的关系特别亲密,特别关心。像霍大娘这样的人,表现得特别突出。她今天下午本来还要去给几家大户的太太小姐们送精巧的绒花,因挂念着张德厚一家还不知外边变化,所以赶快回来了。她回头向街上望望,随即将大门关紧,上好闩,对德厚说: “秀才,你,你大概还坐在鼓里,外边的消息可不好哩!” 德厚惊慌地说:“大婶,你回来得好,回来得好。一家人都在盼望着你老回来!” “唉,李闯王的人马又回来了,又把汴梁城围起来了。外边人心惶惶,大街上谣言更多。我特地赶快回来,给你们报个信儿。” 张德厚说:“我正想出去打听消息,恰好你回来了,回来得正是时候。好,一起到上房坐坐。” 霍婆子虽是房客,却同张家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大家都喜欢霍婆子,因为她为人耿直,心地善良,自己尽管很穷,遇到邻居有困难,总要想办法帮一把忙;常常,她宁肯自己受苦,也要把东西借给别人。在开封这个大城市里,做卖婆并不容易,尤其像她这样打年轻时就守寡,十几年来出东家,走西家,天天这里跑跑,那里串串,多亏自己立得正,行得端,所以街坊邻居没有任何人拨弹她一个字儿。纵然是爱说闲话的人,也从不说她一句闲话。尽管如今她只剩一个人过生活,可是多少人都把她当做婶娘一样看待。街坊上人们看见她,都亲亲热热地叫她“霍大娘”、“霍大婶”。这会儿她一到上房,秀才的妹妹德秀赶快给她端了一把椅子,又给她倒了一杯茶。霍婆子坐了下去,一家人都围着她问长问短。张德厚也脱了长衫和方巾,坐在她的对面。霍婆子就把外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据她听说,昨天一整天,李自成的人马都在追杀官军。官军经不起李自成的猛攻,全都溃逃了,逃不走的有的被杀死,有的被活捉。昨天黄昏以后,有一个姓杨的将官,只身从南门系上城,见了抚台大人,这才知道官军是五更以后就兵败逃走的。左良玉往西南,督师和总督往东南,跑得一片混乱。李自成的人马乘机追杀,使督师和总督都只能各自逃命,谁也不能顾谁。张德厚问道: “前几天不是丁督师派了几名将士来,由南门系上城,说是已经把流贼包围起来,不日就要消灭,不叫城里出兵的么?” “唉呀,你这个秀才先生,读书读愚了。那是中了李闯王用的计策!李自成命他的手下人扮成官军模样,来稳住城内,不叫出兵,好让他们全力收拾朱仙镇的官军。” 一听这话,张德厚全家人的心里都猛然一凉。在片刻中,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霍婆子自己是孤老婆子,生死都置之度外,可是她望着张德厚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不免为他们一家担忧,她不觉叹了口气,又说道: “听说昨天夜里,抚台大人派他的公子出城,奔往京城求救,请皇上和周阁老火速再发来一支大军救开封;周王殿下也派了人一起往北京去。可是大家都说,朝廷这次集结二十万人马,很不容易,一家伙在朱仙镇被打散,再想集结大军,真是望梅止渴呀。如今城里谣言很多,官府出了布告,严禁谣言,街上有些人不小心说了闲话,都被锁拿走了。” 大家又问了些情况,有的霍婆子知道,有的不知道。总的看来,情况十分不妙,李闯王这次再围开封,不攻破开封决不罢休,至少也要围得开封粮草断绝,自己投降。 刚才张德厚在听了香兰带回的消息后,还希望那消息不太确切,或是香兰听错了。现在听了霍婆子的话,他完全绝望了,脸色苍白,不住摇头叹气。霍婆子又说道: “秀才,你学也不能再教了。我看你得多多想办法,尽量存点粮食,不能光等着一家人饿死啊。” 张德厚听了更加忧愁。家里并没有多的银钱,往哪里去买粮食? 霍婆子也叹了口气,说:“在劫!在劫!鹁鸽市我认识一个李大嫂,她的娘家住在鹁鸽市,是回城来走亲戚的。她听见我说开封又被围,便赶紧收拾出城,谁知城门已经闭了。她向我哭着说,没想到回来看看爹妈,多住了几天,竟出不去了,家里还有丈夫儿女,不能见面,怎么办?她说得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像这样情况的,在开封城内不知有多少人!” 张德厚的母亲说:“唉!家家户户,在劫难逃!” 霍婆子又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李大嫂,她娘家住的院子,原来宋献策也在那里住过。没想到宋矮子在江湖上混了半生,一旦时来运转,突然发迹。他前年冬天悄悄到了闯王那里,拜为军师,红得发紫。哼,如今他那些江湖上朋友,在人前骂他从了贼,在背后谁不羡慕他一朝得志,呼风唤雨!” 德厚的父亲叹息说:“往年他在相国寺开卦铺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只觉得此人不俗,却没想到他竟会呼风唤雨。” 霍婆子笑着说:“大哥,我说的呼风唤雨是比方话。你说,如今宋献策可不是如同龙游大海,虎跃深山么?” 大家正在说话,忽然听见打门声。可是站在二门外的老黄狗和小狗只叫了一声就停止了,亲热地摇着尾巴,向大门跑去迎接。香兰的脸上微露笑容,对八岁的女儿说: “招弟,快去开门,你叔回来啦。” 看见果然是德耀回来,大家的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 霍婆子是个急性人,忙问: “德耀,你怎么回来了?你没有遇见李闯王的人马?” “遇见了,遇见了。”德耀一面说,一面擦着脸上的汗,就脸朝里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他们没有把你掳去?” “没有。这李闯王的人马倒真是仁义。我刚从阎李寨背了一袋粮食往回走,闯王的骑兵就来了,把我和别的几个背粮食的人都拦住,问我们是哪里人,为什么来背粮食。我们都吓慌了,只好跪下去说实话。说我们都是好老百姓,不是我们自己要来背粮,是衙门里逼着各家出壮丁,非来不可。他们又问,来人多不多?我们说,来人很多,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没到,别的我不清楚,单单我们这一起就有十几个人。闯王的人并不打我们,也没有说要杀我们,只是说,你们老百姓无罪,都站起来吧。你们愿留下跟我们的可以留下来,不愿留的就回城。不过回城以后,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要是城里没有亲人,你们就留下吧。我们说,我们城里都有父母亲人,不能留下。他们也不勉强,说:‘那你们走吧,粮食留在这里。’我们就逃了回来。” 一听说闯王的人马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仁义,大家都觉得意外。张德厚的父亲开始在里间床上听着,这时下了床,拄着拐杖出来,问道: “德耀呀,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爹,我怎么会说假话呢?我亲身碰见的,确实如此。” 老头子说:“别看他们这样,这叫做假行仁义,收买人心。等他一占了开封,就会奸掳烧杀,无恶不作。” 霍婆子说:“你爷,可不要这么说。许多人都知道,李闯王的人马十分仁义,平买平卖,爱惜百姓,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那官府的布告上说他们如何杀人放火,如何奸**女,其实都是无稽之言。不过这事情咱们都不能说,万一让官府知道,可就大祸临头了。” 老头子说:“我不相信李自成会有这样善良。再说,他跟罗汝才在一起,那罗汝才可是做了许多坏事。今年过年后,他们的人马刚刚退走,城里官绅到繁塔寺去看罗汝才的老营,找到了他们扔下的众多妇女。” 霍婆子说:“罗汝才是罗汝才,李闯王是李闯王,原不是一路上的人。如今虽然合营,罗汝才奉闯王为主,实际也不是句句听闯王的话。听说闯王对他也只好睁只眼,合只眼。” 德耀又说:“伯,我亲眼看见闯王的人马,亲自和他们说了话,他们既不打人,也不杀人,还放我平安回城,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事?” 老头子不再言语,心中有许多疑问,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霍婆子提醒德耀: “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啊。你年轻嘴快,万一被别人听见,可不得了!” 张德厚接口说:“老二,你千万不要乱说。见别人只说流贼如何打人,如何杀人。关于他们的好话,你一点也不要漏出口来。” 香兰也说:“二弟,听你哥哥的话,不要糊涂。管他谁好谁坏,咱们当老百姓的,谁坐天下,咱就做谁的顺民,少说话为佳。这年头,谁说实话该谁倒霉。” 德耀明白他们说的句句都对,但心里也还是有许多话想说出来,憋在心里不舒服。正在这时,又有人打门,德耀不等小侄女起身,从门槛上一跳而起,跑出去开了大门,随即和王铁口一起来到上房。大家一见王铁口回来,知道他的消息是最真最灵的,就赶快向他打听。 王铁口告诉他们,昨晚逃回的那个将军,名叫杨维城,是在兵溃之后辗转逃到开封来的。这一次李自成和罗汝才确实人马众多,无法抗拒,所以官军在水坡集支持了几天,粮草水源都断了,左军先逃,随着全军只好各自逃生。 说了这些情形后,王铁口又对张德厚低声说:“我把算卦摊子一收拾,又到几个朋友处打听了一下,就赶紧回来给你嘱咐一句话:开封这次一定要长久被围,将来不堪设想。不管如何,趁现在你们要想办法买一点粮食存起来,能买多少就买多少,纵然救不了大家的命,至少可以多活几天。” 王铁口的话,说得大家心中十分沉重,也十分害怕。明晓得开封要长期被围困,一围困就得饿死人,可是家里确实没有钱,怎么办?母亲望着德厚说: “你出去一趟,先到你民表大伯那里看看情况,再赶到你姐夫家去,不管怎么说,他如今正在粮行里管账,看能不能先赊欠一点。我也到你舅家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一点。咱们总得多少存点粮食,大人就是一天吃顿稀的也不要紧,不能让小宝饿死。他是咱张家的一棵独苗,单传的一条根。” 说到这几句,她的眼泪禁不住滚落下来。香兰也流出眼泪。王铁口不肯多坐,先告辞走了。霍婆子安慰了他们几句,也起身而去。德耀因为刚才回来时只同孙师傅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平安无事,并没有多说话,想着孙师傅一定也有许多话要问他,便也起身往铁匠铺去了。 张德厚仍然呆呆地坐着。小宝偎依在他的膝前,背着《三字经》,声音琅琅。他见小宝如此聪明,才满五岁,《三字经》都快背完了,不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老头子望望小宝,说道: “但愿全家能够过此大劫,你纵然不能高中,只要日后小宝书读得好,长大成人,科举连捷,也不负我一生心愿。”说完以后,他噙着眼泪,回到自己房里病床上去了。 张德厚在母亲和妻子的催促下,把小宝推开,重新换上汴绸长衫,戴上方巾,出门而去。母亲也梳洗了一下,赶着往亲戚家去了。香兰拉着孩子,刚刚闩好大门,有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来到门外,叫道: “开门!开门!” 香兰不敢开,便答道家里没有人。那人听香兰这么回答,知道家里没有男人,也就不勉强她开门,说道: “县衙门传出晓谕,家家要清查户口。你们家里要是有客人,赶快报名,要是没有就算了。” “没有客人。”香兰小声答道。 那脚步声咚、咚地走了。香兰叹口气,回到内院西屋,想着这日子真不晓得怎么过。如今她已经不再希望丈夫在今年乡试中能够“名登金榜”,但愿一家老少能渡过大劫。她站在二门外用袖头揩干眼睛,免得让孩子看见了她的泪痕。 晚上二更时候,在开封府理刑厅二堂后边的签押房中,推官黄澍正在同一个中年人小声密谈。这人姓刘,名文,字子彬,是在理刑厅掌文案的幕宾,俗称为行签师爷。在签押房的桌上放着几张用白绵纸写的李自成的《晓谕开封官绅军民告示》。自从义军第二次围攻开封以后,黄澍以他的精明强悍,敢作敢为,多有心机,特别是善于周旋于周王府、各上宪与陈永福等武将之间,而变为一个红人。另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僚是王燮,因为已经升为御史,在二月间开封解围后离开开封,所以如今守城更需要像黄澍这样的人。虽然论官职他只是知府下边的推官,但是论重要地位和实际权力,他不但远远超过开封府正堂,连号称封疆大吏的布政使、巡按御史、都指挥使等,有事情也得找他商量,听他的话。刘子彬是绍兴人,既承家学,又经名师指教,加上在府、州、县做幕宾十余载,在刀笔吏中也是个佼佼人才。黄澍将他倚为心腹,遇有重要事就同他密商。这时黄澍向他问道: “子彬,所有射进城内的响箭都搜齐了么?” “能够找到的都找到了,一共是二十支。依我看来,大概也就是这么多了。” “万不能漏掉一支。这是闯贼耍的一个诡计,用什么‘晓谕’煽惑军民。倘若有一支流到军民手中,全城的人心就乱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个我明白。一得到你的指示,我就立刻骑马赶到西门又赶到南门,以抚台大人的名义,传谕守城军民,凡拾到响箭的都不得隐瞒,立即递交我手。二十支是个总数,看来另外大概没有了。曹门、宋门都没有响箭。” 黄澍仍然不放心,说道:“我一听说响箭射进来,就向抚台大人禀明,将此事揽在我的身上。如果有一支响箭流落到军民手中,我们的担子可不小啊。” “这,我也想到了。我已经以抚台大人名义传谕全城:凡军民人等有拾到响箭的立即上交,不许私看,更不许隐瞒不交,违者以通贼论处。看来不但普通军民,连那些守城的官绅也决不敢私自藏起来不交。” 黄澍这才觉得放心,点点头,重新把李自成的《晓谕》拿起来再读一遍。那《晓谕》上是这么写的: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示,仰在城文武军民人等知悉。照得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已被本营杀败,黄河本营发兵把守,一切援兵俱绝。尔辈如在釜中,待死须臾。如即献城投降,除周王一家罪在不赦外,文武照旧录用,不戮一人。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本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遽攻;先此恺切晓谕,以待开门来降。慎勿执迷,视为虚示。此谕! 后边用干支纪年,不书“大明崇祯”年号。黄澍尽管已经看过两遍,但是重读之下,仍然感到每一句话都震撼着他的心。如今开封确实成了一座孤城,很难再有援兵前来,粮食不多,救援亦绝。现在的人心与今年年节前后也大不相同,那时大家都相信朝廷必来救援,所以能够坚守。如今看到朱仙镇全军覆没,人人丧失信心,又加上许多人在传说李自成如何广行仁义、不扰百姓的好话,使民心十分不稳。如果李自成仍像前番那样猛攻,或采取久困之计,开封都将从内瓦解。因为对形势看得十分透彻,所以他更知道李自成这个《晓谕》的真正分量。想了一阵,他心情沉重地说: “子彬,我的意思,流贼的这二十份告示要送呈抚台大人和列位上宪过目之后全数焚毁,不许泄露一字。另外可以改写一张贼示,公布于众。你看如何?” “如何改法,请赐明示。” 黄澍正要指出如何修改,一个丫环送茶进来,就把话停住了。等丫环走后,他走到门口望望,又走到窗前向院中望望,确信没有一个人,这才坐下,对刘子彬悄声说话。声音是那么低,那么轻,几乎连刘子彬也不能完全听清。但刘是一个用心人,尽管有个别字听不清楚,黄澍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不禁大惊,轻轻问道: “这样能行么?如果你准备将来使黄河决口,恐怕开封数十万军民,连你我在内,都不能活了。” 黄澍说道:“不然。不然。我想得比你周到,你只管按照我的意见去改。” 刘子彬仍然不肯,说:“按常理讲,黄河的河床多年淤积,全靠河堤将水拦住。河水比开封城高,这一点在开封人尽皆知。万一将来将黄河决口,开封岂能平安无事?” “不,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据我看来,如果把黄河决口,黄水向东南流,必然水势分散,来到开封城下时,水势已经变缓,不是那么急了。开封城外的拦马墙,自从今春流贼退走以后,重新修固,又高又厚。黄水被拦马墙一挡,一定不会再有多大力量,也许连拦马墙都过不来,即使过了拦马墙,这开封城墙是万万冲不倒的,水也漫不过来。到时还会分流,主流会绕过开封,往东南流去,开封城必会保全。而流贼屯在城外,如不仓皇逃遁,必然会被淹死。所以依我看来,此计可用。但今天万万不能泄漏,日后也不能泄漏。把我告诉你的两句话写在闯贼的《晓谕》上,也是为了一则可以固军民守城之心,二则万一将来必须决堤,大家也会认为此事罪在流贼,而不在城内。” 刘子彬恍然明白,但仍然说了一句:“这毕竟是一着险棋!” “看似险棋,其实不险。” 刘子彬终于被黄澍说服,按照黄澍的意见另外写了一张《晓谕》,将提到周王的那一句话删去了,怕的是会引起百姓同感。又将“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改为“不日决黄河之水,使尔等尽葬鱼腹”,并添上“本大元帅恐伤天和,不忍遽决”的话,这就看起来很像是闯王的口气了。改了以后,黄澍感到满意,就准备当夜去见巡抚。刘子彬问道:“局势如此险恶,抚台大人有何主意?” “抚台除决定派他的大公子于昨夜悄悄出城奔赴北京求救之外,别无善策。如今抚台对人谈起守城之事时,总说他毕竟年纪大了,要靠大家尽力。他还说:‘文官要靠黄推官,武将要靠陈将军。’” “如今巡抚确实处处倚重老爷,这是很难得的机缘。倘能保住开封,事后由巡抚大人保荐,老爷一定破格高升。” 黄澍心中得意,故意说:“如今守城要紧,百万生灵的命运决于此战,哪有工夫去想高升的事。” 刘子彬又问道:“周宜兴新任首辅,此人倒是颇有才学,也有经验。不知巡抚大人派大公子进京,是不是要找宜兴求救?” “巡抚一方面向朝廷呼救,请皇上速派大军;另一方面当然要找宜兴,请他设法救援。” 刘子彬充满希望地点点头,说:“想来宜兴久为皇上所知,这一次重任首辅,他当然急于有所建树,必会想办法调集人马来救开封。” “但愿能够如此,就怕一时军饷很难筹集,所以我们也要想一个长久对敌之计。我现在别的不担心,就怕开封被围日久,守城军心有变。” 刘子彬沉吟说:“这倒是要认真对待。现在确是到处将骄兵惰,士无斗志。虽然陈将军的一支人马还比较好,可是日子久了也很难说。……” 两人又密谈了一会儿话,只见一个仆人匆匆进来,向黄澍禀报: “老爷,抚台衙门派人来请老爷速去,陈将军和各上宪已经都在那里了。” “把轿子准备好。” “轿子已经在二堂停着了,请老爷上轿。” 黄澍将李自成的《晓谕》和伪造的《晓谕》都带在身旁,由仆人提着亮纱灯笼在前引路,上轿走了。 第四十六章 崇祯所过的岁月好像是在很深的泥泞道路上,一年一年,艰难地向前走,两只脚愈走愈困难,愈陷愈深。不断有新的苦恼、新的不幸、新的震惊在等待着他。往往一个苦恼还没有过去,第二个苦恼又来了,有时甚至几个苦恼同时来到。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他有时似乎明白,有时又不明白,根本上是不明白。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断绝要当大明“中兴之主”的一点心愿。近来他不对臣下公然说出他要做“中兴之主”,但是他不肯死心,依然默默地怀着希望。 今年年节之后,虽然开封幸而解围,但跟着来的却是不断的败报,使他的“中兴”希望大受挫折。中原的失败和关外的失败,几乎同时发生。他原指望左良玉能与李自成在开封城下决战,使李自成腹背受敌,没想到李自成从开封全师撤离,左良玉也跟着离开杞县,与李自成几乎是同时到了郾城,隔河相持。之后,他又催促汪乔年赶快从洛阳赶到郾城附近,与左良玉一同夹击李自成。对于这个曾经掘了李自成祖坟的汪乔年,崇祯抱有很大的希望。然而事出他的意料之外,李自成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将汪乔年在襄城杀死了。这是继傅宗龙之后,一年之中死掉的第二个总督。差不多在这同时,松山失守了,洪承畴被俘,邱民仰和曹变蛟等文武大臣被杀,锦州的祖大寿和许多将领都向满洲投降了。这样,崇祯在关内关外两条战线所怀的不可捉摸的希望,一时都破灭了。另外,他还得到奏报,说张献忠在江北连破名城,十分猖狂,听说还要过长江扰乱南京,目前正在巢湖中操练水师。 到了夏季,新的打击又来了。在洪承畴被俘后,他曾一心希望洪能够为国尽节,为文武百官作出表率,鼓励大家忠于国事,没想到洪承畴竟然在沈阳投降了。他又曾希望归德府能够坚守。只要归德府能坚守,李自成进攻开封就会受到阻滞和牵制。他没有料到归德那样一座十万人口的城市,粮食充足,城高池深,竟然在两三天内就失守了。 就在各种不幸军情败报接连着传到乾清宫时,田妃的病越发重了。国事,家事,同样使他忧愁和害怕。随后他希望对满洲议和能够顺利成功,使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来专门对付“流贼”;希望官军救援开封能够一战成功,挽回中原败局;还希望田妃的病情会能好转。为着这三件心事,他每日黎明在乾清宫丹墀上拜天祈祷,还经常到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流泪祈祷,希望上天和二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能给他保佑。住在南宫中的僧、道们不停地做着法事;整个北京城内有名的寺院、有名的道观和宣武门内的天主堂,也都奉旨祈祷,已经许多天了。但是国运并无转机,田妃的病情毫无起色,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几年来,每逢他为国事万分苦恼的时候,只有田妃可以使他暂时减轻一些忧愁。他的心情也只有田妃最能体贴入微。虽然他从来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但是在他为国事愁苦万分时,田妃会用各种办法为他解闷,逗引他一展愁眉。所以尽管深宫里妃嫔众多,却只有田妃这样一个深具慧心的美人儿被他称为解语花。如今这一朵解语花眼巴巴地看着枯萎了,一点挽救的办法也没有。因为医药无效,他只好把一线希望继续寄托在那些僧、道们的诵经祈禳,以及天主堂外国传教士和中国信徒们每日两次的祈祷上。 六月初旬的一天,崇祯的因过分疲劳而显得苍白的脸孔忽然露出了难得看见的喜色。近侍太监和宫女们看见了都觉得心中宽慰,至少可以避免皇上对他们动不动大发脾气。但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对崇祯这样严厉、多疑而又容易暴怒的皇上,他们什么也不敢随便打听。乾清宫的“管家婆”魏清慧那天恰好有事去坤宁宫,便将这一好消息启奏皇后。周后听了也十分高兴。她多么希望皇上能趁着心情愉快来坤宁宫走走! 崇祯今天的高兴有两个原因。首先是陈新甲进宫来向他密奏,说马绍愉在沈阳同满洲议和的事已经成功,不久就可以将议定的条款密奏到京。虽然他明白条款对满洲有利,他必须让出一些土地,在金钱上每年要损失不少,但是可以求得短期间关外安宁。只要关外不再用兵,他就可以把防守关外的兵力调到关内使用。想到将来能够专力“剿贼”,他暗中称赞马绍愉不辱使命。而陈新甲虽然在某些事上叫他不满,毕竟是他的心腹大臣,在这件秘密议和的事情上立了大功。 另一件使他略觉宽慰的事是:他接到了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五月十七日来的一封飞奏,说接到了杨文岳的塘报,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的部队共二十万人马已经到了朱仙镇,把流贼包围起来,不日就可歼灭。虽然根据多年的经验,他不敢相信能这样轻易地把李自成歼灭,但又在心中怀着希望:即使不能把流贼歼灭,只要能打个胜仗,使开封暂时转危为安,让他稍稍喘口气,也就好了。近日来他总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今天感到略微轻松了。 他决定到承乾宫去看看田妃,但又想到应该先去皇后那里走走,让皇后也高兴高兴。于是他从御案前站了起来,也不乘辇,也不要许多宫女、太监跟随,就走出乾清宫院子的后门,向坤宁宫走去。 看见崇祯今天的心情比往日好得多,周后十分高兴,赶快吩咐宫女泡了一杯皇上最喜欢的阳羡茶。崇祯喝了一口,就向皇后问起田妃的病情。皇后叹了口气,说: “好像比几天前更觉沉重了。我今日上午去看她,她有一件事已经向我当面启奏了。我正要向陛下启奏,请皇上……” 崇祯赶快问:“什么事儿?” “田妃多年不曾与家里人见面。我朝宫中礼法森严,自来没有后妃省亲的制度。现在她病重了,很想能同家里人见上一面。她父亲自然不许进宫来。她弟弟既是男子,纵然只有十几岁,自然也不许进宫。她有个亲妹妹,今年十六岁。她恳求准她将妹妹召进宫来,让她见上一面。我已经对她说了,这事可以向皇上奏明,请皇上恩准。皇上肯俯允田妃所请么?” 崇祯早就知道田妃有个妹妹长得很美。倘在平时,他也不一定想见这个妹妹,但今天因为心情好,倒也巴不得能看看她长得到底怎样,便说道: “既然她要见见她妹妹,我看可以准她妹妹进宫。你定个时间,早点告诉田妃。” 周后听了,马上派太监到承乾宫传旨,说皇上已答应让田娘娘的妹妹明天上午进宫。因为田妃平时的人缘很好,所以旁边侍立的太监、宫女听了都很高兴,特别是大家都知道,田妃恐怕不会活很久了。崇祯又坐了一阵,本想往承乾宫去,忽又想起还有一些文书未曾省阅,便决定次日上午等田妃的妹妹进宫后再去。他在坤宁宫稍坐一阵,忽又满怀愁闷,又回到乾清宫去。 第二天上午,崇祯正在乾清宫省阅文书,一个太监进来启奏:首辅周延儒在文华殿等候召对。崇祯点点头,正待起身,又一个太监进来奏道:田妃的妹妹已经进宫,皇后派人来问他是否要往承乾宫去一趟。崇祯又点点头,想了一想,便命太监去文华殿告诉周延儒,要他稍候片刻。他随即走出乾清宫,赶快乘辇往承乾宫去。 田妃这时正躺在床上。她这次把妹妹叫进宫来,一则是晓得自己不会再活多久,很想同家里人见一面;二则还有一件心事需要了结。现在趁着皇上驾到之前,她示意宫女们退了出去,叫她的妹妹坐到床边。 妹妹名叫田淑英,刚进宫来的时候,对田妃行了跪拜大礼。她不但很受礼仪拘束,而且战战兢兢,惟恐失礼。这时她见皇贵妃命宫女们都退了出去,亲切地向她招手,拉她坐到床边,又成了姐妹关系,单这一点,就使她十分感动,不觉热泪涌满眼眶。 田妃用苍白枯瘦的纤手拉着妹妹,轻声叹了一口气,哽咽说道:“淑英,我是在世不久的人了。宫中礼法森严,我没法见到家中别的人,所以才奏明皇上和皇后,把你叫进宫来。今天我们姐妹幸而得见一面,以后能不能再见很难说,恐怕见不到了。” 说到这里,田妃就抽咽起来。淑英也忍不住抽咽起来,热泪像清泉一般地在脸上奔流。哭了一阵,淑英勉强止住泪水,小声安慰姐姐说: “请皇贵妃不必难过,如今全京城的僧、道都在为皇贵妃祈祷,连宣武门内的洋人们也在为皇贵妃祈祷。皇贵妃福大命大,决不会有三长两短;过一些日子,玉体自然会好起来的。” 田妃说:“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如今已是病入膏肓了。你也不要难过。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务必记在心上。” 淑英点点头,说:“皇贵妃有什么吩咐,请说出来,我一定牢记心上。” 田妃说道:“皇上在宫中为国事废寝忘餐,却没人能给他一点安慰。虽然三宫六院中各种各色的美人不少,都不能中他的意,所以他很少到别的宫中去。我死以后,他一定更加孤单,更加愁闷。我死,别无牵挂,就是对皇上放心不下。如果他再选妃子,当然会选到貌美心慧的人,但是那样又会生出许多事情。另外,我们家中因我被选到宫里,受到皇上另眼看待,才能够富贵荣华。我死之后,情况就不同了。大概你也知道,父亲做的许多事使朝廷很不满意。几年来常有言官上表弹劾,皇上为此也很生气,只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格外施恩,没有将父亲处分。倘若我死之后,再有言官弹劾,我们家就会祸生不测。每想到这些事,我就十分害怕。如果日后父亲获罪,家中遭到不幸,我死在九泉也不能瞑目。我今天把你叫进宫来,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淑英似乎有点明白,但又不十分明白,两只泪眼一直望着姐姐,等待她再说下去。田妃接着说道: “妹妹的容貌长得很美,比我在你这个岁数时还要美。我有意让皇上见见你,如果皇上对你有意,我死之后,把你选进宫来,一则可以上慰皇上,二则可以使我们家里长享富贵。妹妹可明白了么?” 淑英的脸孔通红,低下头去,不敢做声。她明白姐姐的用心很深,十分感动,但皇上是否会看中她,实在难说。正在这时,忽听外边太监传呼: “皇上驾到!” 田妃赶紧对妹妹说:“你去洗洗脸,不要露出泪容,等候皇上召见。”淑英刚走,她又马上吩咐宫女:“把帐子放下来。”随即听见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鹦鹉叫声: “圣上驾到!……接驾!” 崇祯没有看一眼跪在地上接驾的太监和宫女,下了辇,匆匆地走进来。 几天来虽然天天都想来看田妃,可是每当他要来承乾宫时就有别的事来打扰他,使他来不成,所以现在他巴不得马上就见到田妃。往日他每次来承乾宫,田妃总是匆匆忙忙地赶到院中跪迎,而这几次来,田妃已经卧床不起,院中只有一批太监和宫女跪在那里,看不见田妃了。以前他们常常于花前月下站在一起谈话,今后将永远不可能了。以前田妃常常为他弹奏琵琶,几个月来他再也不曾听见那优美的琵琶声了。今天他一进承乾宫的院子,心中就觉得十分难过,连鲜花也呈现凄凉颜色。 当他来到田妃的床前时,看见帐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来,他每到承乾宫,为什么田妃总是命宫女把帐子放下。他要揭开,田妃总是不肯;即使勉强揭开,也是马上就又放下。今天他本来很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样,可是帐子又放下了。只听她隔着帐子悲咽地低声说道: “皇爷驾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请皇爷恕罪!” 崇祯说:“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如同你亲自迎接了我。你现在只管养病,别的礼节都不用多讲。今日身体如何?那药吃了可管用么?” 田妃不愿崇祯伤心,便说:“自从昨天吃了这药,好像病轻了一些。” 崇祯明知这话不真,心中更加凄然,说道:“卿只管安心治病,不要担心。因卿久病不愈,朕已对太医院迭次严旨切责。倘不早日见效,定当对他们严加治罪。朕另外又传下敕谕,凡京师和京畿各地有能医好皇贵妃病症的医生、士人,一律重赏。如是草泽医生或布衣之士,除重赏银钱外,量才授职,在朝为官。我想纵然太医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处不乏异人。朕一定要遍寻神医,使卿除病延年,与朕同享富贵,白首偕老。” 田妃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强在枕上哽咽说:“皇爷对臣妾如此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实在不敢担当。恳请皇爷宽心,太医们配的药,臣妾一定慢慢服用,挣扎着把病养好,服侍皇爷到老。” 崇祯便吩咐宫女把帐子揭开,说他要看看娘娘的面上气色。宫女正要上前揭帐,忽然听见田妃在帐中说: “不要揭开帐子。我因为大病在身,床上不干净,如今天又热,万一染着皇上,臣妾如何能够对得起皇上和天下百姓。” “我不怕染着病,只管把帐子揭开。” “这帐子决不能揭。隔着帐子,我也可以看见皇爷,皇爷也可以听见我说话。” “还是把帐子揭开吧,这一个月来,每次我来看你,你都把帐子放下,不让我看见你,这是为何?” “并不为别的,我确实怕皇爷被我的病染了,也不愿皇爷看见我的病容心中难过。” “你为何怕朕心中难过?卿的病情我不是不知道。从你患病起,一天天沉重,直到卧床不起,我都清楚。朕久不见卿面容,着实想再看一眼。你平日深能体贴朕的心情,快让我看一看吧,哪怕是只让我看一眼也好!” “今日请皇爷不必看了。下次皇爷驾临,妾一定命宫女不要放下帐子。” 崇祯听她这么一说,虽然心里十分怅惘,也不好再勉强,只得叹了口气,走到平时为他摆设的一把御椅上坐下,说道: “你妹妹不是已经进宫了么?快命她来见我。” 不一会儿,田淑英就由四名宫女带领来到崇祯跟前。她不敢抬头,在崇祯的面前跪下,行了君臣大礼。崇祯轻声说: “赐座!” 田淑英叩头谢恩,然后起身,坐在宫女们替她准备的一把雕花檀木椅上,仍然低着头。崇祯微微一笑,说: “你把头抬起来嘛。” 田妃也在帐中说:“妹妹,你只管抬起头来,不要害怕。” 田淑英又羞又怯,略微抬起头来,但不敢看皇帝一眼。她刚才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已经洗过脸,淡扫蛾眉,薄施脂粉。虽然眼睛里还略带着不曾消失的泪痕,但是容光焕发,使崇祯不觉吃惊,感到她美艳动人,像刚刚半开的鲜花一般。崇祯继续打量着她的美貌,忽然想到十几年前田妃刚选进宫的时候:这不正是田妃十几岁时候的模样么?他又打量了田淑英片刻,心旌摇晃,同时感到往事怅惘。他默然起身,走到摆在红木架上的花盆前边,亲手摘下一朵鲜花,转身来插在淑英的头上,笑着说: “你日后也是我们家里的人。” 田淑英突然一惊,心头狂跳,又好像不曾听真,低着头不知所措。田妃在帐中提醒她说: “妹妹,还不赶快谢恩!” 田淑英赶快在崇祯面前跪下,叩头谢恩,起来后仍然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后。崇祯正想多看她一会儿,可是田妃又在帐中说道: “妹妹,你下去,我同皇上还有话说。” 田淑英又跪下去叩了头,然后在宫女们的簇拥中退了下去。 崇祯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不舍,可是田妃已经这么说了,而且左右有那么多宫女,他自己毕竟是皇帝,又不同于生活放荡的皇帝,也就不好意思再留她。他重又走到田妃床前的御椅上坐下,说道: “卿有何话要同朕说?” “启禀皇爷:臣妾有一句心腹话要说出来,请皇爷记在心里。” 崇祯听出这话口气不同寻常,忙答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够办到的,一定替你办。” 田妃悲声说:“我家里没有多的亲人。母亲在几年前病故,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弟弟,还有这个妹妹。万一妾不能够服侍皇上到老,妾死之后,请皇上看顾臣妾家里,特别是这个弱妹。” 崇祯隔着帐子听见了田妃的哽咽,忙安慰道:“卿只管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思。” 崇祯确实明白田妃的意思,他也感到田妃大约活不了多久了,心想如果田妃死了,一定要赶快把她的妹妹选进宫来。他又隔着帐子朝里望望,想着田妃的病情,心里一阵难过,便离开御椅,走到田妃平时读书、画画的案前,揭开了蒙在一本画册上的黄缎罩子,随便翻阅。这画册中还有许多页没有画,当然以后再也画不成了。他看见有一页画的是水仙,素花黄蕊,绿叶如带,生意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显得这水仙一尘不染,淡雅中含着妩媚。他想起这幅画在一年前他曾看过,当时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头上没有戴花,满身淡妆,也不施脂粉,天生的天姿国色。当时他笑着对田妃说:“卿也是水中仙子。”万不料如今她快要死了!他翻到另一页,上面画的是生意盎然的大片荷叶,中间擎着一朵刚开的莲花,还有一个花蕾没开,下面是绿水起着微波,一对鸳鸯并栖水边,紧紧相偎。这幅画他也看过,那时田妃立在他的身旁,容光焕发,眉目含笑,温柔沉静,等待他的评论。他看看画,又看看田妃,不禁赞道:“卿真是出水芙蓉!”如今画图依然,而人事变化多快!他看了一阵,满怀怅惘,合上册页,蒙上黄缎罩子。他回到床前,正想同田妃说话,恰好这时太监进来启奏: “周延儒已在文华殿等了很久,请皇爷起驾到文华殿去。” 崇祯忽然想到周延儒进宫求见,定有重要的军国大事,就对田妃说道: “朕国事繁忙,不能在此久留,马上要到文华殿去,召见首辅。你妹妹可以留在宫中,吃了午饭再走。朕午饭之后再来看你。”说罢,他就往文华殿去了。 田妃吩咐宫女把帐门揭开,把她妹妹叫来。过了片刻,田淑英又来到田妃面前。田妃望了她一眼,说: “你坐下。” 淑英为刚才的事仍在害羞,不敢看她的姐姐。田妃微微一笑,说道: “妹妹,你不用害羞,我也是像你这样年纪时选进宫来的,要感谢皇恩才是。” 淑英说:“皇贵妃,刚才皇上来的时候,你把帐子放下了,听说后来皇上要揭开,你都不肯,这不太负了圣上的一片心意么?” 田妃叹了口气,见近边并无宫女,方才说道:“妹妹哪里想到,皇上对我如此恩情,说来说去,还不是我天生的有一副美貌,再加上小心谨慎,能够体贴皇上的心,我家才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我不愿皇上在我死之前看到我面黄肌瘦,花萎叶枯,我死后他再也不会想我。如果皇上在我死后仍旧时常想到我,每次想到我仍旧像出水芙蓉一般,纵然有言官参劾父亲,皇上也会不忍严罚。只要皇上的恩情在,我们田家就可以平安无事。自古以来,皇上对妃子的恩情都为着妃子一有美色,二能先意承旨,处处小心体贴,博得圣心喜悦。你也很美,不亚于我。我死之后,你被选进宫来,小心谨慎侍候皇上,我们田家的荣华富贵就能长保。” 说完这一段她埋藏在心中很久的话,忽觉心中酸痛,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淑英的心中也很悲伤,勉强对姐姐说: “皇贵妃虽然想得很深,但也不要完全辜负了皇恩。下次皇上驾临,请皇贵妃不要放下帐子。” “现在妹妹已被皇上看中,我的一件心事已经完了。如果今天午后皇上再来,我就不必落下帐门了。” 周延儒正在文华殿外面等候,看见崇祯来到,赶紧跪在路旁迎接,然后随驾进殿,重新磕头。 崇祯对于周延儒是比较重视的,因为周在二十岁就中了状元,这在明朝是很少有的。三十多岁时,也就是崇祯五六年间,他做过两年首辅,后来被罢免了。去年又被召进京来,再任首辅。他为人机警能干,声望很高,所以他第二次任首辅,崇祯对他十分倚重,曾对他说: “朕以国事付先生,一切都惟先生是赖。” 周延儒见皇上对自己这么倚重,心里确实感动,但时局已经千疮百孔,他实在无能为力。明朝末年的贪污之风盛行,而周延儒和别的大官不同,他的贪污受贿也有些独特的作风。别人给他钱,不论多少他都要;即使本来答应给的数字很大,而最后给得不多,欠下不少,他也不再去要。他对东林和复社的人特别照顾,所以东林和复社的人对他也很包涵,在舆论上支持他在朝廷的首辅地位。 这时崇祯叫他坐下。他谢座后,在太监准备的一把椅子上侧身就座,然后向崇祯面奏了几位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项,顺便奏称,据山东、河南等省疆吏题奏,业已遵旨严厉禁毁《水浒传》,不许私自保存、翻刻、传抄,违旨的从严治罪。崇祯说道: “这《水浒传》是一部妖书,煽惑百姓作乱,本来早该严禁,竟然疏忽不管,致使山东一带年年土寇猖獗。幸好今年把土寇李青山一部剿灭,破了梁山,这才有臣工上奏,请求禁毁这部妖书,永远不许擅自刻板与传抄。可是疆吏们做事往往虎头蛇尾,现在虽有山东、河南一带疆吏的题奏,说是已经遵旨销毁,究竟能不能禁绝,尚未可知。此事关乎国家大局,卿要再次檄令他们务须禁绝此书,不许有丝毫疏忽。” 周延儒回奏说:“此书确实流毒甚广,煽惑百姓造反。臣一定给该地方的督抚们再下檄文,使他们务必禁绝。请陛下放心。” 崇祯沉吟片刻,总觉放心不下,又说:“像《水浒传》这样诲盗的稗官小说,败坏人心,以后不仅这妖书不许流传,其故事亦不许民间演唱。倘有违禁,擅自演唱,定将从严惩处,不许宽容。梁山泊的山寨房屋务要彻底拆毁,不留痕迹。倘有痕迹,以后再被乱民据守,后患无穷。” 周延儒恭敬地回答:“臣已檄令地方官吏,限期拆除山寨寨墙与房屋,请陛下宽心。” 崇祯心里最关心的是朱仙镇之战,可是到今天还没有捷奏到京,不觉叹了口气,向周延儒问道: “卿以为朱仙镇之役能否一举将闯贼歼灭?如不能歼灭,只是将其战败,也会使开封暂时无虑,也是一大好事,以先生看来,官军能否取胜?” 周延儒心中明白官军很难取胜,但是实际战况他并不清楚,只是因为左良玉与东林人物素有关系,便赶快回答说: “以微臣看来,此次援兵齐集朱仙镇,人马不能算少,应该能获大胜。只怕文武不和耳。” 崇祯一惊,问:“他们那里也是文武不和么?” “臣只是就一般而言。因为我朝从来都是重文轻武,文武之间多有隔阂,所以常常在督师、总督与总兵官、将领之间不能一心一德,共同对敌。这是常事,并非单指朱仙镇而言。如果文武齐心,共同对敌,胜利就可以到手。” “丁启睿、杨文岳都不能同杨嗣昌相比,这一点,朕心中甚为明白。如今只看左良玉是否用命。倘若左良玉肯死心作战,纵然丁启睿、杨文岳都不如杨嗣昌,想来也不会受大的挫折。” 周延儒附和说:“左良玉确是一员难得的大将,过去在战场上屡建功勋,陛下亦所深知。现在以微臣看来,朱仙镇这一仗也是靠的左将军效忠出力。” 崇祯又说道:“那个虎大威,原是被革职的将领,朕赦他无罪,重新命他带兵,因知他是有用之将。想来这次他定会深感皇恩,不惜以死报国,不会辜负朕望。” “要紧的是左良玉。自从皇上封左良玉为平贼将军,他手下人马更多了。这朱仙镇战况如何,多半要靠左良玉。” 崇祯点点头,没有再说别的。对于左良玉的骄横跋扈,不听调度,他自然十分明白,但这话他不愿说出来。他在心中总是怀着一些渺茫的希望,等待着朱仙镇的捷音。 周延儒见崇祯沉默不语,就想乘这个时候谈谈对满洲和议的事。他早就知道,陈新甲秘密地奉皇上圣旨,派马绍愉于四月间暗中出关,如今和议的事已快成了。可是他身为首辅,这样重大的国事,竟被瞒得纹丝不露,心中甚为不平。而且他也知道,朝中百官,对陈新甲有的不满,有的妒忌,有的则瞧不起他仅仅是举人出身。最近流言蜚语比以前更多起来。他今天进宫,虽是向皇上禀奏几个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项和禁毁《水浒传》的情况,但也有意找机会探探关外和谈的消息。他见崇祯仍然无意谈及关外之事,便忍不住用试探口气说道: “如今关外,松锦已失,势如累卵,比中原尤为可虑。” 崇祯又沉默一阵,答道:“关内关外同样重要。” 周延儒仍是摸不着头脑,又说道:“倘若东虏乘锦州、松山沦陷,祖大寿、洪承畴相继投降,派兵入关,深入畿辅,进逼京师,局势就十分危险了。所以以微臣之见,中原固然吃紧,关外也需要注意。” 崇祯不明白周延儒为什么突然对关外事这么关心,十分狐疑。停了片刻,他才说了一句: “慢慢想办法吧。” 周延儒是个十分聪明的人,知道自己刚才对局势的分析并没有错,十分合理,可是崇祯好像并不在意,完全没有往日那种忧虑的神情。他顿时明白:议和的事已经成了定局!于是他不再停留,向崇祯叩头辞出。 回到内阁,他想着这么一件大事,自己竟被蒙在鼓里,不免十分生气,也越发想要探明议和的真实情况。岂能身为首辅,而对这等大事毫无所知!他更换了衣服,走出内阁,来到朝房里,同一个最亲信的幕僚一起商议。他们的声音极小,几乎没人听到…… 几天以后,官军在朱仙镇全军溃败的消息报到了北京。崇祯震惊之余,束手无策,只得召集阁臣们到文华殿议事。大家都想不出有效的救汴之策,只是陈新甲尚有主见。他建议命山东总兵刘泽清援救开封,在黄河南岸扎营,控制接济开封的粮道。因开封离黄河南岸只有八里路,粮食可以用船运到南岸接济城内,开封就可长期坚守。他又恐怕刘泽清兵力不够,建议命太监刘元斌率领防守凤阳的京营人马速赴商丘以西,为刘泽清声援,再命山西总兵许定国火速东出太行,由孟津过河,直趋郑州,以拊李自成之背。崇祯对这些建议都点头采纳,觉得虽然朱仙镇大军溃败,只要陈新甲这些想法能够奏效,开封仍可继续坚守。 阁臣们退出以后,陈新甲独被留下。周延儒因为没有被留下,想着必是皇上同陈新甲谈论同满洲议和之事。他回到内阁,想了半天,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在文华殿内,崇祯挥退了太监,小声向陈新甲问道:“那件事情到底如何?马绍愉的人怎么还未到京?” 陈新甲赶快躬身说:“请陛下放心。马绍愉已经派人给微臣送来了一封密书,和款已经拟好,大约一二日内就可将和议各款命人送到京城。微臣收到之后,当立即面呈陛下。是否妥当,由圣衷钧裁。如无大碍,可以立刻决定下来,臣即飞檄马绍愉在沈阳画押。不过到时恐怕还得有陛下一道手诏,谕知马绍愉或谕知微臣,只云‘诸款尚无大碍,可相机酌处’。” 崇祯问:“不是已有密诏了么?” 陈新甲说:“微臣所言陛下手诏是给虏酋看的。虏酋不见陛下手诏,不会同意画押。” 崇祯点头说:“只要各议款大体过得去,就可以早日使马绍愉在沈阳画押。为使虏酋感恩怀德,不要中途变卦,朕可以下一道手诏给卿。” 陈新甲说:“皇上英明,微臣敢不竭尽忠心,遵旨将款事办妥,以纾陛下东顾之忧!” 崇祯稍觉宽慰,点头说:“如此甚好。卿下去吧。” 陈新甲辞出后,崇祯并没有回乾清宫,而是立即乘辇来承乾宫看望田妃。 田妃事先知道皇上要来,趁着今日精神略好,便命宫女替自己梳妆起来。她尽管病重,十分消瘦,但头发还是像往常一样黑,一样多。云鬟上插了朵鲜花,脸上薄施脂粉。脸上虽然病容憔悴,一双大眼睛仍然光彩照人。崇祯来到时,她勉强由宫女搀扶着,伫立门外,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鹦鹉又像往日一样叫道: “圣上驾到!圣上驾到!” 同时有一太监传呼:“接驾!”太监们和宫女们都已跪到院中地上。田妃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也跪了下去。崇祯见田妃带病接驾,十分感动,亲自扶她起来。坐下以后,他打量田妃今天特意命宫女替她梳妆打扮一番,可是毕竟掩盖不住长年的病容。田妃不断地强打精神,还竭力露出微笑,希望使崇祯快乐。过了片刻,田妃看出崇祯的忧虑未减,不禁心中沉重,明白皇上看出来她的病已经没有指望。她想着十几年来皇上对她的种种宠爱,而今天这一切都快完了,心中一阵难过,脸上的本来就出于勉强的微笑立时枯萎了,僵死了。她眼睛里浮出了泪花,只是她忍耐着不使泪珠滚落。崇祯回避了她的眼睛,轻声问道: “你今天感到精神好了一点没有?” 田妃轻轻点头,不敢说话,怕的是一开口说话,就会流泪和泣不成声。崇祯告诉她,已经命张真人暂不要回龙虎山,仍在长春观为她建醮祈禳。田妃赶快谢恩,但心里明知无效。她安慰崇祯说: “皇爷这样为臣妾操心,臣妾的贱体定可以支撑下去。只要太医们尽心配药,再加上满京城的寺、观都在祈祷,病总会有起色的。” 崇祯勉强装出一丝笑容说:“只要爱卿心宽,朕的心也就宽了。” 崇祯因为国事太多,在承乾宫稍坐一阵,就回到乾清宫省阅文书。晚膳以后,他心中很闷,坐立不安。他想去坤宁宫,又想一想不愿去了;想召一个什么妃嫔来养德斋吧,又觉得没有意思。这到处是雕栏玉砌的紫禁城中,如今竟没有一个可以使他散心解闷的地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翊坤宫袁妃那里。他想起两三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夏季,他有一天晚上到了袁妃宫中,在月光下袁妃穿着碧色的轻纱衣裙,身材是那么苗条,脸颊和胸部又是那么丰满,他让袁妃坐在对面,一阵微风吹过,他闻到一股香气,是那么温馨。袁妃的一颦一笑,又显得那么敦厚。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站了起来,准备带着宫女们立即往翊坤宫去。可是刚刚走出暖阁,他又矛盾起来:国事如此艰难,哪有闲心到翊坤宫去!但是他实在六神无主,百无聊赖,继续向前走,走出了乾清宫正殿,到了丹墀上,才决定哪儿都不去了。他在丹墀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不许别人惊动他。快到二更时候,忽然有一个太监来到面前,跪下禀奏: “陈新甲有紧急密奏,请求召见。” 崇祯一惊,但马上想道:既是进宫密奏,大概不会是河南的坏消息,一定是马绍愉的密奏来了。他立即吩咐说: “命陈新甲速到武英殿等候召见。” 夜已经深了,从神武门上传来鼓声两响,接着又传来云板三声。在武英殿西暖阁内,只有崇祯和陈新甲在低声密谈。太监们都退出去了,连窗外也不许有人逗留。 崇祯坐在镶着金饰的御椅上,借着头边一盏明角宫灯的白光,细看手中的一个折子,那上面是陈新甲亲手誊抄的马绍愉所禀奏的和议条款。原件没有带到宫内,留在陈新甲家中。崇祯把这个文件看了两遍,脸色十分严肃、沉重。 陈新甲跪在地上,偷看皇上的脸色,心中七上八下。他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倘不同意,军事上将毫无办法,他这做兵部尚书的大臣就很难应付。 崇祯心中一阵难过,想着满洲原是“属夷”,今日竟成“敌体”,正式写在纸上。这是冷酷的现实,他不承认不行,但是由他来承认这一现实,全国臣民将如何说?后世又将如何说?嗨!堂堂天朝大明皇帝竟然与“东虏”订立和议之约!…… 他又对和议的具体条款推敲一番,觉得“东虏”的条件还不算太苛刻。拿第一款来说,“吉凶大事,交相庆吊”,实在比宋金议和的条款要好得多了。他又推敲另外一款:“每年明朝赠黄金万两、白银百万两于清朝;清朝赠人参千斤、貂皮千张于明朝。”他最初感到“东虏”要的金银太多了,目前连年饥荒,“流贼”猖獗,国库空虚,哪里负担得起?但转念一想,如不同意,清兵再来侵犯,局面将更难收拾。随即他又推敲第三款、第四款、第五款……觉得有的条款尚属平等互利,并不苛刻,惟独在疆界的划分上却把宁远以北许多尚未失守的地方都割给清方,不觉从鼻孔哼了一声。 崇祯想到祖宗留下的土地,将在自己手上送掉,感到十分痛苦,难以同意。他放下折子,沉默半晌,长叹一声。 陈新甲从地上轻声问道:“圣衷以为如何?” 崇祯说:“看此诸款,允之难,不允亦难。卿以为如何?” “圣上忧国苦心,臣岂不知?然时势如此,更无善策,不安内何力攘外?” “卿言甚是。朝臣们至今仍有人无术救国,徒尚高论。他们不明白目前国家内外交困,处境十分艰危,非空言攘夷能补实际。朕何尝不想效法汉武帝、唐太宗征服四夷?何尝不想效法周宣王、汉光武,做大明中兴之主,功垂史册?然而……” 陈新甲赶紧说:“对东虏暂缓挞伐,先事安内,俟剿贼奏功,再回师平定辽东,陛下仍是中兴圣君,万世景慕。” 崇祯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声。自从松、锦失守,洪承畴投降满洲和朱仙镇溃败以来,他已经不敢再希望做中兴之主,但愿拖过他的一生不做亡国之君就是万幸。只是这心思,他不好向任何人吐露一字。现在听了陈新甲的话,他感到心中刺痛,低声说道: “卿知朕心。倘非万不得已,朕岂肯对东虏议抚!四年前那次,由杨嗣昌与高起潜暗主议抚,尚无眉目,不意被卢象升等人妄加反对,致抚事中途而废,国事因循蹉跎至今,愈加险恶。近来幸得卿主持中枢,任劳任怨,悉心筹划,对东虏议抚事已有眉目。倘能暂解东顾之忧,使朝廷能在两三年内专力剿贼,则天下事庶几尚有可为,只恐朝臣们虚夸积习不改,阻挠抚议,使朕与卿之苦心又付东流,则今后大局必将不可收拾!” 陈新甲说:“马绍愉大约十天后可回京城。东虏是否诚心议和,候绍愉回京便知。倘若东虏感陛下恩德,议和出自诚心,则请陛下不妨俯允已成之议,命马绍愉恭捧陛下诏书,再去沈阳一行,和议就算定了。” “马绍愉回京,务要机密,来去不使人知。事成之后,再由朕向朝臣宣谕不迟。” “微臣不敢疏忽。” 陈新甲从武英殿叩辞出来,由于深知皇上对他十分倚信,他也满心感激皇恩,同时也觉得从此可以摆脱内外同时用兵的局面,国运会有转机了。 崇祯随即乘辇回乾清宫。因为他感到十分疲倦,未去正殿暖阁,直接回到养德斋。魏清慧回禀说刚才田娘娘差都人前来向皇上启奏,她今日吃了太医们的药,感觉比往日舒服,请皇爷圣心放宽。崇祯“啊”了一声,不相信医药会有效。但是他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骂道:“太医院里尽是庸医!”在宫女们的服侍下他脱衣上床,打算睡觉。当宫女们退出后,他忽然想起来开封被围的事,又没有瞌睡了,向在外间值夜的太监吩咐: “快去将御案上的军情文书全部拿来!” 第四十七章 在被围困的开封城中,一交六月,粮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难起来。一般小户人家简直没法过生活。有钱人家想尽一切办法囤积粮食。越囤积,粮食越恐慌,粮价越上涨。粮商们因为粮食的来路已断,不愿把全部粮食卖完,往往借口没有粮食而把大门关了起来,哄抬市价。官府起初三令五申,严禁粮食涨价,要粮商一定得按官府规定的价格出售。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粮店闭门停售。随后官府就严禁粮商闭门停售,价格可以不限。这样一来,粮价就像洪水泛滥,不停地上涨。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买到粮食,穷家小户望天无路,哭地无门,只好等着饿死。 巡抚高名衡害怕这样下去,会引起饥民暴动,便将处理粮价的大事交给黄澍经管。黄澍决定从严法办几个粮商,压住涨风。他很快就查明南门坊粮行的掌柜李遇春是全城粮商中的一个头儿。此人因为一只眼睛下面有块伤疤,绰号叫“瞎虎”。他原来同黄澍手下的一些人颇有来往,自从开封被围,他在这些人的纵容下,操纵粮价,大发横财。自然,有些银子也到了黄澍手下人和各衙门官吏的手中。黄澍对李瞎虎同自己手下人之间的勾当也很清楚。但目前全城人心惶惶,如果不将李瞎虎这样的首要粮商镇压几个,可能会激起民变。 黄澍事先禀明巡抚和巡按,亲自带领兵丁和衙役,突然来到南坊李家粮行,将李瞎虎捉到,绑在十字路口,当着围观的人群摆了公案,亲自审问。李瞎虎睁眼望望,在黄澍左右见到好些熟识的面孔,但是他知道在这种情势下,他们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于是他只得装出非常老实的样子,向黄澍磕头哀求,表示愿意献出几百担粮食,只求饶他不死。但黄澍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杀一儆百,也为了借粮商的一颗人头收买民心,怎么能够手软?他拿起惊堂木将桌子一拍,说: “我今天不罚你粮食,就罚你一颗人头,以平民愤。还要拿你做个样子,看哪个粮商再敢闭门停售,哄抬粮价!” 这样,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开封在围城中粮价疯涨的罪责全推在以李瞎虎为首的粮商身上,当场将李瞎虎的头砍了。 经此一杀,果然各家粮行暂时不敢闭门停售。但每日售出的粮食不多;稍售一些就不售了。因此买粮的人总是天不明就赶赴五坊,家家粮行前都是拥挤不堪,挤不到前边的就沿街排队。实际上多数人买不到一粒粮食,只有那些力气大、会挤的人和地痞流氓才能多少买到一点。每天都有人为买粮食而打架斗殴,每天都有人被踩伤,甚至也有被打死的。 众多的平民百姓既无钱买粮,又买不到粮,每日仅能一餐,而且一餐也只能吃个半饱。城内原有许多空旷的地方,长着野草。近日有许多人提着篮子去挖野草,但人多草少,没几天就被挖光了。如今开封的人心与前两次被围攻时大不一样。那时开封城中不怕缺粮,如今缺粮了。那时许多老百姓听了官府宣传,都以为李自成的人马奸掳烧杀,十分可怕,所以甘愿与官府一起,死守城池。经过了这几个月,人们逐渐看清,闯王的人马其实军纪甚好,十分仁义,只有罗汝才的人马骚扰百姓,掳掠妇女,但他的人马也得听闯王的军令,也许闯王会不让他的人马进城闹事。因为缺粮已成现实,又有了这些想法,开封的一般平民百姓对于守城之事不再热心,特别是那些穷苦人家,在饥馑之中,倒是天天盼望闯王进城。 张德厚家里在五月底的时候用各种办法存了点粮食。那时当铺还收东西,他家里能够当的东西都拿去当了,把所有的钱都买了粗细粮食。近来勉强度日,一日只吃两餐,其中有一餐是稀的。一家人中,老头子有病,能够吃点细粮;五岁的小男孩是全家的命根子,让他多吃一点,别人全是半饱,眼看着大家一天天都瘦了下来。 这天,一家人正在堂屋里啃黑馍,老头子望望大家说: “我是快死的人了,留下粮食你们吃罢,我吃一餐野菜就行了。” 说着,用他干枯的手把自己得到的一块黑馍掰开,偷偷地分一大半给五岁的孙子小宝,一小半给八岁的孙女招弟。孩子们正吃着,香兰看见,狠狠地打了招弟一巴掌,还想打小宝,但又不忍,手在空中扬了扬,放了下来。招弟平常就吃不饱,现在爷爷塞给自己小半个黑馍,还要挨一巴掌,就大哭起来。祖母看着伤心,也大哭起来。香兰心中后悔,也忍不住哭起来。老头子在一旁流泪叹气,伤心地责备香兰: “迟早一家都会饿死。是我给孩子们吃的,唉,你打孩子做啥?我是快死的人了,能让孩子们渡过这场大劫,咱们张家就有一线希望。” 这时,恰巧霍婆子从外面回来,照例又来到后院,把外边的消息告诉张家。她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便告诉他们:明日东岳庙施粥,每人一碗。她说她是要去的,又劝张德厚的母亲和香兰也去。起初香兰感到不好意思。霍婆子说: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脸皮一厚,拿着碗挤进去,人家施舍一碗,就可以救一天的命。” 香兰心想,小宝和招弟确实也饿得够可怜了,如能领到一碗粥,自己少吃一点,回来救一救孩子们也是好的。这么想着,她就决定要跟霍婆子去。张德厚的妹妹德秀听说嫂子要去,又想着目前一家人都在挨饥饿,便对母亲说: “妈,我也随着你们一道去。” 霍婆子说:“姑娘,你只管拿着碗去。乱世年头,讲什么大闺女不能出三门四户。常言道,‘大街上走着贞节女’。只要自己行得端,立得正,怕什么?何况这是领粥去,又不是去闲逛大街。像我这个人,三十多岁时就守寡,婆家娘家全无依靠,既要为丈夫守节,又要吃饭,十几年来自家天天抛头露面,为生活奔波。尽管我串东家,走西家,可是没人对我拨弹一个字。姑娘,有你霍大娘跟着你,你明天只管去。” 德秀的妈妈听霍婆子这么一说,又想着孩子们确实快饿倒了,就同意让德秀明日也去。 第二天,正是六月初七,天还不明,东岳庙东西长街上和附近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那躺在地上和靠墙而坐的都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的饥民。到处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到处都有小孩子在叫着饿,还有抽泣声、啼哭声、呼喊声、吵嚷声。人越来越多,到底有几万人,谁也不清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瓷碗。开封官府故意在东岳庙施粥,看似一片善心,其实是欺哄小民,敷衍塞责。如果真心要救救百姓,为什么不分在十个八个地方施粥呢?分散之后,不是方便了百姓么?所以领粥的百姓最初都是怀着对官府感恩的心情而来,后来看到人这么多,而且越来越多,大家就开始抱怨起来,说:“像这样情形,有多少人能领到一碗粥呢?” 天明以后,饥民更从各个方向像潮水般地汇集到东岳庙来。东岳庙附近本来已经人群拥挤,密密麻麻,不能透风,可是外面的人还在挤进来,已经有老人和小孩被挤伤、挤倒,然而很久都没有开始施粥。一直等到巳时过后,上边烈日当空,人人饥饿干渴,有的人已经奄奄一息,倒了下去,有的人害怕倒下去后再也爬不起来,只得拄着棍子,互相搀扶。终于等到了施粥的时候,大家都拼命向前拥挤,每个人都伸长干枯的手,每只手上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瓷碗,每个人都巴不得把手伸得比别人更长一些。可是许多瘦弱的老人和孩子,不但挤不上去,反而被别人挤往后边,有的被挤倒地上,随即发生了互相践踏的事情。有的地方因为人群拥挤而互相厮打。哭声、骂声、惨叫声、厮打声,混成一片。 香兰半夜就起来准备,她用杂面蒸了几个馍,留给公公、丈夫、招弟和小宝,一人一个,她同婆婆、妹妹每人吃半个,然后随着霍婆子出门。在出门之前,她又望了正在沉睡的招弟和小宝一眼,在小宝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看到孩子消瘦的面庞,她止不住滚下眼泪。 天色麻麻亮,还有星星。在往日这个时候,院子里已不断地有鸡叫声。如今所有的鸡都被杀了,反正自己不杀,别人也会偷,而且留着也没有粮食喂。杀了以后,一家人慢慢地吃了好几天,但从此小宝就没有鸡蛋吃了,院里也再听不到一点鸡声。她们在寂静中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口。那只小花狗也跟着她们跑到大门口,但是她们走出大门后,它却不敢跨过门槛,胆怯地朝外望一望,就赶快退了回来。三天以前,大黄狗被几个兵丁闯进来硬行拖走了,拖走时一路惨叫,直到走出大门很远,还从胡同里传来可怜的叫声。这给小花狗的印象很深,从此只要有生人来,它就夹住尾巴,浑身打颤,赶快逃走,而且再也不敢跑出大门,只敢站在门里边,朝空荡荡的街上偷偷张望。 张德厚送她们出来,一直望着她们去远了,才把大门关好。想着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从来没有到人群中抛头露面过,而现在只好跟着霍婆子一起去领粥,他既感到伤心,又感到不放心。回到内院西屋,他无心再睡,可是没有灯油,又不能点灯读书,只好坐在桌边,等待天亮。在黑暗中,他不禁又默默地想着:今年能不能再参加乡试?大概不能了。那么,下次乡试一等又是三年。这么想着,他伤心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本来他是每天早上都要起来练字的,多年的教书生活,使他养成了晚睡早起的习惯。但现在天还未明,无法写字,他只好在心里默诵读过的八股文和古文。读着读着,他就习惯地摇头晃脑,诵声琅琅,很富于抑扬顿挫。蓦然想到如今正是围城的日子,全城几十万生灵都是朝不保夕,全在忧愁凄惶中,他这样天不明就读书,被邻居们听见不好。于是他改为默诵,不敢再出声音了。 天明以后,他开始研墨写字,写了三十个大字,又写了两百个小字,完成了每天的功课。又过了一阵,招弟和小宝醒来,用带哭的声音喊着: “饿!饿!我饿!” “不要哭,我弄东西给你们吃。” 张德厚安慰了孩子们几句,就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家里柴火早已经烧光了,只好劈家具当柴烧。开水烧好后,他先端一碗送到父亲床前,请父亲就着开水吃点干馍。近两三天,老头子的身体比先前更差了,看见儿子送开水来,就挣扎着从床上靠起来,说道: “你不要多为我操心。我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也是该死的人了。看来这次开封被围,不是短时间能够了结的。等到开封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这城会不攻自破。”他又压低声音说:“围城久了,说不定城里会有内变。不管怎样,你要把小宝照顾好,咱张家就有希望。你媳妇是个贤慧人,宁死你们不要离开。你们一起千方百计保住小宝,我们张家就不会断子绝孙。我是家中累赘,你不要太管我。我早死一天,你们可以少操一份儿心。你们,儿呀,要好生照料小宝!” 张德厚听了,十分难过,一面哽咽,一面拿话安慰老人。老头子吃了几口,就不肯再吃了。张德厚又回到厨房,端了两碗水,让招弟和小宝也起来喝水、吃馍,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自己也用开水泡了一些馍吃。一面吃一面想着父亲刚才说的话,暗自伤心,流下了眼泪。后来他随手取了一本书,一面看一面圈点,左手仍然拿着那个黑馍慢慢地啃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小宝正站在他的身边,两个圆眼睛直溜溜地望着他手中的馍。小宝的后面站着招弟,招弟旁边是那只小花狗,眼睛也都望着他手中的馍。特别显得可怜的是招弟,这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能同弟弟相比,弟弟是男孩,自己是女孩,所以什么事情她总是让弟弟。刚才,父亲把母亲留下的黑馍给了她和弟弟一人一个,弟弟没有吃饱,她也没有吃饱,可是她还是把自己的馍分了小半个给弟弟。如今见弟弟站在父亲身边,望着父亲,她不想过来,但又忍不住,也站到弟弟后边来。张德厚望着孩子们期望的眼睛,便把自己吃剩的馍又分了一半给小宝,另一半给招弟。小宝接过馍,立刻说道: “爹,你的馍上有许多墨汁。” 张德厚低头一看,果然有许多墨汁,是他刚才看书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将砚瓦中的墨汁当成了往日吃惯的辣椒汁,用馍蘸墨汁吃了几口。他哄着孩子说: “小宝,你吃吧,吃了墨汁读书心灵,长大就能考取功名。吃吧。” 小花狗在张德厚分馍时几次摇动尾巴,但最后发现没有它的份儿,失望地走了。 孩子们也跑了出去。张德厚继续看书,感到肚中十分饥饿。他知道香兰另外还藏着馍,那是她平时自己省下的一份,但是他不愿动它。心中饿得发慌,只好再喝些开水。 时间慢慢地过去,日头移到正南了。以前,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可是现在家里什么也没有,自己一直在饿着。孩子们虽然早上吃了一些馍,现在也饿得有气无力,不愿意玩了。招弟一声不响地坐在屋角。小宝不时地向张德厚哭道:“我饿!我饿!”他只好把小宝搂在怀里,拿些别的话哄他。 中午过去了,母亲、妻子、妹妹都还没有回来,到底领到粥没有呢?他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妈妈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也很弱;妻子和妹妹都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到了那样人山人海的地方,会不会出事呢?于是他又走到大门口,打开大门向胡同中张望了一阵。她们仍然没有踪影。他心中七上八下地回到里屋,想看书,看不下去。 大约未时过后,他忽然听见前院有叩门声,赶快跑出去把大门打开,果然是母亲和香兰、德秀回来了。霍婆子没有回来。母亲是由香兰、德秀搀扶着回来的。张德厚见状,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把母亲搀住,扶进堂屋坐下,忙问是怎么回事。香兰和德秀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他才知道在开始领粥的时候,人群一拥向前,将母亲挤倒地上。幸赖霍婆子竭力相救,才爬了起来,但已经被踩伤了。德秀也被人群挤到一边去了,只有香兰拼命挤上前去,领到了一碗粥,三个人分吃了。霍婆子也领到了一碗粥,倒在她们的碗里,让她们带回给爷爷和孩子们吃,她自己又拿着空碗挤向前去,说是要再领一碗带回来给王铁口的老婆吃。 这时老头子从里间床上爬起来,拄着棍子出来。一见老妻伤得很重,不禁哭了起来。德厚、香兰、德秀也哭了起来。招弟和小宝也偎在香兰的身边哭。香兰边哭边把霍婆子给的那碗粥又分成几份,捧给公公一份,剩下的给了丈夫、小宝和招弟。 回到自己的房里,她感到浑身无力,头晕心慌,只出虚汗,便靠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儿,张德厚回到房里。他知道香兰累了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饿昏了。他的心中十分难过,责备香兰不该总是把自己的一份馍省下来,偷偷地塞给他和小宝。但他不敢大声说,怕被父母听见。香兰比刚才更觉头昏,两眼冒出金星,听了德厚的抱怨,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藏着黑馍的地方,仍然不愿去取。趁着张德厚又走出去的当儿,她走到一个瓦缸旁,从里边抓起一把糠来,放在碗里,用凉水拌了拌,吃了下去。尽管那糠难以下咽,但吃下去后,过了一阵,头昏就好了一些,眼睛也不再冒金星了。后来,张德厚又回进房来,见她稍好一点,含着泪对她小声说道: “小宝娘,看来爹的病不会好了,也许活不多久了;娘给踩伤,看来也很难好起来。如今最可怜的是小宝。一个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何能够让他饿着?他是家里的命根子啊!” 香兰悲哀地望望丈夫,说:“我们两个也不一定能逃过这一劫。没有了大人,孩子怎么过活下去?” 德厚说:“不管怎么,咱们总得让小宝活下去。只要留下小宝,咱张家就不会断根。” 香兰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忽然愤愤地冒出一句:“人家姓李的和姓朱的争天下,把咱们百姓也拖在里头,叫咱们怎么活?” 德厚从来没有听他媳妇说过这样的话,感到吃惊,问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是谁告你说的?” “领粥的时候,大家都纷纷这样议论,说姓李的和姓朱的争天下,苦了咱们小百姓。” “小宝娘你可不要乱说!姓朱的是当今皇上。我们读书人总要有一个忠心,宁死不能对皇上有丝毫怨言,君君臣臣,做臣民的只能讲一个‘忠’字。” 香兰不敢分辩,心里总觉得这个“忠”字十分渺茫,不能当饭吃。可是她自从结婚以来,没有违背过丈夫的意思,所以尽管心里有许多疑问,也不敢说出口来。 官府在东岳庙施粥,一共三天。第一天,老弱和儿童被践踏死的有几十人,挤伤踏伤的有几百人;很多人等了一整天,领不到一碗粥,倒卧路旁,**哀号。第二天,黄澍派出一名典史,率领乡约五人、社长一人、吏目三人,带着许多衙役和丁勇,维持秩序。但情况仍然很乱,挤倒挤伤的人还是不少。初九又施了一天粥,以后就停止了。 在初八、初九这两天,香兰又随着霍婆子半夜就往东岳庙去,先占好地方,守候在粥厂前边,所以每次都抢到了一碗粥。但是妹妹德秀从第二天起就不愿去了,她没有说出原因。父母因为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勉强她去。霍婆子和香兰心照不宣,都知道一定是在昨天向前挤的时候,有什么年轻男子趁机会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所以这姑娘宁愿饿死也不愿再去。 施粥停止以后,开封百姓更加感到绝望。其实并不是他们能够靠着施粥活命,而是因为这施粥一停止,就意味着开封从此进入了绝粮的可怕时期。过了一天,官府要搜粮的谣言传遍全城,有些地方确实已经开始搜粮,现在除了个别达官贵人和有钱有势的乡绅之外,一般平民百姓,包括一些殷实人家,人人感到恐慌,担心什么时候会来搜粮,把秘密贮存的救命粮食都搜去,大家就只好饿死。 张德厚家中的粗细粮食不到一石,大部分是在义军重新围攻开封后,设法抢购来的。如今要搜粮的风也吹到了他们这里。当天夜里,趁着更深人静,张德厚夫妇将这些救命宝贝装进缸中,埋到地下。夫妇两个都是久饿之人,身子无力,加上德厚又是一个自幼读书的人,没有劳动过。所以等他们在茅厕的墙根下挖好坑,埋下缸,又填上土,天已经亮了。德厚累得直喘气,浑身虚汗,回到屋中,跌在一把椅子上,叹口气说: “唉,要是老二在家就好了。” 香兰说:“他们守城,五天一轮。他已经去了四天,今天该下城回来了。” 正说话间,临街大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随即又传来王铁口的咳嗽声。香兰赶紧跑出去开了大门。王铁口手上拿着两个馍,走了进来。这两个馍比较白,原来是昨天他上藩台衙门卜卦,临走时人家送了他几个馍。在目前,送馍的事已经很难得了。他把两个馍递给香兰。香兰连声道谢,赶紧把一个送到上房,留下一个,准备让丈夫、小宝和招弟分吃。 张德厚给王铁口倒了一碗开水,问道:“铁口大哥,你去抚台衙门卜卦,到底吉凶如何?开封有无要命风险?” 王铁口哈哈大笑,说:“老弟,目前我们都不晓得开封将会如何。实话对你说吧:卜卦有时准,有时不准。要真是那么准,卜卦的人都可以做官了,何必还来摆摊子?你问开封将来有没有破城的危险,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说,到时再说吧。不过我对那些做官的富人说起来,总要找些吉利的话安慰他们,使他们宽心。如果我说,李闯王必进开封,那岂不是惹祸上身?我们都不是很久的人了,何必那样自找麻烦呢?这是对你老弟说的实话。” 张德厚又问:“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王铁口说:“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德厚过目。德厚打开一看,原来是李自成的一个晓谕,上面写道: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照得开封被困,细民无罪。顷据探报,饥民倒卧街衢,老弱死者日众。本大元帅出自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原为吊民伐罪,提兵莅豫,岂忍省会士庶,尽成饿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绅: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后放妇孺老弱出五门采青,日落之前回城。义军巡逻游骑不再到大堤以内,对走近大堤采青者妥为保护。倘有城中兵勇混迹其间,意图窥伺骚扰,定予捕斩不赦。切切此谕! 张德厚看过这一道晓谕抄件,沉默不语,他不明白李闯王的用意是真是假。按一般常理推测,既然是围困开封,就应当把城内困得没有办法,不攻自破;怎么会忽然自己提出来,让城里的老弱妇女出五门采青?这不是困死,而是放生。自古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不能相信李自成会这样仁义,但晓谕又是明明白白地这么写着,使他感到摸不着头脑。 香兰在丈夫看晓谕的时候,站在身后也看晓谕。她识字不多,不能看懂,但丈夫念出来的晓谕,她听得明白。这时她望望丈夫,又望望王铁口,小声问道: “李闯王真会这样仁义么?” 张德厚脱口而出:“不知这闷葫芦里卖的啥药?” 王铁口捻着胡子,慢慢说道:“我看这个晓谕是出自诚意。” 德厚问道:“何以见得?天下竟有这样仁义的流贼?” 王铁口笑了一笑,说:“德厚,你是秀才出身,应该知道有句俗话,叫做‘胜者王侯败者贼’,安知今天这个流贼就永远是流贼?”他看见张德厚一脸惶惑的神情,便接着放低了声音说:“如今的贼就比官军讲仁义,不像官军扰民,所以才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之谣。这句民谣很流行,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张德厚摇摇头:“竟然如此?” “早已如此,岂自今日!” “可是……” “德厚,你这个人只晓得读书,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外边的事儿你不打听,只怕耽误了你的举业。别人的话送到你耳朵里头,你都只当耳旁风!” 张德厚叹了口气:“唉,读书人没有用,一脑袋四书、五经……” 王铁口赶快截住说:“不然,不然。只要能过此围城大劫,你不愁没有登科扬名的日子。不管谁坐江山,都得用读书人,都得举行乡试、会试,选拔人才,你愁什么?” 张德厚感慨地说:“可是我自幼读圣贤书,略知忠君之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被王铁口拦腰打断:“嗨!老弟,你又糊涂了,你不过是个秀才,又没有吃朝廷一天俸禄,犯不着死抱着‘忠君’二字。” 张德厚被王铁口一句话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也觉得王铁口说得有理。确实,自己没吃过朝廷一天俸禄,三次乡试都没有中,至今还是个白衣秀才,算不上大明皇上的臣子。这“忠君”可以讲,也可以不讲,和那些已经做了官的人到底不一样。可是这种想法,他还是不愿说出口,仿佛有了这种想法,违背了自幼所受的圣贤教导。于是,他又问道: “外边对这晓谕有何议论?” “外边么?十个人有九个人认为,李闯王准许百姓出城采青是出自真心,连官府也……” “官府如何?” “官府也信以为真。” “何以见得官府也信以为真?” 王铁口笑道:“你真是坐在鼓里!刚才官府已经出了告示,严禁闯王的晓谕流传民间,倘有私传晓谕者一律问斩,还严禁谣言。看起来,这是官府害怕李自成争取民心。可是它另外出了一通告示,晓谕百姓:从明天起,每日放妇女老弱出城采青。一交卯时,五门齐开,戌时关闭城门。这不是连官府也相信李闯王的晓谕么?可是它一字不提是李闯王的晓谕,只说这是上宪出自恫瘝百姓之心,特施恩惠。” 张德厚听了连连点头,心中开始恍然,觉得目前局面确实与他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可是他还是有点担心,便又问道: “会不会有贼兵混进城来?” 王铁口淡淡一笑:“德厚,你放心吧,城门稽查森严,青壮男人不准出去,也不准进来,何惧之有?你真是多操心啊!” 大门上传来叩门声,王铁口正要回家去看看瘫痪的妻子,便顺便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霍婆子,她同王铁口站在前院小声说了一阵,又把自己的破篮子放回东屋,然后来到内院西屋,将明天要放妇女老弱出城采青的事告诉张德厚夫妇,并说她明天也要出城采青,将替他们带回来一把野菜。 香兰望望丈夫,意思是问:她是不是也可以跟着霍大婶出城采青。张德厚十分犹豫,觉得放心不下,半天不说一个字。霍婆子见他拿不定主意,便对香兰说: “你明天暂不要跟我出城。你同我不一样,你是年轻人,不像我已经是老婆子了。何况我的脚又大,走惯了路。你再等两天看看,要是真的出城去没有事儿,闯王的人马确实保护城中的采青妇女,那时你再随我出城不妨。” 香兰本来心中也有点害怕,听霍婆子这么一说,就决定不去了。她轻声问道: “霍大婶,你要出哪道门啊?” 霍婆子胸有成竹地说:“出西门。” 张德厚问:“为什么不出宋门或南门?这两道门都离得近些。或者出曹门也可以。西门那么远,你为什么要从那里出城呢?” 霍婆子笑着说:“你真是个秀才先生。我可仔细想过了:上次开封被围,曹操的人马驻在东边和南边,宋门外和南门外都驻扎有曹操的人马,游骑也常到曹门外。这一次,看来他们还会在禹王台一带驻扎老营,虽说我是老婆子,可也不得不小心啊!” 张德厚笑道:“大婶,你既是大老婆子,还怕他们么?” 霍婆子也笑起来,说:“看你说的,虽然大婶是个老婆子,其实也只有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常言道:‘吃粮当兵满三年,看见母猪当貂蝉。’那曹操的人马军纪向来不好,能掳掠年轻妇女当然掳掠年轻妇女,掳不到时说不定连年纪大的也一样拉去。你大婶还想死后清清白白地去见你霍大叔,所以我宁肯多走几里路,要出西门采青。” 德厚夫妇听了霍大婶这番话,感到很有道理。香兰又说道: “霍大婶,你明天出城去试一试。倘若有年轻的娘儿们出城采青,没有出事,我后天也随你去。如今救一家人的性命要紧。” “你别急。我明天出城打算走远一点,摸摸实情。倘若一切无碍,闯王人马看见采青的妇女们确实规规矩矩,尽心保护,以后我一定带你出城。” 香兰和德厚都从心里感激霍婆子,连声说道:“这样好,这样好,过两天后跟你出城。” 第二天五更,天还没亮,霍婆子就动身了。香兰也早早起来,将她送到大门口,望着她走出小街,一直望到看不见她的影子,方才闩好大门,心里暗暗祝祷着霍婆子黄昏时平安归来。回到里屋,她望望还在熟睡的两个孩子,看着他们都饿得面黄肌瘦,她是多么盼望也出城去采青啊! 霍婆子沿着大街小巷走了几里路,当来到开封西门时,太阳已经有城头那么高了。城头上和城门洞站着许多兵丁,都有军官带领,还有许多丁壮,由绅士们带领。城门开了一条缝,只能过下一个人。吊桥已经放下来了。专门有一二十人在城头上管着绞吊桥的绳索。 采青的人正在陆续出城,但是城门口并不拥挤。因为是第一天放人出城,大家都小心谨慎,很不放心。尤其是年轻妇女,大都不敢出来。虽有一些少妇被饥饿逼得没有办法走出城来,那都是容貌比较丑的,穿着破烂的衣裙,故意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其余大部分是老头子、老太婆,拄着拐棍,着篮子。也有不少小孩跟着大人出城,但都是男孩和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十岁以上的女孩几乎没有。两次开封被围,老百姓还没有一次像这样在战争期间出城采青。今天是第一遭,到底出城后是吉是凶,大家的心中都没有底儿。而且大家不仅害怕闯王人马,也害怕城里的官军和义勇。 看到这种情形,霍婆子暗中庆幸她没有贸然带香兰一起出来。她想,香兰年纪又轻,长得又俊,万一有个好歹,她怎么对得起张家一家人啊! 过了吊桥,就是西关。原来这里有一条街道,一大排房子,如今全光了。那还是开封第二次围城时候,城中官绅乘着闯王人马还未到达,下令把这里的房屋全烧毁了,为的是不让义军占领西关,站在房子上向城中打炮。当二月中旬开封解围之后,官府又干脆下令把这里所有的砖墙都拆了,将砖头运进城内,一部分砖头用来在空地上盖临时的棚子住人,一部分运上城头作为守城的武器。西关的树木也都锯光了,如今只看见一片空旷。 霍婆子过了西关,来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向四处张望。她原以为在西关外会遇见闯王的人马或一些游骑,所以一路走着,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没有想到竟是一片旷野,直到三四里外的大堤边,都不见一个走动的人,更没有看见一个李自成的人马。霍婆子又举目向远处看看,因为有大堤隔住,看不见什么动静,只是大堤外的某些高处,分明有义军的旗帜在阳光下飘动。霍婆子更放了心,想道:“李闯王果然军纪严明,没有一个散兵游勇出来扰害采青的百姓。” 因为出城的人不很多,野菜很容易找到,不到中午,霍婆子就将她的大篮子采满了。她感到十分干渴,也很饥饿,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弄点水喝。她回到西关,找到了一座井台。可是打水的辘轳早被拖走了,别的工具也都被拿走了。井台上长满青草,显然是很久没有人在这里打水了。她正感到失望,忽然在青草中发现有一个木梆子,上面还有一段木把。这木梆子是约摸不到一尺长的木头,中间挖空,系着绳子,是专门为过往行人饮水方便准备的。因为很久无人使用,如今已经干裂了。霍婆子喜出望外,赶快将这木梆子拾了起来。木梆子上原来有许多绿苔,因为长久未用,已经变成黄色。霍婆子就用这个木梆子从井里打水,连着打了几次,才压下去喉中的干火。而经过打水以后,那上面的绿苔又慢慢恢复了原来的颜色。霍婆子是个有心人,自己喝过水后,就把这木梆子系在井台边上,让别人来了还可使用。干完这些事后,她坐了下来,掏出一个黑馍充饥。 正吃着,有一个老太婆也往井旁走来,还没有走到,身子一晃,站立不住,就坐了下去。霍婆子望见,吃了一惊,赶快跑去搀扶。一看就知道这老婆子是饿晕了。她把她勉强搀起来,扶到井台旁坐下,把自己刚刚吃了几口的黑馍递给老婆子,又用木梆子替她打了凉水喝。那婆子喝了几口凉水,吃了一点黑馍,眼睛望着霍婆子,泪珠从眼角滚下,难过地说: “你也是穷人,你把干粮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我比你到底年轻几岁,身子比你壮。我还可以饿着回城,你不吃不行了。我不能看着你饿死啊!一家人还等着你带野菜回去吃呢!” 那老婆子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厉害了,说:“大嫂,你不是光救我一个,也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全家早已没一粒粮食吃了。年轻人不能出来,只好让我这老太婆出来采青。大家都等着我带野菜回去救命。” 霍婆子也心里难过,说:“采青只能吃几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老婆子叹口气说:“过一顿是一顿呗。只要今天饿不死,就挨它一天;明天没有东西吃了,只好饿死。这年头,在劫难逃,有什么办法呢?可怜我那个小孙女长得多好看啊,现在饿得肉都没有了。” “如今,千家万户都遭孽。人家争天下,咱老百姓也跟着受苦,还陪着丧了性命。” “是啊,我们是穷百姓,从来不管他姓朱的姓李的,谁坐天下,只要能过太平日子就行,可是如今只好陪着饿死。年轻男人还要抽去当义勇守城。我们是几代人受苦受罪,守城还不是为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霍婆子低声说:“大娘啊,嗨,你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我是无儿无女的一个老寡妇,可是我心里明白,这些年轻人去守城,都是为了有钱人。不守吧,上边官绅不答应;守吧,实在对我们穷人没有一点好处。多守一天,就多饿死许多穷人!” 那老婆子又喝了几口水,站起来说:“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我还要去采青。这半篮子野菜带回去不够吃两顿。” “大娘,你不要再去,把我这篮子里的分一些给你,你赶快回去吧。我比你年轻,我再去找点野菜不难。” “那怎么行?就这样吃了你的半块馍,我的心里已经过意不去啦。” “唉,大娘你说哪里话!我们说来说去都是穷人,能够帮上忙就帮些忙,你千万别在意。”霍婆子一面说着,一面就把自己篮子里的野菜抓出几大把,将老婆子的篮子塞满,又把老婆子搀起来,看着她往西门方向走去了,自己才起半空的篮子离开井台,回头往旷野走去。她因为把大半个黑馍都给了那个婆子,这时确实很饿,肚子里不断咕噜咕噜地叫唤。实在没有办法,她就把篮子里的野菜拿一些放在嘴里嚼着,这野菜没有洗,带着泥土的气味,吃了以后,不大好过,所以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这样,她一直走到大堤边,又采起野菜来。正采着,忽然附近一些采青的老婆子和小孩都奔跑起来。霍婆子抬头一望,看见大约一里外,有一队骑兵正在堤上向南走去,看来并不是向着她们这个方向来的。她知道不碍事,又蹲下去,继续挖了一些野菜,直到把篮子塞得满满的,这才回城。 一进城门,就有很多人拦住她,出高的价钱买野菜。她坚决不卖。正要走开时,有两个当兵的排开众人,走到她的身边,不由分说,强行从她篮子里拿了好几把野菜,分文不给,扬长而去。霍婆子怒目而视,但没有办法。 回到家里,她将野菜送一些到王铁口家里,又送一些到张德厚家里。张德厚的母亲自从上回领粥被挤伤以后,到现在还没有好,老头子的病也没有好。看见霍婆子送野菜来,一家人都十分感激。德厚的母亲说: “霍大嫂,你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采了这点野菜回来,还往我们这里送,这真是……” “都是老邻居了,别说这些话。明天我还要出城去,明晚再给你们送些来。”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太阳还不太高,霍婆子又着篮子出了西门。这天采青的人很多,有许多年轻的妇道人家也出来了。近城二三里以内,到处是采青的人,直到近午还有陆续出城去的。 霍婆子一则因为近城处的野菜已经不多,二则想知道大堤外到底有什么动静,就壮着胆子往大堤走去。有一些采青的人,想多采一些野菜,也往大堤走去。但到了堤边上,不少人怕遇见闯王的人马,又赶快回头走了,只有霍婆子和另外两个胆大的婆子走上了大堤。可是她们刚刚来到堤上,就看见从西面驰来一群骑马的人。那两个老婆子知道这是闯王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回头就下了堤,慌张逃走。霍婆子也不免胆怯,随即下堤,但刚刚逃到堤下,忽然听见堤上有声音叫她: “大娘,不要走。我们不扰害百姓,你不要害怕。” 那两个婆子已经跑远,没有听见这喊话。霍婆子听了,便不再跑了。她虽然胆子比较大,但这时心里很发毛,不知有什么事情会落到自己头上。她壮着胆回头望去,只见那些人都已经站在大堤上了。中间有两个人看来是两个头儿,一个戴着麦秸凉帽,身材高大,骑在一匹青灰色的高头大马上。另外一匹枣红马,上面骑着个矮子。在他们的左右是几十个护卫的骑兵。两个当官的和那些骑兵,也都面带微笑,望着霍婆子,还有一些人在向远处采青的人们张望。 霍婆子向他们打量了片刻,看清那个骑着青灰色战马的人,眼睛很大,鼻头和颧骨都很高,左眼下边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那个骑枣红马的矮个子,手上拿着马鞭子,好生面熟,但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是在大相国寺?还是在开封街上?……猛地她恍然明白过来,不觉又惊又喜,赶快对着他们跪下,一面在心中鼓励自己: “不怕,不怕,这可碰上了,我的天呀!” 第四十八章 将近黄昏时候,香兰仍不见霍大婶回来,不免担心,怕她在城外会遇到三长两短。正在盼望,熟悉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香兰一开大门,霍婆子闪了进来,回身将门关好上闩,一句话不说,向她住的东屋走去。香兰望着霍婆子,觉得她的神情跟往常大不一样,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而是什么很重要的新奇事儿,那脸上的神色似是兴奋,又似是神秘。香兰觉得奇怪,不知应不应该打听一下,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如今大家都是天天饥饿,天天愁闷,怎么霍大婶出去一天,采了一篮子野菜,就忽然变成这么一副不寻常的神色呢?霍婆子也注意到香兰一肚子难猜难解的神情,越发不急于先对香兰单独说出那事儿,便问道: “秀才先儿在不在家?” “他饿死也不管,还是一天到晚看书;不在家里,他能到哪里去?” 霍婆子机密地说:“你大姐,快告诉咱们秀才先儿,我马上就去跟你们说几句体己话。” “大婶儿,你遇到了什么事儿?我从来很少见你这个样。” 霍婆子笑了一笑,说:“你别管。你回去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罢,她就开了东屋门进去,一会儿包了一包野菜出来,往王铁口住的南屋走去。香兰站在二门口,一直好奇地注意着她的动静,只见她进到南屋,就同王铁口说起话来,后来声音变得很低。香兰就不再听下去,怀着奇怪的心情,回到自家屋里,对丈夫说: “霍大婶采青刚回,神色跟往日大不同,好像遇到了什么大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真奇怪!她待会儿要来跟咱们说的。” 张德厚也感到不解,说:“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有退走的消息?” 香兰摇摇头:“怕不会吧。李闯王这次围困开封,已经打败了左良玉,更没有官军来救,他平白无故为什么要离开开封呢?” 张德厚也觉得李自成不可能无故退走,便重新把眼睛转向书桌,继续读书。可是他毕竟不能安下心来,不时地听着二门口有没有脚步声,等着霍婆子来向他说说新闻。 过了一阵,霍婆子捧着一包野菜来到了内院西屋,将野菜扔在地上,说: “这是今天采的一点野菜,你们先吃着吧,明天我还要出城采青。” 香兰说:“俺们自己不出城,累大婶儿天天跑很远出城挖野菜,还要分给俺们,实在叫人感激不尽。” 德厚也说:“大婶儿,你这是雪里送炭!” 霍婆子说:“何必说这话?说了倒觉得你们把大婶儿见外了。十几年的老邻居,有困难互相关顾,这是正理。何况你们上有老的,下有小的,不像我死活都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孤人儿。”随即她使个眼色,对招弟说:“招弟,你带着小宝到上房找奶奶去玩。快去吧,我在这里要跟你妈说几句话。” 招弟胆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小宝恋妈不肯离开。霍婆子对他说: “小宝,你去吧,你去玩一阵,明天你霍大奶回来,给你带多多的野菜,青的野菜。” 张德厚和香兰见霍婆子要把两个小孩撵走,知道必有要紧话说,便也哄小宝快到上房去玩。小宝无可奈何地离去了。 霍婆子一看面前没有别人,忽然问道:“你们猜一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德厚和香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感觉这题目没头没脑,不知从哪儿去猜。霍婆子心中高兴,又催他们: “你们猜呀,你们一定能猜到的。” 张德厚忽然想起,以前听霍婆子谈过,她娘家有一个哥哥,是她惟一的亲人,十年前从家乡洛阳出外逃荒,以后就杳无消息。于是问道: “你可是遇到你那位失散的哥哥了?” “不是的。你再猜。” 这时,王铁口笑眯眯地走进房来。看他的神气,好像他什么都清楚。张德厚赶快问道: “王大哥,你今日没去相国寺院中摆摊子?” “上午去摆了一阵。下午见你王大嫂身子很不好,身上发烧,头也晕,所以我留在家里照料她。” 德厚又说:“刚才霍大婶叫我们猜她今天遇到了什么人。我猜她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哥哥,她却说不是的。铁口,这别人的心事你是最有办法的,你猜猜吧。” 王铁口捻着胡须,轻松地微笑着,那神气是说,他不需要猜,已经全知道。香兰也耐不住了,说: “王大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大婶儿遇着谁了?你要知道,赶快告诉我们,别让我们瞎猜啦。” 王铁口笑道:“很新鲜,霍大婶已经对我说了。” 张德厚忙问:“谁呀?” 王铁口望望门外,又望望他们,这才凑近身子,极其机密地说道:“霍大婶遇见了李闯王和宋献策!” 张德厚夫妇简直惊呆了,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尤其秀才,把眼睛瞪得老大,望望王铁口,又望望霍婆子,简直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儿,他向霍婆子问道: “大婶儿,你是老远地望见他们?” 霍婆子说:“老远地望见还值得说?清清楚楚,三对六面!” 香兰说:“我的天呀,你跟他们三对六面,不害怕么?怎么会遇到的?” 霍婆子小声说道:“我采青到了大堤上面,忽然从大堤西面上来一群骑兵,中间两匹大马,骑着一高一矮两个头目。那匹青灰色的战马上骑的是一个大个子,穿着箭服,戴着草帽,高鼻梁,浓眉毛,眼睛大大的,很有神,左眼下边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那匹枣红马上骑着一个矮子,虽说矮,器宇却很轩昂。我一看就觉得十分面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后来我忽然明白,啊,这不是从前在相国寺卖卦的宋矮子绰号叫宋孩儿的那个人么?现在他是李闯王的军师了,我的天!人一混阔,神气大不一样!唉呀,我明白啦,那个左眼下有伤疤的就是李闯王!决没有错!” 香兰忙问:“大婶儿,你害怕么?是不是吓瘫了?” 霍大婶笑着说:“不害怕才怪哩!像咱这样的小百姓,看见芝麻子儿大的官都害怕,何况是在大名鼎鼎的李闯王面前!你大婶儿是碰上啦,想躲也躲不及,只好豁上啦。我心里很慌,小腿也有点儿筛糠,赶快跪下磕头,不敢抬头,上句不接下句地说:‘闯王大人,军师大人,我这个穷老婆子给你们磕头行礼!……’” 张德厚问道:“他们同你说话么?” 霍大婶说:“他们可一点儿不拿架子。宋矮子先开腔,在马上哈哈大笑,说:‘你这位大嫂,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他是闯王、我是军师呢?’听见他的笑声,还有那样口气,我不再害怕了,抬起头来说:‘我没有军师大人那样能掐会算的本领,可是我在开封城中住了半辈子,见人多了。你老不认识我,我可看见过你老。’宋矮子又笑起来,说道:‘对,对。我从前隐于鹁鸽市,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你……’” 王铁口忽然醒悟,截断霍大婶的话头说:“啊,大婶,你听错了。献策不是说隐于鹁鸽市,是说他‘隐于卜筮’。” “他不是在鹁鸽市住过么?” “他是在鹁鸽市住过,在鼓楼街也住过,第四巷也住过,可是‘隐于卜筮’是一句自占身份的话,不是说在鹁鸽市隐居过。如今宋献策大阔啦,再提起从前卖卜算命的事,自然不能说那是混饭吃,像我王铁口一样没出息。他将自己说成是‘隐于卜筮’,那身份就显然不同了。” 霍大婶笑着说:“哟,我的蚂蚱爷!你们喝过墨汁儿的人,说起话来竟有那多的讲究!” 德厚说:“大婶儿、铁口哥,你们都不要说那些不干紧要的题外话,请大婶儿快将遇见他们两人的事儿说清楚。大婶儿,你快说清楚!” 霍大婶神色严重地嘱咐说:“我只对你们说一说,任谁别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你们见了别人,千万要口风紧,说出一个字就会有杀身之祸!” 大家同时点头,说:“决不能走漏消息!” 于是,霍大婶接着刚才说到宋献策同他谈话的话头,将下边的故事讲给他们。 听到这个采青的婆子说好像见过他,宋献策又一次在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催马向前一步,神气很亲热,对采青的婆子说: “你说你从前见过我,那不奇怪。不瞒大嫂,我从前等待风云际会,暗访英雄,故意在大相国寺前院西廊房前边租了半间门面,开个卜卦的铺子。你看,”他用鞭子向一个骑马的后生一指:“他就是我在大相国寺的书童。大嫂,你见过他么?”看见霍婆子惊奇地点点头,献策接着说:“真是巧遇!说不定,我从前还替你看过相,测过字,算过流年,批过八字。”他又快活地纵声大笑,转回头对李自成说:“大元帅,我虽然足迹半天下,可是在开封的时间最久,熟人最多。开封有许多人都记得我,就是我记不得人家。提起我宋孩儿,上自官府,下至市井细民,知道我的人可多啦!” 李自成点头说:“在三教九流中认识你的人当然很多,你不能都会记得。”他又望着霍婆子说:“大嫂,你莫害怕,快站起来随便说话。虽然我们的军师在开封熟人很多,可是如今正在围城,想碰到熟人可不容易。今天遇到大嫂子,也算有缘。” 随即宋献策问了她姓什么,家中有什么人,做何营生,然后又问:“大嫂子,你出城一趟不容易,是住在周王府的西边么?” 霍婆子摇摇头说:“远啦!” 宋又问:“布政使衙门附近?” 霍说:“还远呢!” 宋说:“那你在什么地方住呢?” 霍说:“在南土街的西边不远。” 宋献策把眼一瞪,觉得有点奇怪,说:“大嫂子,你为什么不出宋门,不出曹门,也不出南门,非要穿过大半个开封城,出新郑门来采青?” 霍婆子说:“实不瞒你老说,我怕出宋门、曹门或南门会遇见别的人马,不像你们闯王手下的人马,怜悯百姓,不欺侮妇女。我们城里人确知闯王的老营又扎在阎李寨啦。” 宋献策和李自成互相望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随即宋献策对霍说: “你放心吧,现在五门外驻军的军纪都很好。闯王有严令,不许一兵一卒进入大堤以内。如有人擅自进入大堤,轻则二十军棍,重则一百皮鞭。倘若调戏采青妇女,立即斩首。我们还派有骑兵,分成小队,经常在大堤上巡逻,一则防备城中兵丁混在采青百姓中出来捣乱,二则禁止弟兄们在妇女采青时走入大堤以内。” …… 霍婆子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了。张德厚忍不住问道: “大婶儿,他们还对你说了什么?” 霍婆子吞吞吐吐,不肯再说。 王铁口猜到霍大婶必然隐瞒了重要见闻。如今处在绝粮的围城之中,关于李自成和宋献策的任何动静都是他迫切想知道的,更何况霍大婶所隐瞒的必定是更有重要关系的话!他用焦急心情对霍大婶说: “大婶儿,你是害怕我们的嘴松啊!你一万个放心,我们的嘴比城门关的还严。这样世道,说错一句话就会遭杀身灭门之祸,亲戚邻居连坐。你只管说出来,连一个字儿也不会出这屋子!” 霍大婶又犹豫片刻,悄声说道:“我不是说过么,宋孩儿在鹁鸽市住过。他知道我是一个卖婆,就对我说:‘大嫂你整年走街串巷,登门入宅,这鹁鸽市你可熟悉?鹁鸽市中间路西,有一家黑漆小楼门,青石门墩,主人姓张。这张家你可知道?’我笑着说,‘你老如问起别家我也许不知,这张家可是我的老主顾。张先生也是读书人,这几年闲在家中,喜欢种花养鸟,不问外事。’宋献策笑着点头,对我说道:‘我打听的就是此人!大嫂子,托你回城去替我问候这张先生,嘱咐他不必害怕,不日我们就进城,秋毫无犯。开封如不投降,义军会攻进城去。’我的天,这话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别人泄露一字!” 大家点头,表情异常严肃。沉默一阵,霍大婶望着王铁口,笑着说道: “我看宋献策是一个很讲交情的人,就大着胆子问他:我们院里住着一位王铁口,军师大人可认识他?那宋矮子一听就笑起来,说:‘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当然认识。啊,大嫂子,原来王铁口跟你住在一起啊!你回去告诉铁口,就说我问候他,也请他转告相熟的朋友们,都不要害怕。破城以后,没有他们的事儿。当义军进入城中时候,他们各自在大门上贴上“顺民”二字就好了。要是他们能够设法出城,不妨到阎李寨找我。如今我们闯王这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凡来的人,厚礼相待;凡有一技之长,量才任用,决不埋没英雄。’” 王铁口听了,心中十分激动,只恨自己没有机会出城。他原来同宋献策仅是一面之识,既无杯酒之欢,也无倾谈之缘,不料宋献策竟然还心中有他。他于是感慨地说: “唉,你们都不清楚,献策兄这个人,十分不凡。他有学问,有抱负,有肝胆,有义气,平常总是救人之难,远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如今被李闯王拜为军师,言听计从,将来准定是开国……”说到这里,王铁口马上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很危险,就突然住口了,但大家心中都明白,一齐点头。 霍婆子又说道:“他还提了一些江湖上人的名字,问是不是还在大相国寺。有些是我知道的,像陈半仙、赛诸葛、赛伯温等,他们都在相国寺摆摊子。他又问起,‘铁口的日子还好过么?’我说:‘还不是一样,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有出头之日。铁口的日子比别人还难过,老婆半身不遂。’” 王铁口说:“只要我不饿死,城破之后,我见到献策兄,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 霍婆子听王铁口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他老婆的事,就对铁口说:“铁口,你家大嫂这两天常常发呆,呆一阵就流眼泪。我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就大哭起来,说她是个没有用的人,多了一张嘴;要是少她这一张嘴,你说不定还能熬过这一劫。我听她这话很不妙,铁口,你可要留心啊!” 王铁口心情很沉重,叹口气说:“是的,我也知道她有那个心思,所以我常常出去后记挂着家里。今天下午没有出去摆摊子,就是因为我很不放心。” 德厚又问:“霍大婶,这闯王可知道我们城中人在受苦么?” 霍婆子说:“秀才,你是只知道读书,不知道别的。要是李闯王不知道城中的苦情,他怎么会出告示,让城里人出去采青?闯王可是很仁义的,他见我是个穷婆子,就命亲兵掏出二两银子给我。” 说到这,她望望王铁口,决定不把宋献策的事说出来。原来当时宋献策也掏出了四两银子,叫她带二两给王铁口,带二两给他鹁鸽市的旧房东,另外也给了她几钱碎银子,她就压在篮子底下带回来了,刚才去南屋时已将二两银子交给王铁口。她知道这事万一走漏风声,王铁口会不得了,鹁鸽市的那家人家也会不得了,所以,她对此事只字不提。王铁口见她一丝不露,也就放心了,说道:“霍大婶,你们再谈谈吧,我还要回去看看。”说罢就走出房去。 趁着王铁口不在面前,霍婆子赶快从怀中掏出来一块银子,递给香兰。说道:“李姑娘,这是李闯王赏赐我的银子,我分一半给你们。你们的船重,银子在你们的手中比在我的手中更有用。快拿住吧,咱们有钱大家花,说什么也得撑过这一劫。” 看见香兰夫妇坚不肯收,霍大婶发了急,差不多是用恳求的口气说: “你们别固执啦,咱们都是在难中,分什么你的我的!我霍大婶儿的秉性难道你们不清楚?我是为救小宝呀,这一两银子你们非收下不可!可惜你们大婶儿错生成一个女人。倘若我是男子汉,我也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朋友卖去黄骠马……” 大门上传进来敲门声。还听见德耀的叫声:“嫂子,开门!”霍婆子不容香兰再拒绝,将银子往她的针线筐中一扔,站了起来,说:“你们莫动,我回屋去,顺便给德耀开门。”德厚夫妇感动得滚出眼泪,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勉强说出不能完全表达心意的感谢话。香兰紧紧地抓住霍大婶的宽袖子。来不及先得到丈夫同意,声音打颤地悄悄说: “既然闯王的人马这么好,不扰害百姓,好婶子,明天你带我一起出城采青去!” 霍婆子望着张德厚。张德厚点点头说:“既然大婶儿没有遇到乱兵,也没有遇到闯王的人马不讲理,去就去吧,不过要小心在意。” 霍婆子同香兰约好了明日动身的时间,然后去替德耀开大门。她还要趁着天不黑,赶往鹁鸽市给宋献策的旧房东张家送银子。 德耀大步流星地走进二门内的西屋,说:“哥,嫂子,我师傅明天也要出城采青。他刚才对我说,他要能回来就回来,万一回不来,要我好好照顾师娘,不要让师娘伤心。你们说他这话奇怪不奇怪?” 张德厚和香兰也觉得奇怪,他们都知道,孙师傅的老婆腿有点瘸,走路不方便,所以不能出城,只得让孙师傅出城去。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难道他不打算回来了么?香兰望着德耀问: “老二,孙师傅是不是出去以后不想回来啦?” “师娘在城内,他怎么能不回来呢?” “可是他的话中分明有不回来的意思。” 德耀说:“是呀,我也觉着奇怪。可是我是徒弟,年龄又小,他有些事情并不跟我商量。近来我又常在城上守城,铺子里的事我更不清楚。” 张德厚有点想通了,说道:“如今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孙师傅怕万一出了什么事,纵然想回来也不能回来。如今世道,什么事儿都很难料。孙师傅年纪大了,自然想得周到些。他怕的就是万一回不来,只好让老二照料师娘,这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 听德厚这么一说,香兰也觉得有道理,不再猜测。德耀心中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又不敢说出。他离开西屋,又到上房去看看伯父、伯母,坐了一阵,仍回铁匠铺去了。 第二天早晨,香兰很早就起来,准备同霍婆子一起采青去。德秀前一天知道了嫂嫂要出城去,她也很想去。虽说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出去很不方便,但她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一起出城,多采些野菜回来,好让一家人饱餐一顿。父母和哥哥因知道李闯王的军纪严明,也不阻止。这天早晨,她故意穿上一件很脏的衣服,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同香兰一人一个篮子,跟着霍婆子一起动身。张德厚把她们送到大门外,对于德秀采青的事,他很不放心,嘱咐霍婆子和香兰一定要多多小心,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没有人的地方也不要去,也不要回得太晚。他又嘱咐香兰和德秀,不管采多采少,都早早回来。霍婆子安慰他说:“有我跟着,万无一失。”张德厚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三个人都出了街口,这才转身进来把门关上。 霍婆子带着香兰和德秀走到北书店街和南书店街交口的地方,转入山货店街。从这里往西去接着徐府街。就在徐府街的东口,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当霍婆子同香兰姑嫂来到她面前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好像只是偶然相逢,就随在她们身后一起穿过徐府街,经过旗纛庙前边,往西门走去。霍婆子并没有向香兰介绍这位大嫂是谁,也没有向这位大嫂说明香兰是谁。简直就没有说什么话,四个人如同陌生相遇,匆匆赶路,惟恐出城太晚。香兰心里觉得奇怪:这位路遇的大嫂到底是谁呢?她跟霍婆子是什么亲戚?她们是原来约定在徐府街东口见面,还是偶然相逢?为什么这位大嫂不说话?但是她又不便于问霍婆子,想着不管怎么,霍婆子和这位大嫂一定是平时就相熟的。八成也是昨晚约好的。 出了西关以后,霍婆子嘱咐香兰和德秀就在附近一带采青,不要往远处去,也不要往人少的地方去,并说稍过午时,她就回来同她们一道进城。这样嘱咐以后,她还不放心,又特别嘱咐德秀说: “你不要离开你嫂子,采到多少野菜都不打紧,我多采一点就有了。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人少的地方更是千万不要去!” 霍婆子说的那么认真,有些在旁边走着的人听了,都不觉笑起来,说:“你这个老大娘,她可是你的亲闺女?看你叮嘱得多仔细!” 霍婆子也笑了,随着大家一起往远处走去。在徐府街东口遇着的那个妇女,一言不发,跟着她一道去了。 香兰和德秀被留在西关附近,那里有不少妇女采青。香兰和德秀平日没有机会出城,今天第一次离家走出城外,来到这个生疏地方,身边有那么多妇女,还有老头子,都弯着腰,或蹲在地上,采着野菜。她们既感到胆怯,又感到新鲜。姑嫂二人不时地向大堤方向张望,看有没有李闯王的人马跑来,有时又向城门方面张望,向左右张望,看有没有城内的官军出来,有没有坏人混在妇女中采青。采了一阵,看见大家都是很安静地采着野菜,她们才完全放下心来。香兰在心里说:“要是不打仗,太平年景,多好啊!”有时,旁边的人忽然大声说起话来,香兰和德秀都不搭腔。有时,也有人同她们说话,香兰用几句话敷衍过去。她们牢牢地记着霍婆子的嘱咐,不敢离城门太远,以防万一有什么动静,可以赶紧逃回城内。可是近处的野菜已经被采了两天,剩下不多了。她们后来只好将勉强可吃的草根也挖出来,放在篮中。 天气炎热,又很饥饿,姑嫂俩不断出汗,衣服已经透湿,同时又感到头昏心慌。香兰害怕自己一头栽下去就没法回城了。幸而筐子里有刚才剜到的几棵茨蕨芽,她抓了一把,分两棵给德秀,说道: “秀姑娘,秀妹,快嚼嚼吃下去,吃下去几口野菜就止住心慌了。”看见德秀还在迟疑,香兰又说:“妹妹,快嚼嚼吃吧。咱俩有一个栽下去起不来,两个都不好回城了。一家老小都在等着咱俩早回家,也等着野菜救命哩!” 德秀想着父母在家中为她挂心,又在挨饿,心中刺痛,又不敢流泪,低头嚼茨蕨芽。大叶子老了,叶两边的茨刺伤了嘴唇,味道苦涩,难以下咽。然而她不肯吐出,继续咀嚼,勉强吃下。 香兰也是同样地勉强往肚里咽。吃了几口,心慌的情形果然轻了。她不再担心倒下去,一边寻找野菜,一边继续嚼茨蕨芽。她一直在惦念着家中老小,尤其是放不下丈夫和一双儿女。今早她同妹妹离家时两个小孩都没有醒来,如今他们一定饿了,哭哭啼啼要吃东西,怎么好啊!她嫁到张家整整十年,从来没有让丈夫在生活上操过一分心。她为着使他专心读书,科举成名,从来不叫他照料孩子。可是今天她不在家,妹妹也出来啦,孩子们在饿着,丈夫在饿着,两位老人在饿着,而且是一个有病,一个被踏伤…… 香兰想着想着,忽然忍不住泪如泉涌,抽咽起来。德秀见嫂子哭,也跟着抽咽起来。姑嫂俩都惦念着家中老小,边哭边继续寻觅野菜。 这时,张德厚在家中挂心他的妻子和妹妹,后悔不该让她们出城采青。他照例要写大字和小字,可是今天写得特别不顺手,写完一张后,自己看着也不满意,于是他干脆放下笔,拿起一本书来。可是书也看不进去。左思右想,总是担心香兰和德秀会出事。这些年来,不仅外边有“流贼”骚乱,就是那些兵勇,他也听说得多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虽然霍婆子是个有经验的人,有她带着,决不会让香兰和德秀走近大堤,因此也不会遇上“流贼”。但对那些兵勇,霍婆子也没有办法。万一有兵勇调戏姑嫂两个,如何是好?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宝和招弟都吵着肚子饿。今天因为香兰走了,母亲身体还没有好,无人做饭,所以孩子连一顿饭也没有吃。张德厚哄了孩子们几句,便走进厨房,打算烧点开水,然后用开水泡些粗粮让老人和孩子们对付一餐。可是进去一看,水缸已经空了。平时每天有一个中年男子推着水车到胡同里边来卖水,到了他家门口,就敲敲门,然后香兰出去,那个人就连桶带水将一担水交给香兰,把前一天用完的两个空桶带走。现在这个男子也饿得没有办法,出城采青去了,所以已有三天没有来卖水。这可怎么好呢?他想了一想,便先去铁匠铺看德耀在不在。谁知到那里一看,只有孙师母一人在家,德耀又被人叫上城去了。张德厚没有办法,只好决定自己借副担子去挑水。按说挑水并不难,从家里到井边也不太远,可是他长到这么大,自己还从来没有挑过水。况且他自幼读书,又中了秀才。如今张秀才穿件长衫去挑水,好像也不太合适。然而不挑又怎么办?孩子们要喝水,老人也要喝水,一家人都得喝水。犹豫了一阵,他终于换上一件旧的布长衫,挑着水桶往附近的一口水井走去。站到井边,将空桶放下井中,不知什么道理,不管他怎样用力将井绳左右摆动,或提起来向下猛一放,那空桶总是漂在水面,水灌不进去。德厚正在着急,幸好来了个挑水的,是同街住的远邻,枯瘦如柴,对他凄然一笑,叹息说:“唉,这样年头,连秀才先生也来挑水!”他替德厚打了两桶水,放在井沿,然后为自己打水。 张德厚的腿脚本来无力,将水桶挑起来后更加不住摇摆,水桶乱晃,地上洒了很多。他一路挑着,水桶随着脚步踉跄,水不断溅出桶外,长衫被溅湿大片。肩膀疼得吃不消,不会走着换肩,为换肩停了几次,将水桶放在地上。累得浑身大汗,好不容易挑进前院,忽然听见南屋里边王铁口的老婆在哭,嘴里喃喃着: “我不能拖累你啊,要死也只能死我一个人,你还可以多活几天。我,我不能拖累你啊!” 张德厚以为王铁口在家,就放下担子,走到门口问道: “王大哥在家么?” 王铁口的老婆带着哭声答道:“他到大相国寺摆摊子去了。” 德厚走进屋中,说:“王大嫂,你不要一个人着急想不开。现在谁都一样,日子都不好过。” 王大嫂说:“若是我的腿脚能够走动,我也要随霍大婶一起去采青。眼看着死在家中,还要拖死铁口!” “我想要不了多久,这日子总会有个结局,不能总像现在这样。你要放宽心,可不要想别的念头。” “为着赚几个钱,他总得出去摆摊子。可是他一出去,家里就什么事都干不成。这两天没有卖水的,你看怎么办?水缸都空了。” 德厚说:“这好办,我刚刚挑了一担水,可以放一桶在你这里。” “哎呀,我的天,你秀才先生也出去挑水,这可是开天辟地没有见过的事儿!算啦,等铁口回来后,再想办法。” 德厚说:“唉,他也是没有挑过水的人。这不算什么,你就不用等他回来挑啦。”张德厚一面说,一面就提了不满一桶水倒在王铁口的水缸里,然后又把另外不满一桶分成两半,挑进自家厨房,倒进缸中,将水桶还给了隔壁邻居。 水烧开以后,他用开水给小孩们泡了两块掺麸皮谷糠的黑馍,哄住他们不再啼哭,又端了两碗开水送到上房。父亲又饿又病,睡得昏沉不醒。母亲见了他就说: “儿呀,我总是放心不下,不知她们姑嫂俩出城去会不会有三长两短!” 张德厚虽然自己的心中很焦急,但是安慰母亲说:“娘,你老不用操心。她们有霍大婶带着,我想不会出啥事儿。” 母亲叹了口气,又说:“要不是有你霍大婶儿带着她们,我宁肯一家饿死也不会让她俩出城采青!” 就在张德厚出去挑水的时候,霍婆子和那个中年妇女一边采青,一边往前走,越走越远,并且离开了大路。别的妇女不敢走得太远,陆续停了下来,只有霍婆子和那个妇女继续朝西南方向走去。霍婆子见周围已无别人,便对那个妇女说道: “李大嫂,那堤上有棵小树,我们就往那里去吧。” 李大嫂有些害怕,踌躇不前。 霍婆子说:“你不要害怕,昨天我同宋矮子都说好了,他听我说了你的事,立刻对我说:‘你把她带出来,明天我派两个骑兵在那里等候,一定把她护送回新郑家去,和自己的丈夫、孩子们团圆。’” 原来,这个李大嫂的娘家住在鹁鸽市,与宋献策是旧邻居,她是开封围城前回来走亲戚的,后来听说开封又被围,就想赶紧出城,谁知城门已经闭了。这些日子来,经常哭哭啼啼,担心自己从此再也见不到丈夫和孩子们。霍婆子去鹁鸽市时知道了这件事,就一直放在心上,昨天恰好宋献策问起原来的房东,她就把李大嫂的事情顺便说了。昨天去鹁鸽市送银子时,便与李大嫂约好了在徐府街东口会面,然后一起出城。 李大嫂听了霍婆子的话,还是有些害怕。这种事情她毕竟没有经历过,想起马上就要跟着李闯王的人走,心里很紧张,怕万一逃不走,落入“贼营”。霍婆子又催她说: “我把你带出来交给义军,我担的风险比你大,还不是怕你丢下男人和孩子们,一个人饿死在开封?现在我都不怕,你怕个啥?” 李大嫂说:“霍大嫂,你为啥不逃走?” “我跟你不同啊!我在开封城外没有家,也没有亲戚,只好守在开封城内。” 这时从大堤外传过来骡马的叫声、驴子的欢快叫声、黄牛的深沉叫声,还传来鸡犬的叫声。李大嫂听见这些声音,忽然胆大起来,眼前好像出现了自家的村庄。她对霍婆子说: “大堤外还有百姓没有逃走?” “大堤外义军纪律严明,没有谁敢骚扰百姓的一草一木。” 李大嫂其实日日夜夜都盼望着逃离开封,不要死在城内,为此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在神前烧过多少香,许过多少愿,只怕自己再也出不去,永远不能同丈夫和儿女见面。如今她出了开封,已经走近大堤,心头忽然狂跳起来。她望望霍婆子,轻声叫道:“霍大嫂!”霍婆子望望后面,发现并没有人跟在背后,向她使眼色,同时小声说道: “快上!翻过大堤就没有人看得见了。” 李大嫂并没有朝后望,听见霍婆子的话,虽然心中仍觉害怕,倒是不再犹豫,不顾心跳腿颤,也不东张西望,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去。等她们爬过大堤,果然看见有几个骑兵牵着马在那边等候。霍婆子认出那为头的是宋军师的一个亲兵,昨天在大堤上见过面。那亲兵立即迎了上来,笑着说: “你们到底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好久了,还以为你们变卦了呢。” 霍婆子也笑着说:“她就是李大嫂。她的邻居是你们军师的房东。我把她交给你们,请你们行行善,想法子送她回家,让她活着同全家团圆。” “大婶儿你放心。军师已有吩咐下来,让我们先带她去老营。到了老营,自然会有人送她回家。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心里非常感动,拉着霍婆子的手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正在这时,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五官端正,向前走了两步,对霍婆子拱手一揖,赔笑说道: “大婶儿,昨天我听军师的亲兵们回去谈了同你见面的事儿,我今日特意来等候你,要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认不认识。” “我是一个卖婆,一年到头,走街串巷,只要有名有姓的人,你不妨说出来,让我想想。” 小伙子说:“我听说你是住在南土街西边,鼓楼往北,红河沿南边,离定秤胡同不远。我打听的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家,只是住在那一带的寻常人家,男的是个秀才,名叫张德厚,字成仁。你听见过这一位张秀才么?” 霍婆子笑起来说:“嘿,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可打听到点子上啦!那张家跟我同院住,好得像一家人。我住在前院东屋,他家住在后院,前院西屋是张秀才教蒙学的地方。如今蒙学不教了。哟,你真是打听得巧。你怎么知道这张家呢?” 小伙子的两颊有点泛红,说:“我跟他家小时候就认识。我离开开封的时候,德厚还没有中秀才。我想打听一下他家里的情况,还都平安么?” 霍婆子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汝宁人。我姓王,原来在开封住家。后来因为家中很穷,父亲又死了,母亲就带我们回到家乡去。” 霍婆子将他打量一阵,忽然喜出望外地拉住他叫道:“哎呀,我的天!你可是王相公?你叫从周?虽然没有同你见过面,可是我常听他们家谈起你。啊,原来你在这儿,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山不转路转,多巧!” 小伙子名叫王从周,窘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问道: “大婶儿,你知道我们是亲戚?” “怎么不知道呢,那张秀才就这一个妹妹,今年十六岁,长得很好。常常听她父母说,你们是从小订的亲,这些年来兵荒马乱,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管离得多远,到底是一家人,她们家到现在还总在提这件事。可惜开封被围,你们见不了面。” “她家里还有粮食么?” “唉,一提粮食,怎么好说呢?开封被围,家家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张家又没有钱,又没有多的亲戚。就是一个秀才,靠教蒙学过活,现在蒙学也不教了,哪里有钱去买许多粮食?这几天,城里人都出来采野菜。今天,她姑嫂两个,就是你嫂子和秀姑娘,也都出城采青来了。她们不敢到堤上来,就在城门附近采些野菜。不过那里的野菜前两天已被别人差不多采光了,昨天已经很难采到,今天更是难上又难。”霍婆子又从上到下看了王从周一眼,说,“你们好端端的两家亲戚,如今却不能成亲,只好等着闯王爷把开封攻打下来,到那时候再办喜事了。” 王从周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但这是一家他最连心的亲戚,遇到今天这机缘不能不认真打听清楚,于是只得厚着脸皮问: “大婶儿,我那家亲戚今日也出来采青啦?” “我不是刚说了么?秀才娘子、秀姑娘,平日连大门也少出,今日救命要紧,万般无奈,只好跟随我出城采青。说也可怜,你的那个人活了十六七岁没有走这么远!她们姑嫂,就在城门附近,离西关不远。来,来,你跟我来,我指给你望一望。”说着,霍婆子拉着王从周的袖子,朝堤上走了几步,然后用手指着城门附近,说:“你看!你看!” 王从周看了一阵,虽然看见那里有许多妇女在采青,但究竟谁是张德厚的娘子和妹妹,却看不清楚。他白望了一阵,仍然走下堤来,对霍婆子说: “大婶儿,我托你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王相公,看你说哪里话!我跟张家是多年邻居,像一家人一样。我自己是半边人,年轻守节到现在,无儿无女,把那姑娘看得像自家的闺女一样。我有个头痛发热,她都来伺候我,伺候得很好。你说要托我为她家办事,不管办什么事都行。” 王从周很感动地说:“昨儿一听我们军师的亲兵在老营谈起,说遇到你怎么怎么,知道你是好人。我就想到,我们的亲戚家离你的住处也许不远,还没想到就在一个院里住。在我们老营,有个管军马的头儿,人们都叫他王大叔,也叫他长顺大叔,听说了我的事,就从自己积攒的钱中拿出五两银子给我,说:‘好,送给你的亲戚去。’他后来对高夫人一说,高夫人也给了五两。以后闯王也听说了,又加了十两。我自己一两银子也没有,这二十两银子都是闯王、高夫人和王大叔给的,今天我都带到堤上来了。不管怎么样,请大婶儿替我把银子交给张秀才家。” 霍婆子一听,连说:“中,中,可是行!王相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银子带给他家。如今张家老的老,小的小,坐困城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老丈人病倒在床,你丈母娘也在领粥时被踩伤。如今也不能说家里完全没有粮食,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可是能对付吃几天?今天愁不到明天!这银子对他们实在有用,是救命的钱!” 王从周将二十两一包的银子交给霍婆子,又拿出几钱碎银子给她作为酬谢,霍婆子高低不要,十分坚决。王从周说: “大婶儿,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不要可不行!既然你跟他们像一家人一样,我也应当孝敬你老人家。你若不收,你老就亏了我做侄儿的心啦。” 霍婆子说:“你定要给我银子,我就走了。我这个人说话做事,一向说一不二,说不要就不要。我一个老婆子,要这干什么?等到你们小夫妻成了家,我要能见着,也就很高兴了。” 她说得那么动感情,那么真诚,旁边的亲兵听了都很感动,说:“真是个好妈妈,做事有情有义。” 王从周又问:“不知道进城的时候,要不要搜查。万一搜出来,那就不得了。” 霍婆子说:“恐怕要搜。昨天出城进城的时候都搜了的。不过我可以把银子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用野菜盖好,就没人看得出来了。” 左右的亲兵们说:“可不能露出来啊!” 霍婆子说:“不会露出来。万一露出马脚,我宁肯自己死,决不会连累张秀才一家人。你放心吧。” 霍婆子翻过大堤,向城边走去。王从周向她目送一段路,同宋军师的两个亲兵让那位李大嫂骑上一匹骡子,一起回阎李寨老营去了。 霍大婶在离西城门一里多远的野地里找到了香兰姑嫂。她心里十分高兴,没想到昨天遇到宋矮子,替鹁鸽市送去二两银子,又帮助李大嫂出了城,办了一件好事;今天又遇着王从周,给张家办一件大大的好事。王从周这小伙子,她看来看去,觉得他诚实善良,有情有义,和德秀确是一对良缘。她想,要是能看着他们成亲,她就满意了。找到香兰和德秀后,她俩的篮子还没有装满,不想马上就回。霍婆子笑道: “我这里采的很多,回去分给你们一点就有了。” 这样,香兰和德秀就同着霍婆子一起往城门方向走去。一路上,霍婆子是多么想把刚才的巧遇和王从周托带二十两银子给她们的事告诉这姑嫂两个啊!但是她终于忍住了没有说出来,一则她怕德秀听了会十分害羞,二则同路的人很多,她怕被别人听见会惹出大祸。她将这天大的好事藏在心中,打算等回到家中再说。她猜想,当张家听到这消息时会多么吃惊和喜欢,说不定老头子的病会因此好起来,老婆子的伤也会因此有了起色。她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打量德秀,心内想道:在三五年内闯王坐了天下,王从周准有一官半职,那时德秀也该有享福的日子,真是好命!德秀不知道霍婆子今天为什么这样几次打量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只管走路。香兰却觉察出在徐府街东口遇到的那位大嫂没有同霍婆子一起回来,感到有些蹊跷,但是因为同许多人在一起,她不敢向霍婆子询问一句。 快到城门时,香兰姑嫂走在前边,霍婆子走在后边。城门口有许多兵勇,凶神恶煞般地站成两行,正在盘问和搜查回城的人。香兰和德秀十分害怕,腿有些发软。香兰紧紧地拉着德秀,害怕这些兵勇会对她们无礼,特别怕他们调戏德秀。她惊慌地回头看一眼霍大婶,怕同她离得太远。霍大婶一面故意慢走一步,一面在后面轻声说道: “莫怕,快走!” 香兰紧拉着妹妹刚走进城门不远,回头就看见一个武官正在盘问霍婆子:“你篮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霍婆子的脸色一变,马上答道:“野菜。” “搜!翻开来!” 随即有个兵勇一把夺过霍婆子的篮子,就势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来一包银子。武官当即命令把香兰等几个走在霍婆子前面的妇女都拦了回来,然后向霍婆子喝问道: “你的同伴是谁?” “我孤身一人出城,没有同伴。” “没有同伴?胡说!” “要说同伴,这出城采青的妇女都是俺的同伴。” 那武官用手向香兰、德秀一指,问:“她俩是你的同伴么?” 霍婆子摆头,说:“不认识,刚才在进城门时遇到的。” “是同一个街坊的么?” “是同一个开封城里的。” “你为什么对她们说:‘莫怕,快走’?” “我看她们一个是黄花少女,一个是年轻媳妇,平日不出三门四户,看见兵勇们害怕,所以叫她们别怕,快走。她们快走,我们后面的人也可以跟着快走,不会都挤在城门口。” 武官转头问香兰道:“你认识这女人么?” 香兰听了霍婆子刚才的答话,又看见她的眼色,便回答说:“不认识。” 武官挥手让香兰和德秀走掉。姑嫂俩走了三四丈远,回头一望,看见霍婆子已被五花大绑,又听那个武官问道: “你家住何处?” “我孤身一人,没有家。” “你说实话!”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要杀就杀,休想问出我住在何处。” 香兰不敢再听,拉着德秀飞快往城里逃去。已经逃出很远,她们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姑嫂俩都是脸色灰白,腿发软,心头狂跳。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她们想哭,又不敢哭。香兰用打颤的小声说: “妹妹,别怕,咱们赶快回去。” 香兰姑嫂二人只是心中惊慌,并不晓得饥饿,赶了一会儿路,方才感到口中干渴,双脚也感到疼痛。但她们还是不停地走,越走越慌,越慌越走,巴不得赶快回到家中。她们常常觉得好像有兵勇在后边追赶,想回头看,又不敢看。有时前边也出现巡逻兵勇,使她们觉得提心吊胆。只要那些巡逻兵勇向她们打量一眼,她们就以为大祸将要落在头上,几乎吓得要死。有时迎面遇到一些在她们觉得怪模怪样的男人,姑嫂俩也觉得非常紧张。在这种时候,香兰就把德秀的手拉得紧紧的,心中说:“除非我死,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将德秀抢走。”尽管时当盛夏,姑嫂俩都感到对方的手指发凉,凉得冰人。 她们好不容易奔到自家大门外,听见从内宅传出母亲的哭声。只当家中出了事,香兰和德秀赶快在左右张望一阵,发现并无兵勇在门口看守,心中才略觉安稳,赶快上前敲门。过了片刻,张德厚出来把大门打开,她们一眼就看出张德厚的脸色十分难看。香兰不觉惊问: “家中出事儿了?” 德厚见她们姑嫂两个神色慌张,也惊问道:“你们出事儿了?” 片刻之间,谁也回答不出。德秀趁这个时候,从哥哥身边擦过,哭着往内院奔去,因为她要马上见到母亲,而且她还疑心是不是老父在这半天内已经病故。 香兰进院后,见她丈夫既不回答她的话,又不把大门关好,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便说: “快把大门关好,你迟疑什么?” 德厚问:“霍大婶不在后边?” 香兰说:“她出事儿了,真吓死人。你快快关门!” 关好大门后,香兰随着丈夫进了上房。母亲见她和德秀平安回家,心中稍宽,就把家中出的事情告诉她们:原来,铁匠铺的孙师傅今天早上出城采青,正要走出宋门,被守城的兵勇拦住,搜查他的篮子,查出在一件破汗褂下边有新打就的一二百个箭头,顿时就把他绑了,下到理刑厅班房,已经审问过一次,受了重刑。随后兵勇又到铁匠铺抄家,将孙师母带走,又到城上将德耀抓走。下午有同德耀一起守城的熟人回来传了消息,一家人惊慌失措。张德厚只得马上去找张民表,恳求他出面搭救。张民表答应给理刑厅的黄老爷写封书子,请他将德耀释放,只是不知德耀是否牵连得很深。另外,王铁口得讯后,也马上去理刑厅衙门找熟人打听消息,至今未回。 听完母亲的叙述,香兰也将霍婆子的事说了一遍。母亲嚷着:“我的天呀!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那个妇道人家被她送到哪儿去了?没想到霍婆子这么一个行得端、立得正的人会做出这样蹊跷的事来!” 老头子在病床上说:“难说呀!难说呀!” 黄昏时候,王铁口回来了,没有回他自己的家,先来到上房,把他打听来的消息对德厚一家人说了。他刚才在理刑厅衙门里头找到了熟人,知道孙铁匠确已受了重刑,但是宁死不吐出跟谁串通一气,出城投“贼”,也一口咬死他的徒弟张德耀毫不知情。不管他有没有咬到别人,他本人已经定了刑,听说理刑厅的黄老爷已经问他斩刑,上详了抚台和臬台。 关于霍婆子的事,他也打听了。大家都说,她的罪特别重,因为她拐卖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妇女。另外有人还说,“流贼”要她把周王府的宫女拐卖出去,卖一个宫女给她一千两银子,她已经答应。但霍婆子对拐卖的事死不承认,咬死说那个女人只是在采青时偶然同她走在一起,她并不认识那个女人,更不知道她姓啥名谁,后来就分了手。她不晓得,这几天城上天天有兵勇在望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领着那个年轻貌美的妇女翻过大堤,过了很久一阵,她独自回来,那个女的却没有再露面。这些情形都被站在城上瞭望的兵勇看清了,所以进城的时候,不查别人,偏偏就查她的篮子,把她捉住。王铁口又说,霍婆子已经受了酷刑。因为她什么都不肯招,所以被打得死去两次,都被冷水喷醒。听说晚上还要审问,明天就要处决。 听了这些话,一家人都觉纳闷。他们既可怜霍婆子,好端端地惹了这场大祸,受了这么大的苦,还要断送性命,又对那女人的来踪去影和那二十两银子的事猜解不透,不知那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都知道霍婆子决不是拐卖妇女的人,决不会为了二十两银子将一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妇女拐去。特别是香兰和德秀都见过那个女人,知道并不年轻,也不貌美,而是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妇女,脸上还有稀疏的几点麻子。再说,拐卖妇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家怎么肯随便跟着她走过大堤?她又怎么知道在堤那边有闯王的人等着呢?后来,关于银子事,王铁口猜道: “我看还是宋献策忘不下相国寺中相熟的一些朋友,托霍婆子带回来二十多两银子分给大家。霍婆子不晓得这事情会担多大风险,一片好心带着银子回来,这也是她的义气。” 大家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纷纷点头,更惋惜霍婆子这条命送得冤枉。 王铁口回自己屋里去了。约摸停了一顿饭的工夫,他重新来到后院,站在二门里边小声地叫张德厚。德厚从西屋出来,两个人就站在窗外小声谈话。王铁口告诉张德厚:他今夜要到外边躲一躲,怕的是官府要抓与宋献策熟识的江湖上人。又说他出去以后还要托衙门中的朋友打听消息,倘若无事,明日上午他就回来。他没有敢把他同老婆的全部谈话告诉德厚。其实,他回去后跟老婆商量了很久,老婆知道昨天宋献策托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劝他千万逃走,怕的是万一霍婆子熬刑不住,将这件事说出来,那就要大祸临头。他老婆甚至说:“虽说我们夫妻一场,你不忍离开我,怕我自尽,可也不能因为我就拖累你,使你不能逃走。我是个半身不遂的废人,怎么能拖累你一个活生生的人呢?你走吧!你不走,我反而心中不安。你走吧,你走吧,我以后决不会拖累你,何必我们两个饿死在一起呢?你多活一天,不更好么?”他知道老婆此话说得很不祥。但因为对于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不好露出来,所以他也不便将老婆的话全部对德厚说明。他只是拜托德厚,如果他明天上午回不来,到中午的时候,请德厚夫妇给他老婆送点水喝。说罢,他就匆匆离家了。 在睡觉以前,香兰和德秀一起到二门外察看。张德厚这一家,素来小心谨慎,每天晚上,香兰都要出来各处看看,怕的是有坏人翻墙过来开了锁偷东西。今天因为在城门口受了惊,她不敢独自出二门,便特地把德秀叫来同她一起察看。她们在院中走了一圈,各处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在霍婆子住的东屋的门上,如今只有一把铜锁锁着。想起霍婆子这么一个好人从此不能再回来,姑嫂俩都感到一阵悲切。这时忽然听到小花狗“汪,汪”的叫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小狗钻进了东屋,现在出不来了。可是它隔门缝看见了香兰和德秀的影子,同时也闻到她们身上的气息,便在屋里哀叫起来,好像哭泣一般。香兰感到难过,知道这小狗也是饿得可怜,到处找食,钻进了东屋。她走过去,把霍婆子的门勉强推开一条缝儿,帮助小花狗钻了出来。 第二天巳时过后,王铁口确知自己无事,回到家来,一推开门,发现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吊死了。他大叫一声,跑出去将德厚叫来,帮他把死尸解下,放在床上。他一头扑上去,伏尸痛哭。香兰、德秀听说王大嫂吊死了,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姑嫂两个一面哭,一面向二门外头走。母亲赶紧叫住德秀,自己也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由德秀搀扶着,一起来到二门外边。到了王铁口住的南屋前,德秀不敢往前走,但母亲一定要进去看一眼。看过之后,退出来,嚎啕大哭。香兰、德秀也都大哭起来,就像哭自己家中亲人亡故一样。 天气炎热,尸首不能久放屋中。王铁口从左邻右舍请来几个人,帮他将老婆用席子卷了,抬往乱葬场中。张德厚也陪着王铁口送葬到乱葬场,挖坑掩埋,焚化了阡纸,然后一起回来。在路上,他们听到街巷哄传,今日正午要斩决孙铁匠,凌迟霍婆子。回家后,德厚对大家说了,母亲和香兰又哭起来,德秀也欷歔落泪,都在想着:霍婆子年轻起就守寡,虽然走东串西,靠卖零碎东西度日,可是立身端正,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闲话。她们一家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待,也不知多少次得过她的帮助。真没想到,这么一个热心快肠的好人,竟落到这样可怜的下场! 将近中午时候,在抚台衙门前,孙铁匠和霍婆子被押了出来。往日斩人都在西门外,现在西门关闭了,五门都关闭了,再也不许人出外采青。为了让霍婆子和孙铁匠被处死的事在全开封引起震动,故意不把刑场设在别的地方,而设在抚台衙门前。从抚台衙门到行刑的地方,中间有一块较大的空地,已经满满地围着看的人。孙铁匠和霍婆子分别从男监和女监中提出来,押到刑场。 霍婆子经过各种酷刑,脊背上已被打得皮破肉绽,腿骨被压杠压得差不多断了,最痛苦的是每个指头都被用竹签深深地插进指甲内,这是一种叫人撕心裂肺的毒刑;还有一种叫做“拶指”的酷刑,是用小木棒夹住十个指头,用绳拉紧,几乎要把骨头夹碎。这一切刑罚把霍婆子折磨得已经不像人样,但是她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她对于死已经丝毫也不在意,但求速死,免得受罪。把她带到刑场,放在地上后,她没有倒下去,勉强坐着,心里想起了许多事。使她感到问心无愧的是,从昨天下午到夜晚,不管是多么痛苦的刑罚,都没有能使她乱说一句话,没有连累一个人;直到现在,官府都不知道鹁鸽市那家人家和张德厚一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在审问的时候,她曾经同黄澍当面争辩,毫无惧色。当时黄澍拍着惊堂木问她:为什么她要答应给“流贼”拐出来周王府的宫女,一个宫女卖一千两银子?她听了以后,冷冷一笑说: “你血口喷人!周王府的宫女自来不能走出宫门,如何能够拐卖?再说如今开封城内,大闺女只花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周王府的宫女怎么能值一千两银子?你不要以为一进了王府就都是天下绝色!” 因为她公然顶撞,使黄澍十分恼怒,施以种种酷刑。后来,黄澍让她在一张纸上画押,她坚不肯画。一个衙役抓住她的手,把笔放在她手里,硬要她画。她照着那张纸唾了一口,但后来一想:反正画是死,不画也是死,不如画了,死得快一点,免得活受罪。这样,她就在纸上画个“十”字。 现在,她把前后经过又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死也死得干净、硬朗,没有一丝愧意。转眼看见孙铁匠在她的旁边坐着,也已经受过重刑。她朝他微微点头,说: “孙师傅,没想到咱们同路。” 黄澍出来了,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前边还放了一张案桌,后边有人替他打着伞。左右站着许多衙役、兵丁,真是够威武的了。 孙师傅先被拖到场当中。他猛然发现,刽子手是个熟人,名叫陈老大,几个月前还请他打过一把刀。陈老大站在他的左边,拔掉了他脖子后边的亡命旗。他望一眼陈老大,说:“老大,你用的刀是我打的,请你把活儿做好一点。” 陈老大没有做声,一刀下去,那头与尸身同时倒地,喉咙已断,但在脖颈后留下来一点皮儿,使头与尸身没有脱离。观众一看暗暗惊叫起来,赞叹陈老大这个活儿做得出色。 随即霍婆子被从地上拉了起来,绑到几丈外的一根事先竖好的木桩上。她的上衣早就被脱光了,两个刽子手拿着尖刀,从她的胸部两旁、两肋、乳房,一刀一刀地割去。血,流满了全身。她起初不想哀叫,死死咬住牙关;后来实在疼痛难忍,时而发出很低的叫声,时而咒骂官府。人们发出惊呼的声音:“咦!咦!……啧啧!啧啧!”有的人不忍看下去,从人堆中挤出去走了。但凌迟妇女的事是极其罕见的,所以看的人还是不断地拥进来。霍婆子慢慢地没有声音了,慢慢地血流得很少,最后血也不流了,显然已经死了。可是刽子手没有听到黄澍的喝令,还是一刀一刀地割,一刀一刀地割…… 下午,香兰听从婆婆的吩咐,在院中望着西方烧化一堆钱纸,磕了头,哭着祈祷说: “霍大婶儿,你到阴间享福去吧!在这人间纵然活下去也没有意思,好生去吧,阎王爷会明白你是一个好人!” 又过了几天,孙师母和德耀被释放了。但孙师母没有回到家中。走到半路,遇到街旁有一眼苦水井,趁着跟随的衙役没有留意,她突然跳进井中死了。德耀回到家中。跟来的两个衙役勒索“酒钱”。德耀虽然受了重刑,但毕竟是小伙子脾气,把眼一瞪,说:“哥,不要为我作难。他们要钱,没有;要人,我再回班房去!”说罢,开门就走。 一个衙役骂道:“好,拉他再去坐班房!” 另一个衙役把德耀拉回来,说:“老弟,你就不要二百五了。班房容易进,不容易出,出来以后,再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转过头来又问德厚,“你没钱也可以,有粮食么?” 张德厚说:“我们一家人早就没有吃的了。你看,小孩,大人,都饿成这个样子,哪有粮食给你们?” 但是不管德厚怎么苦苦哀求,衙役就是不走,说道:“从来衙门好进不好出。虽说官府让你兄弟回来,可是我们也操了一场心,不能白白地放你兄弟回家。你别想我们空手离去,什么时候有钱我们什么时候走。” 正在这时,王铁口回来,见这种情况,他晓得衙役们最难对付,不给钱是没有办法的,可是他也知道张德厚现在一文不名。他回到自己屋里,将霍婆子带给他的二两银子中用剩的,取出几钱来,说好说歹,塞给衙役,把他们打发走了。 张德厚叹了口气说:“你看这世道,还有一点天理没有?莫怪李闯王会得人心!” 王铁口点点头,不让他说下去。 第四十九章 处决孙铁匠和霍婆子的当天晚上,约摸一更过后,高名衡差人将陈永福和黄澍请到抚台衙门,坐在内书房密商大计。自从今年三月间王燮调走以后,黄澍就被高名衡十分倚重。虽然黄澍论资历并不深,论官职不过是开封府理刑厅的推官,省城里很多文官的职位比他高得多,有的人甚至是他的顶头上司,所以起初大家对他突然这么获得巡抚的重用,实权在握,不免心怀嫉妒。可是经过近来一段时间,大家都看到此人确实年轻有为,心计甚多,所以只好自愧不如,反而对黄澍产生了依赖心理,一切事情都指望他出谋划策。 今晚高名衡忧心如焚,连晚饭都吃得很少,虽然上午处死了孙铁匠和霍卖婆,但究竟解决不了守城的重大困难。目前城中粮食将断,谣传李自成就要攻城,或传城中饥民将为内应。倘若如此,开封就十分难守。高名衡担心,如开封守不住,不仅他自己和他的全家性命难保,还有开封城中的周王一府、众多官绅、数十万军民,都将同归于尽。他自己身为河南封疆大吏之首,即使能侥幸逃出开封,却不能逃脱朝廷治罪。 仆人献茶以后,高名衡屏退左右,开门见山,把当前的困难提出来,问他们两位可有什么妙计,以应付李自成的围攻。有片刻工夫,陈永福和黄澍相对无言,一则因为局势确实严重,并无善策可言;二则他两个都希望先听听别人的主意。高名衡在他们两人身上打量了一眼,知道他们都跟自己一样,心情比较沉重,不觉叹了口气,望着陈永福说: “陈将军前两次守开封,深得朝廷褒美,不知对于今日形势有何善策?” 陈永福心里十分明白:现在形势与第二次守开封时大不一样。那时李自成与罗汝才来攻开封,虽然人马也有四五十万,但真正的战兵不多。守城军民都在盼望着左良玉会来救援,劲头很足。可是从春天以来,闯、曹两营的人马又增添很多,而官军有朱仙镇之败,城中军民都不能指望再来救兵。最可虑的是,李自成采用久困之计,使开封绝粮,不战而亡。这两三天来,他的心中十分焦急,觉得固守开封实在没有把握,可算是束手无策。但此刻在巡抚面前,他身为守汴主将,不能完全说出心中的话,使别人误认为他对敌畏怯。他的神态冷静,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大人不必忧虑,开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虽然官军有朱仙镇之溃,然而,请大人放心,如果流贼马上攻城,则军民同心同德,合力守城,敝镇敢担保城池不会有意外风险。怕只怕相持日久,城中绝粮……” 高名衡说:“目前困难的是城中粮食不多。” 陈永福说:“只要军中有粮,军心就不会变,就可以使开封城稳如泰山。” 高名衡说:“怕的是围困日久,外无接济,粮食断绝。” 陈永福说:“万不得已,宁可多饿死一些百姓,不能使将士饿着。一旦军心不稳,敝镇也无能为力。” 高名衡尽管心中不满陈永福的话中含有要挟味儿,但也只得点点头,叹了口气。 陈永福见巡抚不明确表示意见,又说道:“只要军粮充足,开封确实可以坚守。请大人三思,确保军粮要紧。至于百姓食粮,当然也十分重要,但目前最急需的是军粮。” 黄澍不满意陈永福挟兵权以自重,但不敢露于辞色,徐徐说道:“军粮固然要紧,然如民心不固,城亦难守。以下官看来,目前之计,应由官府发银买粮,至少筹措粗细粮食五千石,发粜军民,以救燃眉之急。” 高名衡问:“军人也买粮么?” 陈永福说:“在营官兵由国家发粮,可是在营官兵都有家属,和百姓一样。” 高名衡点点头,忧虑地说:“五千石粮食谈何容易。纵然能够筹措三五百石,但城中人口数十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半个月以后如何?” 黄澍说:“大人,目前不能想得那么远,只要能够救一天就救一天,以后总还有办法可想。” 高名衡感到这确是无可奈何的事,将来怎么办,只有留待以后再说。沉默片刻,他望着黄澍问道: “买粮的事,要任劳任怨,黄推官可能主持?” “下官想来想去,觉得此事不宜由官府来办。” “不由官府来办,由谁来办?” “如今开封城内按五门分为五社,统归总社指挥。此事可命总社去办。总社李光壂,为人精明强干,又是本城世家。此事委他去办,定可办得十分周到。” 高名衡点头说:“让李总社办,我也放心。只是粮价怎么办?抢购之下,粮价更要上涨,纵然能够筹措几万两银子,又能买到多少粮食?何况几万两银子也不容易筹措,官绅们谁肯出那么多银子?” “银子先从藩库里拿,不必让官绅出,免得误时。至于粮价,开始可以限价,我已经同李光壂商议过,定为麦子每石四两银子,杂粮每石三两银子。” 陈永福笑了一笑,说:“黄推官想得太容易了!这样限价,恐怕买不到粮食。” 黄澍说:“如果买不到,只好不限价。不管怎么贵,粮食一定要买到手。” 正在谈话,忽然陈永福的中军前来禀报:据南门、宋门守将来报,禹王台与大堤外火把流动,似有大股贼兵正在调遣,准备攻城。这消息使高名衡、黄澍、陈永福都感到吃惊。黄澍脱口而出: “没想到闯贼这么快就准备攻城!” 陈永福马上起身告辞,赶往城头察看。 黄澍同高名衡又密谈一阵,离开巡抚衙门,在家丁和衙役的簇拥下赶回理刑厅。由于巡抚对他的倚信更深了,他的心中深感高兴,相信解围之后必将飞黄腾达无疑,但是他也感到身上的担子沉重,开封的吉凶难料。在回理刑厅的路上,他挂心着河北的消息,不知李光壂派去河北送信的人今夜能否赶回。倘今夜不能赶回,那就是路上出了事故,一个解救开封的妙计受了挫折。 回到理刑厅后院的家中,黄澍得知李光壂仍无音信送来,十分不安。他派仆人去西偏院将文案师爷刘子彬请来书房议事。 姨太太柳氏尚未睡觉,等候着他。第二次开封解围以后,大太太因为受了惊骇,本来就虚弱多病的身体,更觉支持不了,又害怕再一次遇到围城,便在二月下旬带着儿女和一些仆人回江南原籍去了。以后柳氏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凡是黄澍生活上的事,都由她一手照料。为了获得黄澍的欢心,她百般温存体贴。往日因为碍着大太太,使她纵有本事,也不得伸展。如今去掉了这根眼中钉,她就想方设法讨好黄澍,同时也要把一个官太太的权柄真正抓到手。当下她服侍黄澍换了衣服,命丫环秀菊端来洗脸水,又命女仆陈嫂带着一个粗使丫头下厨房给黄澍安排消夜的饭菜。看看左右并无别人,她就挨近黄澍说: “老爷,你近来这么劳累,守城的担子你差不多担了一半,吃饭睡觉都不安,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够吃得消啊?我真为你操心。” 黄澍在她身上拍了一拍,得意地说:“如今我虽然官卑职微,可是担子确实很重。蒙抚台大人青眼相看,将守城的大事都交给我办。各位上宪、全城几十万绅民也依靠着我。我不出力怎么行啊?困难也就是这些日子,一旦开封解围,一切都好了。” 柳氏用媚眼望他一望,高兴地说:“只要开封解围,老爷立了这么大功劳,一定是步步高升,直上青云,说不定知府、道台、巡按的印把子都会来到老爷的手中。” 黄澍说:“但愿开封城能够守住,不怕不叙功升迁。我升官,你也有好处。” 柳氏把嘴一撇,说:“好自然好,可是诰命轮不到我的头上。只要你不把我打入冷宫就好了。” “你何必说这话?你知道太太多病,不是长命之人。她一旦病故,你就是正室夫人了。” “我不听你的甜言蜜语!太太万一病故,自然有官宦人家、富豪名门家的小姐给你填房。我算什么人,怎么敢图这个?我现在不希图别的,只想趁我还没被你撂在一边,望老爷念着我百依百顺,尽心服侍老爷,让我攒点儿体己银子,等到我人老花残……” 黄澍没等她说完,望着她轻轻冷笑,说:“你不要蛇吞象!难道你攒的体己还少么?” 柳氏反驳说:“太太在这里时,她攒了多少银子、金子,多少珍珠宝贝?我能攒什么?我跟她不一样。她总是大太太,就是日后年老,满头白发,仍然是老爷的正室夫人,儿孙满堂,人人孝敬。奴仆成群,一呼百诺。我呢?一旦人老花残,被老爷撂在一边,自有别的年轻貌美的人儿伺候老爷。趁如今老爷还喜欢我,也趁老爷手掌守城大权,何不让我多攒点儿体己?” “你真是喜欢饶舌。我又没说不让你攒钱,你总是怨天尤人。不过如今我虽是有权在手,在前程上也要看得远一些。你不论做什么事,也不要做得太露骨。一旦闲话传出去,我就不好办了。” “你只管做你的清官,我的事你睁只眼合只眼。横竖我是老爷的人,不敢替老爷多惹是非。” 黄澍无可奈何,在柳氏身上拧了一把,搂住她的细腰,笑着说:“我算服你了。我在外边可以威风十足,一回到后院,就得听你的了。” “你要真是看我一点情面,就请你把曹门大街源昌粮行的掌柜赵万金开释了。” “他闭门停售粮食,弄得别的粮行都跟着他学。我没有杀他就算不错了,监狱总得让他多坐些日子。” “还不是因为粮食少,流贼围了城,他才停售。你听我一句话,把他开释了吧。” “我罚他的钱还没有拿出来。” “你罚了他多少银子?” “至少得罚他八百两银子。” “别的我不管,这八百两银子可得分给我一半。” “这一点钱也看在你的眼里?” “这一点钱虽然不多,可是我也知道积少成多。好吧,老爷,就让他拿五百两银子,把他开释了吧。” 黄澍笑道:“你是不是另外拿了他的银子?” 柳氏说:“我怎么敢私自要他的银子?老爷,你把我的胆量也说得太大了。” 黄澍问道:“你既然没有另外要他的银子,为什么要替他求情呢?” 柳氏又笑一笑说:“老爷不信,可真是冤枉了我呀。不过,对老爷不说假话,他也送了点小人情,这是常有的事。” 黄澍明白了,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就将他开释,给你留点面子。” 柳氏捻了一下黄澍的胡子,柳腰一扭,依偎着黄澍,撒娇地说:“我看老爷你也不敢不答应,小心我不理你,给你一个脊梁!” 刘子彬已经到了书房。仆人进来通报后,黄澍赶快起身,去书房中同刘子彬见面。他们向来都是在书房中商议机密,在商议的时候,仆人都得离开。由于开封局面一天比一天困难,他们都不仅要在困难中立功,以便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而且也想乘这个机会多捞银子。黄澍懂得刘子彬是他的真正心腹,刘子彬也希望依靠黄澍升官发财。他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只希望在开封解围后以“襄赞城守,卓著劳绩”的考语,借“军功”得到优叙。 当他们坐下以后,一个老仆人在门口问道:“老爷,现在要消夜么?” 黄澍的肚子已经有点饿了,立即吩咐拿消夜来,随即对刘子彬说:“等吃了以后细细商议。”仆人和丫环送来了两碗鸡汤挂面和四盘美味的菜肴,两盘荤的、两盘素的,还有一瓶中牟县出的“秋露白”。黄澍和刘子彬一面吃一面谈,忽然听见窗外脚步声,黄澍停了筷子问道:“在窗外的是谁?” 一个丫环在窗外答道:“等着给老爷添挂面。” 黄澍说:“不要了,你们都回去吧,该睡觉了。” 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黄澍又拿起筷子来,一面吃一面低声对刘子彬说: “我们盘算的事情,看来着着都很顺利。以前我们要成立义勇大社,练一支守城义勇,怕的是陈总兵心中不高兴,经过反复密谈,他现在心中已不存芥蒂了,知道我们义勇大社成立以后,只会帮他的忙,不会拆他的台。巡抚方面也已经点头,看来抚台大人是很支持的。” 刘子彬说:“我看抚台大人心里也是愿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的,因为现在守城就靠陈总兵了,万一陈总兵有一点疏忽,官兵心力不齐,或者别有意图,巡抚光靠抚标营那一点人马也弹压不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练成一二万义勇,就是给巡抚添了一把依靠力量。” 黄澍点头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巡抚这一两天当着陈总兵面虽然并没热心外露,可是他的心中是首肯的。今晚他对我私下嘱咐说:‘你好好干,将来我不会亏待你。你这守城之功,我一定上报朝廷,从优奖叙。’” 刘子彬笑着说:“看来抚台大人对老爷确是言听计从,倚为腹心。” 他们随即谈到为公家买粮食的事。这事情他们同李光壂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只待巡抚批准,而今晚已经决定了。可是李光壂需要有一个人经纪银两。黄澍便问刘子彬道: “子彬,李熙亮需要有个人帮他经纪银两出入,你看谁可胜任?” 刘子彬早已胸有成竹,暗中也同李光壂商量过,听到黄澍这么一问,他故作思索一阵,然后回答说: “城中绅士虽多,但精明、干练、清正的人并不多。有的人不能任劳任怨;有的人年纪太轻,没有阅历;有的人过去手上不大干净,名声不好。倒是有一个人,老爷你也认识,不知他可不可以?” “你说是谁?” “刘光祖这个人,老爷以为如何?秀才出身,家中殷实,为人清正,别人很信得过他。” “噢,你说的是耀先哪!我也风闻其人颇为干练,好像你们常有来往。” 于是刘子彬也就坦然地告诉黄澍,他和刘光祖在一年前认了宗,以兄弟相待。虽然他同刘光祖相处只有一年多,可是通过一些事情,深知刘光祖这个人确有才干。黄澍听罢,说: “只要你认为可靠,就不妨请他帮助李熙亮经纪银两之事。” 刘子彬又说:“此人素有正绅之名,做事也颇为机密。” 这言外之意,黄澍当然明白,于是就将话题又转到了向各上宪递禀帖的事,需要刘子彬连夜起稿。他们商量了一下禀帖的内容:首先是要吹嘘黄澍,说他早已料到会有奸民和不逞之徒混于出城采青的百姓之中,暗与流贼商量如何在城中举事,内外应合,所以预先密饬理刑厅得力吏员带领精干衙役分布五门,与兵勇协力防范,果然在宋门捉获孙铁匠,在西门捉获霍婆子,为开封消除了隐患。禀帖要着重说明孙铁匠与霍婆子罪证确凿,业已报呈抚、按,依律处以极刑,以昭炯戒。另外需要着重说到的是,周府为天潢宗支,宫禁森严,而霍婆子向贼拐送良家美貌少妇之后,复欲勾骗宫女送往贼营,以图厚赏,实为罪大恶极,依律罪加一等,凌迟处死,人心为之大快。 关于霍婆子企图勾骗宫女卖给闯营将士的事,原是黄澍与刘子彬听到的道听途说,他们都不相信,但是禀帖中将这作为处决霍婆子的一项重大罪款,因为只有这样才更能取得周王对黄澍的赏识。 刘子彬很快就拟出了稿子,交给黄澍看了一遍,酌改了一些字句,随即交给书吏连夜誊抄。黄澍望着刘子彬笑道: “子彬哪,开封解围之后,除我们守城出力官吏都应论功优叙之外,单就凌迟霍婆子这一功,周王殿下也不能不……” 话未说完,忽听见仆人在窗外禀报:“总社李老爷有紧要事前来面禀,立候传见。”黄澍赶快与刘子彬交换了几句话,声音低得连他也仅能听见,然后刘子彬退了出去。黄澍赶快离开座位,到书房门口迎候。 不一会儿,李光壂进来了。黄澍抢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说道:“正等着你哩!”进书房坐下以后,仆人送上茶来,黄澍使眼色让仆人赶快退出,然后探着身子问道: “熙亮兄,有何重要消息?” 李光壂望望窗外,听不见外面人声,小声回答说:“消息十分重要!” 黄澍赶快问:“到底如何?” 李光壂说:“打发去河北的人已经回来了。” “啊?已经回来了?严大人跟卜总兵的意思如何?” “他们两位都说那个办法可行。” “可是严大人说的?” “是严大人说的。严大人说,目前势不得已,只好依照原议去做。严大人请黄老爷暗中禀明周王殿下和巡抚、藩台等各上宪,也要禀明陈镇台,以防将来别人说他对如此大事,擅自决定。” 黄澍点点头,半天没再说话,思考他明日将如何向周王启禀,同时回想着他同新任河南巡按严云京的密议经过。 二月间开封解围之后,巡按任浚因与高名衡争功,发生不和,又断定李自成必将再来攻城,赶快贿赂一位朝中显要大臣和一位用事某太监说话,升转别处做官,在四月初离开开封。新任巡按严云京在五月中旬来到黄河北岸,不敢过河,驻节封丘城内。五月二十日那天,开封哄传李自成的大军即将到达开封,满城人心惊慌。黄澍奉巡抚之命,趁着围城之前,过了黄河,到封丘请他速带北岸官军过河,来开封共同守城。严云京不敢过河,借口北岸只有总兵卜从善三千人马,过河无济于事,不如留在封丘,可以调集援军,从北岸救援开封,也容易征集粮草接济城中。黄澍当时建议,万一开封被围日久,无法解围,城中危急,便由严云京派兵从南岸朱家寨附近掘开河堤,使开封周围尽成一片汪洋。黄澍得意地把这计策称做“以水驱敌”,在心中比之《三国演义》上的“水淹七军”。但他知道李自成决非于禁,开封只能暂时解围,而不会将闯兵全部淹没。秘密议定之后,黄澍连夜返回城中。此刻黄澍想了片刻,对李光壂说道: “开封城万无一失,只怕数百里内洪水滔滔,不知将淹毁多少村庄,漂没多少人畜!” 李光壂说道:“我也觉得后果堪虑。” 黄澍又想了片刻,忽然下了狠心,说:“巡抚与诸位上宪都已暗中同意,只待周王殿下点头,就可决定。” 李光壂说:“从河北回来的人说,严大人、卜大人正等着开封的回音,一旦决定,就好动手。” 黄澍说:“我马上就要禀明抚台大人,然后同抚台一起进宫,面奏周王殿下知道。此事万万需要机密,不能露出风声。一旦决了黄河,不管水大水小,李自成必然大为震动,如果阎李寨的军粮辎重被淹,他就非退兵不可,这样开封之围自然也就解了。不过黄河决口之后,城中望见黄水奔来,一定会议论纷纷。我们一定要防止消息泄露,一口咬死说是流贼决河,这一点十分重要。” 李光壂神色严重,点点头说:“当然,当然。” 过了两天,约摸辰时左右,忽然全城哄传昨夜李自成掘了黄河,要将开封全城军民淹死。首先是北城和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看见一道黄水从西北向东南流来,随即黄澍命几个眼睛特别尖的年轻人吃饱肚皮,登上上方寺铁塔半腰,有的爬上塔的最高层,观看水势。 水并没有照严云京和黄澍的期望,冲向阎李寨,而是从阎李寨北边数里远的低处向东南方向流来。水势不大,流速缓慢,在阳光下明灭如线。人们还看到,城外义军毫不惊慌,大堤内外常有不少义军到水边观看、饮马。 城中百姓担心口子愈冲愈大,黄水会越过早已无用的大堤,滔滔而来,冲塌城墙或漫过城头,灌进城内。家家户户都赶快烧香许愿,除在院中焚香祷告玉皇之外,也成群结队往省城隍、府城隍和祥符县的县城隍以及各地方的关帝庙烧香许愿。特别是黄河的保护神金龙四大王庙,今天特别热闹,人群川流不息,敲锣打鼓,前来烧香磕头。整个开封城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人们原来都怕饿死,现在却更怕被黄水淹死。 中午过后,一道黄水过了大堤缺口,向城边流来。水势不大,看来不可能冲毁城墙。分明大河水枯,不能为害。于是大家放心了。有人觉得奇怪,猜不透李闯王此时掘河,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有人问道:“李闯王到底为何要灌城?他不是要抢夺财物么,把城淹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也有人问道:“既然要灌城,为何不将口子开得更大?为什么不等到河水涨时掘口?” 到处议论纷纷,可是谁也说不清楚。 这一天上午和下午,黄澍和李光壂,带着几名亲信,两次登上西北城角,观看水势。起初感到心中遗憾,因为这水流很缓也很小,既不能淹没“城外流贼”,也不能使李自成在阎李寨的军粮受损。后来看见这一股黄流灌进城壕,他们又大大地高兴起来。对于守城来说,黄水倘若将城壕灌满,如添数万守军。黄澍和李光壂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连续三天,这股黄水继续向开封流来,义军并没有将口子堵住。黄澍心里明白,一定是李自成大军也需要用水。久旱不雨,开封城外的井水都快干了,人和骡马都饮水困难,所以乐得暂时不堵缺口。 直到二十日,水才停止流来。黄澍派人潜出城外打探,知道是李自成派人将决口堵死了。又风闻黄水开始流来时,曾有人向李自成建议缓堵决口,以供将士与牲口饮用。等到城壕灌满以后,李自成才知道上当,一怒之间把那个建议的人杀了。但这只是传闻,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能断定。 六月二十二日晚饭以后,李光壂骑马到理刑厅来见黄澍,商议确定在明天上午辰时向饥民开始发粜。随即他们又谈起守城的事。尽管黄水已经把城壕灌满,但由于天旱日久,消耗很快。李光壂告诉黄澍,在百姓中传出谣言,说李自成将于七月初天气稍凉就大举攻城,他认为此事不可不加以防备。黄澍说: “这并不是谣言,陈总兵曾派细作混入曹营,探得确有此谋。刚才我在抚台衙门,已经与抚台大人、陈总兵作了商讨。我们估计到七月初,城壕中的水还不会全干,对守城大大有利。” 李光壂说:“此外,流贼人马虽多,但也有可乘之机。为今之计,莫若来一个釜底抽薪。” 黄澍忙问:“熙亮,何谓釜底抽薪?” 李光壂说:“闯、曹二人不和,人尽皆知,我们何不因势利导?倘若能用离间之计,使他们更加不和,互相掣肘,也可制止他们攻城。” 黄澍点头说:“这办法我也想过,并同抚台大人谈过两次,抚台大人也认为需要挑拨闯、曹二贼不和。倘能使曹贼投降朝廷,当然是个上策,如不能使曹贼投降朝廷,只要使闯贼对曹贼放心不下,也是一个中策。但如何用计,还需研究。” 李光壂说:“此事需要快做,快做就能够制止流贼攻城。黄老爷试想,如今曹营也有二十多万人马,如果闯、曹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则攻城难免不有后顾之忧,所以要禀明抚台,赶快相机用计。” 黄澍说:“正是这个主意。” 随后他们将刘子彬请来一起密商成立义勇大社的事。如今大社虽然没有成立,但已择定要在六月二十六日正式树旗,许多人已经在忙忙碌碌地做事。在曹门附近的一个大宅子里,连日来一直人来人往。已经决定,义勇大社将来就设在这里。 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让刘子彬拟出一个稿子,等义勇大社正式成立时,用来祭告天地。这文章一定要写得慷慨激昂,感人肺腑。另外还需要写一份通告,事先张贴各个街道、路口、庙宇、衙署,让大家知道义勇大社成立宗旨和它的首领人员。刘子彬虽然将来并不在义勇大社任职,但是因为他是黄澍的心腹,所以也在义勇大社参与密议,出谋划策。凡有重要文稿,或者请他亲自起草,或者请他修改润色。他起身走后,李光壂也跟着告辞回家。黄澍送了出来,又拉着李光壂的手,停了一下,悄悄说道: “熙亮,情况十分紧急,关于决河淹贼的事,这次没有成功,日后秋汛来到,一定要抓紧时机,再次决河。如今北岸还不知道消息,你务必再找一个可靠的人,今晚或明晚向北岸严大人送去一封密书。” 李光壂点头说:“一定照办,请黄老爷放心。” 黄澍回到书房,重新坐下看一些重要公文。姨太太柳氏忽然走了进来,娇声娇气地说: “你天天那么忙,今天又累了一天,也该休息去了。” “你看这守城的担子有一半压在我的身上,我怎么能够休息?另外还有这粮食的事,明天就要向全城居民粜粮,会不会发生抢粮的事,很难说。你叫我如何休息?” 柳氏拿起茶壶,换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又拿起一把扇子,一面替他扇着,一面很体贴地说道: “老爷,你这屋里很热,也该叫一个丫头来替你打扇子才是。” 黄澍说:“有许多机密话要在这里商量,机密文件也在这里看,不能让丫头奴仆随便进来。” 柳氏娇声问道:“我来,老爷可放心吧?” 黄澍笑了一笑,捏了她一把,说:“你是我的心上人,我自然对你放心。” 柳氏说:“你别骗我,什么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晓得是谁?你现在已经快把我打入冷宫了。” 黄澍问道:“这是什么话?” 柳氏说:“事情明摆着,你们为公家买粮食,花了几万两银子,谁晓得你们这些官绅老爷下了多少腰包,结果只送给我三百两银子。你们大家都吃饱了,从牙缝中剩的给我这一点,我天天等着下雨,结果下了这一点点蛤蟆尿。” 黄澍笑起来,说:“哪有这事!你不晓得,外面耳目众多,刘光祖这个人做事谨慎,也怕别人疑心,又不得不应付抚台大人的太太和三位姨太太,还有藩台大人,还有参与其事的诸位官绅,谁都得在这几万两银子里头多少捞一把。分给你三百两银子,这已经是刘子彬和刘光祖两个人想了许多办法。” 柳氏把嘴一撇:“有大家的,也就有我的。我好不容易做了你的二房太太,难道有他们占的便宜,就没有我占的便宜?哼!” 黄澍说:“你不要口张那么大,像一只饿虎扑食。先收下这三百两银子再说,以后再买粮食,碰到机会,他们还会暗中送你银子。” 柳氏说:“以后他们买粮不买粮我不管,这一次只给我三百两银子我不干,干脆大家吵开了,谁也不能用。” 黄澍将脸沉下来,严肃地说:“这是救命钱,别贪得无厌了。你赶快回后院睡觉,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抱怨的话,耽误我的重要公事。” 柳氏见黄澍真的不高兴起来,也就不敢再争执。本来三百两银子已经满足了她的愿望,只是她想再多争一点而已,现在便乘机收场,妩媚地看黄澍一眼,笑着说: “老爷,这回我听你的,可是以后倘有买粮食机会,你可得告诉刘子彬他们一声,不能少了我。” 黄澍点点头:“到时再说吧,不会少了你的。” 这时刘子彬有事又走了进来,听见他们的谈话,也对柳氏说道:“请姨太太不要嫌这三百两银子少,以后有机会,我和刘光祖还要为姨太太想办法多报效一点。” 柳氏笑着说:“只要你们心中有我就好了。”说罢,赶快走了。 黄澍问道:“子彬,你回来了,有什么事?” 刘子彬小声说:“老爷要的粮食要趁今天夜里运来,我特地再来问一声,看是不是三更以后运进来?” 黄澍说:“一定要三更以后运。此事须办得十分机密,只派几个亲信的衙役、兵丁押运。外人问起来,只说是军粮。” 刘子彬小声问:“要运来多少?” 黄澍说:“先运来十石吧。” “看来开封要长久受围,十石不少么?” 黄澍想了一下,说:“好吧,运来十五石吧,也不要太多,因为巡抚衙门,布、按各上宪衙门,道台衙门、知府衙门,还有总兵衙门、都司衙门,谁都想在这一次官粮里边分些。要是我们分得太多,惹起别人不满,张扬出去,反而不妙。” 刘子彬点头说:“老爷虑的很是,那我今天夜间就吩咐人把粮食运来好了。” 刘子彬匆匆走后,黄澍重新坐下,给严云京写信。在信中他告诉严云京说:今日虽未成功,但此计日后可用;何时使用,到时再作计议。 忽然从北城上传过来炮声和呐喊声。黄澍大惊,跳到院中,向家奴们大声吩咐: “快去问问,是不是闯贼攻城!”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辰时左右,曹门坊开始发粜粮食。全城只有这一个地方发粜,加以五隅粮商早已闭门绝粜,所以曹门坊买粮人的拥挤情况十分怕人,隔好些街道,就听见人声鼎沸,吵闹不堪。开始发粜之后,人声更是嘈杂,夹杂着叫声、哭声,闹成一片。曹门坊前用车辆和大的木头塞断街道,谁也不能够进入坊内。但见你推我挤,万头攒动。随即发生了几起混乱,有两处是妇女老弱被挤倒踏伤;有一处是一个老婆子被挤倒后竟然没人救护,遭到一阵践踏,死在地上;还有一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被挤倒踏伤,幸而救起,已经不能动弹。向曹门坊附近望去,但见挤呀,拥呀,吵呀,骂呀,哭呀,加上厮打,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想买到粮食,可是后面的人挤不到前面去,前面的人又被后面的人推倒,混乱越来越可怕。 昨夜有两起义军到西城和北城的壕边窥探,引起城上打炮,呐喊。守城官绅担心这是李自成即将攻城的先兆,都不免感到惊慌。黄澍得到禀报,亲自奔往城上看了看,又到巡抚衙门商议一阵,所以就寝时已经天色将明。现在他骑马来到曹门坊,已近中午时候。 黄澍看见曹门坊附近人群正在拥挤吵嚷,他自己也无法挤近前去,只能立马在人群的后边观看。平时他是开封府理刑厅的推官,老百姓对他相当害怕,可是现在大家只顾争着买粮,谁也不管他来不来。他呼喝着大家不要闹,可是谁也不理会。他只看到一些年轻有力气的人跳到别人肩上,向卖粮食的人呼喊,将钱投了进去,里边就给他一点粮食。可是没有力气的人就只好被人挤倒,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他又看见一群官兵乱打百姓,冲到前边,强行买粮。百姓不服,不肯让路,口出怨言。官兵动手乱打,不少百姓被打伤,吵闹更加厉害,一时民情汹汹,几乎要发生兵民互斗。 黄澍害怕在如今人心浮动,军心不稳的日子,如果发生互斗,局面将不堪收拾。他知道现在不管是兵是民,都怀着一肚子怨气。当官的如果处置稍为不慎,军与民将怨气发泄出来,就会使开封人心瓦解,给李自成以可乘之机。所以尽管他平时对百姓官气十足,容易暴怒,此时却不敢随便弹压。他只吆喝了几句,就赶快退回,打算绕道一条小胡同,进入发粜粮食的后院,找刘光祖商量。忽然遇到巡抚衙门王巡捕骑马前来找他,说抚台大人请他立刻前去,有要事立等面商。黄澍不再去找刘光祖,随着王巡捕,策马向巡抚衙门奔去。 布政使梁炳和总兵陈永福等人已经坐在高名衡的内书房中。黄澍同他们见过礼,刚刚坐下,高名衡便迈着缓慢的八字步,脸色忧郁地进来。大家起立,拱手相迎。高还了礼,坐下说道: “都请坐,有要事商量。”大家坐下之后,他接着说道:“周府刘承奉前来传周王殿下口谕,所以学生来迟一步,劳诸位久候。” 梁炳问:“周王殿下有何钧谕?” 高说:“刚才刘承奉来传周王殿下钧谕,”他停了一下,自己先站起来,梁炳等人也赶紧站起来,肃立不动。他用恭敬严肃的声调接着说:“周王殿下闻李自成即将攻城,十分忧虑,传谕我开封文武臣工,矢勤矢勇,打退闯贼进攻,以待朝廷救援。因见城中百姓饥困,人心浮动,特谕我等一心一德,妥为安抚百姓,安抚军心,务使流贼无隙可乘,洛阳、襄阳之惨变不再见于今日,则开封官绅百姓幸甚,国家幸甚!”说到这里,他闪着泪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上边几句话,就是刘承奉来传的周王殿下的钧谕。大家坐下吧。” 大家都又恭谨地坐下。实在周王的传谕也是一般的话,并无新鲜之处。周王的担忧也正是大家的担忧,所以听了传谕,大家都觉得心头沉重。高名衡又说道: “我请你们各位来,是因为我得到探子禀报的一些重要消息,是否真实还不敢说,看来十分之九是可靠的。第一个消息是,皇上已经将兵部尚书陈大人下到狱中。” 大家猛吃一惊。陈永福问:“何故下狱?” 高名衡说:“听说他的罪名是暗与东虏议和,还说他失陷了洛阳、襄阳两处藩封重地。” 大家都觉得十分吃惊,几乎不敢相信,想道:不是皇上原来有意同东虏议和么?怎么又把陈新甲下狱呢?另外大家也很奇怪:洛阳、襄阳失守,不能归罪于陈新甲,而应归罪于杨嗣昌。杨嗣昌奉命督师,剿贼失败,致有洛阳、襄阳之陷,与陈新甲何干?既然杨嗣昌不曾因失陷两藩获罪,他死后皇上派人前去致祭,还赐了祭文,陈新甲为什么独独要获罪呢?这一切疑问,大家都不敢说出口来,只是觉得朝中事太可怕了。 停了一阵,高名衡又说:“另一个探到的消息是,闯贼确将于七月上旬大举攻城,我们不可不预做准备。” 大家都将眼睛望着陈永福,默默不言,神色忧愁。 陈永福想了一下,说:“抚台大人,各位大人,以我看来,目前闯、曹二贼兵力十分雄厚,守城军民也真是疲惫,但是我身为武将,守开封一定要尽力而为,纵然粉身碎骨,决不后退一步,但求军粮有着落,周王殿下不吝赏赐,方好鼓舞军心民气,齐心协力。”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甚是,粮食方面我们正在设法,可是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难。至于赏赐,周王殿下的话比较好说。依将军看来,倘若七月上旬流贼攻城,我们到底有没有把握把开封坚守下去?” 陈永福摇摇头说:“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有许多话也很难事前说准。” 高名衡说:“请将军不必顾忌,有话不妨直言。” 陈永福说:“闯、曹合营以后,流贼能战之兵大约十万,骑兵大约三万,至于胁从之众,老弱妇女合起来,大约百万。在攻城战中,胁从之众也很有用,这是流贼比我们力量强大的地方。我们还有一个困难之处,是民饥兵疲,能够真正打仗的也不过一万多人。很多百姓愿意守城,守城就是守家,可是天天饿着肚皮,终有一天会人心离散,所以我对于开封守城也只能尽力而为。有粮有钱,事情就会好办。”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确是实情,但流贼也有其可乘之机,首先是闯、曹二贼不和,人尽皆知。曹操常有投降朝廷之意,倘若我们令其互相猜疑,互相牵制,他们的攻城力量就会减去一半;如果能把曹贼说动,令其投降朝廷,则闯贼将不战自败。” 陈永福说:“大人所谋甚远,但此事仓猝之间恐难成功。” 高名衡点点头,又说:“我们城中粮食虽然十分困难,可是流贼人马众多,粮食是从各地方运来的,日久屯兵坚城之下,也将有很大困难。这时只要有援军前来,或有别的办法,断了流贼的运粮之道,流贼也就不能长围开封。” 陈永福说:“大人所言极是,但今日并无援军前来,没人去断流贼运粮之道,奈何?” 经陈永福一问,大家都觉束手无策,有的摇头,有的叹气。 高名衡又说:“风闻朝廷将派商丘侯若谷为督师大臣,来救开封,看来不日侯大人会到封丘。” 陈永福说:“侯大人虽然声望很高,但手中无兵无将,所指望的是左昆山。左昆山新败之后,驻在襄阳,是否会重新率兵前来开封,看来也不一定会来。至于别路援军,虽然听说有山东的刘泽清,山西的许定国,可是都很难指望。目前惟一可靠的还是我们守城的军民。只有守城军心民心不散,有粮食吃,才能够保开封不落入流贼之手。” 黄澍说:“镇台大人所言极是。远水不解近渴,更不能望梅止渴。现在义勇大社马上就要成立,成立之后,守城力量就又增加了许多。但今日燃眉之急尚不是敌人攻城。今日下官到曹门坊察看出粜粮食的情况,看到那里十分混乱,军民相争,民与民争,军与军争。如此下去,不但不能使饥民买到粮食,反而会引起军民互斗,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立即设法制止混乱。” 大家听了都觉得十分吃惊。高名衡赶快问道:“黄推官有何善策?” 黄澍欠身说:“请大人速出告示,明文规定:三、六、九日散兵粮,余日让百姓籴粮,兵丁平日不准下城,下城者立斩。郡王青衿另外发给粮食,也不准率家人前去买粮。” 梁炳听了说:“这办法好,好,可以把军民分开。” 陈永福说:“本来军人不该买粮,军人粮食都是由官府散发。” 黄澍说:“虽由官府散发,但有些官兵为他的亲戚买粮,有的人说不定买了粮再倒一手,卖给别人,因此引起混乱。” 陈永福说:“既然有此情况,就请抚台大人赶快出一告示。凡是兵丁,从今日起不准下城买粮,违者立斩。” 高名衡说:“这事立刻就办,我马上就吩咐文案师爷将告示拟出,张贴通衢。” 他们都心中清楚粮食没有来源,这次举办发粜原是个糊弄局儿,只打算举办三天,骗得“当道尽心为民”的舆论,事后呈报朝廷。但是谁也不肯说穿粜粮的真实用意和张贴告示的无用。 梁炳问道:“大人命公子赴京呼救,不知是否已经到京?目前正军事危急之时,陈本兵获罪下狱,大人可知道何人继掌中枢?皇上可另有知兵的得力大臣?” 高名衡叹口气,摇了摇头。他知道一点朝廷消息,但是他不愿说出,只是感慨地说: “北京呀北京!皇上在目前……” 众官注目望他,等他将这句话说完。但是他深深地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第五十章 朱仙镇溃败之后,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都有密奏到京,说明溃败的原因和经过情形,虽然都有请罪的话,却尽量将罪责推给别人,并且大大夸大了李自成人马的数目。丁启睿和杨文岳在仓皇逃窜数日后,又在汝宁会合。他们虽然也有矛盾,但在谈到溃败原因时又互相有些包庇,都将主要罪责推给左良玉。 崇祯看了他们的密奏,愤怒谩骂,继而痛哭,叹息自杨嗣昌死后剩下的全是庸才。他下旨将丁启睿“褫职候代”,杨文岳“褫职候勘”,而对左良玉只下旨切责,希望他固守襄阳,整兵再战,以补前愆。 他在灰心失望之中,想着幸而周延儒被他起用,回到内阁任首辅。尽管崇祯六年六月他将周延儒罢黜归里,但他知道延儒原是个做事敏捷的人,只因朝廷上门户之争,使他一怒之下将延儒斥逐,经过他换过几个首辅,看起来都不如延儒练达有为,不愧是“状元宰相”。所以他不久前听了朝臣们的意见,重新起用延儒,对他期望甚殷。对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个人的不同处分,崇祯也是采纳了他的意见,由他“票拟”。现在崇祯为急于救援开封,在整个朝廷大臣中选不出一个可以受命督师的人物。他不想将全体辅臣召进宫来,只要首辅周延儒在文华殿单独召对。 周延儒一听太监传谕他单独去文华殿召对,便猜到八九分是密商选派督师救汴的事。他这次能够“东山再起”,回朝重任首辅,也借助东林和复社人物张溥的吹嘘活动。朱仙镇溃败后,他向皇上建议对左良玉从轻处分,虽然是因为左良玉手中掌有重兵,又希望他继续打仗,另外也因为左良玉是商丘侯恂提拔起来的,而侯氏弟兄都是东林人物。现在当他随着一位御前太监往文华殿走时,他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崇祯等周延儒行了礼,赐座以后,跟着问道:“如今开封被困,望救甚急。卿看何人可以前去督师,为开封解围?” 周延儒站立回答:“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听人说过?” 崇祯轻轻点头:“朕也有所闻。” 周延儒接着说:“如今虽然有朱仙镇之败,然左良玉已至襄阳,立住脚跟,看来不难很快恢复元气,整军再战。前次之败,败于督师、总督与平贼将军不能和衷共济。故必须选派一位他素所爱戴的大臣出任督师,庶几……” 崇祯截住问:“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说:“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挥得动。” 崇祯沉吟片刻,狠狠地说:“左良玉骄横跋扈,朕已百般隐忍,仍然不知悛改!” 延儒小心地说:“左良玉虽然辜负圣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獗,尚无宁日,像良玉这样有阅历、韬略之将才亦不易得。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待其以功覆过。有良玉在,不惟献贼胆慑,即闯贼亦有所顾忌,不能肆志中原。看闯贼不敢乘朱仙镇战胜余威,分兵穷追,直下襄阳,就可知闯贼仍不敢轻视良玉。” 崇祯又沉吟片刻,问道:“左良玉能够很快恢复元气么?” “左良玉威望素著,善于驾驭,远非一般大将能望其项背。看他密奏,说他到襄阳之后,卧薪尝胆,招集旧部……” 崇祯心中急躁,不等首辅说完,问道:“卿看良玉能否再次救援开封?” 延儒说:“这要看对他如何驾驭指挥。” “他果然能听从侯恂指挥?” “臣不敢说他必会听从侯恂指挥,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当恩人看待。” 崇祯仍不能决定,沉吟说:“姑且试试?” 延儒说:“是否可以将侯恂释放出狱,畀以援汴督师重任,请皇上圣衷裁决。” 崇祯实在别无善策,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如今对别人很难指靠,只有对左良玉尚可寄托一线希望。他也明白,别的人确实无法指挥左良玉,只有侯恂也许可以指挥得动。然而此事也有难处。他想了一下,说: “朕也不惜将侯恂释放出狱,命其戴罪督师,将功赎罪。但是他下狱多年,怕一时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回答道:“这事不难。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将侯恂释放出狱,给以适当官职,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将要重用侯恂,将来言官也不会攻击。稍过一些日子,再命侯恂出京督师,也就很自然了。” 崇祯点点头,觉得周延儒毕竟是个有办法的人,想的这个主意好,十分妥当。他说: “此事朕再考虑一下,倘确无更合适的人出京督师,言官又不妄议,就将侯恂释放。” 可是周延儒叩辞走了以后,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能够等待?他立刻把司礼监王德化叫来,命他代为拟稿,下旨将侯恂释放出狱。王德化跪在地上还没有起来,崇祯忽然觉得:“这事要办得越快越好。”随即挥手让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考虑了一阵,便提起笔来,在一张四边有龙纹图案的黄纸上写道: 前户部尚书侯恂,因罪蒙谴,久系诏狱。近闻该臣颇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愿图再试,以功补愆。目今国家多事,更需旧臣宣力,共维时艰。着将侯恂即日特赦出狱,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平蓟等镇援剿兵饷。钦此! 他命御前答应马上将手诏送司礼监发出,然后靠在御椅上,略微松了口气。正要去看田妃的病,一个太监进来,将陈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后心中一喜,不去承乾宫了。 据陈新甲的密奏,马绍愉已经回到北京,对满洲议和的事已经办成。崇祯马上命太监前去密谕陈新甲:马绍愉不宜在京城多见人,以免泄露机密。 太监走后,崇祯想着两件事总算都有了着落,心中暂时平静下来。午饭以后,他回到养德斋午睡一阵。醒来时,宫女魏清慧进来侍候他穿衣。崇祯的心情比午睡前更好,不再像平时那样愁眉苦脸。他打量了魏清慧一眼,觉得她虽然不像费珍娥那样美丽,但是凤眼蛾眉,肌肤细嫩,身材苗条,也有动人之处。特别是魏清慧已经二十一二岁,显然比费珍娥懂事得多。所以他一面让魏清慧给自己穿衣,一面不住地拿眼睛看她,脸上带着微笑。魏清慧正在替崇祯扣扣子,发现皇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中有一种不平常的神情,不觉脸红,胸口突突乱跳。崇祯见她脸红,更觉有趣,一瞬间他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又觉得自己毕竟是皇帝,又不是贪色误国的皇帝,不能那么轻狂,于是他笑着问道: “管家婆,费珍娥现在还好么?” 魏清慧嫣然一笑,说:“皇上怎么也叫奴婢管家婆啦?” “你是我的管家婆,乾清宫的许多事都要靠你照料。” “只要皇上不生气,奴婢就是万幸了。”说着,她的眼波向皇上一转,那动人的神态使崇祯几乎不能自持。他听到魏清慧的心在狂跳,呼吸急促。然而他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去搂抱她,又问道: “魏清慧,我刚才问你,费珍娥可还好?” “她还好。她一直都很感激皇上厚恩。” “她是去陪公主读书的。你等一会儿去向公主传旨,叫她把仿书带来,让我看看她有没有长进。” “遵旨。奴婢马上就去传旨。” 侍候崇祯梳洗之后,魏清慧就往长平公主的宫中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奇怪崇祯今天第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平时常觉一生无出头之日,强装笑容,心中却藏着无限苦闷,如今却好像有一缕日光忽然照上了阶下幽草,使她感到惊奇、甜蜜、狐疑,觉得希望在前,又觉得世事渺茫难测。年轻的皇上毕竟没有对她做出异乎寻常的动作,或说出特别明显爱她的话,倒是念念不忘费珍娥。如今派她去向公主传旨,还不是想看看费珍娥?当然,费珍娥也是够可怜的,要真能蒙皇上喜爱,倒是一件好事。她一路胡思乱想,带着不平静的矛盾心情,匆匆地到了公主那里。 长平公主不敢怠慢,禀明母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宫。她向父皇叩头问安之后,从费珍娥手里接过一叠仿书,亲手跪捧到父皇面前。崇祯说: “你起来。我看看你的字有没有长进。” 公主又叩一个头,站了起来。崇祯把她的仿书放在御案上,认真地看了十几张,同时用朱笔将写得好的字打了圈。随即他放下朱笔,转过头来,含着微笑对公主说道: “你的字有长进。今后还要好好地练。” 说毕,他扫了那些宫女一眼,好像是对她们的嘉许。其实他只是想看看费珍娥。当他的目光扫到费珍娥时,发现费珍娥也正在默默地偷眼望他。他的心中一动,觉得费珍娥真是美貌,好像比在乾清宫的时候更加出色。他连着望了几眼,望得费珍娥低下头去,双颊泛起红潮。 魏清慧站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皇上果然仍是那么喜欢费珍娥,她既有点替费珍娥高兴,又不禁为自己感到怅惘,崇祯又向公主问道: “你近来读些什么书?” “正在读《列女传》和《诗经》。” “那《列女传》可都会讲?” “有些会,有些不会。不会讲的都由别的奴婢帮我讲,内书房的老太监也替我讲。一般的道理女儿都能明白。” 崇祯终于忍不住,转向费珍娥问道:“费珍娥,你是陪伴公主读书的,那书上的道理你能够懂得么?” “奴婢能够懂得。”费珍娥跪下答道。 “你们在我面前说话,可以不必跪着。” “奴婢原先伺候皇上,有时说话可以不跪。如今奴婢伺候公主,已经不在乾清宫了,因此皇爷问话,奴婢不敢不跪。” 崇祯笑了起来,说:“你倒是很懂皇家礼数。我问你,公主能背的书,你也能够背么?” “奴婢还能背一些。” 公主接着说:“她比我背得还熟。” 崇祯又笑起来,问公主道:“你《诗经》读到哪里了?” “《国风》还没有读完,待读完以后才能接着读《小雅》。” 崇祯又问费珍娥:“你也读《诗经》么?” “奴婢陪侍公主读书,凡是公主读的,奴婢也读。” 公主又插话说:“她不但也读,她比我还读得好,《国风》已经读完,开始读《小雅》了。” 崇祯笑着问费珍娥:“你最喜欢读哪几首?可能背几句给我听听?” “奴婢遵旨。”费珍娥说罢,马上朗声背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当费珍娥开始背书的时候,崇祯看见她两片红唇中露出的牙齿异常洁白、整齐,声音又是那么娇嫩,那么清脆悦耳,心里越发感到喜爱。他怕在女儿和别的宫女面前泄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失去他做父亲和做皇帝的尊严,便做了一个手势,让费珍娥停下来,淡淡地说道: “费珍娥,你背得不错。你是个聪明人,今后要好好读书。”说罢,他又转过脸来,望着公主说:“《诗经》中有些是讽刺诗,有些是称颂后妃之德的,我怕有许多诗句你们不懂,可以过一年再读。现在先把《列女传》读熟,《女四书》也要读熟。” 然后他命魏清慧取出四匹绸缎和文房四宝,赐给公主,对服侍公主的宫女们另有赏赐,特别对费珍娥多赏了四两银子,以奖励她陪伴公主读书有功。先是公主,随后宫女们都向他跪下磕头谢恩,然后辞出。这时崇祯最后又望了费珍娥一眼,心里想:等公主明年下嫁的时候,不妨把费珍娥留下,仍让她回乾清宫来。 公主走后,崇祯也没有在乾清宫多留,就乘辇往承乾宫看田妃去。 田妃今天的情况又很不好,痰中带着血丝,吐在一个银壶里。崇祯坐在田妃的床前,亲自拿过银壶来看了看,不觉眉头紧皱,心中凄然。昨天他已命太监去太医院询问:田妃到底还能活多久。据太医们回奏,恐怕只在一月左右。但这些话他不好对田妃说出来,仍然安慰她道: “你的病不要紧,慢慢会有起色。你一定要宽心,好好养病。” 田妃并不相信崇祯的话,但也不愿使崇祯伤心,勉强苦笑一下。崇祯忽然想起从前每次来承乾宫时多么快活,而如今竟然成此模样,心中又一阵难过。他站了起来,走到平时田妃喜欢的一座盆景前边,看见盆中的水已经干了,花草已经萎谢。他不忍再看,回到田妃的床边,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乘辇返回乾清宫。 就在他去承乾宫看望田妃的时候,他的御案上又新到了一些奏疏。他随手拆开一封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言官弹劾陈新甲与东虏议和,疏中提到款议的内容和他所见的密件竟然相同,还说目前不仅举朝哗然,而且京师臣民人人都在痛恨陈新甲的丧权辱国之罪。崇祯又惊又气:如此机密大事,如何会泄露出去,而且泄露得如此之快?难道是马绍愉泄露的?但他随即又想:马绍愉决无这样的胆量。那么,究竟是怎么泄露的呢?他站起来,绕着柱子转来转去,彷徨很久,连连说道: “怪!怪!如何泄露出去?如何京师臣民都知道了?真是咄咄怪事!” 尽管乾清宫并不很热,但是崇祯看了言官方士亮的奏疏却急出了一身热汗。他既担心由于言官的反对,使得之不易的“款事”败于一旦,又害怕同“东虏”秘密议和的真相全部张扬出去,有损于他的“英主”之名,而这后一点使他最为害怕。他从水晶盘中抓起一块窖冰向两边太阳穴擦一擦,竭力使自己略微镇静,随即站起来在暖阁里走来走去,边走边狠狠地小声骂道: “什么言官,都是臭嘴乌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哼!你们遇事就哇啦哇啦,自诩敢言,借以沽名钓誉,全不顾国家困难。朝廷上许多事都败在你们这班乌鸦手中!” 他踱了一阵,心情稍微平静,重新坐下,在方士亮的疏上批了“留中”二字。过了片刻,他觉得不妥。倘若方士亮还要纠缠怎么好?倘若明日有许多言官跟着方士亮起哄,纷纷上疏攻讦陈新甲,反对议和,岂不败了和议大计又张扬了种种内情?他的双脚在地上乱踏,急了一阵,重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下了严厉手谕: 给事中方士亮平日专讲门户,党同伐异。朕已多次容忍,以示朝廷广开言路之意。不意值此松锦新败、中原危急之时,方士亮不恤国步艰难,专事捕风捉影,轻信流言蜚语,对大臣肆口攻讦,混淆视听,干扰朝政,殊堪痛恨!本应拿问,以振纲纪;姑从宽处,以冀悔悟。着罚俸三月,并交吏部酌调往边远行省效力。钦此! 他忽然一想,担心如此处置言官,会引起朝议大哗,纷纷讦奏陈新甲暗中主持和议之非,反而会将秘密内情和盘托出。于是他的怒气消了,只好将刚写好的手谕揉成纸团,投入痰盂,决定等一等朝臣们有什么动静。尽管他的心情十分烦乱,但是御案上堆的重要文书很多,他不能不勉强苦恼地继续省阅。方士亮讦奏陈新甲的事缠绕在他的心上,使他十分苦恼,不时地停住朱笔,望着窗户凝神,深深地嘘出闷气。 御案上的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今天本来轮到一个姓陈的年纪较大的宫女负责乾清宫中添香和送茶的事,可是魏清慧对她说:“皇爷今日心绪不佳,容易生气,我替你去吧。”姓陈的宫女也知道自己本来长得不十分俊,年纪又已经二十四岁,早就断了被皇上看中的念头,现在听了魏清慧的话,感激她对自己的好意,便悄悄笑着说:“清慧妹,不怪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真会体谅别人。” 魏清慧知道崇祯从承乾宫看过田娘娘的病后,心情就不十分好,但没有料到刚才又有一封言官的奏疏惹动了他生气。她一方面确实怕姓陈的宫女无意中受皇上责备,另一方面也怀着一点缥缈的希望。她特意换上一套用龙涎香熏过的平时皇上比较喜欢的衣裙,薄施脂粉,云鬓上插了两朵鲜花,又对着新磨的铜镜照了照,觉得自己虽然不像费珍娥那样玉貌花颜,但也自有一种青春美色。 于是她离开了乾清宫后面的宫女住房,脚步轻盈地来到崇祯正在省阅文书的暖阁外边,听一听,然后轻轻地掀帘而入,那帘子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当她一路走来时,心里早已做好打算:今日来到皇上面前添香,她当然要像往日一样庄重、小心、温柔、大方,决不能使皇上觉得她有一点轻浮,但同时她要大胆地露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还要设法在皇上面前多逗留一些时候。甚至她还想着,如果皇上看她添香,她不妨故意地将眼波向皇上一转,像前天在养德斋侍候皇上穿衣时那样胆大,看皇上对她如何。对于这些想法,她自己也觉得害臊,不由地脸颊泛红,呼吸急促。但这时她已经到了皇上面前,没有时间继续想了。皇上并没有觉察她的来到。魏清慧看见崇祯的神情,不禁心中一寒,那一切在心中悄悄燃烧的希望的火苗突然熄灭。她不敢多看皇上,赶快添了香,屏息退出,心中暗问: “天呀!出了什么事儿?” 崇祯知道有人进来添香,但他没有抬起头来,不知道是魏清慧。后来他听见身后帘子一响,知道添香的宫女已经走了。他放下文书,又长嘘一口闷气,靠在椅背上,重新想着泄露机密的事,仰视空中,连说: “怪事!怪事!真是奇怪!” 崇祯想叫陈新甲立刻进宫,当面问他如何泄露机密,便命一名太监出宫传旨,但马上又把这个太监叫回。他想,如果现在把陈新甲叫进宫来,追问他如何泄露机密,这事就很可能传出去,至少陈新甲自己会泄露给他的左右亲信,朝臣中会说他先命陈新甲秘密议和,现在又来商量如何掩盖。重新考虑的结果,他决心从现在起就不单独召见陈新甲了,以便到不得已时只说自己毫不知情,将新甲下入诏狱,等半年、一年或两年之后,事过境迁,还可以将新甲放出,重新使用。 从下午直到晚上,他在宫中六神无主,各种事情都无心过问,也不愿召见任何大臣。首辅周延儒曾经要求进宫奏事,他命太监回绝,只说:“今日圣上御体略有不适。”陈新甲也曾要求入宫单独面奏,他同样拒不召见。往日他也有种种烦恼、愁闷,但今日似乎特别地精神颓丧,萎靡不振,连各处飞来的紧急文书也都无心省阅。无聊之中,他就往袁妃住的翊坤宫去散心。 皇上的突然驾临,完全出袁妃的意料之外。虽然袁于一年前晋封为贵妃,但是很少能盼望到皇上来翊坤宫一次。接驾之后,趁着崇祯欣赏金鱼,她赶紧重新打扮。虽然她妩媚不如田妃,但是丰满、稳重,则田妃不如。崇祯一时高兴,要同她下棋。她不再像三年前在瀛台澄渊亭上那样,故意使用心计,把皇上逼得走投无路,然后卖出破绽,让皇上转败为胜,而是一见皇上有点困难,马上就暗中让步。崇祯比较容易地连胜两局,十分满意,晚上就宿在翊坤宫中。就在他聚精会神地同袁贵妃下棋时候,陈新甲与满洲秘密议和、丧权辱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野,言官们纷纷地将弹劾陈新甲的奏本递进宫来。 年轻的崇祯皇帝由于田妃久病,不到承乾宫过夜,也极少召别的妃嫔或宫女到养德斋陪宿,每日都在为国事苦恼,今晚偶然宿在翊坤宫,一时间十分愉快。袁妃虽然不如田妃美艳,也不像田妃那样多才多艺,又善揣摸他的心意,但袁妃也毕竟是他和皇后一起于崇祯初年从许多美女中挑选的人尖子,今年不满三十岁,仍是青春焕发年龄。她在晚膳后经过精心晚妆,淡雅中含着妩媚,加之天生的肌肤细嫩,面如桃花,蛾眉凤眼,睛如点漆,光彩照人,顾盼有情,这一切都很使崇祯动心。袁妃很少能盼望到皇上“临幸”,平日冷落深宫,放鸽养花,消磨苦闷时光,今晚竟像是久旱忽逢甘雨。近来她明白田妃不久将要死去,深望从今后将得到皇上眷顾,不再在闲愁幽怨中虚掷青春。她已经为皇上生了一儿一女,暗想着一旦田妃亡故,只要她能够得到皇上一半宠爱,晋封为皇贵妃不难。这一晚上,她对崇祯百般温柔体贴,使他高兴。袁妃平日待人宽厚,对下有恩。宫女们和太监们都希望她从今后能受到皇上的宠爱,他们就会有许多好处,也能在后宫中稍稍“扬眉吐气”,所以今夜整个翊坤宫都是在幸福之中。他们觉得,今晚翊坤宫的花儿特别芳香,连红纱宫灯和明角宫灯也显得特别明亮,带着喜气。 可是玄武门刚刚打过四更,崇祯一乍醒来,想起来与满洲议和的事已经泄露,不禁出了一身热汗,将袁妃一推,突然说道: “我要起来,回乾清宫去!” 袁妃惊醒,知道皇上要走,温柔地悄声劝道:“皇爷,你年年忧心国事,日理万机,难道连一夜安生觉就不能睡到五更?” 崇祯又一次推开她,焦急地小声说:“唉,你不懂,你不懂朕有多么困难。卿莫留我,不要误我的大事!” 袁妃的心中惘然若失,不敢再留,随即唤值夜的宫女们进来。她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赶快梳洗穿戴,然后她和宫女们又侍候崇祯起床。吃过燕窝汤和几样可口的点心,崇祯立即吩咐“起驾”。袁妃率领宫女和太监们到翊坤门跪下送驾。当皇帝上辇时候,她轻轻叫了一声:“皇爷……”她本来想说她希望皇上今晚再来,但是她当着一大群跪着的宫女和太监的面不好出口,磕了头,怅然望着皇上乘的辇在几盏摇晃的宫灯中顺着长巷远去。她的许多梦想顿然落空。从地上起身之后,她暗想着国事不好,心头不禁变得沉重,又想到她自己的不幸,陡然心中一酸,几乎滚出热泪。 崇祯回到乾清宫,果然不出所料,御案上堆着昨晚送来的许多文书,其中有三封反对朝廷与满洲秘密议和。这三封奏疏中,有一封是几个言官联名,措词激烈。所有这些奏疏,并不是徒说空话,而是连马绍愉同满洲方面议定的条款都一股脑儿端了出来。尽管这些奏章都是攻讦陈新甲的,但崇祯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主张或曾经得到他的点头,所以他的脸孔一阵一阵地发热,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门楼上传来了五更的钟声以后,崇祯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常朝冠服,到乾清宫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祷,然后乘辇去左顺门上朝。关于言官们讦奏陈新甲与满洲暗中议和的事,他决定在上朝时一字不提,下朝以后再作理会。但是他已经断定是由陈新甲那里泄露了机密,所以对陈新甲非常恼恨。他一则为着忍不住一股怒火,二则希望使言官们不要认为他知道陈新甲与满洲议和的事,在常朝进行了一半时候,他忽然脸色一变,严词责备陈新甲身为兵部尚书而对开封解围不力,朱仙镇丧师惨重;又责备他不能迅速调兵防备山海关和长城各口,特别是在洪承畴投降之后,对辽东恢复事束手无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东顾之忧。 陈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头。起初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拿开封的事突然这样对他严加责备,接着又责备他不能调兵防守山海关和长城各口,不能为皇上解除东顾之忧。随即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变卦,要把与东虏议和的事归罪到他的头上。于是他浑身冒汗,颤抖得很厉害。当崇祯向他问话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他平日口齿伶俐,但现在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天天担心的大祸果然来了!” 但是陈新甲虽很恐怖,却不完全绝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东事方急,皇上会想出转圜办法。 崇祯将陈新甲痛责一顿之后,忽然又问刑部尚书:“那个在松山临阵脱逃的总兵王朴,为什么要判处秋决?”刑部尚书赶紧跪下说明:王朴虽然从松山逃回,人马损失惨重,可是溃逃的不光是他一个总兵官,而是整个援锦大军崩溃,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根据国法,判为死罪,秋后处决。 崇祯听了大怒,将御案一拍,喝道:“胡说!像他这样的总兵,贪生怕死,临敌不能为国效命,竟然惊慌逃窜,致使全军瓦解,为什么不立时处决?” 刑部尚书也被这突然严责弄得莫名其妙,惊慌失措,赶紧叩头回奏:“臣部量刑偏轻,死罪死罪。今当遵旨将王朴改判为‘立决’,随时可以处决。” 崇祯余怒未息,本来不打算理会言官,可是一时激动起来,忍耐不住,将严厉的目光转向几个御史和给事中,指着他们说: “你们这班人,专门听信谣言,然后写出奏本,危言耸听,哗众沽名。朝中大事,都败在你们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这样徒事攻讦,朝廷还有什么威望?还能办什么事情?” 他声色俱厉,不断地用拳头捶着御案。那些御史和给事中一个个吓得跪在地上,面如土色,不敢抬头。这么发了一阵脾气之后,他不再等待朝臣们向他继续奏事,起身退朝。 崇祯回到乾清宫,自认为今天上朝发了一顿脾气,对东虏议和的事大概没人再敢提了,这一阵风浪从此可以压下去了。只要朝臣中没有人再攻讦陈新甲,朝议缓和下去,对满洲议和事以后再说。但是他害怕这一次风波并没有完,叹一口气,精神混乱,仰望藻井,自言自语: “中原糜烂。辽东糜烂。处处糜烂。糜烂!糜烂!倘若款事不成,虏兵重新入塞,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撑啊!” 过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几个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讦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丧权辱国之罪。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到崇祯本人,说外面纷纷议论,谣传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并不相信,盖深知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非宋主可比云云。崇祯阅罢,明白这话是挖苦他,但没有借口将上疏的言官下狱。他的心中很焦急,眼看着事情已经闹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能。可是这事情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监去问陈新甲,便把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和锦衣卫使吴孟明叫进宫来。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宫,崇祯先用责备的口气问曹化淳: “陈新甲辜负朕意,暗中派马绍愉同东虏议和。事情经过,朕实不知。他们暗中议和之事,言官们如何全都知道?你的东厂和吴孟明的锦衣卫两个衙门,职司侦伺臣民,养了许多打事件的番子。像这样大事,你们竟然如聋如瞽,白当了朕的心腹耳目!陈新甲等做的事,何等机密,朝中的乌鸦们是怎样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边连说“奴婢有罪,恳皇爷息怒”,一边在转着心思。从秘密议和开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间如何进行,曲曲折折,他完全心中清楚。但听了皇上的这几句话,他明白皇上要将这事儿全推到陈新甲的身上。他在地上回奏说: “对东虏议抚的事,原来很是机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泄露出来,奴婢才叫番子们多方侦查……” “侦查的结果如何?” “启禀皇爷,事情是这样的:马绍愉将一封密件的副本夜里呈给陈新甲。陈新甲因为困倦,一时疏忽,看过之后,忘在书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个亲信仆人,看见上边并未批‘绝密’二字,以为是发抄的公事,就赶快送下去作为邸报传抄。这也是因为陈新甲治事敏捷,案无留牍,成了习惯,他的仆人们也常怕耽误了公事受责。方士亮是兵科给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时候,陈新甲想起来这个抄件,知道被仆人误发下去,赶快追回,不料已经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这个方士亮像一只苍蝇一样,正愁没有窟窿蕃蛆,得了这密件后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师臣民们如何议论?” “京师臣民闻知此事,自然舆论大哗。大家说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断不会知道与东虏议和之事,所以大家都归咎于兵部尚书不该背着皇上做此丧权辱国之事。” 崇祯沉吟片刻,叹息说:“朕之苦衷,臣民未必尽知!” 曹化淳赶快说:“臣民尽知皇上是尧、舜之君,忧国忧民,朝乾夕惕。纵然知道此事,也只是一时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崇祯说:“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在乾清门等候召见的锦衣卫使吴孟明被叫了进来,跪在崇祯面前。他同曹化淳已经在进宫时交换了意见,所以回答皇帝的话差不多一样。崇祯露出心事很重的神色,想了一阵,忽然小声问道: “马绍愉住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马绍愉进宫询问?”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从谣言起来之后,微臣派了锦衣旗校在他的住处周围巡逻,又派人装成小贩和市井细民暗中监视。他一家人知道这种情形,闭户不敢出来。” 崇祯又小声说:“今日夜晚,街上人静以后,你派人将马绍愉逮捕。他家中的钱财什物不许骚扰,嘱咐他的家人:倘有别人问起,只说马绍愉因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如敢胡说一句,全家主仆祸将不测。” 吴孟明问道:“将他下入镇抚司狱中?” 崇祯摇摇头,接着吩咐:“将他送往西山远处,僻静地方,孤庙中看管起来。叫他改名换姓,改为道装,如同挂褡隐居的有学问的道士模样,对任何人不许说出他是马绍愉。庙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许乱问,不许张扬。你们要好生照料他的饮食,不可亏待了他。” “要看管到什么时候?” “等待新旨。” 吴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赶快叩头说:“遵旨!” 崇祯召见过曹化淳和吴孟明以后,断定这件事已经没法儿强压下去,只好把全部罪责推到陈新甲身上。于是他下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瞒着他派马绍愉出关与东虏议款,并要陈新甲“好生回话”。实际上他希望陈新甲在回话时引罪自责,将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等事过境迁,他再救他。 陈新甲接到皇上的手谕后,十分害怕。尽管他的家中保存着崇祯关于与满洲议和的几次手谕,但是实际上他不敢拿出来“彰君之恶”。他很清楚,本朝从洪武以来,历朝皇帝都对大臣寡恩,用着时倚为股肱,一旦翻脸,抄家灭门,而崇祯也是动不动就诛戮大臣。他只以为皇上将要借他的人头以推卸责任,却没有想到皇上是希望他先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将来还要救他。陈新甲实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较倔强,于是在绝望之下头脑发昏,写了一封很不得体的“奉旨回话”的奏疏,将一场大祸弄得不可挽回了。在将奏疏拜发时,他竟会糊涂地愤然想道: “既然你要杀我,我就干脆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也许我一说出来,你就不敢杀我了。” 在“奉旨回话”的奏疏中,他丝毫不引罪自责,反而为他与满洲议和的事进行辩解。他先把两年来国家内外交困的种种情形陈述出来,然后说他完全是奉旨派马绍愉出关议和。他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与满洲议和完全是为着祖宗江山,这事情本来做得很对,但因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张扬,所以命他秘密进行,原打算事成之后,即向举朝宣布。如今既然已经张扬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说明原委:今日救国之计,不议和不能对外,也不能安内,舍此别无良策。 崇祯看了此疏,猛然将一只茶杯摔得粉碎,骂道:“该杀!真是该杀!”尽管他也知道陈新甲所说的事实和道理都是对的,但陈新甲竟把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说出,而且用了“奉旨议和”四个字,使他感到万万不能饶恕。于是他又下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违旨议和”,用意是要让陈新甲领悟过来,引罪自责。 陈新甲看了圣旨后,更加相信崇祯是要杀他,于是索性横下一条心,又上了一封奏疏,不惟不引罪,而且具体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谕、某月某日皇上又如何密谕,将崇祯给他的各次密诏披露无遗。他误以为这封奏疏会使崇祯无言自解,从而将他减罪。 崇祯看了奏疏后,从御椅上跳起来,虽然十分愤怒,却一时不能决定个妥当办法。他在乾清宫内走来走去,遇到一个花盆,猛地一脚踢翻。走了几圈后,他回到御案前坐下,下诏将陈新甲立即逮捕下狱,交刑部立即从严议罪。 当天晚上,崇祯知道陈新甲已经下到狱中,刑部正在对他审问,议罪。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多次手诏,分明陈新甲并没有在看过后遵旨烧毁,如今仍藏在陈新甲的家中。于是他将吴孟明叫进宫来,命他亲自率领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将陈家包围,严密搜查。他想着那些秘密手诏可能传到朝野,留存后世,成为他的“盛德之累”,情绪十分激动,一时没有将搜查的事说得清楚。吴孟明跪在地上问道: “将陈新甲的财产全数抄没?” “财产不要动,一切都不要动,只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书。尤其是宫中去的,片纸不留,一概抄出。抄到以后,马上密封,连夜送进宫来。倘有片纸留传在外,或有人胆敢偷看,定要从严治罪!” 吴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对他生疑,将有后祸,还怕曹化淳对他嫉妒,他恳求皇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崇祯也有点对他不放心,登时答应命曹化淳一同前去。 当夜二更时候,陈新甲的宅子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包围起来。曹化淳和吴孟明带领一群人进入宅中,将陈新甲的妻、妾、儿子等和重要奴仆们全数拘留,口传圣旨,逼他们指出收藏重要文书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里找到了全部密诏。曹化淳和吴孟明放了心,登时严密封好,共同送往宫中,呈给皇帝。 崇祯问道:“可是全在这里?” 曹化淳说:“奴婢与吴孟明找到的就这么多,全部跪呈皇爷,片纸不敢漏掉。” 崇祯点头说:“你们做的事绝不许对外声张!” 曹化淳和吴孟明走后,崇祯将这一包密诏包起来带到养德斋中,命宫女和太监都离开,然后他打开包封,将所有的密诏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的是这确实是他的手迹,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陈新甲并没有听他的话,将每一道密诏看过后立即烧毁,而是全部私藏了起来。他在心中骂道:“用心险恶的东西!”随即向外间叫了一声: “魏清慧!” 魏清慧应声而至。崇祯吩咐她快去拿一个铜香炉来。魏清慧心中不明白,迟疑地说: “皇爷,这香炉里还有香,是我刚才添的。” “你再拿一个来,朕有用处。” 魏清慧打量了崇祯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心里似乎有点明白,赶快跑出去,捧了一个香炉进来。崇祯命魏清慧把香炉放到地上,然后把那些密诏递给她,说: “你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全部烧掉,不许留下片纸。” 魏清慧将香炉和蜡烛放在地上,然后将全部密诏放进香炉,点了起来,小心不让纸灰飞出。不一会儿,就有一股青烟从香炉中冒出,在屋中缭绕几圈,又飞出窗外。崇祯的目光先是注视着香炉,然后也随着这股青烟转向窗外。他忽然觉得,如果窗外有宫女和太监看见这股青烟,知道他在屋内烧东西,也很不好。但侧耳听去,窗外很安静,连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放下心来。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炉中不再有火光,也不再冒烟,只剩下一些黑色灰烬,然后她请皇上看了一下,便把香炉送出。她随即重回到崇祯面前,问道: “皇爷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崇祯将魏清慧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宫里虽有众多妃嫔,像这样机密的事却只有让魏清慧来办才能放心。魏清慧心里却很奇怪:皇上身为天下之主,还有什么秘密怕人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些手诏?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害怕窗外有人?但是她连一句话也不敢问,甚至眼中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疑问。崇祯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放下了,想着魏清慧常常能够体谅他的苦心,今夜遵照他的旨意,不声不响地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干净,使他十分满意。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来,然后他双手拉住了她的手。魏清慧顿时脸颊通红,低头不语,心头狂跳。崇祯轻轻地说: “你是我的知心人。” 魏清慧不晓得如何回答,脸颊更红。突然,崇祯搂住她的腰,往怀中一拉,使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魏清慧只觉得心快从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激,一丝泪光在眼中闪耀。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魏清慧赶紧挣开,站了起来,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帘外有声音向崇祯奏道: “承乾宫掌事奴婢吴忠有事跪奏皇爷。” 崇祯望了魏清慧一眼,轻声说:“叫他进来。”魏清慧便向帘外叫道: “吴忠进来面奏!” 崇祯一下子变得神态非常严肃,端端正正地坐着,望着跪在面前的吴忠问道: “有何事面奏?” 吴忠奏道:“启奏皇爷: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隐瞒,特来奏明。”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来有点不妙。” 崇祯一听,顿时脸色灰白,说:“朕知道了。朕马上去承乾宫看她。” 在太监为他备辇的时候,崇祯已经回到乾清宫西暖阁。发现在他平时省阅文书的御案上,有一封陈新甲新从狱中递进的奏疏。他拿起来匆匆看了一遍。这封奏疏与上两次口气大不一样。陈新甲痛自认罪,说自己不该瞒着皇帝与东虏暗主和议,请皇上体谅他为国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马之劳,至于崇祯如何如何密谕他议抚的话,完全不提了。崇祯心中动摇起来:究竟杀他还是不杀?杀他,的确于心不忍,毕竟这事完全是自己密谕他去干的。可是不杀,则以后必然会泄露和议真情。正想着,他又看见案上还有周延儒的一个奏本。拿起一看,是救陈新甲的。周延儒在疏中说,陈新甲对东虏暗主和议,虽然罪不容诛,但请皇上念他为国之心,赦他不死。又说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杀了陈新甲殊为可惜。崇祯阅罢,觉得周延儒说的话也有道理,陈新甲确实是个有用的人才。“留下他?还是不留?”崇祯一面在心中自问,一面上辇。 在往承乾宫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悲叹: “难道你就这么要同我永别了么?” 他的辇还没有到承乾宫,秉笔太监王承恩从后面追上来,向他呈上两本十万火急的文书。他停下辇来拆看,原来一本是周王的告急文书,一本是高名衡等封疆大吏联名的告急文书,都是为着开封被围的事,说城内粮食已经断绝,百万生灵即将饿死,请求皇上速发救兵。 崇祯的心中十分焦急,感到开封的事确实要紧。万一开封失守,局势将不堪设想。他也明白开封的存亡,比田妃的病和陈新甲的事,要紧得多。他的思想混乱,在心中断断续续地说: “开封被围,真是要命……啊,开封!开封!……侯恂已到了黄河北岸,难道……竟然一筹莫展?” 田妃的病情到了立秋以后,更加不好,很明显地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据太医们说,看来拖不到八月了。在三个月前,崇祯接受太医院使的暗中建议和皇后的敦促,命工部立即在钦天监所择定的地方和山向为田妃修建坟墓,由京营兵拨一千人帮助工部衙门所募的工匠役夫。如今因田妃病情垂危,工部营缮司郎中亲自住在工地,日夜督工修筑。田妃所需寿衣,正在由宫内针工局赶办。直到这时,崇祯对救活田妃仍抱着一线希望。他继续申斥太医们没有尽心,继续向能医治田皇贵妃沉疴的江湖异人和草野医生悬出重赏,继续传旨僧道录司督促全京城僧、道们日夜为田妃诵经,继续命宣武门内天主堂西人传教士和中国的信教男女为田妃虔诚祈祷,而他自己也经常去南宫或去大高玄殿或英华殿拈香许愿…… 崇祯皇帝在这样笼罩着愁云惨雾的日子里,陈新甲的问题又必须赶快解决。近半个多月来,有不少朝臣,包括首辅周延儒在内,都上疏救陈新甲。许多人开始从大局着眼:目前对满洲无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烂,中枢易人,已经很为失计,倘再杀掉陈新甲,将会使“知兵”的大臣们从此寒心,视兵部为危途。朝臣中许多人都明白对满洲和议是出自“上意”,陈新甲只是秉承密旨办事。他们还认为和议虽是下策,但毕竟胜于无策。倘若崇祯在这时候将陈新甲从轻发落,虽然仍会有几个言官上疏争论,但也可以不了了之。无奈他想到陈新甲在“奉旨回话”的疏中说出和议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痛恨。陈新甲的奏疏他已经“留中”,还可以销毁,可是如果让陈新甲活下去,就会使别人相信陈新甲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陈新甲还会说出来事情的曲折经过。所以当朝议多数要救陈新甲时,崇祯反而决心杀陈新甲,而且要快杀,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经三次将定谳呈给崇祯,都没有定为死罪,按照《大明律》,不管如何加重处罪,都没有可死之款。崇祯将首辅周延儒、刑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进乾清宫正殿,地上跪了一片。他厉声问道: “朕原叫刑部议陈新甲之罪,因见议罪过轻,才叫三法司会审。不料你们仍旧量刑过轻,显然是互为朋比,共谋包庇陈新甲,置祖宗大法于不顾。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养奸,难道以为朕不能治尔等之罪?” 刑部尚书声音颤栗地说:“请陛下息怒!臣等谨按《大明律》,本兵亲自丢失重要城寨者可斩,而陈新甲无此罪。故臣等……” 崇祯怒喝道:“胡说!陈新甲他罪姑且不论,他连失洛阳、襄阳,福王与襄王等亲藩七人被贼杀害,难道不更甚于失陷城寨么?难道不该斩么?” 左都御史颤栗说:“虽然……” 崇祯将御案一拍,说:“不许你们再为陈新甲乞饶,速下去按两次失陷藩封议罪!下去!” 首辅周延儒跪下说:“请陛下息怒。按律,敌兵不薄城……” 崇祯截断说:“连陷七亲藩,不甚于敌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们叩头退出,重新会议。虽然他们知皇上决心要杀陈新甲,但是他们仍希望皇上有回心转意时候,于是定为“斩监候”,呈报皇上钦批。崇祯提起朱笔,批了“立决”二字。京师臣民闻知此事,又一次舆论哗然,但没有人敢将真正的舆论传进宫中。 七月十六日,天气阴沉。因为田妃病危,一清早就从英华殿传出来为田妃诵经祈禳时敲的木鱼和钟、磬声,传入乾清宫。崇祯心重如铅,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朝,下朝。这天上午,他接到从全国各地来的许多紧急文书,其中有侯恂从封丘来的一封密奏。他昨夜睡眠很少,实在困倦,颓然靠在龙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先将侯恂的密疏读给他听。 新任督师侯恂在疏中先写了十五年来“剿贼”常常挫败的原因,接着分析了河南的目前形势。他认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开封也不可救。他说,目前的中原已经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区”;救周王固然要紧,但是救皇上的整个社稷尤其要紧。他大胆建议舍弃河南和开封,命保定巡抚杨进和山东巡抚王永吉防守黄河,使“贼”不得过河往北;命凤阳巡抚马士英和淮徐巡抚史可法挡住贼不能往南;命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守住潼关,使“贼”不得往西;他本人驰赴襄阳,率领左良玉固守荆襄,以断“流贼”奔窜之路。中原赤地千里,人烟断绝,莫说“贼”声称有百万之众,就拿有五十万人和十万骡马说,将没法活下去。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并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时中的人马,已经离开李自成,变为敌人。我方当利用机会从中离间,“贼”必内里生变,不攻自溃。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崇祯听到这里,不由地骂道:“屁话!全是屁话!下边还说些什么?” 王承恩看着奏疏回答:“他请求皇爷准他不驻在封丘,驰赴左良玉军中,就近指挥左良玉。” 崇祯冷笑说:“在封丘他是督师,住在左良玉军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客,全无作用!”就摆手不让再读下去,问道:“今日斩陈新甲么?” “是,今日午时出斩。” “何人监斩?” “三法司堂官共同监斩。” “京师臣民对斩陈新甲有何议论?”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嘱咐,不许使皇上生气,赶快回答说:“听说京师臣民都称颂皇爷是千古英主,可以为万世帝王楷模。” 崇祯挥退王承恩,赶快乘辇去南宫为田妃祈禳。快到中午时候,他已经在佛坛前烧过香,正准备往道坛烧香,抬头望望日影,心里说:“陈新甲到行刑的时候了。”回想着几年来他将陈新甲倚为心腹,密谋“款议”,今后将不会再有第二个陈新甲了,心中不免有点惋惜。但是一转念想到陈新甲泄露了密诏,成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点惋惜的心情顿然消失。 当他正往道坛走去时候,忽然坤宁宫一名年轻太监奉皇后之命急急忙忙地奔来,在他的脚前跪下,喘着气说: “启奏皇爷,奴婢奉皇后懿旨……” 崇祯的脸色一变,赶快问:“是承乾宫……” “是,皇爷,恕奴婢死罪,承乾宫田娘娘不好了,请皇爷立刻回宫。” 崇祯满心悲痛,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扶住一个太监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下去,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崇祯立刻流着泪乘辇回宫,一进东华门就开始抽咽。来到承乾宫,遇见该宫正要奔往南宫去的太监。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呜咽。 田妃的尸体已经被移到寝宫正间,用较素净的锦被覆盖,脸上盖着纯素白绸。田妃所生的皇子、皇女,阖宫太监和宫女,来不及穿孝,临时用白绸条缠在发上,跪在地上痛哭。承乾宫掌事太监吴忠率领一部分太监在承乾门内跪着接驾。崇祯哭着下辇,由太监搀扶着,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向里走去。檐前鎏金亮架的鹦鹉发出凄然叫声:“圣驾到!”但声音很低,被哭声掩盖,几乎没人听见。崇祯到了停尸的地方,嚎啕大哭。 为着皇贵妃之丧,崇祯辍朝五日。从此以后,他照旧上朝,省阅文书,早起晚睡,辛辛勤勤,在明朝永乐以后的历代皇帝中十分少有。但是他常常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在宫中对空自语,或者默默垂泪。到了七月将尽,连日阴云惨雾,秋雨淅沥。每到静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实在困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仿佛看见田妃就在面前,走动时仍然像平日体态轻盈,似乎还听见她环佩丁冬。他猛然睁开眼睛,伤心四顾,只看见御案上烛影摇晃,盘龙柱子边宫灯昏黄,香炉中青烟袅袅,却不见田妃的影子消失何处。他似乎听见环佩声消失在窗外,但仔细一听,只有乾清宫高檐下的铁马不住地响动,还有不紧不慢的风声雨声不断。 一连三夜,他在养德斋中都做了噩梦。第一夜他梦见了杨嗣昌跪在他的面前,胡须和双鬓斑白。他的心中难过,问道: “卿离京时,胡须是黑的,鬓边无白发。今日见卿,何以老得如此?” 杨嗣昌神情愁惨,回答说:“臣两年的军中日月,皇上何能尽悉。将骄兵惰,人各为己,全不以国家安危为重。臣以督师辅臣之尊,指挥不灵,欲战不能,欲守不可。身在军中,心驰朝廷,日日忧谗畏忌……” 崇祯说:“朕全知道,卿不用说了。朕要问卿,目前局势更加猖獗,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说出!” “襄阳要紧,不可丢失。” “襄阳有左良玉驻守,可以无忧。目前河南糜烂,开封被围日久,城中已经绝粮。卿有何善策?” “襄阳要紧,要紧。” “卿不必再提襄阳的事。去年襄阳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几次驰檄襄阳道张克俭与知府王述曾,一再嘱咐襄阳要紧,不可疏忽。无奈他们……” 突然在乾清宫的屋脊上响个炸雷,然后隆隆的雷声滚向午门。崇祯被雷声惊醒,梦中的情形犹能记忆。他想了一阵,叹口气说: “近来仍有一二朝臣攻击嗣昌失守襄阳之罪,他是来向朕辩冤!” 第二天夜里他梦见田妃,仍像两年前那样美艳,在他的面前轻盈地走动,不知在忙着什么。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来他的身边,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右无人,扑上去要将她搂在怀里。但是她身子轻飘地一闪,使他扑了个空。他连扑三次,都被她躲闪开了。他忽然想起来她已死去,不禁失声痛哭,从梦中哭醒。 遵照皇后“懿旨”,魏清慧每夜带一个宫女在养德斋的外间值夜。她于睡意矇眬中被崇祯的哭声惊醒,赶快进来,跪在御榻前边劝道: “皇爷,请不要这样悲苦。陛下这样悲苦,伤了御体,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难安眠。” 崇祯又哽咽片刻,问道:“眼下什么时候?” “还没有交四更,皇爷。” “夜间有没有新到的紧急军情文书?” “皇爷三更时刚刚睡下,有从河南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司礼监王公公为着皇爷御体要紧,不要奴婢叫醒皇爷,放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 “去,给我取来!” “皇爷,请不必急着看那种军情文书,休息御体要紧。皇后一再面谕奴婢……” 崇祯截住她说:“算啦,你休息去吧。” 他不敢看河南的军情文书,明知看了也没有办法。等魏清慧退出以后,他闭起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却再也不能入睡,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养德斋檐角铃声,一忽儿想着河南和开封,一忽儿想到关外…… 第三天夜间,他先梦见薛国观,对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入睡以后,他梦见陈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泪。他也心中难过,说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尝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应知。” 陈新甲说:“臣今夜请求秘密召对,并非为诉冤而来。臣因和议事败,东虏不久将大举进犯,特来向陛下面奏,请陛下预作迎敌准备。” 崇祯一惊,惨然说:“如今兵没兵,将没将,饷没饷,如何准备迎敌?” “请陛下不要问臣。臣已离开朝廷,死于西市了。” 陈新甲说罢,叩头起身,向外走去。崇祯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见他只有身子,并没有头。他在恐怖中醒来,睁开眼睛,屋中灯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声正稠,檐溜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地。在雨声、风声、水声中似有人在窗外叹息。他大声惊呼: “魏清慧!魏清慧!……” 第五十一章 对于黄河水灌入开封城壕,李自成并不重视。他为着避免将士伤亡过多原没有打算攻城,而是采取围而不攻的办法,使开封在饥饿中自行崩溃,或者投降。所以虽然城壕灌水,加固了城防,但对于实行的战略意图,并无妨碍。 转眼之间,到了七月中旬。从这时起,城中开始天天有人饿死,而且死亡率愈来愈高。几次有兵丁在夜间从城上缒下来,企图骚扰义军或在附近的村子里杀戮一些百姓,割下首级,带回城内,一方面向上官报功,说他们杀了城外的“流贼”,另一方面又可将人头卖钱,供人煮吃。有的兵丁被义军捉到,从他们的口供知道城中的各种实情。李自成估计这样下去,要不了很久,城内就会发生兵变、民变,开门投降,如同瓜熟蒂落。 一天清晨,他照例很早起来,出阎李寨西门去观看将士操练。陪他一同观看的有牛金星和宋献策。到了校场以后,看见刘宗敏已经早到了。后来高一功也来了。为着粮草麸料的事,高一功最近特别操心,有时白天忙碌,晚上通宵不眠。所以对于中军营的操练,他往往没有工夫来看;有时来看,也到得比较晚。 大家看了一阵操练,又走了几处地方,一起转回寨内。尽管现在正是秋禾成长的季节,可是他们所过之处,满眼望去,无论谷子苗,包谷苗,还是高粱苗,全都是稀稀拉拉,半死不活,有的地方光秃秃的,露着多沙的土地。闯王心中明白,天气久旱固然是庄稼不长的原因,另外虽然他传下禁令,不许骡马吃百姓的庄稼,但草料如此困难,怎么能禁得住呢?况且曹营的骡马也有几万匹,禁住闯营,也禁不住曹营,只能看着秋庄稼被骡马吃光。 回到老营以后,闯王把大家留下来一同吃饭。吃饭时,高一功告诉他:李岩奉命出去打粮,昨天后半夜已经赶回来了,因为他正在睡觉,所以没有敢叫醒他。闯王听说李岩回来,十分高兴,问道: “他打粮的情况如何?” 高一功说:“倒也打到了两三千石粮食、豆料,不日之内就可用骡车、马车运回,他自己先赶回来禀报。” 闯王说:“两三千石粮食豆料,可以解一下燃眉之急。” 高一功叹口气说:“是啊,不过长此下去,很难每次都打到这么多粮食。” 饭后,亲兵们都退了出去,闯王和牛、宋、刘、高开始秘密商议,同时让吴汝义派人去请李岩速来。近几天来他们都知道曹营将士因为粮草一天比一天困难,军心有点不稳,传出了一些谣言。所以谈话的内容很快就集中到这个问题上。大家都觉得,倘若不能迅速攻破开封,又不能解决粮草难题,就很难稳住曹营的军心。可是根据目前情况,粮草困难的问题不可能完全解决。大军驻在开封周围,二百里之内,粮食几乎搜罗尽了;每日骡马大车络绎于途,打来的粮食却越来越少。因为富户差不多已经逃光,平民百姓能逃的逃,不能逃的也都是自顾不暇,没有余粮卖给义军,而且大多数的百姓都在等待放赈救命。近来几乎就靠在已经缺粮的平民百姓身上榨油,不惟征粮困难,还要失去人心。曹营将士看到这种情况,渐渐地不愿再继续围困开封。但李自成根本不考虑停止围困。他想,前两次攻开封都受了挫折,如今是第三次进攻开封,倘若中途撤离,士气会大受影响,以后再进攻开封就更困难。何况一旦放弃围攻开封,他同牛金星等商议就的早日在开封建号称王的决策就没法实现,其他许多打算都将随之落空。 商量了一阵,大家得不出好的办法,只是要闯王安抚曹操,让他不要有别的图谋。这时李岩进来了。他先向闯王施礼,然后同刘、高、牛、宋等一一见礼。坐下以后,闯王向他问起征集粮草的情况。他将半月来在郑州、新郑、许昌、长葛等地征粮的情况一五一十作了禀报。最后他说,由于连年荒旱和战争,经过这次征集,这几县所剩无几了。今后征粮会一天比一天困难了。李自成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看出李岩有许多话未敢明说,沉吟片刻后,向大家问道: “现在开封是必须拿下来,可是粮草又一天比一天困难,曹营的军心已经不稳,据各位看来,有什么好的主意?” 宋献策平时便知道李岩有比较可取的想法,便说道:“林泉,你刚从外边打粮回来,看见了许多情况,不妨说给我们大家听听,供大元帅斟酌采纳。” 李岩自从破洛阳以来,说话十分谨慎,但这次出去一趟,确实感触甚深,不觉打破了平时谨慎小心的习惯,对闯王说道: “目前我们数十万大军驻扎开封城外,粮草困难,自然难免。我在外边半个月来,常常思想这个难题,想来想去,也想出些愚陋之见,不知可否说出?” 闯王说:“你只管说吧,不必有什么顾虑。” 刘宗敏也笑道:“林泉你这个有学问的举人公子,近来说话总喜欢吞吞吐吐,何必这样?我们都是为闯王打江山,有话就快说吧。” 李岩说道:“我有一个愚见,合起来也就是四个字:分兵略地。我们大军继续围困开封,势在必得,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可是我想,大元帅用不着全部人马都驻扎开封周围。不妨分出二三万人马,到豫东、豫南,占领几个府州县,一则是分兵就食,二则也是为了在中州地面扎下根基,使今后永立于不败之地。这与围困开封可以相辅相成,并不相背。走好这步棋之后,以后还可以采取更大的略地之计。” 宋献策问道:“何谓更大的略地之计?” 李岩说:“从前楚汉相争,以鸿沟为界,双方都难马上取胜。汉高祖命韩信分兵远出,越井陉,夺取邯郸,并了赵国土地,然后继续东征,到了如今山东地带。这样整个项羽的疆土,就被汉兵迂回包围了一半。用此大胆的出兵方略,决定了楚汉胜负。如今我们先占领豫中、豫东和豫南,这一步走了后,再派遣数万人马,到处取粮于敌,乘间蹈隙,号召饥民,东出淮泗,截断运河,从兖州北上,占据山东各地。倘能如此,明朝就失去左臂,断绝漕运,处于坐困之势。而我们用漕运之粮,补充大军给养,整个局面也就打开了。” 李自成没有急于表示可否,等待李岩继续往下说。 李岩继续说道:“自从朱仙镇一战之后,左良玉精兵战马损失殆尽,逃入湖广;杨文岳、丁启睿溃不成军。我军在开封城外不会再遇大敌,故目前宜赶快分兵略地,机不可失。” 李自成点点头,转望军师。 宋献策也赞赏李岩的建议,故意说道:“林泉,此系大事,不可轻动,动必有成。你刚才说,第一步先派出二三万人马到豫东、豫中、豫南去,这办法么……请详言之,详言之。” 李岩说:“杞县、太康、睢州、商丘一带,我们来开封路上都攻破了,如今那里没有官兵,有的县里也没有地方官吏。我们不妨派兵前去,重新占领。像陈州、西华、扶沟,一直到汝宁、潢川,全部占领。每略一地,设官守土,安抚百姓。这样,我们围攻开封大军的粮草麸料,就可以由这些地方源源供给,这些地方的土地、百姓也就归大元帅所有。” 高一功用眼睛望着李岩,一面听,一面点头,又转望闯王。闯王也觉得这是个上策,但心中仍在犹豫,望望牛金星,问道: “启东,你觉得如何?” 牛金星深知闯王的顾虑,说道:“如今开封破城在即,曹营将士又分明有了二心。在这种情况下,分兵略地之策,可以暂缓。等破了开封,完了一件大事,到那时分兵略地,设官守土方是万全之策。” 李岩说道:“启东所言,自然是从大处着眼,可是杞县、太康、陈州、睢州,都离开封不远,不需派多的人马,就可以占领,先使这一带土地人民为我所有,岂不甚佳?” 牛金星笑一笑,问道:“倘若曹帅也派兵略地,又将如何?” 刘宗敏说:“别人不奉闯王将令,不得擅自略地。” 牛金星说:“要是那样,就会促使我们跟曹营过早决裂。……” 刚说到这里,只听见一阵马蹄声来到大帐外面,随即看见李过神色严峻,匆匆地走了进来。李自成问道: “补之,有什么急事么?” 李过说:“现有重要军情,我不得不亲自跑来。” 高一功赶快问道:“什么重要军情?” 李过回首望望帐外,挥手使帐外的将士退向远处,然后转过来小声说道:“曹操已经归顺朝廷,跟开封城里的高名衡有了成议。我们近来常常担心此事,不想果然拿到了把柄。” 李自成猛吃一惊,忙问:“你如何知道?拿到了什么把柄?” 李过正要说明,忽然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曹帅驾到!” 大家赶快起身,出去迎接曹操。宋献策拉了一下李自成,小声说:“一定要如同平日一样,不可露出丝毫形迹。” 刚说了这句话,曹操已经下马,面带微笑,昂然向大帐走来。 曹操是单独来的。在平常时候他总是带着吉珪一起来,好像没有吉珪他就没有了主意。其实曹操这个人眨眼就是主意,有时想的歪点子出人意外。今天他不带吉珪,那用意只是表明,他要找闯王谈十分机密的话,所以纵然是自己的军师,也不愿使他参与谈话。众人见他一人前来,也都明白他要同闯王说体己话,所以寒暄之后,都退出大帐。可是曹操偏把宋献策拉了一把,说道: “献策老兄,我今天谈的话,你也需要听一听。你既是我们大元帅的军师,实际也是我的军师。我有时也要向你问计,你可不要把我见外!”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道:“我虽是大元帅的军师,可是也情愿随时替曹帅出谋划策。只要曹帅相信我,我定当竭诚代筹。” 坐下以后,李自成向曹操问道:“你今天这么早一个人来到我这里,必有重要话谈。不知要谈什么事?” 曹操没有开言,先轻轻地叹口气,表示十分为难,半晌方才说道:“这话我想了两天,看来非亲自找李哥说不行。请李哥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多心,我是永远忠心耿耿保李哥打天下,纵然说出来的话使李哥不高兴,用意还是在拥戴李哥,不至于以后冒出意想不到的事儿。” 李自成说:“汝才,有话你只管爽快说出。你我是老弟兄,情同手足,有什么话不可说呢?” 曹操说:“因为我们长久屯兵于开封城外,这里一马平川,柴草缺乏,烧火喂马,都是一天比一天困难。粮食虽然征来的不少,可是慢慢地也困难了。我那里存粮已经很有限,快要告罄。将士们近几日来,私下里纷纷议论,都不愿意在这里再留下去,怕的是坐吃山空。李哥你也清楚,常言道:兵无粮草自散。虽说你我的人马平素纪律很严,将士上下齐心,可是真到了缺草断粮的时候,也难免军心动摇。我知道你这里情况比我那里好得多,粮草比我那里多得多,所以我那里传出的一些流言蜚语,你这里是听不到的。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隐瞒真情,一五一十都禀告大元帅,请你看怎么安排,我怎么遵令而行。” 尽管李自成不满意曹操说话时带着的威胁口气,但是他一直面带微笑。听完以后,问道: “就这么一点小事?” 曹操点头说:“就这件事,看来也不算小事。我那里二三十万人马的军心需要稳定,粮草需要补足。” 闯王同宋献策交换一个眼色,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道:“虽说不是小事,可是比起我们共建大业来,到底还是小事啊!” 曹操问道:“大元帅如何决定?” 闯王说:“给你想办法,不用你在将士面前弯腰作揖,拿空话抚慰众人。” 曹操心中大喜,说道:“好我的李哥呀,你的确是非凡人物!这两天把我忧愁坏了,可是在你眼里竟然不像一回事儿。粮草什么时候可以给我?” 李自成回答说:“我今天就同一功商量商量,暂时恐怕只能先给你两千石粮食,供你急需,随后就会源源接济。至于豆料,先给你三百石。草是困难的,你自己也想想办法。我们共同渡过目前这一段艰难。等到破了开封,人马就不需要都驻扎在这里了,到那时一切就方便了。怎么,先给你两千石粮食行不行?” 曹操喜出望外,说:“这当然好极了,有这两千石粮食,暂时可救一救燃眉之急,以后的事再说吧。” 李自成说:“我还在继续从各州县征集粮食。有我闯营用的,也就有你曹营用的,我不会厚此薄彼,亏待了曹营将士。” 曹操说:“我知道李哥你不会亏待曹营将士。如今闯营也好,曹营也好,都是你的人马,手掌手背都是肉。” 李自成笑一笑,问道:“今日吉军师为何不一道来?” 曹操说:“我是准备来挨你的骂的。吉子玉不来,你骂我几句,我回去装在箱子里,谁也不知道。如果他跟我一道来,万一传出去,我曹操的面子也不好看,说不定还会引起我曹营将士们许多闲言。” 宋献策哈哈笑起来,说道:“曹帅,人家叫你曹操,你真是想事儿精明过人。不过,今日毕竟有一点你没有想到。” 曹操问:“献策,我哪一点没有想到?” 宋献策说:“你没有想到大元帅不但不骂你,反而因为你说了实话,对你更加尊重,这一点你就没有想到。” 于是三个人都大笑起来,屋里充满着一团和气。笑过之后,谈了一阵闲话,曹操又放低声音说道: “既然我今日来见大元帅,说些体己话,还有一些下边的情况,我也不妨大胆地说出来吧。” 闯王问道:“下边还有什么情况?” 曹操说:“这话我自己听了以后也很生气,也查问过是哪里传出来的闲话,后来知道并不是某一个张三李四说出来的,是不少人都在私下乱谈。我现在已经下令,不许再妄谈此事,倘有违令的,一旦查出,定要严办。” 宋献策问:“到底是什么话?” 曹操又叹了口气,说:“人们的嘴难堵啊,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说,将来攻破开封之后,闯营吃饱了,曹营饿瘦了。为什么呢?因为闯王会传下严令,不许人马随便入城,不许抢劫,由闯营派兵入城,占领周王府和各郡王府及各个重要衙门、各处重要街道和乡宦富豪家宅。派人拿着闯王令箭,到处巡逻。曹营人马不要说不能进城,纵然进了城,也得赶快遵令退出。等到闯营人马将全城金银财宝和妇女都搜罗一空,才分派一点给曹营。又说,到那时上有闯王严令,下有我这个大将军的军法,将士们纵然心里不服,也没有二话好说。他们纷纷说的就是这些闲话,你们说可恼不可恼。我当然知道大元帅是决不会这么对待曹营的,可是有时下边的嘴是堵不住的啊。” 宋献策不等闯王回答就说道:“闯王同大将军曾经说明,闯营也好,曹营也好,手掌手背都是肉。破了开封之后,决不会吃饱了闯营,饿瘦了曹营。闯王志在夺取江山,像大海一样包容百川,岂会在这些事上厚此薄彼?何况闯、曹二营原是兄弟,如今曹营也等于是闯王自己的人马。说这些闲话不是故意挑拨闯、曹二营之间的手足之情么?” 曹操说:“是的呀,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完全违背闯王的心意,所以我已下令不许下边随便乱说。” 李自成知道曹操是故意拿这话来试探他,就说道:“汝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今日再说明白。破了开封之后,仍像往日一样,所得财物和牲口,闯营六份,曹营四份。如果这次能不经过大仗,逼使开封投降,到时闯、曹二营都派人马进城。闯营从西门和北门进去,曹营从南门和东门进去,闯营占西北,曹营占东南。鼓楼以西以北,都归闯营安民,鼓楼东南,都归曹营安民。这话以前我也说过,现在当着献策的面,我再把这话说清楚。你回到曹营可以传知将士,让大家放心,我决不会对曹营另眼看待。” 对于李自成的这一决定,曹操心中并不满意,甚至有点气愤,但他表面上仍装作十分感激,连声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我一定遵照大元帅的指示向将士传谕。我想将士们一定会安下心来。” 因为他的态度那么自然,所以李自成和宋献策也就不再谈这件事了。又说了一阵闲话,曹操起身告辞,但还没有走出大帐,吴汝义迎面匆匆走来,向闯王禀报: “禀告大元帅,城上忽然出现很多人,还向城外打炮,旗帜也很多,不知什么用意。” 闯王和曹操都觉诧异。闯王说道:“汝才,你暂时不要回去,同我一起到大堤上看看,弄清楚城里想搞什么把戏。献策,咱们一起走吧。” 于是他们一起走出辕门上马。刘宗敏等闻讯也一起赶来。到了大堤上,果然望见城墙上旗帜增加了很多,守城军民也增加了很多。还有一些人骑马在城上巡逻。他们听到禀报,说四面城上都是如此,五门都有炮声隆隆不断。 看了片刻,闯王鄙视地一笑,说:“这叫做望乡台上打锣鼓,不知死的鬼。” 宋献策也说:“城内已经没有了办法,害怕我们乘他们十分困难,开始攻城,所以故意打肿脸充胖子,这叫做‘耀兵诈敌’之计。” 曹操说:“实际上他们自己吃了亏。今天让几万人上城露一露,每个人总得叫他们吃点东西。城中粮食已经十分缺乏,玩弄这一诡计又得浪费许多粮食。” 闯王说:“这些蠢货,越是困难越做蠢事。” 他们一面闲谈,一面下了大堤,回阎李寨去。走了不远,遇着一条岔路,曹操同闯王、献策、宗敏等拱手相别,从岔路向西南奔去,直接回他的老营。李自成一直很关心李过要向他禀报的那个机密消息,一回大帐,就向双喜吩咐: “快请你补之大哥来!” 李自成向李过低声问道:“补之,你刚才说曹操暗降官军,已经有了成议,可拿到了什么证据?” 李过说:“今日五更,我们捉到一个城中出来的细作,他是去向曹操投送密书的,被我的巡逻兵士抓到,在他身上搜出一封高名衡的书子,这可是真凭实据。” 于是他从怀中掏出密书,递给闯王。闯王看过以后,又交给宋献策,说道: “军师,你小声念给大家听听,我们再斟酌一番。” 宋献策接过密书,把重要部分念了出来。大意是这样的: 前接将军密札,已悉转祸为福之举,又见大炮炮口向上,不伤我兵,足见真诚。本院业经飞奏朝廷,拜封当在旦夕。所约之事,仍照密计而行。河北兵马当于八月二十九日子夜由朱家寨南渡会合…… 下边的话还没有念出来,刘宗敏愤怒地骂了一句:“果然是反复无常!”可是他忽然想到也许其中有诈,向李过问道:“这奸细你审问过么?” 李过说:“奸细确是城中派出的,也确实是从巡抚衙门来的,说的城内情况都对,但究竟是城内同曹操真有勾结,还是高名衡用的离间之计,一时很难断定,连这个奸细也不知道。” 闯王问道:“既是向曹营投书,如何被你抓到?” 李过说:“他大概是三更出的城。本来应从西门出来,但知道我们的人马不断在西面巡逻,所以就从南门出来,绕道很远,又走错了路,不提防就被我的巡逻骑兵捉住。看来我的人马移营到城西南角的事,城中尚不清楚。” 闯王向大家问道:“你们看汝才是不是已经投降了官军,与高名衡有了密约?” 大家一时无言,轮流将书子拿在手里仔细推敲,说不准曹操到底是真降了还是高名衡用的反间计。闯王看大家都拿不准,于是说道: “看来汝才不会已经投降,八成是高名衡用的反间计。” 刘宗敏说:“不过我们也不得不小心点,以防万一。” 闯王说:“这话也对,今日汝才来见我,分明是部队已经同我们不一心了。前几天就传说曹营打算拉走,所以我才命补之移营西南,也是防他这一手。今日汝才说是向我禀报下边情况,实际是探我的口气。” 高一功说:“不仅是探你的口气,也是向你将一军。” 宋献策说:“刚才我没有仔细想,只觉得曹操对大元帅的话好像是满意的,现在看来,这人确实狡诈,他面上堆笑,心中实不满意。” 闯王问道:“你觉得哪件事他不满意?我也看到他笑中有诈,但是我不敢说他完全不满意。” 宋献策说:“暂时分给他两千石粮食,又分给他几百石豆料,对这件事他不会有别的话说,因为他知道我们闯营也有困难。何况不久就有大批粮食运到,还要继续分给他。我疑心的是,大元帅说破城以后,鼓楼以南和鼓楼与宋门之间,让他驻兵,安抚百姓;鼓楼西面和北面由闯营驻兵。虽然他满口说好,还对元帅表示感激,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心中定然不服。” 闯王说:“我也想着他不会真正心服,可是我的话又不能不说清楚。反正如今曹操是一个不熟的脓包,还不到割的时候。对他有时可以马马虎虎,睁只眼,合只眼,有时不能不把话说到明处。如不说明,一旦城破,临时就不好收拾。” 牛金星说:“话说明了好。如果他确想拉走,我们也只能早日割去这个脓包。不把话说明白反而不好。” 闯王又转向李岩问道:“林泉,你想曹操对我说的话会如何想法?” 李岩说:“我看曹帅定然心中失望。目前开封情况,大家都了若指掌。周王府在鼓楼西北,各大衙门都在鼓楼以西偏北,富家大户也多在鼓楼以北。鼓楼以北,市面繁华,人烟稠密。而鼓楼以东和以南地方,只有整个开封的三分之一,人口也少得多,虽然也住有郡王和乡宦大户,但比之鼓楼以北相差甚远。大元帅说破城以后让曹营驻扎鼓楼以南和以东,他如何会心中服帖?可是当着大元帅的面,他又不敢说出二话。看来今后我们同他既要委曲求全,多方照顾,也要随时防他一手。对于高名衡的密书,不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闯王点头说:“这话也是。看来高名衡确实有意招降曹操,至于是否已经勾手,还得我们暗暗查访。目前这封书子的事,万万不可走漏消息。” 刘宗敏向李过问道:“那个投书的奸细,你如何处置?这事别人可曾知道?” 李过说:“这个奸细是我亲自审问的。审问之后,我知道从他身上不会得到更多的消息,就命人立即斩首。至于书子的事,我对周围亲信都说是写给闯王的,无非辱骂之词,所以谁也不知内情。” 宋献策说:“补之此事处理得十分严密,我们都不要露出痕迹。这封书子要好好地保存在大元帅手中,以备后用。” 刘宗敏又问李过:“那个奸细还说了些什么?” 李过说:“他说的一些情况,我们也都清楚。比如说城中已经断粮,开始不断有人饿死,军民都十分艰难。因为害怕兵变,现在天天搜粮,宁教饿死百姓,也要让军队吃饱。还说城内正在训练车营,准备从北门到黄河,打开一条通道,让黄河北岸的粮食接济城内。” 牛金星插话说:“这事我们早已知道,也不新鲜。” 李过说:“这个奸细还说,他在城中听到消息,山东总兵刘泽清来援救开封,不日就可到达。” 宋献策说:“这消息我们也得到了,不过什么时候刘泽清的人马才能来到,尚无确信。” 李过说:“他还说侯恂做了督师,驻扎在封丘城中,手下有三个总兵官,合起来有一万多人马。总兵卜从善较有名气,来到封丘也早,可是只有三千多人,防守河岸。督师行辕中每日笙歌管弦,演戏的、弹唱的,十分热闹,却没有力量过河救开封。” 大家都笑了,说:“这事情我们更加清楚,不必由他城中人来告诉。” 李过也笑了,说:“别的消息就没有什么了。” 大家正在继续谈话,忽然亲兵进来禀报说:“郝将爷捉到了替官兵运粮的五百个百姓,马上就要押解前来。” 大家都感到奇怪:从哪里来的运粮百姓?难道是从黄河北岸来的么?正议论着,郝摇旗已经走了进来,同闯王和大家都见了礼,还未坐下,忽然田见秀也走了进来。田见秀的来到使大家更觉诧异,赶快让他坐下。他最近把营盘一部分移在曹门外应城郡王花园附近,一部分移在大堤北边。因为义勇大社几次在夜间派人出城骚扰,加上他偶患小病,已经有四五天不曾亲自来阎李寨了。 李自成先问了田见秀的身体情况,接着说道:“你们二位来得很好,正要同你们商量事情。摇旗,听说你抓了五百运粮百姓。好,你先说说吧。” 郝摇旗的营寨扎在阎李寨东北方大约十里之处,离黄河岸只有二三里路。他的人马不多,所以闯王命他扎营在那里,也只是为了防备河北官军偷渡,进行小的扰乱。 昨天夜间,北岸官军暗暗地将五百个青壮农民运过黄河。每个农民背了二斗杂粮,也不派兵保护,让他们想办法穿过义军驻地,送到开封北门,将粮食接济城内。这事情本来做得十分荒唐,而这五百百姓在逼迫之下又不敢不背粮食。他们下了黄河堤岸之后,便偷偷地往开封城的方向走,走了不远就遇到郝摇旗的巡逻兵丁。他们吓得赶紧躲进一片洼地。那里虽有一些芦苇,但是不能够将五百人完全隐蔽起来。看看到了四更天,他们害怕了,如果不趁天明前穿过义军驻地,到达开封北门,天一亮他们就会被人看见。他们悄悄商量之后,赶快动身又走。可是偏偏今夜月光皎洁,走了不到二三里路,就被郝摇旗的巡逻兵丁遇见,立刻将他们包围起来,全部捉获。这时天色开始明了。 郝摇旗觉得这事真是可笑,自己并没有想到立功,偏偏功劳送到了手上。他略微审问一下,便下令将这五百人押往老营。他是个急性子人,便带着少数亲兵,跨上战马,先直奔老营而来,将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对闯王禀报。闯王问他: “你打算怎么处置?” 郝摇旗根本没有多想,就说:“我们现在粮食不多,没有东西给他们吃,不如全部斩首,将尸首扔进黄河,使北岸和下游的官军看见,以后再也不敢派人向开封接济粮食。闯王,你说行么?” 闯王为曹营的事正在心烦,没有多想,点头说:“可以,杀了吧。这五百人也不必送来这里,你处置了算啦。我今天事忙,不要让我多操心了。” 郝摇旗马上站起来,说:“好吧,我现在就去下令,将他们带到黄河岸上斩首,将尸首扔进黄河。”说罢不肯多停,像一股旋风,大踏步走出军帐。 忽然田见秀说道:“不行,请闯王不要这样处置。” 李自成猛然抬起头来,问道:“玉峰哥,难道这样处置不行么?” 田见秀说:“老百姓并没有罪,他们是被迫给开封送粮,杀了他们会失去百姓的心。我们虽在兵戎之间,也应该以慈悲为怀,能不杀就不杀,能少杀就少杀。虽在刀光剑影之中,也要看出我们的仁慈,方是菩萨心肠。” 牛金星说:“玉峰的话也有道理,请大元帅格外施恩。” 田见秀又说:“请闯王立即下令,命郝摇旗将他们饶了,放他们回家。” 李自成沉吟说:“饶了他们,以后官军还会想办法给开封偷运粮食。我们要绝了他这一条心。” 李岩欠身说:“请大元帅放心,以后北岸再不会派人给开封送粮了。” “你怎么知道?” “这一次侯恂他们本来无意给开封接济粮食,只是朝廷一再催逼,加上周王催促,巡抚和封疆大吏恳求,他不得已,才敷衍一下,也是向朝廷塞责。所以我看他以后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 李自成恍然明白,对吴汝义说:“你迅速派人骑马追上摇旗,命他饶了这五百百姓。” 吴汝义刚要走,闯王又补上一句:“每人剁去一只右手,让他们也知道这事以后万万不能再做。” 吴汝义想到郝摇旗是个任性的人,怕派别人去说不清楚,就亲自骑马追赶。 闯王又向田见秀问道:“玉峰,你从城东来到这里,有什么紧急事儿?” 田见秀说:“有紧急军情,十分重要,刚才被郝摇旗说的事情岔开了。” 宋献策笑道:“如今你已经慈悲为怀,救下了五百个百姓的性命,可以说你的正事了。” 田见秀心里仍不平静,他想着这五百个百姓被剁去右手,日后如何再种庄稼?如何谋生?又想着黄河岸边没有船只,他们如何能回到北岸?可是望望闯王的神色,分明在等着他谈另外的事情,他知道近来闯王一心想着如何早破开封,有些事不像以前考虑得那么周密,有些话也不好对他多说。于是他只好谈自己的事情了。 自从七八天前田见秀奉命移营曹门东北的大堤外以后,就不断派遣细作和游骑打探山东总兵刘泽清来救开封的人马行踪。今日得到了新的准确消息,知道刘泽清只有五千人马,一股沿黄河南岸陆行而来,一股乘大船逆水西来,沿路征用了上千名百姓拉纤。水陆并行,大概今日可到柳园渡,打算在柳园渡扎上营盘,倚靠北岸官军从水上支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救援开封。田见秀因常捉到夜间出城袭扰的官军和义勇,对城中情况也很清楚。他特别谈到李光壂的车营计划,黄澍十分支持,所以将城中所有几千辆牛车全部改装成兵车,天天操练,准备一旦操练熟时,车上站着官兵和义勇,由城上用大炮保护,开出北门,成两行一直排到黄河南岸,中间成为甬道,使北岸的粮食从中间甬道源源不断地运进北门。可是操练了半个多月,前天请巡抚高名衡和总兵陈永福亲临阅军,他们都说不行,说车营一经李自成的人马冲杀和炮火攻击,必然溃乱,徒然断送一万多人的性命和一万多拉车的牛马。现在不再谈论车营了,保存的牛马纷纷被杀吃了。 李自成听完以后,笑着说:“城里的好主意,可惜打消了!” 于是话题转到了如何消灭刘泽清,纷纷献计,谈笑风生。忽然,一个亲兵进帐禀报: “夫人驾到!” 很久以来,凡是闯王开会的时候,高夫人决不前来。她常对高一功说:自古后妃干政都没有好结果;日后闯王如得天下,也应以前朝后妃干政和外戚擅权为戒。每次同左右谈叙家常,谈到近几年的事,她常说当日在困难时候,她不得不替闯王分点心,尤其是在商洛山中时候将领们十之七八害病,闯王也害病,所以她就替闯王担起一些担子。自从破洛阳之后,人马众多,不要说战将如云,连牛先生、宋军师和李公子都来到闯王身边,她就不必再多管事了,免得开一个不好的例子。所以她今天的突然来到,使大家都觉奇怪。 高夫人进来了,眼睛里带着泪痕,脸色沉重。后边跟着慧英,脸上也有泪痕。大家起立相迎,都不知又出了什么严重事情。高夫人默然坐下,慧英站在她的背后。李自成也很诧异,问道: “出了什么事情?” 高夫人叹口气说:“慧梅的生死常常使我操心,有时在夜里梦见她对我哭泣。现在从颍州附近来了一个老尼姑,替她送来一封密书,才得到了真实消息。”话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哽咽起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纸条,递给闯王,说:“这是老尼姑缝在鞋底子里带出来的,所以没有被袁时中的人马搜去。这老尼姑走了十几天,方才来到这里。你看看吧。”说着用袖口擦去滚出的热泪。 闯王把慧梅的信展开,一看确是她的字。字写得不好,但字句还是清楚的。信中大意说:她被袁时中劫持到颍州一带,袁时中的老营就扎在颍州北乡王老人集上。她天天哭泣,思念闯王和夫人,望闯王派兵救她回去。她说她的一点孝心和忠心并没丧失,万望闯王可怜她,赶快派兵前去救她。她说她日夜等待,天天暗中焚香祈祷,祝闯王旗开得胜。 闯王看着这封书子,心中反复琢磨,无计可救慧梅,心里很不好受。他把信交给宋献策等人。大家传阅一遍,一个个默默无言。高夫人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你们商量重要军事吧,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慧梅的事如何处置,慢慢再说。今天这事我是不能不让闯王知道,也不能不让你们知道。抱怨的话我不再说了。”说罢站起,流着泪,哽咽着,走出帐去。慧英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用袖头擦泪。 牛金星和宋献策等送高夫人出帐回来,一句话没有说。尽管高夫人今天没有说责备的话,但他们确实都有愧心。 李自成想了一阵,对李岩说:“林泉,你是豫东一带人,人地都比较熟。你看能否派妥当的人到袁时中那里,劝他仍然回来,过去纵有天大的罪,我不再追究。” 李岩还没有回答,刘宗敏摇头说:“不行,如果闯王一味宽宏大量,不咎既往,以后别人再像他一样叛变逃走,如何处置?此例可不能开!” 闯王说:“捷轩,你不要性急,目前先稳住袁时中,使他不要死心塌地投降朝廷,也免得慧梅被他杀害。” 牛金星也说:“尽管我们知道袁时中打算投降朝廷,已经同丁启睿有了勾搭,但是如果能暂时稳住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等破了开封之后,再跟他算账不迟。” 宋献策也同意这个办法,并说此事交林泉去办最好,他能想办法找一个豫东的人去见袁时中。 田见秀本来也是不赞成将慧梅许嫁袁时中的,但一直不曾说过话,这时不觉叹口气说: “过去的事不必再追究了,如今稳住袁时中要紧。倘若能把慧梅接回来,也可以使夫人安心。闯王,我在这里不能久留,看来中午过后,刘泽清的人马就会来到。如何作战,请你下令吧。” 闯王当即对刘宗敏说:“捷轩,你立刻把人马准备好。补之目前在开封西南,十分重要,他的人马不能再动。你就亲自带着刘明远的一万人马,暂时埋伏在开封西北,不要惊动刘泽清,等他在柳园渡安下营寨,刚刚驻定,那时再包围消灭。” 他转向田见秀:“玉峰哥,你回去后,将人马暗暗向北移动,防备开封官军出北门与刘泽清会师。如有官军出城,不管是车营,是步兵,你都要将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这时吴汝义已从郝摇旗那里回来。闯王又将他叫到面前,说道:“子宜,你派人告诉张鼐,速带二十尊大炮,到柳园渡附近埋伏。等刘泽清的人马到柳园渡扎下营寨,我们的大军就要向他猛攻。在猛攻之前先用炮击,炮击之后,骑兵冲杀。” 田见秀站起来要走,又说:“大元帅,我有一个意见,事关开封城中数十万生灵。如今开封已经每日饿死人,倘若……” 闯王问道:“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 田见秀摇摇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可是事关重大。” 闯王说:“等消灭了刘泽清,你再赶快向我说出你的建议。眼下事不宜迟,你快去部署你的人马吧。我会记着这件事,记着你要救开封数十万人的性命。走吧,走吧!” 田见秀走后,李自成带着双喜和亲兵们往柳园渡附近驰去,想亲自站在一个高地方看看地形。他在马上想了许多问题:忽而想到曹操和他的同床异梦,曹操会不会拉走或投降朝廷?忽而想到慧梅来的书子,袁时中的可恶,刚才夫人和慧英在他面前的神情和泪痕;最后又想到田见秀所说的开封城中数十万生灵,不禁在心中问道: “玉峰会有什么迅速破城的良策?” 第五十二章 自从援汴大军在朱仙镇溃败以后,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日夜盼望朝廷的救兵再来。到了七月上旬,风闻山西总兵许定国奉旨来救开封,五千人马到了沁水县境,因监军御史王燮催促速入河南渡河,将士胆怯,一夕鼓噪四散。差不多同时,又听说宁武副将周遇吉率领三千人马来救开封,刚过了太行山,在沁阳附近自溃,剩下一部分人马退回山西。开封官绅明白他们的人马不多,纵然能够来到也无济于事,所以对他们的半途兵溃不很重视。近来城中向河北望眼欲穿,都把一线希望寄托在刘泽清率领的一支救兵上。 刘泽清在黄河北岸的陈桥驿休兵三日,于十四日先派一营渡河,在柳园渡立下营寨,引水环绕。前四天,王燮从北岸密檄城内,告以渡河日期,并说有杞县五万义勇百姓前来接济,要求高巡抚和陈总兵看见柳园渡火光就派兵勇出城,双方会师,打通从河南岸到开封北门的通道,运粮食接济城中。城中官绅军民异常振奋,立时准备了出城作战的兵勇,先筹措了两万银子犒赏。没想到刘泽清过河到柳园渡的一营人刚立好营,义军骑兵和火器营从东、南、西三面环攻。刘营将士中炮死伤甚多,争相夺船。义军随即一齐猛攻,势不可挡。官军全营溃乱,溺死的不计其数。王燮闻败,拿着尚方剑立在大船上,到黄河中流督战,败局已经不可挽回了。 开封城中预备的兵勇都未出城。开封官绅在北城上望着义军如何进攻,刘营如何溃败,有人不禁放声大哭。从此以后,开封居民再也不盼望援兵和粮食接济了。 八月初旬的一个下午,大约申时过后,张德厚从张民表的宅中出来,怀中揣着五两银子,手中提着一包草药。他很久没有在街上露过面了,如今是骨瘦如柴,走路的时候感到腿脚无力,就像是害过大病的老年人那种神气。他因为父亲已经饿死,剩下一家人也随时都会饿死,所以今天不得已又来到伯父张民表家中,要求周济。一年多来,他替张民表抄写了许多稿子。张民表喜欢他的小字写得工整,就让他将自己的几十卷文集重新誊抄一遍,也让他抄了许多部稀见的好书,这都是他用教蒙馆的闲暇时候来抄的,有时熬到深夜。张民表对他做的事很感满意,常常称赞,也答应给他一些银子。实际上今年已经给过他两次银子。 张民表近来生活与往日也大不同了。开封城中的名流学者自顾不暇,没有人再有闲心来同他饮酒赏月,谈诗论文,风雅的生活被饥饿与忧愁代替,使张府的门庭大为冷落。他是以草书驰名中州的,过去经常有人向他要“墨宝”,他常常为人家写条幅,写对联,写各种大小的字。他有一个习惯:决不替商人写字;豪绅有劣迹的,他也坚决不写;就是一般的达官贵人,他也不喜欢为他们写字。他喜欢给那些读书人写字,哪怕是落第的举人,他也写。可是近来求他写字的人却稀少绝迹了。有时他也不得不给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写幅中堂,写副对联,为的是兵荒马乱,他不敢过分得罪这些人。他时常被请到城上去看一看,在城楼上坐一坐,走一走。因为他是极有名望的文人学者,又是名门公子,父亲在万历朝做过尚书,所以他在城头上露一下面,可以稍稍安定守城军民的心。 今天张德厚到他那里时,他刚刚从城上回来,正在休息。他看见张德厚已经饿得走了相,问了问他家里情况,才知道德厚的父亲已经饿死,母亲也快饿死了。张德厚是个孝子,说的时候不禁呜咽出声。张民表听了,对张德厚的一片孝心颇为感动,安慰他说: “开封城万不会失守。莫看眼下城中日子很艰难,其实流贼也有困难。闯、曹二贼同床异梦,决不能长久屯兵于开封城下。”说毕,就吩咐仆人称了五两银子交给德厚,又说道:“你拿回去先用吧,以后如有困难,我还会周济你一点银子。” 张民表家里还开着很大的药铺。近几天来开封城中的药材店,凡是能够充饥的药材如像干山药、茯苓、莲肉、地黄、黄精、天门冬等都被有钱的人抢购一空;接着,像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术、肉苁蓉、菟丝子、车前子乃至杜仲、川乌、草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等,也都被抢购一空。有的人是临时买去就吃,也有的人是买了存下来,预备以后吃。张民表的管家看到这种情况,也从自己的药铺中尽可能把这一类药材运进公馆,以备将来使用。张民表吩咐仆人包一些中药给张德厚,让他拿回去煮一煮,救一家人的命。张德厚感激万分,当下给张民表磕了一个头,落下感激的眼泪,哽咽着告辞出来。 这时街上冷冷清清,显得十分凄凉,有的大街上甚至一个行人都没有。多么繁华的一座省会,自古以来号称东京,而今凄凄惨惨,如同地狱一般。他走到鼓楼附近,忽然看见一群兵丁锁拿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迎面而来。他赶快闪在街边,偷眼观看,看见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带有血痕,显然是挨了打;再一看,觉得这两张脸都好生熟识。等他们走过以后,他才想起来,那个五十多岁的人是张养蒙,三十左右的人是崔应星,都是住在鹁鸽市附近的殷实户主。他在应星的堂兄弟应朝家中坐过一年馆,所以同他们都是熟人。不过自从围城以来,他没有再见过他们。这两个人不再是往日那样胖乎乎的,红光满面,而是满面烟灰,憔悴万分,使他乍遇见几乎认不出来。 他走过一个粪场,那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菜园,而今菜园里一点青色菜苗也没有了,剩下的是一个大的粪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还没有完全枯干。他看见几个人蹲在水坑边,将刚刚从粪池子里舀出来的小桶大粪倒进竹筛子,然后将竹筛子放到水坑里晃啊晃啊,使大粪变得又碎又稀,从筛子缝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动的蛆虫留在筛子里边。他近来虽不出门,却常听说有人从粪中淘出蛆虫充饥,如今果然被他亲眼看见了。他感到一阵恶心,没敢多看,赶快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远,看见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用锄头刨开粪堆,在那里捡蛴螬,已经捡了二十几条。当他走近时候,那小孩赶紧伏下身子,用两手护住蛴螬,同时用吃惊的和敌意的眼睛瞪着他。那中年人也停下锄头,用警惕的眼神望他。这眼神使张德厚感到可怕,不由地脊背上一阵发凉。 惨淡的斜阳照在荒凉的乱葬场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特别是许多宅子现在都空起来了,人搬走了,或者饿死了。这些空房的门窗很快被人们拆掉,有的甚至整个房子都被拆掉。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坏都当柴烧。一阵秋风吹来,张德厚感到身上一阵寒意。风,吹得地上的干树叶刷啦啦响。因为缺柴,所有的树最近几乎被人锯完了。只有那满地的干树叶,一时还未被扫尽,在秋风中满地乱滚。 在深巷中一些暗森森的房子里边,好像有人影在活动。究竟是人影还是鬼影,张德厚觉得没有把握。他十分害怕,忽然起一身鸡皮疙瘩,根根毛发都竖了起来。他近来常常听说,开封城中有许多地方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这不是一般的传闻,而是事实。半个月以前,官军从河北强迫五百个百姓运粮食过河,结果被李自成的人马捉住,剁了右手,任其自便,很多人逃到城下,有的死在城壕中,有一部分人从水门进了城,一夜间被兵丁们全部杀死,将肉吃了,将头卖给别人,一颗人头七钱银子。这事情也千真万确。另外,不久前曾有官军半夜缒下城去“摸营”,有的人一出去就投了义军,不再回来;有的去附近的村中将百姓杀死,把头提回来,先向周王府报功领赏,然后重价卖给别人吃。因恐被人们认出面孔,故意在被杀者的脸上和头上乱砍几刀,诡称是格斗被杀。然而后来到底露了马脚,不仅有人认出来是郊外的亲戚和相识,不敢声张,还有人看见有的死人头不长胡子,耳垂上带有窟眼,显然是用妇女的头混充“流贼”首级。现在官府已经明白实情,禁止兵丁们半夜再缒城“摸营”。 当张德厚想到自己正一个人走在空洞洞的胡同里,而腰间又带有银子,手上又提着一大包草药时,心中充满疑虑和恐怖,努力加快脚步,希望尽快地赶到家中。由于饥饿,身上没有一把气力,他走了一阵就浑身出汗,不断喘气,心头慌跳不止。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两个人紧紧地尾随着他。这两个人的眼窝深陷,目光阴冷,十分可怕。他们显然比他强壮,脚步很快,越走离他越近。他恐慌至极,几乎浑身都瘫软了,想着今天必定会死在这两个人的手里,银子和药材都要被夺去,自己会被他们剁开,煮了吃掉,同时想着老母、妻子儿女和妹妹也将饿死。他想要大喊“救命!”,可是在这冷僻的胡同里有谁能够听见呢?纵然听见,又有谁敢出来救他呢?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然从右边的一条胡同中走出两个人,他一看,原来一个是王铁口,一个是他的堂兄弟德耀。王铁口手中提着宝剑,德耀手中提着大刀,另外一只手中抓着一包东西。他们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张德厚,只见他面色惊惶,气喘吁吁,德耀赶快上前喊道: “哥!哥!” 张德厚明白自己得救了,在心中暗庆更生;赶快扑到德耀和王铁口面前,回头看时,那追赶他的两个人已经停住了脚步,迟疑片刻,回头走了。 王铁口带着抱怨的口气说道:“德厚,你太不小心了。你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张德厚说:“我到民表大伯家去了。我不能看着一家老少都饿死,去请民表大伯周济周济。” 德耀问:“大伯可周济咱了?” 张德厚噙着感激的泪花说:“大伯到底跟别人不同!他给了我一点银子,又给了这一包草药!要是不死,我一辈子不会忘下他老人家的眷顾!” 王铁口说:“不管怎么,以后一个人不要出来。你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出来之后,说不定遇到歹人,性命难保。尤其是黄昏时候,你千万不要离家。” 德厚点头说:“我实在是太大意了!刚才背后那两个人就是在追我,要是你们晚来一步,我就完了。你们两个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铁口说:“我现在也在宋门一带,跟德耀常能见面。今日德耀说一定要回家来看一看,我就跟他约好了一起回来。他是年轻小伙子,我也懂得一些武艺。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人敢来害我们。可是德厚呀,你是书生,又不会武艺,饿得皮包骨头,没有一把劲儿,可不要再随便一个人离开家!危险哪,实在危险哪!眼下开封的事情就像地狱一般,你坐在家中哪能全部知道!” 张德厚一面听着,一面把他们两个打量一眼。看见德耀身上缝着一个布条,上写“义勇”二字;王铁口穿的是官军的号衣,打扮得像军官模样。德厚不觉后悔起来:当日别人曾让他到义勇大社去当个文书,他却不愿离开家,如果当时去了,如今也穿上号衣,或者在身上缝一个布条,自然会安全多了。他尤其羡慕王铁口。过去他们两家相处虽很和睦,王铁口也替他办过一些事情,可是他心中对铁口总有些轻视,认为他是一个江湖上的人,走的不是正道,而他张德厚却是圣贤门徒,黉门秀才,走的科举“正途”,日后就是举人、进士,光前裕后。谁知王铁口因为久混江湖,熟人很多,加上稍通文墨,略懂武艺,如今在陈永福军中受到重视,比他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强得多了。就在片刻之间,许多事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他默默无言,夹在王铁口和德耀中间往家走去。 转过了孙铁匠那个铁匠铺,他和德耀、铁口不约而同地投了一眼,只见铺板门用铜锁锁着,里头早已空无一人。他们又往前走了不远,听见一片大人小孩的哭声从胡同中传出。小孩的哭叫更其惨不忍闻。他们都十分惊恐,那哭叫声分明是从自家院中传出的,也有些哭叫声是从左右邻舍中传出的,中间还夹着妇女和老人的哀告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又往前走几步。看见自家的大门和左邻右舍的大门一律洞开,与往日情景完全不同,好像有军队在里边出出进进,同时也听到了兵丁的威逼声和吆喝声。他们越发惊恐了,赶快向自家的大门走去。张德厚一面走一面心跳得厉害,腿又发软,暗暗地呼叫: “天哪!天哪!” 近来开封城中,常常发生抢劫案子。夜间常有兵丁和义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和银钱抢走,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特别可怕的是开封城中已经有不少地方在夜间被兵丁冲进院子,把人拉走、杀掉,分吃人肉。尽管在这一带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因为到处传说,令人害怕,所以有些男人较少的人家这时便搬到一起住,或者把几家院子打通,互相帮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来张德厚家的院也有了很大变化:原来霍婆子住的两间东屋,有一间已经拆毁,和东邻接通了;西边有一段小的院墙也拆了一个豁口,可以和西邻随便来往。 张德厚等一进前院就看见有许多兵丁正在东边邻院到处搜粮。还有几个兵丁把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两只胳膊,另外一个兵拿着一把纳底子的长针往小孩的皮肉里面刺,已经刺进几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边哭着求饶。但兵士们毫不心软,根本不听。那个拿针的兵丁嚷着: “你们说不说?粮食到底藏在哪里?你们不说,我就再刺一根。” 于是一根钢针又刺进小孩的皮肉里。小孩放声哭叫,惨不忍闻。大人们拼命磕头,为孩子哀求饶命。 王铁口等瞥了一眼,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暇多管,就直往二门里边走去,听见上房里头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张德厚和德耀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王铁口明白这时候不能对兵丁们有一点触犯,否则马上就会被杀。所以他偷偷地把手中的宝剑插进鞘中,又小声叫德耀也把刀插入鞘中,然后厮跟着走进上房。 兵丁们正在上房中逼问藏粮的地方,威胁着要用大针刺进招弟和小宝的皮肉中去。奶奶已经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时把小宝搂在怀中,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香兰搂着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俩一面哭,一面哀告饶命。德秀也扑在小宝身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小宝。几个兵丁翻箱倒柜,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另有一个小军官、两个兵丁站在奶奶和香兰面前,要把小宝和招弟从她们的怀中拉出来。奶奶拼命地不放小宝,哭得极惨。正在这时,王铁口已经走到他们面前。那军官一看王铁口也是一身军官装束,就暂时停下来。王铁口马上拱手施礼,赔笑说道: “老兄,辛苦了。” 小军官看着王铁口,觉得有些面熟。王铁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么,你忘了我么?” 军官说:“我好像同老爷有点面熟。老爷尊姓?” 王铁口说:“我如今是总镇衙门里步兵营的书记官,原是在相国寺摆卦摊的王铁口,江湖上人人尽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军官马上改变了态度,拱手说:“啊,是王老爷,久仰!久仰!近来常听人说老爷在步兵营高就了,可是一直没有机缘拜见。老爷是贵人多忘事。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爷曾经给我看过相,批过八字,细推流年,说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职,不想果然应了;又说我今年会有凶险,只要过了这一关,就会大富大贵。如今他妈的围在城中,又缺粮又要打仗,难道不是凶险么?王老爷,请你铁口吐真话,我这一关能过去不能过?” 王铁口故意在他的脸上打量片刻,笑着说道:“老兄,务请放心!今年被围在开封城中,的确是一场浩劫,许多人将很难渡过这一关。不过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的脸上虽有菜色,盖多日半饥半饱所致,要紧的是老兄的印堂没一点灰暗之气。如今老兄的运正走在两眉之间,乃是逢凶化吉的开朗气色,所以请你完全不用担心。不过遇此年头,还要发菩萨心肠,多积阴骘。常言道:五官八字虽强,无德不能承受。老兄气色不坏,能多做几分好事,气色定会更佳。我虽然现在也成了军官,但我到底是王铁口,说一句就是一句。我从前靠看相算命,养家糊口,结交朋友,也没有说过半句奉承话。” 小军官十分高兴,说:“真的么?如果这样,将来开封解围之后,我要重谢老爷。老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铁口说:“我就住在这个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这一位是张秀才,是这院里的房东,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现在这个小孩子,是我干儿子。我自己没有儿子。这个小孩如同我亲生儿子一样。请老兄高抬贵手,不要逼他们太甚。也请老兄关照弟兄们,不要再搜粮了。这位张秀才,地无一亩,又不经商,靠教蒙馆度日,一向日子十分贫寒,家中连一粒粮食都没有留存的,有时我从军营回来,带点东西救救他们一家的命。老兄千万看在我的情面上饶了他们。” 军官听王铁口说得很诚恳,就马上挥手让兵丁们停止搜粮,并且对王铁口说:“不瞒王老爷说,我们也是奉上边的命令,万不得已,拿着令箭,到处搜粮。许多街道已经搜了两遍。这条街道没有大户人家,是一条穷街,所以挨延到今天才来搜粮。如今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尊驾的佛面上,我们就不在张秀才的家中搜粮了。听说尊驾在镇台衙门人缘极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总社李老爷那里,话也可以随便去说。我这小小的军官,以后仰仗尊驾看顾的日子多着呢!”然后他又转过脸去对一个小头目说:“怎么?还在敲敲打打干什么?” 小头目说:“这个地方敲着是空的,粮食一定埋在这个地方。” 张德厚一听骇慌了。他确实有一只缸埋在那里,其中盛着半缸粮食。不料他正在着慌,忽听王铁口打个哈哈说:“什么粮食!那个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瞎猜。”随即又递眼色给那军官。军官挥挥手说: “管他下边空不空,说不搜就不搜了。你听我的,给王老爷一个面子。” 那小头目不敢再敲,但显然很不满意。王铁口见状,把那军官的袖子一拉,说:“请到西边屋里说句话。” 军官随着他到了西屋。王铁口从袖中取出一两多碎银子,说:“老兄请不要嫌少,我今日回来就带了这么一点散碎银子,请收下让弟兄们随便喝杯茶吧。” 军官不肯要,说:“我知道你们文职军官也很穷,欠饷很久,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 王铁口硬把银子塞进他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要,可是弟兄们总得喝杯茶。你收下,我另有话说。” 那军官方把银子揣进怀里,恭敬而亲热地说道:“请王老爷吩咐。” 王铁口说:“如今到处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积阴骘的时候。阁下年纪很轻,趁此时候,多救几条人命,积下阴骘,就可以逢凶化吉。开封解围之后,一定会步步高升,青云直上。我说的这些都是良心话,也是经验之谈,请不要当成耳旁风。” 军官叹口气说:“王老爷说的完全是真实话,我们这些当兵当官的何尝不知。我们现在困守开封,每天搜粮,起初名曰买粮,实际也是敲诈勒索,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如今到处搜寻粮食,天天都逼死人。况且把别人的粮食搜来,我们有了粮食吃,老百姓就只好饿死。有些小孩子身上扎了几十根大针,又惊怕又流血,又疼痛,又饥饿,过几天也很难再活下去。这事情我们过去从来没做过,如今就天天做。许多殷实人家,一天几次被搜,这一股兵丁搜过,那一股兵丁又来。老百姓恨死我们,私下都在议论:‘保开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爷,说句良心话,如今开封百姓,恨兵不恨贼啊。” 王铁口点点头:“你算是把话说透了。确实我也常听说,百姓不恨贼只恨兵。说恨兵也不完全对,因为兵是没有权的,上边指到哪里,你们走到哪里,说到底还是恨上边。可这是咱两个的体己话,对别人是不好说的。我也是一名官员,不应该说这些话。可是人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将来百姓会恨死我们,恨到无可再恨的时候,会与我们拼命,同归于尽,那时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说时神色沉重,饱含感情。那年轻军官听了十分感动。两个人又感叹了一番,然后一起回到上房。兵丁们都在坐着等候。那年轻军官挥挥手说: “走吧,咱们离开这里,以后不许再来啦。” 兵丁退出以后,到了邻院。这时东西两邻继续哭声连天,听着撕心裂肝。大家心中明白:东邻的一个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独苗;西邻有三个小孩,两男一女。如今这东西邻四个孩子都在被兵丁不住地用钢针刺进皮肉。在哭声中还夹杂着鞭子打人的声音、叱骂的声音、威逼的声音,还有大人的哭声、叫声和哀求声也混在一起。张德厚实在不忍听,对王铁口拱拱手说: “王大哥,你会说话,又是一位官员,你帮邻居们去讲讲情吧。” 王铁口使个眼色说:“你真是书生!如今什么时候,各人自顾不暇,你还想叫我去替别人讲情!我们现在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能够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大家觉得王铁口的话说得很对,都不敢再提邻居家的事了。小宝还在奶奶的怀中哭泣,奶奶说: “小宝,你捡了一条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刚才说了一句谎话,说你是他的干儿子。你现在给他磕个头,真的认他做干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 说着,把小宝推出来,向铁口磕了个头。香兰让招弟也跪下去给铁口磕了个头。铁口从怀中掏出来一包粮,说: “我今天弄到了这点粗粮,也只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 他把粗粮递给张德厚,德厚夫妇和奶奶都千恩万谢。德厚又问道: “王大哥,刚才你到西屋去,是不是给了那军官一点银子?” 王铁口矢口否认:“我一点银子也没有给他。我今天回来时没有带一分银子。” 从进上房时起,德耀就一直很不平静,听见侄儿侄女的哭声,他几乎要拔出刀来,同那小军官和兵丁们拼命。忍到现在,军官和兵丁们走了,他还是紧咬着牙齿没有说话。这时看见王铁口把粗粮拿出来,他才把手中提的包也递给嫂嫂,说道: “这是一点野草。在靠东北城边有一个很大的荒坡,是乱葬坟场,长了些稀稀的草。如今大家都去那里抢草,我也去抢了一些,拿回来你们煮一煮吃吧。” 东西两院的哭声和叫声渐渐地止住了。分明是那些搜粮的官兵得到了粮食,退出去了。王铁口和张德厚都坐下来,相对叹息,又谈了一些外边的情况。德耀原是参加李光壂的义勇大社的,后来又被挑出来参加车营,天天训练。现在车营计划已经取消,德耀又回到宋门守城。守城的义勇大社,粮食也在一天比一天减少,大家常常饿肚皮。谈到这里,王铁口插嘴说:“现在连周王府的宫女们也常常吃不饱,何况百姓!”接着他们又谈到前些时“买粮”的事情,说不知枉死了多少人。张德厚问道: “我刚才回来时,看见张养蒙、崔应星被兵丁绑走了,想必也是被逼着要粮食?” 王铁口说:“你还不晓得,崔应星的叔伯兄弟崔应朝一家人昨天就被绑走了。如今开封城内为官为宦的大士绅,有权有势,虽然也受苦,也出粮,人还不至于遭殃。至于那些非官非宦的殷实之家,就不免人人遭殃。从前说‘米珠薪桂’,如今粮食就是命。前天我亲眼看见有挑筋教的一对夫妻,女的头上脸上蒙着黑纱,一起买米。他们掏出来整把的银子和珍珠、玛瑙,买到的不足二升米。有几颗米掉在地下,夫妻俩抢着去捡,可是一颗珍珠掉在地下滚动,他们连看也不看。把米捡完后,赶紧逃走,惟恐被别人抢去。” 听了王铁口的话,大家都不断叹气,觉得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人吃人的事儿一定会更多、更惨。奶奶绝望地说: “天呀,天呀!咋着好呢?逢到这年头,活着还不如早死的好!” 王铁口说:“婶子不要这么说。只要我活一天,一定想办法帮你们一点忙。以后我和德耀要经常回来看看。德耀是年轻小伙子,又会点武艺;我好歹如今有一官半职,也习过武。我们两个一起回来,万一遇着有人抢劫,我们还可以救一救。” 德耀说:“我以后只要能请假,就回来。” 又谈了片刻,王铁口对张德厚使个眼色。张德厚站起来,跟着他来到西屋。王铁口小声说: “德厚,有两件事儿,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第二个人;万一走漏出去,是要杀头的。” 德厚神色紧张,吃吃地说:“大哥,你说吧,我对谁都不说。” 王铁口说:“第一件事,我听说李闯王给巡抚和陈总兵下有密书,劝巡抚和陈总兵放城中老弱妇女出城逃命。出去的人,他一个不杀,妇女一个不辱,愿往亲戚家去的,他派兵护送。” 德厚问道:“果有此事?” 铁口说:“巡抚和陈总兵因怕此事扰乱军民的心,所以不许外传一个字,可是我听说确有此事。李闯王的密书已经来了几天了,只是上边的主意还未定。他们一怕老弱妇女一旦放出城去,城中情况会完全被李自成知道;二怕百姓都想出城逃生,引起城中大乱,不战自溃;三怕兵丁们散了心,不愿再拼死守城。” 德厚沉吟说:“可是放老弱妇女出城,古人也有此办法。” “看来是非放老弱妇女出城不行。” “何以见得?” “近来城中绝粮,救兵无望,巡抚等封疆之臣已经束手无策,经常登上城头,向北痛哭。大势如此,不趁早放出老弱妇女何待?” 张德厚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弱妇女,不知如何是好,不再言语。过了片刻,王铁口用更低声音说道: “还有另一件事儿,十分奇怪。” 德厚抬起头来问:“何事令你奇怪?” 王铁口说:“听说,李光壂暗中吩咐他家中的奴仆伙计们秘密造船。开封城中从来没有人造过船的,可是李光壂为造这船已经催了几次,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张德厚大惊:“怎么会有这样的话?这是怎么回事儿?” 王铁口说:“我是混迹三教九流,到处都有朋友,这是一个好朋友悄悄告我说的,他就在义勇大社里头替李光壂办事,也算李光壂的一个心腹。” 张德厚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说开封会被水淹?” 王铁口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小声答道:“我也在疑心。李光壂家中造船这事太怪,也说不定开封会被水淹。” 张德厚沉吟说:“这太怪了。目前正是天旱,黄河水并不大啊。” “什么事情都有出人意外的时候。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露一点口风。我们只要自己心中有数,预先准备几块大的木头,就不会马上淹死。好,话就说到这里,出去千万千万别走一点风声,这可是要杀头的话呀!” 张德厚点点头,随着王铁口又回到上房。这时天已经黑了。 王铁口对德耀说:“走,咱俩一起回宋门去吧。再晚了,就是咱俩一起走,也说不定会吃亏的。” 张德厚也不留他们。临走的时候,奶奶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再来?” 两人一起答道:“我们一有空就回来看看。” 奶奶忽然叹口气:“唉,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你们!” 十六日下午,巡抚衙门向全城居民传谕:从十七日起到十九日止,连着三天,每天辰时至申时,五门开放,妇女老弱可以出城逃生,壮年男子不许混出城去。 这消息在全城居民中引起很大震动。好几天前,人们已听说李自成曾给巡抚一封密书,说他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见全城百姓同归于尽,要高巡抚速将老弱妇女放出城去。可是巡抚、按院和开封知府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坚决否认李自成曾有这封书子送进城中。一般老百姓对这封书子的传说半信半疑,直到现在到处敲锣传谕,才证实确有此事。这传谕既给一部分人们带来希望,也同时给人们带来各种疑虑和将要生离死别的悲伤。一天来人们纷纷议论,有的人担心闯王人马未必像传说的那样不随便杀戮老弱、奸**女;有的人担心出城以后纵然能够受到闯王人马的保护,却未必能不受到罗汝才人马的苦害。多数人家在开封近处没有亲故,必须走到百里以外才能找到暂时安身之处,可是到处盗贼如麻,妇女们如何能够走脱?这些都使人们产生各种疑虑。悲伤的是,男人不许出城,这样就必然造成一家人生离死别。所以听到传谕以后,家家都在议论,家家都有哭声。 张德厚的家庭也不例外。德厚和他的妻子香兰,婚后恩恩爱爱,不曾有过反目的时候,如今正在困苦中相守,忽然间来了这意外的事,香兰走不走呢?按香兰的意思,她宁愿跟丈夫饿死在一起,不愿意单独逃生。可是德厚苦劝她逃生,因为她若逃生,可以把小宝带出城去。这个男孩是一家的命根子,不能让他饿死在开封。还有招弟要不要也带走?实际上香兰早已饿得皮包骨头,走路没有一把力气,单带着小宝一个孩子已是万分困难,倘若再把招弟带走,母子三人都走不动,只好饿死荒郊。另外,香兰与婆母的感情就像亲母女一样,如果让婆母也出城去,她已病了多日,连站都站不稳,怎么能够走路?倘若把婆母留在城中,香兰又觉于心不忍。还有妹妹德秀,正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出不出城呢?如不出城,只有饿死;如果出城,又多么令人担心! 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只有抱头痛哭。正在这时,王铁口回来了。他对德厚夫妻说: “我回来正是为着此事。这是难得的逃生良机!不乘此时逃走,难道让一家人全都饿死不成?” 德厚说:“我担心她们出去,举目无亲,无处可以存身。” 铁口说:“出去以后再说以后的话。只要能够出去,就多了一步活路,比死在城内好。再说,难道你们就没有亲戚在开封近处?” 德厚的母亲饿得有气无力地说:“有亲戚,可是不在近处,在兰阳西乡,离这里一百几十里路,是我的娘家。如今我的兄弟还活着,人虽穷,暂时在那里住几个月还是可以的。” 铁口听了点头说:“这就很好。如今往东去还比较安稳。一边讨饭,一边慢慢走,终能走到兰阳县境。好在是兰阳西乡,那就又近了一步。” 母亲问道:“到底闯王人马是不是真的都那么好,不奸**女,不杀害百姓?” 铁口说:“我实话对你说,闯王人马并不像官军那么坏,可是这话只能背后说,人前可不能乱说。小宝妈不是出西城采过青么?难道还没有亲眼看见?” 香兰说:“那一次我同妹妹一起出去,确实人马都不到大堤以内。有几个采青妇女在大堤边遇见了闯王人马,他们连问也不问,十分规矩,再好不过。” 铁口说:“着啦!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既然亲见闯王人马的军纪很好,何必多疑?” 德厚夫妻说:“唉,我们实在是被愚弄的日子久了,总是不很放心。” 铁口说:“我再向你们说明白,这驻在曹门和宋门一带的,是闯王手下大将田见秀带的人马,田见秀的老营就驻在应城郡王花园,杞县李公子的人马驻在城东南一带,他的老营就扎在禹王台旁边。这位田见秀,人们都知道是个吃斋念佛的活菩萨,到处多行善事;李公子当年作过《劝赈歌》,也十分体恤百姓。李姑娘带着小宝出城,我看就从宋门出去最好。再说,往兰阳县境,也只有出宋门最为方便。” 母亲听了这话,感到稍微宽心,说:“你说出宋门好,那就让李姑娘明日带着小宝出宋门去试一试吧,倘若能够逃出两条命,也是我们张家的大幸。” 张德厚又问:“王大哥,这事你能不能占个卦问一问吉凶?” 铁口笑道:“虽然我半生吃江湖饭,以看相占卜为生,但今天既然我们都将同归于尽,不妨实话告你说吧。德厚,占卜的事,渺茫难凭。倘若占卜那么灵验,宋献策为何让李闯王第一次攻开封,中了箭伤?为何又让他第二次攻开封受挫,白死了数千精兵?可见连宋献策身为李闯王的军师,尚且不能算得那么灵验。我王铁口是什么人?你还不知?只要此事可行,何必向我问卦?‘山人’我给你出的主意比卦还灵验得多,这叫做‘尽人事少信天命’。”说罢,他坦然一笑,又说道,“反正我日后也不会靠算卦谋生了,今天把我的底儿都露给你们。” 张德厚愁苦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又问道:“你看德秀这姑娘要不要跟她嫂子一起出城?” 王铁口向德秀打量了一眼,心里也觉得难作主张。德秀已不是小姑娘了,尽管饿得走了相,但两只眼睛仍像秋水一般明亮,皮肤细白,真像俗话说的:小家碧玉。万一出城去有了好歹,他怎么对得起德厚一家?可是不出城,难道让这个好姑娘也饿死不成?他想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说道: “明日先让小宝妈带着小宝出城。明天一天我们对城外情况必然知道得更多,倘若出城妇女果然受到闯营保护,没有三长两短,后天早晨再让德秀出城不迟。” 德厚说:“那时候就没有人跟她一道了。” 铁口说:“这不难。我算定明天出城的人只是一部分,还有很多人心怀疑虑,想出城又不敢出城,到后天还会有很多人出城。明天我会在熟人中找一位可靠的大娘,后天早起带德秀一起逃出。” 大家听了王铁口的这番话,让香兰带着小宝先出城逃生的主意定了。母亲流着眼泪说: “唉!要是她霍大婶儿还在世,该有多好!” 当天夜里,香兰哄小宝睡了以后,在黑暗中一面哭一面将需要带的衣服和旧鞋子都收拾停当,包在一个小包袱里边,又找了一个篮子,还准备了一根棍子。这棍子为的是怕上路以后,万一走不动,可以当拐杖拄着;遇着狗时,可以防身。一面准备着这些东西,一面小声哭着同丈夫谈了许多话。他们商量着以后万一都能活下去,如何见面;万一有一方不幸死去,另一方应当怎么办。他们明白这次分手就是永别,以后见面很难,不是双双死去,就是有一方先死,所以彼此千嘱咐万叮咛说不尽的伤心。只是张德厚虽然心如刀割一般,却忍着泪对她尽量说了些安慰的话。 黎明时候,香兰早早起来,煮了一些东西,要同小宝在走之前吃一点才能出城去。这煮的一锅东西中,有张德厚从张民表家取回的中药,其中有茯苓、天门冬和桔梗等等,另外还掺了一点点杂粮,含着浓厚的药味。小宝被哄着也吃了一碗,一面吃一面哭,说他不吃药。 吃过之后,一家人依依哭别。婆婆舍不得小宝,放声悲哭,随后一面哭一面嘱咐儿媳: “李姑娘呀,不管多么艰难,要把小宝拉扯成人。他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传宗接代就靠这一棵独苗。倘若出城后你能够活在人世,逢年过节,不要忘了替饿死在开封城内的婆婆、丈夫在露天地里烧一些纸钱!你纵然拉棍儿讨饭,也不要使小宝饿死!……” 招弟知道妈妈要带弟弟出城逃生,死抓住母亲衣襟,放声大哭说: “妈妈也带我走吧!妈妈也带我走吧!” 这哭声撕裂着香兰的心,也撕裂着全家人的心。德秀抱着招弟,用好言哄她,让她不要拖住妈妈,但招弟却不理,竭力挣扎着,要同妈妈一道出城。香兰见招弟哭得这么惨痛,也痛哭起来,不忍动身。小宝见姐姐哭,妈妈哭,他也嚎啕大哭起来。最后全家人都大哭起来。哭了一阵,祖母怕耽误了媳妇出城,把招弟揽到怀里,哄她说: “招弟,你听奶奶说。小宝是男孩子,你不能同他比,他是一家的命根子。让小宝随妈妈逃走吧,先救活弟弟要紧。你可惜不是一个男孩子。” 招弟听奶奶这么一讲,心中明白了: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她也不能同弟弟比,应该让妈妈带着弟弟走。于是她不再大哭大闹,变为低声抽泣。香兰牵着小宝,哭哭啼啼动身。一家人都送出大门,忍不住又哭了一阵。德厚挥手让他们走去,然后把母亲搀回院里,闩上了大门。 香兰一面哭,一面牵着小宝往宋门走去。这时街上有不少妇女,也在哭哭啼啼向宋门走去,香兰母子就混进了这哭着的人流。 昨日下午,王铁口和德耀已约好今晨在宋门等候香兰和小宝。这时果然在城门附近遇见了。香兰有几天没见德耀,今日一见,看出来他已比往日饿得更瘦了,不禁心中更加悲痛。从宋门出去的妇女,约有两三千人,小孩们也在里边拥挤着。但因有兵丁守门,大家有点害怕;同时因为大家都饿得瘦弱无力,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所以挤得不算厉害。香兰与德耀洒泪相别后,已经走出一丈开外,又回过头来嘱咐道: “德耀呀,要常常回家去望一望。你哥是一个书呆子,百无一能,只会读书。娘快饿死啦。你一定常回去看一眼,兄弟!” 她哭,德耀也哭,小宝也哭。她和小宝被卷在拥挤的人流中出了城门。 第五十三章 出了宋门,就是一个岔路,一条向禹王台方向去,一条直往东去。直往东去的这条路要越过大堤,那里是往商丘去的官马大道。凡是出城的妇女,从曹门出去的,要在曹门大堤缺口处聚齐。从宋门出去的,或者到宋门大堤缺口处聚齐,或者到禹王台、繁塔寺聚齐。香兰第一次走出宋门关,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看见往正东大堤的缺口处较近,堤上插着几面小旗,堤下有许多帐篷和席棚,她便拉着小宝,随众人往那里走去。 曹门和宋门的大堤口,还有禹王台和繁塔寺,都是收容出城的老弱妇女的地方。西城外的收容地是孤魂坛。北门外大堤口也有收容地方,但是从北门出城的老弱妇女较少。老弱妇女们到了收容地方,可以先在帐篷和席棚中休息一会儿,等领得了赈济再走。从这里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带的安置出城灾民事都归田见秀掌管。李岩如今当了田见秀的副手。 每一个收容妇女的地方都安置了许多大锅,煮有稀饭。为着防备官军乘机出城袭扰,每个地方又部署了一二千步、骑兵,监视城中动静。这时田见秀刚刚视察了曹门外收容老弱妇女的地方,又到了宋门外。他看见许多老弱妇女已经来到,便一再嘱咐兵丁们要妥善安置这些饿伤了的老弱妇女。在宋门大堤外负责的是两员偏将,一个是白旺,一个是李俊。田见秀对他们嘱咐说: “一定要让老弱妇女们好生休息,能够今天就去投亲靠友的今天就去,不能今天走的就在帐中暂住一晚,明天再走。这些妇女饿了多时,身体无力,倘若晚上到不了亲戚家,露宿旷野,十分不妥。” 说毕,他又看了看路旁的大木牌,那上面写着闯王的禁令:“不许欺压难民,侮辱妇女,倘有违反,定斩不饶。”他转过身来对李俊说: “子英,这上边的四句话,你要反复向弟兄们讲明,让大家牢记在心。我们为救城中生灵,作此义举,倘若有一点差错,我们如何对得起这些妇女?又如何对得起城中百姓?” 李俊唯唯遵令。他知道,李岩原来也有此救活开封城中老弱妇女的主意,但没有贸然向闯王提出。直到打败刘泽清之后,才由田见秀向闯王竭力建议。为此一事,李俊对于田见秀更加钦佩。 田见秀又对白旺嘱咐:“子英照料出城妇女,安排她们投亲靠友。你要随时看着城内有没有官军出来,倘若出来,你立刻带兵将他们赶尽杀绝,不许他们骚扰。”叮嘱以后,他重新上马,向禹王台方向奔去。 当田见秀走后不久,有一个青年小校,骑着一匹骏马,后边跟着四个骑兵,从北门驰向曹门,在曹门大堤稍作停留,又来到宋门。李俊认识他,是在汝宁投军的王从周。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就把他叫住,问他来此有何事情。 王从周说:“我在找我的一家亲戚。她们在开封城内住,要是出城,离宋门比较近,出曹门也可以。我想她们会乘今天这个机会出城来的,来找找试试。唉,恐怕不容易找到!” “你的什么亲戚住在开封?住在哪条街上?” “是一家表亲,”王从周不好意思说明是他的未婚妻的家庭,“只知道住在鼓楼街北边不远的地方,靠近南土街西边,可是街道名称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们家姓什么?男人叫什么名字?” “她们家姓张,男人是一个秀才,名叫德厚。” “她家的妇女你可认识?” “我同这个表嫂倒是见过一面,可是那时我还小,如今也记不清了。” “你在这一大堆妇女中间看一看,倘若有仿佛见过面的,你不妨问一问。” 王从周在出城妇女中走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似乎相识的人。他想找以前出城采青时见过的霍婆子,也没有看到。李俊倒很细心,见王从周找不到,就高声向妇女们询问: “有没有张秀才家的妇女?请出来!” 问了几遍,没有人答应。李俊对王从周说:“你看,好像没有来到这里。莫非往禹王台和繁塔寺那边去了?你到那边先去看看,待一会儿再来这里吧。” 王从周和四个弟兄飞身上马,向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这时香兰刚刚走到这里,王从周寻找她们的事,她一点不知。她远远地好像听见有人问:“有没有张秀才家的人?”但是听不清楚,何况她第一次单独出门,遇事小心谨慎,十分胆怯,不敢多言多语,更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寻她,怎敢随便打听?当王从周骑马奔走时,她也看到了,断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家的亲戚。她只是一个劲儿在心中感叹:而今母子两人,孤苦伶仃,虽说要去投奔亲戚,可是路途很远,谁知能不能走到?可惜近处竟没有一个熟人!这么一路想着,她不禁又涌出了伤心热泪。 她到了扎着许多帐篷和席棚的地方,出城的妇女都在这里坐地休息。有些人因为过于饥饿衰弱或有病,坐下去后就倒在地上。小宝早就走不动了,不住啼哭。她牵着小宝,走进一个帐篷,在妇女们中间坐了下去。 附近砌起二十几座土坯灶,上坐大锅,有的锅内已经煮好了粥,有的正在煮。灶下,火光熊熊。灶上,烟雾腾腾。小宝正在对新地方感到惊奇,忽然看见了粥,闻见香气,不顾害怕,向母亲哭着说:“我饿呀!我饿呀!”声音是那样凄惨,不仅香兰听了心如刀割,连义军将士听了也觉得非常难过。一个兄弟见小孩饿得可怜,不等香兰自己去领粥,他便盛了两碗,端来递给香兰和小宝。小宝伸出两只小手,可怜胳膊细得像两根柴棒一样。这个义军兄弟迟疑了一下,怕孩子端不动这一碗粥。香兰也看出孩子端不动,赶紧一只手接了一碗。她把自己的一碗先放在地上,将小宝揽在怀里,端着碗让他喝粥。小宝多少日子没有见过这样又稠又香的粥了,自己抓着筷子,赶快往嘴里扒。香兰一看这样不行:孩子饿得太久,喉咙饿细了,肠子饿细了,吃得急了,会噎住,会呛住;吃得饱了会撑坏肠子,甚至撑死。她只得夺过小宝的筷子,自己喂他吃,一面喂一面小声说道: “小宝,莫太急,莫太急,小口吃,小口吃。” 她自己也饿得头昏,肠子里头咕噜噜连声响,可是她不能自己先吃。她一面喂小宝一面想起招弟,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婆母,还有妹妹德秀,他们都仍在城内挨饿。这么想着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有几颗眼泪落在碗中,她不愿小宝吃下眼泪,就接过小宝的碗来喝了两口。施粥的碗都是大碗。香兰看小宝吃得差不多了,怕他撑得太厉害,就把剩下的半碗夺过来,哄着他不要再吃了,留下半碗,待会儿再吃。小宝很听话,加上实在疲倦得很,安静地躺在妈妈的腿上,转眼间便呼呼入睡。 香兰这才自己端起碗来喝粥,一面看着小宝的睡相,心里感到可怜。可怜的是孩子太苦。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守开封?把孩子饿成这样!可是,孩子毕竟逃出了开封,如今倒是睡得踏踏实实的。她正在这么想着,忽听小宝在梦中叫道: “奶奶,奶奶,快来吃粥!爹,快来吃粥!” 香兰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觉哽咽起来。对自己说:“在这儿举目无亲,母子俩如何能逃到兰阳?”想着,想着,觉得前头路一团漆黑。 吃过粥以后,各人领取三升粗粮。香兰因为还带着一个孩子,就领了六升粗粮。发放粮食以后,李俊吩咐妇女们赶快各自投奔亲戚,不要在此久留,以免时间晚了,到不了亲戚家,耽误在中途。同时也说明,如果近处没有亲戚,今天可以住在帐篷中,明天一早起来赶路。有少数妇女想回城去,李俊说: “我们大元帅传谕,愿回城去的听其自便。”他又说:“可是明天如果城门关闭,不许出城,就没有办法逃出开封了。” 香兰听说可以返回城中,便不忍心离开丈夫和招弟,也不忍心丢下婆母和妹妹了。想了一阵,下定决心返回城中。未时刚过,她的体力恢复过来了,小宝也睡足了觉,有了精神。她不敢再迟疑,向李俊磕了头,便提起包袱,背上粮食,左手拉着小宝,右手拄着棍子要回城里去。李俊觉得于心不忍,追上几步,劝她不要回城,以免一起饿死城中。她流着泪说: “我不能眼看着亲人在城里挨饿。我现在把这点粮食带回去,明日能够出来我就再出来。要是官府不再让妇女出城,我就同一家人死在一起。” 李俊见她是一个贤良的妇女,不觉叹息一声,心中十分感动。又问她姓什么,她回答说姓张。李俊还想再问下去,由于有好几个妇女同时过来向他问这问那,一时间很乱,只得作罢。 香兰已经走出很远,王从周又骑马奔来。原来他在禹王台、繁塔寺两地都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亲戚,深感失望。这时又向李俊问道: “你这里有没有从鼓楼街北边来的妇女?” 李俊猛然想起香兰,说:“有一个好像是读书人家的娘子,我知道她姓张,可是没有顾得问她住在哪里,不知是不是张秀才家的人。”说着,他用手指着城门方向,“你看,就是她,已经快进城门了。” 王从周手搭凉棚,向西望去,看见果然有一个妇女牵着孩子,背着粮食和一个包袱,快到宋门关了。他不禁叹气说: “唉!说不定就是我的亲戚,可是没有办法追上了。” 李俊说:“说不定她明日还会出城来的。” 王从周说:“明日也许她不来了,也许她想出来却出不来了。你想,谁晓得城中官府明日会不会继续放妇女出城?” 李俊摇摇头,深为惋惜地说:“这个娘子是个贤妻良母。她心中丢不开她的丈夫和她的婆母,真是个好娘子!” 当天,各门都有少数重回城内的妇女,总计约有一两百人。官绅们因害怕城中军民如仇的情况泄露出去,严令兵丁义勇,对回城的妇女妥加保护,不许抢夺她们携回的粮食。香兰尽管十分辛苦,进城门后担惊受怕,毕竟赶在黄昏之前平安地回到家了。 虽然返回城内的妇女人数不多,但是立即产生了很大影响。不仅轰动她们的左邻右舍,同街共巷,而且经过城门,经过大小街道,到处有人拦着询问。关于妇女携粮返回的消息飞快地传遍城中,使城中居民对义军的行事深感惊奇,暗中敬佩,也有想出城而又疑虑踌躇的饥民们感到鼓舞,不再犹豫。 张德厚一家意外地重新团圆,如同做梦,惊喜和悲痛齐上心头,奶奶将小宝搂在怀中,香兰将招弟拉到膝上,相对伤心哭泣。香兰因为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丈夫和母亲的询问,将出城后遇到的事儿述说清楚。左右邻居都来问讯,将堂屋当间儿挤得满满的。大家明白了香兰回来的经过以后,互相叹息,有人称赞香兰好,有人对自己家中出城的妇女开始放心,有人拿定主意叫自己家中的年轻媳妇和闺女们明日出城逃生。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一句话不敢说出,那就是称赞李闯王必得天下,他的人马果真是古今少有的仁义之师。 邻人们散去以后,香兰知道母亲、丈夫、妹妹和招弟都在饿着,赶快去给他们煮了一点东西充饥,又将携回的六升杂粮装进一只空缸里,埋入地下。原来在西屋角有一个塌陷的地方,如今稍微刨深一点,就可以埋好,掩上旧土,堆一些破砖在上边。她刚刚将粮食藏好,疲惫不堪,正想休息,忽然听见有人敲大门。她蓦然两腿发软,心中慌跳,暗暗叫道: “我的天,准是来抢粮食的!” 任凭外边敲了几次门,香兰和丈夫只不应声。母亲颤抖地说: “又是要命的兵勇!天呀,他们不见答应,会把大门砸开的!” 招弟听说是兵勇来了,缩在奶奶的怀中大哭。一家人正在无计可施,忽然听见仿佛熟悉的声音叫道: “德厚!德厚!” 因为招弟在大哭,所以叫门的声音不能分辨清楚,随后又听见叫声: “哥!哥!快开门!” 张德厚陡然放心,说道:“是德耀叫门!” 香兰接着说:“刚才叫门的是铁口大哥!” 一家人如庆再生。招弟立时不再大哭,换成了哽咽。德厚赶快答应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却向母亲和妻子说道:“他俩这么晚回来,有什么重要消息?” 王铁口和德耀厮跟着来到堂屋。德耀起小跟着哥嫂过日子,衣服鞋袜都由嫂子亲手做,饥饱冷暖全靠嫂子关心,一上堂屋台阶,抢先带着哭声叫道: “嫂子,你回来了!” 香兰望着弟弟,没有回答。她的喉咙被一股热泪堵住了。 坐定以后,王铁口说道:“我听说李闯王允许妇女们携粮回城,想着李姑娘对婆婆很孝顺,夫妻感情又好,猜想她必会回来,所以替德耀请个假,同他一道回来看看。德厚,你们夫妇决定下一步怎么办?”铁口又朝着香兰问:“李姑娘,你是什么主意?” 香兰哽咽说:“我既然回来,就不打算走了。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到阴曹地府也不分离。” 铁口向德厚的母亲问:“大娘,你老人家可也是这个主意?” 母亲叹口气说:“我是快死的人,已经没有主意了。自从她带着小宝走后,我放不下心,就像是失去魂灵一样。招弟不住地要找妈,哭个不停。你兄弟是个读书人,嘴里不言不语,怕我做娘的过于伤心,可是我听见他背着我唉声叹气,也看出他眼里常常是泪汪汪的,铁口……”母亲又哽咽又喘气,停了一阵,艰难地继续说:“铁口,李姑娘说的是,既然回来了,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到阴间还能够鬼魂相依。开封近处无亲无故,让李姑娘带着小宝出城逃生,我死了也不放心。” 王铁口深深地叹口气,摇摇头说:“不然!不然!” 张德厚赶快问:“大哥有何主意?” 铁口说:“我回来就是为要帮你们拿定主意,而且事不宜迟,必须今晚就拿定主意。” “请大哥说出高见。” “按照我说,李姑娘明日一早,带着德秀姑娘、小宝和招弟赶快出城,万不要留在城内。大娘有病,你同大娘留在城内,这是万不得已,不留下别无办法。既然一家六口人有四口可以逃生,为何都等着在城中饿死?难道你们愿意连小宝也活活跟着你们饿死,你张家人除德耀外全都死光?其实,长久下去,我同德耀也将饿死!” 德厚的心头一亮,说:“大哥!……” 铁口接着说:“李自成确实有过人之处,近世罕有其伦。他能够以无辜苍生为念,知会守城大吏放老弱妇女出城就食,这样行事实出我意料之外。我更没料到,他向出城妇女们发过救济粮之后,愿返回城中者随便,不加阻拦,仍然一体保护。此乃古今少有之事,竟然见之于今日!据我看,开封军心民心,必将大变。本来老百姓从搜粮开始之后已经不恨贼而恨兵,今日之后,民心更难维系,必将迅速瓦解。可是正因为李自成的这一手十分厉害,我断定官府明日再放一天妇女出城,就会停止。所以,你们必须今夜拿定主意,让他们四个人明日赶快逃生;稍迟一步,悔之晚矣!” 大家听完王铁口的话,觉得句句合理。经过一阵商量,只好按照铁口的话拿定主意。王铁口又嘱咐一些话,带着德耀走了。 第二天是八月十八日。香兰因为要同丈夫和婆母分别,自己带着妹妹和两个小孩出城逃生,几乎一夜不曾合眼,总在哭泣。黎明时候,她先起来,替丈夫将常穿的衣服清点一下,一边补补连连,一边流泪。她实不想离开丈夫单独活下去,可是为救孩子们,她只好忍痛离家。 母亲也早早地起来,带着德秀跪在神前烧香。这是家里仅仅剩下的一点香,她洗了手,拿出来恭恭敬敬地点着,插进香炉。中间供的是恭楷书写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和木制的祖宗神主,另外还供有木版套色印刷的关帝骑马横刀挂轴,红绿两种彩色已经随着年深岁远而变得十分古旧。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虔诚地默默祈祷,有时也不由地发出声音。她祷告玉皇大帝、关圣帝君和祖宗神灵保佑她的儿媳、闺女、小宝和招弟平安出城,顺利逃生。特别是为着小宝,她反复哽咽祷告: “请神灵保佑,小宝是我们张家的命根子。张家传宗接代,就只剩下这一棵独苗了。求求老天爷、关老爷和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吧!” 她祝祷以后,又叫儿子和儿媳都进来跪下,向神灵磕头祈祷,保佑媳妇们大小四口人一路平安。 这天早晨家里煮的是一些山药、茯苓和一些糠皮和杂粮。大家都吃了一点,让两个小孩子吃饱,惟有香兰吃得很少,她宁肯饿着肚子走出城去,多留下些吃的东西给丈夫和婆母。快动身的时候,祖母一只手拉着小宝,一只手拉着招弟,哭得难舍难分。她又对香兰千叮咛万叮咛,要她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小宝带大,为张家留下一条根。香兰听了这话,失声痛哭。德秀从未离开过母亲,这时也在一旁捂着脸痛哭不止。张德厚毕竟是个男子汉,怕耽误久了,官府变卦,不让出城,于是一面挥泪,一面催她们赶快起身。 由于昨天有一部分妇女携带粮食回城,盛赞闯王的人马如何仁义,如何出人意料地好,城中居民对义军的疑虑消除,今日有很多妇女出城。左右两家邻居昨日没有妇女出去,今日就有三个妇女带着四个孩子,约好了与香兰一起出城,香兰为着等候邻居,比昨天晚出发了一个时辰。她们是从宋门出城的最后一批妇女。 王从周很早就来到宋门外的大堤上,站在通往商丘官道的豁口处,等待亲戚。等啊,等啊,等不到昨天李俊所说的那个妇女,失望得很,又骑马往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与香兰同行的邻居妇女,因为都有亲戚在陈留县境,出了宋门关,就同香兰、德秀分手,向东南方向去了。 香兰一面走,一面想着丈夫和婆母,明白今日去后很难再见,今日的分手就是死别。她又想着自己是年轻媳妇,德秀是黄花闺女,太平年头出门还难免路途风险,何况今日世道如此荒乱,谁知能不能走到兰阳县境?这样想着,她一阵伤心,边走边哭。德秀也是边走边哭,同嫂子一直哭到大堤。 李俊看到她们来了,迎上去细问了她们的家住在什么街道、男人姓甚名谁,然后大为高兴,大声地说道: “啊呀!果然就是你们!大嫂,你们有一位亲戚在这里寻找你们,昨天就在寻找,刚才又来了一次。” 香兰感到奇怪,说:“军爷,我们在近处没有亲戚。” 李俊说:“有一个后生,姓王名从周,是汝宁人氏。他说是你们的亲戚,难道你忘了不成?” 德秀听到从周的名字,顿时脸红,心口嗵嗵地跳,羞得低下头去,躲在嫂嫂背后。香兰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但又不懂这个王从周何以在义军之中。她向李俊问道: “你说的这个后生有多大年纪?” “大约十八九岁。” “好端端的,他怎么来到此地?” “几个月前,我们大军路过汝宁,他投了义军,起初在马棚里喂马,后来知道他认识字,又见他少年老成,就把他拨到元帅标营,如今当上了一名头目。” 香兰这才明白果然是他,脱口说道:“哦,我的天!这位王相公,他是我家没有过门的客啊!” 这句话使李俊也一愣,原来王从周与她们并非表亲,而是张家的女婿。他马上派了一个亲兵飞马往繁塔寺一带寻找王从周,要他赶快前来认亲。 香兰心中十分庆幸,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位亲戚,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她不住地说出感谢苍天的话,又不时地偷望妹妹。德秀低头不语,十分害羞,一方面她庆幸能够在这里遇见亲人,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同这未过门的女婿见面。当然她也暗暗地感谢苍天,感谢神灵的保佑。 王从周来到的时候,香兰们已经吃过施舍的粥。李俊带着王从周来同她们见面。王从周先向香兰行礼,香兰赶快福了一福还礼,从周也十分羞怯,不敢看德秀,向香兰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嫂子”,问道: “你们打算去哪里投奔亲戚?”趁着说这句话,他偷偷地瞟了德秀一眼,并未看清她的面孔。 香兰答道:“我们近处没有亲戚,只有在兰阳县境内有我们的舅家,现在只有往那里去才能暂时躲避一下。可是路途很远,我们又从没有出过门,多么困难哪!”话未落音,眼泪已经奔流。 王从周说:“嫂子,不要难过。你们今天就住在这帐篷里,等我回去向长官禀报一下,看能不能明天找一个妥当人送你们到兰阳亲戚家去。”说着,他又用眼角偷瞟了德秀一眼,但德秀仍旧低着头,使他看不清楚。 德秀也很想看看这位未过门的女婿,但又不敢抬起头来,只看见他脚上穿着马靴,腰间挂着宝剑。 当下他们在堤边商量定了,香兰等四口人今天就住在这帐篷里边,等着王从周去安排如何送她们去兰阳县。王从周来后,香兰很想把这意料不到的喜事托人告诉丈夫和婆母,让他们在城内放心。她就向周围的妇女们打听,果然有位同街坊的妇女要回城去,住的地方离张家不远。她托这位妇女回城后给丈夫和婆母带个口信,那妇女也答应了。可是等那妇女走到宋门关的时候,才知道城门已经关闭,墙壁上贴着官府的告示,糨糊尚未干讫。一群妇女围立在告示前边,听一个返回城来的白胡子老者念了一遍,大家猛然失望,有的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那告示是开封知府出的,借口有流贼混入城中,奉抚台大人面谕,立即将五门关闭,不许老弱妇女回城,明日亦不再放人出城。妇女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悲叹着、哭泣着回大堤上去。 香兰听到这消息后,十分难过,求李俊再想办法。李俊摇头说:“没有什么办法。一定是城中官府因为昨日回城的妇女说了实话,怕动摇守城军民的心,所以才这么突然变卦。你们既然已经出来,又碰见了你家没有过门的客,这就是天大的幸事。你们安心等待吧,从周一定会找到妥当的人将你们送到兰阳。” 在兰阳县西乡有一个宋家庄,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周围有一道土寨,住着几十户人家。香兰和德秀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亲戚家中。因为她们来时带有王从周赠送的几两银子,舅家又很热情相待,所以日子过得也还安定。看看八月已过,重九将至,香兰十分想念开封城中的丈夫和婆母,担心他们是否还活在人间,经常皱着眉头,心事沉重。 偏偏这时招弟患了病。乡下缺医少药,尽管也请了一个儿科郎中给看病,又求了神,许了愿,但发过几天高烧后,转成惊风,不幸死去。 香兰哭得极惨,而且精神上也萎靡了,常常整天不吃饭,痴痴地想着女儿。后来她自己也发起烧来,昏沉沉地睡觉。德秀细心地照料嫂嫂,生怕她一病不起。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太监刘元斌率领的京营人马奉皇上圣旨去救开封,在豫皖交界处逗留很久,最近来到了兰阳县境。这一带百姓早就听说太监刘元斌的京营兵军纪很坏,到处杀人放火,奸淫和掳掠妇女。所以听说他的人马来到,全村人心惶惶,一日数惊。不意这一惊,香兰的精神反而振作起来。她自己是年轻妇女,担心受辱;同时也为妹妹德秀担心。德秀也是天天担惊,发愁,夜间不敢睡觉,随时准备躲藏,还时时想着一个“死”字。 过了两天,京营兵果然来到寨中,杀了许多人,又放火烧了几座房子,从十三四岁的女孩到五十岁以内的妇女,凡是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几乎都被奸污。有的不从,被他们杀死;有的年轻妇女,长得不丑,奸污后被带走。德秀也被捉到,正要拉她去奸污,恰恰路边是一口深井,她猛地挣脱官兵的手,扑进井中。官军来不及抓住她,骂了几句,离开了井边,另去搜索别的妇女。 香兰这时正抱着小宝藏在附近的一个麦秸垛中,看见德秀投井,吓得浑身颤栗不止。不料这时恰有一个军官从旁经过,看见麦秸抖动,发出索索声音。他顺手用枪杆子将麦秸一挑,露出了香兰和小宝。那军官见香兰虽然消瘦,却长得很俊,喜出望外,猛地一把拖出来,当着小宝的面就要强奸她。她抵死不从,又是挣扎,又是哭骂,又是口咬。披头散发,衣服撕破。小宝大哭大叫,扑在妈妈的身上救护妈妈。那军官大怒,提起小宝扔出去几尺远,幸而地上有麦秸,没有摔死。香兰看见小宝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也哭不出声,她像疯狂一般,猛地坐起,照军官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向小宝扑去。那军官一怒之下,一耳光将她打倒在地,晕了过去。军官望望她,火气消了,趁着她无力抗拒,将她强奸。 香兰清醒以后,哭着爬到小宝身边,将孩子搂在怀里。军官命一个士兵将她从地上搀起来,拖着她往北走。她紧紧地拉着小宝不放。小宝也拼命抓住她,大声哭叫:“妈呀!妈呀!”那军官对她说: “你好生跟我走,我救你母子两个性命。你的小孩子长得怪好看,我很喜欢他。为着救你的孩子,你好生跟我们走吧。要不然,不光你活不成,你的孩子也活不成。” 香兰想救小宝,但又想到今生无颜再见丈夫,打算一死完事,不肯跟他们走。她挨了许多打。士兵们还打小宝,打得孩子尖声哭叫。并且威吓说要杀小宝。她不忍心孩子吃苦,更怕他们杀害小宝,才慢慢挪动脚步。一路上她几次想到自尽,一看见水井就想往里跳,但看看身边小宝,想着他是张家的命根子,就暂时放弃了自尽念头。 后来不知走了多远,她和小宝被扶上一匹老马,小宝被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在生与死的思想缠绕中,骑着马走啊,走啊,最后到了黄河岸边。那里停着许多大船,载满官兵。她和小宝被送上一条船去,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已被这个军官霸占了。那军官把她带进舱中,又逼她一起睡觉,她不肯,军官便拔出刀来说: “你要跟着我,这孩子可以抚养成人。你要不愿跟我,我先杀这孩子,再来收拾你。” 说罢目露凶光,拉着小宝就要到舱外去杀。小宝哭得惨痛万分,抱着她的腿不肯出舱。到这时,香兰不得已只好屈服了。以后她就跟着这个军官生活,可是只要军官不在面前,她就痛哭不止,饭量一天天减少,人越来越憔悴。在悲痛和耻辱的日子里,转眼间重阳节来到了。 小宝的生日恰在重阳节。往年每到此日,香兰都要为小宝做一件新衣服,做些好吃的东西,但现在她只好托那个军官找来两个鸡蛋,煮了煮,算是给小宝做生。小宝对她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奶奶、爸爸,还有姑姑、姐姐,还梦见了叔叔。小宝毕竟太小,梦中情形说不清楚,但是他说,他很想念奶奶,很想念爸爸。 香兰听了这个梦,想着招弟、德秀都已经死了,丈夫、婆母和德耀说不定也已死在开封城中,莫非是全家鬼魂一起来给小宝托梦?这么想着,她不禁痛哭起来。哭了好长一阵,趁军官不在船上,她走出船舱,向西方望着哭道: “天呀,你们都死了,何必再来寻小宝?我知道你们想念小宝,可是如今阴阳相隔,不能再见面了啊!我求你们在阴曹地府看顾小宝!” 当香兰站在船头上朝西方哭着祝告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婆母并没有死。母亲已经连着七八天卧床不起。她刚才也做了个梦,梦见香兰和小宝哭着回家,走进了大门。她迎上去,说道:“小宝,别哭,今儿是你的生日!”忽然她伤心地哭起来,被自己的哭声惊醒。醒来以后,听到外边雨声很稠,原来好几天来开封就不断下雨,今天雨下得格外大。 德厚听见母亲的哭声,拄着棍子,艰难地来到面前,安慰母亲说:“请妈妈不要发愁,我们还有一件皮袄,一口破皮箱,这些皮子都可以泡一泡,然后煮煮充饥,只要几天内不死,说不定城就会破。只要闯王来到,放赈分粮,老百姓就有救了。” 母亲告诉儿子:她不是怕饿死,而是梦见媳妇和小宝回来了,所以才哭了起来。德厚叹口气说: “娘啊!如今已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他们做啥呢?再说,他们四口人出城去都有了活路,你老也可以放心了。” 正在说话,只见王铁口拄着一根棍子,一歪一歪地回来了。由于邻家院子的大门开着,他不曾叫门,就从邻家院子穿了过来。他如今是那么瘦弱,简直和过去变成了两个人。本来是很强壮的一条汉子,现在却驼着背,骨瘦如柴,脖子上青筋暴在外面,嘴也有点歪了。他已经很少再回来,但今天却是冒着雨,踏着泥,艰难地走回来了。他一进屋就无力地坐了下去,对张德厚说: “德厚,我今天没有给你们带吃的东西。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们两个消息。我要不回来,没有人会告诉你们,所以我不放心啊!” “铁口大哥,有什么重要消息,你说吧。” “德耀昨天夜里逃走了。” 德厚一惊:“他逃到哪里去了?” “他们守城的义勇也是饿得没有办法。他约了几个小伙子,昨天夜里用绳子系在城头上,缒下城去。临下城的时候,被一个巡逻兵看见了,他们拔出刀子砍死了那个兵,几个人赶快缒下城去。后来城上别的人听见响动,赶出来朝城下放箭,又扔石头,因为下了多天雨,弓弦湿了,松了,所以箭倒不能射远,也射不准,伤不着他们。可是,那些石头要是打着人,不死即伤,这倒使我担心。究竟以后情况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德厚叹了口气,流下了眼泪,但没有说别的话。母亲在里边床上听见,哭了两声,也就罢了。因为如今大家都是命在旦夕,所以对亲人的死也不像平时感到那样难过,何况德耀也可能并没有被石头打着,已经侥幸逃了出去。 王铁口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对你说,这又是要命的事儿。” 德厚说:“也没有什么要命,顶多官府来抓我,说我的弟弟逃走了,向我要人。我随时都准备着死,不放心就是老娘还躺在床上。” 铁口说:“不是这事。今天官府已经顾不得抓人了。” “那是什么事呢?” “我上次同你说过李光壂家造船的事,现在事情越来越奇怪,李光壂家想造船,没造成,又赶快秘密绑了一个木筏,不许仆人外传。听说巡抚、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也都在命人绑筏子。还有理刑厅的黄推官也在连夜命人绑筏子。你说这怪不怪?多少年来黄河没有淹过开封城,可是他们为什么都秘密地绑筏子?难道开封会被水淹么?怪,太怪了!” 德厚也感到奇怪:“开封如果被淹,他们怎么能够料到呢?” 铁口说:“所以我说很奇怪。这事我也不敢多猜,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一定要准备一块大的木头,万一水淹,抱住木头就可逃生。” 说完以后,他不肯多坐,站起身来又说:“近几天开封吃人的事情很多,还有父亲吃了儿子的。我要赶早回去,免得天色稍晚,走路更加担心。” 他冒着大雨,又从邻家院子穿过,向着宋门方向走去。走过一条较长的胡同,他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蹲在那里敲一个死人的腿骨。腿上已经没有肉,他们是在敲破骨头,寻找骨髓。这样的事,王铁口在城里已经见过两次,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当他快走到那两个人蹲的地方时,脚下一不小心,滑倒泥中。雨继续下着。他忽然看见那两个人从死人骨头旁站起来,像两个饿鬼似的,每人拿着一根棍子,目露凶光,艰难地向他走来。他心里想道:“啊哟,这是来吃我的?”他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由于饿得太厉害,刚撑起半个身子,眼睛发黑,头脑晕眩,爬不起来。正在这时,突然觉得头顶上挨了一棍,猛然倒了,不省人事。 王铁口走后,张德厚又走进里屋跟母亲谈话。他们都不相信开封会被水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倒是想起今天是小宝的生日,不知道她母子俩现在哪里。母亲说: “唉,今年小宝的生日没有人替他做了!” 这时香兰仍坐在船舱中,将小宝抱在怀里,一面喂鸡蛋给他吃,一面说道: “小宝,今年这就是给你过生日了。要是我们能逃过这一关,明年太平无事,再给你做件新衣服吧。” 刚说到这里,忽然间几百条大船都骚动起来,一片吵闹声音。 香兰仔细一听,才听到人们吵嚷说,朝廷派御史前来清军,御史大人已快到黄河岸了。她不懂得什么叫“清军”,正在惊骇,那个霸占她的军官已带着几个兵丁来到船舱,叫她赶快出舱。后边舱里住着的女人也都被逼着出舱。香兰不知道出舱有何事情,就走出舱来,小宝吓得一面啼哭,一面拉着她的衣襟也跟着出了舱。这时那个军官便逼着她立刻跳下水去。同时各船上都在逼妇女投水。满河一霎时齐哭乱叫,妇女们纷纷被推落水中。香兰这才明白是要杀她们妇女灭口。她望一眼滔滔黄水,并不怕死,不贪恋这样的耻辱生活,可是她舍不得小宝,没有立刻跳进水中。一个兵一把提起来大哭的小宝扔进黄河,但见水花一溅,便不见了。香兰刚向着小宝落水的地方哭喊一声,有人从她的背后猛力一推,将她推进水中。 过了很久,大约是过了一夜,她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破的茅屋里,面前尽是陌生的面孔,男女都有。原来她被推下船后,立即被洪水冲走。黄河正在涨水,常有从上流冲下来的各种木料、家具,以及死的人和牲畜。香兰碰巧抓住一根木料,死死抱住不放,因此忽而略微下沉,随又漂起,得以不死,但后来也失去知觉。她凭借这一根农舍屋梁竟然漂流了大约十里,被冲到河漫滩水边浅处,被一片芦苇挡住。幸而被村民看见,将她抬回村中救活。这时她望望众人,想了一阵,重新想起她被推下水去的经过。由于刚刚苏醒,浑身乏力,她没有马上说话。旁边的老百姓叹息说: “唉!昨天真惨哪,几百个年轻妇女被官军活活地扔下黄河,水面上漂满了死尸。你好在还没有断气,遇着我们打鱼,把你救了上来。” 香兰问道:“我的孩子呢?” 老百姓摇摇头说:“不知道,没有看见什么孩子。” 香兰这才完全明白,无力地哀哭起来。 救她的这些百姓都非常穷苦,但心都非常好,尽管自己生活十分艰难,还是弄了点东西给香兰吃,要她好好休息。过了一天,香兰的体力慢慢恢复了,但精神已经失常,疯疯癫癫。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跑出来,跑到黄河堤上,呼唤小宝的名字,唤一阵,哭一阵,直到那些渔民发现后,把她拖回屋中。但只要别人一不注意,她就又跑了出来。这样她几乎天天都要跑到黄河岸边哭喊。哭喊了几天,喉咙嘶哑了,神经更失常了,有时连饭都不愿吃了。 交九月以来的连阴雨,在开封和上游下得较大,这一带断断续续,下得较小,有时阴天,有时半晴。但是从上游来的洪水,日夜都在上涨。洪水早已越出了河槽,也涨满了两边宽广的河漫滩,冲刷着大堤。那些坐落在河漫滩中较高地方的许多村落,如今几乎全不见了,有的地方只剩下点点的黑色的或淡灰色的树梢,有的也许还露出来尚未冲走的屋脊。放眼望去,有许多地方,但见大水茫茫,无边无岸。 可怜的香兰,稍稍恢复了力气以后,每天不断跑到大堤上边,望着黄河用嘶哑的声音哭喊。她的眼睛,原先是明如秋水,如今因不眠和哭泣而通红了。 她的衣服已经被自己撕破,一条一条地挂在瘦弱的身上,在深秋的冷风中飘动。 她的头发几天来没有梳过,带着不曾洗去的泥沙和不曾梳掉的草叶,散乱地披在背上和肩上,缕缕长发在强劲的野风中飘动,中间夹杂着新出现的几根灰白头发。 她在大堤上有时对着黄河呆呆凝视,有时脚步踉跄地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失去的东西,乱走一阵便痴呆地停住,望着远方哭唤小宝。有一次她实在衰弱得很,坐在大堤上,好久站不起来,只望着滔滔洪水,不断哭喊: “小宝你回来吧!小宝你回来吧!快快回来吧!小宝,我的娇儿,你是咱张家的命根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妈妈在寻找你呀!……” 旷野寂静,没有回答,只有汹涌的风浪冲刷大堤,澎湃做声,而无边的洪水滔滔东流。 三四个村中妇女慌慌张张赶来,又一次在大堤上找到了她。她们害怕她扑进水中,从左右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搀起,劝她回去。她挣扎着不肯回村,望着河心边哭边说: “小宝,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你同姐姐在玩哩。姑姑在照看你们。好孩子,你可要听姑姑的话呀!……啊啊,我看清啦。没有招弟,也没有德秀,只有你可怜的一个孩子。你不是在玩。你是被别人扔进了水中。你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心尖肉,我的可怜的儿呀!……” 这最后一句哭唤,简直要撕裂人心,跟着是嘶哑声嚎啕大哭。妇女们也都感动得哭泣起来。香兰忽然转过头去,向着西方,望着开封方向,嚎啕声变成了幽幽哀泣,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下边的话: “小宝爹,我对不起你呀!德秀死啦、招弟死啦、小宝死啦,统统死啦。我不是不愿死,原是想晚死一步,救小宝一命,给张家留下独根。小宝爹,我不是无志气、无廉耻,甘愿失身的人。为着小宝,我苟活至今。唉,这一切都完了,都完了,我到了阴间也无脸见你!” 她转回头来,对着黄河,想跳进水中。妇女们用力将她拖住,劝她不要轻生。她们说乱世年头,清白妇女被兵抓到,被匪抓到,受糟蹋是常有的,用不着为这轻生。她们还劝她苟活下去,等待着开封解围,夫妻团圆。香兰一听这话,重新嚎啕大哭。妇女们跟着哭泣,都不敢再提这话,勉强将她拖下大堤,拖回村中。 九月十五日夜间,天气完全放晴。二更以后,香兰趁主人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出来,逃上大堤,沿堤向东,一边走一边哭喊: “小宝,我的娇儿,你在哪里?妈为你快要疯啦。妈在呼唤你,呼唤了几天。儿呀,你怎么不答应妈呀?小宝,你快点答应一声!……” 她从西向东走很长一段路,又回头向西走,不停地哭唤,声音嘶哑,几乎呼唤不出声来。旷野寂静,悲风呜咽,月色惨淡。小宝始终没有回答,只有洪水无情地冲刷大堤,澎湃作响,滔滔东流。 好心的人们顺着哭声,将她找回,按在床上,强迫她睡下。可是四更时候,她又逃了出来,走上黄河大堤,对着黄河哭唤小宝。主人们睡得正酣,不知道她又逃出。村中只有一个老人,在睡意矇眬中似乎听见从远处传来叫声:“小宝你回来吧!”但是这声音是那样的哑,那样的低,听不清楚,所以不曾重视,只以为是出于他自己的疑心。 天明以后,主人不见了她,也听不见大堤上有可怜的哭唤声音。好心的男女们赶快来到堤上,却没见她。人们分别向东向西,沿堤寻找,找了很远,竟没有见到她的踪迹,也没有听见她的哭声,但见洪水滔滔,向东流去。 第五十四章 从五月初二日李自成的部队到达开封城外,开封被围困已经快满四个半月了。 连阴雨下了十来天,今天是九月十三日,天气开始放晴。街上满地泥泞,坑洼的地方都积满了臭水。街上很少行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简直不似人间。原来一些荒凉的地方堆满白骨,黄昏以后有磷火在空气里飘荡,现在白骨也被水淹没了。过去开封房子很多,如今人死房空,空房又被拆毁当做柴烧,空旷的地方也更多了。偌大一座东京汴梁城,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猫也没有了。甚至飞鸟都已经绝迹了。每一次飞鸟来到,总是被人们设法捕获,或用弹弓打死;又因为城中没有粮食,也没有青草和虫子可做食物,所以久而久之,鸟再也不飞来了。 这天下午,开封府推官黄澍在惨淡的斜阳中,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枣红马,从巡抚衙门出来,回他的理刑厅衙门去,前后跟着二十几个兵丁和衙役。在平常日子,一个府的推官本来用不着带这么多人护卫,但目前情形不同,老百姓恨兵,兵和百姓又都恨官,所以他必须多带几个人出来,以防在街上被乱兵和百姓杀死。至于他骑的这匹马,如今在开封也成了稀罕东西,只有总兵陈永福还有一些战马未被杀掉,其余那些大衙门,每个衙门至多也只剩一匹二匹马了,黄澍的这匹枣红马现在看去毛色毫无光泽,两个肋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一般瘦马都是先从屁股和肋窝瘦起,而这匹马竟连头部都显得瘦骨嶙峋。它驮着黄澍,艰难地走在泥泞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其实已经走不动了,但后面有鞭子在赶着它,只得勉强再往前走。黄澍也并不愿意骑它,无奈衙中的轿夫们已经饿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今天黄澍是先去周王府,又去巡抚衙门,如果步行出来,太失体统,路也太远,所以非骑马不行。何况他自己的身体也十分衰弱,如不骑马也不能走两个地方。 从巡抚衙门出来后,他的心情非常沉重,甚至近乎灰心绝望。原来他希望这一次开封能够固守,“贼”退之后,他可以叙功受赏,得到升迁。现在这一个希望破灭了。经过差不多四个半月的围困,城内人死了很多,不管是军民还是官绅都受了很大的苦。如今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今天北城和东城外的义军开始搬运大炮,修筑炮台,看来只要连晴几天,就会发动攻城。黄澍明白,城是万万守不住的,如果不赶紧采取对策,城破之后,周王殿下和各个封疆大吏一起同归于尽,他黄澍也万难逃脱。实际上,他今天已是最后一次去周王府和巡抚衙门,以后大概不会再去了。 回到理刑厅衙门院中,他被人扶着下马,直接往后边的签押房走去。可是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那匹枣红马正在被马夫牵往西偏院马房中去。那马不小心碰着一块石头,打个前栽,几乎要倒下去。他忽然想到,整个理刑厅衙门中的兵丁、衙役、官吏近来都十分饥饿,而他以后很难再骑这匹马了,于是他心一狠,吩咐管事的说: “把这匹马宰了吧,每个人分一斤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晚上再分。” 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明天晚上要分马肉。仆人们更不管他明天不明天,一听说要杀老爷这匹心爱的坐骑,都高兴地往西偏院走去。 黄澍走进签押房,文案师爷刘子彬已经在那里等他。刘子彬如今也饿瘦了,脸孔已经瘦得走了相,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胡须忽然增添了不少花白成分,鬓边也增添了白发。他挥手使仆人们退出,小声向黄澍问道: “老爷去朝见周王殿下,殿下有何钧谕?” 黄澍苦笑,摇摇头,接着小声谈了他去周王府的经过。 原来,当他去到王府时,周王正在奉先殿祈祷,管事的刘承奉出来接见了他。他把目前的危急情形向刘承奉说明后,便问周王有何谕示。刘承奉说,周王这两天常在宫中哭泣,宫中也已经绝粮了,可是各家郡王、奉国将军,更其绝粮得可怜,纷纷前来哀求周王。周王没法周济他们,惟有相对流泪。黄澍随即说道: “承奉大人,目前开封危在旦夕,无力再守。下官今日进宫,是为着拯救一城生灵。从前曾有壬癸之计,看来势在必行。但此事十分重大,地方疆吏不敢擅自决定,特命下官进宫来面恳王爷殿下做主。” 刘承奉吃了一惊,随即恢复镇静,低声说道: “这计策王爷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爷也说不准。王爷怕的是大水一来,开封全城不保。” 黄澍说:“开封城外有一道羊马墙,大水碰着羊马墙,水势已经缓和了,加上开封城基有五丈厚,不要说大水在几天内会流过去,纵然长久泡也泡不塌。反之,流贼在城外受了大水一淹,必遭漂没,不漂没的必会退走。流贼退走,北岸官兵就可以用粮食接济城中。” 刘承奉又说:“凡事都要多从坏处着想。万一黄水来得很猛,漫过城墙,岂不全城生灵同归于尽?” 黄澍说:“大水来时,北城地势较高,决不会漫过城墙。” 刘承奉说:“王爷怕的是全城军民死于洪水之中。” 黄澍说:“如今天气放晴,流贼即将攻城,而城中军民绝粮,人心不同。万一三两天内城中瓦解,不战自溃,流贼进城,不但军民百姓没法逃命,连王爷殿下和宫眷也难逃出流贼之手。” 刘承奉因为知道周王对壬癸之计不敢做主,因此听了黄澍这番话,虽然心动,仍然沉吟不语。黄澍又问了几次,刘承奉只是沉吟、叹气,既不说可行,也不说不可行。 正在这时,周王已离开奉先殿,知道黄澍前来求见,他无心接见,便命一个太监出来向黄澍传谕。黄澍立刻跪下恭听,只听那太监说道: “王爷殿下有口谕:寡人阖宫数百口,粮食已尽,不知如何是好。巡抚与黄推官有何妙计,只管斟酌去行,但要从速。” 黄澍马上磕头,说声“领旨”,便辞别刘承奉,出了王府。他认为,虽然周王没有指明要行壬癸之计,但有了上面这段旨意,将来万一皇上追究,便可敷衍过去。 现在他把经过情形告诉刘子彬后,刘子彬也很高兴,接着问道: “老爷去见抚台大人,他可有什么吩咐?” 黄澍又摇了摇头,苦笑说:“抚台大人说他已经智穷力竭,万不得已只好以一死上报皇恩。” 刘子彬问:“壬癸之计,他如何决断?” 黄澍说:“他不置可否。我问得急了,他竟叹口长气,落下眼泪,我就不好再问了。” 刘子彬说:“当然啦,这是最后一着棋,关系重大,连周王殿下都只说了一句话,像抚台大人这样宦海浮沉多年,如何敢轻易说出可否。这担子他担不起来,但他心中难道就不想想除了壬癸之计,目前已别无良策?” 黄澍说:“我看他心中也未尝不想行壬癸之计,只是怕担负责任罢了。” 刘子彬问:“老爷去巡抚衙门时,可有别人在座?” 黄澍说:“陈军门也在那里。” 刘子彬问:“他的意思如何?” 黄澍说:“他多年带兵,很有阅历。如今城中情况,他也最为清楚。他说今日城中人心已经不稳,从搜粮那时起,百姓已经不恨贼而恨兵、恨官,如今更说保开封保的是王府和大官,不是保的百姓,甚至公然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仁义,只要投降,百姓可以平安无事。他又说守门兵丁将士也是怨言甚多,埋怨他们拼命也好,饿死也好,都是为周王和大官们卖命,而自己的家眷却在忍饥受饿,天天有人饿死。” 刘子彬说:“镇台大人知道这种情形就好,他也可以拿出主张。” 黄澍摇摇头说:“他是武将,他怎么好拿出主张?” 刘子彬说:“他难道不知道开封不能再守么?” 黄澍说:“陈大人对开封目前危险局势了若指掌,他也亲眼看见流贼在向城边搬运大炮,准备攻城。不过他说他料就流贼未必真的攻城,因为流贼现在师老兵疲,士气十分不振,加上城壕由于下雨多天,水已灌满,流贼想接近城墙十分困难,所以他们不会认真攻城。如今怕的是流贼只要向城上打几炮,呐喊几声,守城军民就会竖起白旗,开门迎贼,或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到那时想弹压也弹压不住。” 刘子彬说:“陈镇台不愧是有阅历的大将,这话说得很透。” 黄澍说:“可是我一提到壬癸之计,他就不置可否。问得急了,他只回答说:‘我是武将,智谋非我所长。我能战则战,不能战也惟有自尽以报皇恩。’” 刘子彬说:“他们都不肯明白说出自己的主张,看来只有老爷来做出决断了。” 黄澍叹一口气说:“是啊,我本来还想去见见我们的知府老爷,可是又想,见了他也无济于事。况且听说前天他太太在吃东西的时候,看见仆人端来的一碗东西里头有一截人的手指,她立刻就吓昏了,已经吃进肚里的东西又都吐出来,从那时起就一病不起,弄得我们知府也心绪不宁。我去见他也没有用,如今事不得已,这壬癸之计就由我们决定了吧。” 刘子彬问:“老爷看日子定在哪天?” 黄澍正要回答,忽然姨太太惊慌地进来,将他们的秘密谈话打断了。 却说姨太太脸色煞白,哭声嚷道:“天呀,你们还在这里商量事情!咱们衙门中已经乱起来了,马上就要你杀我,我杀你,你们还不快去看看。” 黄澍大惊,面无人色,连声询问:“什么事?什么事?你快说!什么事呀?” 姨太太说:“你不是叫他们把那匹马杀死么?大家都只分一斤肉,衙役兵丁全是一样。可是张新贵这东西倚仗着老爷一向对他好,他就非要两斤不可。分肉的人说不行,旁边的人也说不行。他马上就拔出刀子,对分肉的人说:‘你说不行,我连你的心肝一起吃掉!’那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动手,就赔笑说:‘好兄弟,何必这么生气?’赶快割下两斤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使肉落到地上。张新贵弯下身去拾肉,这分肉的奴才跳起来一刀将他砍死了。张新贵刚死,一群奴才都围上来,要分他的死尸,也有人说不行,不同意分吃张新贵的肉。两下里越吵越凶,就要动武。老爷,你赶快去吧,马上就互相砍杀起来了!” 黄澍没有听完,立刻就往西偏院奔去。刘子彬怕他处理不当,紧紧地跟在他的后边。黄澍到了西偏院分肉的地方,那些人正在争吵,都把刀剑拔了出来,没有刀剑的就找根棍子拿在手里,眼看马上就要互相厮杀。黄澍大怒,冲上去就要破口大骂。刘子彬急忙在背后将他的衣襟拉了一下。黄澍猛地省悟,明白此刻决不是怒骂仆人和衙役的时候。他略一思索,就走前两步,双膝跪到地上,叫道: “你们赶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们既然想吃肉,就把我的肉分给你们吃了吧,你们不要吃别的人。” 那些人一看老爷跪在地上,都害怕起来,有的赶紧去搀他,有的慌忙跪下,也有的偷偷溜走。黄澍看大家不再争吵,才站了起来,吩咐说: “我们受苦也只这两天了,你们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暂时填填肚。分不完的肉,我黄某决不私自吃掉,留到明天再给大家分一次。这张新贵跟我多年,也出过力气,我不忍看他被众人吃掉,我也不忍看我的仆人互相残杀,你吃我,我吃你。我现在只求你们将张新贵埋到后花园中,让他安心地归天去吧。” 说到这里,他不由地落下眼泪。众人忙说:“请老爷放心,我们马上就去埋他。”立刻就有人去抬张新贵的死尸。 黄澍又嘱咐管家亲自去后花园照料,这才同刘子彬重新回到签押房来。坐下以后,他们相对无言,只是叹气。这时姨太太也走进房来,坐在旁边。平时黄澍和刘子彬有重要密议,姨太太照例是要回避的,可是现在已到了生死关头,商量的是如何走最后一步棋了,所以她不愿回避,黄澍也没有叫她离开。她听了一会儿,实在不懂,只是知道这计策十分重要,而且不可耽误。她忍不住问道: “你们说的‘人鬼之计’是什么计策?” 黄澍瞪她一眼,说:“现在不用你打听,以后自然知道。你对谁都不能提‘壬癸之计’这四个字,千万!千万!” 姨太太不敢再问。黄澍也不理她,对刘子彬慨然说道:“我黄某官职不高,担子却重。我决不能坐等开封瓦解,死于流贼之手!” 刘子彬问:“马上差人往河北去么?” 黄澍说:“趁近来围城的流贼疲劳万分,士气衰落,防守十分松懈,今晚就差人绕道下游,赴黄河北岸面见严大人,请他于明日或后日夜间,依照前计行事。” 刘子彬问道:“这两天秋月极明,容易被堤上贼兵看见,能成功么?” 黄澍说:“敌兵松懈,必无防备。”停一停,他又用严重的口气对这位亲信幕僚说,“子彬,倘若你我都能平安活下去,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刘子彬赶快说:“请老爷放心,我宁死也不会泄漏一字。” 黄澍说:“请你快去安排出城的人,我要去休息一下,头晕得厉害。” 刘子彬起身告辞走了。 黄澍由姨太太搀扶着,往内宅走去,边走边低声嘱咐:“你赶快带一个可靠的丫头,将值钱的东西打成包袱。” “又不能出城,这值钱的东西还用得着么?” 黄澍没有回答,用很有深意的眼神望她一眼,不再说话。 新任的河南巡按御史严云京在北京陛辞以后,于五月上旬到了封丘。那时开封情况已经不妙,李自成的大军到了开封近郊,围困开封之战马上就要开始,所以严云京不敢渡过黄河,逗留在北岸的封丘城中。 五月二十日,黄澍趁李自成的人马还没有合围,开封北城与黄河之间还可以畅通无阻,带着少数亲随来到黄河南岸的柳园渡。李光壂也陪着他一起前来,将他送上船后,返回城中。 黄澍渡过黄河,在封丘住了三天,同严云京详细研究了开封形势。他们都认为,闯、曹大军有几十万,单是能战的精兵就有十万上下,朝廷想要救援开封,也是力不从心,眼看开封被围之势已经定了。而开封人口众多,号称百万,粮食都靠外边运来,一旦被围日久,很难固守。他们商量了一条计策:从开封西北的黄河南岸掘开河堤,用黄水去淹死闯、曹大军,至少使闯、曹大军不能顺利围城。为着不张扬出去,他们称这个办法为“壬癸之计”,像现代军事上的所谓代号。 这计策商定之后,六月十四日就由黄河北岸派兵坐船过河在朱家口掘开了河堤。使他们遗憾的是,当时天旱日久,黄河水枯,虽然掘开了河堤,水势仍然十分平缓,水流也小,仅仅能把城壕灌满,对闯、曹人马毫无伤害。七八月间,黄澍同严云京又有过一次密书往还,重新研究水淹义军的事,但什么时候再行此计,第一要等待黄河秋汛到来,第二要等待黄澍从开封城送来消息。 那时八府巡按严云京常常站在黄河岸上观看水势。水一直未涨,河槽中许多处露出沙洲。他是河南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却长期驻节北岸,坐视开封被围,军民绝粮,一筹莫展。他担心拖延日久,城中有变,开封失守,所以常望着黄河焦急。七、八两个月,就在焦急中过去了。 进入九月以来,秋雨连绵,河水暴涨,不仅原来河心沙洲全然不见,而且滔滔洪水,一望浩渺,奔流冲刷堤岸,汹涌澎湃。这正是决口淹“贼”的好时机,可是开封城内偏偏没有消息。严云京天天等候着开封来人,总是等不到,他想,难道现在开封竟被围困得完全没有人能够出城了么?他对别人不敢露出心事,只能私下焦急和叹气。 九月十四日黎明,严云京被仆人从床上叫醒。仆人告他说,从开封城中来了一个下书的人,说是带有开封府推官黄澍的蜡丸书,要当面递给巡按大人。严云京一听,赶快披衣下床,来到外间,问道:“下书人在哪里?” 仆人立即将下书人带进屋来,向他跪下磕头,并将一个蜡丸双手呈上。仆人去接蜡丸,严云京等不及,伸手抓了过来。立刻对着烛光,破了蜡丸,看上面写的什么。 那是黄澍的笔迹,写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虽然也有上下款,但严云京无暇去看,一眼就望到那主要的语句,写的是: 全城绝粮,溃在旦夕。壬癸之计,速赐斟酌。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云天,跪呈绝笔。 严云京把这几句话反复看了三遍,纳入袖中,又向来人问了开封城中的情形,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命仆人将来人带下去吃饭、休息。那下书人跪在地下问道: “大人,要不要小的带回书返回城中?” 严云京本想让这个人带封回书给黄澍,安定城中军民之心,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马上就觉得不妥:万一此人被“流贼”抓到,岂不泄露机密?于是他对下书人说: “你就留在我这里吧,不用回开封去了。” 在仆人的服侍下,严云京梳洗完毕,匆匆地吃过早饭,便去找总兵官卜从善商议此事。按照明朝中叶以来重文轻武的官场习俗,严云京是不必去拜访卜从善的,只要派人把他请来就行了。但目前时势不同,武将手中有兵,表面上是重文轻武,实际上文臣不得不迁就武将,缓急之间还得靠武将救命。所以严云京穿好衣服后,就乘轿子去封丘城外拜访卜从善。 卜从善一听说严云京亲自来访,觉得诧异,赶快走出营门恭迎。进入军帐,坐下以后,严云京说道: “卜大人,今日学生有密事相商,所以亲自前来,以免误事。” 卜从善听了以后,赶快挥手让左右亲信退出,又出去吩咐不许任何人走近大帐,然后回来坐下,欠身问道: “不知按台大人有何吩咐?” 严云京从袖中掏出黄澍的密书,说道:“请将军过目之后,再商议此事。” 卜从善虽是武将,却粗通文墨,在官场中日子较久,对于文官那一套遇事互相推诿,不敢承担责任的习气,十分清楚,所以他拿起黄澍的书子,仔细推敲了一番,猜到他们的密计十分狠毒,故意装作不解,抬起头来说道: “大人,这黄推官的书子里并没有说明要我们采用什么办法啊。” 严云京笑一笑说:“将军没有看明白这书子里说的‘壬癸之计’,就是请我派人偷决河堤,水淹闯贼之计。按五行,北方壬癸水,所以壬癸就是指水,而且黄河在开封之北,用壬癸更为恰切。这是五月间我同黄推官约定的暗语,以免计议泄漏。” 卜从善又欠身说道:“虽然他说的是水,可是他也只是请按台大人赶快斟酌斟酌,并没有要求我们派人决河。” 严云京到此时才知道卜从善并不简单,便笑着说:“官场行文,大抵如此,不肯把话说死。其实他的意思完全明白,你看这‘全城绝粮,溃在旦夕’,岂不是望救心切?而他也知道现在除决河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救开封,所以接着就说‘壬癸之计,速赐斟酌’,这不是很清楚了么?而且后边又说‘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云天,跪呈绝笔’,就是说他已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他死以前的绝笔,请我斟酌一下,赶快采用‘壬癸之计’。” 卜从善装作才看明白,“啊”了一声,连连点头,说:“大人说的很是。只是像这样大事,岂可瞒着督师大人?” 严云京说:“当然要禀明督师大人。我现在只是先同你私下商量,等我们商定了,再去面禀督师大人。督师大人也要听我们说出办法,他才能表示可否。” 卜从善说:“上有督师、按院,又有监军御史,只要你们列位大人说出主张,我一定按照上峰钧谕去做,决不会耽误大事。但此事关系重大,督师大人他肯点头么?” 严云京对此事也没有十分把握,说道:“他如今不决断也没有办法了,看来只有同意采用‘壬癸之计’,别无善策。” 卜从善说:“不一定吧?” 严云京心中暗惊,问道:“卜大人以为督师大人不肯采用此计?” 卜从善说:“敝镇也不是说他不肯采纳此计,只是说他不一定同意此计。” “何以见得?” “如今黄水正涨,十分凶猛。倘若决口,流贼固然被淹,开封也不一定能够保住。督师大人是河南人,在开封城中必有很多亲戚、门生、故旧,怎肯让他们同归于尽?这是其一。其二,大水淹没开封之后,必向东南流去,归德府将有数州县蒙受重灾,田园房屋冲毁,人畜漂没,祖宗坟墓不保。督师大人世居商丘,归德府各州县名门大族多是他侯府亲故,百姓也多是侯府亲故、佃户。所以我担心他不肯同意。其三,他是朝廷大臣,下狱多年,特旨放出,命他督师,来救河南。两个月来,侯大人对解救开封之围,一筹莫展,已经使他害怕皇上震怒,将他重新下狱,他怎敢再担当这样大的担子?我想,他必然要密奏朝廷,请准圣旨,才敢决定。” 严云京笑着说:“将军想得很细,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其二怎么说?” “正如将军所云,督师奉旨援汴,却是一筹莫展。倘若长此徘徊黄河北岸,坐视城中自溃,将来必受朝廷严谴。他是刚从狱中释放出来的,岂肯重对刀笔吏乎?所以他对开封局势比我们还要焦急。当然,如果开封失陷,你我都有罪责,但责任最大的还是督师大人,这事情难道你不明白?” 卜从善点头不语,等待严说下去。 严云京继续说:“昨日皇上又来了一道手诏,对督师大人严加督责,命他迅速带兵过河,解救开封之围,不许规避逗留,贻误戎机。皇上住在深宫,对外边情况不完全明了,不晓得我们现在根本无力过河。可是既是皇上圣旨,又有谁敢违抗?所以接旨以后,督师大人一直绕屋彷徨,坐卧不安,苦无救汴之策,也苦无自救之术,这情形难道将军没有看见?”他看见卜从善仍然点头不语,接着说道:“所以学生刚才说卜大人虑事虽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目前依学生看来……”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卜从善的中军进来禀报说:“启禀二位大人:督师立请二位大人前去议事。看来督师大人定有十分紧急事情,请大人与按台大人即刻动身吧。” 侯恂驻节封丘城中,已经两个月挂零了。他对于解救开封之围,原没有多少信心,也没有神策妙计。这一点,连崇祯也心中清楚。仅仅因为他是提拔左良玉的恩人,皇上放他出狱,畀以督师重任。侯恂明白左良玉新败之后,一时元气难以恢复,断不会再次来河南作战。但是为着侥幸出狱,也为着侥幸有所成功,他离开北京,迅速驰来封丘。临离京时,亲戚故旧们向他推荐了不少在京城候缺和谋差使的人员,随他前来效力。这些人都没有实际本领,大部分只能在行辕中吃闲饭,做清客。 侯恂多年不带兵了。突然受命督师,身边需要大批可以信赖的人,一则便于使唤,二则组成一支亲军,保护他的安全。当他离京时候,先派人奔回商丘,一则报喜,二则将此意告知二子侯方夏和管家。他到封丘不久,就从商丘和归德府属来了很多人,最后共来到几百人。其中一百多人是来督师行辕要官做的,并无实际用处。这一大批人都依仗是侯府的族人、旧人,瓜葛之亲、通家之谊,或仅仅是归德同乡,经过家乡中头面人物写信举荐,他们在督师行辕中抢美差,捞外快,比外路人更有门路。归德侯府本来是豫东望族,奴仆众多,除养有一班戏子之外,还有歌妓。这班歌妓实际是从丫环挑选出来,请人教会她们丝竹清唱。在今年四月间义军围攻商丘时候,侯府的女眷、奴仆、戏子和歌妓都在前三天由家丁和悍奴保护,逃往别处。最后逃出商丘城的是侯方域的弟弟方夏。当时城门已闭,严禁出入。侯方夏根本不管府、县衙门的禁令,率家丁数十人夺东门而出,无人敢阻。此事使商丘很多人十分痛愤,哄传是侯方夏打开城门,李自成的人马乘机破城。实际是侯方夏离开商丘的第二天,闯、曹大军才到达商丘城外。由于侯府的奴仆和家丁完整无损,这时由管家的儿子率领一半前来,加上从商丘来的佃户青年和别家的失散家丁,编成了五百人的督师亲军。那一班会扮演昆曲的戏子也被送来。 侯方域也被他的父亲从南京叫来,参与谋划,兼掌重要文墨。他是位青年公子,颇有文名,为复社重要成员,一向住在南京,过着诗酒轻狂的宦家公子生活,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如皋冒襄齐名,过从也密,当时人称为“四公子”。他实际对军事完全不懂,在封丘只住了一个多月,代他的父亲起草了两封重要奏疏,那封向皇上建议舍弃开封和河南的荒唐奏疏就是他帮助出的主意和代父亲起的稿子。由于这封奏疏被崇祯置之不理,侯恂认为他在军中不适宜,他自己也贪恋江南生活,在八月下旬便离开封丘了。 侯恂在封丘虽然有四个总兵官,但人马不到两万,并无一员名将。卜从善只是因为是河南援剿总兵,长期在河南作战,五月间先到封丘,防守黄河,所以获得他的倚信,实际也是一个庸才。有用的谋士也没有一个。每天他都在愁闷中打发时光,或者同清客下棋,看戏,听曲而已。昨天接到皇上催战的严厉手谕之后,他真是彷徨无计,想着随时都有被逮入狱的可能。今天又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说是“据探报,流贼趁开封绝粮,兵民无力据守,将于日内大举攻城”。檄文也是催侯恂火速派兵渡河,运粮食接济城中。侯恂明白渡河不能,不运粮接济开封也不行。倘若开封在不久失陷,他不仅要重新入狱,八成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等严云京和卜从善坐下之后,他屏退左右,将兵部的十万火急檄文交他们看过,忧心如焚地问道: “目前开封情势紧迫,朝廷一再督催接济。你们二位有何善策?” 严云京先说道:“北岸兵力单薄,实在无力渡河。况且秋汛正涨,纵然兵力充足,船只不够,如何渡法?纵然兵多船多,也不能渡河:未近南岸,就会被流贼的炮火击中,船沉人亡。” 侯恂转望卜从善,问道:“卜将军有何良策?” 卜从善站起身说:“请督师大人吩咐。敝镇只能遵令而行,实无良策。” 侯恂示意卜从善坐下,深深叹一口气,说:“为爱惜将士性命,老夫只好等待重入诏狱。河南是我的桑梓之邦,岂肯坐视沦亡?实在没有解救良策啊!” 严云京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破流贼数十万之众,救开封一城生灵。” 侯恂赶快问道:“有何办法?” 严云京从袖中取出黄澍的书信交给侯恂,说道:“我刚才已同卜将军作了商量,认为此计可行,请大人斟酌决定。” 侯恂一看就明白严云京与黄澍早有密议,要将黄河掘口,放水淹“贼”。他将书子交还严云京,轻轻摇头,小声说: “此系险着!” 严云京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据黄推官说,黄水断不会漫过城墙。” 侯恂说:“我是河南人,比黄推官清楚。黄河在开封这一段,倘若河水平槽,高出开封三丈。一旦溃决,开封城很难保全。” 严云京说:“黄水决堤之后,水势必将分散,下游必然受灾,然而请大人放心,断不会漫过城墙。只要开封保全,藩封与全城军民无恙,其他不足论矣。” 侯恂沉默片刻,不敢有所主张。倘若他不同意,数日内“流贼”破城,严云京会攻击他畏怯游移,阻挠淹“贼”之计,他必将再次入狱,不免死于西市。如他同意,开封淹没怎好?他何以上对朝廷下对桑梓父老?他知道严云京已经决意决堤,只好叹息说: “老夫心中无主,实乏善策,惟凭严大人与卜将军斟酌行事。” 严云京说:“此事极关重要,请大人万勿向他人泄露。” 侯恂微微冷笑说:“老夫尚不至此!” 严云京向卜从善使个眼色,一同辞出,重新密议去了。 第五十五章 在八月中旬,李自成完全知道开封城中的绝粮情况,所以听了田见秀的建议,马上同意。经过必要的准备,他命人射书城内,要城中放出老弱妇女逃生。在约定放老弱妇女出城的这一天,他临时传令,凡妇女领了赈粮后愿意返回城中的,听其自便,将士们认真保护,直到难民进入城门为止。那时他正带着宋献策在南门外不远的地方巡视,听双喜向他禀报:将士们在私下谈论,说这样办法过于宽了,不知大元帅为什么如此思虑不周。他微微一笑,向双喜问道: “你也不懂这道理么?” 双喜立即在马上恭敬回答:“回父帅,孩儿懂得。” “你懂什么?” “看来妇女们带粮食回城对守城有好处,可是带回的粮食很少,无济于事。每个妇女们的嘴都贴着肉告示,到处宣扬闯王的仁义,城内的军民还有心固守城池么?” 李自成点点头。停了片刻,他收了脸上的微笑,对左右亲兵们说道: “凡是要返回城中的妇女,都是城中有亲人牵肠挂肚的。她们想用携带回城的一点点粮食去救亲人,情愿同亲人饿死在一起也不愿单独逃生。但愿携粮回城的妇女,进了城门以后,粮食莫被兵丁抢走!” 一个亲兵大胆地问道:“大元帅,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要这样不冷不热地围困下去?还打算围困多久?” 闯王说:“怎么,你等急啦?好的,快有眉目了。” 李自成没有明白答复亲兵的问题,亲兵不敢再问了。 城中停止放老弱妇女之后,在李自成的大帐中曾开过一次机密的军事会议。多数人主张攻城,但李自成没有采纳。两次攻开封都受了挫折,尤以七个月前那一仗围攻多日,极其惨烈,将士死伤很多,终未攻克,给李自成的教训很深,所以听了众人的讨论之后,他慢慢地说: “既然开封不肯投降,我军久屯坚城之下,士气也难免疲塌,当然以赶快攻城为宜。可是这次攻城,不能再用掘城办法,也不能指望用大炮打开城墙,多半要靠用几十架云梯爬城。这样办法不管能否成功,我军将士死伤必然更为惨重。倘若仍然不成,我军士气大挫,也难再留在开封城下了。” 像往常一样,李自成态度冷静,显出深谋熟虑的神情,不肯将他所担心的事全部吐露。牛金星和宋献策一听口气,都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原来他们也是赞同攻城主张的,担心拖延日久,士气不振,而曹营如今已经有了不少怨言,日久必然会军心不稳。如今他们看见大元帅态度持重,明白他一则顾虑将士死伤过多,二则顾虑万一再不成功,威望大败,元气又伤,对今后颇为不利,甚至会促使曹操早日离去。他们二人互相望望,都不敢再说攻城的话了。李过是积极主张攻城的,在大家沉默中等了片刻,忍不住向宋献策问道: “军师,你也不主张马上攻城?” 宋献策微笑说:“城还是要攻的,不攻就不会破。但大元帅不欲将士流血过多,提醒我重新在心中琢磨。目前要紧的是,选择一个攻城的最佳时机,以较小的伤亡攻破开封。我想,倘若再迟十天、八天,到瓜熟蒂落时候,我军轻轻一攻,城内瓦解,城头自溃,当然更好得多。那时倘若仍须靠云梯爬城,城上军民将无力拼命厮杀,定会有人竖起白旗。一处竖起白旗则全城自溃,此即所谓瓜熟蒂落之势。” 牛金星接着说:“军师之言,颇中肯綮,也深能领会大元帅对攻城主张持重之意。况且,此次围困开封,并非徒为子女玉帛,而实欲据汴京以号召天下。故与其经过恶战,使开封极其残破,处处成为废墟而后得之,不如保全宫殿与官府衙署无损,街市邸宅完好,得之之后,稍加恢复,大体上仍是汴京气象。将来破西安,破北京,都将照此行事,决不取名城于灰烬之中。” 李自成听宋献策和牛金星说话时候,眼角微露笑意,频频点头,随后向李岩问道: “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本来想着如今攻城,守城军民大概不会有坚强抵抗,破城不难,而城中百姓每日可以少饿死几百或上千的人。但是他看见闯王的主意已定,而且牛金星在说话中连用“汴京”二字,便不敢多言了。他恭敬地欠身说: “再等候数日看看情况不妨。” 拖了几天之后,一交九月,开封和上游一带开始下起连阴雨来。在雨中,火药和引线容易发潮和直接被雨水淋湿,弓弦也因潮湿而松软,城壕又灌满了水,攻城的事没人提了。 到了九月十四日,天气完全放晴。李自成看见近来士气低沉,传出不少怨言,而曹营的情况更坏。他想着眼下攻开封大概已经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便在早饭后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只有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参与密议。他们要讨论的是如何处理入城以后的各种问题,特别是如何处理跟曹营的关系。李自成希望开封不要受到太大的破坏,很担心曹营进去以后,放火烧毁房屋,随便抢劫杀人,掳掠和奸**女,会使自己失去中原人心。虽然过去已经有了口头约定:破城之后,曹营要占领鼓楼以东和以南的地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北城和西城重要,可是富人依然很多,也有不少大绅士和大商人住在这里。倘若一把火烧得不像样子,如何能够据开封以号召天下?另外,如果曹营人马进城之后,不按约定,多占领了一些地方,又怎么办?这些问题说起来容易,实际处理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更重要的问题是,几个月来闯营和曹营之间的矛盾逐渐显露,而现在更是非重视不行了。 由于要讨论这些问题,所以今天的会议特别关防严密。会议在大元帅的大帐里召开。在李自成的大帐周围有一些较小的帐篷,吴汝义、李双喜和一些文武就在里面办公。前边是亲军的帐篷,在亲军帐篷外边横着两座箭楼,把住入口,算是大元帅府的辕门。在平常日子里,一般将领可以随意出出进进,但今天都被挡在辕门外边,不许随便进去。 就在这时,王长顺来到了大元帅行辕,还带着一个农民装束的老人。到了辕门口,正要往里边走,没料到两个哨兵竟来把他挡住,说道: “王大伯,你老人家不要进去。里边有重要会议,不许闲人进内。” 王长顺把眼睛一翻,说:“你们两个后生,怎么知道我是闲人?” 在闯王老营中,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王长顺。而且不管平时跟他熟不熟,都对他相当尊敬。这不仅因为他是闯王的旧人,多年来立下了数不清的汗马功劳,而且也因为他为人耿直,乐于助人。就拿最近的事来说:王从周要周济亲戚,没有银子,王长顺就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五两银子给了从周,这故事已传遍老营,使人敬佩。如今那两个把辕门的哨兵听了王长顺的话以后,赶快赔笑说: “你老人家自然不是闲人,可是刚才中军吴将爷有令,不管是谁,一概不许放入辕门。王大伯,我们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如此啊!” 王长顺听了,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但又想到自己要谈的事情实在十分要紧,刻不容缓,倘若耽误了,说不定几十万义军和开封城以至往东南去许多州县的父老百姓都要遭殃。他用缓和的口气说: “我跟随闯王多年,你们说的我全明白。可是我今天有机密大事,必须马上禀报闯王。你们看我带来一个人,要是没有紧急大事,我不会把他带来亲自叩见闯王。你们不要挡我,闯王不会怪罪我的。” 哨兵又赔笑说:“王大伯,你是大元帅的旧人,我们知道你平时可以随便见大元帅,也可以随便见夫人。只是今天吴中军一再嘱咐,不能随便放进人去。” 王长顺想了一下,转了话头说:“这样好了,我进了辕门之后,不去元帅大帐,只当面同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谈一谈,这总可以了吧?” 哨兵一想,王长顺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就放他和那个庄稼人走了进去。 谁知走不多远,遇到第二道岗哨,王长顺又被挡住。这两个哨兵同他也很熟。他就对他们说: “我知道如今闯王的大帐中正在商议机密要事。我不去大帐,只要见一见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 哨兵说:“请你老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去传报一声。” 随即有一个哨兵去到双喜帐中,又去到吴汝义帐中,出来后说:“双喜小将爷奉命到曹营请曹帅去了,吴中军现在事情很忙。” 王长顺多少有点恼火,说道:“不管吴中军忙不忙,我这事比什么事都吃紧,都重要。你告诉吴中军,就说我老马夫王长顺来见闯王,请他传报。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是为全营的吉凶安危,也为几百万老百姓的性命来的。” 哨兵说:“不行啊,掌牧官,今日大元帅大帐里确实在商议要事。你老的事情不管多么要紧,横竖不过是替百姓说句话,请闯王放赈救济饥民罢了。这些话,你老或早半天或晚半天说给闯王都是一样。” 王长顺将眼睛一瞪,说:“你们瞎猜什么?我要对闯王说的事你怎么能猜透?扯淡!我的事比你瞎猜的要紧急得多!” 哨兵一看王长顺动了火,不敢得罪,忙说:“你老等一等,我再去禀报吴中军,行不行?” 王长顺虽然恼火,但想到目前情形确非昔比,一般将领要见闯王,都不像以往那么容易,得一层一层往里传报,特别是要先通过吴汝义或双喜。先见了他们,经他们点了头,传报了,才能见到闯王。这么一想,他的气消了,于是说道: “这是新规矩,我明白,不能怪你。好吧,我再等一等,你速去传报吴爷。” 哨兵进去不久,就同着吴汝义的一个亲兵头儿一块儿出来。那亲兵头儿满脸堆笑,同王长顺打招呼说: “王大伯,请你老等一等,今天我们吴将爷十分忙碌,马上不得闲空,等一会儿他抽出工夫,再同你见面。” 王长顺说:“你再替我传禀一声,就说我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当面禀报吴中军,请他转禀闯王知道,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见王长顺的口气和神色都很严重,又问道:“王大伯,真有很紧急的事情?” 王长顺说:“谁还骗你这小子?王大伯跟着闯王打天下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我能骗你?赶快去向吴中军传报,确实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正要回去传报,却看见吴汝义拿着一叠文书,匆匆忙忙地走出自己的帐篷,往大帐去了。王长顺失望地叹一口气,对背后的老农民说: “如今老营的事很忙,和往年大不相同,咱们只好再等一阵吧。” 于是他们退回两步,找一个地方蹲了下来。过了一阵,看见吴汝义又从大帐中出来,走回自己的帐中。王长顺又让哨兵传话,随即那个亲兵头儿又出来了,对王长顺说: “吴将爷吩咐,说他眼下不得闲,请王大伯留客人吃午饭,吃过午饭再来见吧。” 王长顺听了这话,知道没有办法,只好带着老农民转身回去,准备吃过午饭再来。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往年局面不大,规矩也不多,他什么时候想见闯王就见闯王,吴汝义这些人更不在话下,而如今得一层一层,先见这个,再见那个,不像往日那么容易见到闯王了! 他回到自己马棚前边的小帐中坐下后,一个同他要好的马夫头儿问道:“见了闯王了么?” 他摇摇头:“闯王有事儿,还没有见到。” “闯王不在老营?” “在,在他的大帐中。” 马夫头儿笑道:“既然闯王在他的帐中,你就冲进去把你的紧急事情当面一说,不就完了?” 王长顺没有回答,从地上抓起一根柴火棒,慢慢地掐着,一截一截掐断。那马夫头儿不晓得他的心事,又说道: “我还记得,在商洛山中,石门谷杆子叛变,你跑去见闯王,被李强挡住了路,你大吵一顿,推开李强就往里冲。那时闯王正在睡午觉,听见吵闹,连鞋子都穿不及,就出来将你请进去,还把李强骂了一顿。你今天怎么啦?哼,别人不让你进,你就不敢进了!” 王长顺骂道:“你懂个尿!如今不是当年了。”说罢,他不理这个同伴,就同身边的老农民谈起话来。 这个农民姓赵,住在阎李寨西北二十里左右的一个村庄里。他原是一个老河工,每年带着一批农民到黄河堤上抢险修堤。今年因为打仗,官府自然没有力量去过问黄河抢险的事。义军将领都是陕西高原上的人,不晓得黄河险情的关系多么重大,所以也没有认真去管。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开封附近一带,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上堤抢险。而且从春天就开始准备了抢险的各种物料。今年春天全没准备,现在堤上也只有少数民工和少数义军的巡逻人马。应该备用的各种抢险用具只是马马虎虎地备了一点。昨天王长顺在向百姓买草料时遇见了这个老赵,谈起黄河的险情,王长顺很担心,便让他今天来一趟,要带他亲自见闯王说一说。没想到闯王没见着,连吴汝义也没见着。这时两个老头子在帐中坐着,又谈起了黄河险情。据老赵说,今年秋汛来势很猛,目前离堤岸已只差二尺,如果上边下雨,水还会猛涨,即使不下雨,万一起了北风,浪头直冲堤岸,十分危险。如今守堤的人不多,抢险的物料也缺,万一决开口子,不但开封周围不保,往东去的许多府、州、县都要被淹。 王长顺的帐中还有些别的人,原来都在各自谈话,后来听到老赵的话,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望着这位陌生的农民。他一说完,大家就要求王长顺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今天将这番话禀报闯王。万一吃过午饭仍然见不到闯王,一定要找到总哨刘爷或总管高爷,将话说明。 王长顺走出帐外,望望日头,看见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就对老赵说:“这里离黑岗口只有十几里路,咱们两个骑马去那里看看如何?” 老赵说:“那太好了,我也是实在放心不下。虽说我住在黑岗口西边,黄河决了口子淹不到俺们村庄,可是我当了半辈子河工,看见如今那水势,我真是担心哪!” 王长顺立刻吩咐自己的亲兵,牵来两匹马,他和老赵骑了上去,带着几名亲兵,就向黑岗口方向奔去。 天气十分晴朗,秋阳照着浩渺无边的黄河。王长顺和老赵立马在黑岗口的堤上,望着大水。黄水不断地翻滚打旋,水面上冲来了各种死尸、树木和木料,还有些破家具也随着浪涛浮沉。有些死尸和什物被冲到岸边,打个回旋又向下游冲去。幸而此刻风势很小,而且是东北风,不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浊浪拍击着黑岗口的堤岸,依然发出震骇人心的澎湃声音。 向远处望去,但见十几条大船和许多小船,张着白帆,靠着轻微的风力,缓缓地沿着北岸向西边驶去。自从开封围城以来,南岸已经没有船只,大小船只都被官军弄到北岸去了。如今这十几只大船和许多小船载着卜从善的步兵和一些大小火器以及几千斤火药往黑岗口对岸的西边运去,准备破坏南岸的河堤。他们要破坏的地方在黑岗口东边,但是因为水流迅急,他们必须先到上游很远的地方,然后放船顺流而下,驶到黑岗口的东边靠岸。王长顺们手搭凉棚望了一阵,并没有想到这就是破坏南岸河堤的官军,还以为这是官军运送粮草的船只,所以也不大在意。使他们惊心的是滚滚黄流,不停地冲打堤岸。老赵说: “你看这水面要比堤内平地高得多,要是一旦决口,就不可收拾啦。” 他又指着突出在水里的堤坝,说:“这叫做埽。往年一到春天,就要从几百里外运来石头,加固沿岸一个一个埽坝。今年因为打仗,没人管了。你看,有些石头竟扔在堤里边。现在这埽坝十分危险,万一冲毁了几块石头,就会被水削成大洞,堤岸就要崩塌。往年这堤上堤下,堆的草包麻袋像山一样,里边装满了泥土和石头,哪里有险情,在哪里抛下去;一旦决了口,就拼命地往里抛,一面挡住洪水,一面抢修河堤。如今这里虽然也堆了许多草包、麻袋,可是远远不够用。往年这时候,大堤上到处是民工,如今稀稀拉拉的没有多少人,万一决口,抢都抢不及。这黄河不同于别的河,一个蚂蚁洞就可以把河堤冲毁,那时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要遭大殃。” 老河工每指点一个地方,说几句话,王长顺就跟着点头,心里增加了新的忧虑。他生在陕北米脂县黄土高原,离黄河很远,后来虽曾跟着李自成的部队越过黄河到了晋南,又越过黄河到了豫西,但那两次都是在冬天,河水很窄,又结了坚冰,看不到汹涌的浪涛。现在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黄河涨水,奔腾汹涌,宽阔无边。他确实感到害怕。这时只见老河工又指着东北方向说道: “封丘就在那个地方,明朝的督师大臣就驻在封丘。听说那里有不少官兵,可是不敢过河。” 王长顺心里想道:他们现在不晓得有什么诡计,如果他们又像六月间那样,偷偷在朱家寨决一个口子,可就不得了啦!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来。又看了一阵,王长顺便问堤上的巡逻义军,今日的水势比昨日如何。一个小头目告他说,今日已经落下去半尺深,看来水势还在往下消。王长顺心里稍觉宽慰,可是老赵却马上摇摇头说: “你不要看河水在消,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上游是不是又要下雨?纵然不下雨,如今水势这么猛,堤岸又没有修,还是可以冲开口子。哪怕这水再消下去三尺,还是比堤内的平地要高出许多,比开封城也要高出两三丈。万万不可大意!” 王长顺听了这话,刚才的一点点宽慰心情一扫而光了。他忍不住对巡逻的义军说:“你们要日夜有人巡逻,千万不可大意。这里人少,我回去禀明闯王,他一定会派众多的人来到堤上。” 说了以后,他不敢耽搁,带着老赵和亲兵们奔回阎李寨。 这时已经中午过了。王长顺同老赵赶快吃了午饭,又去见闯王。进了辕门,知道闯王也吃毕了饭,仍在同文武亲信议事。长顺只好先找双喜。双喜问明来意,也觉得事情十分重要,但他毕竟年纪太轻,对黄河的事情毫无所知。他说: “王大伯,事情虽紧,可是大元帅正在商议军情。明天再禀告他,行不行呀?” 王长顺有点恼火,说:“小李爷,你现在官大了,就不听我这个大伯的话了。要不是万分紧急,我决不会几次三番来求见闯王。我难道是闲得发疯,随便来见大元帅说闲话的么?这黄河不同于我们米脂县的小河,只要堤上有一个小漏洞,就会河堤崩塌,变成大的水灾,许多府、州、县洪水滔天,老百姓死亡流离。你千万立刻禀报闯王,说我有紧急事儿求见。” 双喜这才让王长顺坐在他的帐中等候,自己立刻进大帐去了。 上午罗汝才和吉珪来到以后,军事会议继续进行。曹营将士因久屯开封城外,士气十分疲塌,加上长久阴雨,烧柴困难,差不多将老百姓的门窗和家具都烧光了,对于跟着李闯王围开封之事怨言日多,离心离德。幸而曹操照顾大局,尽力维持,得以不出事端。但是曹操自己也常常心烦意乱,巴不得赶快结束这场战争。所以一讨论攻城的事,汝才满口赞成,而且也认为破开封确实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反对再拖时间。他还说: “大元帅,这座繁华的东京汴梁,坚守到现在,就好比一盏灯油快要着干,只要轻轻吹口气儿,它就熄啦。困难的是四面城壕已经灌满了水。我们要在攻城之前,从宋门附近掘开惠济河口,将水放走,另外得每人背一袋土,在水中填出路来。如今弟兄们一个个闷得心慌,只待大元帅攻城令下,准定全营欢腾。” 李自成原来担心罗汝才可能对攻城事三心二意,听了他的话,意外高兴。当下商量一二日做好攻城准备,明日夜间掘开宋门外被堵塞的惠济河口,泄走东、北两边城壕的水。当然短时间要将水泄干不可能,只求从北城到东城地势较高的地方,城壕水减去大半,就容易用土袋填出攻城道路。 当李双喜为王长顺来见的事走进大帐时,闯王同大家正讨论破城以后的事。因为罗汝才提出希望将南土街到曹门一带也分给曹营占领,闯王不好当即拒绝,正感心烦,对双喜挥一下手,要他退出。他不敢提王长顺求见的事,立刻退了回来,对王长顺说: “大伯,你在我这里稍等一等,会议快完了。会议一完,我就传禀。” 王长顺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双喜帐中焦急地等待。大约过了两顿饭的时候,会议才完。李自成等人送曹操、吉珪从大帐中出来,一直送出辕门,看着他们上马以后,才返回大帐。王长顺一眼望见闯王送曹操回来,正打面前走过,跳起来就要去向他禀报。双喜忙将他拉了一下,使了一个眼色,说: “大伯莫急,让我去禀报吧。” 双喜往大帐中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大元帅知道了。” 王长顺极为惊奇:这么大的事情,闯王竟然不急,只说“知道了”,难道“知道了”三个字就能保住大堤不开口子么?他忍不住推开双喜,一横心冲出帐去,一直跑到大帐门口,大声叫道: “大元帅,老马夫王长顺有急事求见!” 跟在后面的双喜大惊,赶紧去拉他的胳膊。他猛一下甩脱了双喜的手。这时只见闯王已经走出帐来,王长顺迎上去,由于着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叫道: “闯王!闯王!……” 李自成见王长顺急得这样,倒觉得很有趣,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王长顺见闯王对他的鲁莽行动并未生气,心中稍安,说道: “闯王,我找你好几趟,好不容易才来到你的面前。我有大事,特来向你当面禀报!” 李自成说:“刚才双喜已经跟我说了,黄河水势很大,怕的是堤岸有险。我已经知道了。” 王长顺说:“闯王,大元帅,你光知道可不行呀!你要马上派人上到河堤上,再耽误就晚了!” 李自成问道:“你看果真有险么?” 王长顺说:“我也不懂黄河水性,是一个老河工老赵跟我说的。他半辈子在黄河上护堤抢险。他的话决不是随便说的。我早饭后就把他带来,要他跟我亲自向大元帅禀明。可就是见不到你啊,我的闯王!如今你还没有坐江山,我这个老马夫,马夫头儿,有事要见你就这么困难。有朝一日……”他说到这里,心情过于激动,不由地滚下眼泪,说不下去。 李自成也感到心中一动,依然面带微笑,望着王长顺亲切地说:“我真是今天有重要军事会议,是为着我们全军的。” 王长顺说:“我知道大元帅的军事会议是为着全军的,可是我今天要禀报的事情也是为着全军,为着无数百姓。” 李自成带着温和的笑容和随便的口吻说:“长顺,你以后有紧要的事情找我,不必等别人传报啦。只要我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我一定马上见你。你不同旁人,可以像往日那样无拘束地跟我说话。你是我们老八队的老弟兄,我怎么能不见你呀?” 王长顺听了这番话,越发动了感情,说道:“闯王,我知道你念旧,不会忘记我这老八队的老弟兄。可是我王长顺虽是大老粗,却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人。我咋能不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啦。你手下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像我这样的旧人上千上万,如果都像我这样乱闯乱说,还成个什么体统?谁要见大元帅,一层一层传禀是理之当然。人物大啦,不这样怎么办呢?要不是今天为着黄河的事情,我定不会两次三番闯进辕门,要求亲自向你面禀!” 李自成说:“好了,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今晚就派人到堤上去。现在我还要到禹王台去部署军事,不能同你多谈了。” 王长顺说:“闯王,部署军事虽然重要,但这事也千万马虎不得。万一今夜出了事情,黄河决了口,后悔就来不及啦!” 牛金星在一旁见王长顺这么任性,心里很不高兴,便笑着插话说:“长顺,你这样想着军民百姓,确是难得,不过咱们大元帅如今日理万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这件事只要大元帅记在心里,我也记在心里,今晚派将士上堤防护,不就行了?” 王长顺仍不放心,说道:“既然大元帅要去禹王台,就请总哨刘爷、总管高爷去堤上看看如何?” 刘宗敏没有答话,高一功也没有答话,因为马上就要进攻开封,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担子都很重,都在为自己的事情操心。宋献策便笑一笑,说: “长顺,我现在先跟着大元帅到禹王台去一趟。回来以后,我亲自到黄河堤上看看。我在开封住过几年,黄河的情形也知道一些,我记在心中就是了。” 王长顺还要说话,闯王同牛、宋及众将不再停留,走出辕门,飞身上马。王长顺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李公子是开封府人,应该清楚黄河的水性,上午听说也在这里开会,怎么这会儿没见呢?他正想找找李公子,却见闯王在马上回过头来,吩咐吴汝义说: “子宜,你派一个得力头目晚上率领五百人到堤上巡逻,不得有误。” 吴汝义恭敬地答道:“遵令!” 王长顺大失所望:这五百人遇到决口,如何能够抢救?他大声说道: “闯王,五百人太少了!” 可是闯王等人的战马已经出寨,飞驰而去。王长顺见这一行人马,前后有数百精兵护卫,十分威风,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三年前闯王去石门谷的情形,那时只有三十个人跟随,今日局面确实大大不同往昔了,他不觉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吴汝义见他仍站在原地,望着骑兵背影发呆,对他说道: “长顺,你还看什么呢?马上我就派人上河堤,不等晚上。” 王长顺说道:“你不懂啊,子宜。李公子应该懂得,他到哪里去了?” 吴汝义说:“他吃过午饭就奉命先走了,去部署进城的事去了。去堤上巡逻的人我马上就派,你放心吧。” 王长顺又叹一口气:“唉!五百人哪,五百人哪,那么长的河堤,五百人济什么事啊!” 约摸初更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带着双喜、李强和两百名亲兵匆匆赶回阎李寨。 下午,他和宋献策去了几个地方,亲自部署了攻城军事和入城后的一些措施。牛金星陪他出寨后,就去曹营同曹操继续商议入城后的一些具体问题。刘宗敏和高一功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也没有跟随他转回老营。 他走了几个地方后,来到开封南门外的繁塔寺,同田见秀和李岩商量入城后如何救济饥民的事。田见秀本来驻在应城郡王花园,因为近十几天来雨水很多,那里地势低洼,所以他留下一部分人马在那里围困曹门,自己带着另一部分人马移驻到繁塔寺一带。李岩是吃过午饭就到了他这里,商量破城以后如何把部分妇女、儿童护送出开封城,暂时寄屯繁塔寺、禹王台一带,该赈济的赈济,该收养的收养,使他们不致饿死,有病的就给治病,等城中秩序安定之后,再遣送回城。这事情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要搭许多帐篷,要到各条街巷去把那些害病的、快饿死的、已经不能行动的妇女、儿童都送出城来,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由于田见秀心地善良,最乐于做这种好事,李岩在这方面较有经验,所以李自成将这任务就交给了他们两位。现在李自成听了他们商量的各种办法,觉得十分周到,一一点头认可。 这时天还没有黑下来,李自成趁着心中高兴,便想到寺内各处走走。从去年十二月下旬到今年正月,曹操的老营曾经驻扎在这里,那时李自成来过多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来商量事情,从未到寺内各处看过。而且因为曹营掳掠了很多妇女,无论禅房、斋堂还是寺外的帐篷,都是每日笙歌管弦,酒宴不断。李自成一见这种场景,心里就很不高兴,虽然面上不能露出来,却也无心再在寺内各处游览。如今田见秀驻在这里,既没有一个从农村掳掠来的妇女,也没有随便从农村抢来的牛、羊。兵营是兵营,禅房是禅房,只有田见秀和少数亲兵住在寺内,其他所有将士都住在帐篷中,不许骚扰寺院。寺里还有几个老和尚和两三个年轻和尚没有逃进城中,仍然按时念经礼佛;每逢初一、十五,仍然撞钟。每日早晨诵经时候,钟声、磬声、木鱼之声传出大雄宝殿,使人感到在这荒乱年头,惟有这繁塔寺倒是一片清静佛地。 李自成在田见秀、李岩和宋献策的陪同下,登上繁塔,观看了一阵风景。下来以后,又走进大雄宝殿,忽然看见这里放着一张小桌,两把小椅,桌上摆着象棋。李自成少年时候对象棋也很有兴趣,后来起义了,练兵打仗,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就没有工夫再下棋了。现在他不觉走到棋桌旁看了一眼。 桌上是一盘残棋。红棋车、马、炮各有一个,还有一个过河卒,正在围攻黑棋的老将,黑棋士相不全,虽然也有一马一炮,显然很难招架。李自成回头问道: “玉峰,你同谁在下棋?” 田见秀笑着说:“我同老和尚在下棋,残棋没有下完,听说你来了,我们就不再下了。这老和尚很细心,棋照样摆在这里,等着明天再下。” 闯王笑道:“你倒真会忙中偷闲。大军诸事纷杂,还有闲心下棋,真会享清福啊。”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李自成又问道:“谁是红棋,谁是黑棋?” 田见秀说:“我走的是红棋。” 李自成说:“你快赢了。老和尚已经不好招架了。” 田见秀说:“下棋的事千变万化,我常常认为自己棋势很好,就快赢了,谁知一个疏忽,棋势马上改观,反被老和尚赢了去。” 李自成听了这话,觉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王长顺对他说的话。他本来准备趁着黄昏之前赶回阎李寨去,这时变了主意,说道:“玉峰,林泉,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们二位商量。走,咱们干脆到玉峰的房里再去看看。” 田见秀笑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卧室。这是一间禅房,房内仅一张绳床,一张破方桌,几把由他自己修理好的椅子。砖地扫得干干净净,不见灰星。靠后墙有一张破旧条几,部分漆已剥落,擦洗得一尘不染,上边放着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镀金佛像,袒露右臂,趺坐莲花宝座,神态慈和、安详。佛前供一旧铜香炉,两旁一对锡烛台,插着红烛。蜡烛没有点燃。炉中插着一炷香,轻烟袅袅上升,清幽的香气散满小房。李自成一进来就笑着说道: “玉峰,你这哪里像是一员虎将住的地方!” 田见秀也笑了,说:“如今身在大军之中,围城半载,难得有这样清净地方,我当然不能放过。” 坐下以后,李自成先提到黄河秋汛的事,说道:“这些日子来,连天下雨,也晓得秋汛来到,只是大家都忙着攻城的事,没有十分重视。今天王长顺来找我,说了护堤抢险的事,我才想到要好好注意。堤上原有一二千人,还有一些民工,现在我又赶快加派了五百人前去巡逻。林泉是开封府人,对黄河的事比我们知道得多。林泉,你看这黄河秋汛的事应如何防备?” 李岩马上说道:“此事几天来我也常常放在心中,只是想着老营已经派有人在堤上巡逻,我就大意了;老营到底派去多少人,我也没有问。现在听大元帅这么一说,两千人实在太少。往年秋汛,征调百姓很多,不但堤内各个村庄的男子全部上堤,就是周围几十里甚至百里以外的民夫也征来上堤。今年因为开封被围,地方官自然不管了,我们也没有重视。现在大元帅一提,这倒真是一件大事。王长顺是米脂县人,他何以会想到此事?” 李自成说:“他认识本地一个老河工,给他讲了黄河的险情,所以他今天将老河工的话对我说了。我对黄河的事儿十分外行。你看眼下应该怎么办?” 李岩说:“五百人只能算是增加巡逻,至少得派几千步兵,携带镢头和锹,还要准备许多箩筐、许多草包和麻袋。” 李自成说:“堤上原来也有些草包、麻袋,装满了沙土,还堆积了一些石头。” 李岩说:“那是往年用剩下来的东西,一定不够。黄河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个地方决开口子,要抛进许多麻袋、草包、石头,有时甚至要准备一些船只,不得已时在船内装满石头,沉在缺口。就这样,有时都还堵不住。大元帅,我看这事十分紧急,必须立刻就办。” 李自成不再多谈,站起来说:“既然这样,我就立刻回老营下令。” 田见秀说:“已经黄昏了,大元帅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老营去吧。如果真是这么紧急,就派一个人先去传令。” 李自成说:“不,那样他们不会重视,我要亲自回去。” 宋献策说:“大元帅累了一天,就留在此地吃饭,我先回老营部署上堤的事情,如何?” 李自成说:“不,我们一道走吧。” 说了以后,他们就一起走出繁塔寺,带着亲兵,在暮色中向西北奔去。 离阎李寨不远就是曹操老营驻扎的地方。曹操听到禀报,说大元帅和宋军师从繁塔寺一带巡视回来,路过这里,他赶快同着吉珪和留在这里吃晚饭的牛金星一起来到辕门外迎接。李自成没有下马,只说有急事要回老营。曹操说: “我们正在晚宴,请大元帅千万留下,喝杯酒,吃点饭,再回老营不迟。” 李自成说:“不,我有急事。启东可以留在这里,吃过饭以后再回老营。” 说了以后,拱拱手,就同宋献策继续往老营赶去。已经走出一里之外,他们还隐约听见从曹营中传出的丝竹管弦和猜枚划拳的声音。 回到老营之后,李自成马上把谷英叫来,命他立即率领三千人去守护河堤。今天晚上以守护为主,明天一早要多备抢险工料,抢修险处;今天晚上倘能找到一些工具,也尽量带去。谷英不敢怠慢,立刻派丁国宝和白鸣鹤各先率五百骑兵出发,到黑岗口一带加强巡逻。他自己赶快派人寻找各种抢险工具,准备三更时候率领剩下的二千人带着工具和粮食赶往河堤。 闯王又想到王长顺,赶快派人把他叫来,问那个老河工走了没有。王长顺告他说,老河工早已走了。 宋献策也很焦急,他担心的是白天的东北风在黄昏时已转成了西北风,风力虽然不大,但显然会增加黄河冲击南岸的水势。他立刻派人传知沿河各村庄,要男人们一律上堤,不得怠慢。 闯王想到东北风转成西北风,越发焦急,向吴汝义问道:“谷子杰上堤了么?” 吴汝义回答说:“一千骑兵已经出发,子杰正在集合人马,收罗家伙,准备随后赶上堤去。没有家伙,空手去没用。” 闯王说:“催他赶快,不要多耽搁时间。” 黄河,黄河,真是一条一年四季变化分明的大河。年年都有春夏秋冬四季,而年年四季的变化只有黄河流域最为显著,也只有在黄河上反映得最为充分。 每到冬天,黄河水枯,河心露出一片一片的沙洲。有水的地方结了坚冰,牛车、马车、小车和步行的旅人,从坚冰上走过去,如同走在陆地上一样。黄河啊黄河,多么安静的黄河,沉沉地进入睡乡。尽管坚冰下面水还在流,那就像心房还在跳动一样,但它确实是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春天,黄河两岸的大地慢慢由黄转绿,柳条慢慢发芽,在春风中摇曳不停。小鸟在柳树上对着黄河呼唤。慢慢地黄河被唤醒了。桃花开放的季节,黄河的冰在日光中闪耀着彩色,在暖暖的春风中慢慢消融。冰渐渐地薄了,河心传来冰裂的声音,终于裂成冰块。这时如果遇着几天连阴雨,冰和水都向下游奔去,一块一块的冰,互相赛跑,竞争,碰撞,拥挤,在水面上显得特别活泼。车马不再通行了。步行的旅人也都改乘木船。船夫们一面撑船,一面随时用竹篙点开冰块,以免船帮被它碰坏。尽管如此,这时的黄河还是比较安静的,看不出它的愤怒,看不出它的凶猛。 夏天来了,如果雨多,黄河便开始涨水,大水灌满了河槽。这时船要过黄河就比较困难了。篙往往不管用,撑不到河底,桨也不能完全管用,因为黄河的水不断打旋,好像没有什么规律可循。于是船夫们只好一面用桨,一面用锚。几个人把锚提起来,用力向前一抛,随着抛锚的力量,船向前驶进一段路,然后再把锚拉起,再往前抛。有时也得用篙,因为谁也不晓得水下的情形如何,也许昨天还是深水,一夜之间黄沙堆积,就成了浅流,在浅流的地方便得用篙。 到了秋天,经常秋风秋雨,连续多日。古代的诗人们,一遇着秋风秋雨,便要感叹,便要吟诗。一代代无数的骚人墨客,游子思妇,逢到这样时候,常不免愁绪满怀。但是他们何曾想到,此时的黄河是多么惊心动魄!它,在暴怒;它,在疯狂;它,在咆哮。它好像把整年的力量和愤怒都集中在这个时候,一古脑儿向人间发泄出来。这时你站在南岸向北岸望去,常常尽你的目力所及,也只是见洪水滔滔,浊浪排空,却不能望见北岸。这是破坏力最大的季节,天天会有沉船,会有人和牲畜,家具和木料,随着滚滚黄流漂浮而下。 如今正是这个季节。由于闯王的义军都只注意围攻开封,对黄河的脾气竟没有多去了解。直到今晚,丁国宝和白鸣鹤的一千名护堤的增援人马才到了堤上,然而并没有携带任何工具。 二更时候,有二十多只大船和一些小船,撑了满帆,从西北向东南疾驶而来,越过黑岗口后,继续向东。船乘水势,兼借风力,疾如箭发,转眼之间就在月光下消逝了。 刚到黑岗口堤上的丁国宝(白鸣鹤由另一条路奔往柳园口)看到了这些大船的帆影,只想到这是前来骚扰的敌人,却没有想到这是前来偷决河堤的。守堤的马世耀立刻将人马分为两支;他自己率领二百骑兵从堤上往东奔去,要赶在大船之前,使敌人不能靠岸。因为不知官军有无后续船只,所以就留下手下的一个重要头目率领三百骑兵在原地等候,以便策应。同时又派了几名飞骑往老营告警,并催促谷英率人马速速前来。 这时大堤上响起了锣声。锣声从黑岗口敲起,一直向东敲去,传呼堤上守军,注意防守。人的喊声也是此伏彼起,与锣声、马蹄声、浪涛声混合一起。 官军的船队到朱家寨堤外停了下来,准备靠岸。守军发现,立刻向船上射箭,同时拼命敲锣报警。义军和护堤的百姓一片呐喊。船上的官军由卜从善亲自指挥,并不呐喊,只是不断地向岸上射箭,岸上守堤的义军和百姓本来不多,这时纷纷中箭倒地。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丁国宝亲自率领的二百骑兵赶到。守堤的军民看见来了援兵,顿时勇气倍增,一齐向官军船队射箭。船上的敌人尽管来时准备了盾牌,减少了伤亡,但是中箭的还是不少。 眼看敌船不但不能靠岸,反而向河中间退去,岸上的人都十分振奋。可是突然间从左右两只大船上发了火器,有鸟铳,也有火炮。堤上的义军看见火光一闪,却无处躲避,纷纷死伤;有的战马受伤,惊跳起来,连人跌落水中。 丁国宝的坐骑也中了炮倒下,把他也摔在岸上。他立即跳起,命令弟兄们全体下马,死守河堤。这时有一只敌船乘机靠了河岸,因为船板和堤面几乎相平,所以三四十个官军很容易地跳上了河堤。丁国宝挥舞大刀,奋力砍死了两个刚上堤的官军,随即他被一箭射伤了左臂。他继续大声呼叫,死不后退,弟兄们在他的鼓励下也没有溃散,将已经登岸的官军杀死一批,余下的赶回船上。船上第二次施放火器,比第一次更加猛烈。丁国宝中炮倒下,左右弟兄也死伤殆尽。丁国宝在地上凭着最后的力量呼喊: “守住河堤!守住河堤!” 一声未了,被敌人一枪刺进胸膛死了。官军纷纷上岸,再没有遇到坚强的抵抗。他们显然事先计划得很周密,所以上岸之后,一支官军向西边奔去,一支官军向东边奔去,奔到五十丈以外才停下来,立刻把堤上准备用来抢险的草包、麻袋堆成一道墙,好像堡垒一般,各种火器和强弩都架在草包和麻包上面。而另外一部分人,约摸有一百左右,便开始用镢头和铁锹挖掘河堤。河堤有两丈多宽。他们想挖一道三尺宽、五尺深的沟,让黄水从沟中流过来,然后把决口越冲越宽,最后把河堤冲垮。他们先从河堤里边往外挖,又从堤上面向下挖,挖一个又深又大的洞,却留下靠水的一面,约有三尺宽,没有挖。他们轮流休息,挖得很快,挖出来的泥土被运到东西两边,加固了堡垒。 丁国宝留在黑岗口的三百骑兵听到朱家寨河堤上传来的厮杀声,立刻奔来增援。但是他们刚到朱家寨附近,就被官军的火器和弓弩挡住。尽管他们下马拼命厮杀,却无法冲过官军设置的防线,徒然死伤了很多弟兄。他们没有准备大小火器,只能靠弓箭同敌人对射,敌人有装满沙土的麻包和草包做掩护,而他们完全暴露在光光的黄河堤上。带队的头目一看这种情况,就分出几十个人下到河堤里边,向掘口的地方奔去,准备从那里爬上河堤,赶走掘口的敌兵。可是他们人数太少,堤上又不断往下射箭,使他们纷纷伤亡,这一计又失败了。这位头目只得再派一名弟兄,飞马向老营求援。 当三百义军从西边向掘口处奔来时,东边堤上巡逻的义军拼命从东边向西攻打。可是他们并非精兵,人数也不多,又没有得力的指挥将领,尽管他们十分勇敢,却始终冲不过敌人的防线。 这时中间掘堤处的官军不管两边战斗多么激烈,仍然埋头掘堤。原来他们还把掘出来的土往两边运去,现在就干脆运到堤下。那在堤中间掘洞的人已经掘了五尺深,比堤外的河水还要低三尺,他们就不再向下掘了,从船上抬出了一个比水桶粗两倍的大坛子,坛子里面装满了火药。他们把坛子放到洞中,将一根指头粗细的引线一直牵到洞外。引线事先用一根竹筒子装起来,以免被水打湿。他们在坛子上面压上一层土,就退回船上,准备炸堤。 却说大将谷英在阎李寨得到禀报,立刻率领两千步、骑兵迅速赶往朱家寨堤上。由于堤上不利于骑兵作战,一千多骑兵驰到后,迅速下马,步行奔上河堤。但是要杀败官军,保住河堤,为时已经晚了。官军点燃了引线,抛下许多死尸和重伤兵士,退回船上。船纷纷起锚,向河心退去。只听轰隆一声,河堤靠水的一面崩塌了,洪水冲进缺口,顺着挖好的壕沟,向堤内猛冲。谷英身先士卒,抢堵缺口。敌人的帆船又向岸上打炮,岸上的义军也向船上射箭。船很快地退到射程之外,继续向岸上打炮。幸而义军也找来了几杆鸟铳向船上打去,帆船不敢再停留,一直往封丘方向驶去。这时天色已经麻麻亮了。 被炸开的缺口很快被黄水冲宽,水流越来越大,灌入堤内。谷英大叫:“堵口!堵口!赶快堵口!” 可是河水继续猛冲缺口,两边的河堤不住崩塌。朱家寨和附近的村庄传来一片惊慌呼叫的声音,村民扶老携幼,奔跑逃命。有的还来得及拿出一点东西,有的就只身逃了出来。堤内低洼的地方很快变成了一片汪洋。 李自成在谷英走后不久便下令老府和曹营各抽调五千步兵上堤。他自己和宋献策也驰赴朱家寨,留下刘宗敏和高一功坐镇老营。 当李自成集中力量抢堵朱家寨缺口的时候,在西北三十里处,即古博浪沙地方,亦即阳武县治东南的黄河上,有三十只大小帆船向狼城岗附近的马家寨堤岸疾驶而来。这些船只并非从封丘驶来,而是命令阳武知县将运送军粮的船只腾出来,士兵带着大炮和鸟铳上了船,还带了铁锹和镢头。这些船在黄昏以后已经偷偷驶到黄河中心,停在离狼城岗不过数里之处,只等从朱家寨传来炮声,或看见火光,他们就要动手。他们还约定,如果朱家寨掘堤的事不顺利,拖到白天,朱家寨河面上的官军就在船上烧起狼烟。 严云京坐在一只大船上,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向东南凝望。他们命令所有的船只都不许露出灯光,以免被岸上的巡逻义军和护堤的百姓瞧见。忽然从朱家寨一带传来了炮声,也看见了火光。严云京又向岸上望了一阵,轻轻地对左右说:“好了,好了!岸上巡逻的流贼很少,只要我们登上岸去,闯贼和曹贼的老营就要全部被洪水淹没。” 李自成赶到朱家寨后,亲自督率军民堵口。将士们抱着或抬着大石头,草包和麻包,拼命地往决口处抛下,但是所有沙土包和石头一抛下去就被凶猛的洪水冲走,越堵越显得无效。他们仍在作最后努力,企图挽救,连李自成自己也杂在弟兄中抛掷沙包。正在纷乱之间,闯王忽得禀报,知道敌人在狼城岗、马家寨登岸,杀散少数巡逻义军,掘了河堤。李自成听了大惊,正想分兵前往狼城岗抢救,忽然又来了禀报,说黄水从狼城岗附近冲过马家寨,直向阎李寨方向汹涌奔流,势不可挡。在突然之间,这位常在战争危急时保持异常镇静的大军统帅,竟然惊慌失措了。 过了片刻,他下令迅速撤兵,派一名小校去告诉曹操,同时派出五十多名骑兵,每二人一起,分头向各处闯、曹两营的驻军传令:城西义军向中牟附近撤退,城南义军向通许附近撤退,城东义军向朱仙镇附近撤退。命令发出之后,他吩咐谷英立刻整顿堤上的步、骑兵撤退,将他的全营一万余人尽快移到阎李寨附近的高岗上扎营,然后协助高一功的中军营抢运阎李寨老营粮草和各种军资。 下过十万火急的命令以后,李自成上了乌龙驹,带着宋献策、双喜和一二百亲兵,离开河堤,趁洪水淹没阎李寨之前,疾驰回营。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后悔自己对黄河不该大意,又后悔在八月底之前不该放过了破城机会,致有今日…… 朱家寨附近的决口已经迅速扩大,成为一道骇人的洪流,发出万马奔腾般的巨大声音。李自成在马上侧首望去,在凄凉的晨光中看见洪水正在淹没朱家寨,还淹没着附近许多大小村庄。无数的房屋正在纷纷倒塌。草屋顶上坐着逃命的人,漂在水上。木料和家具漂在水上。人和牲口漂在水上。年轻的爬到大树上,但树被洪水冲倒,淹没,漂起。到处水声中夹杂着哭声和呼救声…… 从西北马家寨决口的地方,虽然距离很远,但水声也渐渐清晰,好像是刮大风的声音。他转首向右望去,却没有看见洪水,惟见各村庄的百姓扶老携幼,牵着牲口,哭着,喊着,逃离家门,向附近的高处奔逃。因为下了多天雨,泥泞很深,还有积水,老人和儿童不断跌倒。李自成的心中辛酸,不忍也不暇细看。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想着一年半以来三次攻开封,前两次都受了挫折,第三次竟得到这样结果!想着几十万大军和牲口会有很多被淹死在开封城外,往东南去将有许多州、县百姓遭到洪水之灾,他十分心痛,几乎滚出眼泪,不禁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十六章 张德厚的母亲已经死了三天,尸体埋在后院,家中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今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近来他听从邻人的劝告,每天很少起床走动,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睡觉,这样可以减少体力消耗,多活几天。实际上他也没有力气多在院中走动了。他如今每天只吃一餐,一直都处在饥饿状态中,常常饿得心慌,头上冒出虚汗,肚子也好像空得两片合成一片,不时发出轻微的咕噜噜的响声。 现在锅里还剩有一点食物。那是一件旧羊皮袄,羊毛刮光了,皮子放在水里泡了两天,又放在锅里煮了很长时间,终于煮得厚起来,松软了,可以咬得动了。但是这块皮子几天来已经吃得差不多,现在只剩下很小的一块了。另外锅里还有一些蛆虫,这是他学邻人的样子,从茅缸里将蛆捞出来,在水里洗净。好在过去十二三天天天下雨,院子里几口空缸都灌满了雨水,并不需要费力去井里打水。 他把那煮好的一小块皮子和一点蛆虫热了一热,发现这食物不但不能吃饱,连吃个半饱都不够,怎么办呢?地下还埋有一点粮食,那是香兰从城外带回来的,吃到如今,尚未吃完。母亲活着的时候不肯吃,要给儿子留下活命。他为着救母亲不死,还是陆续地煮了一些。每次煮包谷,他都要按着数来煮,先是煮一百颗,后来减到八十颗、七十颗。今天要不要把粮食挖出来,再煮一点包谷呢?盘算一阵,还是决定不挖,留待最后救命。 于是他决定再去捞蛆虫。当他走到后院时,忽然看到有许多蛆虫从母亲埋葬的地方爬出来。原来他那时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请来帮忙的一位邻居老人比他饿得更厉害,所以两个人只挖了个很浅的坑,就马马虎虎地将母亲的尸首埋了进去。如今尸体已经腐烂,臭气扑面而来,蛆虫也从尸体中爬出土外。他看了心中难过,哭了一声“娘啊”!落下眼泪,无心再捞蛆虫。 退回屋中以后,他忽然想到前天放在一个角落里的老鼠笼。那也是他听了邻居的建议,把家里的一个旧老鼠笼找了出来,想碰碰运气抓只老鼠吃。本来开封的老鼠已几乎被人们吃光,可是近来城中人死得太多,老鼠出来吃人的尸体,又重新繁殖起来。而且由于人们在屋里和院中到处捉鼠,吃过几次亏后,老鼠也有了自己的办法,不住在人家屋里,倒住在宅子外边,只是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才来到屋中寻找东西吃。邻居们捉到一只老鼠后,往往当成一个喜讯互相传播。张德厚受到邻居的鼓励,也安放了一个鼠笼。 现在他决定去看看他的鼠笼。他并没有抱太大奢望,只是姑且看一看罢了。不料当他走近鼠笼看时,果然有一只很大的老鼠被关在笼里,正急得不住地走动。他喜出望外,几乎要大声叫出来。可是他没有叫,因为忽然意识到如今家里已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把老鼠笼子拿过来,放进一只水缸里泡了一阵,一直等他确信老鼠已被淹死之后,才打开笼门,取出死鼠。取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放心,惟恐老鼠装死,万一突然跑掉,他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老鼠拿到一个邻居看不见的地方,深怕被别人抢走似的,偷偷地将鼠肚子割开,取出肠子,将屎从肠子里挤干净,然后把洗净的肠子同整个老鼠一起放进小锅中。煮的时候,他还不住地向外张望。院里有一点轻微声音,他都疑心有人来了,会抢他的老鼠,或者向他乞讨一点鼠肉。幸好并没有人来,院里只是风声罢了。 鼠肉煮好后,他把羊皮和蛆虫也热了热,盛在一只碗里。虽然没有一点盐,完全是淡的,但是也觉得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仿佛生平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吃着吃着,他又想起了母亲,想着她不能与自己一起享用,又心酸起来。后来他又想,要不要把煮的东西都吃光呢?他不想吃光,但实在是饿久了,这食物的诱惑力使他狠狠心全部吃了下去。吃完之后,他感到多少日子来都没有这么饱过,决心重新碰碰运气。于是他在鼠笼里放进几颗包谷,充做诱饵。起初摆了十颗,后来想想太可惜,取出三颗,只剩七颗在里面。他想起老鼠常常是在夜间无人处活动,就把鼠笼提到后院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希望今夜再捕到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 将鼠笼安置停当后,他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坐了下去。这时,母亲临死那一天的情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母亲当时已经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连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用极小的声音对德厚说: “儿呀,你不要心疼我。如今这世道,活着还不如早死好,早死的人是有福的。你爹走得好。他走的时候我没有跟他一起走,如今我要到阴间去找你爹啦。” 喘了几口气,她又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想着这开封城是不会久守了,不是闯王打进来,便是城内有人开城门迎闯王进来。不管怎么,人们的苦日子快到头了。儿呀,你要等着呀,妈是等不着那一天了。儿呀,你是孝子,我舍不得你,也想再看小宝他们一眼,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想到母亲说的这些话,张德厚一阵心疼,忍不住滚下泪来。他又记起,母亲曾三番两次地对他说: “我们两代人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所以神灵护佑,让媳妇带着小宝逃出城了。” 当时德厚答道:“娘,德秀也逃出去了,招弟也逃出去了。” “我不管那两个姑娘。我说的是小宝,他是咱张家的一条根,只要他逃出去,他妈把他拉扯成人,我们张家就不会绝后了。”母亲有气无力地哭了一阵,接着说:“儿呀,省城一旦解围,你要立刻去寻小宝和你媳妇回来,还有你妹妹和招弟……你千万记住啊!” 德厚哽咽着说:“娘,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们接回来,让小宝好好读书,日后长大成人,魁名高中。妹妹出嫁的事,我会妥当安排,请娘放心。” 母亲的声音更加低弱,只见她嘴皮抖动着,又说了句“你记住啊,记住啊”,随后就不再说话了。张德厚俯身一看,母亲已经断气。 现在他想起那一天的情景,不觉心如刀绞,又揩了一阵眼泪,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他转头看看案上放的那些书,已经积满了灰尘。他把书上的灰尘拂去,不禁心中又想道,今年科场误了,不知下一次科场是否还可以赶考,说不定乡试榜上题个名,也不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由于身体衰弱,他已没有精神再去看书。这时觉得十分疲倦,他就又倒在床上,睡下去节省体力。不知不觉地他进入了睡乡。 仿佛过了一阵,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要去贡院参加乡试。抬头一看,只见妻子正在替他收拾考篮。母亲在上房对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烧香磕头,虔诚地替他许愿,望神灵保佑他这次能考中举人。母亲许愿以后,妻子已经把考篮收拾停当,也来到上房磕头许愿。然后一家人将他送出大门。分明是大人事前教会的,只见小宝跑出来对他叫道: “爸爸,爸爸,我梦见你考中了,考中了。” 他笑一笑,摸一摸小宝的头顶说:“我是要考中的。我考中了,一家人都喜欢。” 小宝说:“我也喜欢。你要考中的,考中的。” 母亲说道:“小孩嘴里掏实话,看来这一次你是要考中的。” 他离开了家,自己提着考篮往北走去。在贡院大门外,已经熙熙攘攘,满是赶考的秀才。许多人都有仆人相随,有的人还带着书童。虽然仆人和书童都不能进入贡院,可是那气派却显得很阔气。他正要提着考篮向贡院大门走去,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连叫了两三声,他才听清楚是熟识的声音,但总没看见是什么人。那声音继续在叫,他就答应了一声。随着这一声答应,他突然醒过来,怔了一下,睁开眼睛,才听清楚叫他的人站在窗外。原来是东邻和西邻的两个邻居。两个人的声音都十分焦急和惊慌,叫道: “张秀才,张秀才!你快点起来,黄河决口了!决口了!满城人都在说黄河决口了!” 张德厚忽然坐起,连声问:“真的?真的?” 马家寨地势比朱家寨高得多,所以马家寨的河堤被官军掘开之后,流势更猛,直向东南奔腾而下。在开封西北大约十里处,两股黄流汇合一起,主流继续向东南奔涌而去。但也分出一些支流,淹没了开封西郊和东郊的大片地方,又从西郊流向南郊。 自从马家寨和朱家寨的两个口子掘开以后,朱家寨以下的黄河水势渐渐地小了。黄河从两个口子转移河道,而在开封城北和城东则发出了像海潮一般巨大的声音,在开封城中心都可以听得清楚,十分吓人。 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凡是走得动的都登上北城、东城和西城观望水势。还有人用梯子爬上了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屋脊,也有人登上了钟楼和鼓楼,更有几个力气大一些的年轻人爬上了铁塔的上面第二层。但爬上这第二层也就累得差不多了。像往年能够爬上铁塔顶层的人,这时已是一个也没有了。 这时已是下午申时左右,惨淡的斜阳照着茫茫黄水,淹了郊区,渐渐地向城墙逼近。 黄澍和李光壂都站在北城上。陈永福和他的几个将领也站在北城的西北角。黄澍最关心的是闯、曹人马是否淹死,所以他又同李光壂向东走去,那里也可以望见城北和城东许多地方的义军营盘。他们看到许多义军已经逃走,有的义军转移不及就被黄水淹没了,人马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黄澍和李光壂拍手称快,说道: “好了,好了,开封得救了!上天保佑,开封得救了!” 几天前黄澍秘密地派人向巡按御史严云京送去蜡丸书,送书人没有返回,河北的消息杳然,使他十分放心不下。是不是那个人中途被闯王的人马捉去?是不是过黄河的时候淹死在黄水中?现在看到黄水滔滔而来,他不但放下心来,而且还为自己庆贺。他想着事过之后,朝廷对“壬癸之计”必将重赏,今后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 黄昏以后,大水涌到城边,西城和北城的羊马墙,有很多地方被水冲塌或泡塌。洪水越过羊马墙,到了城根。城北关还残存的少数空房,很快就倒塌了,有些木料随水漂走。黄水开始从北月城门的缝隙中流入月城。黄澍和李光壂赶快来到北城门上。虽然如今城中灯油用尽,没有灯光和火把照亮,可是凭着阴历十六的月色,他们还是能看见月城内已经到处是水,虽然不深,却在不断地往上涨。 他们立刻下了城头,督率士兵和义勇,堵塞月城缝隙。黄澍不断地破口大骂,总觉得人们不够尽力。其实,大家早已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并不是不尽力,而是无力可尽。黄澍深怕万一月城门堵不住,出了事情,局面就将不可收拾。他越是害怕,就越是恼怒,看见大家动作迟缓,他又增加了二三十人,用被子衣服去塞缝隙,并命人去搬运沙袋。月城门本来用沙袋堵了三尺高,使义军无法攻城门。如今大水是从三尺以上的门缝冲进来,所以必须用沙袋将月城门上边将近一丈高完全堵死。这样忙了一阵之后,他发现脚下的水快淹到大腿了,担心自己走不脱,就同李光壂一起退回大城门以内。这时大城门没有关闭。都认为目前重要的是堵塞月城门,只要月城门能够堵塞严紧,大城门就不会出事,即使流进小股水,对于整个开封城不会有大的妨碍。 他和李光壂重新上到城头,指挥大家加紧堵塞月城门。他还是不住地骂,并一再叫道:“谁不用力,一律斩首;用力的,重重有赏!” 李光壂提醒他说:“如今大家已经散了心了,请黄老爷不要骂得太重。” 黄澍不满意地说:“这些奴才们,愚民们,你不狠骂,他们就不肯用力。开封安危,千钧一发呀,老兄!” 下边人们在黑沉沉的门洞中堵塞漏洞。有人骂道:“妈的!你赏给老子一千两银子,一万两银子,一粒粮食也买不到,谁要你的重赏!” 又一个骂道:“斩首?斩你娘的x!天天为你们守城啊,守城啊,人都饿死完了,还要守城,谁还有力气来堵这屌门!” 一骂开头,旁边接话的人就更多了: “守什么城?都是为了保周王一家和他们这些骑在老百姓头上的官老爷!” “开封城中的百姓都快死完了,你王八蛋还这么凶,有本事自己来堵堵看!” “咱们不堵了,大家同归于尽吧,反正迟早几天内总是饿死!” “我一家人只剩下我一个,我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你还想活?你能够活下去?就是保住开封不被水淹,你一样得饿死!” 这时月城门内的水更深了,有的人实在没有力气,在水中晃一晃,站立不稳,倒了下去。有的人发出了**声。大城门内也有水灌进来了。黄澍跺脚大骂,下令将大城门赶快堵死,免得大水进来时堵塞不及。 月城门里的人听说要把大城门堵死,大家都害怕了,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就连一条退路也没有了。这时在月城门率领众人堵塞缝隙的三个头目马上商量了一下,叫大家赶快退入大城门,不要死在月城里边。大家听了这话,一哄奔向大城门。但许多人因为实在饥饿,而且又在水中,没有奔到大城门就倒下去爬不起来了。这时一个头目对他的同伴说道: “好兄弟们,我们逃也逃不走了,逃走也是饿死,干脆和城里的亲王、郡王、官绅老爷们同归于尽吧。” 一个兵丁马上答道:“好,同归于尽,老子不活了。” 另一个兵丁边说边往回走:“我有办法:把这个腰杠取下来,挪开中间几个沙包,门马上就冲开了,同城里头的王八蛋们一起同归于尽吧!” 于是三个人回到黑暗的月城门洞,挪去中间沙包,就去取腰杠。可是外边水的压力太大,腰杠被门挤得紧紧的,根本抬不动。三个人都走到腰杠的一头,拼命地抬起来,终于使腰杠的一头离开了墙洞。同时大门立刻就压迫过来,只听喀嚓一声,腰杠断了,水推城门,城门推沙包后移。有的沙包倒了。月城门再也关不住了,只剩下一把大铁锁还挂在门上哗啦哗啦地晃动。不过片刻之后,铁锁晃掉了,也可能是断了,洪水凶猛地冲了进来,这三个人连叫一声都没有,就被水冲没了,月城内的水立刻涨了一人多高,原来堆在里边的沙包和一个顶着月城门的石碑都被冲到一旁。这时大城门还没有完全关好,洪水很快又冲开了大城门,奔腾咆哮。本来洪水并不是直冲北门而来,而是顺着城墙向东流去。月城门不朝正北,而是偏朝东北,所以不是面对洪流。月城门只是受洪水高涨时的压力,而不是受到冲击力。倘若不是防洪的“义勇”百姓自己抽去腰杠,移动沙包,月城门断无被冲开之理。月城门仅仅门缝进水,对那么大的东京汴梁决无危险。何况在月城门缝进水的情况下,临时用沙包堵死主城门,完全来得及。所以开封的毁灭,一毁于北岸官军过河掘堤,二毁于守城的“义勇”百姓痛恨王府官绅。只是事后官绅们讳言真相,遂使真相被歪曲和掩盖了三百多年! 黄澍和李光壂看见他们的“壬癸之计”已经酿成了大祸,全开封城很快就要沉没在黄水之中,恐怖万分。黄澍既怕自己身家难保,又想到自己是建议掘河的罪魁祸首,一下子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住,完全没有了一点主意。高名衡和陈永福从西北城角派人赶来,责问是怎么回事,又传下巡抚严谕:立刻堵塞北门,不顾一切,务须堵住!随即陈永福派了一营官兵赶来,交黄澍指挥。李光壂也抽调了一营义勇大社的人到北门堵水。但是这些官兵和义勇事前既没有准备堵水的东西,又加上人人饥饿,体力十分衰弱,对着奔涌咆哮的黄水,毫无办法。他们勉强抬些沙包扔进水中,登时就被冲走。后来北门的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也被冲掉,随流而去。 李光壂一看情况不妙,叫黄澍赶快进城,将理刑厅衙门移到高处,他自己也要回去料理家事。黄澍此时已经没有主意,亡魂失魄,望着凶猛进城的大水连连顿脚,绝望地悲呼: “完了!完了!我也完了!” 李光壂也非常害怕,勉强安慰他说:“黄老爷不必害怕,虽然开封酿成大祸,可是流贼必定也会淹死大半。李自成的老营已被淹没,说不定闯贼本人也被淹死了。纵然他能逃出黄水,也无力再围开封。朝廷对黄老爷不会怪罪的。” 因为周围有人,他不敢直言道出掘河的阴谋。但黄澍听了以后,心中稍觉安慰,心想自己一家人总不会被水淹死;只要流贼淹死很多,开封不被占领,朝廷方面话还是好说的。李光壂见他惊魂稍定,便不再等候,带着家丁奴仆匆匆离开了。可是没走多远,刘子彬忽然赶来,把他叫住,又一起回到黄澍身边。刘子彬比较镇定,望着他们说: “我刚从东城来,看了那里的水势,我有一计可以救开封,至少可救一半开封。” 黄澍急问:“你有什么妙计,快说!” 李光壂也说:“你快说,我们立刻照办。” 刘子彬说:“如今北门已经没法想了。西城门还没有冲开,那里水也很大。倒是曹门和宋门外面水势平缓,大水从应城郡王花园向东南流去。倘若现在将曹门、宋门打开,黄水可以出曹门、宋门向东流去,城里就不至于完全淹没。这是自古以来常用的泄洪办法。” 经他一说,黄澍立刻想到了上古鲧“堙”洪水、禹用“疏导”办法而结果大不一样的故事。李光壂也想起来泄洪是前人救开封城的有效办法,于是他马上说: “黄老爷你看如何?我看此计可行!” 黄澍立刻说:“好,好,这是用疏导的办法……” 李光壂不等他说下去,就接着说道:“既是这样,趁现在水还不太深,打开曹门和宋门,再迟就打不开了。这事交给我去办吧。” 黄澍点头同意。李光壂立刻带着家人走了。他一面走一面吩咐几名亲信带领义勇大社的人,分头到曹门和宋门去打开城门。他自己快步奔往土街南头,向西拐,奔回家中。土街一带在城中地势较高,李光壂的家虽然离开土街有一段路,但因为他家一连三座宅子都建筑在高台子上,所以尚未进水。 黄澍又在城上呆呆地站了一阵。他在想着周王、巡抚和各大衙门的长官,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他将如何是好呢?这时在苍茫的月色中,满城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洪水奔流,到处是水声、哭声、喊声和庙宇的钟声。大大小小的庙宇都在紧急地敲钟,告诉人们洪水已经入城。整个景象是那样恐怖,黄澍完全呆住了。刘子彬拉了他一下,说: “黄老爷,赶快同我回署去吧。” 几个月前,为着守城方便,黄澍将他的理刑厅衙门搬到了曹门里边,可是那里的地势较低,等他和刘子彬赶回时,水已经涨得很高。所好的是,几天来他暗暗地命仆人家丁准备了木筏,现在只要将木筏加固一下,就可把一家人救出来。由于他回得太迟,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他和他的姨太太、刘子彬夫妇登上木筏,洪水已经冲来,有两个丫环,因为年龄小,身体弱,竟被洪水冲走了。未及搬上木筏的钱财珠宝也大部分被冲走。等他们乘着木筏来到曹门附近时,整个这一带已成了一片汪洋。 这时水已经到了南门。南门外也是水,那是从西城外流过来的。南门内外的水差不多都跟城墙平了。水还在继续上涨。黄澍惊魂未定,忽然得到禀报,说曹门和宋门已经打开,两股大水正从城内流出。黄澍赶快上了曹门城墙,望了望,果见两股洪流奔涌而出,感到一线希望,在心里说道: “好了,好了,这样城中的洪水就可以减弱了。” 站在黄澍身边的刘子彬发现自己想的办法果然有效,也不禁暗暗高兴。他想,事后很可能因为他出了这个主意,救了城中无数生灵,被朝廷记一大功。 可是天明以后,他们发现,虽然曹门和宋门泄去了一部分洪水,但是因为许多地方洪水漫过城墙,所以城内水势依然猛涨,全城几乎已经完全沉入水中。留存在水面上的只有钟楼和鼓楼的上半截、各个大衙门的屋脊和富家大户的高楼屋脊、相国寺大雄宝殿的屋顶、周王府的假山和紫禁城中的宫殿顶以及各王府的假山、屋脊。另外没有完全淹没的是山货店街的部分地方和土街中段的一段街道。还有一座铁塔矗立在滔滔洪水之中。其余大街小巷,但见一片茫茫大水,连屋脊都看不见了。 张德厚被邻居叫醒以后,只听见满城的哭声、喊声、钟声,完全没有了一点主意,在屋里屋外转了几圈后,忽然想起王铁口曾经对他暗暗嘱咐,说开封城可能被大水淹没,要他准备一根木料,临时抱住还可以逃命。木料倒是现成的,霍婆子住的那一间东房早已拆了,门窗和椽子都当柴火烧了,还分了一部分给东西邻居当柴烧。大梁还剩下两根,扔在西屋檐下的墙根地方。但是他又想道,自己是这样虚弱,大水来了,他怎么有力气把这木料抱紧呢?又怎么经得起在水中浸泡呢?这么一想,又没了主意。后来他想还是找一个牢靠办法吧。于是他将剩余的粮食从地下挖出来,装进一个小口袋里,绑在身上,又将他从前常常背诵的几本艾南英等名家选定的“时文”以及他自己从历科会试和乡试闱墨中选抄的好文章包成一包,又到上房将祖宗的神主从条几上“请”下来,连同几件旧衣服都包在一个包袱里,也绑在背上,这才艰艰难难地将家中的一把旧梯子拖出来,靠在西房檐上。他想,如果大水来到,他就爬上西房,再由西房转到上房,坐在屋脊上。过了一阵,他听见水声愈来愈大,好像就要冲到附近,他认为是该爬上房坡的时候了,但他没有立刻爬梯子,而是先走进后院,跪在埋葬母亲的土堆旁,磕了一个头,哭着说: “娘啊,不孝儿子照顾不了你老人家的尸体了。儿子没有办法,只有一个人上房顶逃命去了。娘啊……” 他还想说什么话,却哽咽得说不下去,又磕了一个头,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院中。他刚要往梯子上爬,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服,同时有个声音在背后喊道: “先生,先生!你不要爬房坡,不要爬房坡!” 张德厚扭头一看,原来是东邻一个叫春生的少年。这少年今年十七八岁,以前曾经跟他读过两年蒙学。他当即说道: “春生,大水已经来了,赶快逃命要紧。” “先生,爬房坡不行。你到俺家院里去吧!” 德厚正在奇怪:为什么要到他家院里去?春生的父亲也急急忙忙地来了,喊道: “张先生,你快到俺家院里去,咱们一起逃命吧!” “你们有啥办法逃命?” “如今水势很大,这房子经不起水冲。即使水流缓慢,也经不起水泡。咱们开封城内,十家有八家的房子砖都起了硝,多年来硝把砖都蚀烂了。黄水一泡,房子就会倒塌。何况现在水的来势多么骇人,咱们庶民百姓家的房屋能顶啥用!你千万不要上房坡,快到俺家院里去。我们正在扎一个筏子,你就同我们一起坐筏子逃命吧。” 德厚本想跟他们过去,但又一想,他们的筏子一定很小,他们家还有老人,还有妇女,如何能载得动呢?他迟疑一下,说道: “我还是上房坡吧。这房子三两天不会泡塌。你们家的人很多,你们上筏子吧,我不连累你们。” “你怎么说这话呢,我们挤在一个筏子上,何在乎多你一个人?我虽是不识字,可是我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又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只要过了这一关,日后定会魁名高中。可是你一死,这一肚子好学问也就随着水冲走啦。” 因为以前两家关系很好,春生父亲要写封信,读封信,都是请张德厚帮忙,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不肯丢下张德厚让他一个人被水淹死。他一边说话一边就拉着张德厚往东边院子走去。春生一看地上还有两根木料,就招呼父亲回来,一起扛了一根木料过去。 来到东院后,德厚就要同他们一起去扎筏子,春生父亲说:“张先生,你是秀才,没做过这种活,你站在一边等着吧。” 筏子本来已快扎好,现在又加了一根木料,重新绑牢。春生家男女五口人都出来了,吃的东西也都拿出来放在筏子上。春生的母亲哭哭啼啼,这也舍不得扔,那也要往筏子上搁,被春生父亲跺着脚骂了几句,只好不带了。 大家正要上筏,春生父亲一眼看见张德厚还穿着长袍,叫道:“秀才啊秀才,你快把长袍脱了吧!万一落进水中,腿被长袍裹住,人就死得更快。” 张德厚从来没有穿过短装,好像自来读书人就必须穿长袍。现在经春生父亲一提醒,才不得已脱了长袍。 他们刚刚在筏上坐定,大水已经来到,一下子就冲倒了垣墙。木筏在院里漂了起来。幸而春生父子都懂得一点水性,准备了两根长竹竿拿在手里,使木筏不会撞着屋檐。他们并不急于让筏子随水漂流,希望在院里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春生从房檐爬上屋脊,将一根绳子系在堂屋的兽头上,然后下到筏上,拿着绳子的另一头,这样木筏就不会被水浪打走,总在院里。 水愈涨愈高,很快把东西偏房和临街的房子完全淹没了。春生父亲用竹竿在水里试了试,竟有一丈多深。这时张德厚才感到春生父子真是好心人;如果他留在家里,现在真是太危险了。正这么想着,忽听见“轰”然一声,他家的堂屋在水中倒下去了;又是“轰”然一声,春生家的偏房也倒下去了,只剩上房还没有倒。木筏仍然围着上房,在水浪中颠簸。又过了好久,上房终于倒塌了。春生松开绳子,木筏随着洪水向南漂去。 一路上,筏子几次差点碰着高楼的屋檐,都被春生父子用篙尖点开。此时已是十八日早晨,天色已明,水面上的东西看得十分清楚,使他们躲过了好几次凶险。但春生父子对于撑船毕竟不是十分内行,很难掌握方向。当筏子被冲到州桥附近时,忽然从对面来了一只大木筏,筏上坐了十来个人,男女都有。眼看春生家的小木筏就要被大木筏撞翻,幸而这时从大木筏上伸出了一根篙,将小木筏点开了。张德厚抬头一看,见大木筏上坐的并非别人,就是张民表和他的妻、妾、仆人,还有一个顶小的儿子。张德厚赶紧叫了一声: “大伯!” 张民表这时才看清这个短装打扮的人就是德厚,于是问道: “德厚,你们一家人呢?” 德厚哽咽着说:“我们一家就剩我一个了,这筏上坐的是我的邻居。” “你有没有东西吃啊?” “我只有两升杂粮,带在身上。” 张民表命仆人用一根带钩的竹竿将小筏子拉到近边来,然后又命人拿出二两银子和一些杂粮交给德厚,说道: “你既然逃了出来,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过了这一大劫,你就可以好生读书了。” 张德厚千恩万谢了一番,又问道:“大伯,你筏子上堆了这么多油纸包,是什么东西?如今东西可是越轻越好啊!” 张民表回答:“这些东西是有点沉,但是非带不行。我几十年的心血都在这里。这里有我的文稿两百卷,有很多还是你替我誊抄的。另外还有一些字画,有晋唐人的墨迹。还有一些经我圈点过的宋、元版书。这些东西我都不能不带啊!” 说完以后,仆人将带钩的竹竿一松,两只筏子顿时被洪流冲开,各向一方。过了片刻,春生家的筏子在一座高墙下停住了。张德厚回头去看张民表的大木筏,几乎惊叫起来。 原来,有许多落在水里的人,望见这只大木筏,都纷纷游过来,要上筏子。张民表不忍心见死不救,便听任这些人往筏子上爬。谁知由于一边人太多,使筏子失去平衡,突然翻了下去。张民表和他的妻、妾、孩子、仆人以及所有的字画、书籍、文稿,全部掉进水中。只听见他们惊叫了一声,便再也没有露出头来。倒是一个仆人,抓住了一根木头,另一只手抓着张家的小少爷,随水流去。还有一些纸张也在黄水中时隐时现。 张德厚目睹这一切,又是惊骇,又是难过,几乎要哭出声来,心中叹息: “唉,一代文人,风流名士,完了,完了!” 不知为什么,一个漩流将木筏冲向东来。张德厚坐在木筏上,看见相国寺南边和左右,大部分民房都已经淹没;相国寺的房檐也没在水中,只露出一条屋脊,屋脊上挤满了人。有的人显然是只身爬上屋脊,而亲人没有能爬上去,因此正在四下寻找,发出哀痛的呼叫声。在山门外有一片洄水,水上漂着许多尸体,还有许多房屋倒塌之后,木材也随着洄流漂浮,同尸体挤在一起。有的人落水后没有淹死,随手抓了一根木头,正在大声呼救。还有一个老婆婆,抱着一个小孩,大概是孙女吧,坐在一只大木盆中,也在水中漂流。忽然从对面冲来一个人,一把抓住木盆也想爬进盆去,不料盆被爬翻,那老婆婆惨叫一声,抱着孙女,跌到水里去了。 黄昏时候,张德厚乘坐的木筏撑到鼓楼下边,想找一个存身的地方,可是忽然听见鼓楼上边传来一片哀号:“不要杀我呀!不要吃我呀!”惨不忍闻。他们赶快用篙一点,离开了鼓楼。 这时暮色更重了,往哪儿去呢?四周望望,到处是洪水,到处是尸体,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到处都可听见人们的呼救声、哀号声和哭喊亲人声。他们的木筏就在这恐怖的气氛中无目的地漂流着。夜间,他们所担心的不是洪水会把木筏冲到哪里去,而是担心有人会泅水来抢上他们的木筏,把筏子弄翻。后来他们想到西北的城墙较高,大概不会被水淹没,就在月色中将木筏向西北撑去。路过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时,隐约地看见衙门大堂的屋脊上也有人,也传来哭声和叫声。 第二天是九月十九日,天明以后,他们的木筏到了西门附近。这一带地势较高,城头露出水面。他们将木筏靠拢城墙,艰难地爬上城去。因为都饿得没有力气,张德厚和春生家的几个女人都差点跌进水中,幸而水面离城头不过两尺左右,在春生父子的帮助下都平安地爬了上去。城上已经有很多人,有官绅,也有军民。张德厚和邻居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去,背靠着城垛休息。春生家带了一点干粮,这时拿出来大家嚼了几口。张德厚也把自己带的一包粮食拿出来和邻居们共用。然而两家的粮食都只有一点点,怎么够吃到得救呢?他们互相望望,感到绝望。如果没有人来救,他们不是要饿死城头么?万一再下起雨来,如何是好?一串可怕的疑问使他们都埋下头去,不再说话。 第五十七章 黄澍一家人于十七日夜间移居北城墙上,露宿在北门附近。高名衡和各大现任官吏和乡宦之家也都逃到北城墙上。北城墙上挤满了逃避水灾的人,军民混杂,呼喊啼哭之声不断。只有高名衡等几个封疆大吏,有兵丁和奴仆护卫,所占地方不与百姓混杂,秩序稍好。陈永福和他的家属逃到西北城角,他的将士们带着家眷同他在一起,占了一段比较干燥的地方,因为有很多兵丁保护,秩序也比别处稍好。 周王没有出来。当天夜间,高名衡和黄澍都曾派人去请周王火速逃上城墙。但王府的金银宝物太多,一时运走不及,等太监和宫女刚刚将重要东西包扎停当,大水已经把紫禁城包围起来,所以周王和他的家属好几百人,包括那些郡王和奉国将军之家,都一起上了紫禁城头。紫禁城有五丈高,同大城一样,所以逃在城头上也还安全。 天明以后,也就是十八日早晨,高名衡请几个重要的文武官员前来议事。黄澍等人都来了,只有陈永福没有到,派了自己手下的一个赞画和一员副将前来。他事前知道黄澍等有“壬癸之计”,派兵丁以军用名义控制了城内州桥附近河里仅有的两只小船,如今正忙于抢救他的将士。 高名衡在城头占的地方,临时由亲兵奴仆们搭了两个布篷,一个布篷住着女眷,一个布篷是他自住的地方。几个亲信幕僚也同他住在一起。帐篷里既没有床,也没有桌子,只是地上摊了羊毛毡和麦秸稿荐。前来议事的大官们就拥挤在这布篷中席地而坐。大家都十分委顿,脸上、衣服上到处是黄泥,平日那种官场风度一丝儿也见不到了。 高名衡心中很抱怨黄澍和严云京的“壬癸之计”,但是说不出口来。因为他自己也曾默许过这一条毒计,如今开封已经淹毁了,如果他说出来,黄澍反咬一口,会将罪责全推到他的身上。他低着头沉默片刻,叹息说道: “如今要赶快差人到北岸求救。这是最关紧要的第一桩事。我身为朝廷封疆大臣,守土有责,原应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死在这里并不足惜,但周王殿下及数百口宫眷必须救出去,官绅军民必须救出去。至于这次开封被淹,我将以一身承担,决不使他人受过。”说话的时候,他看来十分诚恳,眼泪簌簌下流。 黄澍说道:“昨天早晨,卑职已差家人李勇、柳体直二人泅水过河请救,请大人放心。” 高名衡问道:“如此大水,茫茫无边,如何能够到达北岸?” 黄澍回答:“请大人放心。他们都是卑职的家乡人,深习水性,各人又都抱了一根木头。现在水面虽阔,但水在城外散开以后,猛力大减,又没有北风,估计他们可以渡过河去。纵然中途淹死一个,另一个也可到达北岸。” 高名衡望一望别的官员,只见大家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都没有一个人说话。他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只好等候着吧。我想侯督师大人和严巡按大人不会不想法来救我们。” 有位官员说道:“抚台大人所言极是。北岸各文武大员奉旨来救开封,如今开封被淹,他们决不会袖手旁观,说不定昨天就在准备如何前来相救的事。尤其是侯督师,他自己是河南人,岂能不救?”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会议到此,就在无可奈何中结束了。 在黄河北岸,众文武大员直到十七日中午才知道大水淹没了开封全城。自从秘密掘了河堤之后,严云京和卜从善就非常关心开封安危和城外闯、曹人马被淹情况,不断地派出小船去打探消息。十六日那天,黄水还没有进城,他们庆幸自己立了大功。但因城外水还在涨,所以也不敢过分高兴。十七日这天,他们得到了开封被淹的禀报,十分害怕。严云京和卜从善商量了一下,就放出谣言,说是李自成派人掘了河堤。卜从善又把那天晚上指挥掘堤的几个军官叫来,要他们严令部下,不许乱说一字;谁敢乱说,定斩不饶。同时他们感到百思不解的是:黄水并不是直冲开封北门,而是经过北门外边,向东流去,北门是关闭着的,为着守城,封得很牢,何以黄水能冲进去? 驻在封丘的众多文武官员,对于水淹开封全都十分震惊。特别伤心的是新到来的监军御史王燮。他跟严云京不一样。掘堤的秘计他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正在一百里外视察数千新到的援兵。他虽不是河南人,却同开封有着特殊的关系。半年以前他还是祥符县的知县。李自成两次进攻开封,他都是守城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曾经拼死拼活地同闯、曹大军恶战,使开封幸免失陷。也正因为他守开封立了大功,所以由知县升任御史,派来封丘监军。他没有想到,过去开封不曾在他的手中失陷,如今却被黄水淹没。他站在黄河岸上,向南瞭望,不禁嚎啕大哭。同僚们明白他的特殊感情,都从一旁劝他。他哭着说: “我辈奉圣旨救援开封,开封之围不但没有解,反而遭到水淹。设若周王殿下有虞,我们如何对得住朝廷?又如何对得住开封全城的官绅军民!” 严云京在他旁边恨恨地说:“没料到闯贼如此狠毒,围攻不成,竟然决河灌城!” 卜从善也顿着脚说:“我就担心闯瞎子会下此毒手,可惜我们的将士驻在黄河北岸,无从防守黄河南岸。” 王燮对于黄河决口的原因,内心是很怀疑的,但现在顾不得细究原因,便问严云京如何去救开封。严云京说: “我已经吩咐下边人赶快准备船只。” 王燮焦急万分,说:“准备船只的事,必须马上动手。下边人遇事拖沓惯了,恐怕一时办不好。这事一刻也拖延不得,由我亲自料理吧。” 严云京说:“王大人倘能亲自料理,再好不过,我同王大人一起坐船前去。” 王燮说:“严大人可以留在北岸继续准备船只。我先带一批船只走吧,先救出周王殿下及宫眷要紧。” 严云京说:“是否先向督师大人禀明,看督师大人如何吩咐?” 王燮说:“好,我此刻就同严大人一起去禀明督师大人。” 于是他吩咐手下人先去备船,自己便同严云京一起骑马去督师行辕。 在督师行辕中,侯恂已经知道开封被淹,也是十分震惊,他特别害怕的是决口的秘密会泄露出去,连累到他。几年的监狱生活,他已尝尽了苦味,只要想到崇祯脾气暴躁,对大臣毫不宽容,他就浑身发寒。他想,“壬癸之计”是他默许的,至少他未阻止,倘若严云京把罪责推到他的身上,他不惟会重新入狱,而且性命难保。他绕屋彷徨一阵,回想着几天前他同严云京的谈话,其实并没有对掘堤之事明确表示同意,只是说了一句“你们斟酌去办,老夫实乏善策”,此外并无一张纸片落在严云京手里。最后他想这事还是相互袒护为上策,只要皇上不认真追究,大家都可平安无事。 正在这时,王燮和严云京一起来到行辕,向他禀告营救开封之事。他催促他们赶快派出船只到开封去接周王、宫眷和高名衡等重要官员,其余官绅军民也要尽量救出。 王燮对于黄河决口之事心存怀疑,乘机说道:“我们奉旨救汴,未见寸功。今日汴梁全城被淹,真是无面目再见朝廷,下官惟有以一死以谢皇上。” 侯恂听出来他的话中有话,默不做声。 严云京叹口气说:“黄河决口虽系天灾,历代难免,但我们身居北岸,无力照管,也算一半是人谋不臧。倘若周王一家性命不保,唉唉,不惟监军大人无面目再见朝廷,我是河南封疆大臣,也惟有以一死谢河南百姓。” 侯恂说:“河南是学生桑梓之地,学生又奉命督师,如今开封被淹,主要罪责应由学生担当。眼下派船救开封周王殿下及官绅百姓要紧,以后之事另作商量。” 王燮说:“我已经在准备十几条大船,并准备了两船粮食,请大人放心。我现在心中感到奇怪的是:开封久困之下,城门必然堵塞很严,黄水如何能够进城?何况闯贼必欲得到开封,而开封早已粮尽,破城只在旦夕,为什么他要掘黄河淹没开封?且听探子禀报,黄河决口之后,流贼移营不及,淹死甚众。有人说死了一万多,有人说死了二三万。既是闯贼掘堤,何以粗心如此?” 严云京心惊肉跳,强作镇静,捻着胡须说道:“据学生两次派人去探,确是闯贼派人掘开口子,先掘朱家寨,后掘马家寨,两口并决,水势凶猛,因此才将北门冲开。” 侯恂想用话岔开,赶快接着说:“开封一带河身高过城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以本朝来说,洪武二十四年,河决原武县黑洋山下,向东南流经开封城东北五里处,成了一条大河,往下去同淮河汇在一起。那一次开封城岌岌可危,幸而洪水没有入城。到了洪武三十一年,黄河又决了口子,冲塌土城,从北门流入城中,各衙门和民房,有的淹没,有的冲塌,城内大水很久都不曾干。到了永乐九年,黄河又从西北三十里处决口,也就是现在的马家寨、朱家寨之间,朝廷没有办法,就在黄河北岸掘一道新河,把水导入黄河故道。以后正统年间,黄河又涨,又改了河道。所以现在不能说一定是闯贼掘开口子,也不能说不是他掘开口子。据学生看来,八成是天灾。天顺五年的时候,黄水也冲进开封,所以开封城门被冲毁的事在本朝就有过两次。天顺五年那一次,周王及各郡王全都逃离开封,避居邻县。城中官民也都移居城上,等待水退。” 王燮说:“从天顺以后,护堤有了经验,黄水不再淹没开封,已经一百几十年了。” 侯恂说:“虽然以后堤防有法,开封不再被淹,可是去年十二月闯贼围困开封,到今年正月下旬才离开。四月间又来围困开封,困了它半年之久。往年官府督率军民,每年修堤防汛,未雨绸缪。今年省城陷于围困,不能修堤护堤,九月初连着下了十多天大雨,黄河暴涨,终于将堤岸冲开口子,这也不是人力所能防止的。所以应该说,或是闯贼掘堤,出于人祸,或是河水自己决口,纯属天灾。二者必居其一,尚待查明。如今不是谈论开封如何被淹的时候,还请二位速速派船到开封救人要紧。” 当时因为黄河已经改流,从封丘到柳园渡,河水很快地变得很浅,有些地方露出沙洲,所以原来停在封丘附近的大船都已移到西边三十里以上的地方,只有小船仍在封丘岸边停留。 王燮来到岸边,一面命小船速往对岸柳园渡等候,一面带着仆从、兵丁骑马奔向西去,在封丘城西南三十多里处上了大船。船上已经装好一百多石粮食,二三百兵丁。趁着有西北风,所有船只一时起锚,向东南扬帆疾驶。 到了靠近南岸的地方,才发现从朱家寨到马家寨之间的一段堤上,有许多百姓和闯营将士还没来得及退走,而船要去开封,必须从朱家寨的缺口通过。王燮手下人员看见堤上的义军在向船上注视,便请示是否就从朱家寨缺口进去。王燮严厉地说道: “如今流贼大军已经被淹,有何可怕?不从朱家寨缺口进去,大船如何去救开封?走!不许停留!有退缩者斩!只要到达开封,每个船夫,每个将士都有重赏,决不食言。” 说了之后,他自己立在船头,指挥船只向朱家寨的缺口冲去。他命将船上的火器、弓弩准备好,必要时一面作战,一面冲过。 留在大堤上的义军将领是马世耀。十五日那天夜间,他接到闯王和谷英的将令,要他赶快撤走,避免被洪水隔断。但是当时有一部分河工也在堤上,他不能扔下他们独自率兵退走。还有一些朱家寨的老弱妇女,哭哭啼啼,奔向堤来。在纷乱中,他为着救护百姓,迟了一步,从马家寨灌入的洪水已经隔断了撤走的道路。所以他就带着三四百名义军同老百姓一起被困在堤上。三天来他们同大军不通消息,不晓得阎李寨老营是否被淹,倒是听说往东去有许多义军的营盘,因为移营不及被水淹了。他们从阎李寨出发时,并没有带粮食,也没有带干粮,原来想着天明以后会从老营送来吃的东西。被水围困以后,从附近逃上来的百姓多少带了一些粮食,要分给义军。马世耀知道百姓粮食也不多,不肯多要。幸而他和亲兵们来的时候骑了几匹战马,这时只好杀马而食,等着闯王派人来救。他们不但饥饿,而且疲倦,因为白天黑夜都要巡逻,担心这一段堤岸被水冲毁。 当他们看见扬帆而来的二十多条大船后,起初觉得十分诧异:难道这些船要冲进朱家寨的缺口么?马世耀立刻把他的三四百人马招集起来,说道: “这一群官兵分明是去开封的,也说不定要来夺我们这一段河堤。不管怎么样,我们要跟他们决一死战。有会水的弟兄请站出来,倘若敌船靠到堤边,就跳上船去;倘若能够夺得一条大船,我们就有办法了。” 他自己会水,他准备由自己带领会水的弟兄去夺大船,同时他把会使火器的弟兄和善射弓箭的弟兄也都作了布置。 这时,船队已经驶近,王燮站在第一条大船上,大声叫道: “不管敌人如何,我们一定要冲过缺口。只要过了缺口,到达开封,每人赏五两银子,决不食言!” 他说完以后,船队顺着缺口的激流,乘着刚增大了的北风,箭一般地向缺口驶去。 马世耀在堤上一看船驶得这么快,知道夺取大船的想法落空,就下令立即施放火器和弓箭。于是堤上登时火器点燃、弓弩齐发,炮声与呐喊声响成一片。王燮的船队并不恋战,一面向堤上施放火器,一面飞速地冲过缺口,向东而去。 柳园渡是黄河的一个重要渡口,原有一条南北小街,如今街的南段已经没入黄水之中,北边的一段连着黄河堤,仍然露出水面。老百姓也没有逃走。十五日夜间,当白鸣鹤率领五百骑兵奔到这里时,卜从善已经将朱家寨的河堤掘开了。天明以后,朱家寨以东的守堤义军和民工共两三千人,都退到柳园渡。民工都是开封郊区的农民,看见洪水滔天,一个个村庄被淹,在柳园渡的街上和堤上大哭。后来陆续散去,各自逃生;有不少想浮水回村中救出自己的亲人,在半路或被水浪冲走或筋疲力尽而淹死。驻在柳园渡的义军首领是刘体纯,加上新来的白鸣鹤一股,共约两千多人,如今都听他指挥。刘二虎派多人探路,知道无路可走,但不能在柳园渡堤上等着饿死。到了十七日上午,他整队顺河堤往东南退去,仍然队伍整齐,旗帜不乱。柳园渡的百姓们对刘体纯和他的手下弟兄印象很好,望着他们的背影都放心不下。一个开饭铺的老头喃喃地说: “到处都是大水,他们顺河堤要逃往哪儿?唉,他们也够遭殃了!” 当王燮的船队来到柳园渡时,义军已经退去一天了。他正在向老百姓询问开封情况,恰巧黄澍的仆人李勇泅水来到这里,向王燮禀报了开封水淹的情况,并说他出来时是两个人,那个伙计中途被浪冲走,不知生死。王燮又问了周王和封疆大吏的情况,知道都未淹死,心中感到欣慰,他又问道: “北门如何冲开的?” 李勇实际已经风闻了事情的内情,但是他不敢说出,却回答说:“小人只听说是大水冲开的,别的一概不知。” 王燮心中一团疑云,但来不及详细询问,便立刻命令二十几条大船乘风扬帆,向开封北门驶去。 这时黄澍等大群官绅和兵丁百姓,正在盼望有人来救,忽见二十几只大船扬帆,疾驶而来,大家立刻拥到城垛边,向北凝望。有人叫道: “好啦好啦,北岸派船来啦!” “谢天谢地!” 当大船离北城还有半里之遥时,黄澍已经认出那在第一条船上站立的官员就是王燮。他感到大出意外,原以为严云京会来,现在竟是王燮先来。在前两次固守开封之战中,他都与王燮共事。在围城中听说王燮受委派为侯恂的监军,他不免在心中略有醋意,认为王燮升得太快。如今故人相见,不觉热泪横飞,他自然地不称王燮为“老爷”,而是扬手高叫: “王大人!王大人!” 别人听见他叫,也认出了王燮,于是城头上纷纷发出激动的呼喊声: “王老爷!王老爷!” “王大人!王大人!……” 王燮坐的大船首先落下白帆,放倒桅杆。后边的大船也都跟着落下船帆,放下桅杆。船队鱼贯进入月城门和北门,然后向右转去,靠近城墙里边。登城的礓子作了临时停靠的码头。王燮就从这青砖礓子登上城头。黄澍等人早就等候在台阶口。黄澍和王燮来不及行礼,两人就一把拉住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后来还是王燮先问了一句:“周王殿下何在?” “周王殿下在紫禁城城头上,宫眷安然无恙。两天来一府数百口露宿城头,等待河北来救。” “抚台大人如何?” “抚台大人和镇台大人同在北城,一切无恙,只是仆人兵丁也有逃不及淹死的。” 王燮没有再问,匆匆向高名衡所在地方走去。别的官员也都在那里。王燮见了高名衡,赶快施礼。高名衡来不及还礼,就拉住了王燮的手,一面流泪,一面说道: “你来得好,来得好。大家都在盼望北岸来救。来得好,来得好。” 王燮看见开封城中一片大水,各位官员士绅都露宿城头,狼狈不堪,一阵伤心,不觉痛哭。众官员也都失声痛哭起来。王燮一面揩泪,一面说道: “我们身为臣子,死何足惜,眼下先救周王殿下要紧。” 高名衡等都说:“说的极是,先救周王殿下要紧。” 于是王燮用船载了众官员,驶到紫禁城。其时周王等人正手扶城垛,等待来救。等众官员攀上城头以后,周王才在几个内臣的搀扶下,在城门楼前檐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候众官。众官来到城楼前边,分班向他跪下行礼,他不觉站了起来,向前踉跄着走了几步,抓住高名衡的手痛哭失声。文武官员见周王痛哭,也都重新哭起来。城头上的众多宫眷、奴仆和侍卫的兵丁也都欷歔流泪,泣不成声。王燮抢前一步,对周王说道: “职臣奉命监军河北,本当纠集人马,过河杀贼,无奈几路人马不能到齐,刘泽清一触即溃,许定国不战自溃,还有山西副总兵周遇吉也是不战自溃,所以来到黄河北岸的只有卜从善、白祁政两个总兵,人马单薄,不能过河来救。臣日夜焦急,无计可施,致开封有今日之灾。纵然粉身碎骨,不足赎臣之罪。到底黄河如何两口并决,微臣至今尚不清楚。” 周王想回护黄澍,叹口气说:“这是天数啊!不然何以开封不陷于贼手,而陷于黄水呢?天数,天数,在劫难逃啊!” 黄澍立刻纠正周王说:“殿下,这都是流贼掘河啊。先掘朱家寨,后掘马家寨。两口并决,致使开封全城淹没。” 高名衡看见王燮的神色,似乎并不同意黄澍的话,怕在周王和众官前发生争执,赶快插言说:“既是天灾,也是贼祸。如今这些话都不必再说了,速速护送王爷殿下和宫眷渡到河北,才是要紧。如今流贼知道开封被淹,说不定会驾船前来劫掠。千万不要在此耽搁。” 王燮立即指挥二十几条大船,先将周王和各郡王、奉国将军等以及全体宫眷六百余人送上大船,然后将一些职位高的文武大官也送上大船。大船不够,正好百余条小船此时也进了北门,泊在城墙里边,一些地位稍低的官员和一些有名的乡宦士绅就上了小船,自然一共也装不了多少人。正在这时,忽然传来谣言,说李自成要派人驾船来开封城中,掳掠妇女,杀戮百姓。于是乎大家都惊慌起来,哭哭叫叫,争喊着“救命”。有些官绅赶快向黄澍的随从递上金银珠宝,请求让他们上船逃命。也有些人虽然地位不高,或早已解了官职,因为行了贿,也在第一批上了小船。 这时王燮派人在城上传呼:从今天起不断地要派船接运官绅百姓,渡往河北,请大家不要惊慌,也不要抢着上船。经这么传呼之后,虽然人们半信半疑,但纷乱的情况好了一些。特别是因为王燮这个人在开封官绅百姓中名声较好,一般人都认为他比黄澍正派得多。 在大家抢着上船的当儿,李光壂带着两名仆人,匆匆忙忙从东北城角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黄澍已在船上,他高声叫道: “黄老爷救我!黄老爷救我!我的家小都在城上!” 黄澍乘的是最后一条大船,听见李光壂呼救,心中迟疑了一下。按说他同李光壂在患难时期一直共事,应该让李光壂带着家小挤上船来;可是忽然又一想:李光壂的家小还在东北城角,万一耽误了时光,真的李自成派兵前来截杀,岂不晚了?而且,他虽然跟李光壂共事以来,过从亲密,但今后他黄澍不会再到开封来做官,与李光壂不会再打交道了;果真李自成的军队来了,李光壂被杀,反而可使“壬癸之计”少一个人泄露出去。这些想法都是在转眼间翻腾到心头的。他随即大声答道: “请老兄稍等一等!如今船上实在挤不下多的人。我马上就派船来,今夜一定将老兄和宝眷接往河北。我在河北等候!” 黄澍说完,这最后一条大船就驶离城边。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船只纷纷出了北门。李光壂大为失望。虽然他相信黄河北岸还会继续派船接运开封绅民,但听了黄澍的答话,总觉得像是望梅止渴,不由地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反正你用不着我李某了啊!” 船队的影子渐渐远去。城头上、屋脊上、树梢上一片哭声和叹息。 王燮因为来的时候在朱家寨决口几乎被义军截住,如今要送周王和官绅北去,便不敢再从朱家寨决口走了。他让大小船只都到柳园渡抛锚,从老百姓家里找了几把椅子出来,请周王、王妃和郡王们坐上,命人抬着上了河岸。那些地位低的姬妾和宫女们只好踏着黄水和泥沙,艰难地跟在后边走。经过这半天耽搁,在柳园渡和封丘之间,河水更加小了,几乎连小船都很难通过。周王和王妃上了小船后,有人撑篙,有人拉纤,小船才勉强向北而去。宫女们和地位低的姬妾只好在泥沙中艰难步行。官绅们也只好这样。黄河滩上,真像出现了一幅流民图,昔日的王孙公子、达官贵人,今天都成了难民。后来周王看了实在不忍,要王燮无论如何将宫眷用船运到河北。在王燮的尽力安排下,才在黄昏时候使所有的宫眷都到了黄河北岸。 侯恂率领严云京、卜从善、白祁政等众多文武大员在岸上恭迎周王。向周王行礼之后,周王和高名衡等封疆大吏,有的乘轿子,有的乘马,乱哄哄地进入封丘城去。 走了一阵,乱兵便开始趁着黄昏,掳掠周王的宫女。有的宫女大声呼救,被周王听见,从轿子里向外望了一眼,无力相救,暗暗地叹了口气。侯恂和严云京都装作没有听见。王燮骑在马上,望了卜从善和白祁政一眼,希望他们出来阻止,但两位总兵官都装作没有看见,策马向前奔去。当周王、巡抚等快进封丘城门的时候,又听见背后远处有宫女哭喊的声音。这时黄昏的暗影更重了,层层暮色笼罩着黄河北岸和封丘城。 黄河决口之后,闯、曹二营的人马,有的因为移营不及,有的因为抢救军粮和辎重,被黄水淹没,损失了一万多人,骡马也损失了数百匹,虽然困在朱家寨堤上的马世耀和几百弟兄已经救回,可是刘体纯和白鸣鹤约近三千人杳无消息。到了九月二十一日,大军才来到开封西南几十里以外,朱仙镇和中牟之间,立好营寨。而闯王和曹操的老营都驻在尉氏县境。 李岩和田见秀的人马都有损失。在撤退的时候,李俊因为不忍看着一个村中的妇女儿童全被淹死,率领一批将士抢救出了几十个人。他自己虽会游泳,但因黄水来得太猛,他几乎被大水冲走,幸而有几个水性好的将士拼死相救,帮助他脱离了那股激流,又抓到一块木头,才慢慢地到了干处。 二十一日下午,李岩的全部人马共三千余人才撤到朱仙镇北边二十里处扎营。除刘体纯尚无消息外,这是最后撤离危险区的人马,也是驻在离黄水最近处的一个营盘。 这天夜里,李自成派人将他叫到老营议事,直到二十二日凌晨,他才回到自己营盘。顾不得休息,他就向李侔、李俊等将领传达了大元帅的命令:要他们这一营人担负抢救开封难民的工作。这是因为考虑到他们多是杞县和开封周围的人,对开封城比较熟悉,其中许多人都识得水性。同时闯王还告诉他:已经传令全军,凡是水性好的将士都征集起来,归他指挥,务必在三天之内,将开封城中的难民都救出来,有地方去的难民立即给粮遣散,没有地方去的就在朱仙镇收容起来,设立粥厂。闯王还答应另外派一些医生到朱仙镇,抢救那些奄奄待毙的有病难民。 城中没有淹死的难民除救往河北的以外,尚有两三万人留在城头、屋脊和土街一带。几天来不断有土匪和流氓驾着木筏或船只,进入城中,大肆抢劫,掳掠妇女。还有明朝的总兵官白祁政奉命救开封难民,他的将士也和土匪差不多。所以李岩要救难民,就必须对这些官军和土匪流氓加以剿除或驱赶出城。这就需要准备大量的船只。可是船从哪儿来呢?从朱仙镇到尉氏县境,虽然也有一些河流,但平日水流很小,船只很少,而且与黄水无水路可通。有一条流过朱仙镇南边的河是从郑州来的贾鲁河,虽有一些船只,也不能进入黄水。 李岩要运载将士和粮食进入开封,必须首先解决木筏和船只的难题。可是这一带都是平原,树木在大军停留数月之后,大部分已被砍做柴烧,望去是光秃秃的。不得已只好拆除民房。但这一带由于战争频繁,房屋也破坏得很厉害。一般小的民宅,木料也小,不一定管用,而且得拆毁多少民房才能扎成一只木筏啊!李岩兄弟反复合计,觉得至少得有二三百只木筏才能管用。每只木筏上要有十几个兵丁,一面驾筏,一面随时用火器、弓箭同敌人作战。除木筏外,至少要二三百条木船,有的船专门运载难民,有的船运载将士,保护木筏和运载难民的船。然而这些船只到哪儿去弄来呢? 从开封往东南到睢州有一条运河通称惠济河,这惠济河从前可以通到开封城内。开封城内的州桥就是惠济河上的一座桥。如今惠济河被黄水淹没了,从开封到陈留北郊一直到睢州一带,一片汪洋。原来惠济河里的船只已被闯营征集了很多,大部分停在陈留县境。义军从东南几个州县征集来的粮草,都是用船只沿着惠济河运到开封附近。如今水来得这么猛,这么大,这些船只都不知驶到哪儿去了。李岩同李侔商量一阵,决定派几支骑兵小队奔往陈留一带,寻找船只。 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所需要的大小船只从陈留境内的各个地方来到朱仙镇以北,在洪水边一个指定的地方停泊。新扎的木筏也在那里集合。每一条船和每一只木筏上都载着干粮,还备有凉开水,因为开封城内的水尽是黄水,到处漂浮着死尸,已经腐烂,不能饮用。从各营征集来的识水将士连同李岩自己的将士共有五六千人,又经过挑选,只用了三四千人,分为两批,轮换着去营救难民。第一批一千多人在二十五日晚上都上了船和木筏。他们将从两个方向进入城内:一队由李侔率领,从南城进去;另一队由李岩和李俊率领,从繁塔寺、禹王台这一带过去,从宋门进入城内。每一队下面又分成很多哨,哨下边又分小队,每小队都配备有一条大船、二三条小船和一二只木筏,每条船的船头都插一面“闯”字小旗。船夫大部分都是原来的,答应事完之后,由大元帅多多发给赏赐。 出发之前,李岩在水边召集大小首领,向他们说明这一次去救开封难民的办法和重大意义。他没有想到他的父母之邦、河南首府竟然毁于一旦,所以心情十分激动。他想,如果闯王在八月下旬攻城,大概不会有今日之事。但这话他只能藏在心里,不能露出一字。 对大小首领们作了简短的训话以后,李岩挥动手中旗帜,登时响了三声号炮,数百条船只和大小木筏,直向开封方向进发。 王从周和张德耀被分在李侔率领的船队里。他们俩在半月前就认识了。 张德耀从东城墙跳下后,城上的箭没有射中他,可是他自己摔伤了,又被一块砖头打伤脊背,另一块砖头打中后脑勺,当时就晕倒在城壕旁边,过了好久,慢慢醒来,才忍受着疼痛和饥饿,涉水过了城壕,往郊外爬去。幸好在天明时候遇见了田见秀的巡逻骑兵,将他救到了繁塔寺。在治伤期间,他听到了王从周的故事,知道从周找到的亲戚数口就是他的妹妹、嫂嫂和侄儿、侄女。于是他赶快托人带口信给从周,要同他见面。王从周立刻骑马前来看他。因为是在战争时期的不平常情况下见面,所以格外亲切。郎舅两个在一起盘桓了一天。从那以后,每隔一两天,从周就来看一次德耀。前天闯王传谕,凡是会驾船的、水性好的,都挑出来去开封城搭救难民。他们都报了名。来到李岩营中后,从周担任小头目,德耀就分在他的小队里。 他们两人共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在城内找到德厚。据德耀盘算,他们的娘早已饿死,决不会看见洪水入城;德厚只有三十出头年纪,一定会在洪水来到之前爬上屋脊,或抓住一块木头,逃出性命。到底逃在什么地方,没法猜到。 王从周的小队被分给李侔指挥,不从宋门入城,也不去鼓楼和南土街一带,而是穿过南城,分成若干队,去西城门和西北城角(西南城角和南城全被淹没),将困在城上的难民救出。张德耀对这条路线很为失望,因为它离德厚住家的地方太远了。 进城以后,他们看见黄水中到处漂着大人和小孩的尸体,尸体都肿得很大,发出臭气,上面布满了苍蝇。他们的船只和木筏从尸体旁边经过时,苍蝇“嗡”的一声飞了起来,随即又贪恋地飞回尸体上。 城内已经发生了战斗,许多地方传来炮声和厮杀声。王从周的小队也遇到两船土匪,一条大船,一条小船。小船被他们用鸟枪打中,敌人一阵慌乱,船就翻了。大船同他们对射了一阵箭,赶快逃走。他们一面救人,一面向西城墙驶去,寻找登城的地方。 李岩率着另一支船队,经过繁塔寺附近,又经过禹王台北边。繁塔大半截露在水上,大殿的屋脊和寺门的上部也露在水上,有些百姓逃在塔上和殿脊上,尚未饿死,被他们救了下来。禹王台如今像一个孤岛一样,四面被黄水围困。九仙堂的屋脊也露出水面。那孤岛上和九仙堂屋脊上都有逃生的人,看见了船只和木筏大声呼救。李岩没有在这里停留,只派一条小船去向难民们送了干粮,告诉他们等船队返回时再来接他们。 当小船驶去的时候,李岩在大船上举目望去,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如在眼前。就在前年秋天,他同陈举人等一群社友曾在这里举行社会,饮酒赋诗,没料到从那以后再也不曾来过。就在这两年之内,人事沧桑,恍若隔世。他的家已经毁了,发妻汤氏死去将近两年,祖宗坟墓再也没有机会祭扫。想到这些,他禁不住满怀凄怆,不忍多看,催促船队赶快往宋门撑去。 由于南城没入水中,所以流出宋门的水势已经平缓。进了宋门以后,船队就沿着宋门大街前往鼓楼,因为他们听说鼓楼上有数百人,一些流氓正在那里将人肉卖钱。船只经过菜根香酱菜园前时,李岩看见房子已经全部淹没在水中,虽然这一家商号和自己在开封的其他家产,自从起义之后就全被官府充公,可是他对菜根香仍然特别留恋。现在这里的水特别深,一点屋脊都看不到了。忽然他在半静止的水面上看见一块漂浮着的匾额,上面竟是他亲手题的“后乐堂”三个字。他感慨地叹息一声,也无意命人将匾额捞出,就催促船队速行。船一阵风似的继续向前驶去。他曾想去汤府附近看看,但举目遥望,那一带也是茫茫大水,只剩下少数高楼屋脊,上面已经没有人了。他心头一酸,没有停留,继续向西。 李岩的船队分成五路救人。他自己亲自率领的十条大船、十五条小船和两只木筏在东岳庙杀死了一群强盗,夺得了一只木筏,救了东岳庙大殿脊上的人,然后再继续往西。当船队停在鼓楼旁边时,他听见上边有凄惨的哀号和求饶声,赶快率领二十多名将士登上鼓楼救人。在台阶的尽头处,冷不防遇上抵抗,有五个男人手持刀剑向他砍来,几乎将他砍伤。幸而他的随从们武艺都十分精熟,在仓猝间拔出武器迎战;李岩来不及拔出宝剑,一飞脚踢中了当面大汉的右腕,使大汉的钢刀飞出几尺以外。他的随从们很快将五个坏人全都杀死,又冲上鼓楼,将无处逃走的三个坏人抓到。鼓楼上的难民有一百多人,多是老弱妇女,全被这八个坏人控制起来,搜走钱财,想杀就杀。鼓楼上没有粮食,用锅煮人肉充饥。全体难民虽然没人认识李岩,但是看出来他必是李闯王的一员重要将领,环跪在他的周围痛哭,求他救命。李岩命亲兵将那三个人立时斩首,投尸水中,并将难民们送上大船和木筏。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好生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有一个仆人模样的老年人紧紧拉着那个孩子,随大家一起往外走。李岩忍不住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仆人赶快站住,恭敬地悲声回答:“回将军老爷,实不敢隐瞒,他是中牟张府的小主人,如今一家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李岩的心中一动,又问:“可是张林宗先生府上的?” 仆人惊问:“老爷,你是……?” 李岩说:“你不必问我。我认识林宗先生,往年也曾登门求教。你家这位小主人的眼睛、鼻子颇像林宗先生,所以我一见就觉得好似见过。林宗先生现在何处?” 仆人常听人言讲,杞县李公子投了闯王,此时恍然大悟,不敢问明,赶快跪下磕头,说道: “请老爷恕小人眼拙,竟不记得了。黄水进城之后……” “不要哭,慢慢讲。” 李岩听了张民表淹死的经过以后,不觉顿足叹息,连说“可惜!可惜!”他吩咐一个亲兵,将他们主仆二人搀扶下去,安置在他自己乘坐的大船上。他又对张民表的仆人说道: “林宗先生是中州名士,故旧门生很多。倘若你们回中牟不能存身,可以到张先生的故旧门生处暂避一时。再过数年,天下大定,一切就会好了。” 人们都上船以后,李岩仍同两个亲兵留在鼓楼前的平台上,凭着栏杆,望着满城大水,到处漂着死尸,不觉满怀悲怆,几乎痛哭。他走进鼓楼,从锅灶前拾起一根木柴余烬,在墙上迅速写诗二句: 洪水滔滔兮汴京沦丧, 百姓沉没兮我心悲伤! 他投下木柴余烬,转身退出,挥泪走下鼓楼。 这时王从周的小队船只和木筏已经在钟楼旁边停下,救了几十个难民,其中有的快饿死了,有的快病死了。他们把这一批难民放在筏上,先给了一些干粮,又给了每人一碗凉开水,嘱咐他们慢慢地吃下去。在这些难民中,张德耀认出一个老婆子,原是德厚家的近邻,去年才搬到钟楼附近来住。这婆子见了德耀,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德耀赶忙问她是否知道德厚的下落。婆子说: “我们钟楼上有人看见他同别人坐在一只木筏上,往西城那边去了。” 德耀和从周听了这话,顿时心中萌起一线希望,立刻率领这一小队船和木筏往西城撑去。 张德厚此刻确实还在西城墙上。他没有害病,也没有饿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起初他吃的是自己带的一点杂粮,后来有的人病死了,他和别的活着的人就将死者的存粮又分了,将死者的衣服也剥下来穿上。九月下旬的开封天气已经颇有寒意,尤其夜间更是霜风刺骨。由于穿了死人的衣服,他得以抗住寒冷。白祁政的兵船曾到这里来过,把那些有钱、有名的人都救走了,剩下的都是穷人。官兵也问过德厚:“你有银子没有?有银子就上船,送你到河北;没有银子就别想上船。”张德厚身上虽然带着张民表给他的银子,但他还想留着以后到兰阳去找他的妻子、儿女和妹妹,所以不肯交出来。他想,既然天天有船来,迟早总要救出去的。 今天的阳光特别温暖。张德厚靠在城垛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正睡得很踏实,忽然被炮声惊醒,随后听见几个地方都响起了炮声和呐喊厮杀之声。他大吃一惊,睁开眼睛,爬起来一看,只见官军的船只正在同另外的船只作战。他的眼力很好,远远地看见另外来的船只很多,每条船上都插着“闯”字小旗。近来他暗恨官军,倾心闯王,不料他所期待的事儿果然来了。同伴们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闯王的船是来救百姓的,有的说是来抢劫的,也有的说是来捉拿官绅的。张德厚因为听香兰说过李闯王的人马多么仁义,所以默不插言,看着打仗,暗中希望闯王的船只赶快将官兵杀退,好将他们救走。 正在这时,两条官军的大船靠到城边,吆喝他们赶快上船。他们不敢违抗,都上了船。船上已有不少难民,正在一个一个地被逼着搜身,搜出了一些首饰和散碎银子。官军也来搜德厚,搜出了他的银子。他跪下哀求,说他只有这一点救命银子,要靠这做盘缠,去找妻子儿女。可是官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把银子拿走了。他还要再求,看见有的难民已被官军推下水去,便不敢吭声了。这时,官军又去解他背上的小包,他赶紧说明那里面没有银子,都是他喜欢读的闱墨和时文选本以及他在历次考场上做的文章。 官军根本不听,就把包裹撕开来看。张德厚正感无奈,忽见插着“闯”字小旗的两条大船和几条小船,后边跟着两只木筏向这边冲来,已经近了。他突然眼睛一亮,心中惊呼:“那不是德耀么?!”他又瞪着眼睛一看,看清楚那站在第一条大船头上的果然就是德耀,他的弟弟!他不管身旁官军,大声呼喊: “德耀救我!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啊!德耀——” 最后一声还没有落音,突然被一脚踢下水去。他很快沉落水底,又冒出一次头来,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德耀站在船头,正在向另外一条兵船放箭,忽然听见有声音唤他,好熟悉的声音啊!他赶快转过头来,看见几个难民都被踢下水去,其中一个分明是他的哥哥。他恍然明白那呼唤他的就是哥哥的声音,赶紧对身旁的王从周说: “我的哥哥被官兵踢下水去了,快救!快救!” 王从周吩咐弓弩齐射,火器手施放鸟铳,准备把官兵的船只赶走,再下水救人。官兵不敢恋战,也向这边施放了一阵箭和鸟铳,掉转船头逃走。在对射中,德耀中箭,伤在左胸,突地倒了下去。王从周一面俯下身去抱住德耀,一面下令: “船撑快一点,追那只王八蛋船,追!追!”船飞快地向敌船追去。敌船的官兵害怕了,把所有的难民都推下水去,船身减轻,终于逃走了。王从周吩咐将船停下来,抢救德耀;又命一条小船去打捞德厚。 德耀躺在从周怀里,眼睛紧闭着。他中了两支箭,一支正中在左胸上边。从周拔出箭来,血向外汩汩地流着。从周连声呼唤: “张哥!张哥!” 德耀没有做声。从周又连着呼喊几声,德耀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但眼神已经失去了光彩。他不断地打量从周,好像已经认不清了,慢慢将双眼闭了起来。从周听见他声音模糊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嫂子!……我,我不能看见你们,你跟小宝们了!……嫂子,我哥死了!你同小宝们在哪儿?德秀……跟你在一起么?……” 王从周哭叫:“张哥!德耀哥!我是从周!你不要死啊!我会请老神仙赶快救你,你不要死呀!” 张德耀忽然重新睁开眼睛,眼光也稍微亮了。他定睛望着从周,望了片刻,随即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有气无力地说道: “从周,我活不成了。打过了这一仗,你千万到兰阳县,把嫂嫂他们接出来,带到闯王营中也好,带到汝宁府也好,你就同我妹妹赶快成亲吧。我的嫂嫂年纪还轻,你要当亲嫂嫂看待,把她养老送终。我这话你可记清了?” 从周哭着说:“德耀哥,我一定记清。你放心,我一定记清。” 德耀又艰难地说道:“一家人都死绝了,两门头只守着一根孤苗,就是我的那个侄儿,你要把他抚养成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又合了起来。从周再呼唤也呼唤不醒了。从周站起来,掩面痛哭。这时那条小船已经回来,告诉他德厚的尸首没有打捞起来。他抹了一把眼泪,命令他的小船队往西门追去,剿杀官兵。他站在船头,环顾周围,但见滔滔洪水,到处漂着尸首。有的人是刚刚从船上中了弓箭或炮火倒在水中的,鲜血染红了黄水。 李岩在周王府午朝门与巡抚衙门之间遇到两起抢劫的官兵,打翻了三条白祁政的兵船,其余逃掉了。他听见近西门处有呐喊声和火器声,随即率领几条快船赶来。等他到了王从周小队的作战地方,看见敌兵已被赶跑,水面上平静无事。他登上西城楼,纵目四望,看不见洪水边际。他想着这几天闯王忙于安顿人马,面色憔悴,心思沉重,还不曾有工夫计议别的问题。他站在城头,望了一阵,心中问道: “开封全城淹没,下一步大军将往何处立脚?” 他暗暗地发出来一声叹息,没人听见。 慧梅之死 第五十八章 开封淹没之后,李自成和曹操的大军在朱仙镇和尉氏县境逗留了十几天,一面派李岩去营救开封灾民,一面收集被洪水冲散的部队。到了九月底,失散在新黄河北岸的几千人马,由刘体纯率领,也在兰阳境内找到船只,渡过新黄河,在尉氏县和朱仙镇之间与大军会合了。开封附近各县几个月来供应大军,十分残破。当前人马需要休息整顿,非赶快换一个地方不可。李自成在失望之余,心中彷徨,一时不能决定向何处进军,找一个可以建立名号的立脚地。他将人马开到许昌以西,暂时在宝丰、郏县一带驻扎,一面进行休息整顿,一面征集粮草。 十月中旬,李自成得到细作禀报,知道袁时中离开颍州王老人集,到了杞县的圉镇,积草屯粮,准备长驻,并派人渡过新黄河,向新任河南巡抚王汉和新任河南巡按苏京请求招安。他和左右将领对袁时中十分痛恨,但是因为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来到河南,李自成只好暂时将袁时中的问题放在一边。 十一月上旬,李自成和罗汝才合力在郏县柿园镇附近打败了孙传庭以后,士气大振,决定先破汝宁,再去襄阳。袁时中的问题,到如今非解决不可了。可是消灭袁时中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保慧梅平安无事。高夫人一再提出,一定要想办法将慧梅活着接回。当日宋献策劝闯王将慧梅嫁给袁时中,牛金星从旁撺掇,使闯王在匆忙中做了错误决定。他们明白,如果慧梅死去,闯王和老府众多将领会更加心中抱怨,高夫人会大为伤心,曹操和吉珪等人一定在背后讥笑,不管如何,对他们在闯营的处境都很不利,所以他们也竭力从保慧梅平安回来这个难题动心思。几经商量,他们只能建议闯王宽大为怀,只要袁时中重新回来,前罪既往不咎。刘宗敏和李过等大将虽然不赞成对袁时中这般宽大,但是为着慧梅能够平安不死,为着高夫人不要过于伤心,也同意宋献策和牛金星的这个建议。 如今在闯王老营中有一位新投顺的扶沟秀才名叫刘忠文,同刘玉尺平日相识。李自成派遣刘秀才带着宋献策亲笔书信,前往圉镇劝说袁时中重回闯王旗下。高夫人风闻慧梅有病,命刘秀才带去她给慧梅的一封书信和许多日用、吃食东西,还给慧梅的护卫亲军带去五百两赏银,嘱咐刘秀才一定亲自见慧梅一面。 袁时中知道李自成的使者刘忠文前来劝降,故意偕刘玉尺和朱成矩出寨远迎,礼节十分隆重。南门外的大庙是小袁营的一个驻军地方,防守严密。他们为着怕闯王来人劝降的消息影响军心,没有让客人进寨,而将客人安置在大庙的里边,殷勤款待。刘忠文谈起他来劝降的事,袁时中和刘玉尺等口口声声说他们逃离闯营是出于万不得已,深自悔恨,愿意重回闯王旗下,但是又说出种种敷衍理由,意在拖延时日。关于刘忠文奉高夫人嘱咐要亲见慧梅的事,刘玉尺代表袁时中回答说: “请仁兄回去代禀高夫人,我们太太近日偶患微恙,不便相见。夫人所赐各物和赏银,太太都已拜收,不觉感激落泪。我家袁将军也敬备菲仪数事,聊表孝心,请仁兄费神带回,代呈大元帅与夫人哂纳。” 刘秀才在大庙中被款待了三天,没有得一句囫囵话,只好带着袁时中给宋献策的一封复信,返回闯王老营。李自成和宋献策听刘秀才禀报了同袁时中和刘玉尺见面后的详细情况,又看了书子。这书子写得态度谦恭,卑词认罪,责备他自己无知,误信闲言,离开大元帅麾下,常为此自悔自恨,痛哭不寐。接着说,只要大元帅对他念翁婿之情,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他恨不得飞驰元帅帐下,伏地请罪。然而他的数万将士害怕回去之后,性命不保,心怀疑惧。他若是操之过急,恐怕容易生出变故。他请求大元帅稍缓时日,等待劝说部下将士,使大家释去疑惧之心。李自成冷笑一声,断定袁时中用的是缓兵之计,以便他设法逃到黄河以北和加紧部署固守圉镇。 当晚,李自成召集刘宗敏、高一功等亲信大将和牛、宋、李岩等谋士到他的帐中商议,有的主张立即派兵去打,使袁时中措手不及,免得他过了黄河。有的说既然他说悔恨有罪,愿意回来,不妨等候十天八天,再派刘秀才去一次。如其仍用缓兵之计,不肯真心回来,再用兵剿灭不晚。李自成担心稍迟则袁时中投降了朝廷,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语。正在这时,慧英进来,向闯王禀报:“夫人来了。”随即高夫人脸色沉重地走了进来,身后的几个女兵都停在大帐外边。慧英轻盈地一转身,悄悄退出。刘宗敏等大将不拘礼节,坐着未动。牛、宋和李岩赶快起身相迎,十分恭敬。高夫人说: “我知道你们在商议袁时中的事,前来听听。刘秀才到圉镇的情形,袁时中的书中大意,双喜儿都对我说了。你们决定怎么办?是不是马上就派兵去打?” 宋献策已经重新落座,赶快欠身说:“是不是马上派兵去打,尚未决定。夫人有何主张?” 高夫人转向李岩说:“林泉,听说袁时中在圉镇防守很严,陌生人不能进出寨门。前天我告诉红娘子一件事,她已经对你说了么?” 李岩欠身说:“我昨天就差遣妥当人奔往李家寨去,按照夫人的尊谕去办。敝寨距圉镇只有五里,两寨住户都是邻亲,敝族人也有居住在圉镇的。请夫人放心,一定可以办到。” 高夫人点点头,望着闯王和众人叹口气说:“如今不同在商洛山困难时候。文有文,武有武。如何打仗,这是你们众文武的事,我不应该随便插言。我此刻来,只是对慧梅的生死放心不下。不管早晚派兵去消灭袁时中,你们总得设法救慧梅回来,不要使她死在袁时中的手中。是你们不经我知道,将她扔进火坑里,还得你们将她救出火坑。” 牛金星赶快恭敬地回答说:“请夫人放心。我们正在研究办法。” 宋献策跟着说:“闯王迟迟不发兵,正是为着救慧梅姑娘平安归来。” 高夫人又说:“我看,终究非发兵不行。可是在你们决定发兵消灭袁时中时候,如何保全慧梅的性命,你们千万多想些主意。我的话只说到这里,你们商量吧,我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处置哩。”说毕,起身走了。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恭敬地将高夫人送出大帐。李岩怕牛、宋二人有私话要谈,自己先回帐中。献策和金星都觉得脸上很无光彩,同时都对救慧梅平安回来的事毫无把握。他们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退回帐中。李自成望望大家,问道: “稍停数日,派刘秀才带着我的亲笔书信再去圉镇一趟如何?” 在送走扶沟刘秀才的当天,袁时中同他的谋士们密议很久,决定派刘静逸第二次过新黄河去兰阳县谒见新任河南巡抚王汉和新任河南巡按苏京,请求赶快招抚,派船只将小袁营的人马渡过黄河。同时,小袁营加紧征集粮草,操练人马,修筑堡垒,准备对付李自成派兵来打。 过了几天,刘静逸从河北回来了。王汉和苏京答应接受降顺,上奏朝廷请求授予袁时中参将职衔,但必须先将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或文官杀掉一个,献来首级,以证明真心降顺。至于派船只接运人马的事,俟投诚以后再议。 袁时中和他的左右文武大为失望。关于仅授给参将职衔一事,他们倒觉得没有什么要紧,因为只要过了黄河,不被闯王消灭,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巡抚也好,巡按也好,都不能拿他怎么样。然而献人头的事却使他感到为难。不献人头,河北不接受投降,更不会放船过来。大家想来想去,觉得惟一的办法是继续对闯王行缓兵之计。袁时中摇摇头说: “恐怕不行吧。现在十一月中旬已经快过完了,闯王见我没有回闯营的动静,必然再派人前来催问,怎好再推故拖延?我再说推托的话,恐怕不会灵了。他岂不派兵来打?” 刘玉尺说道:“有一个办法,不妨一试。太太一直盼望着将军重回闯营,何不请太太给闯王和高夫人亲自写书一封,说明她已劝将军重新回到闯王面前,不日夫妻将一起动身,请闯王不必过于急迫。这信要写得有情有理,打动高夫人的心。纵然闯王要派兵前来,高夫人也会为着将军夫妻性命安全,劝闯王再等一些日子。” 袁时中说:“太太一定明白这是缓兵之计,不肯向闯王和高夫人写这封信。” 刘玉尺摇头说:“不然,不然。” 刘静逸问:“何以不然?” 刘玉尺的脸上露着满有把握的神气,捻着短短的胡子,说道:“太太的身边有一个摇鹅毛扇的人,就是邵时信。此人虽然文墨不深,但他是洛阳城内人氏,平日闻多见广,又很机警,会用心思,所以有他在太太身边摇着鹅毛扇,我们许多事情都很难办。近两个月来,我竭力笼络此人。他原是小商小贩出身,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我常常给他点小恩小惠,日子久了,他也就上了钓鱼钩啦。”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接着说:“如今跟我倒是很好,太太那里有什么事情,他也不怎么瞒我。听说近来,太太对他也不十分放心了。太太身边既然没有了摇鹅毛扇的人,她毕竟是女流之辈,何况已经身怀六甲,断不肯坐视丈夫被闯营消灭。只要将军前去多说几句好话,她定肯写这封书信。” 袁时中说:“我们把邵时信叫来,同他一起商量,岂不更好?” 刘静逸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我们的实际用意万不能让他知道。” 刘玉尺点头说:“那当然。我们也只是用他一时,不能利用时就将他除掉。一除掉他,‘小闯营’就好对付了。” 他们又商量一阵,差人请邵时信去了。 过了片刻,邵时信来到了。由于他的身份不是袁时中的部下,而是奉闯王和高夫人之命前来护送慧梅的,因此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等一向对他都很客气。让他坐下后,袁时中先说道: “时信哥,你猜我请你来有什么紧要事儿?” 邵时信近来已经知道扶沟刘秀才前来下书劝降的事,并且风闻闯王要兴师动众,消灭小袁营。他对自己的生死不怎么担心,担心的是慧梅和“小闯营”的四百多名男女将士。刚才一路来的时候,他就猜到袁时中找他大概与此事有关,进帐的时候,颇有点提心吊胆。听了袁时中的问话,他反而镇定下来,说道: “袁姑爷叫我前来,我一时想不出有何要事,请袁姑爷吩咐吧。” 袁时中笑着问道:“前几天,宋军师差人来给我下书,劝我回去,这事儿邵哥你可听说了么?” 邵时信说:“啊呀,我一点也没听说!姑爷,这是大大的好事,一定是出自闯王的一番好意!” “当然是闯王的好意。宋军师的书子中说,只要我重回闯王帐下,我纵有天大错误,都可以既往不咎。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并非草木,咋会没有良心?看了宋军师的书信,我对闯王真是感恩不尽,恨不得马上回到闯王身边。可是,我的邵哥,我手下的将士总是疑虑很多,害怕回去之后性命难保。邵哥,我是对真人不说假话。实话对你说,这几天我已经为此事在私下里磨薄了两片嘴唇,三番五次劝说大家。可是直到现在,将领们有的听劝,有的还不听劝,说要等等。我虽是一营之主,对将领们的心我不能一刀斩齐。俗话说得好:强摘的瓜不甜。又说道:气不圆,馍不熟。像这样大事,可不能操之过急!刚才我同玉尺们商量了很久,决定至迟在下个月,就率领全营人马重回到闯王旗下。不管闯王杀我剐我,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现在为要说通我的手下将领,需要在圉镇再停留一段日子。我怕闯王不明白我的诚心,不耐等待。邵哥,你有没有好主意?” 邵时信完全听出来这是袁时中和刘玉尺等人编的圈套,但是他决不戳破,马上答道:“我的袁姑爷,听到你这几句话,心中真是高兴。我跟随闯王的日子虽浅,可是我知道他确是宽宏大量。什么人惹他生气,只要回心转意,在他面前认错,他决不会放在心上。袁将军既有这一番好意,何不立刻就去亲见闯王请罪?到了闯王那里,闯王仍然待如已往,既是部将,又是快婿。小袁营将士见此情形,一切疑虑会自然消散。” 刘玉尺笑着说:“时信哪,你是个好人,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现在袁将军这里,包括我也在内,不是怕闯王,是怕闯王身边的人。万一闯王赦免了我们的罪,他身边的文武不肯宽容,岂不后悔无及?所以你说马上前往,恐怕不是办法。即令我们袁将军愿意前去,小袁营的将士们决不会放他前去。” 邵时信说:“既然如此,不妨请刘军师先去一趟,表白我们袁将爷的一番诚意。等你们回来后,袁将军再去,岂不很好?” 刘玉尺笑了起来,说:“我在小袁营虽然位居军师,可是在闯王面前人微言轻,恐怕闯王不会高兴的。” 袁时中接着说:“时信哥,实话告你说吧。我们想请太太自己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不要生气,也不要着急。缓一段日子,我定然率领几个将领和军师奔赴郏县请罪。你看这办法如何?” 邵时信说:“据我看来,倘若太太亲自写信,一定有效。太太虽不是闯王亲生女儿,可是闯王和高夫人对她恩深义重,犹如亲生。自从出嫁以来,闯王和高夫人盼你们夫妻情投意合,共同拥戴闯王打天下。现在闯王差人前来劝你回去,固然是为着你好,又何尝不是为着太太?所以太太如肯写信,求闯王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也暂不要兴师动众,虽不敢说十拿九稳,我看八成是能打动闯王和高夫人的心。” 袁时中说:“就请你把这意思告诉太太行不行?” 邵时信说:“我怎么能有这么大面子呢?这么重大的事情,只有姑爷亲自去请见我家姑娘,才是正理。” 袁时中说:“我求她,她不肯答应,如何是好?” 邵时信笑着说:“这要看你是否出于诚意。只要将军确实出自诚意,太太自然会写这封书子。如果将军依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太太就不会写。这事情不在我家姑娘,倒是在姑爷你的诚意。” 袁时中又说:“时信哥,她不信我的诚意,有什么办法呀?” 邵时信说:“她不信你的诚意,也有道理。你一次两次欺骗了她,叫她怎么能相信呢?不过你们毕竟是夫妻,她现在又怀了几个月的孕。常言道:‘夫妻恩情是一刀割不断的。’她尽管生你的气,心中何尝不日日夜夜盼着你回心转意,再回到闯王旗下?只要你诚心求她,我想她一定会答应的。” 袁时中知道邵时信不敢担起这个担子,便说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她。你先去告她说一声,说我马上就去。” 邵时信问道:“求她写书子的事,我要不要先向她透露?” 刘玉尺说:“透露一下有好处,不过你要从旁边美言几句,玉成其事。” 邵时信说:“那当然,当然。我只能劝她写这封书子,断不会打破锣。那样不但对袁将军夫妻不好,对小袁营不好,就对我自己也不好。” 袁时中点点头说:“那就请你先去说一声吧。” 慧梅出嫁以来,几个月之内,成熟了很多。从外貌看,她仍然像一朵正在开放的红玫瑰,鲜艳芬芳,比出嫁前还要动人,使袁时中每次看见她,都禁不住心荡神摇。但是在她的精神深处,变化可大啦。出嫁之前,她只晓得自己练武,在健妇营中练兵,对于军国大事,一概不去操心,更不习惯同什么人斗心眼儿。出嫁之后,她开始懂得活在世上需要常常同别人斗心眼儿。尤其是袁时中叛变之后,她更是日夜操心。为着自己,也为着陪嫁来的四百多男女将士能够活下去,她学会了用几副面孔对人,包括对自己的丈夫。她还学会了把一些要紧话藏在心里,不说出口,即使对慧剑和吕二婶这样的亲信,也不肯多透露自己的真正心事。 起初有一段时间,她常常不肯吃饭,故意折磨自己,希望早死。后来听了吕二婶和邵时信的婉言劝说,开始改变想法。为着腹中胎儿,也为着日后对付不测的变故,她又注意保重身体。在颍州王老人集驻扎的时候,她开始讲究吃喝玩乐,向袁时中要了一个从大户人家掳来的厨娘和两个会弹唱的女子,经常设宴,请慧剑等姊妹到她的帐中吃饭。一面吃饭,一面听歌妓弹唱,只是决不饮酒。在歌舞消愁的同时,她保持着每天黎明即起的习惯,督促“小闯营”的男女将士用心操练。谁若露出懈怠,她轻则提醒,重则责备,决不马虎。她自己也每日练习骑马射箭,保持着百步穿杨的过硬功夫。邵时信和吕二婶看见这种情况,都觉欣慰。 在八月份以前,慧梅的肚子还不明显,所以她有时兴致来了,会跟着歌妓们学习舞蹈。由于她的身材刚健苗条,加上自幼练武,剑术精熟,剑随指去,腰随剑转,为舞蹈打下了很好的根底,所以学了几个舞姿,马上获得姑娘们和歌妓们的真心称赞。但是她并不常常舞蹈,更不在男人面前舞蹈。纵然是邵时信和亲兵头目王大牛在场,她也决不舞蹈,而且对他们神态庄重,不苟言笑。 袁时中和刘玉尺对慧梅的变化十分满意。他们想着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天生的弱点是贪图舒服,如今讲究吃喝,讲究衣饰,喜爱弹唱歌舞,巾帼英雄之气已逐渐消磨。再过些日子,生下儿子,她会变化更快。为了孩子,她会一心一意地跟着袁时中,再不会想回闯营。只要慧梅的心思一变,她的四五百男女亲兵就不再成为“小闯营”了。 自从慧梅有了变化以后,袁时中常常来到慧梅帐中,小心温存体贴。所有“小闯营”需要的给养,都格外从优供应,不敢怠慢。他感到不满足的是,他总想看看慧梅的舞姿,而总是遭到拒绝。慧梅对他说: “我不是不愿在你面前舞蹈,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闯营。倘若你能回到闯王旗下,你要我的心我也掏给你,你要看什么我都答应你。如今你还是不要看吧。我的舞蹈是从我起小练习舞剑得来的,只要我的剑术不生,随时都可舞一段给你看。如今我常常想念高夫人,不遇到高夫人我不会长大成人,练就一身武艺,嫁你为妻。你呀,你呀,你却不听我的劝告,忘恩负义,背叛了闯王和高夫人。你又要让我忘掉高夫人,给你舞蹈,让你快活。你想想,我心中怎么能过得去呢?” 袁时中见她说得沉痛,怕又惹她伤心哭泣,只得用别的话岔开,从此不敢再说出要看她舞蹈的话。有时袁时中想住宿在她帐中,也遭到婉言拒绝,她说: “我如今已经怀孕,你最好不要住在这里。你到金姨太房中安歇去吧。她也很会体贴你。你去她房中,她也高兴,我也高兴。” 袁时中嬉皮涎脸地缠着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年岁又这么轻,生得这么美,叫我怎么能舍得你,不同你同枕共被?” 慧梅神态庄重地说:“我们会白首偕老的,只是目前我身上不便,又常常想着自己对不起闯王和高夫人……所以你还是去金姨太那儿吧。等将来我生过孩子,你重新回到闯王旗下,我们会恩恩爱爱,决不离开。” 袁时中不敢勉强,心中感到怅惘,却无可如何。慧梅有时还劝他说: “你也应该到孙姨太那儿住一住。孙姨太人品并不比金姨太差,只是为人老实一点,不像金姨太那样心眼儿灵巧,会看着你的脸色说话。你对待孙姨太未免过于冷了啊!” “是的,我也要到孙姨太那里去住宿。”袁时中言不由衷地应付一句,又往金氏的帐中去了。 有时,刘玉尺劝袁时中,无论如何要住在慧梅帐中,袁时中就把慧梅谢绝的话同他说了,并夸赞慧梅心怀坦荡,毫无醋意。刘玉尺听了皱起眉头,感到不解。他想,尽管慧梅怀胎,但月份还不久,难道对男女之事就不想么?这么年轻的一个少妇,怎么能拒绝丈夫宿在帐中?他认为慧梅的心还没有真正变过来,但又不便深说,只是劝袁时中还是多去慧梅帐中。 有一次,袁时中对慧梅说:“你对金姨太虽然毫无嫉妒之意,但我心里只有你,并没有她。” 慧梅用鼻孔冷冷一笑,说道:“官人,这话你不需要同我来说。我现在跟你再说一次:金氏是个妾,你爱她,我不管,可是要对她说清楚,不管她怎么得宠,不准在我的面前恃宠骄傲。只要她不在我面前恃宠骄傲,不背后挑拨我们夫妻间的感情,不说‘小闯营’的闲话,我一定以礼相待,不会亏待了她。如其不然,我身为主妇,自有家法管教,到那时休说我宝剑无情。纵然她得你的宠爱,也救不了她。” 袁时中听了这话,才知道尽管慧梅生活上有些变化,可是在这些大关节上毫不含糊,使袁时中又爱她的姿色俊俏和处事正派,又感到敬畏,更感到她不好随意对付。 慧梅虽然表面上讲究吃喝,流连歌舞,心里却深深苦闷。还在七月份的时候,她从亳州境内,暗中托一个老尼姑,将她写给高夫人的一封书子缝进鞋底,送往开封城外,等候高夫人的回音。谁知这老尼姑一去之后,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是老尼姑死在路上,还是高夫人认为她已变心,对她生气?她白天强颜欢笑,夜间常常在枕上流泪,有时还从梦中哭醒。关于托老尼姑给高夫人带书子的事,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连邵时信和吕二婶都被瞒过。她知道邵时信是高夫人派来的心腹,可是后来却不敢完全相信,因为她知道袁时中和刘玉尺原来想杀害邵时信,后来改变了主意,百般拉拢,还私下送给他银子和各种东西。这些情况,使她不能不生了戒心。邵时信也怕慧梅疑心,对于袁时中和刘玉尺如何拉拢他的事,从不隐瞒,随时都悄悄地向慧梅禀报,而且把袁时中和刘玉尺赠送他的银子、首饰、绸缎等都交给慧梅。慧梅一概不留,要他自家保存起来。有一次,邵时信又将刘玉尺送给他的十两银子拿给慧梅,慧梅对他说: “邵哥,你是闯王和夫人派遣来的,也就是我娘家来的亲人,我不会疑心你。既然他们给你银子和东西,你就留下,将来回到闯营,你对闯王和夫人说明白就是了。我相信你会对得起闯王和夫人的。” 说到这里,她不觉哭了起来,因为在“小闯营”中,她确实没有可以商量事情的亲人了。邵时信被她感动,也滚出眼泪,说道: “姑娘,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闯王老营,我对姑娘只有一条心,断无二意。姑娘出嫁的时候,老营中那么多人,许多都是延安府的乡亲,没有派他们,偏偏派我这个洛阳人跟着姑娘来,还不是相信我有一颗忠心?想当初洛阳被官军围攻的时候,我是坚决主张守城的,可是别人都不听我的话,我只得带着家小和一群同伙,不顾死活开南门冲杀出来,身负重伤,奔往得胜寨。我要是没有一颗忠心,何苦这样?”说到这里,他哽咽得不能成声。略停片刻,继续说道:“如今姑娘在患难之中,我不尽心替姑娘做事,如何对得起闯王和夫人?虽然姑娘周围还有四百多男女亲军,临到危急时他们都愿意为姑娘打仗,不惜一死。可是姑娘呀,如今姑娘和‘小闯营’的处境很不好,不单单随时准备打仗就行,还有别的事儿要做。我必须多知道小袁营的动静,随时禀报姑娘知道,所以我才同刘玉尺拉拉扯扯。万一他们要起狠心,下毒手,我们事前知道,也能有个防备。姑娘若是对我有疑心,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同他们拉拉扯扯了。” 慧梅流着眼泪说:“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们这伙人心术太坏,我怕你一时上当。” 经过这一次谈话,慧梅对邵时信的怀疑减少了,但有些心里事仍然不敢和盘托出。对于吕二婶,慧梅虽然不怎么怀疑,可是认为她毕竟是个妇女,遇事容易惊慌,还怕口不太牢,有些不该说的话会随便地对慧剑等姑娘说出来,因此慧梅对她也不能什么话都说。至于慧剑等姑娘,年纪小,经事少,心地单纯,比她还差得远哩。她没有人可商量,便常常夜间醒来,自己把各种事情思前想后,想上一阵,想到伤心处,不免哭起来,但别人很少知道。 近来圉镇的风声很紧,寨门盘查很严,袁时中加紧向寨墙上增添了砖块、石头、弓弩、火器。小袁营的两万多人马本来分驻在周围五十里以内,以便征集粮草,可是前几天忽然都向近处靠拢。慧梅心中明白:小袁营正在准备打仗。同谁打仗呢?莫不是闯王要派人来打小袁营么?前天,邵时信来告诉她一个消息,说闯王曾经派扶沟的一位姓刘的秀才来劝说袁时中快回闯王旗下,过去叛变逃走的罪恶不再追究。袁时中害怕消息传出去会动摇军心,不让刘秀才进寨,在南门外驻兵的大庙中款待三天,由刘玉尺动笔给闯王写了一封回书,打发刘秀才走了。这事情在寨内知道的人很少,好不容易被邵时信探听到了,告诉了她。她恍然明白:果然闯王要派兵来了! 对于李闯王要派兵来消灭小袁营,慧梅起初心中高兴,随即又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打起仗来她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猜想,闯王派兵前来是必然的事了。她自己在心中应该早拿定主意才好。有时她想带着她的四百多“小闯营”男女将士冲出圉镇,向许昌奔去,但是她又看到圉镇周围驻满袁时中的人马,寨门防守很严,想冲过去实在困难万分,纵然能够冲出一部分人,也会在圉镇附近被包围消灭。何况她已经怀孕,自己被杀,还不要紧,无辜的胎儿跟着死去,做妈妈的实不忍心。另外,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劝动丈夫回心转意,到闯王面前认罪,保全他一条性命。尽管她恨丈夫背叛了闯王,但是又害怕他执迷不悟,最后死在战场上,要是那样,她怎么办呢?所以最近几天,每次袁时中来到她的屋里,她总是使眼色让女亲兵们和吕二婶都退出去。当屋里只剩下她和袁时中两个人时,她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所能表现的一切温柔和体贴,为的是打动丈夫的心,好听她的劝告。有好几次,她顾不得害羞,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膨胀的肚皮上,让他感觉到胎儿在腹中的蠕动;同时噙着眼泪,劝袁时中千万要为胎儿着想,为他们夫妻着想,回头求闯王饶恕。可是每逢这种时候,袁时中总是叹息说: “晚了,已经晚了,与其白白地送上门去被闯王杀掉,我不如就这样走下去。好在闯王不会在河南久留,过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一往别处去,我就什么风险也没有了。” 每次听到这样话,她就憋着一肚皮委屈和愤怒,一面热泪奔流,一面责备丈夫。有一次袁时中动了火气,走到她的面前,手握剑柄,对她恶语辱骂,咬牙怒目威胁。她本能地虎地跳起,毫不示弱,将宝剑抽出一段,怒目相向,看来就要夫妻厮杀,但是她立即将剑插入鞘中,重新坐下,双手掩面,伤心痛哭。她在痛哭中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是我的丈夫,尽管你狼心狗肺,宁肯叫你杀我,我不动手杀你!”袁时中叹息一声,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刚才,她正在屋里苦恼万分,邵时信匆匆来到,屏退左右女兵后,告她说,情况十分紧急,可能几天之内,闯王就会派兵来攻圉镇,袁时中和刘玉尺都十分惊慌。又说袁时中马上要亲自前来,请她写封书子给闯王,请求闯王宽恕。慧梅听了,心中一喜,忙问道: “他可是真心?” 邵时信摇摇头,说:“缓兵之计!” 慧梅的心中猛然一凉,又问:“邵哥,我怎么办?” 邵时信说:“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你们是夫妻,可是那一头又是闯王和夫人,如何办,请姑娘自己斟酌吧。”说完以后,回头就出去了。 吕二婶慌忙进来,问道:“邵大哥刚才来有啥事儿?我看他的气色很慌张。” 慧梅说:“你不要问,你出去吧,让我想一想。我心中乱得可怕,天哪,我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袁时中进了二门,大踏步向上房走来。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问慧梅今日身体感觉如何,需要吃什么好的东西,然后转入正题。他告诉慧梅,看来闯王十之八九会派人来打圉镇,可是他不愿与闯王兵戎相见,所以请慧梅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千万息怒,不要派兵前来。慧梅听了问道: “闯王不派兵前来,官人有何打算?是不是有意回头,回到闯王旗下?” 袁时中说:“事到如今,我怎么还能重新回到闯王旗下?纵然闯王不加罪于我,他手下的那些人,包括你大哥李补之将军在内,岂肯饶我不死?” 慧梅伤心地说:“倘若官人你回心转意,我愿意到闯王和夫人面前跪下求情。他们如不开恩,我就哭死在他们面前,决不起来。只要能保住官人,我跪下去七天七夜都甘心情愿。只要闯王开恩,别的人,不管是补之大哥,还是总哨刘爷,都不会伤害官人。你听我的劝告,快回头吧,如今回头还来得及呀……”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袁时中看见她哭,心中也有点伤感,但是他摇摇头说:“你是妇道人家,男人们的事情你不清楚。哪有那么容易得到闯王宽恕?我既然背叛了他,纵然再回头,也许他暂时不会计较,日后必然严厉惩罚。你可以保住我一时不死,保不住一月、两月、半年过后,他会加我一个罪名,将我除掉。哪一个打天下的人不是心狠手辣?” 慧梅说:“闯王不是这样的人。张敬轩那样对他,他不是在张敬轩困难时还送给他五百骑兵,让他去重整旗鼓么?” 袁时中说:“你不明白,那是因为有曹操担保,闯王才不杀张敬轩,反而给他五百骑兵。可是谁能够保我袁时中呢?” 慧梅说:“我担保。如果闯王要杀害你,我先死在闯王和夫人面前。” 袁时中冷冷一笑,说:“曹操在当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闯王因为怕他,才要拉他。他若是离开闯王,不管是同张敬轩重新合伙,还是投降朝廷,对闯王都大大不利。你死了不过是一个人死了,对闯王毫无损失。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眼泪、你的一条命就可保住我袁时中不被除掉。” 慧梅说:“你既然这么不相信闯王劝你回头是出自真心实意,我写书子更没有用了。你倒不如放我回到闯营,当面向高夫人和闯王求情。他们要是还有害你之意,我决不让你回去。他们确实无害你之意,我再回来,陪你一起前去,向他们请罪。你看这样如何?” 袁时中早就猜到慧梅会有这个主意,笑一笑说:“你一回去,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慧梅说:“我既然嫁给你,不管活着,不管死去,都是你袁家的人。我不回来,难道我忍心么?何况我现在怀着胎儿,这是你袁家的骨血,看起来是个男的。” 袁时中心中一喜,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男的?” 慧梅说:“怀孕以后,我找人替我算过两次命,都说头胎是个男的。还有我听说,怀的要是一个女孩,做母亲的气色就不好看,有时发暗;要是一个男孩,母亲的气色就特别好看。你看我现在气色是不是比过去还要好看?” 袁时中打量了慧梅片刻,觉得确是鲜艳动人,忍不住走去拉她站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腰,想把她抱在怀里。慧梅轻轻一推,说道: “小心外边有人看见。” 袁时中笑着说:“你是我的老婆,我喜欢抱你,别人看见也不打紧,怕啥?在金姨太房里,我也常常把她抱在怀里。” 慧梅庄重地说:“她是妾,我是正室夫人。你怎么能把我同她一样看待?” 袁时中放开慧梅,说:“听说你头胎是个男孩,我心里真是高兴。为着这个男孩,我求你给闯王和夫人写封书子,请他们不要派兵来打,然后我就同众将商议,重回闯王旗下。你看这样好么?” 慧梅说:“你这是缓兵之计,我不能欺骗闯王和夫人。” 袁时中有点恼火,但仍然赔着小心说道:“请你想想我们夫妻之情,想想你怀的男胎。只要你肯写这封书子,高夫人看了一定会动悲悯之情,劝闯王不要发兵,那时我们就得救了。” 慧梅说:“书子我不能写。如果你真有回头诚意,就放我亲自去见闯王。” 袁时中说:“我决不能放你离开我。” 慧梅想了一下,又说:“你不放我也罢。你可以派刘玉尺去闯王那里求情,他的嘴巴很会说话。” 袁时中说:“我靠的就是刘军师,他离开我,万一被闯王留下,我同谁商量主意?” 慧梅冷笑道:“你连刘玉尺都不肯派,你还有什么诚心?” 袁时中说:“我不是为着别的,实在是因为我目前这两三万人马,大事小事一天也不能离开刘军师。没有他,我就好像没有了魂儿一样。” 慧梅听了,满心燃起怒火。她非常恨刘玉尺,恨他专门给袁时中出些坏主意,这时真想骂出几句。她尽了很大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不曾骂出。袁时中又恳求说: “你念及我们是好夫妻……” 慧梅马上截住:“你说我们是好夫妻,你就不肯听我一句劝告,怎么算好夫妻?是前世冤家!” 袁时中嬉皮笑脸地说:“不是好夫妻,我们同枕共被……” 他的话没有说完,慧梅又接着说:“你怀着一番什么心思,我完全知道。我是你的妻,当然要跟你同枕共被;可是在对待闯王的事情上,我们是同床异梦。” 袁时中说:“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夫妻总是夫妻,这是五伦之一,天经地义,不能更改。” 慧梅抽咽起来,边流泪边说:“正因为是天经地义,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所以我才苦口劝你回头,为你打算,也为我们儿子打算。官人,我求求你,听我劝告吧!如今你听我劝告还来得及,再迟一步,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闯王大军杀来,你是没法抵挡的。你被消灭,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了,胎儿也跟着死了,这是何苦呢?官人,我求求你,回头去闯王旗下请罪吧!……”她不禁痛哭,说不出话来。 袁时中狠狠地跺了一脚,说道:“我们夫妻一场,你连这一点情意都没有么?” 慧梅忽然止了哭,说道:“你有诚意重投闯王旗下,我就有诚意写书子,劝闯王宽大为怀。你没有诚意,我写一百封书子也没用。闯王不是傻子,不是容易受骗的。官人,你不要专听刘玉尺的怂恿,走上绝路。你听我一句话,难道不行么?你若是打败了,被消灭了,刘玉尺会另找主子,可是我永远是你的妻子,死了以后还是你袁家的人,我不能再有一个丈夫了。官人难道想不通么?” 说到这里,慧梅大哭起来。袁时中知道她已决心不写书子,将她打量一眼,跺一跺脚,转身走了。 第五十九章 虽然慧梅识破了袁时中的缓兵之计,拒绝给李自成和高夫人写书信,但是袁时中每天还是来慧梅这里坐坐。他仍然爱慧梅。不仅慧梅的姿色始终动他的心,她的风度非金氏能比,而且慧梅身上怀着他的“骨血”,可能是个男孩,使他十分关心。他每次来到,慧梅仍然对他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的温柔体贴,但避免提起将会同闯王打仗的话,更不再劝他重回闯王旗下。她心中明白,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她把这不幸看成是她的命中注定的,而且心中明白同他以夫妻相处不会久了。所以尽管她对他温柔体贴,却时时心如刀割,在妩媚的微笑中难免不突然浮出泪花。袁时中对她的心情完全清楚,但是他只装作没有看见,不对她说一句责备的话,只希望他的人马快到黄河以北,乌云会自然散去,不久慧梅会给他生下一个男孩。 又是几天过去了。袁时中断定闯王很快会派兵来打,但是无法逃往黄河以北,而往东去则有漕运总督朱大典的官军在亳州一带。这情形使他和左右亲信们十分担忧。 一天下午,袁时中刚从慧梅住的地方回来,正在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三人密议,商量不出一个好办法,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闯王第二次派扶沟秀才刘忠文前来,已到寨外。他们立刻商量如何应付。起初他们想,不妨仍像前次那样,假意答应愿回闯王旗下,拖延时日。但是他们又觉得闯王这次绝对不会再相信他们的话。正在左右为难,忽然刘玉尺将眉头一皱,眼中露出凶光,说道: “我有主意了。” 袁时中问:“你有何主意?” 刘玉尺望望朱、刘二人,不肯当面说出,却对袁时中说:“请将军随我出来。” 袁时中跟着刘玉尺来到屋外,站在一棵树下,刘玉尺方对他小声说出意见。袁时中起初很犹豫,经刘玉尺又说一遍,他忽然态度坚定,说道: “好吧,就这样办。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他们重新进入屋中,朱成矩问:“你们想出主意没有?” 袁时中说:“主意已定,决不更改。” 朱成矩问:“是何主意?” 刘玉尺说:“先不用谈是何主意,我们快出寨去,在关帝庙款待客人,不要耽误时间。” 朱成矩和刘静逸的心中老大地不高兴,但也不愿再问。袁时中立刻偕他们出寨,将刘忠文迎进大庙的庙祝小院,十分热情,说他们正等待贵客光临,果然如愿。袁时中拉着刘忠文,走进客堂,边走边笑着说: “刘先生二次辛苦光临,令我衷心感激;如此忠于闯王之事,更令我钦佩万分。像我这样不才,辜负了闯王好意,实在惭愧,惭愧!” 刘忠文说:“既往不咎,来日方长。只要将军回头,闯王仍然待如腹心。”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全靠刘先生关照,但愿如此。” 坐下以后,刘忠文从怀中掏出宋献策写的书子,仍是劝袁时中重回闯王旗下的话。信中谈到,刘忠文目前深受闯王重用,已授予总赞画之职。袁时中和刘玉尺看到这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看完信后,他们都向刘忠文祝贺,还说他们希望刘总赞画多为时中在闯王面前说些好话,时中和小袁营全体将士都将不胜感戴,永志不忘。刘忠文也说了些谦逊的话。后来谈到何时重回闯营的事,袁时中说道: “且不必急,等酒宴摆上来,一面饮酒,一面商谈,岂不更好?” 在酒宴中间,刘忠文恳切地说道:“关于小袁营重回闯王旗下的事,请各位万勿迟疑。闯王为人,豁达大度,不拘小节。只要诸位真心悔悟,觉今是而昨非,我敢担保大元帅决不会追究前事。倘若他是那种目光短浅、器量狭窄的人,决不会命愚弟两次前来,反复敦劝。难道李闯王没有力量派兵前来?非不能也,盖不为也。他爱护时中将军,且高夫人念念不忘养女,故极盼时中将军回去,转祸为福,和好如初。望诸位千万不要辜负大元帅殷殷至意!” 袁时中唯唯点头,感激闯王宽容厚爱,说他将在数日内面见闯王请罪。正谈得十分欢洽,刘玉尺却用脚尖连连碰袁时中的脚尖,又用眼色催他。袁时中站起来,端着酒杯对客人说: “刘先生风尘仆仆,连来两次。如今大家都听从刘先生的忠言,重新投到闯王旗下。我敬刘先生这一杯酒,一则表示感激,二则祝贺刘先生步步高升。来,我们满饮此杯!” 刘忠文同袁时中干完杯后刚要坐下,忽然来了一个小校和两个兵士,走到他的背后,不由分说,将刘忠文绑了起来。刘忠文大惊,问道: “袁将军!袁将军!此是何故?” 袁时中脸色铁青,冷冷笑道: “实话告你说,我决不会再投闯王,你也决不能再回闯营。今天很对不起你,要借先生的首级,送往黄河北岸。” 刘忠文骂道:“你们一群尽是豺狼,不知死在眼前!今日你们杀了我,不出数日之内,你们全都要被闯王斩尽杀绝!” 刘玉尺说:“今日只说今日,日后闯王能否杀掉我们,那是后话,不劳先生费心。” 袁时中向小校吩咐说:“将他立刻斩首!随他来的亲兵也都斩首,不许迟延!” 朱成矩和刘静逸事先都不知他们会这么做,一时大惊。朱成矩霍地站起来,向袁时中大声说: “请将军暂缓杀人!” 不等袁时中说话,刘玉尺狠狠地瞪了朱成矩一眼,说:“你为何阻挠大计?” 朱成矩说:“你这个主意只能促使闯王迅速派兵前来,丝毫不能救小袁营之急。目今形势,只能用计缓兵,千万不可火上浇油!” 刘玉尺说:“此事我同将军已经决定,你不必多管。” 朱成矩说:“我既是将军身边赞画军务的人,遇此大事,不能不说。我不说,小袁营祸在眉睫,后悔莫及!” 袁时中说:“老兄暂时且不用说吧。此事已经决定,不借刘忠文的头,我们许多事情都不好办。” 过了片刻,刘忠文和他的亲兵们的首级都被提了进来,扔在地上。袁时中看了一眼,回头对刘静逸说: “静逸,上一次是你到黄河北岸晋见抚台和臬台的,十分辛苦。如今需要你火速再去一趟,将这些首级献上。目前未同闯王交战,无法弄到将领的首级。刘忠文是闯王的总赞画,仅次于宋献策,有这个首级献去,总可以表明我们与闯王已完全决绝,一心归顺朝廷。事不宜迟,你准备准备就走吧。将宋献策的劝降书子也带去,呈给巡抚。务必请巡抚大人多派大船接我们全营过河。倘若李闯王有意过黄河以北,我们愿意肝脑涂地,守护北岸,决不让他一人一骑渡过黄河。” 刘静逸在河北巡抚衙门中已经交了几位朋友,认为有了李自成帐下总赞画的一颗首级,归顺朝廷事大有成功可能,同时他也打算暂时留在河北,以观动静,免得死在圉镇,所以立刻站起来对袁时中说: “请将军放心,我此刻就去准备,今夜便行。” 刘静逸走后,朱成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这样大事,刘玉尺事前不同他商量,如此不尊重他,使他的心中十分不快,但当着袁时中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人已经杀了,说也无益,于是他一言不发,默默饮酒。袁时中和刘玉尺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地吃罢晚饭,返回寨内,重新商议应变准备。 当时邵时信就从袁时中的老营中探听到这件事情,赶快来到慧梅住宅,唤出吕二婶,悄悄地把消息告诉了她,又匆匆打听消息去了。吕二婶进去把这消息告诉慧梅。慧梅非常震惊,但是觉得毫无办法,想了片刻,叹了口气,对吕二婶说道: “事已至此,我们等着瞧吧,看来我会很快不在人间。以后的事,你多和邵哥商议,使我们这小闯营的兄弟姊妹们能够平安逃走,便是天大幸事,我死在九泉也会瞑目。” 吕二婶第一次听到慧梅说要死的话,心中一寒,赶快劝道:“姑娘千万不要这么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何必想到绝路上去。” 慧梅流泪说:“不是我要往绝路上想,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两方面把我夹在中间:一方面是闯王和夫人,我不能背叛他们;另一方面是我的丈夫。常言道:丈夫是一重天,哪有妻子背叛丈夫之理?不过数日,闯王必派兵来,到那时,我不是死于乱军之中,便是我万般无奈,只好自尽。” 吕二婶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又劝道:“姑娘这么年轻,刚刚二十一岁,身上又怀了胎儿,为什么要轻生呢?我知道小袁营中有许多人对你不放心,怕你会迎接闯王人马。可是,姑娘,不管战争怎么打,你身边这四百多男女亲军,一个个忠心耿耿保你,谁想对你动一动手,并不是那么容易!” 慧梅说:“二婶,你不明白我的心啊!”说着,伏在枕上痛哭起来,不管吕二婶怎么劝,她不再说话,摆摆手使吕二婶退出。 邵时信又见到了袁时中老营中一个与他常有来往的头目,在装作随便闲谈中知道了袁时中一面等候河北回音,一面准备打仗,并且确知刘玉尺对小闯营很不放心。邵时信随即到王大牛那里,把大牛叫出来,秘密地将情况告诉大牛,嘱咐他让全体男兵夜间多加小心,睡觉时不许脱去绵甲,时刻提防刘玉尺对小闯营下毒手。他又把同样的话告诉女兵首领慧剑。慧剑尽管年纪小,但在打仗方面已经有了一些磨练。她也将所有女兵小头目叫到面前,悄悄地嘱咐大家,夜间睡觉要警醒,随时准备对付刘玉尺派兵前来。有一个女兵问道: “倘若是我们袁姑爷亲自带兵前来,我们如何是好?” 慧剑一时答不出来,过了片刻,恨恨地说:“不管是谁,要害我们慧梅姐姐,我们都对他毫不留情。我们奉夫人之命跟随慧梅姐姐来到小袁营,我们只听她一人的话。其余不论什么人,我们都不管,只要有人敢动手,我们先下手为强。” 又有个女兵问道:“慧梅姐姐的心思,你可曾问过?” 慧剑一听这话,想到慧梅和袁时中是夫妻,这事情确不是那么简单,就让大家先散去。她来到慧梅房中,只见在灯光之下,慧梅穿着衣服,倚在枕上流泪。一见慧剑进来,慧梅赶快揩泪。慧剑蓦然一阵心酸,也几乎流出眼泪。过了片刻,她才说道: “慧梅姐姐,刚才邵大哥说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们女兵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刘玉尺派人来害你,我们决意死战。宁肯全部死去,决不会让他们伤害着你。” 慧梅没有做声,只是抽泣。慧剑停了一停,又说道:“刚才姐妹们问我一句话,我也拿不定主意。如今看来,袁姑爷吃了刘玉尺给的迷魂药,已经下了狠心与咱们的闯王硬顶到底,死不回头,若是他亲自带着许多人马来包围我们小闯营,要消灭我们,慧梅姐呀,我们应该怎么办?是让他进来,还是不让进来?对刘玉尺,我们可以毫不容情;可是对袁姑爷……” 慧梅听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哭得更痛。 慧剑又问:“姐姐,你说呀!别的事我可以帮你做主,这事情我做不了主。利箭上没有情,谁与闯王为敌我们射死谁。可是我不能让你以后抱怨我,说不定会恨我一辈子。梅姐,你说,咋办?” 慧梅又想了一阵,说:“慧剑妹妹,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在战场上生死同心,比亲姐妹还要亲。我知道你们对我忠心耿耿,对闯王和高夫人忠心耿耿。你们的心情,我全都明白。我现在心中很痛苦,很乱,你不要催我回答。你自己看着办吧。公是公,私是私,私不压公。不管你怎么办,我不会抱怨你,更不会恨你。” 慧剑的心中觉得有把握了,但还是觉得不够明确,还是不肯走。她担心三更以后,天亮以前,小袁营就会动手。她坐在慧梅的身边,又说道: “姐姐,你好生想一想,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冷不防事到临头,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还手杀他们。一杀起来,刀剑是不认人的。你还是再想一想,告诉我你拿定的主意吧。” 慧梅又沉默了一阵,说道:“慧剑,据我想来,今夜他们还不会动手。即使他们想动手,必定在闯王大军到来的时候。” “万一他们先动手呢?” “如果今夜动手,你们决不许他们进入我们的驻地。你告诉小袁营来的兵将,有话请袁将军明日同我当面一谈,今夜任何人不许进来,有敢进入者,我们的弓箭刀枪无情,对袁姑爷也不例外。” 慧剑说:“有姐姐这一句话,我心里就有主意了。” 慧梅问道:“我们存的箭多不多?” 慧剑说:“多得很,邵大哥是个细心人。一有机会,他就命人收罗一些箭,足够我们射三天三夜也射不完。” 慧梅轻轻点头,说:“你要小心在意。好,你去吧。我心中乱得很,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多想一想。” 慧剑出去后,慧梅下床,穿好绵甲,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在床边坐一坐,起来又走。这样一直走走坐坐,有时到院中听听,挨到天明,平安无事,才和衣上床去睡。 第二天,圉镇情势显然比往日紧张。每个寨门只开一半,对进来的人盘查很严。一般面孔生的百姓不许随便进寨。袁时中的人马继续向寨内运送粮草,同时把更多的守城东西如像砖头、石头、石灰罐和各种火器都搬上四门寨楼。慧梅听到这些情形,将邵时信找来商量。她问道: “邵哥,打起仗来,小闯营怎么办?” 邵时信感到为难,说道:“姑娘自己决定吧。不管你怎么决定,我们都听从你的将令,第一是要保护姑娘,我们纵然战死,也不足惜。” 慧梅又问:“你看袁将爷会对我们下手么?” 邵时信说:“这话很难说。只要他对姑娘还有夫妻之情,刘玉尺不敢多上烂药。不过,凡事不可大意,我们要做好准备。万一有人来围攻我们,要杀害姑娘,我们只有同他们血战到底,没有别的话说。” 慧梅心中有些话不愿说出,也就不再向邵时信问计,让他走了。 邵时信走后,吕二婶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年轻尼姑前来求见。” 慧梅说:“也不过是化缘的,你给她一点散碎银子,让她走吧。我现在无心见人。” 吕二婶出去片刻,又进来说:“这个尼姑悄悄对我说,她不是来化缘的,她有重要话要当面同你讲,非见你不可。” 慧梅觉得奇怪:从哪儿来的尼姑?有什么重要话要对我说?难道是我派去见高夫人的老尼姑打发她的徒弟来了?想了一下,就说: “好吧,带她进来。” 不一会儿,吕二婶带着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尼姑走了进来。这尼姑见了她,双手合十,说道: “阿弥陀佛,到底让我进了寨门,见到了施主!” 慧梅让她坐下,问道:“你是哪儿来的尼姑?宝庵何处?” 尼姑说:“敝庵离这里只有五里路。我是在李家寨出家修行的。” 慧梅的心中一动,问道:“可是李公子的那个寨?” “正是。” 慧梅心里更觉蹊跷,小声问道:“你来有何话说?” 尼姑向左右望了一望,慧梅立即使眼色让吕二婶和两个女亲兵退了出去。尼姑又望望门外,方才低声说道: “李公子昨天派人暗回李家寨,命我今日无论如何进入圉镇,面见太太,传高夫人的一句口谕。” 慧梅赶快问道:“高夫人有何吩咐?” 尼姑说:“高夫人很想念太太,要太太不要急躁,小心保自己平安无恙,等待闯营派人来接太太回去。” 慧梅听了这话,忽然疑心这尼姑也许是袁时中派遣来试她的心思,问道: “你到底是谁?休来诳我!” 尼姑说道:“请太太不必多疑。我原是李公子原配汤夫人的陪嫁丫头,名叫彩云。汤夫人自尽后,我无家可归,也不肯随公子去投闯王,就在李家寨妙通庵削发为尼。因我是李府旧人,所以李公子暗中派人回来,嘱我办好此事,不得有误。” 慧梅释去疑团,赶快换了脸色,说道:“你出家的事,我曾听红娘子大姐说过。高夫人的口谕,我记在心里就是。你还有别的话么?” 尼姑说:“没有让我传别的话。请太太给我一点散碎银子,再给一二升粮食,我好赶快出寨。” 慧梅说:“我要多给你一点银子和粮食。” 尼姑说:“多了不好,出寨门时被他们搜查出来会生疑心。我进来是化缘的,不拿些东西出去也说不过去,所以请施主不必施舍太多,只给我一点散碎银子,一二升粗粮食就行了。” 慧梅明白过来,点了点头,说道:“你下去等着吧。” 尼姑双手合十,说了句:“愿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退了出去。 慧梅将吕二婶唤来,吩咐她给这尼姑一点散碎银子,再给她装一点粮食。慧梅原以为高夫人已经将她忘了,如今见到这位尼姑,知道高夫人仍在关怀着她,不禁心中一阵难过,几乎落泪。吕二婶把尼姑打发走后,又回来向慧梅问道: “这尼姑是从哪里来的?她来见姑娘有什么事?” 慧梅说:“我猜她是袁将爷派来,故意来套我的话的,把她打发走就算了。” 吕二婶问:“我们姑爷要套你什么话?” 慧梅笑了一笑,说:“二婶不必多问,不久你自会明白。如今军情紧急,有些话你还是不问为好。” 吕二婶在闯王军中生活了一年多,知道些军中规矩,也就不再多问。但是她十分放心不下,想着几个月前袁时中叛变时慧梅被完全蒙在鼓里,如今她只恐怕慧梅再一次受了袁时中的欺哄,说不定性命就难保了。她越想越发愁,暗暗地叹了口气。 将刘忠文的首级送往黄河北岸以后,袁时中和他的左右亲信也晓得这消息很快会被闯王知道,而闯王知道后必然不再犹豫,立刻就会派兵来打,所以他们赶快准备迎敌。除了在军事上作种种部署之外,他们考虑,必须让慧梅不要变心。只要慧梅的小闯营不作内应,圉镇有三五千人,是可以死守的。 当他们考虑的时候,慧梅也在心里独自盘算。幸好前天李家寨来的尼姑传达了高夫人的话,这使她有了主意。她决定不再同袁时中当面顶撞,要想一切办法保全她自己和小闯营不被消灭,等待几天内这局势有什么变化。 这天,吕二婶实在忍耐不住,又悄悄问她:“姑娘,听说快要打仗了。闯王派兵来打,我们怎么办呀?” 慧梅说:“二婶,你暂不要问我,我会有主意的。” 吕二婶说:“我们处在中间,既不能对不起姑爷,又不能背叛闯王,很难处啊!” 慧梅说:“二婶,你放心,我不会对不起闯王。我是闯王大旗下长大的,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 吕二婶仍不满足,又说道:“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目前马上就要见个黑白,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应付这两难的局面?” 慧梅轻轻冷笑一声,说:“二婶,倘若别人问你,你就说我自有主张。只要大家忠心耿耿,到时候听我的话行事,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吕二婶不得要领,只好退出。随后风声更紧了,小袁营得到探报,说李过人马已经出动。邵时信马上来见慧梅,屏退左右,把消息告诉慧梅,很想知道慧梅的真实态度,小声问道: “姑娘,我们的处境很是不利,我实在担心。如果不听袁将军的话,他会下毒手。如果听他的话,帮他守寨,如何对得起闯王和高夫人?” 慧梅反问道:“邵哥,你有什么好主意?” 邵时信说:“我也没有好主意,所以才来见姑娘,想同姑娘商量商量。” 慧梅忽然生了疑心,低头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 “邵哥,我确实没有主意。闯王那边,我不能背叛。袁将爷又是我的丈夫,不管怎么说,‘夫为妻纲’,我不能不听他的话,你说我应该如何办?” 邵时信的嘴唇动了一动,勉强微微一笑,说道:“姑娘的难处我也知道,这事情我也没有想好主意,我只是来问问姑娘。实在没有主意,只好等仗打起来见机行事吧。” 慧梅说:“主意一定要想,也不能等仗打到寨外才想。只是我现在心里乱七八糟的,拿不定主意。邵哥,我只求你拿出忠心,在最艰难的时候让我们一起渡过难关。有什么话随时来告诉我,千万不要隐瞒。我有什么主意,也会马上告你说。” 说到这里,慧梅有一肚子话不敢说出,可是又十分激动,眼泪成串儿滚落下来。邵时信仿佛明白了慧梅的心,同时也明白慧梅对他仍有疑心。他不想往下再问,说道: “姑娘,请你放心。生死关头,我不会做对不起姑娘的事。”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也噙满泪水,退了出去。 邵时信刚走,袁时中来了。他一进门,看见慧梅眼中有泪,问道: “你怎么又伤心了?” 慧梅说:“听说要打仗了,是吉是凶,我不能不关心。不管怎么,我已经嫁给你这么久了,还怀了几个月的胎儿,你倘若有凶,我也不会平安;你有好处,我也会有好处。我们已经是一双同命鸟,如今情况如此,叫我怎么不伤心啊?” 袁时中听了这番话,心中满意,说道:“你打仗是很有经验的,算得一个巾帼英雄,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协力,就不会有多大凶险。” 慧梅问道:“你打算如何应付?” 袁时中说:“我现在有人马两万多,不到三万。听说那里将派李过来打我,来的人不是很多。我打算万一敌不住,就退回圉镇死守。我想他不会在河南多留,想很快攻破圉镇并不容易。你觉得我这想法对不对?” 慧梅说:“倘若能够不打仗,就是万幸。打起仗来我总怕凶多吉少。” 袁时中说:“现在怎么能够不打仗呢?打起仗来何以见得凶多吉少?” 慧梅说:“对于闯王的人马,我比你清楚,他的精兵百战百胜。李过是我的大哥,绰号‘一只虎’,打起仗来确实像猛虎一样,你很难抵挡。” 袁时中说:“我也愿意不打仗。我刚才不是问你了么,不打仗有什么好办法?” 慧梅说:“如今向闯王请罪不迟。我们夫妻两个一起前去见闯王,天大的罪让闯王处分。我们死抱着一个忠字,从今以后永不变心,跟着闯王打天下。闯王要我们死,我们就死;闯王要我们活,我们就活;一切听从闯王的。假若你能听我这句话,照我这番主意行事,我敢保你平安无事。” 袁时中说:“事到如今,这话不必说了,太晚了。” 慧梅说:“我看不晚。你愿回头,我愿以性命保你平安。” 袁时中说:“你想得太简单了。闯王不是手软的人。我同你前去见他,别说他不会听你的话,只怕连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慧梅知道不可能劝他回心转意,就顺水推舟说:“你想保住圉镇,我有个想法,就是你在前边打仗,可不能把带去的人马全部输尽。一看局势不妙,你就赶快退回;千万不要全军覆没,只身逃回,那样就元气大伤,想守寨也不容易。” 袁时中听这话很有道理,赶快说:“你到底是我的太太,我们毕竟是恩爱夫妻,虽然我不听你的劝告,背叛了闯王,可那也是万不得已呀,有些人要消灭我们小袁营,我自然是不甘心的。现在你这么为我着想,我非常感激。据你看来,寨如何才能守住?” 慧梅说:“你既然问到我,我不能不尽心给你说出主意。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腹中的一点骨血。我不能让孩子长大后没有父亲。你死了,我这么年轻守寡,如何能活在世上?你倘若被杀,我决不活下去,我会马上自尽。”说到这里,她确实动了感情,不由地哭了起来。 袁时中十分感动,说道:“既是如此,我就完全放心了。现在事情很紧迫,你看如何才能将圉镇守住?我们只要守上两个月,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慧梅说:“守圉镇要有一个守法,要分出一部分守兵驻扎寨外,不能单守一道寨墙。南门外二里远那座大庙,地势很好,平时也驻了些人马。我看那里要加固防守,连夜多修些堡垒,将火器弓弩准备停当。如果你退回寨内,那大庙万不能失。大庙在我们手里,闯王进攻寨墙就不那么容易。北门他是不会攻的。西门外有很宽的寨壕,水也深,临时把吊桥烧毁,只防守寨墙就可,东门和南门比较吃紧,要派得力将领来守。另外,在你离开圉镇的时候,要找一个有经验的、能同你共生死患难的人来主持守寨,这样你在外面打仗可以放心,我在里面也可以放心。” 袁时中听了慧梅的话,感到慧梅在目前患难时候毕竟有夫妻恩情,略觉放下了心。本来已经考虑叫他的弟弟袁时泰主持守寨,但这话他不愿马上说出,只说道: “命谁守寨的事,我正在同军师商量。” 慧梅说:“既然你知道我的心是向着你的,我和你是恩爱夫妻,这守寨的事,你决定之前一定要先同我商量商量,不要马上就传下去。” 袁时中说:“只要你跟我同心同德,我决定之前一定同你商量,使你放心。” 慧梅说:“既然你这样待我,我一定尽我的心来帮你守寨。” 袁时中最担心的是慧梅和小闯营临时生变,如今听慧梅说出这话,更觉心头一宽,连忙说: “当然,当然。我有祸有福,与你同命相关。” 袁时中刚要离开,慧梅又忽然问道:“怎么这两天没看见金姨太来我这里?” 袁时中说:“她昨天偶然身上不适,所以没有来向你请安。” 慧梅说:“我平常对她有点严厉,那是因为她被你娇纵惯了,我不能不按大道理来给她点颜色看看。其实我对她也是很好的,近来又将我的首饰给她一些。既然她不舒服,我待会儿亲自去看看她吧。” 袁时中决没想到慧梅会变得这样好,居然愿意屈尊去看金氏,忙说道: “用不着吧,你是太太,她是妾,你用不着亲自去看她。我马上告她说,要她休息休息,前来向你问安。” 慧梅笑着说:“如今共患难要紧,什么主妇什么妾,都是身外之事。你走吧,我过一阵就去看她,或者让吕二婶替我去看看她,给她送点吃的东西。” 袁时中满心高兴,离开了慧梅。 当袁时中来见慧梅的时候,刘玉尺、朱成矩、袁时泰三个人都坐在袁时中的大帐中秘密商议。他们都觉得,守寨的兵权必须交给袁时泰才能放心。对于小闯营,他们的意见是,如果慧梅仍然念念不忘保闯王,就赶快动手将小闯营消灭掉,把慧梅幽禁起来,但不杀她,等打过仗和生过孩子以后再作处置。他们初步商量以后,暂时散去,单等着袁时中从慧梅的住处回来后重新商议。 袁时中离开慧梅的住宅以后,没有直接回他的大帐,却拐到金姨太太的住处盘桓一阵,仔细品味着今日慧梅的态度变化。 机警的邵时信这时走进了慧梅的住宅。他最关心的是袁时中同慧梅见面的情形,深怕小闯营在这紧要关头会被袁时中吃掉,慧梅的性命也难保。他先向吕二婶悄悄问道: “袁将爷刚才同姑娘争吵了没有?” “没有争吵,看去倒是挺和睦的。” “他们商量了些什么事情?” “姑娘不肯露出口风,你自己去问她吧。” 邵时信进了上房,坐下后叹口气说:“姑娘,很快就要打仗了!袁将爷对你说了么?” 慧梅说:“邵哥,你来得正好。我心里没有主张,正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邵时信说:“我们小闯营四五百男女亲兵对姑娘都是一片忠心,没有二意,如今只看姑娘了。” 慧梅叹口气,说:“一方面是闯王,我不能不献出我的一颗忠心;另一方面又是我的丈夫,尽管我恨他,我气他,我也不能背叛了他,带着我的小闯营杀出圉镇。” 邵时信摇摇头说:“杀出圉镇也不是办法。我们的人马毕竟太少,万一姑娘有个好歹,那既不是闯王的心意,也不是高夫人的心意。” 慧梅一听邵时信提起高夫人,想起前天那个年轻尼姑传来的高夫人口谕,不觉滚出了热泪,哽咽着说: “夫人的恩情我永远忘不了。我知道夫人还盼望着我回到她的身边。” 邵时信说:“是的,姑娘要想办法保全自己,保全小闯营的男女将士。夫人还等着我们回去哩。” 慧梅说:“事到如今,如何能够保全呢?” 邵时信低下头去,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柴火棒,不断地折断,断了再折,一直折到只剩一两寸长,还在折,只是不说话。 慧梅又问道:“邵哥,情况如此紧迫,你难道就不肯替我拿个主意?” 邵时信说:“这件事太大了,我心里也很踌躇,有些话不知说出来好不好。” 慧梅说:“邵哥,你这就不对了!闯王和夫人派你随我来到小袁营,是把你当做心腹之人。我样样事都向你请教,也是把你当做娘家的心腹人,事到如今,我自己就不说了,这小闯营四五百人的生死很快就要见分晓,难道你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出?” 邵时信说:“常言道:疏不间亲。尽管这门亲事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可是既然你同袁将爷结了夫妻,就是一刀割不断的亲人。我尽管是娘家人,毕竟我姓邵,怎能抵得你们夫妻之亲。我的话说深说浅,合不合姑娘的意,都很难说,所以我不敢随便吐出口来。” 慧梅将下嘴唇咬了一阵,胸中的话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说道:“邵哥,你不该说这样话!我虽然不懂事,各种道理我也在心里想过上百次、上千次。我自己在夜间不知哭了多少回。有时把吕二婶惊醒,她问我哭什么,我只说想念高夫人,没有把心里话都告诉她。说实话,如果只是为着保自己,保小闯营的将士,倒并不难。我只要表面上顺从我们姑爷,他断不会杀害我。我在,小闯营也不会被消灭。他一打了败仗,必然逃回,死守圉镇。那时我怎么办?倘若袁时泰留下来执掌守寨兵权,他同刘玉尺断不容小闯营存在,我怎么办?……邵哥,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疏不间亲’的话,好似用利刃捅到我的心上!”她突然俯下头去,泣不成声。 邵时信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把心思说出,我就敢说了。依我想来,袁将爷出去打仗之前,必然要来见姑娘,把以后的事嘱咐清楚。” 慧梅忽然问道:“你可听说,他们让谁主持守寨?” 邵时信说:“我要说的正是此话。听说他们已决定叫袁时泰主持守寨,让刘玉尺协助,可是表面上袁将军也不能不问问你的意见,因为你毕竟是他的夫人,又不是一般的夫人,而是从百战中磨练出来的一员女将。他来问你的时候,姑娘你千万要说出同他的夫妻之情,表明你对他只有一条心,让他把守寨的兵权交到你的手里。” 慧梅不等他说完,赶快问道:“邵哥,你看能办到么?” 邵时信说:“姑娘,这事情你可曾想过?” 慧梅说:“我也想过夺守寨兵权的事,可是我怕办不到,所以我没多想。” 邵时信说:“我看也许能办到。姑娘近来同姑爷还算和睦,不曾发生口角。他虽然不敢对姑娘完全放心,但又想依靠姑娘帮助他一臂之力。望姑娘力争守寨兵权,至少要以姑娘为主将,袁时泰做你的副手,决不能让姑爷将守寨兵权全交给袁时泰。” 慧梅说:“倘若把刘玉尺留下,这人可是比袁时泰可怕得多!” 邵时信说:“姑娘何妨替袁姑爷出个主意,想办法叫刘玉尺随他一起出战,将朱成矩留下来?” 慧梅说:“我只能试一试。倘若不成,袁姑爷使刘玉尺协同袁时泰守寨,我和咱们的小闯营就要受他们的摆布了。” 邵时信说:“听说补之的人马正在向圉镇来。我想袁姑爷待会儿还会来见姑娘,说出他决定命何人守寨,然后出兵迎敌。姑娘,你一定要把守寨的兵权夺到手中,万不可错过时机!” “我明白。你再去打听消息!” 军情十分紧急。袁时中同亲信们商量一下,又来到慧梅这里。慧梅看见他的惊慌神气,不觉心中七上八下,抢着问道: “军情如何?有没有新的探马来报?” 袁时中说:“刚才又有探马回来,说补之率领的人马甚多,离此地只有一百多里了,估计明天早晨会到达圉镇。” 慧梅问道:“你怎么打算?” 袁时中说:“我马上要率领人马出战。在离此地三十里远近的地方,我驻有两千精兵,凭着一条河流扎营。我马上率领大军前去,在那里抵挡补之的人马,使他不能过河。尽管我们是郎舅之亲,可是今天也讲不得许多了,大家只好刀兵相见。” 慧梅明白袁时中决非李过对手,此去凶多吉少。她虽恨袁时中背叛闯王,但他毕竟是她的丈夫,直到这时她也不情愿他去送死,说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你肯听不肯听从。” 袁时中问:“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慧梅说:“闯王派我补之大哥前来打你,不过为的是你背叛了闯王,几次劝你回头,你死不回头,还杀了刘忠文,将首级送往黄河以北。如今你估计你能不能打败补之大哥?我看你打不过。他率领的是百战精兵,又以骑兵为主,你怎么能取胜呢?我很不放心,我想还是以不打仗为好。” 袁时中说:“如何能够不打仗?他的人马已经出动,这一仗非打不行了。” 慧梅说:“我们夫妻一场,我不能看着你大祸临头。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想办法使这仗不打。” 袁时中说:“你尽管直说。有什么好的办法?莫不还是让我去向闯王请罪?那事已经迟了。” 慧梅说:“你先想一想,我们是夫妻之情,我活着是你袁家的人,死了是你袁家的鬼,我的腹中还怀着袁家的骨血,我不能不为你打算,为你打算也就是为我打算。你如果兵败阵亡,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呢?”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呜咽起来,随即又接着说道:“如今你要听我的话,不妨派刘玉尺或朱成矩随我一起去迎接补之大哥。我愿意以我的一条命劝说他暂停进攻,让我到闯王那里,为你求情。闯王和夫人可怜我这个不孝女儿,会听从我的哀求,收起兵戈,让你重新回到闯王旗下。如果闯王不答应,我愿意死在闯王面前,在阴曹地府等候着你。” 袁时中说道:“事到如今,这一切想法都是空的,只有坚决对敌,死守圉镇一条办法。圉镇不被攻破,我袁时中就不要紧。一旦圉镇失守,我袁时中就跟着被杀,我一家人也别想有一个活下去。” 慧梅想了一想,不再勉强,问道:“你如何出战?带多少人马前去?多少人马留下?” 袁时中说:“我们现在不足三万人,准备留下两千,摆在寨外,死守寨外大庙,城里边摆上三千。你的小闯营,我不敢指望帮我守寨,只要不给我添麻烦,我就感激不尽。不过我也不怕,倘若给我添麻烦,纵然我念及我们夫妻之情,不会对他们下狠心,我手下的将士也决不会答应他们。” 慧梅知道这话是有意说给她听的,但她不再计较,又问道: “你出去打仗,守寨由谁主持?” 袁时中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由时泰主持,你帮他一把忙。” 慧梅掩不住一脸怒气,站了起来说:“官人,不能让时泰主持守寨!这守寨是件大事,应当由我来管!” 袁时中猛吃一惊。他没有想到慧梅竟然用这么坚决的口气反对时泰,要由她自己来主持守寨。他有点恼火,问道: “为什么时泰不可以主持守寨?” 慧梅说:“我是你的正室夫人。我经过的战争比时泰走过的路还要多。到这样危急关头,守寨的事为什么你不交给我呢?” 袁时中说:“因为你是从闯王那里来的,虽然我们是夫妻,我相信你不会有二心,可是我手下的将领们不会放心。” 慧梅说:“这是胡说!只有刘玉尺这个狗头军师对我不放心。准定是他向你献计,要时泰主持守寨。真要这样,你就完了。” 袁时中问道:“由我的堂弟主持守寨,为何我就完了?” 慧梅说:“不仅你一个人完了,你们姓袁的一族人都完了。包括我和两位姨太太,都会死于非命。” 袁时中说:“此话怎讲?” 慧梅说:“你前去迎敌,倘若一仗不利,必然要退回圉镇。当你出寨的时候,李闯王很可能派一支骑兵,突然来到寨外,一面用大炮轰城,一面用云梯爬城。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时泰能沉着指挥么?你手下的几千将士能服服帖帖地听他指挥么?万一稍微指挥不当,军情一乱,等你退回圉镇的时候,只怕寨墙上已换成‘闯’字旗了。这些,你可曾想过么?” 袁时中说:“我要留下朱成矩做守寨参谋,一切主意他会帮时泰拿定。何况我请你也助时泰一臂之力。” 慧梅听说将朱成矩留下,略觉放心,随即又说:“你想错了。朱成矩和刘玉尺都不过喝了一点墨汁儿,只能做个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打仗的事他们有啥经验?另外,这些读书人,当你在顺境的时候,他们是你的人;到了兵败的时候,他们还能跟你一心么?至于我,不是路人,跟你生同床,死同穴。论本领,我不弱于男子,只能让时泰辅佐我,不能让我辅佐时泰。” 袁时中问:“你为何不能辅佐时泰?” 慧梅说:“我是他的嫂嫂。我懂得打仗,他不懂。倘若叫他做守寨主将,我给他出主意,他不听从,我有什么办法?哼,大祸临头,你竟然不相信我们夫妻之情,偏偏要相信那么个没本领的兄弟!” 袁时中说:“这是大家已经商量定了的,不好更改。” 慧梅说:“要想守住寨子,就得更改。兵权交给我,我包你打败仗以后,平安退回寨内。你回寨以后,兵权还给你,我就不管了。” 袁时中坚持说:“兵权不能交给你。尽管你有作战阅历,可是时泰不会放心。” 慧梅说:“时泰不放心,无关大局。你要是怀疑我身边的男女将士,也怀疑我,对你就十分不利。” 袁时中很生气,问道:“难道你想出卖我?” 慧梅冷笑一声:“这话从何说起?我是为着你好。你是我的丈夫。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私奔来的。你死我也死,我死以后还是你袁家的鬼。我如何会想到出卖你呢?何况我身上已经怀孕几个月,难道我不为腹中的儿子着想?你为何这样不相信我呢?我说对你不利,是因为你放着我这个会打仗的夫人不用,反而把兵权去交给你的不会打仗的兄弟,岂不是糊涂之至!” 袁时中说:“我已经说过,兵权不能交给你。倘若你真心念及我们夫妻感情,就不要再争兵权了。” 慧梅说:“想不到我们夫妻一场,你对我还是这么不放心。看来你今天是要逼着我自尽,等我死了以后再把小闯营消灭,那时你才感到放心。” 袁时中说:“我没有这个想法。” 慧梅说:“你也许没有这个想法,可是你那些狗头军师,包括你那个好兄弟袁时泰,他们是巴不得我现在死去,好使你们没有后顾之忧。你说是不是?” 袁时中无话可说,心中更加生气,不觉怒形于色,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我手下有的是将领,时泰也是一个将领,不能把兵权交给女人!” 慧梅听了这话,“刷”地拔出宝剑。袁时中以为她要动武,也“刷”地拔出宝剑。门外几个女兵见状,都立刻走了进来,站在慧梅身后。 袁时中冷冷地望着慧梅说:“别看你左右有这些亲兵,你敢动手?我手下将士马上会将你们包围起来,决不让你们得逞!” 慧梅哭了起来,说:“我怎么会杀你?可怜我命不好,嫁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丈夫,到现在还不相信我,看待我连个草包兄弟都不如。我何必再活下去?我现在就自尽在你的面前,以后的事我概不过问!” 说着,她举起剑就往脖子上抹去。慧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按住她的宝剑,哭着叫道: “梅姐,梅姐,你千万不要寻无常!” 袁时中看到这种情形,长吁一口气,顿顿脚说:“好吧,就让你主持守寨之事。可是兵权交给你,你要对得起我呀!” 慧梅只顾流泪,一时说不出话,重新坐到椅子上。袁时中也随即坐下,心中十分矛盾,但是话已出口,不能不将守寨的事交给慧梅。他用沉重的口气对慧梅说: “请你念及我们夫妻之情,把寨守牢。我如兵败,就回来守寨。” 慧梅说:“这你不用操心,倘若你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将寨丢失。可是既然让我守寨,必须当众说明,最好现在就把军师、时泰和将领们叫来。” 袁时中说:“好吧,就将他们叫来当面吩咐。” 第六十章 当日下午申时左右,袁时中率领两万多人马从圉镇出发。小袁营的将士虽然士气不高,但是从表面看还相当整齐。慧梅率领二十名男亲兵和二十名女亲兵,骑着战马,将袁时中送出南门。她心中对丈夫既有恼恨,也不是完全没有夫妻之情,而是恨与爱交织心头。她明白此刻送他出发去迎战李过,既是同他生离,也是同他死别,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是夫妻了。正想到这里,腹中的胎儿又轻轻蠕动起来,使她越发满怀酸痛,几乎要滚出眼泪。袁时中因慧梅将他送出南门,已经出乎意料,当临别时看到慧梅泪汪汪的样子,他的心中又感动又满意,想道:“她毕竟有夫妻之情!”他再次嘱咐袁时泰说: “从此刻起,她既是你的嫂嫂,又是你的主将,你千万要听从她的话。” 袁时泰点头说:“哥,请你放心。倘若抵挡不住,你赶快退回,我们迎你进寨。” 将袁时中送走以后,慧梅和邵时信等人退回寨内。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办,慧梅心中虽有一个想法,但不是完全有底,也没有拿定狠心。她带着邵时信回到驻地,挥退从人,只留时信一个人进入上房坐下,小声问道: “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权好不容易拿到了我的手里,谁想消灭我们小闯营办不到了。下一步棋我们怎么走呀?明早袁姑爷败了回来,我们该怎么办?” 邵时信对于下一步棋并没有仔细想过,而且有些事也不敢往深处想。听了慧梅的问话,他也心中无数;停了片刻,不得要领地回答说: “下一步棋怎么走,请姑娘自己做主。多的我不敢想,但望姑娘小心,处理得当,保咱们的小闯营平安无事。” 慧梅说:“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权在我手中,我不是问小闯营的吉凶存亡。” 邵时信更感到这问题不好回答。他猜不透慧梅真实心意,想了一阵,只得说道: “姑娘,这事让我再想一想,请姑娘也多想一想。” 慧梅不再多问,便吩咐人将朱成矩、袁时泰和守寨的主要将领都请来议事。过了片刻,大家都来了,一共有七八个人。小闯营这边,除邵时信参加外,王大牛、慧剑也参加了。会议开始,慧梅先说道: “请你们各位来,不为别事,只为目前情况十分吃紧,我们的袁将爷已经出去打仗,守寨的事由我主持。望各位与我同心同德,不能有半点二心。虽说我是一个女流,年岁又轻,可是战场上的事还有些阅历。立功者我要重重奖赏;倘有违抗军令的,休说我铁面无情。军令大似山,不管是谁,哪怕是袁将爷的至亲好友,也休想违抗我的军令。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下面请朱先生说一说这寨如何守法。” 朱成矩看到慧梅这副神气,俨然是威严的大将模样,心中暗暗吃惊,不能不肃然起敬。他欠身说道: “太太说的很是。目前守寨要听太太的将令行事,一切兵马都得听太太调遣,任何人不能擅作主张,有敢违抗者定以军**处。” 慧梅点头说:“对,对,这话就不用多说了。眼下要赶紧商量如何守寨,不可迟误。朱先生有什么高见?” 朱成矩把以前同袁时中、刘玉尺等商量多次的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遍,无非是说南门和东门重要,南门外的大庙尤其重要。慧梅听后,望望袁时泰和别的将领,问大家意见如何。大家都同意朱成矩的话,别无意见。慧梅自己先站起来,右手按着剑柄,说道: “诸将听令!” 众人赶快起立,望着慧梅。像这样肃立听令的情况,在小袁营中是从来少有的。今天大家慑于慧梅的神态庄严,又熟闻闯营中的一些规矩,所以一齐肃立,连朱成矩和袁时泰也不敢随便。 慧梅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说道:“南门由我亲自把守,倘若闯营人马杀到南门,我开寨门放我们将爷进来,我自己还可以带人马冲出去抵挡一阵,东门由时泰把守。万一敌兵追得紧急,南门外大庙阻挡不住,我这里来不及开门,我们将爷可以绕寨而走,由东门进寨。时泰,这东门你一定要小心,到时候要接你哥哥进寨。倘若有误,尽管你是我的兄弟,休怪我军法无情。” 时泰恭敬地说:“嫂子放心,我一定遵命行事。” 慧梅又望着朱成矩说道:“朱先生,大庙原有二千人马,请你再带一千人马进驻大庙,死守住大庙周围的堡垒。守大庙十分要紧。大庙失去,寨也难守;大庙存在,寨就好守。” 朱成矩听了心中暗喜,这不光是因为大庙重要,在袁时中退回时,大庙的人马可以将敌兵截杀一阵,使袁时中安然退回寨中,而且这也符合朱成矩的心意。他最害怕的是困守寨中,守又守不住,跑又跑不掉,与袁时中同归于尽,而到了大庙,他可守可走,就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他马上答道: “听从太太吩咐,我就进驻大庙。” 慧梅又对大家说:“我们守寨也好,守大庙也好,将士们都很辛苦。趁今天尚未打仗,我要拿出银子,每一个弟兄、每一个做头目的,一律赏赐。各位意下如何?” 众将领听了这话都感到高兴。因为以前弄到银子,袁时中都吩咐入库,弟兄们确实很苦,现在赏赐一点银子,可以鼓舞士气。朱成矩便问道: “不知太太要赏赐多少?” 慧梅向大家问:“每一个弟兄要赏赐多少呢?” 一个大头目说:“一个弟兄赏一两,小头目赏二两,大头目赏四两。太太你看如何?” 慧梅说:“如今鼓舞士气要紧,要是库里银子不够,我这里还可以拿出一点体己。我看不要赏得太少。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我们不要吝啬银子。” 朱成矩马上说:“用不着太太拿出体己银子。我们军中银子尚有不少,大概有将近五万之数。” 慧梅说:“既然如此,我就做一个主张:每个弟兄,不管是马夫,还是火头军,一律赏银二两,小头目五两,大头目十两或二十两,由你们斟酌。像你们几位,每人一百两。” 众人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心想毕竟太太是从闯王身边来的,用银子大手大脚,和袁将军很不一样。像这样的赏法,在小袁营是破天荒的事。这事决定之后,慧梅对朱成矩说: “人马你立刻带着出城。赏赐银子的事由邵时信来办。你告诉管库的人,让他们听从邵时信的吩咐,不得违命。” 朱成矩说:“我现在就把总管叫来,命他听时信老兄的吩咐。” 慧梅又下令各个头目,按照她的吩咐,该守寨的守寨,该守大庙的守大庙,没有她的将令,不得擅离职守,私到别处去走动。 散会以后,慧梅回到自己房中,感到松了一口气。原来她担心袁时泰和朱成矩扭在一起,对她和小闯营十分不利,如今把朱成矩派到寨外大庙,将心上的一块疙瘩去掉。 邵时信在发放了银子以后,又来到慧梅住处,问她下一步怎么办。慧梅反问道: “你说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邵时信说:“据我看来,袁将爷今天下午率人马出寨,一交战,必然溃败。他如果能够逃离战场,一定会退回圉镇,那时姑娘我们就得想想,是帮他守寨,还是不帮他守寨。如果帮他守寨,小闯营的将士都是闯王的人马,怎么能够忍心对着闯营来的人马放箭?不帮他守寨吧,你们却是夫妻。如今咱们小闯营的人都在暗中议论,想知道姑娘你的主意。” 慧梅对这个问题已经暗想过无数遍,始终拿不定主意。这时她只得恳求邵时信: “邵哥,你替我拿拿主意。我心里乱得很。” 邵时信说:“姑娘,这主意只能你自己拿,别人怎么好随便替姑娘拿定主意?” 慧梅说:“邵哥,你知道,我现在心中无主,实在没有办法。我当时不该没有自尽,嫁到了小袁营。可是既然已经嫁来了,不管心中苦不苦,我都是袁将爷的妻子了,叫我如何处置这两难的事儿?邵哥,我求求你帮我拿定主意。”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忽然奔流下来。 邵时信明白慧梅的心情,叹口气说:“姑娘,你慢慢想一想。我有许多事还要去办,等你拿定主意以后我听从你的吩咐。” 时信说罢,站起来告辞走了。慧梅独自留在房里,也许是今天过于劳累之故,她感到腹中胎儿常常在动。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情,是胎儿在蹬腿?在转身?在握着小拳头挣扎?尽管她恨袁时中背叛了闯王,但一想到胎儿,她又感到不能对袁时中见死不救。如果袁时中被杀了,她即使能活下去,将来小孩长大,问她爸爸是怎么死的,她如何对孩子说话呀!想到这里,她走进卧房,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吕二婶和慧剑等姑娘一直在院中等待着消息,这时听见慧梅独自进房大哭,赶快进来劝她。吕二婶说: “姑娘,请你听我的话。我好歹比你大了二十多岁,人世的酸甜苦辣尝过不少。你的处境我都清楚,明白你的难处。我处在你这地步,也是要大哭的。可是姑娘啊,你现在是圉镇守寨的主将,千斤担子挑在你的肩上。圉镇寨内寨外的人马有几千,一切事都由你一人做主。你快不要哭了,打起精神来干正经事吧。” 慧梅要慧剑同姐妹们暂且出去,又传令邵时信和王大牛将人马准备好,她马上要到南寨门坐镇。南寨门门楼不许别人上去,只许小闯营的男女亲军上去。南门的钥匙交给邵时信掌管。南门下边由王大牛率领二百男兵把守。传过将令以后,慧梅的神态变为镇静,显然她已经下狠心拿定了主意,对吕二婶说: “二婶,老天爷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你很清楚。今日打仗,一边是闯王和夫人,另一边是我的丈夫,使我没法儿两全其美,也不能撒手不管。我到底怎么办呢?” 吕二婶不完全明白她的打算,劝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慧梅不愿再听下去,便说道: “二婶,你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去坐镇南门。” 吕二婶端来洗脸水。慧梅洗去了泪痕,穿上绵甲,外罩黑羔皮红缎斗篷,戴上风帽,一身打扮得十分精神,一旦作战,只要斗篷向后一甩,就可以挥剑冲杀。她来到南门寨楼,看见里边已经安放了木炭火盆。她又视察了寨墙,看见由南门往东的寨墙上站着小袁营的将士,正在寒风中瑟缩。她吩咐把小头目们叫来,对他们说: “目前仗还没有打到圉镇,你们都下去吧,在附近的屋子里躲避风寒,不必守在寨墙上。一旦有了消息,听我号令,立刻重新上寨。” 一听这话,头目们都十分高兴,心中称赞慧梅通情达理,体谅将士。慧梅又说: “我马上吩咐老营司务,给你们准备牛肉白酒。这么冷的天,喝点酒,吃得饱饱的,才能守寨。你们下去吧。” 小袁营的守兵从附近的寨墙上下去以后,慧梅站在寨墙上继续看了一阵,然后回到寨门楼中,坐在火盆边沉默不语,反复想着她所拿的主意。慧剑悄悄地向她问道: “梅姐,要是姑爷败阵回来,后边有补之大哥追赶,我们怎么办呢?” 慧梅害怕过早地说出她的主意,泄露出去会遭到小袁营将士们的毒手,所以向慧剑瞪了一眼,没有做声。慧剑不明白她的心思,又急着问道: “我问你,梅姐,倘若是补之大哥追来,我们能向他射箭么?我们能向闯营的将士们射箭么?要是不射箭,不射死追近来的许多人,怎么能救袁姑爷进寨呢?你说呀梅姐,大家都在问我哩!” 慧梅慢慢地说:“你不要多问,临时听我的将令行事。” 慧剑不敢再问,向女兵们使个眼色,退了下去。下一步到底怎么办,她仍然莫名其妙,心中像压了块石头一样。 慧剑刚刚退出,王大牛来了,也向慧梅询问同样的问题。慧梅作了差不多同样回答。王大牛不得要领,默默退下。慧梅明白“小闯营”男女将士的心情,心中叹道:“我不会对不起你们!”她怀念往日在高夫人身边的生活,想起了那些姐妹,在心中哽咽问道: “慧英姐,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会不会下狠心呢?” 天色已经黄昏了。圉镇寨墙上冷清清的。弟兄们遵照慧梅的吩咐,都在城内的宅子里烤火取暖,饱餐牛肉。街上也是冷清清的,老百姓已经逃走了很多,留下的多是老头和老婆,谁也不敢走出自己的院子。许多青年男子都被袁时中强迫加入他的部队,这在当时叫做“裹胁”。被“裹胁”的丁壮,没有留下守城,随着袁时中打仗去了。 天开始下起雪来。起初是干雪子儿,洒在瓦上、地上、砖头台阶上,发出细碎的声音。没有多久,雪子儿变成了轻飘的、没有一点声音的雪片,又变成鹅毛大雪。不到一顿饭的时间,整个圉镇都蒙上一层白色。不知谁家的一条黑狗在街上寻食,正用嘴拱着一堆骨头,脊背上也变成白色。慧梅命一个亲兵头目在南门城楼上坐镇,自己下了寨墙,先看了看南门的把守情形,然后走向女兵们休息的大屋子。她一进门,慧剑一声口令,女兵们立时从火边起立。慧梅没有什么话要说,一个一个地看看她们,想着明天就要同她们永远离开,不禁心痛如割。姑娘们望着她,也许由于看见她的憔悴神色,也许由于不愿同闯王派来的人马打仗,许多人眼里也含着泪水。慧梅说道: “你们好好休息吧,今晚要饱餐一顿。夜里要是不打仗,三更以后让你们再饱餐一顿,说不定明天早晨就没时间吃东西了。” 说完以后,她又向男兵们住的院子走去。男兵们已经在大雪中排成双行,等待她训话。她又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看了一遍,便吩咐他们回屋里烤火,今晚要饱餐一顿。 她回到寨门楼,将邵时信叫来,向他问道:“邵哥,我们在小袁营已经半年多了,你在头目中有没有交朋友?有没有可以谈私话的朋友?” 邵时信吃了一惊,说:“姑娘为什么这样问我?难道还怕我变心么?” 慧梅说:“邵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我们只有四百多人。倘若你在守寨的小袁营头目中有走得近的朋友,在目前对我们会有用处。” 邵时信说:“有一个姓王的,手下有三百多弟兄,现在仍在寨内。他平常跟我来往较多,人倒蛮忠厚的,可是我没有同他谈过别的私话。不知姑娘问这事情,有啥打算?” 慧梅说:“倘若这时候能让他跟我们走在一条路上,纵然只有三百多人,也很有用。” 邵时信心里明白了,说:“既然这样,我去找他谈谈。他如果肯听我的话,我就带他来,由姑娘当面吩咐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姑娘说一句话比我说十句话还顶用。” 慧梅对邵时信小声嘱咐几句话。时信明白了她的用心,赶快带着二百两银子去了。 慧梅默默地思前想后,越想心中越痛苦,取出笛子,坐在火边吹了起来。 没有北风。雪片在寨墙上和旷野里静静地飘落。寨门楼四角的铁马儿寂然无声。寨内,马棚中的战马没有叫声,树上的鸟儿互相偎依着缩在窝中。啊,多瘆人的寂静!在这严寒的、大战将临的小市镇上,只剩下忽高忽低、忽紧忽慢的笛声不歇。 寨门楼内,拥挤着坐在两个火堆和一个火盆周围的女兵们,起初还偶尔有零星的悄声细语和忍不住互递眼色,随即没有了。有的女兵低下头去,久久地不再抬起。有的女兵静静地注视着慧梅,一边想着她的痛苦和不幸,一边听着笛声,一个个眼眶中含着热泪。 在寨门洞中和靠寨门的空宅中,坐在火边的男兵们听见了笛声,尽管不像在寨墙听得分明,但他们知道是慧梅在吹,始而感到奇怪,继而静下来,侧耳谛听。王大牛正带着十名亲兵从附近巡视回来,听见从寨门楼落下笛声,知道是慧梅心中有苦难言,借笛消愁,挥手使亲兵们进城门洞烤火取暖,他自己站立在街心倾听。他今天随时防备意外,随时要以血战保慧梅平安,所以特别穿上铁甲,戴上铜盔。刚才他在一个地方同弟兄们在火边谈话,盔和甲上的积雪融化,随后结成了冰。一路走来时,带冰的盔和甲上又落了许多雪。如今,雪在他的盔上和甲上越积越厚,也堆上他的浓眉,但是他全然不去注意,只是静静地倾听,同时想着慧梅的苦命。等笛声暂时停止,他的心情十分沉重,走进城门洞,叹一口气,顿去了靴上积雪。一个弟兄帮他打掉盔和甲上的厚雪,随着冰屑也被打掉,铿然落地。 当笛声暂时停止,慧剑揩去了噙在大眼角的泪珠,站在慧梅的面前问道: “梅姐,如今战事这么紧急,你的心情又不好,你还有心思吹笛子么?” 慧梅没有理她,又吹了起来。外边,雪仍在飘着。开始起了北风,寨门楼的四角铁马儿丁冬响。她吹着吹着就忍不住站了起来,越吹越情绪激动,心思越纷乱,而腹中的胎儿又在蠕动。胎儿的蠕动使她真实地感到自己快要做母亲了,这不是什么“喜”,而是天大的不幸。她很想放声大哭。可是守寨主将,坐镇寨楼,莫说不能大哭,连一滴眼泪也不应该当众流出,以免扰乱军心。她一面吹笛子,一面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自问:如果我活下去,孩子长大以后,问自己的爸爸,我怎么回答呢?我说了真话,他会不会恨我呢?她又多少次想到,她今年虚岁只有二十一,这悠悠一生还有几十年,纵然高夫人可怜她、疼惜她,可是几十年的寡妇生活,她怎么过下去?身边又带着一个有杀父之仇的儿子,别人会怎么看待她呢?这些思想几天来就常常出现在她心头,现在更一古脑儿缠绕着她。她没法对别人说出她的悲苦,就借笛子来倾诉自己的感情。 以前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搜集一些工尺谱,通过吹奏,很快就记熟了,所以她能记许多谱子。可是今夜她却没有照着记熟的谱子吹,而是不用现成的谱子随便吹。有时想起童年的可怜生活,她吹得悲哀低沉;有时想起战争岁月,她随着闯王大军冲啊杀啊,她的笛声就慷慨激昂;有时想起出嫁那一段日子,她吹得令人肠断心碎,似乎她的哽咽声也融进了笛声里边;腹中胎儿又一阵蠕动,使她想起眼前的处境,笛声变得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可是后来忽然一阵雄壮的笛声响起,如同狂风骤雨,万马奔腾。她仿佛又置身于闯王旗下,率领着健妇营冲啊杀啊,马蹄动地,战鼓雷鸣…… 她吹着吹着,心情越发激动,不由地站起来,走出寨门楼,站在寨垛里边,面对旷野,继续在深深的雪地上吹。风在头上刮着,雪在周身飘着,她都毫不在乎。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并不劝她,静静地立在风雪中,一个比一个心情沉重。最后,她的手指冻僵了,麻木了,而笛声也低沉下来,迟钝起来,渐渐微弱,接续不上,终于停止,但是在空中,在远处,在鹅毛大雪中,似乎还有不尽的余音同风声和在一起…… 慧梅默默地走回寨门楼,抖去风帽和斗篷上的雪,顿去马靴上的雪,在火盆边坐下去,一句话没有说,将冻硬的双手放在火上烤着。 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抖落浑身雪花,顿去靴上积雪,走进寨门楼,各就原来的地方坐下。没有人说一句话。似乎从遥远处传来炮声。但是当女兵中有人向外倾听时,只听见北风呼啸之声和楼角铁马乱响,炮声却沉寂了。 慧梅望望大家,想着自己将要带着腹中的胎儿死去了,将要同这些姊妹们永远离开了,将永远看不见高夫人、慧英、红娘子,也看不见老府中的众家姐妹了,……忽然忍耐不住,眼泪像泉水一般地奔流下来。但是她没有哭泣,继续默默地坐在火边。她似乎听见寨里边有人说话,但当她机警地侧耳谛听,却只是听见了北风呜咽。 慧剑和许多女兵一齐望着慧梅。看见她难过,人人为她难过;看见她落泪,人人不自禁地陪她落泪。但大家没有人想到她会死去。她们都认为既然慧梅已经夺到了守寨的兵权,小袁营倘若想消灭小闯营就不容易了。她们还认为,倘若万一袁时中逃回时,朱成矩和袁时泰为守寨想杀害慧梅,有她们全体女兵和王大牛的男兵据守南门,奋力厮杀,也可等待李过的大军来到。她们都了解慧梅嫁给袁时中有多么不幸,了解她的心中悲痛,却不了解她的更深的心思!慧剑见慧梅流泪不止,悲声劝道: “唉,慧梅姐,你不要太难过了!一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可以回到闯营啦。唉,慧梅姐,好慧梅姐啊!……” 约摸二更过后,雪停了,风止了。邵时信请慧梅回到住宅,将那个姓王的头目带来了。这个头目本来就不赞成袁时中背叛闯王,如今因闯王派兵来打,更加愁闷,不知如何是好。邵时信同他私下谈话以后,他立即表示愿意听邵时信的话,就随着邵时信来见慧梅。他恭敬地向慧梅行礼,慧梅含笑说道:“目前情势很紧迫,不必讲礼了。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那头目不敢落座,说:“在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慧梅说:“目前不要讲这种礼了,只要你有一颗忠心,比什么都好。” 那头目说:“我虽是小袁营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是是非非,所以我是不愿跟闯营人马打仗的。只是我人微言轻,在我们将爷面前说不上话。太太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慧梅说:“目前我是一寨之主,这寨里的大事都由我主持。我需要你给我做事,你肯不肯呢?” 那头目说:“只要太太肯使用我,我别的没有,倒是有一颗忠心。” 慧梅问:“你手下有多少弟兄?” “也只有三百多一点,人马不多,不知太太如何使用?” “我现在不用。今晚寨中十分紧急,你的人马要随时准备,不许脱掉衣甲。我马上下令将你的人马调往十字街口。这十字街口十分重要,倘若有人在寨中捣鬼,你要牢牢守住十字街口,不许失掉。” 姓王的头目有点吃惊,问道:“太太,难道寨里头还会有变?” 慧梅说:“打仗的事情我有经验,胜利的时候一切都好,困难的时候要谨防万一。你守住十字街口,没有我的允准,任何人不许通过。只要你能守住,日后我重重有赏。现在你马上照我的吩咐去办。以后的事,你听从邵大哥安排就是了。” 姓王的头目说了一声“遵令!”行个礼,随邵时信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邵时信又单独回来,小声告诉慧梅:据姓王的头目说,袁时泰在东门不断地派人给北门和西门的守军传什么机密话,又两次派人缒下城墙,同大庙的朱成矩传递消息,到底有什么诡计,弄不清楚。慧梅听了,十分吃惊,说道:“看来袁时泰是想在闯王大军来到时,对我们下毒手!” 邵时信问:“姑娘,我们怎么办?” 慧梅说:“我现在请他来当面谈谈,你看怎样?” 邵时信摇头说:“不妥,现在最好不要惊动他。万一他不肯来,事情不是弄僵了?” 慧梅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不再多说,让邵时信走了。 这天夜里,她不曾睡觉,有时到城头上看一看,有时又回到屋中。她心神不宁,总在想着袁时中逃回圉镇的事,想着自己已经拿定的主意,也想着腹中的胎儿。后来她想起高夫人托尼姑传的话,说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她回去。她在心中猜想:是什么人来接我呢?莫非是邢姐姐来接我?双喜哥来接我?……尽管不住地胡思乱想,却有一件事她没有忘记,就是她时时刻刻防备着袁时泰的突然袭击,一再嘱咐邵时信率领那个姓王的头目守好十字街口。她还亲自到那里去察看一次。 到了四更时候,朱成矩派人到南门向她禀报,说夜间已经在三十里以外同李过打了一仗,袁时中正在往圉镇逃回,后边有追兵,天明以后可能会逃回圉镇。她立刻将这消息传知寨中各个大头目,要大家做好准备,迎接袁将爷回寨。 将要天明的时候,又来新的禀报,说袁时中离圉镇只有十几里路了。慧梅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又传知各个大头目速来她的宅中商议军情。 传话的人一走,她将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叫到面前,说出了她的主意。三人听了都大吃一惊,没有料到她如此果断行事,不顾私情,同时又感到这主张正是他们所想的,只是一夜来都不敢向慧梅说出。他们立刻按照慧梅的吩咐各自准备去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大头目纷纷来到,只有袁时泰推说事忙,分不开身,派他手下的一个头目来代他参加议事。他们的亲兵们都被女兵们挡在二门以外,叫他们在前院的东西厢房烤火休息。他们知道这是太太住处的老规矩,并未起疑,肃静地步入内院上房。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已经在上房等候。上房檐下站立着慧梅的许多女亲兵,肃静无声。慧梅从里间走出,示意使大家分左右两行坐下。她在正中主将的位置坐下,背后有四个女兵仗剑侍立。慧剑不能同男人们混坐一起,侍立在她的右边。尽管二门内和堂屋内只有女兵,但是来参加议事的大头目们都感到气氛森严,开始领教慧梅的厉害,果然是名不虚传,无怪乎袁时中遇事情不能不让她几分。 这是慧梅平生第一次由自己处理一件大事,想保持镇静很不容易,没法儿掩饰住自己的神色紧张和心情激动。大头目们看出来她的心情不一般,但仍然没有起疑。他们明白,处此危险关头,袁时中生死难保,她是一个年轻女流,神态异常是理所当然。等大家坐定以后,慧梅说道: “我们的人马已经战败,袁将爷正在往圉镇奔来,后边有闯营的人马追赶。如今光靠大庙的将士恐怕难以抵挡,我打算等将爷回来时,亲自开南门冲杀出去,迎接将爷进寨。以后我们就死守圉镇,直到闯营退走。你们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纷纷点头说:“太太这么决定非常好。只要把将爷迎进寨内,是可以坚守的。寨内粮草、火药都准备得很多。” 慧梅听了,忽然脸色一变,手抓剑柄说道:“可是我刚才得到消息,说我们寨内军心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在密查。如今你们各位,倘若是忠心耿耿的,就不要害怕。暂时要委屈你们留在这里,等袁将爷回来后,自然放你们出去。你们的家眷和亲兵,我一个都不伤害,你们可以放心。现在请你们把兵器放下。” 众头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打算抗拒,但是檐下的众多女兵已经进来,立在他们背后,谁也不敢以身试剑锋。邵时信和王大牛起身,把十几个头目的兵器都收了。同时,他们带来的亲兵们的武器也在前院被收了。 慧梅又说道:“我不是怕你们背叛,可是军中之事不能不多加小心。如今光收了兵器还不行,还得委屈大家,暂时捆绑起来。等袁将爷回来,立刻松绑。到那时你们各位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我不计较。” 说着,她的亲兵们又拿来绳子,将大头目们都绑了起来。他们的亲兵也在前院被绑了。 慧梅厉声命令:“关起来,不许他们乱动!” 立刻,这些头目们被锁进了后院一间严实的小房中,而他们的亲兵们被关在前院一个地方。慧梅又对邵时信说:“不要亏待他们。要派人看守好。我现在上城去了,一切按我的吩咐行事。” 于是她带着慧剑和女兵们重新奔上城头。这时只听见马蹄声、呐喊声由远而近,似乎已快到大庙附近。慧梅伫立寨头,向远处凝望。云散了。天晴了。红通通的太阳出来了。远望原野,一片白色,树枝上也是白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出现了正在奔逃的人马影子。 慧梅的心头紧缩,一句话不说,只是出神地凝望,想从败退的人马中找到她的丈夫。一时没有看见,她的心头猛然一凉,不免有点悲哀。但是差不多就在同时,她又暗觉宽慰,心中说道:“天呀,这样倒干净些,最好不要再同他见面!” 逃回的人马更近了,约有一两千人,冲过了二里外的那座大庙。大庙一带的守军在朱成矩的率领下迎敌追兵,发生混战。追兵暂时受阻了。 慧梅仍然在逃回的人马中寻找她的丈夫。终于,她发现一匹马的颜色很像他常骑的马,随即认出来那骑马的人正是袁时中,可是他的盔已经失落,斗篷也没有了。趁着追兵在大庙一带混战,他直往南门奔来。慧梅咬紧牙齿,脸色灰白,再一次下了狠心,从臂上取下宝弓,从袋中抽出羽箭。然而她没有将弓举起。胎儿在她的腹中蠕动。她望着丈夫狼狈奔来,不觉手指微微打颤,心头一阵刺痛,等待他有什么话说。 袁时中一马冲在前边,奔上吊桥,仰头望着妻子,大声呼唤:“快开门!赶快开门!” 慧梅站在寨垛里边,望着丈夫,不答一言,脸上更加苍白。慧剑和女兵们暗中举起弓来,但是谁也不敢射箭,等候慧梅下令。袁时中在吊桥上十分焦急,又一次大声呼唤: “你赶快开门哪!马上追兵就要到了,快快开门!” 慧梅从两个积着白雪的寨垛中间探出身子,颤声答道:“你不用进寨了,赶快逃走吧。这寨已经归了闯王,我不能让你进来。” 袁时中说:“你难道不念及我们夫妻之情?” 慧梅说:“念及夫妻之情,我不用箭射你,你赶快走吧。我是闯营的人,我要对得起闯王。你当初不该不听我的话,背叛了闯王。官人,你现在赶快走吧!” 袁时中大骂起来,吆喝手下人马:“攻寨!赶快攻寨!” 慧梅害怕寨中有变,举弓搭箭,望着丈夫颤声说:“你快走吧!你是我的丈夫,不忍心杀死你,可是你再不走我就要射箭了!” 袁时中想着她断不肯向自己的丈夫射箭,继续恳求说:“好太太,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夫妻之情。我们是夫妻呀!你不要对不起你腹中的胎儿!你不要忘记,你既嫁了我,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火速开门!开门!” 慧梅再也不敢耽误了。她害怕寨内有变,尤其害怕这时袁时泰从东门杀来,北门和西门的小袁营人马响应。她要下决心了,可是腹中的胎儿又在蠕动。为腹中儿她又一阵心酸,但是她毅然说道:“官人,请举起你的马鞭子来!” 袁时中现在所用的马鞭子原是慧梅心爱的旧物,还是在他尚未背叛闯王时赠送他的。他赶快举起鞭子,大声恳求:“请念及夫妻恩情,火速开门!” 突然,鞭子柄中了一箭,鞭子从他的手中飞落。他正在惊骇,听见慧梅在寨上说道: “你背叛闯王,又不听我的苦劝回头。我同你恩情已绝,只有大义灭亲,休说别话。为着腹中胎儿,我不愿亲手杀你。可是倘若你不速走,就会像鞭子一样!” 袁时中恨恨地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勒转马头,绕寨向东逃去。恰在这时,刘玉尺率领断后的一千左右溃兵赶到,知道慧梅变心,不开南门,便向时中呼喊:“从东门进寨!从东门……”他的话刚说一半,头部中箭,栽下战马。同时,慧梅向左右女兵下令:“赶快射箭!”于是上百名女兵一阵乱箭射下,正在向东奔跑的小袁营将士纷纷倒地。 慧梅担心袁时泰开东门放他哥哥进寨,吩咐慧剑立刻带领一批女兵从寨墙上向东门杀去。她自己走下寨墙,跨上战马,来到十字路口,对邵时信说: “邵哥,我们赶快去夺取东门!” 于是王大牛的男兵们和姓王的头目率领的三百多弟兄都随着她向东门奔去。 袁时泰正要打开东门,慧梅的人马已经杀到,在东门里边发生混战。慧剑带着女兵也从寨墙上杀到。杀了一阵,将东门夺到手中。 袁时中见时泰在混战中被慧剑杀死,东门不能进,后边追兵已至,便仓惶向北逃去。 慧梅吩咐在十字街口和寨墙上竖起陪嫁亲军带来的“闯”字旗,并派人到西门和北门一带向小袁营的将士传谕:不许乱动;凡愿意投降闯王的一律不杀,愿回家乡的给资遣散。然后她回到住宅,想着袁时中大概逃不多远就会被李过的人马追上杀死,同时想到腹中胎儿,想到自己早就决定的一件事,连胎儿也不能保全,突然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她痛哭一阵,立刻下床,洗去泪痕,梳好头发。她询问了寨外的战事情况,有人告她说袁姑爷向北逃命,跑了几里,被李过的人马追上,已经杀了。她心中猛一震动,面色如土。又有人告她说,张鼐率领一支骑兵在南门外等候开门,声称奉高夫人之命特来接她回去。她不觉说出:“啊,我的天,竟是他来接我!”但是她竭力遮掩住内心的激动,用冷静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不赶快打开南门?” 慧剑说:“钥匙在邵大哥身上。邵大哥到北门一带安抚小袁营的将士们去了,已经有人去找他要南门钥匙。” 慧梅挥手命女兵们都去休息,只将吕二婶和慧剑留下,有话嘱咐。她的心中悲痛,神色凄惨,长叹一声,进她住的里间屋中取什么东西,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哽咽说: “我多么想见他一面,可是……” 张鼐奉高夫人之命来接慧梅回去。临动身时,高夫人叮嘱他:“小鼐子,只要慧梅没给袁时中杀害,你一定将她接回!”他多么想看见慧梅!兴冲冲地进了圉镇南门,正在走着,忽然看见慧剑带着四个女兵,不住抽泣,满脸泪痕,牵着慧梅骑的白马,捧着慧梅常用的宝剑和笛子,另外还有一个红绸小包,迎着他走来。他赶紧跳下马,吃惊地问: “慧梅在哪里?你们要往哪儿去?” 五个姑娘哭得说不出话来。张鼐又问了一遍,慧剑才忍住哭泣说道:“慧梅姐姐自尽了。她临自尽前吩咐我们将白马、宝剑、笛子都送还给你,另外还有一个没有做成的香囊。她说,请你不要去见她了,免得你伤心。” 张鼐问:“她为什么要自尽?你们为什么不劝阻她?” 慧剑说:“她吩咐以后,冷不防就用短剑自刎了。” 张鼐迸出热泪,不再说话,直向慧梅住的地方奔去。 邵时信在匆忙中从库中取出若干匹白麻布,使小闯营全体男女都为慧梅戴孝。街上、院里、房坡上,一片白雪。从慧梅住宅的大门外到头进院落、二进院落,雪地上站满了男女亲军,全是白布包头,一片哭声。 张鼐看着这情景,听着这哭声,心几乎要碎裂了。但是他忍着没有哭,没有说话,大踏步穿过两进院落,直进上房。 慧梅的尸首已经放在一张床上,摆在正中,身上盖着锦被,脸上盖着一张阡纸。张鼐来到后,吕二婶将阡纸取去。她的喉咙被自己用短剑割断,但在张鼐来到前,吕二婶已经用温水洗去血污,并且用一根白线将伤口缝合。吕二婶忽然注意到死者的一只眼睛还在半睁着,便哭着说道: “姑娘!你虽然没有看见高夫人和慧英她们,可是你平日想看见的人已经看见一个了,请你把眼睛闭起来吧!”说罢,她用指头将慧梅的眼皮闭拢。 站立在尸体附近的女兵们又一次放声大哭。张鼐也哭了起来。 吕二婶哭着对张鼐说:“慧梅姑娘昨儿对我说,她是闯王和夫人的不孝女儿,无面目再见他们。又说她很想念老府中的那些姐妹们,怕是见不到了。我听着这话不吉利,可是没想到她会寻短见。她真是能下狠心,一抹脖子就去了两条性命!” 张鼐望着慧梅哽咽说:“慧梅,我们的大军就要去占襄阳,打下江山也快了。可怜你死得太早,看不见了。你临死又为闯王立一大功。要是你放袁时中进到寨内,我们将寨攻破,不知得死伤多少将士。慧梅,慧梅!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满屋中都是抽泣和呜咽声。慧剑和守灵的几个女兵哭着叫道:“梅姐!梅姐!” 忽然一匹战马奔到大门外停住,随即王从周匆匆进来。自撤离开封城外之后,他就被挑到高夫人身边做了亲兵。他走进上房,向邵时信和张鼐一叉手,说道: “你们都不要难过,老神仙来到了!” 张鼐赶快问:“老神仙在哪儿?” “你走后,夫人担心慧梅姑娘在混战中会有三长两短,命老神仙立即动身赶来,以备万一。我是随老神仙来的。他快到圉镇寨门外了。” 所有人都因这消息产生了一线希望。邵时信和张鼐立刻奔往寨门去迎接尚炯。吕二婶轻轻地摇摇头,对死者用幽幽的悲声说: “姑娘,大家都不愿你死,可惜你走得太急了!” 大门外一阵马蹄声。许多男女兵拥往大门外,向南望着,用又悲又喜的声音纷纷叫着: “到了!到了!神医到了!” 甲申初春 第一章 在李自成去米脂祭祖期间,各种重要朝政和各地重要军情不断地通过驿站或派出专使飞速送往“行在”,而他沿途不管停留在什么地方,都要批阅许多从长安来的文书。凡是需要中央各政府马上遵照他的批示办理的,立刻将批阅过的文书发还。有些照例的公事,他本来可以不用亲自去管,由中央主管衙门以他的名义办理就是了,可是他也要亲自批阅。例如颁布明年的历书,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甲申历”,本来由钦天监推算议定,再由政府颁行就可以了,但他也要在颁布前亲自看看。在封建社会,每年冬季用皇帝的名义颁布历书,俗称皇历。一国之内颁布皇历是皇帝的特权,是皇权的象征。虽然他暂时还未称帝,实际上却是皇帝的身份,只欠正式登极罢了。所以,他十一月下旬在去米脂的路上得到已经刻印好的“甲申历”,十分高兴,竟然不顾鞍马劳顿,在灯下从头到尾翻阅一遍。他望着黄纸书笺《大顺钦颁永昌元年甲申岁皇历》一行红字,一种初掌皇权的喜悦和兴奋之情,充满心头,不觉为之陶醉。 各路大规模的和小规模的军事活动仍在积极进行。他离开长安去米脂期间,新朝廷的全部机器依然继续装配部件,依然日夜不停地依照着他的意志运转。人们看见李自成不断筹划军事,所向贺捷,已经称得上武功烜赫,夺取天下的胜利为期不远了。而且也看见他关心朝政,留心文字。单看他到了西安之后,于戎马倥偬之中举行考试,修学校,征逸才,举贤能,定服色,改官制,直到颁布皇历,等等,样样举措无不显得这新朝廷正在锐意除旧布新,要不了几年必将文治彪炳,追踪盛唐。在他进入西安以后的短短两个月中,关中士民除很少数被他严厉惩治的大乡宦、大贪官、大恶霸之家以外,几乎是人人都对他怀着真正的崇敬和期望,认为他果然是创业之君。尤其一般老百姓说他是真命天子。 当他从米脂回到长安时,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迎接在一百里以外,面奏了军事和朝廷的各种大事。田见秀等大将率领地位较高的文武群臣,都到三十里以外接驾。其余文武官员和士绅,也有千人以上,跪在城外接驾。 李自成骑着乌龙驹,缓辔徐行。前边有仪仗与器乐前导,香炉中烧着檀香,轻烟氤氲,香满通衢。一个武士骑着高头大马,擎着一把黄伞,走在他的前面。通往宫中去的路上,街道都早已扒宽了,整修平了,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铺了黄沙。因为皇上要从这些街道回宫,沿路都净了街,断了行人。当然也有父老们想看一看他们,就跪在街边,伏下身去,不敢抬起头来。 对着这种隆重接驾的情形,李自成在马上忽然想到在商洛山中被围困的日子,有一天他害病还没有完全好,骑马出来,将士们、义勇和穷苦百姓们如何拉着他的马头,密密地围着他。大家看见他大病初愈,围着他欢呼、跳跃,流着眼泪。这情形忽然回到他的心头,可是又分明过去很远了。他又不由地想起进洛阳时的情况,当时也算是很威风的,但怎能和今日的气派相比?今日这般景象,他知道在书中就叫做“出入警跸”,是理所当然的,是从他十几年艰苦转战中得来的。唉!来之不易呀。 忽然他的心思又被眼前的景色激动起来,感到很不平静。他不由地考虑到,一部分东征大军已经开始从韩城一带渡过黄河。李过已经过河了,刘宗敏也要很快动身,他自己将随后起程。想到山西空虚,一路会胜利前进,在北京登极的事不会很久。千秋大业,如今分明已经出现在眼前了。虽然北京他没有去过,可是关于北京内城、外城、皇城、紫禁城,各种说法他听得十分熟悉。他认为,将来的长安城,一定要修得比北京更好,要恢复盛唐的规模。这里有山有水,什么样的花园都可以修建得如同天上一般。他在马上留意看着已经扒宽的街道,一种更雄伟的规划浮现在他的心头。 到了午门,他从马上下来,命百官各回衙门办事,丞相、军师、汝侯刘宗敏,今晚一更以后入宫议事。 一更刚过,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遵旨来到宫中。李自成已经坐在便殿的暖阁中,一边批阅文书,一边等候他们。大家向李自成叩头行礼之后,坐下议事。朝中大事,李自成在回长安的旅途上不断地得到禀奏。尤其是刘宗敏和牛、宋二人,迎接在百里之外,又向他面奏了各种大事,他都十分清楚。所以今晚的会议一开始,他就向刘宗敏问道: “你已经决定在近几天动身么?” 刘宗敏回答说:“本月二十日是黄道吉日,已经同军师和牛丞相商定,二十日从长安动身。东征的人马,如今都集中在韩城一带待命。少数部队,已经分三路渡过黄河。补之从米脂护驾回来,到蒲城时,皇上命他不必回到长安,他就从蒲城转路向东,先到韩城。他是先锋主将,想来会连夜赶路,如今说不定已经从韩城一带过河了。” 李自成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说道:“你们替捷轩拟好的檄文,几天前我已经在路上看了。还需要改动么?” 那檄文稿是宋献策同他的一位幕僚拟就的。听到李自成询问,他赶快恭敬地站起来,回答说: “那稿子是经臣反复推敲,也请牛丞相与汝侯看过,然后才上奏御前。只是这是第一道东征的檄文,关系极其重大,所以必须等候皇上亲自斟酌,御笔改定,方敢刻版印刷。” 李自成轻轻点头,从御案上拿起文稿,交给军师,说道: “如今我们在一起斟酌斟酌。好,你坐下慢慢念一遍,我们大家细心地听,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宋献策坐下去,双手捧起缮写工整的檄文稿,用带着豫东口音的腔调,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为奉命征讨事……” 李自成向大家含笑问道:“给捷轩这样的官衔如何?这官衔要载到史册上的,你们再斟酌一下。启东你熟悉历代典章制度,这官衔有不妥当的地方么?” 牛金星恭敬地站起来说道:“汝侯此次出征,为大顺朝夺取北京,建立万世宏业,至为重要。所以这官衔名号,必将载入史册,垂至千古。臣等遵照皇上离开长安之前的面谕,几经研究,商定这个称号,并经陛下批示同意。虽说前代无此名号,但我朝隆兴,对前代有因有革,前代所无者不妨新创。臣以为这官衔并无不妥,可以不必再改。”说毕坐下,等候李自成说话。 宋献策站起来接着说:“臣以为汝侯这一官衔很好,不需再改。起初臣等商议,用‘大顺钦命提营首总将军’这几个字,皇上用朱笔圈去‘钦命’二字,改为‘倡义’二字,臣等方感到自己识见太浅,深佩皇上天纵英明,识见过人……” 李自成笑着说:“这也算不得多么英明。我只是想着,如今还没有打进北京,诛灭明朝,这‘倡义’二字还不能丢掉。等到了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之后,再改用‘钦命’二字不迟。好,献策,你继续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汝侯在老八队原有总哨之称,直到近来将士们还习惯地称他为总哨刘爷,表示又尊敬又亲切之意。现在局面变了,倘若仍用总哨二字,一来不雅,二来这气派也太小了。如今捷轩已经封侯,代皇上率领东征的全部人马,用‘提营’二字比较恰当,提营的意思就是提督各营。本来应统称作提营大将军,可是皇上说过,几年内不要设大将军这个名号,所以臣等商量用首总将军名号,实际职同大将军。” 刘宗敏说:“罗汝才原来封为大将军,几个月前已经被斩,我们当然不用大将军这个名号。” 李自成点头说:“我的意思也只是说几年之内不要再用。如今虽然决定用提营首总将军这个称号,可是将士们倘若感觉不顺口,不习惯,愿意称捷轩大将军也不要禁止,只是各种文书上不用罢了。关防已经制就了么?” 宋献策说:“今晚在御前决定之后,明日就可以铸成。臣等商量,关防虽是临时凭信,但将军之位甚尊,可以银质。” 李自成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说道:“你将檄文念一遍,如没有改动之处,就连夜发下去,赶快刻版。要多印一些,务使沿路各府州县,官绅百姓家喻户晓。你坐下念吧,一字一句地念,念清楚一点。” 宋献策坐下去,重新捧起檄文稿子,从头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为奉命征讨事:自古帝王兴废,民兆于心。嗟尔明朝,大数已终。严刑重敛,民不堪命。诞我圣主,体仁好生。义旗一举,海宇归心。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安官抚民,设将防边,大业已定。止有晋燕,久困汤火,不忍坐视,故特遣本首总,于本月二十日,自长安领大兵五十万,分路进兵为前锋。我主亲提兵百万于后,所过秋毫无犯。我为先牌谕文武官等,审时度势,献城纳印,早图爵禄。如执迷相拒,许尔绅民缚献,不惟倍赏,且保各处生灵。如官民共抗,兵至城破,玉石不分,悔之何及! 后边日期写道:大顺癸未十二月x日。这稿头日期没有写,等将来印成之后,用朱笔填进去。显然已经不再用崇祯年号,而只用干支纪年。 李自成听了以后,又接过稿子看了看,微笑点头,提起朱笔,在稿子后边的上方,写一个“可”字,交还军师。向牛金星问道: “那北伐诏书的稿子,可拟好了么?” 牛金星站起来回答说:“陛下的北伐诏书稿子,臣吩咐几个文臣已经拟就。今日与文臣们又讨论了一遍,改动了几个字,明日早晨即可以送进宫来。那诏书将在元旦颁布,尚有二十多天,所以陛下有时间从容斟酌。” 李自成点点头,示意牛金星坐下,又转向宋献策问道:“那一通北伐誓师的文告,我已经在路上看了。捷轩从长安出征的时候,这文告也要刻版印出,通告全军上下。” 宋献策说:“臣等认为,此次东征是皇上御驾亲征,汝侯只是先行十余日,所以不须行遣将礼。汝侯到了韩城以后,可招集诸将,代皇上行誓师礼,宣布文告,然后大军分路过河。至于已经过了河的将领,不必回到韩城,只要就地举行誓师,向部下宣布皇上的誓师文告即可。” 牛金星接着说:“此次皇上出征与往日不同。此是最后一仗,直捣燕京,一举而灭亡明朝。燕京一破,陛下登极,传檄天下,江南可不经大战而次第戡定,所以东征全军誓师,必须隆重举行。” 李自成心中兴奋,自己从御案上拿起了文告的稿子,重新细看。看到一半时候,忽然念出声来: ……不穀以渺渺之身,起自银川,兵威所至,壶浆竞迎。兹者三秦底定,定国关中;兴师东渡,直捣燕京。指日戈归牧野,马放华阳,长安定鼎。与万民同登衽席,岂不休哉! 凡尔将士,共宜各舒忠愤,用集厥功。其有摧锋陷阵,勤劳懋著之士,裂土分茅,锡之带砺。其或奸宄携贰,及傲狠违令者,国有常刑,法将难贷。 凡尔将士,共喻此意,勿焚我庐舍,勿虐我黎民。惟今约誓,其各勉旃。 李自成念毕文告,点点头,用朱笔批一“可”字,随即向刘宗敏说道: “我本来很想立刻率领大军东征,同你一起渡河。可是长安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你先走吧。按照既定方略,你替我提督各营,扫荡三晋。我们在平阳见面,一起从太原北上,从大同往东,入居庸关到北京城下。我们自从起义至今,转战十六年,马上就要攻克北京,大功告成。” 刘宗敏说:“明朝在山西的兵力空虚,到太原不会遇到大战。倘若一路顺利,不耽搁时间,看来三月初十左右,可以到北京城下。我如今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李自成问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刘宗敏接着说:“会不会崇祯往南京逃跑?这可说不定。要是他逃往南京,事情就有些麻烦。” 宋献策说:“只要我们进军神速,崇祯就来不及逃往江南,下一步收拾江南就迅速多了。” 牛金星说道:“从前朝古代来看,一国皇帝逃往别处,名叫蒙尘。唐朝皇上就两次逃出长安,元顺帝也是逃走的。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进军越快越好。崇祯想逃往江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自成说道:“我想,崇祯顾虑很多,未必会轻易逃出北京。只要我大军进兵迅速,等他决定逃走的时候,已经晚了。” 宋献策紧接着说:“何况我军已经陆续进驻山东,截断了运河。董学礼投降陛下之后,陛下将他由副将升为总兵,正准备护送武愫前往淮阴等处。崇祯听到山东、淮北局势已变,必不敢逃往南京。除非从海上逃走,料他不敢冒这种风波之险。” 李自成问道:“这个武愫如何?” 牛金星回答说:“武愫是进士出身,在明朝虽无显要地位,可是也有一些名气。派他做淮阴一带的防御使,仰赖陛下声威,向地方军民宣布新朝政令,必能收拾那一带的混乱局面。日后下江南的事,并不靠他。只等北京一破,崇祯亡国,陛下命一上将,率军南下,并差一重臣随兵前往,江南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笑着说道:“平定江南之后,下一步就该派大军出山海关,收拾辽东多年来的混乱局面了。” 从米脂回来以后,李自成在牛金星等大臣的辅佐下,处理军国大事,每日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其执事之勤,连一向对他怀有成见的关中士绅,也不能不改变看法,认为他确实像一位开国皇帝。 如今离新年不到一个月了。许多事情都要忖度制定,都要从明年元旦开始实行。所以他在东征之前,留在西安这段时间,特别忙碌。按照战国以来所谓“五德终始”的迷信思想,将大顺朝定为水德王,服色尚蓝。文官的补子以云为饰,一品一朵,直到九品九朵。如今已是腊月,关于建国改元、颁布历书、改易衣服的颜色,都必须由礼政府遵制宣告各地军民,好从甲申元旦起,一起遵行。还有一件大事,是应该由礼政府宣布的。避讳的字,凡是犯了他的三代名讳的字,都得禁止使用,改用其他的字代替,或者改变笔画。他自己的名字“自成”两个字,是十分常用的字,如果都禁止使用,将给天下臣民造成很大的不便。所以他宣布:从甲申年元旦起,将“成”字改为曰字头下边带成功的成字,这样成功的“成”字就不必避讳了。总之,凡是封建帝王应该在改朝换代时所必须做的事情,他和大臣们都考虑到了,都做了准备,马上就要颁布。至于文武官制,在襄阳的时候已经制定,如今又加以修订,更加严谨。 改革币制,也是目前一件大事。明朝的钱币虽然还可以继续使用,但必须赶快制造大顺通宝,来代替明朝的钱币。自从天启年间以来,明朝因为国库枯竭,制造了很多又轻、又薄、铜质又坏,带着不少眼的小铜钱,民间称之为麻钱或皮钱。所谓麻钱,是指钱面不光,带有砂眼,像脸上的麻子一样;所谓皮钱,是因为元朝时候币制混乱,缺乏黄铜铸钱,就用羊皮制造钱币,使人们十分反感。所以如今对那些又薄又小的钱,也称为皮钱。由于天启年间中央政府铸造的钱币质量很坏,各地伪造钱币愈来愈不能禁止,银价日趋昂贵,钱价日趋低落,给百姓带来很大的痛苦。江南苏州一带,民间曾经拒绝使用天启钱,酿成很大的风潮。李自成深明此弊,也深深懂得百姓的心愿。所以在商洛山中被围困的时候,有一次他带病到麻涧去,特意叫亲兵们带去许多嘉靖、隆庆和万历三朝铸造的厚墩墩的大方钱,散给麻涧百姓。进入西安之后,他就下令成立宝源局,暂时隶属户政府,专门铸造又大又厚的永昌钱。已经铸出了一部分,只等到甲申改元以后使用。可是铜的来源很困难。李自成从米脂回来以后,看了户政府上疏的奏本,只好决定收集民间铜器,输送宝源局,以便能够日夜加紧铸造。虽然这搜集铜器的事免不了骚扰百姓,但是也只好这么办了。 许多事情诸如开国典章、各种制度、政治措施、派兵遣将、筹措粮饷等,虽然各有衙门的官员分别执掌,上边还有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作周密筹划和设想,但是最终还得由他做决定。所以从他由米脂回到长安的当天开始,每日的生活既充满了显赫和得意,也充满了忙碌和操心,以至于同皇后高桂英谈心的时候也没有了。 腊月十八日这一天,李自成来到坤宁宫中闲坐片刻。高桂英带着抱怨的口气对他说道: “皇上,你每日忙着军国大事,还有一些该办的大事竟然全忘了。” 李自成问道:“我忘了什么大事?你怎么不说呢?” 高夫人就说道:“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能不能在你出征之前,将几对婚事办了,了却我们的一点心愿?” 李自成恍然想起,说道:“啊?你说的可是双喜和小鼐子他们的婚事?” “是的呀,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今年春天得了襄阳之后,我本想替这些孩子们完了婚事,你说不用忙,等破西安再说。如今已经来到西安,还不替他们办喜事,难道又往后推,推到进了北京以后,回来办么?” 李自成一时不能决定,仍然觉得目前马上要出征,没有工夫处理这些小事。皇后见他不表示意见,又催促说: “为这些孩子们完婚的事,当然不如军国大事重要。可是皇上呀,这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就是大事,是他们的终身大事。男孩子年龄长一点不要紧,只要不过三十岁,不能算成亲太迟;可是姑娘们就不然了。俗话说,好花能开几月红。难道要等她们的青春过完了,才打发她们出嫁么?拿慧英来说,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倘若在官绅庶民家里,前几年就该出嫁了。就因为跟在我的身边,过着戎马生涯,没有太平的日子。再说,我也很需要她在我的身边,所以就把她的婚事耽误了。她嘴里不会说这事,可是我却不能不常常想到。还有慧琼、慧珠几个姑娘,比慧英的年纪都小不了多少,都该打发走了。别的姑娘婚事可以等你从北京回来,晚一年半载出嫁,早晚干系不大,慧琼可是必须赶快出嫁的,最好同慧英一起办了吧。” 自成仍在想着军国大事,有点心不在焉地问:“慧琼出嫁的事也要赶着办么?” 高桂英说:“不仅是为着慧琼已经该出嫁了,也要从小鼐子身上想想。原来是想把慧梅许配给他的。后来,哎,没料到你同军师做主,硬拆散一对好姻缘,将慧梅嫁给了袁时中,活活地送她到死路上,小鼐子能不伤心么?他若如今看着双喜成亲,他不能成亲,他的心中会好过么?” 李自成直到这一刻,才重视皇后同他商量的事。忽然笑起来,摇摇头,说道: “今天你提起来为双喜和小鼐子完婚的事,要紧是要紧,可是如何能办得及呀?捷轩定于腊月二十,也就是后天,一早就要离开长安出征,决定命张鼐随他一起。双喜等过了破五随我出征,办喜事的事情还来得及,可是张鼐的喜事如何能来得及?我看,出征事大,为张鼐完婚的事缓一缓办吧。” “皇上,既然你已经决定命张鼐随总哨刘爷东征,我只为张鼐请假数日。二十二是个吉日,双喜和张鼐都在这一天完婚。张鼐的亲兵营随大队先走。张鼐二十二日完婚,二十五日快马追赶,来得及在韩城参加誓师,然后同大军一起渡河。我替张鼐请假数日,不误随大军过黄河。我想,捷轩也是会笑着点头的。皇上,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二十二日……只有几天了,准备能来得及么?” 高夫人说:“准备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只要你点头就是了。” “好吧。我因大事缠身,顾不上管这些,你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李自成站起来要走,但又笑着说:“王四已经与左小姐成了亲,不用操心了。罗虎这孩子有出息,如今也很得力。等我进北京之后,在众多的宫女中选一个美貌又通文墨的宫女,送给他做妻,一定会使他满意的。” 高夫人说:“皇上到了北京的紫禁城中,看见有出众的美色,不妨选几个服侍皇上。日后咱们大顺朝的后宫中,同样也需要妃嫔成群。” 李自成不明白高桂英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不好再说话。忽然看见像是王长顺站在坤宁宫的祯祥门外,便向一个宫女问道: “那是不是王长顺?” 宫女躬身奏道:“是王长顺。他因为皇上正同皇后娘娘在说话,不敢进来。在祯祥门外已经等候一大阵了。” “唤他进来,看他有什么事儿。” 听到传唤,王长顺恭敬地走进祯祥门内,从汉白玉甬路的左边来到坤宁宫的台阶下,整整帽子,然后从一边登上台阶,移到坤宁宫殿前。在门槛外边,就赶快跪下叩头。 李自成用亲切的口吻说道:“长顺,站起来吧。你给皇后带什么礼物来了?那蓝缎包袱里沉甸甸的,是什么东西?” 王长顺站起来,小心地跨过门槛,走进坤宁宫正殿,重新跪下,打开蓝缎包袱,露出一对金黄耀眼的崭新马镫。他双手捧起来一只马镫,呈给李自成,又捧起来一只,呈给高桂英。这新马镫,每只两边是两条龙,龙头朝上,合在一起。龙头、龙尾连着马镫,龙口半张,口中噙着珍珠。这珍珠能在口中滚动,却是取不出来。李自成夫妇欣赏着新马镫,十分高兴,连声称赞这新马镫制作精致。李自成问道: “好哇长顺,你叫谁做的这一对金马镫?这么精致。” 王长顺仍然跪在地上。因为受到夸奖,激动得噙着眼泪,说道: “皇上,你忘了?攻进潼关之后,有一次我摸着皇上的马镫说:‘这马镫呀,原来是别人用的旧东西,从你起义的时候接着使用,到如今又用了差不多十六年,有些地方已经磨窳了。你马上就要当皇上了,这马镫也该换新的了。’皇上那时候笑着说:‘你换吧,到长安以后换吧。’我说:‘陛下是真龙天子,新马镫不能够那么素净。我想这新马镫上应该有龙才好。’陛下又笑着说:‘这是好主意,你看着办吧。’到了长安以后,我就将这事交给工政府,要工政府遵旨主办了。” 李自成笑着说:“哪有旨意呀,我没下旨呀。” 王长顺说:“皇上要我看着办,这就是圣旨。皇上说出一个字就是金口玉言,就是圣旨。” 李自成看一看他,笑着点点头。 王长顺接着说:“等我随皇上从米脂回来,啊,不叫米脂,从天保府回来,工政府主管这事的官员将图样给我看了。我看了很不错,就催他们赶紧日夜铸造,外边加上鎏金。皇上,你看这镫子可中意么?” 李自成说:“中意,中意!长顺,进潼关行军的路上,我心中事情很忙。换新马镫的话,你对我说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在意,只是随口答应,事后全忘了。不料你倒是认真去办了。”说毕,望着皇后哈哈大笑。 王长顺说:“天子无戏言。纵然皇上说出一个字,也是圣旨。小臣到长安后,怎敢忘记呢?” 李自成说:“好了,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去吩咐人将乌龙驹的马镫子换了,将旧镫子送给宝源局,做永昌钱吧。” “不!陛下,那一对旧马镫,要在御库中当宝贝珍藏起来,千秋万代传下去,使后代子孙知道陛下在马上血战了十五六年,得天下很不容易呀。” 李自成顿时收敛了轻松的笑容,同皇后交换了眼色,不觉点头。皇后对王长顺说: “你说的很是,这一对旧马镫要存入御库,作为咱们大顺朝皇家的传家之宝,让一代代皇帝都莫忘这江山得之不易。” 王长顺又说:“臣已经要工政府官员们为娘娘照样铸造一对鎏金马镫,每只马镫上有一对凤凰。” 李自成说:“皇后的马镫不要做了。以后天下太平,皇后是一国之母,深居宫中,在紫禁城中要乘凤辇;出紫禁城要乘法驾。再也不用骑着马,随军打仗了。” 王长顺恍然省悟,赶快叩头说:“小臣一时糊涂,忘记皇后从今往后再也不用骑马打仗了。我真是糊涂!请陛下恕罪。” 皇后笑着说:“你不要害怕。倘若不是皇上提醒,不要说你,连我也没有想到我以后不会再骑马了。长顺,你将皇上的新马镫带下去吧。我同皇上还有话要说哩。” 王长顺将一双新马镫包好,叩头退出。他在心中狠狠地责备自己:“唉!我怎么忘记了,往后天下太平,皇后用不着骑马了。” 李自成嘱咐给王长顺重赏。随即离开坤宁宫,召见大臣们商量出征的事去了。 高桂英很快地将慧英和慧琼叫到面前,将婚期告诉她们,嘱咐她们赶快准备。又差人将双喜和张鼐叫来,也将奉旨为他们完婚的事说给他们知道。随即又命人分头为两家婚事赶快准备。既要为男方准备,也要为女方准备,一切务要从丰。于是,向北京进军的事,文武百官和命妇们朝贺正旦的事,两对小侯爷结婚的事,都搅到一起了,从朝廷到宫中,好不热闹。 腊月十九日下午,李自成在宫中召开了半天的御前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泽侯田见秀、文水伯陈永福、桃源伯白广恩、制将军李岩,以及原兵政府从事新升任文谕院学士顾君恩等十余人,讨论向北京进兵的事。其时如何向北京进兵的详细方略,早已决定。这次御前会议,只是表示刘宗敏提营出征的事意义重大,看有什么没有想到的遗漏问题没有。降将白广恩和陈永福二人参加会议,又有不同的原因。陈永福为人正派,是个血性男子,深为李自成所敬重。他也要带他原来的两三千人马随刘宗敏出征。他的人马已经开到了韩城附近等候,还有他的儿子副将陈德,如今在怀庆府驻扎,尚未投降大顺。可是已经暗中约好,等磁侯刘芳亮率领一支东征的偏师,从济源与怀庆之间越过太行山时,陈德就在怀庆投降,迎接刘芳亮进入豫北。至于白广恩,他和陈永福的情况不同。陈永福一直在河南,守开封多年,跟外边武将们关系不多。而白广恩在北方将领中是一位资历较深、交游较广的人物,崇祯十四年洪承畴率领八个总兵援救锦州,全师溃败于松山之际,白广恩就是八总兵之一。李自成带他出征,不是因为他手中有兵,可以在战场上为大顺朝建立功勋,而是因为他同明朝的北方将领如姜瓖、唐通以及吴三桂父子,都有或深或浅的交情。在招降这些将领的时候,他是很有用的一个人物。 由于李自成将要亲自率兵去攻占北京,刘宗敏只是先行一步,所以不举行“遣将礼”。二十日清早,卯时整,长安的天色还不很亮,刘宗敏入宫辞行。李自成在便殿赐宴,实际也只是一种礼节,十分简单,很快完毕。李自成亲自送他出了午门,看着他上马。当时牛金星虽然是天佑阁大学士,居于丞相地位,宋献策是军师,但是按照大顺军的传统待遇,刘宗敏的地位却居于文武群臣之上。牛金星和宋献策奉旨率领文武百官,将刘宗敏送出长安城外,行了简单的“相饯礼”,一齐目送着刘宗敏率领着一大群将领和亲兵,在寒冷的晓雾中向灞桥疾驰而去。 刘宗敏走后两天,即腊月二十二日,又是一个喜庆的日子。长安城中有不少人家在这一天娶媳嫁女,为即将来到的新年增加了一层热闹气。然而最引起全城轰动的喜事,并不是庶民百姓家的喜事,也不是官绅大户家的婚事,而是大顺皇上和皇后手下的两员爱将,同皇后身边的立过许多汗马功劳的两位姑娘,由皇上和皇后亲自主持,丞相和军师为媒,今日要拜堂成亲了。 长安城中的官绅士民人人尽知,张鼐已经封了侯爵,李双喜是李自成的养子,目前虽无封爵,可是人们却在私下议论,等攻破北京之后,江山大定,李双喜和李过都可能封为亲王。张鼐自从受封义侯之后,李自成就送给他一处很大的住宅,同他的爵位相称,距离紫禁城不远。虽然侯府还在草创阶段,但是府中已经有许多奴仆、文武官员、侍卫亲兵,经常车马盈门。双喜仍然住在紫禁城中,以备随时在皇帝身边侍候。近两年来,他在李自成身边的地位一天比一天重要,到了长安以后,由于李自成俨然是新天子,双喜的地位也就更加重要。为着双喜成亲,李自成拨给他一处住宅,原是一座郡王府,也在紫禁城的附近。 两个月前,攻破西安以后,李自成曾经大赏功臣。除了加官封爵之外,还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一般将士,纵然战功并不显著,也都得到了不同赏赐。对于双喜和张鼐的婚事,尽管李自成曾经传谕,不许铺张浪费,但是如今的局面同往昔大不相同,喜事还是办得十分风光。李自成夫妇对男女双方自然有许多赏赐;而各位大将和牛、宋等旧臣之家,不用说也都送有厚礼。其余将领当然也各有表示。至于新近在西安投降的明朝文臣和巨绅,谁不想趁这个机会巴结大顺帝后的心腹爱将?他们的礼单上不仅有金银绸缎之类,还有不少人送了双喜和张鼐所不能够欣赏的名贵字画、玉器、宋瓷和各种古玩。 腊月二十二日,两家喜事大大热闹了一整天。第二天,两对新郎和新娘,都来宫中向娘娘叩头。事先传出娘娘懿旨:各家大将的夫人,凡是两对新郎新娘的长辈女眷和平辈年长的女眷,以及后宫内师邓夫人、健妇营主将红娘子,都来宫中赴宴,接受新郎新娘叩头。来宫中赴宴的只有两个男客:一位是老医生尚炯,已经内定为新朝的太医院尹;另一位是预定的牧马苑使老马夫王长顺。他们能够被娘娘召进宫中赴宴,受两对新郎新娘的叩头,这是李自成夫妇给他们的莫大恩荣。连李自成的新从米脂来的封为侯爵的近门叔父,也没有被召进宫中赴宴。高桂英用充满感情的口气对两对新郎新娘说: “不管你们为大顺朝建立了多大的汗马功劳,做了多大的官,像张鼐已经封了侯,可是你们在他们两位老人面前都是晚辈。今日你们这两对小夫妻,要给他们二位叩三个头,还要好生敬三杯酒。怠慢了他们,我不答应。” 两对新人跪在地上,齐声回答说:“谨遵懿旨。” 尽管尚神仙和老马夫不断谦让,两对新人还是在乐声中给他们磕了三个头。大家都要他们对两对新人说几句话,勉励勉励。当着一大群大将和牛、宋等旧臣的夫人,尚神仙起初不肯说话,随即忍不住心情激动,对双喜和慧英说道: “唉,我今日满心高兴,可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哇。如今夺取明朝江山的大业快成功了,你们完了婚,国事家事皆大如意。请不要说我这个乡村的郎中倚老卖老,说出话来不知高低……” 牛、宋两位夫人都说道:“你有话只管说。他们都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你该教训就教训。说好说坏他们都得听。你对他们这些晚辈说话,还说什么不知高低哩。” 皇后也笑笑说:“他们都是才成亲,都要做夫妻几十年,直到白头到老。你们两位老头子,对他们多说几句有好处。” 尚神仙接着说:“我说双喜少帅和慧英姑娘,你们两位从小就知道互相敬重。别人都夸奖你们是皇上和娘娘身旁的金童玉女,如今果然有情人成了眷属,比你们年长的,人人高兴,比你们年轻的,人人羡慕。你们哪,怎么说呢?你们要一辈子恩恩爱爱,要一辈子不忘记皇上和娘娘对你们的抚养和深恩。” 双喜和慧英同时跪下,说道:“侄儿侄媳永远不敢忘记。” “还有你们,”尚神仙转向张鼐夫妇,“我的小张侯哇,你虽然名义上不是咱们皇上的养子,可是,实际上是一样的。慧琼姑娘也是在娘娘身边长大的,人品性情都好,很像慧梅。”他说到这里,忽然感到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你们要一辈子和睦恩爱、互相体贴。皇上和娘娘对你们恩深似海,亲自玉成你们的美满姻缘……”老医生实际是想到慧梅的不幸,慧梅的影子在他的面前晃动了一下。他心中明白,张鼐并不喜欢慧琼。可是说到这里,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好。 王长顺怕他再提到慧梅,赶快用胳膊碰他一下,接下去说道: “他们这对小夫妻也是天生的一对儿,也是皇上和娘娘身边的金童玉女。我会看相,他们这一对儿准是福寿双全,儿孙满堂。在咱们大顺朝功成名就,高爵厚禄,享不尽荣华富贵。” 王长顺的几句话,引得夫人们哄堂大笑。皇后向张鼐和慧琼笑着说: “快给你们王大伯再磕一个头,快磕!” 当天晚上,家家忙于祭灶,更增添了婚事的喜悦。大顺宫中仍旧遵照民间古老的习俗,由皇后率领宫眷们欢欢喜喜地在御厨房中祭灶。有人对皇后说,灶神职位太低,大顺国的皇后亲自祭灶,会把灶神吓跑或者吓得躲起来。还说,明朝宫中,就没有皇上和娘娘祭灶的事。高桂英笑着说: “我和皇上都是从农家出身,不能忘记庶民百姓家历年祭灶的旧风俗,也算是贵不忘本哪。今年再祭一次吧,明年就由御膳房差遣什么官员祭灶好了。” 灶爷、灶奶是从街上请到的一张民间彩印画,贴在御厨房的后墙上。灶神画成了白胡子老头;灶奶画得很年轻,圆圆的白脸,黑漆漆的头发,同老头并肩而坐。他们都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灶奶的脸上还染了两块胭脂红。灶神的下边,印有大顺朝的甲申历。在神像的两边,贴着绿纸对联,上联写的是“上天言好事”;下联写的是“下界保平安”。在神像的上边贴一张绿纸横条,写着“一家之主”。神桌上的锡蜡台,插着一对又粗又大的牛油红蜡烛,烛光很亮。中间一只铜香炉,轻烟缭绕,香气扑鼻。香炉前放着一盘麦芽糖,叫做灶糖。用意是叫灶爷吃了后粘住嘴巴,到天上不能随便汇报。神桌下边的青砖地上,靠左边放着一只盘子,里边盛着小谷秆子,拌了麸子,这是为灶神的马匹准备的草料。桌边蹲着一个宫女,抱着一只红公鸡,这是为灶神上天宫时准备的一匹“枣骝马”。高桂英在宫眷簇拥中进入了御厨房。宫女已经为她在地上准备了拜垫,她恭敬地向灶神拜了一拜,随即在拜垫上跪下去,磕了一个头。按照宫中规矩,不管行什么礼,祭什么人,都要奏乐。但是,高桂英今晚祭灶,要按照黎民百姓的老规矩,吩咐不要奏乐,只在院中燃放一串鞭炮,增加热闹气氛。此时,满长安城到处都有鞭炮声。从紫禁城传出的鞭炮声,同全城的鞭炮声混合到一起。 在庶民百姓和官宦富豪家,一家主人祭灶的时候,女眷们和孩子们可以站在背后观看。当主人起身后,别人跟着跪下叩头也行,不叩头也可以。由于灶神的官职低微,说一句、两句亲切的玩笑话也不妨事。可是高桂英是娘娘身份,所以当她跪下之后,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大家都以为像千家万户一样,皇后会请灶神上了天宫以后,好话多说,坏话不提。所以都怀着很大的兴趣,等待皇后念诵祝辞。可是刚刚听了两句,人们便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只听皇后对着灶神祷告说: “老灶爷,你虽然在诸神中官小位卑,可是你能够一年一次上到天宫,亲自向玉皇面奏人间各种事情,让玉皇耳聪目明,知道人间苦乐。自从天启年间开始至今,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眼下大顺国已经占了长安,正在向北京进兵,天下百姓开始有了指望。愿你到了天宫,务必把人间二十年的各种苦情,向玉皇一一奏明,不用隐瞒。恳求玉皇在天上睁开双眼,看看人间,保佑大顺军旗开得胜,顺利攻克北京,拯救天下苍生,早建个清平世界。老灶爷,给你准备的枣骝马已经喂饱了,请你早早地登程吧。” 言毕,她从旁边一个服侍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小小锡酒壶和一个瓷酒杯,斟满一杯烧酒,浇在地上。随即将酒壶和酒杯交给宫女,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她向左右望望,没有看见慧英,不觉有一丝怅惘的情绪掠过心头,便径自到寝宫中休息去了。 自从崇祯十三年冬天到了河南,一连几年过小年和元旦佳节,高桂英都不再在马上奔波,也不再担心受官军围困。从驻军得胜寨的时候起,每年她都在小年下,按照米脂的风俗祭灶,心情畅快。在她周围的姑娘们也都十分快活。如今这一次祭灶,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按照民间的风俗办事了,很快她就是真正的皇后了,断不会由她亲身对小小的灶神祭祀。今晚,她一则是一时的高兴;二则由于不能忘记民间生活,才亲自祭灶,向小小的灶神跪下磕头。这件事,实际与礼政府正在拟定的《大顺礼制》不合,所以事先她没有告诉皇上。等她祭了灶神,站起身来向左右望望,原来的满怀高兴突然消遁,想起来身边得力的姑娘已经十去八九:慧梅死了,慧英和慧琼出嫁了,慧珠和慧剑也是她平日喜欢的姑娘,早已经调到健妇营中……特别是慧英的出嫁,好像使她突然失去了一只膀臂。所以,她的心情一下子悲凉起来。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四。按照米脂县的风俗,家家户户都要将家中各地方打扫干净,屋梁上和椽子都得打扫一遍。民间有言道:“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这好像生活中一个固定的程序,年年传了下来。如今是在皇宫中,虽说每日由专管打扫的奴仆和宫女们打扫院子,揩洗家具,到处都是干干净净,但是宫中地方太大,房屋太多,旮旯儿太多,打扫不到的地方还是有的。高桂英忘不掉民间生活习俗,仍然一早就传谕各宫院,打扫房屋院落。 早膳以后,她想着元旦快到了,要准备各家命妇和邓夫人入宫朝贺,还要准备赏赐,等等,各种事项亟待安排。可是,如今大顺朝制度草创,宫中只有少数从秦王宫中留下来的粗使太监。宫女也很少,一部分是秦王宫中留下的宫女,一部分是近一个多月从赃官和不法乡宦之家籍没的丫环。高桂英曾想让吕二嫂在宫中总管这班女仆。可是,吕二嫂一是不认识字,二是她自己有家,儿子、媳妇、孙子需要她照料。所以,要不要命吕二嫂进宫办事,至今仍在犹豫不定。这困难虽是一时现象,却使高桂英感到,慧英的出嫁,使她周围的一切都乱了头绪。 她正想念慧英,慧英就进宫来了。皇后一见,眼梢和嘴角都不由地露出了笑意。慧英到她的面前跪下叩头,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向母后请安!” “你快平身吧,我有话对你说。” 慧英起身,站在皇后面前,等候吩咐。皇后含着微笑,向她通身上下看了一遍。见慧英虽然头上的花儿和首饰戴得不多,出嫁的艳丽衣裙,也换成了一般高门大户中新媳妇的日常绣花衣裙,然而从眼睛里和薄施脂粉的面容上,可以看出来新婚的喜悦和幸福。皇后看着,笑着,点着头。慧英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又用温柔的低声问道: “母后有什么吩咐?” 皇后笑一笑,先不吩咐正经事,却叫她坐在身旁,问她进宫来是骑马还是坐轿。慧英回答说是坐轿来的,并说从秦王府中没收了十几乘轿子,有好的、新的,也有旧的、次的。赏赐他们新府的轿子有一乘是新轿,听说是郡主乘的。另外还有几乘,是宫女和仆妇们乘的。皇后点头说: “以后你每日进宫,不必再骑马了。住在这京城中,乘轿进宫,才合你的身份。如今皇上是忙,双喜的封爵还没有定下来。等破了北京,皇上在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就要封双喜一个合适的爵位。到那时候,咱们大顺朝的礼制也颁布了,你每天进宫来,出宫去,该乘什么轿,轿前轿后用什么随从侍候,拿什么执事,要不要敲锣喝道,自然都有一定之规。如今诸事草创,还要乱一阵子,你暂时用秦府中郡主的轿子也好,日后你的轿子一定会比这轿子还好,好得多呢。” 慧英又跪下说:“谢母后的恩!” 高桂英拉住慧英的手说:“起来。听我说话,不要太讲究宫中礼节,咱们还不习惯。礼节太讲究了,我也感到麻烦。” 等慧英站起身来,她又接着说:“从前你和慧梅在我的身边,我把你们都当作女儿看。我为了把你许给双喜,所以没有收你做我的义女。如今你们已经成亲,你果然是我的儿媳了。十几年来,慧英啊!在我的身边,许多姑娘有的死了,有的活下来了,可是只有你的命好。同你比起来,慧梅就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高桂英的心中一酸。停了片刻,随即改换了笑容,又接着说:“唉,如今朝廷上,后宫中,一片喜气,咱们不要提慧梅的事了。我刚才说你的命最好,你是最有福的。你同双喜必是福寿双全,白首偕老,儿孙满堂。慧英,我等着抱孙子哩,等着你头一胎就生一个白胖小子。” 慧英羞得满脸通红,赶快低下头去,轻轻唤道:“母后。” 皇后快活地笑起来,说:“看见你同双喜亲事美满,我真是心中欢喜不尽。” 慧英说:“只要母后心中欢喜,做儿女的就心满意足了。不知母后今日有什么重要事情吩咐?” “有,有。有几件重要事情必须你赶快安排,免得误了。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皇上身边不能没有双喜。从今日起,你每日早膳后,要进宫来,帮我做事,一如往日。双喜也要每日进宫,随时听皇上呼唤。这是我马上要同皇上商量的。慧英,唉,没有别的人了,我只好叫你从今天起,每日白天在宫中办事了。” “谨遵懿旨。” “几天后就是大年初一了。这是大顺永昌元年的元旦,不能马虎。朝中和宫中都要朝贺正旦,这事你是知道的。文武百官朝贺正旦的事,有皇上呢,我们不管;可是命妇们,各位将军以上的夫人们,还有后宫内师邓夫人……” 皇后的话刚刚说到这里,忽听祯吉门口有人高声传呼: “皇上驾到——接驾!” 皇后赶快将慧英一推,小声说:“你回避。你吩咐人将慧琼叫进宫来。”她随即走到坤宁宫正殿门外,迎接李自成。而这时宫女们,少数粗使的太监,已经在祯吉门内和院中甬路两旁跪了两行。 第二章 李自成将秦王府内庭正中的一个宫殿改名乾清宫,作为他自己的寝宫,也是他办公和召见文臣武将的地方。晚上他办公到深夜,如果不去别的宫中,就传来一位妃子陪宿。他最近有三位妃子。在襄阳称新顺王时选了一位刘妃,出身于书香门第,粗通文墨;进长安后,选了一位陈妃,原系秦王府中的宫女,年纪已十六七岁;最近去米脂县祭祖,因为米脂川中自古出美人,又选了一位新妃,出身小康之家,虽是容貌很俊,却目不识丁,对外边世事也完全不懂。好在姑娘比较聪明,在宫中事事退让,不敢多言多语,因此,别的妃子都对她很好。皇后高桂英一则深深明白,自古皇帝除正宫之外,还有各种名号的妃、嫔同侍后宫,从周公制礼就是如此;二则她也盼望后宫的妃子中有人能为大顺国早生皇子,早生太子。所以刘妃和陈妃,都是她帮助李自成选定的。她知道,昨夜很晚皇上才去刘妃宫中,今早天不明就回乾清宫批阅文书,早膳后又立即分别召见文臣和泽侯田见秀。皇上在紫禁城中的起居生活,随时都有宫女向她禀报。刚才慧英未进宫时,她曾在心中叹息说:“唉,国家草创,真不容易呀!”此刻她一边迎接皇上,一边在心中问道: “他百忙中来坤宁宫有何事情?” 李自成坐下以后,挥退左右侍候的宫女和皇后的女兵,对皇后说: “我来坤宁宫不能久坐,只是要亲自嘱咐你一件事。昨晚与牛丞相、宋军师等人议定:大年初一卯时正,文武百官入宫,在勤政殿朝贺正旦;巳时正,在午门上颁布北伐幽燕的诏书。这也是一件大事,是我第一次颁诏。初三日一清早,我就上路。留在长安的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送至灞桥。泽侯留镇长安,兼主持朝中诸事。他是个忠厚人,倘若遇到有些事他不能做主,会来宫中问你,你同他商量决定。” 高桂英首先在心中感到吃惊,随即笑着说道: “皇上,咱们从前谈过多次,一旦打下江山,建立新朝,第一不许重用太监,第二避免后宫干政,第三要抑制贵戚。所以自从破了洛阳,你称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之后,有许多事我都不过问了。你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我更不愿过问军国大事。如今陛下如此吩咐,岂不违了我们原先常常谈论的话?” 李自成苦笑一下,说道:“事情难办哪!中央政府和六部中央衙门,差不多所有的文臣都是新投降的明朝官吏,有的是现任官吏,有的是卸任的乡宦。咱们老八队原来读书人很少,文官都不是自己人,只有牛丞相、宋军师是咱们自己的人,那是崇祯十三年起义跟咱们一道来的。李岩也是文臣,也算是起义的旧人了,可是他不肯在中央政府里边做官。如今中央政府和中央各衙门的文官,都是几个月之前投顺的,或者近一两个月来投顺的。几个月之前在襄阳投顺的已经算是老资格了。”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这些文臣未必都同我们一心,其中有许多人是为着他们自家的功名利禄来的。如今朝廷的制度还不完备,加上我离开长安东征,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都随我前去,留在长安的众多文臣,难免不各自营私。我有些放心不下。倘若玉峰是一个严厉的人,朝中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可是他是一个有名的老好人,怕有时候人们瞒着他营私舞弊,乱了朝廷规矩。我担心泽侯宽厚有余,威严不足。所以我嘱咐他,有困难的事情,倘若不能决定时,可以进宫来同你商议。这不算后宫干政。” 他又笑了笑,接着说:“这是一时的权变,不是长法,等我从北京回来,就不让你过问朝内的事情了。” “皇上,你原定在初五颁诏,初七启程,为什么忽然决定提前了?” “怕的是耽误了破北京的时间,夜长梦多。” “难道事情有新的变化?” “怕的是有变化。近两天同诸臣不断会议,认为我东征大军最好在三月半末之间赶到北京,以防北京情况有变。所以我应该提前动身,越快越好。” “你听到了什么意外的风声?” “如今并没有听到什么意外的风声。不过,有三件事值得我担心,不可大意。” “皇上,哪三件事令你忧虑?” “一、我们都担心崇祯会将一部分守宣化和大同的人马调回北京守城,使我军屯兵坚城之下。万一一时不能攻克北京,事情就不顺利了。” “第二件事情呢?” “崇祯不惜割地给满鞑子,调回关宁的铁骑救北京。倘若如此,我军一鼓攻破北京,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还有第三呢?” “我怕崇祯万不得已时,留下几个重臣守北京,他自己走山东一条路,逃往南京。” “要是我们的人马已经截断运河,他还能逃往南京不能?” “倘若他决计南逃,可以绕道胶东南下,也可以从天津乘海船南下。倘若他逃到南京,既有江南财富,又有长江天险,以后的战事就打不完了。” 高桂英也觉得皇上和诸臣们的担心很有道理。想了片刻,说道: “皇上,听说你到北京去,只率领二十几万人,号称五十万,何不多带些人马前去?” “近半年多来,我们的人马很快占领了河南、湖广、山西,又向东进到山东境内,哪儿不需要兵?原来有几十万人马,不分散很够使用,一分散就力量薄了。像我们离开湖广以后,德天府、承天府、襄阳府不是分散了很多兵力么?现在湖广、河南的许多府、州、县局势都不很稳,有许多人在左顾右盼,伺机而动。能够反叛,他们会反叛的。我心中明白,牛丞相、宋军师他们也很明白,困难就是兵力不够,无钱养兵呀。” 高桂英点点头,说道:“是的呀!如今各地城乡残破,灾荒遍地。养兵多了,老百姓负担沉重,更是没办法活下去。” 李自成接着说:“你说的很对。这些年户口大减,许多地方生产也没有恢复,多养兵很不容易。所以这一次只带二十几万人出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如此了。好在取胜不完全靠兵力。主要是靠……” 高桂英接着说:“我明白了,是靠皇上的声威,也靠老百姓盼望着你去救他们,好像我们到河南的时候那样。去年春天,我们进入湖广、襄阳、承天、德安、荆州,各地不也是闻风降顺?这一次皇上东征一定也是如此。要是这样,人马带的不多,看来也不会遇到大的困难。就怕在北京城下屯兵太久,也怕崇祯把关宁的兵调回北京。前几天同红娘子谈起这事,她说林泉有此忧虑,不知跟皇上说了没有?” 李自成说:“在群臣商议的时候,林泉曾说出他的担忧。不过,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只要我们进兵迅速,路途没有耽误,拿下北京就没有问题。至于大同、阳和各处的明朝边兵,据白广恩他们几位降将看来,是都会沿路投降的。” 高桂英心中放宽了,就说:“既然他们说沿路守将都会投降,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又说道:“目前,山西明朝的兵力很空虚。山西巡抚蔡茂德,我们第一次进攻开封的时候,他也在开封。那时候他是河南右布政使。这个人是一辈子吃斋念佛,又不懂得打仗的事。所以我军过黄河以后,必然一路无阻,到处迎降。现在,听说山西各府、州、县士民,人心已经瓦解了,都在私下纷纷商议,要迎接我们的大军。所以,一破太原之后,我们的大军走大同、阳和、宣府这一带,进居庸关去攻北京,路上不会遇到大的阻碍。崇祯总想在这条路上阻止我军前进,就不会将这一路的守军调回北京。宋军师是这样看的,牛丞相也是这样看的。喻上猷他们都赞同军师的看法,献策筹划的这一作战方略很好,必可成功。我特意将白广恩、左光先这一些明朝的旧将都带在身边,也正是为的招降沿路的守将。也有人建议,要我出武关,走真定,攻取北京,路途较近。可是那样进兵,崇祯就会把宣府、阳和、居庸关的兵调回北京。看起来路近,攻北京反而不容易了。” 高桂英更觉放心,说道:“这条路我从前都不知道,你说出来我也不很明白,只要大家都是这么看,我就放心了。看来你率领这二十几万人也就够了。” 李自成说道:“实际上到北京城下的时候,大概不会超过十万人马。” “啊?不会超过十万?” 李自成说道:“过阳和之后还要分兵呀——此刻我没有工夫同你详谈了。” “万一……” 李自成说:“不妨事,我同几位谋臣议论过了。目前向北京进兵,一举消灭明朝,当然不能全靠兵力,除你刚才说的,靠我的声威招抚沿途官绅军民之外,还有就是明朝已成崩溃瓦解之势,不堪一击。古人常说的摧枯拉朽,就是这种形势。我们预料,崇祯瞻前顾后,加上朝廷每遇大事争论不休,不等他调回关宁精兵,我们就已经破北京城了。北京一破,明朝的江山换了主人,关宁兵就不敢来了。” 高桂英笑着说:“但愿上天看顾,皇上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路上势如破竹,赶快攻入北京吧!元旦颁北伐诏书的事,那诏书可已经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停当。可是诏书写得太文,老百姓很难读懂。” “为什么不写得浅显一点,让不识字的人一听都能懂得?像几年前攻破洛阳的时候,李公子写的《九问》、《九劝》,连我也能背下来。” 李自成笑一笑,说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牛启东几个文臣一定要将诏书写得越典雅越好,越古奥越好。有些句子他们说是模仿《尚书》的文笔。他们还说,不能光想着小百姓能读得懂、听得懂,重要的是这诏书要像是大顺开国皇帝的诏书,不能使明朝士大夫耻笑我朝中无人。他们还说,这诏书以后要载到国史上的,要传至万代,非写得十分典雅不可。牛启东他们说这话,也有道理。如今我身为一国之主,建立了新朝,也只能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老百姓听不懂也只好算了。” “不让百姓都知道皇上出师的宗旨,不是也不妥当么?” “也有一个补救办法,我已经对他们说了。等到破太原的时候,我再发一道上谕,一定要写得使老百姓都听得懂,像《九问》、《九劝》那样浅显。” “对,对。皇上虽是真命天子,可是咱们十辈子都是庄稼汉,自己也是穷百姓出身。起义的宗旨是为救天下的黎民,请皇上到山西再补发一道使老百姓都能听得懂的上谕。” “如今你留在长安,虽然住在皇宫里边,可是朝中无人。你身上的担子很重,身边不可没有得力的人。慧英虽然出嫁了,还是命她每日进宫听你使唤才是。” “我也是这么想。刚才我正在同她商量宫中如何朝贺元旦的事。听说你来到坤宁宫,我叫她赶快回避了。” “为什么要回避?有些事也需要她知道哇。” “皇上,你忘了,她一同双喜成亲,就变成了你的儿媳,岂有儿媳见公公不回避的?” 李自成猛然明白,不觉哈哈大笑。高桂英也笑了起来,随即说: “在宫中朝贺正旦的事……” “我很忙,这事情就不必问我了,一切由你同慧英商量,斟酌办吧。如今诸事草创,也不必都按照政府草拟的仪注。”说毕,迅速起身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后,两三个宫女很快进来,在皇后的身边侍候。回避在坤宁宫后边的慧英也进来了。慧英向皇后问道: “父皇来有什么吩咐?” 皇后说:“皇上离长安的日子提前了。如今决定元旦朝贺一毕,稍作休息,就颁布北伐诏书。初三日一早启程,留在长安的文武百官都到灞桥送驾。双喜要随身带的衣物,都赶快替他准备。还有,皇上命你每天进宫办事,像往常一样。我也是这个意思,倒是皇上先说出口了。” 慧英听说皇上提前动身,双喜随驾,不由地心中挺不是滋味。但是她没有露出来一点形迹,赶快问道: “母后,宫中朝贺正旦的事,应该如何准备?” 皇后说:“十来天前,礼政府送来朝贺正旦的仪注,还有进宫朝贺的各家夫人的花名册,你都看见了。刚才皇上说,可以由你同我斟酌。按我的意思么……” 慧英望着皇后,等待吩咐。她又不由地想起双喜初三一早就要跟皇上出征了,又一股惆怅情绪涌上心头,暗暗地叹道: “只有几天的恩爱日子,白天也不能厮守在一起!” 高桂英想了片刻,接着说:“咱们新朝的各家夫人多是穷家小户出身,或者随军多年,或者新从家乡来到长安,谁懂得皇宫中怎样行礼?好比临上轿才去裹小脚,裹也来不及了,反而寸步难行。何况宫中没有女官,鸿胪寺的官儿们又不能来到后宫,谁能教大家演礼呢?如今要大家按照皇家的规矩进宫来朝贺正旦,岂不是故意要婆婆妈妈们、婶子大嫂们来坤宁宫闹笑话?”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扑哧笑了,连慧英也笑了。 “到底怎么办呢?”慧英问道。 “怎么办?我们莫去管礼政府拟定的仪注,今年还按民间习惯的老规矩办事。你安排好,初一五更,各家妇女都进西华门,轿子要停在西华门外。只有少数几位夫人可以在西华门内下轿,将她们都带进祯祥门内,坐在屋中烤火。然后,分批带引进坤宁宫正殿,向我朝拜。一概不留下吃饭、吃果子。不管谁对我拜年,她们都跪下磕头,我都不还礼,也不说话。慧英呀,这同往年是大不一样呀!可是已经熬到今天,坐在皇后宝座上,我纵然想还礼,想拉着她们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说说话儿,亲热一番,也不能了。慧英,你说是么?” “娘娘自然是不能还礼的,要讲究君臣之分嘛。” 皇后接着说:“你今天就要将名单编排出来,看看分几班朝贺。每一班二十个人吧,要有一位领头的,比如说武将们的夫人,头一班就应该由汝侯府的夫人领头;文臣们的夫人,头一班就应由牛丞相府的夫人领头。你编排就绪以后,送上来让我看,然后送往礼政府传谕各部事先通知,好做准备。按说这事应该由内臣司礼监衙门掌管,由司礼监衙门派内臣向各府传谕,才是个道理。可是咱们宫中的内臣班子没有搭起来,没人做事。还有,对各家应该有赏赐,也要拟出一个清单,呈给我过目之后,赶快准备。男的文臣不进后宫来,自然没有赏赐;可是有的是在我眼皮下长大的小伙子,他们请求入宫朝贺,那就来朝贺吧。像罗虎、王四这些小将们,能够说不让他们进宫么?” “还有来亨。” “是呀,还有来亨……只要进宫来都得赏赐。这般小将们如今见的多了,眼眶大了,赏赐的东西寒酸了,能够行么?都不能寒酸,这是咱大顺朝第一个元旦佳节呀。” “母后,健妇营怎么赏赐?” “你斟酌办吧。不过,你红娘子大姐要同各家夫人一样的赏赐。” 皇后望着慧英走出后宫,忽然又命一宫女将她叫回。高桂英想到,后宫内师邓太妙随着元旦赏赐之外,还要在节前送去几色礼物,以表示尊师之礼。她命慧英,给邓夫人送礼的事,即刻就办。然后再办其他诸事。慧英问道: “邓夫人虽是后宫内师,毕竟还是臣下,皇后赏赐她东西,能够算是送礼么?” 高桂英对慧英望了一眼,忽然笑着点点头,心里称赞慧英明白事理,不愧是她的好帮手。随即说道: “你可以请吕二婶速速进宫,命吕二婶随内臣一同前去,由吕二婶传话……”她又想了想,问道:“慧英,你吕二婶如何说话合乎体统,你教教她。我不操这个心了。” 慧英略一思索,随即说道:“吕二婶应该说,‘皇后懿旨,念邓夫人在后宫讲书辛苦,欣逢元旦佳节,特赐彩缎、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等物,略表尊师重道之意,务必入宫谢恩。’母后,这样传娘娘懿旨行么?” 皇后笑着说:“唉,你这姑娘果然习练好了,竟然能出口成章。好,就这样让吕二婶传谕去吧。” 慧英下去不过片刻工夫,慧琼进来了。她向皇后磕了头,跪在地上问道:“奉娘娘呼唤进宫,不知有何吩咐?” 高夫人满脸堆笑,说道:“你起来吧,慧琼。不要跪在地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慧琼又磕了头,站起来走到皇后的身边。皇后拉着她的手,很有感情地说:“你出嫁了,完了终身大事,也完了我一桩心事。可是我又不能不想你。我想着你出嫁才两天,这两日里,张鼐忙着出征的事,又加上贺客盈门,日日酒宴忙乱,你们一对小夫妻,自然不能亲亲热热厮守洞房。也只有两夜相待,今天天不明张鼐就上路往韩城去了,你难免不心中难过。你们虽然是燕尔新婚,恩爱难舍,可是你也明白,国事为重。张鼐王命在身,你们小夫妻有什么法儿守在一起?我怕你孤单单地留在侯府不是滋味,所以将你唤进宫来散心。慧英像往日一样在西偏院办公,你快去她那里玩吧。” 慧琼被皇后说得低下头去,满面通红,噙着泪珠不敢滚出。她的心情复杂,既感激皇后对她的慈爱和关怀,又感到皇后不知道她心中的苦情。可是,她的苦情是没法对皇后说的。 高桂英望了望慧琼的眼睛,又笑着说:“到底是新婚夫妻,一提到离别的事就眼泪丝丝的。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我叫你进宫来,没有别的事,快到慧英那里散散心吧。” 慧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赶快走了。 过了一阵,慧英带着两个宫女捧着赐给后宫内师邓太妙的礼物进来,请皇后亲自过目。皇后看过后,点点头,将下巴一摆,两个宫女退下,然后向慧英问道: “慧琼到你那里去了?” “是的,已经去了。” “你看见她噙着眼泪么?劝她几句,不要难过。新婚夫妻,乍一离开,难免不有点伤心,以后离别日子多了就习惯了。” 慧英回到自己办公的西偏院,将前去给邓太妙送礼的宫女和吕二婶打发走,然后,拉着慧琼的手,看一看她的眼睛,笑着说:“慧琼,听说一提到你同小张侯的暂时离开,你当着皇后的面就眼泪汪汪,真不害臊。” “英姐……” “真的舍不得么?是军国大事要紧,还是你和小张侯恩恩爱爱地厮守在一起要紧?” “英姐,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 “啊?” “你和双喜哥相亲相爱,怎知道我的苦处哇?” 慧英猜到八九分,小声说道:“难道他不爱你么?论容貌你同慧梅也差不多。” “不,英姐,你不明白。” “难道他不爱你么?” “他至今心里还念着慧梅姐,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可是慧梅姐死去已经一年多了。因为慧梅姐死得太惨,他更不容易忘掉她。” “唉!我明白了,明白了……” 慧英低下头去,也不觉眼圈儿一红。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来,对慧琼说:“皇后盼望你同小张侯成亲后和睦恩爱,这些话你可不要在皇后面前说出来。你长得还算俊,又聪明细心,所以皇上和皇后才将你许配张鼐。过些时候,小张侯一定会很爱你的。” “英姐,我怕是命中已经注定了。这话你可不要对皇后说。今后不管他爱不爱我,我已经嫁给他,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他的。倘若以后在两军阵上他有危难的事,让他明白我这个做妻子的……”慧琼没有说下去,鼻尖红了,眼泪不由地流落下来。 “大年下,快别说不吉利的话吧。以后天下太平,你也不会再上阵了。快擦干你的眼泪,让别人看见怎么说呢?为着过年的事,我忙得要命。从今天起,慧琼,你每日进宫来帮我做事,好不好?” 慧琼哽咽说:“我巴不得每日进宫来帮姐姐做事,免得在侯府中心里难过。” “好,这样我就有个好帮手了。快,擦擦眼泪,别让别人看见。咱们快商量宫里的事吧……” 因为甲申年的元旦是大顺朝开国的第一个元旦,所以长安士民都为着新朝隆兴,太平有望,对过年的事比往年更加重视。除夕前一天,满城家家户户、庙宇、庵观,都贴满了春联。从除夕后半日起,就开始燃放鞭炮,十分热闹。 这一天四更刚到,大顺朝的宫中就燃起了鞭炮。这鞭炮声同全城的鞭炮声混合在一起。李自成在乾清宫院中拜了上天,又在临时改造的奉先殿拜了祖宗的牌位,然后匆匆地转入后宫,在坤宁宫的正殿同皇后一起坐下,接受内宫的朝贺。在细乐声中,首先是公主兰芝,然后是几位妃嫔,跟着是慧英等多年随侍皇后的姑娘(慧英是奉特谕从她的府中进宫来的),最后是新入宫的宫女、仆妇、留用的秦府宫女、宦官,分班向皇帝、皇后行礼。 天色快明的时候,李自成又匆匆地转到前院的同泰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皇上走后,六品以上文官的夫人,便开始从西华门分批、分班进入祯祥门内。祯祥门内一时花团锦簇,香风满院,环佩叮咚,鼓乐阵阵。 今日向皇后朝贺正旦,按着高桂英的吩咐,不用礼政府的仪注,也不叫朝贺正旦,还是叫做拜年。这样就使礼法的拘束放宽了很多。皇后同刘宗敏、高一功、郝摇旗等大将的夫人们相见,仍然带着多年妯娌或姊妹的旧情,热热闹闹,又说又笑,把事先商定的“不还礼,也不说话”的做法,全忘到脑后了。而这些大将的夫人们之间也更不免拉拉扯扯,说说笑笑,一点儿也不受朝廷礼法拘束。 但是那些新降文臣的夫人们和后宫内师邓夫人行礼的时候,情形就大不相同。她们的丈夫都是明朝的进士出身,都在朝廷做官,加上她们的娘家也多是官宦之家及书香门第,她们自己也多数读过书,比较懂朝廷的礼节,又深深明白她们和高桂英之间是有君臣之分的,礼法必须讲究。所以都怀着肃然敬畏的心情,认真地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礼,惟恐有一点“失仪”。红娘子随着这一班夫人行礼,因为事前听了李岩的指点,也是十分小心。 领班行礼的是那位有学问的、才貌双全的邓太妙,她还代表大家向皇后致了颂词。按照礼政府半月前呈进宫中朝贺正旦的仪注,当命妇朝贺时,由领班夫人致了颂词以后,皇后要回答说“历端之庆,本宫与诸夫人共之”。这是一句照例的答词。皇帝答文武百官和娘娘答众位夫人,都是这么一句话。只是皇后自称“本宫”,皇帝称“朕”。这句话高桂英记得很熟,几天前就背烂在胸中。她只要板着面孔说出来就成了。可是她临时没有管礼政府拟就的答词,却笑容满面地望着跪在面前领班行礼的邓夫人回答说: “今日是新的一年开始,但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家吉庆,我们大家吉庆。” 众夫人平身以后,高夫人又笑着说道: “各位下去随便吃茶吧。” 邓太妙感到愕然,望见皇后周围侍立的宫女们也感到愕然。随即她心中明白:原来仪注中没有赐茶一项,皇后出于对大家的亲切盛情,也是习惯了民间的风俗人情,忍不住说出了这一句话。聪明的邓夫人赶快重新跪下,说道: “皇上明日亲征幽燕,今日皇后诸事很忙,臣妾等不敢多留,就此叩辞出宫。” 果然正如邓夫人所说的,高桂英为着李自成明日一早就要离开长安东征,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需要亲自料理。入宫朝贺的夫人们叩头退去以后,高桂英就吩咐慧英,带着宫女们,将皇上需要随身带走的衣服、鞋袜和其他日用物品,收拾齐备,由她亲自过目,然后分别包于不同的包袱。 刚刚把这事交代下去,李岩和双喜进来了。李岩先在同泰殿,同文武百官们一起向皇帝朝贺了正旦,又随着双喜来坤宁宫向皇后朝贺正旦。按一般礼仪来说,他是不必来后宫朝贺的。但因为红娘子是皇后的义女,所以他随着双喜进来。三跪九叩之后,皇后叫他坐下说话。他又叩头谢恩,然后侧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双喜不敢坐,在一旁垂手侍立。皇后说道: “林泉,明日你跟随皇上出征,我盼望着早传捷报,攻破北京,灭亡明朝。这几年你在皇上左右,出了不少主意,帮助皇上决定大计,没有辜负皇上的器重。据你看,攻破北京会有不曾料到的困难么?” 李岩暗暗吃惊,觉得皇后毕竟不同一般。可是目前举朝上下,都在想着会一切顺利,不肯听不同的话,他不敢将他的担心说出口来。于是稍微迟疑一下,回答说: “以皇上的声威,沿路必定势如破竹,望风迎降,一路上不会有多少困难。至于破了北京以后的事情,只能到时看情形再说。” 高桂英不明白李岩内心想的是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他口气上含着担心,就说道: “好,你下去休息吧。如果你想到什么话,尽管在路上向皇上随时面奏。皇上会尽量采纳的。” 李岩叩头辞去以后,高桂英望着双喜,正要嘱咐他几句话,忽报尚炯和王长顺来坤宁宫朝贺。她便不再说话,挥手让双喜退出,向身边的宫女说道: “传他们进来。” 按照礼政府正在修订的《大顺仪注》,文武群臣只可在外廷向皇上贺正旦,不能进后宫向皇后贺正旦。但是这礼制尚未颁布,尚炯和王长顺又与其他臣下不同,所以他们在外边参加贺正旦的大朝贺以后,请求来后宫向皇后朝贺。高桂英也很念旧,不管皇家规矩,满脸堆笑,等候着他们进来。 坤宁宫阶下,细乐吹奏起来。整个宫中都荡漾着乐声,香烟缭绕。宫女们穿戴十分好看,在阶上和阶下左右站了两行。尚炯和王长顺走上台阶(应该叫做丹墀,不过这时人们还不习惯这么叫法),进了坤宁宫正殿。王长顺向后退了一步,让尚炯先向皇后行礼。按官阶尚炯比王长顺高,所以他也不推辞,先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高桂英接受别人行礼还可以不站起来,但尚炯给她行礼,她很不习惯,也十分不安。她不自觉地从宝座上站起来,向尚炯敛衽复礼。可是尚炯没有看见。尚炯叩拜完毕,仍然跪在地上,高桂英命他站起来,坐下说话。她没有称呼尚炯的名字,也没有称呼尚炯的表字,而仍然按照往日习惯说道: “尚大哥,你赶快坐下,我们叙叙家常。” 尚炯又躬身作揖,侧身坐在宫女们为他预备的一把椅子上。这时,王长顺也开始叩拜。皇后没有站起来,但心中也感到不忍。王长顺一面叩头,皇后一边对他说: “长顺,你的腿脚不便,多年有寒气腿,腰部又受过伤,你行一跪三叩头礼好了,不要行大礼了。” 王长顺心中激动,一面叩拜,一面说道:“今日是元旦,这三跪九叩礼可不能打折扣,非磕完不行。” 高桂英也不再阻止,望着他把大礼行完,令他站起来说话。王长顺站起来对皇后说道: “这今年是头一次朝贺正旦,我还能来到后宫,向娘娘拜年……” 高夫人笑着说:“是的呀!这是拜年,说起来比‘朝贺正旦’还顺畅一些。” 王长顺接着说:“等皇上在北京登了极,立完了规矩,以后宫禁森严,小臣王长顺再想进宫来给娘娘拜年就不容易了。” 高桂英笑起来,心中也有点感伤,回答说:“长顺,你别担心,到了那个时候,我会面恳皇上,特许你进宫见我。” 长顺落下眼泪,说道:“谢娘娘天恩。”扑通又跪下去,磕了三个头。皇后赶快说: “起来吧,起来吧。坐下去,我同你们叙叙家常。” 王长顺谢了座,在另一把椅子上欠身坐下。高桂英转脸望着尚炯说道: “尚大哥,咱们这十多年来……” 尚炯立刻站起来,说道:“请皇后不要再称微臣‘尚大哥’了。今日要讲君臣之礼了。” 高桂英微微一笑,说道:“好吧,不叫你尚大哥,我说子明呀,咱们十年来……” 尚炯赶快又接着说:“请皇后以后直呼我的名,千万不要再喊我的字了,也不要喊我的绰号。喊我尚炯才是君臣之礼。” 皇后说:“什么君臣之礼?我们可是生死患难,在一起转战了十来年,难道叫你的表字就不合规矩了?” 尚炯说:“是的,皇家有皇家的礼节。西汉时期,帝王倒有时也向臣下称呼表字。可是唐宋以来君位日尊,君呼臣名而不呼字,就成了制度了。明朝皇上只对内阁辅臣和经宴讲官称‘先生’,这是特别尊师重道的礼节。我们都是拥戴皇上打天下,虽然有些功劳、苦劳,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能因此就呼我们的表字,也不能有其他称呼。” 高夫人说:“唉,过去已经叫惯了,现在要改口,像你们这样的老兄弟,又比我们年长,既不能称你尚大哥,也不能称你表字,我心中也不安哪!我问你,子明,听说你要留在长安,不随皇上去北京?” 尚炯说道:“娘娘,你又叫我的表字了。皇上有时也称呼文武大臣的表字,虽是旧情难忘,然而于礼不合。我听说牛丞相和宋军师已经劝过几次,皇上还不肯改变**惯。我想,在北京登极之后,这**惯也得改一改。” 高桂英笑起来,轻轻地叹口气,说道:“原都是旧日兄弟,生死不离。一旦成为君臣,礼仪森严,我怎么也不习惯。皇上他也不习惯。” 尚炯说:“周公制礼,君君臣臣,是五伦之首。虽然皇上和皇后念旧,这以后称呼总得改了才是。” 皇后笑起来,说:“唉,不说称呼了。我问你,子明,听说你留在长安,不随皇上去北京,已经决定了么?” 尚炯说:“是的,已经决定了。皇上命我留在长安,把太医院建立起来,这事情需要物色太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关中地区和河南一带投顺的医生中,医术高明、可以在太医院供职的到底有多少人,我们还不完全清楚。再说,还必须挑选忠心耿耿保大顺的,不然如何让他们在太医院供职?” 皇后点点头,转向王长顺:“长顺,你要随皇上出征,皇上可允许了么?” 王长顺站起来说:“皇上说我快五十了,不想叫我随他出征。可是我怎么能够不去呢?我一再向皇上恳求,也向牛丞相、宋军师恳求,总算答应我随皇上到北京去。唉,娘娘,我只要亲眼看看北京城,看一看北京的皇宫,看一看我们皇上登极的大典,我死也……”说到这里,他觉得说漏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这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高桂英也笑了,说:“好吧,你去随着皇上见识见识。听皇上说,将来我们长安会修得比北京还要好。” 尚炯又站起来,说道:“皇后,你今日事忙,臣等叩辞了。” 高桂英点点头说:“你既然留在长安,随时都可以进宫来。你要不来,我只要想起,就要派人传你进宫。” 尚炯听了这话,十分感动,赶快跪下,叩了一个头:“谢娘娘!” 王长顺也跪下去叩头,然后他们站起来,一起转身退出去。 皇后深情地望着他们,一直望着他们走下台阶,出了祯祥门。然后正想去休息,忽然罗虎、王四和李来亨来了。她看着罗虎和王四已经是英俊的青年将领,小来亨也长到跟大人一样高了。尽管他一脸稚气,可是双目有神,很有礼貌。皇后稳坐在宝座上,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三个行了三跪九叩礼。这三个小将行过礼以后正要退出,慧英进来了,皇后就向王四和罗虎问道: “你们向双喜哥拜年了么?”又向来亨问道:“你去拜年了么?” 罗虎说:“我们知道双喜哥天色不明就到同泰殿,照料文武百官朝贺的事,接着又到午门照料颁布皇上诏书的事,还没有机会给双喜哥和慧英姐姐拜年。此刻正要往双喜哥哥的公馆去。” 来亨接着说:“我也没有机会给双喜叔叔和慧英姑姑拜年。” 皇后说:“慧英,你取出来三锭元宝,给他们每人一锭,作压岁钱。” 罗虎说:“娘娘,我跟王四已经长成大人了,还要赐给我们压岁钱?” “你才二十岁,还没有娶亲,在我的面前还是小孩子。小四虽然已经成了亲,可比你还小一岁,也是孩子。” 慧英笑着对罗虎说:“别傻了,娘娘赏赐的银子,还能不要?” 慧英随即取出三锭元宝,给他们每人一锭。三个小将在皇后面前跪下,叩头谢恩。站起来以后,罗虎向慧英问道: “慧英姐,你不回去,我们就在这里给你拜年吧。” “瞎说,这是皇后的坤宁宫,怎么能在这里给我磕头?快给你们双喜哥拜年去吧。我也快回公馆了。” 罗虎等笑嘻嘻地走了以后,慧英向皇后问道:“赏赐各家夫人的新年礼物都已经派人送出宫了,不知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皇后笑着说:“你快回公馆去吧,双喜在等着你呢。你们小夫妻才成亲几天,后天一早他就要随皇上东征,这也是没有法儿的事。今日是大年初一,你下午不必进宫来了,你们小夫妻厮守一起过年吧。唉,但愿打过这一仗之后,你们再不要分离。赶快回去吧,回去吧。” 慧英恭敬地听母后叮咛,低着头,脸颊泛红,心中充满幸福。辞出以后,在东华门内坐上轿子,心中充满甜蜜,从眼睛和嘴角忍不住流露出悄悄的微笑。忽然想到后天一早就要同夫婿离别了,心中猛一辛酸,幸福的微笑消失了。但是过了一阵,她的心情又恢复了平静,想着这只是暂时的离别,他不久就要从北京回来了。她在心中念出了这个“他”字,感到无限的甜蜜,无限的温柔。 慧英刚走不久,李自成回到了坤宁宫,皇后知道他十分劳累,迎接他到寝室休息。她亲自照料他,帮他脱去行礼的服饰,换上家常便服。对他说道: “皇上,你要准备出征,又要庆贺元旦,实在辛苦,快休息休息吧。” 李自成笑着说:“如今虽然辛苦,我也是高兴的。” “已经命御膳房准备好了,今日中午在坤宁宫安排家宴,一为庆贺元旦,一为给皇上饯行。” “不要传双喜和慧英进宫侍宴,让他们小夫妻在他们公馆中过年好了。” “我已经吩咐了,不要他们进宫侍候。外边庆贺正旦的大朝贺,听说行礼十分隆重,你觉得还满意吧?” “还好。文官们很懂得朝贺之礼,武将们差一些。不过,到明年朝贺正旦,就会大不同了。” 皇后笑着说:“明年江山一统,普天同庆,自然是另外一番局面。可是王长顺最担心以后皇家礼制一定,宫禁森严,他想进宫来给我拜年也不能了。” 李自成哈哈一笑,然后打个哈欠,靠在安乐椅上,不再说话。高桂英挥手使宫女们退出,对自成说: “你趁这个时候休息片刻,等一会儿我来叫你进膳。”她轻轻地走出去,心中暗暗自语:“唉,我的天,明年过年,必定是举国狂欢,这长安城不知有多么热闹哇。” 正月初三早晨,李自成率领牛金星、宋献策、喻上猷、顾君恩和在西安新降的武将,由李友、吴汝义、李双喜、李强等率领的数千精锐骑兵护卫,从长安动身东征。留守长安的文武大臣,由泽侯田见秀率领,一直送到灞桥。李岩的一支人马,由李侔和李俊率领,早到了韩城,已经同东征大军渡过黄河,只是李岩自己留在皇上身边,以备随时咨询。明朝的秦王和几个郡王都带在军中。崇祯十五年在河南破汝宁时捉到的崇王也带在军中。 大顺朝东征的先头部队,在去年十二月中旬就踏着坚冰渡过了黄河。主力军兵分两路:一路由韩城和禹门之间的沙涡渡河;一路由韩城向蒲坂渡河。李自成从长安启程的时候,陕西省的许多府、州、县的明朝政权,已经纷纷瓦解,有的地方士民打开城门迎降,有的正在准备迎降。李自成在路上不断接到刘宗敏的飞奏,有时是刘宗敏转来的李过和刘芳亮等大将的禀报,知道到处没有遇到抵抗。果如所料:势如破竹。在路上,每晚驻营以后,倘若没有紧急军情需要他处理,他仍然请牛金星带着新降的文臣,为他讲解经书和《资治通鉴》。离开长安后的第一次经书讲题是《春秋》上的“春王正月”。牛金星认为,目前正是大顺皇上正月出师,所以选取《春秋·鲁尹公元年纪事》开始的这四个字,依照《公羊传》的意见,大加发挥,向李自成宣传做大一统皇帝的思想。李自成也是希望做大一统江山之主。如今形势顺利,只要攻下北京,收拾江南虽然还不能说可以“传檄”而定,但是必不会经过大的战争。所以牛金星讲解《春秋》上的这四个字,很投合他的心意。 李自成同他周围的群臣,在一片胜利的欢悦中,策马踏着坚冰渡过黄河,于正月十六日到了蒲州,祭了关公,十八日到猗氏,十九日到闻喜,二十日到绛州,二十一日到曲沃,二十三日到了平阳,在平阳停了五天,同刘宗敏、李过等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发表了使一般庶民百姓都能听得懂、读得懂的上谕,便向太原进军了。 东征大军每到一地,就将已经拆掉的驿站恢复,整顿了驿卒,配备了马匹。所以,李自成沿路到长安的信使和公文不断,朝中大事和关中、汉中、河南、湖广等地情况,也都不断地向李自成禀报。倘若有重要军情,则逢站换马,日夜不停,虽相距数百里,一日夜可以到达。这个正月,长安朝廷每日要收到四方许多公文,也发出许多公文,而最重要的是通往太原一路的消息。凡是长安朝廷收到山西方面的公文和消息,都要报进宫中,以免皇后悬念。所以李自成东征后,一路情况,高桂英和慧英都比较清楚。 李自成留在长安的文武群臣,和拥戴李自成坐江山的士绅们和百姓们,不断得到大顺军东征的捷音,心情都十分振奋。皇宫中更是充满着胜利的喜悦。二月初,当李自成到达平阳的消息传来以后,高桂英将牛金星、宋献策和几位大将的夫人招进宫中,摆宴庆贺,噙着眼泪对她们说: “圣驾已经到了平阳府,明朝在太原的兵力空虚,攻破很容易。宋军师算定在三月半末间破北京,皇上和汝侯都很相信,看来准能办到。唉,我们大家的日子苦尽甜来,天下的百姓从今往后也有太平日子过了。” 按照原来决定:等一接到李自成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的消息,长安城中就要举行盛大的庆祝,各个街道都要搭起五彩的牌坊,官绅军民庆贺三天。如今虽然李自成尚在去太原的路上,可是长安宫中和朝廷上下都已经为这事开始准备了。 慧英每日每夜都不免思念丈夫。特别是夜间,她睡在雕花红漆大床上,结婚时用的绣帐、衾被、鸳枕,一切依旧,可是丈夫却不在身边,她便忍不住揪心揪肝地思念新郎,忍不住在心中呼唤“双喜哥”。她轻轻地、含羞地、甜蜜地轻声呼唤,那声音轻飘得只能使她自己听见,甚至连她自己也听不见。就这样,她也会双颊羞得热辣辣地发红,同时滚出来思念和幸福的眼泪。为着丈夫,她天天早晨烧香祷告: “老天爷,保佑我父皇马到成功,攻破北京。在北京登了极,就赶快回来吧!” 长安朝廷经常派信使前往军中。每次信使出发之前,泽侯田见秀总要命官员到宫门叩禀皇后,问有没有东西或书信带给皇上。这时高桂英就对儿媳说道: “慧英,你给双喜修一封书子吧,也是嘱报平安嘛。” 慧英的脸红了。她很想写信,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双喜。但是她回答说: “回禀母后,我没有什么话要说。” 皇后又说:“虽然没有什么大事,可你们是新婚夫妻,十分恩爱,修一封书子告诉他,你平安如常,也免得他在外边放心不下。” “唉,母后,我正事都办不完,哪有闲心思坐下去给他修书。” 皇后笑一笑,也不勉强。但在她给皇上的家书中,总要写上一笔,说慧英每日进宫办事,勤谨如常,要双喜不要挂念家中。 自从过了元宵节以后,女诗人邓太妙照例逢三、六、九日来到坤宁宫后院的绿云阁中讲书。所以她对东征大军的消息,知道得较多、较快,当然也就更多地同皇后、慧英等分享了节节胜利的喜悦。 转眼间到了二月中旬,绿云阁的周围,几十株垂柳都已经柔条抽芽,随着东风摇曳,俨然一团绿云。假山下的几块玲珑奇秀的太湖石边,也有两三株碧桃花含苞待放,好一个深宫中妇女们读书的地方!无怪乎十六年戎马生涯的高桂英,一坐到绿云阁中听邓太妙讲授《毛诗》,就觉得这是画中的神仙生活。 这一天,邓夫人讲完了《蒹葭》三章,又讲了唐诗一首,之后休息吃茶,话题转到两天前得到的东征大军消息。大军已经将太原包围,并且将皇上的第一通东征诏书和第二通诏书(又称为《檄谕官绅士民书》)射入城内。邓夫人已经能够将第一通诏书背得很熟,说道: “娘娘,你曾说牛丞相代皇上拟的东征诏书写得很好,可以流传千古,可惜叫老百姓太难懂了。不过那些骂明朝的话的确切中时弊,令人读着痛快。” 皇后笑着问道:“夫人,你最喜欢的是哪几句?” 邓夫人欠身回答说:“臣妾最觉得痛快的是这样几句:‘公侯均食肉纨袴而倚为腹心;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力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皇后命慧英将兵部工楷抄呈进来的一份拿出来摊在面前,一边看一边点头微笑,然后说道: “这几句话确实骂得痛快,切中时弊。不过,唉,代皇上拟这通诏书稿子的文词,到底还是不能够在心中牢牢地装着小百姓,硬是要使用这些冷字,叫百姓既认不得又听不懂。” 邓夫人说:“娘娘指的是……” 皇后问道:“你看,宦官皆、皆,皆什么?” 邓夫人回答:“启奏娘娘,此字是龁的龁,是吃的意思。” 皇后说道:“如果写成‘宦官皆吃糠猪狗’,让不识字的小百姓一听就懂不好么?还有‘偕亡’这两个字,也不懂,不用典故不行么?” 邓夫人心中一惊,赶快站起来说:“皇后圣明,臣妾竟然一时糊涂,见不及此。” 皇后笑着说:“你是出身于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不像我是农家出身。小百姓的苦处,你没有我清楚……好,你快坐下,快坐下。皇上东征的第一通诏书,后宫中都不懂。前几天尚神仙进宫来,我要他讲解,他也只能讲个大意。今日,请夫人给我们仔细讲讲。慧英,快将这一通诏书摆在后宫内师面前。”她又转向身后侍立的宫女吩咐:“给邓夫人换一杯热茶。” 邓太妙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捧起黄纸诏书,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正要逐句讲解,忽然一个老太监来到院中,跪在阶下启奏: “泽侯田见秀到宫门禀报,言说太原城已经在二月初六日午时攻破,明朝山西巡抚蔡茂德不肯投降,业已自缢身亡。晋王全家数百口全被抓到。东征大捷,特为启奏。” 高桂英激动得声音打颤,轻轻说声“知道了”。 太监走后,高桂英对邓夫人说:“今日且不讲了,太原已破了,下一步就是北京。果然是上天看顾,一出征全山西就落入手中。” 少顷,从紫禁城外的大街上,传来了锣鼓声、欢呼声,随即又传来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声音愈来愈烈,震撼着整个长安城。 皇后对慧英说:“传我懿旨,各宫院燃放鞭炮。” 第三章 刘芳亮率领的十多万人马,作为进攻北京的一支偏师,渡过黄河以后,就同主力分路向晋南前进,一面追赶高杰,一面占领晋南各府、州、县。遵照李自成的命令,从晋南向东,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南省的怀庆地方,然后由安阳向北,威胁畿辅。李过率领的先锋骑兵,则沿着从平阳去太原的大道继续前进。 当时是,明朝在山西境内的兵力,十分空虚。 巡抚蔡茂德直接指挥的府标营,大约只有三千人。他原来驻在平阳,可是山西省从河曲城开始,就与陕西相临,只隔着一道黄河,上下一千余里,到冬天全都结冰,随时可以渡过,更不是少数兵力可以防守的。蔡茂德奉崇祯皇帝严旨,不能不布置守河。可是他手中无兵无饷,毫无办法。正准备战死在平阳的时候,晋王却催他赶快回太原,全力保护省城。因为当时不仅是平阳以西黄河危急,而且在河曲附近,也哄传大顺军渡河,那就是说,李自成的人马不仅要从平阳进军,还要从北边走偏关过来,从北边包围太原。所以太原城中,从晋王宗室到达官富绅,都十分害怕,紧催巡抚蔡茂德回去守城。蔡茂德知道,倘若太原失守,他就更不好向皇上谢罪了。所以当大顺军从韩城一带有小部队渡河的时候,他就带着二千标兵匆匆返回太原,而将守黄河的重任,交给了原来驻防在平阳一带的副总兵陈尚智。十二月十八日,大顺军一部分人马从禹门口和韩城之间的沙涡镇过河,陈尚智逃回平阳,又逃到赵城,投降了。太原以南再也没有明朝的军队了。 山西各地百姓从李自成到西安以后,就哄传着李自成如何仁义,人马纪律如何严明,纷纷等待李自成大军一到就要迎降。果然大顺军渡河以后,各地士民不但亲眼看到了李自成的纪律确实很好,而且读到了提营首总将军刘宗敏的布告。所以从十二月二十二日起,就出现了到处迎降的形势。平阳知府张磷然投降了,受到了重用。平阳的大乡绅申家严逃到山中,被家奴们捉到,献给大顺军。刘宗敏因他为富不仁,民愤很大,下令严加拷打,逼他将家中的金银、财宝、粮食全都交出,然后处死。这件事使平阳府的百姓们人心大快。 李自成在到处迎降的情况下进入山西,他的前边有两三千威武的骑兵,然后是一队骑兵打着各种形式的旗帜和仪仗,还有一班乐队在马上奏乐。大顺朝的内阁、六政府、文谕院等衙门的主管大臣,各带奴仆、衙役、骑兵,跟随在后,然后又是二千骑兵。另外还有五百弓弩手,二百火器手。这五六千骑兵,是大顺皇帝的护卫亲军,盔甲整齐,旗帜鲜明,马匹精壮。再后是五百匹骡子和一百匹骆驼,驮运食物和粮草。起义十五年来,李自成第一次以帝王的派头,率领大军出征。他自己和跟随在他身边的文臣武将,在离开长安前,已经料到会一路迎降。如今果然如此,所以尽管距离北京的路程尚远,但是人人都认为胜利已在眼前。几年前,宋献策所献的《谶记》,上边说“十八子主神器”,又诗句中有“李继朱”三个字。如今看来大势已定,这《谶记》完全应验了。那帮在长安新投降或沿路上新投降的文臣们,也都庆幸自己早识天命,变成了从龙之臣。 东征大军只顾向前,各地方一般都不留兵驻守。新委派的地方官吏,遵照李自成的严令,搜捕明朝的宗室和各府、州、县的乡宦、富民,以及乡宦的亲属。只要是平日鱼肉地方,积有民愤的人,一概捉拿,严刑拷打,强迫他们献出金银,充作军饷;没收他们的存粮,部分充作军饷,部分散给饥民。凡是已经投降的府、州、县,都迅速委派了大顺朝的县令。当时关中多年战乱,加上天灾不断,既要供应东征大军,还要供应西征西宁和驻守榆林、宁夏等地的人马,所以东征军进入山西以后,搜捕明朝宗室和地方乡宦、大户,严刑拷打,逼迫他们献出金银财宝和粮食,既是为国为民除害,又为了解决大军给养和朝廷开支。新委派的各府、州、县官吏,都把这件事做借口向民间搜索骡马,当做军饷,并不奇怪。可是山西省也是灾荒不断,生产破坏,城乡凋敝。李自成只考虑如何供应东征大军,长驱入燕,赶快攻破北京,至于如何使新委派的官吏采取一些有效的办法,使百姓能够过安定的日子,休养生息,就来不及考虑了。 李自成到平阳的时候,刘宗敏早已先行抵达,率领在平阳的文武群臣和新投降的地方官绅,在郊外恭迎“圣驾”。从城门到行宫,沿大街两边,家家门口摆着香案,士民们或躲入门内,或跪在香案旁边迎驾,没有人敢在街上走动,或互相小声谈话。街道上只有雄壮的马蹄声,走向知府衙门,那里是为皇帝布置的临时行宫。行宫的大门外,用松柏枝和彩绸,搭成东西相对的两座高大牌坊,每一座牌坊上悬挂一个黄缎楷书匾额,左边的匾额上写着“功迈汤武”,右边的写着“德比尧舜”。每一座牌坊上还悬着一副楷书对联,虽然不过是歌功颂德的话,但是这两副对联都编得对仗工整、气派雄浑,字体端庄、圆润,显然是出自大顺军中有学问和善书法的文臣之手。 李自成在平阳停留五天,召见父老,访问疾苦,赈济饥民。刘芳亮的偏师已经过了泽州,即将进入河南。这一支偏师又分出一支人马,从太行以西向北进军,目的是招降晋东州县,然后与取道彰德北进的部队在保定以南会师。李自成因各路进军无阻,在平阳欢宴随征群臣,并让文臣们在席上限韵赋诗。这些诗正如历来的应制诗一样,无非是歌功颂德之作,缺少诗情,只一味追求形式上的典雅、华丽,以及平仄谐调、音节铿锵。 李岩自从参加义军之后,很少做诗,这时也不得不追随牛金星等人之后,吟成七律一首。 李自成看了群臣歌功颂德的诗篇,心中十分欢喜,觉得这才是开国气象。他向几位文臣问道: “唐诗里有一句‘三晋云山皆北向’,读起来很有气派,却不知作何解释?” 新投降的平阳知府张磷然是进士出身,此时赶忙跪下回答说: “这是唐开元年间崔曙的一句诗。从三晋地势来说,虽然多山,但是愈往北地势愈高,到了恒、代一带皆为北岳,好似全晋群山连绵,都是朝向北岳。这是通常的解说。然而以微臣看来,诗人原来并无深意,只是泛泛地写景而已,却不料正与今日情势暗合。” 李自成忙问:“如何暗合?” 张磷然接着说:“圣驾自蒲州渡河,一路北来,如今在平阳驻跸,两三天后将继续北上,直捣大同,方转向东面,攻取北京;三晋父老纷纷相迎,面北叩头,注目云天,等候陛下在北京登极。所谓‘三晋云山皆北向’者,不期然而与今日人事相合。” 李自成点头笑着说:“解得好,解得是。” 刘宗敏因为要亲自指挥攻太原,不使晋王逃走,所以在李自成到平阳后的第三天,就动身到太原去了。李自成在平阳停留了五天之后,分派了各地方府、州、县官,经洪洞、赵城、霍州、灵石、汾州,于二月初六日上午到达太原城外。这时大顺军已经在前一天将太原包围了。 在大顺军来到之前,山西巡抚蔡茂德已经因为不守黄河回到省城,使晋西和晋南各州县不战失陷,受到山西巡按御史汪宗友的严厉弹劾。崇祯皇帝下旨切责,将他撤职,等候问罪;同时命一位叫做郭景昌的官僚,前来接任。正月二十三日,即李自成到达平阳的这一天,蔡茂德在太原召集文武大员,还有阳曲知县和地方官吏以及士民中较有头脸的人物,共二百多人,到巡抚衙门后堂,面对太祖朱洪武以及明室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誓,决心死保太原。因为形势十分危急,蔡茂德慷慨陈词,不觉痛哭,众人跟着也哭。会议尚未开完,忽然圣旨到,宣布将他撤职,听候勘问。 蔡茂德的亲信幕僚们都知道太原必不可守,同时对朝廷的处置也心中不满,所以劝蔡茂德趁此机会撒手不管,赶快躲出城外,等候新巡抚前来接任。蔡茂德坚决拒绝,说道: “我已经决定以一死上报君恩,即令郭景昌来到,接了巡抚大印,我也陪着他死在城中。” 刘宗敏二月初五日到达太原城外,初六日上午立马高处,指挥攻城。防守南关的二千阳和兵,几乎没有抵抗,就竖起白旗投降了。大顺军没有继续攻城,等待城中守军投降,以期不战而克太原。到了初七日,天气很阴暗,守城的人心已经瓦解,眼看就会有变,蔡茂德赶快写好遗表,随即调守新南门的将领张雄防守南门。张雄离开新南门时,悄悄地对他的一个心腹小将说道: “这东南城角的角楼里边藏的是火药、火器。如今大势已经完了,我一下城,你们就放火烧着这个角楼。大家投降了李王,找一条活路吧。” 黄昏时候,大风起来,飞沙走石,有的大树都被刮断了。张雄带着少数亲信,在昏暗的黑夜中缒下城去,向大顺军投降了。少顷,东南角楼起火,守城的人们在大火中各自逃散,守南门的兵士开了南门出降。大顺军一部分靠云梯顺利地登城,一部分从打开的南门和新南门拥进城内,其他的门也都被打开了。大顺军没有经过战斗,顺利地破了太原。 蔡茂德当时正好在西门附近,看见南门已破,慌乱中向北磕头,将遗表交给他的一个朋友贾士璋,请他逃出太原,将遗表送往北京。蔡茂德叹息说: “我学道多年,早已看破了生死。如今是我为国捐躯的时候了。” 他正要自刎,被左右人拦住,中军副总兵应时盛催他火速下城:“请大人上马!” 左右人将他扶上马鞍,应时盛在前开路,到了灯市口,到处是大顺军,不能前进。应时盛叫道: “快出西门!” 蔡茂德忽然下马,对左右说道:“我应当死于此,诸君自己去吧!” 大家不忍将他丢下,又将他推扶上马。到了水西门,他知道万难走出,同时看出来有人想把他拉去投降。他怒目斥责:“你们是想陷我于不忠么?”突然滚下马来,坐在地上,不肯动了。 应时盛的家住在水西门外。他一路砍杀回到家中,杀了妻子,回头来不见了巡抚,又杀回水西门内,看见蔡茂德左右的人都逃光了。他对蔡茂德说: “大人,出不去了,让我同大人一起为朝廷尽忠而死吧!” 蔡茂德颤声说道:“三立书院,三立书院,快扶我到三立书院。” 蔡茂德既是王守仁学说的信徒,又是虔诚的佛教徒,不食荤腥,人们常称他“苦行头陀”,其实他是一个十足的迂夫子。他重视讲学,曾重新修建三立书院,所以这时想起来选择这个地方自尽。他们在混乱中转了两条小街,来到三立书院。大门敞开,看门的人逃走了。蔡茂德到了平日讲学的地方,由应时盛帮他在梁上自缢。应时盛看见他的身体过于清瘦,上吊时身体飘荡,担心他不能立刻断气,徒然受罪,便脱掉自己的铁甲,压在他的两肩上,然后应时盛也自缢了。 因为太原城是开门投降,所以大顺军进城后没有枉杀人,也不许随意进入民宅,不许放火、抢劫和奸淫。但是,因为城中妇女并不知道李自成的军纪是什么样,所以当城破之时,还是有不少的人投井、悬梁而死。 李自成和刘宗敏有了破洛阳、襄阳和西安的三次经验,都能够事前做好准备,使大军入城时纪律严明。尤其这一次是建立大顺国以后第一次出师,第一次攻破省会,并且又处在大顺国的全盛时期,人人都一心想着建国创业,所以对军纪特别重视。 当天夜间,大顺军只有李过和李岩率领的几千人马进城,占领了重要的衙门和全部八座城门,对于晋王府和晋宗室各郡王府以及乡宦巨绅的住宅,夜间指派兵士看守,不许乱兵和坏人进去,也不许府中有人进出。李岩因为是奉旨破城后向饥民放赈,所以他的人马大部分开赴晋祠驻扎,他自己只率领了一千人马,随李过进城。整个进入城中的大顺军人马,不到一万人。余者都驻扎在郊外。因为李双喜查抄福王府时有了经验,李自成、刘宗敏都很满意,所以他奉命于黎明时候率领五百将士和几十个能写能算的文职人员进城,查抄晋王府和在城内的晋王宗室,以及各个巨绅豪富之家。 从这夜起就有骑兵沿街巡逻,敲锣传谕提营首总将军的几条禁令。天亮以后,刘宗敏率领一大群文武官员和五百骑兵进城,将布政使衙门作为自己的行辕。这时大街上和十字路口都张贴了以他的名义发布的檄文和大顺国王的两次诏书。这三通极其重要的文告,两天来已经从太原的南边和东边射入城内,但是由于守城官绅们的禁止而被随时焚毁,城市士民们无法读到原件,只是私下里纷纷传说。如今士民们知道,大顺军破城后确实纪律很好,堪称古人所说的“王者之师”,又听见巡逻兵丁的沿街传谕,大家的心更安了。起初人们隔着门缝悄悄地向外窥探,随后有平民小户之家或胆子较大的人,开了半扇门,探出头来。随后有人走出,大胆张望,向邻居们互相询问。再后有地方保甲敲锣传呼,说:“大顺皇上将在今天上午巳时整从大南门进城,百姓们要把街道打扫干净,准备香案,迎接圣驾,不可有误。”也有地方要人亲自对那些居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家敲门传呼,惟恐这些士绅之家不晓得情况,误了接驾的大事,惹出祸端。于是太原城中恢复了活力,突然间出现了改朝换代的景象。平民振奋,暗觉舒畅;达官贵人们且忧且惧,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从太原城的南郊开始,穿过南关,进入南门,通到巡抚衙门,家家户户纷纷打扫街道,用干净土填平了坑坑洼洼的街面。能够找到黄沙的,还用黄沙铺地。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案上供着黄纸牌位,上写着:“大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凡是粘贴有新朝文告的地方,都围了许多人,识字的人们在看文告、念文告,不识字的人在用心听文告。人们对李自成以皇上的名义发的那一通比较通俗的诏书和刘宗敏的檄文,不管是念是听,都能懂得,总是不断点头,啧啧称赞;至于李自成那一通文词典雅的诏书,却只有少数有学问的人在摇头晃脑地读,有时不自觉地发出由衷赞叹,认为大顺朝中有了不起的人才。有些从前认为李自成不过是一个“流贼”的人,读了这通东征诏书,再也不敢有轻蔑之心了。 在夜间攻破太原的时候,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激动,他冒着北风,立在黄色的御帐外,遥望太原城,起初看见除东南的角楼在燃烧之外,南门上也有火光。后来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城中没有喊杀声,知道没有巷战,一切顺利,不出他所预料。 依照军师宋献策择定的最吉入城时间,李自成巳时整从南郊起驾,恰在巳时三刻,进入东边的南门,名为迎泽门,取其方向吉利。牛金星和宋献策率领大批从长安来的和沿路新投降的文臣,已先从西边的南门即承恩门进城,随刘宗敏一起,在迎泽门接驾。来迎泽门接驾的还有李过和李岩。沿路经过的街道,全都警跸,禁绝行人。士民想瞻仰新天子风采的,只能站在关闭的临街门内,隔着门缝屏息偷看。李自成仍旧骑着他的乌龙驹。这匹战马不但依然雄伟,堪称神骏,而且装饰也不同了。鞍鞯和辔头全换了新的,镶嵌着金银和红绿宝石,配着二龙献珠的鎏金马镫。李自成骑在马上,向前看,但见整齐的旗帜、骑兵、鼓乐、仪仗,还有一柄黄伞;向左右看,但见街两旁的房屋,闭着的临街大门,家家门口摆着香案,街两边每隔五丈远,便有一个士兵平执利矛,腰挎宝刀,明盔亮甲,面朝外,肃立不动。不但看不到父老们热烈欢迎的情景,竟然连一个老百姓也不能看见。虽然在长安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令街道上的士民们在他经过时肃静、回避,但是倘若有些百姓回避不及,或有心不愿躲开,而希望偷偷地看他的人,只要在街旁跪伏地上,偷偷看他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进入太原,警跸的事竟然如此这般气象森严,是李自成所不曾经历过的。他想着,不如传谕下去,让百姓大胆地来到街上同他见面,他自己原本也是穷百姓出身嘛。但随即又一转念,想起这是牛金星等按历代帝王警跸的旧制做的安排,就将闪在心上的念头打消了。他又想到,自古以来,帝王之尊本该如此。有许多帝王是在襁褓中继承祖业,世事不晓,尚且出入警跸,何况他身应图谶奉天倡义,出生入死,血战了十六年才有今天!这么想着,他的心潮就平静了。 到了作为行宫的巡抚衙门,李自成因为有许多事需要处理,便只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过和李岩留下,其余的文武官员们都叩头退出了。虽然太原城中的事情,他进城前已经不断地得到飞骑禀报,但是仍然先向刘宗敏问道: “城中秩序如何?有抢劫、杀人、强奸的事情么?” 刘宗敏回答说:“城破之后,各处都有骑兵巡逻,执法很严,城中秩序很好。该抓起来的那些官绅,就在天明以后,由补之派人将他们抓起来了。” 李自成向李过问:“有没有逃走的?” 李过回答:“有几个躲起来的。可是不管他们躲得再好,都捉到了。有的是他们的奴仆引路,有的是百姓禀告。” 李自成点点头,吩咐将自缢而死的巡抚蔡茂德及其副总兵应时盛都用棺木装殓,停放在三立书院中。然后转向李岩问道: “放赈的事,有没有困难?” 李岩回答:“晋王府的仓中,存粮并不很多,远不如福王府;其余乡宦大户的粮食大多藏在山中,运进太原的没有多少,所以只能对饥民小作赈济。另外,我大军北上,路途遥远,沿途又均非产粮之地。以臣愚见,放赈虽然要紧,但军需更为要紧,所以,不仅不能大放赈济,还应该在太原及附近州、县火速征集粮食,带往北京,方为万全之策。” 李自成沉默,仿佛在心头浇了一瓢冷水,转头望望军师。宋献策赶紧欠身说道: “林泉所虑甚是,既然太原城中存粮不多,放赈的事可以从缓。” 李自成继续沉默。多年来,他每到一地,总是打击贪官污吏和地方上的不法乡宦、豪强,开仓放赈,因而被黎民百姓们称做救星。如今他刚刚建立了大顺朝,破了太原,却不向黎民百姓赈济,心中说不过去。可是李岩和军师的意见值得重视。尤其是李岩,一向担任赈济饥民的事,他的话更要斟酌。在他犹豫不决的片刻,忽然想起来崇祯十二年春天在商洛山中的往事。当时军粮十分困难,可以说计日而食,他曾毅然决定,分出一半粮食赈济饥民。难道今日情况不是好得不能相比么?他正要决定放赈,可是又转念一想,如今大军东征,与当年少数人潜藏在商洛山中的情况根本不同,今天要说今天的话。于是他轻轻地对李岩说了一句: “明日再商议吧。” 这时,吴汝义匆匆进来,递上一封紧急文书。李自成一看,原来是田见秀从长安来的禀报。田见秀报告说,张献忠已经率领全部人马,离开湖南,到了宜昌一带,声言要进入四川,在四川建立大西国。田见秀还禀报了河南、湖广的情况。说已经探明,登封的李际遇确实暗中接受了明朝的“总兵”衔,只是还不敢明着与大顺为敌;又说在遂平和西平一带的刘洪起,被左良玉授予“总兵”衔,正在招兵买马,占领了附近数县地方。汝宁府的情况很乱,委派的地方官吏被当地豪绅赶出了城,无处立脚;还有在均州的王光恩围攻谷城,声言要进军襄阳,气焰十分嚣张…… 李自成将田见秀的紧急文书交给大家传阅,然后问道: “你们各位有何主张?” 牛金星、宋献策和刘宗敏都认为,目前用兵方略已定,不能轻易改变。只有迅速攻破北京,然后才能回过头来,一面进兵江南,一面收拾河南、湖广的乱局。而且,目前山西省十分重要,虽然太原已经攻破,但不能不分兵镇守,例如平阳府、太原府、潞州府、泽州等地,都需要留下人马,特别要保证太原与长安的道路畅通无阻。千万不可以像河南那样,留下后患。如果山西不稳,在大军到了北京以后,就有后顾之忧。李自成很同意这个意见,决定大军在太原不多停留,一两天内就派出一部分人马,由谷英作先锋,从忻州、代州出雁门关,向大同进军。白广恩赶快派密使前去大同,招降大同总兵。同时,也要立刻找可靠的人前往宁武,招降周遇吉。牛金星说: “山西省只有一支兵力,就是驻在宁武关的周遇吉。这周遇吉虽然人马不多,但在山西将领中举足轻重,必须劝他速降。我们的大军大部分从雁门关出去,直取大同,也要分一部人马,从阳方口出去。阳方口在宁武关的东北边,不必走宁武城。倘若周遇吉不肯投降,就从阳方口进去,围攻宁武,迫使他非投降不可。” 宋献策说:“正应该如此,不能留下后顾之忧。” 商议罢,李自成留大家在行宫中用了午饭,然后分头办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岩的三四千人马,原就没有攻太原城的任务,所以五天以前就从清源县分路,由李侔率领,开往太原县城,驻扎在晋祠附近。李岩因被李自成随时咨询,所以带领少数亲兵,随大军来到太原府城下,同李过一起进入省城。他已经离开自己的部队几天,巴不得赶快奔到太原县,看一看部队情况。 既然放赈的事尚未决定,所以他午饭以后就叩辞出宫,准备赶赴晋祠。当他正要上马的时候,被宋献策差人唤住,说军师同首总将军再谈几句话,马上就出来,有事相托,请他稍候片刻。李岩只好等候,却在心中奇怪地问道: “军师有何事相托?” 晋祠是晋水的一个发源地,在悬瓮山的南麓,离太原县城只有五里。太原县城是上古时候唐尧建都的地方,后来周成王将他的弟弟太叔虞封在这里。这地方从春秋战国到隋唐时候,一直称为晋阳。李岩虽然是大顺朝的制将军,但毕竟是文人出身,面对一些名胜古迹最能引发诗兴,唤起思古之幽情。他巴不得赶快到太原县,最好能够趁着日头未落,逛逛晋祠。宋献策嘱托他寻找的那位朋友,倘若在晋祠能找到,更为所愿。 太原县距太原府城大约四十里,道路比较好走。李岩一行数十骑,扬鞭奔驰,申末时候就赶到了太原县城,被李侔迎进老营。稍作休息,听李侔禀报了到太原县以后安民和征集粮食、骡马的情况。李岩告诉李侔,皇上因为太原府存粮不多,对于是否放赈的事,尚未决定。随后又把宋军师嘱他去找一位朋友,并劝说这位朋友出山做官的事情也说了。李侔听罢,笑着说: “献策半生江湖,结交草野豪杰,不料他在这晋祠地方也有朋友。此人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李岩说:“宋献策之所以是宋献策,就是在江湖上交游甚广,非你我所能及。他让找的人姓刘,名同尘,字和光,自号晋阳山人。此人熟读兵书,精通六壬遁甲,兼明医道,平生淡于名利,不事帖括。因见天下大乱,更不愿与官绅往来,隐居晋祠,徜徉于山水之间……” 李侔接着说:“此人正在城内。” “现在城内?你见过他?” “他本来隐居晋祠附近一处小山村中。可是他的母亲、他的一个弟弟和一位寡嫂,都住在城内。城内宅子是他的祖业。十天前,他因老母患病,来到城内侍候。母病至今未愈,所以他也没有再回乡下。我来到这里以后,因为本地人都称赞他很有学问,人品也高,所以曾去拜访过他,他也回拜过我。可是,哥,他从来没有提过他同宋军师是朋友呀,怎么献策说同他是朋友?” 李岩笑着说:“这正是刘和光的高风啊!与那般汲汲于富贵的趋炎附势之辈,有天壤之别。既然这位刘先生现在城内,我们赶快去找他一谈如何?” “好,此刻就去,回来再吃晚饭。” 刘和光住在一条僻巷之中,黑漆楼门,两进院落。李岩兄弟二人来到此处,被主人让进前院西屋坐下。书童献茶以后,李岩说道: “宋军师与足下原是故人,今日特嘱咐弟代他向足下问候起居,并说足下高风亮节,令人钦慕。目前大顺龙兴,我主思贤若渴,深望足下即便出山,共襄大业。宋军师因为今日初进省城,百事缠身,不能亲自相请,嘱弟先为致意,待一二日后必当亲来相聚。” 刘和光说:“前几年经朋友引荐,得识献策先生。如今献策先生为新朝开国军师,功名烜赫,仍不忘布衣之交,实甚感激。但相邀出山之事,弟不敢奉命。” 李岩问:“目前大势已定,先生尚有何顾虑?” “弟非有所顾虑。且不说弟毫无实际本领,庸碌平生,已是望五之年,两鬓苍苍,还有两项不能奉命苦衷:一是老母在堂,病体未愈;二是弟有小恙之疾,不能鞍马劳累,故此只宜做山林散淡之人,如何能够追随骥尾,为新朝以尽绵力?请将军回告献策,弟无他求,但望天下早日太平,得沐新朝雨露,优游于晋阳山水之间,于愿足矣。” 李侔说:“目前国家草创,急需人才,既然宋军师诚意相邀,足下岂能坚不出山?” 刘和光说:“现有一位人才,学问、阅历胜弟百倍,何不请他为大顺做事?” 李岩问:“先生说的是什么人?” “此人是个和尚,法名不空,于去年十二月中旬,由五台山来到此地,挂单晋祠。听说因近日天气转暖,要回五台山去,大概尚未离开。” 李侔问:“先生可同他相识?” “弟与晋祠中几位道士很熟,所以得识不空和尚。几次深谈之后,对他十分敬佩,可以说五体投地。此人非一般所谓智谋之士,如肯为大顺所聘,必有极大用处。” 李岩赶快问道:“若如先生所言,此人有非凡之才,何以遁入空门?莫非是慷慨磊落之士,饱经忧患,有大哀于心乎?” 刘和光笑着点头说:“将军不愧是河南李公子,非一般武将所及。不过,古人云:哀莫过于心死。而不空和尚之哀正在于他不能心死,不能超脱世外,像一般出家人那样。他是愤而出家,常常感念时势,拍案顿足,悲歌流涕。” 李岩说:“你越说越使我恨不得马上同他相见。请问,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刘和光告诉他这位不空和尚在出家之前的姓名和身份,接着说出来此人如何半生戎马,后来当了和尚的经过。李岩听了以后,又问道: “去年十二月间,我大顺先头部队开始渡河入晋,全晋人心惊慌。太原府绅宦富豪之家,纷纷奔往山中避乱,他为何反在此时离开五台山清净佛地?” “所以我说他并不愿超脱世外。”刘和光笑一笑,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实话告你说,他虽然平易,一谈到明朝的朝政腐败,便扼腕叹息,认为明朝必亡,不可救药。而且为此遁入空门。可是奇怪,他又不忍心看见明朝如此迅速灭亡。他来太原是想设法向当道建议,使太原能固守两三个月,阻止大顺军前进,以便北京城得到各地勤王之师。他到了太原以后,看到蔡茂德是一个迂腐无用的文人,其他地方大吏也都不足与谋,十分失望,所以根本没有露面,便来到晋祠住下。将军,你说他这个人怪也不怪?” 李岩点头说:“像他这样的情况我能够懂得。仔细想一想,并不感到奇怪。” 刘和光又说:“将军不妨明天上午找找他。倘若将军能够说动他为大顺效力,必有大用。以弟看来,新朝中正缺乏像他这样的人。” 一个十四五岁的、蓬头敝衣的小丫头进来,对刘和光说,老奶奶的药已经煎好了,等他亲自服侍老奶奶吃药。李岩见刘和光有事,不便久留,赶紧站起来说: “我明天一早便到晋祠拜访不空和尚。至于先生出山之事,万望不要峻拒。宋军师一二日内会亲来奉邀,劝足下出山,以展抱负,共襄大顺朝开国宏业。弟等就此告辞了。” 刘和光为母亲治病,每次更换药剂,煎好以后,必要他自己先尝一尝,方才捧给母亲吃下。这已是家中多年习惯,所以,他并不挽留李岩兄弟,将他们送出大门,拱手而别。 李岩兄弟回到营中,一面吃晚饭,一面商量明日上午去拜访不空和尚的事。忽然吴汝义差一急使,飞马来到,传下皇上口谕: “请李公子明日巳时以前赶到太原府中入宫议事。” 李岩大为诧异,不知皇上叫他去所议何事。他害怕不空和尚离开晋祠,回五台山去,当即决定今晚就往晋祠,决不耽误。匆匆地吃过晚饭,李岩嘱咐李侔留在城中,自己带着几十名亲兵驰往晋祠。 不空和尚因见大顺军纪律很好,买卖公平,确实像是得天下的气派,略觉安慰。今天太原府城已破,明白李自成此去北京,一路上必然势如破竹。他原来心存的一线希望渐渐落空,所以不胜感慨。心中充满忧愁,勉强在床上打坐,却仍旧不能静下心来。他索性下床,准备填一首词,临走前题在壁上。恰恰才想出两句,李岩来了。 李岩在晋祠小镇上驻扎着一千人马,由李俊统领。李俊同晋祠当家的老道士已经熟了,知道有一位挂单的老和尚,是一位颇有学问的人。只是他忙于向山中大户征集粮食和骡马,还没有找过这位从五台山来的和尚谈话。李俊陪着李岩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里,在一间道房门上轻叩了几下。门开处,不空和尚双手合十,神态安详地问道: “是来找贫僧么?” 李俊叉手说:“正是来拜见法师。我名李俊,是本处驻军首领。这位是本营主将,大顺国制将军……” 和尚笑着说:“是河南李公子,久仰久仰。请进来坐下谈话。” 李岩向和尚合十行礼,问道:“法师何以知道我是李岩?” 和尚说:“贵部将士已经来到晋祠三日,贫僧岂能不闻?门外风寒,请进里边说话。” 李岩对李俊说:“你去办你的事吧。我一个人同法师谈谈话,只留下打灯笼的亲兵在院中等候好了。” 李俊和一群亲兵走后,和尚将李岩让进道房坐下,笑着问道: “将军来访贫僧何事?莫非将军与佛法有缘,一向所关心乎?” 李岩笑道:“实话相告,岩与佛法缘分很浅,虽无功名富贵之念,却有济世安邦之心。待天下大定之后,岩既不入佛,亦不归道,但求解甲释兵,隐居山林,长与白云麋鹿为友,与农夫樵子为伍,于愿足矣。” “将军胸怀高朗,令人钦敬。但恐天下事未可预料,谁知何时太平?将军既然已经出山,欲脱身怕不容易。今晚将军下访,究竟有何见教?” 李岩暗自琢磨着和尚的话,决定暂不说明来意,不妨先问问他对当今大局有何看法。于是说道: “以法师看来,大顺军此去北京,是否能马到功成?” 不空和尚说道:“贫僧是方外之人,诵经礼佛之外,不知其他。军国大事何必向我垂问?” 李岩笑着说:“请法师不必瞒我,师父岂非当年洪承畴军中的赞画刘子政先生乎?” “将军何以知道?” “请法师不必问我何以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法师原是刘子政先生,胸富韬略,故来求教。” “啊!” “法师以为大局前途如何?” 不空和尚闭目沉吟,似乎在思考李岩的询问。其实,他是在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使大顺军缓到北京一步,使崇祯皇帝能等到勤王之师。停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道: “崇祯并非亡国之君,只是从万历、天启以来病入膏肓,加上朝中无人,才落到今日地步。大顺军前去北京,看来一路上不会有大的阻碍。只是到北京城下之后,能否迅速破城,未敢预料;纵然攻下北京,能否就算大功告成,更为难说。以李王所率的东征兵力,恐怕未必能一战成功。” 李岩说:“北京兵力空虚,所谓三大营名存实亡,不堪一击,各地纵有勤王之师,但远水不解近渴。眼下我大顺朝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还怕不能一战成功么?” 和尚笑而不语。李岩又忍不住问道: “法师为何笑而不言?” 和尚慢慢抬起头来说道:“倘若果然大顺朝兵力雄厚,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自然无须为成败挂心。但恐兵力患少,万一有意外之变,仓促之间,何以应付?请恕我直言,李王左右用事之人,都以为胜利已在手中,又自以为兵力强大,无敌于天下。其实,可以说殷忧者正在此处。他人因不断胜利,如醉如狂,将军是远见卓识之人,难道亦同众人一样么?” 李岩暗暗吃惊。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看见和尚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但笑得有些冷峻,便不觉将椅子向前移动,低声说道: “请法师不必顾虑,一切话但说无妨。” 和尚点点头,接着说道:“用兵之道,虚虚实实。我看刘宗敏将军的檄文,讲他率大军五十万渡河,李王亲提百万之众于后;刚才将军也说大顺军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这都是虚,实的并非这样。所以,我笑而不言。以贫僧看来,如今渡河兵力,不会有三十万人,分兵两路,一路从晋南入豫北,一路来到太原,将来到北京城下的,不过十余万人,战兵大约不足十万。李王连年征战,占地虽广,却没有站稳脚跟,如同吃东西一般,只知道狼吞虎咽,全无消化,此是最大可忧之事。你们进兵北京,实际是孤军深入,一旦事出意外,不惟不能争胜于疆场,固守北京,而且退无可守之地。彼时将见畿辅、河北、山西、山东,以及中原各地,无处不纷纷与大顺为敌。何以言之?盖大顺对各地既无理事之深仁厚泽,又无强兵之守。秦灭六国,其势胜今日李王十倍百倍,一旦陈涉发难,六国豪杰并起,立至不可收拾。今日李王左右文武,只求赶快破了北京。以为破了北京,李王登极,便可定了大局,江南可传檄而定,从此可高枕无忧。但恐怕天下事未必如此容易。将军可曾深思乎?” 不空和尚的直言,使李岩更加动心,探身问道:“全晋一如掌握,北京遥遥在望,断无不破北京之理。然则以法师高见,如何才是上策?” 不空和尚又一阵沉默,暗想如何救崇祯不亡国,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于是说道: “若是既能夺取北京,又能不受意外挫折,才算是上策。请将军再一次恕我冒昧直言:今日你们所行者不过是中策啊,实非上策。” 李岩问道:“何以就是中策?” 不空和尚说:“大顺兵两千里迢迢远征,悬军深入民情生疏之地,可以攻破北京,但不能应付意外挫折,这是你们出师之前,庙算不周。庙堂之上只想着几日能到北京,何日登极,其他则都非思虑所及。新朝君臣人人都认为这是一着好棋,以我所看,这却是一着险棋,或祸或福尚难预料。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安知攻破北京就是胜利?” 李岩又猛然一惊,问道:“法师的意思,莫非是东虏会向北京进攻么?” 和尚说:“难道新朝君臣都没有想到此事?” 李岩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没人想到,不过不甚重视罢了。” 和尚说:“满洲人早已虎视眈眈,伺机南犯。你们新朝中衮衮诸公,为什么不甚重视?” 李岩听出来和尚的口气含着讥讽,甚至教训的意味。但是他的心中只觉佩服,毫不生气。他态度谦逊地微微一笑,老实地解释说: “不瞒法师说,大家都想着如何顺利成功,倒不曾想到会遇到意外挫折。我与牛丞相、宋军师在私下闲谈时候,也谈到过东虏之事,但是都不及法师谋虑深远。” “此话怎讲?” “牛丞相和许多文武大臣,都认为满洲人只敢侵犯明朝,未必敢与我大顺为敌。” “你们可是没有知己知彼呀……还有什么想法?” “我们听说,虏酋皇太极于去秋突然病故,多尔衮拥立幼主登极,自居摄政,诸王多有不服。东虏正是国有新丧,朝政不稳,决不会出兵南犯。” 和尚冷笑一下,说道:“你们的判断差矣!” 李岩问:“如何判断错了?” 和尚说:“多尔衮这个人,在满洲诸王之中,年岁最轻,却颇有雄才大略。皇太极死后,按说应该由皇太极的长子豪格继承皇位。当时也有一些亲王、郡王拥护豪格。在差不多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豪格最终还是被多尔衮斗败了。就凭这一点,对多尔衮就确实不能轻视。如今虽然满洲国有新丧,朝廷有皇位之争,可是大局已经粗定,多尔衮无疑想慑服诸王贝勒,所以他就必须对内统一一切,使别人没有反抗的机会;对外要替满洲建立大功,使别人不能不服他。如今大顺要进攻北京,不管是大顺军屯兵于北京城下,鹬蚌相持,或者是攻破了北京,立脚尚未巩固,都是多尔衮进兵南犯的大好机会。他岂能够坐守?所以我看,十之七八虏骑要南下,这是大顺军真正的劲敌,其力量远非明朝可比。” 李岩问道:“有何办法能防备东虏进犯?” 不空和尚暗中认为,他拖延大顺军东征的计策,该说出来了。但又想着是说,还是不说,因为他明白,李岩并不是当权的人。如果说出来以后,李岩上奏了李自成,李自成认为这是阻挠大计,追问起来,岂不要将它破坏?或者李自成还有一个办法,改变了路线,不再走大同这条路,而是迅速地出固关,由真定向北,路途好走,也比较近,先破了北京,以逸待劳。到那时候,崇祯也亡国了,满洲兵进来也未必就能将李自成打败。到最后,兵连祸结,人民更加遭殃。他在反复思考。因为李岩一直用眼睛望着他,等着他说出办法来,于是他终于回答说: “以贫僧之见,大顺兵不必急于北上,应该停在山区,再调集二十万精兵,然后去攻北京,方是万全之策。但这话无人敢说,请将军也只放在心中,不要出口。” 李岩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又想:要调集二十万人马,还要筹集粮草,非有半年以上的准备不可,恐怕李自成不会同意。和尚让他不要说出来,也有道理。于是他说道: “目前满朝上下,都在等待我主到北京登极,这样的建议他不会采纳。我也确实不敢作此建议。不知法师可另有良策?” 和尚摇头说:“并无良策。如今以这样的人马到北京,满洲人不来则已,倘若前来,是抵挡不住的。而且北京不能久驻,粮食如何办?没有粮食,大军不战自散。所以只有请将军将这个意思悄悄地告诉宋军师,也许还能够有办法。” 李岩摇摇头,心里说:这岂不是阻挠我主的登极大计么?但他没有说出口,又向和尚问道: “万一虏兵入塞,我大顺凭城池与彼作战,能够打胜么?” 和尚摇摇头:“用兵之事,千变万化,贫僧何敢妄加预料。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白,今日大顺锐气方盛,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如果一时攻不开北京,屯兵坚城之下,这一股锐气也就完了;幸而攻进北京,女子玉帛,取之不尽,住不了多久,锐气也会变了。到那时候,大顺军的锐气变成暮气,变成惰气,而满洲兵却是一股锐气。以满洲兵之锐气击大顺军之惰气,我看,大顺兵很难取胜。” 李岩的心中不得不佩服和尚的论断,就劝和尚出山,为大顺朝建立功业。而且说李王谦恭下士,必能以礼相待,言听议从。和尚正色说道: “将军是读书之人,难道不知道我是不再入世的?自从辽阳失败以后,我全家都死了。本来我无意用事,只求闭户读书,将《孙子兵法》详细注释。不意三年前洪总督奉旨出关,率八总兵之兵力去救锦州,一定要贫僧赞画军务,结果你是清楚的。朝廷一意孤行,催促作战,八总兵之师溃于松山。幸而贫僧事前离开,不曾战死或者被俘。从此以后,忿而出家。如今已是垂暮之年,万念俱灰,岂能重作冯妇?何况我虽对大明朝政腐败十分愤恨,但我毕竟曾为大明之臣,岂能身事二主?功名利禄,我已无所求;脱掉袈裟,非我素愿。请将军再不要说这话了。因为我知道将军原是读书之人,所以才不揣冒昧,谈论时势,毫无隐讳。如果将军要我随李王做官,建立功名,就误解了贫僧的素来为人。” 李岩又说:“明日我回到太原,介绍法师与我主一谈如何?” 和尚冷笑说:“此事万万不能!请你不要说出世上有我这个人好了。我们今晚的谈话,到此为止。倘若有缘,后会有期。” 李岩看见和尚神色转为冷淡,知道不好再说别的话,便起身告辞。 李岩回到太原县城,不敢将不空和尚的全部谈话告诉李侔。怕的是万一李侔不小心,给李俊等人露出几句,流传开来,会招惹大祸。所以,他只泛泛地谈了一点和尚的意见,便倒头睡下。这一夜,李岩辗转反侧,寝席不安。第二天四更时候,他起身唤起从人,匆匆上路。天色刚刚明亮,他就到了宋献策住的地方。他屏退左右,将经过悄悄向宋献策禀明,特别是报告了不空和尚的话。宋献策脸色严峻,对他说: “这话,你我也曾想到,只是还没有和尚说得透彻。今日朝中,上下一片欢乐胜利之情,皇上也急于到北京登极,文臣们更是盼望着这一天赶快来到。不空和尚的话,你千万不要对人说出。你知道我知道就算了。一旦传出,你我必然有不测之祸。” 李岩问道:“献策,你是不是同和尚见见面,亲自谈一谈?” 宋献策摇摇头,说道:“今日情况非往年可比。我身为当朝军师,行动必有许多护从,而且也不能不让皇上知道。皇上知道我去晋祠见一个五台山的和尚,必将问我何事。我说出实话没有好事,不说实话对皇上不忠,所以我不必见他了。何况……林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不空和尚会留在晋祠,等待我们再去找他么?” 李岩问道:“为何他不会等我们再谈一次?” 宋献策微微一笑说:“这个和尚之智谋,也许非你我所能及。他同你谈这一番话,既为着向我们大顺朝进忠言,也为着他对崇祯尚有君臣之义,不忍见崇祯迅速亡国。” 李岩问:“何以见得?” 宋献策说:“他希望我们在太原停留几个月,准备更多的人马。这看起来对我们是很有利的呀,既可以巩固三晋,也可以抽调更多的人马前往北京,使我们立于不败之地。从这一点看,是对我们进了忠言。可是他也明白,如果有几个月我们不进兵,南方的史可法、左良玉的兵可以北上勤王。还有,我们已经得到密探禀报,崇祯准备调吴三桂的兵进关。只要北京有十万或者五万军队守城,我们攻破北京就困难了。所以他既是为我们打算,也是为崇祯打算。” 李岩感到吃惊:“哎呀,不空和尚用心至深哪!” 宋献策接着说:“所以我断定,今天五更,他必然离开晋祠,回五台山去,决不会继续在晋祠逗留。” 李岩说:“如果皇上要用他,可以派人追赶他回来。” 宋献策说:“你毕竟是书生之见。好,这一点你不要再操心了。如今倒是要吃了早饭,一同进宫议事。” 李岩问道:“不知皇上要我们商议什么?” 宋献策说:“昨天下午,我们又得到从北京来的密探禀报,说朝廷之上,有人主张崇祯皇帝往南京逃,也有人反对。从正月间到现在,议论不决。还有调吴三桂的兵来北京守城之事,也是议而不决。所以我同皇上,还有汝侯刘爷、牛丞相,匆匆忙忙商量了一下,决定两三天内就赶快向大同进兵。今日就是要商量进兵之事。皇上可以晚走一步,以汝侯为首统帅前敌人马,你我跟随前去,你的人马也要派去。还有补之的人马,比较精锐,都先动身。至于如何动身,大同投降的消息还没有回来,宁武关投降不投降也不知道,可能要准备一战。今日皇上召集进宫会议,就是商议此事。” 随即宋献策吩咐开饭。吃过饭以后,稍事休息,他们就进宫去了。 第四章 进入甲申年,多尔衮每天都在注视着关内的局势变化。他获得关内的各种消息,主要依靠派许多细作在北京打探。对探到特别重要消息的细作,不惜重赏。关于北京朝廷上的忙乱举措和纷争,以及“陕西流贼”的重要活动,几乎是每天或每隔三两天就有潜伏在北京的细作报到盛京,先密报到兵部衙门,随即火速禀报到睿亲王府。住在沈阳城内的多尔衮,天天都在考虑如何率大军进入中原,而明朝当局却因自顾不暇,没有时间考虑满洲敌人的动静。至于李自成,一则被一年多来军事上的不断胜利冲昏了头脑,二则目光短浅,不懂得他东征幽燕进入北京以后的强敌,并不是一筹莫展的崇祯皇帝和好比日落西山的大明朝廷,而是崛起于辽东的、对关内虎视眈眈的所谓“东虏”,所以对关外的情况知之甚少甚或全然不知。 大约在正月下旬,多尔衮连得探报,说那个名叫李自成的“流贼”首领已经在西安建立了大顺朝,改元永昌,并且从去年十二月底到今年正月初,派遣了五十万人马分批从韩城附近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境内,所向无敌,正在向太原进兵,声言要进犯北京,夺取明朝江山。这一消息不仅来自朝野惊慌的北京,也来自吴三桂驻守的宁远城中。当时宁远已经是明朝留在山海关外的一座孤城,但是由于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都住在北京城中,而吴三桂与驻节永平的蓟辽总督王永吉也常有密使往来,所以从宁远城中也可以知道北京的重大消息。从北京、永平和宁远城中探听到的“流贼”正在向北京进犯的消息大致相同,使多尔衮不能不焦急了。 在爱新觉罗皇族中,最有雄才大略的年轻领袖莫过于多尔衮这位亲王。他从十八岁就带兵打仗,不仅勇敢,而且富于智谋,后来成了皇太极政权圈子中的重要亲王。去年八月间,皇太极突然去世之后,皇族中有人愿意拥戴他继承皇位,他自己也有一部分可靠的兵力,然而他为着安定清国大局,避免皇室诸王为皇位继承问题发生纷争,削弱国力,他坚决不继承皇位,也打退了别人觊觎皇位的野心,严厉惩罚了几个人,同时他紧紧拉着比他年长的、且有一部分兵力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同心拥戴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福临登极,由他和郑亲王共同辅政,被称为辅政亲王。 他自幼就以他的聪明和勇敢,在诸王贝勒中表现非凡,受到父亲努尔哈赤的宠爱,也受到同父异母的哥哥皇太极的特别看重。他自己虽然口中不说,然而环顾同辈,不能不自认为是爱新觉罗皇族中的不世英雄。由于他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就有进兵中原,灭亡明朝,迁都北京,以“大清”国号统治中国的抱负,所以在皇太极突然病逝之后,在举朝震惊失措、陷于皇位纷争,满洲的兴衰决于一旦之际,他能够以其出众的智谋和应变才能,使不懂事的小福临登上皇位,为他以后实现统兵进入中原的大计准备了条件。然而,像多尔衮这样具有巨大政治野心的人物,对与济尔哈朗共同辅政这件事并不甘心,他必须在统兵南下之前实现两件大事:一是将大清国的朝政大权和军权牢牢地拿到他一个人手中;二是再对心怀不满的肃亲王豪格搞一次惩罚,除掉日后的祸患。 多尔衮在与济尔哈朗共同辅政之初,利用济尔哈朗思想上的弱点,不失时机地建立他的专政体制。济尔哈朗的父亲名叫舒尔哈赤,是努尔哈赤的同母兄弟,协助努尔哈赤起兵,反抗明朝,吞并建州各部,战功卓著,声名不下于努尔哈赤。大概是由于疑忌心理,努尔哈赤忽然摘去了舒尔哈赤的兵权,将他禁锢起来,随后又秘密杀掉,又杀了舒尔哈赤的两个儿子。这一件努尔哈赤杀弟的惨案并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在努尔哈赤生前不允许随便谈论,他死后在皇室和群臣中也不许谈论。当父兄们被杀害的时候,济尔哈朗尚在幼年,由伯父努尔哈赤养大,也受皇太极的恩眷,初封为贝勒,后封为亲王。这一件家庭悲剧在他长大后从来不敢打听,更不敢对伯父努尔哈赤有怀恨之心,从小养成了一种谨慎畏祸的性格,只希望保住亲王的禄位,在功业上并无多的奢望。多尔衮平日看透了济尔哈朗性格上这些弱点,所以拉住他共同辅政,为自己实现独专国政的野心做一块垫脚石,以后不需要的时候就一脚踢开。 大清国的武装力量分为满洲八旗、汉军八旗、蒙古八旗。基本武装是满洲八旗。满洲八旗分为上三旗和下五旗。原来上三旗是正黄旗、镶黄旗和正蓝旗。两黄旗的旗主是皇太极,而正蓝旗的旗主是努尔哈赤的第五子爱新觉罗·莽古尔泰,天命元年时被封为和硕贝勒,是满族开国时的核心人物之一。这上三旗等于皇帝的亲军,平时也由上三旗拱卫盛京。天聪五年(公元1631年),莽古尔泰参加围攻大凌河城的战役,他因本旗人员伤亡较重,要求调回沈阳休息,同皇太极发生争吵。莽古尔泰一时激动,不由地紧握刀柄,但刚刚将腰刀拔出一点,被皇太极身边的戈什哈扑上前去,夺下腰刀。莽古尔泰因此犯了“御前露刃”的罪,革掉大贝勒封号,夺去五牛录,人员拨归两黄旗,又罚了一万两银子。又过了一年多,莽古尔泰暴病而亡,他这一旗的力量便大大衰弱,内部也分化了。多尔衮担任辅政之后,就同济尔哈朗一商量,将正蓝旗降入下五旗,而将他的同母弟多铎所率领的正白旗升入上三旗。原来属于皇帝亲自率领的两黄旗,如今就归幼主福临继承。但福临尚在幼年,两旗的重大问题都由多尔衮代为决定。有时多尔衮也通过两宫皇太后加以控制。这样,上三旗的指挥权就完全落在他的手中。 满洲政权的多年传统是各部中央衙门分别由亲王、贝勒管理,称之为“十王议政”。多尔衮与济尔哈朗一商量,于崇德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会议,当众宣布停止这一传统制度。大家听了以后,小声议论一阵,慑于多尔衮的威势,不得不表示同意。自从努尔哈赤于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建立后金政权,定年号为天命元年开始,由爱新觉罗皇族的贵族共同听政,改为各职官分管朝政,听命于皇帝。这一次的政治体制改革,是满洲政权的一大改革,也是多尔衮走向个人独裁的重要一步。 多尔衮在个人独裁的道路上步步前进,而济尔哈朗却步步退让。凡有重大决定,都是多尔衮自己决定之后,告诉郑亲王济尔哈朗,由郑亲王向朝中大臣们宣布,命大家遵行不误。郑亲王虽然对多尔衮的步步进逼很不甘心,但是事实上多尔衮在朝臣中的威望日隆,又掌握着拱卫盛京的上三旗兵力,许多朝中趋炎附势的大臣都向睿亲王靠拢,他在不很甘心的情况下被迫做着多尔衮手中的一个工具。他已经通过他自己的一些亲信知道多尔衮与肃亲王豪格势不两立,其间必将有一次严重的斗争。虽然豪格是先皇帝的长子,又是一旗之主,但是一则他的智谋和威望不如多尔衮,二则多尔衮身居辅政亲王的崇高地位,又有顺治皇帝的母亲在宫中给他支持,济尔哈朗看出来豪格必然会大祸临头。他是皇室斗争中的惊弓之鸟,密嘱他手下的亲信官员们千万不要同肃王府的人员有任何来往,只可暗中探听消息,不可在人前露出风声。同时他知道睿亲王身有暗疾,经常服药,而且在朝臣中招来不少人的暗中忌恨。他预料到将来迟早会有一天,睿亲王也会有倒运的时候,所以他在表面上忍气吞声,而在心中恨恨地说: “有些话,到那时再说!” 甲申正月的一天,济尔哈朗按照多尔衮的意思,召集内三院、六部、都察院、理藩院全部堂官,用下命令的口气说道: “我今日召见各位大臣,不为别事,只是要面谕各位记住:嗣后各衙门办理事务,或有需要禀白我们两位辅政亲王的,都要先启禀睿亲王;档子书名,也应该先书睿亲王的名字,将本王的名字写在后边。坐立朝班和行礼的时候,都是睿亲王在我的上边,不可乱了。你们都听清了么?” 众大臣都明白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是预示今后的朝政会有大的变化。大家在心中凛凛畏惧,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躬身回答: “喳!”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多尔衮在大清国独裁专政的体制上又向前跨进一步,原来议定的他与郑亲王共同辅政的体制变了,郑亲王的地位突然下降,成了他的助手。多尔衮瞒着济尔哈朗,从一开始就将实现他的专政野心同亲自率清兵南下占领北京这一扩张野心联系在一起考虑。如今他向独专朝政的目标日益接近,只有两件事等待实现:一是给肃亲王豪格一次致命的打击,拔掉他在爱新觉罗皇族中的心腹之患;二是在出兵之前将他的称号改称摄政王,而不是辅政王。其时,在大清国的文武大臣中,有汉文化修养的人较少,所以有时不能将摄政与辅政的真正性质分清,在称谓上常常混乱。多尔衮遇事留心,勤于思考,又常同像范文程这样较有学问的汉大臣谈论,长了知识,所以他明白摄政虽然也是辅政,但真正含义绝不同于辅政。他也知道当皇帝尚在幼小年纪,不能治理国家时,有一位亲族大臣代皇帝全权处理朝政,没有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实,这就叫做摄政,如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在拥立福临登极之初,他已经有此野心,但当时他如果提出来这一想法,必会招致激烈反对。他考虑再三,不敢提出这个意见,而是暗中授意他的一派人物拥护他与郑亲王共同辅政。经过几个月的酝酿,条件愈来愈对他有利,郑亲王对他步步退让,甘居下风。到了这时,他要做摄政王,独揽朝纲的各种条件差不多都接近成熟。一旦他亲自率领大军向中原进兵,将大清国的满、蒙、汉三股人马和征伐之权掌握到手中,就理所当然地高居摄政王之位了。 满洲君臣经过清太宗皇太极的国丧,内部一度为继承皇位的斗争发生较大风波,但因多尔衮处置得当,没有使国家损伤元气。事平之后,这割据中国东北一隅的新兴王国依然是朝气蓬勃,对长城内虎视眈眈,准备着随时趁明朝危亡之机进入中原,占领北京,恢复四百年前金朝的盛世局面。由于出重赏收买探报,有关李自成向北京进军以至明朝束手无策的各种消息,纷纷而来。到了甲申年的正月下旬,多尔衮口谕盛京的文武大臣讨论向中原进兵之策。许多人平素知道多尔衮的开国雄心,纷纷建议趁“流贼”尚在北来途中,先去攻破北京,以逸待劳,迎击“流贼”。 多尔衮虽然遇到这开国机运,感到心情振奋,然而他平日考虑事情比别人冷静,不肯匆忙就决定南下进兵大计。到了正月下旬,李自成率领的大军已经破了平阳,一路无阻,直奔太原,并且知道李自成另有一支人马也准备渡过黄河,作为一支偏师,走上党,破怀庆,再破卫辉,北上彰德,横扫豫北三府,然后北进,占领保定,从南路逼近北京。眼看明朝亡在旦夕,多尔衮连日亲自主持在睿王府召开秘密会议,讨论决策。 却说洪承畴投降以后,生活上备受优待,但没正式官职,直到此时,多尔衮才以顺治皇帝的名义任用他为内院学士,使他与范文程同样为他的帷幄之臣,时时参与对南朝的用兵密议。 今天在睿王府举行的是一次高层次重要密议,除多尔衮本人外,只有郑亲王济尔哈朗、范文程和洪承畴。他们讨论的最重要问题是要判断李自成的实际兵力。从北京来的探报是说李自成率领五十万大军从韩城渡河入晋,尚有百万大军在后。如果李自成确有这么多的人马北上,清国满、蒙、汉全部人马不会超过二十万,就决不能贸然南下,以免败于人数众多而士气方盛的“流贼”。考虑着李自成兵力的强大,多尔衮不能不心中踌躇。 在多尔衮亲自主持的前两次密议中,洪承畴的看法都是与众不同,使多尔衮不能不刮目相看。洪承畴认为李自成入晋东犯的全部人马绝不会有五十万人。他认为,自古“兵不厌诈”,兵强可以示弱,借以欺骗和麻痹敌人,孙膑对庞涓进行的马陵道之战是“以多示寡”的用兵范例。至于曹操的赤壁之战,苻坚的淝水之战,则是以弱示强,大大夸大了自己人马的数量。洪承畴用十分自信的口气说道: “以臣愚见,李贼自称有五十万人马渡河入晋,东犯幽燕,也是虚夸之词,实际兵力决无此数。兵将人数大概在二十万至三十万之间,不会更多。姑且以三十万计,到北京城下能够作战的兵力将不会超过二十万。” 多尔衮问道:“你为何估计得这样少?” 范文程插言说:“洪大人,我估计李自成来到北京的人马大概在三十万以上。” 郑亲王接着说:“我们的八旗兵还没有同流贼交过手,千万不能轻敌。宁可将敌人的兵力估计强一点,不可失之大意。” 洪承畴思索片刻,含笑说道:“两位辅政王爷和范学士从用兵方面慎重考虑,愿意将东犯的流贼兵力看得强大一些,以便事先调集更多人马,一战全歼流贼,这自然不错。但是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此古今不易之理。臣在南朝,与流贼作战多年,对贼中实情,略有所知。贼惯用虚声恫吓,且利用朝廷与各省官军弱点,才能迅速壮大,不断胜利而有今日。近几年贼势最盛,号称有百万之众,然而以臣看来,最盛时不超过五十万人。郧阳、均州均为王光恩兄弟所据,为襄阳肘腋之患,李自成竟不能攻破郧、均。汝南府多么重要,李自成竟无重兵驻守,任地方绅士与土匪窃据。所以臣说李自成虽有大约五十万人,还得分兵驻守各处,有许多重要之处竟无力驻守。这样看来,流贼渡河入晋,东犯幽燕的兵员实数绝不会超过三十万人。何况此次流贼东犯,与往日行军大不相同。李自成本是流贼,长于流动。如今在西安建立伪号,又渡河东犯,妄图在北京正位称帝,所以他必将文武百官等许多重要的人物带在身边,每一官僚必有一群奴仆相从,还得有兵马保护。试想这三十万众,数千里远征,谈何容易!单说粮秣辎重的运送,也得一两万人。如此看来,李贼如以三十万众渡河东来,沿途留兵驻守,到北京城下时不会有二十万人。” 范文程认为洪承畴说出的这个见解有道理,但仍然不敢完全相信,怕犯了轻敌的错误。他望望睿亲王脸上疑惑不定的神色,随即向洪承畴问道: “洪大人熟于南朝情况,果然见解不凡。但是文程尚不解者是,你说李贼的兵力不多,多依恃虚声恫吓,但是他近三年驰骋中原,所向无敌,席卷湖广,长驱入陕,轻易占领西安,横扫西北各地,使明朝穷于应付,已临亡国危局。这情况你如何解释?” 济尔哈朗先向范文程笑着点头,然后向洪承畴逼问一句: “对,近三年来李自成所向无敌,难道都是假的?” 多尔衮不等洪承畴说话,已经猜到洪承畴如何回答,在铁火盆的边上磕去烟灰,哈哈大笑,说道: “有趣!有趣!现在不必谈了。我已经命王府厨房预备了午膳,走吧,我们去午膳桌上,边吃边谈!”刚从火盆边站起来,多尔衮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同你们商量一下,看是否可行。如果可行,当然是越快越好,要在李自成尚在半路上就见到他,得到他的回书才好。” “王爷有何妙棋?”范文程站着问道。 多尔衮胸有成竹地含笑回答:“我想派人带着我大清国的一封书子,在山西境内的路上迎见李自成,一则探听他对我大清国是敌是友,二则亲去看看流贼的实力如何。你们觉得此计如何?” 范文程平日细心,接着问道:“用何人名义给流贼头目写信?用辅政王你的名义?” 多尔衮颇有深意地一笑,随即轻轻地将右手一挥,说道: “走,边用膳边商量大事!” 睿王府正殿的建筑规模不大,虽然也是明三暗五,五脊六兽,五层台阶,但如果放在关内,不过像富家地主的厅堂。午膳的红漆描金八仙桌摆在正殿的东暖阁,房间中温暖如春,陈设简单。多尔衮同济尔哈朗并坐在八仙桌北边的铺有红毡的两把太师椅上,面向正南,多尔衮在左,济尔哈朗在右。八仙桌的左边是洪承畴的座位,右边是范文程的座位。这是睿亲王指定的位置,不允许洪承畴谦让。范文程知道睿亲王在进兵灭亡明朝的大事上要重用洪承畴,对洪拱拱手,欣然在八仙桌右边坐下。 济尔哈朗对多尔衮指示洪承畴坐在左边,虽不说话,但心中暗觉奇怪。他认为范文程在太祖艰难创业时就来投效,忠心不贰。到了太宗朝,更是倚为心腹,大小事由范章京一言而决。他根本不理解睿亲王的用心。虽然洪承畴与范文程同样是内院学士,但是在多尔衮眼中,洪承畴不仅是朝中大臣,而且在今后不久进兵中原的时候更要依靠洪承畴出谋献策。另一方面,洪承畴在投降前是明朝的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衔,二品大员,这一点优于在满洲土生土长的范文程。多尔衮既然要锐意进取中原,不能不尊重汉族的这一习惯。然而他没有将这种思想同济尔哈朗谈过,也不曾同范文程谈过。倒是范文程心中明白,也知道洪承畴曾经决意不做引着清兵夺取崇祯皇帝江山的千古罪人。此时范文程在心中含笑想道: “你洪九老已入睿王爷的彀中,很快就会引着八旗大军前去攻破北京,想不做大清兵的带路人,不可得矣!” 因为有睿王府的两个包衣在暖阁中伺候午膳,所以多尔衮根本不提军事问题,也不谈清国朝政。郑亲王和范文程等都明白睿王府的规矩,所以都不提军情消息。不过他们都急于想知道李自成的实际兵力,好决定大清兵的南下方略。洪承畴虽然已经投降满洲两年,但是南朝毕竟是他的父母之邦,崇祯是他的故君,所以他也忘不下山西军情,神色忧郁地低头不语。 自从济尔哈朗退后一步,拥护多尔衮主持朝政以来,多尔衮就吩咐在西偏院中腾出来五间房屋,警卫严密,由内三院的学士们加上满汉笔帖式数人,日夜轮流值班,以免误了公事。多尔衮在王位上坐下以后,忽然想到给李自成下书子的事颇为紧急,立即命一包衣去西偏院叫一位值班的内秘书院学士前来。满族包衣答了声“喳”,转身退出。多尔衮向右边的郑亲王拿起筷子略微示意,于是两位辅政王与两位内院学士开始用膳。过了片刻,在西偏院值班的内秘书院学士来到面前,向两位辅政屈膝请安。多尔衮将向李自成下书的事告诉了他,命他在午膳后赶快起个稿子送来,并把要写的内容也告诉了他。值班的学士问道: “请问王爷,听说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僭了伪号,国号大顺,年号永昌,这封书子是写给李自成么?” “当然要给他。不给他给谁?” “用什么人的名义写这封信?就用两位辅政王爷的名义?” 郑亲王刚从暖锅中夹起来一大块白肉,还没有夹稳,听了这句话,筷子一动,那一块肥厚的白肉落进暖锅。他害怕日后万一朝局有变,有谁追究他伙同多尔衮与流贼暗通声气,而足智多谋的多尔衮将罪责推到他一人身上。他暂停再动筷子,眼睛转向左边,望了多尔衮一眼,在心中称赞恭候桌边的值班学士: “问得好,是要请示清楚!” 多尔衮对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此时不假思索,满可以随口回答,但是他故意向范文程问道: “从前,太宗爷主持朝政,有事就问范章京,听范章京一言而定。范学士,你说,我大清国应该由谁具名为妥?” 范文程回答说:“此事在我国并无先例,恐怕只得用两位辅政王爷的名义了。” 多尔衮摇摇头,向济尔哈朗问道:“郑亲王,你有什么主张?” 济尔哈朗说:“我朝已有定制:虽然设有两位辅政,但朝政以睿亲王为主。睿亲王虽无摄政之名,却有摄政之实。这一封给李自成的书信十分重要,当然应该用我朝辅政睿亲王的名义发出,收信的是大顺国王。” 多尔衮面带微笑,在肚里骂道:“狡猾!愚而诈!”随即他不动声色,向肃立恭候的值班学士说道:“李自成已经占有数省土地,在西安建立伪号,非一般土贼、流寇可比。为着使他对这封书信重视,对前去下书的使者以礼相待,以便查看李自成的实际兵力如何,也弄清楚他对我国有何看法,这封书信必须堂堂正正,用我国皇帝的名义致书于他。不可用我国辅政亲王的名义。这是我大清国皇帝致书于大顺国王!” 由于辅政睿亲王的面谕十分明确,口气也很果决,这位值班学士没有再问,赶快退出去了。 多尔衮等人继续用膳。睿亲王府的午膳只有一个较大的什锦火锅,另有四盘荤素菜肴。在午膳的时候,大家都不再谈论国事,东暖阁中肃静无声。郑亲王济尔哈朗一边吃一边心中嘀咕:以大清国皇帝名义致书李自成这样的大事,多尔衮事前竟没有商量,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洪承畴对睿亲王竟然用大清国皇帝的名义给流贼头目李自成致送“国书”,合谋灭亡明朝,心中实不赞成。他不敢说出自己的意见,只好低头用膳。在这件事情上,他更加看出来多尔衮正在步步向独专朝政的道路上走去,利用顺治的幼小,正如古语所云:“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更加明白多尔衮与皇太极的性格大不相同,今后倘若不谨慎触怒了多尔衮,必将有杀身之祸。 很快地用完午膳,大家随着睿亲王回到西暖阁,漱过了口,重新围着火盆坐下。王府的奴仆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多尔衮点着烟袋,吸了两三口,向洪承畴问道: “洪学士,常听说李自成有百万之众,所向无敌,使明朝无力应付,才有今日亡国之危,你为什么说李自成的人马并不很多?是不是有点儿轻敌?”看见洪承畴要站起来,多尔衮用手势阻止,又说道:“在一起议论贼情,可以坐下说话。你是不是因为原是明朝大臣,与流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惯于轻视流贼,所以不愿说他的兵马强盛?” “不然。臣今日为辅政王谋,为大清国谋,惟求竭智尽忠,以利辅政王的千秋功业。今日李自成是明朝的死敌,人人清楚。然而一旦李自成破了北京,明朝亡了,他就是我大清国的劲敌。臣估计,李自成到达北京城下,大概在三月中旬……” 多尔衮感到吃惊,问道:“只有两个月左右……难道沿途没有拦阻?” “秦晋之间一条黄河,流贼踏冰渡河,竟未遇到阻拦,足见山西十分空虚、无兵防守。流贼过河之后,第一步是攻占平阳。平阳瓦解,太原必难坚守,破了太原之后,山西全省人心瓦解,流贼就可以长驱东进,所以臣估计大约三月中旬即可到北京城下。” 范文程说道:“太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流贼如何能轻易攻破?” 洪承畴说:“山西全省空虚,太原虽是省会,却无重兵防守。况巡抚蔡茂德是个文人,素不知兵,手无缚鸡之力。臣敢断言,太原必不能守;蔡茂德如欲为忠臣,惟有城破后自尽而已,别无善策。” 多尔衮又问:“你说李自成到北京的人马只有——” “十万,顶多二十万。” 郑亲王插了一句:“老洪啊,南边的事你最清楚。要是你把流贼到北京的兵力估计错了,估计少了,我们在战场上是会吃亏的!” “臣估计,假若流贼以三十万人渡河入晋,实际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二十五万。入晋以后,凡是重要地方,必须留兵驻守,弹压变乱。例如平阳为晋中重镇,绾毂南北,必须留兵驻守。上党一带背靠太行,东连河内,在全晋居高临下,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失上党则全晋动摇,且断入豫之路,故李贼必将派重兵前去。太原为三晋省会,又是明朝晋王封地。太原及其周围数县,明朝乡宦大户,到处皆是。流贼攻占太原不难,难在治理,故必须留下大将与重兵驻守。太原至北京,按通常进兵道路,应该东出固关,沿真定大道北上,进入畿辅。从太原至北京共有一千二百里,有些重要地方,必须留兵驻守。臣粗略估计,李贼到达北京城下兵力,只有十几万人,甚至不足十万之数。但李贼破太原后向北京进犯路途,目前尚不清楚。等到流贼破了太原之后,方能知道流贼进犯北京的路途,那时更好判断流贼会有多少人马到达北京城下。” 郑亲王问道:“从太原来犯北京,出固关,破真定往北,路途最近也最顺。流贼不走这条路,难道能走别处?” 洪承畴说:“明朝在大同、宁武、宣府等处都有大将镇守,且有重兵,都是所谓九边重镇。如留下这些地方不管,万一这些地方的武将率领边兵捣太原之虚,不惟全晋大乱,且使李自成隔断了关中之路,在北京腹背受敌。由此看来,李贼攻破太原之后,稍事休息,不一定马上就东出固关,进攻真定,直向北京。说不定逆贼会先从太原北犯,一支人马由他亲自率领,破忻州,出雁门,攻占大同,而另由一员大将率领偏师,从忻州趋宁武。大同与宁武如被攻陷,即清除了太原与三晋的后顾之忧。依臣看来,倘若李贼破太原后仍有二十万之众,他会自率十万人东出固关,经真定进犯北京。倘若他亲自率大军自太原北出忻州,攻占大同、宁武,不敢自太原分兵,即证明他的人马不多。” “有道理!有道理!”多尔衮在心中称赞洪承畴非同一般,随即又问道:“李贼破了大同与宁武之后,仍然回师太原,出固关走真定北犯么?” “不会。那样绕道很远,且费时日。” “李贼从大同如何进犯北京?绕出塞外,岂不路程很远?” “其实也远不了多少。自太原向北,走忻州、代州,出雁门关,到大同,大约是七百里路。自大同走塞外入居庸关到北京,约有九百里路。从大同经宣府,直抵居庸关,并无险阻,也无重兵阻拦,可以利用骑兵长驱而进。” 济尔哈朗说:“可是八达岭与居庸关号称天险,明军不能不守。” “若以常理而言,王爷所论极是。然而目前明朝亡在旦夕,变局事出非常。太原如陷贼手,必然举国震动,人心离散,有险而不能固守。流贼攻下大同与宣府之后,居庸关可能闻风瓦解,不攻自破。纵然有兵将效忠明朝,死守关门,但自古作战,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善用兵者可以乘暇捣隙,避实就虚,攻其所不备,趋其所不守,攻北京非仅有居庸关一途。明正统十四年秋天,英宗在土木堡兵溃,被也先所俘。十月间,也先乘北京空虚,朝野惊惶之际,长驱至北京城外,就避开居庸关,而是下太行,出紫荆关,循易州大道东来,如入无人之境。此是二百年前旧事,说明居庸关并不可恃。再看近十五年来,我大清兵几次南下,威胁北京,马踏畿辅,进入冀南,横扫山东,破济南、德州,大胜而还,都是避开山海关。所以依臣愚见,倘若逆贼走塞外东来,在此非常时期,明朝上下解体,士无斗志,居庸关的守将会开门迎降,流贼也可以绕道而过。说不定流贼尚在几百里外,而劝降的使者早已进入居庸关了。” 济尔哈朗称赞说:“老洪,你说得好,说得好,不怪先皇帝对你十分看重,说你是我大清兵进入中原时最好的一个带路人!” 范文程对洪承畴的这一番谈论军事的话也很佩服,接着说道:“不日我大清兵进入中原,占领北京,扫除流贼,洪学士得展经略,建立大功,名垂青史,定不负先皇帝知遇之恩。” 听了郑亲王和范文程的称赞,洪承畴丝毫不感到高兴,反而有一股辛酸滋味涌上心头。他明白,从前的皇太极和目前的多尔衮都对他十分看重,但是两年来他没有一天忘记他的故国,也没有忘记他的故君。这种心情他没有对任何人流露过,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最近他知道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号改元,正在向北京进军,心中暗暗忧愁。他十分清楚,自从杨嗣昌被排挤离开中枢,督师无功,在沙市自尽之后,崇祯周围的大臣中已经没有一个胸有韬略的人。后来的兵部尚书陈新甲,还算是小有聪明,勤于治事,可惜也被崇祯杀了。崇祯左右再无一个真正有用之人。勋臣皆纨袴之辈,大僚多昏庸之徒,纵有二三骨鲠老臣,也苦于门户纷争,主上多疑,眼见国势有累卵之急,却不能有所作为。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中暗暗叹道: “呜呼苍天!奈何奈何!” 近来洪承畴不但知道李自成已经率大军自韩城附近渡河入晋,指向太原,声称将东征幽燕,攻破北京,而且知道大清朝廷上也在纷纷议论,有些人主张趁流贼到达幽燕之前,八旗兵应该迅速南下,抢先占领北京及其周围要地,以逸待劳,准备好迎击陕西流贼。看来清朝正在加紧准备,已经在征调人马,加紧操练,同时也从各地征调粮草向盛京附近运送。近几年大清国的八旗兵已经会使用火器,除从明军手中夺取了许多火器之外,也学会自己制造火器,甚至连红衣大炮也会造了。白天,洪承畴常常听到盛京附近有炮声传来,有时隆隆的炮声震耳,当然是操演红衣大炮。他心中明白,这是为进攻做准备。每日黎明,当鸡叫二遍时候,他便听见盛京城内,远近角声、海螺声、鸡啼声,成队的马蹄声,接续不断。他明白这是驻守盛京城内的上三旗开始出城操练,也断定多尔衮必有率兵南下的重大决策。于是他赶快披衣起床,在娈童兼侍仆白如玉的照料下穿好衣服,戴好貂皮便帽,登上皮靴,来到严霜铺地的小小庭院。天上有残月疏星,东南方才露出熹微晨光,他开始舞剑。按说,他是科举出身,二十三岁中进士,进入仕途,逐步晋升,直至挂兵部尚书衔,实任蓟辽总督,为明朝功名烜赫的二品大员,但是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怀有“经邦济世”之志,所以读书和学作八股文之外,也于闲暇时候练习骑射,又学剑术。往往在校场观操时候,他身穿二品补服,腰系玉带,斜挂宝剑,更显得大帅威严和儒将风流。前年二月间在慌乱中出松山堡西门突围时候,不意所骑的瘦马没有力气,猛下陡坡,连人栽倒。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呐喊而出。洪承畴想拔剑自刎,措手不及,成了俘虏,宝剑也被清兵抢去。他在盛京投降后过了很久,皇太极下令将这把宝剑找到,归还给他。 在庭院中舞剑以后,天色已经明了,身上也有点汗津津的。他在仆人们和白如玉的服侍下洗了脸,梳了头,然后用餐。早餐时他还在想着目前北京的危急形势,暗恨两年前兵溃松山,如今对大明的亡国只能够袖手旁观。他习惯上不能把松山兵溃的责任归罪于崇祯皇帝,而心中深恨监军御史张若麒的不懂军事,一味催战,致遭惨败。 此刻,济尔哈朗、洪承畴和范文程三人又在多尔衮面前议论李自成的兵力实情,这个问题对确定清兵下一步的作战方略十分重要。洪承畴再没插言,他所想的是北京的危急形势和朝野的恐慌情况。他想着北京的兵力十分空虚,又无粮饷,并且朝廷上尽是些无用官僚,没有一个有胆识的知兵大臣,缓急之际不能够真正为皇帝分忧。但是他的心事绝不能在人前流露出来,害怕英明过人的多尔衮会怪罪他不忘故君,对大清并无忠心。他想着南朝的朝野旧友,不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两年来没人不骂他是一个背叛朝廷、背叛祖宗、背叛君父的无耻汉奸,谁也不会想到他直到今日仍然每夜魂绕神京,心系“魏阙”!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酸痛,几乎要发出长叹,眼珠湿了。 多尔衮忽然叫道:“洪学士!” 洪承畴蓦然一惊,没有机会擦去眼泪,只好抬起头来,心中说:“糟了!”多尔衮看见了他的脸上的忧郁神情和似乎湿润的眼睛,觉得奇怪,马上问道: “流贼将要攻破北京,你是怎样想法?” 洪承畴迅速回答:“自古国家兴亡,既关人事,也在历数。自从臣松山被俘,来到盛京,幸蒙先皇帝待以殊恩,使罪臣顽石感化,投降圣朝,明清兴亡之理洞悉于胸。今日见流贼倾巢东犯,北京必将陷落,虽有故国将亡之悲,也只是人之常情。臣心中十分明白,流贼决不能夺取天下,不过是天使流贼为我大清平定中原扫除道路耳。” 多尔衮含笑点头,语气温和地说道:“刚才你忽然抬起头来,我看见你面带愁容,双眼含泪,还以为心念故君,所以才问你对流贼将要攻破北京有何想法。既然你明白我大清应运龙兴,南朝历数已尽,必将亡国,就不负先皇帝待你的厚恩了。我八旗兵不日南下,剿灭流贼,戡定中原,正是你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臣定当鞠躬尽瘁,以效犬马之劳。” “倘若流贼攻破北京,明朝灭亡,崇祯与皇后不能逃走,身殉社稷,你一时难免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你肯帮助大清平定中原,就是大清的功臣了。” 洪承畴听出来多尔衮的话虽然表示宽厚,但实际对他并不放心。他虽然投降清国日浅,但读书较多,阅世较深,知道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都是不世的开国英雄,而皇太极的识见尤为宽广,可惜死得太早,不能完成其胸中抱负。多尔衮也是满洲少有的开国英雄,其聪明睿智过于皇太极,只是容量不及,为众人所畏,可以算作一代枭雄。其他诸王,只是战将之材,可以在多尔衮指挥下建功立业,均无过人之处。至于郑亲王济尔哈朗,虽以因缘巧合,得居辅政高位,在洪承畴的眼中是属于庸碌之辈。洪承畴对满洲皇室诸王的这些评价,只是他自己的“皮里阳秋”,从不流露一字。因为他对多尔衮的性格认识较深,生怕多尔衮刚才看见了他的愁容和泪痕迟早会疑心他对即将亡国的崇祯皇帝仍怀有故君之情,于是他又对多尔衮说道: “目前流贼已入晋境,大约三月间到北京城下,破北京并不困难。臣老母与臣之妻妾、仆婢等三十余口都在北京居住。前年臣降顺圣朝之后,崇祯一反常态,不曾杀戮臣的家人。刚才因北京难守,想到臣老母已经七十余岁,遭此大故,生死难保,不禁心中难过……” 多尔衮安慰说:“我现在正在思虑,我是否可以赶快亲率满、蒙、汉八旗精兵进入长城,先破北京,然后以逸待劳,在北京近郊大破流贼。近来朝臣中许多人有此议论,范学士也有此建议。倘若如此,你的老母和一家人就可以平安无事。向北京进兵的时候,你当然同范学士都在我的身边;一破北京,专派一队骑兵去保护你家住宅,不会有乱兵骚扰,何必担心!” 洪承畴的心中打个寒战。他千百次地想过,由于他绝食不终,降了满洲,必将留千古骂名,倘若由他跟随多尔衮攻破北京,使崇祯帝后于城破时身殉社稷,他更要招万世唾骂。他自幼读孔孟之书,在母亲怀抱中便认识“忠孝”二字,身为大明朝二品文臣,深知由他带领清兵进入北京一事的可怕,不觉在心中叹道:“今生欲为王景略不可得矣!”然而此时此刻,以不使多尔衮怀疑他投降后对大清的忠心要紧。他带着感恩的神情对多尔衮说: “只求破北京时得保家母无恙,臣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为大清效犬马之劳,以报先皇与王爷隆恩!” 多尔衮笑着说:“你空有一肚子学问本事,在南朝没有用上,今日在我大清做官,正是你建功立业,扬名后世的时运到了。” 范文程也对洪承畴说道:“睿王爷说的很是,九老,你空有满腹韬略,在南朝好比是明珠投暗,太可惜了!古人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睿王爷马上要去攻破北京,夺取明朝天下,你不可失此立功良机。” 洪承畴正欲回答,恰好睿王府的一名亲信包衣带领在睿王府值班的一位内秘书院的章京进来。值班章京先向睿亲王行屈膝礼,再向郑亲王行礼,然后将一个红绫封皮的文书夹子用双手呈给睿亲王。多尔衮轻声说: “你下去休息吧,等我们看了以后叫你。” 值班的章京退出以后,多尔衮打开文书夹,取出用汉文小楷缮写清楚的文书,就是以大清国顺治皇帝的名义写给李自成的书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特别是对书信开头推敲片刻,觉着似乎有什么问题,但一时又说不出来,便将这书信转递给济尔哈朗。郑亲王不像睿亲王那样天资颖悟,记忆力强,又读过许多汉文书籍,但是近几年在皇太极的督责之下,他也能看明白一般的汉字文书,能说一般汉语。他将给李自成的书信看完之后,明白全是按照睿亲王在午膳时吩咐的意思写的,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便遵照往日习惯,将缮写的书信转给范文程看。 范文程将书稿看了以后,在对李自成应该如何称呼这个问题上产生犹豫。但是他话到口边咽下去了,不敢贸然提出自己的意见。他记得睿亲王在午膳时面谕值班学士,这封书子是写给大顺国王李自成的,并且将书子的主要意思都面谕明白。如果他现在反对这封书子的某些关键地方,不是给睿亲王难堪么?他的犹豫只是刹那间的事,立刻将书信稿递给洪承畴,态度谦逊地说道: “九老,你最洞悉南朝的事,胜弟十倍。请你说,这封书子可以这样写么?” 洪承畴对李自成的态度与清朝的王公大臣们完全不同。清朝的掌权人物同李自成、张献忠等所谓“流贼”的关系多年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素无冤仇,只是近日李自成要攻占北京,才与清政权发生利害冲突。洪承畴在几十年中一直站在大明朝廷方面,成为“流贼”的死敌,最有政治敏感。当洪承畴开始看这封书信稿子的第一行时就频频摇头,引起了两位辅政亲王和内院大学士的注意,大家都注视着他的神情,等待他说出意见。 洪承畴看完稿子,对两位亲王说道:“请恕臣冒昧直言,李自成只是一个乱世流贼,不应该称他为大顺国王。我国很快要进兵中原,迁都北京,戡定四海。这书信中将李自成称为大顺国王,我大清兵去剿灭流贼,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士民将何以看待我朝皇帝?” 济尔哈朗一半是不明白洪承畴的深意,一半带有开玩笑的意思,故意说道: “可是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立国号大顺,改元永昌,难道他还是流贼么?” 洪承畴回答说:“莫说他占领了西安,建号改元,他就不是一个乱世流贼。纵然他攻占了北京,在臣的眼中他也还是流贼。” “那是何故?” 洪承畴说:“李自成自从攻破洛阳以后,不断打仗,不肯设官理民,不肯爱养百姓,令士民大失所望,岂不是贼性不改?自古有这样建国立业的么?” 济尔哈朗说:“可是听说他在三四年前打了许多败仗,几乎被明朝官兵剿灭。从崇祯十三年秋天奔入河南,此后便一帆风顺,大走红运,直到前几个月破了西安,在西安建立伪号,确非一般流贼可比。你说,这是何故?” 洪承畴说:“臣知道,流贼如今已经占领了河南全省,又占领了半个湖广,整个陕西全省,西到西宁、甘肃,北到榆林,又派人进入山东境内,传檄所至,纷纷归顺。在此形势之下,人人都以为流贼的气焰很盛,必得天下,然而依臣看来,此正是逆贼灭亡之道,其必败之弱点已经显露。目前议论中国大势,不应该再是流贼与明朝之战,而是我大清兵与流贼逐鹿中原。中国气运不决于流贼气焰高涨,狼奔豕突,一路势如破竹,将会攻破北京,而在于我大清兵如何善用时机,善用中国民心,善用兵力。目今中国前途,以我大清为主,成败决定在我,不在流贼。简言之,即决定于我将如何在北京与流贼一战。” 济尔哈朗认为大清兵的人数不过十余万,连蒙、汉八旗兵一次能够进入中原的不会超过二十万,感到对战胜消灭李自成没有信心,正想说话,尚未开口,忽然睿王府的一个包衣进来,向多尔衮屈膝启禀: “启禀王爷,皇太后差人前来,有事要问王爷,叫他进来么?” 多尔衮问:“哪位皇太后?” “是永福宫圣母皇太后。听他说,是询问皇上开春后读书的事。” “啊,这倒是一件大事!”多尔衮的心头立刻浮现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妇女面影:两眼熠熠生辉,充满灵秀神色。他含笑说: “你叫他回奏圣母皇太后:说皇上开春后读书的事,我已经命礼部大臣加紧准备,请皇太后不必操心。一二日内,我亲自率礼部尚书侍郎和秘书院大学士去皇上读书的地方察看,然后进宫去向圣母皇太后当面奏明。” “喳!” 禀事的王府包衣退出以后,多尔衮将眼光转到了洪承畴的脸上,济尔哈朗和范文程也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洪承畴。可是就在这片刻之间,多尔衮的思想变了。首先,他也不相信李自成的兵力有所传的强大;其次,他认为不要多久,对李自成的兵力就会清楚;第三,他在率兵南征之前有几样大事要做,这些事目前正横在他的心中。哪些事呢?他此时不肯说出,也不想跟济尔哈朗一起讨论。于是他慢吞吞地抽了两口旱烟,向洪承畴说道: “给李自成的那封书子,你有什么意见?” “以臣愚见……” 满洲人对“流贼”与明朝的多年战争不惟一向漠不关心,反而常认为“流贼”的叛乱,使明朝穷于应付,正是给满洲兵进入中原造成了大好机会。多尔衮在午膳时口授给李自成的书信以礼相称,一则因为大清国对李自成并无宿怨,二则多尔衮不能不考虑到倘若李自成确实率领五十万大军北来,在北京建立了大顺朝,必然与偏处辽东的大清国成为劲敌,过早地触怒李自成对大清国没有好处。此刻重新思索,开始觉得用大清皇帝的名义写信称流贼首领李自成为“大顺国王”似乎不妥,但是到底为什么不妥,他没有来得及深思,看见洪承畴正在犹豫,多尔衮说道: “南朝的事你最熟悉,对李自成应该怎样称呼呢?” 洪承畴在心中极不同意称李自成为“大顺国王”,对此简直有点愤慨,但是他不敢直率地对多尔衮说出他的意见,稍一迟疑,向多尔衮恭敬地回答说: “这书信是内院学士遵照王爷的面谕草拟的,臣不敢妄言可否。”他转向范文程问道:“范学士,南朝的情况你也清楚,你看目前对李自成应该如何称呼为宜?” 范文程说:“目前明朝臣民视李自成为流贼,我朝皇帝在书信中过早地称他为‘大顺国王’,恐非所宜,会失去南朝臣民之心。” “应该如何称呼为妥?”多尔衮又问。 范文程说:“臣以为应称‘李自成将军’,不必予以‘国王’尊称。” 多尔衮沉吟说:“那么这书信的开头就改为‘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安府李自成将军’,是这样么?” 范文程不敢贸然回答,向洪承畴问道:“请你斟酌,书信用这样开头如何?” 洪承畴感到这封用大清国皇帝具名发出的极为重要的书信,对李自成不称国王,只称将军,仅使他稍觉满意,但不是完全满意。在这个称呼上,他比一般人有更为深刻的用心,但是他不想马上说出。为着尊重睿亲王的时候不冷落另一位辅政亲王济尔哈朗,他转望着济尔哈朗问道: “王爷,尊意如何?” 郑亲王笑着说:“操这样的心是你们文臣的事,何必问我?” 多尔衮猜到洪承畴必有高明主意,对洪承畴说道:“有好意见你就说出来,赶快说吧!” 洪承畴说:“以臣愚昧之见,流贼中渠魁甚多,原是饥饿所迫,聚众劫掠,本无忠义可言。一旦受挫,必将互相火并,自取灭亡。故今日我皇帝向流贼致书,不当以李自成为主,增其威望。书中措辞,应当隐含离间伙党之意,以便日后除罪大恶极之元凶外,可以分别招降。又听说逆贼已经在西安僭号,恢复长安旧名,定为伪京,故书信不必提到西安这个地方,以示我之蔑视。臣以待罪之身,效忠圣朝,才疏学浅,所言未必有当。请两位辅政亲王钧裁。” 济尔哈朗赶快说:“我同睿亲王都是辅政亲王,不能称君。” 汉文化程度较高的多尔衮知道郑亲王听不懂“钧裁”二字,但是不暇纠正,赶快向范文程问道: “你认为洪学士的意见如何?” “洪学士所见极高,用意甚深,其韬略胜臣十倍,果然不负先皇帝知人之明。” 多尔衮向洪承畴含笑说道:“你就在这里亲自修改吧,修改好交值班的官员誊清。” 洪承畴立刻遵谕来到靠南窗的桌子旁边,不敢坐在睿亲王平日常坐的蒙着虎皮的朱漆雕花太师椅上,而是另外拉来一把有垫子的普通椅子,放在桌子的侧边。他坐下以后,打开北京出产的大铜墨盒,将笔在墨盒中膏一膏,然后迅速地修改了书信的称谓,又修改了信中的几个地方,自己再看一遍,然后回到原来在火盆旁边的矮椅上,用带有浓重福建土音的官话将改好的稿子读了出来。在他读过以后,多尔衮接了稿子,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点点头,随即转给坐在右边的郑亲王。郑亲王见多尔衮已经含笑点头,不愿再操心推敲,随手转给隔火盆坐在对面矮椅上的范文程,笑着说: “老范,睿亲王已经点头,你再看一看,如没有大的毛病,就交下去誊抄干净,由兵部衙门另行缮写,盖上皇帝玉玺,趁李自成在进犯北京的路上,不要耽搁时间,马上差使者送给李自成好啦。”等范文程刚看了第一句,郑亲王又接着说:“老范,你读出声,让我听听。我认识的汉字不多,你念出来我一听就更明白啦。” 范文程一则有一个看文件喜欢读出声来的习惯,二则他不愿拂了郑亲王的心意,随即一字一句地读道: 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据明地之诸帅:朕与公等山河远隔,但闻战胜攻取之名,不能悉知称号,故书中不及,幸毋以此而介意也。兹者致书,欲与诸公协谋同力,并取中原。倘混一区宇,富贵共之矣,不知尊意如何耳。惟望速驰书使,倾怀以告,是诚至愿也。 范文程将书信的正文念完以后,又念最后的单独一行: “顺治元年正月二十六日。” “完了?”郑亲王问道。 “完了,殿下。” “你觉得怎样?” 范文程既有丰富学识,也有多年的从政经验;既是开国能臣,也是深懂世故的官僚。他很容易看出来这篇书稿漏洞很多,作为大清皇帝的国书,简直不合情理,十分可笑。例如李自成率领数十万“流贼”与明朝作战多年,占有数省之地,并且已经在西安建号改元,怎能说不知道他是众多“流贼”之首?怎能说对于众多“流贼”的渠魁不知名号?怎能说不知李自成早已经占领西安,改称长安,定为京城,而笼统地说成是“西据明地之诸帅”呢?然而他一则知道洪承畴这样修改有蔑视和离间“贼首”的深刻用心,二则睿亲王已经点头,所以他对于书信的一些矛盾之处撇开不谈,略微沉吟片刻,采用“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办法对两位辅政亲王说道: “这封书子由我朝皇帝出名,加盖玉玺,虽无国书之名,实有国书之实。自然不能交密探携带前去,而应该堂堂正正地差遣官员前往赍送,务必在流贼东来的路上送到他手中。” 多尔衮也急于摸清楚李自成的人马实力和对大清的真实态度,当即唤来一名包衣,命他将书稿送交在偏院值班的内秘书院学士,嘱咐数语。 这件事办完以后,又略谈片刻,因多尔衮感到身体不适,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过了一天,用大清皇帝名义写给李自成的书子用黄纸誊写清楚,盖好玉玺,由兵部衙门派遣使者星夜送出盛京。范文程一时没事,来找洪承畴下棋闲谈。刚刚摆好棋盘,提到给李自成的书子,范文程笑着说道: “九老,春秋时有‘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足见晏婴的智谋过人。你将昨日写给李自成的书子改为给‘西据明地之诸帅’,也是智虑过人。据你看,睿王爷想试探与李自成等渠贼‘协谋同力,并取中原’,能做到么?” 洪承畴十分明白,目前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号改元,而这封书子是写给“西据明地之诸帅”的,对李自成极不尊重,李自成必然十分恼火,必无回书,更不会与满洲人合力灭明。但是洪承畴不敢说出他的用心,只是淡然一笑,说道: “今日形势,干戈重于玉帛,他非愚弟所知。” 范文程没再说话,回答一笑,开始下棋。 但这封“国书”最终还是被多尔衮压下,没有送出。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过后冷静想一想,也觉察到这封书子的不少漏洞,如果贸然发出,反而会弄巧成拙。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一动不如一静,且看局势如何变化!” 第五章 进入二月以后,多尔衮经过与大臣们多次商议,已经确定了重要方略,即打消了抢先占领北京的建议,加紧安排由他率兵南下的各项准备工作。有的准备工作是公开进行,有的是极其秘密的暗中活动,只有他的极少的最亲信的党羽知道。对于这件事,范文程以其同满洲人的特殊关系,略有觉察,但不敢过多打听,装作毫无所知,只等待在多尔衮出兵前这件事如何分晓。 这一天,盛京气候温和,阳光明媚,开始显出大地回春的景色。早饭以后,多尔衮在大政殿接见了蒙古和朝鲜的进贡使者,又同户、兵二部大臣商议了辽河一带的春耕和练兵事务。退朝之后,他率领范文程、洪承畴和另外两位内院学士到三官庙察看。 关于幼主福临从今年春天起开始入学读书的问题,在大清朝廷上成了一件大事。四位御前老师已经选定,有三位是汉族文臣,一位是满族文臣。皇宫内不能随便进出,也没有清静院落和宽敞房屋,所以决定将三官庙的院落改造,重新粉刷,已经基本上修缮完毕。开学的吉日已经择定,开学时的一些仪注也由礼部大臣们参考明朝制度详细拟定,已在前几天呈报两位辅政亲王批示遵行。多尔衮自认为在教育小皇帝读书成人这样的事情上,他比济尔哈朗负有更大责任,所以他要趁今天上午有暇,亲自去三官庙察看一遍,以便进宫去向圣母皇太后当面禀报。一想到圣母皇太后,他的心头上立刻荡漾着一片春意。 洪承畴和范文程紧跟在两位辅政亲王的背后,以备垂询。范文程虽然生在辽东,却是世代书香宦门之后,自幼在私塾读书,直到考中秀才。他看三官庙处处焕然一新,连院中的土地也换成了砖地,大门也重新改建,轿子可以一直抬进院中,大门外还有警卫的小亭和拴马的石猴。他很满意,在心中叹道: “好,好,这才像幼主读书的地方!辅政睿亲王只有一句口谕,工部衙门不到一个月就将三官庙修缮得这样焕然一新,很不容易,这也是大清的兴旺之象!” 范文程又想起两年前他奉先皇之命来三官庙对洪承畴劝降的事,不觉心中一笑,偷眼向洪承畴看了一眼。 洪承畴这是第二次进三官庙,他不能不回忆自己的许多往事和难以告人的感慨,所以只是跟随在两位辅政王的身后,一言不发。他和范文程的背后还跟着礼部和工部的两个官员。有时多尔衮回头向他询问意见,他虽然马上恭敬地回答,但实际上他在想着别的心事,不能不敷衍地表示同意或称赞。他一进三官庙的大门,就想起两年前的春天,他在松山被俘的时候,与他同守弹丸孤城的巡抚邱民仰被清兵杀了,总兵曹变蛟也被杀了,被俘的几百名饥饿不堪的下级将校和士兵全被杀了,惟独将他留下,用马车押回沈阳。他虽然在松山堡中断粮多日,勉强未死,但在被俘之后,也不进食,立志绝食尽节。到三官庙门前,他已经十分无力,被押解他的清兵扶着走进大门,然后走进三官庙正殿西边两间坐北朝南的空屋,那就是给他准备的囚室。现在他随着两位辅政亲王走进一看,才知道完全变样了:墙壁变得雪白,新砖铺地,下有地炕,温暖如春,上边扎了顶棚,再不会从梁上落下灰尘。窗棂漆成朱红,窗棂外糊着新纱,窗子的上半可以开合。对窗子摆着一张红漆描金矮长桌,上边放着考究的文房四宝,长桌后是一张铺有黄缎绣龙厚椅垫的椅子。砖地上铺着红毡。靠山墙有一个空书架。多尔衮频频点头,向洪承畴含笑问道: “洪学士,你可还记得这个地方?” 洪承畴的脸上一红,赶快笑着回答:“两年前此处是罪臣的囚室,而今是幼年皇上读书之地。仍然是一个地方,情景却大不相同了。惭愧,惭愧!” 多尔衮安慰他说:“松山之败,为明朝灭亡关键,但是责不在你。先皇帝心中十分清楚,我大清朝重要的文武大臣也都清楚。所以在松山堡城破之前,先皇帝严令大清将士对你不准伤害,保护你平安来到盛京,劝你降顺我朝,建立大功。崇祯事后也知道明军十三万在松山溃败,责不在你,所以没有杀你住在北京的老母和妻妾家人。比之他杀袁崇焕,杀其他许多重臣,对你宽厚多了。我知道,崇祯待你颇为有恩,非同一般。” 洪承畴虽然投降了清朝,深受优待,但他毕竟是自幼读孔孟之书,进士出身,然后入仕,多年为朝廷所倚信,受钦命统兵作战,在国家艰难的时候,身任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衔,率八位总兵去解锦州之围,不幸兵溃,被俘降清,贻辱祖宗,愧见师友和故国山河。每次想到此事,他就暗暗伤神。此刻听辅政王多尔衮提到此事,特别是提到崇祯对他的“君恩”深厚,他猛然控制不住,滚出眼泪,但立刻遮掩说: “因北京局势危急,臣又想起老母来了。” 聪明过人的多尔衮淡然一笑,随即向洪承畴问道: “你看,幼主在此读书写字,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洪承畴恭敬地说:“似乎应该在墙角摆一个宫廷用的茶几,上边摆一香炉。” 多尔衮点点头,向跟在后边的一位官员望了一眼。在退出的时候,他向济尔哈朗说道: “这是我大清幼主读书的地方,一切布置,不能稍有马虎。你看如何?” “我看很好。”郑亲王转向跟在后边的两个官员们问道:“为御前蒙师们安排的休息地方,为随驾前来的宫女们安排的休息地方,供应茶水和点心的小膳房,都准备好了么?” 一位官员回答:“请王爷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多尔衮对郑亲王说:“要紧的是皇上读书的这个地方,其余的地方我们都不必看了。我今天下午就进宫去向圣母皇太后当面奏明三官庙的修缮情况,也请皇太后亲来看看,届时应有礼部大臣在此恭迎。” 郑亲王说:“这样好,这样好。听说清宁宫太后近日身体不适,就不必请清宁宫太后费心来了。” 出了三官庙以后,两位辅政亲王上马,由各自王府侍卫前后护拥着回府。其他官员也都走了。 多尔衮走了一箭之地,勒转马头,招手让洪承畴和范文程前去。当洪、范二人到了他的面前时,他挥退随从的王府官员与包衣,用温和的眼神望着洪承畴说道: “刚才正说话间,你忽然心中难过,几乎流出眼泪。不管你是为老母和妻妾一家人身居危城,还是不忘故主崇祯皇帝对你的旧恩,这都是人之常情。何况你自幼读孔孟之书,进士出身,当然有忠孝之心。先皇帝只望你降顺我朝,并不急于向你问伐明之策。你是崇德七年二月来到盛京的。这年十一月我大清兵由密云境内分道进入长城,纵横数千里,破府州县数十座,俘虏男女人口将近四十万,所得金银财物无数,直到去年四月间才退出长城。这次清军数路伐明,关系重大,可是太宗先皇帝因知道你对明朝有故国之情,从不向你问计。有一个文件,可以证明崇祯对你很有恩情。可是先皇帝得到密探从北京送来这一抄录的密件之后,一则不愿意扰乱你的心情,二则不愿使盛京的大臣们传些闲话,所以只有我看了,范学士看了,存入密档,不许泄露。” 洪承畴心中大惊,不知将来会有什么大祸,恳求说:“王爷,臣已与明朝斩断了君臣之谊,誓为大清效犬马之劳。如此重要文件,可否让臣一阅?” 多尔衮含笑说:“快了。到了时候,我会叫人拿出来给你看的。” 多尔衮将手一招,立马在十丈外的随从们都回到他的身边,一阵风地去了。 洪、范今日既未骑马,也没带仆人。洪承畴尽管在官场中混了多年,颇为聪明,但今天听了辅政睿亲王的话,却依然摸不着头脑。他向范文程问道: “范大人,到底是什么文件?” 范文程回答:“和硕睿亲王既然说不到时候,我怎么敢说出来呢?还是等一等吧!” 洪承畴同范文程拱手相别,各回自己公馆。范文程猜到睿亲王的用心,一定是等李自成攻破北京之后,才让洪承畴看两年前一个潜伏在北京城内的细作抄回的这份文件,更觉得睿亲王真是智谋、聪明过人,不禁在心中绽开了一股微笑。 洪承畴回到公馆,被男女奴仆接着,送进干净雅致的书房。仆人们知道他的最大特点是喜好男色,有空时不免要搂一搂如玉的腰身,捏一捏如玉的脸蛋,所以等老爷坐定以后,都赶快退出了。那个中年女仆临退出时还回过头来看着如玉撇嘴一笑。如玉倒了一杯热茶,捧到他的面前,放在桌上,故意娇气地斜靠桌边,微微含笑,似乎有所等待。洪承畴轻轻挥手,让他退出。玉儿一惊,又看了老爷一眼,娇娆地腰身一扭,不敢说一句话。退出书房,他走到窗外,有意暂不远去,停住脚听听动静,果然听见老爷沉重地叹一口气,心情烦闷地说: “这真是丈二和尚,令人摸不着头脑!” 在大清国中和硕睿亲王是最忙碌的人,是大权独揽的人,因而也是令人嫉妒,令人害怕,令人佩服的人。 到睿王府大门前下马之后,他匆匆向里走去,恰好他的福晋带着几个妇女送肃王的福晋走出二门,正下台阶。肃王福晋看见睿亲王,赶快避在路边,恭敬而含笑地行屈膝礼,说道: “向九叔王爷请安!” “啊?你来了?”多尔衮略显惊诧,望着肃王福晋又问,“留下用午膳嘛,怎么要走了?” “谢谢九叔王爷。我来了一大阵,该回去了。我来的时候,肃王嘱咐我代他向九叔请安。” “他在肃王府中做些什么事呀?” “不敢承辅政叔王垂问。自从他几个月前受了九叔王爷和郑亲王的责备,每日在家中闭门思过,特别小心谨慎,不敢多与外边来往。闷的时候也只在王府后院中练习骑射。他只等一旦辅政叔王率兵南伐,进攻北京,他随时跟着前去,立功赎罪。” 多尔衮目不转睛地在肃王福晋的面上看了片刻,一边猜想她的来意,一边贪婪地欣赏她的美貌和装束。她只有二十四五岁年纪,肤色白皙,明眸大眼,戴着一顶貂皮围边、顶上绣花、缀着两根下有银铃的绣花长飘带的“坤秋”。多尔衮看着,心头不觉跳了几下,笑着说道: “如今盛京臣民都知道流贼李自成率领数十万人马正在向北京进犯,已经到了山西境内。有不少大臣建议我率领大清兵要赶在流贼前边,先去攻破北京,灭了明朝,再迎头杀败流贼。至于我大清兵何时从盛京出动,尚未决定。我同郑亲王一旦商定启程的日期,自然要让肃亲王随我出征,建功立业。我虽是叔父,又受群臣推戴,与郑亲王同任辅政,可是我的身上有病,不能过分操劳。肃亲王是先皇帝的长子,又自幼随先皇帝带兵打仗,屡立战功。一旦兴兵南下,我是要倚靠肃亲王的。你怎么不在我的府中用膳?” “谢谢叔王。我已经坐了很久,敝府中还有不少杂事,该回去了。” 肃王福晋又向多尔衮行了一个屈膝礼,随即别了辅政睿亲王和送她的睿王福晋等一群妇女,在她自己的仆婢们服侍下出睿王府了。 多尔衮从前也见过几次豪格的福晋,但今天却对她的美貌感到动心。他走进寝宫,在温暖的铺着貂皮褥子的炕上坐下去,命一个面目清秀的、十六七岁的婢女跪在炕上替他捶腿。另一个女仆端来了一碗燕窝汤,放在炕桌上。他向自己的福晋问道: “肃王的福晋来有什么事?” “她说新近得到了几颗大的东珠,特意送来献给辅政叔王镶在帽子上用。我不肯要,说我们府中也不缺少这种东西,要她拿回去给肃亲王用。她执意不肯拿回,我只好留下了。”睿王福晋随即取来一个锦盒,打开盒盖,送到睿亲王眼前,又说道:“你看,这一串东珠中有四颗果然不小!” 多尔衮随便向锦盒中瞄了一眼,问道:“她都谈了些什么话?” “她除谈到肃亲王每日闭门思过,闷时练习骑射的话以外,并没谈别的事儿。” “她是不是来探听国家大事的?” 福晋一惊,回答说:“噢!她果然是来打听国家大事的!她对我说,朝野间都在谈论我大清要出兵伐明,攻破北京,先灭了明朝,再消灭流贼。她问我,是不是辅政叔王亲自率兵南下?是不是最近就要出兵?” “你怎么回答?” “我对她说,我们睿王府有一个规矩,凡是国家机密大事,王爷自来不在后宫谈论,也不许宫眷打听。你问的这些事儿我一概不知。” “你回答得好,好!” 多尔衮赶快命宫婢停止捶腿,虎地坐起,将剩下的半杯已经凉了的燕窝汤一口喝尽,匆匆地离开后宫。 他回到正殿的西暖阁,在火盆旁边的圈椅中坐下,想着豪格如此急于打听他率兵南下的消息,必是要趁他离开盛京期间有什么阴谋诡计。然而又不像有什么阴谋诡计,因为他不会将豪格留在盛京,豪格也不会有此想法。到底豪格命他的福晋来睿王府送东珠是不是为了探听消息?……很难说,也许不是。忽然,肃亲王福晋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发光的、秀美的一双眼睛!那弯弯的细长蛾眉!那红润的小口!那说话时露出的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他有点动心,正如他近来常想到福临的母亲时一样动心。不过对庄妃(如今的皇太后)他只是怀着极其秘密的一点情欲,而想着肃亲王的福晋,他却忍不住在心中说道: “豪格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老婆!” 在他的眼前,既出现了肃亲王府中的福晋,也同时出现了年轻的圣母皇太后,两个美貌妇女在眼前忽而轮流出现,忽而重叠,忽而他的爱欲略为冷静,将两人的美貌加以比较,再比较……啊,在心上比较了片刻之后,他更爱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这位从前的永福宫庄妃,不仅貌美,而且是过人的聪慧,美貌中有雍容华贵和很有修养的气派,为所有满洲的贵夫人不能相比。她十四岁嫁给皇太极,皇太极见她异常聪明,鼓励她识字读书。她认识满文和汉文,读了不少汉字的书。所以透过她的眼神,她的言语,都流露出她是一位很不一般的女子。可惜,她是皇太后,好比是高悬在天上的一轮明月,不可能揽在怀中! 胡思乱想一阵,他的思想回到了小皇帝福临春季上学的事上,离择定的日子只有几天了。他命睿王府的一名官员去凤凰门(后宫的大门)向专管宫中传事的官员说明辅政睿亲王要在午膳以后,未申之间进宫,当面向圣母皇太后禀明皇上上学的各种事项。望着这名官员退出以后,他想着午膳后就要进宫去面见美貌的年轻太后,心中不由地怦怦地跳了几下。 睿亲王打开一个锁得很严的红漆描金立柜,里边分隔成许多档子,摆放着各种机要文书。他先把吏部和兵部呈报的名册取出,仔细地看了一遍。尽管他的记性很好,平素熟于朝政,对满汉八旗人物、朝中文武臣僚,各人的情况,他都一清二楚。但是近来大清国正在兴旺发达,家大业大,难免有记不清的。考虑到不日他就要率兵南下,应该将什么人带在身边,将什么人留在盛京,他必须心中有数,由他自己决定,不必同济尔哈朗商量。 仔细看了文武官员的名册以后,他将要带走什么官员和留守盛京什么官员,大体都考虑好了。总之他有一个想法,盛京不但是大清国的龙兴之地,也是统驭满洲、蒙古和朝鲜的根本重地,因此在他统兵南下之后,需要一批对他忠诚可靠的文武官员在盛京治理国事,巩固根本。 午膳以后,多尔衮在暖炕上休息一阵,坐起来批阅了一阵文件,便由宫女们服侍他换好衣帽,带着护卫们骑马往永福宫去。 圣母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尚在为丈夫服孝期间,知道多尔衮将在未末申初的时候进宫来见,便早早地由成群的宫女们侍候,重新梳洗打扮,朴素的衣服用上等香料熏过,头上没有多的金银珠宝首饰,除几颗较大的东珠外,只插着朝鲜进贡的绢制白玫瑰花。尽管她在服孝期间屏除脂粉,但白里透红的细嫩皮肤依然呈现着出众的青春之美,而一双大眼睛并没有一般年轻寡妇常有的哀伤神情,倒是在高贵、端庄的眼神中闪耀着聪慧的灵光。 等多尔衮行了简单的朝见礼以后,小博尔济吉特氏命他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首先问道: “辅政亲王,有什么重要国事?” 多尔衮权倾朝野,此时对着寡嫂,心情莫名其妙地竟有点慌乱。他望了小博尔济吉特氏一眼,赶快回避开使他动心的目光,说道: “臣有要事奏明太后,请左右暂时回避。” 小博尔济吉特氏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眼神,向左右轻轻一挥手。站在她身边服侍的四个体态轻盈的宫女不敢迟误,立刻从屋中退出。 圣母皇太后原来知道多尔衮进宫只是为着幼主福临开始上学的事,没想到多尔衮要她屏退左右,以为必有重要军国大事,不宜使宫女闻知,不由地暗暗吃惊,心中问道:“难道就要出兵了么?”等身边没有别人,皇太后顿觉心中不安。她同多尔衮既是君臣关系,又是叔嫂关系,而且最使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同多尔衮年岁一样,只差数月。二人近在咫尺,相对而坐,更使她的心中很不自在。她听说朝臣中有许多人都害怕多尔衮的炯炯目光,她也害怕。她不是害怕他的权势,而是害怕同多尔衮四目相对。每当她见多尔衮在看她时,她禁不住赶快回避了他的目光,脸颊微红,心头突突直跳。不等多尔衮说话,她首先打破这难耐的沉默场面,用银铃一般的声音问道: “九王爷,要出兵伐明么?听说朝廷上多主张我大清兵先破北京,再一战杀败流贼。可是这样决定了?” 多尔衮在片刻间没有说话。他原来打算先奏明幼主福临如何开始上学的事,到最后提几句眼前的军国大计。他自从执掌朝政以来,既要利用小博尔济吉特氏的聪明才干和圣母皇太后的崇高地位,以及她和清宁宫皇太后在先皇帝留下的上三旗中所具有的别人不能代替的影响,帮助他巩固权力,也要防止她插手国事,日后对他不利。他没有想到,这位美貌的年轻皇太后竟然先问他南下伐明的大事,不觉在心中暗自说道: “皇太后真了不起,绝非一般的女流之辈!” 他看见圣母皇太后面含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等待回答。他欠身答道: “皇太后身居深宫,抚育幼主,会想到我国应该趁目前这个时机,派兵南下,进入中原,足见太后不忘先皇上的遗志,肯为重大国事操心。不过臣今日进宫,不是为此事……” “我知道你进宫来是为奏明幼主开春后上学读书的事。只是左右并无别人,所以我才问你。虽然朝廷一切军国大事全托付九叔亲王经营,另有郑亲王帮你办理,可是自从我十四岁入宫,先皇帝平日没甚病症,睡到夜间,好端端地归天了,没有看见进入中原的大功告成。在那大丧无主的几天里,要不是你九王爷有力量,有主张,谁晓得这江山落在谁手?还谈什么进入中原,灭亡明朝,剿灭流贼!”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太后忽然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睛红了。 多尔衮以为皇太后是因为想起了先皇帝,寡妇想起亡夫而伤心是人之常情。他劝慰道: “幸而臣当时不想使我大清为继承皇位事动了刀兵,伤了元气,所以拉着郑亲王共同拥戴五岁的幼主登极,杀了几个人,痛斥了几个人,安定了大局,才能有今日的太平兴盛局面。要不然,纵然今日机会来到,要想统兵南下,平定中原,谈何容易!” 皇太后回想到去年八月间争夺皇位的事,又不觉深深地叹了一声。她知道太祖爷的大妃纳喇氏,十二岁就侍奉努尔哈赤,到十七八岁的时候,长得品貌出众,又极聪明能干,深得太祖欢心,封为大妃,生下了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个儿子。太祖死后,皇太极继承皇位,说太祖临死前留下遗言,要大妃纳喇氏殉葬。纳喇氏舍不得三个儿子,哭着不肯从命,拖延一天多,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自尽。在去年皇太极刚死的两三天内,她只怕豪格继承皇位,诡称奉有父皇密谕,要她殉葬。所以在争夺皇位的宫廷斗争中,她不但在宫中为多尔衮祈祷,也暗中利用平日同自己的姑母,即中宫皇后的亲密感情以及相同的利害,利用平时在皇太极身边为两黄旗将领们说好话结下的恩信,使这两旗都愿意拥戴幼主,这自然使多尔衮在斗争中得了大益。直到小福临在大政殿登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朝拜,年轻的圣母皇太后才解脱了为先皇帝殉葬的恐惧。 然而她当时的害怕心情,不曾对任何人流露丝毫,更不愿多尔衮知道。事后,当身边的一位心腹宫女提到那一段艰难日子的时候,圣母皇太后十分坦然地含笑说: “去年皇上虽然只有五岁,我倒并不担心。他能做大清国的皇帝,原是出自天意,就是大家常说的真命天子。你忘了么?我生他的时候,忽然满屋红光,你曾看见,一条龙盘绕在我的身上,你怎么忘了?” “是,是。奴婢没有忘记。”这位聪明的心腹宫女,不仅不敢否认曾有此事,而且有意将这编造的故事在宫中传扬开了。 此刻小博尔济吉特氏的心中很不自然,不愿意多尔衮在她的宫中逗留太久,打算赶快同多尔衮谈谈小福临开春后读书的事便让他离开后宫,然而一种想知道军国大事的强烈兴趣迫使她不由地问道: “听说流贼正在向东来,声言要攻占北京。九王爷何时出兵南下,抢在流贼前边先灭明朝?” 多尔衮本来不想同圣母皇太后多谈论军国大计,防备她渐渐地干预国政。但是一则皇太后所询问的事正是他作为辅政王应该回答的,二则皇太后的年轻貌美使他暗中动心,三则他极欲在率兵出征前将他的辅政王的名义改称摄政王,而今日正是试探圣母皇太后意见的时候。以上这三种心思混合成一种奇妙的力量,使他直视着皇太后的一双眼睛,决定将他新近的决策告诉皇太后。正在这刹那之间,小博尔济吉特氏装作听一听室外是不是有人声,稍稍地回避了他的眼睛。小博尔济吉特氏的这一着若有意若无意地回避,使她的庄严、高贵的神态中含有妩媚。多尔衮对她不敢有亵渎之想,但同时不能不有点动情。他欠身说道: “太后,自从正月间流贼渡过黄河,到了山西境内以后,我朝大臣纷纷议论,建议应该赶快出兵南下,当时臣也拿不定主意,一时不敢贸然决定。目前我朝大臣中最有深谋远虑的莫过于范文程与洪承畴二人,最熟悉流贼情况的莫过于洪承畴……” 皇太后想起来她在两年前往三官庙送人参汤的旧事,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 “洪承畴有何建议?” “经过臣与洪承畴多次在睿王府秘商大计,臣看出来洪承畴胸有韬略,非一般文臣可比,勿怪先皇帝对他那么重视!先皇帝当时想尽一切办法使洪承畴投降,曾说我国要进入中原需要像洪承畴这样一个引路人。臣近来才相信先皇帝说的很是,很是。” 圣母皇太后在心中说:“只要他忠心降顺,不枉我佯装宫女,亲去三官庙的囚室一趟!”但这话她没有说出口来,只是用轻轻的声音问道:“洪承畴可赞成我大清兵趁流贼尚在远处,先去攻破北京城么?” “他一开始就不赞成。” “噢,我明白他的心思!” “太后如何明白?” “洪承畴虽然投降我朝,但是他与范文程毕竟不同。范文程虽是汉人,却是世居辽东,土生土长的辽东人,也没有吃过明朝俸禄。洪承畴是福建人,二十几岁就中了进士,步入仕途,一步一步升迁,直到任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衔,成为明朝的二品大臣。所以纵然他降顺我朝,也不会干干净净地忘记故国,忘记故君,所以他不肯亲自带引大清兵攻破北京,灭亡明朝,一则他良心不忍,二则他也不愿留下千古骂名。九王爷,你说是这个道理么?” 多尔衮暗暗吃惊,没有马上回答,心中想道:“皇太后真是聪明过人呀!以后既不能将朝中大事一概瞒她,但也不能让她干预朝政!” 圣母皇太后见多尔衮没有立刻回答她所关心的问题,也就不急于再往下问,另外找一个题目,含笑说道: “我虽是女人,也略知中国故事。目前皇上幼小,不能亲自治理朝政。九王爷今日地位,如同周公辅成王。在我们大清国中,辅政王与摄政王只是称呼不同,说到底,都是代皇上处理军国大事,所以辅政也就是摄政。是这样不是?” 多尔衮近来心中明白,中国历史上所谓摄政与辅政大不相同。辅政同时有两位或两位以上;摄政只有一位,有天子之权而不居天子名。多尔衮听了圣母皇太后的这几句话,很合自己心意,尤其将他的辅幼主比为“周公辅成王”,最使他满意。在这之前,群臣中时常将辅政和摄政两种称号混叫,而且也没有人提到“周公辅成王”这个典故。不料现在竟从圣母皇太后的口中说出! 如果换一个人,听到皇太后说睿亲王的辅政好比“周公辅成王”,他一定会忍不住趁机说出来自己改称摄政王的意见。但多尔衮既是一个心怀智谋的非凡之辈,又习惯于深沉不露。他认为称摄政的事在出兵前一定要办妥,但目前还不到时候。他再一次望着年轻皇太后的眼睛,含笑说道: “皇太后说洪承畴虽然投降了我朝,心中对崇祯仍存有故君之情,可算是看人看事入木三分。其实,先皇帝在世时,何尝不明白洪承畴不忘故君的一些心思?” “你如何知道先皇帝也明白洪承畴怀着不敢告人的心思?” “自从洪承畴投降以后,先皇帝赐予各种赏赐,独迟迟不给他正式官职,就因为知道他不忘旧主。直到先皇帝病故,臣与郑亲王辅政,才让他任内院大学士之职。还有,前年冬天,我国派精兵伐明,占领蓟州,深入冀南,横扫山东,到去年春末夏初始班师回来。这一次出兵十分重要,可是先皇帝并不向洪承畴问计,为的是知道洪承畴尚有故国之情,不引起他心中难过。” “我朝这样处处体谅洪承畴,什么时候才能使他的学问为我朝所用?” 多尔衮笑着说:“我朝使用洪承畴不是只为眼前一时之计,是为长远之计,为日后夺取中原之计。” “可是我八旗精兵不趁此时南下,把北京城白白地让给流贼攻占,岂不失计?” “许多年来,先皇帝心心念念是占领中原,恢复金朝盛世局面,不是仅仅占领北京。不占领中原数省之地,单有一座北京城也不能国基巩固。臣经过反复思忖,同意了洪承畴的意见,将北京让给流贼,然后再杀败流贼,从流贼的手中夺得北京,进而平定中原数省之地,重建大金盛世的局面。” 皇太后的心中仍不服帖,想了片刻,又慢慢地小声说道: “我世代都是蒙古科尔沁人,没有去过北京。可是自幼听说,北京是辽、金、元、明四朝建都的地方,单说明朝在北京建都也有两百四五十年。全国的财富都集中在北京,一旦落入贼手,遭到洗劫,岂不可惜?” 多尔衮说道:“皇太后想得很是。但目前在臣的眼中,最大的事情是如何夺取江山,不是北京城的金银财富。只要江山到了我大清手中,北京成为我大清朝在关内的建都之地,何患各地的财货不输往北京。” “啊,到底是看事情眼光不同!” 小博尔济吉特氏的心中一亮,想着多尔衮果然不凡,但没有说出口来。她又一次打量多尔衮的脸上神情,同多尔衮四目相对,不觉心中一动,赶快略微低头,回避了对方的炯炯逼人的目光。她平日风闻多尔衮身有暗疾,甚至有人说他不是长寿之人,但是她从多尔衮的外表上看不出他有什么病症,倒是体格魁梧,精力饱满,双目有神,使她不敢正视,遂把自己的眼光移向别处。 多尔衮因为年轻的皇太后回避了他的眼睛,也只得将眼光移向别处,落到他同太后中间的黄铜火盆上,又移到太后的出风透花紫红浅腰的小皮鞋上。他今日进宫本来是为着面奏幼主福临开春如何上学读书的事,但是他无意将简单的事情谈完就离开后宫,不知有一种什么力量吸引着他不能马上辞去。他想从腰间取出来别着的旱烟袋抽一袋烟,但是他仅仅动了一下抽烟的念头,随后就打消了。尽管他目前权倾朝野,却不能不在皇太后面前保持君臣礼节,为文武百官作表率。永福宫中极其静谧,只偶尔从铜火盆中发出木炭的轻微爆裂声。就在这静谧之中,从年轻皇太后的绣花银狐长袍上散发出的清雅香气,越发使他不能取出烟袋,也使他不愿告辞。 他知道皇太后此刻很关心北京城将会落入贼手的事。虽然他谨防皇太后干预朝政,但是他想到,她既然是圣母皇太后,在一定限度内关心国家大事也是应该的,完全不使她知道反而会产生不好后果。等到不久他居于摄政王地位,权力更大、地位更加稳固以后,皇太后干预大政的机会就不会有了。这样在心中盘算以后,多尔衮抬起头来向皇太后说道: “臣原先也打算抢在流贼之前去攻破北京,可是随后也改变了想法。先让流贼攻占北京,然后去杀败流贼,从流贼的手中夺得北京也好。” “从流贼的手中……九王爷,这是为何?” 多尔衮回答:“太后,首先一条,流贼东犯的真正兵力,到今天尚不清楚。李自成自称是亲率五十万精兵来攻北京,尚有大军在后。据洪承畴判断这是虚夸之词,流贼的实际兵力不会很多,渡河入晋的最多不会超过三十万。沿途有许多重要地方不能不分兵驻守,免除后顾之忧,又要与西安信使往还,血脉畅通,所以纵然有三十万人马,断不能全部东来。假若有二十万来到北京城外,这兵力也不可轻视。我大清在辽东建国,地旷人稀,与中原不能相比。从此往北,虽然远至黑龙江流域,长白山一带,直到那些靠渔猎为生,使犬使鹿的地方,都归我国治理,但是越往北,人烟越稀。我大清的人口主要在辽河流域,兵源粮草都依靠这里。近十多年我国几次越过长城,威逼北京,马踏畿辅,深入冀南,横扫山东,如入无人之境,俘虏众多人口,获得粮食财物,全师而归。其实,我国每次出兵,人马都不很多。我们的长处是以骑兵为主,官兵自幼就练习骑射;不管是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各旗旗主,一旦奉命出征,必须勇猛向前,不许畏怯后退,军纪很严。回来以后,凡是畏怯的人,一经别人举发,都是从严处治。明朝不是这样,上下暮气沉沉,军纪败坏,士兵从来不练,见敌即溃,加上文武不和,各自一心,既不能战,也不能守。如有一二城池,官民同心固守,我军为避免死伤,也就舍而不攻。这是我大清十几年来的用兵经验。因为今日东犯流贼,情势非明朝官军可比,所以臣反复思忖,也不打算抢在流贼之前攻占北京。” “九王爷想的很是。流贼是我大清兵多年来未曾遇过的强敌,经九王爷一说,我心中明白了。” 多尔衮接着说:“倘若流贼来到北京的有二十万人马,我八旗兵也没有这么多。何况对敌作战,必须看准时机,不可盲目用兵。看准时机,就是要避其锐气,击其惰气。流贼目前锐气正盛,对北京志在必得,所以我以数万八旗兵在北京城下迎击二十万锐气强盛之敌,很是不智。争天下何必先占北京?我国必须做好准备,看好时机,一战杀败强敌,才是上策。” 皇太后在心中点头,轻轻说道:“皇上年幼,九王爷身居周公地位,一切用兵的大事全靠你了。” 听到圣母皇太后又提到“周公”的典故,多尔衮心中一动,又接着说道: “臣不急于率兵南下,还有一层意思,也应该向太后奏明。” “还有一层什么意思?” “十几年来,我国每次派兵南下都在秋末冬初,不在春耕时节。我国的八旗制度不仅是兵农合一,而且军、政、农、百工都合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兵农。汉人所说的寓兵于农,在汉人早已是一句空话,在我国却不是空话。凡我大清臣民都编入八旗。开始只有满八旗,后来有了汉八旗和蒙古八旗。多数八旗的人,出征打仗时是兵,不出征就务农。所以每次派兵南下伐明,不在春天,不在夏天,都在秋冬之间,场光地净的时候。倘若误了春耕,夏秋再遇旱涝之灾,就会动摇了立国之本。所以我已下谕全国,一面搞好春耕,一面抓紧操练,单等时机来到,立刻出征。” 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多尔衮面奏了眼下她最关心的军国大事,一则释去了她对战争胜败的担心,二则也增添了她的见识,三则她对多尔衮的满腹韬略更加钦佩。当皇太极活着的时候,她在十五位妻子中的地位并不很高。地位最高的是她的姑母,也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人。建立后金朝以后,皇太极尊称后金汗,姑母被封为中宫大福晋;崇德元年,皇太极改称皇帝,姑母随着晋封为清宁宫皇后。在皇太极的十五位妻子中,最受皇太极宠爱的也是博尔济吉特氏家族人,受封为关雎宫宸妃,是永福宫庄妃的同族姐姐。皇太极同宸妃的感情最好,用封建时代的话说可算是“宠冠后宫”。所以在皇太极的众多妻子中,论尊贵莫过于清宁宫皇后,论受宠爱莫过于关雎宫宸妃,而圣母皇太后原称永福宫庄妃,居于中等偏上地位,对于国家大事从来不敢打听,也不怎么关心。自从皇太极突然病故,她的儿子小福临被多尔衮等拥立为大清皇帝,她在一夜之间突然地位大变,上升为皇太后之尊。这样一来,顺治朝就同时有两位太后,都姓博尔济吉特氏。不过汉人大臣,按照汉人习惯,在小博尔济吉特氏皇太后的称谓前边加上“圣母”二字,以表示她是皇上的生母。 圣母皇太后听多尔衮面奏了军国大计以后,又询问了三官庙作为学堂的修缮情况,以及开学的仪注,以后每日上学和下学的时间,沿途护驾安排等等,多尔衮一一奏明。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后十分满意,不禁笑容满面。这笑容更增添了她的青春美丽,使多尔衮不敢正视。 多尔衮辞出以后,圣母皇太后立刻前往清宁宫去,将多尔衮面奏的军国大计和小皇上读书的安排都向正宫皇太后谈了。她十分明白,她的姑母,即正宫皇太后,在两黄旗将士们的眼中地位很高,她要巩固小福临的皇位,不能不依靠正宫皇太后的力量。另外,她毕竟是一位年轻寡妇,同多尔衮的来往应该随时让清宁宫皇太后清楚才好。 在一群宫女的围绕中,圣母皇太后体态轻盈地向清宁宫走去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多尔衮曾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神情,在心中想道: “他忘了我今日是皇太后的身份!” 福临因为已经继承了大清皇位,所以他的发蒙读书在盛京成了一件颇受臣民关注的重大新闻。开学的日期是礼部衙门有学问的大臣择定的,连同仪注及警卫办法,都得呈请辅政睿亲王批准,还得报到宫中,使两位太后知道。因为小博尔济吉特氏不仅认识蒙古字和国字(即满文),还认识许多汉字,所以在宫中教育福临的责任主要落在了她的身上。 在开始上学的前两天,圣母皇太后就几次将小皇上抱在膝上,反复地告诉他启蒙读书的重要道理以及有关的礼节和规矩。她想着她同小皇上原是无权无势的孤儿寡妇,依靠睿亲王对福临全力拥戴,争到皇位,才有今日;她是母以子贵,得以享受太后之尊。于是她忍不住又一次对不很懂事的幼子嘱咐说: “儿呀,你明天就要启蒙读书了。庶民百姓之家,聘请老师,让孩子启蒙读书,也是一件大事。何况你是大清国的皇上,等破了北京之后你就是大清进关后的开国皇帝,是天下万民之主。中国可不比辽东这个地方,儿呀,中国才是天下,地方广大,人口众多,又是几千年的文明古国,你不读书怎能做中国的一代贤君!” 圣母皇太后在嘱咐这几句话的时候,想着不能对不懂事的六岁儿子吐出心中的千言万语,禁不住落下泪来。她一方面感激多尔衮对她儿子的拥戴之功,佩服多尔衮是大清国的少有人才;另一方面也明白他是一个不好驾驭的权臣,在福临长大亲政之前,可能会有许多可怕的事情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心中常怀着深深的忧虑,既不能对不懂事的福临吐露,也不能使任何人知道,甚至也不能向她的姑母清宁宫皇太后透露半句。 到了福临上学的这一天,福临由乳母和宫女们打扮整齐,在凤凰门内坐上绣有几条龙的黄缎暖轿,被抬往相距不远的三官庙去。轿子前后有侍卫保护。乳母和几个宫女跟随在后。因为今天是开学之日,福临在三官庙的大门内下了轿子之后,有礼部和鸿胪寺的几位满汉官员在院中跪接。然后他被单独带进北房正间,乳母和宫女们到另外一个房屋中休息。福临在一张较矮的案子后南向而坐,小椅上铺有绣龙黄缎垫子,背有黄缎椅搭。院子里简单奏乐。鸿胪寺官员和礼部官员进来,在皇上面前叩头,然后两位礼部官员在左右侍立,鸿胪寺官员出去将候立在学堂门外的四位御前蒙师带引进来。师傅们在乐声中向皇上行了一个叩头礼。乐声停止。一位汉人礼部官员朗读诵词: 我大清国应运龙兴,开疆拓土,统一辽东,抚绥蒙古诸部,臣服朝鲜半岛,国基永固,物阜民康。诞育我皇,天资过人,值此天暖日长、春和景明,钦遵两宫太后懿旨,为皇上择师授读,使皇上进德修业,成为尧舜之主,上达天心,下符臣民之望。 福临虽然在宫中已经学会简单的汉语,对于礼部汉人官员所朗读的这几句开学颂词却连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记着母后的嘱咐:只是端坐不动,不要说话。 礼部官员朗读了颂词以后,退到一旁肃立。鸿胪寺官员引导四位满、汉御前蒙师,在福临的面前叩头。礼部官员在旁一一介绍,使福临知道这都是他的师傅,从今天起将有两位师傅教他读汉字的书,一位教他读写“国字”(满文),还有一位专教他用毛笔学写汉字。尽管这四位老师中有两位都有花白头发和胡须,但福临惊奇地望着他们在毕恭毕敬地叩头行礼,他却稳坐不动。他牢记着母后的叮嘱:他是大清皇帝,是满、蒙、汉和朝鲜的臣民之主,不能对任何人还礼。 师傅们行礼之后,礼部官员、鸿胪寺官员、皇帝的师傅们,肃静退出。 进来两个宫女,侍候小皇帝从正间受朝拜的座位上下来,走到内间,也就是福临日后天天读书写字的地方。靠南窗有一张红漆描金小长桌,上铺猩红细毡,毡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一个宫女将小皇帝抱起来放在铺有黄缎绣龙厚垫的椅子上,又放了一个脚踏,使他的两脚不会悬空。等小皇帝坐稳以后,一个宫女打开了一件长方砚台,开始研墨。另一个宫女将一个燃了木炭、擦得明亮耀眼的黄铜小手炉放在书案的右端,然后将墙角茶几上的铜香炉点着,转眼间细烟缭绕,满屋清香。 专教写汉字的师傅恭恭敬敬地进来,向皇上深深一躬,站在书案一端,取出准备好的一张寸字正楷仿纸,上边写道: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圣天子,一土宇。 这几句话大概起于唐代,经过宋、元、明三朝。乡间蒙师教儿童写字,习惯上写这几句话,取其笔画简单,容易书写。真正意义,没人能完全说清。按照大体偕韵,习惯上读成三字一句。“七十士”之后,本有“尔小生,八九子”等句,因为是教皇上写字,所以都删去了,改成“圣天子,一土宇”二句。虽然是泛泛的颂圣之词,但是也反映出当时清国朝廷志欲吞灭整个中国的梦想。尤其添上这最后二句,曾经得到辅政睿亲王的微笑点头。 教写字的师傅跪在长桌右首的矮几上,将仿纸摊在小皇上面前的红毡上,按照三字一句,念了一遍,只对最后二句解释一下。又将一张大小同样的略带米黄色的素纸蒙在上边,又拿起一件雕有双龙吐珠的碧玉镇尺压在纸的上端,然后教皇上如何执笔,如何膏笔。下一步是告诉皇上每个字的“笔顺”,他自己一边讲一边写个样儿。这一道程序讲完以后,他将他那半透明的米黄色的素纸换了一张,请皇上试写。 福临第一次执笔写字,感到新鲜有趣,又感到胆怯。虽是描仿,那柔软的笔毛却很不听话。师傅有时不得不站立起来,走到他的背后,拿着他的小手,帮他写一笔两笔。福临将一篇仿纸写了一半,赶快停下来在黄铜手炉上暖一阵手,然后接着描仿。等到写完以后,老师用宫女准备好的朱笔判仿。凡是笔画比较顺当的地方都画圆圈,有的地方画了双圈。然后将判过的仿纸恭敬地放进黄缎的护书匣中,由宫女捧放在靠墙壁的红漆架上。到一定时候,这些用朱笔判过的仿纸,不但要送给辅政睿亲王看,也要呈给圣母皇太后亲阅。 专教写字的师傅退出以后,乳母带着两个宫女进来,将福临抱下椅子,让他同宫女们玩耍片刻,吃了一点儿点心,喝了两三口热茶。教识汉字的老师进来了。乳母带着一部分宫女肃然退出,只留下两个宫女在室内侍候。福临又被抱起来坐到椅子上。一个宫女遵照事前嘱咐,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木版印刷的大字本《三字经》放在皇上面前。另一个宫女将书本展开。老师向皇上行了一个简单的屈膝礼,在书案右端的矮几上跪下来,花白长须有一部分垂到猩红毡上。他望着玉雕笔筒,向侍立的宫女使个眼色。宫女取出来一把象牙尺子,放到他的面前。他拿着象牙尺子,开始从“人之初”读起,读了四句便停住了。他恭敬地告诉皇上,这是汉人儿童启蒙必读的一本书,书名《三字经》。简单介绍以后,他就用象牙尺子,一个字一个字指着教皇帝认字、诵读。使他大为惊奇的是:他只教了一遍,小皇帝竟然全能记住,可以用稚嫩的奶音背诵出来。他风闻圣母皇太后十分聪慧,粗通汉文,猜想到必是太后教皇上读过《三字经》。但是宫中事他不敢打听,只称颂皇帝是天生开国治世之主,聪明过人。本来预定每天只教四句,现在索性又教四句,共教了八句,而且每个字都认识清楚。 读过了《三字经》以后,开学第一天上午的功课就算完了。小皇上休息片刻,乘小轿返回宫中。他先到清宁宫,向年长的清宁宫皇太后报告他放学回来了;随即奔进永福宫,扑进母亲的怀里,告诉母亲他今天如何写字,如何读书。又说老师们都是老头儿,如何向他叩头,他坐着不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儿们也向他叩头。他母亲搂住他,十分激动。想到他读了书,将来亲政,成为中国之主,不辜负她年轻守寡,教育幼主的万般苦心,不觉滚出眼泪。她吻了吻儿子的脸颊,用淡淡的口吻说: “我的儿呀,他们都在你面前叩头是应该的,你是天生的满、蒙、汉各族的臣民之主!” 这天中午,在三官庙中,以两宫太后的名义,向为皇上启蒙的四位满汉师傅赐宴,礼部和鸿胪寺各有一位官员作陪。虽然只有简单的几样荤素菜肴,一瓶薄酒,但这是皇恩,也就是官员们的无限荣耀,所以开宴之前,蒙师们都在乐声中向北行了三叩头礼。酒宴开始不久,又一次乐声大作。满汉官员们赶快肃立。一位鸿胪寺官员朗朗宣布: “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赏赐御前蒙师银两。跪下,叩头,山呼谢恩!” 四位蒙师立刻向北跪下。一位礼部官员进来,双手捧着一个朱漆盘子,上边放着四个黄布小包,喊道:“四位御前蒙师接赏!”一位鸿胪寺官将四个黄布小包分给四位御前蒙师,随后高声赞礼: “叩头!再叩头!三叩头!……谢恩!” 四位御前蒙师感激涕零,颤声齐呼:“谢恩!” 其实,每个黄布小包中只有十两银子。当时大清国制度草创,一切学习明朝。对文臣正经恩赏,数目照例很少,其意义不在金银实惠,而在荣耀。 从此以后,福临每日上下午都到三官庙上学,从不间断。上午写仿,读汉文书;下午学写满洲的拼音字,读汉文书。福临本来就相当聪明,加上他母亲在宫中用心教育,入学前他已经认识了三四百字,所以入学后的进步特别迅速。这种情况,首先使朝野各派人物增加了对幼主的向心力,把他看成了大清国的希望所在,同时也增加了圣母皇太后的政治分量。福临虽然尚在幼年,但是在传统的思想和感情上他不仅是大清皇帝,也是两黄旗的旗主。从三官庙中传出了幼主读书聪慧的消息,使两黄旗上下人等大为欣慰。 甲申年的初春,盛京城中,大清国的朝廷之上,就这样始终保持着难得的宁静气氛。可是到了三月下旬,由北京传来的一连串紧急探报,突然间将盛京的宁静气氛打破,中国关内外的历史也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梦江南 第六章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间,李自成的先头部队开始由韩城渡过黄河。入晋不久,崇祯就得到山西封疆大吏的十万火急奏报。近几年他常有亡国的预感,而自从李自成人马开始渡河的消息来到之后,一种国亡家破、宗族灭绝的惨痛结局已经来到眼前。 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乾清宫中除召对大臣之外,便是坐立不安,有时绕着柱子彷徨,仰天叹息,滚下热泪。夜间他常常被噩梦惊醒。有一次他在梦中惊叫: “朕非亡国之君!十七载宵衣旰食,惨淡经营,不敢懈怠。天地鬼神,做亡国之君我不甘心!” 随即在枕上痛哭失声。乾清宫管家婆魏清慧慌忙奔到他的御榻旁边,叫道: “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乍一醒来,知道自己是做了噩梦,并在梦中痛哭。他泪眼望望魏清慧,问如今是什么时候。魏清慧告他说,是三更三点,劝他安心睡觉,不要为国事伤了御体。崇祯感到养德斋中十分寒冷,听一听外边,风卷着雪,扑打窗棂;树枝在风中摇晃,发出呜呜悲声。他说: “我起来吧。叫内臣侍候,随朕到奉先殿去。” 魏宫人劝阻他,说如今正是半夜子时,风雪交加,十分寒冷,易受风寒,不如等天明以后再往奉先殿不迟。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肯依,很快地就在魏清慧的照料下穿好了衣服,来到乾清宫正殿,等候太监们将步辇抬到乾清宫的丹墀上边。 他在风雪中走出乾清宫正殿,坐上步辇,在十几个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中出了日精门,往奉先殿去。夜色漆黑,几盏宫灯在黑暗中飘动,光色昏黄。永巷中也有稀疏路灯,同样光色昏黄。整个紫禁城沉沉入睡,巍峨的宫殿影子黑森森十分瘆人。魏清慧等宫女还没有在这样的风雪之夜随皇帝往奉先殿去过。脚下又滑,身上又冷,特别是风雪刮来,使她们脸上的皮肉好像被刀割一般疼痛。魏清慧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在心里说道: “皇上心神已经乱了,难道果真要亡国么?我的天啊!” 她暗中差一个宫女速往坤宁宫启奏皇后。 奉先殿中今夜特别地寒冷,阴气逼人,竹影摇晃。近几个月来,宫中传说,更深夜静时候,奉先殿中常有脚步声轻轻走动,并且有叹息声,有时还有哭泣声。宫中一向害怕闹鬼,近来好像奉先殿中确实又闹鬼了。此刻太监们和宫女们既冷又怕,不敢向黑暗处看。 崇祯跪在太祖朱元璋的神主前默默祈祷,有时也不由地发出悲痛的声音。魏清慧因是服侍皇上的贴身宫女,又是乾清宫的管家婆,准许她进入殿门,跪在门后的地上。地上没有为她准备的拜垫,砖头冰得她的两条小腿和膝盖疼痛麻木。她屏息地听皇上如何祷告,忽然仿佛听出来皇上哽咽的声音,说是万一江山不守,他一定“身殉社稷”,宫眷们也都不能落入“贼手”,以免有辱祖宗,有损国体。魏清慧听到“身殉社稷”四个字,猛然间脸色如土,浑身颤栗,几乎不能支持。崇祯在太祖的神主前祷告之后,又跪到成祖的神主前作了同样的祷告。他站起来时,误踏着龙袍的一角,打个趔趄。魏清慧赶快站起,去搀扶皇上。皇上已经站稳了,转过身来看她一眼,挥手让她退后。崇祯走出殿门,轻轻吩咐:“回宫。”又瞟了魏清慧一眼。魏清慧这时才看清楚皇上悲愁的脸孔上带有泪痕,不禁在心中叫道: “啊,皇爷哭了!皇爷的脸色发青!” 魏清慧打个冷颤,眼前出现了幻觉:皇上披散头发,脖子上带着自尽时的绳子……她恐怖得几乎要大叫出声。但随即幻觉消失,她随着一群太监和宫女踏着碎雪,在步辇后边奔跑。 周皇后被值夜班的宫女叫醒,知道皇上心情很坏,在风雪中往奉先殿去了。她匆匆地起床,在宫女的侍候下净了脸,穿好了衣服,并吩咐宫女们为皇上准备了消夜的食物,便步行往乾清宫来。因为风雪很大,又来不及乘辇,只好由宫女搀扶着。她的脚缠得小,路上的雪虽是干的,地也很平,到底行走还是艰难。但是她一点也没有考虑到风雪寒冷,只是想着皇上的心情,想着国家的局势,心中十分害怕和绝望。 崇祯刚回到乾清宫,皇后就带着吴婉容等一群宫女来到乾清宫东暖阁。一个宫女捧着一个雕漆食盒,内有一碗银耳燕窝汤。另一个宫女打开食盒,将银耳燕窝汤摆在御案上。还有一个宫女捧着一个食盒,内里有一盘皇上平日喜欢吃的虎眼窝丝糖,也摆在御案上。崇祯对皇后的突然来到,心中很不忍,叹口气说: “朕因为睡不着觉,到奉先殿向祖宗祈祷。雪夜天寒,你何必起来?” “皇上因为国事不好,如此忧心,妾何能睡得安稳。” “朕已经传旨:明年元旦,命妇们都免去进宫朝贺。你母亲也不能来了。” 皇后不觉落泪,说道:“国事如此不幸,皇上夜不成寐,还朝贺什么正旦!” 崇祯低下头去叹气,心中刺痛,不觉落泪。往年他总是对皇后说,等到天下太平,要给你热热闹闹地做一次千秋节。或者说,倘若明年局势见好,命妇们到正月入宫朝贺,你又可以见到你的母亲了。可是现在一切好听的话都不能再提了。谁知道明年正旦怎么过法?正旦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北京的情形到底如何? 崇祯与周后相对落泪,魏清慧与吴婉容等也陪着落泪。过了一阵,皇后看着皇上吃下去银耳燕窝汤,虎眼窝丝糖却没有动一动。她也没有劝皇上吃糖,只是劝他回养德斋躺下去再休息一阵。 崇祯说:“你也回坤宁宫休息去吧。” 周后知道崇祯因国事揪心,很久没有到坤宁宫住宿了,没有“临幸”袁妃和别的妃嫔宫中,也没有任何女子奉召前来养德斋中。她想着做一名皇帝,真是够苦。她望望皇上的泪眼,想着她十六岁选为信王妃,结发夫妻十八年恩爱,又想着几十万“流贼”已经过了黄河往北京而来,她在心中动念:谁知道夫妻间还能够厮守几日?她很想陪皇上到养德斋去,今夜不回坤宁宫了。可是转念一想,她是皇后身份,从来没有在养德斋中陪宿的道理,不仅她没有,连田妃、袁妃也没有到养德斋中陪宿过。这样办法,只对那些名号低的或还没有名号的女子才能使用。所以对于她自己想留在这里陪伴丈夫,也只是动了下念头就不去想了。她站起身来告辞,回头看看魏清慧说: “魏清慧,宫中虽有不少值夜的太监和都人,可是我无法信任。魏清慧啊,你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都人,一向做事又细心又谨慎,所以才命你做乾清宫的管家婆。今夜皇上的心情很不好,你要格外小心服侍,有什么事儿你明日一早亲自去坤宁宫向我禀奏。” 皇后离开不久,崇祯也回养德斋了。他在魏清慧和另一个宫女的服侍下,脱掉外边衣服,重新睡下,也叫宫女们都去休息,不必侍候。魏清慧知道宫女们都很困倦,叫她们都退下去,自己留下值夜。这是皇后娘娘的吩咐,她必须遵从。另外也只有她自己能够更好地体察皇上的心情,侍候皇上睡觉,所以她就留下了。 崇祯的心思很乱,没法入睡。往日像这样不眠之夜,他会命值夜的宫女去将乾清宫御案上的许多文书取来,靠在枕上借省阅文书打发掉不眠之夜。可是今夜他无心再看那一封封令他焦急绝望和心惊胆战的紧急文书。他认为看也无用,今夜索性抛下不管了。 他闭上眼睛很久很久,仍然睡不着,于是重新睁开眼睛,望望魏清慧,看见她用皇后赏赐的那件红缎貉绒被裹着全身,坐在一把矮椅子上,靠着柱子睡熟了。他不想惊动魏清慧,自己从被窝中探出身来,从茶几上取了一本《资治通鉴》,随意翻看,恰好翻到第二百一十八卷,而且恰好无意中看到唐玄宗出延秋门离开长安的一段。他连着看了几页,心中一烦,将书抛下,闭起眼睛胡思乱想一阵。忽然想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否也可以离开北京。想到这里,仿佛心中一亮,随即又想到南京是当年太祖爷建都的地方,号称“龙蟠虎踞”,且有长江之险;到了成祖爷迁都北京,将南京改称陪都,仍保留着中央各衙门、国子监、锦衣卫等。如此这般安排,必有深意,此刻他才似乎有些明白。他又想到,虽然中原和北方糜烂不堪,可是江南仍然安定,物阜民殷。赶快到江南去,岂不是一条国家中兴之路么…… 他反复想了很久,越想越认为此计可行,只可惜大臣们还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步好棋。他想着到南京去的困难确实很多,不由地心中冷了半截。过了一阵,又想到非去不可,如今差不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留在北京只是死棋。倘若迁往南京,一着棋走对,全盘棋都活了。他又想着自从登极以来,十七年中总是一方面要应付满洲人的侵犯,一方面要应付各地“流贼”,内外作战,穷于应付,才有今日这种局面。倘若到了南京,再也不会两面作战了。如今两淮地区,仍然为朝廷固守;中原和北方的许多地方也仍然是大明的土地。他到了南京,利用江南的财富和兵源,整军经武,不用多久,派一重臣,譬如像史可法这样的人,督师北上,势必平定中原和北方,扑灭大小“流贼”。十年之后,再派兵北伐辽东,根除满洲的祸患,恢复二祖经营的天下,这并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他又想起来去年冬天,当李自成进入西安不久,有一个名叫梁以樟的人,原是商丘知县,从刑部狱中上了一封密疏,请求速派太子抚军南京,以维系天下人心,同时将二王(永王、定王)分封浙、闽。当时因辅臣们都不同意,这件事就不再提了。可是过了没多久,大臣中礼部尚书倪元璐也上了一封密疏,作了大体相同的建议。崇祯将密疏留在宫中,没有发出去。后来在单独召对倪元璐时,他嘱咐说,要秘密,不可泄露一字。倪元璐也明白此议关系很大,不敢再提,回家后随即将疏稿烧了。如今崇祯想道,那时候把太子派往南京也许太早,可是而今若再因循下去,事情就迟了。想着想着,他眼前仿佛出现滚滚东流的长江天堑、“龙蟠虎踞”的南京城、太祖孝陵所在的巍峨钟山、十分富裕的江南……他越想心情越激动,不由地叫出声来: “江南!江南!” 魏清慧猛然抬起头来,睁开睡眼,从矮椅上跳起来,走到御榻旁边,惊慌地叫道: “皇爷!皇爷!你醒一醒,醒一醒!” 崇祯回答:“朕在醒着。” “不,皇爷,你在做梦,在梦中大叫两声。” “是叫了两声,难道是做梦么?” “是,皇爷,你确实在做梦。我听见你在梦中叫道:‘江南!江南!’皇爷,近处的事,你还操不完的圣心,天天寝食不安,两颊都清瘦多了,请不要再操心江南的事吧。皇爷,你且安心地睡一阵吧。”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宫寒夜,烛光荧荧,炉中香烟袅袅,铜火盆中偶尔发出来木炭炸裂的微声。崇祯听着魏清慧十分温柔的低声劝解,又看见她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含着泪水,不由地受了感动。他对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看着她的眼睛,又似乎在端详着她的脸孔。魏清慧以为崇祯想坐起身子,要她拉他一把,便伸出右手,让皇上抓住。可是崇祯并没有坐起来的意思,将她的手紧紧握着,轻轻往自己的身边拉去,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魏清慧被看得不好意思,只好探身向前,心想:莫非皇上有体己话告我知道么? 崇祯面露微笑,轻声说:“坐下去,坐在榻上。” “奴婢不敢。”魏清慧在脚踏板上跪下,小声问道,“皇上有什么话吩咐奴婢?” 崇祯本来想诉说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只有魏清慧对他有一颗真正的忠心,可是话到口边,他不说了。他没有忘记他是皇上,不应该随便将真心话说出口来。他看见魏清慧平日那端庄、聪慧而温柔的面孔此刻流露出紧张、胆怯和不安的神色,分明想回避他的眼睛,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可爱。她脸上散发出淡淡的脂粉香,撩逗得他几乎不能自持。可是在这刹那之间他突然心中感伤地自问: “谁知道几个月之后,她会到哪儿去呢?到那时天地惨变,她是死是活?” 魏清慧看见皇上的神色突然起了变化:若有若无的微笑消失了,脸上掠过了一片悲惨的阴云,随即有两行清泪从眼中流出。她小声惊叫: “皇爷!皇爷!” 她因为右手仍然握在皇上手中,便伸出左手,揩去崇祯颊上的泪珠,伤心地说道: “皇爷,你要宽心!” 崇祯搂住魏清慧的双肩,忽然从枕上抬起头来,在她的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魏清慧双颊绯红,心头狂跳,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崇祯忽然将她放开,长叹了一声。恰在这时,玄武门城楼上敲响了更声。崇祯无可奈何地说: “五更了,朕该起床了,该拜天了,又该上早朝了。” 魏清慧从脚踏板上站起来,温柔地说:“但愿今天朝廷上有好的消息。请皇爷再睡片刻,奴婢去唤都人们来侍候皇爷梳洗穿戴。” 当魏清慧正要走出养德斋时,被皇上叫回,嘱咐她不要将夜间无意中叫出“江南”的话,说给别人知道。魏清慧问道: “要是皇后娘娘问起来,也不许向她禀奏么?” “对谁都不许说出!” 魏清慧暗暗吃惊,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严禁泄露。但她知道皇上遇事多疑,不许后妃娘娘们多问国事,于是不敢再说二话,胆怯地躬身说道: “奴婢遵旨,对谁也不敢说出‘江南’二字。” 崇祯十七年元旦,大风扬沙,天气阴霾,日色无光。大白天,大街上十丈远看不见人的面孔。北京的人心本来就十分灰暗,人人都有大明将要亡国之感。恰好元旦佳节,遇到这样天气,更叫人心头沉重,无心过年。崇祯因为精神已经乱了,昨夜几乎整夜不能入睡,四更刚过不久就急着起床,由宫女们侍候梳洗,吃了点心和燕窝汤,然后换上大朝贺的服饰,乘辇到了交泰殿。依照往例,他应该坐在交泰殿,等候文武百官在皇极殿丹墀上排班完毕,静鞭三响之后,有四位御史官前来导驾,他再重新上辇往皇极殿受朝贺。然而今天早晨他心情混乱已极,只是着急,不肯等待,离五更还有两刻钟,他便吩咐起驾往皇极殿去。太监们虽都知道时间不到,但是大家提心吊胆,无人谏阻。果然皇极殿前除有一些太监前来侍候外,丹墀下的寒风中肃立着担任仪仗的锦衣力士,还有两对仗马相对站在内金水桥边。皇极殿前的院子本来很大,四周都有高大的建筑。如今因为进来的人很少,夜色浓重,天空阴暗,更显得空虚和阴森。 因为群臣尚未进来,午门上也没有敲钟,丹墀上也没有响静鞭,没有鸿胪官赞礼、御史纠仪,当然也没有人吩咐奏乐。崇祯冷清清地进了皇极殿,步入宝座。这情况是从来不曾有的。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亡国前的最后一个元旦,却出现了这样从来没有过的怪事。 午门上的太监知道皇上已经升殿,虽然离五更还有两刻,却不能不赶快提前鸣钟。钟声响后,仍无百官进入午门。皇极殿前除侍卫外没有人影。崇祯向左右问道: “朝臣们为何还不进来?” 没有人敢说他不应该上朝过早。锦衣卫使吴孟明跪下启奏: “朝臣没有听见钟鼓声。因为圣驾早出,加上风霾天暗,来得更迟。如今可以再次鸣钟,远近闻之,自然会赶快入朝。” 崇祯点点头。他心中十分着急,但是明白了,原因在于自己提前上朝,所以他没有生气,只是心中感慨: “唉,大年节,上朝就这么不顺!” 过了片刻,午门上再次敲响了钟声。按照常例,第一次鸣钟之后,百官进入午门。第二次鸣钟之后,午门关闭。迟到的文武官员不许进来。如今钟声一直不停,午门一直大开,完全反常。 又等候许久,百官仍然无人来到。崇祯越发焦急,忽然生出一个主意,决定先去拜庙,回来再受朝贺。可是往年都是先受朝贺,休息之后再去拜庙,所以卤簿和銮舆在昨天都准备好了,放在午门外边,却没有牵来马匹。临时去御马监牵马匹得耽搁很多时间。吴孟明怕皇上震怒,知道有许多官员已经到了东西长安门外,急中生智,命锦衣旗校赶快去将百官的马匹牵来使用。锦衣旗校奔到东西长安门外,借口皇上有用,不管三七二十一,见马就抢,将一二百匹好坏不等的马牵进了端门。后来的官员侥幸免了。端门里边顿时马匹纷乱,有的马翘起尾巴拉屎,有的在御道旁近处撒尿,有的牡马踢别的牡马,全无秩序。锦衣旗校挑选一匹高大的马为皇上的銮舆驾辕,又挑选了左骖和右骖。其余的马备作仗马,供锦衣力士乘骑。但是这些马匹不仅肥瘦高低很不一律,而且鞍鞯辔头新旧不齐,又不是一样颜色。吴孟明一看害怕了,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引来看看。王德化骇了一跳,说: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圣上怪罪,你我都吃罪不起。” 王德化赶紧走进皇极殿。崇祯正在催促赶快驾好銮舆,王承恩跪下奏道: “皇爷,奴婢前去看了,从外边临时拉来的马匹,没有经过教练,并不驯顺,恐怕有时会惊跳狂奔,不适合驾銮舆。眼下文武朝臣已经赶到,还是请皇爷先受朝贺,然后再去拜庙为好。” 他刚刚说完,从玄武门上传来了五更鼓声。崇祯心中恍然,是自己来得太早了,于是他点点头: “传百官进来朝贺。” 晚明时候,文官多住在西城,武官多住在东城。可是朝贺的时候,文官跪在丹墀上的东边,武官跪在丹墀上的西边,文武班不相混乱。今天皇上上朝过早,从皇极门、午门、端门到承天门,全都打开,一部分住在东边的武官和住在西边的文臣都不能横过中间御道,走入班中。因为在皇上面前,不管离得多远,如果东西乱走,就叫做“不敬”,有碍“天颜正视”。横过中间的御道,要被御史弹劾,受到惩罚。平日因在午门未开前到达,文武班已经分开,文臣从阙左门进,武臣从阙右门进,各不相犯。可是今天乱了,一直到丹陛前面,文武臣才有机会从螭头下边蹲伏着各归各班,登上丹墀。 朝贺完毕,锦衣卫已经将需要的马匹准备好了。随即崇祯乘步辇出午门,换乘銮舆。卤簿前导,六品以上百官扈从,往太庙行拜庙礼。这是崇祯所过的最后一个元旦,他自己感到很不顺心,而文武百官也认为这天“大风霾”和朝贺的混乱是大大的不祥之兆,竟有人在心中压着可怕的亡国预感。 眼下,山西的消息一天紧似一天。崇祯天天上朝,有时在宫中召见大臣,询问救国之计,可是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好的办法。曾有人建议,联络西北地方的蒙古人和回人,从河套一带起兵牵制李自成,使李自成不能全师向东。又有人说,官军不管用,遇贼即溃,不如赶快征调云贵和湖南西部的苗族丁壮,组成勤王之师,使他们与李自成作战。这些建议在崇祯听来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不禁很想念杨嗣昌,也想念陈新甲,很伤心地对自己叹息说: “这班文臣,尽是庸碌无用之辈。假若杨嗣昌、陈新甲有一人活着,何至于像今日举朝上下,坐等亡国,束手无策!” 他常常在上朝的时候呜咽落泪,在召对大臣的时候痛哭失声,但他对于是否往南京去的主意仍然没有打定。有人从收缩兵力着眼,建议他赶快将大同、阳和、宣化等处的步兵调回,一部分守北京,一部分守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和固关。崇祯想了想,没有采纳。因为这就要把全晋让给李自成,使李自成毫无阻拦地长驱进兵。万一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固关有一处失守,敌人就到了北京城下。他希望太原能够固守一两个月。只要太原坚守一两个月,北京就可以等到勤王之师了。于是他答应了蔡茂德的请求,下旨从阳和抽调三千精兵,星夜驰援太原。又将山西副总兵周遇吉升为总兵,加都督衔,希望他守住宁武,作为大同的屏障。然而他对于太原的固守并没有多少信心。在束手无策的日子里他并不甘心亡国,要不要趁早逃往南京的问题更加频繁地缠绕着他的心头。 正月上旬的一天,左中允李明睿上了一封密疏,请求单独召见。崇祯通过东厂和锦衣卫两条渠道已经风闻朝臣中有人在私议南迁的事,但是谁都不敢首先建议。他听说李明睿就是一个力主南迁的人。李明睿是江西南昌人,原是一介布衣,颇有操守,去年由左都御史李邦华和江西总督吕大器推荐,来到北京,授为左中允的官职,他是一个对国事热衷敢言的人。去年夏天他曾建议皇帝亲自到西安去鼓舞士气,号召西北军民与李自成作战,使李自成不能进入潼关。崇祯认为他不明军旅事情,不曾理会,但是对于他敢说话、有进取心这些优点,心中大为欣赏。如今看了他的密奏,知道必为南迁的事,于是在感伤与绝望中觉得心中一喜:这件大事到底由文臣中首先提出来了。 第二天上朝,崇祯照例向群臣问计,照例没有人说出一个有用的主张。崇祯也看出来大臣中如左都御史李邦华等分明想说话,但终究没有说出。也看出来李明睿也有所顾虑,不敢在朝堂上说出来要说的话。下朝以后,他命太监传旨左中允李明睿于即日上午巳时三刻在文华殿单独召对。 李明睿由太监引至文华殿后殿东暖阁,皇上已经在那里等候。等李明睿行礼之后,崇祯命李明睿在他的对面坐下,心事沉重地问道: “卿请求单独召见,有何重要面奏?” 李明睿起立说:“此事重大,请屏退左右,容臣为皇上细奏。” 崇祯轻轻挥手,使在旁侍候的几个太监退出去,又将下颊轻轻一点,示意李明睿坐下,并且坐近一点。李明睿小心地将椅子略为移动,挨近御案。他的朝服的宽大下摆几乎擦着皇帝龙袍的下摆。臣下如此接近皇上,历来是极少有的。李明睿认为这是难得的“殊恩”,用微微打颤的声音说道: “陛下,据闻贼已入山西,眼看逼近京畿,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不可不速作准备,以防万一。依臣愚见,只有南迁一策,可以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陛下可曾思之?” 崇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重大,说来并不容易!”沉默片刻,他用右手食指向头顶上指了一指,问道:“如此大事,谁知道上天的意思如何?” 李明睿回答说:“陛下,惟命不于常,善者得之,不善者失之。天命几微,全在人事。人定胜天。皇上此举,正合天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知几其神!况时势已至此极,讵可轻忽因循。一不速决,异日有噬脐之忧,悔之何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望陛下内断圣心,外度时势,不可一刻迟延。若不断自圣衷,与群臣讨论,犹如道旁筑舍,不能速决,以后虽欲有为,恐怕也来不及了!” 李明睿很清楚,亡国之祸已在眼前,所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要流出眼泪,口气十分痛切。 皇帝很受感动,看看文华殿确实无人,窗外也没有人窃听,低声说道:“你奏的这件事,朕早就想过,只因无人赞襄,拖至今日。你的意见与朕相合,朕意决矣!”稍停片刻,又不免踌躇,轻轻问道:“倘若诸臣不从,奈何?尔且秘之!秘之!” 李明睿说:“此等事,臣不敢泄露一字。请皇上断自圣心,万不可因循误国!” 崇祯问道:“途中如何接济?” 李明睿说:“沿途接济当然不可少。依臣愚见,莫若四路设兵,以策万全。” “哪四路?” “东一路是山东,为皇上必经之地。西一路是河南,使‘流贼’不能肆意东下。这是旱路。另外,在登莱准备开船,在通州也准备船只。这是水路。水旱共为四路,所以说需要四路设兵。然而皇上离京以后,却应从山东小路走,轻车南行,沿途不停,二十日可到淮安。文王柔顺,孔子微服,此之谓也。” 皇帝点头说:“说的是。然而此事重大,不可轻易泄露;泄露出去,就要坐罪你了。” 李明睿说:“是臣谋划,臣岂敢自己泄露。但求皇上圣断!皇上一出国门,便可龙腾虎跃,一切自由,不旋踵而天下云集掌上。若是兀坐北京,困守危城,于国何益!” 崇祯点头说:“朕知道了。” 这次谈话,暂时告一段落。崇祯因为突然做了重大的决策,心中很不平静。他需要一个人冷静地多想一想,就命太监将李明睿带到文昭阁休息,不要出宫。中午在文昭阁赐宴,等候再次召对。吩咐毕他便乘辇回乾清宫去了。 午膳刚毕,崇祯便将李明睿叫到乾清宫的便殿也就是宏德殿中。李明睿见皇上如此焦急,越发心中感动,巴不得皇上能立刻下定决心,乘李自成未过太原,就离开北京,急去南京。他没有料到皇上竟然没有再问往南京去的事,却问他如何任用辅臣和大考的利弊。李明睿感到意外。他素知皇上多疑善变,担心他的建议不被采纳,不禁心中一凉。他想道:“国亡无日,皇上还不能拿定主意,竟然垂询这些不急之务!”但他毕竟是一个正直敢言的忠臣,趁此机会,不避个人利害,痛陈用枚卜的办法决定辅臣和用考选的办法决定官吏升迁这两件事的种种积弊。他请皇上另行新法,建议大臣不立边功,不许参与枚卜,州县官不立边功,不许参与考选。崇祯认为这建议是行不通的,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李明睿趁此机会问道: “区区枚卜、考选之事,皇上为何叹气?” 崇祯忧愁地说:“我是想到兵饷无着,离开北京将寸步难行。” 李明睿说:“皇上离开北京,必有人马扈从。目前兵饷缺乏,民穷财尽。一时间别无筹措良策,只有速发内帑,以救燃眉之急。” 崇祯含着眼泪说:“内帑如洗,一分钱也没法措办。” 李明睿说:“祖宗三百年的积蓄,想来不至于到此地步。” 崇祯脸色惨然,说:“其实无有!”随即滚出眼泪,呜咽出声。 李明睿低下头去,不知说什么话好。想着国家将亡而国库如洗,心中十分焦急和难过,但是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救急之策,回心又想,大库中内库中断不会如此空虚,怎么说呢? 过了片刻,崇祯命李明睿暂去文昭阁休息,赐茶,但嘱他不必出宫,等候再一次召见。 李明睿叩头退出之后,崇祯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忽然恨恨地在御案上捶了一拳,一跃而起,绕柱彷徨。过了很久,他命一个太监去文昭阁传旨: “李明睿可以暂回家中休息,但今晚仍将召对。所谈主事,不许泄露一字。” 一更时候,崇祯又在乾清宫的偏殿中召见李明睿,命他挨近御案坐下。这是崇祯一天之内第三次召见一个文臣。自从他登极以来,十七年中还没有第二例。对于迁往南京的事,他已反反复复地想了千百遍,所以李明睿坐下以后,他就说道: “所奏的事,就打算照行了。一路上谁可接济?用什么官员领兵、措饷?驻扎在何等地方?” 李明睿回答说:“济宁、淮安,俱是紧要地方,不可不特为此事设官。务须选择重臣领兵接应。皇上虽是间道微行,但二处十分扼要,务要预防。” “需要用何等官衔?” “需要户、兵二部堂上官。” “此时兵马俱在关门,大将俱在各边,调遣甚难,奈何?” 李明睿想了一下,说道:“近京八府,尚可招募。皇上此行,京城仍然需人料理,关门兵不可尽撤,各边大将不可轻调。唯在内公、侯、伯及阁部文武大臣,皇上不妨召至御前,面试其才能,推毂而遣之。” “对,对。” 李明睿又说:“内帑不可不发。如今一离京城,皇上除必须用的衣物之外,一毫俱是长物,应当发出来犒赏军士。万一行至中途时赏赐不足,区处甚难。留之大内,不过是朽蠹。先事发出,一钱可当二钱之用;急时予人,万钱不抵一钱之费。” 崇祯不再声明内库实际空虚,只是说:“然而户部也应该措置才是。” 李明睿说:“如今三空四尽,户部决难凑手。皇上自为宗庙社稷计,决计而行之,万勿拖延。路途赏钱,也望从速准备,无待临渴掘井!” 崇祯无可奈何,只好点头,接着长叹一声。又密谈一阵,已经交了二更。李明睿叩头辞出之后,崇祯回到养德斋,本想休息,却再也睡不着觉。他又想起来李明睿所说的话,“皇上一出国门,便可龙腾虎跃”,觉得国事大有可为,浑身有劲。但是想着后妃们和宫眷们既不能留在北京,带走也有很大风险和困难;又想到太庙、祖宗的神主和昌平十二陵都要抛给“流贼”,他的心顿时沉重了。这一夜他几乎不曾睡觉。值夜的宫女几次听见他在枕上叹气,也有一次听见他呼唤: “江南啊,江南!” 第二天,李明睿担心皇上的决心不坚固,补了一封密疏,重申他的迫切建议。 其实敢于面对现实、对时局较有识见的朝臣不止李明睿一个。有的人早就在私下议论,有的人也开始忍不住上密疏作大胆的建议。所有建议崇祯逃往南京的奏疏,都被崇祯“留中”,不向朝臣泄露。他害怕的是三件事:第一,他害怕一旦泄露,北京城马上会人心瓦解,不待李自成人马到来就乱了起来。第二,他知道李自成的细作遍布京师,害怕李自成一旦得到这个消息必会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向山东星夜进兵,截断他的南下之路。第三,他料想朝廷上必会有人为着各种自己的打算,反对这一决策,进行阻挠,使他欲行不能,反而闹得满城风雨,臣民离心。崇祯虽然很快就要成为亡国之君,但他决不是一个昏庸糊涂的人。所以他一再告诫李明睿,不可泄露一字,又将诸臣的密疏“留中”,都是他应有的考虑。然而这事情太大了,他虽然贵为皇帝,仍然一个人决定不了。当他接到左都御史李邦华的密疏之后,竟然由他自己将这个问题泄露了。 李邦华今年七十一岁,万历三十二年中了进士,开始做官,由于他为人耿直,敢于说话,多次遭到排斥和打击。在魏忠贤乱政时候,他被诬为东林党人,几乎丢掉性命。从开始走入仕途至今四十年,却有二十年被迫离官住在家乡。他越是受挫折,声望越高,越受朝野敬重。连崇祯也对他很敬重,所以在前年刘宗周回绍兴原籍之后,崇祯便将他召来北京,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明睿是他推荐的,性格上有共同的地方。李明睿对他十分尊敬,而他对李明睿也十分器重,他们都有一颗对明朝无限忠诚的心。近来他们时常密商救明朝不要亡国的办法,意见却很不相同。李明睿主张请皇上迅速离开北京,从山东逃往南京。李邦华主张皇帝应该死守北京,反对皇上做周平王和宋高宗那样的人。他认为目前需要的是赶快派最可靠的大臣送太子往南京,同时将永王和定王也分封到南方。万一北京不守,皇上殉了社稷,太子可以在南方维持大明的江山。他们各持己见,不能统一。李明睿害怕耽误了皇上逃往南方的机会,上密疏请求召对。李邦华知道李明睿已蒙皇上召对,生怕李明睿的意见会误了皇上,误了救亡大计,第二天也赶快上一密疏。 崇祯皇帝读了李邦华的密疏。疏中的口气与李明睿的口气完全不同,所提的建议几乎相反。一天多来,崇祯要逃往南方的好梦突然被打碎了。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没有主意了。李邦华的白须飘胸、刚正果断的影子出现在密疏上,也仿佛就跪在他的面前。崇祯将密疏读了一遍,再读一遍,不觉从御座上站起来,将奏本放在袖中,在乾清宫暖阁中走来走去,有时发出沉重的叹息。走了一阵,他突然站住,从袖中取出奏疏,重读一遍,不觉说道: “说的是!说的好!很有道理!” 但是未过片刻,他回心一想,忽然摇头,对自己问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就按照李邦华的建议行么?难啊!难啊!我实在拿不定一个主意!” 乾清宫的太监们纵然是那些较有面子的,看见皇上的反常情况,都吓得不敢走进殿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乾清宫管家婆魏清慧被皇后叫到坤宁宫中问话,刚刚回来,得到一个前来乾清宫添香的宫女报告,知道皇上脸色阴暗,精神反常,已经在殿中走动了很久,有时叹气,有时自言自语,她赶快轻脚轻手地走进乾清宫,提心吊胆地走到崇祯身边跪下说道: “皇爷,你昨晚就不曾睡好觉,请到后边御榻上躺下休息一阵吧,国事还要靠皇爷一人支撑!” 崇祯停止走动,回头看了魏清慧一眼,说道:“退下,不要跪在朕身边。” 魏清慧含泪说:“是,奴婢遵旨,可是请皇爷为国家爱惜圣躬!” 魏清慧叩头退出以后,崇祯回到他日常批阅文书的御案旁边,颓然坐下,竭力使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他想了一阵,将李邦华的密疏重读一遍,仍然没有主意,立刻命太监去内阁传谕首辅陈演即来文华殿召对。随即他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迅速换了袍服,乘辇去文华殿了。临坐上步辇时候,他的心中万分沉重和焦急,暗暗地悲声叹道: “皇明国运,必须立刻决定!” 第七章 陈演虽然身为首辅,处此国事不能支撑之日,却是一筹莫展,只是每日上朝下朝,到内阁办公,在私宅接受贿赂而已。来到文华殿东暖阁向崇祯叩头以后,崇祯命他坐下,从袖中取出李邦华的奏疏,交给他看,说道: “卿是首辅,在此国家危亡之际,请卿为朕拿定主意。” 陈演近两三天也知道群臣纷纷在私下议论皇上是否应该赶快往南京去,也有人主张将太子送往南京。大臣中有人悄悄地征询他的意见,他都不置可否。他曾经暗中盘算,不管是皇上亲往南京,或是送太子往南京,路途遥远,“流贼”嚣张,难免没有风险。他作为首辅,只要说出赞同的话,一遇风险,就有罪责,也要受朝野责骂。何况他受贿甚多,所积蓄的金银宝物数量可观,全在北京。不管是他扈从皇帝出京,或者辅佐太子南行,这积蓄如何处置?……出于以上种种顾虑,他在奉旨进宫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皇上是为这件事询问他的主张,他决不作明确回答。 将李邦华的奏疏看完,陈演明白了李邦华是建议立即将太子送往南京而皇上留在北京,语气十分坚决。他眉头深锁,对着奏疏思虑,不敢马上说话。崇祯不愿等候,问道: “先生有何主张?” 陈演抬起头说:“此事关乎国家根本,十分重大。陛下亲去江南,或者太子抚军陪都,各有利弊,最好与朝臣共同讨论,以策万全。” 崇祯脸色不快,说:“这样事如何可以在朝堂上公然议论?” “至少也应该与几位辅臣共同密商。” “好吧,你下去与辅臣们共同商量,但不准泄露出去。” 陈演辞出以后,崇祯在心中骂道:“伴食宰相!” 崇祯立刻命内臣传李明睿进宫,等李明睿叩头以后,他焦急地向李明睿问道: “你同李邦华商量过么?” “微臣与李邦华是江西同乡,臣又为李邦华所荐,且平日敬佩李邦华忧国忧君,忠贞无私,学问道德俱为臣工楷模,所以数日前臣与邦华曾数次密议此事,各有主张。前日蒙陛下召对之后,因遵旨不敢泄露一字,并未与邦华晤面。” 崇祯说:“李邦华不同意卿的主张,他另有建议,言辞恳切。你与邦华的建议,究竟何者为便,朕难决断,你看看他的密疏吧。” 李明睿跪在地上,捧起皇上交给他的密疏,读过之后,抬起头来说道: “邦华三朝老臣,世受国恩,这封密疏,情辞恳切,足见谋国忠心,读之令人感动。他建议皇上死守北京……” 崇祯说:“是呀,他的疏上说:‘方今逆贼猖獗,国势危急,臣以为根本大计,皇上唯有坚持勿去之意。为中国主,当守中国;为兆民主,当守兆民;为陵庙主,当守陵庙。周平、宋高之陋计,非所宜闻。’看他的口气多么坚决,毫不犹疑。他担心平王东迁和康王南渡的偏安局面再见于今日!卿与邦华都是出于谋国忠心,可是主张如此不同,各有道理。唉!使朕无所适从。平心而论,你对邦华的这几句话,如何评说?” 李明睿明白李邦华的这几句话是担心皇上移到南方,北方会落入满洲人之手,南方变成了偏安之局,所以用了“守中国”和“守兆民”的话,并且用了周平王、宋高宗的典故,斥为“陋计”,这都是对他的建议的斥责。但他并不介意,只是认为事到如今,李邦华只知经而不知权。他坚信只有皇上赶快迁到南京,才不至于亡国,中原的恢复才有指望。崇祯见李明睿沉思不语,并不催促回答。他自己又将李邦华关于送太子往南京去的几句话看了一遍,说道: “李邦华主张速送太子往南京,你看他疏中说:‘东南旷远,贼氛渐延齐鲁,南北声息中断,殚虑东南涣散,收拾无人,而神京孤注,变起不测。臣窥见太子仁敏英武,正宜莅视江南,躬亲戎事,请即仿仁庙故事,抚军陪都。即日临遣,亲简亲信大臣,忠诚智勇者,扈从辅导,特许便宜行事,勿从中制。太子一到南京,必能振国威,通声援,安祖陵,巩固江淮。此宗社安危所系,万不能顷刻缓者。’邦华的这几句话,卿以为如何?” 李明睿回答说:“太子年少,值此天下扰攘之时,遇事禀命而行则不威,专命而行则不孝。以臣愚见,不如皇上亲行!” 崇祯注目看了李明睿一眼。当李明睿以为触了圣怒,正在暗中准备受责备时,崇祯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他原来对李邦华的建议已经动心,想着如果东宫到了南京,号召江南义士,北向豫鲁,就可以牵制“流贼”,使“流贼”不能全力围困京师。但李明睿的话像一瓢冷水将他的希望浇灭了。他想着太子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懂什么治国安邦?多年来朝廷上门户纷争,使他一筹莫展,致有今日之祸。太子纵然能够平安到了南京,也只能被玩弄于奸臣宦寺之手,决无好的结果。想了片刻,还是觉得他自己往南京去,才能救今日之危。然而困难如此之多,让他不能立刻决定,于是在片刻沉默之后,抬起头来说: “卿先下去,待朕再仔细想想。” 自从崇祯召对李明睿和首辅陈演之后,关于皇上是否亲往南京或护送太子往南京去的事已经不再能保守秘密。朝廷上继续有人上疏,或者劝皇上亲行,或者赞成太子南行。李邦华又上一疏,除建议送太子往南京去外,又建议将永王、定王分封浙江和江西,以为南京羽翼。朝臣中还有人建议将太子送往天津抚军。也有人弹劾李明睿,认为劝皇上南迁是犯了可斩之罪。崇祯心中很希望逃往南京,借江南的财富和兵源振作一番,收拾中原和北方的糜烂之局。于是他在正月初八日上午,召见一部分文臣开御前商议。 崇祯经常或单独或成群地召见臣工,地点多在平台、文华殿、乾清宫的便殿即宏德殿,或乾清宫的东西暖阁,偶尔也在武英殿。但今天却是在乾清宫的正殿。虽然他未必有特别用意,但是不能不使参加召对的群臣有一种特别严重的感觉。 崇祯坐在正中、离地面大约有三尺高的宝座上,群臣分批向他叩头之后,分左右两班肃立无声,大家心中七上八下,等候问话。崇祯向群臣扫了一眼,神情忧虑地说道: “近接山西塘报,‘流贼’数十万已经过了黄河,声言东犯京师。太原空虚,晋王与山西巡抚蔡茂德连续告急。山西为北京的右臂,太原尤为重要,朕不得已只得命宣府巡抚卫景瑗火速抽调三千精兵,星夜增援太原。万一太原不能固守,敌人或出固关,或走大同、阳和东来,畿辅不堪设想。近日朝臣们议论纷纷,或建议护送太子抚军南京,或建议朕御驾亲征,莫衷一是。今日召见卿等,请卿等忠诚为国,代朕一决。”说到这里,他从御案上拿起李邦华的一封奏疏,打开来念道:“‘辅臣知而未敢言,其试问之。’”随即向左侧望着首辅陈演问道:“此话所指何事?辅臣们何以知而不言?” 陈演出班奏道:“近日贼势嚣张,群臣中或劝皇上亲征,或劝命太子抚军南京。辅臣们也都知道此事重大,然而尚未得出成议,不敢上奏。至于左中允李明睿疏中的建议,少詹事项煜也有此意。” 崇祯瞟了项煜一眼。想起有一次在经筵讲书时候,项煜曾委婉地流露出希望他往南京去的意思。他几次看阁臣们有何动静。当时在场的阁臣以次辅魏藻德地位最高,却始终一言不发。崇祯的心中很生气,但不好在经筵上发脾气。平时在经筵上他总是神态庄重,做出尊师重道的模样。现在他却心烦意乱,有时忍不住耸动身子,有时忍不住猛然将腿一伸,有时甚至顿足,或者仰起头来叹气。参与经筵的一群大臣十分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侍立在离御座大约一丈远的王德化看见皇上的心情太坏,恭敬地走到他的身边,小声说道:“皇爷昨夜又是通宵未眠,今日御体困倦,不宜久坐,请回宫歇息吧。”崇祯微微点头,站起来说:“今日经筵停止,下次再讲。”随即回乾清宫了。如今回想起这件事,仍然使他的心中不快。但是他没有看陈演和魏藻德几位辅臣,眼睛却向着李邦华,问道: “卿还有什么话说?” 李邦华对此事的态度和李明睿大不相同。李明睿究竟在朝中日子太浅,对国家大事多凭着一股忠君的热情说话。如去年夏天他建议崇祯前往西安,指挥人马,守住潼关,全是幻想。如今他的建议虽非幻想,但是他把困难估计得太少了。李邦华不是这样。他对这件事思虑很深,始终不赞成皇帝离开京城,只希望赶快将太子送往南京,可是他心中的顾虑不但不能当着群臣说出,也不能在疏中完全说出,怕的是使皇上感到绝望,又怕他的密疏万一泄露出去,对国家十分不利。他现在认为,只要皇帝不离开北京,李自成就不会舍北京而追赶太子。只要有少数人马护送太子,太子就能平安到达南京。如果皇上轻举妄动,仓皇奔逃,六宫女眷、内臣百官随行,京营兵马扈从,人马杂沓,拖泥带水,全无秩序,路上接济困难,李自成定会以轻骑拦截,或重兵追赶。到那时迎战则不能,欲退则来不及。群臣从骑,必然鸟惊兽骇,各自逃命,皇上与六宫岂不落入“流贼”之手?何况李明睿的建议是请主上出狩,太子居守。也就是长君共主,轻车潜遁,而以抚军监国之虚名委东宫于虎口,虽至愚者不为,皇上岂可采此下策?片刻间这些想法又在李邦华脑海里重复一遍,决定仍以不说出来为宜,于是跪下去叩了一个头,哽咽说道: “事急矣!请皇上决计死守,死守以系京师人心。赶快调吴三桂关宁之兵回救京师,迎击贼锋。命李国桢简选京营精锐,出城驻守要地,以为犄角。守城之事,臣等任之。望皇上下诏罪己,悉发内库积蓄,供给将士,不要锁起来留给贼人。倘能如此,何怕不能够将李自成捕获,斩首西市?” 崇祯不愿听从要他死守北京的建议。自从他登极以来,至今十七年了,外有满洲,内有“流贼”,使他两面作战,陷于今日这种将要亡国的地步。他如今巴不得立即奔往南京,永远摆脱这种困境。但是李邦华提到赶快调吴三桂的关宁兵马回救北京,却使他的心中猛然一动。不过他没有谈调吴三桂的事,命李邦华站起来,转向李明睿问道: “卿主张朕速去南京,疏中言之甚详,是否另外还有话面奏?” 李明睿赶紧由班中走出,跪下说道:“臣以为最急者莫如皇上亲征。京营现有甲兵不下十万,近畿招募可得十万。圣驾一出,四方忠义之师必有闻风响应者,所以不患无兵无人。” 崇祯瞟了李邦华一眼,看见李邦华的神色沉重,显然是不同意李明睿的话。他自己也不同意,心中想道:“什么招募十万,饷从何来?”但是因为他很想离开北京,所以并不指出李明睿的不顾实际,只是轻声说道: “说下去,说下去。” 李明睿接着说道:“昔日太祖高皇帝不是曾经大战于鄱阳湖么?成祖文皇帝不是曾与蒙古人战于漠北么?祖宗创业艰难,常需要栉风沐雨。皇上欲安坐而享有天下,如何能行?今日时势紧迫,欲皇上端坐而治理天下,岂非迂阔而不切实际之论?” “说下去,说下去。”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今日之事刻不容缓,失去时机,后悔无及。”李明睿害怕有人反对皇上逃往南京,于是改变了口气说:“山东诸王府,皆有宫殿,不妨暂时驻跸,等待勤王之师齐集之后,徐议西征。贼人素闻天子神武,先声夺人,挫其狡谋,到那时贼中必有人倒戈相向。凤阳祖陵,号称中都,也可以驻跸。山东、河南向西并进,而江淮之间又无后顾之忧。陛下亲征之举,用意在号召忠义,不必皇上亲冒矢石。况且南京有史可法、刘孔昭辈,都是忠良之臣,晓畅军务,可以寄托大事。召他们到皇上左右,一同谋划,必能摧折敌焰,廓清疆域,建立中兴大业。时不可失。请皇上决意亲征!” 崇祯听了李明睿的这些陈奏,虽然知道其中有一半虚浮之辞,但一则这些话为他指出了一条活路,二则李明睿的神情和声音完全出自忠诚,所以他深为动心,频频点头,随即问道: “朕亲征之后,京师如何坚守?” 李明睿说道:“听说昌平与居庸关等用兵重地,无兵控制防守,容易被贼人窥伺。依恃中官在两处绸缪军事,实非完善之策。伏乞陛下调度诸将,从皇陵山外自西向东,围绕巩华城,俱戍重兵。命东宫居守,入则监国,出则抚军,此实皇太子之责。皇上启行之后,留下魏藻德、方岳贡辅导东宫,料理兵事。畿辅重地,只要皇上亲征,必然百姓雷动,士气鼓舞。倘如此,则真定以东,顺天以西,可以不再担忧贼氛充斥。目前贼已渡河东来,其势甚锐,全晋空虚,料难固守。若朝廷优柔不断,日复一日,天下大事尚可为乎?一旦贼至国门,君臣束手,噬脐何及!” 崇祯比许多朝臣更感到情况危急,亡国之祸已迫在眼前,深恨多数大臣仍然糊糊涂涂,各讲门户,营私牟利,对国家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心中感到恼恨。他忽然向群臣扫了一眼,含着怒意说: “退朝!今日六部九卿下去速议,明日决定!” 崇祯回到乾清宫以后,思想十分纷乱。一方面他确实明白,如今只有往江南去才是上策,倘若这一步棋能够走活,全盘棋都会活了。可是李邦华不同意他离开北京,只同意将太子送往南京,将永王和定王也送往江南。李邦华是一位德高望重为朝野所钦敬的老臣,他的意见应当重视。还有辅臣们和六部九卿等满朝文武大臣都没有说出来明白主张,使他的思想中增加了忧虑。可是他没有在乾清宫坐等六部九卿会议结果,而是急不可待地命一太监将《皇明舆图》找来,放在御案上,细看从山东到南京的山川形势、重要城镇位置,斟酌南逃路线。 在他治理天下的十七年间,这一巨册用黄绫做封面的地图他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有时为着平定冀南、山东、江北和各地“土寇”、“流贼”的猖獗活动,他怀着万分焦急和忧虑的心情看过多次。有时为某处十万火急的军情塘报,查阅地图。有两次清兵入犯,深入畿辅、冀南和山东境内,他在那些日子里也是经常查阅地图。所以有许多府、州、县的方位和道路远近,他大体上心中清楚。可是今天他的注意点与往日不同。今天像德州、济南、临清这些重要地方,沿运河南去的路线、要经过的城镇,他虽然详细看了,但是他最注意的是山东东部,希望从德州转路,绕过济南以东,然后从什么地方向南,奔往淮阴,再去扬州。他担心走临清南下的这条路可能会被李自成的骑兵抢先截断,所以要事先考虑好,走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南下。对着地图研究了很久,他又怕倘若“贼兵”得到消息,大军进入山东,一部分轻骑截断胶东的道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由天津登船,从塘沽入海,到海州登岸。想着海上风涛之险,又想着自己敬天法祖,经营天下十七年并无失德,竟落到这步田地,不觉流出热泪。于是他推开地图,长叹一声,愤愤地哽咽说道: “诸臣误朕误国,致有今日!” 对于皇上要不要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去江南这两个方案,因为崇祯亲自吩咐六部九卿大臣们商议,当天就有不同意见的密疏送进乾清宫来。其中有兵科给事中光时亨的一封奏本,反对皇帝南迁之议,也反对将太子送往南京,措辞最为激烈。认为李明睿妄言南迁,扰乱人心,应该立即问斩。他提到皇上只应该固守京师,以待天下勤王之师。十二陵寝、九庙神主、祖宗经营二百数十年的神京万不可弃。他在奏疏中引用了“春秋大义”,使崇祯在心中感到惭愧。他又看一看赞成他往南京去的奏疏,却没有一封是辅臣或六部堂上官的。其他朝臣虽也有奏本,多是口气游移,反不如光时亨的振振有辞,理直气壮。他又看看李明睿今日新上的奏本,虽然字字句句都可以看出来是一片忠心,万分焦急,却也作一些托辞,不敢直接说迁往南京,只说“皇上可以驻跸临清”,又说“可以驻跸凤阳,便于亲自主持剿贼”。而且李明睿引证的故实也有不伦不类的,如说世宗嘉靖皇帝也曾经驾幸奉天,更为可笑。倘若在平时,他会为这件引用故实不当,大为恼火,对李明睿降旨切责,甚至治罪。然而今日他变得非常通情达理,完全明白李明睿的苦心。想着朝廷上人各一心,像李明睿这样能为他尽忠谋划大事的并无几人,不由地长叹一声。 崇祯在众多皇亲中最看重和最亲密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新乐侯刘文炳,是他的舅家表哥;一个是驸马都尉巩永固,是他的同父异母妹妹的丈夫。巩永固年轻有为,只因为他是皇亲,限于朝廷制度,只能够白吃俸禄,接受赏赐,不能做实际掌权的官吏。今天遇到这样重大的疑难问题,崇祯密召巩永固进宫,询问他对于南迁的意见。巩永固劝崇祯赶快往南京去,千万不可误了时机。崇祯皱着眉头说: “朕也认为如今空言无益,只有南迁一策,方能拯救社稷之危,再图中兴。可是离开北京,必须兵马扈从。京营兵很不可恃,如何是好?” 巩永固说:“祖宗三百年江山,民间不乏忠义之士,一见皇上决意南迁,号召畿辅豪杰,起兵护驾,立可得义兵数万,稍加编制,分别部伍,明定奖罚,就可以成一支可用的人马。至于京营兵,挑选精锐,随皇上南迁,其余留守北京。” “义兵……召集起来谈何容易?” “是的,皇上,召集义兵甚易。如果用臣之策,皇上决计南下,莫说数万义兵,数十万也可召集。望皇上速决!” 崇祯想到军饷无法措办,低头不语。 巩永固又说:“若是只想死守,而京师人心疲沓,积弊难回,各地勤王之师又不能指望,只能坐困,对大局毫无裨益。请皇上速速决断,万勿迟误!” 崇祯站起来,心中很乱,在屋中不停走动。巩永固见皇上离开御座,自己也只好站起来,一边等候皇上决断,一边在心中说: “千万不要因循误国!” 过了一阵,他正要催促皇上当机立断,忽然看见崇祯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望着他叹口气说: “朝中无一个有用的大臣,诸事难办!你回去吧,等以后紧急的时候我再召你进宫。唉,我此刻心乱如麻!” 巩永固不敢再说话,只好叩头辞出。当他走出乾清宫的东暖阁时不觉心中一酸,赶快用袍袖揩去了眼泪。 巩永固刚走出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和秉笔太监王承恩一同进来,送来了由内阁辅臣们代拟的《罪己诏》稿子。这是几天前崇祯命内阁代拟的重要文件,已反复审阅退回修改多次,都不能使崇祯满意。最后崇祯自己修改了许多地方,命司礼监重新誊抄一遍。如今王承恩虽然仍任秉笔太监,但由于办事勤谨,深得皇帝赏识,地位提升在众秉笔太监之上,名次只在掌印太监之下。他们向皇上叩头之后,先由王德化将皇上拟派往大同、宣府、居庸关等军事重镇和畿辅等地担任监军的十名太监名单呈上,而最重要的是派往前边三个地方的监军太监。崇祯有着两手打算。一手是南逃;一手是在以上地方加强防守,阻止李自成的大军前进。他将名单看了一眼,说道: “文臣们没用,武将们不可靠,但愿差往大同、宣府和居庸关的这三个内臣们能够在缓急时为朕出力。” 王德化说道:“内臣是皇上的家奴,自然生死都是皇上的人。” 崇祯说:“王德化啊,这个杜勋出自你的门下,平时办事还有忠心,曾蒙朕另眼看待。前两年举办内操,朕也是靠他办事。这次你推荐他赴大同监军,朕想他是能够胜任的。大同是过太原往北京来的第一道门户,你得嘱咐他不要辜负朕的厚恩。” 王德化说:“奴婢已经郑重嘱咐过了。” 崇祯提起朱笔在名单后边批道:“诸内臣务须星夜驰赴本镇,监军剿贼,为国建功,钦此!” 然后他从王承恩手中接过《罪己诏》稿子,心中酸痛,略加浏览,不忍细读。这《罪己诏》,他无意马上发出,向御案上一扔,随即问道: “近几日朝臣中议论南迁的事,你们在司礼监中应该清楚。为何大臣们多是模棱两可,言官小臣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 王德化说道:“大臣们一则怕担责任,二则年纪较大,不肯奔波风尘,三则多是在北京家口众多,财产也多,不愿离开,所以持观望态度,不肯有什么主张。” 崇祯愤怒地说:“这岂不是坐等亡国么?” 王德化不敢回答。崇祯又问: “言官们为何反对?” 王承恩回答说:“启奏皇爷:他们反对,何尝不是一个‘私’字!” “嗯?” “他们一做言官,都想博取一个‘敢言’的美名;至于国家根本大计,未必放在心上。从前反对杨嗣昌,反对陈新甲,何尝将国家大计放在心上?今日言官们害怕皇上一离北京,他们不能跟随南去,只能留在北京城内。他们认为,只要皇上固守京师,必会有勤王之师来为北京解围。只要北京解围,他们照样吃朝廷俸禄,也不会抛离妻子,扈驾南行,吉凶难料。所以他们找各种理由,死死地阻止皇上不要南下。” 崇祯用鼻孔“哼”了一声,说道:“想得挺美,全不想勤王之师不能指望!要是京城不能固守呢?他们到那时难道都要投降贼人,甘心在新朝做官么!” 王德化和王承恩都不敢回答,低下头去。崇祯愤怒地一挥袍袖,使王德化和王承恩退了出去。有一句话在他的心中闷了一个多月,如今不觉小声地喃喃说出: “君非亡国之君,臣尽亡国之臣!” 随即望着御案上的《罪己诏》悄悄流泪。 知道镇守大同的总兵朱三乐手中兵少,恐怕指望不住,崇祯希望官军能死守宣府一些日子,使他有调集勤王兵马的喘息时间。镇守宣府的总兵是姜瓖,久历戎事,不是泛泛之辈。他决定派亲信太监杜勋星夜奔赴宣府,监视姜瓖一军,免有意外变故。当天下午,他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杜勋,一则要亲自当面嘱咐,二则表示他的特殊恩宠。当杜勋跪在他的面前叩头以后,他带着忧郁神色,用亲切的口气说道: “杜勋啊,目前国家有难,朕知道你一向很有忠心,也懂得军旅之事,所以派你去宣府监军。宣府十分重要,能保住宣府才能保住居庸关。你可得为朕尽力守住宣府,使‘流贼’不能东进啊!” 杜勋伏在地上说:“杜勋是皇上家奴,生死都是皇上的人。只要有杜勋在,宣府必不能失,‘流贼’必不能东进一步!” “宣府不会失陷?” “宣府若失,必是奴婢为皇爷战死沙场之日。” 崇祯很感动,点头说:“好,好。听汝如此说,朕对宣府的事就放下心了。” “奴婢多年受陛下豢养之恩,宁愿战死沙场,为皇爷分忧,决不辜负皇爷付托!” “好,好。如今正需要像你这样的忠臣!” 崇祯对杜勋又是嘱咐,又是慰勉,又赏赐了许多东西,特别破例示恩,命杜勋向御马监挑选二十匹骏马,以壮行色。作为一位皇帝,对待一个家奴太监,为着指望这个家奴能够替他出死力挡住敌人,他能够说的话全说了。杜勋对皇上的倚重十分感激,一再流着眼泪表示他自己感激皇恩,誓死守住宣府,那神情,那声音,表现得忠勇感人。召见之后,崇祯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默默地想道: “还是自己的家奴可靠!倘若武臣们有一半能够像杜勋一样,‘流贼’何能猖獗至此!” 第二天崇祯在平台召见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大臣、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询问关于南迁的事的会议结果。大臣们仍无主张。李邦华仍然坚持说,应速送太子和二王前往江南。李明睿仍主张皇上亲往南京,留下太子在北京。少詹事项煜支持李明睿。崇祯向言官们严厉地扫了一眼,问道: “尔等言官们有何主张?” 光时亨看见皇帝的眼神有点害怕。但同时有几个同僚向他使眼色,怂恿他出来说话。身旁有人用肘弯轻轻地碰他一下。他忽然鼓起勇气,但还是禁不住脸色苍白,两腿打颤,从班中走出,在御案前六尺远的地方跪下,说道: “陛下,值此国家万分危急之时,大小臣工都应该竭智尽虑,矢忠矢勇,保大明江山不坠。凡劝陛下往南京去的都是妖言惑众,将神京拱手资敌,弃祖宗神主与十二陵寝于不顾。明为南迁,实为南逃。陛下十七年敬天法祖,惨淡经营,所为何事?岂可做仓皇出逃的皇帝么?将何以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将何以对天下万民?将何以对京师百万臣民?请陛下速斩李明睿之头,悬之国门,以为倡言南逃者戒!” 李明睿赶快从班中走出,跪下说道:“臣建议皇上暂时南去,驻跸陪都,以便重整军旅,恢复中原,廓清北方,建立中兴大业。皇上只要到了南京,便可龙腾虎跃,运天下于股掌之上。坐困北京,有何益乎?况且像这样不得已采取权变之计,往代不乏先例可鉴:唐代再迁而再复,宋代一迁而国脉延续一百五十年之久……” 崇祯做个手势,命李明睿停止说话,随即将御案一拍,对光时亨厉声说道: “朕只是思虑是否应该御驾亲征,扫荡流贼,并非逃走,亦非南迁。朕岂能弃九庙神主与十二陵寝于贼手,委京师百万臣民与宗室生死而不顾?建议朕南下亲征的并非李明睿一人,汝何以单独攻讦明睿?显系朋党,本应处斩,姑饶这遭……下去!” 诸臣见皇帝震怒,个个面无人色,有的禁不住浑身颤栗。甚至像李邦华这位四朝老臣,素负骨鲠之名,也不敢再提送太子往南京去的话。 崇祯立即乘辇回乾清宫中,坐在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的御案前,闷闷地想了一阵,突然忍不住痛哭起来。 这时王承恩正从司礼监衙门同王德化谈过话,前往值房,带着两名长随,走在乾清宫附近东一长街上。在他前边不远处走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宫女。他心中有事,走得较快,很快就追上了这个宫女。宫女听见脚步声,向后望一眼,赶快躲在路边,躬身行礼。王承恩向她打量一眼,认出来这是寿宁宫中的宫女费珍娥,陪伴长平公主读书。她原在乾清宫中服侍皇帝,为人十分聪明,粗通文墨,深得皇上和皇后的喜欢。他看见费珍娥捧着一个锦缎方盒,便向她问道: “珍娥,你捧的是什么东西?” “回公公,皇后娘娘命我将公主这十天来写的仿书捧到乾清宫敬呈皇爷御览。” 王承恩“哦”了一声,说道:“听说公主临的是赵孟,长进很快。你捧去吧,今日皇爷的心情不佳,看了公主的仿书说不定能替他解解愁闷。” 费珍娥见王承恩抬脚要走,忍耐不住大胆地抬起头来,福了福,跟着问道:“王公公,我有一句藏在心中的体己话,不知该问不该。” 王承恩感到奇怪,打量这位宫女的神情,见她十分惶恐,呼吸紧张,含着眼泪,马上猜想到她同千万个宫女一样,思念父母,无人可问,只是知道他的脾气比较好,才向他打听。他含笑问道: “你要问什么话,嗯?” “请问公公,如今‘流贼’李自成到了何处?他是否要来北京?” 费珍娥问这句话时声音打颤,低得仅仅能够使对方听见。她不敢看王承恩,低着头准备受严厉责备。 王承恩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用温和的责备的口吻说:“你住在深宫之中,这样事何必打听?” “不,公公,正因为住在深宫中,这样事更不能不挂在心上。” “你是一个都人,纵然你知道了,有何用处,岂不是操的闲心?” “正因为我是都人,又受皇上和皇后深恩,才不能不打听。知道以后,我好在心中有个准备。” 王承恩又向费珍娥打量一眼,心中称赞这小宫女很不寻常,倒是个有心的人。但是他的脸色更加严厉,说道: “我朝家法,后宫任何人不准随便谈论国事,也不准打听。不要说做都人的不许打听,连皇后和贵妃也不许多问一句。你幸而问到我,倘若问到别人,不是要立刻获罪么?在宫中要事事小心谨慎,不可打听宫外之事,不可妄语,切切记住!” 王承恩说完便匆匆带着长随们走了。 尽管费珍娥受了责备,她所关心的问题也没有从王承恩口中得到回答,但是她已经心中明白:局势十分严重,李自成正在率大军前来北京。她怀着特别沉重的心情,从后门走进了乾清宫的院子。 听说管家婆魏清慧正在乾清宫东暖阁侍候皇上,她便从正殿西边绕过去,到了正殿前边。她突然吓了一跳:从东暖阁传出来皇上的痛哭声。一些太监和宫女站在乾清宫的廊檐下,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人敢进去劝解皇上。她踮着脚尖走进正殿,向右一转,去找魏清慧。她轻轻掀开东暖阁的绵帘一角,魏清慧就望见她了,使眼色叫她止步。正在这时,她听见皇上在东暖阁的内间里极其伤心和绝望地问道: “天呀,下一步怎么好呢?下一步怎么好呢?”说毕继续痛哭。 魏清慧噙着热泪走出来,拉着她走出乾清宫正殿,转过西山墙,见左右无人,才站住问道: “是公主写的仿书么?” 费珍娥轻轻点一下头,悄声问道:“皇爷为了何事?” 魏清慧使个眼色,小声说:“不许问。公主的仿书留下来吧,我替你呈给皇爷。你回去以后千万不要将皇爷痛哭的事启禀皇后,也不许对公主说一个字,只当你什么也不知道。记住,这是宫中的规矩。” 费珍娥见魏清慧的脸色很沉重,不住流泪,她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她将盛公主仿书的锦缎盒子交给魏清慧之后,便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和悲凉,赶快从后门走了。 正月中旬快过完了。近些天来,每天都有很坏的消息来到北京。崇祯已经将《罪己诏》颁发全国。他认为他那样责备自己,把国家弄到这个地步的责任都归到自己身上,按道理一定可以感动天下臣民。然而这次《罪己诏》发出以后他就明白,事到如今,什么办法都晚了,天下百姓不再听这些话了。 崇祯知道李自成和刘宗敏确实已经从韩城附近渡过黄河,率领大军号称五十万,直趋太原,声言要来北京。另外还有后续部队,可能会有百万之众。他还知道山西省的各府州县不是望风迎降,便是官绅弃城逃走,不战瓦解。又哄传李自成已经破了平阳,而实际当时李自成人马还没到平阳,平阳是正月二十三日破的,报到京城已经二月初了。在那样的日子里,谣言和真实消息混在一起,纷至沓来,传入北京,耸人听闻。崇祯在乾清宫中默默流泪和失声痛哭的时候更多了。他仍然梦想着往南京去,但经过以光时亨为首的言官们反对,他不再明白提出,害怕最后落下个逃跑的名声,在青史上很不光彩。一日上朝时候,他用绝望的眼神环顾群臣,哽咽地说: “唉,朕非亡国之君,事皆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将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朕愿亲自督师,与贼决一死战,即令身死沙场,亦所不顾。只是国家三百年养士,居然满朝泄泄沓沓,竟无一个得力的人,使朕孤掌难鸣,死不瞑目!”说罢痛哭起来。 辅臣们都赶快跪下,劝皇上不要伤心并且说目前“贼势”方张,军民离心,皇上亲征,实非上策,不如固守待援,较为安全。 崇祯非常讨厌这些空洞敷衍的话,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只是向李邦华和李明睿瞟了一眼,尽管因为哭泣,视力模糊,却仍看出他们的神情不同一般。李邦华傲然挺立,神态庄严,眼中含泪,深锁白眉,紧闭嘴唇。崇祯忽然想道:倘若国亡,他会尽节的!李明睿也是眼中含泪,神情中还带有不平之气。崇祯又在心中说:“朝中多有几个这样的人就好了。”他忽然想起来杨嗣昌,哭得更痛。大小近臣可以听得出来在皇上的哭声中既有悲痛,也有怨恨,所以人人都怀有恐怖之感。 陈演明白自己身为首辅,责无旁贷,又看见内阁同僚们都向他使眼色,不得已从班中走出,脸色苍白,在御案前跪下,颤声说道: “臣虽驽钝,情愿代皇上督师剿贼。” 崇祯摇摇头,说道:“卿是南方人,不行。” 陈演不再请求,叩头退回班中。接着魏藻德、蒋德璟、丘瑜、范景文、方岳贡五位辅臣,按照名次前后,一个个跪下去请求代皇上督师。崇祯都不同意。再下去轮到了李建泰,也照例跪下叩头,请求代皇上督师。崇祯知道他平时很负重名,秉性慷慨,而且是山西人,不像南方文臣体质柔弱,想着此人不妨一试,所以没有马上摇头,用袍袖揩揩眼泪,望着他说: “卿愿意前去?” 李建泰希望皇上照例会不同意,不料崇祯如此问话,只好横下一条心,慷慨回答说: “臣是曲沃人。值此寇氛猖獗,自度在中央无以为主上分忧,不如驰往太原,出家财招募兵马,倡率乡里杀贼。不用国家钱财,十万之众可以召集。” 崇祯正苦干国库空虚,军饷无法筹措,听到李建泰的话,大为高兴。当时山西人以善于经商出名,崇祯也风闻李建泰家中开设商号当铺,遍于各地,所以对李建泰用私财募兵十万的话十分相信。他的脸上刚才还堆满绝望和愤懑,现在开始流露出一丝激动与欣慰的微笑,好像阴沉欲雨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丝亮色。他望着李建泰说: “好,好啊,卿是山西人,代朕驰赴山西平贼,正合朕心。目前贼行甚急,如火燎原,稍迟扑灭,恐怕就来不及了。卿何时可以成行?” 李建泰回答说:“从今日起就赶快准备,数日后便可成行。” “卿若速行,朕所切望。候卿动身之日,朕将仿古人‘推毂’礼,以示宠荣,且为卿一壮行色。” 李建泰伏地叩头谢恩,热泪纵横,用哽咽声山呼万岁。崇祯在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也是热泪盈眶,小声称赞: “忠臣!忠臣!” 第八章 下朝以后,关于大学士李建泰代皇上赴晋督师的一切准备工作,火速进行。这一重大新闻立刻传遍了京师,引起了轰动,也引起臣民们纷纷地私下议论。多数人不相信李建泰回山西能够有什么作为,认为皇上是病急乱投医。但也有人怀着一线希望,巴不得李建泰能够使李自成向北京的进兵受到拦阻,以便京城有时间等待救兵。 李建泰推荐了几位文武人才,随他前往山西。崇祯全都照准,予以任命。李建泰原是以户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衔为内阁辅臣,现在加上兵部尚书衔,赐尚方剑,听其便宜行事,并颁给他一颗督师辅臣银印和一道敕书。那敕书上写道: 朕仰承天命,继祖宏图,自戊辰至今甲申,十有七年矣。兵荒连岁,民罹干戈,流毒直省。今卿代朕亲征,鼓励忠勇,选拔雄杰;其骄怯逗玩之将,贪酷倡逃之吏,当以尚方剑从事。行间调遣赏罚,俱不中制。卿宜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真剿真抚,扫荡妖氛。旋旆奏凯,勒铭钟鼎。须将代朕之意,遍行示谕! 依照钦天监择定的吉日良辰和礼部衙门参照旧例拟定的仪注,正月二十六日一清早,已经七十多岁的、须发尽白的驸马都尉万炜代替崇祯皇帝前往太庙献上整只公牛,祭祀皇家列祖列宗的神主,将派遣李建泰代替皇帝去山西督师的大事禀告祖宗。这叫做告庙礼。 将近中午时候,从午门到正阳门前,旌旗数千,卫士如林,各种仪仗齐全。午门上三声炮响之后,崇祯乘三十六人抬的龙辇出了午门,卤簿前导,在鼓乐声中来到正阳门里边下辇,从一侧登上正阳门的城楼,在京的勋臣、内阁、五府、六部、都察院等中央衙门的全体掌印官以及科、道、詹、翰各官,都预先在城门上挑班侍立。鸿胪赞礼,御史纠仪。 李建泰几天来一则由于准备出京的事,二则对前途吉凶难料,睡眠很少,脸上失去了平时由于养尊处优而焕发的红润,白眼球网满了血丝,下眼皮虚肿下垂。他在音乐声中从文臣班中走出,依照鸿胪寺官员的高声鸣赞,向皇帝行了三跪九叩头礼,然后抬起头来,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面奏,说他蒙皇上厚恩,此去山西,一定矢忠杀贼,为皇上分忧。崇祯原来对李建泰并不抱很大期望,但在此极其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听了李建泰的慷慨陈词,不免心情激动,说了几句勉励和慰劳的话。李建泰本来就心情沉重,听了皇上几句慰勉的话,不禁哽咽流泪。 随即在正阳门城楼上赐宴。皇上的座位自然是居中向南。李建泰的一席坐南朝北,桌椅较矮,对着皇上,相距约在五尺以外。其他诸臣并不陪宴,分两行走下城楼,在城楼外肃立等候。在乐声中,内臣为李建泰斟过三杯酒。然后崇祯手执金杯,向李建泰亲自赐酒。都是由太监接住金杯,放入很精致的镂花银盘中,端到李建泰的面前。李建泰早已跪在地上,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然后双手捧起金杯,喝光了酒。这样重复了三次,都有鸿胪官站在一旁赞礼。乐声停止,撤去了简单的酒席。崇祯对继续跪在面前的李建泰说: “国家有难,先生不辞辛苦,代朕亲征,但愿仰仗祖宗威灵,此行成功,奠安社稷,不负朕殷切之望!” 李建泰又说了几句情辞慷慨的话,表示他坚决效命沙场,不负皇恩,然后叩头起身。这时一个内臣捧出一个朱漆描金云龙盘,上边放着一个用黄缎包着的什么东西,到了李建泰面前。李建泰正在发愣,忽听另一个太监尖声叫道: “李建泰跪下,捧接万岁爷钦赐手敕!” 乐声又响了,李建泰慌忙重新跪下,双手打颤,从朱漆描金云龙盘中,捧起来皇上手敕。一个内臣走来,替他打开了黄缎包裹,又打开裱好的手卷,上边写着四个大字:“代朕亲征”。前边一行小字:“赐辅臣李建泰”。后边一行小字:“崇祯十七年甲申正月吉日”。上边正中盖着一颗阳文朱印,四个篆字是“崇祯御笔”。李建泰双手捧着,看过以后赶快交给太监,伏地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眼泪纵横,泣不成声。 崇祯仿上古的“推毂”礼,为李建泰饯行的全部仪注快要完毕。最后,一部分大臣重新登上城楼,在皇帝面前分两行侍立。在鼓乐声中有一个太监为李建泰披红,另一个为他簪花,还有一个捧出尚方宝剑。李建泰跪下去叩头谢恩,山呼万岁,接了尚方宝剑。大臣们在乐声中陪他下了城楼,出了正阳门。等候在下边的文武百官,一齐向李建泰作揖送别,望着他坐进八抬大轿,在鼓乐声中起程。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李建泰一行人马旗帜翻卷,队伍凌乱。李建泰在轿中听见什么地方“咔嚓”一声,他吓了一跳,以为轿杆折断,其实仅仅是一场虚惊,但也吓得他面无人色。 崇祯冒着风沙和寒冷,继续留在正阳门上,凭着女墙,望着李建泰在数百名文武官员和兵丁的护卫中向南走去。他目送了很久。就在这目送李建泰启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四年以前,他也是在这同一个地方送杨嗣昌往襄阳去,又想着李建泰的本领和威望都远远比不上杨嗣昌,而今日形势也大大坏于当年。他对李建泰的处境不敢存什么希望,在心中说道:“唉,试一试吧!”直到李建泰一行人马向广宁门的方向转去,看不见了,他才怀着渺茫的希望走下城楼,返回宫中。文武群臣在崇祯走后,才敢散去。 李建泰出京以后,同杨嗣昌当年的情况完全不同。杨嗣昌出京后星夜赶路,巴不得一步就能到达襄阳。李建泰出京后,行路迟迟,不久就听到山西消息,知道平阳府于正月二十三日失陷,他的家乡曲沃也失陷了,他的家财被李自成全部抄没。这可怕的消息对他的打击非同小可,山西是不能去了,用私财养兵的梦想破灭了,他现在往哪儿去呢?如何向皇上交差呢?他自己明白,名义上他仍是督师大臣,实际上已成了丧家之犬! 受到这一惊吓,李建泰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随即病了。他一天只走三十里,尽量拖延时间。崇祯对李建泰的行路迟缓完全清楚,但是他一反常态,对于这样贻误戎机的事,既不下旨切责,催促火速前进,也不对朝臣提起此事。他本来就不指望李建泰对大局能有所作为,如今完全绝望了。 李建泰出京时只带了五百人马,由于不断地开小差,到定兴县城时只剩下三百多人了。定兴城中的官绅士民害怕受官兵苦害,坚闭城门,不让李建泰进城。李建泰急需到城中治病,补充给养。可是以他的督师辅臣之尊,加上尚方宝剑之威,竟然莫可奈何。李建泰因为没有给养,不能继续前进,在城外驻兵三日,声言要调兵攻城。后来讲好进城以后决不骚扰士民,守城百姓才将城门打开。 李建泰在城中停留两天,弄到一些给养,病情稍有好转,只因为王命在身,不得不继续上路。到了保定之后,听说刘芳亮的人马已经出了河南境,向保定前来,相距只有三百多里。还有一支人马,已经到了固关,听说也要从固关出来。李建泰不能再向前去,又不敢退回北京,只好停留在保定城内,坐等大顺军前来攻城。他知道保定必不能守,给皇帝呈了一封十万火急的密奏,劝皇帝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南行。这时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崇祯知道太原已经失守,保定也很危急,一方面考虑是否应该赶快逃往南京,一方面考虑调吴三桂率关宁人马回救北京。关于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原来在正月下旬,蓟辽总督王永吉已经秘密地向他建议,随后山永巡抚黎玉田也有同样建议,他一直将他们的密疏“留中”,不肯叫群臣知道。二月初二日,又收到王永吉的第二次十万火急密奏,重新提出这个建议。他拿着密疏思索很久,仍然将该疏“留中”。他明白,倘若吴三桂率关宁精兵来北京勤王,势必要放弃宁远等几座重要城镇和一大片土地,使满洲人直逼关门。不战而放弃土地人民,要成为祖宗的不肖子孙,要受举国上下的责备,成为千古罪人。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考虑调吴三桂率兵勤王。现在他还不能下决定放弃关外的土地人民。 他对逃往南京的事考虑的时候较多,可是他很明白,带着后妃宫眷们往南方逃走有很多困难。例如路途上会不会遇到李自成的人马拦截或追赶?对扈从的人马倘若缺少赏赐和给养,会不会鼓噪兵变?兵变会不会将他一家人杀害或献给李自成,使他和后妃们在“流贼”手中受辱而死?忽然他想到田妃在前年死了,不觉在心中感叹说:“唉,她死得好,死得好啊!”他接着又想,当然沿路也会有不少忠诚义士起兵勤王,护卫他奔往南京。而且江淮间的文武大臣们也会有人率兵北上迎接。在思想极其矛盾中他曾打算将一些大臣差往天津、德州、济南、临清等地,为他的南行作准备,但是他拖着没有办,只暗中密谕天津巡抚冯元飏,准备海船,而对准备海船的用意也没有明白指示。总之他心中已经失去章法了,不知道究竟如何才好。 在接到李建泰的密疏之后,崇祯召集部分文臣到平台“面对”。他先将李建泰的密疏交给辅臣们传阅,又感到传阅耽误了时间,就命身边侍立的一个秉笔太监慢慢地读给大家听,然后问诸臣有何意见。以李明睿和项煜为首的几位文臣主张崇祯应该立刻亲往南京。以李邦华为首的几位大臣主张皇帝应该固守北京,速送太子抚军南京,同时送永定二王到江南去,分封在太平和兴国两处,以为南京的羽翼。这还是前些日子的意见,只是重复提出而已。以光时亨为首的几位言官知道战事十分不利,皇上走不走决定于这一次的御前会议。皇上出走,他们这班官位不高、又无钱财的小官必被抛下,所以反对更为激烈。他们也反对将太子送走,认为太子若被送走,皇上很可能乘机出京。原来光时亨对四朝老臣、素负刚正之名的左都御史李邦华还存有相当的敬意,所以只攻讦李明睿。现在他态度一变,连李邦华也猛烈攻讦。他跪在崇祯面前,大声说道: “大臣们不思如何调兵措饷,固守神京,而一味建议送太子往南京抚军,是何居心?难道要使唐肃宗灵武的故事再见于今日么?” 崇祯猛吃一惊,心中自语:“我竟没有想到!” 沉默片刻,他怒目扫了群臣一眼,说了声:“退朝!”恨恨地一顿足,起身回乾清宫了。 回宫以后,经过犹豫彷徨,反复斟酌,他的主意已经拿定。当天下午,他将辅臣们召到乾清宫的西暖阁,向他们说道: “南迁的事,多次讨论,群臣各执一说,莫衷一是,殊失朕望。如今太原失守,保定吃紧,似此讨论下去,何以救国?我国家三百年养士,深恩厚泽,无负于臣工,而当今日国家危在旦夕之际,竟无一个可用之臣!当年朕用了一个杨嗣昌,娴于韬略,办事敏捷,立身清廉,仓促间战事失利,责任并不在他,可是他生前死后备受攻讦。今日大臣中像杨嗣昌这样的人才在哪里?倘朝中有半个杨嗣昌,何至今日!朝廷上为南迁事发言盈庭,争吵不休,有何用处,全是亡国之象!” 辅臣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等候受皇帝的严厉责备。崇祯继续说: “国家危亡时候,迁都是为了重建中兴大业。殷之盘庚,因迁都而中兴。唐代也曾两次迁都。可是我们今日一谈南迁,竟如此之难,竟看不见大小臣工风雨同舟,和衷共济!” 蒋德璟抬起头来说:“诸臣所言皆出自忠君爱国之心,并无他意,请陛下息怒!” 崇祯又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何等猖狂,连陷东西二都,可是唐朝还有郭子仪、李光弼这样人物为朝廷统兵打仗。今日郭子仪、李光弼在哪里?当时文臣中也有坚不投降的,颜杲卿死守常山,张巡死守睢阳。两年来‘流贼’占了湖广、河南、陕西,如今又入了晋省。只听说地方官有的投贼,有的倡逃,却不闻有半个颜呆卿,半个张巡!当年唐明皇往成都去,尚有陈玄礼率御林军护驾,如今可有半个陈玄礼一样人么?……” 崇祯越说越悲愤,声音打颤,泪随声下,随即放声痛哭。 众辅臣将身子俯得更低,不敢仰视,也不敢说出一句空话劝慰。崇祯哭了一阵,用袍袖揩去眼泪,恨恨地说: “朕意已决。古人云:‘国君死社稷。’又《春秋》之义:‘国灭君死之,正也。’倘若天意亡我,朕不惜以一死殉国,但恨身死国灭,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耳!” 众辅臣稍稍抬起头来,说些劝慰的话,认为“流贼”虽然入了晋境,但距京师尚远,应赶快征调勤王之师,北京可以为无忧。倘若援师云集,在北京城外一举而重创“流贼”,未尝不能。 崇祯心中一动,想到了调吴三桂勤王的事。但是他没有做声,在心中说:“王永吉的建议是可行的。如今看来,只能指望吴三桂了。” 辅臣中有人希望,借护送太子和永定二王的机会逃往江南,用委婉的口气说道:“护送太子往南京也是救国一策,请皇上不妨再为斟酌。” 崇祯望了他们一眼,暂时沉默不语。他已经将这事考虑了多遍。他的多疑的本性对送太子逃往南京也忽然很不放心。他认为如果有少数精锐人马赶来勤王,纵然不能在北京城外将“流贼”打败,北京也将会坚守下去,以待四方勤王之师。倘若北京被围困很久,或者他从北京突围,转战南下期间,有人在南京拥立太子建国,继而拥戴太子继位,真的国中出现了灵武故事,他纵然能到南方,但木已成舟,他就变成一位无权的太上皇,听人摆布。这样的命运同唐玄宗晚年一样,他死也不能甘心。于是他含着怒意,望着辅臣们说道: “朕宵衣旰食,经营天下十七年,尚不能振刷朝纲,消灭叛乱,致有今日。太子是个孩儿家,他懂得什么?他纵然侥幸能到南京,只不过玩弄于权臣之手,恐怕连唐肃宗也不会做。” 辅臣们知道皇上有疑心,不敢再说话了,等候皇上吩咐。崇祯心中激动,手指打颤,从御案上捡起来蓟辽总督王永吉和山永巡抚黎玉田的两封奏疏,交给首辅陈演,说道: “这两封密疏,阁臣们先看一看,然后与六部九卿科道官一起讨论,不可延误,我明天叫你们进宫回话。” 辅臣们回到内阁,共同阅读王永吉和黎玉田的密疏,尤其重要的是蓟辽总督王永吉的疏。王永吉在疏中说,原来关外有八城,都依靠宁远支撑,所以宁远十分重要。如今关外只剩下四座城,而宁远孤悬在离山海关二百里外,已经失去了重要地位。数万精兵留在宁远,无补于辽东局势,反而要耗费国家粮饷,迟早还要被敌人围攻,不如撤回关门,随时可以驰援京师。 首辅陈演和次辅魏藻德读罢密疏,都不同意。别的辅臣如范景文和丘瑜,只是沉吟,不置可否。从大局着想,只有调吴三桂星夜勤王,才能够保住北京,救国家不亡。可是阁臣们没有一个敢说出赞成的话。他们深知道崇祯的秉性脾气。事后一旦北京无恙,有人追究抛弃土地人民的责任,崇祯决不会自己承担,一定会杀一两个大臣以谢国人。前年屈杀陈新甲的事情,至今大家还记得很清,谈起来仍觉十分可怕。陈演私下问魏藻德应如何回答皇上,魏藻德悄悄地说道: “上有急,故行王永吉、黎玉田二人之计。倘若事定之后,上以欺帝之名杀我辈,且奈何?” 陈演点点头,认为魏藻德的顾虑十分有道理,就对众辅臣同僚说:“以国家一寸土地一寸金,全都是从祖宗朝浴血苦战得来,何故一旦弃地?弃地又弃百姓,书文史册,作何名目?岂非辅臣之罪?” 虽然有人心中考虑:处此千钧一发之际,救国要紧,不必顾虑自身后患。可是谁也不敢争执,都同意了首辅和次辅二位辅臣的意见,对这件事不作任何决定,恭请皇上召集文武百官会议,或者断自“宸衷”。 当天夜间,崇祯见到了首辅陈演所上的秘密揭帖,看透了这班辅臣的心思,恨恨地骂了一句:“无用的东西!”决定明天召集百官之后,再作决定。 也就是当天夜间,崇祯在养德斋中被魏清慧叫醒,呈给他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塘报。崇祯一看是禀报宁武关和大同失守,李自成大军正向东来。他一阵心头狂跳,面色如土,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从被窝中猛地坐起,不觉叫道: “天哪!……” 魏清慧赶快将一件银狐袍子披到他的身上。崇祯重新将塘报看了一遍,想到亡国灭族的惨祸不可避免,他竟会成一个亡国之君,忍不住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将另外一个值夜的宫女惊醒,惊慌地掀帘进来,看见魏清慧使的眼色,赶快悄悄地退了出去。魏清慧虽然从来不敢看呈给皇上的各种文书,对国家事不敢打听半句,但是刚才司礼监的值夜太监匆匆来到乾清宫后边养德斋门外,嘱咐她叫醒圣驾,将这封火急文书立即呈给皇上,她猜到必是禀报了十分可怕的坏消息。崇祯坐在床上痛哭,魏清慧也禁不住落泪。为着不使皇上看见她落泪,她背过脸去,俯下身子,将铜火盆中的木炭重新架好,使炭火燃得更旺,驱赶深夜的寒气。 第二天上午,崇祯在平台召集百官会议,连平日不多过问朝政的勋臣们也都来了。关于弃关外土地人民,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虽然也有人表示反对,有人不敢表态,但多数人因为情况紧急,都表示赞成。勋臣中较有地位的成国公朱纯臣也主张调吴三桂勤王。言官中没有反对。都给事中孙承泽主张调吴三桂,而另一个都给事中吴麟征更为坚决,慷慨力争。 会议之后,虽然没有取得一致意见,而且重要辅臣们仍持观望态度,但是崇祯已经下定决心,准备下密诏弃地撤兵。回到宫中以后,他忽然想到:吴三桂的父亲吴襄现在北京,何不召见他问一问宁远兵马的实际情况! 当天下午,崇祯在平台单独召见前宁远总兵、现中军都督府都督吴襄,向他问道: “吴襄,群臣们连日讨论,建议朝廷弃宁远等关外四城,将宁远镇人马撤回来守山海关,随时回救北京。你看如何?” 吴襄只是挂一个中军都督府都督的虚衔,实际并不问事,与朝臣也少往来,所以这两天廷臣们所争论的事他不清楚。听了皇帝的问话,他吓了一跳,赶快回答说: “陛下,臣只知道祖宗之地尺寸不可弃。” 崇祯的心中一凉,勉强笑着说:“此是朕为国家大局着想,不是责备卿父子弃关外土地。” 吴襄听清楚了,不再心跳,从喉咙里“哦”了一声。 崇祯接着问道:“眼下贼势甚为紧迫,卿料想卿子吴三桂的方略能够制服敌人么?” 吴襄说:“以臣揣度,贼据秦晋以后,未必会来北京。纵然会来,也必定派遣先驱少数人马前来试探,闯贼不会自己前来。倘若闯贼自来送死,臣子吴三桂必能将他生擒,献于陛下面前。” “逆闯已有百万之众,卿如何说得这样容易?” “贼声言有百万之众,实际上不过数万。中原乌合之众,没有同边兵打过交手战。往时诸将手下都是无节制、少训练的兵,遇见贼就要溃降。用五千人去,替贼增加五千;用一万人去,替贼增加一万。这样剿贼,只能使贼势一天比一天壮大,我兵一天比一天衰弱。逆贼因胜而骄,压根儿没有见过大敌。朱仙镇之战,左帅可以算是大敌,败在我们官兵有很多降了敌人。郏县之战,秦督孙传庭算得是闯贼的大敌。可惜秦督部下多是陕西人,所以也败了。若以臣子吴三桂剿贼,没说的,逆贼就会乖乖地被擒了。” 崇祯看出来吴襄是一个老于世故、有点狡猾的人,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听吴襄信口吹牛。内臣们看见他许多天来第一次面带笑容。他又问道: “卿父子究竟有多少人马?” 吴襄看出来皇上在笑他将剿贼说得太容易,忽然对如何回答兵员人数有点害怕,不由地先伏身叩了一个头,然后回答说: “臣罪万死!” 崇祯诧异:“卿有何罪?” 吴襄又一次叩头,接着说道:“臣父子的兵,按图册是八万人,实数只有三万人。非几个人的粮饷不足养一个兵,此系各镇通病,不是宁远镇一处如此。” 崇祯对宁远兵只有三万人感到意外,赶快问道:“这三万人皆骁勇敢战吗?” 吴襄说:“若三万人都是战士,成功何待今日?臣兵不过三千人可用耳!” 崇祯又吃一惊,问道:“三千人如何能当贼兵百万?” 吴襄说:“这三千人并不是兵,都是臣襄之子、臣子之兄弟。臣自受国恩以来,自己吃的是粗米粗面,这三千人吃的是美酒肥羊,臣穿的是粗衣粗布,这三千人穿的是绫罗绸缎,所以在缓急时臣能得其死力。” 崇祯问道:“需要多少饷银?” 吴襄说:“需要一百万两。” 崇祯大吃一惊,问:“即拿三万人说,何用这么多的饷银?”同时在心中骂道:“可恶!你看见国家有难,漫天要价!” 吴襄满不在乎地回答说:“陛下,百万两银子,还是臣少说了呢!这三千人在关外边,每人都有数百两银子的庄田,如今叫他们舍去庄田进关,给他们何处土地屯种?还有,已经欠了十四个月的额饷,作何法补清?关外尚有六百万生灵,不能抛给敌人。如今将他们迁入关内,如何安插?从这些方面看来,恐怕一百万还不够用,臣怎敢妄言!” 崇祯明白吴襄的话有一部分是胡说八道,趁机要钱,但是他没有生气,一则害怕吴襄会暗中阻止他的儿子星夜撤军关内,来京勤王,另外他也明白,吴襄的话中有一部分确是实情,欠饷的事确实很严重。至于他说有三千人吃得好,穿得好,像他的儿子一样,像吴三桂的兄弟一样受优待,这也不完全是假的。他常听说,有些能够打仗的大将,有一部分亲兵或家丁待遇非常优厚,所以在紧急的时候能够替他拼命。他是一位为治理国家用心读书的皇帝,曾读过《资治通鉴》,知道安禄山也有一部分亲兵,待遇非常优厚,打仗的时候能够替他出死力。这一部分亲兵称之为“曳落河”。吴襄所说的三千人,也正是“曳落河”一类的亲兵。他向吴襄点点头,说道: “卿说的是。但目前内库中只有七万两银子。搜罗一切金银饰物,补凑一起,不过得二三十万两,够多了。可是不管如何困难,朕马上就要调吴三桂来京,卿下去休息吧。” 当天晚上,崇祯给兵部尚书写了一通手谕,写道: 谕兵部尚书张缙彦:飞檄宁远镇总兵吴三桂,全师撤回山海关,速率关宁精兵来京讨贼,不可迟误。宁远一带士民,均属朕之赤子,忠爱素著,不可轻弃,凡愿归关内者,该总兵妥为料理,携归关内,暂在临榆境内及附近地方安置。此谕! 给兵部下过密诏之后,崇祯担心吴三桂会拖延时日,贻误大事,随即又给蓟辽总督王永吉下了一道手谕,命他亲自驰赴宁远,督催吴三桂弃地入关,星夜来京勤王。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崇祯的心情略微轻松,认为保北京有了指望。但想到祖宗百战经营的关外土地竟然从他的手中全失了,不禁突然伏到御案上痛哭起来。 崇祯怀着凄伤的心情回到养德斋,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脱衣就寝。当他准备上床就寝时候,想着有吴三桂数万精兵,北京可以平安无事,李自成受挫后就会退走,至于以后怎么办,暂不必管,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吧。他望着魏清慧有点憔悴的脸孔,关心地说: “你今夜不必留在养德斋,叫别的都人值夜,你好生休息去吧!” 看见魏宫人无意离开他的身边,他想到她是遵从皇后的吩咐,便不再说了。他决定就寝,以便明日有精神处理军国大事,勉强闭上眼睛。但是忽然想到李自成的大军正从宣府杀来,如今商议调吴来京勤王怕来不及了,猛然出了一身热汗,睁开眼睛,在心中说: “倘若在一个月前调吴三桂该有多好!” 他再也不能入睡,越想越觉得局势可怕,关于逃往南京的事情又一次浮上心头。如今李自成向大同东来,宣府甚危,他对于究竟应该留北京死守待援或是赶快奔往南京,不能决断。他明白吴三桂如果来迟一步,北京大概不能固守,并且又一次想到他要为社稷而死,不免有国亡族灭的下场,十分害怕,禁不住在枕上悲声叫道: “北京,北京!……” 魏清慧突然惊醒,慌忙靸着绣靴,来到御榻前。他不等魏开口,赶快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着(笑得多么惨然!)说: “没什么,朕是想着北京可以无忧了。” 崇祯最后下决心命吴三桂弃地撤军,是在二月二十日。倘若吴三桂不携带宁远一带士民进关,只带数万步骑兵星夜勤王,时间并不算晚,但是要将几十万士民也撤退到山海关内安插,无论如何比不上李自成向北京进军的速度。虽然崇祯在宫中对救兵望穿秋水,没料到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吴三桂的宁远兵竟迁延着不能进关!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初,每日京城内谣言纷纷,都是不好的消息,局势一天比一天险恶。最可怕的千真万确的消息是有人从山西逃来,看见刘宗敏的一通檄文,声言大顺兵马数十万,将于三月十五日来到北京,特布檄文,明白与崇祯约战。崇祯若不能战,就赶快让位,将江山交给李王。还有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山东境内的运河已经被李自成人马截断,北京粮食来源断了,粮价已经开始涨价。还有一件想象不到的消息:二月二十日,离京城只有三百里的真定府失守了。起初都不相信,所以没有人谈论。到二月尾忽然有了确凿消息,使崇祯大吃一惊。原来真定知府邱茂华听到有一支大顺军占领榆次、平定,快到了娘子关和固关,赶快将家属送出城去。巡抚徐标遵照圣旨将他逮捕下狱,不料徐标手下的中军官趁他登城部署如何守城的时候,将他绑了起来,拉出城外杀掉,投尸水中,随即砸开监狱,将邱茂华请出。邱茂华以现任知府身份,檄所属州县投降大顺。过了几天,才有很少数的大顺军出固关东来,进入真定府城,收了各衙门的印信、府库中的银钱,以及各种图册籍,不费一刀一矢将真定府和附近属县占领了。北京的南边发生这种意外变化,而北京的西北边是李自成和刘宗敏的主要进兵路线,除大同、阳和两军事重地已经向李自成投降之外,宣府的情况也不清楚,传说纷纷。 虽然崇祯皇帝严厉禁止官绅富户出城,但是由于局势一日比一日险恶,谁不怕死?那些有钱的达官巨绅都打算逃出北京,只是由于畿辅处处不平静,才使许多人想逃而无处可逃。 朝廷上又有人酝酿着劝崇祯逃往南京。崇祯将希望寄托在派兵据守居庸关,以待吴三桂的精锐边兵。他害怕朝廷上再一次讨论去南京的事,京师的人心会进一步瓦解,想守居庸关都不可能了。有一次上朝的时候,崇祯忍不住痛哭流涕,一再向群臣询问良策。可是没有人能说出来什么办法。有人又提南迁的事,请皇上再作斟酌。崇祯这时候很害怕在青史上留一个抛弃宗庙陵寝逃跑的丑名,也害怕会因为再论南迁的事会瓦解京师臣民固守待援的心,所以他怀着沉痛的心情,用十分坚决的口气说道: “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将安往?若说护送太子二王往南方去,以备非常之变,哼,哥儿们孩子家,做得甚事!目前唯有上下一心,一守居庸关,二守京师,其他俱不须说。官绅富户不许擅离京城,有敢逃出京城的严惩不贷!” 前两三天他还在梦想南逃,曾经下手谕,对辅臣蒋德璟,加兵部尚书兼工部尚书衔,晋封文渊阁大学士,总督河道、屯田、练兵诸事,驻节天津。封另外一位辅臣方岳贡为户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总督漕运、屯兵诸事,驻节临清。后来有人密奏:不应使大臣离京,说他们一离京城就会潜遁,所以他今天当着群臣再一次面谕官绅富户不许离京的话,对蒋德璟和方岳贡的新任命只是“拟议”,并未颁发关防、敕书,自然不再提了。 第二天,三月初四日,钦天监奏帝星下移,给崇祯又一次很大的精神打击。他在心中悲呼:“难道我果真要失去江山么?”他为着禳除祸殃,完全吃素,禁止鼓乐,素衣临朝,也传谕后妃们和朝廷百官一体沐浴斋戒,虔诚修省。他除在乾清宫丹墀上虔诚跪拜,祷告苍天之外,又一次到奉先殿向祖宗的神主痛哭。 然而崇祯皇帝并没有等待亡国。在没有一个朝臣替他贡献救国良策,使他陷于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一个人苦心筹划,决定立刻晋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左良玉为宁南伯,唐通为定西伯,黄得功为靖南伯。晋封吴三桂和唐通为伯,是为着鼓舞他二人出死力保卫北京。晋封左良玉和黄得功为伯,是因为他在心里并没有完全放弃逃往南京的打算,只是他一字不肯吐露。他决定之后,立刻颁给敕、印,不许稍误。另外,他下诏征天下兵马勤王,除催促吴三桂火速率兵入关之外,尤其指望驻在密云的总兵唐通和驻临清的总兵刘泽清火速率兵来京。 初五日,崇祯命勋臣、世袭襄城伯李国桢督练京营,由襄城伯府移驻西直门,准备率三大营兵出城作战。又命太监王承恩总督守城诸事。王承恩接到上谕之后,赶快来乾清宫谢恩。崇祯向跪在面前的王承恩说道: “朕深知你怀着一颗忠心,平日办事谨慎,所以命你总督守城大事。你可不要辜负朕辜负国家!” 王承恩哽咽说:“奴婢情愿以一死报答皇恩,可是目前无兵无饷……” “你不用说了,守城的困难朕全明白。你先去尽力部署,缺饷事朕另有安排。下去吧!” 王承恩刚刚退出,司礼监值班太监送来一封六百里飞递的火急文书。这文书是从宁远来的,用火漆封牢。崇祯天天盼望着宁远消息,但拿着这封军情文书不知吉凶,两手轻轻打颤。拆封之前,他在心中说道: “天呀,又出了什么变故?莫非是东虏又进犯了,使吴三桂必须应付,没法儿离开宁远?” 等他拆封一看,放下心来,猛然一喜。原来这是王永吉和吴三桂联名的火急奏报,内言五十万士民需要携入关内,其中老弱妇女很多,还有很多什物,很多粮食、牲口和家畜,运输十分困难。加上百姓安土重迁,使撤兵事遇到了很多阻碍,所以耽搁了一些日子。现在一切准备就绪,让妇女老弱先行,军粮和其他笨重军资已经上船,将由海上运到榆关海滨。为防备满虏轻骑袭击,掳掠人口,王永吉与吴三桂亲率精兵断后,准于初六日放弃宁远。崇祯看看宁远发文日期,到北京只走了两天!当然,他明白,这是六百里飞递,日夜不停地赶路,几十万军民撤入关内不能期望很快。但是七八日总可以来到关内吧?他在心中欣慰地说道: “唉,已经有指望了!北京不要紧啦!” 初七日,才晋封为定西伯、驻兵密云的蓟镇西协总兵唐通奉诏勤王,率所部八千人来到,驻兵彰义门外。他一来到就要求陛见,一则要当面向皇上谢恩,一则是请训,也就是请皇上面授方略。崇祯没有想到唐通如此迅速率兵入卫,颇见忠心,使他十分高兴。他在武英殿召见唐通,说了些慰劳和奖励的话,赏赐大红蟒衣一袭,纻丝表里两件,黄金四十两,又犒赏全营官兵白银四千两。因为得到塘报说李自成亲率五十万大军将从大同往北京来,大同早已告急,如今情况不明,所以崇祯命唐通率所部八千人马火速开赴居庸关,固守长城,并且当面告诉唐通,他要命太监杜之秩随唐通前去监军。唐通是松山溃逃的八总兵之一,虽无韬略和勇敢,却有口辩,也善交游,平日与杜之秩颇有来往,所以对杜之秩去居庸关监军十分高兴。 唐通从武英殿辞出后,崇祯立刻将杜之秩叫来,当面将派去居庸关监视唐通军的事告诉了他,并且叮嘱说: “杜之秩,你从前在别处做过监军,也帮助杜勋办过内操,也是朕素所倚重的一个内臣。居庸关是北京的最后一道门户,你可得同唐通为朕固守!” 杜之秩叩头说:“请皇爷放心。居庸关是天险,原有三四百人马驻守,如今又有唐通的八千人马前去,且有大将唐通坐镇,必可坚守。奴婢前去监军,宁可肝脑涂地,决不使一个贼兵进入居庸关内。” “好,好。但愿你能像杜勋一样!” 唐通的镇守居庸关和杜之秩的保证使崇祯固守北京的事有了希望,感到几分安慰,决定放心睡一觉,便回到养德斋了。 不料深夜时候,他被一位宫女的轻柔而带着紧张的声音叫醒。他疲倦地睁开眼睛,看见是魏清慧,想着不会有重要事,便又将眼皮合上。听见魏清慧又呼唤一声,他第二次睁开眼睛,脑子有点清爽了,问道: “什么事?” “刚刚送来的塘报。” “是紧急的么?” “十万火急的,皇爷。” 崇祯的睡意全消了,虎地从被窝中抽出身子,靠在枕上,将魏清慧手中的装塘报的匣子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一共五封。他未及细看发来塘报的地方和衙门,先拆开放在上边的一份,然后第二份,第三份……他吓出了一身汗,脸色惨白,两手打颤。看完以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猛然想起来近来朝廷上的争论,在自己心中问道: “到底怎么才好?是死守待援,还是速往南京?” 他的心绪慌乱,想不出好的主意。他同时心中明白,在朝臣中只有纷纷争辩,没有可以问计,他真正是孤立在上,对大局束手无策。他侧着头,似乎是用询问的眼光望着魏清慧。魏宫人害怕得怦怦心跳,低下头去。但是崇祯实际上无意望她,而是伤心地想着祖宗的江山不保,禁不住两行泪从憔悴的脸颊上静静地滚落下来。魏清慧心中悲楚,不敢抬起头正视皇上。她知道那些密封外粘有鸡毛的、十万火急的塘报中所报告的都是十分可怕的军情,但是皇宫中规矩森严,她不打听一个字,所以也没法劝慰皇上。 怀着恐惧和凄怆的心情,魏宫人轻脚轻手地将放在矮架上的大铜盆中的木炭弄旺,然后从放在门后高几上的朱漆描金包壶中倒了半盏温茶,放在堆漆雕花(又称剔红)圆盘中,双手端到御榻旁边,温柔地轻声说: “请皇爷用茶。” 崇祯用眼色命她将果园厂精制的剔红圆盘放在床头边紫檀木雕花茶几上。停了片刻,他轻叹一声,从榻上坐起来,将他平日喜爱使用的成化窑青底斗彩鸳鸯莲花小茶碗看了一眼,继续想着心事。魏清慧赶快取一件貂皮黄缎暗龙袍披在崇祯的背上,将茶碗揭开,放在雕漆圆盘上,轻声说: “请皇爷用茶。” 崇祯端起茶碗饮了半口,继续想着心事。忽然感到大局绝望,并想到群臣可恨,心中一急,猛然将手中的名贵茶碗投掷地上,摔个粉碎。魏宫人惊叫一声:“皇爷!”立刻跪到地上,不敢抬头,也不知皇上为何如此动怒。 和衣睡在养德斋外间的两个值夜宫女被突然惊醒,赶快穿好绣鞋,掀帘进来。崇祯向宫女们望了一眼,吩咐说: “朕要起床,到乾清宫去!” 魏清慧从地上抬起头来劝道:“刚刚打了四更,请皇爷再睡一阵!” “哼,江山比睡觉要紧!” 魏清慧看见劝不住皇上起床,赶快命两个宫女侍候皇上穿衣梳洗。她自己将砖地上的碎茶碗打扫干净,然后到外间抓到自己的貉绒绣花斗篷披到身上,向乾清宫正殿跑去。她担心那两个在乾清宫正殿中值夜的太监睡熟了,要赶前去将他们叫醒,免惹皇爷生气。平日,从乾清宫后院到正殿去的东西山墙内的长夹道都彻夜点着宫灯,不知怎么,今夜后半夜宫灯全熄了。魏清慧刚进西夹道,面前黑洞洞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走动。近来传闻宫中经常闹鬼,魏清慧本来晚上走路就怕,此刻不禁毛骨悚然。忽然,一股冷风从夹道迎面吹来,她猛地打个冷战,回头踉跄地奔回养德斋外间,取了一盏宫灯,重新往乾清宫去。近来她也常想着大明朝可能亡国的事,心中十分害怕和悲哀。今夜,皇上看了那些十万火急的塘报后十分反常,是不是处处兵败,真格地要亡国了?那些塘报中到底报告了一些什么坏消息?…… “唉,又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夜!” 第九章 崇祯所看的十万火急的塘报有一封是说关于李自成的大将刘芳亮率一支人马进入畿南,所到之处官绅纷纷迎降,已经逼近保定。但是崇祯明白刘芳亮率领的只是一支偏师,人数不多,不是来进攻北京的,所以使他最害怕的是李自成和刘宗敏所率领的、由太原向北京来的大军。哄传这支人马有五十万,究竟有多少,朝廷不清楚,但是北京的存亡要看李自成这支大军来的快慢。倘若吴三桂的勤王兵先到北京城下,北京就可以有救。要是李自成的大军来得快,北京就完了。 有两封塘报是报告宁武失守的情况,一封是报告大同失守,一封是宣府告急。 崇祯原以为宁武和大同都是军事重镇,都能够坚守一阵,使敌兵不能够顺利东来,没料到宁武只守了三天,而大同根本没有作战,敌人未到就派人迎降。崇祯对如何看军情塘报有丰富经验,轻易哄不住他。关于宁武失陷的两封塘报,有不少互相牴牾之处,也多浮夸的话,但是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宁武已经于二月二十五日失陷了,镇守宁武的山西总兵周遇吉拒绝劝降,血战捐躯,他的夫人刘氏率领奴仆们凭借宅子射死了许多敌人,然后举火自焚。 大同是三月初一失陷的。镇守大同的总督王继谟事先逃走,大同镇总兵姜瓖避敌宣府,他的手下将领献城迎降。大同巡抚卫景瑗于城破后被李自成捉去,不肯投降,自缢尽节。由于大同城不战而降,姜瓖已经怀有二心,宣府危在旦夕。倘若宣府失守,李自成的大军就可以长驱东来,几天内可到居庸关。虽然居庸关有唐通镇守,但是他只有八千人马,加上原有守兵,不足万人,如何对抗李自成的数十万人? 崇祯于深夜从养德斋来到乾清宫东暖阁以后,立刻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手谕: 谕杜勋:宁武、大同失陷,宣府势危。宣府为居庸屏障,汝务必与姜壤同心协力,固守杀敌,勿负朕望。切切此谕! 他命乾清宫的值班答应,传来司礼监值班的秉笔太监,连夜将他的手谕发交兵部衙门,以六百里快递送往宣府。这是他为解宣府之危所唯一可做的事情,做完以后,他看在身边侍候的魏清慧和另外两个宫女尚未梳洗,都是鬓发蓬松,面有倦容,而魏的脸色更显得憔悴。他明白连日来她比别的都人们陪着他睡眠更少,操劳更甚,不觉在心中凄然一酸,暗暗叹道: “谁晓得她能在我的身边服侍多久!” 一个宫女送来了一个彩绘精致的朱漆梅花食盒,另一个宫女前去揭开黄缎绵帘,魏清慧一眼看见,忙去双手接过食盒,端到御案上放下,并将盒盖揭开,躬身说道: “请皇爷用点心!” 崇祯望一眼食盒中的一碗燕窝汤和四色点心,向魏问道: “天明是初几了?” “回皇爷,天明是三月初八了。” 崇祯叹道:“三月初八!”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按照王永吉和吴三桂的密奏,宁远兵动身才两天,由于携带五十万百姓,每日最快只能走五十里,他担心未必能来得及了。拿起银匙在燕窝中搅了一下,又是一声长叹。 就在崇祯对杜勋发出最后一道手谕送到宣府的这一天,即三月十二日上午,从宣府城内走出大约一百人的小队骑兵,盔甲整齐,绣旗飘扬。前边是一对同样毛色深红的高大骏马,并辔而行,骑在马上的武士每人手中擎着一个官衔牌子,上书:“钦命宣府镇监军内臣”。接着是同样甘草黄色的八匹骏马,也是并辔而行。这八匹马古人称为“八驺”,从汉朝以来只有很高级的文官才能使用,代替了仪仗。“八驺”的后边是一匹嘴唇和眼圈略呈淡红的纯白马,辔头和雕鞍上用白银装饰,镀金镂花铜镫,白丝缰绳,马胸前垂着雪白护胸,上罩朱红流苏。骑在这匹白马上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不长胡须的中年汉子,他就是崇祯视为心腹的太监杜勋。其余的骑兵跟在他的背后,队形很整,匆匆向西。 大约在巳时左右,这支小队走到离宣府三十里的地方,见大顺朝的人马来了,他们赶快下马,站立路的南边迎接。虽然今日塞外有三级寒冷的北风,夹着尘沙,扑在脸上很不舒服,但是他们按照近几百年来以左为上的礼俗,只能站立在道路右边,面对风沙。 大顺军到了。这一队有两千骑兵,分为两行,匆匆赶路。刘宗敏走在队伍的中间,面前有一面大旗,上绣一个两尺见方的“刘”字。杜勋向随从使个眼色。那随从赶快抢上一步,将杜勋的手本递给一位中军将领。刘宗敏从中军手中接住红纸手本,驻马一看,心中明白了。从大同启程之前,姜瓖和杜勋派人送给李自成的投降书信,他已看过,所以此时他不觉意外,向杜勋打量一眼,含笑问道: “姜将军现在何处?” 杜勋躬身抱拳回答:“总兵官姜瓖率宣府文武官员及绅民在城外恭迎。” 刘宗敏说:“圣驾在后,你们在此等候跪迎,不必往前去了。” 杜勋又等候了半个时辰,望着过去的许多部队,又过了两三千御营亲军,才看见李自成骑着有名的乌龙驹,由一大群文臣武将扈从,威风凛凛地来近了。杜勋和他的随从将士赶快跪下,向李自成前边的一位护驾武将递上手本。李自成向吴汝义示意命后边的大军停止前进,他带着一群文臣武将勒马离开大道,在附近一个背风向阳的小山坡下马,站在那里稍候。吴汝义将杜勋带到李自成面前。杜勋心中害怕,重新跪下去叩了三个头,说道: “降臣杜勋,恭叩新主圣安!” 李自成本来对太监这类人没有一丝好感,加上杜勋是背主投降,更使他感到讨厌。然而他目前还要利用杜勋这样人物,不免含笑说道: “你知道天命已改,投顺新朝,颇堪嘉奖。只要真心效忠新朝,不愁没有富贵。” 杜勋叩头说:“叩谢圣上鸿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简单地询问了北京的守城情况。杜勋如实回答,并说北京决难固守,连太监们也已离心。 李自成又问:“有没有勤王兵来救北京?” “微臣离开北京时,听说朝廷上正在商议调吴三桂弃关外土地,入关勤王。后来情况,臣不清楚。” 李自成心中一惊,问道:“吴三桂可离开了宁远么?” “臣不知道。不过,只要圣上迅速进兵,早到北京城下,北京就是陛下的了。” 李自成含笑点头,吩咐赏赐杜勋及其手下人二十匹绸缎和五百两银子,命杜勋先回宣府,与姜瓖一起在城外等候迎接。李自成继续同亲信文武们站在向阳的山坡下谈了一阵。他首先说道: “我担心吴三桂的关宁兵先到北京。倘若关宁兵先到北京,破北京就不容易啦。” 牛金星说:“据我方细作探报,朝廷上要不要召吴三桂回救北京,所争论不决者乃是否弃关外土地人民耳。崇祯虽然颇有燃眉之急,也因此举棋不定。看来吴三桂必携带宁远一带数十万士民入关,行军甚慢。我军已得大同、宣府,倘能急速进居庸关,数日内即到北京城下,北京城唾手可得。吴三桂纵然率数万精兵入关,想救北京也迟了。” 李自成望着降将白光恩问道:“白将军,唐通在居庸关投降的话不会变卦吧?” 白光恩躬身回答:“唐通系臣老友,崇祯十五年同在松山作战。他既然在答书中情意诚恳,同意献出居庸关迎降,必无变卦之理。请陛下不必担心。” 李自成又说:“据探报,崇祯新派一个心腹太监杜之秩到唐通那里监军,会不会使唐将军不能自由行事?” “不会,不会。杜勋原来也是司礼监中一位大太监,地位在杜之秩之上。杜勋既然已经纳降,杜之秩决无二话。何况他手中无兵,不像从前高起潜亲率重兵,他如何能监视唐通?” 李自成点头微笑说:“倘若照白将军说的,我,孤,孤就放下心了。” 今年元旦前在西安议定,李自成从永昌元年正月元旦起开始称孤,到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后开始称朕,但是他对称孤一直不习惯,每次说的时候总是感到别扭。他又对白光恩说: “崇祯临时抱佛脚,匆匆忙忙加封唐将军为定西伯。你可告诉唐将军,只要为新朝出力报效,孤将不吝爵赏,岂但是伯!” “微臣明白,上次写给唐通的密书中已经将陛下此意说知了。” 李自成向大家扫了一眼,略带感慨地说:“十余年戎马辛苦,出生入死,方有今日。数日之内就要到北京城下。倘若上天眷顾,吴三桂迟来一步,估计不需大战,北京就可攻破。你们诸位想想,有没有为我们预料不到的什么困难?” 没人做声,都觉得大功告成已经是定局了。 李自成满面春风,又一次望望大家,轻轻地问:“嗯?” 李岩躬身说:“臣所担心者二事:一是东虏情况不明,二是崇祯会逃往江南。” “啊?!”李自成不觉愕然。 李岩接着说:“在太原时候,臣访刘子政于晋祠。虽然未得深谈,但刘子政一面向臣提醒,颇以满洲趁机入塞为忧。刘子政熟悉辽东情况,其言似非无据。” 李自成问:“就是你在太原时对孤说的,这位刘先生就是随洪承畴做赞画的?” “正是此人。” 李自成向牛金星和宋献策问道:“据你们看,满洲人会趁这个时机人塞么?” 牛金星摇摇头,回答说:“以臣看来,目前可虑者不是东虏入塞,而是崇祯南逃。臣也曾留心东事,听说满洲于数月前新遇国丧,皇太极一夕无疾而卒。皇太极死后,诸王为争夺大位,几乎互相残杀。后来由皇太极之弟多尔衮主张,共立皇太极的五岁幼子登极,设四位辅政王,共理朝政。此时满洲自顾不暇,岂有力量兴兵南犯?况且满洲僻处辽东,只有欺凌明朝的力量,未必敢与我大顺抗衡。所以臣所顾虑者不是东虏入塞,而是崇祯南逃。” 李自成将眼转向军师,问:“献策,你说崇祯会逃往南京么?” 宋献策略微沉吟,恭敬地回答:“满洲人会不会趁机入塞,颇难预料。只能在攻破北京之后,多派细作深入辽东侦探,不要疏忽大意。崇祯会不会逃往南京,此话也很难说。倘若他逃往南京,在南京号召天下勤王,会使我朝统一江南增添许多困难。但崇祯这个人遇事猜疑多端,对于这样大事,更不会说走就走,如唐玄宗奔往西川。所以我大军只能利用他对此事不能决定的时候,急速到达北京城下。只要我大军一入居庸关,崇祯就无机逃走了。” 李自成又问:“如今我军偏师已入山东境内,倘若崇祯南逃,这条路他能走得通么?” 宋献策又想了片刻,说道:“倘若崇祯是唐玄宗、宋高宗,决心一逃,就能逃走。山东走不通,可以只携带少数宫眷和亲信,轻装离京,疾趋天津,由天津乘船,浮海而南,走赣榆附近登陆,由陆路南去淮阴,即交运河。或者海船直到南通,由南通登陆,或趋扬州,或趋镇江,都很方便。但是崇祯决不敢冒海上风波之险。其实,三月间海上尚无飓风。天津的海船很大,不一定就会翻船。只要不翻船,冒海上风波之险总比留在北京等国亡族灭强似百倍。” 李自成完全没想到崇祯可以由天津海道逃往南京,听了宋献策的话以后,不免有些担忧地向李岩问道: “林泉,从天津去南方的海路你知道么?” 李岩回答说:“献策所言不错,确实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好军师。以微臣所知,盛唐以江南大米和绸缎供给安禄山,也多由海运。如今从江都到通州的这条南北大运河在唐朝还没有,那时只有从开封到江都的一段。通到通州的运河到元、明两朝才有。元代漕运,有时也利用海道。但是目前明朝朝中并无真正有担当的人,所以崇祯很难下决心逃往南方。为着防备万一,我大军必须在数日内进居庸关,使崇祯欲逃不能。” 李自成不再问下去,立刻率领文武群臣上马,扬鞭向宣府进发。他们一动身,后边的数万大军也跟着动身。 这时,刘宗敏已经到了宣府城外,受到姜瓖的恭迎。跟随刘宗敏的两千骑兵驻扎在宣府南门外休息,等候“圣驾”。姜瓖和一大群文武官员以及绅民等也在南门外等候恭迎。姜瓖的人马也如明末各镇的情况一样,平日空额很大,实数只有两千多人,大部分在大同投降,随他在宣府的不足千人,现在也在城外列队,等候“迎驾”。宣府巡抚朱之冯听说刘宗敏已经率领骑兵来到城外,李自成随后将到,而姜瓖出城迎降,他慌忙登城,部署对敌,看见左右人一哄四散,禁止不住,只剩下七八个人守在他的身边,神情对他不好,好像是对他监视。过了一阵,他看见李自成已经来到,从南门进城。满城结彩,或用绸子,或用红布,没有布和绸子的就用彩纸。百姓胸前都贴有“顺民”二字,在街边焚香跪接,同时大顺的骑兵充满大街。朱之冯命令左右将城上大炮转向城中,没人听从。他不得已,自己去转动炮身,看见近炮尾处的药线孔已经被铁钉钉死了。他向南大哭,自己解下丝绦,在城楼屋檐下上吊自尽,没人劝阻。死后,人们将他的尸体投进城壕。 李自成在宣府驻跸半日,大军也稍微休息。第二天(三月十三日)一早,李自成率领着大军又启程了。 当大同失守的消息传到北京,北京朝野对宣府和居庸关两处坚守阻敌的信心已经丧失了,朝廷上又有人建议崇祯速往南京,重新引起争论。由于情况万分紧急,皇上能不能逃出北京只剩下最后机会,连深宫中也有后妃窃窃议论,并且引起了天启的寡妇懿安皇后与崇祯皇帝间的一场风波。 在深宫中,只有那些年幼的宫女们对国事不大清楚,懵懵懂懂地过日子,但稍微年长一点的没有不为国事发愁。尽管崇祯的规矩,不许后妃们过问国家大事,也不许打听,但像这样事怎么能够使大家不关心不打听呢?而且每个宫中都有掌事太监,他们同司礼监关系密切,同外边也有关系,自然消息都很灵通。后妃们对于朝中的消息和北京的谣言,都是从她们本宫的亲信太监处得到的。懿安皇后虽是年轻寡妇,住在深宫,一向不打听外边事情,可是外边的消息她已经听到了。她的慈宁宫的掌事太监名叫王永寿,在太监中班辈在前,就是王德化等对他也有几分敬意,比王德化班辈低的太监如王承恩等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朝中和京师以及军事方面的情况,都是由他暗中启奏懿安皇后。懿安皇后平时很少说话,也很少走出慈宁宫。成天读书礼佛,可是她也很关心目前的局势,因为倘若国家亡了,她也是皇后身份,只有自尽一条路。何况她的丈夫天启皇帝虽然并不爱她,但毕竟是她的丈夫。国家有难,祖宗江山断送,十二陵寝遭到破坏,她作为一个皇后,天启皇帝的正宫娘娘当然不能甘心。所以她几乎天天背着宫女和一班太监,向王永寿询问消息,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唉声叹气,伤心流泪,夜间做着凶梦,寝食不安。一日在深夜诵经祈祷受了风寒,竟然病了。 懿安皇后的病并不沉重,由御医们为她会诊,商量药方,尽心医治。慈宁宫的掌事太监遵照宫体制,每日两次将她的病情禀报皇帝和皇后。崇祯知道懿安皇后有病,也很挂心。他对懿安皇后深有敬意,每年逢着元旦或懿安生日,他总要到慈宁宫去一趟,当然限于礼法森严,只是隔着帘子向懿安皇后拜上四拜。本来拜三拜就可以了,因为田妃死后,留下的儿女都交给懿安皇后抚养,所以又多拜了一拜。隔着帘子,懿安向他回拜两拜。现在知道懿安患病,尽管他为着国事心情如焚,仍然要皇后赶快去慈宁宫向懿安问安。他自己也准备前去。周后同懿安感情一向很好,她尊敬懿安有一股正气,而且同情懿安自从进宫以后就受魏忠贤的迫害。魏忠贤将他一个姓任的养女献给了天启皇帝,使懿安皇后更加孤立。可是懿安并不服气。那时她住在坤宁宫。有一次天启皇帝来到坤宁宫,看见她案上正摊着书,就问是什么书。她冷静地回答说: “我读的是《史记·赵高列传》。” 天启是不大读书的,只晓得玩耍,就问她:“《赵高列传》是说的什么事?” “请陛下也不妨读一读。秦朝那么大江山,被一个宦官赵高专权,给断送了。所以这《赵高列传》读起来很有意思。” 天启知道娘娘话中有话,不再做声,走出去了。 当天启晏驾的时候,由谁来继承皇位,魏忠贤不能不问一问懿安皇后。她毫不犹豫地说: “皇上没有儿子,当然是亲弟弟信王继承大统,全国臣民没有话说。你们速同大臣们到信王府中迎接信王进宫,不可耽误!” 懿安对魏忠贤说了这话之后,悄悄地派王永寿到信王邸,把这事告诉信王知道。 因为有这一段重要历史,所以崇祯夫妇对懿安皇后一直抱着感恩的心情,也特别尊敬这位年轻的寡嫂。在天启朝,她没有别的尊号,只是皇后。崇祯登极之后,才给她上了“懿安”两个字的尊号,后来又增加了几个颂美的字眼,被尊称为懿安皇后。如今既然她有了病,崇祯和周后当然应该前去问安,特别是周后应该赶快前去。 懿安皇后在她的寝宫中同周后见面,亲热地拉着周后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周后发现十几天不见懿安皇后,竟然憔悴多了,眼睛里含着泪花,便赶忙问她的病情。懿安挥手使宫女们退了出去,对周后说道: “我一向把娘娘当做妹妹看待,实不瞒你说,我本来没有多大的病,仅仅是偶感风寒。慈宁宫中就有一些治这种病的药,我自己也略通药理,已经吃了一点药。太医们又开了药方,服了一剂,烧已经退了,没有别的毛病。我是想见见你,说几句心里的话,所以才派宫女告诉皇上,告诉娘娘,说我有病。我断定皇上事忙,不一定马上就来,况且叔嫂之间也没有多的话好谈。你是必会来的,来了以后我好把我要说的话都对你说了。” 周后一听,心中已经有些明白,就问道:“皇嫂,是不是为着国事放心不下,想同我谈一谈心中的想法?” 懿安微微点头,滚出了眼泪,叹口气说道:“你猜对了。虽然我朝家法很严,后妃们不准过问国事,可是眼下大祸临头,我们纵想装聋装傻,看来也不行啊,所以我有话要同你商量一下。” 周后也是满心的话想同懿安皇后说一说,赶快将身子靠得更近,小声问道:“战事消息,皇嫂可都知道?” 懿安轻轻点头:“我完全知道。‘流贼’已经过了大同,说不定已经到了阳和,很快就会来到居庸关。居庸关只有几千人防守,如何能防守得住?一到北京城下,就十分危急啦。祖宗三百年江山,存亡就在旦夕。你是当今皇后,我是前朝皇后,我们虽是深居宫中,可不能不为祖宗江山操心,也不能不为十二陵寝操心,为皇上的安危以及太子和一群儿女们操心。北京城无兵固守,娘娘,你比我还清楚。如今到底怎么办,你可想过了么?” 周后说:“皇嫂,你知道皇上的秉性脾气。我嫁他十八年,国家事从来不敢打听一句。我有什么话敢同他说呢?” 懿安说道:“虽然祖宗家法:后妃不许干政,可是也并不是没有过问朝政的人。太祖爷在世时,马皇后有时就替太祖爷分了心。当太祖爷考虑不到时,马皇后就提醒他。有时太祖爷要杀人,马皇后几句话就打消了太祖爷的决定。不说二三百年前的事,万历皇爷年幼的时候,孝定太后也曾当半个朝廷的家。如果不是孝定太后过问朝政,替张居正撑腰,张居正能做那么多的大事么?这些前朝的事情你我都清楚,皇上何尝不清楚。只是多年来你一味地做贤妻良母,已经习惯了。我是前朝皇后,年轻轻地守寡,当然不便说话。如今眼看着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再不说话就晚了。我今天等着你来,就是希望你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帮他拿定主意。” 周后的神色凄惨,噙着眼泪,颤声问道:“皇嫂,你要我说什么话呢?你有什么好主意?” 懿安叹了口气,说道:“娘娘,你要提醒他:我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呀!” 周后猛然心中一动。她也听说从上个月起,就有人建议皇上到南京去,也有人建议把太子送往南京,朝中讨论了多次。而这事情也一直在她心头盘旋:万不得已,何必坐守北京,全家都在北京死去?此刻听了懿安的话,她点点头说: “是啊,我们南京还有一个家!当年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南京改称留都,又叫陪都,仍然有文武百官,各衙门齐全。如今倘若皇上带着太子奔往南京,北京能够固守当然很好。万一守不住,我们明朝的江山还不是延续下去么?用江南的财富,江南的兵源,仍然可以恢复中原,扫荡‘流贼’,恢复大明的一统江山!” 懿安流着眼泪说:“娘娘,我是把你当做亲妹妹看待,如今一刻值千金哪,一天也不能耽误。你赶快在皇上面前提醒他,南方还有个家呀,不要死守北京。我已下决心:我哪儿也不去,免得给皇上多一个累赘。倘若皇上愿意往南京去,我愿意在宫中为国尽节,不等他走我就自尽。你跟六宫其他的娘娘们随皇上走吧,不要挂念我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泣不成声,周后也哭了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小声地痛哭一阵。哭声传到院中,宫女们猜到八九,一个个默默流泪。周后决意按照懿安皇后的吩咐,在皇上面前大胆地劝他携太子出狩南京。 周后回到坤宁宫。没有多久,崇祯就来了,询问懿安皇后的病情如何。周后告他说,懿安皇嫂只是偶感风寒,病情不重,已经服了药,烧也退了,不必操心。倒是国家大事,懿安放不下去。 崇祯说:“国家大事,自有朕来操心,皇嫂不必操心。” 周后问道:“如今贼兵究竟到了何处?朝廷上有何决策?” 崇祯不高兴地说:“外边事你们不要打听吧,这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 周后叹了口气,说道:“皇上,我们南方还有个家呀!” 崇祯把眼睛一瞪,狠狠地翻了她一眼。周后本来鼓足了很大勇气,如今看见崇祯严厉的眼色,勇气顿然消失了。她又叹一口气,滚出了眼泪,不再说话。 崇祯问道:“你说我们,南方还有个家,是要我南迁哪!是谁告你这主意的?近来朝廷上为此事争论不休,是谁告你说的?” 周后吓得脸色苍白,鼓起勇气说道:“是懿安皇嫂提醒我,我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皇上,难道这话不对么?” 崇祯又狠狠地看她一眼,心中想道:这宫中的祖宗规矩竟然也变了!他不再说话,带着一脸怒意离开了坤宁宫。 回到乾清宫以后,他将魏清慧叫到面前,吩咐说:“你去到慈宁宫,启禀懿安娘娘,就说朕知道皇后玉体违和,本来要前去问安,只因国事纷忙,不能马上前去,特命你前去看一看。你看过以后,顺便问一问懿安娘娘,朝廷上讨论南迁的事情是谁传到宫中,她怎么知道的。” 魏清慧遵旨去到慈宁宫中,向懿安皇后启奏了崇祯的话,又按照崇祯的吩咐询问懿安皇后。懿安完全没有料到崇祯会这样询问她,她知道如果说出王永寿,这位老太监就吃罪不起。于是她很沉着地对魏清慧说: “你回去启奏皇上:往南京去的事,朝廷上如何讨论,本宫一概不知;可是我们南方还有个家,这件事人人皆知。这是我想到的,皇上听不听,由皇上自己做主,其他不用问了。” 魏清慧看见天启娘娘面带怒容,含着两包眼泪,似有无限悲痛藏在心中,不敢多问。关于朝廷曾经讨论前往南京的事,她现在才知道。她自己心中也十分悲痛,不觉跪在天启娘娘面前呜咽出声。懿安皇后挥挥手说: “你回乾清宫吧,照我的话回禀皇上得了。” 魏清慧回到乾清宫中,一五一十回禀了崇祯。本来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非常小的事情。周后也好,懿安皇后也好,她们问到外边情形,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她们希望皇上到南京去,也没有什么坏意。如果是别的皇上,可以坦率地同皇后商量。然而崇祯这个人多年来独断专行,猜忌多端。他说不让后宫过问国事,就不能过问国事,绝不松动的。而且他总疑惑娘娘们与外边互通消息。所以他想了很久,吩咐魏清慧再去问一问懿安皇后:到底是怎么说出来南方还有个家?是谁把朝中的事情传进宫来,告诉了她?魏清慧心中也很不高兴,何必这样呢?但她只好又来到慈宁宫中,跪在懿安皇后面前,将皇上要询问的话重新复述一遍。 懿安已经横下了心,觉得崇祯当年继承大统,是出自她的决断。十几年来她不问外事,连宫中事也不打听。而今天竟然这样逼她,是何意思?她想了一想,对魏清慧冷冷地说: “你回禀皇上,不要再追问了。国家若亡,我一定尽节。如果他再追问这件事,我就先一步尽节好了。别的话用不着问了。” 魏清慧吓了一跳,脚步踉跄地奔回乾清宫中,跪在崇祯面前,哽哽咽咽地把懿安皇后的话重复了一遍。崇祯虽然脾气很坏,但他知道懿安皇后不是懦弱之辈,万一因此自尽,他将受天下万民责备,也对不起祖宗“在天之灵”,所以就不再做声了。 过了三四天,到了三月初十以后,天津巡抚冯元飏派他的儿子冯恺章携带一封密疏到了北京,要求皇上赶快赴津乘海船逃往南京。只因无法递上这本密疏,冯恺章彷徨无计,哭着走了。他走后第四天,还没有到天津,北京城就失陷了。 过了若干年,人们还在谈论这件事,仍然有不同的意见!更多的人由于明朝灭亡之后,李自成也不曾站住脚步,很快地由满洲人通过战争和残酷的屠杀,统治了全中国,这种民族的悲剧反而使人对崇祯的亡国产生了无限同情,感叹他因循不决,没有逃往南京。清初人有诗为证: 虎踞龙蟠锁旧京,六宫拟从翠华行。 君王也道江南好,只是因循计不成。 北京!北京! 第十章 在崇祯十七年的三月中旬,明朝存亡的关键时刻临近了,全国人民的眼睛都注视着北京。 自从永乐十八年到现在,明朝将京城从南京迁来北京,已经二百四十四年了。不仅整个中国,也包括无数外番,都把北京看成是中国的心脏。如今的北京城如何不引动全国人民的关心呢?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操心着北京的前途。从北方到南方,人们都在挂心:北京是否保得住?倘若北京保不住,大明的江山也就完了。那时不要说北京的千家万户,甚至全国的官宦人家、富豪大族以及小百姓的生活都要受到影响,有许多人要随着朝代的变化倾家荡产,以至家破人亡,可同时又会有许多人在朝代更换之际突然发了迹,成为新贵,成为王侯。所以举国上下如今都关心着北京。 在辽东和蒙古,人们的目光也注视着北京。特别是沈阳,而今是新兴的满洲政权的京城。那里的朝廷已经决定要进兵中原,实现先皇帝皇太极的夙愿。自从得到了李自成正向北京进兵的报告,也是不断地商议,不断地派人打探,关心着北京是否会落入“流贼”手中。倘若北京不落“流贼”之手,清国应当如何向长城以内进兵?倘若北京落在“流贼”之手,清国又应当如何进兵?这便是他们考虑的中心问题。尤其是年轻的辅政王多尔衮,刚刚夺得了政权,他本来就野心勃勃,一直想进兵长城以内,现在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使反对他的满洲贵族不得不听命于他,更要乘此机会建立不世功勋,把别人踏在脚下。所以他不断地考虑着北京的事情,甚至连做梦都在想着如何夺取北京。 至于住在北京的人们,更是天天关心着北京的命运。米价近来已经上涨,柴火煤炭也在涨价。万一北京被围,粮源断了,煤炭木柴断了,北京的千家万户会经历一场浩劫。同时人们开始纷纷议论李自成的为人。有人说李自成十分仁义,有人说李自成毕竟是个“流贼”。倘若李自成进了北京,那么多的皇亲贵族、官宦大户岂不要破家灭门?小百姓虽然不受皇家俸禄,情况不同,可是万一发生奸掳烧杀,又怎么好呢?所以这些日子来,上至公侯之家,下至庶民百姓,凡是懂事的人,没有不为北京操心的。有些老头子,尽管早晨仍然提着鸟笼到空旷地方散步,但是熟人相见,不觉互相叹息。常常有人低声叹道:“唉,北京啊!北京啊!……”随即摇头,下面的话就不再说了。 就在这时,从宁远到山海关的路上,草木略微有点发青,气候还带着残冬的寒冷,天气阴沉,春光迟迟地没有来到关外。大约有二三万骑兵和步兵,保护着文武官绅的家属,也保护着号称五十万而实际只有二十万左右的汉族百姓,向着山海关前进。还有两三万人马走在最后,防备满洲兵从北边追来,抢夺人口和辎重。这是一支大撤退的洪流,但见无数的马车、牛车、小车和可以载重的骆驼、骡马,沿着黄尘滚滚的大道向前移动。前头是一支精兵,大约有五六千骑兵和两三千步兵,已经离长城很近了。长城在山海关北边转了一个弯,由北向南直到海边。而这一支先头部队现在也正是向着近海的山海关前进。海边水中的姜女庙已经望得十分清楚,一切运粮的船只都出现在视线之内。 在这一支精锐队伍的中间,有一支特别精锐的骑兵,保护着平西伯吴三桂和他的眷属。这平西伯的爵位是最近受封的,鼓励他火速去援救京城。他离开宁远已经六天了。倘若他能够像昔年袁崇焕那样,从宁远率轻骑日夜兼程前进,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北京城下,在德胜门外立好营寨,等待迎战闯兵。然而他行军缓慢,每日行军不到五十里,如今还在开赴山海关的路上。纵然皇帝不断来手诏催促,兵部来羽檄催促,蓟辽总督亲自催促,都不能使他改变行军速度。当然,携带几十万辽东百姓,路途堵塞,运输困难,也是行军迟缓的借口,然而,为什么不抽出两万精兵,由吴三桂亲自率领,离开大军,奔救北京? 崇祯不完全明白吴三桂行军迟缓的原因,又不敢下旨切责,只能催促蓟辽总督王永吉。他日夜盼望着吴三桂的救兵,常常在乾清宫唉声叹气,真所谓望眼欲穿。 这时,在北京的西北方向,也有一支队伍正在迅速前进。他们大约有六七万人马,其中包括许多沿路投降的明军和文官。骑兵看去有三四万人,步兵约有二三万人。走在前边的都是精锐部队,约有四五万人。前队已经到了延庆州境内,正向柳沟堡进发。后队还在土木堡和怀来驿。李自成本人已经过了怀来驿。这时天色刚明,可是气候仍像两三天前一样,刮着大风,黄沙扑面,天昏地暗。然而这支队伍军容整肃,人人脸上都带着胜利的神气,好像寒风、黄沙在他们面前都不存在。李自成穿着毡马靴,骑着乌龙驹,身穿黄袍,前边有一柄黄伞。周围是他的亲信将领。军师宋献策、大学士牛金星以及在西安投降的大批文臣都骑着马紧随在他的后边。明朝的秦王、晋王等投降的亲王也跟在后边。约有两三千骑兵,骑着经过挑选的高头大马,盔甲整齐,前后左右护卫着李自成和大批文臣前进。这支骑兵由一员青年将领率领,就是李自成的近族侄儿李强,三年前他是亲兵头目,而今天已是一位果毅将军。在护驾的亲军后边,还跟着投降的明朝总兵官白光恩、姜瓖和太监杜勋等一班人和他们的亲兵与奴仆。 李自成连日马上奔波,虽不免感到劳累,但他从来没有像目前这样得意。因为在西安时尽管改国号大顺,年号“永昌”,并将西安改称长安,定为京城,但是不拿下北京,总觉得放心不下,全国人民也不会认为他已经夺得了江山。而如今距离北京已经越来越近了,也许明天就可以兵临城下。十几年的辛苦,流血,终于有了结果,北京马上就要拿到手了。因为心中不断地想着胜利在望,所以身上的疲劳也就差不多完全忘了。 他不但想着进北京,而且还想着下江南、统一全国的事。关于下江南,他和牛、宋等一班文臣商量过多次,大家都认为只要拿下北京,正式登了皇位,江南可以传檄而定,纵然有一些不识时务的人,还会为明朝作战,但大势所趋,决不会有大的战争。他又想到满洲。李岩曾经几次向他进言,说满洲是北方大患,也许会趁着兵戈扰攘之际,进兵长城以内,不可不预为防范。但许多人都认为这是过虑。李自成也认为这是过虑。他想,满洲毕竟是新起的小小的暴发户,他之所以能向明朝进兵骚扰,是因为明朝的江山已像一棵大树被虫子蛀朽了,又好比一个破败人家,谁都可以对它欺负。满洲未必敢碰一碰大顺。即使它竟敢派兵入塞,只要人数不多,也不足为患。过去满洲几次入塞,人马都并不多,只是明朝官军和地方官吏畏敌如虎,闻风瓦解,才使少数虏兵如入无人之境。今日他率领大顺军前来北京,这是百战百胜之师,东虏决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他担心的是吴三桂的人马。他已经得到探报,知道吴三桂在几天前离开宁远,率兵勤王,目前恐怕已经进了山海关。吴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马,他不清楚,他只是很重视这一支兵力。他想,倘若吴三桂有两三万人马,抢先一步到了北京,北京城就很难攻破。倘若北京城在几天内不能攻破,他也不能在城下久留。自古以来,这么大的城市,从来没有用几万人马进行围攻的。而屯兵坚城之下,时间稍长,各路勤王人马陆续到来,他就不能不退兵。而一旦退兵,难免军威受损,军心动摇。张献忠可以乘机闹事,各地明朝的封疆大吏以及土豪劣绅也会起事。所以他在得意之中又不免有一点担心。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他在两天之内就可到达北京城下,大概会抢在吴三桂之前进攻北京。倘若一二天内破了北京,吴三桂就不敢往北京来了;纵然来了也晚了一步,救不了崇祯的命,也救不了大明的江山。想到这里,他又得意起来。原来在二月间,他听说北京城中哄传崇祯将向江南逃去。那时他同牛、宋等人都很担心崇祯会走这一着棋,认为倘有此事,要一举灭亡明朝就很麻烦了。幸而后来知道崇祯无意逃走,已经决定死守北京。于是他感到放心了,料想不出几日,就可活捉崇祯,或者崇祯自尽,总而言之,大明的江山算是完了。 这时,李自成左右的文臣武将也都在高兴地想着进北京的事,只是因为走在他的近边,没有人敢随便大声说话。不过那种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心情不可遏止地透露在各人的脸色和眼神上。 老马夫王长顺走在后边,离闯王大约有半里远,那儿的将领们可以小声说话。有人便同王长顺开玩笑,称他为“弼马温”,又称“牧马院使”。也有人劝他到北京以后找一个漂亮的老婆,以免他这个老头子的生活没人照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王长顺哈哈大笑。不过在大笑之余,王长顺的心中总有点放心不下。他想,万一北京攻不下,退到西安还能稳坐天下么?他还听说,胡人的骑兵很强,如果胡人进来,闯王住在北京,难道就没有风险么?不管怎么说,他的心中总觉得不很踏实,只是在左右前后将领们的一片欢快气氛中他只能将自己的忧虑深深埋藏心中。倒是在西安的时候,他偶尔去探望田见秀,两人还能说一点心里话。以后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进去他的话,他也再不敢说出口了。 又走了一段路,刘宗敏从前队差人来向李自成禀报,说是前队已经过了柳沟,那里没有敌兵防守,留下一个官员等候,说总兵官唐通在八达岭恭迎圣驾。李自成听了十分高兴。虽然事前已有白光恩和姜瓖给唐通下了书子,劝他迎降,他也表示愿意归顺,可是李自成总有点担心已经被崇祯封为定西伯的唐通万一在八达岭、居庸关一带率兵抵抗,就会耽误了进攻北京的日期。即令只抵抗三天,也会使吴三桂乘机先到北京,增加了攻破北京的困难。如今既然唐通在八达岭迎降,这就使他大大地放心了。李自成骑在马上,纵目山川形胜,想着这一片雄伟的江山马上就要更换主人,一种英雄的心情不觉充满胸怀,于是他扬鞭催马,传谕人马要加速前进。本来每天的行程他都清清楚楚,这时却不自觉地向左右问道:“啊,今天是不是三月十六?”按照预计的日程,他们在十八日或十九日可以到达北京,而根据宋献策的占卦,这两天内就要攻进北京,夺取明朝的江山。所以当他听左右回禀今日确是三月十六时,又不觉得意地笑了一笑。 李自成到了柳沟,没有停留。有几位从延庆州城中来的官绅,跪在路边迎接。因为知州已经逃走,由同知献上了官印。牛金星代替李自成传谕众官绅,要他们照常理事,使城中百姓各安生业,等待新官前来。李自成对这些官绅只是望了一眼,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马来多看一看。如今他是大顺朝皇帝身份,不再把一般的投降官绅放在眼里了。 到了青龙桥,明朝的定西伯兼总兵官唐通和镇守太监杜之秩派人在这里跪接,并向李自成启禀:他们二人率文武官员在八达岭长城外接驾。李自成事前已经知道唐通和杜之秩投降,这时不觉在马上对宋献策、牛金星点头微笑。过了不多久,他们到了长城八达岭口外,果然看见大群的投降将领以唐通为首都在跪迎。他微笑下马,态度安闲地走到唐通面前,让他站起。又分别对唐通和杜之秩说了一些奖励的话。随即他看见刘宗敏也率领着将领们从长城里边出来,下马向他叉手行礼。他对刘宗敏说: “快往北京要紧,你不必在这里耽误,到城中打了尖以后,你就率前队人马往北京走吧。” 刘宗敏答应了一声,赶紧率领将领们上马,向着八达岭城门扬鞭而去。 白光恩与唐通见面,站在大路上寒暄一阵。白光恩极力夸赞唐通和杜之秩是识时务的人,知道天命攸归,弃暗投明。牛金星和宋献策也夸赞唐通的效忠诚意,能够赞襄开国鸿业,必被重用,永享富贵。唐通和杜之秩说他们早已看到明朝气数已尽,大顺国运隆兴,只是到今天方能投顺新朝,今后一定矢忠矢勇,为大顺皇上效犬马之劳,不敢稍有二心。李自成点头微笑,说道: “新朝正须用人,孤也久思你们效劳,如今得你们前来,心中十分高兴。今后一统天下,传之万世。你们也都是开国功臣,名垂青史,荫及后人。” 听了这番话,唐通和杜之秩赶快重新跪下,磕头谢恩,山呼万岁。 进了长城,转了两个弯,居庸关城就在眼前。这时城上大明的旗帜已经匆匆忙忙换了大顺的旗帜。全军进了居庸关后,一部分继续前进,一律青衣白帽,部伍整肃。唐通的军队虽然仍旧穿着明军号衣,但匆忙中也用白布缠在臂上,白布上写着一个“顺”字。城中百姓都在门口路边摆着香案,香案上竖着黄纸牌位,上书“大顺皇帝万岁”。家家门头上都贴着一个“顺”字。城中官绅和一些父老都跪在城门外边迎接。唐通、杜之秩率领地方官绅用鼓乐前导,将李自成迎进居庸关城中,在一座宅子里休息。这宅子虽然不算很大,但在居庸关城中已经很难得,一夜之间已经整理得十分干净。 李自成坐下以后,唐通率领地方官绅们重新行一跪三叩头礼,随即命人将准备好的酒宴摆出来。李自成在乐声中用膳,单独一席,众官绅退出大厅,不敢相陪。李自成很想同牛、宋和唐通留在一起用膳,以便谈话,但是碍于皇家体制,不可能像从前一样随心如意了。尤其是临时在居庸关城中驻跸,由唐通和杜之秩接驾,敬献御膳,而唐通更不敢有丝毫疏忽。李自成用膳以后,牛金星和宋献策率领降将白光恩、唐通、新降监军太监杜勋、杜之秩以及众随驾文武要员重新来到大厅,行礼后分为两班肃立。倘若在往日,李自成会起身相迎,同大家亲切招呼,谦恭回礼,和蔼让座,然而如今身份大变,尤其是在唐通和杜勋、杜之秩面前,生怕他们会背后讥笑仍是“流贼”,所以他神态肃穆,毫无笑容,向吴汝义望一眼,轻声吩咐: “给唐营将士颁赏!” 唐通虽然是明朝大将,受封为定西伯,但是手下将士只有数千,连从柳沟和延庆州撤回的人马合起来不足一万,虚报一万五千,李自成心中明白,佯装不知。颁发赏银三万两,另外对唐通和一些重要武将及幕僚都特别赏了金银和绸缎。对杜之秩及其亲随们也有许多赏赐。颁赏和谢恩之后,乐声停止,李自成只将牛金星、宋献策、唐通和杜之秩留下谈话,示意其他众文武鱼贯退出。他先向唐、杜二人询问北京的守城情况。他们都说北京城兵力空虚,三大营只是一个残破的架子。在沙河一带防守的三万人根本不能作战,统兵大臣李国桢是一个纨袴子弟,只要大军一到,这三万人会不战自溃。至于北京城中,是既没有兵,也没有钱,老百姓也不肯为大明皇上守城。只要大军到了北京城下,那些守城的太监就会瓦解。李自成听了以后,心中十分高兴。宋献策在一旁问道: “据你们看,吴三桂是不是这一两天内会来到北京?” 唐通说:“我看吴三桂并不是傻子,他不会很快来到北京。如果他实心勤王,前几天就会来到。” 牛金星说:“据说他带了五十万百姓向关内来,每天只能走四五十里路,所以来得慢了。” 唐通说:“倘若他真心勤王,可以选一部分精锐骑兵日夜赶路。从宁远到北京也不过三四天的路程。崇祯二年,袁崇焕从宁远来北京勤王,日夜行军,只走了三天时间。吴三桂说他率领老百姓入关,这话只是一个幌子,不能成为他耽误时间的理由。” 李自成觉得唐通的话很有道理,点点头问道:“既然吴三桂对勤王之事三心二意,我们当如何应付?” 唐通说:“倘若万岁许他高官厚禄,他纵然进了山海关,也会停下来观望风向。我大军进了北京城后,对吴襄全家要妥为保护,给予种种优待,然后命吴襄给他儿子写信。末将也愿写封书子,不愁吴三桂不欣然归顺。” 李自成很高兴,说道:“破了北京后,对吴襄全家自然要好生优待,只要吴三桂愿意投顺,决不会亏待了他。孤一定封以显爵,带砺山河,与国同休。这件事还要多指望唐将军和白将军你们从中出力。” 唐通和白光恩同时恭敬地说:“臣等理应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牛金星问道:“唐将军前年曾经在松山对虏兵作战,据你看,眼前东虏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唐通说:“这一点很难料就,东虏确实兵力很强,时时想进入中原。” 牛金星说:“不过虏酋皇太极才死不久,内部纷争,辅政王共有四位,互相猜忌。听说在辅政王中有一个叫多尔衮,年少揽权,颇有进犯中原之心,但他为人跋扈,未必能使别人心服,所以可能眼下没有力量进入长城骚扰。” 唐通赶快说道:“大学士所言甚是,尽管满兵也很强盛,可是它不会贸然与大顺为敌。我刚才只是就几年来明军对满军作战而言,总觉得满军比明军强盛。至于皇太极死后,多尔衮敢不敢进兵骚扰,我倒不能预料,看来他大概不敢吧。” 正说话间,从前队头来了禀报,说是前队已经过了昌平,望圣驾不要在居庸关耽搁过久。李自成同白光恩、唐通等又稍谈片刻,随即起身,率领众人出居庸关城向北京前进。 在居庸关与南口之间还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山路。这地方因为北边有大山,又有长城,寒风吹不到,半山坡上迎春花、梨花、桃花正在开放。一些小小的村落,每个村落三家五家,顶多十来家,点缀着荒凉的山坡和沟岸。如今老百姓扶老携幼,走出村庄,走近大军经过的山路旁观看。当李自成的简单仪仗来到近处时,大家赶紧摆了香案,跪在地上。唐通对李自成说: “陛下请看,这山中百姓知道陛下是真命天子,军纪严明,都远远地跪下迎接。” 李自成微微一笑,点头说:“你们传谕百姓,各安生业,等候赈济。等我进了北京,天下就大定了,以后再不会受兵戎之苦。” 这时刘宗敏已经快到昌平。昌平知州已经逃走。一些官绅父老在昌平城外道路旁摆着香案,恭候迎接大顺皇帝,在远处还有二三百人也摆着香案。大顺军人马从大路上不停地前进,也没有理会这些迎驾的人。但见黄尘滚滚,军容整肃。每个将领骑马走过,绅士们和父老们都躬身肃迎。将领们都没有停留,略为望一望,继续前进。如今大顺军已是接连得胜,相信锦绣江山已经十拿九稳地夺到手了,每人的心中都充满着得意和骄傲,所以纪律仍然很好,只是从前见百姓问寒问暖的情形日渐少了。 刘宗敏率领着一群将领在亲兵护卫中来到了昌平州的郊外。官绅父老看到他那样威武,周围将领们是那样紧紧地维护着他,以为他就是李自成。大家赶紧跪下,不敢抬头,只有一个绅士偷偷地抬眼一望,心中觉得奇怪,向旁边一个绅士悄声说道: “果然器宇不凡,可是没有穿黄龙袍!” 旁边那个绅士身体微微颤动,悄声说:“要到北京登极以后才穿黄龙袍呢!” 说话间,刘宗敏已来到面前,跪着的人们将身子完全伏到地上,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 “昌平州投顺臣民恭接圣驾!” 刘宗敏向路旁扫了一眼,将大手一挥,说道:“圣驾在后。”随即在众将的簇拥中奔驰前去。 今日不费一矢而进入居庸关,使新兴的大顺朝文武群臣和三军将士兴高采烈,认为北京城在二三日内必定不攻自破,然后传檄而定江南,千秋大业从此奠定。刘宗敏只留下两千人,代替投降明军驻守居庸关和八达岭。七八万大军继续前进,像潮水般向北京涌去。李自成与丞相府、军师府、六政府等中央各衙门不必同大军一起赶路,暂到昌平城中休息。因有要事相商,刘宗敏也被皇上留下。 昌平州衙还比较宽敞,作为大顺皇帝的临时行宫。军师府驻在昌平总兵的镇台衙门,丞相府驻在学宫,六政府和文谕院分别挤在别处衙门和民宅,而御营亲军等部队都分驻兵营,又在空地上搭起了许多帐篷。晚膳以后,李自成同刘宗敏稍谈数语,便命传宣官分头传知丞相、正副军师、六政府尚书、侍郎以及文谕院学士等中央大臣,来行宫开御前会议。 自从渡河入晋以来,在行军途中已经开过多次御前会议。今晚的这次会议,将讨论攻破北京后的许多重大措施,包括大顺皇帝在北京城外将驻跸何处,破城后由何处入北京内城,由何处进入皇城与紫禁城,进入紫禁城以后将居住何宫,这些在路上非正式议论过几次的重大问题,也要在今晚的御前会议上讨论决定,以免临时慌张。也就在今晚的御前会议开始时,李自成问宋献策何时可以破城。一时,同僚们都将目光转到军师的脸上,等待他向皇上明白回答。 自从大顺军不战而进入长城天险居庸关,又越过昌平,宋献策即得到前锋将领禀报,知道明朝的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防守沙河。襄城伯李国桢本是纨袴子弟,毫无军事经验,只会夸夸其谈。三月十七日率领数千新招募的三大营兵——大部分是市井之徒,开到沙河布防,望见大顺军来到,不战自溃,李国桢逃回北京。宋献策在心中认真分析了攻守形势,断定大军只须围城二日,城中瓦解,必可轻易破城。他平日留心气象变化,特别是他在青年时骑马摔伤的左腿,每逢阴雨天气就感到疼痛。但是他毕竟是江湖术士出身,又依仗此术深得李自成和闯王部下的将士信任,三年来身任军师,飞黄腾达,所以他不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他的分析,而是略微伸出左手,手掌朝上,用拇指掐着食指、中指的关节,口中喃喃说道:“甲辰、乙巳、丙午、丁未,啊啊,依臣看来,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破城。倘若十八日无雨,尚须等二三日破城。” 李自成面露喜色,说道:“看来这天气不会马上转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诸事好啦。我朝定都长安,北京只是行在,事定后将改称幽州府,这事在长安时已经商定。孤在北京行在,进紫禁城后将居住何宫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献策的意思,李岩当然也知道,但他们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对金星十分尊重,依靠他和宋献策决定大计,此时见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着他问道: “牛先生先说,孤在紫禁城中应居住何宫?” 牛金星近来竭力养成雍容沉着的宰相气度,既不与同僚争功,也要一切重大决策都归自皇上乾断,所以他恭敬地向李自成欠身回答: “今晚奉召前来御前议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祯朝出入宫廷,对紫禁城中主要宫殿所知较多者,请他们为陛下各陈所见,再请宋军师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谋,然后请陛下斟酌可否,断自宸衷,必将万无一失。” 李自成点点头,对新降的文臣们说道:“丞相说的很是,你们可以各抒己见,不必顾忌。” 那班从襄阳和西安以及在山西境内投降的,被认为是识时务的,知道“天命攸归”的降臣,如今被说成是大顺开国的“从龙之臣”,遇此进言机会,恰是个可以锦上添花的好题目,谁肯落后?多数人都认为新朝皇上到北京后理所当然地应该入居乾清宫,毋庸讨论。礼政府尚书巩焴站起来说道: “陛下应运龙兴,吊民伐罪,天与人归,成此鸿业,德比尧舜,功迈汤武。攻克北京,诚如军师所料,只是指顾间事。臣以为,陛下进城之后,当入居乾清宫,名正言顺,不必更择别处。” 李自成问道:“孤常听说乾清宫之名,究竟在紫禁城什么地方?这宫可是很大?” 巩焴回答:“紫禁城中,宫殿甚多,外臣很难详知。臣自释褐以后,十年间先为工部给事中,随后供职礼部与翰林院,数同其他朝臣蒙崇祯皇帝召对,其召对之处,或为平台,或为文华殿,或为乾清宫,故臣幸有机会去乾清宫两次。紫禁城中宫殿建置,分为前朝后宫,这是就中间主要布局而言。所谓前朝,是指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而言,统称为三大殿。后宫乾清、坤宁二宫之间,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义。陛下进入紫禁城之后,当然应居住乾清宫中,处理国事。明朝自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余年,只有正德与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欢居住乾清宫,不足为训。陛下应运而兴,以水德代火德而主天下,不住在乾清宫何以表大顺得天下之正?” 李自成觉得巩焴的这番话颇有道理,但看宋献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没有赞成表示,便心中产生怀疑,遂向别的文臣问道: “你们各位有何主张?” 文谕院学士顾君恩说道:“《易经》上说‘大哉乾元’,又说乾为天,为君;坤为地,为后。故明朝修建皇宫,皇帝所居之宫取名为乾清宫,皇后所居取名为坤宁宫。‘清’与‘宁’均是平安亨通之义,故两宫之间为交泰殿,盖取《易经》泰卦之义,象曰:‘天地交,泰。’刚才巩尚书建议陛下入居乾清宫,颇合正理。然而臣别有担心,不妨另考虑一处宫殿。” 李自成问:“你担心什么?” 顾君恩说:“以臣看来,崇祯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亡国之君不同。崇祯性情刚烈,人所尽知。城破之时,他既不肯投降,也不愿被俘受辱,必将自尽于乾清宫中,或自缢,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会将后妃们都召到乾清宫中,一起死于火中,轰轰烈烈殉国。所以臣请陛下考虑另一座宫殿为驻跸之处,方免临时忙乱。” 李自成不觉动容,轻轻点头,向群臣问道: “还有什么宫殿可以驻跸?” 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回答说:“臣在明朝,曾备位言官,除参与早朝之外,又数蒙召对,或在平台,或在文华殿,故对文华殿略知一二。文华殿为紫禁城内一处重要宫殿,在左顺门之东,东华门内不远。文华殿……” 李自成点头:“这文华殿很有名气,孤也常听人说起。你说下去,说下去。” 喻上猷接着说:“文华殿建于永乐年间,原来不常临御。嘉靖践祚,将文华殿重新修建,换成黄瓦,此后为春秋经宴所在地,也往往在此处召见大臣。殿之正中设有臣工朝见的宝座,宫中习称金台,一般召见是在东西暖阁。殿中横悬一匾,上写‘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十二个字,为神宗御笔。这文华殿和后边的谨身殿,加上文华门及其他房屋,成为一个完整的宫院,十分严密。而且文华殿与内阁很近。内阁在午门内向东拐,是从文渊阁划出来的几间房屋,为辅臣们值班之地。我大顺朝虽然恢复唐宋以来的宰相制,称为天佑阁大学士,不用辅臣组成内阁,但是丞相府人员众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内。午门内向东的内阁仍将为牛丞相在紫禁城内的值房,便于皇上随时召见,商议军国大事。倘若陛下以文华殿为宫中临时驻跸之处,则内阁可以说近在咫尺。故微臣无知,冒昧建议,请陛下进紫禁城后驻跸文华殿,不必考虑其他。” 李自成含笑点头,在心中称赞喻上猷说得有道理,但没有马上说话,等候别的文臣各抒所见。 文臣们看见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励大家说话,所以继续围绕着这个题目发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几乎都说话了。但人们并没有新的建议,只是就乾清宫和文华殿发表意见,一般意见是如崇祯不焚毁乾清宫,也不在乾清宫中自尽,李自成就理所当然入居乾清宫,否则就驻跸文华殿。文臣们看着李自成的脸色,对主张文华殿的建议锦上添花,例如有人说倘若皇上进东华门,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之义,而紫气就是祥瑞之气。又有人想趁机会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说道: “陛下,我朝虽然定鼎长安,北京将改称幽州府,目前只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长可短。驻跸数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见,皇上驻跸文华殿之后,丞相以内阁为值房,不妨将文渊阁改名天佑阁,名正言顺,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办,只是换一新匾而已。” 李自成见群臣已经没有更重要的意见,又望着牛、宋和李岩三人问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张?” 牛金星说道:“关于此事,臣与宋、李二位军师因忝列陛下近臣,参与密勿,自然要私下商议,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闻,断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御前议论此事,就请献策面奏臣等所议,谨供皇上乾断。” 李自成在心中说:“啊,原来你们已经讨论过!”他望着宋军师问道:“献策精通阴阳五行,必有高见,你快说吧。” 参加御前会议的全体大臣都将眼光集中在宋献策的脸上,等待他说出主张。 好像为着表示郑重,宋献策恭敬地站起身来。 “陛下,微臣认为明日圣驾就要到北京城下,临时驻跸何处,必须今晚决定,以便做妥当准备。” 李自成说:“是呀,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驻跸何处为宜,这事要赶快商定!” “陛下,”宋献策说,“虽未举行登极大典,但在长安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故陛下实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冲锋决战时可比。窃以为圣驾到北京城下之后,临时驻跸何处;破城之后,圣驾由何处进城,何时启驾进城;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凡此诸项大事,皆关国运。小民搬家、动土、上梁,样样事都不能马虎从事,何况圣驾初到北京,一切行止,岂能悖于五行望气之理。微臣虽有管见,但仍须诸臣讨论,断自圣衷。且眼下亟待决定的是城外驻跸何处为宜,深望大家详议。” 李自成含笑说:“你是正军师,在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张也是应该的。” 宋献策接着说:“当大军距居庸关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关守将唐通降表,我军将不战而至北京城下之势已定。当日陛下在马上向臣垂询:‘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应以驻跸何处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回奏:‘请陛下稍候。唐通偕文武官员出居庸关三十里来迎圣驾,已经望见旌旗,等唐通等来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见,供陛下圣衷裁夺。’可见,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唯恐思虑不周,贸然建言,贻误戎机。其实,关于陛下到北京城外应驻跸何处,早在两天前,臣之愚见已与启东、林泉二位谈过,颇得他们同意,只是在见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况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过早耳。” 李自成问:“为何必须见了唐通之后才敢说出你的建议?” 宋献策说:“过宣府后,即闻吴三桂已奉崇祯密诏,舍宁远入关勤王,但不知关宁兵已到何处。倘我军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吴三桂已过永平西来,行军甚速,陛下当驻跸东郊,一方面督促义军攻城,一方面在通州部署兵力,痛击吴三桂勤王之师,一举将其消灭,至少将其击溃,迫其投降。迨见到唐通之后,知吴三桂因携来辽东百姓甚多,不能轻装勤王,尚在山海关一带。所以当日陛下又一次在马上向臣垂询,臣即迅速回答,圣驾以驻跸城西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宜,盖不必担心吴三桂来救北京了。” 喻上猷问道:“军师除洞悉兵法战阵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谙奇门、遁甲、风角、六壬之术,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为何选择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皇上在城外驻跸之地,请说明其中奥妙之理,以开茅塞。” 李自成同刘宗敏都知道宋献策选择钓鱼台的道理,十分同意,并已命令有关将领火速去驻跸地做妥善准备,但是他此时听了喻上猷的话,向军师点点头说: “献策,你讲出这个道理让大家听听。” 宋献策说:“遵旨!”又转向众位部院同僚,接着说道:“往年献策未遇**,混迹江湖,卖卜京师。偶于春秋佳日,云淡风清,偕一书童,策蹇出游,或近至钓鱼台一带,远至玉泉山与西山,如卧佛寺、碧云寺、香山红叶,均曾饱览胜境,与方外之交品茗闲话。以献策看来,八百里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结穴,故西山郁郁苍苍,王气很盛,特明朝国运已尽,不能守此天赐王气耳。我皇上奉天承运,龙兴西土,故《谶记》云‘十八孩儿兑上坐’。如今定鼎长安,不仅是因为陕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险固,亦应了‘兑上坐’之谶。钓鱼台与玉渊潭地理相连,恰在京师的兑方,圣驾驻跸此处,亦是‘兑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气甚盛,明朝运衰,不能享有,而大顺义师自西而来,此郁郁苍苍之西山王气遂归我大顺所有。” 牛金星含笑插言:“军师所言极是。其实,我义师渡河之后,一路北进,处处迎降,势如破竹,如此胜利进军,不期然也有唐人诗句为谶。” 李自成更加喜悦,忙问:“如何唐人诗句为谶?” 牛金星:“唐诗云:‘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这前一句诗可不是为陛下亲率大军北进之谶么?” 在御前议事的从龙之臣,一个个在恭敬谨慎中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李自成满面春风,频频点头,遍顾群臣,共享快乐。不料就在他十分高兴时刻,无意中看出来,唯有李岩,虽然也面带微笑,但笑中又带着勉强,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来四个月前,在西安商议向北京进兵的决策时,虽然主张从缓兴师北伐,不同意马上就远征幽燕的文武大臣并非李岩一人,但是当时李岩的谏阻最为坚决,曾经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国时不肯将李岩重用,不任用他为兵政府尚书,只任命他在新建立的军师府担任宋献策的副职。此刻他的脑海中像闪电般地又想起来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说道: “奇怪!我大顺军一路胜利,已经到了北京城外,满朝文武欢腾,为什么唯独你李岩一个人另有心思,不高兴我早日登极!”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丝毫没有将心中对李岩的不高兴流露出来,随即望着军师说: “献策,你的好意见还没有说完哩,再说下去,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况且,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不仅有泉水从地下涌出,故名玉渊,还有玉泉山和来自别处的水也汇流于此,碧波荡漾,草木丰茂,为近城处所少有。我朝以水德应运,圣驾驻跸此地,最为合宜。” 李自成又点点头,向李岩含笑问道:“林泉,你有何意见?” 李岩虽然像当时讲究经世之学的读书人一样,也略懂阴阳五行之理,但是他并不深信,也不愿谈术数小道,所以他同宋献策虽是好友,往往在重大问题上见识相同,但所学道路各异,处世态度也不尽同。大概由于这种不同,他们同在李自成身边,宋献策愈来愈受信任,而他却不能受同样信任。他正在思考进北京后的几桩大事,而宋献策劝他暂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欢快中他独有不少忧虑。听见皇上询问,他赶快欠身回答: “宋军师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驻跸钓鱼台地方为宜,臣十分赞同。献策说,钓鱼台在阜成门外,驻跸钓鱼台有三利:一是迎来西山王气,二是符合‘兑上坐’之谶,三是正合水德之运。所论都甚精辟,敬请陛下采纳。臣从驻军方便着想,亦觉御营驻在此地最好不过。” 李自成问:“何以最好?” 李岩回答说:“御营骑兵三千,加上驮运辎重什物,又有五百骡马。中央各衙门合起来有一千二百骡马。臣闻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不单地方空旷,而且水草丰茂,将近五千骡马在此驻扎,最为方便。” 李自成高兴地说:“好,你补充的这一条也很重要!我们今晚还有许多事情要讨论,驻跸钓鱼台的事不用再议了。”他转向大家,接着说道:“刚才得到禀报,崇祯派襄城伯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数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图阻我大军前进。两个时辰前,三大营兵望见我义军前队旗帜,不战自溃,多数逃散,也有的举着白旗投降。那个李国桢,一看军心瓦解,不可收拾,赶快带着一群亲兵和奴仆奔回北京了。哈哈,毕竟是常说的纨袴子弟,真是勋臣!勋臣!” 李自成不觉笑了起来,是出自内心的真正喜悦,同时也想着此系“天命攸归”,他进北京就在眼前了。在众新降文臣的颂扬声中,他忽然望着汝侯刘宗敏说道: “捷轩,你要赶快去指挥大军,今夜一定要包围北京。孤只问你,献策主张驻跸在钓鱼台这个地方,你有何意见?” 刘宗敏说:“陛下,我只管统兵打仗,什么阴阳五行,观星望气,我是外行。宋军师的话我相信,没错,就照他说的办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说:“你顺便告诉吴汝义和李强,命他们率领两千御营亲军随你前去,在钓鱼台一带布置行宫,小心警戒,准备明日迎驾。” 刘宗敏匆匆走后,李自成因满意宋献策的这次建议,向他微笑点头,随即想起来另一个问题,赶快问道: “献策,刚才谈孤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为宜,有人主张皇帝居住乾清宫是理所当然,有人建议居住在东华门内的文华殿,应紫气东来之兆,你有何主张?” 刚才宋献策故意撇开了圣驾进紫禁城后居住乾清宫或文华殿的问题,直接建议圣驾到北京城下时应驻跸钓鱼台。其实,不但皇上在宫中应住何处,连进城时应从哪座城门进城,选择什么路线,他都根据阴阳术数之理已经想过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不必在御前会议讨论,落一个发言盈庭,各执一端,耽误时间,不如皇上只询问军师和丞相二三大臣,断自宸衷,然后以钦谕行事。此刻皇上问起,他恭敬地站起来说: “陛下,皇上与群臣鞍马劳顿,今日只决定圣驾到北京城下后应驻跸何处,圣上与大家可以早点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里。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启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黄昏前可到钓鱼台行宫休息。预计明日下午,我军可以将北京内外城合围。圣驾驻跸钓鱼台行宫之后,将有许多军国大事等待皇上处理。至于皇上如何进城,进紫禁城后居住何宫,微臣将于另外时间与丞相研究后详细奏闻。” 李自成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今天是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驻跸北京阜成门外钓鱼台的日子。 早膳以后,李双喜率领一千御营骑兵带着驮运辎重什物的大队骡马向北京进发。中央各衙门大小官员及随从人员接着出发。李自成因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三人护驾,鸣炮启程,鼓乐仪仗前导。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前边是一柄黄伞,银鞍金镫闪光。他在马上左手揽着杏黄丝缰,右手用马鞭对牛、宋指点山川,谈论着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满面。 如今李自成的行军和驻营完全不同于往日。何时启驾,何时驻跸,都由宋献策望气和卜卦决定,趋吉避凶。因为今天不需要他亲自指挥攻战,所以按照军师意见,他应于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然后转路,干酉时稍过到达阜成门外。至于在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方圆三里之内,如何清扫行宫,如何严密警跸,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门临时驻地,已经有吴汝义和李强前去安排,不但用不着他操心,连动动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护驾的御营停下休息,打尖之后,继续缓辔前进。等隐约望见北京城头时,他回头望一眼在身后扈从的正副军师,欲有所言,但没有说出。他看见副军师李岩仍旧像昨晚一样怀着什么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对李岩说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为何在此文武欢呼胜利之时你偏不高兴?你在西安时坚主持重,谏阻孤率师北征。幸而孤不听谏阻,锐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顺应运龙兴,天与人归,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顺利到达北京城下。倘若听了你的谏阻,岂不误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现一带土丘,中间有一豁口,贯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烟云缭绕,气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马上遥望,忽见许多兵将簇拥一员大将策马出了豁口,在几通高大石碑处下马,列队大道两旁。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 “此是何地?” 宋献策恭敬回答:“此处俗称土城关,为元朝大都的北门。距德胜门数里之遥。陛下请看,是汝侯率领众将领前来恭迎圣驾!”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觉“啊”了一声。 刘宗敏的驻地在阜成门外,他不断地派将校奔往沙河路上,探听圣驾消息,以便恭迎。后来得到禀报,知道圣驾离土城关只有几里远了,他立刻率领驻扎在西直门、德胜门和安定门以外的果毅将军以上的将领,在土城关外,列队道旁。因为是在作战时候,免去大礼,武将们只随着刘宗敏在马上躬身抱拳,齐声说道: “恭迎圣驾!” 李自成向刘宗敏问到包围北京的情况,刘宗敏回答说: “北京内外城有数十里,内城最为重要。我军已将内外城的东、西、北面包围,不使崇祯逃跑。南城是外城,只将外城的各城门派兵包围,另外派骑兵不断巡逻,使外城与外地断绝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经架设齐备,所需登城云梯,统限今夜准备停当。”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说道:“大家辛苦几天,破了北京之后,将士们都为国立了大功,孤不吝从优升赏。” 众将领在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齐声说道:“恭谢陛下鸿恩!” 随即,刘宗敏率领一批武将护卫圣驾前进。驻德胜门和安定门外的将领们恭送皇上启驾后,分路驰回驻地。 李自成的御营骑兵进土城关以后约走一里多路便向西转,数里后遇大道再向南转,然后从西直门外万驸马别墅白石桥附近继续向南,向钓鱼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们望见城外走过的两千多军容整齐的骑兵,中间有一柄黄伞和简单的仪仗,还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骑马追随在黄伞的后边,猜到必是李自成来到了北京城外。许多守城的太监和市井百姓从城垛的缺口间露出头来,纷纷观看。尽管城头上架设有许多大炮,特别是在西直门到阜成门的几处敌台上架设着威力很大的红衣大炮,但是没有人敢对李自成和他的御营骑兵开放一炮。守城的太监和百姓都认为明朝的大势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闯王,城破之后会遭到屠戮。当然,刘宗敏不是一个粗心人,他命张鼐驻扎在阜成门外月坛内,从西直门的北边到阜成门的南边,面对城墙,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安放大炮,只要城头上敢放一炮,张鼐就将红旗一挥,马上会有许多大炮接连向城上打去。 正在这时,分明是乌龙驹也明白北京已经到了,兴奋地萧萧长嘶。李自成驻马西望,但见夕阳衔山,西山一带山势重叠,郁郁苍苍,确如宋献策所言,西山王气很盛。他含笑点头,在心中说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随即勒住马缰,停止前进。他一停止,他身后的队伍全停止了,而在前边的扈从亲军也立刻由李双喜传令停止了。他回头一望,对身边的传宣官轻声说:“请丞相和两位军师!”一个传宣官向后大声传呼: “丞相和军师们见驾!”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听到传呼,立即将丝缰一提,赶到圣驾旁边,听候谕旨。李自成面带踌躇满志的微笑,说道: “一年前,我们此时正在襄阳,那时还没料到如今能够来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说:“可见陛下今日夺取明朝天下既是顺天应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问道:“献策,你昨夜曾说,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现在天气似乎要晴,倘若明日无雨,破城还得数日,还需要一次恶战么?” “以臣看来,只等城内有变,不需流血强攻。” 李自成望望城头,说道:“今晚要做好攻城准备,能够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马上躬身说:“今日在沙河镇休息时,杜勋曾对臣言,他愿意明日缒入城去,面见崇祯,苦劝崇祯让位,但请陛下对崇祯及其宫眷一人不杀,优礼相待。”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此事军师知道么?” 宋献策说:“丞相对臣说过,臣当时也问了杜勋,看杜勋确实是出于为新朝立功献忠之心,并无欺骗陛下之意。” “崇祯会不会将他杀掉?” “臣也以此为虑,但杜勋说他愿冒杀身之祸,也要进宫去苦劝崇祯让位。” “启东,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杜勋被杀,不过死一个投顺太监耳,于我无损。如杜勋见崇祯劝说成功,则陛下能于成功之后,以禅让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勋今夜见我!” 李自成将鞭子轻轻一扬,同时将左手中的杏黄丝缰轻轻一提,乌龙驹缓缓前进。不需他说出一句话,整个护驾的官员、骑兵、黄伞和仪仗,都在斜阳的照射下,肃静地向钓鱼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用吃惊的眼光向城外观望,不敢放炮,不敢叫骂,甚至没有喧哗之声。 自从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长安宣布建立大顺朝,改元永昌,将在襄阳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实之后,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登极,为着表示谦逊,暂时自称为“孤”,不肯称“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实际上都把他当皇上看待。现在他暂时落脚在阜成门外钓鱼台这个地方,等候进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业”。他手下的旧人,大家记忆犹新:最初他不管在什么地方暂时停留,都称做“盘”,是豫陕一带杆子口头称“盘驻”一词的省略,后来人马众多,称做驻扎或驻兵。从西安建国以后,他自己暂驻的地方不再叫做驻扎,而称做驻跸。从前他同高夫人和亲兵们驻扎的院落叫做老营,部下将领们和相随日久的老兵可以较随便地出入老营;后来称了大元帅,老营的戒备严了许多;称了新顺王,居住的地方戒备更严了,并且将襄王府改为新顺王府,不再称老营了。到了西安以后,改西安为长安,改新顺为大顺,以秦王府为大顺王宫,一般将领想进王宫见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顺皇帝身份离开西安,向北京进兵,一路之上,驻的房屋称做行宫,军帐称做御帐,而驻扎叫做驻跸,对他的特殊警卫工作叫做警跸。虽然这“驻跸”和“警跸”两个词儿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在当今人们的口头上,“跸”字早已没人使用,大顺将士们在说到这两个词儿时都不习惯,然而这是国家礼制攸关的事,不能不命令将士们逐渐遵行。 如今以钓鱼台和玉渊潭为中心,东以三里河西岸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为界,在大约方圆三四里内,都成了大顺皇上驻跸的禁地,将许多居民强行赶往别处,实在无处可去的人都不许随便出门,还必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贴在门额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边的人家,还得在门口摆一张方桌,桌上供一个黄纸牌位,上写“永昌皇帝万岁”。牌位前放着香炉。御营有三千骑兵,跟随御营一起的一部分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文武官员(一部分留在长安),以及众多的亲兵、奴仆和厮役之类,步骑合计约有五千人之众。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的房屋远不够用,所以李强和吴汝义率前队骑兵和骡驮子来到以后,除立刻派将士们占领公私房舍,驱赶居民和闲人,进行清扫之外,又在较空旷的地方搭起了许多军帐,清扫和整治了通往行宫的道路。凡是要紧的路口和“行宫”的周围,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顺皇帝的行宫,其余一处较好的宅子,作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员们的驻地。另外,在三里河河岸上有一处叫做李皇亲花园的地方,作为正副军师和军师府官员们的驻地。 李自成来到了钓鱼台“驻跸”的地方,吴汝义同李强跪在道旁恭迎。然后,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官员们都由吴汝义派人分别带到各自驻地休息,只留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护送李自成进入行宫。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来游玩钓鱼的地方,金亡后此地荒废。到了元朝中叶,被一姓丁的达官买去,重加修缮,增加了许多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坞,成为有名的丁家花园,所以又名花园村。明朝两百多年中,此地几次更换主人,丁家花园的旧名依然保存。经过两进院落,到了第三进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间大厅,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间东庑和西庑,大厅正中安设有临时御座,是一张雕花檀木太师椅,上蒙黄缎绣花椅披。前有一张八仙桌,挂黄缎围幛。稍前一点,左右摆着两行较小的太师椅,带有蓝缎绣花椅垫和椅披,以备文武重臣在御前会议时使用。因为按“五德终始”学说,大顺是“水德王”,色尚蓝,所以除黄色为皇家专用服色之外,官民应该以蓝色为上。 李自成在御座上坐下以后,牛金星等正要叩头行礼,被他用手势拦住。他命大家坐下,随即向吴汝义问道: “杜勋在哪里?”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为他准备了五座军帐,在会城门那个方向,离此不过三里多路,旁边有一小街,还有一片松林可以系马,也可避风。文谕院诸臣也暂时在那儿宿营。” “速命人前去,叫杜勋赶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见他有话要问!” “遵旨!” 李自成又望着牛金星等人说:“诸位今日鞍马劳累,风尘满身,现在各回驻地休息。既然杜勋愿意进城去劝说崇祯让位,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试。你们先回驻地,等候孤在一更后传谕你们前来,商议大事。” 牛金星等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由随驾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尘土,濯洗梳头,然后用膳。晚膳后,他在双喜和一群亲将的护卫下,在行宫大院中各处走走。他走上行宫西南角的钓鱼台,向开阔的荒池中望了一阵。月亮已在东边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这正是北京一带青蛙出土后开始求偶繁殖的季节。不论是池中池边,到处蛙鸣不断,互相应答;不时还有鱼在水面泼剌一跳,同时白光一闪。李自成命双喜差几个传宣官分头传谕几位重要大臣速来议事,同时也传谕杜勋前来。对双喜吩咐之后,他在心中兴奋地说道: “到北京城下‘驻跸’在这个好地方,果然是‘水德’应运,并非偶然!” 将到二更时候,李自成知道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已经来到,正在行宫前院的东庑等候召见,他吩咐双喜派人宣召杜勋前来,随即回到行宫大厅(此时称为行宫正殿),在正中御座上坐下。刘宗敏等鱼贯进殿,向他行叩头礼。他命他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刘宗敏直接往一张椅子上一坐,但牛、宋和李岩三人却恭敬地躬身谢座之后,才敢落座。李自成问道: “杜勋说他愿意进城劝崇祯……” 李自成的话未说完,忽然从阜成门附近的城头上传来一连三响大炮声音。大家不觉诧异,侧耳谛听一阵,却又寂然。宋献策笑着说道: “这是三响空炮,只装火药,不装炮弹。” 李自成问道:“城上知道孤的御营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正要起身回答,忽然刘宗敏向帘外叫道:“来人!”立刻有一将领掀帘而入,到他的面前垂手肃立,等候吩咐。刘宗敏说: “速去三里河东岸,向我军炮兵传令:要回敬城上三炮,着实地打,叫守城的太监和百姓尝一尝我们的炮兵厉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军师问道:“献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恭敬地起身回答:“必是守城太监看见有大官奉旨来阜成门一带巡城,太监们故意施放三响空炮,以为敷衍,并非实意守城,也不敢与我为敌,唯恐伤了城外义军。” 牛金星也站起来说:“古人说,国家存亡,视乎民心。崇祯到了今日,不仅民心失尽,连他豢养的家奴也变心了。自从我义师过了大同,沿途重镇的守将和监军太监无不望风迎降。方才守城太监放空炮三响,实是守城太监已经变心,有了献城之兆。” 李自成笑着说:“原来也想到北伐幽燕,必会马到成功,却没有料到夺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牛金星说:“此所谓天命攸归。倘不战而克北京,声威所及,江南定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说的是。据孤看来,破了北京之后,江南定可传檄而定,虽有战争,但可以不烦血战。”他停一停,忽然问道:“杜勋进宫去向崇祯劝降,倘若所谋不成,会遭杀身之祸,连他一家人也将被斩。他为何要冒这样大险?” 牛金星回答说:“也许他算计崇祯不会杀他。” 说话之间,架设在三里河东岸的大炮响了。大家谛听,每隔片刻一炮,连续放了三炮,不但声震大地,而且炮弹声在天空隆隆地向远处响去。 宋献策笑着说:“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弹越过城头,落入城内很远,足以震慑敌胆。” 李双喜进来,跪下向皇上禀奏:“杜勋已经来到,等候召见。”李自成点点头,轻声吩咐: “传他立刻进殿!” 李双喜到门口对侍卫吩咐一句,随即有两个传宣官齐声高呼:“传杜勋进殿!”过了片刻,杜勋小心翼翼地躬身进殿,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叩了三个头,尖声说道: “奴婢臣杜勋叩见皇上!” 明朝太监在皇帝面前本来都是自称奴婢,但今天杜勋对李自成自称“奴婢臣”,加了一个“臣”字,事前在心中费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镇的监军身份迎降,又写信劝居庸关镇守太监杜之秩出关迎降,对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将来理应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后加以“臣”字,如果大顺皇上默然同意,以后就会使大太监们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对杜勋的这种细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个要紧问题上他并不含糊。他没有叫杜勋平身,也没有叫他坐下,更没有亲切地称他一个“卿”字。他问道: “杜勋,孤刚才听牛丞相说,你愿意进宫去面劝崇祯让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爷。如若崇祯愿意让位,一则皇爷有因揖让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则京师臣民可以免遭战火之苦。” “你看崇祯愿意让位么?如他情愿让位,孤不惟将保其不死,还将优礼相待,仍然世世富贵。你想他能够让位么?” “如今崇祯困守空城,孤立无援,朝野上下无一可用之人,不让位则有亡国灭族之祸,让位则虽然亡国,却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贵。奴婢臣原是崇祯皇帝的亲信内臣,只要能够进宫,面见旧主,痛陈利害,流涕苦劝,使崇祯皇爷知陛下神武宽仁,四海归心。他能听劝说很好,如不听从,也不误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进城一趟,还可以对守城太监说知情况,动之以祸福,劝他们开门献城,迎接陛下。” 李自成心里想道:“这厮真会说话!”随即又望着杜勋问道: “孤听说崇祯平生刚愎自用,性情暴烈,随意诛戮大臣。你去劝他让位,不害怕他会杀你?” “奴婢臣有弟弟和侄儿全家在京居住。崇祯皇爷一怒之下,不仅会将奴婢臣杀死,而且会杀奴婢臣全家十口。不过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臣一心要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成陛下得天下于揖让之美名,甘冒粉身碎骨与全家诛戮之祸,在所不辞。” “你打算何时进城?” “明日上午巳时进宫,不论劝说结果如何,下午一定回来。倘若明日下午奴婢臣没有消息,必是被崇祯皇爷杀了,请陛下大举攻城。” “好吧,你进城去吧。明日下午,孤等候你的回话。” 杜勋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对杜勋为何如此甘冒杀身之祸,心中终觉纳罕,便向牛、宋等人问道: “明日杜勋进宫去劝说崇祯让位,有几分成功希望?” 宋献策回答说:“以微臣看来,崇祯不是个软弱之人,倘不能逃出北京,便无路恢复江山,他必会以自尽身殉社稷,断无怕死让位之理。” 李自成又问:“崇祯的秉性脾气,杜勋完全知道。他献出冒死入宫劝降之计,用意何在?” 宋献策没有回答,李岩也没有做声。牛金星恭敬地起身说道: “杜勋为何甘冒杀身之祸,臣亦不得其解。然我军一二日内必克北京,杜勋入宫不成,无碍大计,我们明日只准备好进城诸事可矣。” 李自成又说:“捷轩,北京无人肯替崇祯守城,众心已散,破城后应行诸事,你可准备好了?如何先破外城,再破内城,进城后各营分驻何处,都得事先决定,免得临时纷扰。还有,如何逮捕明朝六品以上官员,严厉追赃,你也得准备好啊!” 刘宗敏还不习惯在李自成面前每次说话都赶快起立,躬身垂手。他坐在椅子上大声说道: “请皇上放心。臣已经与军师准备好啦,明日是三月十八,先破外城,三月十九日再破内城。几个月前我军已有许多细作进入外城,扮做各色江湖中人,小商小贩,小手艺的,钉盘子钉碗的,骨路锅的,他们同城内的穷苦百姓多有暗中接头,同住在广宁门内的回回也有串连,原来已经说就,只等大军围城,住在广宁门内的穷人们就打开城门,放我们大军入城。先破外城,内城人人胆寒,守城的太监们也会献出城门。杜勋愿意去劝说崇祯让位,让他去吧,其实,这好比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 李自成哈哈大笑,几位大臣也陪着他绽开笑颜,但是除刘宗敏外,大臣们都没有敢笑出声来。刘宗敏突然说道: “皇上,今天下午我一到阜成门外军营,就听将领们禀报,广宁门的守城军民前两天已经同我们的细作接头,有意等大军围城之后开门迎降。” 李自成问:“何时开门迎降?” “只说十八日开门迎降,时间未定。昨天城门已闭,内外不通,没有继续接头。” 李自成沉吟说:“献策原来占了一卦,十八日如有微雨,外城可破;破了外城之后,十九日黎明可破内城。要设法催促守城军民早点开门迎降才好,献策,有办法么?” 宋献策回答说:“数月以来我军进入北京的各色各样细作,均由刘体纯亲自派遣,有的就住在广宁门内,早已同居民混在一起,那回回中也有我们的人,以卖羊肉串儿为幌子,已经有半年多了。只因满洲和山海关两方面情况不明,使臣与林泉放心不下,已经命刘体纯率他小刘营前往通州,刺探满洲和山海关消息。臣马上差飞骑追刘体纯回来,同他连夜商量,必须想办法与城内互通声气,催促广宁门守城军民,务必在明日打开城门,放我大军进城。” 刘宗敏忽然大声说:“有了!有了!不用叫二虎回来,我有办法叫广宁门的守城军民人心瓦解,赶快开门迎降,不劳我军攻城。” 李自成心中一喜:“捷轩你有何办法?” “我自然有办法,暂不说出。”刘宗敏转望两位军师,说道:“献策、林泉,走,跟我到广宁门外看看!……陛下,你安心休息。我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看过之后,连夜准备,明天一早进宫向你禀奏!” 宋献策吃惊地问道:“捷轩,你有好计,先在御前说出来,商量一下不好么?” “眼下快三更了,我们到广宁门外看了地势,连夜火速准备,片刻也不能耽误。快走,把李强和吴汝义都带去!” 刘宗敏不容迟疑,叫宋献策和李岩随着离开行宫。李自成心中奇怪,望着刘宗敏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后对群臣们说: “捷轩这个人,明军只知他作战勇猛,所向无敌。其实,在紧急时候,他很能拿出智谋,确有大将之才。他此去广宁门外察看地势和城上守御情况,一定又有了新鲜主意!” 牛金星说道:“汝侯一定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好主意,请皇上等候佳音。” 李自成点头,随即命群臣各回驻地休息。当大家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走到院里,向城上望了一阵,但见城头上灯光稀疏,不打一炮,也没有守城人们的吆喝声,只从几处传来孤孤单单的梆子声。他想着汝侯今夜必有良策,破北京就在眼前,登极也在眼前,脸上露出笑容,在心中轻轻地说: “大顺万世江山从此定了!” 三月十八日。 虽然连日来李自成十分劳累,但今日很早就起来了。五更以前,他已经醒来,将养子双喜叫到榻前,询问昨夜刘宗敏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察看后商定了什么计谋,夜间如何准备。双喜将昨夜的事情详细奏明。李自成明白之后,点头微笑,轻声说: “此计可行!” 等他在奴仆们服侍下梳洗之后,宋献策进宫来了。他详细向他奏明一夜的准备工作,今日上午请皇上驾临彰义门外,坐在御帐前,晓谕守城军民速降。李自成问道: “不是广宁门?怎么又成了彰义门了?” 宋献策说:“虽然北京外城的西门名叫广宁门,可北京人习惯上叫它彰义门,往往在公私文件中也是如此。臣往年卖卜京师,住在宣武门外,距广宁门较近,所以也叫惯彰义门了。” “御帐距城多远?” “远了城上人看不清楚,所以御帐距城门只有一里多路,好使守城军民得瞻皇上风采与御营军容。” “离城门只有一里远,不担心城上打炮?” “昨夜捷轩在彰义门看了地势,说出这一建议时,臣与林泉也担心城上打炮。但我们仔细研究,连夜作了部署,认为守城军民瞻望圣驾,必将更加夺气,决不敢向御营开放一炮。昨日下午,圣驾过西直门南来,离城不过二里,仪仗黄伞前导,百官扈从,御营部伍整齐,按辔雍容徐行。有一次陛下中途驻马,东望北京城头,西望西山王气,扬鞭指点,何其从容!此时城上军民,偷偷观望,寂然无声,竟无人敢放一炮,也无人敢高声叫骂,足证人心离散,不敢与我为敌。昨日情况已经如此,何况从昨夜以来,内外城完全合围,攻城准备就绪,守城军民更加解体,但求各保性命,谁肯惹是生非?再说,经过臣等连夜部署,使守城军民更加胆战心惊。所以汝侯出的这个主意,乍然看好似一着险棋,实际毫无险情,只是借陛下神威,但使城上城内百姓从速开门投降耳。” 李自成笑着问道:“孤将几时前去?” “以臣推算,定于辰时二刻自行宫启驾最吉,过桥后绕白云观大门前向东,巳时一刻圣驾至彰义门外,在御帐升入御座。明朝秦、晋二王坐于左右地上,护驾大臣侍立御座两侧。随后有一声音洪亮武将对城上军民宣示皇上钦谕,晓以大义,促其从速开门投降,迎接大军进城,秋毫无犯。陛下只在彰义门外停留两刻,启驾返回行宫。” 李自成问道:“杜勋何时进宫去劝说崇祯让出江山?” “皇上驾幸彰义门时,杜勋侍立一侧,使守城军民看见。俟陛下启驾返回行宫,杜勋就可以从彰义门缒进城去。” 李自成对宋献策的陈奏点头同意,随即命军师回驻地休息,又命传宣官分头传谕刘宗敏、牛金星和中央各衙门大臣,以及投降太监杜勋等,务于卯时三刻前来行宫早朝,护驾去彰义门外。 早朝以后,按照宋献策推算的吉利时刻,李自成由双喜率领的两百名御营亲军严密保护,从钓鱼台行宫启驾,黄伞前导,一部分文武大臣扈从。李强指挥众多御营亲军除在彰义门外保卫御帐之外,还有一部分沿路警跸,严禁闲杂人闯入御道。李自成一队人马在人声肃静中出钓鱼台向南行走大约两里,在旷野的大路上转向东行,又走了两里之遥,从一座石桥上过了小河,向南走一阵又转向东行,不久便进入一片茂盛的松柏林,走到一座道观的山门前边。白须垂胸的方丈事先得到通知,率领全体两百多老少道众,面带惊恐之色,跪在山门外边迎接,伏地叩头,然后抬起头来说道: “白云观全体道众,恭迎永昌皇爷圣驾!” 李自成向方丈轻轻点头,随即将眼光转向山门,看见山门上边有一青石匾额,上刻“敕建白云观”五个大字,不觉面露微笑,在心中说道: “听说这是北京有名的一座道观,从前邱处机在此修炼!” 一过白云观,便看见了彰义门和离城壕一里多远、连夜搭好的一座很大的黄色毡帐,上有黄铜宝顶,闪着金光。这一在西安为他特别制作的军帐,称为行军御帐,也称帐殿。御帐东南角竖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悬绣龙蓝旗,中有用红绒缝上的“大顺”二字;御帐前,面向城门,设有御座,上有绣龙黄缎椅披。 御帐左右,各筑成两座炮台,各炮台相距十丈,共是四尊红衣大炮。另外,还有四尊普通攻城大炮,也是相隔十丈一尊,架设在红衣大炮左右,每一尊大炮的红绸炮衣都已卸掉,并且有掌炮军官在每一尊大炮前焚了香表,每一尊大炮的后边站立十名炮手,穿着蓝色的过膝裆,前后心上各缝有一块圆形白布,上写一个“炮”字。 城头上的守城军民,以为大顺军马上要开炮攻城,一个个惊慌得心头狂跳,两腿瘫软,脸无血色,向天叩头。有的人准备滚下城去逃命…… 当李自成尚未走到白云观山门前时,有一位年轻将领,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背后跟随着十几个骑马的随从,他们一直到城壕岸边勒马,向城头上放一响箭,然后用自然合韵的语言向城头高声晓谕: 守城的军民人等听清!我大顺军兵将如云,大炮千尊,已经将京城团团围定,水泄不通。进城之后,只杀贪官,不伤百姓,平买平卖,四民安生。我永昌万岁爷马上驾到,观看外城。明朝的秦、晋二王,已经投降,左右陪从。尔等不许放箭,不许打炮,不许出声。倘若放箭打炮,惊动圣驾,我城下众炮齐鸣,必将尔等严惩,决不宽容! 当立马于城壕边的大顺将领向城上高声晓谕的时候,守城的太监和百姓纷纷地从城垛间站起来,向城下观看。他们的恐慌心情略微好了一点,相诫千万不要向城下放箭打炮。当城下的大顺将领向城头高声晓谕之后,守城的太监和百姓们的眼光被白云观山门前的景象吸引去了。人们纷纷地向白云观的山门外指着,惊奇地小声说: “看!看!那是干什么的?” “看!有两个道士在山门前摆了香案!” “方丈带着全观中的老少道士都出来了!都出来了!” “啊,啊,来了!来了!” 人们看见,李自成是一位魁梧大汉,由一柄黄伞前导,骑在一匹黄辔头、黄鞍鞯的深灰色马上,毡笠,缥衣,气宇不凡。事前人们已经将御座移于帐前,并在御座前三尺外左右地上摆好两个矮凳,上有红色坐垫。李自成来到以后,在小松林外下马,由官员照料,大踏步来到御帐前边,昂然在御座坐下,举目向城头观看。秦、晋二王在御座左右稍前的矮凳上坐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尚书和左右侍郎、文谕院学士等一批新朝重臣,分立御座左右。侍郎以下官员也立在左右的后排。杜勋也站在后排。吴汝义和李双喜因为要随时听皇上呼唤,站在御座背后。李强率领五百神箭手,站在城壕外边,对城头控弦引矢。倘若城头上有打算向御帐放炮的可疑动作或发出叫骂恶言,只要李强一声令下,这五百神箭手在瞬息之间,将连续向城上射出利箭,使守城的人们没法抬头,而站在一处土丘上的张鼐手中的红旗一挥,所有的北从西便门南到天宁寺的、对准城头的各种大炮将都跟着一齐点燃药线,顷刻之间将使城楼和雉堞多处崩塌。当时各种大炮尤其是红衣大炮的威力,北京人是知道的。所以不惟李自成的出现在彰义门外,秦、晋二王坐于李自成脚下这件事使守城军民十分惊骇,而且大顺军在夜间突然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架好了攻城大炮,更使守城的太监和军民望之心跳腿软,面如土色。此时,城上太监中已经有人认出来杜勋站立在李自成右边第二排,但不敢用手指点,只敢悄悄地互相告诉。杜勋的出现,使守城太监们的精神更加瓦解。 宋献策按照昨夜与刘宗敏等商定的计划,抬头向东南望一望藏在微云中的太阳,躬身向李自成道: “陛下,此时大概有巳时二刻,可以向城上宣布汝侯刘爷的奉旨晓谕了。” 李自成点点头。 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周密。随即那位骑白马的将领又来到城壕边上,先向城头上空放一响箭,然后收弓在臂,双手捧着刘宗敏的一张文告,用浓重的关中口音,一字一字地高声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汝侯刘谕: 谨奉永昌皇帝圣旨,晓谕城上军民与内臣。明朝气数已尽,尔等均我臣民。义师进入北京,定在今日黄昏。只听炮声一响,尔等速开城门。大军吊民伐罪,纪律一向严明。入城之后,百业照旧,市井无惊;布新除旧,共享太平。倘敢闭门抗拒,不肯立即献城,定遭屠戮,以示严惩。切切此谕,务须凛遵! 刘宗敏的这一通文告,由声音洪亮的将领重复宣读三遍,城头上鸦雀无声。 李自成起身,在群臣的扈从下离开御帐,仍从白云观山门前返回行宫。到白云观山门外时,李自成下旨刘宗敏同文武官员们都回驻地休息,他一时高兴,留下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同他进白云观中看看。下马以后,李自成环顾不见了杜勋,想起了杜勋要进宫去劝崇祯让位的事,向宋献策问道: “杜勋哪儿去了?” 宋献策躬身回答:“刚才杜勋请微臣转奏陛下,他已经往平则门去,想从平则门缒上城,进宫去劝说崇祯。” “为什么他不叫守彰义门的太监缒他上城?” “他怕宣武和正阳门都已关闭,内外城已经不通,所以决定从平则门缒上城去。” “崇祯不是一般亡国之君,秉性刚烈,动辄诛戮大臣,何况太监是他的家奴!你说,杜勋能够活着回来么?” “臣不敢逆料,等下午看吧。” 白云观是全国闻名的道观,所以李自成回头经过白云观时,叫御林亲军停留在山门以外,只让丞相、军师、李岩三位大臣跟随,由方丈引路,进到观内,各处看看。本来吴汝义和李双喜按照定制,请他暂缓入内,要率领二百御营亲军先进入观中警跸,但被李自成阻止,对他们笑着说: “不用那样。吴汝义你留在山门外等候,双喜带几名亲兵跟着侍候就行啦。” 这座道观,创建于金朝,元朝改称太极宫,后来改名长春宫,经过重建,又改名白云观。虽然经过两次较大火灾,两次重建殿宇,但有些古树都是金元旧物,所以进入院内,但见许多苍松翠柏,虬枝相接,绿荫森森。大顺君臣刚走到“玉历长春”殿前,忽然落了零星微雨。李自成抬头一望,乌云不重,雨点落在脸上,颇觉清凉。他高兴地望一望牛、宋等人说: “好,好,果然下了小雨!” 牛金星笑着说:“已应吉兆,可喜可贺!” 李岩接着说:“果然可贺,军师卜卦如神!” 老方丈看见李自成君臣为天降微雨竟然如此高兴,赶快躬身说道: “皇上见几点微雨即喜形于色,君臣盛称可贺,足见陛下关心民瘼,真乃少有的尧舜之君。” 李自成正在想如何破城的事,随便问道:“北京一带旱情如何?” 方丈说道:“回奏万岁,一冬少雪,今春又是久旱,此时正是麦苗要雨时候,如无甘霖普降,必将夏粮无望,饿殍载道。” 李自成继续想着杜勋入宫的结果和即将破城之事,心不在焉地向方丈望了一眼,并未做声。方丈见李自成面有笑容,赶快跪下,接着说道: “方外臣今日得遇圣主,愿冒死为民请命。恳皇上于底定幽燕之后,早日驾幸白云观为万民祈雨,或于白云观敕建普天大醮,必有春雨沛降,利国福民。” 牛金星明白皇上急于回行宫商量大事,无心再听方丈说话,便向宋献策使个眼色。宋献策向李自成躬身说道: “请陛下驾返行宫,与群臣商议入城大事要紧。” “好,回行宫去!” 第十二章 当大顺军过昌平这一天,吴三桂率领的宁远人马也到了山海关。从宁远到山海关只有二百多里地,可是吴三桂的人马竟然走了五六天。他们启程之前已经耽误了一些日子,启程之后又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宁远一带的汉人男女老幼随着内迁,困难很大,另外也因为吴三桂及将士们不肯离开本土,所以每天顶多走五十里路,有时还因为老百姓拥挤在路上,互相搅扰,使路途不能畅通,一耽搁就是一两天。幸好清兵并没有追赶。其实当时清兵已经占领了长城外围的一些重要军事重地,如果清方派一支人马追赶,会使吴三桂的人马和内迁百姓发生混乱。可是满洲朝廷正在向盛京集结兵力,在锦州和松山堡等地的驻兵不多,所以让吴三桂的人马和百姓缓缓地平安撤走,只是在吴三桂离开宁远三天之后,才派一小股骑兵进入宁远城。 吴三桂按他原来的日程安排,明天才能到达山海关,可是昨天蓟辽总督王永吉奉崇祯皇上十万火急密诏,要他同吴三桂赶快到北京勤王,并说“流贼”已经过了宣府。王永吉亲自到路上迎接吴三桂,将密旨给他看了。这样吴三桂只得抽出二万精兵,亲自率领,加速前进,其余的数万步骑兵护送眷属、百姓以及大批粮草跟在后边。 约摸中午时分,吴三桂到了山海关。王永吉已于早晨进了关。山海关原来也有一个总兵官,率领着几千人马。还驻有镇守太监高起潜。高起潜因为看见吴三桂的宁远人马快到,而皇上并没有下旨命他担任吴三桂的监军,朝廷事已经乱了阵脚,所以他在昨天晚上就率领一千多亲信将士离开了山海关,越过北京的南边,向山西河北交界的太行山中逃去了。 吴三桂现在已是伯爵地位,自然这山海关的驻军都得归他统率。当他来到关外时,当地的官绅、守关的总兵官以及副、参、游将领都到关外恭迎。榆关县知县早已为他准备了行辕。他住进去后重新接见了地方官绅,说了几句闲话,就要地方官绅准备粮饷,务必使大军供应不缺,才能作战。地方官绅自然是唯唯答应,不敢怠慢。他稍事休息后,出来巡视了山海关的地理形势,吩咐手下人将一部分人马驻在榆关城内,一部分开到山海关以西,并按照他的事前指示,在山海关以西三十里以内和关外附近一带为他的驻军和关外来的百姓寻找驻地。关外百姓究竟有多少,他心里也不完全清楚。临离开宁远时,他向朝廷上报共有五十万人。实际这是经过夸大的一个数目,为的是让朝廷知道他的行军不易,给养困难。真正跟随大军南迁的百姓大约只有二十万人,沿途又有许多人不愿再走,偷偷地离开,重返宁远一带。所以如今剩下的大约只有十多万军民。 他巡视完毕,就回到行辕休息,既不愿接见部下,也不愿接见另外的官绅。一则路途疲倦,二则他有许多心事需要独自清清静静地盘算盘算。尽管他知道澄海楼一带比较清静,但他不能前去,因为目前军事十分吃紧,按照王永吉告他说的情况,今天李自成的人马应该已经到了昌平,甚至可能过了昌平,到了北京城下。可是他才到了山海关。要不要立刻向北京进兵呢?他仍在犹豫。 离开宁远以后,他因为很明白他的将士和携带的二十万百姓都不愿抛离故土,情绪很坏,怨言很多,所以他不敢离开大军,也不敢将人马分作两队,一队保护百姓,一队由他率领着驰援北京。他害怕满洲人只须派遣两三千骑兵追来,部队无心死战,一部分百姓就会被清兵掳去,或者散归宁远。这二十万随军内迁百姓都是将士族人和乡亲,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军心就散了。可是如今大军同百姓已经到山海关近郊,马上就全部进关,大部辎重和军粮也已经用船从海路运到山海关附近,泊在姜女庙到澄海楼之间的海边,不再担心满洲人派骑兵追赶了。北京是如此危在旦夕,皇上是如此急盼救兵,而他父子都受朝廷厚恩,并非没有忠心,不应该逗留关门,不去勤王。何况他的父母和一家主仆三十口都在北京!如果立刻向北京进兵,他可以命人安顿入关百姓,布置山海关守御,而他率领两三万骑兵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北京城外,然后步兵赶到。要不要去救北京,不仅关乎北京的存亡,而且也关乎他自己和宁远将士们的存亡。昨天夜间他召集少数亲信密议了很久。多数人因震于李自成声势强大,仍旧持观望态度。只有一两个人赞成选两万精锐骑兵火速去救北京。如今他不愿再召集会议,只是一个人坐在屋里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想着想着,他不由地自言自语: “北京!北京!……” 吴三桂从二十岁左右带兵作战,年轻轻的就成为将军,几年前又升为总兵宫,最近又封为平西伯,在武臣中也可谓位极人臣。尽管他在战场上也受过许多挫折,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处境困难,使他心乱如麻,举棋不定。过去不管如何艰难,总还有一个立足之地。崇祯十五年,松山溃败,别的将领都没有办法,甚至像王朴那样的总兵官,最后落得在北京斩首,可是他吴三桂逃回宁远,仍然镇守一方,为朝廷所倚赖。兵源和粮饷,不管朝廷多么困难,都得想办法接济。可是如今宁远放弃了,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两代经营的立足之地了。到北京还有几天路程,会不会在他到北京以前“流贼”就破了北京?纵然北京可以支持几天,可是到处哄传李自成有数十万精兵,这力量不能小看。他原来只有三万多人马,临时又将一些丁壮百姓编入队伍,再加上山海关的驻军,一起也不超过五六万,如何能够对付数十万的强敌?如果在北京城下打不了胜仗,皇上是那样多疑,他会不会被皇上治罪?一旦治罪,他的关宁数万将士以及十几万将士家口和百姓下一步如何生存?如果不赶快到北京去,现有皇上的十万火急手诏,又有总督王永吉在此催促,如何可以逗留观望?如不火速驰救北京,一旦北京失陷,他将受千秋万世责骂,说他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然而救又没有力量,没有胜利的把握,万一败了就不堪收拾,再也没有退脚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叹口气,正要往下想去,一个老妈子蹑脚蹑手地进来,对他说: “伯爷,所有的马车、轿子都已经到了。” 吴三桂看了女管家一眼,问道:“大小都安排好了么?” 女管家答道:“都安排好了。这左右两边腾出的空宅子都住满了。” 他又问道:“陈夫人如何?” 女管家说:“路上她不惯辛苦,昨天受了风寒,有点发烧。刚才服了药,已经睡下休息了。别人都还好。” 吴三桂说:“让郎中小心给看看,不要耽误了。我们在这里不能多停,病了可不好。” 女管家说:“别说陈夫人是从江南来的,从来没有辛苦过,就是我们宁远一带土生土长的人,也轻易没有这样辛苦。我们伯府上还算好,妇女孩子都有轿子坐,随从人也都有马车坐。老百姓可够苦的了,有的坐在牛车上,有的坐在敞篷马车上,还有的只好骑着牛,骑着驴,顶风冒雪,忍饥挨饿。唉,伯爷呀,这是哪一世造孽积下了罪,让大家抛弃家乡,抛弃祖坟,活像一群乱世难民!” 吴三桂不愿听这话,也不愿这个忠心耿耿的女管家说出这种话来影响军心,但他没有责怪她,挥手使她出去,只是又叮嘱一句: “让丫环仆妇们小心照料陈夫人,赶快将病治好,说不定明天还要进军。” 去年五月,吴三桂曾经奉崇祯皇帝密旨,到北京向皇上密陈对付满洲方略。 那次进京,恰逢皇亲田宏遇已在几个月前的时疫中病故。吴三桂听说陈圆圆很美,就用一千两银子从田家买来做妾。那时宁远虽然受清兵的严重威胁,附近重要的军事据点一个一个被清兵侵占,但是吴三桂在宁远城尚有三万精兵,补给粮食的海上航道依然畅通,海边的补给总站觉华岛牢牢地在他手中,所以清朝皇帝只期望招他投降,无意用兵力攻占宁远,损兵折将。在这样情形之下,宁远虽是一座对清兵的前线城市,却实际并无战争:明军无力出击,清军啃不动这块骨头,短期间是一种对峙状态。明朝方面,认为自锦州失陷以后,宁远是大明朝在关外保留的最后一座军事重镇,万万不能丢失。崇祯因为吴三桂的舅父祖大寿已经投降了满洲,满洲方面又不断向吴三桂招降,又风闻吴三桂有投降满洲之意,很是害怕,便下一手谕,由蓟辽总督亲自送往宁远,要吴三桂秘密来京述职,同时将他的父母和一家人护送来京居住。为使满洲方面不知道他离开宁远,他的父母和一家人先离开宁远,由数百名精锐骑兵护送入关,然后改由数十名亲兵和亲信办事人员送到京城,居住在朝廷为吴襄安排的一处巨大的住宅中。崇祯给吴襄的官职不小,名义是京营提督,但实际是一种空衔,让他在北京做一位体面的寓公,实际性质是由朝廷控制的人质,使吴三桂不能够投降满洲。 吴三桂先派郭云龙带领几名仆人先行进京,做好安排,然后派他的亲信将领杨珅护送他的父母妻妾等一家三十余口起程。杨珅虽是武将,作战勇敢,立过战功,但是他的特别长处不在带兵打仗,而在为人机警,眨眼就是见识,善于应付场面。如何安顿北京的吴公馆,如何将公家拨给的一处旧宅子包括花园在内,短期内修缮得面貌一新,符合京营提督的身份,必须派杨珅进京一趟。还有,老总兵这次进京,皇上必然召见,应该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乾清宫掌事太监分别送去厚礼,打通关节,临时对老总兵进宫的事好有照顾。老总兵吴襄这次进京,不管在京城是否实际管事,表面上毕竟是荣升京营提督,要拜见和宴请一些京师同僚,由杨珅陪同,分别拜谒。 杨砷动身的时候,吴三桂除嘱咐他各种应办的事务之外,还悄悄地叮嘱杨珅为他在北京物色一个美妾,不管花多少银子都不心疼。杨珅笑着满口答应,请他的主帅只管放心。 特别使杨珅心中高兴的是,田妃的父亲在大病中死去,留下的一群美妾需要处理。杨珅听说有一位名叫陈沅,小字圆圆的女子,原来是江南名妓,今年才十九岁。一年前田宏遇到江南游了一趟,强行买来做妾。没有多久田宏遇就染上重病,医药无效,很快去世。 杨珅听说陈圆圆生得很美,略通文墨,风度娴雅。现在田府准备将陈沅卖出,但是一因索价太高,二因陈沅自认为是江南名妓,一般的官宦人家她不愿去,年纪大的她也不嫁,所以尚未离开田府。杨珅听到以后,赶快辗转托人与田府总管商量,请田府暂缓将陈圆圆嫁出。 杨珅护送吴襄来京之后,才明白关于皇上秘密召见吴三桂的事,只与兵部衙门的官员大人有关,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很重要,他就用力向这两处活动。很快得到确实消息:兵部有关大臣即将密奏皇上,请皇上速召宁远总兵吴三桂来京,面奏确保宁远,防御东虏,屏障山海的方略。 崇祯召吴三桂秘密进京述职,在吴三桂及其左右亲信中是一件令人惊喜的大事。不到十天,他秘密地到了北京。按照事前安排,他将一百八十人留在朝阳门外,他同杨珅只带领二十个亲兵和几位文武官员进城,进入轩敞富丽的吴公馆。 由于兵部衙门和司礼监在事先都已打点妥当,吴三桂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就蒙皇上在武英殿单独召见。崇祯首先问了与满洲对峙的军事形势,对吴三桂作了些重要指示,答应他不管内地如何困难,粮饷将会源源供应。吴三桂最担心的事是满洲兵从一些地方进入长城,然后在冀东占领一地,再从西边攻取山海卫。所以山海卫城中必须设一大将,并有重兵驻守。崇祯轻轻点头,答应以后再议。虽然崇祯已经猜到吴三桂希望兼任山海关总兵,将原来的宁远总兵改称关宁总兵,但是他目前不能同意,召见的时间不长,吴三桂叩头辞出。他有重要军务在身,召见后必须赶快返回宁远防地。如今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买来陈圆圆为妾,带回关外。 田宏遇已经死去,不能由田皇亲设宴请吴三桂,这就没办法使吴三桂亲自与陈圆圆见面。还有,北京朝野,都知道在田皇贵妃病故之前,曾经决定将田妃的妹妹选进宫中,作为妃子,只是因军事日紧,国库空虚,将此事拖了下来。但因为有了此事,田皇亲府门禁森严,甚于往日。正如老百姓俗话说的:“田府大门外的一对铁狮子上连一个苍蝇也不能停留。” 吴三桂在北京不能多留,必须在两三天内返回他的关外驻地,怎么办呢? 突然,杨珅说出了一个办法,把困难解决了。吴三桂一听杨珅说出的办法,大为高兴,笑着说: “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副将,办法真多!好吧,你立即到周皇亲府中走一趟,务必将此事办成。” 原来,一个月前,杨珅曾经陪同新任京营提督的吴襄去拜见当今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因而同周府总管李子春相识。今日杨珅决定利用这一关系,使吴三桂同陈圆圆在周府的酒宴上见面。而且酒宴必须在明日中午举行,不误后日一早离京。吴三桂是山海关外防御满洲的主将,如今宁远成了孤城,他身系国家安危,所以必须星夜返回防地,而且今日就应该将行期禀报兵部,由兵部密奏皇上。 明朝选后妃的制度与前朝不同,为避免外戚干政之祸,后妃只在清白良家的姑娘中选取,禁止选取勋臣外戚家的姑娘,也不许选取大官豪门家的姑娘。而且后妃的父兄只许赏赐金银庄园,封为侯伯,不许任以实职。处此乱世年头,周奎虽贵为皇后之父,也愿意在无伤朝廷制度的情况下与武将来往,说不定日后会有用到的时候。经过杨珅与周府总管李子春一商量,嘉定伯府立刻向吴三桂发出请帖,订于转天中午宴请宁远总兵大人。另一方,李子春与田府联系,明日上午接陈夫人(因为她是田宏遇的妾了)来周府“闲坐”。 次日中午,吴三桂只带着副将杨珅和四名亲兵,骑马来到嘉定伯府。宴席摆在大厅正间,随从亲兵都在别处坐席。在大厅中,主人是嘉定伯周奎,还有两位周府官员作陪。主客是吴三桂,杨珅陪同。 酒宴开始不久,周府中的两位乐师领着四五位浓妆艳抹的十七八岁的女子进来,先向席上行礼请安,然后两位乐师退到大厅一角的小方桌边坐下,四五位姑娘向席上老爷大人们福了一福,娇声请安。因为周奎原籍是江南宜兴,所以买来的这几个女子都是江南人,皮肤白嫩,腰身婀娜。为首的姑娘手执檀板,轻敲一下,坐在小方桌边。笛子和三弦声起,姑娘们唱了《西厢记》中的一支曲子。 吴三桂生长关外,世为武将,京城富贵人家的情况根本不懂。他在这一群女子中看来看去,猜不透谁是陈沅。而这几位漂亮歌妓向席上福了一福,退转到所坐的桌边。吴三桂正在瞎猜,忽听屏风后有叮咚之声。周奎正在举杯向他劝酒,他也端起杯来,随即停杯不饮,等候进来的人。等到第一个美丽的少女出现,吴三桂心中一惊,将酒杯放回桌上,心中暗说:“这是陈沅,果然不错!” 然而周奎并没有特殊表情,所以他也稳坐不动。不过此刻,又一位女子出现,身后跟着一位丫环。这位美人儿服饰淡雅,也不像一般女子过多地涂脂抹粉。她一进厅中,使大家蓦然一惊,好像一股灵秀之气扑面而来,白嫩的脸孔竟然使人们顿时感到满庭生辉。她的一双眼睛,顾盼中流光溢彩,饱含温柔与聪慧,使吴三桂心荡神摇,不能正视。周奎微笑着让她在一张留着的空椅上坐下,恰在首席贵宾吴三桂的对面。吴三桂不由地想到他在关外所见的许多女子,惘然若失,心中叹道: “那些人枉施脂粉,比起这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尽如粪土!” 陈圆圆稍坐片刻,站起来先给吴三桂斟酒,再给周奎斟酒。当她来到吴三桂的身边斟酒时候,吴三桂才看见陈沅的手上很少首饰,只戴了一只嵌红宝石的戒指,衬托得她纤纤手指洁白如玉。而就在这时,吴三桂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芳香。因为吴三桂既要看手,又要看酒,又要看美人露出来的一段皓腕,又一次心荡神摇,简直不明白那芳香是出自手上的脂粉还是美人的衣袖。 陈沅为吴三桂斟酒以后,又给周奎斟酒,随即回到自己的原位坐下,并不为别的陪宴的官员斟酒。周奎因为陈沅早已是田皇亲的一位爱妾,称她为陈夫人,所以他决不要她为别人斟酒。但是他对陈沅笑着说道: “吴总兵少年元戎,驻军关外,国家干城。他后天一早就要离开京城,返回辽东。他素闻夫人色艺双绝,名满江南,可否请夫人清唱几句,以助今雅兴?” 陈圆圆并不推辞,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一个丫环使个眼色,那丫环会意,立即向屏风后走去。她还没有走到,从屏风后走出一位中年妇女,服饰雅洁,神态大方,迎面将一副大约七寸长的象牙拍板递给丫环。她趁机会含笑向酒席上扫了一眼,特别向吴三桂看了一眼。吴打算起身,请她坐下,但被周奎的眼色阻止。他正在猜想这是何人,这人又退回屏风后了。这时有人告诉吴三桂,这位妇女是陈夫人的母亲。 陈沅站立起来,离开酒宴,接过象牙拍板,对身边丫环小声吩咐一句,立刻转告乐师。于是客厅中顿时寂静,杯箸全停,上菜的仆人捧着盘子停在门外。陈圆圆以象牙拍板按节,由乐师们以琵琶、箫、笛伴奏,唱了《牡丹亭·惊梦》一出中的《皂罗袍》数句。吴三桂生长军旅之中,只在关外活动,他听着陈圆圆的美妙歌声,看见她唱曲时的樱唇小口,齿如编贝,睛似点漆,不禁在心中暗问:“这可是真的么?活在世上,得此美人,不虚此生也!” 陈沅稍坐片刻,再一次起身为吴三桂和周奎斟酒,随后告辞,转入屏风,到了后宅,别了周奎夫人,就从后门乘轿车走了。 大厅中继续弹唱,继续饮酒。仆人们不断送来山珍海味,各种佳肴。但在吴三桂的眼中,大厅中突然空了,光与色突然暗了。 陈沅的养母看见了吴三桂之后,心中满意了。陈沅还是三四岁的时候,亲生母亲亡故,父亲没法在家乡生活,又不能带她讨饭。养母将她买下,待她如掌上明珠。等她长到五六岁时,聘请名师,教她读书,教她琴棋书画,教她弹唱,按照当时名妓的标准培养她的养女。陈沅本来小名圆圆,取幸福圆满之意,后来从师读书,老师为她起名陈沅,字圆圆,更像是大家闺秀。她的养母本来还有三个养女,都是中上人品,也会弹唱。养母靠那三个养女挣钱,维持用度,不使圆圆随便接客,愈来愈抬高了圆圆的芳名和地位。 圆圆有一个女友姓董名小宛,比圆圆只大一岁,也是当时的江南名妓。董小宛嫁给了如皋冒公子,年岁相当,颇为当时江南诸名妓所羡。陈沅的养母本来也希望给圆圆找一位像冒公子那样的丈夫,不意田皇亲这个五十多岁的色狼,前年来游江南,闻知圆圆芳名,一定要娶圆圆为妾。而地方官对田皇亲趋炎附势,助纣为虐,简直是用抢劫的办法将圆圆抢到船上,带来北京。 如今田宏遇已死,但江南路途遥远,处处兵荒马乱,归去不易。幸遇宁远总兵吴三桂来京,也许正是圆圆遇到了托身之人。所以她的养母随她来嘉定伯府,先站屏风后边偷看,苦干看不见面孔,后来利用递送象牙拍板机会,看了个清楚。 在轿车上,陈沅倚着养母,悄悄问道:“妈妈,你看如何?” 养母心中高兴,回想往事,不觉对女儿动了感情,将女儿搂在怀里,并且将女儿的一只手用力攥紧,悄声说道: “孩子,上月听田府总管说,这位吴总兵只三十二岁,可以说少年元戎,这亲事十分难得。俗话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庙。依妈看,这门亲事就答应了吧。你说呢?” 陈沅故意撒娇地问:“田家总管怎么知道他今年三十二岁?” “那还不是听吴总兵的手下副将杨珅说的?” 陈沅因为心中高兴,又故意问道:“妈妈,你知道的多,副将是什么官儿?” 养母将陈沅从怀中推出,又用食指向她的前额上轻轻一戳,含笑说道: “听说吴总兵后天一早就起身离京,我们快回去整理行李吧!” 有几个将领想来禀事,看见吴三桂脸色阴沉,望一望不敢进来。吴三桂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多听烦恼的事情,他用眼色使他们退去,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来人”,马上就有一个年轻的面目姣好的仆人走了进来,向他屈膝行礼。他说:“拿烟袋。”当时烟袋只在广东、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带流行,关内各省还没有传开。倒是关外不仅男人吸烟,连许多妇女也吸烟。于是仆人赶快将一个烟袋锅装好烟叶末,双手递了过来。吴三桂接着,将玛瑙烟嘴噙在口内。仆人用纸煤将烟锅点燃,看看没有别的吩咐,悄悄地退了出去。在吴三桂身边的奴仆都知道他有一个脾气:当他正在不愉快的时候,最好离开他,不要随便到他面前,免得惹他生气。平常他对奴仆和戈什哈们有情有恩,不吝赏赐,可是一旦恼火了,会一脚将人踢翻,或者动不动就要责罚。所以在他心情烦闷的时候,大家都不向他禀报事情,连他的亲信也都站在走廊下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吴三桂一边抽着烟袋,一边不由地想起了近来的许多事情。当他不得不离开宁远的时候,将领们曾纷纷找他,提出许多困难。将领们的眷属和准备迁入关内的百姓更是一个个愁眉不展,伤心掉泪。常言道,有家难舍。何况这些人几代都住在宁远一带,也有的原在铁岭、辽阳、沈阳、锦州一带,后因满洲强盛了,打败了明军,他们逃到宁远落户,不料如今又从宁远往关内流浪。宁远城郊和四乡有他们的田地房屋,有他们亲手种的树,还有他们的祖宗坟墓。所以纵然有皇帝的圣旨,大家仍然哭哭啼啼,不愿意抛开这片土地。启程的日子到了,许多人去上坟,去祠堂向祖宗告别,向地下的父母告别。野地里凡是有坟墓的地方,到处焚化着纸钱,到处是一片哭声。人们都知道,这次离开以后,满洲兵会很快到来,再想看见祖宗坟墓,恐怕不可能了,再想回到自己家乡也不可能了。年轻男子的心胸还比较开阔,老人们不知道自己这一把骨头会扔在关内什么地方,反正不能埋在父母的坟墓旁边,就更加伤心。这些情况吴三桂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也感到难过。何况他吴家的祖坟也在宁远城外,今后想再回来为祖坟添一把土,烧一张纸钱,也不容易了。这时候离开宁远的种种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一阵心酸。他想,万一救北京打了败仗,这些将士们的家眷和流落关内的百姓们如何存身? 想来想去,他觉得目前赶快往北京勤王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保存从宁远带来的这一支子弟兵和老百姓。刚想到这里,忽然有一亲将前来禀报: “制台大人驾到!” 吴三桂猛然从沉思中醒来,放下烟袋,说道:“赶快请。”一边站起来迎接。外边一阵传呼: “制台大人驾到!” 吴三桂一面走一面在心中说:“八成是来了皇上的十万火急……” 没有说完,总督王永吉已经走进了二门。 三四天来,崇祯皇帝已经知道宣化和阳和相继失守,巡抚卫景瑗为国尽节,还哄传监军太监杜之秩也尽节了。如今“流贼”正在向居庸关前来。他感到北京存亡的关头到了,大势很是不好,亡国的惨祸就在眼前。他每日寝食不安。虽然御膳桌上仍然像往日一样珍馐罗列,但是他很少吃东西。不管什么菜,所谓御馔,出自御膳房最有名的厨师之手,到了他的口中活像是泥土滋味。 当崇祯感到北京城局势危急时,便将守北京城的重任交给了亲信太监王承恩,命他提督京营守城。可是王承恩也没有什么办法。京营兵多少年来都没有核实过,大部分都是空额。兵饷被三大营的将领或执掌京营的勋臣和各级官员们下了私囊。仅仅靠这些兵没法守城,加上昨天又抽了几千人马,交给李国桢率领去沙河布防。守城的兵更缺了,不得不让一部分太监上城,又将一部分老百姓驱赶上城。 当王承恩被召到乾清宫,禀奏兵少粮缺的情况时,崇祯不住落泪。王承恩跪在他的面前,也是挥泪不止,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崇祯问道:“吴三桂的救兵为什么迟迟不来?” 王承恩回答说:“皇爷,如今局势如此,有几个实心为皇上出力的人!” 崇祯说:“我对他父子不薄,又封他为平西伯,这也是难得的特殊恩宠,难道就不能鼓励他的忠心?” 王承恩回答说:“皇上对吴家确是皇恩优渥,可是他像许多武将一样,知道自己不是闯贼的对手,不敢来京勤王,故意迟迟启行。” 崇祯恨恨地说:“武将怕死,文官爱钱,叫朕如何撑持这个局面!” 说了以后,他不禁哽咽起来。王承恩只能空洞地安慰了崇祯几句话,说是:“各门都有勋臣和太监把守,京城能够守到援兵前来,请皇上不必过于担忧。” 王承恩刚走,一个太监送来了兵部的一封密奏。崇祯拆开一看,里边是禀报“流贼”刘宗敏送来的揭帖。这所谓揭帖,实际是刘宗敏晓谕京城官民的文告,上面写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刘宗敏为晓谕事:崇祯无道,天怒人怨。我皇上起兵北伐,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预定本月十八日攻克幽州,仰全城官绅士庶,恭迎大兵入城,不必惊恐。特此晓谕! 下边注明:限十八日破城之前送到幽州会同馆。日期写的是“永昌元年三月十五日”。晓谕上边还盖了一个朱色关防。上面是“大顺北伐提营首总将军关防”几个字。崇祯拿着这份晓谕,脸色灰白,两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身上出了冷汗,脸色如土。他想:这“流贼”的晓谕如何竟然送到京城?难道真的十八日京城就要失守吗?为什么写幽州,不写北京?他又将晓谕看了一遍,随即将它撕毁,在烛上点燃烧掉。一面烧,一面心中忽然恍悟:噢,传闻“贼人”要建都西安,已经将西安改为长安,所以它不愿意再称北京,要用幽州的旧名来代替。噢,原来如此!他越发害怕,半天没有再说一句话。 当黄昏来到的时候,他到了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放声大哭。殿内殿外伺候的太监都跪在地上,不敢劝说一句,都感到亡国的惨祸临头了。他们有的伏在地上静静地流着泪,有的忍不住哽咽出声。崇祯哭了一阵,走出奉先殿,他已经觉得腿脚没有力气,一天来很少吃东西,身体几乎要垮了。加上亡国的危险就在眼前,更使他打不起精神。他上了步辇,吩咐回乾清宫去。 一到乾清宫,晚饭摆上来了。管家婆魏清慧跪下请他用膳。他走到御膳的朱漆大案北边,面向南颓然落座。乐工们照例奏起细乐。他摇摇头,轻轻说了两个字: “撤乐!” 乐工们很快地从前廊下退走了。他稍稍吃了几口,将筷子往案上一放,进入东暖阁,徘徊了很久。他想:难道十八日果然要破城?吴三桂能不能赶在十八日以前来到?他叫进来一个太监,问道: “兵部还有何奏报?” 太监跪下说:“不曾有何奏报。” 崇祯问:“给‘流贼’送来揭帖的人现在何处?” 太监回答:“兵部的密奏已经言明,那人已经斩了。” 崇祯重新从御案上拿起兵部密奏,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农民将揭帖带进城中,兵部问了以后,将农民斩首。崇祯不再说话,又颓然坐在椅子上。魏清慧端着一个盘子进来,将一个青花双龙盖碗放在案上,跪下去说: “皇爷晚膳没有吃一点,如今这燕窝汤请皇爷用了吧。” 崇祯没有说话,扬扬手让她退出。他稍微停了一阵,感到心中十分焦灼,就起身往坤宁宫去。 周后迎接崇祯坐下以后,看见他脸色比往日更加愁苦,低头不做一声,便小声问道: “皇上有何吩咐么?” 崇祯停一停,叹口气说:“我来看看你,没有什么吩咐。往后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周后不觉涌出热泪。一个月前,在议论是不是要往南京去的时候,崇祯将眼睛一瞪,她不敢再说下去。现在她明白,目前再不走就没有走脱的机会了,所以她壮着胆说道: “臣妾不敢过问朝廷大事,可是皇上如此愁苦,要是到南边去……” 话没有说完,就被崇祯用眼色阻止。她不敢再说下去,两行眼泪忽然涌出来,心里像刀割一般难受。崇祯站起来向她望一望,说道: “朕自有主张,目前只有死守京城以待天下勤王之师。吴三桂的精锐之师,旦夕可至,必可战胜‘流贼’。此是何时,你不要扰乱朕心!” 周后送他走出院子。他也没有回头望一眼,也不乘辇,径自回乾清宫了。 在乾清宫的东暖阁略坐片刻,心中不宁,又走到西暖阁,刚一坐下,一个太监匆匆进来,呈给他一份紧急塘报。这是蓟辽总督王永吉的塘报,说吴三桂的人马十六日可到山海关,当星夜驰往京城。崇祯的心中猛然有了希望,问道: “今天是十几了?” 太监回答:“今天是三月十五。” 崇祯问了以后,心中更加落实,想着吴三桂十六日可达山海关,十七、十八两天,骑兵月夜赶路,总可以到达北京城下。果然如此,北京就十分有救了。但是片刻过后,他又感到有些渺茫:吴三桂的人马会不会到了山海关不停顿,星夜赶来北京呢?这些年来,武将怯阵,特别是对“闯贼”畏之如虎,他肯不肯立即前来呢?他越想越感到没有把握。于是他又想起了杨嗣昌:倘若杨嗣昌不死,集中调度,不会有今日困难,更不怕“流贼”攻破京师。一会儿他又想起袁崇焕:倘若吴三桂能像袁崇焕那样,星夜奔驰勤王,几天之前就会来到北京城下,何惧“流贼”?他回到养德斋,想躺下去休息一阵。但一进房中,他就伏在案上痛哭起来。外边开始下起零星细雨,夹着雪花。寒风阵阵,吹着窗棂。 不知哪一个小宫女在内书房受了责罚,今夜打更。在飘着雪花的寒风中,从月华门的长巷中传过来小铜锣声和悲哀颤栗的叫声: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三更过后,崇祯才在御榻上矇眬入睡,魏清慧轻轻地在博山炉中添了沉香和衣睡在养德斋的门里边,以便皇上随时呼唤。 崇祯刚刚睡熟,就梦见他在文华殿召见杨嗣昌。他向杨嗣昌问道: “如今京师危在旦夕,以卿看来,朕御驾亲征,先到南京,是否可行?” 杨嗣昌说道:“二月上旬,倘若皇上往南边去,还不失机会。如今已经迟了。误国者就是那些阻止陛下往南去的臣工。这些人徒尚空谈,置陛下的江山和安危于不顾,总想在青史上留个好名。” 崇祯说:“难道京城失守以后,他们就能不受‘流贼’之害吗?” 杨嗣昌说:“此事臣不好预度,但以臣猜想,许多人今日谏阻陛下南去,慷慨激昂,颇似忠于社稷。一旦京城不守,首先投贼者难免不是这些人!” 崇祯叹口气,说:“朝廷养这班文臣,平时只晓得各立门户,互相攻讦,争权夺利。一旦朝廷有事,徒尚空论,不能纾君父之忧,反而败坏大事。可恨!可恨!” 停了一停,崇祯又用恳求的口气说:“事到如今,卿难道不能救朕度过大难?” 杨嗣昌叩头说:“臣已经无能为力了。皇上往年宠信微臣,畀以剿贼重任,可是朝廷上纷纷空论,百方掣肘,众口攻讦,使臣一筹莫展,终致败事。往事历历,今日更难效力。难道陛下尚不清楚?” 说了以后,他跪在地上呜咽痛哭。崇祯也哭了起来。 杨嗣昌叩首辞出,一面走一面痛哭不止。忽而又有一个太监进来,向崇祯启奏: “启奏皇爷,袁崇焕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崇祯大惊,心中狂跳,吓出一身冷汗。他以为袁崇焕的鬼魂来见他决无好事,对跪在地上的太监问道: “袁崇焕在十几年前已经被朕杀了,他的鬼魂见朕何事?难道是来向朕索命不成?” 太监回奏:“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断无臣向君索命之理。恳皇爷不必多疑,召他进来。说不定袁崇焕在九泉之下,不忍心见皇爷有亡国之祸,前来献计。” 崇祯犹豫片刻,说道:“传他进来吧!” 袁崇焕像影子飘然进来,带进来一股寒冷之气。他跪下行了常朝礼,抬起头来。别的大臣见他常常带有十分畏惧的神色,而袁崇焕却没有这种神色,倒是满脸肃杀不平之气。 崇祯很害怕,问道:“卿来有何要事,向朕面奏?” 袁崇焕抬起头来说:“皇上到了今天,已经山穷水尽,日子十分危急,所以臣不忍不前来向皇上说几句话。” 崇祯说道:“倘有救国之策,不妨照实说来。” 袁崇焕说:“倘在十五年以前,臣确有救国之策,可惜陛下中了敌人反间之计,误杀了臣。从此对东虏的事情,一步一步错下去。错杀臣是陛下自毁长城,坏了陛下江山。东虏之事愈来愈不堪收拾,剿贼的事也跟着不堪收拾。这都是皇上多疑专断,任性行事,致有今日!” 崇祯也风闻袁崇焕的投敌并无其事,是他听了太监的误奏。可是多年来他对这事讳莫如深,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提一个字。现在听了袁崇焕这几句话,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故作镇静地说: “朕并没有错杀你。如果你还有为国忠心,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目前国家有难,正是你效忠朝廷的时候。你有何救国善策?” 袁崇焕冷冷地说:“陛下误杀了臣。臣只有一条性命,一颗脑袋。杀了之后又叫臣不必念着往日的事,还要臣继续为陛下效力。陛下为什么不替臣想一想,不替国家想一想?杀了臣,误了国,也误了陛下自己。都因为陛下多疑专断,妄杀忠臣,才有今日这样的艰难处境!” 崇祯不觉大怒,说道:“误国者是臣工。诸臣专事门户之争,朕虽是英明之主,也没有办法。” 袁崇焕并不让步,说:“陛下虽自认英明,然而倚信太监,不信忠贞之臣。” 崇祯说:“文武臣都不可信,朕不得不以内臣为心腹,以内臣为耳目。” 袁崇焕说:“陛下就是误信了内臣的话,枉杀了臣,才使东虏势力日盛。” 崇祯说:“你暗通东虏,所以朕才杀了你,何枉之有!” 袁崇焕冷冷一笑,说:“陛下自以为明察秋毫,事事比别人高明。实际是受周围群小哄骗,如在梦中。当日那两个内臣中了敌人的反间计,陛下误信了他们的胡言。臣为之一再申辩,陛下执意不听臣言,将臣屈杀。倘若臣不被屈杀,东虏不会如此猖獗,使陛下顾东不能顾西,顾外不能顾内,两面受敌,民穷财尽兵竭,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想当年臣奉命勤王,从宁远到京师,日夜兼程,不要三四天就到了。如今陛下等着吴三桂,望眼欲穿。恐怕吴三桂未至,京师已经失陷。两相比较,谁是陛下忠臣?” 崇祯又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和四肢瑟瑟发抖。他既生气袁崇焕的毫无顾忌的直言,又觉得袁崇焕所说都是实话,可叹他听到这样的实话已经晚了。他一反刚愎自用的常态,自己也承认江山确实没法保了,用悲哀的口气问道: “流贼声言将于十八日破城,卿以为确否?” 袁崇焕说:“破城的日子……” 崇祯说:“你说得慢一点,你的广东乡音很重,说快了朕听不分明。” 袁崇焕说:“是的,臣的东莞乡音很重。臣刚才说的是:破城的日子,臣没法料定,臣只能料定,北京必不能久守,失陷只是数日内的事了。” 崇祯几乎不能自持,浑身颤栗,问道:“亡国之事果然不能免么?” 袁崇焕含泪说:“半系天数,半系人谋不臧,致有亡国之祸。” 崇祯说:“卿既是忠臣,难道不能救朕?” 袁崇焕说:“臣纵欲救陛下,为时已晚,惟有为陛下痛哭于九泉,何济人间之急!” 崇祯哽咽说:“朕经营天下十七年,兢兢业业,朝乾夕惕,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亲理万机,不敢怠忽,总想后人称朕为尧舜之主。不意竟成了亡国之君……”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不住呜咽痛哭。 袁崇焕说:“陛下初登极的时候,杀了客魏,清阉党,亲正臣,举国盛称陛下英明,人人望治。倘若照此下去,即不能称为尧舜之君,也可称为中兴之主。误陛下者非他人,乃陛下自误耳。” 崇祯不高兴地说:“诸臣误朕,非朕之过也。” 袁崇焕说:“诸臣误陛下,陛下误苍生!” 崇祯说:“朕无失德。诸臣误国,致有今日。” 袁崇焕说:“陛下一生多疑专断,刚愎自用,爱听颂扬之话,忌听忠贞之谏,稍有拂意,动辄逐戮大臣,或廷杖,或下诏狱……” 崇祯大怒,喝道:“给我拿了!” 袁崇焕从容不迫,叩头起身,面带冷笑,向外走去。两个力士上前拦住,要将他捉拿。可是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并无实体,谁也抓不到,出了文华门。 崇祯大叫:“拿了!拿了!” 魏清慧惊惶地进来,一边推他,一边叫道:“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半梦半醒,恨恨地说:“你竟然面责君父之过,成何体统!” 魏清慧又叫:“皇爷!皇爷!” 崇祯睁开眼睛,望望魏清慧,说道:“我做了一个凶梦,魇着了。近几日朕在梦中也是心神不宁!” “请皇爷宽心,不要损伤御体。” “今日十几了?” “过了子时,已经交十六了。” “‘流贼’说是十八日……” “皇爷,十八日什么事儿?” “你出去休息吧。我头昏,还要再睡一阵。” 魏清慧出去不久,崇祯又矇眬入睡。不料这三春之夜竟成了恐怖之夜,崇祯随即又陷入更大的恐怖之中。 崇祯梦见北京被“流贼”攻破,在仓皇中王承恩率领二三百名太监保护他逃出京城。在路上被李自成的一支骑兵追上,杀散了太监,杀死了王承恩,他藏身很深的枯草中,幸免于死。后来他一个人继续逃跑,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只记着要逃往南京。晚上投宿三家村旅店中,幸而单住一间小屋,连着门面房屋,窗对小院,但已没有窗棂,仅剩一个大的方洞。他身边无人护送,十分害怕,特别怕店中的人们会知道他是皇帝。约摸二更时候,又来一投宿农民,推着一辆小车,在铺板门外叫门。崇祯听见这投宿的农民与店小二的问答,十分可怕: “谁呀?从哪来的?” “我是北京来的,回涿州去。天晚了,请你开开门,让我住一宿,多谢多谢。” “嗨,路上不平静,你真胆大,这么晚才来投宿!” 店小二懒洋洋打个哈欠,将铺板门打开,随即问道: “小车上推的是什么货?” “不瞒老哥,这小车上不是货物,是一具死尸。” “啊?!……什么死尸?你走!你走!不要进来!我们店里只住活人,不住死人!” “老哥,我给你作揖,我给你跪下。你行行好,积积阴德,留我住一晚,多拿店钱,千万不要赶我走。老哥,你听我说,千万听我说!……” 店小二的口气分明缓和一点,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不说清楚我决不留你!” 农民说:“这死的是我的同村的人,是我的叔伯兄弟。他有事进京,路遇一个不相识的人,同路走了半天。那个不相识的人对他说:‘兄弟,你既然也是进京去的,我这有二两银子,请你拿去,有一封书子请你替我送进京城,老娘有病多日,卧床不起,我就不进京了。’我的叔伯兄弟说:‘这是什么书子?谁写的?送给谁?’那人说:‘书子是一位乡绅写的,投给北京会同馆,只是写些问候话,没别的什么要紧事。’我的这个叔伯兄弟不识字,人又老实,不晓得那要命的书子里边写的什么东西,他又很穷,二两银子可以买些粮食,救活家口,所以他就顺便把这书子带进北京。不想还没有投下书子,在城门口就被搜出来,这样就把他杀了。你看多冤枉呀!一家大小还等着他回去。要不是遇着我在北京卖山货,又推着一个小车子,顺便收了他的尸首,推回家去……” 店小二说:“啊,原来是他!……上午有人从北京来,哄传北京兵部衙门提了一个庄稼人,替‘流贼’给会同馆带封书子,被斩首了。他是乡下愚民,不识字,死得很冤枉。那封书子是李闯王的大将刘宗敏给当今圣上下的战表,声言三月十八日要破北京城。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糊糊涂涂送了一条小命!要不是遇着你推小车在北京卖山货,别说没有人替他收尸,连他家里人也别想知道消息!” 推小车的农民又向店家恳求投宿,允许将尸首推进院中,免得被狗吃掉。别的客人也帮助说好话,终于得到了店家同意。小车推进院中以后,农民回到铺板门临街屋中,吃了东西,同别的客人挤在麦秸地铺上睡下。又过一阵,语言全止,惟有一些不同的鼾声继续。春夜寒气逼人,崇祯冷得发抖,没有一丝瞌睡,注视院中。院中月色皎洁,照着装载尸体的小车。 崇祯现在知道,放在小车上的尸首,原来就是那个替刘宗敏送揭帖的农民。他越想越怕。正怕之际,忽然听见车上的芦席有些响动。他早已下床,站在窗洞里边,目不转睛地向小车上注视,不禁毛骨悚然。过了片刻,只见从芦席里边慢慢伸出来两只手,解开绳子,芦席包绽开了,从车上滚下一个尸体,却没有头。这个尸体扶着小车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又解开另一个芦席包上的绳子。这个芦席包也绽开了,尸体用双手捧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崇祯几乎吓死。他看见这个死人头的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很轻的然而愤恨的叹息。于是那尸体用左手握着发辫,提起头颅,用右手将紧闭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撑开。那一双眼睛睁得挺大,充满愤恨,充满血丝。尸体提着头颅,好像提着灯笼,用眼睛各处寻找。忽然,那双眼看见了崇祯,从嘴里发出恨恨的声音。尸体向小车上放下头颅,向崇祯的窗洞走来。崇祯知道这是来向他索命,吓得大叫:“杀你的是兵部,朕无错!朕无错!”但是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不能够发出声音。 那无头尸体继续向他走来,眼看就要从窗洞爬进来,崇祯可以看清楚那扒在窗洞的双手是那样粗糙、肮脏,他从来没有见过。尸体的脖颈是砍断的,十分怕人。当尸体快要爬进窗洞时,崇祯从连着门面房间的小门逃了出去。他听见尸体在窗洞里边双脚沉重落地的声音,又听见猛扑在空床上的声音,向床下一摸,碰到了什么东西。崇祯害怕它从背后追来,赶快穿过门面房,转回小院,站月光下边。那睡在门面房中地铺上的客人们有的扯着鼾声,有的用冷眼望着他从身边惊恐逃过,毫无相救之意。那尸体扑了个空,又从窗洞爬出,回到小车旁边,重新摸到头颅,重新用左手握住发辫,将头颅提起,重新用右手将眼皮撑开,重新提着头颅像提着灯笼似的寻找。忽然,那愤怒的眼睛看见了崇祯逃在墙角阴影中的烂砖堆上。尸体放下头颅,径直向砖堆走来。崇祯背顶高墙,无处可逃,大声呼叫,无人理会。尸体马上就来到砖堆旁边,已经向他伸出可怕的双手,几乎要抓到他的袍子,正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他忽然看见魏清慧站在远处,竟没有看见他的遇难。他用全力大声呼喊: “魏清慧!魏清慧!快来救朕!” 魏清慧仓皇奔入,叫醒皇爷。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皇上有这样的恐怖叫喊,她吓得脸色灰白,浑身打颤,两腿发软,一边呼唤“皇爷”,一边摇着崇祯的肩膀。崇祯从恐怖中醒来,望着魏清慧,愣了一阵,神志方才清醒,随即紧抓住魏清慧的手,握着不放,想着这个荒唐离奇的噩梦也是亡国之相,又想着满朝的文臣武将都不济事,只有一个宫女救他,不禁滚出了眼泪。魏清慧虽然不敢询问,但是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做了很凶的梦,魇着这么厉害。她想近几天又是宫中闹鬼,又是太庙鬼哭,今夜又见皇上如此,不禁在心中自问:“难道真要亡国么?”她一阵心中酸痛,一言不发,唯有陪着崇祯流泪。 已经四更四点,离五更不远了。因为崇祯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早朝,所以不再睡了。他在心中叹息说: “天明就是三月十六了,吴三桂勤王之师何时可以来到?唉,唉!” 十六日这天,早朝时候,知道“贼兵”已近居庸关,群臣无计,崇祯痛哭退朝。这天上午,他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了几个大臣,商量筹饷、守城的事。大家仍然是苦无良策,只是说:“京师万无一失。”下午,他为了故意表示镇定,以安臣民之心,在平台召见了考选各官。他询问筹饷、安民的办法,这叫做“对策”。问了一些问题,他自己觉得不着边际,被考选的官员也答得不着边际。尽管他心中十分焦躁,没有片刻的宁静,两只脚在地上踏来踏去,两只手也在御案上不住地动着,可是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下去。当他向一个被考选的知县问如何使军饷充裕、如何安民的问题时,这个知县回答说: “裕饷不在搜括,在节俭。安民系于圣心,圣心安则民心安矣。” 崇祯听了这话,虽然认为空洞,但也点了点头,当时就批了几个字,授他为给事中。他还在继续考选,忽然一个太监将一密封送到他的御案上。他以为是吴三桂到北京的机密塘报,赶快拆开密封,匆匆一看,突然面如土灰,一句话不说,起身进宫去。被考选的几十个官员不敢退走,以为皇上临时有事,马上还会出来,继续考问。执事太监和锦衣卫也没有离开,照样站班。过了很长一阵,崇祯仍没有出来。又过了一阵,才有一个太监出来,向大家传谕退朝。 官员们开始退出。可是为什么事情,大家一点也不清楚。 今天是三月十七日。 大顺军昨天上午过了昌平以后,在沙河防守的襄城侯李国桢得到探报,立刻督率将士,把红衣大炮的炮衣去掉,一边准备拼死抵御,一边火速密奏皇帝。昨天下午崇祯正在考选官员的时候,接到的那封密奏,就是李国桢派飞骑送进京的。可是当刘宗敏率领的大顺军到了沙河镇附近,三大营的人马望见骑兵的尘土自北而来,立时惊慌失措,将大炮一扔,一哄溃散,各自逃生。有些没有逃得及的,大顺军一到,都跪下投降了。有的没有决定投降,也被大顺军的骑兵包围,成了俘虏。然后大顺军就带着夺来的大炮继续向北京进发。 李国桢在沙河镇一见军心已散、不战自溃,纷纷倒戈,便带着少数随从左右的亲兵和奴仆逃回北京,立刻到宫门求见皇帝。崇祯在武英殿召见。李国桢面奏了兵溃经过,伏地痛哭,请求对他治罪。倘在往年,崇祯准会将他拿问,斩首。李国桢不仅在沙河全军自溃,师徒倒戈,大炮辎重尽资敌人,也该死罪。然而崇祯现在变了。他没杀李国桢,甚至也没有动怒。他只问有没有人马到德胜门外布防。李国桢回答说:“陛下,无兵无将,不要再指望出城作战啦!”崇祯想着亡国已不可免,呜咽流泪,挥手要李国桢退出。 第十三章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上午,当李自成的一部分骑兵到达北京城外的时候,首先被包围的是北边的德胜门和安定门,西边的西直门和阜成门,内城的东边城门和外城各门是直到十七日下午才被大顺军包围的,并有骑兵在外城的近郊巡逻。从此,北京城与外边的消息完全隔断。 当大顺军由李过和李友率领的两三万先锋步骑兵毫不费力气击溃了在沙河布防的数千京营兵,长驱来到德胜门外时,驻节永平的蓟辽总督王永吉派人送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侥幸送进正待关闭的朝阳门,直送到通政司。通政司堂上官一看是六百里塘马送来的军情密奏,不敢拆封,不敢耽误,立刻送进宫中。据王永吉密奏,吴三桂已于十六日到达山海关,随同进关来的二十万宁远各地百姓和将士眷属暂时安置在关内附近各地,他本人将率领数万精锐边兵星夜驰援京师,恳求皇上务必使北京坚守数日,以待吴三桂的援兵到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使崇祯觉得是绝处逢生,一时不禁狂喜,以掌拍案,大声说道: “吴三桂果是忠臣!” 恰好魏清慧前来添香,听见皇上用力以掌拍案,心中大惊,但皇上接着说的一句话她没有听清。她赶快掀帘进来,看见皇上喜形于色,顿感放心,柔声说道: “皇爷,为何事手拍御案?” 崇祯说道:“吴三桂已率领数万精兵从山海关前来勤王,北京城不要紧了!” 魏清慧说:“我朝三百年江山,国基永固。从英宗皇爷以来,北京几次被围,都能逢凶化吉,这次也是一样。请皇爷从今不必过于焦急,损伤御体。请下手诏,催吴三桂的救兵速来好啦。” 崇祯点头:“叫司礼监来人!” 魏清慧立刻退出暖阁,传旨在殿外侍候的太监,速传司礼监太监前来。趁这时候,崇祯用朱笔给吴三桂写了一道手谕: 谕平西伯吴三桂,速率大军来京,痛剿逆贼,以解京师之危! 司礼监太监将这一皇上手谕拿去之后,在黄纸上端盖一颗“崇祯御笔”便玺,封好,封套上加注“六百里飞递”五个字,登记发文的月、日和时间,不经内阁,直接送交兵部,要立即派塘马送出京城。 魏清慧在成化年制宝鼎式铜香炉中添完香,又送来一杯香茶,放在御案上。她看见皇帝正在默想心事,想着他连日饮食失常,夜不安寝,憔悴已甚,难得此刻心情略好,便向他柔声劝道: “皇爷,既然有了天大的好消息,吴三桂即将率关宁精兵来解北京之围,请皇爷稍宽圣心,到养德斋御榻上休息一阵。” 崇祯望望她,没有做声,继续在思索着蓟辽总督王永吉的军情密奏。他知道王永吉曾经亲身驰赴宁远,敦促吴三桂迅速率兵勤王。后来又接到王永吉的飞奏,说吴三桂正在向山海关走来,三月十六日可到关门,而他先驰回永平,部署进关辽民的安置事宜,以后就没有消息了。现在崇祯正在绝望之中,忽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如同绝处看见救星,自然不免心中狂喜。崇祯把密奏拿起来重看一遍,连连点头,似乎是对着站立在面前的宫女魏清慧,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吴三桂果然是一个难得的忠臣,已经从山海关率领数万精兵来救北京!” 魏清慧望着皇帝,激动得两眼眶充满热泪,嘴唇欲张又止。遵照崇祯朝的宫中规矩,关于一切朝中大事,宫女们连一句话也不许说,不许问,所以魏清慧装做去整理香炉,悄悄地揩去了激动的热泪,同时在心中叹道: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然后悄悄地走出去了。 倘若在往年,崇祯如此狂喜,一定会立刻将王永吉的飞奏宣示内阁,然后由主管衙门将这一消息布告京师臣民周知,以安人心。然而,近来的经验使他变得慎重了。已经有许多次,他的希望变成了绝望,他的“庙谋”无救于大局瓦解。崇祯十四年督催洪承畴率领八总兵去救锦州,去年督催孙传庭出潼关入豫剿贼,两次战争结果,与他的预期恰恰相反。援救锦州之役,八总兵全军崩溃,洪承畴被围松山,继而降虏,锦州守将祖大寿也只得献城出降。孙传庭在汝州剿闯,全军溃败,闯贼进入潼关,又不战而进西安,大局从此不可挽回。想着这两次痛苦经验,他对吴三桂救北京的事也不敢抱十分希望。如今他担心吴三桂害怕“闯贼”兵势强大,在山海关一带畏缩观望,不能星夜前来,或李自成一面分兵东去阻挡关宁兵西来,一面加紧攻城,使吴兵救援不及。自从昨天三大营在沙河溃散以来,他的心头压着亡国的恐惧,只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分忧。由于这种绝望心情,他不肯贸然将吴三桂来救京师的消息向臣民宣布,独自在乾清宫绕屋彷徨多时,重新坐下愁思,忽然深深地叹息一声,没有注意到魏清慧进来送茶。 魏清慧实际上十分辛苦,这时本来她可以坐在乾清宫后边自己舒适的、散着香气的小房间里休息,命别的宫女为皇上送茶。为皇上按时送茶,这活儿十分简单,用不着她这个做乾清宫“管家婆”的、最有头面的宫女亲自前来。 魏清慧之所以亲自前来送茶,是因为她对眼下的国家大事十分放心不下。国家亡在旦夕,不惟她放心不下,她知道所有的宫人们没有谁能够放心。可是内宫中规矩森严,别人都没法得到消息,只有她常在皇帝身边,有可能知道一些情况,所以不但乾清宫的人们都向她打听,连坤宁宫中的吴婉容也是如此。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不安,躺不下,想来想去,决定亲自来给皇帝送茶,看有没有机会打听一点消息。既然国家亡在旦夕,纵然受皇帝责备她也不怕。国家一亡,皇帝也罢,奴婢也罢,反正要同归于尽!她于是对着铜镜整理一下鬓发,净净纤手,来给皇帝送茶来了。 在送茶时听见皇上深深地叹息一声,她吃了一惊,随即用温柔的小声说道: “皇爷,已经来了大好消息,为何还要如此忧愁?” 倘若在平日,崇祯会挥手使魏宫人退出;尽管他知道她的忠心,他也决不肯对她谈一句心里的话。然而亡国之祸到了眼前,崇祯对宫女的态度也变了。他恼恨文武群臣都是混蛋,一定有不少人在等待向“流贼”投降,有的人在等待逃出城去。他痛恨平时每遇一事,朝臣们争论不休,可是今天竟没有一个人进宫来向他献救急之策!他望一眼面容憔悴,眼睛含泪的魏宫人,心中叹道:“患难之际,倒只有面前的这个弱女子还对朕怀着同往日一样的忠心!”他深为魏宫人的忠心感动,几乎要涌出热泪,轻轻点头,示意她走近一步。魏宫人走近一步,站在他的面前。崇祯又伤心地叹气,低声说道: “吴三桂虽然正在从山海关来京勤王,但怕是远水不救近火。贼兵已到北京城下,必将猛攻不止。三大营已经溃散,北京靠数千太监与市民百姓守城,何济于事!” 魏宫人大胆地小声问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肯为皇上尽忠报国的人?” 崇祯摇头不答,禁不住滚出热泪。魏宫人此刻才更加明白亡国的惨祸确实已经临头,也落下眼泪,小声哽咽说: “但愿上天和祖宗眷佑,国家逢凶化吉。” 崇祯不由地握住魏的一只手,语调真挚地说道:“倘若蒙上天与祖宗保佑,北京平安无事,事定之后,朕将封你为贵人,使你永享富贵。”魏宫人当崇祯握住她的一只手时,由于事出意外,不觉浑身一战,又听皇上说出了这样的话,赶快挣脱皇上的手,跪地叩头,颤声说道:“叩谢皇恩!”此时此刻,她一方面感激“天语恩深”,一方面也明白已经晚了,认为是命中注定她不能受封,只能以宫女身份为皇上殉节。所以在照例叩头谢恩之后,小声地呜咽痛哭。崇祯明白魏宫人的伏地呜咽包含着即将亡国之痛,也跟着叹息洒泪。但是他不愿使太监看见,有失皇家体统,便将魏宫人拉了一下,小声说: “起来!起来!” 魏宫人又叩了一个头,从地上起来,以袖揩泪,仍在断续哽咽。正在这时,新承钦命任京营提督、总管守城诸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进来。他先向魏宫人使个眼色,使魏回避,然后将崇祯给吴三桂的手诏放到御案上,跪下奏道: “皇爷,如今各城门全被逆贼围困,且有众多贼骑在四郊巡逻,还听说有众多贼兵往通州前去,给吴三桂的手诏送不出去了。” 崇祯大惊:“东直门和齐化门都包围了?” “连外城的东便门和广渠门也被逆贼的大军包围。奴婢去齐化门巡视,遇到本兵张缙彦,他将皇爷给吴三桂的手诏退还奴婢,带回宫中。” 崇祯脸色凄惨,默然片刻,然后问道:“崇祯二年,东虏进犯,来到北京近郊,何等危急。可是袁崇焕一接到勤王诏书,留下一部分人马守宁远,他自己率领满桂、祖大寿等大将与两三万精兵,火速入关,日夜行军,迅速来到京师,扎营于广渠门外,使北京城转危为安。以袁崇焕为例,吴三桂知道京师危急,他率领关宁骑兵,从山海关两日夜可到朝阳门外,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驻扎城外与逆贼作战,北京可以万无一失。你想,吴三桂在两天之内会来到么?” 提到袁崇焕,王承恩伏地不敢回答。近十年来,由于东事日坏,北京朝野中私下议论袁崇焕的人多了起来,都说袁崇焕是一位少有的人才,崇祯先听了朝臣中的诽谤之言,随后又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枉杀了他,自毁长城。他知道皇上近几年也从厂臣密奏朝野私下议论,略闻中了敌人的反间计,心中反悔,但不肯承认自己错杀了袁崇焕,所以一直无意对袁的冤案昭雪。崇祯看见王承恩俯首不语,问道: “你也听说袁崇焕死得冤枉?” 王承恩叩头说:“奴婢不敢妄言,风闻朝野间早已有此议论。吴三桂只是一员武将,论忠贞、论谋略,都不能同袁崇焕相比。皇上,眼下十余万逆贼已把北京城四面合围,吴三桂的救兵不会来了!” 崇祯摇头,流下眼泪,痛心地叹息一声,命王承恩站起来,问道: “城上的守御情况,你可去察看了么?” 王承恩哭着说道:“皇爷!事到如今,奴婢只好冒死实奏。城上太监只有三千人,老百姓和三大营的老弱残兵上城的也不多,大概三个城垛才摊到一个人。守城百姓每天只发几个制钱,只能买几个烧饼充饥。城上很冷,大家又饥又冷,口出怨言,无心守城。” “逆贼今夜是否会攻城?倘若攻城,如何应付?” “逆贼远来,今日陆续来到城下,将城包围,尚在部署兵力。以奴婢忖度,逆贼要攻城是在明天。今夜可以平安无事,但须谨防城中有变。” 崇祯问道:“城内派兵巡逻,查拿奸细,难道就没有兵了?” “三大营的数千人在沙河御敌,不战而溃。留在城内的三大营虽然按册尚有五六万人,但是前两天经戎政侍郎王家彦按册点名,始知十之八九都是缺额,实有官兵人数不足五千。这不足五千官兵也是老弱无用之人,充数支饷罢了。王家彦同奴婢商议,从中挑出一千人上城,余下的分在内外城轮班巡逻。内外城中巡逻弹压,就靠这一些不管用的老弱残兵。” 崇祯明白吴三桂的救兵已经没有指望,守城兵力空虚,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来到眼前,蓦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颤栗,几乎不能自持。但是他毕竟是一位秉性刚烈的皇帝,霎时过去,他恢复了常态,叹气说: “土木之变,英宗皇爷陷敌。也先兵势甚盛,挟英宗皇爷来到北京城下,认为北京唾手可得。那时国家何等危急,可是朝中有一个兵部尚书于谦,指挥京营迎敌,打退也先,使京城转危为安。如今朕非亡国之君,可是十七年来,满朝文武泄泄沓沓,徒尚门户之争,无一忠心谋国之臣,倘若朝中有半个于谦,何至会有今日!”说毕,随即痛哭。 王承恩又跪下说:“这是气数,也是国运,请皇爷不必伤心。” 崇祯哽咽说:“虽是国运,可是倘非诸臣误朕,国运何竟至此!只说从天启至今二十年中,国家何尝没有人才,没有边才。皆因朝廷上多是妨功害能之臣,蒙蔽主上,阻挠大计,陷害忠良,使人才不但往往不得其用,而且不得其死。从天启朝的熊廷弼、孙承宗算起,到本朝的杨嗣昌等人,都是未展抱负就群起攻讦,使朝廷自毁长城,而有今日之祸。朕非亡国之君,而遇亡国之事,死不瞑目!”说毕,又一阵泪如泉涌,掩面呜咽。 王承恩知道亡国惨祸已经临头,城陷只在一二日内,也忍不住伏地悲哭,却不知拿什么话安慰皇上。几个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都因为亡国惨祸已经来到眼前,十分关心王承恩和皇上的谈话,屏息立在窗外。这时听见主奴二人一个坐在龙椅上,一个跪在地上,相对呜咽,他们有的偷偷揩泪,有的轻轻走开,到别处哭出声来。 过了一阵,崇祯命王承恩起来,问道:“没有办法给吴三桂送去手诏,催他火速率骑兵来救京师?” 王承恩犹豫片刻,躬身说道:“兵部已无办法送出皇爷手诏,请容奴婢此刻再去同厂臣密商,厚给赏银,无论如何,今夜派遣一个忠心敢死之人,缒出城去,前往永平和山海关方面,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 崇祯明知他的手诏纵然能够送出,也已经是缓不济急。但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决不肯放弃。他望着王承恩,滚出眼泪,哽咽说道: “你赶快去吧!” 自从得到李自成的大军越过宣府消息以后,乾清宫每日中午和晚上都遵照崇祯谕旨,皇帝用膳时不再奏乐,菜肴减少到只剩下十几样,这叫做“撤乐减膳”。今日北京已经被围,西直门和阜成门方面曾经有几阵炮声传入大内,所以今日崇祯的晚膳更是食不下咽。但是他担心今夜李自成的人马会开始猛烈攻城,他需要勉强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好应付紧急情况。 宫中有两位年老的太妃,曾抚育过幼年的崇祯。皇后为了不使她们受到惊骇,不许宫女和太监将李自成包围北京的消息禀奏她们。按照往日习惯,每日皇上晚膳时候,这两位太妃从各自的宫中派遣两名宫女,共捧着两个朱漆描龙食盒,每个食盒装着两样皇上喜爱吃的精美小菜,送到乾清宫,以表示她们关心皇上饮食的心意。这两位太妃住在相邻的两座宫院,所以每日两宫的四个宫女总是相约一同将小菜送来。 由于皇上钦谕“减膳”,今晚由御膳房送来的菜肴不及平日的三分之一,但也算是“色、香、味”俱全了。无奈崇祯只想着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临头,正如俗话所说的“愁肠百结”,不管什么样人间美馔,到口中都只有泥土滋味。当两位太妃的食盒送来时,他照例从御椅上站起来说道:“谢两位太妃慈怀!”为设法使太妃们感到安慰,将送来的四样小菜都尝了半口,不觉滚出热泪。四个送菜的宫女蓦然一惊,相顾失色。魏清慧赶快向她们使个眼色,按照惯例,魏清慧命两个侍膳的宫女将太妃们的小菜倒在别的盖碗中,将原来的四个成窑瓷盖碗放回食盒。魏清慧亲自将四个宫女送出日精门外,小声叮嘱: “四位姐妹,今晚乾清宫中事忙,我不能离开皇上身边,请你们代我回奏两位太妃:皇上今日食量很好;两位太妃送来的四样美味,皇上吃了大半,余下的赐给都人们吃了。乾清宫的都人们叩谢两位太妃的慈恩。” 一个宫女问道:“清慧姐姐,贼兵围城,吴三桂的救兵能够来么?” “听说吴三桂的勤王兵前天已经过了永平,正在向北京前来。皇爷又下了手诏,催吴三桂火速赶到。两位太妃可知道贼兵围城么?” “我们两宫的都人和太监,奉了皇后娘娘懿旨,不许将贼兵围城之事,在太妃们面前透露一丝风声,所以太妃们至今不知。” 魏清慧含泪点头,又问:“今日响了两阵大炮,难道两位太妃没有听见?” 一宫女回答说:“两位太妃正在下棋,吃了一惊,问是怎么回事儿。我们正不知如何回奏,恰好坤宁宫的吴婉容姐姐奉皇后懿旨来向两位太妃问安,说那是神机营在西城外举行操演,试放火器。两位太妃放了心,继续下棋。” 魏清慧哽咽说:“两位太妃年近花甲,几十年深居宫中,怎么也不会料到国运会如此凶险!” 一个宫女拉着魏清慧的手,用颤栗的悄声问道:“清慧姐,万一大事不好……” 魏清慧说:“到那时,有志气的都人姐妹跟我一起,宁死不能受辱!” 崇祯皇帝草草地用了晚膳,漱了口,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养德斋休息,等候太监和宫女们用膳后随他去奉先殿哭拜祖宗神灵。他今天又听见身边的太监禀报:两三天来宫女和太监们又在纷纷传说,在深夜曾听见太庙中巨大响声,又似乎有脚步声走出太庙。他还听说,奉先殿连日来在深夜有恨恨的叹息声,有时还传出顿足声。他很留心这一类不吉利的迷信消息,所以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和左右长随,也常把这类消息向他禀奏。每次听到太监的禀奏,都使他的心灵发生震撼。他虽然口中不言,但是有时在心中绝望地叹道: “这是亡国之象!亡国之象!” 崇祯十七岁继承皇位。在即位后的几年中,他每日兢兢业业,立志中兴明室,做一位“千古英主”。作为受命于天,代天理民的天子,他照例每日五更起床,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穿戴,在乾清宫的丹墀上焚香拜天,祝祷国泰民安,然后乘辇上朝,一天的忙碌生活就开始了。 在刚即位的第二年,他命一位有学问兼善书法的太监高时明写一“敬天法祖”的匾额,悬挂在乾清宫正殿中间。这四个字,从前没有别的皇帝用过,是他经过反复斟酌,想出这四个字,表明他的“为君之道”。在他看来,天生万物,天道无私,能敬天即能爱民,所以作一位“尧舜之君”,敬天是理所当然。至于“法祖”,是表明他要效法大明的开国皇帝太祖和成祖。这两位皇帝被称为“二祖”,是他立志效法的榜样。成祖以后的历代皇帝,都称为“列宗”,他并不打算效法,只是出于伦理思想,对他们尊敬罢了。 近几年来,由于国运日坏,他的锐气日减,而迷信鬼神的思想与日俱增,每年到奉先殿跪在“二祖”的神主前痛哭祷告的次数也增多了。愈是国事挫折,愈是悲观绝望,愈是愤懑愁苦,他愈是想到奉先殿,跪在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前痛哭一场。他不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到奉先殿去不全是求祖宗保佑,如古语所说的“乞灵于枯骨”。他有无限苦恼和说不尽的伤心话,既不能对朝臣明言,也不能对后妃吐露,而只能对两位开国祖先的神灵痛哭。他在痛哭时虽然不说话,避免被宫女和太监听见,但是他奔涌的眼泪和感人的呜咽就是他发自心灵深处的倾诉。自从前天居庸关守将和监军太监向李自成开关迎降,昌平兵变和官绅迎降,好几千京营兵在沙河不战溃散,而吴三桂救兵不至,崇祯就明白亡国局势已成,表面上故作镇静,而心中十分害怕。今日李自成已将北京合围,他知道城破只在旦夕,更加陷入绝望,在心中对自己说: “朕朝乾夕惕,苦撑了十七年,竟落到今日下场!” 在这样国家将亡时候,即令奉先殿没有异常情况,他也要到奉先殿痛哭一场,何况一连数夜,侍候在奉先殿的太监们都听见正殿中在半夜三更时候,常有叹气声,顿脚声;还有一位老年太监看见烛光下有高大的人影走动,使老太监猛一惊骇,大叫一声,跌坐在殿外地上。崇祯认为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要亡在他的手中,他死后无面目拜见祖宗,这种多日来压在心头的自愧心情,今日特别强烈,使他坐立不安。他忽然在暖阁中狂乱走动,连连发出恨声,并且喃喃地自言自语: “朕无面目见祖宗!无面目见祖宗!……” 这时,太监和宫女们都已经匆匆用毕晚膳。因为他们都知道局势十分紧急,皇上心情很坏,所以大家都是面带愁容,心中恐慌。几个常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太监和宫女都来到乾清宫正殿外边,屏息等候,不敢走进暖阁。 崇祯颓然坐进龙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打算使自己的心思冷静一下,但忽然想到了无用的大小朝臣,不禁满腔愤恨。在往日,大小臣工,每日除在上朝时面陈各种国事之外,还要请求召对,还要上疏言事。今日京师被围,国家亡在旦夕,满朝文武为何没有一个人要求召对,献上一策? 他忽然又想到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更觉恼恨。当朝廷得知李自成破了太原的时候,就有人建议下诏吴三桂进关,回救北京。蓟辽总督王永吉也从永平府来了密奏,力主调吴三桂回救京师,以固国家根本。他当时已经同意,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指望吴三桂平定西来之贼。可是朝臣中有不少人激烈阻挠,说祖宗疆土一寸也不能丢掉,责备放弃关外土地为非计。朝中为应否调吴三桂勤王的事争论不休,白白地耽搁了时间。后来因局势日见紧迫,朝臣们才同意召吴三桂勤王,但又说辽东百姓均皇上子民,必须将宁远这一带百姓全部带进关内,这样就必然误了“戎机”。他痛恨朝廷上都是庸庸碌碌之臣,竟没有一个有识有胆、肯为国家担当是非的人!……想到这里,他怒不可遏,将端在手中的一只茶杯用力往地上摔得粉碎,骂了一句: “诸臣误国误朕,个个该死!” 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正在殿前,闻声大惊,赶快进来,跪到地上,不敢询问,只是等候吩咐。恰在此时,魏清慧也跟着进来,跪到地上。 崇祯望望他们,小声说:“传旨,马上往奉先殿去!” 掌事太监问:“要备辇么?” “不用备辇,步行前去!” 掌事太监赶快出了乾清宫正殿,安排一部分太监随驾去奉先殿,一部分留在宫内,另外差一名小答应速去通知奉先殿掌事太监,恭候接驾。魏清慧也离开皇帝,赶快去将宫女们召集在一起,吩咐一部分宫女留下,一部分赶快准备随驾侍候。 当太监和宫女们正在准备时候,崇祯默默垂泪,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城破就在旦夕,这分明是最后一次去奉先殿了!”他一想到亡国惨祸,不由地想到了皇后和袁妃,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子女,心中一阵凄楚,鼻子一酸,热泪奔涌而出。 周皇后十六岁被选为信王妃。那时主持为信王选妃这件大事的是天启皇后张氏,即现在的懿安皇后。在许多备选的良家姑娘中,信王同张皇后都看中了姓周的姑娘,真是玉貌花容,光彩照人,而且仪态端庄,温柔大方。张皇后小声问他: “信王,你看这位姓周的姑娘如何?” 信王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请皇嫂决定。她容貌很美,只是瘦了一点。” 张皇后微微一笑,说道:“她才十六岁,还没有长成大人,再过两三年就不会嫌瘦了。”为信王选妃的大事就这样定了。 又过了半年,天启皇帝病故,得力于张皇后的主张,当夜将信王迎进宫中继承皇位。那时客、魏擅权,朝政紊乱。为防备信王进宫去会被客魏奸党暗害,由信王妃亲自同宫女烙了一张饼子,给信王带进宫中。信王在庭院中上轿时候,周妃走到轿边,用颤栗的小声嘱咐: “王爷,你今夜若是饿了……请你牢牢记住,只吃从家中带去的饼子,切莫吃宫中的东西。等到明日清早,你在皇极殿即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才算是万事大吉。”看见信王点头,她又噙着热泪嘱咐:“王爷去吧,请今夜不要睡觉,随身带去的宝剑就放在面前桌上。妾已经吩咐随王爷进宫的四个太监,今夜就在王爷身边服侍,……王爷进宫以后,妾整夜在神前祈祷,求上天保佑王爷平安登极!” 这几句颤声叮咛的话,还有他当时望见周妃明亮凤眼中闪着的泪光,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灵,经过十七年记忆犹新,如今又在他的心上出现。 崇祯登极以后,信王妃周氏就被迎进宫中,尊为皇后,住在坤宁宫。接着,按照皇家礼制,由皇后主持,陆续选了一些貌美端庄的良家姑娘充实六宫,总称为妃嫔,实际上名称和等级很多。崇祯登极后最重要和最早的一次选妃是选了田妃和袁妃。由礼部拟定晋封仪注,皇帝颁赐册文,昭告天下。田妃住在承乾宫,称为东宫娘娘;袁妃住在翊坤宫,称为西宫娘娘。后来田妃逐步晋封为贵妃,皇贵妃,于崇祯十五年七月病故。田妃死后,袁妃晋封为皇贵妃。袁氏本应该移到承乾宫住,但她不愿皇帝为田妃伤心,坚决留在翊坤宫。崇祯本来就爱她容貌很美,颀长身材,肥瘦适中,面如皎月,唇红齿白,不恃脂粉而自有美色,加上她的秉性温柔贤慧,遇事谦逊退让,在宫眷中从不争风吃醋,受到所有妃嫔的称赞,也受到她身边的宫女爱戴。去年她晋封皇贵妃后,不肯移居承乾宫,使崇祯深受感动,更加爱她。 近来他为局势日非,很少到坤宁宫去,同翊坤宫的皇贵妃更少见面。此刻他准备往奉先殿时,想着由于不能保住江山,皇后和袁妃将惨死于“逆贼”之手,忍不住暗暗流泪。这时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进来,到他的面前躬身问道: “皇爷何时启驾?” 崇祯害怕呜咽出声,没有回答,立即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吴祥赶快退出,在乾清宫丹墀上刚传呼太监们“侍候启驾”,崇祯已从殿内走出来了。他在一群太监和宫女打着十几盏灯笼的前后簇拥中走下丹陛,到了乾清宫院中,恰好王承恩进来了。 崇祯一见王承恩,便立刻止步,急忙问道: “王承恩,朕的手诏送出城了么?”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爷,奴婢找到厂臣曹化淳,商量一下,又找锦衣卫使吴孟明密商。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就由他们中挑选了两个特别精明强健的冀东人,道路最熟,要他们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每人给他们五十两纹银,作为安家费,对他们讲说明白:只要他们将皇上的手诏送到吴三桂手中,他们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国家要破格重赏,使他们世世富贵。” 崇祯对王承恩在眼下困难时刻能够如此忠心办事,颇为感动,但是他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吩咐王承恩速去城上,督促太监和军民认真守城。他在心中叹息说: “纵然手诏能够送到吴三桂军中,也来不及了!” 从乾清宫去奉先殿是从日精门出去,顺着东一长街往南走,再从内东裕库的前边往东,便到奉先殿院落的正门。但是出了日精门顺永巷正向南走,崇祯忽然转念,吩咐往坤宁宫去,并吩咐魏清慧往翊坤宫向皇贵妃传旨:速到坤宁宫来。魏清慧回答说: “刚才吴婉容奉皇后懿旨来问皇爷晚膳情形,听她说,皇贵妃娘娘下午陪皇后相对流泪,然后一起去英华殿祈祷,又回到坤宁宫用晚膳,此刻尚未回翊坤宫。” 宫女和太监们听见皇帝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好。”但是崇祯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没有说出,所以连魏清慧也一时不明白皇上说的这“好,好”二字是什么意思。 愁眉不展的周后,正在坤宁宫中与袁妃相对而坐,听到太监禀报说圣驾马上就到,吃了一惊,不禁心中狂跳,想道:“我的天,一定是大事不好!”她赶快率领袁妃、宫女和太监到院中接驾,一切都按照皇后宫中的素日礼节,只是不免显得草率罢了。 崇祯被迎进坤宁宫正殿,坐下以后,半天没有说话。他几天来寝不安枕,食不下咽,已经显得面色灰暗,眼窝深陷,刚刚三十四岁的年轻天子却两鬓上新添了几根白发,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称;尤其是皇后和皇贵妃最熟悉的一双眼睛,本来是炯炯有神,充满着刚毅之气。如今那逼人的光芒没有了,不但神采暗淡,白眼球上网着血丝,而且显得目光迟钝和绝望。皇后看见了皇上这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心中酸楚,不敢细看,回头向皇贵妃瞟了一眼。袁妃眼中含泪,低下头去。皇后在心中问道:“难道国家真要亡么?”她想放声大哭,但竭力忍耐住了。 崇祯觉得对皇后和皇贵妃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又觉得无话可说。皇后今年才三十三岁,袁妃三十二岁,原来都是花容玉貌,不施脂粉而面如桃花。今晚,崇祯看见她们都变得十分憔悴,好像在几天之内就老了十年。他不敢多看皇后,皇后的忧戚神情使他十分心痛,甚至深恨自己对不起皇后,使皇后有今日下场。十七年来,他同皇后之间有许多恩爱往事使他永难忘怀,特别是二十天前的一件事,使他现在痛悔莫及,不敢再看皇后,低下头深深地叹息一声,并且在地上跺了一脚,在心中说道: “唉!那时听皇后一句话,何至今日!……” 周后听皇上顿脚,吃了一惊,抬头望望皇上,但不见皇上说话。十七年来,她很少看见皇上像这样失去常态。自从听说“逆贼”过了宣府以来,她在心中已经考虑过上千遍,万一城破国亡,她身为“国母”,断无忍辱苟活之理,所以她随时准备着为国殉身。看见皇上突然来坤宁宫,如此神态失常,心中猜想:莫非皇上要告诉她殉国的时候已经到了?又等了片刻,她再也忍耐不住,向崇祯颤声问道: “皇上,对臣妾等倘若有话吩咐,就请吩咐吧!” 崇祯知道皇后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悔恨关于逃往南京的事不肯听皇后一句劝告,到今日欲逃不能,等待着城破国亡,一家人同归于尽。二十天前,朝中有大臣建议他离开北京,逃往南京,然后利用江南的财富和人民,整军经武,平定中原,重回北京。当时懿安皇后和周后都有此意。当李自成率十余万大军从太原向北京前来的时候,也正是朝廷上关于他应否往南京去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懿安皇后和周皇后从两宫掌事太监的口中知道了两派朝臣争论不休,而朝廷上没一个真正能够担当重任的大臣,所以皇上一直举棋不定。懿安皇后暗嘱皇后,遇方便的时候,劝皇上早拿主意,免得临时仓皇无计。有一天,崇祯因为心情苦闷,来到坤宁宫闲坐,不觉长叹一声。周后趁机说道:“我们南方还有一个家……”崇祯不等她将这句话说完,对她严厉地将眼睛一瞪,使她不敢再往下说。自从他登极以后,鉴于前代后妃干政之弊,绝不许后妃们打听朝廷大事,更不许随便说话,所以在是否“南迁”的大事上对周后作出这样的严厉态度。此刻他望见周后的面容憔悴异常,神情愁惨,又听了她的询问,使他深感悔恨,几乎想放声痛哭。他竭力忍住,同时也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他要一开口便会忍不住呜咽起来,紧接着放声大哭。 皇后虽然对自己应该为国殉节,早已拿定主意,认为是“天经地义”,但是如今在等待皇上说话时候,她却不由地浑身打颤。她忽然想到她的两个儿子太子和定王,又想到她的两个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浑身颤栗得更加厉害。吴婉容悄悄地走到皇后身边,以便随时将皇后搀扶一下。 正在这时,从阜成门方面传过来一阵炮声,起初有三声炮响得没有力量,随后的几炮特别有力,震天动地。崇祯和宫眷们都吓了一跳,侧耳谛听,随后却寂然无声。大家知道这并非李自成的大军攻城,才略微放下心来。 北京四郊村庄的乌鸦、麻雀,依照一代代的生活习惯,每日黄昏,成群结队,肃肃地飞进北京城内,寄宿在各处的树枝上和屋脊上;黎明醒来,纷纷啼叫,然后又成群结队地起飞,盘旋,飞回乡下。这后边特别震耳的大炮声惊起了寄宿在西城各处的上万只乌鸦,一群一群地向东飞逃,其中有一部分飞到中南海和北海,一部分飞进紫禁城内,散落在各个宫院的树枝上。还有一小部分飞到坤宁宫背后的御花园中,落在高大的白皮松和连理柏上;另有十几只落在坤宁宫院中的古槐上。来到坤宁宫院中的乌鸦,虽然已经听不见炮声,但仍然惊疑不定,落下又起飞,飞起来又落下,方才安静。 当乌鸦安静以后,紫禁城中又回到可怕的寂静。因为天上有云,月光不明,到处是昏暗的宫殿阴影,使皇宫中更显得阴森森地骇人。 坤宁宫中,从皇后、皇贵妃,到宫女和太监,都将视线移到皇帝身上。由于刚才的一阵炮声,皇后明白李自成不久就要攻城,她同袁妃尽节的时候也快到了,忍不住又向崇祯颤声问道: “皇上,您到底有何吩咐?” 崇祯尚未抬头,从东长街传来了打二更的木梆声。每敲两下,便有一个老太监用苍哑的声音叫一句:“天下~太平!”打更的太监从北向南,过了极化门,又过了永祥门,渐渐远了。崇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皇后说道: “朕本来是要去奉先殿,出日精门刚走几丈远,忽然想到你同袁妃……” 周后说道:“皇爷,事已至此,臣妾等并不害怕一死。您有话请直说吧,臣妾等遵旨殉节!” 崇祯打个哽咽,接着说道:“朕本是要去奉先殿哭别祖宗神主,只是忽然想到你们,转到坤宁宫来。我们夫妻,十七年忧患与共,再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他说不下去,首先呜咽。皇后和皇贵妃都忍不住痛哭起来。宫女和太监们有的流泪,有的呜咽出声。崇祯不忍看宫眷伤心哭泣,忽然起立,走出正殿,向恭候在坤宁宫丹墀上的宫女和太监们吩咐: “启驾!” 皇后率宫眷们将皇上送到院中,随即拉着袁妃的手,回到作为寝宫的坤宁宫西暖阁坐下,揩去眼泪,向跟着进来的“管家婆”哽咽吩咐: “婉容,今晚皇爷的精神有点儿反常,我很不放心,你带几个都人去奉先殿随驾侍候,有什么事儿随时来向我禀奏!” 吴婉容率领几个宫女打着灯笼追赶皇帝去后,皇后又吩咐另外的宫女在丹墀上摆好香案,说道: “我要同皇贵妃对天祈祷!” 从坤宁宫出来,崇祯命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直接横过东一长街,先到承乾宫去。承乾宫中大部分原来侍候田皇贵妃的太监和宫女还都留着,为着皇上有时前来看看田妃的旧居,他们每天照例打扫各处,浇花除草,小心饲养鹦鹉。今晚北京被围,情况很坏,皇上突然到承乾宫来,实出大家意外。在太监和宫女们纷纷奔出,跪在甬路旁接驾时候,挂在廊下的白鹦鹉虽然隔着黑绒笼罩,也已经感觉是皇帝驾到,在笼中兴奋地叫道: “接驾!接驾!……万岁驾到!” 崇祯走进承乾宫的正殿,停了片刻,看了看由一位翰林院待诏、擅长肖像的江南名画师去年春天凭着宫女们的口头描述,为田妃画的一幅“幽篁琵琶图”遗容,仿佛田妃又活现在他的眼前。随后,他走进作为田妃寝宫的东暖阁,用泪眼看了一遍,一切陈设依旧,整洁犹如田妃在日。临南窗的长案上放着田妃的遗物:文房四宝和一本宋拓《洛神赋》。金鱼缸和江南盆景仍在几上。墙壁上挂着一张用锦囊装着的古琴和四幅田妃所画的花卉草虫条幅。崇祯又走进里边一间,桌椅和床上陈设,仍保持往年原样。崇祯在椅子上坐下去,眼光呆滞地望到床上,心头浮现出许多夫妻间恩爱往事,随后又仿佛看见正在生病的田妃,病体虚弱,靠在床上。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双目含泪,分明心中有许多话,欲言又止。崇祯揩去自己的眼泪,再向床上看去,却只是一张空床。他对着空床点点头,伤心地小声说道: “你死得早,死得好。你幸而早死一年多,朕不用为你操心了。你在陵寝中等着吧,朕快要同你相见了!……” 崇祯的话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跟在他身边的有承乾宫的原在田妃身边的贴身宫女王瑞芬和四个宫女,乾清宫的魏清慧和另外两个宫女,还有从坤宁宫追来侍候的吴婉容和两个宫女,其余的宫女们和太监们有的停留在田妃寝宫的外间,有的恭候在窗外廊下。此时大家听见了皇上的话,都不由地哽咽流泪。 每年春季,北京多风,现在又起风了。虽然风不很大,却使承乾宫院中树影摇晃,正殿檐下的铃声叮咚,更增加了宫女们的悲哀。 魏清慧首先在皇帝的面前跪下,吴婉容等众宫女也纷纷跪下。魏清慧在皇帝脚下悲声说道: “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 又过了一阵,崇祯揩去脸上泪痕,对着田妃的空床在心中说:“爱妃啊,古人说,睹物思人,朕再来承乾宫的时候怕没有了!”说毕便挥泪起身,脚步踉跄地往奉先殿去。 奉先殿的太监们看见皇上来到,一齐跪到地上迎驾。奉先殿因是皇帝在紫禁城中的家庙,所以院落较大,古树较多。今夜有十几只乌鸦原在西城寄宿,受到大炮声的惊吓,从西城惊慌飞来,落在奉先殿的古柏枝上,因为有西北风,都将头朝着西北方向,缩着脖子,刚刚入睡。忽然有一大群宫女和太监打着十几盏灯笼,随侍着皇帝走进院中,那惊魂才定的宿鸦,乍然被脚步声和灯光惊醒,侧首下望,哑哑地惊叫几声,不敢再叫,等待动静。有的惊慌地飞离树梢,在低空中盘旋一阵,但见夜色昏暗,北风凄紧,无处可以去,又陆续落回原处。 崇祯进入奉先殿,先在太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又在成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三跪九叩头礼,随即伏地痛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 “二位皇祖,你们身经百战,平定僭窃,驱逐胡元,而有大明天下。到了不肖孙子,无德无能,承继正德以来的历代弊政,虽也尽力振作,志在中兴,可怜国运日非。孙子苦苦挣扎十七年,有心中兴,无力回天,眼看就要城破国亡,家族屠灭,陵寝与宗庙任贼焚毁,不肖孙子纵然死志已决,甘愿身殉社稷,但恨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在孙子手中失了祖宗江山,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崇祯说不下去,以头触地,号啕痛哭之声,震动大殿,惨痛更加动人,不仅进到殿内的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两宫“管家婆”魏清慧、吴婉容和其他四个宫女随皇帝伏地痛哭,那跪在殿外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泣不成声。 那些常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太监和宫女虽然有多次看见皇上因为国事艰难,或默默流泪,或呜咽痛哭,但是像今夜这样当着许多宫女和太监号啕痛哭,倾诉衷肠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他们既出自忠君思想,也深感即将亡国之痛,又想着自己的眼前大祸,所以都只顾随着皇上伏地悲哭,竟无人劝解皇上。 忽然,从院中的高树枝上发出了一声奇特的鸟叫,好像是古怪的笑声。魏清慧有一夜曾经在御花园听见过这种鸟叫声,一位照料钦安殿的老太监告她说这是猫头鹰的叫声。如今魏清慧听到这声音,不觉毛骨悚然。她担心“逆贼”随时都可能攻城,如皇上在此时哭坏了身体将无法应付变故。她膝行而前,到了崇祯背后,哽咽劝道: “皇爷,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回宫去吧!” 崇祯没有听见她的话,又抬头望着成祖的神主哭着诉说: “自万历末年以来,内政不修,辽事日棘,至天启末年,朝政更坏,内地天灾不断,民不聊生,盗贼蜂起。辽东方面,虏势日盛,朝廷用兵屡挫,土地日削,不肖孙子登极以后,欲对关外用兵就不能专力剿贼,欲剿贼就无力平定辽东。内外交困,国运日坏,一直没有转机,以至有今日之祸!用武将则将骄兵惰,不能实心剿贼,徒会扰害百姓,驱民为乱。用文臣则几乎无官不贪,在朝中各树门户,互相攻讦,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为朝廷实心做事,敢在国家困难时担当重任。孙子并非亡国之君,偏有今日亡国之祸,都因为文臣误国,武将误国!……” 崇祯又一次放声大哭,感动得殿内殿外的太监和宫女们都放声大哭。自从永乐年间由南京迁都北京,在紫禁城外修建了太庙,在紫禁城内后宫中修建了奉先殿之后,二百多年从来没像今夜有皇帝和一大群宫女、太监在奉先殿正殿内外一片放声痛哭的事。由于哭声很大,又一次惊醒了树枝上的乌鸦,纷纷惊叫,飞往别处。 皇上在奉先殿伏地大哭的事,一开始就由吴婉容差遣两个宫女结伴,打着一盏纱灯,奔回坤宁宫,启奏皇后。周后知道皇帝这次去奉先殿痛哭并不是再去乞求祖宗保佑,而是前去“辞庙”,所以得到宫女禀奏后,立刻同袁妃在坤宁宫大哭起来。坤宁宫中众多的宫女和太监,还有一些女子,原是宫女身份,却已经有了女官职称,大家都随皇后和皇贵妃大哭起来。 深夜,月色昏暗,北风凄紧,树影摇动,檐际铁马叮咚……这一切更增加了坤宁宫中的悲凉和绝望气氛。 崇祯在奉先殿又伏地痛哭一阵,经魏清慧和吴婉容的苦劝,才向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分别叩了头,从拜垫上站起身来。但是他今夜来奉先殿的目的是因为他清醒地明白国家亡在旦夕,他自己将要遵照“国君死社稷”的《春秋》古训,以死殉国,如今是前来“辞庙”,所以他又到每个前代皇帝即所谓列宗的神主前叩三个头,只是在熹宗皇帝的神主前拜了一拜,没叩头。从正殿出来,他又到偏殿去,在有的神主前拜一拜,有的神主前只是走过,连拜也没拜。走到他母亲的神主前,他在拜垫上跪下去,叩了三个头,热泪纵横,但是他竭力忍耐住,没有放声痛哭。在偏殿的一个角落,他看见放着三个黑漆大立柜,用大铜锁锁着。他知道有两个柜子里存放着备用的祭器,第三个大立柜子中存放着永乐皇帝的盔甲、宝剑和其他遗物,从来不许打开。他幼年时候,曾听奉先殿的一个老太监说,这个大立柜有神灵守护,随便打开,会有灾祸降临。当他走到这个大立柜的前边时,忽然想到一个关于建文帝“逊国”的神秘故事,不觉心中一动,他不敢多想,便从殿中走出来了。 在返回乾清宫的路上,他禁不住又想起那个巨大的黑立柜和建文帝的神秘故事。相传当永乐皇帝率领人马进入南京金川门时,建文皇帝虽然在宫中纵火,烧毁宫殿,他自己却没有死在火中。太祖爷晏驾前知道他将有亡国之祸,给他留下一只小箱,遗命好好保藏,到万不得已时才可以打开。建文皇帝在南京乾清宫起火之后,正要投身烈火,忽然想起太祖爷留下的小箱,一向藏在奉先殿,他赶快命太监将小箱取来,锁孔被铁汁灌死,无法将小箱打开。他同几个准备从死烈火中的忠臣用斧头将小箱劈开,看见里边有剃刀一把,袈裟数袭,还有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从亡诸臣姓名。建文帝随即由从臣帮他剃了头发,从臣们也互相剃去头发,大家换了袈裟,从水西门逃出南京,从此就在云贵、广西、湘西各处过云游不定的生活,逃避了永乐皇爷的侦捕,得到善终。崇祯暗想,永乐爷是十分英明的皇帝,手下有不少奇异之臣,是不是预知子孙有亡国之祸,也给他留下一只小箱,就放在那第三个黑立柜中?…… 他想返回奉先殿,命太监将那第三个黑立柜打开,看有没有永乐皇爷留下的一只小箱。但是他对吴三桂的救兵仍怀着一线希望,加上实在困乏,就不再去奉先殿了。 回到乾清宫院,他已经十分疲惫,便遣散众人,由魏清慧等宫女侍候,绕过乾清宫正殿,回到养德斋休息。留在乾清宫中的宫女将温水端来,服侍他洗了脸,又端来了一小碗人参银耳汤,一杯香茶。他一边喝人参银耳汤,一边想着那个神秘的黑立柜,心中害怕,向自己问道: “难道逆贼进来之时,朕将在乾清宫举火自焚么?” 魏清慧服侍他漱口以后,躬身请他到御榻上休息。他问道: “今晚是哪个都人在养德斋值夜?” “奴婢值夜。” “啊?连日来你日夜劳累,今晚为什么不叫别的都人值夜?” “国家不幸,处此时候,别人值夜,奴婢不能放心。” “唉,你这样辛苦,朕也不忍。好吧,你去净净手来。” 魏清慧不知皇上是何用意,赶快出去净净手,重新进来,恭候吩咐。崇祯叫她随便写一个字,由他拆字,以卜吉凶。魏清慧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她要写一个吉利的字,而目前最吉利的事莫过于救兵有望,北京有救,于是跪在凳上,从御案上取了一支笔,写出一个“有”字。崇祯将这个字顺看横看,忽然摇摇头长叹一声。魏清慧大吃一惊,赶快跪到地上问道: “皇爷为何叹气?” 崇祯说:“你站起来,朕来给你看。” 魏清慧从地上站起来,看着皇帝提起朱笔将“有”字拆开写,成了“月”二字,忽然说道: “你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大明已经完了。” 魏清慧听了皇上这样对“有”字作拆字解释,吓得面如土色,赶快跪下叩头,颤声说道: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奴婢不该写这个字!” 崇祯虽然神色悲愁,却没有流泪,也没有再叹一口气,他将象牙管狼毫朱笔放在玛瑙山子笔架上,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这是天意,不干你写字的事。朕非亡国之君,但天意若此,无可奈何。夜已经很深啦,朕要休息了。” 这时从玄武门楼上传来云板三响,魏清慧刚才仿佛曾听到三声鼓声,因为大家正在奉先殿痛哭,没有特别注意。现在听见这云板三响,才恍然明白,已经是三更三点了。她服侍皇上脱去衣服,在御榻上就寝之后,自己退到外间,和衣睡下。正在这时,打更的木梆声从乾清宫月华门外的西一长街自南向北而去,同时传来打更老太监的苍哑声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崇祯睡到枕上以后,冷静地想着倘若明日城破,他应该如何殉国,最好是在“逆贼”进宫之前举火自焚,以免落入“逆贼”之手。他又想,最好的办法是,他应该传旨,命皇后率妃嫔们都在坤宁宫举火自焚,他在乾清宫举火自焚,都不将尸体留给贼人,以免死后受辱。但他又想到许多宫女本来可以不死,让她们在两宫的烈火中号呼而死,他又感到不忍。忽然又想起来建文皇帝的故事,想起奉先殿偏殿中那一排黑漆立柜…… 魏清慧本来很疲倦,但因为刚才皇上测字使她受了新的震动,久久地不能入睡。她十一岁被选进宫来,起初分在坤宁宫中服侍皇后,并在内书堂读书识字。后因皇帝身边需要一个聪明细心的都人,将她拨到乾清宫,十七岁就升为“管家婆”,成为皇帝身边一个得力的宫人。她生得不算十分美貌,但也眉目俊秀,唇红齿白,举止娴雅,体态轻盈。原来她希望倘若在宫中有出头之日,就可以奏明皇上,派人到静海县乡下将她的父母接来北京居住。虽然宫禁森严,不能够经常同父母见面,但只要父母能不受饥寒之苦,她这一生孝敬父母的心愿就满足了。如今不但她孝亲之心不能如愿,连她自身也要为皇家尽节了。魏清慧害怕惊动皇上,竭力忍耐着不哭出声来,但是那不住奔流的热泪很快就将她的绣花枕头湿了一大片。 她不知暗暗哭了多久才倦极入睡。快到五更时候,她忽然被痛哭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听,明白这哭声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皇上!她赶快披好衣服,趿着绣鞋,跑进里间,站在御榻旁连推皇上,连声呼唤: “皇爷醒醒!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仍在痛哭,但已半睁眼睛,对魏清慧哭着说道: “你看看画像!看看画像!” 魏宫人恐怖地说:“皇爷,什么画像?……没有画像!……你醒醒!醒醒!” 崇祯的眼睛全睁开了,轻轻叹道:“原来是……朕又做了一个凶梦!” “皇爷不要怕……皇爷做了什么凶梦?” 崇祯梦见他亲自率领王承恩等几个亲信太监,到奉先殿的偏殿中将几个黑漆立柜打开,果然找到了一个箱子,锁得很牢,上有封条,盖着“永乐皇帝之玺”。另外贴着一张纸条,上写“不遇大变,不可轻启”。他立刻命太监们将铜锁砸开,从小箱中取出一个纸卷,展开一看,是画着一位穿着龙袍的帝王,没戴帽子,披头散发,悬梁自尽,样子十分可怕。他一看画像,忍不住大哭起来。如今被叫醒了,犹自感到害怕。魏清慧又问他做了什么凶梦,他不肯说明,只是沉重地长叹一声。恰在这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五更的鼓声。他听了鼓声,想了片刻,对魏宫人吩咐: “叫别的都人也来,服侍朕赶快起床,按时到乾清宫前边拜天!” 第十四章 崇祯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以后,换上了常朝服,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中来到乾清宫的东暖阁,稍坐片刻,喝了宫女献上的半杯香茶,然后到丹墀上拜天。 每日黎明时皇帝拜天,照例不奏乐,只是丹墀上的仙鹤等古铜香炉全都点燃沉香,喷出来袅袅香烟。乾清宫的太监和宫女们一部分跪在丹墀两边,一部分跪在丹墀下边。整个宫院中没人敢随便走动,没人敢小声言语,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一片肃穆。 当崇祯在香烟氤氲的丹墀上向上天三跪九叩的时候,表面上同往日一样虔敬,但是心情却大不相同。自从他十七岁登极以来,不论春夏秋冬,他每日黎明都要拜天。如逢大风或下雨雪,不能在丹墀上拜,他就在乾清宫的正殿中拜。他认为天意合乎民心,敬天才能爱民,他立志要做一个中兴大明的英明圣君,所以十七年来,他每日辛辛苦苦地治理国事,纵然晚上为着省阅文书,批答奏章,直到深夜就寝,但是照例黎明起床,第一件大事就是拜天。往日拜天,他或是默祷“剿贼”胜利,或是默祷“东虏”无警,总之都为着一个心愿祈祷:国泰民安。从今年一月间李自成的大军过河入晋以来,他在黎明拜天时的祝祷内容已经有了几次变化:他先是默祷上天保佑,使太原能够固守,阻止“流贼”东来;当太原失守之后,他默祷宁武和大同能够固守,宣府能够固守,居庸关能够固守……到了李自成的大军不但进入居庸关,而且毫无阻拦地越过昌平和沙河以后,他的心绪全乱了,默祷的唯一内容是吴三桂的数万勤王铁骑赶快来到,杀退“逆贼”,使北京转危为安。今早,他一面虔敬地三跪九叩,一面祷告上苍使吴三桂能够在今日来到。拜天之后,他没有马上起身,在黄缎绣龙拜垫上继续低着头停了片刻,忽然想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阵酸痛,暗暗流下热泪。 有几位站得较近的老太监,想着皇上在这样快要亡国的日子还不忘黎明拜天,又想着皇上十七年辛勤治国,竟有今日,不禁悄悄流泪;那位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几乎禁不住哽咽出声。 魏清慧是乾清宫的众多宫女中最贴近崇祯身边的人,埋藏在皇上心中的忧愁和痛苦,她不仅比一般的宫女和太监清楚,甚至皇后有时想知道皇上的饮食起居和皇上对国事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命吴婉容来悄悄地向她询问。昨天下午,因为袁皇贵妃在坤宁宫中同皇后相对流泪,皇后又命吴婉容来乾清宫向魏清慧询问情况,吴婉容跪下奏道: “命魏清慧亲自来坤宁宫向二位娘娘当面禀奏好么?” 皇后摇头说道:“不用魏清慧亲自前来,如今到了这样时候,皇帝身边需要有一个知冷知暖的人儿!” 吴婉容来到乾清宫背后的宫人住处,悄悄地将皇后和皇贵妃在坤宁宫相对流泪的事告诉了魏清慧,并说明皇后娘娘命她来问问皇上的情况。魏清慧将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吴婉容,但是当她将吴婉容送到交泰殿旁边要分手时,悄悄叮咛说: “吴姐,有些话我只是让你知道,可不要都向皇后娘娘奏明。倘若都叫皇后知道,她不知会怎样忧愁呢!” 吴婉容含泪点头:“我明白。真不料会有今日!娘娘身为国母,读书明理,十分圣德,可是皇帝为严禁后妃干政,不管什么朝政大事从来不告诉皇后知道,也不许皇后打听,反不如民间贫寒夫妻,遇事一同商量!” 吴婉容从交泰殿旁边向坤宁宫走了几步,忽然回来,重新拉住魏清慧的手,悄悄问道: “清慧妹,你日夜在皇爷身边服侍,据你看,还能够撑持几天?” 魏宫人凑近吴婉容的耳根说:“如今众心已散,无人守城,吴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时赶到,恐怕这一两天就要……” 魏清慧忽然喉咙堵塞,不禁哽咽,没有将话说完。吴婉容浑身微微打颤,将魏清慧的手握得更紧,哽咽说: “到了那时,娘娘必然自尽殉国,我们也要按照几天前的约定,为主子自尽,决不活着受辱!” 魏清慧态度坚定地说:“我们虽不是须眉男儿,不能杀贼报国,血染沙场,可是身为清白女子,断无蒙羞受辱、贪生苟活之理。到了那个时候,你来找我,咱们一同尽节。” “还有费珍娥,虽然年纪小,倒很有志气。她告诉我说,她决意到时候为帝后尽节,决不贪生怕死。” 魏清慧又说:“我知道各宫院中,有志气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们都跟我来,跑出西华门不远,护城河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吴婉容一向十分信任和尊敬这位乾清宫的“管家婆”,到这快要亡国的时候,更将她们的死生大事连结到一起了。她向女伴的网着血丝的一双凤眼和显得苍白憔悴的脸上注视片刻,忽然松开了魏清慧的手,揩去自己眼中和颊上的泪痕,转身向坤宁宫走去。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到了现在,即三月十八日的黎明,吴三桂的救兵没有消息,亡国的大祸更近了。经过昨夜几乎是一夜的折腾,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等待着皇上拜过天以后赶快进暖阁休息,她好命宫女们献上银耳燕窝汤。但是过了一阵,皇上仍不起身,似乎在继续向上天默祷。她知道昨夜皇上哭过多次,甚至放声痛哭,还做了可怕的凶梦,一夜不曾安寝,再这样跪下去,御体是没法支撑的。她也明白,在这样时候,众多的太监们和宫女们肃静跪地,没人敢做声,只有她可以劝皇上起身,于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后,柔声说道: “皇上,已经拜过了天,请到暖阁中休息吧!” 崇祯好像没有听见,仍在心中默祷上天鉴怜他十七年敬天法祖,宵衣旰食,唯恐陨越,保佑他渡过目前难关。他还呼吁上天保佑吴三桂的人马一路无阻,今日能赶来北京城外…… 魏清慧又一次柔声说道:“皇爷连日寝食失常,今日还要应付不测大事,请赶快回暖阁休息吧!” 崇祯一惊,想着魏宫人的话很有道理,便从拜垫上起来,走进暖阁休息。吃过了银耳燕窝汤和两样点心,随即有两个宫女进来,一个用银托盘捧来一杯温茶,跪在他的面前,另外跪着一个宫女,用银托盘捧着一个官窑粉彩仕女漱盂。崇祯用温茶漱了口,吐进漱盂,然后向龙椅上一靠,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向御案上望了一眼,御案的右端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都是在围城以前送来的。前天,他正在批阅文书,忽然得到禀报,知道李自成的人马已经到了德胜门和西直门外,他大惊失色,投下朱笔,突然站起,在暖阁中不住彷徨,小声叫道:“苍天!苍天!”现在他重新向未曾批阅的一堆文书上投了一眼,轻轻摇头,又一次想着十七年的宵衣旰食都不能挽救国运,竟然亡国,不禁一阵心酸,滚出热泪,随即在心中问道: “今日如何应付?如何应付啊?……” 一个太监进来,跪下说:“请皇爷用早膳!” 崇祯正在想着今日李自成可能大举攻城,可能城破……所以不但没有听见御前牌子请用早膳的话,甚至没注意这个太监跪在他的面前。等太监第二次请他去用早膳,他才心中明白,摇头说: “免了!” 太监一惊,怕自己没有听清,正想再一次请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见皇上心情极其烦躁地挥手说: “早膳免了,下去!” 御前牌子不敢言语,叩头退出。等候在乾清宫正殿门外的本宫掌事太监吴祥,知道皇上不肯用早膳,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正在没有办法,恰好魏清慧从乾清宫后边来了。 魏清慧出于女子的爱美本性,已经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泪痕,对着铜镜,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饰脸上的憔悴神色,又在鬓边插一朵苏州进贡的深红色玫瑰绢花,然后带着两个宫女,脚步轻盈地来到乾清宫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门外,掌事太监拦住她,将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对她说了,并且说道: “你看,今日京城最为吃紧,皇上不用早膳,如何处置大事?别人不敢多劝,劝也无用。姑娘,你的话皇上听,请劝劝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猛然一惊,对着吴公公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她没有失去理智,不禁在心中叹道: “天呀,不料皇爷对大事已经灰心到如此地步!” 她噙着泪对吴祥点点头,表示她心中明白,随即将随来侍膳的两个宫女留在殿外,她自己跨过朱漆高门槛,转身向东暖阁走去。 从前天以来,魏宫人由于明白了亡国之祸已经来到眼前,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幻想。她幻想,倘若“逆贼”破城,皇帝能够脱下龙袍,换上民间便服,由王承恩等几位忠心不二的太监们用心服侍,逃出紫禁城和皇城,藏匿在事先安排好的僻静去处的小户民家,过几天再逃出京城,辗转南逃,必会有办法逃到江南。如今当她轻脚轻手地向最里边一间的暖阁走去时候,这一个幻想又浮上她的心头。这一幻想,在昨天又有了发展。她想,既然吴三桂的关宁兵已经进入关内,只要皇上能够逃到吴三桂军中或逃到天津,圣驾就可以平安逃往南京。由于怀着这一幻想,她一定要劝说皇上进膳,使皇上能保持着较好的身体,以防不测之变。当她跪到皇帝面前,劝请皇上用早膳时,崇祯望望她,没有说话。他想着今天李自成可能猛力攻城,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还有他的一家人和众多皇亲、大臣,都要同归于尽。自从拜天以后,他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一即将来到眼前的惨祸,心中焦急烦乱,不思饮食。现在他看一看魏宫人,看见她的眼窝下陷,神情愁苦,眼睛发红,使他感动,在心中叹道:“这几天,你也够苦了!”魏宫人又一次恳求皇上用膳,禁不住在声音中带着哽咽。崇祯的心中更觉难过,轻声说: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闷,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灵机一动,随即说道:“皇帝应该为天下臣民勉强进膳。奴婢刚才沐手焚香,祷告神灵,用金钱卜了一卦,询问吴三桂的救兵今日是否能够来到。两个金钱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龙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吴三桂知道北京被围,必定率领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日夜赶路,一定会在今日来到北京城外。请皇爷宽心用膳,莫要愁坏了圣体。” 崇祯问道:“你的金钱卜卦可灵么?” “启奏皇爷,俗话说‘诚则灵’。自从三年前蒙皇爷恩赏这两枚金钱,奴婢用黄绫包好,放入锦盒,敬谨珍藏,只在有疑难事不能决断时才沐手焚香,将金钱请出,虔诚祝祷,然后虚虚地握在手中,摇动三下,抛在一干二净的梳妆桌上。每次卜卦都灵,全因为这金钱原是宫中前朝旧物,蒙皇爷钦赐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谨珍藏,在每次卜卦时,又十分虔诚,所以卜卦总是很灵。” 崇祯望着魏宫人没有说话,但在心中想道:“倘若吴三桂的救兵能够今日赶到,北京城就可以转危为安。”他因心头上稍微宽松,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魏清慧如此忠贞,深明事理,时时为国事操心,在宫中并不多见,倘若北京转危为安,朕将封她“贵人”,再过一年晋封“选侍”。崇祯的这一刹那间的心思,魏宫人全没料到,她只是觉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轻了一些,必须继续劝皇上去用早膳,于是她接着柔声说道: “皇爷,今日关宁精兵来到,更需要皇爷努力加餐。奴婢虽然幼年进宫,对外边事丝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关宁兵到时,必然在东直门和朝阳门外有一次恶战。到那时,皇爷乘辇登上城头。关宁数万将士遥见城头上一柄黄伞,皇上坐在黄伞前边观战,必会欢声雷动,勇气倍增。皇爷,不用膳,伤了圣体,如何能够登城?” 听了魏清慧的这几句话,崇祯的脸上微露笑意,点头说: “好吧,用膳好啦!” 虽然已经尽量“减膳”,但是御膳房依然捧来了十几样小菜和点心。崇祯只吃了一小碗龙眼莲子粥和一个小小的夹肉糜的芝麻饼,忽然想到吴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日李自成必将猛力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立刻神色惨暗,投箸而起,对吴祥说道: “辰时一刻,御门早朝,不得有误!” 魏清慧和御前太监们都吃了一惊,望望吴祥。吴祥本来应该提醒皇上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但看见皇上的方寸已乱,便不敢说话,只得赶快准备。 过了不久,午门上的钟声响了。又过了一阵,崇祯乘辇上朝。吴祥和乾清宫中的一部分太监随驾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规矩,不在上朝的日子,只有出特别大事,才由午门鸣钟,召集文武百官进宫。她害怕全宫惊疑,在皇上乘辇走后,赶快差遣宫女分头去坤宁宫、翊坤宫、慈庆宫等处,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门敲钟并没有紧急大事。随后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关起房门,坐下休息。别的宫女因知她连日来操劳过度,都不敢惊动她,只有两个粗使的宫女推开她的房门,为她捧来了早点。但是她什么也不想吃,默默地挥挥手,使两个宫女把早点端走。 她想着此时皇上该到平台了。仓促敲钟,决不会有群臣上朝,皇上岂不震怒?岂不伤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为着使皇上用膳,灵机一动,编了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慰圣心。虽然她跪在皇上脚前编造的事已经过去了,但是她在良心上责备自己的欺君,暗暗地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她又想通了,倘若她不编出这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解圣心,皇上一点早膳不吃,难道就是她对皇上的忠心么?她随即又想,在皇宫中,故意骗取主子高兴的大小事儿随时可见。田娘娘活着时最受宠爱,正是因为她聪明过人,懂得皇上的心事,随时哄得皇上高兴。宫人们都说袁娘娘比较老实,可是袁娘娘哄骗皇上高兴的时候还少么?…… 这么一想,她不再为自己编瞎话感到内疚了,忽然决定,何妨趁着此刻没事,诚心地用金钱卜一卦,向神灵问一问吴三桂的救兵是否能来,北京城的吉凶如何。于是她关好房门,在银盆中倒进温水,重新净了手,在北墙上悬挂的观世音像轴前点了三炷香,然后从一个雕花红漆樟木箱子中取出一个黄绫包儿,恭敬地打开,露出锦盒,她忽然迟疑了,不敢取出金钱卜卦。想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将锦盒放在观世音像前的方桌上,小心地将两枚金钱“请出”,放在锦盒前边,不让碰出一点声音。她跪到拜垫上,虔诚地叩了三个头,默然片刻,然后平身,拣起金钱,握在手中,摇了三下,却又迟疑了,不敢将金钱从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观世音的神像默祷,仿佛看见了这出自前朝宫中名画师焚香恭绘的白描神像的衣纹在微微飘动。她不禁热泪盈眶,又哽咽地祷告一句: “请菩萨赐一吉卦!” 两枚金钱倒在桌面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钱镘朝上,另一枚还在摇动。她小声祈求:“钱镘朝下!朝下!”然而这一枚又是镘朝上!她几乎想哭,但是胆子一壮,立刻将两枚金钱拣起,握在手中,重新祷告,重新摇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为绝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头望着观世音,虽然观世音依旧用一只纤纤的素手持宝瓶,一只纤纤的素手持杨柳枝,依旧神态娴静地侧首下望,然而魏宫人忽然看见她不再像往日一样带着若有若无的慈祥微笑,而是带着满面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后,皇上的殉国和她的殉节,不由地一阵惊恐,在心中悲声叫道: “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啊!” 崇祯以前的几代皇帝,很少临朝听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见面。崇祯登极以后,竭力矫正自明朝中叶以来导致“皇纲”不振的积弊,每日宵衣旰食,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后上朝。像他这样每日上朝的情形,历朝少有,只是从李自成的大军过了宣府以后,他为军事紧急,许多问题需要他随时处理,也需要随时召见少数臣工密商,才将每日早朝的办法停止,改为逢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今日不是三六九日,忽然决定上朝,前一日并未传谕,群臣如何能够赶来? 当崇祯乘辇离开乾清宫不远,到了建极殿时候,忽然想到自己错了。他后悔自己的“方寸已乱”,在心中叹道:“难道这也是亡国之象?”但是午门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要取消上朝已经晚了。他转念一想,在目前这样时候,纵然在平台只看见几个臣工也是好的,也许会有人想出应急办法,今天倘若吴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贼”破城,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御门听政了…… 一阵伤心,使他几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静鞭已响,他也在右后门的里边落辇了。 平日常朝,虽然不设卤簿,也不奏乐,但是在丹墀上有鸿胪寺官员和负责纠正朝仪的御史,还有一大批锦衣力士在丹墀旁肃立侍候。至于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都是天子近臣,称为“言官”,都必须提前来到。今天,崇祯突然决定临朝,午门上的钟声虽然敲响一阵,但分散住在东西城和北城的官员们多数没有听见,少数听见钟声的也不能赶到。锦衣卫衙门虽然较近,但锦衣卫使吴孟明借口守东直门,正在曹化淳的公馆里密商他们自己的今后“大事”,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处巡逻。十七年来,崇祯每次常朝,从来没有像这般朝仪失常,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太监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驾的只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二是兵部侍郎协理戎政大臣(又称戎政侍郎)王家彦。李邦华今年七十一岁,白须如银,飘在胸前,王家彦今年五十七岁。崇祯看见离御案几尺外只跪着两个老臣,除这两位老臣外,便只有十几个从乾清宫随驾来侍候的内臣,显得宫院中空空荡荡,不觉落下眼泪。在往日,举行大朝会的热闹和隆重场面不用提了,就以平时常朝来说,一般也有一两百人,按部就班,在面前跪一大片。他不考虑今天是临时鸣钟上朝,所以没有多的朝臣前来,他只想着同往日的常朝情况相比,在心中伤心地叹息说: “唉!亡国之象!” 他没法忍受这种不成体统的现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监们和跪在面前的两位大臣吃了一惊。大家的思想上还没有转过弯儿,崇祯已经站起来向后走去。但是刚刚上辇,他就后悔不该突然退朝回宫,心思竟然如此慌乱!他想着王家彦是戎政(兵部)侍郎,职掌守城之责,如今赶来上朝,必有紧要事情陈奏。他应该在平台上当面问明城上守御情况,可是他因为不忍看见上朝时“亡国之象”,什么话也不问就退朝了!他又想到须鬓如银的李邦华是四朝老臣,平生有学问、有操守,刚正不阿,为举朝臣僚所推重;接着想到本月初四日,李邦华同工部尚书兼东宫大学士范景文都建议护送太子去南京。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只因当时有言官反对,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此计未被采纳,可恨!可恨!另外的朝臣建议他自己迁往南京,也未采纳,因循至今,后悔无及!这两件争议,如今像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心头。难道李邦华今日又有什么新的建议不成?…… “传谕李邦华、王家彦到乾清门等候召对!”崇祯向吴祥吩咐一句,声音中带着哽咽。 崇祯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坐下,等待着李邦华和王家彦来到。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往日,大小臣工,这个请求召对,那个请求召对,为何自从北京被围以来,国家将亡,反而没有人请求召对?往日,不但从各地每日送来许多文书,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日也有许多奏本,可是三天来竟无一封奏本,无人为救此危亡之局献一策,建一议!可恨!可恨!”刚想到这里,魏清慧轻轻地掀帘进来,用永乐年间果园厂制造的雕漆龙凤托盘捧来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祯面前,说道: “请皇爷用茶!” 崇祯正在等待李邦华和王家彦来到,同时又奇怪提督京营的心腹太监王承恩何以不见影儿,心绪纷乱如麻,突然向魏清慧问道: “城上有什么消息?” 魏清慧答道:“宫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请皇爷趁热用茶。” 崇祯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宫人跪在面前。他命魏宫人将茶杯放在御座旁边的茶几上,又命她退去。这时他忽然看见御案上放着一个四方漆盒,上有四个恭楷金字“东宫仿书”。他向魏宫人问道: “太子的仿书又送来了?” 魏宫人回答说:“是的,皇爷,刚才钟粹宫的一个宫人将太子近几天的仿书送来了。奴婢告她说皇上怕没有工夫为太子判仿,叫她带回去,等局势平定以后,再将仿书送来不迟。她说这是皇爷定的规矩,将仿书盒子交给奴婢就走了。” “唉,此是何时,尚讲此不急之务!” 崇祯的话刚刚落音,吴祥进来,躬身禀奏:“李邦华和王家彦已经来到乾清门,候旨召见。” 崇祯说道: “叫他们赶快进来!” 吴祥恭敬退出。魏清慧赶快跟着退出了。随即在正殿的丹墀上有一个尖尖的声音传呼: “左都御史李邦华与协理戎政侍郎王家彦速进东暖阁召对!” 过了片刻,一个太监掀开帘子,李邦华在前,王家彦在后,进入里间暖阁,在崇祯的面前叩头。崇祯问道: “王家彦,城上守御如何?逆贼有何动静?” 王家彦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单薄,众心已散。前日在沙河和土城关外防守的三大营兵遇敌即溃,一部分降了敌人,如今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攻城的多是三大营的降兵,真正贼兵反而在后边休息。三大营降兵同守城的军民不断说话,称说逆贼兵力如何强大,包围北京的有二十万精兵,随时可以破城,劝城上人识时务,早一点开门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听了他们的说话,众心更加瓦解。” “为何不严令禁止城上城下说话?” 王家彦痛心地说:“陛下!自从逆贼来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还说什么令行禁止!微臣身为兵部侍郎兼协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门,从十六日到昨日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视,几次登城,都被守城内臣挡回;张缙彦是兵部尚书,为朝廷枢密重臣,值大敌围城之日,竟然亦不能登城视察。自古以来,无此怪事!……” 王家彦说不下去,伏地泣不成声。李邦华也默默流泪,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刚正敢言之名,却对南迁之议不敢有坚决主张,遂有今日之祸。崇祯见两位大臣哭,也不禁流泪,恨恨地说: “内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对守城事如此儿戏!” 王家彦接着说:“臣几次不能登城,只好回至戎政府抱头痛哭。戎政府的官员们认为这是亡国之象,看见臣哭,大家也哭。前日下午,臣去兵部衙门找张缙彦商议,张缙彦也正在束手无计。我们商量之后,当时由张缙彦将此情况具疏,紧急陈奏。幸蒙陛下立即下一手敕:‘张缙彦登城视察,内臣不得阻挠’。从十六日下午申时以后,本兵始获登城,微臣亦随同缙彦登城。局势如此,臣为社稷忧!蒙陛下恩眷,命臣协理戎政。臣奉命于危难之际,纵然决心以一死报陛下,但恨死不蔽辜!”说毕又哭。 崇祯看了李邦华一眼,想着还有重要话要同他密谈,挥泪向家彦问道: “卿自入仕以来,已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为北京守城事鞠躬尽瘁,君臣患难与共……” 王家彦听到皇上的这一句话,禁不住痛哭失声。崇祯也哭了。李邦华流着泪插言说:“国家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辞其咎。老臣当言不言,深负陛下,死有余辜!” 崇祯对李邦华的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不很清楚,顾不得去想,又接着对王家彦说道: “朕清楚记得,十五年冬天,你由太仆寺卿刚升任户部侍郎,忽然边事告急,特授你为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戎政。你拜命之日,即从正阳门开始,沿城头骑马巡视了内城九门;第二天又从西便门开始,巡视了外城七门,你察看内外城一万九千多个垛口,整顿了一切守御器具,使京师的防务壁垒一新。你曾经在雪夜中不带一人,步上城头,自己提一灯笼,巡视一些要紧地方。城上官兵和百姓丁壮,谁也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郎。第二天,你该奖励的奖励,该处罚的处罚,将士们无不惊服。家彦,朕虽深居九重,日理万机,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谨,朕全知道!” 王家彦呜咽说:“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今日大局之坏,全在文武群臣!” 崇祯又接着说:“不久,东虏进犯京畿,京师戒严。卿受命分守阜成门,又移守安定门。自前年闰十一月至去年五月,前后七个月,卿躬冒寒暑,鼓励将士各用所长。狂虏退出长城之后,朕赐宴午门外,晋封你为太子太保,世袭锦衣指挥。卿一再谦退,上表力辞。朕不得已答应卿的请求,只加卿一级,袭正千户三世。今年开春以后,廷推卿为户部尚书,朕向内阁批示说:‘王家彦勤劳王事,且清慎不爱钱,理财最好,宜任户部尚书。但目前逆贼已渡河入晋,军情吃紧。王家彦在戎政上已有经验,临敌不便更易,应继续留在京营!’家彦,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王家彦哽咽说:“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唯有以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崇祯又一次陷于绝望,呜咽出声。王家彦也呜咽不止。李邦华虽然不哭,却是不断流泪,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没有对南迁事作有力主张。君臣们相对哭了一阵,崇祯对王家彦说道: “卿速去城上巡视,尽力防守,以待吴三桂的救兵赶来!” 王家彦叩头,站起身来,挥泪退出暖阁。 王家彦退出以后,崇祯望着李邦华说道: “先生平身。赐坐!” 一个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监,立即进来,在崇祯的斜对面摆好一把椅子。李邦华躬身谢恩,然后侧身落座,等待皇上问话。崇祯对待李邦华这样有学问、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称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师被围,戎马倥偬,不是从容论道时候,李邦华年事已高,纵有四朝老臣威望,对挽救大局也无济于事。崇祯心中难过,叹一口气,随便问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乱,临时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赶来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陈奏?” 李邦华在椅子上欠身说道:“启奏陛下,自十六日贼越过昌平以后,老臣知大事已不可为,即移住文丞相祠,不再回家,决意到逆贼破城之日,臣即自缢于文丞相之侧。两天来……” 崇祯的心头猛一震动,挥手使邦华不要说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凶梦,想到自己也要自缢,不禁掩面呜咽。李邦华见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时悔恨自己身为大臣对来到眼前的“天崩地坼”之祸负有罪责。崇祯不知道李邦华的悔恨心情,呜咽片刻之后,揩泪问道: “先生刚才说到‘两天来’,两天来怎么了?” “老臣两天来每至五更,命仆人牵马,到东华门外,再从紫禁城外来到阙左门外下马,进阙左门来到午门之外,望一阵,然后回去。臣以为再无见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门也是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来到午门前边,听见钟声,恰逢陛下御门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颜。” 崇祯又感动又深有感慨地说:“倘若大臣每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国事何能坏到今日地步!” 李邦华突然离开椅子,跪下叩头,颤声说道:“陛下!国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祯猛然一惊,愣了片刻,问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误君误国之罪。” “先生何事误国?”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后悔已无及矣!” 崇祯听出来李邦华的话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时尚不明白,一边胡乱猜想,一边叫邦华坐下说话。等邦华重新叩头起身,坐下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华欠身说:“正月初,贼方渡河入晋,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晋空虚,京师守御亦弱,识者已知京师将不能坚守。李明睿建议陛下乘敌兵尚远,迅速驾幸南京,然后凭借江南财赋与兵源,整军经武,对逆贼大张挞伐,先定楚、豫,次第扫荡陕、晋,此是谋国上策……” “当时有些言官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乱了朕意。此计未行,朕如今也很后悔。可恨言官与一般文官无知,惟尚空谈,十七年来许多事都坏在这帮乌鸦身上,殊为可恨!” “虽然当时有些文臣知经而不知权,阻挠陛下南巡大计,误君误国,但臣是四朝老臣,身为都宪,当时也顾虑重重,未能披肝沥胆,执奏南巡,也同样有误君误国之罪。” “卿当时建议择重臣护送太子抚军南京,也不失为一个救国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议皇上往南京去,因见李明睿的建议遭多人反对,所以臣就改为请送太子抚军南京了。” “啊?!” “确实如此,故臣也有负国之罪。” 崇祯如梦初醒,但他对李邦华没有抱怨,摇头说道:“此是气数、气数。”停了片刻,崇祯又说:“据先生看来,当时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当时李贼大军刚刚渡河入晋,欲拦截圣驾南巡,根本无此可能。欲从后追赶,尚隔两千余里。况且到处有军民守城,关河阻隔,使贼骑不能长驱而进。” “可是当时河南已失,已有贼进入山东境内,运河水路中断。” “贼进山东省只是零星小股,倚恃虚声恫吓,并以‘剿兵安民’与‘开仓放赈’之词煽惑百姓,遂使无知小民,闻风响应,驱逐官吏,开门迎降。这都是癣疥之患,并非流贼之强兵劲旅已入山东。翠华经过之处,乱民震于天威,谁人还敢犯驾?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请送太子抚军南京,陛下不肯,将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见局势紧迫,又密疏建议用六十金招募一个壮士,共招募五百个敢死之士,可以溃围而出,召来勤王之师。元璐的这一密疏陛下可还记得?” “此疏也留中了。当时逆贼尚在居庸关外,说什么募五百敢死之士溃围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议应变急务如同道旁筑舍,必将因循误国,所以他建议招五百敢死之士,以备护卫皇上到不得已时离开北京。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谈过,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触犯皇上的忌讳。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为言之。元璐请以重金招募五百死士,非为溃围计,为陛下南幸时护驾计!” “道路纷扰,纵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济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当然要计出万全。凡请陛下南幸诸臣,决无鲁莽从事之心。此五百死士,交一忠贞知兵文臣统带,不离圣驾前后。京师距天津只有二百余里,沿路平稳。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营兵固守北京待援,圣驾轻装简从,于夜间突然离京,直趋天津,只须二三日即可赶到。天津巡抚冯元飏预想陛下将有南幸之举,已准备派兵迎驾。倘若命冯元飏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召吴三桂以二千精骑速到天津护驾,宁远军民可以缓缓撤入关内。” “宫眷如何?” “正二月间,逆贼距北京尚远,直到三月上旬,逆贼亦未临近。当时如陛下决计南幸,六宫娘娘和懿安皇后,均可平安离京。皇上只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龙归大海,腾云致雨,惟在圣心。陛下一离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制贼而不制于贼。如将吴三桂封为侯爵,他必感恩图报,亲率关宁铁骑护驾。陛下一面密诏史可法率大军北上迎驾,一面敕左良玉进剿襄郑之贼,使贼有后顾之忧。” “倘若盘踞中原之贼,倾巢入鲁,占据济宁与临清各地,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当逆贼到达宣大后,天津巡抚冯元飏连有密疏,力陈寇至门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后见情势已急,遣其子冯恺章飞章入奏,内言:‘京城兵力单虚,战守无一可恃。臣谨备海船二百艘,率劲卒千人,身抵通州,候圣驾旦夕南幸。’本月初七日,恺章从天津飞骑来京,遍谒阁僚。因朝中有人攻讦南迁,陛下亦讳言南幸,阁僚及大臣中竟无人敢有所主张,通政司也不肯将冯元飏的密疏转呈,冯恺章一直等候到十五日下午,因其父的密疏不能奏闻陛下,而贼兵即将来到,只好洒泪奔回天津。倘能采纳津抚之议,何有今日!冯恺章来京八天,就住在其伯父冯元飙家中,故臣亦尽知其事。值国家危亡之日,臣竟然在两件事上不能尽忠执奏,因循误国,辜负君恩,死有遗恨!”李邦华老泪纵横,银色长须在胸前索索颤抖。 崇祯临到此亡国之前,对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动,不禁又一次涌出热泪,哽咽说:“冯元飏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这事责在内阁与通政司,与卿无干。” “不,陛下!臣为总宪,可以为津抚代奏;况巡抚例兼佥都御史衔,为都察院属僚,臣有责为他代奏。只因臣见陛下讳言南迁,始而只请送东宫抚军南京,不敢直言请陛下南幸,继而明知冯元飏密疏为救国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两误陛下,决计为君殉节,缢死于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祯叹息说:“不意君臣壅隔,一至于此!” “此系我朝累世积弊,如今说也晚了!” 崇祯此刻心情只求活命,不愿就这个问题谈下去。因为李邦华提到由海道南逃的话,忽然使他产生一线幻想,低声问道: “先生,冯元飏建议朕从海道南幸,你以为此计如何?” “此计定能成功。” “怎么说定能成功?” “在元朝时候,江南漕运,自扬州沿运河北上,至淮安府顺淮河往东,二百多里即到海边,然后漕运由海路北上,从直沽入海河、到天津,接通惠河,到达通州之张家湾。自淮安府至张家湾,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里。我朝洪武至永乐初年,运河未通,漕运均由海运,所以先后有海运立功者受封为镇海侯,航海侯,舳舻侯。永乐十年以后,开通了会通河,南北运河贯通,漕运才改以运河为主,然海运并未全废。崇祯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扬为内阁中书,复陈海运之便,且辑《海运书》五卷进呈……” 崇祯似乎记起来有这么一件事,微微点头,听李邦华再说下去。 李邦华接着说道:“当时陛下命廷扬造海船试试。廷扬造了两艘海船,载米数百石,于十三年六月朔日由淮安出发,望日抵天津,途中停留五日等候顺风,共用了十天,在海上扬帆,飞驶三千余里。陛下闻之甚喜,加廷扬户部郎中。陛下本来可以率六宫前往南京,津抚冯元飏已备好二百艘海船,足敷御驾南巡之用。淮安为江北重镇,驻有重兵。圣上只要到达淮安,何患逆贼猖獗!” 崇祯顿脚说:“如今后悔已迟,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在同大臣谈话,神色仓皇地掀帘进来,跪到皇上面前,奏道: “皇爷!奴婢有紧急军情奏闻!” 崇祯的脸色突然煞白,一阵心跳,问道:“何事?何事?……快说!” 李邦华赶快起身,伏地叩头,说道:“老臣叩辞出宫,在文丞相祠等候消息,为君尽节。” 崇祯目送李邦华出了暖阁,跟着从御座上突然站起,浑身打颤,又向王承恩惊慌问道: “快说!是不是城上有变?” 第十五章 昨夜整整通宵,王承恩没有睡眠,在城上各处巡视。他已经十分明白,守城的三大营残兵、太监和少数百姓们都没有心思守城,准备随时献出城门投降。虽然他在内臣中地位较高,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又受皇帝钦命,负着提督京营守城的重任,但是他在城上说话已经没人听了。 昨夜二更,当皇上在坤宁宫中,快要往奉先殿的时候,王承恩巡视到阜成门,听说李自成的老营驻扎在武清侯李皇亲别墅,距阜成门只有数里。他站在城头上向西南林木茂密的地方观看一阵,但见李自成的老营一带,灯火很稠,并且不断有成群的战马嘶鸣。他认为如果用城头上的两尊红衣大炮对着灯火最稠的地方打去,再加上其他大炮同时燃放,定可以将钓鱼台一带打得墙倒屋塌,人马死伤成片。倘若能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人打死或打成重伤,京师就有救了。他站在一处城垛口观望一阵,命令来到他面前的几个守城的内臣头儿立刻将两尊红衣大炮对钓鱼台一带瞄准,准备燃放,另外三尊射程较近的大炮也对准二三里外的人声和灯火瞄准,准备与红衣大炮同时施放。但是他面前的几个太监小头儿都不听话了。大家都说大炮不一定能够打准,反而会惹恼敌人,城上和城内会受到猛烈还击,白白使城中许多无辜百姓在炮火中丧生。王承恩又气又急,夺过来火香要自己点炮。但几个守城太监小头目都跪到他的面前,有的人拉住他的袍袖,苦劝他要为城上和城内的无辜性命着想,千万不要点炮。王承恩虽然受钦命提督守城军事,可以命他的随从们将违抗命令的几个内臣立刻逮捕,严加惩处,但是他看出来城上的人心已经变了,万一处事不慎,就会激出变故,不仅他的性命难保,而且守城的内臣和百姓会马上开门迎贼,所以他不敢发怒,只能向众人苦口劝说,恳求众人让他亲自点放一炮。正在纷争不休,一个太监匆匆来到他的身边,向他恭敬地说道: “请王老爷转步到城门楼中,宗主爷有话相谈。” 王承恩问道:“宗主爷现在此地?” “是的,他在同东主爷饮酒谈话,已经谈了很久,也快要往别处巡视去了。” 王承恩又问:“内臣中何人也在这儿?” “没有别人。” 王承恩不觉心中发疑:曹化淳分守朝阳门,为何来此地与王德化密谈? 由于王德化和曹化淳比王承恩在太监中的班辈高,地位尊,尤其他出自曹化淳门下,所以王承恩不得不停止了城头上的纷争,赶快去城门楼中。当他跨进门槛的时候,两位受皇上倚信的大太监都向他微笑拱手,要他坐下。王承恩因敌情紧急,心急如焚,不肯落座。他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已残,两位深沐皇恩的老太监脸上都带有二分酒意,并无愁容,更增加他的疑心。不等他开口,王德化先呼着他的表字说道: “之心,你辛苦啦。” 王承恩谦恭地说:“不敢,宗主爷和东主爷都是望五之年,连日为守城操心,才是辛苦哩。” 曹化淳说道:“只要能保住北京城有惊无险,我们大家比这更辛苦十倍,也是分所应该。” 王德化紧接着说:“之心,我刚才同东主爷正是为守城事商量办法。刚刚商量完,听说你在城上吩咐向钓鱼台燃放红衣大炮,守城的内臣们不肯听话,你很生气。我害怕激出变故,所以差一个答应去请你来。之心,你虽然不是我的门下出身,可是我同曹爷情如兄弟,一向把你当自己门下子弟看待。我已经快满五十,精力大不如前。几年之后,这司礼监掌印一职就落在你的身上……” 王承恩心中焦急,而且有点愤怒,赶快说道:“宗主爷,您老资深望重,阅历丰富,圣上倚信方殷,何出此言?承恩虽不肖,亦从无此念,况今夕何时,京师且将不保,遑论此与大局无干之事!” 王德化笑一笑,说:“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日后你自然明白。好,日后我将保你晋升掌印之事,此刻不必谈。” 他喝了一口温茶,接着说道:“刚才你在城头上为向钓鱼台打炮事,同几个内臣头目争执,请你不必为此事动怒。你是奉钦命提督守城重任,在城头上有内臣和军民拒不听命,当然可以从严处置,或打或斩都可。可是之心啊,无奈此时城上人心涣散,十分可怕,纵然是圣上亲自来城上下旨,也未必能雷厉风行,何况你我!” 王承恩伤心地问:“宗主爷,话虽如此,可是我明知逆贼的老营盘踞在钓鱼台内,倘若用红衣大炮瞄准打去,定能使众渠魁不死即伤,大杀逆贼狂焰。承恩在此时机,不敢对逆贼巢穴开炮,上无以对皇上,下无以对京师百万士民!” 王德化点头说:“你的意见很是。对钓鱼台打炮事由我吩咐,不过片时,城头上即会众炮齐鸣,使钓鱼台一带墙倒屋塌,血肉乱飞。”王德化向立在身后的答应说:“去,唤一个守城的内臣头儿进来!”他又对王承恩说:“之心,刚才我听说安定、东直、朝阳各门的情况都很紧急,你赶快去安定门瞧一瞧,这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啦。” 曹化淳起身说:“皇上命我分守朝阳门,我现在就飞马前去。宗主爷,失陪了。”随即向王德化和王承恩拱拱手,提着马鞭子下城了。 王承恩不好再说别的话,也向王德化作揖告辞。他是从德胜门一路沿城头巡视来的,他的几名随从太监和家奴有的跟随他上城,有的牵着马从城内靠近城墙的街道和胡同追随。他从阜成门旁边的砖阶上下来以后,曹化淳已经带领着众人走远了。他猜不透王德化和曹化淳密谈何事,但觉得十分可疑:如今大势已去,难道他们也怀有别的打算?他越想越感到愤慨的是,王德化和曹化淳多年中依靠皇上的恩宠,得到了高官厚禄,在京城中有几家大商号,在畿辅有多处庄田。他最清楚的是逢年过节和王德化生日,他都去拜节庆寿,看见王的公馆在厚载门附近的鼓楼两边,房屋成片,十分壮观。而且院中不仅有亭台楼阁,还有很大的花园、假山池沼、翠竹苍松。奴仆成群,一呼百应。王德化年轻时在宫中同一位姓贾的宫女相好,宫中习惯称为“菜户”,又称“对食”。有一年皇后千秋节,把一批年长的宫女放出宫来。贾宫人出宫后既未回父母家中,也不嫁人,住到王德化公馆中主持家务,俨然是王公馆中的女主人身份,也很受王德化的侄子们和奴仆们的尊敬,呼为太太。……王承恩在马上暗想,像王德化这样的人沐浴皇恩,位极内臣,如今也心思不稳,可见大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他的心中非常难过,几乎要为皇上痛哭。 当王承恩带着随从骑马奔到西长安街的时候,突然从阜成门和西直门之间的城头上传过连续三响炮声,分明是向城外打去。王承恩和他的从人们立刻在街心驻马,回首倾听。不过片刻,连续几响炮声,声震大地,并听见炮弹在空中隆隆飞近,打塌了附近房屋。王承恩一起人大为惊骇,本能地慌忙下马,闪到街边的屋檐之下。这一阵炮声停后,他们惊魂未定,赶快上马,向东驰去。过了西单牌楼以后,王承恩在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来先从城头上放的三炮,只装火药,没有炮弹,所以响声无力,也无炮弹向空中飞去的隆隆巨声,同随后从城外打来的大炮声大不一样。他对大势更加绝望,在心中愤恨地说: “果然,城上的人心已变,王德化和曹化淳也不可靠。皇爷孤立在上,这情况他如何知晓!” 王承恩策马穿过西单牌楼,本来可以不进皇城,直接奔往安定门,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他必须立刻进宫去将危险的局势奏明皇帝。他已经十分清楚:人心已变,京城的局势不会再支持多久了,城上的守御等于儿戏,不但“贼兵”可以毫无抵抗地靠云梯上城,而且更可能的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们开门迎降。倘若皇上不能够立刻筹措数十万银子,重赏守城人员,重新征召忠义之士上城,恐怕北京失守只是旦夕间的事了。 他率领从人们策马到了长安右门,翻身下马。因为承天门前边正对皇宫,遵照明朝礼制,任何人不许骑马和乘轿子横过御道,所以王承恩命从人们绕道大明门,也就是今天的中华门前走过去,在长安左门外边等候。他自己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答应,打着灯笼,匆匆地从侧门走进承天门,穿过端门,来到午门前边。午门早已关闭,午门的城头上有两三只红纱灯笼在风中飘动。他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叫开了午门,急速往乾清宫走去。刚过皇极殿东侧的中左门,迎面遇着两位在三大殿一带值夜的熟识太监,告诉他皇上在坤宁宫同皇后和袁娘娘一起哭过后,又到承乾宫对田娘娘的遗像哭了一阵,又到奉先殿去了。这两位值夜的太监还悄悄告诉他,皇上在奉先殿已经痛哭很久,如今还在痛哭;随在皇上身边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跟着皇上伏地痛哭,没有人能劝慰皇上。一个年长的太监说毕,摇头叹息,又流着泪说了一句: “王老爷,像这样事是从来没有过的。看来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只是无法可想!” 王承恩不去见皇上了,赶快哭着出宫。因为不知道安定门的情况如何,他在东长安门外上马,挥了一鞭,向东单牌楼驰去,打算从东单牌楼往北转,直奔安定门。在马上经寒冷的北风一吹,他开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日的痛哭不同:今夜是皇上已知国亡在即,决计身殉社稷,哭辞祖庙。大约在二十天前,当朝廷上出现了请皇上南迁之议以后,他希望皇上能够拿定主意,排除阻挠,毅然驾幸南京。他虽然是深受皇上宠信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宫中有“内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皇帝前小心谨慎,不忘记自己是皇帝家奴,对南迁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触犯皇上忌讳。事到今日,他不能不愤恨一部分反对南迁的大小文臣。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道: “皇帝的江山都坏在你们手里!” 王承恩来到安定门城上时,知道自从黄昏以后,守城的人和城外敌人不断互相呼喊,互相说话。而城下的敌人夸称他们的永昌皇帝如何仁义和如何兵力强盛、天下无敌,大明的江山已经完了。王承恩以钦命提督守城诸事的身份严禁守城的内臣和兵民与城外敌人说话,又来回巡视了从安定门到东北城角的城防情况,天已经大亮了。 两天来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也忙得没吃东西。他本来想去德胜门和东直门等处巡视,但是头昏,疲惫,腹中饥饿,感到不能支持。于是他下了城墙,带着从人们骑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馆在灯市大街附近的椿树胡同,公馆中有他的母亲、侄儿、侄媳,和一群男女奴仆。吃过早饭以后,他向家人们和从人们嘱咐了几句话,倒头便睡。后来他被家人叫醒,听了心腹从人对他悄悄地禀报以后,他骇得脸色苍白。匆匆梳洗之后,向母亲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 “儿此刻要进宫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面前尽孝了。但等局势稍定,您老人家带着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亲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浑身颤栗,流着泪说: “我的儿,你快进宫去吧。自古尽忠不能尽孝。家务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门外带着从人上马,进了东安门,直向东华门外的护城河桥头奔去。 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将士面对彰义门搭了一座巨大的黄色毡帐,端坐在毡帐前边,命秦、晋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后晓谕守城的军民赶快打开城门投降。像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向崇祯禀报。当听了王承恩的禀奏以后,崇祯浑身一震,登时脸色煞白,两手打颤,心头怦怦乱跳,乍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着使自己稍微镇定,他从御案上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由于手打颤,放下茶杯时杯底在御案上碰了一下,将温茶溅了出来。他愤怒地问道: “闯贼的毡帐离彰义门有多远?” “听说只有一里多远,不到两里。” “城头上为何不放大炮?为何不放大炮?” “奴婢并不在彰义门,详情不知。奴婢听到这一意外消息,赶快进宫向皇帝禀奏。” “你速去彰义门,传朕严旨,所有大炮一齐对逆贼打去!快去!” “听说城上不放炮,是怕伤了秦、晋二王。” “胡说!既然秦晋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贼,死也应该!你快去,亲自指挥,必使彰义门城头上众炮齐发,将逆贼及其首要文武贼伙打成肉酱!” 王承恩颤声说道:“皇爷,已经晚了!” 崇祯厉声问道:“怎么已经晚了?!” 王承恩说:“闯贼在彰义门外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时,闯贼早已回钓鱼台了。” 崇祯恨恨地叹一口气,顿脚说道:“想不到守城的内臣和军民竟如此不肯为国家效力,白白地放过闯贼!” 王承恩说道:“皇爷,城头上人心已变,大势十分不妙,如今皇爷生气也是无用。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银子厚赏不可。” “唉,国库如洗,从哪儿筹措银子!” 崇祯没有主意,默默流泪。王承恩也知道确实国库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视,陪主子默默流泪。过了一阵,崇祯忽然生出了一线希望,说: “承恩,你速去传旨,传公、侯、伯都到朝阳门楼上会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倘若他们能率领家丁守城,再献出几万两银子作奖励士气之用,既是保国,也是保家。一旦国不能保,他们的富贵也就完了。你去,火速传旨,不可有误!”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们为国家出钱出力,等于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办,也许会有一线希望。于是磕了个头,站起来说道:“奴婢遵旨!”赶快退出去了。 崇祯发呆地坐在御案旁边,很明白大势已去,守城的内臣和军民随时可能打开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而没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国。他知道城上的红衣大炮可以打到十里以外,一种炮弹可以将城墙打开缺口,另一种是***,炸开来可以使一亩地范围内的人畜不死即伤。至于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远。他伤心地暗暗叹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泽,这些守城军民和内臣都受我大明养育之恩,为什么不对钓鱼台地方打炮?为什么不对坐在彰义门外的闯贼打炮?……”他忽然重复说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转眼间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惨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连呼三声“苍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来,溅湿了御案。随即他站了起来,在暖阁中狂乱走动,又连连说: “我不应该是亡国之君!不应该是亡国之君!” 魏清慧和两个太监站在窗外,屏息地听皇上在暖阁中的动静,觉得皇上快要发疯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慑于崇祯的威严,只是互相望望,没人敢进暖阁中去劝解皇上。虽然魏清慧也惊慌失色,但是她不忍心皇上这样独自痛苦悲叹,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快步走进暖阁,到了皇上面前,用打颤的柔声说道: “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奴婢已经用金钱卜了卦,北京城有惊无险。请皇上宽心,珍重御体要紧!” 崇祯没有看她,也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绕室乱走,极度悲愤地哽咽说道: “苍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应该落到这个下场!苍天!苍天!你怎么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聩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我任用得人,严于罪己,惩前毖后,改弦更张,我可以使国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够安享太平。天呀,你为何不听我的祷告?不听我的控诉?不俯察我的困难?不给我一点慈悲?”他用右拳捶打着朱漆描金盘龙柱,放声痛哭,随即又以头碰到柱上,碰得咚咚响。 魏清慧吓坏了,以为皇上要疯了,又以为他要触柱而死,扑通跪到他的脚边,牵住龙袍一角,哭着恳求: “皇爷呀皇爷!千万不要如此伤心!值此时候,千万不要损伤了龙体!皇上,皇上!” 经过以头碰柱,崇祯的狂乱心态稍微冷静,才注意到魏宫人跪在脚边,愤怒地问道: “魏清慧,我应该有今日之祸么?”他回避了“亡国”二字。 “皇上圣明,皆群臣误国之罪!” 提到群臣误国,崇祯立刻火冒三丈。他不仅深恨自从万历以来,文臣们只讲门户,互相攻讦,不顾国家安危,不顾人民疾苦,加上无官不贪,无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挠他南迁大计,又阻挠他调吴三桂来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脚将魏宫人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御案旁边,在龙椅上一坐,双眼射出凶光,忿恨地说: “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乾清宫执事太监吴祥进来,骇了一跳,但已经进来了,只好大着胆子向皇帝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崇祯没注意吴祥的话,仍在继续刚才的思路,忿恨地说: “朕要杀人,要杀人……可惜已经晚了!晚了!” 吴祥赶快跪下,说道:“请皇爷息怒,王德化在司礼监服侍皇上多年,并无大罪。” 崇祯没有听清楚吴祥的话,定睛看着俯伏地上的吴祥,又看见魏清慧也从被踢倒的地方膝行来到面前,跪在吴祥身后。他问道: “有什么事?城上的情况如何?” 吴祥说:“回皇爷,城上的情况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爷。” “王德化?……”崇祯感到奇怪,又问道:“你说是王德化么?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自来有事面奏,不需要别人传报,为什么不自己进来呀?真是怪事!” 吴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后,听说皇上正在生气,不敢贸然进来,所以叫奴婢来启禀皇爷。” 崇祯又问:“他在守城,有什么好的消息禀奏?” 吴祥已经问过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吞吞吐吐地说道: “王德化要当面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圣旨。” “叫他进来!” 吴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赶快退出去了。 当王德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两腿禁不住索索打颤。皇上的脾气他很清楚,他想着十成有八成杜勋会立时被杀,他也会以带进叛监之罪连累被杀。在宣武门一时糊涂,相信了杜勋的花言巧语,同意将杜勋带来面见皇上,如今后悔也迟了。 原来当李自成坐在彰义门外时候,王德化在阜成门上。这时曹化淳因听说阜成门和西直门面对李自成的钓鱼台老营,情况最紧,也来到阜成门察看并同他密商。他们本应指示守彰义门和西便门的太监和兵民对李自成的毡帐开炮,但因为眼见明朝的大势已去,正考虑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产,所以他们只是来到靠近西便门不远的内城转角处观看,却不下命令向城外开炮。后来他们看见李自成同一群文武要员走后,有一个人从彰义门缒上城头,并且传说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进城。他们大为吃惊,立刻下城,带领一群随从骑马奔往宣武门等候。 因为外城未失,内城的三座南门,即正阳、崇文、宣武,仍未完全关闭,可以单人进出。杜勋一到彰义门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监们围了起来,向他打听城外消息。他急于要进宫叩见皇帝,没有时间在城头多留,只说李王兵力强盛,所向无敌,如今李王亲率二十万精兵包围北京,北京断难坚守。他又说李王如何仁义,古今少有,所以义兵所到之处,军民开门迎降。他毫不隐讳地在城头上说出了煽惑人心的话,还对同他认识的、守彰义门的太监头儿小声说道:“你放心,不管谁坐天下,都不会不用内臣!”他向这个太监头儿借了一匹马,便奔往宣武门了。 杜勋在宣武门内看见了王德化和曹化淳,赶快跪下去叩头请安。王德化又喜又惊,弯身拉他起来,叫着他的字说: “子猷,看见你平安无恙,我很高兴。你,真胆大!你为何缒进城来,自己寻死?” 不等杜勋回答,曹化淳也说道:“前些日子,传闻你在宣化尽节。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饬宣府地方官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荫封你的侄儿为世袭锦衣千户。皇上英明,你竟敢缒进城来!给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连许多缒你进城的人也都要受到连累,陪着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勋也感到害怕,脸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顺皇帝面前说出大话,而且已经进了内城,便只好硬着头皮,冒死进宫见皇帝,至于见了皇帝后如何说话,他将见机而行,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回到城外。他在缒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化或曹化淳带他去面见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贼的内臣,倘若没有他们帮助,他不但不能进入紫禁城和内宫,甚至走到承天门前也会被拿下。他在颤栗中向王德化和曹化淳深深一揖,请求说: “两位老爷所言甚是。请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话禀明。” 王德化将袍袖一挥,从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谁也听不清这三个权贵内臣站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如何商议,只见王德化和曹化淳表情沉重,有两次坚决摇头。后来王德化在迟疑中勉强点头,叹口气说: “子猷,你平日喜欢押宝。这一宝倘若押不准,可就输惨啦!” “请宗主爷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无事。” 王德化并不放心,说道:“哼,听说宋矮子从前在北京也卖过卦,不料他一到李闯王那里就变成了诸葛孔明!”他转向曹化淳说:“老曹,我带子猷进宫一趟,你到平则门等着。子猷从宫中出来,从平则门缒出城最为近便,不要走顺承门出到外城,再从彰义门缒城了。” 随即,王德化吩咐送杜勋的人将杜勋借的马送回彰义门,让杜勋换骑另一匹马,同他往北奔去,只带着侍候自己的一个青年答应骑马跟在后边。王德化的其他众多随从跟随曹化淳转往平则门了。 王德化等人到了西长安街的东口,西三座门的外边下马,留下青年答应照料马匹,然后从长安右门进入承天门、端门和午门。王德化一路走着,心中很不踏实,后悔不该带杜勋进来。杜勋也是胆战心惊,脸色苍白,很后悔他在李自成的面前夸下海口,说他可以进宫来劝说崇祯皇帝自己退位,以成就禅让的千古美名。想着他可能被立刻斩首,可能被乱棍打死,连两条腿都软了。 王德化叫杜勋在右后门(平台)等候,自己鼓着勇气往乾清宫去见崇祯皇帝。当他进入东暖阁跪在崇祯面前时,崇祯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惊恐神色。崇祯以为城上出了变故,十分吃惊,厉声说道: “王德化,你有何不好的消息禀奏?” 王德化不敢抬头,俯伏地上,颤声回答:“回皇上,杜勋进宫来了……” 崇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大声问:“你说什么?说什么?” “奴婢向皇上禀奏,杜勋进宫来了。” “有几个杜勋?” “只有一个杜勋。” “胡说!杜勋已经死了。你带进宫来的这个杜勋是鬼呀是人?是他的鬼魂进宫来了?” “不是鬼魂。皇爷,是他的本人进宫来了。” 在片刻中,崇祯惊吓得目瞪口呆,望着跪伏在他面前的王德化,不由地想起来近日宫中几次出现鬼魂的事,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约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后,他接到塘报,说监军太监杜勋同总兵官王承胤、巡抚朱之冯都被流贼捉到,慷慨不屈,骂贼尽节。尤其是塘报中说,杜勋十分忠勇,手刃流贼多人,正要冲出重围,继续指挥杀敌,不幸受伤被俘,敌人劝其投降,杜勋骂不绝口,遂致见杀,死事最烈。他下旨阁臣,偕同礼部堂上官速议如何厚赐旌表,以酬忠节。虽然当时在言官中曾有人上过奏本,说杜勋已经降“贼”,所传尽节是虚,请将杜勋在京城中的弟弟和侄儿斩首,但崇祯绝不相信杜勋竟会辜负皇恩,降了“逆贼”,认为原塘报称杜勋在宣府尽节的消息是实在的。于是不等内阁与礼部复奏,立刻下旨说: “国家不幸,贼氛鸱张。值大局危乱之日,正忠臣效命之时。顷据确报,钦派宣府监军内臣杜勋骂贼身死,忠义可嘉。特降鸿恩,赐杜勋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立祠宣府,有司春秋致祭;荫其弟为锦衣卫堂上官,其侄为世袭锦衣千户。钦此!” 虽然这一道圣旨下了以后,举朝为之失色,然而崇祯坚信杜勋是他亲手“豢养”的知兵内臣,忠诚可靠,为国尽节之事定无可疑。由于这时候李自成的大军迅速东来,朝廷上惶惶不可终日,关于皇帝是否应该南迁的问题和是否应该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问题,正在争论不休,牵动着京师臣民的心,所以大家不再关心杜勋的问题了。如今崇祯猛听王德化说杜勋确实已经进宫,有紧要事向他面奏,他怔了片刻,禁不住心中惊叫: “又一件咄咄怪事!”停了一阵,他望着王德化问道:“王德化,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王德化胆怯地回答说:“杜勋降贼是真,前传骂贼死节是虚。” “你为何不早奏明?” “奴婢原来也受蒙蔽,只以为杜勋已经为皇上尽节,不知他竟然降了逆贼。” “他来见朕何事?” 王德化不敢说出实话,应付道:“他不肯向奴婢说明,只说这话十分重要,为解救皇上目前危难,他才冒死进城。” 崇祯又问道:“他如何进得城来?” “他在城壕边叫城,说他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起初城上以为是杜勋的鬼魂出现,后来在城头上认识他的内臣看清楚了,才相信他果然没死,就用绳子将他缒上来了。” “是谁差他进城的?” “听他说是李贼差他进城。” 崇祯气得脸色发青,说道:“该死的叛奴!去,命人将他抓起来,立刻斩首!” 王德化恳求说:“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见过他以后再斩不迟。至少可以从他的口中知道一点闯贼的情况。不问就斩,连逆贼的一点情况也不知道了。” 崇祯犹豫片刻,觉得王德化的话也有道理。但是他决不能容忍一个家奴叛变投敌,又引着敌人来围攻北京。他恨不得亲手将杜勋杀死,咬牙切齿地连声说道:“杀!杀!非杀不可!”想了片刻,决定问过杜勋以后再杀,决不让杜勋活着出城。王德化问道: “皇爷,要不要叫杜勋进来?” 崇祯说:“胡说!这乾清宫是朕十七年间敬天法祖,经营天下的庄严神圣地方,怎么能叫这个该死的奴才进来?” 王德化又问:“杜勋正在平台候旨,可否就在平台召见?” “不行!平台是朕平日‘御门听政’的地方,杜勋是该死的奴才,不配在平台受朕召见!” “那么……皇爷,在什么地方召见好呀?” 崇祯沉吟片刻,记起来十年以前他曾经在乾清门审问并处死过一个犯罪的太监,于是向窗外问道: “吴祥在哪里?” 站在窗外的吴祥随即进来,跪到地上。崇祯吩咐吴祥准备在乾清门审问杜勋,又吩咐他速去准备一切,还要他差人去午门叫十名锦衣旗校来乾清门伺候。等吴祥出去以后,崇祯恨恨地对王德化说: “朕要在乾清门审问杜勋,你,你,你亲自去带他进来!” 王德化听见皇上使用“审问”二字,不是说的“召见”,知道杜勋必死无疑,他自己也难逃罪责,心头怦怦狂跳,充满了恐慌和后悔。他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两腿不住打颤,退出了乾清宫。在走下台阶时,因为心慌和两腿瘫软,几乎摔了一跤。 乾清宫的太监们都明白杜勋必死,认为是罪有应得,同时也为宗主爷王德化捏了一把冷汗,埋怨他一向小心谨慎,稳居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高位,今天为杜勋事难免不受重责,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吴祥心中明白,王德化处此亡国关头,为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偌大家产,所以甘愿受杜勋利用,栽跟头也是应该。 杜勋站在右后门平台的一个角落等候消息,愈等愈感到害怕,愈后悔不该进宫。看见王德化走出右后门,脸色十分沉重,他的心头狂跳,暗中叫道:“我完了!”他赶快迎上去,小声问道: “宗主爷,皇上怎么说?” 王德化说道:“皇上在乾清门召见,快随我去吧。皇上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已经为你的投敌很震怒,经我苦劝,他才没有下旨抓你斩首。为着你的脑袋,你说话千万小心,不要再火上浇油!” 杜勋双腿瘫软,浑身打颤,硬着头皮随王德化向乾清门走去。当杜勋到乾清门时,御案和御座已经摆好,乾清宫的太监们分两排肃立伺候。稍过片刻,十名驻守午门的锦衣旗校跑步赶到,分两排肃立阶下。这种异乎寻常的气氛简直使王德化和杜勋不能呼吸。又过了很长一阵,一个太监匆匆走出,说道: “圣驾到!” 杜勋赶快跪下,以头伏地,不敢仰视。随即,一柄黄伞前导,崇祯在几名随驾太监的簇拥中走完了汉白玉铺的御道,出了乾清门,升了御座。一个长随太监跟在他的后边,等他坐定以后,将捧来的一把宝剑从绣有“御用龙泉”四字的黄缎剑套中取出,恭敬地双手捧放在御案上。这是一柄据传是永乐皇帝用过的、削铁如泥的龙泉剑,漆成墨绿色的鲨鱼皮剑鞘上用金丝镶嵌着一条矫健的飞龙,用银丝镶嵌成朵朵白云,另外还用一些耀眼的小宝石、珊瑚、贝壳等镶嵌成日月星辰。据宫中世代相传,永乐皇帝曾经用这把龙泉剑亲手斩过叛臣。崇祯曾经习过骑射,也略通剑术。前几年举行内操时候,崇祯因慕成祖皇帝整军经武之风,命太监从内库中取出这把龙泉宝剑自己佩用,曾命人用这把宝剑在寿皇殿前斩过一个迟到的太监头儿以肃军纪。后来这把宝剑就挂在乾清宫后边养德斋中的柱子上,据说有时在风雨雷电之夜会发出啸声。 此刻,一个长随太监将这把轻易不令人见的龙泉剑抽出了鞘放在御案上,加上崇祯皇帝的愤怒脸色,使乾清门外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吓得面无人色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退立一侧侍候。看见御案上的御用龙泉剑,知道杜勋不免被斩,而他也要连累而死,恐怖得面无人色,心中想道:“我上了杜勋的当,今日大祸临头!”他又看一眼皇上的愤怒脸色,脊背上冒出冷汗。 “杜勋,你知罪么?”崇祯问,威严的声音中带着杀气。 杜勋连连叩头,颤栗说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恳皇爷开恩!” 崇祯恨恨地说:“朕命你到宣府监军,抵御逆贼东犯,原是把你作为心腹家臣,不想你竟然毫无良心,辜负皇恩,投降逆贼。你不能为朕尽节,却引贼东犯,罪不容诛,为什么敢来见朕?” 杜勋说道:“当时奴婢见宣府官兵都蜂拥出城,欢迎闯贼,喝禁无效,正要拔剑自刎,被手下人夺去宝剑,又被鼓噪将士挟制,强迫出城,面见李贼,使奴婢欲死不能。后来奴婢转念一想,既然军心已变,宣府已失,奴婢徒死无益,不如留下这条微命,缓急之际还可以为陛下出一点犬马之力,以报陛下豢养之恩。” 崇祯忽然产生一线幻想,冷笑一下,用略微平静的口气问道:“你已经降了闯贼,还能为朕做什么事情?” 杜勋说:“奴婢此次冒死进宫,就是要为陛下竭尽忠心,敬献犬马之力。” 崇祯心中惊异:莫非他能说出来使朕出城逃走的办法?随即问道: “你究竟进宫何事,速速向朕奏明,不得隐瞒!” 杜勋叩头说:“奴婢死罪。说出来如皇爷认为不对,冒犯了天威,恳求皇爷想着这不是平常时候,暂缓雷霆之怒,饶恕奴婢万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时冒死进宫,毕竟是出自犬马忠心。” 崇祯说:“你说吧,只要有救朕之策,确实出自忠心,纵然说错了也不打紧。” 杜勋问道:“目前京城决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崇祯说:“三天以前,吴三桂所率关宁铁骑已到山海关了,正在赶来北京勤王。逆贼屯兵于坚城之下,一旦关宁铁骑到来,逆贼必然溃逃,京城可万无一失。” 杜勋默然不语,伏在地上,等待崇祯继续问话。崇祯果然又接着问道: “杜勋,李贼命你进城,究竟为了何事?” 杜勋知道崇祯色厉内荏,带着恐吓和威胁的意图说道:“皇爷千古圣明,请听奴婢的逆耳忠言。李自成亲率二十万精兵进犯京师,尚有数十万人马在后接应。吴三桂虽有关宁边兵,号称精锐,但只有数万之众,远非闯贼对手。他如今闻知流贼已经包围北京,必然停留在山海关与永平之间观望徘徊,不敢冒险前来。奴婢听宋献策说,京师臣民盼望吴三桂的救兵只是望梅止渴。奴婢又听到贼中纷纷传说……”杜勋不敢直言说出,心惊胆战,咽下一口唾沫。 崇祯脸色大变,心中狂跳,怒目望着杜勋,厉声喝道:“什么传说!不要吞吞吐吐,快快奏明!” “请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说。” “你说吧,快说实话!” “贼中传说,宋献策在来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如今看来是有点儿应验了。” “他卜的卦怎么说?怎么应验了?” “奴婢听到贼军老营中纷纷传说,宋献策在居庸关来北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卦上说,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必定破城。倘若十八日是晴天,破城得稍迟数日。今日巳时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惊,不觉望着城中悲叹。” 崇祯浑身打颤,拍案怒骂:“胡说!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贼做说客么?敢以此话来恐吓朕么?该死!该死的畜生!” 杜勋深知崇祯的秉性暴躁,有时十分残酷,对大臣毫不容情,说杀就杀,说廷杖就廷杖,所以他见崇祯动怒,吓得浑身打颤,以头碰地,连说: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崇祯忽然问道:“李贼叫你进宫来到底有何话说?” 杜勋横下心向崇祯奏道:“李自成进犯京城,但他同皇上无仇……” “胡说,朕是万民之主,他是杀戮百姓的逆贼,何谓无仇!” “以奴婢所知,李贼直至今天还是尊敬皇上,不说皇上一句坏话。他知道皇上也是圣君,国事都坏在朝廷上群臣不好,误了皇上,误了国家。倘若群臣得力,皇上不失为英明之主。李自成离开西安时,曾发布一张布告,沿路张贴,疆臣们和兵部一定奏报了皇上,那布告中就说得十分明白,皇上为何不信?” 李自成的北伐布告也就是檄文,虽然崇祯曾经见到,但是看了头两句就十分暴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脚乱踏,随即被乾清宫的太监拾起来,拿出去烧成灰烬,以后通政使衙门收到这一类能够触动“上怒”的文书再也不敢送进宫了。现在经杜勋一提醒,他马上问道: “逆贼的布告中怎么说?” “恳皇爷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实奏。” “你只实奏,决不罪你!” 杜勋的文化修养本来很低,李自成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记不清楚,只好随口胡诌,但有些话大致不差: “奴婢记不很准,只记得有几句好像是这样写的:‘君甚英明,孤立而蒙蔽很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还有许多话,奴婢记不清了。皇爷,连李自成的文告也称颂陛下英明,说陛下常受臣下蒙蔽,政事腐败都因为臣下不好。” 崇祯望着杜勋,沉默不语,一面想着李自成写在文告中的这几句话仍然称颂他为英明之君的真正含义,一面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过了片刻,他又向杜勋问道: “杜勋,看来逆贼李自成虽然罪恶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进宫见朕,究竟是何意思?” 杜勋抓住机会说道:“李自成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群臣坏了,皇上并无失德,所以二十万大军将北京团团围住,不忍心马上攻城,不肯使北京城中玉石俱焚……” 崇祯似乎猛然醒悟,问道:“他要‘清君侧’么?岂有此理!” “皇爷,请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侧’,是要,是要……” “是要什么?快说!” “奴婢万死,实不敢说出口来。” “快说!快说!一字不许隐瞒!” 杜勋连叩两个头,十分惶恐,冒着杀身之祸,吞吞吐吐地说道: “皇爷天纵英明,烛照一切,奴婢照实把李、李、李自成的大逆不道的……谬见说出,请皇爷不要震怒……李贼实是叫奴婢进宫来劝、劝说皇上……让出江山。他说,这是效法尧舜禅让之礼。他还说,只要皇上让出江山,他誓保城内官绅百姓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亲照旧安享荣华富贵。他将尊称皇上为……让皇帝,仍享帝王之福。他说……” 崇祯听到这里,将御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几乎将御案推翻,随后突然站起,抓起横放在御案上的龙泉宝剑,登时有一道寒光在众人眼前闪烁。站在他的两边和背后的太监们一个个面目失色,停止了呼吸。站立在阶下的十名锦衣旗校都以为杜勋替逆贼劝皇上让出江山,必斩无疑,立时紧张起来,紧紧地握住剑柄,准备随时登上台阶,将杜勋推出午门斩首。但皇上没有口谕,他们只能肃立等候,怒目注视伏在地上颤栗叩头的杜勋,身子却纹丝不动,也不敢违制拔剑出鞘。那恭立在御座背后,擎着黄伞的青年太监,担心杜勋身上暗藏兵器,可能会突然跃起,向皇上行刺,所以在刹那间按了伞柄机关,黄伞刷拉落下,伞柄上端露出来半尺长的锋利枪尖。 在众人屏息的片刻之间,崇祯决定不下是就地挥剑杀死杜勋,还是命锦衣旗校将叛监推出午门斩首。王德化不敢迟误,赶快跪下,叩头说道: “恳皇爷暂息圣怒!杜勋进宫来原是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实非帮逆贼劝陛下让出江山。请陛下命杜勋将话说完,再斩不迟。” 一团疑云扫过了崇祯的眼前,他将龙泉剑在御案上平着一拍,震得一支斑管狼毫朱笔从玛瑙笔架上猛然跳起,滚落案上。他厉声问道: “杜勋,该死的奴才,你还有何话说?” 杜勋说:“皇爷!刚才说的那些效尧舜禅让天下的话,全是李贼一派胡言,奴婢当时就冒死反驳,使逆贼不得不改变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争大明江山,甘愿为圣明天子效力。” 崇祯大感意外,半信半疑,问道:“你如何劝逆贼改变主意?他又如何说不再争大明江山?” 杜勋说:“奴婢对李贼言讲,大明朝有万里江山,三百年基业,纵然你能破了北京,也不能亡了大明。江南必有宗室亲王兴师继统,以陪都为京师,用江南财富与人力,恢复中原;满洲人兵强马壮,久已虎视于关外,时时伺机南侵。大王……” “什么大王!” “奴婢死罪!奴婢是对闯贼说话,为要以理说服敌人,所以称他‘大王’。其实,奴婢对逆贼恨之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崇祯点头说:“你说下去吧。……王德化平身!” 王德化叩头起来,看见皇上脸上的怒容已减,心中略觉宽松,暗中骂道: “好险!杜勋这小子真有一手!” 杜勋接着说:“奴婢对李贼说道,你纵能攻破北京,可是大明的臣民四海同愤,誓为皇上复仇,使你应付不暇。满洲人必然乘机进犯北京和畿辅,更可怕的是进占山西、山东两省,席卷中原。到那时你腹背受敌,反而顾南不能顾北,顾东不能顾西,到了那时,大王……”杜勋住口,重重地对自己左右掌嘴。 崇祯皱一下眉头,催促道:“说下去,快说下去。逆贼怎么说?” 杜勋又接着说:“他说他愿意拥戴皇上,拥戴大明。只要皇上肯让出一半江山给他,他愿意为皇上率领大军出关,征服辽东,平定国内。保皇上的江山像铁打铜铸的一样坚固。” 崇祯片刻无言,默默地暗想:杜勋这话是真是假?哪有逆贼到此时还不想夺取江山?闯贼已经包围北京,岂有拥戴朝廷之理?显然这话不是出自李自成的真心!何况他要挟朕分给他一半江山,岂有此理!哼,这不过是来试试朕的口气罢了。但是他想从杜勋的口中多知道一点敌人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动火,向站在一旁的王德化问道: “王德化,你听杜勋这话可是真的?” 王德化赶快跪下,心头慌乱,不知如何回答。他晓得杜勋的这些话都是漫天撒谎,欺哄皇上,试探皇上口气,但是他不能点破杜勋的谎言,使杜勋身首异处,也连累他自己惹出大祸。崇祯见王德化俯首跪地不语,便对杜勋怒冲冲地说道: “你说的话全不可信!无非是对朕恫吓,欺朕身陷重围。你这个叛主逆奴,实实该死!……杀!” 王德化赶快提醒杜勋说:“杜勋,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以逆贼的话亵渎圣听,还不速速谢罪!” 杜勋明白必须赶快脱身,倘若再激怒皇上必将立刻被杀,于是他连叩两个头,说道: “皇上天纵英明,烛照一切。李贼确实想逼皇上禅让江山,但经奴婢冒死相争,详陈利害,他也不能不略微动心,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愿意不进北京,率大军征剿辽东。但奴婢人微言轻,必须皇上钦差一二皇亲重臣,出城详议;议定之后,对天盟誓,并请皇上颁降明诏,宣谕四海,天下共闻。李贼本来定于今日申时攻城,后来为等候奴婢回话,决定暂缓攻城。李贼还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不但不下令攻城,还可以退兵二十里,以待盟誓。” 崇祯问:“他要申时攻城?” “是的,皇爷。此刻已是未时。倘若奴婢在申时前不出城回话,李贼就下令攻城了。” 崇祯皇帝本来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又有十七年丰富的政治经验,像杜勋的话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如何能欺骗了他?但是一则他此时心慌意乱,失去常态;二则此时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救命和保国的机会,他也不肯放过。李自成兵围京师,胁迫他封王裂土,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此刻作为缓兵之计,他以为只好同意,求得北京城能够有二三日内不被攻破,等候吴三桂救兵来到。他望着杜勋思忖片刻,说道: “你赶快出城去吧。必须使逆贼李自成上体朕心,不要攻城,能退兵二十里外更好。朕明日一早即钦差皇亲重臣携带手诏,出城去面议封王裂土及讨伐东虏之事。你速速出城!” 杜勋叩头说:“皇上圣明,京师臣民之福,国家之福。万岁,万万岁!” 崇祯立刻起身,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中。此时过了午膳时候已经很久了。尚膳监一个太监来到他的面前跪下,恭问是否即用午膳。崇祯无意用膳,挥手使尚膳监的太监退出。他的心中充满了狐疑、愤懑和屈辱,眼泪滚落颊上。他很快清醒起来,明白杜勋对他说的那些话,只有李自成逼他禅让是真,其余的话全是信口胡说,决非李贼原意。他将吴祥叫到面前,恨恨地吩咐: “你火速亲自带人到城上将杜勋抓回,在午门外乱棍打死!” 却说杜勋离开乾清门以后,同王德化赶快走出紫禁城,到长安右门外上马,扬鞭疾驰,到阜成门下马,登上城头。曹化淳早在城楼等候,并且命人备好酒肴。杜勋已经很饿,坐下去饮了一杯长春露酒,正要吃菜,王德化提醒说: “子猷,皇上秉性多疑善变,你赶快缒城走吧!” 杜勋一听,投箸而起,连声说:“是,是。宗主爷想得周到!”随即他们屏退从人,交头接耳地商量一阵。在城楼外伺候的内臣听不清他们所商何事,只看见王德化和曹化淳轻轻点头,最后王德化叮咛说: “子猷,你向李王献出了宣府重镇,又劝说居庸关的监军内臣和镇将迎降,为李王立了大功。李王坐了天下,你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我同曹东主都已年近半百,早有退隐之心。今后要仰仗你多赐关照,方好安度余年。” 杜勋说:“李王十分仁义,请两位前辈完全放心。” 城头上的长绳子和竹筐子已经准备好了。杜勋要缒下城时,被一群熟识的太监围住,问长问短。杜勋对他们说: “你们都不要害怕。李王进城,坐了江山,我们的富贵仍然照旧。” 有个别太监还拉住他问别的话。杜勋又说:“你们不必多问,有我杜勋在,你们就不会吃亏。”说了以后,同大家拱手告别,坐在竹筐中缒下城去。 杜勋出城后不到一个时辰,申时未过,守彰义门的太监和百姓将城门打开了,西便门也跟着打开了。几千大顺军整队进入外城,占领了各处十字路口和重要街道,其他外城诸门也都随着开了。 第十六章 杜勋的几个奴仆和长随、答应等太监,牵着马立在西郊离城约三里远的一个高坡上已经等候多时了。因为他们不知杜勋是否仍由彰义门缒城出来,或者改变主意,出宫后就近由阜成门缒城出来,所以他们选择一个适当的地方,可以兼顾两个城楼。那时西郊居民稀少,多是旷地,丘陵起伏,要选择一个可以望见从阜成门到彰义门一带的高阜并不困难。他们在一个高阜上,从午时三刻就等候杜勋缒城回来,愈等愈觉焦急,愈觉害怕,以为杜勋进宫去凶多吉少,已经被皇上杀了。直到交了申时,才望见有人从阜成门附近缒出城来,许多人站在城头上送行。在高阜上等候的人们突然大喜,纷纷奔下土丘,向城边跑去迎接,同时大声叫道: “监军老爷!监军老爷!……” 杜勋同他的奴仆和随从太监们在离城一里远的地方相会,被众人包围起来,纷纷向他问长问短。杜勋说: “我现在饿得很,许多话以后再谈!”但是对自己能平安归来感到庆幸,一面说以后再谈,一面忍不住说道:“多承宗主王老爷亲自带领进宫,在乾清门叩见皇上,他在旁见机行事,尽心照料,才使我逢凶化吉,平安回来。东主曹老爷命人在城楼上准备了酒肴,可是我没敢在城头多停,只喝了一杯酒就缒出城来。如今饿得肚子咕噜噜叫。” 杜勋的手下人告诉他说在会城门的临时公馆早已备好了一桌酒席,请他先回公馆休息用膳,然后去钓鱼台向新主子禀奏进宫经过。杜勋说道: “胡说!本监钦奉新皇爷圣谕,进宫去劝崇祯皇爷让位,皇命在身,怎能先回自己的公馆休息!走,先到钓鱼台行宫去面奏新君,再回会城门休息用餐不迟!” 杜勋的手下人听了他说出的堂皇道理,不敢再说二话,纷纷随他上马。就在这时候,他们望见东南方四五里外的彰义门城头的城垛间挤满了守城的人,有的人在俯首与城外说话。城下的情况看不清楚,但知道城门外必是站立着许多李王的人马,正在呼喊打开城门。总之城上和城下已经不再对峙,惊人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杜勋想道,昨晚和今早晨在钓鱼台听到要先破彰义门的传闻,马上就要证实了。 因为知道大顺军即将由彰义门进城,杜勋认为自己必须赶在大顺军进入外城之前向李自成禀报他进宫劝说崇祯让位经过才有意思,所以在马上加了一鞭,沿一条捷径向钓鱼台方向驰去。 他先到钓鱼台行宫,在宫门内值房中先见了李双喜,要求叩见大顺皇爷。李双喜的事情很忙,唤一传宣官进去片刻,出来说圣上正在同牛丞相议事,牛丞相叫他去见军师将详情禀报,随后由军师进宫转奏。杜勋原以为李自成对崇祯肯不肯禅让江山的大事十分重视,必会立刻召见他面奏一切;他虽然没有将事办成,但他毕竟是冒死入宫劝说,几乎被斩,他的一片忠心必会受新主的温语褒奖。此刻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听传宣官传达了牛丞相的吩咐以后,心头不觉一寒,只好赶快去晋见军师。 到了军师府,中军官进去片刻,杜勋立刻被带去内院的花厅中。宋献策同刘宗敏、李岩正在围着一张八仙桌商议事情。桌上摊着一张木版印的京师地图,几乎有半张桌面大,这种地图在当时京师的坊间买到不难,但这是大顺军从西安带来的。宋献策的面前如何能摊着这样的地图,却使杜勋不能不感到吃惊。杜勋因刘宗敏和宋献策在新朝地位崇高,刘宗敏被永昌皇帝封为汝侯,所以一进来就赶快跪下叩头。刘宗敏微微一笑,没有做声。宋献策放下朱笔,欠身拱手,笑着说: “请坐下说话,不必多礼。” 等杜勋在离八仙桌几尺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后,他随即问道:“你见到崇祯了么?” 杜勋起立回答:“回军师大人,鄙人已经见到崇祯了。” “他肯让出江山么?” “他还指望吴三桂赶来救驾,不肯让位。”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说:“哼,白日做梦!他派的两个人送手诏给吴三桂,催吴三桂火速来京,在通州境内给我军抓到了,哼!不管他崇祯肯不肯让出江山,我们按时进北京!你进城的时候,我就对圣上说:目前大事已定,差杜勋去劝崇祯让江山么,其实是六指儿抓痒,多一道子!崇祯没杀你,你带着脑袋回来就好,赶快歇息去吧。” 杜勋原以为他冒死进城去劝崇祯让江山,不管成不成,必会受到大顺皇爷和大臣们的赏识,没料到既不能进行宫向新主面奏,也不能得到位居大顺朝文武群臣之首的刘宗敏温语褒奖,他的心头猛然凉了。他不肯死心,还想多谈一点他面劝崇祯的经过,但是恰在这时,有军师府的一位中军副将匆匆进来,禀报彰义门和西便门相继大开,大顺军步骑兵整队入城,两座城门内的居民夹道欢迎。刘宗敏、宋献策和李岩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刘宗敏快活地大声说道: “军师!你算得真准,果然是十八日申时进入外城!” 李岩对于明朝历代宦官之祸深为痛恨,李自成北伐檄文中那两句“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就是李岩建议加进去的。看着杜勋进来向刘宗敏和宋献策叩头行礼,以及坐下说话,李岩一直稳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穆然不动,直到这时,他才开口说话: “杜监军,我们马上要进行宫去向圣上祝贺大军进入外城,接着还要在御前商议许多大事。你很辛苦,请回去休息吧,等军师大人有了闲工夫,再约你来一趟,听你详谈入宫向崇祯劝说经过。今天,不必多谈了。” 杜勋看一眼刘宗敏和宋献策对他的淡漠神情,不敢再留,赶快向刘宗敏和军师们深深一揖,匆匆退出。杜勋心情郁郁地走出军师府大门,立刻有他的随从太监们迎了上来,有人悄悄问他: “监军老爷,提营刘将军和军师对您说了什么话?” 杜勋强装高兴,说道:“那还用问?他们很说了些称赞的话。军师本来要留我详细谈谈,因皇上宣他们立刻进行宫议事,我只好赶快告辞。” 杜勋的一个亲信太监说:“老爷,看来您在新朝中要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已经十拿九稳了!” 宋献策对刘宗敏笑着说:“捷轩,我们该进宫去向圣上贺喜了。”他看一眼手中的一张纸,接着说:“我们正好商议已毕。你的提营首总将军府还按原来商定的,驻在田皇亲宅。那里有两三百间房屋,比较宽绰,倘若不够用,同一条胡同中还有几处达官宅第,可以征用。至于大军入城后各营分驻何处,刚才都已商定,我马上命军师府中文书房缮写多份,给行宫一份,首总将军府一份,各营主将各一份,不会耽误。” 宋献策的话刚说完,军师府的中军陪着行宫中的宣诏官来到院中。那宣诏官是录用的秦王府的旧人,年纪很轻,仪表堂堂,到了院中的太湖石假山前边止步,面南而立,声音洪亮地说道: “有旨!” 宋献策、刘宗敏和李岩赶快从书房走出,来到宣诏官的面前。宋献策和李岩是读书人出身,好像是出于本能,立刻跪下,俯首听旨。刘宗敏由于官位最高,站在他们中间稍前半步。他是李自成起义后的生死伙伴,虽然忠心拥戴闯王称帝,但随时跪下听旨却一时尚不习惯。他抱拳躬身,恭敬肃立,忘记应该跪下。大顺朝的朝廷制度草创,各种仪注不严,平日上朝时没有御史纠仪,李自成对那些与他同生死共患难、一起打天下的高级将领原是视若兄弟,目前在君臣礼仪上并不强求,所以此刻宣诏官并不提醒刘宗敏跪下,声音琅琅地说道: “圣上口谕:北京外城已破,大军分路入城,务须军纪严明,秋毫勿犯,使四民安堵如常,方好使内城不攻自破,开门迎降。特谕刘宗敏立即差得力将领去外城内巡视,不可有误。遇有骚扰百姓的,就地枭首示众!” “遵旨!”刘宗敏声音洪亮地回答。 宣诏官又琅琅说道:“圣上口谕,首总将军刘宗敏、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即去行宫,同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一起在御前商议军国要务!” “遵旨!”刘、宋、李齐声回答,伏地叩头。 宣诏官传完皇上口谕,转身就走。军师府的中军副将将宣诏官送出大门,立刻准备正副军师大人的进宫事宜。 刘宗敏先回提营首总将军驻地,派遣执法将领,手执令旗、令箭,率领三百骑兵,匆匆出发,从彰义门进入外城,各处巡逻,严申纪律,禁止有抢掠奸淫之事。然后他率领从人,骑马奔往钓鱼台行宫。 宋献策和李岩因为外城已破,本来要进宫去向皇上叩贺大捷,现在听了宣诏官传皇上口谕,要他们速去参加御前会议,不敢怠慢,略整衣冠,就要动身。宋献策将刚才议就的大军入内城后各营分驻地区清单交给一个仆人,叫他送到文书房缮清二十份。仆人出去后,宋献策趁身边没有别人,小声向李岩嘱咐道: “林泉,你我多年知心,互相敬重,无话不谈。今日北京外城已破,破内城只是指顾间事。多年苦战,正为今日胜利。如今不仅主上十分高兴,满朝文武和全军将士莫不欢欣鼓舞,你对目前的军国大事常不乏真知灼见,令我佩服。但是林泉,目前我大军已进北京外城,明日天明时必破内城,所以主上与满朝文武一片喜悦,三军欢腾,这是理所当然。在西安出师之前,文臣中你我二人,武将中田玉峰,都主张持重,以巩固中原和与民图治为当务之急,占领山西与山东后暂缓向北京进兵,方是万全之策。然而皇上与捷轩锐意东征,而新近从龙之臣都巴不得早破北京,覆灭明朝,都打顺风旗,在朝廷上下几乎全是赞同北伐幽燕之声。皇上对我们的意见颇不愿听,虽不明说,心中认为我们的建议是书生之见,阻挠大计。田玉峰随皇上起义很早,可以说是生死之交,听说玉峰被召进宫中,当面受了责备,详情不悉,却看到玉峰不再说话了。启东明白皇上同捷轩主张北伐之计已定,大概也知道玉峰在宫中受皇上责备之事,也不再言语了。我一看情况不对,赶快劝你不要再说话了。当时的情状,你还记得么?” 李岩轻轻点头:“弟当然记得。可是目前虽然我大军已来到北京,外城已破,破内城只是指顾间事,但是我们建议缓进之策,未必即非。” 宋献策说:“林泉!你我二人空怀杞人之忧,主张先巩固已占领之数省,设官理民,抚辑流亡,恢复农桑。百姓苦于战乱已十余年,咸有喁喁望治之心。我朝新建,当前急务:使百姓得享复苏之乐,为国家建立稳固之基。仁兄在起义后奔往伏牛山得胜寨途中给主上写的那封书信,陈说方略,颇有远见卓识。当时主上初入河南,尚在艰难之中,所以不仅弟与启东对那封书信捧诵再三,主上亦赞不绝口。然而林泉兄,皇上在西安建国以后的形势不可与往日相比,除各种形势不同之外,还有我们同皇上君臣之名分已定,有些事可谏则谏,不可谏则止。自古在朝廷上謇謇谔谔之士,虽然怀着无限忠心,难免不多言获罪,身蒙不测之祸。你我虽都是读书人,都留意经济之学,然而你我所不同者,我是多年寄食江湖,隐于星象卜筮之间,而仁兄出身于宦门公子,读书好学,早登乡榜,身无纨袴之习,胸怀济世之心,被迫起义,实非得已;起义后,身在军中,犹不忘功成之后,急流勇退,归隐山林。此是足下比世俗高洁之处,然亦是足下不能与世俗和光同尘的弱点。今晚皇上正是大业将成、志得意满时候,在群臣一片颂扬声中,兄千万说话小心。” 李岩心中感谢宋献策的关照,轻轻叹一口气,说道: “身为大顺之臣,岂能不忠于大顺之事。皇上率二十万之众渡河北伐,中途又散分兵力,来北京只有六万之众,可谓孤军深入。倘有挫折,不堪设想。所以虽然弟看见破北京已成定局,至今日且只待进入皇城而已,然而弟忠心为国,不能不心怀殷忧,这道理足下完全知道。比如下棋,往往看似胜棋,不小心一着失误,全盘皆输。人间事,胜与败,福与祸,喜与忧,好比阴阳之理,相克相生,正如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弟自束发受书,略知忠臣立身事君之道,往往心所忧患,不忍不言。” 宋献策担心李岩几年来在闯王军中仍不脱书生本性,有些意见已经使李自成心中不快,如不小心,日后可能招不测之祸。而且他纵观青史,深知历代开国帝王,方其创业之初,艰难困苦备尝,惟恐大业不成,故能谦恭下士,虚怀纳谏,一到大业告成,便讲究帝王尊严,同臣下只讲君臣之别,君为臣纲,不再讲患难之交与袍泽之亲,很少人能够再虚怀若谷,从谏如流,反而猜疑多端,甚至诛戮功臣,也是常事。故自古君臣之间,容易共艰难,不容易共富贵。但是像这样心腹之言,他对李岩这样的好朋友也不能明言。此刻他听了李岩的话以后,深有同感,轻轻点点头,说道: “林泉,你对国事怀着殷忧,这心情我很明白。其实我皇上率孤军远征幽燕,到处兵力空虚,民心未服,城乡凋敝,地方不靖,可以说在胜利之下,危机四伏。辽东强虏只有长城之隔,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但今晚在皇上面前,你必须说话谨慎。纵然是有利于国的意见,今晚不该说的也不要说,以免……噢,快进宫吧,迟了不好!” 忽然从钓鱼台一带响起了鞭炮声。随即从西直门外到阜成门外,又往南到彰义门外,许多有大顺军驻扎的地方相继响起了鞭炮声。这是因为北京的外城不攻自破,包围在北京西郊的攻城部队自动地燃放鞭炮庆祝,又因为西郊只有零星的较小的杂货铺,临时叫开小铺,买不到更多的鞭炮,所以鞭炮声参差不齐,响得不长。 宋献策和李岩率领从人,骑马来到钓鱼台,将从人留在行宫的大门外边,他们二人进了宫门。到了第三进院,即行宫正殿院内,遇到刘宗敏刚刚进来。这时,牛金星正率领丞相府、六政府、文谕院等中央各衙门的六品以上文臣们向皇上祝贺北京外城守城军民开门迎降,从正殿大厅传出山呼万岁之声。刘宗敏、宋献策和李岩站在甬路一边,等候一百多位文臣很有秩序地鱼贯退出之后,才恭敬地进入正殿。 李自成坐在临时设的宝座上,在群臣朝贺捷报之后,他满心喜悦,独将丞相留下,商量明日进城大事。当刘宗敏等进殿时,他免了他们行礼,吩咐他们坐下,说道: “果然如献策所卜,如有微雨,十八日破外城,十九日黎明破内城。” 李自成忍不住放声大笑,接着又说:“自孤起义以来,至今已十六年了,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血流成河,果有今日!” 牛金星说道:“朱元璋于至正十二年起义,初为郭子兴亲兵,经十五年而身登九五,建立大明。我皇上自起义至去年进入西安,建立大顺,也是十五年,只欠举行登极大典耳。英雄提三尺剑定天下,何其相似?敢言皇上功业彪炳,必将远迈洪武!” 李自成谦逊地说:“孤出身农家,幼为牧童,长为驿卒,无德无能,得有今日,全靠你们众文武之力。孤现在找你们前来,不为别事,只商量明日如何进城,进了紫禁城中住在什么宫中。我们议定之后,即可传谕下去,赶快分头准备。捷轩,你是提营首总将军,位居百官之首,对明日如何进城的事,有何安排?” 刘宗敏说:“陛下,臣已告诉补之,明日破了内城,他必须亲自率领一千将士,尽快进入紫禁城中清宫。先派兵把守紫禁城四门,严禁出入,不许宫女和太监们逃散,严禁抢劫宫中财物,严禁火灾,更不许太监中有人暗藏兵器。各处宫殿,角角落落,仔细清查。李过的全营五千人马以后就分驻皇城四面,负拱卫皇城重任。如有失误,惟他是问。” 李自成问道:“李强和双喜的三千御营亲军驻扎何处?” “御营亲军驻扎在皇城以内。皇城各门由御营亲军把守。在李过率领一千人马清宫时,御营亲军除双喜率领五百将士护驾之外,都由李强率领,紧随在李过部队的后边进城,分驻皇城以内。以后吴汝义和双喜所率领的五百亲军驻扎紫禁城内,担负警跸重任。为着使吴汝义熟悉紫禁城中情况,我命他率领少数将士随补之一起清宫。我想到的事儿就是这些,至于皇上明日由何处进城,居住何处宫殿,这是宰相和军师们的事,请陛下问问他们。” 李自成含笑点头,眼睛转向牛金星和正副军师,尤其是将眼睛望着金星,含笑问道: “你位居宰相,如何决定?” 牛金星在几天前的进军途中已经同宋献策谈及此事,略闻献策之意,他也同意,但他不愿抢先说出。自去年十月间进入西安之后,由于他居于“总百揆”的宰相地位,每日忙于协助李自成进行建国创业的各种工作,中间还挤时间亲自到华州主持过一次全省的科举考试,为新朝选拔人才。从这时起,他明白自己是开国宰相已成定局,他也力求保有宰相禄位,因此他决定了三种处人处事态度:第一,凡皇上不同意的事,纵然他认为十分不妥,也不同皇上争执,更莫说犯颜直谏。第二,他竭力尊重宋献策的军师地位,凡属于军师职掌的事他决不多言,力求与宋献策和衷共济。第三,他虽然参加了李自成起义,一向重视经济之学,反对八股取士之制,但是说到究竟,他自幼诵读孔孟之书,受儒家思想涵养很深,所以他认为自己身为开国宰相,不要对一般事情多言,而为相之道,主要是如古人所说的“调和鼎鼐”,“燮理阴阳”。现在听了皇上询问,他恭敬地说道: “阴阳五行之理,臣虽然也有涉猎,但不如献策。请陛下垂问军师。” 李自成转向宋献策:“献策,昨日在昌平州,你说待到北京城下时,这些事,你要向孤奏明你的意见。现在,你快说吧。” 宋献策说道:“陛下,倘若如微臣所卜,明日五更破了内城,臣认为应于卯时二刻从钓鱼台鸣炮启驾,巳时三刻进紫禁城,午未之间在宫中受随驾来京的百官朝贺。” 李自成问:“听说从钓鱼台进阜成门,有一条笔直的东西大街可到皇城。我们骑马进皇城,需要两个时辰么?” “是的,陛下。圣驾进北京,与进西安时情况不同。圣驾如今虽未举行登极大典,实际已经是大顺朝开国皇帝,必须沿路警跸,仪仗前导,群臣扈从,缓辔徐行。而且,圣驾不是走阜成门进城,而是从德胜门进城,再由德胜门向南……” 李自成觉得奇怪:“为什么放着近路不走,要绕道走德胜门进城?” 宋献策说:“德胜门在北京城的乾方,乾为人君之象。陛下,北京为明之京师,得北京即得天下,故陛下从乾方入城,方是大吉。《易经》上说得明白,启东与林泉必都记得。”他望一望牛金星和李岩,随即背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此系孔圣人之言,著于《易经》之《象辞》,皆言人君初得天下之事。所以微臣敬谨建议,请陛下不必走阜成门近路,以绕道走德胜门入城为宜。” 李自成虽然对宋献策的这些话半懂不懂,但是这些话既然是出自《易经》,又出自孔圣人之手,他就信之不疑,频频点头,转望牛金星,以含笑的眼色相问: “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和李岩都中过举人。他们自幼先读“四书”,后读“五经”。“四书”要学童背得烂熟,连朱熹的注语也背;“五经”一部分也得背熟。宋献策所引用的《彖辞》中的话,他们在少年时都曾背诵过。看见皇上以含笑的眼色相询,牛金星赶快说道: “军师所言极是,请皇上即决定从德胜门进城。” 李自成又望着军师问道:“从德胜门进城之后,从何处进皇城最为近便?” 宋献策说:“圣驾进德胜门后,先向西走不远,转上一条南北大街,正对阜成门是西四牌楼。过了西四牌楼,顺大街继续往南走,到了阜财坊北口,过了西单牌楼,便是西长安街,走完西长安街以后便到皇城的长安右门或称西长安门,共有三阙,所以俗称三座门。” 李自成截住问道:“从这里进皇城?” “不,还得绕道。” “八卦方位不利?” “不是为的八卦方位不利。西三座门是皇城的一座偏门,皇城六门之一。皇上应由皇城的正门进去,南门才是正门。圣驾到了西三座门前边不远,从公生右门向南,过武功牌楼到了棋盘街,便到了大明门,才是皇城南门。大明门有三阙,中门是御道,平时不开。此时中门大开,圣驾乘马走御道进入皇城,护驾之文武百官及御营亲军均在下马碑前下马,牵着马分从左右门进去。再过千步廊,就到承天门了。” 宋献策对京师地理如此清楚,对皇上进入德胜门后如何再进皇城的道路,如此了若指掌,成竹在胸,句句合理,大家听了无不佩服。刘宗敏忘记是在皇上面前,在宋献策的肩膀上狠拍一掌,说道: “你宋矮子果然不凡!” 李自成接着说:“献策真是难得的好军师!你如何想得这样周到?” 宋献策向李自成说:“微臣出身蓬荜,混迹江湖,不遇明主,必将与草木同朽。谬蒙陛下知遇之恩,忝备军师之任,遇事谨慎,惟恐陨越。明日皇上进入北京,是我朝开国时一件大事,做军师的自然要细心筹划,力求万全。今晚在御前议定之后,连夜传谕准备,不敢迟误。” 李自成面带春风,先表示称赞地点点头,又笑着说: “孤于崇祯十四年春天进洛阳,十五年冬天进襄阳,去年十月进西安,都没有这么多的讲究,进去也就进去啦,还不是照样胜利?如今连进城门也要讲五行八卦,讲究趋吉避凶的事情越来越多啦。” 宋献策说:“从前陛下进洛阳,进襄阳,进西安,均在戎马倥偬之际,且在尚未建国改元之时。今日陛下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只欠举行登极大典耳。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所谓今非昔比。” 李自成又称赞说:“倘若召集文武大臣在御前商议明日应从何处入城,群臣必将主张就近从阜成门,不然从彰义门进外城,再从宣武门进内城,也较德胜门为近。军师按照八卦的道理,建议孤从德胜门进城,真是人所不及!” 牛金星说:“军师建议陛下从德胜门入城,出臣意料之外。经他一说,臣始恍然而悟。臣自少年读《易经》,也较留心《易经》之理,然不逮献策远甚。献策可谓真正精干《易经》之理!如皇上应从大明门进皇城,不从偏门进皇城,这道理众文臣都会想到,惟皇上应绕道从德胜门入城,实难想到!” 李自成问道:“从阜成门进城,有何不好?” 宋献策回答:“阜成门在北京城的兑方。兑为西方之卦。西方主秋,谷物成熟,所以城门名曰阜成,取秋收丰足之义。此卦虽有秋收之美义,但与震卦相反,不再有生成繁茂之象。所以《周易·说卦》言兑为毁折,盖言秋天禾稼枯槁,继之毁折,乃自然之理。因兑卦与坤卦相邻,所以《说卦》又云:兑的涵义‘为少女,为妾,为羊’,都是柔顺之义。因此,陛下绝不能就近从阜成门进城。” 李自成出于好奇心理,又问道:“从宣武门进城,有何不好?” 宋献策赶快回答:“宣武在坤方。《易经》上说,乾为天,坤为地;乾为父,坤为母;乾为男,坤为女。又说,‘乾刚坤柔’,‘乾,健也;坤,顺也’。宣武门在元朝名顺承门,至今北京人沿习不改。为什么叫顺承门?《易经》上说:‘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顺承门的出处就在这‘乃顺承天’四个字上。紫禁城中有一座承乾宫,为皇贵妃所居,其地位仅次于坤宁宫。乾为天,为君,故承乾就是承天。陛下已是大顺皇帝,当然只能走乾方入城,不能走坤方入城。” “有道理,有道理,确有道理!” 李自成认为宋献策今日所谈的话都是他闻所未闻,他忽觉又一次恍然大悟。而他对于应该从乾方进北京城的说法,不惟此刻没有一点异议,甚至在一个月后,他亲自率领的六万东征军在山海卫石河西岸惨败,仅剩下七千残余骑兵,从永平两日夜驰回北京,人马疲惫不堪之际,他也不赶快从就近的朝阳门进城,偏要绕道从德胜门进城。 议定了明日圣驾从德胜门进城的大事之后,李自成看见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是笑容满面,惟独李岩虽然也有笑容,但好像在想着别的心思,使他不能不稍感奇怪。他向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 “为着明早就破内城,捷轩要部署各营人马如何进城的事,启东要同六政府等大臣们讨论许多事儿,你们都退下去吧。献策跟林泉也下去,晚膳后再进宫来,商量别的事儿。” 等大家叩过头退出的时候,李自成特别唤住宋献策和李岩,嘱咐他们: “昨日在昌平州时候,大臣中有人建议孤进紫禁城后住在乾清宫,有人建议住在文华殿。你们精通阴阳五行,孤到底住在什么宫殿为吉利,晚膳后在御前商定。” 宋献策和李岩虽然出身不同,生活经历不同,所学不相同,处世的态度也不相同,但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而且在起义前已经是莫逆之交,原是他们在不同之外有更重要的共同之处。他们都博览诸子百家,都抱有经邦济世之志,都痛愤明朝的政治腐败,民不聊生,这样就使他们沿着各自的道路,都到了李自成的起义军中。近几天来,全军上下,满朝文武,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难得他们两个人保持着清醒头脑,担心李自成会功败垂成,一受挫便有不可收拾之危。从行宫中回来以后,趁着晚膳尚未备好,正副军师站在一起,望着院中假山翠竹,趁着左右无人,宋献策向李岩小声问道: “林泉,刚才在行宫御前会议,讨论明日入城的事,兄似乎另有心思,不肯多言,皇上也觉察出来。兄当时在想着何事?” 李岩微微一笑,说道:“弟忽然想起来两句唐诗,在心中琢磨。” “什么唐诗?” 李岩不肯马上说出,在宋献策的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再对好友沉默,便站在献策面前,按照当时读书人的习惯,用讲究抑扬顿挫的小声背诵出七言二句: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宋献策虽然不善做诗,但也读过许多唐宋人的好诗,记得这是李商隐的七绝《贾生》一诗中的名句,明白李岩的意思,轻轻点头,微微一笑,说道: “君臣之间不同于朋友之间,召见时说话不可不多加谨慎,见机讽谏,适可而止。” 李岩的心思沉重,不便再往深处谈,便继续踱着方步。宋献策明白李岩借用李商隐的两句诗,不仅是对皇上,也是对他宋献策的婉转讽刺。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 “当然,你我蒙皇上知遇之恩,忝居正副军师之位,有些军国大事,所见者深,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随即,为着晚膳后皇上召见的事,他们又密谈一阵。 晚膳后不久,宋献策和李岩不曾休息就奉召进宫了。他们在李自成面前叩了头,坐下以后,李自成因为看出来李岩在晚膳前的御前会议上似有什么心思,不像牛金星对决定从德胜门进城之事那样振奋,所以先不问宋献策,亲切地呼着李岩的表字问道: “林泉,明日就要进北京内城,你认为孤应居何处宫殿为宜?” 李岩恭敬地回答说:“关于陛下进北京应驻跸何宫,臣曾与宋军师私下议论过,宋军师的主张臣颇佩服,他的意见是陛下驻跸武英殿最好不过。” 李自成立刻转向军师:“武英殿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能住乾清宫?” 宋献策回答:“在昌平州御前会议时,有人建议皇上按照历朝旧制,居住乾清宫……” 李自成截住说:“是的,你说过,按照《易经》,乾为天,乾为阳,乾为君,乾刚坤柔,这是不易之理。为什么你同林泉又建议孤居住武英殿?武英殿在什么地方?” 宋献策笑着说:“陛下所言,诚然是《易经》的不易之理。然而《周易·说卦》又说:易之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惟变所适。臣窃以为陛下不可居住乾清宫之故有二:第一条,如日前顾君恩所言,崇祯秉性刚强,不同于历代庸懦亡国之君。当内城破时,他必会自尽,身殉社稷。在何处自尽?他会在乾清宫自缢,在乾清宫服毒,在乾清宫举火自焚。不管他在乾清宫如何身殉社稷,陛下是不能进乾清宫居住的。” “第二条呢?” “第二条,以微臣愚见,崇祯纵然不死在乾清宫,然而乾清宫为崇祯居住与处理国事之处,今日亡国,必为戾气所积,不作大的祓除,皇上万不可居。原来知道西华门内有武英殿这座宏伟宫殿,但详细情况也不清楚。自从过了宣府以后,臣见距北京日近,便留心向进过武英殿的从龙诸文臣和新投降的监军太监询问,知道了武英殿规模很大,与文华殿规制相同,但多了三座金水桥,所以臣反复慎思,敢向陛下建议,以驻跸武英殿最为适宜。” 李自成沉默片刻,不能决定。在崇祯一朝,不但经常在文华殿召对臣工,而且从荒唐的明武宗以来,经过了大约一百二十年,独有崇祯一个皇帝勤于治事,喜欢读书,重新恢复了每年春秋二季请文臣为皇上讲书的“祖制”,称为“经宴”,而地点就在文华殿。所以,在崇祯登极以来的十七年间,文华殿特别出名。李自成想了想,向宋献策问道: “有人建议孤居住文华殿,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在心中说道:“果不出我们所料!”他恭敬地向皇上回奏,说他已经同李岩研究过文华殿是否适宜,李岩有很好的意见,可以由李岩向皇上面奏。李自成随即将眼光转向李岩。李岩奏道: “在昌平州御前会议时,有人建议,陛下如不居住乾清宫,便以居住文华殿为最适宜。文华殿规模宏伟,后有谨身殿,俗称为文华后殿。两殿与左右庑及其余厢房合为一个宫院,房屋足用,又周围有红墙围护,十分严密。而且他们又说,文华殿在皇极门之东,东华门之内。陛下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语‘紫气东来’之谶。还说……” 李自成插了一句:“还说,文华殿离内阁很近。” 李岩接着奏道:“以臣看来,陛下进入紫禁城后,居住文华殿不如居住武英殿为宜。” “为什么?” “古人虽有一句‘紫气东来’的话,但不能作为陛下平定幽燕之谶。相传昔日老子……” “他也姓李。” 李岩接着说:“相传昔日老子因道不行于中国,骑青牛出函谷关西去。关令尹喜望见紫气自东西来,认为将有圣人来到。不久,果然老子来到了函谷关。陛下躬率义师,东征幽燕,所以‘紫气东来’一语不是陛下祥瑞之谶,只有献策所献‘十八孩儿兑上坐’之谶方为陛下受命之符。” 李自成含笑点头:“对,对。你说下去,说下去!” 李岩又接着说:“武英殿在皇极门之西,西华门之内,与文华殿遥遥相对,在紫禁城中居于兑方。陛下虽以北京为行在,不拟久留,但在北京紫禁城驻跸期间,也不应忘‘兑上坐’三字之谶。” 李自成大为高兴,说道:“多亏你们提醒,孤决定住在武英殿!” 李岩又说道:“臣等建议陛下驻跸武英殿,蒙陛下欣然同意,此实陛下从谏如流之美德,为我国家之利,愚臣等不胜欢忭鼓舞之至!趁此机会,臣仍欲就此事有所进言,望陛下俯听一二。” “你说吧,不要顾虑。” “臣不如献策深明五行八卦之理,但往年为科举考试,对《易经》也曾反复读过,对阴阳八卦之理略知皮毛。文华殿在紫禁城中居于震方。《说卦》云:‘万物出于震。震,东方也。’震卦主东方,又为春天之卦,又主万物生长发育。总之是一片和悦景象……” “这与今日的情况也颇相合。” “不然,陛下。”李岩停了停,望一眼皇上的神色,接着说道,“臣请陛下恕罪,听臣冒昧直言。献策与臣,备位正副军师,参与帷幄,兢兢业业,不敢懈怠。故日常所虑者多,不能不常怀殷忧。许多文武大臣因见我皇上义旗东指,一路迎降,势如破竹,将唾手而克北京,取明朝江山如拾芥,不怪文武臣工颇生骄傲之气,认为江南可传檄而定,太平即在眼前,上下欢腾,如醉春风。臣与献策,只怕粗心大意,变生不测。如今尚不是偃武修文时候,请陛下居住武英殿,除为了顺应‘兑上坐’之谶,也为了昭示群臣:得了北京,尚非天下太平之时。”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向两位军师问道:“孤登极之后,也不愿再有恶战,也打算偃武修文,使天下早享太平之福。难道吴三桂还敢螳臂当车,自寻灭亡不成?” 宋献策说道:“臣亦愿吴三桂前来投降,但也要防备万一。” “吴三桂如不投降,就用兵征剿,不留肘腋之患。你们说是么?” 李岩回答说:“吴三桂在山海卫驻军,虽为我朝肘腋之患,但是他前进不能,退无所据,实际不足为虑。臣等以为目前可虑者不是吴三桂,而是满洲。我军初到北京,立脚未稳,万一东虏乘机入塞,而吴三桂与之勾结,必为大患,所以不能不小心防范。” 李自成自从破了西安,恢复长安旧称,以长安为京城即所谓“定鼎长安”以来,在心态上起了很大变化。他陶醉于辉煌的军事胜利,除歌颂胜利的话以外,不愿听不同的意见。那些新降的文臣,多是在宦海中浮沉多年,自诩为洞达时务,认识“天命攸归”,所以才投归新主,庆幸得为攀龙附凤之臣,赞襄**创业。他们很容易看出新圣上最喜欢歌功颂德、夸耀武功,于是所有的新降文臣都按照新主子所好歌功颂德。纵然有人看到了一些问题,想贡献有利于开国创业的一得之见,一看皇上醉心于功业烜赫,恶听直言,也就没有谁敢说实话了。 听了李岩的话以后,李自成的正在高兴的心情好似被浇了一股冷水。只是为着表示他虚怀纳谏,没有露出来不悦之色。他认为满洲人震于他的军威,必不敢此时南犯,李岩的话未免过虑。他望望宋献策,明白宋和李有一样看法,勉强笑着说: “你们是孤的亲信谋臣,历年来赞襄帷幄,果然不同于一班文臣。说到满洲人南犯的事,孤何曾不在心中想过?在东征的路上也想过多次。不过……” 趁着李自成片刻沉吟,宋献策看见他的脸上的笑容消失,似乎不同意他们对满洲人的顾虑。 “不过,”李自成接着说,“以孤想来,满洲人未必敢在此时南犯。” 宋献策赶快说道:“陛下英明,比臣料事深远。愿闻陛下睿见,以释愚臣杞忧。” 李自成又微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在崇祯的十七年中,因为朝政腐败,兵力空虚,遂使满洲鞑子几次入犯,攻破城寨,饱掠而归。目前我大军攻破北京,建立新朝。我军声威,谅满洲也会知道。以孤忖度,满洲人不足为虑。” 宋献策说道:“陛下睿谋宏远,烛照虏情,实非臣等所及。然臣等恐事出料外,不得不防,所以已命刘体纯不必等候进入北京,即率他所部人马由昌平直趋通州,立即刺探山海关与辽东军情,不可稍有疏忽。” “很好,很好。你们已经同捷轩商定,派出一万多精兵不参加攻城之事,赶快去驻防通州一带,这部署也深合孤意。” 李岩见皇上毕竟英明,肯听进言,赶快又说道:“陛下,我朝新建,同东虏必有一战,不可不尽早放在心中。《兵法》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以臣之愚见,从明日攻克北京之后,即应以不可胜之势,使敌人不敢来犯。” 李自成心中认为进北京后第一件大事是举行登极大典,昭告天下,传檄江南。李岩的话不合他的心意。他不相信他手下有精兵强将,百战百胜,满洲人胆敢来犯。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含笑问道: “如何使敌人不敢来犯?” 李岩回答说:“《孙子》说:‘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臣以为这‘修道而保法’一句话,言简意赅,深具至理,陛下应反复思之。” “孤在商洛山中时,每日练兵之外,杂事不多,有闲暇读书。《孙子十三篇》也仔细读过多遍,遇有心得处反复背诵,并在书页上写了不少眉批。你说的‘修道而保法’这一句,孤也记得,你此刻提到这句话是何意思?不妨明白说出,无庸忌讳。”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微露不悦之色,暗中用脚尖在李岩的脚上碰了一下,要他适可而止。但李岩却有一种骨鲠性格,愿意趁此进入北京前夕,为皇上贡献忠言,所以不顾宋献策的暗示,向皇上说道: “关于《孙子》的这句话,诸家注释,各有发挥,臣以为诗人杜牧的注解最得真谛。按照杜牧的注解,道就是仁义,就是仁政;法就是法制,既指治理国家的法制,也指军纪严明。所以臣惟望陛下不忘‘修道而保法’,便不必担忧东虏乘机入犯了。” 李自成问:“明日上午就要进北京内城,如何才是‘修道而保法’?请言其详。” 李岩凭着一片忠心,明知皇上不会听从,还是大胆地直言:“原来陛下早已决定,破城之后,将明朝勋戚与六品以上官员,除少数素有清廉之名的朝臣以外,全数逮捕,拷掠追赃,以济国用。皇上又念三军将士多年来追随陛下暴霜露,冒白刃,幸而不死,得有今日,所以决定顺应三军将士之望,在北京城破之后,三军入城驻扎,与民同乐。当时臣与献策对此两项决定,都曾谏阻,区区忠言,未蒙皇上见纳,至今忠心耿耿。今日我大军即入北京内城。臣冒死再次进言,请陛下取消成命,以利国家,不使敌人有可乘之机。” 李自成沉默片刻,问道:“倘若孤取消成命,如何处置方好?” “陛下是一国之君,遇有大事,俯听众议,断自宸衷。众多部队,何者进城警备弹压,何者在城外原地驻扎,候令进止,今晚陛下即可下一上谕,诸将遵谕而行,不得稍违。至于原议对勋戚大臣拷掠追赃之事,可在今晚或明日进城时传谕汝侯刘宗敏,暂缓执行,听候再议。” 宋献策已经从李自成的神色上看出来李岩的话说得过直,引起“圣心”不悦,正想再踢一下李岩的脚,而李岩却耐不住接着说道: “臣愚,值此进入北京之际,惟以效忠陛下为念,故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国家开业奠基,成为千古楷模。陛下为尧舜之主,功业将远迈汉祖唐宗。陛下应记得汉高祖初克咸阳,听了樊哙与张良的进言,随即从咸阳退出,还军霸上,与父老‘约法三章’,就是约定了三件大事:杀人者死罪,犯伤人罪与盗窃罪的,都要依法治罪。除这三条之外,秦朝的一切旧法全部废除。所以沛公在关中深受百姓爱戴,正如《史记》上说,‘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明日陛下进北京,当然与汉高祖入咸阳不可同日而语。当时刘邦不但尚未称帝,也未称汉王,名义仅是沛公。今日陛下已经是大顺皇帝,驾临北京,当然应驻跸于紫禁城内。但大军数万人都驻扎北京城内,军民混杂,臣窃以为非计。至于将明朝的勋戚大臣一齐逮捕,拷掠追赃,臣请缓行。首先在北京行宽仁之政,以收揽天下人心。俟大局安定之后,择勋戚大臣中罪恶昭著、万民痛恨的,惩治几个,其余降顺的一概不究。如此行事,不惟使北京安堵如常,而且使各地观望者望风归顺,也使敌对者无机可乘。” “你还有什么建议?” “臣本书生,蒙陛下厚爱,置诸帷幄之间,参与军国之事,故敢就以上二事,披沥直陈。还有一事,亦望陛下斟酌。” “何事?” “北京虽在辇毂之下,为百官巨商云集之地,然究其实,中小平民居于多数。数月来山东漕运中断,平民小户素无积蓄,生活必甚艰难。进入北京之后,如何赈济京师饥民,也望陛下斟酌决定。今日国家制度粗定,与往年情况不同。京师各处粮食仓储如何稽核以及如何放赈之事,均归户政府职掌,而五城直指使可以协助办理。”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献策,林泉建议诸事,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明白关于驻军城内与对大臣拷掠追赃都是在西安决定的,为刘宗敏和陕西将领所主张。李自成虽然英明,却十分倚信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将领,所以李岩今夜不脱离书生之习,向皇上提出前两条建议,已经晚了,徒惹皇上心中不快,他必须为李岩缓和一下。趁皇上要他说话,赶快婉转说道: “陛下睿智过人,胸怀开朗,颇有唐太宗之风。林泉今晚直言建议,也是仰慕古人,欲效魏征之骨鲠。君臣契合,先后辉映,必将成为千古美谈。陛下进北京后,对官民行宽仁之政,收揽人心,并将人马驻扎城外,一则有利于招降吴三桂,二则使东虏见我无隙可乘,不敢来犯。林泉的这两条建议,均是为国家着想,出自一片忠心。只是以上二事皇上在西安出师之前已与汝侯商定,亦为诸将之愿,早已宣布于众,临时不好收回成命。不妨在明日大军进入内城时,皇上重降圣旨,谕三军严守纪律,秋毫无犯,违者斩首。至于拷掠追赃之事,如何适可而止,先严后宽,由陛下斟酌情况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的意见很好,由孤斟酌好啦。” 因为断定明日一早就会破了内城,如今已到三更,要赶快处理的事情很多,这次小型的御前密议到此停止。 宋献策和李岩刚离开钓鱼台行宫,李自成将吴汝义和李双喜叫到面前,又命传宣官去叫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立刻进宫。 李岩和宋献策经过今晚的行宫召对,在满朝文武陶醉于即将进北京和即将一举灭亡明朝的伟大胜利之夜,他们出于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也出于他们做军师的军国重任,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一些意见,同目前大顺朝中一味歌颂的声音很不调和。虽然他们觉得应该向皇上说的重要意见还没有完全说出,但是他们都看得出来,皇上已经流露了不悦之色。最后,皇上并没有对他们的意见爽快采纳。关于原定大军进驻城内,对勋戚和六品以上的官员拷掠追赃这两件事,照旧执行;而对京师贫民放赈的事,皇上一字不提。所以两位军师从钓鱼台行宫退出以后,心上的忧虑并没有减轻,在行宫大门外默然上马,带着一群扈从的官员、奴仆和亲兵驰回驻地。 丞相府的临时驻地距行宫不足一里。牛金星正在同六政府尚书商议明日入城诸事,听到宣召就立即进宫,所以宋献策和李岩还没有回到军师府驻地,牛丞相已经坐在大顺皇上的面前了。由于各种原因,在李自成的心上,牛金星的分量比宋献策要重一些,至于李岩的分量,比牛金星差远了。李自成心中明白,如今尚在作战时期,所以在西安时宣布圣旨以刘宗敏为文武百官之首,等日后全国统一,天下太平,自然要依照汉、唐、宋历代旧制,以宰相为百官之首。至于军师府这个衙门,也是目前的短期建制。到了天下太平时候,军师府就要撤销了。由于牛金星在大顺朝文臣中如此重要,所以李自成召见过宋献策和李岩之后,立刻将牛金星召进宫来。 李自成问道:“文臣们有人建议孤进城后居住乾清宫,有人建议居住文华殿,可是两位军师建议孤居住武英殿,以合《谶记》上‘十八孩儿兑上坐’的话。先生以为如何?” “陛下如何决定?” “孤听了他们的面奏,觉得很有道理,已经同意。倘若你认为尚有不妥之处,不妨直言,还来得及召他们进宫来重新商议。” “他们的建议很好。陛下立即采纳,实为英明过人。” 李自成又问道:“你也认为乾清宫不可居住?” 牛金星明白皇上仍是念念不忘乾清宫,立即回答:“臣虽然不曾与献策讨论此事,但意见完全相同。陛下试想,今夜我大顺数万将士和满朝随征大小文臣是何等振奋鼓舞,单等明日进城。可是今夜崇祯及其众多宫眷与朝臣正好相反,痛哭无计,纷纷自尽。崇祯非一般庸懦亡国之君,今夜他知道内城必破,必将设法藏匿民间,然后再逃出北京,以图恢复。如他认为逃走无望,必定自尽,或是自缢,或是自焚,这就是古人所谓‘国君死社稷’之义。他会在何处自尽?……” “听说他在宫中还有一处家庙,称做奉先殿。会不会在奉先殿自尽?” “不会。崇祯这个人,秉性十分刚强,即位后宵衣旰食,总想做一个中兴之主。如今亡国,他认为死后无面目看见祖宗,所以臣以为他不会死在奉先殿。” “你认为他会死在乾清宫?” “臣以为他十之八九会自缢在乾清宫,或在乾清宫举火自焚,而且必有一些宫眷从死于乾清宫中。不管如何,明朝新亡,乾清宫必然凝聚凶戾之气,不可为陛下驻跸之处。两位军师建议陛下驻跸武英殿,最为合宜。” “崇祯会不会逃出北京?” “臣最担心者正是此事。如今大军四面包围北京,外城已入我手,估计他今夜没有机会逃出北京;臣怕他藏匿民间,俟机逃走,一旦微服混出城门,即可以间道南下,辗转逃往江南。崇祯年纪尚轻,在民间并无桀、纣之恶名,倘若他据守南京虎踞龙盘之地,凭借江南之财富与人民,则我朝欲统一中国必将费很大周折。” 李自成沉吟说道:“这倒是一件值得……” 牛金星赶快说:“虽然这是一件值得担心的大事,但请皇上放心。献策与林泉一向思虑周密,必有通盘考虑。明日如何清宫,如何寻找崇祯生死下落,他们必不敢疏忽。明日李过将军先进入紫禁城中清宫,献策今夜必会详细嘱咐。” 李自成点点头,又问道:“对于清宫的事,你还有什么意见?” “清宫之事,凡臣能够想到的,献策与林泉必然都已想到。只有一事,臣要面奏陛下……” 牛金星话未说完,传宣官进来,跪在李自成的脚前奏道: “启禀皇爷,汝侯刘宗敏前来见驾。” “传他前来!” 其实刘宗敏并没有站立在行宫大门内等待传禀,而是跟随在传宣官后边直往里走。别的文武大臣进入宫中时都是毕恭毕敬,脚步很轻,只有他依然是当年的草莽英雄脾性,脚步踏得砖地咚咚响。当李自成刚说完“传他进来”一句话,他已经进来了。自从在西安建国以来,别的大臣,从丞相牛金星和军师宋献策起,来到李自成的面前,都是先跪下叩头,行君臣之礼,然后李自成命坐,才恭敬地坐下奏事。刘宗敏虽然忠心耿耿地拥戴李自成做皇帝,并且想为众多武将做个榜样,然而他在短时间内还不习惯处处遵守严格的君臣之礼。此刻他来到李自成的面前,叉手躬身,声音洪亮地说道: “万岁!今晚我们都别想睡,准备明日一早进城!” 李自成的心中猛然一喜,强装冷静地说道:“坐下。坐下说话。” 等刘宗敏坐下以后,他接着问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刘宗敏说:“我军将士同守城的人们互相说话,城上官员禁止不住。我军将士对城上说,如不大开城门,就要猛力攻城,对城上众炮齐发,云梯登城,杀进城去以后,对军民一个不饶。守城的人们十分恐慌,请我军不要攻城,答应在五更时打开城门,放我军进城。” “哪个城门?” “城上的人们已经变心,守城的大太监们也变了心。明早黎明时候,九门齐开。” “军师府知道么?” “军师府的消息灵通。我刚才得到禀报,献策那里自然也得到禀报了。我刚才往行宫来的时候,差人将这消息告知了丞相和两位军师,请他们速来行宫,在御前商议皇上明日如何进城的事,没想到启东已经进宫来了。” “刚才献策和林泉在孤面前谈了很久,已经决定,明日孤由德胜门进城。献策说,德胜门在北京的乾方,孤应走乾方进城。” 刘宗敏的广额高颧、骨棱棱的方脸上绽开了一丝嘲讽的微笑,说道: “这宋矮子!不让皇上就近从阜成门进城,偏要绕道德胜门进城!对阴阳八卦咱不懂,听他的意见吧。皇上进了紫禁城以后住在什么地方?” “两位军师说,武英殿在紫禁城中的兑方,建议孤居住在武英殿,孤已经同意了。” “啊,也是,‘十八孩儿兑上坐’嘛!这建议也很重要,皇上当然同意。他们别的还有什么重要建议?” “他们还有三条建议。” “哪三条?” “破了北京以后的两件事,本来在西安出兵时已经商定了,三军将士听说后无不鼓舞。当时文武大臣中只有献策、林泉,还有玉峰,独持异议。他们先是不同意马上向北京进兵,建议先经营中原、秦、晋和山东各处,两年后再派出大军东征幽燕。他们受到了孤的责备,才不敢坚持暂缓东征之议。当时在御前会议上商定了进北京的三件大事:一是进北京就筹备登极大典;二是逮捕明朝的勋戚大臣,拷掠追赃,以济国用;三是体念将士们多年辛苦,决定驻军城内,休息半月,军民同乐。估计在半月之内,登极大典就能举行。在西安时,献策和林泉因谏阻东征受了孤的责备,对破北京后休军城内和拷掠追赃两件都无二话,但是他们的心中并不赞同。今晚由林泉建议,献策赞同,一唱一和劝孤改变原议。他们建议:第一,将大军驻扎城外,只派少数人马入城,维护城内治安,弹压不轨;第二,暂缓追赃,效法汉刘邦入咸阳后对父老的‘约法三章’;第三,向北京贫民开仓放赈。” 刘宗敏笑着说道:“他们的建议也是出于忠心,只是太书生气啦。启东,你说是么?” 牛金星虽然心中同意宋献策和李岩的建议,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赖的是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武将,而急于东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后休兵城内和逮捕明朝的勋戚大臣拷掠追赃,都是陕西武将们的主张。他立志做一位开国的太平宰相,所以他不愿在这两个问题上说出来他自己的主张。他看刘宗敏和皇上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说道: “我皇上应天顺人,由西安出师东征,一路势如破竹,昨日圣驾到达北京城下,明日一早就进入北京内城,灭亡明朝。如此武功,实为千古所少有。进入北京之后,赶快举行登极大典,以慰天下百姓之望,这是许多大事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大顺满朝文武,咸同此心。至于其他诸事,如大军是否应该暂驻北京城内休息,是否应该进北京就将明朝勋戚大臣逮捕追赃,非我大顺朝眼下立国的根本大计。凡事有经有权,献策与林泉所奏,也许是狃于刘邦入咸阳后与父老‘约法三章’故事,知经而不知权。遇此等时候,陛下既要容臣工们各抒己见,也要断自宸衷。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帝王为一国之主,在八卦为乾。国家大事,众说不一,断自宸衷,称为乾断,自古英明之主,莫不如此。” 刘宗敏顿时忘了是在皇上面前,不觉哈哈大笑,说道: “你说得真好,不怪是大顺朝开国宰相!” 一个宣诏官进来,禀报说正副军师在宫门求见皇爷。李自成正在高兴,说道: “快传他们进来!” 不过片刻,宋献策和李岩毕恭毕敬地躬身进来,在李自成的面前行了叩头礼。李自成命他们坐下以后,随即十分高兴地问道: “破了外城以后,守内城的太监和军民,跟着就人心瓦解,已经传出话来,明日五更打开城门迎降。这好消息你们都知道么?” 宋献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此所谓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李自成又称赞说:“你曾说,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准定破城。果如所卜,真是卦理通神!明日孤如何进城,你们都商议好了么?” 献策回答:“臣等原料定十九日黎明会破内城,所以已拟定了皇上入城节略,命军师府中司缮吏员誊抄数份,如今带来行宫。不知所拟是否妥当,请林泉取出,在御前恭读,请旨定夺。” 李岩从袖中取出一个简便的红绫文书匣,打开文书匣,取出四份用恭楷缮写的红纸文件,题目是《圣驾入城节略》。他先将一份捧呈御案,再将一份给刘宗敏,一份给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后对皇上恭读节略。李自成看着节略,同时听李岩读了一遍,面含微笑,频频点头,对两位军师说: “你们在节略中详细写了如何从钓鱼台行宫启驾,一部分御营将士如何从阜成门先进城去,占领皇城诸门,包围皇城,一部分文武大臣与部分御营将士如何护驾,沿路如何警跸,先进城的文武百官如何由汝侯与丞相率领,在德胜门内接驾,然后圣驾如何进入皇城、紫禁城,进入武英殿驻跸,一一写得清楚。仓促之间,难得你们计议得这么周到!” 宋献策欠身说道:“几天来臣与副军师虽在征途之上,然因破北京已经是指顾间事,所以臣等在马上或宿营时议论数次,命军师府官员们拟稿备用。今日又稍加厘定,缮写数份,并非仓促写就。” 李自成转向牛金星问道:“军师们拟的入城节略,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欠身回答:“臣忝居宰相之职,但对圣驾如何入城,一应诸事,尚未考虑如此周详。两位军师所拟节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还请陛下与两位军师斟酌。” “何事?” “节略中拟定两次清宫,此议甚善。城破之后,李过将军率领一千将士迅速进入紫禁城内,占领四门,一则要搜查崇祯生死下落及太子、二王,二则要肃清太监中有无暗藏兵器之人,以防不测。然后吴汝义率领御营将士清宫,按册清点紫禁城中未曾逃散的宫女、太监,封存宫中库藏,派兵日夜巡逻,禁止宫女与太监盗窃各宫中金银宝物,以备几天内清查登记。双喜将军率五百将士护驾入城,以后专驻守武英殿周围,也受吴汝义节制。两位军师如此安排,十分合理。只是吴汝义将军的职衔,似与他的责权有所不符。” 宋献策说道:“丞相所虑极是。我朝因官制草创,颇为疏略。以前陛下称大元帅及新顺王时,吴汝义称中军制将军。去秋在西安建国,暂以秦王府为大顺皇宫,吴汝义统管宫禁之事,改称中军权将军,已觉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内一切军政要务,头绪纷繁,都归吴汝义掌管,确应另定官职,便于施展才能。但臣等对历代职官志未曾考究,请陛下酌为钦定名称。” 李自成向牛金星问道:“启东,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捻须低头想了片刻,抬头回答说:“陛下,上古之世,设有宫正一官,专管宫内之事,见于《周礼》。秦汉以来,并无掌宫中庶事的专职官员,内廷与外廷的政务交错,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内廷事务完全由太监职掌,设置了严密的内官官制。内臣分为十二监,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最尊,俗称内相。除内廷十二监之外,还有东厂与西厂派出的监军太监,万历时还有派到各地征收矿税的太监。陛下鉴于明代太监之弊,所以不再信用太监。目前吴汝义秉承皇上意旨总管行在宫内军政百务,此系我朝新创,可否暂称为宫内大臣,以待日后回长安再为确定?” 李自成点头同意,又问:“清宫的事,你还有什么建议?” “臣请皇上命副军师李岩也带军师府若干官员和兵丁同吴汝义一起清宫。” “为着何事?” “清宫时有一件事必须副军师去为好。天启张皇后因不附和客、魏奸党,深受国人敬重。她原籍杞县,与林泉是小同乡。她曾经身为国母,按道理她会自尽殉国。但是仓皇之际,也许自尽未成。清宫时林泉即到慈庆宫去,看张皇后是否已死。如她尚未自尽,可对她宣布大顺皇帝口谕,我朝将对她厚养终身。如她必欲自尽殉国,可派人护送她回到张皇亲府中,从容自尽。不管张皇后是否已死,将士们都不许到慈庆宫中滋扰。陛下,可以如此办么?” “好,好,就照你的建议去办。” 时间已经过了四更。因为准备进城的事情很多,大家今夜别想睡觉了。御前会议赶快结束,刘宗敏立刻回到东征提营首总将军府的临时驻地,飞马传令各营主将,准备开进内城。各营从什么城门进城,在城内驻扎何处,都是军师府在事前遵旨拟好的计划,已经由刘宗敏以军令传知各营主将,今夜只是重申前令,同时严令人马进城后对居民务要秋毫勿犯。 牛金星要赶快回到丞相府临时驻地,召集六政府与文谕院大臣会议,部署明早如何进城和如何在巳时前赶到德胜门迎接圣驾。 宋献策和李岩最后离开行宫。他们离开御前后,在临时朝房中等候。李自成将吴汝义和李双喜叫到面前,用杏黄纸写了两道手敕,一道是钦命吴汝义为“宫内大臣”,一道是钦命李双喜为协理宫内大臣兼御前侍卫将军。然后宋献策和李岩带着吴汝义和李双喜驰回军师府驻地,又传知李过前来,一同研究明日如何护驾、警跸和如何清宫诸事。对李过和吴汝义而言,特别要紧的一件大事是要找到崇祯,弄清他的死活。 李自成虽然连日来鞍马劳累,今夜又几乎整夜未眠,但因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行宫御厨为他准备了夜宵点心,他随便吃了一点,便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了花园中的假山,向东方看了一阵,看到紫禁城方面并没有冒出火光,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串问题,默默问道: “崇祯此刻在做什么?自尽了么?心腹太监帮助他在民间藏起来了么?他的众多宫眷今夜如何?……” 崇祯皇帝之死 第十七章 连日来崇祯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不但眼眶深陷,脸色灰暗,而且头昏目眩,身体难以支撑。但是亡国就在眼前,他不能倒下去对国运撒手不管,也不能到养德斋的御榻上痛睡一阵。他本来打算在乾清门亲手挥剑斩杜勋,临时来了精神,带着一腔怒火,顿然间忘记疲惫,大踏步走出乾清宫,从丹墀上下了台阶,走到乾清门,稳稳地在龙椅上坐定。乾清宫的宫女们和太监们重新看见了往日的年轻皇上。但是杜勋走后,崇祯鼓起的精神塌下去了,连午膳也吃不下,回到乾清宫的东暖阁,在龙椅上颓然坐下,恨恨地长叹一声,喃喃自语: “连豢养的家奴也竟然胆敢如此……” 他十分后悔刚才没有在乾清门将杜勋处死,以为背主投敌者戒。生了一阵闷气,他感到身体不能支撑,便回到养德斋,由宫女们服侍他躺到御榻上,勉强闭着眼睛休息。当养德斋中只剩下魏清慧一个宫女时,他睁开眼睛,轻轻吩咐: “要是今日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能够来到北京城外,你立刻将朕唤醒。” 魏清慧虽然明白吴三桂断不会来,但是她忍着哽咽答应了“遵旨”二字。崇祯又嘱咐说: “朕命王承恩传谕诸皇亲勋臣们在朝阳门会商应变之策,如今该会商毕了。王承恩如回宫来,立刻奏朕知道。还有,朕命吴祥带人去城上捉拿杜勋,一旦吴祥回来,你也立刻启奏!” “皇爷,既然刚才不杀杜勋,已经放他出城,为甚又要将他捉拿回来?皇上万乘之尊,何必为杜勋这样的无耻小人生气?” 崇祯恨恨地说:“哼,朕一日乾纲不坠,国有典刑,祖宗也有家法!” 魏清慧不敢再说话,低下头去,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坐在椅子上守候着皇上动静,也不许有人在近处说话惊驾。过了片刻,听见御榻上没有声音,料想皇上实在困倦,已经入睡,她在肚里叹息一声,揩去了眼角的泪水。 崇祯一入睡就被噩梦缠绕,后来他梦见自己是跪在奉先殿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伤心痛哭。太祖爷“显圣”了。宫中藏有太祖高皇帝的两种画像:一种是脸孔胖胖的,神态和平而有福泽;另一种是一个丑像,脸孔较长,下巴突出,是个猪像,同一般人很不一样。崇祯自幼听说那一轴类似猪脸的画像是按照洪武本人画的。现在向他“显圣”的就是这位长着一副猪脸的、神态威严的老年皇帝。他十分害怕,浑身打颤,伏地叩头,哭着说: “孙儿不肖,无福无德,不足以承继江山。流贼眼看就要破城,宗社不保,国亡族灭。孙儿无面目见太祖皇爷在天之灵,已决定身殉社稷,以谢祖宗,以谢天下。” 洪武爷高坐在皇帝宝座上,长叹一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说道:“由检,你以身殉国有什么用?你应该逃出去,逃出去恢复你的祖宗江山。你还年轻,不应该白白地死在宫中!” 崇祯哭着问道:“请太祖皇爷明示,不肖孙儿如何能逃出北京?” 洪武爷沉吟说:“你总得想办法逃出北京,逃不走再自尽殉国。” “如何逃得出去?” 崇祯伏地片刻,高皇帝没有回答。他大胆地抬起头来,但见高高的宝座上烟雾氤氲,“显圣”的容貌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灰色的、不住浮动的一团烟雾,从烟雾中传出来一声叹息。 崇祯忍不住放声痛哭。 魏清慧站在御榻旁边,连声呼唤:“皇爷!皇爷!……” 崇祯醒来,但还没有全醒,不清楚是自己哭醒,还是被人唤醒。他茫然睁开眼睛,看见魏宫人站在榻边,不觉脱口而出: “朕梦见了太祖高皇帝!……” 魏宫人又叫道:“皇爷,大事不好,你赶快醒醒!” 崇祯猛然睁大眼睛,惊慌地问:“什么事?什么大事?……快奏!” 魏宫人声音打颤地说:“吴祥从平则门回来,他看见逆贼已经破了外城。外城城门大开,有几千步兵和骑兵从彰义门和西便门整队进城!” 崇祯登时面如土色,浑身颤栗,从榻上虎地坐起,但是两脚从榻上落到朱漆脚踏板上,却穿不上靴子。魏宫人赶快跪下去,服侍他将绣着云龙的黄缎靴子穿好。崇祯问道: “吴祥在哪里?在哪里?” 魏宫人浑身打颤说道:“因为宫中规矩,任何人不准进入养德斋中奏事,所以吴祥此刻在乾清宫中恭候圣驾。” 崇祯又惊慌地问:“你听他说贼兵已经进了外城?” 魏宫人强作镇静地回答说:“内城的防守很坚固,请皇爷不必害怕……” “快照实向朕禀奏,吴祥到底怎么说?快!” “吴祥刚才慌慌张张回到宫中,要奴婢叫醒皇爷。因奴婢说皇爷十分困乏,刚刚矇眬不久,他才告诉奴婢逆贼已经从彰义门和西便门进了外城,大事不好,必须马上禀奏皇上。” 崇祯全听明白了,浑身更加打颤,腿也发软。他要立刻到乾清宫去亲自询问吴祥。当他下脚踏板时,两脚无力,踉跄几步,趁势跌坐在龙椅上。他不愿在乾清宫太监们的眼中显得惊慌失措,向魏宫人吩咐: “传吴祥来这儿奏事!” 魏宫人感到诧异,怕自己没有听清,小声问道:“叫吴祥来养德斋中奏事?” 崇祯从迷乱中忽然醒悟,改口说:“叫他在乾清宫等候,朕马上去听他面奏!” 这时,两个十几岁的宫女进来。一个宫女用金盆端来了洗脸的温水,跪在皇上面前,水中放着一条松江府进贡的用白棉线织的面巾,在面巾的一端用黄线和红线绣成了小小的二龙戏珠图;另一宫女也跪在地上,捧着一个银盘,上边放着一条干的白棉面巾,以备皇上洗面后用干巾擦手。但是崇祯不再按照平日的习惯在午觉醒来后用温水净面,却用粗话骂道:“滚开!”随即绕过跪在面前的两个宫女,匆忙地走出养德斋,向乾清宫正殿的前边走去。魏宫人看见他一步高,一步低,赶快去挟住左边胳臂,小声说道: “皇爷,您要冷静,内城防守很牢固,足可以支持数日,等到吴三桂的勤王兵马来到。” 崇祯没有听清楚魏清慧的话,实际上他现在对于任何空洞的安慰话都没有兴趣听,而心中最关心的问题是能否逃出北京,倘若逃不出应该如何身殉社稷,以及对宫眷们如何处置。已经走近乾清宫前边时,他不愿使太监们看见他的害怕和软弱,用力将左臂一晃,摆脱了魏宫人挽扶着他的手,踏着有力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坐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听吴祥禀奏。原来当吴祥奉旨到平则门上捉拿杜勋时,杜勋已经缒出了城,在一群人的簇拥中,骑着马,快走到钓鱼台了。他正在城楼中同王德化谈话,忽然有守城的太监奔入,禀告王德化,大批贼兵进彰义门了,随后也从西便门进入外城了…… 崇祯截住问道:“城门是怎么开的?” “听说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自己打开的。可恨成群的老百姓忘记了我朝三百年天覆地载之恩,拥拥挤挤站在城门里迎接贼兵,有人还放了鞭炮。” 崇祯突然大哭:“天哪!我的二祖列宗!……” 吴祥升为乾清宫掌事太监已有数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年年盼望着国运好转,不料竟然落到亡国地步,所以崇祯一哭,他也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魏清慧和几个宫女,还有几个太监,都站在东暖阁的窗外,听见皇上和吴祥痛哭,知道外城已破,大难临头,有的痛哭,有的抽咽,有的虽不敢哭出声来,却鼻孔发酸,热泪奔流。 吴祥哭了片刻,抬头劝道:“事已如此,请皇爷速想别法!” 崇祯哭着问:“王德化和曹化淳现在何处?” 吴祥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都已变心,而守彰义门的内臣头儿正是曹化淳的门下,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只好回答说: “他们都在城上,督率众内臣和军民固守内城,不敢松懈。可是守城军民已无固志,内城破在眼前,请皇爷快想办法,不能指望王德化和曹化淳了。” 崇祯沉默片刻,又一次想起来太祖皇爷在他“显圣”时嘱咐的一句话:“你得想办法逃出北京。”可是他想不出好办法,向自己问道: “难道等待着城破被杀,亡了祖宗江山?” 他忽然决定召集文武百官进宫来商议帮助他逃出北京之计,于是他对吴祥说道: “你去传旨,午门上紧急鸣钟!” 崇祯曾经略习武艺,在煤山与寿皇殿之间的空院中两次亲自主持过内操,所以他在死亡临头时却不甘死在宫中。此时他的心情迷乱,已经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竟然异想天开,要率一部分习过武艺的年轻内臣,再挑选几百名皇亲的年轻家丁,在今夜三更时候,突然开齐化门冲出,且战且逃,向山海关方向奔去,然后奔往南京。北京的内城尚未失去,他决定留下太子坐镇。文武百官除少数年轻有为的可以护驾,随他逃往吴三桂军中之外,其余的都留下辅佐太子。皇后和妃嫔们能够带走就带走,不能带走的就只好留在宫中,遵旨自尽。这决定使他感到伤心和可怕,可是事到如今,不走这条路,又有什么办法?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忍不住放声痛哭。 从午门的城头上传来了紧急钟声。他认为,文武百官听见钟声会陆续赶来宫中,他将向惊慌失措的群臣宣布“亲征”的决定,还要宣布一通“亲征”手诏。于是他停止痛哭,坐在御案前边,在不断传来的钟声中草拟诏书。他一边拟稿,一边呜咽,不住流泪,将诏书稿子拟了撕毁,撕毁重拟,尽管他平素在文笔上较有修养,但今天的诏书在措词上十分困难。事实是他的亡国已在眼前,仓皇出逃,生死难料,但是他要将措词写得冠冕堂皇,不但不能有损于皇帝身份,而且倘若逃不出去,这诏书传到后世也不能成为他的声名之玷,所以他几次易稿,总难满意。到钟声停止很久,崇祯才将诏书的稿子拟好。 崇祯刚刚抛下朱笔,王承恩进来了。他现在是皇帝身边唯一的心腹内臣。崇祯早就盼望他赶快进宫,现在听见帘子响动,回头看见是他进来,立即问道: “王承恩,贼兵已经进了外城,你可知道?” 王承恩跪下说:“启奏皇上,奴婢听说流贼已进外城,就赶快离开齐化门,先到正阳门,又到宣武门,观看外城情况……” “快快照实禀奏,逆贼进外城后什么情况?” “奴婢看见,流贼步骑兵整队入城,分住各处,另有小队骑兵在正阳门外的大街小巷,传下渠贼刘宗敏的严令,不许兵将骚扰百姓,命百姓各安生业。奴婢还看见外城中满是贼兵,大概外城七门全开了。皇爷,既然外城已失,人无固志,这内城万不能守,望陛下速拿主意!” “朝阳门会议如何?” “启禀皇爷,奴婢差内臣分头传皇上口谕,召集皇亲勋臣齐集朝阳门城楼议事。大家害怕为守城捐助饷银,都不肯奉旨前来,来到朝阳门楼的只有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人来不齐,会议不成,他们两位皇亲哭着回府。” 崇祯恨恨地说:“皇亲勋臣们平日受国深恩,与国家同命相连,休戚与共,今日竟然如此,实在可恨!” “皇上,不要再指望皇亲勋臣,要赶快另拿主意,不可迟误!” “刚才午门上已经鸣钟,朕等着文武百官进宫,君臣们共同商议。” “午门上虽然鸣钟,然而事已至此,群臣们不会来的。” “朕要亲征,你看看朕刚才拟好的这通诏书!” 王承恩听见皇上说出了“亲征”二字,心中吃了一惊,赶快从皇上手中接过来诏书稿子,看了一遍,但见皇上在两张黄色笺纸上用朱笔写道: 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载于兹。政不加修,祸乱日至。抑圣人在下位欤?至干天怒,积怨民心,赤子沦为盗贼,良田化为榛莽;陵寝震惊,亲王屠戮。国家之祸,莫大于此。今且围困京师,突入外城。宗社阽危,间不容发。不有挞伐,何申国威!朕将亲率六师出讨,留东宫监国,国家重务,悉以付之。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悉诣军前听用,以歼丑类。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 当王承恩阅读诏书时候,崇祯焦急地从龙椅上突然站起,在暖阁中走来走去。片刻后向王承恩问道: “你看完了?‘亲征’之计可行么?” 王承恩颤声说道:“陛下是千古英主,早应离京‘亲征’,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晚了?!” “是的,请恕奴婢死罪,已经晚了!……” 崇祯面如土色,又一次浑身颤栗,瞪目望着王承恩停了片刻,忽然问道:“难道你要朕坐守宫中,徒死于逆贼之手?” 王承恩接着说道:“倘若在三四天前,敌人尚在居庸关外,陛下决意行此出京‘亲征’之计,定可成功。眼下逆贼二十万大军将北京围得水泄不通,外城已破,只有飞鸟可以出城。陛下纵然是千古英主,无兵无将,如何能够出城‘亲征’?事到如今,奴婢只好直言,请恕奴婢死罪!” 听了王承恩的话,崇祯的头脑开始清醒,同时也失去了一股奇妙的求生力量,浑身蓦然瘫软,颓然跌坐在龙椅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在这刚刚恢复了理智的片刻中,他不但想着王承恩的话很有道理,同时重新想起今日午后太祖高皇帝在他的梦中“显圣”的事。太祖皇爷虽然嘱咐他应该逃出北京,可是当他向太祖爷询问如何逃出,连问两次,太祖爷颇有戚容,都未回答。他第三次哭着询问时,太祖爷的影像在他的面前消失了,连同那高高的宝座也化成了一团烟雾,但听见从他的头上前方,从一团缭绕飘忽的烟雾中传出来一声深沉的叹息…… 王承恩悲伤地说道:“皇爷,以奴婢估计,内城是守不住了。” 崇祯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命王承恩将刚才放回到御案上的诏书稿子递给他。他把稿子撕得粉碎,投到地上,用平静的声调说道: “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决不再作他想,但恨群臣中无人从死耳!” 王承恩哽咽说:“奴婢愿意在地下服侍皇爷!” 崇祯定睛注视王承恩的饱含热泪的眼睛,点点头,禁不住伤心呜咽。 崇祯断定今夜或明日早晨,“贼兵”必破内城。他为要应付亡国巨变,所以晚膳虽然用得匆忙,却尽量吃饱,也命王承恩等大小内臣们各自饱餐一顿。他已明白只有自尽一条路走,决定了当敌兵进入内城时“以身殉国”。但是在用过晚膳以后,他坐在乾清宫的暖阁休息,忽然一股求生之欲又一次出现心头。他口谕王承恩,火速点齐三百名经过内操训练的太监来承天门外伺候。 王承恩猛然一惊,明白皇上的逃走之心未死。然而一出城必被“逆贼”活捉,受尽侮辱而死,绝无生路,不如在宫中自尽。他立刻在崇祯脚前跪下,哽咽说道: “皇爷,如今飞走路绝,断不能走出城门。与其以肉喂虎,不如死在宫中!” 崇祯此时已经精神崩溃,不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听了王承恩的谏阻,他觉得也有道理,三百名习过武艺的内臣护驾出城,实在太少了。然而他要拼死逃走的心思并未消失,对王承恩说道: “你速去点齐三百名内臣,一律骑马,刀剑弓箭齐备,到承天门等候,不可误事。去吧!” 他转身走到御案旁边,来不及在龙椅上坐下,弯身提起朱笔,字体潦草地在一张黄纸上写出来一道手诏: 谕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速带家丁前来护驾。此谕! 写毕,命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立即差一名长随,火速骑马将手诏送往新乐侯府,随即他颓然坐下,恨恨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朕志决矣!” 恰在这时,魏清慧前来给皇帝送茶。像送茶这样的事,本来不必她亲自前来,但是为要时刻知道皇上的动静,她决定亲自送茶。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她没有离开过乾清宫的外间和窗外附近。刚才听见皇上命王承恩速点齐三百内臣护驾,准备逃出北京。虽然王承恩跪下谏阻,但皇上并未回心转意。她明白皇上的心思已乱,故有此糊涂决定,一出城门必被流贼活捉,或者顷刻被杀。皇上秉性脾气她最清楚,一旦坚执己见,就会一头碰到南墙上,无人能劝他回头。她赶快奔往乾清宫的后角门,打算去坤宁宫启奏皇后,请皇后来劝阻皇爷。但是在后角门停了一下,忽觉不妥。她想,如果此刻就启奏皇后,必会使皇后和宫眷们认为国家已亡,后宫局面大乱,合宫痛哭,纷纷自尽。于是她稍微冷静下来,决定托故为皇上送茶,再到皇上面前一趟,见机行事。 当魏清慧端着茶盘进入暖阁时,听了崇祯那一句“朕志决矣!”的自言自语,猛一震惊,茶盘一晃,盖碗中的热茶几乎溅出。她小心地将茶碗放在御案上,躬身说道: “皇爷,请吃茶!” 她原希望崇祯会看她一眼,或者对她说一句什么话,她好猜测出皇上此刻的一点心思。但是皇上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进来。她偷看皇上一眼,见皇上双眉深锁,眼睛呆呆地望着烛光,分明心中很乱。她不敢在皇上的身边停留,蹑手蹑脚地退出暖阁,退出正殿,在东暖阁的窗外边站立,继续偷听窗内动静。这时她已经知道有一个长随太监骑马去传旨召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固即刻进宫。她明白,他们都是皇上的至亲,最受皇上宠信,只是限于祖宗家法,为杜绝前代外戚干政之弊,没有让他们在朝中担任官职,但是他们的地位,他们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与王承恩完全不同。她不知道皇上叫这两位皇亲进宫来为了何事,但是在心中默默地说: “苍天!千万叫他们劝皇上拿定主意,不要出城!” 崇祯此时还在考虑着如何打开城门,冲杀出去,或许可以成功。只要能逃出去,就不会亡国。但是他也想到,自己战死的可能十有八九,他必须另外想办法使太子能够不死,交亲信内臣保护,暂时藏在民间,以后逃出北京,辗转逃往南京,恢复大明江山。可是命谁来保护太子呢?他至今不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已经变心,在心慌意乱中,认为只有他们可以托此大事:一则他们深受皇恩,应该在此时感恩图报,二则他们在京城多年来倚仗皇家势力,树植党羽,盘根错节,要隐藏太子并不困难,尤其是曹化淳任东厂提督多年,在他的手下,三教九流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他的良心未泯,保护太子出京必有办法可想。想了一阵之后,他吩咐: “你速差内臣,去城上传旨,叫王德化和曹化淳火速进宫!” 下了这道口谕以后,他走出乾清宫,在丹墀上徘徊很久,等候表兄刘文炳和妹夫巩永固带着家丁前来。如今他对于死已经不再害怕,所以反觉得心中平静,只是他并不甘心自尽身亡。他在暗想着如何率领三百名经过内操训练的年轻内臣和刘、巩两皇亲府中的心腹家丁,突然冲出城门,或者杀开一条血路逃走,或者死于乱军之中。纵然死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英烈皇帝之名,决非一般懦弱的亡国之君。当他这样想着时候,他的精神突然振奋,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对于以身殉国的事,只有无限痛心,不再有恐惧之感。他心中恨恨地说: “是诸臣误朕,致有今日,朕岂是亡国之君!” 他停住脚步,仰观天色。天上仍有薄云,月色不明。他又一次想着这正是利于突围出走的夜色,出城的心意更为坚定。他又在丹墀上徘徊许久,猜想他等待的两位可以率家丁护驾的皇亲应该到了,于是他停止脚步,打算回寝宫准备一下,忽然看见王承恩从西侧走上丹墀,他马上问道: “三百名练过武艺的内臣到了么?”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爷,三百名内臣已经点齐,都遵旨在承天门外列队恭候。” 崇祯没说话,转身向乾清宫的东暖阁走去。当他跨进乾清宫正殿的门槛时,回头来对吴祥说道: “命人去将朕的御马牵来一匹!” 吴祥问:“皇爷,今夜骑哪匹御马?” 崇祯略一思忖,为求吉利,回答说:“今夜骑吉良乘!” 他到暖阁中等候片刻,忽然吴祥亲自进来禀报: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奉诏进宫,在乾清门恭候召见。崇祯轻声说: “叫他们进来吧!” 在这亡国之祸已经来到眼前的时刻,崇祯原来希望午门上响过钟声之后,住得较近的文武臣工会赶快来到宫中,没料到现在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来。他平时就在心中痛恨“诸臣误国”,此刻看见自己兢兢业业经营天下十七载,并无失德,到头来竟然如此孤独无助。一听吴祥禀报刘文炳和巩永固来到,他立刻叫他们进来,同时在心中说道: “朕如今只有这两个可靠的人了,他们必会率家丁保朕出城!” 站立在乾清宫外边的宫女和太监们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他们都知道,皇上会不会冒死出城,就看这两位皇亲了。 吴祥亲自在丹墀上高呼:“刘文炳、巩永固速速进殿!” 刘文炳和巩永固是最受皇上宠爱的至亲,平日别的皇亲极少被皇上召见,倘若有机会见到皇上,都是提心吊胆,深怕因事获谴。在朝中独有他们两位,见到皇上的机会较多,在皇帝面前并不害怕。过去举行内操时,崇祯因为他二人年纪轻,习过骑射,往往命他们身带弓矢,戎装骑马,从东华门外向北,沿护城河外边进北上东门向北转,再进山左里门,到了煤山东北的观德殿前,然后下马,陪皇帝观看太监们练习骑射。有时崇祯的兴致来了,不但自己射箭,也命他们二人射箭。他们认为这是皇上的“殊恩”,在射箭后总要叩头谢恩。可是今晚不是平时。当听见太监传呼他们进殿以后,他们一边往里走,一边两腿打颤,脸色灰白。进入暖阁,在皇上面前叩了头,等候上谕。崇祯神色凄然,命他们平身,赐坐,然后说道: “朕平日在诸皇亲中对你们二人最为器重,因限于祖宗制度,不许皇亲实授官职,以杜前代外戚干政之弊。今日国事不同平日,所以要破除旧制,召你们进宫来,委以重任。” 两位年轻皇亲因为从皇帝手谕中已经明白召他们进宫来所为何事,所以听了这话后就站起来说: “请陛下明谕。” 崇祯接着说道:“逆贼进入外城的人数,想来还不会很多。朕打算出城‘亲征’,与贼决一死战,如荷祖宗之灵,逢凶化吉,杀出重围,国家事尚有可为。二卿速将家丁纠合起来,今夜随朕出城巷战如何?” 新乐侯刘文炳重新跪下,哽咽说道:“皇上!我朝祖宗制度极严,皇亲国戚不许多蓄家奴,更不许蓄养家丁。臣与驸马都尉两家,连男女老弱在内,合起来不过二三百个家奴,粗通武艺的更是寥寥无几……” 崇祯的心头一凉,两手轻轻颤抖,注视着新乐侯,等他将话说完。新乐侯继续说道: “臣与驸马都尉两家,纵然挑选出四五十名年轻体壮奴仆,并未练过武艺,加上数百内臣,如何能够保护皇上出城?纵然这数百人全是武艺高强的精兵,也因人数太少,不能保护皇上在悍贼千军万马中杀开一条血路,破围出走。这些内臣和奴仆,从未经过阵仗,见过敌人。臣恐怕一出城门,他们必将惊慌四散,逃不及的便被杀或投降。” 崇祯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不觉地将右手攥紧又松开,听新乐侯接着说道: “臣愿为陛下尽忠效命,不惧肝脑涂地,但恐陛下‘亲征’失利,臣死后将成为千古罪人。” 崇祯已经清醒,不觉长叹一声。他后悔自己一味想着破围出走,把天大的困难都不去想,甚至连“皇亲不许多蓄家奴”,更不许“豢养家丁”这两条“祖制”也忘了。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一大阵想入非非,实际就是张皇失措。他向驸马都尉悲声问道: “巩永固,你有何意见?” 巩永固跪在地上哭着说道:“倘若皇上在半个月前离京,还不算迟。如今外城已破,内城陷于重围,四郊敌骑充斥,断难走出城门一步,望陛下三思!” 崇祯只是落泪,只是悔恨,没有做声。 刘文炳接着说道:“十天以前,逆贼尚在居庸关外很远。天津巡抚冯元飏特遣其子恺章来京呈递密奏,劝皇上驾幸天津,由海道前往南京。恺章是户部尚书冯元飙的亲侄儿,就住在他的家中,可是冯元飙不敢代递,内阁诸辅臣不敢代递,连四朝老臣、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也不敢代递。恺章于本月初三日来到北京,直到逆贼破了居庸关后才哭着离京,驰回天津。当时……” 崇祯说:“此事,直到昨天,李邦华才对朕提到。南幸良机一失,无可挽回!” “当时如皇上采纳天津巡抚之请,偕三宫与重臣离京,前往天津,何有今日!” 崇祯痛心地说:“朕临朝十七载,日夜求治,不敢懈怠,不料亡国干君臣壅塞!” 刘文炳平时留心国事,喜与士人往来,对朝廷弊端本有许多意见,只是身为皇上至亲,谨遵祖制,不敢说一句干预朝政的话。如今亡国在即,不惟皇上要身殉社稷,他自己全家也都要死。在万分悲痛中他大胆说道: “陛下,国家将亡,臣全家也将为皇上尽节。此是最后一次君臣相对,请容臣说出几句直言。只是这话,如今说出来已经晚了。” “你不妨直说。” 刘文炳含泪说道:“我朝自洪武以来,君位之尊,远迈汉、唐与两宋。此为三纲中‘君为臣纲’不易之理,亦为百代必至之势。然而君威日隆,君臣间壅塞必生。魏征在唐太宗前敢犯颜直谏,面折廷争,遂有贞观之治。这种君臣毫无壅塞之情,近世少有。陛下虽有图治之心,然无纳谏之量,往往对臣下太严,十七年来大臣中因言论忤旨,遭受廷杖、贬斥、赐死之祸者屡屡。臣工上朝,一见皇上动问,颤栗失色。如此安能不上下壅塞?陛下以英明之主,自处于孤立之境,致有今日天崩地坼之祸!陛下啊……” 崇祯从来没听到皇亲中有人敢对他如此说话,很不顺耳,但此时即将亡国,身死,族灭,他没有动怒,等待他的表兄哭了几声之后将话说完。 刘文炳以袍袖拭泪,接着说:“李邦华与李明睿都是江西同乡,他们原来都主张皇上迁往南京,以避贼锋,再谋恢复。当李自成尚在山西时,南迁实为明智之策。然因皇上讳言南迁,李邦华遂改为送太子去南京而皇上坐镇北京。此是亡国下策。李明睿在朝中资望甚浅,独主张皇上南迁,所以重臣们不敢响应。皇上一经言官反对,便不许再有南迁之议,遂使一盘活棋变成了死棋,遗恨千秋。李自成才过大同,离居庸关尚远,天津巡抚具密疏请皇上速幸天津,乘海船南下,并说他将身率一千精兵到通州迎驾。当时如采纳津抚冯元飏之议,国家必不会亡,皇上必不会身殉社稷。朝廷上下壅塞之祸,从来没人敢说,遂有今日!臣此刻所言,已经恨晚,无救于大局。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请皇上恕臣哀鸣之罪!” 崇祯在此时已经完全头脑清醒,长叹一声,流着眼泪说道:“自古天子蒙尘,离开京城,艰难复国,并不少见,唐代即有两次。今日朕虽欲蒙尘而不可得了!天之待朕,何以如此之酷?……”说着,他忍不住放声痛哭。 两位年轻皇亲也伏地痛哭,声闻殿外。 几个在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和乾清宫的宫女头儿魏清慧,因为国亡在即,不再遵守不许窃听之制,此刻屏息地散立在窗外窃听,暗暗流泪。 从西城和北城上陆续地传来炮声,但是炮声无力,没有惊起来宫中的宿鸦。这炮是守城的人们为着欺骗宫中,从城上向城外打的空炮,以表示他们认真对敌。 哭过一阵,崇祯叹息一声,向他们问道:“倘若不是诸臣空谈误国,朕在半月前携宫眷前往南京,可以平安离京么?” 刘文炳说:“倘若皇上在半月前离京,臣敢言万无一失。” 巩永固也说道:“纵然皇上在五天前离京,贼兵尚在居庸关外,也会平安无事。” 崇祯问:“五天前还来得及?” 刘文炳说:“天津卫距京师只有二百余里,只要到天津,就不愁到南京了。” 崇祯又一次思想糊涂了,用责备的口气问道:“当时朝廷上对南迁事议论不决,你们何以不言?” 刘文炳冷静地回答说:“臣已说过,祖宗家法甚严,不许外戚干预朝政。臣等恪遵祖制,故不敢冒昧进言,那时臣等倘若违背祖制,建议南迁,皇上定然也不许臣等说话!” 崇祯悔恨地说:“祖制!家法!没料到朕十七年敬天法祖,竟有今日亡国之祸!” 崇祯忍不住又呜咽起来。两位皇亲伏在地上流泪。过了片刻,崇祯忽然说道: “朕志决矣!” 刘文炳问:“陛下如何决定?” “朕决定在宫中自尽,身殉社稷,再也不作他想!” 刘文炳哽咽说:“皇上殉社稷,臣将阖家殉皇上,决不苟且偷生。” 崇祯想到了他的外祖母,心中一动,问:“瀛国夫人如何?” 提到祖母,刘文炳忍不住痛哭起来,然后边哭边说:“瀛国夫人今年整寿八十,不意遭此天崩地坼之变,许多话都不敢对她明说。自从孝纯皇太后进宫以后,瀛国夫人因思女心切,不能见面,常常哭泣。后来知道陛下诞生,瀛国夫人才稍展愁眉。不久惊闻孝纯皇太后突然归天,瀛国夫人悲痛万分,又担心大祸临头,日夜忧愁,不断痛哭,大病多日。如此过了十年,陛下封为信王……”刘文炳忽然后悔,想到此是何时,为什么要说此闲话?于是他突然而止,伏地痛哭。 崇祯哽咽说:“你说下去,说下去。瀛国夫人年已八十,遇此亡国惨变,可以不必为国自尽。” 刘文炳接着说:“臣已与家人决定,今夜将瀛国夫人托付可靠之人,照料她安度余年。臣母及全家男女老幼,都要在贼兵进城之时,登楼自焚。臣有一妹嫁到武清侯家,出嫁一年夫死,今日臣母已差人将她接回,以便母女相守而死。” 崇祯含泪点头,随即看着巩永固问道:“卿将如何厝置公主灵柩?” 巩永固说:“公主灵柩尚停在大厅正间,未曾殡葬。臣已命奴仆辈在大厅前后堆积了柴草。一旦流贼入城,臣立即率全家人进入大厅,命仆人点着柴草,死在公主灵柩周围。” 崇祯凄然问道:“公主有五个儿女,年纪尚幼,如何能够使他们逃生?” 巩永固淌着泪说:“公主的子女都是大明天子的外甥,决不能令他们死于贼手。贼兵一旦进城,臣即将五个幼小子女绑在公主的灵柩旁边,然后命家奴点火,与臣同死于公主之旁。” 崇祯又一阵心中刺疼,不禁以袖掩面,呜咽出声。 刘文炳说道:“事已至此,请皇上不必悲伤,还请速作焚毁宫殿准备,到时候皇上偕宫眷慷慨赴火,以殉社稷,使千秋后世知皇上为英烈之主。” 崇祯对于自己如何身殉社稷和宫眷们如何尽节,他心中已有主意,但现在不愿说出。他赞成两位有声望的皇亲全家自焚尽节,点点头说: “好!不愧是皇家至亲!朕不负社稷,不负二祖列宗,卿等不负国恩,我君臣们将相见于地下……” 天上乌云更浓,月色更暗,不见星光。冷风吹过房檐,铁马丁冬。偶尔从城头上传来空炮声,表明内臣和兵民们仍在守城。 今夜,紫禁城中没人睡觉,都在等待着敌人破城,等待着皇上可能下旨在宫中放火,等待着死亡。曾经下了一阵零星微雨,此时又止住了。整个紫禁城笼罩着愁云惨雾。 刘文炳抬起头来说:“皇上!事已至此,请恕臣直言,恕臣直言。” 崇祯猜想到他要说什么,说道:“朕殉国之志已决,不再有出城之想,你有何话,赶快直说!” “陛下!……万一,万一内城失守,皇上应当焚毁宗庙,焚毁三大殿,焚毁乾清宫。臣等望见宫中起火,知道皇上殉国,即跟着举家自焚,以报皇上厚恩。” 崇祯点点头说:“卿等放心。朕非懦弱之主,决不会落入逆贼之手。已经二更了,城破在即,卿等快回去吧!快出宫吧!” 两位皇亲叩头离开以后,崇祯在乾清宫的暖阁中又坐了一阵,默默地想着心事。如今最后一次要逃出城去的念头已经破灭了,剩下的心事只有三件:一是他自己如何自尽殉国。二是宫眷们如何发落,不能使他们落入“逆贼”之手,有辱国体。关于第一件事,虽然二皇亲建议他在宫中举火自焚,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既死得壮烈,也不使“贼人”戮辱他的尸首,然而他还有别的死法,而且主意已定,但因为做皇帝养成的习惯,此刻他不愿对任何人吐露真情。关于第二件事,三天来他不断在心中考虑,已经下了狠心,但不到最后时刻他不肯宣布他的决定。 还有第三个问题,是如何使他的三个儿子逃出宫中,尤其是应该使太子活下去,以后好恢复江山。他此刻已经既没有逃生的幻想,也不再对自尽怀着恐惧,可以比较冷静地进行思考,大有“视死如归”的心态。 忠心的吴祥,因在窗外听到二位皇亲向皇上建议在宫中举火自焚,皇上并没有说不同意。他想焚烧乾清宫和三大殿必须事先准备好许多干柴,到临时就来不及了。他走进暖阁,跪在崇祯面前,本来想问一问是否命内臣们立刻就准备柴火,但是不敢直问,胆怯地问道: “皇爷,事急了,有何吩咐?” 崇祯问道:“王承恩现在何处?” “他在乾清门伺候。” “王德化和曹化淳来了么?” “奴婢差内臣飞马去城上传旨,叫他们速速进宫。找了几个地方,没有找到他们,请皇爷恕奴婢死罪,看来他们都躲起来了。” 崇祯恨恨将脚一顿,骂道:“该死!”又说:“牵御马伺候!告诉王承恩准备出宫!” 吴祥骇了一跳:“如今出宫去要往何处?”但是不敢多问,立刻叩头退出,照皇上的吩咐传旨。他知道皇上已经死了逃出城去的一条心,决定自焚。他心中焦急的是,事前不准备好许多干柴,一旦要焚毁乾清宫和三大殿就来不及了! 崇祯走出乾清宫,对一个内臣吩咐:“将朕的三眼铳装好弹药!”然后由一个小答应提着宫灯,绕过乾清宫的东山墙,向养德斋走去。 乾清宫的宫女们都知道李自成的人马已经破了外城,就要攻破内城,皇上不是自尽,便是被杀。想着她们自己一定将被奸淫或者杀戮,大祸就在眼前,分成几团,相对流泪和哭泣。只有魏清慧没有同她们在一起哭泣。她刚才跟着乾清宫两三个头面太监悄悄地站立在贴近东暖阁的窗外窃听。当二位皇亲从乾清宫退出时,她暂时躲进一处黑影里;后来吴祥进到暖阁中向皇上请旨,她又站到窗外,所以皇上在亡国前的动静,她较所有的宫女都清楚。当崇祯从暖阁中出来时,她赶快脚步轻轻地走回乾清宫的后边,先告诉别的宫女:“姐妹们,皇上要回养德斋,都不要再哭了。”然后她回到养德斋的门口,恭候圣驾。 崇祯的心绪慌乱,面色惨白,既想着自己的死,也想着许多宫眷、太子和二王的生死问题。他由魏清慧迎接,回到养德斋,颓然坐到龙椅上,略微喘气,向这个居住了十七年的地方打量一眼,不觉叹了一口气。魏清慧赶快跪到他的面前,用颤栗的低声说道: “国家之有今日,不是皇上之过,都是群臣之罪。奴婢和乾清宫的众都人受皇爷深恩,决不等待受辱。皇爷一旦在乾清宫中举火,奴婢等都愿赴火而死,以报皇恩!” 崇祯的心中一动,想道:“莫非她窃听了朕与二位皇亲的密谈?”倘若在平时,他一定会进行追问,严加处分,但是此刻即将亡国,他无心理会窃听的事,对魏清慧说道: “为朕换一双旧的靴子!” 魏清慧赶快找来了一双穿旧的靴子,跪下去替他换上。崇祯突然站起身来,又吩咐说: “将朕的宝剑取来!” 魏清慧赶快取下挂在墙上的御用宝剑,用长袖拂去了剑鞘上的轻尘。她自己从来没有玩弄过刀剑,也不曾留意刀剑应挂在什么地方,在心慌意乱中她站到皇上的右边,将宝剑往丝绦上系,忽听皇上怒斥道:“左边!”她恍然明白,赶快转到皇帝的左侧,将宝剑牢牢地系在丝绦上。崇祯看了魏宫人一眼,看见她哭得红肿了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想着连宫眷们也跟着遭殃,不禁心中一酸,悲伤地小声说道:“朕还要回来的!”随即大踏步往乾清宫的前边走去。 王承恩在丹墀上恭候。他已经问过吴祥,知道皇上听从了两皇亲之劝,打消了出城之念。他原来决定伏地苦谏,这时也不提了。 吴祥猜到皇上只是想在亡国前看一看北京情况,为防备城中突然起变故,所以要多带内臣,以便平安回到宫中,举火自焚。他也挑选了乾清宫中参加过内操的年轻太监大约三十余人,各带刀剑,肃立在丹墀下边。他自己留在丹墀上,站在王承恩的身旁,崇祯向王承恩问道: “人都准备好了?” 王承恩回答:“回皇爷,都遵旨在承天门外等候,连同奴婢手下的内臣,共约三百五十余人。又从御马监牵来了战马。” 吴祥接着说道:“启奏陛下,乾清宫中前年参加过内操的年轻太监也有三十余人,都在丹墀下边等候护驾!” “乾清宫的内臣们留下,不要离宫。” 吴祥说:“皇上出宫,奴婢们理应扈从。” 崇祯点头示意吴祥趋前一步,小声说道:“朕还要回宫来的。乾清宫的内臣们一出去,宫女们不知情况,必然大乱;乾清宫一乱,各宫院都会跟着大乱。你留下,率领内臣们严守本宫,等朕回来。” 吴祥跪着说:“请恕奴婢死罪!要为乾清宫准备柴草么?” 崇祯迟疑片刻,在心中说道:“都是想着朕应该举火自焚,唉,只有魏清慧知道朕的噩梦!”他没有回答吴祥的话,对王承恩说道: “我们走吧!” 崇祯的御马吉良乘早已被牵在乾清门外等候。一个小太监搬来朱漆马凳。崇祯上了七宝镂金雕鞍,一个长随太监替他牵马,绕过三大殿,又过了皇极门,在内金水河南边驻马,稍停片刻。他回头看了一阵,想着这一片祖宗留下的巍峨宫殿和雕栏玉砌,只有天上才有,转眼间将不再是他的了,心中猛然感到刺痛,眼泪也夺眶而出。要放火烧毁么?他的心中迟疑,下不了这样狠心,随即勒转马头,继续前行。 崇祯只有王承恩跟随,一个太监牵马,在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从来没有如此走过夜路。他孤孤单单地走出午门,走过了两边朝房空荡荡和暗沉沉的院落,走出了端门,又到了大致同样的一进院落。这一进院落不同的是,在端门和承天门之间虽然也有东西排房,但中间断了,建了两座大门,东边的通往太庙,西边的通往社稷。崇祯在马上忍不住向左右望望,想着自己辛辛苦苦经营天下十七年,朝乾夕惕,从没有怠于政事,竟然落到今日下场:宗庙不保,社稷失守!他又一次滚出眼泪,在心中连声悲呼: “苍天!苍天!” 崇祯满怀凄怆,骑马出了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停顿片刻,泪眼四顾。三四百内臣牵着马,等候吩咐。王承恩明白崇祯的心绪已经乱了,出宫来无处可去,大胆地向他问道: “皇上,要往何处?” 崇祯叹息说:“往正阳门去!” 王承恩猛吃一惊,赶快谏道:“皇爷,正阳门决不能开,圣驾决不能出城一步!” “朕不要出城。朕为一国之主,只想知道贼兵进入外城,如何放火,如何杀戮朕的子民。你们随朕上城头看看!” 王承恩命三四百名太监立即上马,前后左右护驾,簇拥着崇祯穿过千步廊,走出大明门,来到棋盘街。前边就是关闭着的正阳门,瓮城外就是敌人,再往何处?王承恩望望皇上,等待吩咐。正在这当儿,守城的太监们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棋盘街灯笼零乱,人马拥挤,以为是宫中出了变故,大为惊慌,向下喝问何事。下边答话后,城上听不清楚。守城的太监中有人声音紧张地大叫: “放箭!放箭!赶快放箭!皇城里有变了,赶快放箭!” 又有人喊:“快放火器!把炮口转过来,往下开炮!” 在棋盘街上有人向城上大喊:“不许放箭!不许放炮!是提督王老爷到此,不是别人!” 城上人问:“什么?什么?到底是谁?” 王承恩勒马向前,仰头望着城上,用威严的声音说道: “是我!我是钦命京营提督,司礼监的王老爷。是圣驾来到,不必惊慌!” 城头上一听说是圣驾来到,登时寂静。没有人敢探头下望,没有人再敢做声,只有从远处传来的稀疏柝声。在城头上昏暗的夜色中但见一根高杆上悬着三只白灯笼,说明军情已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刻。 一天来,崇祯的精神状态是一会儿惊慌迷乱,一会儿视死如归,刚才他离开宫院和紫禁城,被深夜的冷风一吹,头脑已经清醒许多。此刻他立马在棋盘街上,因城上要向下射箭打炮,他心中猛然一惊,心态更加冷静了。停了片刻,他完全清醒过来,心中自问:“如此人心惊疑时候,朕为何要来这里?”他明白,他原是打算登上城头,看一眼外城情况。可是他忽然明白,已经到了此时,内城即将不守,自己的命且不保,社稷不保,他到城头上看看贼兵在外城杀人放火,已经无济于事了。 “唉!”他心中叹息说,“眼下有多少紧急大事待朕处理,一刻也不能耽误!不能耽误!……回宫,赶快回宫!” 此时,三四百人马拥挤在棋盘街,十分混乱。王承恩知道皇上急于回宫,到他的面前说:“请皇爷随奴婢来,从东边绕过去!事不宜迟!”崇祯随即跟着王承恩,在太监们的簇拥中由棋盘街向东转取道白家巷回宫。白家巷的南口连着东江米胡同的西口,有一座栅栏。在进入栅栏时,他忽然驻马,伤心地回头向正阳门城头望望,才望见城头上悬起来三只白灯笼。其实,这三只白灯笼早已悬挂在一根高杆上,只是崇祯和他周围的太监们刚才拥挤在棋盘街,站立的角度不对,所以都没看见,现在才看清了。 原来事前规定,当“贼兵”向外城进攻紧急时,挂出一只白灯笼;开始攻入外城,挂出两只白灯笼;已经有大批人马进入外城,到了前门外大街,接近瓮城,立刻挂出三只白灯笼。现在崇祯望见这三只白灯笼,突然瘫软在马鞍上,浑身冒出冷汗。他赶快用颤栗的左手抱紧马鞍,而三眼铳从他的右手落到地上。替他牵马的太监弯身从地上拾起三眼铳,双手捧呈给他,但他摇摇头,不再要了。 出了白家巷,来到东长安街的大街上,往西可以走进长安左门,进承天门回宫;往东向北转,可以去朝阳门。王承恩向他问道: “陛下还去何处?” 崇祯的神志更加混乱,只想着敌人何时攻入内城,他应该如何殉国,宫眷们应该如何处置,太子和二王如何逃生……他神志混乱中还在幻想着吴三桂的救兵突然从东方来到,所以漫然回答说: “往朝阳门!” 向朝阳门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程,前面路北边出现了一座十分壮观的宅第,崇祯问道: “这是何处?” 一个太监回答:“启禀皇爷,此系成国公府。” 崇祯说:“叫成国公出来!” 三四百人停止在成国公府门前的东西两座石牌坊之间,有一个太监下马,去叫成国公府的大门,里边有人问: “是谁叫门?有何要事?” 太监回答:“是钦命京营提督,司礼监王老爷有事拜见国公。” 门内声音:“国公爷在金鱼胡同李侯爷府赴宴未回,请王老爷改日来吧!” 叫门的太监回来对王承恩说:“内相老爷,今晚不会有谁设宴请客。朱国公一定在府。只是朱府的人害怕您是为捐助军饷而来,所以托词回绝。我告诉他说是圣驾到此好么?” 崇祯轻声说:“见他也是无用,回宫去吧!” 在走往承天门的路上,崇祯对王承恩伤心地说道:“从朱勇封国公,至今世袭了两百三十多年,与国家休戚相共,今夜竟然连朕身边的秉笔太监也不肯见,实实令人痛恨!” 快走到长安左门的时候,崇祯经过这一阵对自己的折腾,头脑完全清醒了。如今已经三更以后,他需要赶快处置宫中的大事和准备身殉社稷了。 他在东长安街心暂时停下,告诉王承恩,传谕内臣们不必进宫,各自回家。当这三四百名年轻的太监们纷纷离开以后,崇祯的身边只剩下秉笔太监王承恩,另外还有一个是替他牵马的乾清宫的答应,一个是王承恩的亲随太监。寂静的十里长街,突然间只剩下这孤单单的君臣四人,使崇祯不由地胆颤心惊。他暂时立马的地方,南边的是左公生门,北边隔红墙就是太庙。他向西南望一望前门城头,三只白灯笼在冷风中微微飘动。他又看一看红墙里边,太庙院中的高大松柏黑森森的,偶尔有栖在树上的白鹤从梦中乍然被炮声惊醒,带着睡意地低叫几声。崇祯对王承恩说: “朕要回宫,你也回家去吧。” 王承恩说:“奴婢昨日已经辞别了母亲。陛下殉社稷,奴婢殉主,义之正也,奴婢决不会偷生人间!” 崇祯今天常常愤恨地思忖着一件事:前朝古代,帝王身殉社稷时候,常有许多从死之臣,可恨他在亡国时候,竟没有一个忠义之臣进宫来随他殉国!他平日知道王承恩十分忠贞,此时听了王承恩的话,使他的心中感动。他定睛看看王承恩,抑制着心中的汹涌感情,仍然不失他的皇帝身份,点点头说: “很好,毕竟不忘朕豢养之恩,比许多读书出身的文臣强多了!” 王承恩遵照紫禁城中除皇帝外任何人不能骑马的“祖制”,到了长安左门外边的下马碑处,赶快下马,将马匹交给亲随的太监牵走,他步行跟在崇祯的马后进宫。他猜不透也不敢问,皇上到底是要在乾清宫举火自焚还是自缢。当走进皇极门的东角门(即宏政门)时,他看见皇极殿就在眼前,绕过三大殿就是乾清宫了,王承恩胆怯地问道: “皇爷,时间不多,要不要命内臣们赶快向三大殿和乾清宫搬来干柴?” 崇祯又一次浑身一震,停住吉良乘,回头看看王承恩,跟着又一次下了决心,回答说: “朕从昨天就有了主张,不必多问!” 王承恩不敢再问,只是心中十分焦急,只怕一旦贼兵进入内城,皇上要从容自尽就来不及了。他已经看出来王德化与曹化淳已经变心,同杜勋有了密议。到了约定时候,内城九门会同时打开,放进贼兵。他不仅担心皇上会来不及从容殉国,而且宫中还有皇后、皇贵妃、太子、永定二王、公主、众多宫眷…… 第十八章 到了乾清门外,崇祯下马,吩咐王承恩暂到司礼监值房休息,等候呼唤。他对于应该马上处理的几件事已经胸有成竹,踏着坚定的脚步走进乾清门。一个太监依照平日规矩,在乾清门内高声传呼:“圣驾回宫!”立刻有吴祥等许多太监跪到甬路旁边接驾。魏清慧和一群宫女正在乾清宫的一角提心吊胆地等候消息,一听皇上回宫,慌忙从黑影中奔出,跪在丹墀的一边接驾。 崇祯没有马上进入乾清宫,想到皇后、袁妃、公主……马上都要死去,他在丹墀上彷徨顿脚,发出沉重的叹息。忽然一个太监来到他的面前跪下,声音哆嗦地说道: “启奏皇爷,请皇爷不要忧愁,奴婢有一计策可保皇爷平安。” 崇祯一看,原来是一个名叫张殷的太监,在乾清宫中是个小答应,平常十分老实,做点粗活,从不敢在他的面前说话。此时听他一说,感到奇怪:这个老实奴才会有什么妙计?于是低下头来问道: “张殷,别害怕,你有何妙计?” 张殷回答说:“皇爷,倘若贼兵进了内城,只管投降便没有事了。” 崇祯的眼睛一瞪,将张殷狠踢一脚,踢得他仰坐地上,随即拔出宝剑,斜砍下去,劈死了张殷。这是崇祯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杀过之后,气犹未消,浑身颤栗。众太监和宫女们第一次看到皇上在宫中杀人,都惊恐伏地。看见皇上依然盛怒,脚步沉重地走下丹墀,吴祥赶快追上去,跪在他面前问道: “皇爷要往何处?” “坤宁宫!” 大家听到皇上要去坤宁宫,一齐大惊,知道宫中的惨祸要开始了。吴祥赶快命一个太监奔往坤宁宫,启奏皇后准备接驾,同时取来了两只宫灯,随着皇上走出日精门,从东长街向北走去。魏清慧也赶快拉着一个宫女,点着两只宫灯,从乾清宫的后角门出去,追上皇帝。 周后正在哭泣,听说皇帝驾到,赶快到院中接驾。崇祯一路想着,要把宫眷中哪一些人召到坤宁宫,吩咐她们自尽,倘有不肯奉旨立刻自尽的,他就挥剑杀死,决不将她们留给贼人,失了皇家体统。因为考虑着他要亲自挥剑杀死宫眷,所以他不进坤宁宫正殿,匆匆走进了东边的偏殿。皇后紧紧地跟随着他。跪在院中接驾的太监们和宫女们都站起来,围立在偏殿门外伺候,颤栗屏息。 崇祯在偏殿正间的龙椅上坐下,命皇后也赶快坐下,对皇后说道: “大势去了,国家亡在眼前。你是天下之母,应该死了。” 周后对于死,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皇上的话并没有出她的意料之外。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坤宁宫的宫女们知道皇后就要自尽,都跪到地上哭了起来。站在殿外的太监们因为宫女们一哭,有的流泪,有的呜咽。 近三天来,周后因知道国家要亡,心中怀着不能对任何人说出的一件恨事,如今忽然间又出现在心头。 一个月前,李自成尚在山西境内时,朝中有人建议皇上迁往南京,以避贼锋,再图恢复。朝廷上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使皇上拿不定主意。周后和懿安皇后通过各自的宫中太监,也都知道此事。懿安皇后是赞同迁都南京的,但她是天启的寡妇,不便流露自己的主张。有一天托故来找周后闲谈,屏退左右,悄悄请周后设法劝皇上迁都南京。后来,崇祯心绪烦闷地来到坤宁宫,偶然提到李自成率五十万人马已入山西,各州县望风投降的事,不觉长叹一声。周后趁机说道: “皇上,我们南边还有一个家……” 崇祯当时把眼睛一瞪,吓得周后不敢再往下说了。从那次事情以后,在宫中只听说李自成的人马继续往北京来,局势一天比一天坏,亡国大祸一天近似一天。周后日夜忧愁,寝食难安,但又不敢向皇上询问一字。她常常瞎想,民间贫寒夫妻,有事还可以共同商量,偏在皇家,做皇后的对国家大事就不许说出一字!她痛心地反复暗想,她虽不如懿安皇后那样读书很多,但是她对历代兴亡历史也略有粗浅认识。她也听说,洪武爷那样喜欢杀人,有时还听从马皇后的谏言!她小心谨慎,总想做一个贤德皇后,对朝政从不打听,可是遇到国家存亡大事,她怎能不关心呢?她曾经忍不住说了半句话,受到皇上严厉的眼色责备,不许她把话说完。假若皇上能听她一句劝告,在一个月前逃往南京,今天不至于坐等贼来,国家灭亡,全家灭亡! 她有一万句话如今都不需要说了,只是想着儿子们都未长成,公主才十五岁,已经选定驸马,尚未下嫁,难道在她死之前不能同儿女们见一面么?她没有说话,等候儿女们来到,也等候皇上说话,眼泪像泉水般地在脸上奔流。 崇祯命太监们分头去叫太子和永王、定王速来,又对皇后说道: “事不宜迟。你是六宫之主,要为妃嫔们做个榜样,速回你的寝宫自缢吧!” 周后说道:“皇上,你不要催我,我决不会辱你朱家国体。让我稍等片刻。公主们我不能见了,我临死要看一眼我的三个儿子!” 皇后说了这句话,忍不住以袖掩面,痛哭起来。 这时,魏清慧等和一部分皇后的贴身宫女如吴婉容等都已经进入偏殿,她们听到皇后说她临死前不能见到两个公主,但求见到太子与二王的话,每一个字都震击着她们的心灵。第一个不知谁哭出声来,跟着就全哭起来,而且不约而同地环跪在皇后面前,号啕大哭。站在门外的几十名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呜咽哭泣。 周后本来还只是热泪奔流,竭力忍耐着不肯大哭,为的是不使皇上被哭得心乱,误了他处置大事。到了这时,她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 崇祯也极悲痛,在一片哭声中,望着皇后,无话可说,不禁呜咽。他知道皇后不肯马上去死,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想等待看三个儿子一眼。呜咽一阵,他又一次用袍袖擦了眼泪,对皇后说道: “内城将破,你赶快去死吧。朕马上也要自尽,身殉社稷,我们夫妻相从于地下。” 周后突然忍住痛哭,从心中喷发出一句话:“皇上,是的,只看儿子们一眼,我马上就去死。可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出:我嫁你十七年,对国事不敢说一句话,倘若你听了我一句话,何至今日!” 崇祯明白她说的是逃往南京的事,呜咽说道:“原是诸臣误朕,如今悔恨已迟。你还是赶快死吧!你死我也死,我们夫妻很快就要在地下见面!” 周后并不马上站起身来去寝宫自尽,想到就要同太子和二王死别,又想到临死不能见两个亲生的公主,哭得更惨。崇祯见此情形,后悔不曾下决心逃往南京,不由地顿足痛哭。 坤宁宫正殿内外的几十个宫女和太监全都哭得很痛。有一个进入偏殿的宫女晕倒在地,被吴婉容用指甲掐了她的人中,从地上扶了起来。 崇祯哭了几声,立刻忍住,命一个宫女速速奔往慈庆宫,禀奏懿安皇后,请她自尽,并说: “你启奏懿安皇后,皇帝和皇后都要自尽,身殉社稷。如今亡国大祸临头,皇上请她也悬梁自尽,莫坏了祖宗的体面!” 这时,太子、永王和定王,都被召到了坤宁宫偏殿。周后一手拉着十五岁的太子,一手拉着十一岁的定王,不忍离开他们,哭得更痛。永王十三岁,生母田皇贵妃于一年半以前病逝。周后是他的嫡母,待他“视如己出”。他现在站在皇后的身边痛哭。皇后用拉过定王的手又拉了永王,撕人心肝地放声大哭。崇祯催促皇后说: “如今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你快自尽吧,不要再迟误了。”他又向一个宫女说:“速去传旨催袁娘娘自尽,催长平公主自尽,都快死吧,不要耽误到贼人进来,坏了祖宗的国体。” 此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了报时的鼓声和报刻的云板声,知道四更过了一半,离五更不远了。坤宁宫后边便是御花园和钦安殿,再往后便是玄武门。玄武门左右,紧靠着紫禁城里边的排房,俗称廊下家,住着一部分地位较低的太监。这时,从廊下家传出来一声两声鸡啼,同云板声混在一起。 皇后一听见鸡啼声,在心中痛恨地说:“唉,两个女儿再也不能见到了!”她放开了太子和永王的手,毅然站起,向崇祯说道: “皇上,妾先行一步,在阴间的路上等待圣驾!” 虽然她不再怕死,丝毫不再留恋做皇后的荣华富贵,但是她十分痛心竟然如此不幸,身逢亡国灭族惨祸。她临走时心犹不甘,用泪眼看一眼三个儿子,看一眼马上也要自尽殉国的皇上,同时又想到两个女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两天两夜来寝食俱废,十分困乏,又加上脚缠得太小,穿着弓鞋,刚走两步,忽然打个趔趄。幸而吴婉容已经从地上站起,赶快将她扶住。 崇祯望着皇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中走出偏殿,又一次满心悲痛,声音凄怆地对太子和二王吩咐: “母后要同你们永别了。你们恭送母后回到寝宫,速速回来,朕有话说!” 因为五更将到,崇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想到马上还要在宫中杀人,他深感已经精力不够,吩咐宫女们:“拿酒来!快拿酒来!”宫女们马上把酒拿来,只是仓皇中来不及准备下酒小菜。崇祯不能等待,厉声吩咐: “斟酒!” 一个宫女用金杯满满地斟了一杯,放在长方形银盘中端来,摆到他的面前。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说道: “斟酒!” 宫中酿造的御酒“长春露”虽然酒力不大,但是他一连饮了十来杯(他平生从来不曾如此猛饮),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当他连连喝酒的时候,神态慷慨沉着,似乎对生死已经忘怀。站在左右的宫女和太监们看到他的这种异平寻常的神气,而且眼睛通红,都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只怕他酒醉之后挥剑杀人,接着自刎。然而崇祯只是借酒浇愁,增加勇气,所以心中十分清楚。他停止再饮,向一个太监吩咐: “传主儿来!” 宫中说的“主儿”就是太子。太子马上来到了偏殿,永王和定王也随着来到,跪在他的面前。太子哽咽说: “回父皇,儿臣等已恭送母后回到寝宫了。” “自尽了么?” 太子哭着回答:“母后马上就要自尽,宫女们正在为她准备。” “你母后还在哭么?” “母后只是深深地叹气,不再哭了。” “好,好。身为皇后,理应身殉社稷。” 他侧耳向坤宁宫正殿倾听,果然听不见皇后的哭声,接着说道: “贼兵快攻进内城,越快越好。” 此时皇后确实已经镇定,等太子和二王哭着叩头离开,她叹了口气,命一个小太监在宫女们的帮助下,替她在寝宫(坤宁宫西暖阁)的画梁上绑一条白练,摆好踏脚的凳子。寝宫中以及窗子外和坤宁宫正殿,站立众多宫女,屏息无声,十分寂静。吴婉容挥走了小太监,跪到皇后面前,用颤抖的低声说道: “启奏娘娘,白练已经绑好了。” 皇后没有马上起身,轻声吩咐:“快拿针线来,要白丝线!” 吴婉容不知皇后要针线何用,只好向跪在她身后的宫女吩咐。很快,宫女们将针线拿到了。吴婉容接住针线,手指轻轻打颤,仰面问道: “娘娘,要针线何用?” 原来周后今年才三十三岁,想到自己生得出众的貌美,浑身皮肤光洁嫩白,堪称“玉体”,担心贼人进宫后尸身会遭污辱,所以在上吊前命一个平日熟练女红的年长宫女跪在地上用丝线将衣裙的开口缝牢。当这个宫女噙着眼泪,心慌意乱,匆忙地缝死衣裙的时候,周后不是想着她自己的死,而是牵挂着太子和二王的生死。她想知道皇上如何安排三个儿子逃出宫去,努力听偏殿中有何动静。但是皇上说话的声音不高,使她没法听清。她又叹口气,望着跪在地上的宫女,颤声说道: “你的手不要颤抖,赶快缝吧!” 那个熟练针线的年长宫女,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连着两次被针尖扎伤了手指。吴婉容看在眼里,接过来针线,一边流泪,一边飞针走线,很快将皇后的衣襟和裙子缝死。皇后对吴婉容说:“叫宫人们都来!”马上,三十多个宫女都跪在她的面前。她用袖头揩揩眼泪,说道: “我是当今皇后,一国之母,理应随皇帝身殉社稷。你们无罪,可以不死。等到天明,你们就从玄武门逃出宫去。国家虽穷,这坤宁宫中的金银珠宝还是很多,你们可以随便携带珠宝出宫。吴婉容,你赶快扶我一把!” 吴婉容赶快扶着皇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上吊的地方走去。她竭力要保持镇定,无奈浑身微颤,两腿瘫软,不能不倚靠吴婉容用力搀扶,缓慢前行。她顷刻间就要离开人世,但是她的心还在牵挂着丈夫和儿子,一边向前走一边叹气,幽幽地自言自语: “皇上啊!太子和永、定二王,再不送他们逃出宫去就晚啦!” 偏殿里,太子和永、定二王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立在父皇面前,等待面谕。崇祯忽然注意到三个儿子所穿的王袍和戴的王帽,吃了一惊,用责备的口气说: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是这副打扮!”随即他向站在偏殿内的一群宫女和太监看了一眼,说:“还不赶快找旧衣帽给主儿换上!给二王换上!” 众人匆忙间找来了三套小太监穿旧了的衣服,由两个宫女替太子更换,另有宫女们替二王更换。崇祯嫌宫女们的动作太慢,自己用颤抖的双手替太子系衣带,一边系一边哽咽着嘱咐说: “儿啊!你今夜还是太子,天明以后就是庶民百姓了。逃出宫去,流落民间,你要隐姓埋名,万不可露出太子身份。见到年纪老的人,你要称呼爷爷;见到中年人,你要称呼伯伯、叔叔;见到年岁与你相仿的人,你要称呼哥哥……我的儿啊,你要明白!你一出宫就是庶民百姓,就是无家可归的人,比有家可归的庶民还要可怜!你要千万小心,保住你一条性命!你父皇即将以身殉社稷。你母后已经先我去了!……” 当崇祯亲自照料为太子换好衣帽时,永、定二王的衣帽也由宫女们换好了。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刻,他拉着太子的手,还想嘱咐两句话,但是一阵悲痛,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热泪奔流。 皇后由吴婉容搀扶着,走到从梁上挂下白练的地方。她最后用泪眼望一望在坤宁宫中忠心服侍她的宫女们,似乎有不胜悲痛的永别之情。除吴婉容外,所有的宫女都跪在地上为皇后送行,不敢仰视。周后由吴婉容搀扶,登上垫脚的红漆描金独凳,双手抓住了从画梁上垂下的白练,忽然想到临死不能够同两个公主(一个才六岁)再见一面,恨恨地长叹一声。吴婉容问道: “娘娘,还有什么话对奴婢吩咐?” 周后将头探进白练环中,脸色惨白,她双手抓紧白练,声音异常平静地对吴说道: “我要走了。你去启奏皇上,说本宫已经领旨在寝宫自缢,先到黄泉去迎接圣驾。” 周后说毕,将凳子一蹬,但未蹬动。吴婉容赶快将凳子移开,同时周后将两手一松,身体在空中摆动一下,不再动了。宫女们仰头一看,一齐放声痛哭,另外在窗外的太监们也发出了哭声。 崇祯听见从皇后的寝宫内外传来宫女们和太监们一阵哭声,知道皇后已经自缢身亡,不觉涌出热泪,连声说: “死得好,死得好。不愧是大明朝一国之母!” 他正要吩咐太监们护送三个儿子出宫,吴婉容神色慌张地走进偏殿,跪在他的面前说道: “皇爷,皇后命奴婢前来启奏陛下,她已经遵旨悬梁自尽,身殉社稷!” 崇祯睁大眼睛,望着吴婉容问道: “皇后还说了什么话?” “皇后说道,她先行一步,在黄泉路上迎接圣驾。” 崇祯忍不住掩面痛哭。站在他面前的三个儿子跟着他放声痛哭,没有人能抬起头来。 崇祯不敢多耽搁时间,他赶快停止痛哭,吩咐钟粹宫的掌事太监赶快将太子和定王送往他们的外祖父嘉定侯周奎的府中,又吩咐一个可靠的太监将永王送到田皇亲府中,传旨两家皇亲找地方使他的三个儿子暂时躲藏,以后出城南逃。吩咐了太监们以后,崇祯因为将恢复江山的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他又对太子说道: “儿啊,汝父经营天下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并无失德,不是亡国之君。皆朝中诸臣误我,误国……致有今日之祸。儿呀!你是太子,倘若不死,等你长大之后,你要恢复祖宗江山,为你的父母报仇。千言万语,只是一句话,我的儿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恢复江山!……”他痛哭两声,吩咐太监们带着太子和永、定二王赶快出宫。 他本来下旨:曾经被他召幸过的女子,不管有了封号的和没有封号的,都集中在钱选侍的宫中,等候召进坤宁宫中处置,也就是吩咐她们立刻自尽,不肯自尽的就由他亲手杀死,绝不能留下来失身流贼。 然而现在已经将近五更,住在玄武门内左右廊下家的太监们喂养的公鸡开始纷纷地叫明了。崇祯不再叫等候在钱选侍宫中的宫眷们前来,他出了偏殿,转身往正殿走去。 吴婉容知道他要去看一眼皇后的尸首,赶快跑在前面,通知宫女们止哭,接驾。崇祯进了坤宁宫的西暖阁,看一看仍然悬在梁上的尸体,他用剑鞘将尸体推了一下,轻轻地点头说:“已经死讫了,先走了,好,好!”他立即回身退出,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坤宁宫院的大门,向寿宁宫转去。一部分太监和宫女紧随在他的身后,有人在心中惊叫: “天哪,是去逼公主自尽!” 听见廊下家的鸡叫声愈来愈稠,崇祯的心中很急,脚步踉跄地向寿宁宫走去。他虽然想保持镇静,在死前从容处理诸事,然而他的神志已经慌乱,只怕来不及了,越走越快,几乎使背后的宫女和太监们追赶不上。 住在寿宁宫的长平公主是崇祯的长女,自幼深得父皇的喜爱。当她小的时候,尽管崇祯日理万机,朝政揪心,还是经常抱她,逗她玩耍。她生得如花似玉,异常聪慧,很像皇后才人信邸时候。去年已经为她选定了驸马,本应今年春天“下嫁”,只因国事日坏,不能举行。此刻他要去看看他的爱女是否已经自尽,尸悬画梁……他的心中忽然万分酸痛,浑身颤栗,连腿也软了。他想大哭,但哭不出声,在心中叫道: “天啊,亡国灭族……人间竟有如此惨事!” 住在寿宁宫的长平公主今年十六岁,刚才坤宁宫中的一个宫女奔来传旨,命她自尽。她不肯,宫女们也守着她不让她自尽。现在众宫女正围着她哭泣,忽然听说万岁驾到,她赶快带着众宫女奔到院中,跪下接驾。崇祯见公主仍然活着,又急又气,说道: “女儿,你为何还没有死?” 公主牵着他的衣服哭着说:“女儿……无罪!父皇啊……” 崇祯颤抖地说:“不要再说啦!你不幸生在皇家,就是有罪!” 长平公主正要再说话,崇祯的右手颤抖着挥剑砍去。她将身子一躲,没有砍中她的脖颈,砍中了左臂。她在极度恐怖中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崇祯见公主没有死,重新举起宝剑,但是他的手臂颤抖得更凶,没有力气,心也软了,勉强将宝剑举起之后,却看见费珍娥扑到公主身上,一边大哭一边叫道: “皇爷,砍吧!砍吧!奴婢愿随公主同死!” 崇祯的手腕更软了,宝剑砍不下去,叹口气,转身走出寿宁宫,仓皇地走到了袁妃居住的翊坤宫。崇祯走后,寿宁宫中的宫女们和公主的奶母仍在围着公主哭泣。寿宁宫的掌事太监何新赶快从御药房找来止血的药,指挥年纪较长的两个宫女将公主抬放榻上,为公主上药和包扎伤口,却没有别的办法。公主仍在昏迷中,不省人事,既不**,也不哭泣。由于皇后已死,皇帝正在宫中杀人,寿宁宫中事出非常,掌事太监何新和奶母陈嬷嬷对昏迷不醒的公主都不知如何处理。幸而恰在这时,被大家素日敬爱的吴婉容来到了。 原来吴婉容等皇上走出坤宁宫后,不让太监插手,同坤宁宫中几个比较懂事和胆大的宫女一齐动手,将皇后的尸体从梁上卸下,安放在御榻上,略整衣裙,替皇后将一只没有闭拢的眼睛闭上,又将绣着龙凤的黄缎被子盖好尸体。她知道皇上是往寿宁宫来,不知公主的死活,便跟在皇上之后奔来了。 吴婉容看见公主虽然被砍伤左臂,因皇上手软无力,并未砍断骨头,更没有伤到致命地方,醒来以后休养些日子就会康复。她将何新叫到寿宁宫的前庑下,避开众人,小声问道: “何公公,你打算如何救公主逃出宫去?” 何新说:“公主已经不省人事,倘若我送公主出宫,公主死在路上,我的罪万死莫赎。” “不,何公公。据我看,公主的昏迷不醒是刚才极度惊惧所致,一定不会死去。你何不趁着天明以前,不要带任何人,独自背公主出玄武门,逃到周皇亲府中?” 何新的心中恍然明白,说道:“就这么办,好主意!” 费珍娥已经出来,听见了他们救公主的办法,小声恳求说:“让我跟随去服侍公主行么?” 何新说:“不行!多一个人跟去就容易走漏消息!” 费宫人转求坤宁宫的管家婆:“婉容姐,我愿意舍命保公主,让我去么?” 婉容说:“你留在宫中吧。让何公公背着公主悄悄逃走,就是你对公主的忠心。” “可是我决不受贼人之辱!” “这我知道。还是前天我对你说的话,我们都要做清白的节烈女子,决不受辱。一旦逆贼破了内城,你来坤宁宫找我,我们都跟魏清慧一起尽节,报答帝后深恩。” 吴婉容因坤宁宫中的众宫人离不开她,匆匆而去。她同袁皇贵妃的感情较好,本想去看袁妃的尽节情况,但没有工夫去了,在心中悲痛地说: “袁娘娘,你没有罪,不该死,可是这就叫做亡国啊!” 其实,此时袁妃并没有死。她身为皇贵妃,国亡,当然要随皇帝身殉江山,所以三天来她对于死完全有精神准备。当皇上在坤宁宫催周后自尽时候,她本来毫不犹豫地遵旨自尽,不料因为她平日待下人比较宽厚,宫女们故意在画梁上替她绑一根半朽的丝绦。结果她尚未绝气,丝绦忽然断了,将她跌落地上,慢慢地复苏了。虽然她吩咐宫女们重新替她绑好绳子,重新扶她上吊,但宫女们都跪在地上,围着她哭,谁也不肯听话。崇祯进来,知道她因绳子忽断,自缢未死,对她砍了一剑,伤了臂膀。因为他的手臂颤栗,加上翊坤宫一片哭声,他没有再砍,顿顿脚,说了句“你自己死吧!”,转身走了出去。 他奔到钱选侍的宫中。所有选侍、美人和尚没有名目的女子都遵旨集中在那里。这些平日同皇上没有机会见面的女子,都属于皇上的群妾,有的还是宫女身份,她们同皇上并没有感情,只是怀着一种被皇上冷落的“宫怨”和对前途捉摸不定的忧虑,等待着皇上处分。当崇祯匆匆来到时,她们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着跪下接驾。崇祯命她们赶快自尽,不得迟误。她们一齐叩头,颤声回答: “奴婢遵旨!” 几个女子向外退出时,有一个神情倔强的宫女,名叫李翠莲,禁不住恨恨地叹一口气,小声说道: “奴婢遵旨尽节,只是死不瞑目!” 崇祯喝问:“回来!为什么死不瞑目?” 倔强的李翠莲反身来重新跪下,大胆地回答说:“我承蒙陛下召幸,至今已有两年,不曾再见陛下,在陛下前尚不能自称‘臣妾’,仍是奴婢。因为未赐名分,父母也不能受恩。今日亡国,虽然理当殉节,但因为在宫中尚无名分,所以死不瞑目。” 崇祯受此顶撞,勃然大怒,只听刷拉一声,他将宝剑拔出半截,对跪在面前的宫女瞋目注视。这宫女却毫不畏惧,本来是俯伏地上,听到宝剑出鞘声,忽然将身子跪直,同时将脖颈伸直,低着头,屏住呼吸,只等头颅落地。崇祯是怎样回心转意,没人知晓,但见他将拔出来一半的宝剑又送回鞘中,伤心地轻声说道: “你的命不好,十年前不幸选进末代宫中。如今大明亡国,你与别的宫女不同,因为曾经蒙朕‘召幸’,所以不可失身于贼。看你性子刚烈,朕不杀你,赐你自己尽节,自己快从容悬梁自缢,留个全尸。去吧,越快越好!” 李翠莲叩头说:“奴婢领旨!” 李翠莲走后,崇祯知道天已快明,不敢耽误,见有女子很不愿意尽节,他猛跺一脚,挥剑砍倒两个,不管她们死活,在一片哭声中离开,奔回乾清宫。在他身殉江山之前,还有一件最使他痛心而不能断然决定的事情,就是昭仁公主的问题。现在他下狠心了。 他有一个小女儿为皇后所生,今年虚岁六岁,长得十分好看,活泼可爱。他因为很喜爱这个小公主,叫奶母和几个宫女服侍小公主住在乾清宫的昭仁殿,在乾清宫正殿的左边,只相隔一条夹道。因为公主的年纪还小,没有封号,宫中都称她是昭仁公主。这小女孩既不懂亡国,也不懂自尽,怎么办呢?三天来他就在考虑着他自己身殉社稷之前在宫中必须处理的几件事,其中就包括小公主。现在该处理的几件事都已经处理完毕,只剩下昭仁公主了。 他匆匆回乾清宫去。过了交泰殿,快进乾清宫的日精门了,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说道: “我的小女儿啊,不是父皇太残忍,是因为你是天生的金枝玉叶,不应该死于贼手,也不应该长大后流落民间!儿啊,你死到阴间休抱怨你父皇对你不慈!……” 崇祯进了日精门,不回乾清宫正殿,直接登上昭仁殿的丹墀。小公主的奶母和宫女们正在一起流泪,等待大难降临,忽听说皇上驾到,一齐拥着小公主出来跪下接驾。小公主已经在学习宫中礼仪,用十分可爱的稚嫩声音叫道:“父皇万岁!”她的话音刚落,崇祯一咬牙,手起剑落,小公主来不及哭喊一声,就倒在血泊中死了。 奶母和众宫女们一齐大哭。 崇祯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一般的太监和宫女都留在丹墀上,只有吴祥和魏清慧随崇祯进了暖阁。崇祯回头吩咐: “快快拿酒!传王承恩进来!”忽然听见昭仁殿一片哭声,他又吩咐:“酒送到宏德殿,王承恩也到宏德殿等候!” 崇祯吩咐之后,拉出素缎暗龙黄袍的前襟,将玉白色袍里朝上,平摊御案,提起朱笔,颤抖着,潦草歪斜地写出了以下遗言: 朕非庸暗之主,乃诸臣误国,致失江山。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贼来,宁毁朕尸,勿伤百姓! 崇祯在衣襟上写毕遗诏,抛下朱笔,听见城头上炮声忽止,猜想必定是守城的太监和军民已经打开城门投降。他回头对魏清慧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话,但未说出。魏宫人已经看见了他在衣襟上写的遗诏,此时以为皇上也想要她自尽,赶快跪下,挺直身子,伸颈等待,慷慨呜咽说道: “请皇爷赐奴婢一剑!” 崇祯摇摇头,说道:“朕马上身殉社稷,你同都人们出宫逃命去吧!” 宏德殿在乾清宫正殿的右边,同昭仁殿左右对称,形式相同。往日崇祯召见臣工,为避免繁文缛节的礼仪,都不在乾清宫正殿,通常在乾清宫的东西暖阁,也有时在宏德殿,即所谓乾清宫的偏殿。 当崇祯匆匆地离开乾清宫的东暖阁走进宏德殿时,王承恩已经在殿门外恭候,而一壶宫制琥珀色玉液春酒和一只金盏,四样下酒冷盘(来不及准备热菜)已经摆在临时搬来的方桌上。崇祯进来,往正中向南的椅子上猛然坐下,说道:“斟酒!”跟随他进来的魏清慧立刻拿起嵌金丝双龙银壶替他斟满金杯。他将挂在腰间的沉甸甸的宝剑取下,铿然一声,放到桌上,端起金杯,一饮而尽,说道:“再斟!”随即向殿门口问道: “王承恩呢?” 王承恩赶快进来,跪下回答:“奴婢在此伺候!刚才奴婢已在殿门口跪接圣驾了。” 崇祯对王承恩看了看,想起来王承恩确实在殿门口接驾,只是他在忙乱中没有看清是谁。由于他马上就要自尽,知道王承恩甘愿从死,使他安慰和感动。他向立在殿门口的太监们吩咐: “替王承恩搬来一把椅子,拿个酒杯!” 恭立在殿门口的吴祥和几个太监吃了一惊,心中说:“皇上的章法乱了!”但他们不敢耽误,立刻从偏殿的暖阁中搬出一把椅子,又找到一只宫中常用的粉彩草虫瓷酒杯。魏清慧立刻在瓷杯中斟满了酒。崇祯说道: “王承恩,坐下!” “奴婢不敢!”王承恩心中吃惊,叩头说。 “朕命你坐下,此系殊恩,用酬你的忠心。时间不多了,你快坐下!” “皇上,祖宗定制,内臣不管在宫中有何职位,永远是皇上的家奴,断无赐坐之理。” “此非平时,坐下!” 王承恩惶恐地伏地叩头谢恩,然后站起,在崇祯对面的椅子上欠着身子坐下,不敢实坐。崇祯端起金杯,望着王承恩说: “朕马上就要殉国,你要随朕前去。来,陪朕饮此一杯!”说毕,一饮而尽。 王承恩赶快跪在地上,双手微微打颤,捧着酒杯,说道: “谢圣上鸿恩!” 他将杯中酒饮了一半,另一半浇在地上,又说道: “启奏皇爷,城头上几处炮声忽然停止,必是守城人开门迎降。皇上既决定身殉社稷,不可迟误。即命内臣们搬运来引火的干柴如何?” 崇祯的神情又变得十分冷静,沉默不答,面露苦笑,以目示意魏清慧再替他斟满金杯。魏宫人知道崇祯平日很少饮酒,以为他是要借酒壮胆,怕他喝醉,斟满金杯后小声说道: “皇爷,贼兵已经进城,请皇爷少饮一杯,免得误了大事。” 崇祯到了此时,又变得十分镇静,神情慷慨而又从容。死亡临头,事成定局,他已经既不怕死,也没有愁了,所有的只是无穷的亡国遗恨。三天来他寝食均废,生活在不停止的惊涛骇浪之中,又经过一整夜的折腾,亲历了宫廷惨祸,他需要多饮几杯酒,一则借酒浇一浇他的胸中遗恨,二则增加一点力量,使他更容易从容殉国。他认为,北京城大,敌人进城之后,也不会很快就进入皇宫,所以他饮了第三杯酒以后,对魏宫人说: “再为朕满斟一杯!” 当魏宫人又斟酒时,王承恩第二次催促说:“皇爷,奴婢估计,贼兵正在向紫禁城奔来,大庖厨院中堆有许多干柴,该下旨准备在三大殿和乾清宫如何放火,再不下旨就来不及了!” 崇祯端起金杯不语,沉默片刻,深沉地叹一口气,将金杯放下。只有魏宫人知道皇上无意焚毁宫殿。她看见他一刻前坐在乾清宫东暖阁,在衣襟的里边写有遗诏。虽然她站在皇上背后相距三尺以外,看不见遗诏内容,但她知道皇上要穿着衣服自尽,断不会举火自焚。到底要吞金?服毒?自缢?自刎?还是投水……她不清楚。至于吴祥等几个在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他们窃听到巩、刘二皇亲向皇上建议在宫中举火自焚并烧毁三大殿的话,并不知道皇上在衣襟上写遗诏的事,所以都认为皇上会放火焚烧三大殿和乾清宫。他们还将这一消息告诉了王承恩。王承恩也认为这样的办法最为合宜,不但皇上为祖宗江山死得壮烈,死得干净,而且也不将巍峨的宫殿留给“逆贼”。王承恩担心敌兵马上来到,又忍不住向崇祯问道: “陛下,可否命内臣们赶快搬运木柴?”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伤心地向魏清慧望了一眼。 魏宫人轻声问道:“皇爷,有何吩咐?” 崇祯叹口气,向魏宫人说:“朕将如何自尽,在昨日午觉中已经决定了。” 魏宫人含泪说:“昨日午后,皇爷做了一个凶梦,在梦中大哭,是奴婢将皇爷唤醒。可是皇爷梦见了什么事情,并没有告诉奴婢。” 此刻,崇祯的眼前又浮现出噩梦中看见的那幅图像:一个末代皇帝,皇冠落地,龙袍不整,披散头发,舌头微吐,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上吊而亡。但是他没有对魏清慧说出他昨日梦见的可怕图像,一口将酒喝干,将金杯铿然放到桌上,大声说道: “斟酒!再斟一杯!” 王承恩骇了一跳,说道:“皇上,奴婢侍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不幸到了今日,深怀亡国遗恨。可是皇上,您听,玄武门已打五更,再耽误就来不及焚毁宫殿了!” 几天来崇祯常想着一些国事上的重大失误,致有今日亡国之祸。他有一套习惯思路,自信很强,认为许多重大失误,都是诸臣误国,他自己没有错误。近些日子,他眼看着将要亡国,每次回想亡国的各种缘故,有几件大事使他痛恨朝中群臣,无法忘怀。第一件,在几年前,满洲的兵力还不像今日强大,有意同朝廷言和。他同杨嗣昌都主张同满洲言和,求得同满洲息兵数年,使朝廷摆脱两面作战困境,专力对付“流贼”。不料消息泄漏,举朝哗然,群起攻击与满洲言和,杨嗣昌被迫离开朝廷,出外督师,死在湖广。继杨嗣昌主持中枢的是陈新甲,也知道国家当务之急是同满洲言和,以摆脱两面作战,内外交困之局。和议即将成功,不料消息再次泄漏,又是举朝大哗,比上一次攻击和议的言论更为猛烈,他迫不得已将陈新甲下狱,斩首。假如当时朝中文臣们稍有远见,避免门户之争,都肯从大局着想,使和议之策成功,朝廷暂缓东顾之忧,国力不致消耗净尽,何有今日!假如杨嗣昌和陈新甲有一个不死,留在朝廷,何有今日!尤其他近几天时时在心中痛恨的是,关于南迁的事,何等紧迫,满朝文臣们各存私心,大臣反对,小臣不敢坚持,致有今日!还有,关于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又是何等紧迫,朝廷上好些天议论不决,贻误军机,坐等流贼日夜东来,致有今日!…… “斟酒!斟满!”他大声说,咬牙切齿。 魏清慧浑身打颤,赶快又斟满金杯。崇祯伸出右手中指,在金杯中蘸了一下,在案上写了一句话叫王承恩看,随即端起金杯一饮而尽。他在案上写的是: “文臣每(们)个个可杀!” 看见了崇祯写的这句话,王承恩和魏清慧都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王承恩,他断定敌兵正在向皇城奔来,进了皇城后就是毫无防守能力的紫禁城,再不赶快为焚毁乾清宫和三大殿准备好引火之物,后悔就来不及了。他望着皇上说: “陛下,乾清宫……” 崇祯心乱,没有听清,以为催他自尽,他冷静地说道:“不要担心,还来得及,来得及。” 正在此时,从西城外又传来了一阵炮声。崇祯浑身一震。 王承恩又催促说:“皇上,需要赶快准备……” 崇祯说:“朕早已反复思忖,拿定了主意。你等一等,随朕出宫。”他瞟了魏清慧一眼:“再斟一杯!替王承恩也斟一杯!……王承恩,饮过了这杯酒,你就随朕出宫!” 王承恩说:“可是皇爷,如今已无处可去,只有在宫中放火……” “三大殿和乾清宫不用焚。” “岂不是留以资敌!” 崇祯没心回答,饮下去最后一杯酒,命王承恩也饮下杯中酒,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动身。魏清慧赶快从桌上捧起宝剑,准备替皇上系在腰间。但崇祯心中明白这宝剑没有用了,轻轻一摆头,阻止了她。他对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和“管家婆”魏清慧说了一句话:“你们赶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他对王承恩说了句:“出玄武门!”随即从宏德殿出来了。 从乾清宫的宫院去玄武门,应该出日精门或月华门向北转,可是崇祯一直往前走,出了乾清门。站在乾清门前,回过头来,伤心地看了片刻,落下了热泪,在心中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又向南看一眼建极殿(三大殿的后边一殿)的高大影子,叹了一声,心中说:“再也看不见了!”他忍耐着没有痛哭,因为已经没时间哭了。 到了此时,王承恩、吴祥等人才知道皇上无意焚毁乾清宫和三大殿,但是不明白什么原因,也不敢再问。吴祥和魏清慧率领乾清宫的全体太监和宫女送皇帝出乾清门。一个太监牵着太平输在乾清门外等候,另一个太监搬了马凳,还有四个太监用朱漆龙头短棒打着四只羊角宫灯侍候。崇祯上了御马,接了杏黄丝缰,挥手使牵马的和打灯笼的太监都不要跟随,只要王承恩跟在马后。他从乾清门外向东,到内左门向北转,向东一长街(乾清宫和坤宁宫东边的一条永巷)方向走去。 太监和宫女们一直跟随到内左门,跪下去叩头,吴祥和魏清慧等同时哽咽说道: “奴婢们为皇爷送驾!” 虽然天色已经麻麻亮,但永巷的两边都是很高的红墙,隔红墙尽是宫殿,加上天色阴沉,永巷中的夜色仍然很浓。崇祯骑马向玄武门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阴影中,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音。 平日皇上晚间出乾清宫,总是乘步辇,华贵的灯笼成阵,由太监和宫女簇拥而行。魏清慧第一次看见皇上是这样出乾清宫,忍不住望着皇上的马蹄声逐渐远去的方向伤心,呜咽出声。她一呜咽,许多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哭了。 在黎明前靠近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旁边的永巷(宫中称为东二长街)中,这时候特别幽暗,凄风冷雨,没有人管的路灯大部分已经熄灭。孤单的马蹄声向北走去,在接近玄武门的御花园方向消失,而乾清宫院中的太监和宫女们送别皇上的哭声还没有完全停止。 魏清慧很快从地上站起来,差两个宫女去坤宁宫请吴婉容速来商量要事,她自己回乾清宫后边的住房中料理临死前的一些事情。她的心中还在挂念着皇上的去向,忽然她产生了一种猜想。她希望皇上不是找一个地方自尽,而可能是皇上瞒着左右太监,另外吩咐别人,事先替他秘密做好安排,此刻只带着王承恩逃出宫去,到一个连王承恩也不知道的地方藏起来,然后再逃出北京。但这只是一个渺茫的希望,她没有说出口来。 天色更亮了。玄武门城楼上,报晓的鼓声停止,云板不响了。内城各门大开。大顺军开始从不同的地方整队入城,而李过和李岩等率领的清宫人马也从西长安街来了。 崇祯经过御花园时,一只黑色大鸟从古柏树上扑噜噜惊起,飞出紫禁城外。 守玄武门的太监已经逃散,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看见皇上来了,赶快将门打开,跪在路边,低头不敢仰视。 崇祯出了玄武门,又走出北上门,过了石桥,越过一条冷清的大路,便进入万岁门,来到煤山的大院中。那时煤山上和周围的树木比现代多,范围较大。崇祯来到院中,在西山脚下马,有一只夜间从鹿舍走出的梅花鹿从草中惊起,窜入密林。 崇祯下马以后,命王承恩在前带路,要顺小路上山顶看看。王承恩断定“流贼”正在向皇城前来,心中焦急,劝说道:“陛下,天色已经亮了,不敢多耽搁时间了。”崇祯没有说话,迈步前行。王承恩见他态度执拗地要去山上,只好走在前面带路。 扔下的御马没有人管,七宝雕鞍未卸,肚带未松,镶金嵌玉的辔头依然,黄丝缰绳搭在鞍上,在山脚下慢吞吞地吃草,等待它的主人从原路回来。 王承恩引着崇祯从西山脚下,手分树枝,顺着坎坷的小路上山。自从崇祯末年,国事日坏,皇帝和后妃们许多年不来煤山,所以上山的道路失修,不仅坎坷,而且道旁荒草和杂树不少。虽然用现代科学方法测量,煤山的垂直高度只有旧市尺十四丈,但是在明清两代,它的顶峰是北京城中最高的地方。所以,如今崇祯上山所走的崎岖小路,就显得很长。但见林木茂密,山路幽暗。煤山上的密林中栖有许多白鹤,刚刚从黎明的残梦中醒来,有几只听见上山的人声,从松柏枝头乍然睁眼,感到吃惊,片刻犹豫,展翅起飞,飞往北海琼岛,在长空中发出来几声嘹亮的悲鸣。 空中布满暗云,所以天色已明,却迟迟不肯大亮,仍然有零星微雨。凉风忽起,松涛汹涌。崇祯在慌乱中右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冷不防打个前栽,幸好抓住了在前边带路的王承恩,没有跌倒。经过这一踉跄前栽,他的今早不曾梳过的头发更散乱了,略微嫌松的右脚上的靴子失落了。继续走了几步,他感到脚底很疼痛,才明白临时换的一只旧靴子丢失了。但是他没有回头寻找,也没有告诉王承恩。他想,马上就要上吊殉国了,脚掌疼痛一阵算得什么!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他们上到了煤山的中间主峰,是煤山的最高处,在当时也是全北京城的最高处。这里有一个不到两丈见方的平坦地方,上建一亭,就是清代改建的寿皇亭的前身。倘若是一般庸庸碌碌的亡国之君,到此时一定是惊慌迷乱,或者痛哭流涕,或者妄想逃藏,或者赶快自尽,免得落入敌手。然而崇祯不同。他到此刻,反而能保持镇静,不再哭,也不很惊慌了。他先望一望紫禁城中的各处宫殿,想着这一大片从永乐年间建成,后经历代祖宗补建和重建的皇宫,真可谓琼楼玉宇,人间再无二处,从今日以后,再也不属于他的了。他深感愧对祖宗,一阵心如刀割,流出两行眼泪。他又纵目遥望,遍观了西城、东城和外城,想象着“贼兵”此时已经开始在各处抢劫、奸淫、杀人,不禁心中辛酸,叹口气说: “唉,朕无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满城百姓!” 王承恩说道:“皇爷真是圣君,此时还念着满城百姓!” 崇祯又说:“自古亡国,国君身殉社稷,必有臣民从死。我朝三百年养士,深恩厚泽,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不忘君恩,为朕尽节?” “皇爷,奴婢敢言,遇此天崩地坼之祸,京师内外臣工以及忠义士民,一旦得知龙驭上宾,定有许多人为皇上尽节而死,岂止奴婢一内臣而已!” 崇祯的心中稍觉安慰,忽然问道:“文丞相祠在什么地方?” 王承恩遥指东北方向,哽咽说:“在那个方向,离国子监不远。皇爷,像文天祥那样的甘愿杀身成仁的千秋忠臣,也莫能救宋朝之亡。自古国家兴亡,关乎气数,请皇上想开一点,还是赶快自尽为好,莫等贼兵来到身边!” 崇祯在想着颇有忠正之名的四朝老臣李邦华昨日曾告诉他说在贼兵入城时将在文丞相祠中自缢,此时也许已经自缢了。其实,李邦华昨日听说李自成的人马破了外城,就带着一个仆人移居文丞相祠中,准备随时自尽。这一夜他不断叹息,流泪,时时绕室彷徨。他越想越认为倘若皇上采纳他的“南迁”之议,大明必不会有今日亡国之祸。他身为左都御史,北京被围之前竟不能使皇上接纳他的“南迁”建议,北京被围之后,连上城察看防守情形也被城上太监们阻拦,想着这些情况,在摇晃的烛光下暗暗痛哭。 黎明时候,仆人向他禀报“流贼”已经进入内城的消息。他走到文天祥的塑像前,深深地作了三个揖,含泪说道: “邦华死国难,请从先生于地下矣!” 随后,他向白石灰刷的粉墙望了一眼,又瞟一眼仆人在屋梁上为他绑好的麻绳,和绳子下边的一只独凳,马上放心地坐下去研墨膏笔,口中似乎在念诵着什么。忠心的仆人拿一张白纸摊在桌上,用颤抖的声音躬身说道: “贼人已经进内城了,请老爷写好遗嘱,老奴一定会差一个妥当仆人送到吉水府中。” 李邦华心中说:“身为朝廷大臣,国已经亡了,还说什么吉水府中!” 他站立起来,卷起右手袍袖,在粉墙上题了三句绝命诗: 堂堂丈夫兮圣贤为徒, 忠孝大节兮誓死靡渝, 临危授命兮吾无愧吾! 李邦华不是诗人,也没有诗才,但是这三句绝命诗却反映了他的性格与死时心态。 崇祯临死前想到李邦华曾建议逃往南京的事,悔之已晚,深深地叹了一声。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王承恩,转向东南方向望去,最早看见的是崇文门的巍峨箭楼,接着又看见古观象台。忽然,他看见崇文门内偏东的地方冒出了火光。他浑身猛然一震,从喉咙里“啊”了一声,定睛向火光望去。片刻之间,离那火光不远地方又冒出一股火光。两处火光迅速变成烈焰腾腾,照得东南方一大片云天通红。 王承恩也惊骇地望着火光,对崇祯说道:“皇爷,那烈火焚烧的正是新乐侯府和巩驸马府!一定是贼兵进崇文门后,先抢劫焚烧这两家皇亲!” 崇祯仍在看远处的火光和浓烟,颤声说:“烧得好,烧得好,真是忠臣!” 王承恩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皇上,愈在这时愈要镇静,方好从容殉国。说不定贼兵已经进承天门啦!” 崇祯想到这两家皇亲一定是等不到宫中举火,因为贼兵已经进了崇文门,不能耽误,自己先举火全家自焚。使他最痛心的是外祖母年已八十,竟遇到亡国之祸。限于朝廷礼制森严,他跟外祖母有君臣之别,外祖母虽然受封为瀛国夫人,却没进过宫来,而他也没有去看过瀛国夫人,所以他一辈子没有同外祖母见过一面。如今,由于他的亡国,外祖母全家人举火自焚,外祖母纵然能够不死于大火之中,以后只剩下她一个年已八十的孤老婆子,将如何生活下去?…… 王承恩在他的脚前跪下,焦急地恳求说:“皇上是英烈之主,慷慨殉国,事不宜迟。如要自缢,请即下旨,奴婢为皇爷准备。如今天已大亮,贼兵大概已进入紫禁城了!” 在崇祯的复杂多样的性格中本来有刚强和软弱两种素质,此时到即将慷慨自尽时候,他性格中的刚强一面特别突出,恐惧和软弱竟然没有了。他已经视死如归,明知贼兵可能已进入午门,反而表现得十分冷静和沉着,和王承恩的惊慌表情很不相同。他想着紫禁城内宫殿巍峨,宫院连云,千门万户,贼兵进入紫禁城中到处寻找他的踪迹,如入迷宫,断不会知道他在煤山上边。他这样想着,便愈加从容不迫,向王承恩小声说: “不要惊慌,让朕再停留片刻。” 崇祯继续站在煤山主峰的亭子下边,手扶栏杆,向南凝望,似乎听见紫禁城中有新来的人声,但不清楚。他确实没有恐惧,心境很平静,暗中自我安慰说:“这没有什么,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他的心境由镇定到松弛,许多往事,纷纷地浮上心头。忽然记起来崇祯初年的一件旧事,好像就在眼前。那时天下尚未糜烂,他在重阳日偕皇后和田、袁二妃乘步辇来此地登高,观赏秋色,瞭望全城,还在亭中饮酒。因事前就有重阳来此登高之意,所以太监们在登山的路边和向阳的山下院中栽种了许多菊花,供他和娘娘们欣赏。他曾想以后每逢重阳,必定偕宫眷们或来此地,或去琼岛,登高饮酒,欢度佳节。但后来国事一天坏过一天,他不但逢重阳再没有来过这儿,连琼岛也没有心思登临…… 忽然,他从往事的回忆中猛然一惊,回到眼前的事。如今,田妃早死,皇后已经自尽,袁妃自尽,大公主被他砍伤,小公主被他砍死,贼兵已经在紫禁城中,他自己马上也要自尽,回想历历往事,恍如一梦!他不能再想下去,只觉心中酸痛,恨恨地叹一口气,望着天空说道: “唉唉,天呀!祖宗三百年江山,竟然失于我手!失于我手!可叹我辛辛苦苦,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梦想中兴,无奈文臣贪赃,武将怕死,朝廷上只有门户之争,缺少为朕分忧之臣,到头来落一个亡国灭族的惨祸。一朝亡国,人事皆非,山河改色,天理何在!……唉,苍天!我不是亡国之君而偏遭亡国之祸,这是什么道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回答我!” “皇爷,苍天已聩,双目全闭,问也不应。贼兵已入大内,皇爷不可耽误!” 崇祯又一次感情爆发,用头碰着亭柱,咚咚发声,头发更加散乱。王承恩以为他要触柱而死,但他又看见他不像用大力触柱,怕他晕倒山上,敌兵来到,想自尽就来不及了。他拉住崇祯的衣襟,大声叫道: “皇上!皇上!这样碰不死!不如自缢!” 崇祯冷冷一笑,说道:“是的,朕要自缢殉国,在昨日午梦中已经决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国之君,偏有亡国之祸,死不瞑目!”他想一想,又接着说:“你说的是,朕要自缢。可是朕要问一声苍天,问一声后土,为什么使朕亡国,这是什么天理?唉唉!这是什么天理?皇天后土,请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劝解说:“陛下!贼兵已经进了皇城,进了午门,大势已去,此时呼天不应,呼地不灵,不如及早殉国,免落逆贼之手。” 崇祯又镇静下来,面带冷笑,说道:“你不要担心,朕决不会落入贼手!” “奴婢担心万一……” “你不用担心!紫禁城中,千门万户,贼兵进入紫禁城中,寻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宫中抢劫财物,奸污宫女,决不会很快就来到此地。朕来到这个地方,正是为从容殉国,但是有些话,朕不得不对皇天后土倾诉!” “皇爷,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请不要太难过了!” 崇祯忽然又以头碰柱,继而捶胸顿足,仰天痛哭数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皇天在上,我难道是一个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我难道是一个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之主?我难道是一个软弱无能,愚昧痴呆,或者年幼无知,任凭奸臣乱政的国君么?难道我不是每日黎明即起,虔诚敬天,恪守祖训,总想着励精图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回答我,为何将我抛弃,使我有此下场?皇天在上,为何如此无情?你为何不讲道理!你说!你说!……我呼天不应,你难道是聋了么?真的是皇天聩聩!聩聩!”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头上滚过,又刮起一阵寒风。他听见林木中有什么怪声,以为谁进到院中,不觉打个寒战,赶快转身向北望去。大院中天色更加亮了。他看见大院中空空荡荡,并无一个人,正北方是寿皇殿,殿门关闭,窗内没有灯光,因殿前有几株松树,更显得阴森森的。他正在向寿皇殿注视,似乎从殿中发来什么响声,接着又似乎发出来奇怪的幽幽哭声。由于近来宫中经常闹鬼,他恍然明白:这就是鬼哭!这就是鬼哭!是为他的亡国而哭!是为他的身殉社稷而哭! 他转向南望,想看看贼兵如何在宫中抢劫和杀人。如在往日,此时已经是天色大亮,但今早因为低云沉沉,宫院内的长巷中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只能看见暗云笼罩的宫殿影子,看不见什么人影。他在心中问道: “内臣们自然都逃出宫了,那些宫女们可逃走了么?魏清慧可逃走了么?”一阵北风将冷雨吹进亭内,崇祯仰天长叹一声,忽然对王承恩哽咽说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天色这么阴暗,冷风凄凄,又下了两阵小雨,原来是天地不忍看见我的亡国,惨然陨泣!” 王承恩从一些异常的人声中觉察出来李自成的部队已经有很多人进入紫禁城,并且觉察出许多人从玄武门仓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东奔去。他焦急地站起身来,向崇祯说道: “贼兵已经有很多人进入大内,皇爷不可再迟误了!”他已经明白皇上是决定自缢,又说道:“皇爷,倘若圣衷已决定自缢殉国,此亭在煤山主峰,为京师最高处,可否就在这个亭子中自缢?” 崇祯没有回答。他此刻从站立的最高处向正南望去,不是对着坤宁宫、乾清宫和三大殿,而是对着紫禁城内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太庙,这两个地方的巍峨殿宇和高大的树木影子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认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应该对着祖宗的庙宇上吊。他已经选定了一个上吊的地方,但没有说出口来。他虽然已到了自尽时刻,对亡国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志不乱,在想着许多问题。他忽然想开了,好像有一点从苦海中解脱的感觉,想着十七年为国事辛苦备尝,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阴间去再也不用操心了。但是这种从苦海中解脱的思想忽然又发生波动。他又回想他从十七岁开始承继的大明皇统,是一个国事崩坏的烂摊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挣扎,只能使大明江山延长了十七年,却不能看见中兴。当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这座亭子中自缢的时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几年中日夜梦想要成为大明的“中兴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觉叹口气说: “十七年……一切落空!” 崇祯的目光越过紫禁城,遥望见崇文门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股火光,他知道这是他的表哥新乐侯刘文炳的“赐第”。他猜到是表兄一家人为他自焚。他虽然在心中也觉悲痛,但同时也少觉欣慰,暗暗说道: “死得好,死得好,果然是个忠臣!” 但是,他没有看见另一处火光不免焦急,在心中想道:“难道巩永固深受国恩,却不肯为朝廷尽节么?” 其实,刘文炳一家举火自焚片刻后,巩永固也命仆人点着了事先堆放在驸马府大厅中的柴草,顿时浓烟笼罩了暂厝大厅中的安乐公主的灵柩,吞没了被丝带绑缚在灵柩周围的五个尚幼的子女。性格刚强的巩永固不忍心再听五个孩子和庭院中上百人的惨痛哭声,同时火已经燃着了他的袍子,他拔出宝剑,向着大火中的公主灵柩和孩子们看了一眼,哭声说:“我不该……”自刎而死,倒在火中。 王承恩再次催促说:“皇上究竟在何处殉国,请速决定,莫再耽误!” “好吧,不再耽误了。你跟随朕来,跟随朕来!” 从此时起,直到自缢,崇祯都表现得好像大梦初醒,态度异常从容。无用的愤懑控诉的话儿没有了,痛哭和呜咽没有了,叹息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 他带着王承恩离开了煤山主峰,往东下山。又过了两个亭子,又走了大约三丈远,下山的路径断了。在崇祯年间,只有崇祯和后妃们偶然在重阳节来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径只有西边的一条,已经长久失修,而东边是没有路的,十分幽僻。崇祯命王承恩走在前边,替他用双手分开树枝,往东山脚下走去。半路上,他的黄缎便帽被树枝挂落,头发也被挂得更乱。山脚下,有一棵古槐树,一棵小槐树,相距不远,正在发芽。两棵槐树的周围,几尺以外,有许多杂树,还有去年的枯草混杂着今春的新草。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国家兴亡和人间沧桑,到春天依然发芽,依然变绿。 在几年以前,国事还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春时候,天气温和,崇祯一时高兴,偕后妃们来永寿殿前边看牡丹。看过以后,周后同袁妃坐在寿皇殿吃茶闲话,他带着田妃来到煤山脚下闲步,发现了这个地方,喜欢这地方十分幽静,对田妃说道: “日后战乱平息,重见太平,朕将在此两株槐树中间建一个小亭,前边几丈外种几丛翠柳,万机之暇,偕汝来此亭下小憩,下棋弹琴,稍享太平无事乐趣!” 自从他同心爱的田皇贵妃闲步此处之后,这事情、这地方、这个心愿,一直牢记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选择此处殉国。来到了古槐树下边,他告诉王承恩可以在此处从容自尽,随即解下丝绦,叫王承恩替他绑在槐树枝上,王承恩正在寻找高低合适的横枝时候,崇祯忽然说:“向南的枝上就好!”崇祯只是因为向南的一个横枝比较粗壮,只有一人多高,自缢较为方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时想到了“南柯梦”这个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动,不敢说出。崇祯惨然一笑,叹口气说: “今日亡国,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惨淡经营,总想中兴。可是大明气数已尽,处处事与愿违,无法挽回。十七年的中兴之愿只是南柯一梦!” 王承恩听了这话,对皇帝深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声,赶快从荒草中找来几块砖头垫脚,替皇帝将黄丝绦绑在向南的槐树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间青丝绦,在旁边的一棵小槐树枝上绑好另一个上吊的绳套。这时王承恩听见从玄武门城上和城下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特别使他胆战心惊的是陕西口音在北上门外大声查问崇祯逃往何处。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赶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问道: “皇爷还有何吩咐?” 崇祯摇摇头,又一次惨然微笑:“没有事了。皇后在等着,朕该走了。” 他此时确实对于死无所恐惧,也没有多余的话需要倾吐,而且他知道“贼兵”已经占领了紫禁城,有一部分为搜索他出了玄武门和北上门,再前进一步就会进入煤山院中,他万不能再耽误了。于是他神情镇静,一转身走到古槐树旁,手扶树身,登上了垫脚的砖堆。他拉一拉横枝上的杏黄丝绦,觉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 “皇爷,请等一等,让奴婢为皇爷整理一下头发!” “算了,让头发遮在面上好啦。朕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崇祯索性使更多的长发披散脸上,随即将头插进丝绦环中,双脚用力蹬倒砖堆,抓着丝绦的双手松开,落了下来,悬挂着的身体猛一晃动,再也不动了。 王承恩看见皇上已经断气,向死尸跪下去叩了三个头,说道:“皇爷,请圣驾稍等片刻,容奴婢随驾前去!”他又面朝东方,给他的母亲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在旁边不远的小槐树枝上自缢。 微雨停了。北风停了。鸟不鸣,树枝不动。煤山的大院中一如平日,十分寂静。忽然从玄武门外传来陕西口音,说西华门护城河中漂起来许多尸体,说不定崇祯也投水死了。 崇祯出了玄武门以后,消息立刻从乾清宫和坤宁宫传到了相邻的几个宫院,然后传遍了紫禁城中。当时除乾清宫中的魏清慧等很少的几个宫女外,都不知道皇帝出宫去是为自尽殉国,一般宫女还以为他是逃出宫了。 明朝的宫女被选入宫,一般在十岁以前。她们多是畿辅各州县人,一旦入宫,便没有再同父母和家人见面的日子。除非遇到国家大庆之日,出于“皇恩浩荡”,一部分年纪较大的宫女才被放出宫,由家人领回,自行婚配,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大多数宫女都只能终身深闭宫中,老死为止。由于她们的特殊情况,一旦亡国,没有一点逃生的办法。 坤宁宫的吴婉容和乾清宫的魏清慧,不仅因为她们分别是帝、后身边管事的宫女头儿,也因为平素深明大理,处事正派,深受全体宫女的尊敬。在李自成破了居庸关以后,警讯传来,她们就在见面时互相商定,一旦北京失守,帝、后殉国,她们就跟着尽节,决不偷生苟活,受“贼”淫污。她们都是出身良家,八九岁被选进宫中,在宫中长大,在宫中读书识字,将忠君看成了天经地义最高原则,也将女子的贞节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但是在贞节的问题上,她们对皇帝是另外一种思想。按照她们的道德标准,一个女子的身体除非自己的丈夫,任何男人都不许接触,宫女们对皇上却没有这样的贞操观念。她们倘若受到皇上一点感情上的眷爱,被皇上眼神含笑地一顾,便认为是天降皇恩;倘若偶然被皇上握住了手或搂在怀中,则认为是难得的恩宠;如果被叫到养德斋陪宿一晚,那样的事叫做“召幸”,尚寝的太监要将此事登记在黄绫册上,可能很快地受到封号,最迟在生下儿女后会受到封号。魏清慧在亡国前曾受到皇上的恩宠,只是没有蒙受“召幸”。她心中明白,倘若国家不亡,她十拿九稳会受到皇上“召幸”,得到封号。这一点朦胧的宠爱,使她更增加了必死的决心。 昨夜,当崇祯骑马出了午门以后,皇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命吴婉容来乾清宫向魏清慧询问究竟。趁这次见面机会,吴婉容悄悄说道: “清慧姐,外城已经失陷,听说是守城的人自己打开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这内城也没法守住,眼看会落入贼手。一旦内城失陷,我们都是深受皇恩,决无偷生失节之理。三宫六院,大小都人,都在看着你我二人。一旦贼人进了紫禁城,阖宫慌乱,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威望最高,到那时候,魏姐呀,你可要替大家拿定主意啊!” 魏清慧紧紧地握住吴婉容的手,小声说道:“婉容,你说的很是。到了亡国时候,我们好几千都人姐妹,没有一点活路。都人与太监不同。太监们可以逃出宫去,有地方可以暂时寄身,没有受辱失节的事。这几千都人姐妹,都是十岁前选进宫中,年纪较小的深闭宫中将近十年,年长的深闭宫中十多年到二十年,从来没有再看见父母家人,在北京城中有什么亲戚和同乡,一概不知。她们无处可以躲身,留在宫中要受污辱,出宫去遇到坏人也是受辱,受辱还不如死。都人姐妹们一不幸托生成女儿身,二不幸选进宫中,三不幸遇到亡国惨祸……”她忽然说不下去,忍不住呜咽起来。 吴婉容不禁热泪奔流,颤声说道:“魏姐,你快说吧,皇后身边我不能离开太久。” 魏清慧接着说:“几天前我已经想好了。城破,皇上和皇后必殉社稷,我们大家一起为帝、后尽节,死在一起。各宫院都人姐妹,有志气的可以跟我们一起尽节,但不勉强,到时候你来找我好啦。还有,费珍娥也同我谈过尽节之事,别看她年纪小,倒是深明大义,颇有刚烈之气。你务必呼唤费珍娥一道来,我在乾清门外等候。” 吴婉容说:“坤宁宫和寿宁宫的宫女们因平日受皇后深恩,到时候都愿尽节。珍娥知书明理,平日同我私下谈话,我知道她的主意已定,对尽节毫无犹豫之意,我当然要叫她一起来乾清门找你。” 魏清慧又说:“珍娥是乾清宫出去的人,她的容貌出众,深蒙皇爷喜爱。我们决不能将珍娥留给贼兵!” 吴婉容点头说:“我明白,我明白。单说报答皇上的殊恩,小费也必须尽节。” …… 经过昨夜三更时候的这次谈话之后,这两位宫女头儿再没有机会谈话。到了今日五更,崇祯皇帝从玄武门出宫以后,吴婉容果然只留下四个年纪较大的宫女守着皇后的尸体,其余全部宫女都跟着她来到乾清门外,同跟在魏清慧身边的乾清宫宫女会合。随即,寿宁宫、钟粹宫、承乾宫的大部分宫女都来了。翊坤宫因为袁皇贵妃没有死,宫女们不忍心离开主人,没有前来。有些宫院,平日同乾清宫、坤宁宫来往不多,消息闭塞,宫女们多没有来。不到天亮,聚集在乾清门的宫女约有三百人。 费珍娥同寿宁宫的一部分宫女们一起奔来了。她站在吴婉容的身边,等候魏清慧如何吩咐,心情紧张得不能呼吸。忽然,魏清慧站到乾清门的台阶上向大家高声说道: “都人姐妹们,我们受皇家豢养之恩,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身为女子,贞节不可失。西华门外护城河,河水又清又深,是我们很好的尽节处。贼兵快要进入紫禁城,有志气的姐妹都跟我来!” 魏清慧跳下台阶,左手拉着吴婉容,右手拉着费珍娥,从内右门的前边向南跑去。 从乾清门奔往西华门,一般应该先向西走,到内右门折而往南,穿过后右门,再穿过中右门,最后穿过宣治门,还得折向东南,在皇极门和午门之间走过金水河桥,才能往西去奔出归极门,绕过武英门前到西华门。倘若走这条路,要三次登上高台,走下高台。宫女们虽然不十分讲究缠小脚,但毕竟还是缠脚,要她们踉跄地奔这条路去西华门外,必然没走到西华门便脚疼了,腿软了,跑不动了,未到护城河,要尽节的一股刚烈之气先完了。另外,倘若宫女们奔到皇极门前院中恰遇上“贼兵”进入午门,岂不是自投虎口?所以,魏清慧带着大家从内右门前边向西,走出隆宗门,然后一直往南,再由武英殿红围墙与崇楼之间过一座金水桥,绕过武英门南边的金水河,就可以奔出西华门了。走这条路,既可以免除三次上下高台,纵然敌兵从午门进宫,也不会迎面相遇。魏清慧在后宫如沸、群情慌乱之中,为大家选择了这条路线,足见她不愧是崇祯皇帝身边的“管家婆”,在几千宫女中威望最高。 令我们感到惊异的是,明代宫中的制度很严,不像唐、宋的宫女能够随驾上朝。她们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内宫,从来不到外朝。三大殿、文华殿和武英殿,都在外朝范围。几天来,魏清慧既思忖她将随着皇帝投火自焚,也常常思忖她会率领宫女们奔出西华门投水自尽。虽然她深居后宫,从没有到过乾清宫以南的不许宫女前去的广大禁区,但是由于她随时留意,知道三大殿和皇极门都建筑在离地面有一丈多高的台基上。她很清楚,皇上从乾清宫院中乘步辇去武英殿召见臣工,不走三大殿右边建筑在高台基上的侧门,而是出乾清门向右转,过隆宗门直向南走,她也知道离武英殿不远就是西华门,出西华门就是又宽又深的护城河。三天来她不断考虑可能要率领一群宫女姐妹们投护城河自尽的问题,所以她已经把这条奔往西华门的路径考虑好了。 开始从乾清门出发的时候,魏清慧紧紧地拉着吴婉容和费珍娥的手,但是因为同行的人多,情况很乱,魏清慧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招呼大家,以免有人掉队,有人走错了路。吴婉容因为是坤宁宫的宫女头儿,同承乾宫、翊坤宫、太子的钟粹宫和公主的寿宁宫等几个宫院的宫女们的关系特别密切,不能不时时停下来照顾这些姐妹。走出隆宗门一箭之地,刚出宝宁门不远,魏清慧就同吴婉容、费珍娥不再是手携手了。当她放开费宫人的手时,特别深情地叮咛一句: “珍娥,我们都是受皇爷殊恩的人,投护城河的时候你跟我一道,在黄泉路上我们还手拉着手!” 所谓“受皇爷殊恩”这句话,在宫女中没人明白,吴婉容只略有所知。费珍娥的心头一震,但是没有做声。她跟在魏宫人的背后继续向前走,走到中途,忽然在心中恨恨地说道: “我深受皇恩,无以报答,这样白白地投河自尽,我死不甘心!” 随后,她的脚步开始放慢了。有许多认识的宫女越过了她。她继续随着大家向前走,但是她的心中更加迟疑,脚步更加慢了。转眼间,她同魏清慧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同吴婉容的距离也拉开了。 当大群宫女从武英门前金水河南边慌慌乱乱地奔过时,天色已经亮了。有十几个太监从归极门(右顺门)出来,一边向西华门逃跑一边向宫女们说:“你们快逃,贼兵已经进午门了!”宫女们听了这消息,有许多人登时腿发软了,有的人抓住松树走不动了。魏清慧又是呼唤,又是催促,带着大家往西华门继续跑。 守西华门的太监们已经逃光,从午门内逃来的十几个太监也冲出西华门,过石桥向西跑了。魏清慧和吴婉容都到了西华门外,站在那里等待大家。两三百宫女都来到了,但是没有看见费珍娥跑出西华门。略等片刻,魏清慧跑回西华门内,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连叫三声,没人答应。她听见午门内的大院有许多人声,但不知费珍娥误走何处。她爱费珍娥,关心费珍娥,生怕费珍娥落入贼手。听不见费珍娥的回答,心中一急,几乎要进出热泪。又向前走了几步,她对着南薰殿的小院落大叫两声:“珍娥!珍娥!”仍没有一点回应。吴婉容突然跑来,拉住魏清慧,急急说道: “清慧,不要再叫啦,再耽搁就误了大事!” 魏清慧一狠心,跟着吴婉容回头重新跑出西华门。她一边跑一边滚出了伤心和怨恨的眼泪,忍不住对吴婉容说道: “真没想到,费珍娥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念皇恩,甘愿失节于流贼之手!” 当魏清慧同吴婉容回到西华门外时候,那两三百宫女都在惊慌无计地等着她们,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很多人已经不像从乾清门出发时那样怀着慷慨尽节、誓死无悔的决心了。此时,从归极门传来了带着陕西口音的人语声,好像是“流贼”向遇到的太监大声询问宫中道路。魏清慧向吴婉容看了一眼,接着向宫女们高声叫道: “姐妹们,贼兵已到跟前,有志气的跟我来!” 她奔到河边,纵身跳入水中。吴婉容第二个跳进水中。紧跟着,大约有三十多个宫女跳入水中,多是乾清宫和坤宁宫的人。但十之八九的宫女不肯投水,在惊慌中各自逃命。其中大部分跑过石桥,向南长街和北长街乱跑。有的宫女依稀记得京城的什么地方住有同乡或亲戚,逢人问路,居民们才知道紫禁城已经失陷,皇上在黎明前逃出宫了。另外一部分宫女无处可去,只好退回西华门内,循原路奔回自己宫中,听天由命。 魏清慧和吴婉容等死后不久,李过率领的负责清宫的将士占领了整个紫禁城,将紫禁城的四门都派兵把守了。武英殿和背后的仁智殿被预定为大顺皇帝临时驻跸的地方,特派了一队将士偕同太监们进行打扫,整理了各种陈设。宫女们的投水处与武英殿近在咫尺。赶在新皇帝的圣驾来到之前,派人将三十多具尸体打捞上来。到了下午,按照宫中的传统办法,将尸体送往宫人斜火化。 已经是谷雨节后,护城河岸上嫩绿新黄的柳丝如往年一样低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小鸟如往年春天一样鸣叫,无忧的燕子依然闪翅飞来,有的在柳枝间呢喃轻语。 李自成在武英殿 第十九章 十八日夜晚,驻扎在北京阜成门外的李自成大本营,各文武衙门和军营,也包括钓鱼台行宫,彻夜灯火通明,大小文武官员,都几乎彻夜未眠。大家不但是因为怀着无限兴奋的心情,不能安睡,而且还要商议和准备明早进城的事。 果然到十九日黎明,北京内城九门几乎是同时大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至今没有人说得清楚。曾传说是曹化淳让他的手下人开的城门,但没有确凿的史料为证。总之,在崇祯亡国之前,北京城已经人心瓦解,到昨天下午外城开门迎降以后,防守内城的太监和军民的精神更加瓦解。太监头儿们连夜秘密商量,活动得十分紧张。黎明时候,攻城义军向城上打了几炮,催促开门,但炮弹越过城头,并不伤人。守阜成门、宣武门、朝阳门的太监们首先打开城门,紧跟着各城门一时俱开。 在城门刚打开时候,西城上有的守城军民不知太监头儿们的密谋,看见大顺军就要进城,一时陷于恐怖,纷纷从城上滚下逃命。住在阜成门附近的百姓有许多人携带包袱,扶老携幼,纷纷向他们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奔跑。乱了一阵,大顺军从各城门整队入城,另有从正阳门入城的一支骑兵,大约有一千人,俱是白帽青衣,外穿绵甲,背着弓箭,进城后分为数队,拿着刘宗敏的令旗、令箭,一边疾速前进,一边呼叫: “大顺朝提营首总将军汝侯刘爷有令:我奉大顺皇帝之命,率大军来安汝百姓,勿得惊惶。尔等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粘于帽上,并粘门首!” 但在刚打开城门的时候,有一阵情况较乱。有些进城部队按照往日破城习惯,沿街大叫:“不许开门,开门者杀!有骡马的火速献出,违令者杀!”自从奉刘宗敏命令进城的安民部队手执令旗、令箭沿街叫喊以后,百姓不再乱跑了,纷纷互相告诉:“好了!好了!不杀人了!”于是再没有人奔跑逃命,也没有呼儿唤女之声,大街小巷中十分寂静,但闻疾驰的马蹄声和兵器的碰击声。 北京毕竟经过辽、金、元、明四朝,几百年在皇帝辇毂之下,是一个政治城市。居民们知道新皇帝李自成将要进城,临大街的家家户户都不约而同地在大门外摆设香案,供着黄纸牌位,用恭楷写着:“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或将大顺皇爷写做“大顺皇帝”,也有误写为“顺天皇爷”。大家如欲走出大门,便用黄纸写“顺民”二字,贴在帽子上。 昨天晚上,李自成几乎通宵未眠。晚膳以后,因为北京内城将破,入城在即,他将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召进行宫,商量进入北京后的重要急务。从崇祯二年起义以来,李自成经过十五年的艰难苦战,几经挫折,血流成河,终于有了今天:打进北京,灭亡了明朝,夺取了江山。大顺军全军上下,所有文臣武将,都兴奋鼓舞,认为是大功告成,江南可以传檄而定,李自成本人当然也认为大顺朝的万世之业已定,只等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然后返回长安,一边统一江南,一边营建大顺皇宫,恢复盛唐规模。今晚的小型御前会议,一直到深夜方散。从三更到四更,这一段时间里,李自成只是躺下去矇眬一阵,但因为想知道崇祯是否会在皇宫中举火自焚,两次询问是否看见紫禁城方面起了火光。 四更以后,驻扎在钓鱼台的御营亲军和文武百官都起来了。黎明前饱餐一顿,收拾了行装,待命进城。李自成也提前用了早膳,坐在行宫正殿的暖阁中,等待关于内城情况的禀报。他由于兴奋,总在想着各种问题,忽而是重大问题,忽而是很小的问题。如今在他的胡思乱想中,他想到称“孤”和称“朕”的问题,不禁微笑了。 他起小对人们称自己就是一个“我”字,称了三十多年。去年三月,在襄阳杀了罗汝才,称新顺王,也开始设置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职官。当时以牛金星和宋献策为首的文臣们一致建议他自称为“孤”。他对国王自称为“孤”的事并不陌生,戏台上国王或是自称为“孤”,或是自称为“寡人”,都不自称为“我”。他小时读过《孟子》,梁惠王对孟子说话就自称“寡人”。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他很久仍然在说话时自称为“我”,不习惯改口称“孤”,引起了在襄阳“从龙”的杨永裕、喻上猷等文臣们几次进谏。到了西安以后,改西安为长安,局面大不同了。从今年元旦起,建立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贺。当时文臣们都向他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将他看做是开国皇帝,所以建议他自称为“朕”,以正视听。但是他一再表示谦让,答应到北京后改称为“朕”。今日就要进驻北京的紫禁城了,尽管尚未举行登极大典,也可以称“朕”了;虽然一时不习惯,但很快就会习惯的。想着不到两年中,他从自称“我”到称“孤”,又到称“朕”,不禁心花怒放,静静地笑了一阵。 正在这时,李双喜掀帘进来,跪下说道:“启奏父皇,各城门已经大开!” 李自成蓦然站起,说道:“果如军师所卜!汝侯已经知道了么?” “他已下令,安民的三千骑兵开始分路入城。先从正阳门入城的是一千骑兵。他自己也要很快入城。” “紫禁城内起火了么?” “紫禁城方面没有起火。只看见内城东南角有两处火光。人们说那火光在崇文门内。” 李自成坐下说:“啊,崇祯没有自焚!”随即又问:“你大哥率领的清宫人马出发了么?” “已经出发,我子宜叔和副军师同他一起前去。”双喜抬头望一眼满脸春风的义父,又说道:“宋军师与牛丞相一会儿就来行宫,陪侍圣驾进城。” 李自成轻轻点头。他对养子双喜虽然很爱,但平日受到“严父慈母”的传统思想影响,对双喜的态度总是十分严肃。此刻他由于即将启驾进城,内心激动,一反常态,忽然对双喜笑着问道: “朱元璋因为生活没有办法,到皇觉寺里当小和尚。后来皇觉寺也穷得没有饭吃,他到郭子兴的手下当兵。这故事你知道么?” “儿臣听人们谈过朱洪武的‘小出身’,知道他的出家故事。” “双喜!朱元璋从当兵开始,出生入死,历尽千辛万苦,费了十五个年头,终于夺取天下,建立明朝。孤自起义至今,你说巧不巧?也恰是十五个年头!” 双喜赶快叩头说:“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此时志得意满,接着说道:“朱元璋身经百战,驱逐胡元,建立大明,功业远远超过宋代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只可惜大明朝不到三百年,只有二百六十年就亡国了。我大顺朝决不如此!” 双喜说:“大顺朝当然是万世一统。” 李自成笑着说:“自古没有不亡之国;周朝虽说有八百年,但是平王东迁之后,过了两代,周天子徒有虚名,十分可悲。孤只愿大顺朝能够享国四百年就够了。”他满意地嘿嘿一笑,问道:“双喜,你还有事要禀奏么?” “父皇,王长顺前来求见,叫他进来么?” “长顺么?他现在哪里?” “在院中等候多时了,不敢贸然进来。他请儿臣启奏圣上,有旨方敢进来。” “叫他进来吧。” 双喜叩头退出片刻,王长顺在院中将衣冠整理一下,脚步轻轻地进了暖阁,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叩头,说道: “老马夫王长顺叩见圣驾!” 李自成微笑点头:“王长顺,你不能再称老马夫,你已经是大顺朝的牧马苑使了。你现在来见孤有何急事?” “小臣为陛下喂马十几年,在沙场上流过血,流过汗,年年盼望着陛下大功告成,稳坐江山。今日圣驾进入北京城,小臣斗胆,向陛下有一恳求,万望陛下恩准!” “你有什么恳求?是你的什么至亲好友想要一官半职么?” “不是。倘若有那样事,小臣决不敢向陛下面恳。纵然小臣知道陛下定会钦准,小臣也决不为求官事向陛下乞恩!” “你到底有什么大事?” “今日圣驾进入北京,还要进入紫禁城,这是我大顺朝一件天大的开国大事,请圣上念小臣是起义旧人,忠心耿耿追随陛下十几年,没有功劳有苦劳,钦准小臣扈从圣驾入城,小臣将永世感戴!” 李自成笑着问道:“已经有几批人马整队入城啦,你为什么不赶快先进城呀?” “小臣不是急着要看北京城内的御街风光,那,早看晚看都是一样。小臣在几千里东征路上,连做梦也梦见北京士民如何夹道欢迎圣驾。这是千载难逢的盛事,小臣不愿错过!” 李自成不觉大笑:“这样小事,你想护驾进城,告诉双喜一声得啦,何必经我钦准?我可没有忘记,你是跟随孤起义的旧人,十几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总是跟随在孤的马后!” 皇上说出这一句不忘旧情的话,使老马夫的眼泪夺眶而出,伏地叩头,然后哽咽说道: “话虽如此,但如今陛下已是皇上,不能不有皇家规矩,小臣怎敢不讲规矩!” 李自成看见长顺的眼泪,忽然回想到起义以后,尤其被围困在商洛山中和初破洛阳时的种种往事,心中也是充满感情。含笑说道: “长顺,破了洛阳以后,大家商议是否应该在洛阳建号称王,你对孤说了几句话,孤一直记在心中。孤曾对你说,不管孤以后称王称帝,你只要想见我,可以随时到宫中见我。俗话说,朝廷老子还有三家穷亲戚,何况你是在孤困难时立过汗马功劳的人。莫多讲皇家规矩!” 王长顺赶快叩头,说道:“叩谢万岁皇恩!叩谢万岁皇恩!” 双喜进来,向皇上启禀牛丞相和宋军师已经来到行宫,等候见驾。王长顺又叩了一个头,赶快起身退出。李自成随即走出暖阁,来到正厅,南面端坐等待。牛、宋恭敬地走进来,正要跪下叩头,李自成挥手阻止,问道: “要启驾么?” 牛金星躬身说:“臣等正是来请皇上启驾。” 这时,行宫大门外三声炮响,接着一阵鼓声。李自成由牛金星和宋献策在左右陪侍,还有一群亲将扈从,走出行宫。在向外走时,他向走在右边稍后的宋献策问道: “李过进去清宫,可找到崇祯的尸体么?” 宋献策低声回答:“李过已经有两次飞马来报:周皇后已经自尽,崇祯不知下落。” “难道在夜间逃走了么?” “正在紫禁城各处寻找,吴汝义也派人在皇城内各处寻找。臣担心他昨夜从宫中逃出,藏在民间,等待机会逃出城去。此事关系重大,今日非找到他的下落不可。” 李自成心中一沉,对牛、宋用严厉的口气嘱咐:“如若他藏在民间,务必广贴布告:凡敢隐藏崇祯者全家斩首;如有献出崇祯的,可得万金之赏,还赏给高官厚禄!” 牛金星和宋献策同声回奏:“遵旨!” 李自成在一阵鼓乐声中从钓鱼台启驾了。走在最前边的是李双喜,他身后是军容整齐的二百骑兵,全是甘草黄高头大马。这二百骑兵的后边是一位侍卫武将,骑在马上,身材高大,擎着一柄黄伞。黄伞左右是十名驾前侍卫武将和传宣官,都是仪表英俊,神情庄严。然后是李自成,穿一件绣着飞龙和潮水的淡青色箭袖绸袍,腰系杏黄丝绦,头戴宽檐白毡帽,帽顶有高高的用金黄色丝线做成的帽缨,帽缨上边露出耀眼的金顶。帽前缀一块闪光的蓝色宝石。黄伞,帽缨,袍上的绣龙,说明他已是帝王,而淡青色龙袍和帽前的蓝色宝玉,表示他是“水德应运”。为着要臣民明白他是从马上得天下,而江南尚待平定,所以事前议定,他今日以箭袖戎装入城。因为是箭袖戎装,所以这件淡青色绣龙绸袍比普通袍子短半尺,仅及靴口。他本来就身材魁梧,今日身穿戎装,腰挂宝剑,骑在高大雄骏的乌龙驹上,更显得他的威严和英雄气概。 这一匹大顺皇帝的御马乌龙驹,在西安时已经换成了黄辔头,黄丝缰,银嚼环,盘龙鎏金镫,镀金铜铃。 骑马跟随在“圣驾”左右,稍后一点,是牛丞相和宋军师,以备皇上随时有所垂询。跟在“圣驾”马后的是六政府尚书。按照大顺制度,这班文官们,因为天子是戎装,他们今天都穿的是蓝色官便服,暂以绛色丝绦代替玉带。但为着在东征的路上可以显示文官的官阶,官便服上也有补子,颜色是淡蓝。牛金星是一品文臣,所以补子用金线绣着一个大的云朵。宋献策的补子上绣着两个云朵。尚书暂定为三品,补子上金丝线绣了三朵云。然后是李自成特准随驾进城的一个小官,即老马夫王长顺。虽然李自成曾说过要任命他为牧马苑使,但因为新朝官制尚不完备,大顺朝的牧马苑使究竟是几品官,尚未确定,所以王长顺今天只是穿着箭袖蓝袍,没有补子。他虽然官职不高,却凭着他是挑选骏马的内行,又是李自成的老马夫,今天骑着一匹青海产的雪白红唇大马,使人羡慕。王长顺的背后是二百名护驾骑兵,一律是枣红骏马。大顺的将士一律是蓝衣蓝帽,十分整齐。文武官员们的奴仆、长随、亲兵,人数众多,一律骑马走在最后。 李自成以大顺皇帝身份,沿路“警跸”,自城外缓辔徐行,望着洞开的阜成门、西直门,并不进城,而是继续往北走,然后转过西北城角向东,到了德胜门外。守城门的大顺军将士跪在大道两旁迎接。从瓮城门外的大街开始,到进城后的沿途大街,已经由军民们匆匆地打扫干净,街两旁的香案也摆出来了。 李自成由大臣和兵将扈从,威武地走进德胜门。刘宗敏率领几十员在黎明时已经进城的部分武将,还有新朝中央各衙门六品以上文官,都在城门里边迎接圣驾。依照宋献策和牛金星在御前拟定的新皇帝入城仪注,按照战争中胜利入城规矩,皇上不乘法驾,不用卤簿,戎衣毡笠,骑马入城,而迎驾的文武官员骑在马上肃立街道两旁,不用俯伏街边。刘宗敏因为在大顺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单独立马前边,然后按照唐宋以来习惯,文东武西。而文臣是先按衙门次序,再按品级次序,即按照俗话所说“按部就班”的传统规矩骑马肃立在大街的东边;武将们按照权将军、制将军、威武将军、果毅将军、游击将军等官阶为序,骑马肃立在大街西边。看见李自成的黄伞来到眼前,刘宗敏赶快在马上抱拳躬身,声若洪钟地说道: “臣刘宗敏,率领文武百官,恭迎圣驾!” 李自成轻声说:“卿率文武百官随驾进宫!” 刘宗敏又声音洪亮地说:“遵旨!”随即,刘宗敏勒马到了街心,走在黄伞前边,导引圣驾前进。 李自成从文臣们面前走过时,尤其是看见了地位高的六政府尚书、侍郎,几乎忍不住拱手还礼。但忽然想起来昨夜牛金星和宋献策曾一再向他说明,皇帝不可向臣下还礼,他才不拱手了,仅仅用笑容回答群臣。 迎接圣驾的两行文臣武将之后,接着是三百多名跪在地上迎驾的人。他们早已下马,一望见黄伞就赶快跪下,俯伏地上。李自成看见这一群跪在地上迎驾的人都是蟒袍玉带、冠服整齐,但同明朝的文官冠服似乎略有不同,最特别的是这些人的下巴和嘴唇上都是光光的,没有胡须。他正要向左右询问,忽见杜勋从地上抬起头来,声音琅琅地说道: “奴婢臣杜勋启奏圣上:前朝司礼监内臣王德化恭率十二监二十四衙门大小掌事内臣,东厂提督臣曹化淳恭率东厂各级掌事内臣,另外有在大同、宣府、居庸关各地降顺之监军内臣,共三百一十二员,前来跪迎圣驾!” 李自成一听说都是明朝内臣,驻马问道:“谁是王德化?” 王德化抬起头来,惶恐地说:“臣是王德化。” 李自成又问:“你是明朝内臣之首,是崇祯的一个心腹。如今崇祯下落不明,你知道他逃在何处?” “昨夜臣在阜成门上,不在宫中。只听说宫中很乱,但不知崇祯皇爷逃往何处。” “崇祯逃出宫去,必有内臣相随。你知道是哪个内臣跟随在他的身边?” 王德化回答:“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共有七人,有一人体弱多病,长期请假在家。六名秉笔太监有五人今日随臣来跪迎圣驾,只有一个王承恩近日常在崇祯皇爷身边,颇受宠信,今日未来迎接圣驾,听说天明前他跟随崇祯皇爷逃出宫了。” 李自成不再询问,说道:“启驾!新降顺的内臣们,有职掌的随在后边,无职掌的都回家去,听候发落!” 传宣官接着高声传呼:“启驾!” 倘若为着赶快进入紫禁城,最近的道路是走地安门进入皇城,再经玄武门进入紫禁城。但是新皇帝一不能走后门,二不能走偏门,必须走皇城的向正南的大门,即当时的大明门,今日的中华门。从德胜门到大明门经过的路线,是牛、宋和一群文臣议定了的。沿途“警跸”,每隔不远的距离就有兵丁布岗,气氛肃穆,只欠来不及用黄沙铺路。 李自成由文武百官和御营亲军前后扈从,进德胜门后一直向南走,然后从西单牌楼向东,转上西长安街。所经之处,异常肃静;沿街两旁,家家闭门,在门外摆一香案,案上有黄纸牌位,上写:“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门头上贴有黄纸或红纸,上写“顺民”二字。 李自成骑在高大的乌龙驹上,神态庄严,时时在心中提醒自己是大顺皇帝身份,非同往日。他左手轻提杏黄丝缰,右手下垂,坐直身子,眼睛炯炯前视,不肯随便乱看。然而在这种冷静的外表遮掩下,他的心中十分激动,不停地胡思乱想,竟忽然想起来童年时替本村艾家地主放羊和挨打的情形,也回忆起起义后许多艰难的往事,不由地在心中感叹说: “果然有了今日!” 他想着他的全体将士们早已盼望着能有今天,连老马夫王长顺也是一样。长顺随驾进北京城,实现了他多年的梦想,他此刻一定也高兴……李自成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回头向王长顺看了一眼。 王长顺多年盼望闯王能夺取江山,进入北京,今日果然如愿了,而且他自己也有幸跟随圣驾进城,心头自然十分激动。但是他对圣驾经过的大街上关门闭户,断绝行人,冷冷清清的情景,又觉得十分失望。有一些居民听见了刘宗敏的传谕,知道大顺军不再杀人,开始敢将大门打开一半,出来接驾,但都是跪伏香案旁边,不敢抬头,不敢做声,帽子上贴着用黄纸写的“顺民”二字。 王长顺不由地想起几件往事来。崇祯十四年新年刚过,李闯王的人马攻破了洛阳,第二天他跟随闯王进城。百姓们男女老幼在离城几里外的官路两旁迎接,有的提着开水,有的提着小米粥,有的燃放鞭炮,人们对闯王一点不害怕,常常提着盛小米粥的黑瓦罐,挤到他的马头旁边,拉着马缰,要他喝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再往前走。人们向他控诉福王的无道,官兵的残害,地方官吏的暴虐。百姓一边控诉一边流泪,一边叫道:“闯王啊,你是我们老百姓的救星!”闯王有时一边同百姓招呼,一边滚着眼泪。进到洛阳城内,不管经过哪条街道,老百姓都是夹道欢迎,燃放鞭炮。闯王在马上不住地点头微笑,还对父老们拱手还礼…… 崇祯十五年腊月,闯王破襄阳的时候,有些老百姓抬着宰好的牛、羊,迎接到樊城以东的张家湾,甚至有人迎接到双沟,向闯王控诉左良玉驻军的种种罪恶。当刘宗敏率领前队人马进入樊城时,左良玉在襄阳尚未退走,仅仅是一河之隔,樊城百姓和地方绅士不怕左军报复,夹道欢迎,燃放鞭炮不绝…… 原来王长顺总在猜想,大顺皇帝进入北京的时候不知有多么热闹,那盛况一定比洛阳热闹十倍,鞭炮的纸花会在大街堆积半尺。他没有料到,闯王成了大顺皇帝,进北京竟是如此这般地冷冷清清,不许老百姓拦着马头欢迎,只能低着头跪在街边,而且多数人不敢出来。他知道这规矩叫做“警跸”。于是他又想,连县太爷出衙门,前边还有人擎着“回避”和“肃静”的一对虎头牌,何况是皇帝在街上经过?这“警跸”就是“静街”,完全应该,只是今天还没有黄沙铺地哩! 王长顺在心中叹息:“到底是皇上啊,不再是李闯王啦,不能让老百姓随便揽住马头说话!”他又望一眼冷清的街道上,家家门口都摆着香案,又在心中自言自语说:“到底是北京城啊,看,老百姓多懂规矩!” 且说李自成正在西长安街往东走,忽然下旨驻马。他向身旁一位护驾的将领手中要来一张雕弓,三支羽箭,轻声说: “拔掉箭镞!” 侍卫亲将赶快拔掉箭镞,双手将箭捧呈到他的面前。他不慌不忙,举止稳重,向背后连发三矢,说了几句话。但因为他现在已经是皇帝身份,不能像从前在旷野战场上那样大喊大叫,所以他说出来的话只有近在身边的文臣武将们才能听清,但是他不用担心,立刻有一位在西安经过训练的宣诏官勒马出了队列,转眼间在街心将李自成的口谕编成了四言韵语,用铜钟般的洪亮声音,铿铿锵锵地向后宣布: 万岁有旨, 军民钦遵。 大兵入城, 四民勿惊。 家家开门, 照旧营生。 三军将士, 咸归军营。 骚扰百姓, 定斩不容! 李自成的“圣驾”继续前进,快要进入皇城了。王长顺的心中无比兴奋:“多少日子就盼望着有这一天!”不觉激动得热泪涌满双眼。 明朝的文武百官上朝,如果要进承天门,从东边来的从长安左门进去,从西边来的从长安右门进去,断没有绕道进大明门的。但李自成是皇帝,他不能走偏门进入皇城。他由文武官员和御营兵将扈从,从长安右门外大约半里地方向南转,进公生右门,顺着皇城的红墙西边向前走,一直走到正阳门内向左转,到了大明门的前面。正阳门和大明门之间是一个四方广场,俗称天街,又称棋盘街,是有闲的市民们赏月的好地方。 大明门的守门兵将在明朝原是锦衣旗校,从今天早晨起换成了大顺朝的御营亲军。他们一齐跪在地上迎驾,不敢抬头。往年李自成待他们亲若兄弟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了。李自成走过下马碑,在两个巨大的石狮子前边驻马。而随驾的兵将们都在下马碑前下马。他仰头看城门楼飞檐重脊,鸱吻高耸,十分壮观。城门三阙,中间有石刻匾额“大明门”;中间阙门两边挂的对联是: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壮帝居 李自成低声将对联念了一遍,又念了后边的一行落款:“臣解缙奉敕恭书”,不觉称赞说:“好大的气派!能够想出这样对联,不愧是有名的才子!”随即他又将对联看了看,每个字有一尺二寸见方,工整有力,书法也使他十分赞赏。他向身边的牛金星问道: “启东,解学士距今两百多年,这对联是他亲笔写的么?” 牛金星被这一突然的问题难住了,但他毕竟是一个杂学知识丰富又熟悉明朝历史掌故的人,随即回答说: “陛下颖悟过人,有此一问,实出愚臣意料之外。解学士大约于永乐十年左右下狱,死于狱中,妻子宗族充军辽东。成祖于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看来解学士并未来过北京,必是他奉旨为南京宫城门书写这一对联。虽用的是古人诗句,但用得十分恰切,所以永乐皇帝大为称赞。不久解学士获罪,这对联在他下狱后必然也毁了。后来成祖晏驾,仁宗继位,知道解缙无罪,下诏将解缙妻子宗族自辽东放归。仁宗在位不足一年。这一对联必是在仁宗之后,到了明朝中叶,仿制解学士原来书写的对联,悬在此处。臣读书甚少,只能作此猜想,请陛下恕臣无知妄言。”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为君的应当时时以宽容为怀,切不可妄杀大臣,毁伤人才。” 宋献策赶快说:“陛下将成为千古尧舜之君,实为天下臣民之幸!” 李自成又说:“这对联不要更换,门上的匾要换成‘大顺门’三个字。” 牛金星说:“是的,陛下,很快就换。” 宋献策接着说:“这中间阙门,是皇帝御道,平日紧闭。现在特为陛下将中间一门打开,请圣驾骑马从中间阙门进去。” 李自成从中间门洞向北望望,并不马上进去,又回头仰望正阳门的背面,只觉得无处不巍峨壮观,确实使他感到震惊,不禁在心中赞叹: “果然是北京城!”随即又在心中说道:“孤虽然定都长安,但北京也是大顺的万世家业。从今以后,这里将有一位亲信大将驻守,孤也将经常来此巡幸!”想到将由谁驻北京时,他想到了他的侄儿李过,并想在不久以后将十分忠心可靠的罗虎升为制将军,封以勋爵,作为李过的副手。日后倘若命李过率大军下江南,征四川,就命罗虎留守北京。……刚刚想到这里,李自成就由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双喜扈从,走进中间阙门。但他们四个人也要避开最中间用汉白玉铺的御道。四人之外,全部文臣武将和护卫亲军都从左右阙门进去。 李自成骑马走进皇城以后,几年来要取代明朝的梦想今日实现,一时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忽然想到在西安商议出兵北伐大计时,倘若听从李岩的缓进之策,何以能有今日?反而贻误戎机,给崇祯以喘息机会!此时此刻,在马上他甚至想到他日后的勋业应该同唐太宗媲美。相隔七百年,他又建立了四海统一的李氏皇朝,比他祖先所建的西夏国要强大得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他已经破了北京,不久将平定江南,混一宇内,李继迁传到李元昊,又传到他身上,才真正使李氏发扬光大。 大明门内有东西相对的两排廊房,屋脊相连,各有一百多间,称做千步廊。两排廊房的前边是宽阔的石铺道路,廊房的背后便是皇城的红墙。中央各部衙门,都在这红墙外边。走在千步廊中间的御道上,李自成望着天下闻名的承天门愈走愈近,他早已听说的一对汉白玉华表,金水河桥上的白玉栏板,都在他的眼前不远。承天门前边是神圣禁地,如今已经属于他李自成的皇家私产,马上他就要骑马走近承天门了。从前,他在十万大军中率将士冲锋陷阵,尽管是马蹄动地,杀声震天,箭如飞蝗,血流成河,他却以叱咤风云的气概临之,习以为常,心不惊,气不喘,镇静如常,但此刻的胜利竟使他十分激动,心中禁不住怦怦地跳了几下…… 按照军师的事前指示:中央文臣们的马匹都由各自仆人牵出长安左右门,暂送归各自的衙门;护卫圣驾的御营亲军们的战马暂停在金水河南边,等皇帝进宫以后,他们的战马才能从旁边的阙门牵进承天门,送进社稷坛院中喂养。按照皇家制度,刘宗敏和牛、宋二人虽然在大顺朝地位崇高,也不能骑马走进承天门。他们都预定驻在东城,所以他们的马匹随后由他们的随从牵到东华门外等候。此时承天门如同大明门一样,已经由大顺朝的御营亲军守卫,这些亲兵早已跪在地上接驾。李自成骑马从中间的白玉桥上走过去,只有李双喜负有保护圣驾之责,可以跟在李自成的马后步行过桥,但也得避开桥的中间,只能靠近桥的雕龙栏板走。 李自成过了金水桥,仍然忍不住仰头端详承天门的敦实壮美,忽然想到,等举行了登极大典之后,需要命文臣们为承天门拟一对联,写成二尺见方的黑漆楷书,衬着金色云龙底,悬挂在中阙门两旁……他刚刚想到这里,宋献策来到他的马头旁边,躬身提醒: “陛下,请箭射‘承天之门’,祓除明朝的不祥之气。” 李双喜赶快从背上取下劲弓,又从箭橐中取出一支雕翎箭,双手捧呈皇上。李自成使乌龙驹后退几步,举弓搭箭,只听弓弦一响,一箭射中“承天之门”牌上中间空处,即“天”字的下边,“之”字的上边。文武群臣和护驾亲军们立刻欢呼: “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的箭射承天门,使他的胜利喜悦达到了高潮。这一举动,是宋献策在来北京的路上设计好的,得到牛金星的赞成。当宋献策向他建议在进宫前要箭射承天门,祓除不祥,牛金星连说“此议甚好”,又说道: “陛下可记得‘武王克商’的故事?” “记不清了。武王怎样?” “周武王率诸侯之师到了商朝的都城朝歌,纣王已经登鹿台自焚而死。武王向鹿台连发三矢,然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之旗。那三矢也就是祓除不祥。” “好,好,孤也要射一箭祓除不祥,然后进宫!” 如今,李自成已经射过了承天门,俨然以周武王的身份,骑马向皇宫走去。 到了午门前边,两边朝房,寂静无人,所有的门都在关着。午门城楼的高大和壮观,大大地超过承天门。往日午门前是非常神圣的地方,文武百官从来没有人在五凤楼前骑马,也没有纷乱的脚步声。然而今天这个地方的情形却大变了。 负责清宫和寻找崇祯下落的李过、李岩、吴汝义匆匆地走出午门,跪下接驾。李自成从他们的神情看出来他们没有找到崇祯下落,不免心头一沉:“难道是趁着混乱的时候逃出城了么?”然而他在众文臣武将和御营亲军面前竭力不露声色,好像满不在乎,再一次仰望城楼,向牛金星问道: “这午门城楼就是俗称的五凤楼么?” 牛金星躬身回答:“是的,陛下,以后陛下每日五更上朝,先由太监在此五凤楼上鸣钟。” 李自成轻声说:“好,我们进紫禁城吧。” 宋献策赶快说:“且慢,还需要一个官员为陛下牵着御马方好。” 李自成微微一笑,说:“孤戎马半生,跋山涉水,什么样的险路都走过。如今走进这紫禁城中,还需一个人为孤牵马么?” 宋献策说:“臣何尝不知,乌龙驹是皇上骑惯的骏马,从未出过差池。往年在两军阵上,炮火连天,杀声遍野,乌龙驹驮着陛下冲锋陷阵,立下大功,名扬全军。只是臣所担心的是,如今一进午门,处处是上下台阶,处处是高大的宫殿,金碧辉煌,异常雄伟庄严,乌龙驹从来没有见过。一旦马惊,稍有闪失,便是不吉之兆。不如有官员为陛下牵马,以防乌龙驹进宫去有意外之惊。” 李自成从一切必须吉利考虑,同意了军师的建议,迟疑问道: “命谁为孤牵马?” 王长顺突然从一群侍卫的亲将中走出,快步走到李自成的马头前边,跪到地上,激动得声音打颤地说: “闯王……啊呀,我该死,该死!……皇上!小臣王长顺跟随陛下十五六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没有离开过陛下,也没有离开过乌龙驹,身上挂过几处彩,流过几次血,没有功劳有苦劳。请陛下对你的老马夫恩赐一点面子,叫小臣为皇上牵马进宫!” 李自成微笑点头:“好吧,长顺,就由你牵马进宫!” 进了午门,李自成不觉为出现的巍峨宫殿感到震惊。他用马鞭向北一指,轻声问道: “这就是金銮殿?” 引路的太监躬身回答:“回陛下,这是皇极门。过了皇极门才是皇极殿,俗称金銮殿。” 李自成“啊”了一声。 他在心中说:“一座皇极门竟然有这么壮观!”他看了一眼王长顺,恰好老马夫的眼光正从皇极门转了回来,同他的眼光遇到一起。王长顺的眼睛里充满惊奇,也充满热泪,小声哽咽说:“陛下,小臣果然看到今天!”李自成听见了王长顺的低语,他自己也有同感,但他避开了长顺的眼睛,回头向宋献策问道: “到武英殿去么?” “请陛下驾幸武英殿,百事吉祥。” 李自成由文武群臣扈从,经归极门(又称右顺门)往西,过了内金水河上的汉白玉桥,在武英门前下马。按军师、丞相和礼政府大臣事前议定,他要坐在武英殿的皇帝宝座上,在乐声中受群臣朝贺,才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入城仪式。但因为崇祯下落不明,使李自成对于在武英殿受群臣朝贺的事兴趣索然,连刘宗敏和牛、宋等亲信大臣也都认为这件事非常严重,当务之急是必须全力在北京城内找到崇祯,不管是死的活的。在李自成同刘宗敏等几位亲信大臣从武英门进去以后,文武群臣肃静地鹄立在武英门外的台阶下,太监们等候在金水桥外,恭候传宣。 大家正在恭敬等待,一位宣诏官来到武英门外,向大家高声说道: “提营首总将军与天佑阁大学士口谕:奉圣旨,今日朝贺暂免,文官们各回衙门办事,武将们各回驻地。明朝投降内臣,暂回各自家中,听候录用。明日黎明,但听午门钟声,新朝的文臣们,前来武英殿上朝,不得迟误!” 文武群臣立刻退过内金水河,都从归极门出去。大家已经知道崇祯下落不明,这一消息给将近一年来新降的文臣们心灵上的震动比武将们要大得多。他们害怕万一崇祯帝逃出北京后到了吴三桂军中,再由吴三桂保驾,逃到南京,明朝就不会亡,李自成可能落到黄巢的下场,而他们这些急于“攀龙附凤”之臣,不仅会性命不保,遗臭青史,而且会抄家灭族。刚才都是得意洋洋地跟随新君进宫,此刻却心事重重地出宫,而他们谁也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吐露一字。 太监们都失去了原来的气焰,不敢与新朝的文武官员争道,退后一步,等文武群臣走出归极门后,他们才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离开。这些较有地位的太监为着进宫方便,只有少数住家在皇城外边,而多数住家在皇城以内。有人住家在皇城内的北边,即地安门的里边;有人住家在西安门内左右的胡同中和玉熙宫的西边;有人住家在东安门内和东安门外附近地方。几乎没有人住家南城。现在听说崇祯帝不知下落,并没有在宫中自尽,开始时他们感到惊异,又忽然动了一丝旧情,既不忍心从乾清宫和坤宁宫左边的东长街走过,也不忍心从袁妃久住的翊坤宫旁边走过,所以有的出西华门向北转,有的从西华门内顺着廊下家的前边向北,再出玄武门,也有几个人向东出归极门,穿过会极门(又称左顺门)再往东出东华门分道回家。 最后从武英门外离开的是王长顺。他刚才虽然明白自己的官小位卑,不能随群臣进武英殿向大顺皇帝朝贺,但他想凭着守门的兵将都是来自延安府的同乡,又是后生晚辈,不会驱赶他走,他要亲眼看看从前的闯王如今真格做了皇上,是怎样在鼓乐声中登上宝座,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可是如今就因为活该亡国的崇祯没有下落,今天取消朝贺,使他感到惘然。王长顺又远远地向武英殿望一阵,但见台阶很高,殿宇深邃,并无一人,他明白一定是皇上同几位大臣进入暖阁中密商如何搜寻崇祯的事。他对于崇祯的逃出北京并不关心,认为悬出重赏,必会捉到。使他在离开武英门时心中难过的是,从今往后,宫禁森严,他想到武英殿见闯王,看来是不容易了。 过了内金水桥时,他向西华门内扫了一眼,想再看一眼乌龙驹,但是没有看见。他往前走了几步,向守卫归极门的三位御营亲军询问乌龙驹在何处喂养。一位米脂口音的军官笑着说: “王大伯,皇上的乌龙驹已经有掌牧官牵到御马监的马棚中了,跟崇祯的几匹御马在一起喂养,它不会受亏待的。你老不用操心啦。” 王长顺忽然想到自己确实是多操心,笑了一笑,但心中不免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空虚和难过。 第二十章 大顺皇帝由文武群臣扈从,来到武英殿,时光已近中午。他同牛金星略一商量,命六部政府和文谕院的文臣们各回自己衙门,熟悉办事地方,召集属吏,为开始政务做准备。定于明日卯时,举行早朝,不得迟误。他只将李过、李岩和吴汝义留下,询问关于清宫的一些情况。李过因崇祯尚无下落,太子和永、定二王也未找到,只听说都已经由太监们送出宫了。他必须抓紧时间,继续在皇城中寻找崇祯,还得弄清崇祯的三个儿子被太监们藏匿何处。李自成只是嘱咐他“不管崇祯死活,务要找到下落”,让他先走了。 自从去年在襄阳正式称王以后,虽然还没有建立包括朝仪在内的各种严密礼制,但是大体上,封建国家的君臣关系,等级差别,开始讲究;到西安以后,这种封建礼制更清楚,也更完备,而从今年元旦,正式建立大顺朝并宣布改元永昌之日起,君臣间的关系更趋森严,起义年代中的伙伴关系很快消失。倘若在一年以前,李自成会留下李岩和吴汝义一起吃午饭,一边吃饭一边听他们讲说清宫的详细情况。但现在他不能留下他们。他是君,他们是臣,按礼制不能同桌吃饭;倘若留下他们吃饭,定会使他们忐忑不安。所以,他对留李岩和吴汝义同进午膳只是闪了一下念头,而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坐下去,坐下去,说说你们清宫的情形吧。”他还不习惯用“禀奏”一词,而是要他们“说说”,所以口气上显得亲切。 李岩和吴汝义都没有坐,而是恭敬地站立在他的面前,向他禀奏宫中的简略情况。当吴汝义禀奏皇后在五更前已经自缢,停尸于坤宁宫中,李自成不免感动,轻声说道: “其实皇后可以不死。倘若她不死,孤会以礼相待,将她优养终身。”他又对吴汝义说:“你问问太监们,宫中的库房中一定有好的棺材,命宫女们将皇后装殓,要小心保护她的尸体!……那位皇贵妃呢?” 李岩回奏:“臣从坤宁宫出来即去翊坤宫,皇贵妃袁氏本来也在五更前奉旨自尽……” 李自成问道:“是奉旨?” 吴汝义说:“听说是崇祯命宫女传旨,叫她赶快自尽。她还没有断气,绳子忽然断了。她还要自尽,可是宫女们都围着她哭,没有人肯替她绑绳子,所以她没有死成。” 李岩问道:“陛下,对袁妃如何处置?” 李自成说:“崇祯的妃嫔们,凡是还没有死的,娘家住在北京的,都送她们回娘家去,愿自尽的听便,不愿自尽的由我朝优养终身。天启的皇后你找到了么?” “臣从翊坤宫出来后与子宜将军分手,他由太监带领去长平公主的宫中,臣去张皇后的宫中。张皇后尚未死,正在痛哭,宫女们也围着她哭。臣站在慈庆宫正殿阶下,隔着帘子传了陛下口谕:如若她愿意活下去,我朝将以礼相待,优养终身;如愿意暂回张皇亲府中,臣将派兵丁护送皇后出宫。臣又说,皇后出宫,可以带四名宫女,两名太监,随身侍候。珠宝首饰可以由皇后斟酌携带出宫,以示我朝优遇。” “她怎么说?” “这位张皇后果然不凡。她毫无恐惧,隔着帘子说道:‘将军!本宫是天启皇帝的遗孀,崇祯皇帝的皇嫂,尊号为懿安皇后,曾经身为国母,今日国亡,义无苟活之理。如今京城中兵荒马乱,请将军派将士护送本宫到太康伯张皇亲府中,使本宫得以从容自尽,还可以辞别父母。今日我朝的江山尚且不保,本宫也即将身归黄泉,出宫时何用携带珠宝首饰!’” “她遭此亡国惨祸,没有对你痛哭?” “她的声音颇为慷慨镇静,只是略显苍哑,分明在臣到慈庆宫之前,她已经同宫女们哭了很久。” “你已经派人将她送到张国纪府中了?” 李岩因知道李自成平日谈到懿安皇后在天启朝立身正派,不附和客、魏奸党,对她在心中存有敬意,所以他将如何从宫中找到五顶轿子,较大的一顶由张皇后坐,四乘小轿由四个宫女坐,派兵将皇后和随身服侍的四个宫女和两名太监护送到张皇亲府中,并在张府大门外插一令旗,严禁兵丁入内骚扰等经过讲了一遍,李自成听了以后,点头说道: “办得好,办得好,张皇后知不知你也是杞县人?” 李岩感到吃惊,赶快说道:“回陛下,微臣非为同乡情谊。张皇后虽然亡国,但态度仍很高贵,不曾询问臣的姓名、籍贯。臣自己也未说出一字。” 李自成转向吴汝义问道:“你还要谈一些什么事儿?” 吴汝义先说了崇祯如何到寿宁宫砍伤长平公主,公主由太监何新背出宫去,送往皇亲周奎府上暂住,接着又说了崇祯在乾清宫昭仁殿前一剑杀死六岁小公主的事。李自成说道: “崇祯也太狠心了!” 他又询问了宫中的其他情况,知道宫女的总数大约上万人,西华门投水自尽的有三十多人,逃散的约三百左右。留在宫中和西苑、北海各宫的总共有七八千人,其余的分散在昌平各皇陵与西郊的皇家陵墓中侍候香火,多是年纪较大的女子。李自成吩咐说: “紫禁城中太监众多,有的逃散了,没有逃散的任其回家。宫女们一个不许出宫,要找到花名册,等候数日,按册点名,分赏给有功将士。这紫禁城中,千门万户,你们下午要继续清查,午后,孤也要到各处看看,由双喜跟随就够了。多日来你们都很辛苦,快去休息用膳吧。” 李岩和吴汝义说了声“领旨!”向他恭敬地行了叩头礼,然后退出。虽然李自成明白叩头下跪是任何臣工对帝王的应有礼节,但是他仍然有一点不很习惯,不自觉地对他们拱手还礼。 李岩和吴汝义刚刚退出,李双喜进来了,跪在他面前问道: “父皇,午膳准备好了,要用膳么?” “是我们从长安带来的厨子准备的?” “宫中御膳房的太监们没有逃走,儿臣命他们准备午膳。我们从长安带的几个厨子也进了御膳房,处处小心,各种荤素菜肴和各种点心,必须先尝一尝,才许送上来。这是宋军师的嘱咐,以防御膳房的太监们怀有二心。” 李双喜退出后过了一阵,午膳就在东暖阁摆好了。双喜又一次进来,请李自成前去用膳。李自成来到东暖阁,面南坐下,看见山珍海味,荤素菜肴,摆满了一张大的方桌,器皿精致,且有金碗银盘,镶金牙箸和碧玉酒杯。他的心中忽生反感,望一眼双喜,忍不住用责备的口气问道: “为什么摆这样多的菜肴?” 双喜躬身说道:“儿臣亲自到了御膳房,看见菜肴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传膳。儿臣当即对御膳房管事太监说道:新皇帝出身农家,素重俭朴,深恶虚华浪费,你们为什么准备这样多的菜?据管事太监说,平日崇祯皇帝的每日御膳费是三十四两几钱银子,每膳要备办几十样荤素菜肴,还有各种点心、小菜,这是皇家规矩,午膳时还要奏乐。” “哼,全是浪费民脂民膏!崇祯能吃多少?这种宫中的老规矩不合道理!” “崇祯只挑选可口的菜吃一点,其余几十样荤的素的,山珍海味,往往不曾动动筷子,都撤下去赏给乾清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们吃了,今天御膳房的太监们惊魂未定,为皇上备办的午膳已经够俭,他们还害怕治罪哩!” 李自成叹息一声,说道:“历代帝王,只有开国之主,生长戎马忧患之中,与士卒同甘共苦,出生入死,惨淡经营,百战而有天下。以后继承江山之主,都是生长深宫,锦衣玉食,不辨五谷,不知百姓疾苦。孤对此深为痛恨!你传旨御膳房,以后不管午膳晚膳,只备几样菜就够了,外加辣椒汁一小碟。还有,金银器皿一概不用,玉杯也不许用!” 李自成话刚说完,御膳房的两个太监又捧来了两个朱漆描金食盒,到了武英殿门外,由两个宫女接住。她们还没有捧进暖阁,被双喜看见,向她们使个眼色,同时一挥手。宫女们心中明白,赶快悄悄地退了出去。 李自成命宫女搬一把椅子放在他的对面,然后命双喜陪他用膳。但双喜害怕违背在西安已经制定的《大顺礼制》,不敢坐下。自成说: “我命你坐你就坐,不要害怕。我同你既是君臣,也是父子。你陪着我吃午饭,我要向你问话。坐下!” 双喜很拘谨地坐在他的对面。一个侍膳的宫女立刻将一双象牙筷子摆在他的面前。在用膳的时候,李自成并没有同养子谈多的话,他在挂心着崇祯和他的三个儿子的下落,尤其他担心崇祯倘若逃出北京,必会留下很大后患。但是尽管吃饭中间没有同双喜多谈话,实际上他很喜爱双喜。在当年孩儿兵中,他最喜欢的是三个孩子,年纪稍大的是双喜和张鼐,略小的是罗虎。双喜是李自成的养子;张鼐虽非养子,但在李自成夫妇眼中,同养子无大差别。这三位青年将领都是自幼在李自成的义军中生活,在南征北战中长成大人,练就高超的武艺,学会了指挥作战,为李自成立下了汗马功劳。张鼐已经封为义侯,罗虎的军衔是威武将军,被封为凤翔伯,不久也将要晋封侯爵,佐李过坐镇幽州(即北京),倘若必须向江南用兵,李过将同刘宗敏率大军分道南下,这镇守幽州的重任就要交给罗虎了。至于双喜的尚无封爵,李自成另有一番深意。宋献策、牛金星、刘宗敏等几位重要近臣都心中明白,但从来没有谁敢提到此事。李自成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尚无儿子,倘若几年后再无儿子,立太子只有在李过和双喜二人中决定。李过的优越条件在于是李自成的亲侄儿,但李过与李自成同岁,也没有亲生儿子,所以他不应该立为储君。双喜虽为养子,但按其他条件立为太子全都合适。明末起义首领中一向重视养子,而且以养子继承皇位的事在五代不乏先例。李自成心中打算暂不给双喜封号,让双喜一方面继续多立战功,一方面跟在他的身边多学习如何处理军国大事,再过几年之后,如果他再无儿子,就给双喜一个亲王的封号。只要将双喜封王,就等于定为储君。 看着双喜,李自成忽然问道: “你和小鼐子都已经成亲了,完了孤一件心事。罗虎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是吧?” 双喜站起来恭敬地回答:“是的,他是属猪的。” 李自成含笑说:“不但北京城中有许多名门闺秀,单说这皇宫中也有几千宫女。罗虎是有功的将领,应该给他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为妻。这话,你要告诉你子宜叔知道。” 双喜高兴地说:“儿臣遵旨!” 用毕午膳,李自成回到西暖阁坐下。宫女们立刻按照明朝宫中习惯,有人捧来漱口的温茶,有人捧来吐漱口水的银漱盂,跪到他的面前。他虽然感到不习惯,但还是按照皇上在宫中的生活规矩做了,同时在心中叹道: “皇帝的生活果然与百姓不同!” 李自成多天来不曾有一天好生休息,如今破了北京,夺取了明朝江山,驻跸武英殿,十数年的心愿一朝实现,尽管崇祯的下落不明,但心情上也感到蓦然轻松。他需要躺下去睡一觉,然后在紫禁城中随便看看。他还没有说出来这个意思,只是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一个宫女就赶快在他的面前躬身说道: “请皇爷到寝宫御榻上休息,那儿已经准备好了。” “寝宫在哪儿?” “就在这武英殿背后的仁智殿。” “好,你在前引路。双喜,你去看看!” 仁智殿比武英殿的规模略小,平日很少启用。在崇祯临朝十七年中,只崇祯初年有一次皇后(那时皇后才只有十八岁!)在仁智殿受命妇们元旦朝贺,为的是命妇们可以在西华门内下轿,进来方便。以后国步艰难,每年元旦都传免命妇朝贺。这仁智殿虽然仍有宫女和太监负责照料,但是不再用了。今日天明时候,李过、吴汝义和李岩率领将士进入紫禁城内清宫。他们知道武英殿和仁智殿是大顺皇帝居住之地,必须火速派专人督率几十名太监和宫女打扫干净,布置好一应所需的皇家陈设。太监和宫女们战战兢兢,一变亡国前精神松懈的积习,谁也不敢怠慢,不到一个时辰,果然使武英殿和仁智殿处处干净,各种家具上毫无纤尘。宽大的御榻安放在仁智殿西暖阁的里边一间,挂着黄缎绣龙床帐,铺着黄缎床单,上有黄缎绣龙被和绣龙枕头。紫檀木雕花高几上摆一个古铜狮子香炉,从口中微微地吐出轻烟。清幽的香气散满暖阁。 李自成由宫女引路,后边跟着双喜,从武英殿的西夹道步入后院,再进入仁智殿。这仁智殿虽然规模略小,但也有高高的丹陛和摆设着铜鼎和铜仙鹤的丹墀,围着雕工精美的汉白玉栏板。 武英殿和仁智殿的布局如同文华殿和端敬殿一样,加上东西厢房,形成独立的一座宫院,有红墙围绕。仁智殿平日有几个担任看守和洒扫的老宫女,今天增加了十几个比较年轻貌美的宫女,是从别的宫院中挑选来的,住在武英殿两端靠着红色宫墙的厢房中。当李自成来到仁智殿时,宫女们都跪在丹墀上接驾,然后由刚才引路的两个宫女继续引驾,替他打起帘子,走进西暖阁内间。当他在御案旁的龙椅上坐下以后,立刻有一个宫女用银托盘捧来了一盏热茶,另一个宫女用纤纤的双手将茶盏捧放在御案上。虽然粉彩草虫的瓷盏盖尚未揭开,但是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从茶盏中冒出,刺激他不由地口舌生津。 李自成向站立在暖阁门内的双喜问道:“你在哪里休息?” 双喜向前走了一步,恭敬地回答说:“回父皇,进城以前,军师询问了投降的太监和新从龙的明朝旧臣,画了一张地图,指示儿臣入宫后住在南薰殿,二百名护驾将士分驻在西华门和归极门两处,在武英殿前后左右都要严密警戒。今日进宫之后,军师看了武英殿共有七间,地方很大,吩咐儿臣住在武英门的一边,另一边为群臣等候召见的地方。” 李自成在心中称赞:“宋献策果然是难得的好军师,事无巨细,想得周到!”他又问道:“武英殿的太监们住在何处?” “军师说,这班没良心的奴婢之辈,纵然降顺我朝,也有二心,所以昨日对儿臣和子宜叔当面嘱咐,武英殿原有的太监和新增派的太监,夜间都住在归极门内六科廊的空房子内,黎明后才能进武英门,做洒扫院中和殿中的事,没事时就在武英门内的厢房中上值,听候呼唤,不准他们走进皇上寝宫。皇上在武英殿用膳,也只用宫女们在旁侍候。” “啊!……我们从长安带来的传宣官住在何处?” “他们也住在武英门内的厢房中,也不能走进寝宫。父皇有话,可命宫女传谕他们。” 李自成不再问话,命双喜出去休息,并要他在申时整前来,随他在紫禁城中看看。 双喜刚走,那两个为李自成引路来到寝宫的宫女又来到他的面前,其中那个年纪较长的问道: “皇爷要到御榻上睡一阵么?” 李自成点点头,不觉打个哈欠。他刚取掉毡帽,立刻被一个宫女双手捧住,放到一个红漆描金大立柜中,李自成要脱掉箭袖战袍,那个年纪稍长的宫女立刻替他解掉丝绦,解开扣子,帮他脱掉袍子,叠起来放进立柜。李自成对两个宫女的细心服侍感到很满意,随即颓然坐到床沿上,打算脱掉靴子。两个宫女不等他自己动手,立刻跪到地上,一人为他脱下一只。李自成从她们的身上闻到了一股香气,含笑问道: “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回答说:“回皇爷,奴婢叫王瑞芬,她叫李香兰。” 李自成又问:“你们是乾清宫的?还是坤宁宫的?” 王瑞芬回答:“奴婢们是从别的宫中叫来的。乾清宫和坤宁宫的都人们差不多都投水自尽了,有少数没有投水的也跟着别的众都人奔出西华门逃散了。” 李香兰补充说:“坤宁宫还剩下四个宫女在守着皇后的尸体。” 李自成不再问话,在御榻上躺了下去。他正伸手拉开叠放在御榻里边的黄缎绣龙被,王瑞芬带着一股醉人的芳香,敏捷地替他将被子拉开,盖到他的身上。从绣龙被上散发出淡淡的为李自成从来不曾闻过的奇妙的香气,他望着王瑞芬问道: “这被子是熏的什么香气?” 王瑞芬躬身回答:“回皇爷,今早进来清宫的吴将军挑选宫女们来武英殿和仁智殿侍候皇爷,也把奴婢挑来,因奴婢原在承乾宫中,多知些宫中礼节,吴将军就指定奴婢为皇爷身边众宫女的头儿,宫中俗称‘管家婆’。这御榻上一应被、褥、枕、帐各物,不能用前朝皇上使用过的,全是从御用监的内库中取出新的。这绣龙被在库中已经放了几年,奴婢领出后,放在熏笼上,用外国进贡的香料熏过,所以不是一般的香气。” “外国进贡的什么香料?” “相传这是大海中的一种龙,有时到无人的海岛上晒太阳,口中的涎水流在石上,干了后发出异香,经久不灭。土人到岛上取来,制成香料,献给他们的国王。国王作为贡物,献给中国皇帝,所以这种香料就叫做龙涎香。几年前,皇后赏赐一点给承乾宫的皇贵妃田娘娘,尚未用完。奴婢就是用龙涎香为皇爷熏的龙被。” 李自成微笑点头,又看了这位宫女一眼,然后把眼睛闭上。今日初进皇宫,还没有受百官朝贺,更没有举行登极大典,他已经知道了做皇帝的尊贵。宫中的陈设富丽,身边宫女们美貌,温柔,知礼,对他服侍得细心周到。他想着他的光辉的武功,极大的胜利,日后的皇帝生活……想着,他含着满意的微笑进入梦乡。 申时过后,李自成被宫女叫醒。王瑞芬带着三个宫女完全依照服侍崇祯皇帝的规矩,跪地上替李自成穿好靴子,一个宫女用金盆捧来温水请他净面(宫中不用“洗脸”一词),另一个宫女用红漆描金龙凤托盘捧着一个蓝花御窑茶杯,盛着半杯温茶,请他漱口,另一个宫女跪在一边,用景泰蓝梅花托盘捧着一个白玉般的建瓷小漱盂,承接他吐出漱过口的温茶。随后,宫女们又细心而敏捷地服侍他穿好袍子,戴好帽子。虽然李自成对宫女们这样的服侍感到繁琐,但是他并没吩咐免除,反而在很不习惯中舒舒服服地接受了。从贫穷苦难的幼年到身为银川驿卒,又到起义,经过十五年艰苦百战的戎马生涯,到去年十月间进入西安,他开始认为是大功告成,改西安为长安,一面积极筹备建立新朝,一面率领戎马万匹,造桥梁,修行宫,仿效汉高祖还乡,以帝王气派还乡祭祖,大封功臣和皇族近亲,又一面准备东征幽燕,夺取崇祯的大明江山。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在西安是占用秦王府为皇宫,一切草创,没有太监,也没有懂得皇家礼仪的宫女。那些临时挑选的民女,虽有宫女之名,却是既不识字,也不懂皇家礼节。在他看来,那些女子只能算暴发户家中的粗使丫环,没法同明朝的宫女相比。就在这午觉醒后的短短时间里,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低头跪在他面前的宫女们的粉颈、桃腮、云鬓,也出现了那行走的轻盈的体态,说话时的温柔而婉转的北京口音,还有那奇妙的脂粉香和熏在衣服上的清幽芳香。他是一个还不满三十八岁的壮年男子。与张献忠和罗汝才的性格不同,多年中为着义军事业,他竭力压抑着男女之情,被人们称颂为不贪色,不爱财,胸有大志。现在进了北京,进了皇宫,在巨大的胜利中,他的感情起了巨大的变化。尽管他表面上十分严肃,内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动了男女之情。 宫女王瑞芬向他启奏,刚才李双喜曾经来过,因见皇上未醒,不敢惊扰圣驾,回武英门值房等候。李自成听了后,立刻离开寝宫,在宫女们的随侍下来到了武英殿的西暖阁。随即将李双喜叫了进来。他向左右站立的宫女们瞅了一眼,大家肃然退出了。 “崇祯有下落么?”李自成向双喜问道。 双喜跪在地上回答:“启奏父皇,清宫将士们一直在皇城内各处寻找,寻找崇祯的布告也在全城张贴了,至今尚无消息。不过,太子和二王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是怎么找到的?” “他们都被太监们送到周皇亲府上,布告在各街道贴出不久,周皇亲和另一家皇亲都不敢隐藏,将他们献出来的。” “现在何处?” “现在看管在五凤楼上,子宜叔与林泉将军正在向太子询问宫中事情,等候父皇召见。” “叫传宣官速去午门传旨:李岩、吴汝义速将明朝太子和永、定二王带来见孤!” 过了一阵,李岩、吴汝义二人将太子和永、定二王带到了李自成的面前。吴汝义叫太子等赶快跪下,但是太子倔强地不肯下跪。看见他不肯跪,他的弟弟们也不肯跪。李自成态度温和地对吴汝义说道: “不肯跪算了,不必勉强。”他又用文雅的口吻向太子问道: “汝父为何亡国?” 太子自信必死,慷慨回答:“我父皇勤政爱民,发愤图治,本无失德,只因诸臣误国,所以失去江山。” “你知道你父皇现在何处?” “天明前我由内臣护送出宫,以后宫中事全然不知。” “你不用害怕。你还在少年,非当国之主。明朝种种弊政,非你之过。孤每读史书,看见三代以后,一遇改朝换代,继世开国之主多不能以宽仁为怀,对前朝皇室家人宗党,惟恐不斩尽杀绝,连孩提都不放过。孤心中不以为然,有时掩卷长叹。孤要效法三代圣主,所以破西安、太原之后,对秦、晋二王及其家室宗亲,一个不杀,一体恩养。如今秦、晋二王都随孤前来幽州,你们可知道么?” 太子不知道李自成将北京改称幽州,也不知道李自成言语真假,低头不语。李岩因为经常参与密议,所以知道李自成的这些话都是出自真心,已经见诸行事。他对太子说道: “殿下不必害怕,新皇上是尧舜之主,断无杀你之心。你应当感谢不杀之恩。” 李自成语气诚恳地接着说:“在进军幽州之前,孤曾与大臣们讨论决定,倘若兵临幽州城下之日,你父皇知道天命已改,愿意禅让,孤将待以殊礼,使他继续享受人间尊荣,优游岁月,对宫眷也一体保护。孤还在御前会议上对文武大臣们宣布:我大顺军进城之日,倘若崇祯帝已经自尽殉国,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一不许杀害,二不许虐待。孤要对太子待以杞宋之礼,封以大国。说明白吧,周成王封微子为宋公,孤将封你为宋王。至于你的两个弟弟,比你封爵降一级,一封永国公,一封定国公。此事孤早已决定,只等孤举行登极大典之后,就对你降敕封王,颁赐铁券,世袭罔替,与国同寿。” 吴汝义轻轻推了一下太子:“赶快跪下,向大顺皇上叩头谢恩!” 李岩也不无感动地说:“此系三代以下未有之仁,殿下赶快谢恩!” 太子仍然倔强不动,也不说“谢恩”二字。他的两个弟弟见他是如此态度,也照样学他。李岩担心太子和二王的倔强会惹怒大顺皇帝,目视太子;在窗外窃听的宫女们更担心本来可以不死的太子和二王会惹出杀身之祸,暗中焦急。吴汝义又一次催促太子谢恩,但太子依然不动。李自成看见倔强的太子的眼眶中充满热泪,只是忍耐着不让眼泪流出。他对吴汝义恻然说道: “算了,不必勉强他对孤谢恩。他的国家已亡,母后自尽殉国,父皇不知下落,应该心中悲痛,也应该怀恨于我,要他跪下去叩头谢恩他当然不肯。孤今得了天下,何计较这些小节!……” 李岩虽然从六年前就率众起义,投奔闯王,同明朝决裂,但他毕竟是明朝兵部尚书李精白的儿子,曾中天启举人,在对待太子和永、定二王的问题上,他的感情比较吴汝义复杂,所以没等李自成将话说完,赶快跪下说道: “陛下对胜朝如此宽仁,三代而后实属仅见。四海之内,前朝臣民必将闻之感奋!” 李自成点头使李岩平身,对吴汝义接着说:“你派一队将士将太子和二王护送到刘宗敏处,妥加照顾。你再寻找几名东宫的旧太监,前去服侍。” 吴汝义躬身说道:“领旨!”便带着太子和二王出去了。 李自成急于想看看他早已听说的金銮殿,也想看看皇帝居住的乾清宫和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但他想偕牛金星和宋献策一同去看,顺便还可以谈一些别的事情。他叫双喜去命宣诏官到内阁宣牛丞相进来,并派另一位宣诏官去军师府召宋军师速来。 双喜启奏:“回父皇,军师曾在申时一刻来到武英门请求见驾,说他有事要面奏皇上。儿臣说皇上连日劳累,不得休息,刚才在仁智殿寝宫午睡,是否将皇上叫醒?他说‘不必惊驾,我先去内阁找丞相商议,等圣驾醒来后你叫我就是’。此刻军师一定还在内阁。” “叫军师同丞相一道进宫!”李自成轻声说,他如今要召见军师和丞相,已经不再用“请”字,而用“叫”字了。 内阁是在午门里边向东的一个小院内,院门向西,进门过一屏风,便入内阁小院;有五间坐北朝南的平房,除当中的一间供着孔子和四配神位,其余四间便是辅臣们办公的地方。在明代这本是机要重地,严禁在内阁会客闲谈。但是一则大顺朝废除了辅臣制,恢复了宰相制,二则宋献策地位崇隆,当然可以随时同丞相牛金星面商机务。 过了不多久,牛、宋二人便来到了。他们向李自成行了叩头礼以后,李自成叫他们坐下,先向军师问道: “献策刚才进宫,有何紧要事儿?” 宋献策使眼色,要双喜将窗外站立的宫女屏退。双喜出去挥退宫女们,他自己也去武英门的值房中了。宋献策重新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奏道: “臣得到确实消息,吴三桂……” 李自成说:“献策平身,坐下说话。” 宋献策叩头起身,坐在椅子上,欠身奏道:“吴三桂的兵力不可轻视,他以山海关为后继,人马已有一部分进至永平、玉田与三河一带,对北京颇为不利。目前我朝文武群臣,莫不望陛下赶快举行登极大典,而尤以在襄阳和西安两地降顺的文臣盼望陛下登极更切。陛下今日进入北京,估计必有大批明臣投降,甘为新朝效忠。他们一旦投降,也盼望陛下赶快登极。陛下一登极,他们就算是对新朝有拥戴之功。然而以臣愚见,陛下登极典礼大事必须加紧筹备,招降吴三桂一事更为急迫,以免夜长梦多。” 李自成问:“吴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马?” 宋献策说:“崇祯十四年八月,洪承畴在松山兵溃,吴三桂虽是洪承畴所率八总兵之一,损失不轻,但宁远是吴三桂父子经营多年的根基,也是洪承畴在关外必守之地,所以松山之溃,只损失了出征援锦之师,他的老本儿留在宁远,并未受挫。吴三桂因为实力仍在,所以松山溃败后能够固守宁远。虏兵进至塔山,也不敢再向前进。近半年来,听说虏兵绕过宁远攻占了中后所等城堡,都在宁远与长城之间,惟独不敢进攻宁远,也不敢攻占觉华岛。” 李自成问:“觉华岛在什么地方?” “觉华岛又名菊花岛,在宁远城东南海滨,为内地由海路向辽东运输粮食辎重要地,也是防守宁远的命脉所在。虏军不攻取宁远城与觉华岛,非不愿攻,实因吴三桂在宁远是一块硬骨头,不容易吃掉。所以眼下宁远兵驻扎在山海关及永平一带,犹如在北京户外驻军,陛下对吴三桂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孤问你,吴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马?” “吴三桂原是宁远总兵,步骑精兵约有三万,近来他改称关宁总兵,受封平西伯,山海关也归他管辖。守山海关的兵马素称精锐,少说有五六千战兵,所以关宁兵合起来有三万五千以上,加上驻在秦皇岛与关内附近各处之兵,总数在四万出头。关宁兵以骑兵最强,号称关宁铁骑。” 李自成听到宋献策的禀报,表面上不动声色,露着微笑,但心头上猛然沉重。默然片刻,他向牛金星问道: “启东有何意见?” 牛金星欠身回答:“军师几年来虽然在军旅之中,赞襄帷幄,但是素重辽事,总在博访周咨,所以方才所议,颇中肯綮。以臣愚见,目前对吴三桂以招其来降为上策。我朝一面筹备登极大典,使四海知道天命已定,耳目一新,一面派妥当人前往山海关,劝吴三桂早日来降,不要观望。倘若吴三桂能够来北京参与皇上登极盛典或派人送来贺表,不仅可以为北方武将表率,亦可以为江北四镇榜样。望陛下速差人前去招降!” 李自成说:“倘若他肯投降,孤不吝高爵厚禄。你看他能投降么?” 牛金星胸有成竹,从容说道:“以臣愚见,吴三桂晋封伯爵,奉诏勤王,舍弃父子两代经营之宁远,携带五十万百姓入关,宁远随即为东虏占领。他兵进永平,我大军已将北京团团围住,使他勤王之计化为泡影。如今困居于山海与永平之间,进退失据,军需民食,咸失来源。他虽有三四万关宁精兵,势如游魂,此其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一也。吴三桂之父吴襄,偕其母及其妻与子侄、仆婢等三十余口,于去年移居北京城内,现已成为我朝人质,此吴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二也。自从崇祯十四年二月破了洛阳,三年来陛下身统数十万众,所向无敌,威震海内,今日又轻易攻占北京,夺得明朝江山。古人云‘先声夺人’,以陛下今之神武威名,东虏未必敢来入犯,吴三桂孤立无助,此吴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三也。还有第四,崇祯十四年洪承畴所率领的援锦八总兵,其中白广恩、唐通二人已经投降,颇受礼遇,官爵如旧。白广恩在我朝且已封伯。这些榜样,吴三桂看在眼里,岂有顽抗不降,自寻败亡之理?臣请陛下宽心,明日可命吴襄写一家书,钦差适当大员,带着陛下手谕与吴襄家书,并带着犒军银物,前往永平,面劝三桂速降。十日之内,定有佳音。” 李自成满意点头,又问:“差谁去较为合适?” “臣认为唐通最为合适,请陛下圣衷斟酌。唐通是明朝北方的有名镇将,与吴三桂同时封伯,且为洪承畴援锦八总兵之一,与吴三桂是患难之交,且资历老于三桂。作为劝降钦使,定必胜任。” 李自成点头同意,又转向宋献策问道:“军师意下如何?” 宋献策答道:“丞相所言极是。不过唐通毕竟是一介武夫,言语未免失之过直。臣以为再差张若麒同行,文武搭档,有张有弛,遇事多有进退,较为适宜。” 李自成面带笑容,又连连点头,随即向李岩问道: “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认为宋献策的担心也正是他的担心,对于牛金星的话并不同意,但是在西安时因谏阻过早东征已经深拂主上之意,几乎受责,加上宋献策经常对他提醒,如今他最好少说会令李自成和牛金星不愉快的话。他心中矛盾片刻,然后恭敬地站起来说: “微臣原来也为东边的情况担忧,但听了丞相之言,也就略觉心宽。臣尚有若干刍荛之见,过几天后,俟陛下稍暇,再为奏陈。至于遣使一事,丞相与军师计虑周详,臣无他议矣。” 李自成急于要看看三大殿和乾清宫等几处主要宫殿,便点头同意。正要率牛、宋等起身去看三大殿,双喜神情兴奋地走进暖阁,跪到他的面前,声音急促地说: “启禀父皇,崇祯,崇祯……找到了!找到了!” 牛、宋、李岩都大吃一惊,定睛注视着双喜的神色激动的眼睛。李自成不觉从椅子上跳起,大声问道: “崇祯藏在何处?有没有受到伤害?” 双喜回答:“是找到了崇祯的尸体。他已经上吊死了。” 李自成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忽然产生莫名其妙之感,随即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这倒好处置了!……他是在何处自缢的?是怎样找到的?” 双喜说道:“父皇,全部清宫将士,午后继续在皇城内各处寻找,总无头绪。刚才忽然补之差人来说,崇祯已经在煤山东山脚下上吊死了,尸首找到了。旁边一棵小树上还吊死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汉子,好像是个太监。为怕尸首认不确实,如今将乾清宫的两个太监也叫去了。” “崇祯的尸体从树枝上卸下了么?” “听说两个尸首都已经卸下来了,停放在一片草地上。补之刚才差人告诉儿臣,请父皇亲自前去看看,下旨如何处置。如今他派兵士将北上门严加守卫,不许闲人进入煤山院内。他向父皇请旨,问是否可以将崇祯尸首抬到乾清宫暂时停放,找到棺材装殓。” 李自成望着牛、宋等问:“你们看,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牛金星欠身回答:“以臣愚见,陛下虽然以北京为行在,不拟驻跸过久。但是迟早应将乾清宫祓除不祥,在圣驾返回长安之前,迁至乾清宫居住数日,或在乾清宫正殿召见群臣,宣布政令,以正天下视听。因此之故,崇祯尸体应在别处停放,不宜抬回乾清宫去。” 李自成问:“停放什么地方?” 宋献策欠身说:“臣听说正对煤山的是寿皇殿,何妨命太监将寿皇殿的门打开,略事打扫,将崇祯的尸体停放寿皇殿中,以备装殓。” 李自成点点头,又问:“用什么棺材装殓?穿什么衣服装殓?他和皇后都装殓之后,埋葬何处?” 牛金星回答:“自古以来,帝后的棺材称为梓宫,极其讲究,既不能在数日内备办,崇祯又是亡国之君,也用不着了。宫中为年老宫眷们存有较好的现成棺材,可以找出来装殓崇祯和周后。崇祯可穿上常朝官服,皇后也穿上常朝礼服。如此处理,较为简便,也不失陛下对待亡国帝后之礼。” “如何埋葬?” 宋献策回答:“崇祯既然亡国,也不必为他修筑山陵。可将田妃墓门扒开,将田妃棺材移至旁室,将崇祯帝、后的棺材放在正室,再将墓门封好,就算是我朝对亡国帝后以礼埋葬了。” 李自成又问:“林泉有何意见?” 李岩欠身回答:“丞相与军师所言,十分妥当,微臣但请陛下饬工政府连夜派工匠在东华门外搭一芦席灵棚,明日将崇祯帝后棺材放置灵棚之内,任胜朝旧臣前去‘哭临’致祭,太子和永、定二王也应去祭奠父母。还可以命僧道录司派僧道去灵棚前诵经,超度亡灵。七日之后,再送往昌平埋葬于田妃墓中。如此处置,更显出我皇对胜朝宽仁圣德。臣碌碌寡闻,不知所言当否。” 李自成高兴地说:“好,好!启东;这事情命工政府与礼政府共同去办。现在,都随孤去看看崇祯的尸体。” 他先站起来。牛、宋、李岩也都赶快站起来。李双喜率领十名卫士跟在后边。当走出武英门以后,他回头向双喜问道: “吴汝义到哪儿去了?” 双喜趋前一步,躬身回答:“他奉旨到午门前边,派遣一队将士将太子和永、定二王护送去提营首总将军行辕,正要回武英殿来,刚走到金水桥边,恰好得到禀报:我清宫人员在一眼枯井中找到了崇祯的长女长平公主……” 李自成蓦然一惊,问道:“不是听说长平公主昨夜被崇祯用剑砍伤,随即由太监背出宫去?” 双喜说:“是的呀,儿臣同子宜叔也觉奇怪。子宜叔骂了前来禀报的官员,他问不出一个头绪,赶快往寿宁宫去了。” 李自成望着大家说道:“怪事!真是怪事!走,我们看崇祯的尸体去!” 李自成率领牛、宋等亲信大臣到了煤山的北上门口时,因为双喜已经派人跑步通知了李过,所以李过匆忙来到万岁山门接驾。李自成问道: “崇祯的尸体如何找到的?” 李过躬身回答:“方才有一太监看见崇祯的御马吉良乘从煤山的大院中出来,出了北上门,左右张望,似乎想进玄武门,又不肯进,抬头叫了几声。这马,鞍辔没有卸,连肚带也没有松。臣寻找不着崇祯的下落,正坐在玄武门内休息,得到禀报,立刻来到玄武门外,牵住御马打量,心中恍然明白,就在马身上轻轻拍拍,将马牵进万岁山门,说道:‘御马,你带路吧,去寻皇上,寻找你的主人!’由御马在前引路,果然在一个很隐蔽的去处找到崇祯的尸首。” 李自成问道:“你上午带将士进煤山院中查看,为何没有看到御马?” 李过回答道:“根据御马监的太监言讲,崇祯的每一匹御马都十分驯良。崇祯下了御马,不再管了,连肚带也没有松,匆忙上山。这御马等候主人回来,不敢远去;后来等不到主人,就在山下吃草,走进树林深处。大概臣进入煤山院中时,只顾登山寻找崇祯,也遇到两只梅花鹿被惊跑了,却没有留意御马。也是臣地方不熟,一时疏忽。这马在密林中等候半日,不见主人返回,才在山上山下各处寻找,到僻静处看见主人已上吊死了,才跑出万岁山门,站在路上悲鸣,告诉人们崇祯皇帝在什么地方。” 李自成点点头说:“常言道,好马通人性,确实如此!如今崇祯的尸首放在哪里?” 李过说:“放在上吊的槐树下边,如何处置,等候陛下降旨。” “引我们先去看看吧。” 崇祯和王承恩的尸体都放在煤山脚下的荒草地上,相距不到一丈远。李自成看看崇祯脸孔还很年轻,白净面皮(当然死后已经灰白了),略有清秀的短胡须,长发散乱,帽子已经失落,双目半闭,舌头略有吐露,脖颈下有一条被丝绦勒成的紫痕,一只靴子已经失去……李自成的心中一动,不忍多看。此刻他看着崇祯的尸体,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和兴奋,而是产生了很复杂的思想和感情,竟然使他在心中叹息一声。 在他和大臣们后边跟来的几个太监,此时都转到崇祯尸首的脚头,由一个显然地位较高的中年太监领头,向崇祯跪下,叩了三个头,而那领头的太监还禁不住小声呜咽,热泪奔流。李自成向太监们问道: “你们里边有没有乾清宫的太监?” 那个领头的太监忍住呜咽,叩头说:“回圣上,奴婢是亡国的待罪内臣,原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名叫吴祥。” 李自成将吴祥上下打量一眼,命他将崇祯的尸体停放在寿皇殿中,找棺材装殓,又说: “你的主子倘若愿意将天下让孤,不要自尽,孤定会对他以礼相待,优养终身。可惜他不知道孤的本心,死守着‘国君死社稷’的古训,先逼皇后自尽,他自己也上吊了。你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孤看你不忘旧主,还是有良心的。你要在宫中找一好的棺材,将你的旧主小心装殓,停放在寿皇殿中,好生守护,等候孤的圣旨。乾清宫中的宫女还有没有?” 吴祥回答:“大部分都投水自尽了,也有逃出宫去的,如今还剩下十来个宫人仍住在乾清宫中,等候发落。” “等你们将崇祯的尸首抬到寿皇殿以后,命乾清宫的宫女们来给崇祯梳头,更换衣服靴帽。” “领旨!”吴祥叩了一个头,又问道:“请问圣上,崇祯皇爷临朝十七年,一旦身殉社稷,深蒙陛下圣德,准予礼葬,此实亘古以来未有之仁。不知装殓之时,是否可用皇帝的袍服冠冕?” 关于此事,李自成刚才本已采纳了牛、宋等人的意见,但此刻他的心思很乱,竟然忘了在武英殿商议的话,一时拿不定主意,回头向牛、宋等望了一眼。 牛金星赶快说道:“以臣愚见,崇祯既是亡国之君,自然不能用皇帝冠冕龙袍入殓。况且临时找来的棺材,亦非梓宫,更不可用皇帝衣冠入殓。陛下对胜朝亡国之君施以尧舜之仁,不加戮尸之刑,史册上实不多见。用宫便服或常朝服入殓,准许太子、二王与胜朝旧臣‘哭临’,于礼足矣。” 李自成再一次同意了牛金星的意见,吩咐吴祥照办,并说皇后的装殓也照此办理。李自成吩咐毕正要离开,跪在草地上的吴祥忽然说道: “陛下,奴婢旧主崇祯皇爷临死前在衣襟上写了几句话,请陛下看看。” 李自成惊问:“写了什么话?” 吴祥说:“崇祯皇爷写遗诏时,臣在乾清宫暖阁窗外站立,并未亲眼看见。当时只有管事宫人魏清慧站立在崇祯皇爷的身边侍候,臣是听魏宫人说的。皇上不妨看一看他的衣襟里面。” “你赶快翻开他的衣襟,让孤看一看他写的什么遗言!” 吴祥在荒草上膝行到崇祯的腿边,翻开袍子前襟,果然有几句话歪歪斜斜地写在袍子里儿上。李自成和随侍身边的大臣们都赶快低头观看。因崇祯当时心慌手颤,字体潦草,李自成不能够完全认清,命吴祥赶快读出。吴祥一边读,大家一边看。念完以后,大家互相看看,在片刻间都没做声,但心中都想了许多问题。他们对“贼来,宁毁朕尸,勿伤百姓”一句话,不能不受到感动。随后,李自成郁郁不乐地说道: “自古至今,天下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历代都有,但是并不一样。崇祯虽然失了江山,但是这是气数,是他遭逢的国运所致。古人说‘盖棺论定’,据孤看来,崇祯实非一般的亡国之君!” 牛、宋和李岩都没说话。他们因看了崇祯的衣襟遗言,都不免受了感动,而且也同意李自成的评论。不过,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所以都没有发表意见。李自成望望草地上的另一具尸首,又看了吴祥一眼,问道: “那个陪着崇祯上吊的太监是谁?你认得他么?” 吴祥回答:“回圣上,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大军快到北京时钦命他提督京营和内臣守城,可是无兵无饷,一筹莫展,只得陪着主子自缢。” 李自成说道:“他也是一个对主子有忠心的人。他的尸首应该如何埋葬?” “回皇爷,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可以命其家人将尸体领回,自行装殓殡葬。” 李自成说:“既然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这事儿你就办了吧。” “奴婢领旨!” 李自成带着牛、宋等大臣,转到煤山的北边,远远地向寿皇殿和其他建筑看了看,随即又转到煤山西北脚,沿着黄土磴道,登上煤山中峰。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副军师制将军李岩,毫侯权将军李过,站立在他的左右。养子双喜带着十名护驾武士站立在煤山中峰两侧一丈之外。 十几年来,李自成率领着老八队的起义人马,起初活动于陕西、河南、山西境内,后来进入湖广,打回陕西,东征幽燕。他走过无数的高山大川,都不像此刻登上煤山的心情舒畅。其实煤山并不是山。它是明朝初年改建北京城的时候,将元大都的北面城墙拆毁,利用一部分城墙土堆成了这座假山,不但不能同大山相比,也不能同大山余脉的丘陵相比。论它的占地范围和高度,都不值一提。按照当时计算,从山顶垂直到地面是一十四丈。就这座小小的假山的中峰,在当时就是北京城内的最高处。李自成登上煤山的正中峰顶之后,向南纵目,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到房屋鳞次栉比的南城和外城,从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直到永定门,尽入眼底。神圣不可侵犯的紫禁城,如今踏在他的脚下。辽、金、元、明四朝赫赫的皇都,如今踏在他的脚下。占领了北京就是灭亡了明朝,夺取了天下。十几年百战经营,如今才看见真正胜利了,大功告成了……李自成一站到煤山的中峰之巅,又是欣喜,又是惊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 “啊!” 原来因为崇祯父子都没下落,为他的大顺江山留有很大隐患,使他驻进武英殿以后一直放心不下。如今太子和永、定二王找到了,崇祯的尸首找到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节节胜利,只有择吉登极,招降吴三桂,再招降南方的左良玉及江北四镇,消灭张献忠,统一全国,建立传之久远的大顺鸿业,而且他很快就要开始按照盛唐的规模重建京城长安。此时虽然他也想到宋献策和李岩所担心的满洲入犯,然而他认为他的大顺朝并非风雨飘摇的明朝,东虏必不敢来。他怀着踌躇满志的心情向牛金星说道: “启东,如今崇祯已经有了下落,登极大典之事要加速筹备。北京虽好,终是行在,孤应当早回长安,一面招抚江南,一面经营关中,奠定我大顺朝万世基业。” 牛金星躬身回答:“今日初进北京,六政府尚未安顿就绪。臣已告诉了礼政府,依照军师所择吉日,皇上准备于四月初八日即位。从二十六日起,每逢三、六、九日百官上表劝进,陛下三让而后俯允诸臣之请。礼政府从明日起即火速准备大典仪注,还有法驾、卤簿等事,百官还要准备朝服,鸿胪寺也要做许多准备。这三四天内,明朝旧臣必然陆续投降,也要使在北京新降诸臣躬逢盛典,得沾陛下雨露之恩。” “张若麒与唐通何时去山海关劝降?” “臣将于明日叫来吴襄面谈,用他的口气给吴三桂写一家书,还要与张、唐二人商量如何前去,由户政府筹措五万两银子和一千匹绸缎带去,作为陛下犒军之物。最快,也得三天后才能动身。” 李自成又说:“但愿吴三桂能随我大顺使臣于四月初八之前来北京。” 牛金星说:“倘若吴三桂因为有五十万迁入关内百姓需要安置,不能如期来参与盛典,应该有贺表送来。只要吴三桂有贺表来到,即是他顺应大势,在陛下驾前称臣,不惟不再担心他会勾结满洲鞑子为患,而且也可为南方诸镇表率。” 李自成微笑点头,望一望宋献策和李岩,用眼色向他们征询意见。他们二人对满洲的问题看得比较严重,目前对吴三桂的问题也看得比较复杂。因皇上正在踌躇满志,牛金星的话已经使皇上含笑点头,他们也只好恭敬点头,不敢说出他们的不同看法。李自成以为军师和李岩同牛金星的看法相同,便不再多问,转身打算下山。恰在这时,双喜从树隙中看见吴汝义走进万岁山门,立刻向他躬身禀报: “启奏父皇,吴子宜将军进万岁山门了。” 李自成向身边的大臣们说:“我们快回宫吧。真是怪事,原听说长平公主已经由太监背出宫了,刚才又听说公主并未出宫,在宫中投井未死,被人救出。孤命吴汝义亲自去寿宁宫处理此事,他现在来了。我们下山吧。两个公主……真是怪事!” 第二十一章 在一个复杂的悲剧时代,由于不同的生活条件和思想原因,大人物扮演着悲剧角色,小人物也扮演着悲剧角色。 大约在两个月前,有一次费珍娥在宫内的东一长街遇见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她赶快低头避到路边,等王承恩快走到身边时,她忍耐不住,大胆地抬起头来,福了一福,跟着问道: “王公公,听说流贼李自成来犯京师,近日消息如何?” 王承恩停住脚,向她打量一眼,认出她原是乾清宫的宫女,近来到了寿宁宫,陪伴公主读书。宫中的众多宫女,没有人敢对他说话。最有面子的莫过于乾清宫和坤宁宫的宫女头儿,也不敢对他这样随便地说话。宫女们不许关心国事,更不许对军情打听一字。他不料面前的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女竟然不顾祖宗家法,向他打听贼氛消息。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是一个都人,住在深宫之中,外边事何必打听?” “不,公公,正因为我住在深宫之中,外边事才要知道。” “你知道了有何用呀?” “我的心里应该早有准备。” 王承恩感到这宫女很不寻常,又望了望她,不愿用重语责备她,但也不对她说出外边的任何军情,匆匆向玄武门方向去了。 自从李自成的大军到了北京城下,费珍娥就不断暗想万一城破,她将如何尽节。她有三个必须死节的道理:第一,正如那个时代的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把贞节看得同生命一样重要,甚至是更重于生命,决不能活着受“逆贼”之辱。第二,她生在宫廷之中,读的是孔孟之书,将忠君看做是“天经地义”。第三,她曾经蒙皇上喜爱,在偶然中被皇上突然搂进怀中,紧紧地放在膝上,片刻又推了出来。她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那出乎她意外的乍然之间,她始而惊骇羞赧,满脸通红,心中狂跳,呼吸紧张,浑身瘫软,不知所措;继而是感激皇恩,陶醉于梦一般的幻想之中。在她所处的那样时代,倘若在寻常百姓之家,一个守身如玉的清白女子被男人突然抱在怀中,这是极大的“非礼”,她会不顾强弱不敌,拼死抗拒,大声叫喊,回手给那个对她粗暴侮辱的男子一个耳光。然而这一次突然将她搂在怀中,强行放在腿上的不是寻常男人,而是她的皇上,并且是只有三十三岁的年轻皇上,这性质就完全不同。她心中明白,倘若不是国事危急,流贼正在向北京进犯,皇上必会将她“召幸”。一想到晚上被“召幸”的事,她不免心跳脸红,心荡神摇,沉醉于幸福美妙的梦幻之中。她知道在现有的几千宫女中,她是容貌最美的宫女之一;还有一个被大家称为美貌的姑娘是慈庆宫中懿安皇后身边的窦美仪。但她费珍娥就在皇上身边,已经服侍皇上数年,已经成为皇上的心上人儿。她想,只要流贼不能打进居庸关或进居庸关后破不了京城,像往年东虏入犯一样,国家有惊无险,贼退后一切如旧,皇上宽了心,她必蒙恩晋封,逐步封为妃,到那时,她的父母和一家人都要享不尽荣华富贵。在不久前,皇上将她赐给公主,陪伴公主读书,但是她心中明白,皇上并没有忘记她。每次她送呈公主的仿书来到乾清宫的东暖阁,皇上总要停住批阅文书的朱笔,深情地看她一眼。有一次皇上分明想拉她的手,不巧吴祥进来奏事,皇上将下巴一摆,使她退出了。这一切蕴藏在她这个少女心灵深处的事情,近来每一想起来就使为皇上尽节的思想更加坚决。她不仅不能失去处女的贞洁,也不能辜负皇恩! 今日五更,当她同寿宁宫中决计尽节的几个女伴奔到坤宁宫中,又随着吴婉容召唤的一大群宫女奔往乾清门时,她对去护城河投水自尽的念头开始动摇。当乾清门外聚集了两三百宫女时,只听魏清慧高声叫道:“姐妹们,有志气的都跟我出西华门投水自尽!”于是宫女们跟着魏清慧踉跄地绕过武英门前边的内金水河向西华门奔去。中途,有一个比她小的宫女跌了一跤,她搀起来这个宫女,抓住女伴的胳膊继续往前跑。天开始亮了。她对投河的念头更动摇了,不愿意就这样死去,同时想到了公主。 当两三百宫女跑出了西华门,拥挤在护城河岸上以后,十分混乱,很多人围拢魏清慧和吴婉容的身边,准备投水,有人从岸边后退,费珍娥在混乱中忽然下定决心,迅速回头奔跑。她正要跑进西华门时,听见魏清慧在人群中大声呼唤她,同时还听见吴婉容对魏说:“不要喊她!她怕死,我们快投河吧!”她本来道路不熟,在紧急和慌乱中迷失了方向,误奔到归极门,已经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忽然看见李自成的将士正从午门进来。她反身退回,想起了来时道路,向北踉跄奔跑,过了武英殿宫院红墙和崇楼(与皇极门东西平行)之间的金水河石桥,又跑过了宝宁门以后,才相信不会被进宫来的贼兵捉到。她想着魏清慧已经投水死了,一边向前跑一边在心中对她们说道: “魏姐,吴姐,请你们等等我,我们在阴曹地府相会!” 在大顺军第一次清宫时,美貌的费宫人没有被发现,午膳后第二次清宫时才由一个寿宁宫的小太监露出口风。大顺军将士从一个枯井中将她找到。 从昨天晚上起,后妃们和宫女们都知道城破就在眼前,无心用膳。费珍娥见公主不肯用膳,她也未进饮食。今日天亮时她跳进枯井,井底潮湿,又很阴冷。当她被捞上来时,腿脚已经冻僵,嘴唇发青,快被折磨死了。人们赶快把皮衣服披到她的身上,在她的面前生起一盆炭火,又熬了一碗姜汤加红糖让她喝下。过了一阵,她的体力稍稍地恢复了。 当她才从枯井中被第二次清宫的将士们救上来时,尽管她的身体十分衰弱,但是她坐在地上毫无畏惧之色,对着站在她面前的军官摆出来一种高傲的样子,说道: “我是大明皇帝的长女,长平公主。既然亡国,不惧一死。你们不得对我无礼!” 这个军官看见她虽然身体衰弱,但是容貌很美,神态高贵,以为她确是公主,立即差人去禀报吴汝义,跟着找来几个寿宁宫的宫女将费珍娥扶进宫中,小心服侍。寿宁宫的宫女虽然也有投水的和逃走的,但大部分都没有离开宫中。清宫的军官审问了几个宫女,证实从枯井中捞出的女子并非公主,而是陪伴公主读书的宫女名叫费珍娥。他询问费珍娥为什么藏在枯井,为什么要冒充公主。费珍娥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地说: “你的官卑,我不同你说话,休要多问。倘若你的主子已经进宫,我可以对你们的主子当面说出真情。” 这个军官立刻派人去禀报吴汝义。当吴汝义来到的时候,费珍娥已经喝过了红糖姜汤,在火盆边烤暖了身子,渐渐恢复了嫩白,还从白嫩中略微透出来青春的红润。她看了吴汝义的神气、装束和身后的随从,猜到这必是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几个宫女也看出吴汝义是一位重要人物,都跪下迎接,不敢抬头。费珍娥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既不肯跪,也不肯一拜,只是低头不语。吴汝义不敢轻视她,先说出他自己的名字和官职,然后问道: “你是什么人?” 费珍娥回答:“亡国宫人费珍娥。” 早进来的那个军官向吴汝义说道:“就是她冒充公主。” 吴汝义问道:“你为何冒充公主?” “为救公主,甘愿一死。” “你长得像公主么?” “有点像,但不全像。公主是金枝玉叶,何等高贵,别人纵然容貌相似,精神断难相同。” “你抬起头来!” 费珍娥抬起头来。 吴汝义蓦然一惊,几乎不敢正视费珍娥光彩照人的脸孔和一双凤眼。他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两个宫女,心情很不平静,问道: “你们不要害怕,都站起来。费宫人在你们公主的身边掌管何事?” 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回答:“她原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皇上因她书读得好,字也写得好,将她赐给公主,在公主身边伴读。” “你是什么人?” “我是寿宁宫的管事宫女刘香兰。” “费珍娥也写仿书么?” “她的仿书写得很好。有时她到御前呈送公主的仿书,皇爷命她同时呈上自己的仿书,看后总是脸带笑容,赏赐宫花彩缎,还称她是宫中最好的女秀才。” “你去把她的仿书拿来!” 寿宁宫“管家婆”不敢怠慢,赶快将费珍娥的仿书取来,双手捧呈吴将军。吴汝义虽然读书不多,但是他看见费珍娥的仿书写得实在不错,在女子中确是少见。他又看一眼费珍娥,几乎不敢同费珍娥的目光相对,随即又将费宫人浑身打量一遍,问道: “你今年芳龄几岁?”他不自觉用了“芳龄”二字,流露出他对费珍娥不以普通的宫女看待。 “我今年虚岁十七,比公主长了数月。” “你为何冒充公主,既然不肯对我直说,愿意向大顺皇上面奏,我不勉强于你,你好生进食,好生休息,梳洗更衣,等候陛下召见。”吴汝义又对“管家婆”刘香兰说:“你们好生照顾她赶快用饭,让她休息,不得疏忽!” 刘香兰躬身回答:“谨遵钧命!” 吴汝义又忍不住向费珍娥的脸孔上望了一眼,转身走出,他边走边在心里说: “到底找到了,皇上一定会十分满意;不久回到长安,皇后看见了也会满意!” 刘香兰将吴汝义送出宫院门外,回来后吩咐宫女们有的去为费珍娥打荷包蛋,有的去准备人参鸡汤,还吩咐另外的宫女在费珍娥休息和吃了东西之后,帮助费珍娥梳洗更衣,等候新来的皇上召见。她对费珍娥悄悄地说: “珍娥妹妹,因为你命中注定是新朝贵人,我们寿宁宫的姐妹们都蒙了你的福,逢凶化吉。你一步登天之后,千万不要忘记寿宁宫中的姐妹们,恳求新皇上早降天恩,放姐妹们平安出宫,回到父母身边。” 费珍娥对宫中姐妹们十分同情,但是她没有做声,只是在心中说道: “哎,刘姐,我很快就会被逆贼们千刀万剐!” 吴汝义知道李自成去万岁山看崇祯的尸体,离开寿宁宫就赶快走出玄武门。他在万岁山门前遇见李自成带着几位大臣走出,就在路旁跪下奏道: “启禀陛下,在寿宁宫枯井中捞出的不是公主,是一位美貌宫女。” 李自成问:“她为什么要冒充公主?” “臣一再问她,她都不肯回答,说要见大顺皇上当面陈奏。” “怪事!你为何不严加审问?” 吴汝义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个女子非同一般,既有美貌,也有文才,并且是神态镇静,毫不害怕,不是用威逼可以屈服的。臣请陛下今晚万几之暇,务必召见她一次,当面一问,听她对陛下吐出真情。” 李自成摇摇头,微笑说:“秦王府和晋王府都有上千宫女,两府的宗室也都有众多女子,都是你点名处置。你不是刚进城的乡巴佬,没有见过世面。这个宫女真的有出众美貌?” 吴汝义说:“臣不敢有欺君的话。” 李自成又问:“这宫女叫什么名字?现年几岁?” “她的名字叫费珍娥,虚岁十七。” 李自成露出微笑,完全明白了吴汝义的用心。站在他身后的牛、宋和李岩也都心中明白,互相交换眼色,轻轻点头。李自成年将“不惑”,尚无子嗣,不仅是李家的一件大事,也是大顺朝的一件大事。当李自成离西安东征之前,皇后高桂英曾经当面嘱咐宋献策和吴汝义,也通过红娘子嘱咐李岩,进北京后要留心为皇上物色一个妃子。但是李自成同张献忠的性格完全不同,他听了吴汝义的话也动了纳费珍娥为妃的念头,在表面上却不肯流露出他急于召见的意思,先命吴汝义平身,然后以无动于衷的态度随便问道: “你刚才说,这个费珍娥还有文才,何以见得?”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不敢随便妄言,臣听寿宁宫的管事宫女言讲,崇祯很夸奖费珍娥的文才好,称她是宫女中最好的女秀才。”说到这里,他将费珍娥的一卷仿书呈上。 李自成虽然半生戎马,不善书法,但他平日喜欢读书,也喜欢欣赏别人的字,此刻看了费珍娥的娟秀字体,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点头。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皇帝身份,所以他没大声说好,只是看了两张仿纸,含笑点头,将一卷仿书递给了牛金星,在心中默想:这个姓费的宫女既然容貌很美,又有文才,不妨召见一次,再做决定。 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共同观看费珍娥的仿书,都对这仿书发出称赞。宋献策因看出来李自成已经有意将这个费宫人纳为妃子,更是说出些“溢美”的话。当然他的称赞话并不离谱,例如说费珍娥的字是以欧字为底,赵字为面,又说从她仿上填的小字看,显然习过《灵飞经》,这些话都使牛金星和李岩点头同意。看过仿书,宋献策向李自成躬身建议: “既然这个费宫人自称有话要向陛下面奏,请陛下回寝宫后召见一问。” 李自成淡淡地回答一句:“今日初进北京,诸事繁忙,等闲的时候召见她吧。” 因为天色已将黄昏,李自成草草地看了一下三大殿,便命几位大臣各回衙门去处理要务,又命吴汝义去刘宗敏处,将已经寻找到崇祯尸首的事告他知道,于是他在李双喜和武士们的前后扈从下回武英殿去。 宋献策的军师府设在明朝的戎政衙门,所以他同李岩在内金水河南边送李自成出归极门(右顺门)以后,再同牛金星拜别,然后转身往东,步出会极门(左顺门),从文华门的南边出东华门上马。当他们快出东华门时,宋献策拉住李岩止步,小声说道: “林泉,皇上年近不惑,尚无太子,这是我大顺朝臣民所关心的一件大事。适才皇上听了吴子宜的禀奏,又看了一张仿书,已动了纳费宫人为妃之意。此为我大顺朝一大好事,足下位居副军师,为朝廷密勿大臣,理应劝皇上召见费氏,何以默无一言?” 李岩笑一笑,说道:“愚弟受陛下殊恩,谬蒙以国士相待,正患无以图报,岂不关心陛下尚无太子的大事?况在长安启程之时,关于为皇上物色妃子一事,贱内曾传下皇后懿旨叮咛,愚弟岂敢忘怀?只是……” “尊意如何?” “弟有一点浅见,只敢对老兄说出,望勿使同僚闻知,也莫让皇上知道。” “你我多年知己,无话不谈,请足下快说出来吧。” “以弟碌碌浅见,皇上初来北京,应以安邦建业为急务,首先昭示天下,废除前朝一切苛政,更要紧的是从今废除三饷,永不再征;其次是号召京师及各地前明官吏,只要诚心投顺,照旧录用,但对贪官污吏一定严惩不贷,以其家财赈济饥民。北京虽为明朝皇都所在,但辇毂之下,贫民甚多。平日江南财赋与米粮,赖漕运源源供应北京。近来漕运已断,北京官家尚可支撑一时。贫穷小民,家无积粮,马上就有饥馑之忧。如何平抑粮价,救济贫民,安定人心,虽然困难甚多,但亦刻不容缓。还有,欲求安国定邦,建立百世基业,必须广罗人才。自古英雄创业,可以马上得天下,而不能以马上治之。北京为天下视听所系,亦是人才荟萃之地,陛下到北京后首先急务应是招纳贤士,正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日陛下一到北京便留意选妃,虽出自臣下忠心……” 宋献策摇摇头,不让他把话说完,拉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小声说道: “几年来,足下有许多次很好的建议,弟深为赞同。你在去伏牛山得胜寨途中,于神垕地方写的那封书子,纵论天下形势,向主上提出建议,据宛洛以经营中原,建立根本,以图天下。那封书信,宏谋卓识,非同凡响,文笔畅达,条理严密,颇有陆宣公奏议之风,为近世所少见。不惟弟与启东捧读再三,佩服万分,主上也赞不绝口。然而兄之宏谋卓识,未见之实行,竟成为一纸空言。倘若依足下建议方略,今日我大顺义军不会孤军远征,使你我在全军腾欢中暗怀杞忧。即如去年十一月在西安讨论义师是否迅速远征幽燕,文臣中只有你我,武臣中只有田玉峰,意主持重,但不能畅所欲言。今日已经进了北京,大家欢喜鼓舞,别的话皇上未必听得进去,说多了反而不好。” “献策,目今不是天下已定,而是决定成败存亡的关键之时。有些大事,你我不言,何以上对陛下,下对万民?” 宋献策心中一惊,望着李岩片刻,忽然以轻松的态度拍一拍李岩的肩膀,笑着说道: “皇上和众将们都正在兴头上,文臣们都在等待皇上登极后加官晋爵,你我何必不识时务,故意使皇上和文武群臣扫兴?至于你我原来担心的事,不过十日,必能看出眉目。到那时,你我身为正副军师,成败利钝之事,责无旁贷,自然要尽忠建言。至于皇上早日纳妃,本是一件小事,你何不在这样小事上随波逐流,和光同尘?” 李岩也笑了,点头说:“老兄深谙世道,所言极是。其实,为皇上纳妃事,弟也十分留心,今日上午弟奉旨去处理懿安皇后出宫之事,看见一个宫女容貌甚不一般,虽在惊慌之中,但神态镇静,举止优雅。我询问慈宁宫管事太监陈安,知道这个宫女名叫窦美仪,论容貌在后宫中数一数二,颇通文墨,在张皇后身边是一位六品女官,与一般宫女不同。她请求随懿安皇后出宫到张国纪府中,随皇后从容自尽。弟因想到为陛下物色妃子的事,不答应她随懿安出宫。倘若陛下必欲在目前戎马倥偬中选一妃子,窦美仪未必不强于费珍娥。应该从二人中挑选一位,何必今日就匆忙决定?” 宋献策猛一高兴,问道:“既然你看见窦美仪才貌出众,举止优雅,堪充大顺后宫之选,何不奏明陛下?” 李岩笑着说:“我之所以不急于奏明陛下,第一是弟认为陛下选妃事不宜过急;第二是弟不愿留下一个向皇上不献忠言谠论而献美女之名;第三,到适当时候,比如说,数日之后,吴三桂的归顺有了眉目,北京能够暂无东虏入犯之忧,由我们共同向皇上建议选妃,由礼政府进行初选,然后请皇上自行选定。在初选时,费珍娥也好,窦美仪也好,除她们二人之外,宫中难免尚有遗姝。古人云‘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何况北京城这个地方?一旦下诏选妃,除宫中女子之外,也要在北京城内清白良家女子中仔细挑选。何必匆忙决定?” 宋献策忍不住哈哈大笑,拉着李岩向东华门外走去。李岩问道: “仁兄为何大笑?” 宋献策说:“足下高见,弟深有同感,但有一事,使弟细想之后不觉大笑。” “哪一点使兄大笑?” “你在慈庆宫看见了才貌双全女子,堪当后宫之选,但你不愿留下向皇上献美女之名,不肯奏明皇上。这正是你的可敬可爱之处,但也是你在义军中不能和光同尘的地方。这几年你已经成了背叛朝廷的‘流贼’,却不能摆脱宦门公子气与书生气,怎能不使我大笑乎?” 李岩点点头,也笑了。他们随即在东华门外上马,带着等候在东华门外的一大群文武随从奔往设在灯市大街的军师府去。 晚膳,御膳房仍然为李自成准备了各种荤素菜肴和点心,足有三四十样,仍然是比民间的正式宴席还要丰富。李自成不知不觉皱一下眉头,向侍立一旁的宫女头儿王瑞芬问道: “御膳房的头儿来了么?” “回皇爷,他在殿外侍候。” “叫他进来!” 御膳房的头儿是一个中年太监,还没有摸清新皇上的脾气,诚惶诚恐地进来,跪下去不敢抬头。李自成望望他,用温和的口气说道: “从明天起,御膳不要准备这么多的菜了。孤深知民间疾苦,不愿看见皇宫中如此浪费。按原来明朝定例,皇上一个人的御膳每天用三十四两几钱银子,太浪费了。在平民百姓之家,一年吃饭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从明天起,每顿御膳,荤素八样就够了,另外加一碟辣椒汁。崇祯吃过羊肉汤烩馍和牛肉刀削面么?” “回陛下,崇祯皇爷不曾吃过。” “啊,你们大概也没有做过。孤从长安带来的御厨会做,明天叫他们做这两样陕西膳食,你们学学。” “奴婢遵旨!” 晚膳以后,李自成漱了口,回到武英殿西暖阁休息。吴汝义进来,跪在他的面前叩了一个头,说道: “启奏皇上,刚才牛丞相差人进宫,嘱咐臣转奏陛下,明日举行进北京后第一次早朝。因为武臣们多不熟悉朝仪,太早了容易乱了班次,他建议辰时三刻举行,不知可否,请示圣裁。” 李自成问:“要奏乐么?” “丞相说了,这是常朝,不必奏乐。但其他朝仪都要依照在长安制定的《大顺礼制》行事,以昭示我大顺朝开国体统。如今,礼政府的官员们正在忙着准备。” 李自成担心武将们确实不懂朝仪,而且人数又多,难免在行礼时乱哄哄的,闹出笑话。他想了一下,说道: “明日早朝,武将们忙于军事,可以不必前来,只要文臣们前来早朝就行了。” 吴汝义问道:“汝侯、毫侯也免朝么?” “汝侯位居文武百官之前,毫侯任北京内城警卫重任,说不定早朝后孤将有话要问,叫他们也来早朝吧。” 李自成吩咐以后,见吴汝义仍跪在地上不起来,心中奇怪,忽然想起那个美貌宫女的事,含笑问道: “子宜,你还有事要奏么?” 吴汝义抬起头来,面带笑容,奏道:“陛下今晚无事,是否可以召见那个姓费的宫女?”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用不大在意的神气说道: “知道了。” 吴汝义叩头退出。为着明日在武英殿第一次早朝的事,他今晚要协助礼政府和鸿胪寺做许多准备工作,所以在武英门对李双喜嘱咐了几句话,便匆匆出宫了。在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中,吴汝义没有显著战功,也不是智谋出众,但凭着他对李自成忠心耿耿,小心谨慎,勤勤恳恳办事,而且在文武大臣中人缘很好,所以深得李自成和皇后高桂英的赏识,看成是难得的心腹之臣。今天他偶然看到了费珍娥,很希望这个美貌的宫女被皇上看中,受到宠幸。倘若费珍娥能够产一男孩,就是太子,而他因为又替大顺皇帝办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将更加受到重用。他明白,费珍娥开始大概只能封为贵人,或者封为选侍,但只要生下一个太子,便会母以子贵,晋封为妃,再逐步晋封为贵妃、皇贵妃。等日后太子继承皇位,今日的费宫人就是来日的“圣母皇太后”了。他吴汝义到了那时,纵然年已老迈,因受到“圣母”的眷顾,一家人的荣华富贵,也会十拿九稳。这样想着,他的脚步轻快,喜上眉梢,心头上舒展极了。 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又停了片刻。一个宫女捧来一杯香茶,躬身放在几上,揭开碗盖,柔声说道: “请皇爷饮茶!” 李自成随便向茶碗上瞟了一眼,茶色金黄,散着若有若无的轻烟,也散发出热茶的清香。几乎同时,他也在献茶宫女的半边桃腮和云鬓上瞟了一眼,一股脂粉香使他的心中一动。他本保持着帝王的尊重,但是忍不住又对献茶的宫女打量一眼。 宫女头儿王瑞芬来到他的面前躬身说道:“皇爷劳累了一天,今晚无事,请到仁智殿寝宫休息。” 李自成轻轻点头,便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但是他毕竟未脱离农民习惯,回头向茶碗看了一眼,觉得倒掉可惜,端起来饮了一口。王瑞芬恭敬地问道: “皇爷喜欢饮这种茶么?” 李自成点点头,微微一笑。陕西不产茶,也不讲究饮茶,所以李自成对茶道毫无知识。但是他为着保持皇帝身份,不肯多问。两个宫女提着两只宫灯引路,三四个宫女在后边跟随,他在花团锦簇和香风围绕中,离开武英殿往寝宫去了。 李自成在作为临时寝宫的仁智殿西暖阁坐下以后,立刻由一个宫女用雕花精美的朱红堆漆梅花托盘献上来一盏盖碗香茶。王瑞芬在红漆描金高几上的古铜博山炉中添了香,转身来到他的面前柔声问道: “皇爷,要洗脚么?” 李自成想起来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虽然陕北人没有经常洗澡和洗脚的习惯,但毕竟也不舒服。他在王瑞芬的丰满白嫩的脸上看了一眼,不期同她的明如秋水的眼睛遇到一起,心头不免一动。他轻声说: “拿洗脚水来!” 王瑞芬向站在背后的宫女们使个眼色。过了片刻,一个宫女端来一个很矮的紫檀木雕花方几,摆在李自成的脚前,跟着有一个宫女用镀金铜盆端来了热水,放在矮几上边,另一个跟着进来的宫女拿着干的白棉巾,站在背后。李自成用手一试,洗脚水温热适宜。他正要亲自脱靴子,端来方几和端来镀金铜盆的两个宫女同时跪下,替他将靴子脱下,又替他脱掉白布袜子。李自成将双脚放进水中,他自己也闻见脚臭熏鼻。他正要自己动手洗脚,两个跪在地上的宫女赶快一个人替他洗一只臭脚。她们似乎并不嫌脏,白嫩的纤手动作虽轻,却洗得仔细,连藏在脚趾缝中的污垢全都洗净。两只脚洗净以后,镀金铜脚盆立刻端走,将湿脚放在紫檀木小方几上。拿白棉脚巾的宫女立刻跪下,将湿脚擦干。另一个宫女取来了干净布袜,替李自成穿好袜子,又穿好靴子。然后,小方几从他的脚前拿走了,地上的脏袜子拿走了。李自成感到舒服,在心中叹息说: “做皇帝果然与百姓不同!” 他看见费宫人的几张仿书放在御案上,命王瑞芬拿来给他。他仔细看了仿书,不禁微笑点头。他从仿书上的娟秀字体,想到吴汝义盛夸费珍娥的美貌,使他动了召见费珍娥的心思。然而他不愿落一个好色之名,群臣会谈论他初进北京就急于挑选美女,所以他硬是将召见费珍娥的心思压下去了。 他不明白什么原因,今晚坐在仁智殿的寝宫中,男女的事情总不能离开心头,甚至王瑞芬在面前也不免使他的心旌摇荡。王瑞芬是承乾宫田皇贵妃的贴身宫女和“管家婆”,并无美人之名,只是她五官端正,凤眼蛾眉,皮肤白嫩,说话和举止温柔,已经使他看上了眼。倘若是张献忠或罗汝才,今晚会叫王瑞芬陪自己睡觉,甚至不能自禁地突然将她搂进怀中,然而他李自成毕竟不同。他平时律己甚严,不饮酒,不赌博,更不贪色。为着打发掉眼下的清闲时间,他拿起几上的一本《三国演义》,翻到他平日最喜欢看的“火烧战船”的部分,但是奇怪,竟然连一页也读不进去。总想着男女之事,几乎不能抑制住平日很少出现的欲火。 他对王瑞芬定睛端详片刻,使王瑞芬满脸绯红,心头怦怦乱跳,低下头去,以为新皇上的“恩宠”就要降到她的身上了。但是当这“恩宠”眼看要降临时,她不惟十分害羞,而且害怕,局促不安,不知是跪下好还是站立好,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的天,我不该点了那种香!” 原来在宫中有一种历代相传的秘制香料,即在名贵香料中加入“春药”,名叫“梦仙香”,需要时撒入香炉,同别的香一起慢慢燃烧。男女们闻了这种香气,会刺激房事之欲,女的还容易受孕。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这种由御药房秘制的香,能够刺激男女分泌较多的性激素。当年天启晏驾,崇祯当晚由信王府被迎进宫中,准备第二天继承皇位时,魏忠贤和客氏还没有受到惩治,他们阴谋使不满十七足岁的新皇帝一登极就贪恋女色,命宫女在他休息的宫中点燃这种香。他闻见香味,明白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监拿走香炉,吩咐以后永不许在他的寝宫中点燃这种香。在皇后和田、袁二妃的宫中,都有这种秘制梦仙香。当崇祯皇帝去承乾宫、翊坤宫住宿的晚上,两位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都在寝宫中点燃这种香,但秉性端庄的周皇后凭着她自己的天生美丽,也凭着她同崇祯在信王府时的患难与共,不许点燃这种香,认为有损她的皇后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将她从承乾宫带来的这种香末撒在博山炉中,果然她看出这香气使新皇帝春心大动,而她自己也有点迷迷糊糊,如同有了几分醉意。在这片刻间,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会蒙受新皇上的“恩幸”,从此一步登天…… 李自成突然问道:“寿宁宫中有一个费珍娥,你见过没有?” 王瑞芬一惊,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回答:“回皇爷,奴婢见过。” “她长得很美么?” “她原在乾清宫侍候崇祯皇上,在乾清、坤宁两宫中算是个人尖子。” 李自成不再说话。从离开西安至今,他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接近女性。在东征路上,由于北京尚未攻破,明朝尚未灭亡,每日以经营天下为急务,使他没有心思多想到男女之事。如今进了北京,夺得了金銮宝座,崇祯的尸体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找到了,剩下的只是举行登极大典和传檄平定江南二事。今晚是他起义十多年来心情最轻松愉快也最志得意满的时刻,他正是不满四十岁的春秋鼎盛时期,一旦生活在花枝般宫女们的包围之中,生活在氤氲缥缈的香气(他不知道其中有“梦仙香”)之中,他忽然一反平日情况,对女性有一种如饥似渴的需要。他看见王瑞芬站在面前几步外,低头等候他的吩咐,似乎还听见她的很不自然的呼吸和心跳。他轻声叫道: “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头,娇声回答:“奴婢在听候皇爷吩咐。” 李自成将下巴轻轻一点,命王瑞芬走近一步。王瑞芬遵旨向前,离皇上只有两步远了,不知是跪下好还是站着好。因为皇上没有再说话,她就只好立着不动。李自成轻声问道: “王瑞芬,你今年几岁了?” “奴婢虚岁二十。”王瑞芬胆怯地回答,无端替自己瞒了两岁。 “啊,看来像十八九岁。”李自成望着她点头微笑,又无话可说了。 王瑞芬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十分成熟。尽管她深居宫中,从来不曾同成年的男性(除皇帝和承乾宫中的太监)有见面机会,但是一则生理上的成熟使她渴望获得男性的爱,二则她是田妃的贴身宫人,在田妃患病以前,崇祯常去承乾宫住宿,由她细心地服侍年轻的皇上和皇贵妃上了御榻,又替他们轻轻放下帐帘,然后轻轻地退出寝宫暖阁,坐在外间等候呼唤。每当她悄悄地静听御榻上微弱的声音,想像着御榻上一对年轻夫妻的恩爱情况,她不禁又羞又十分动情,只好悄悄地离开田皇贵妃的寝宫外间,脚步踉跄地走回自己的房中。这已经是往日的记忆了。此刻她看见新皇上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中年人,分明是已经看中了她,从他眼里露出来不平常的神情,她更加羞怯了。想着她可能受到“宠幸”,她的呼吸更困难了,心更慌了,原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红润而矇眬了。另外的宫女都不在身边,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音。凭一个青年女子对男人的灵敏感觉,她知道新皇上之所以不说话,不断地对她端详,是因为已经对她动了情。想到自己被新皇上宠幸的事已经来到眼前,想着自己和一家人就要一步登天,她在害羞与害怕的紧张中更觉得手足无措,单等着皇上的一句口谕,一个眼色,一个动作。她在心中紧张等待,倘若新皇上伸出手轻轻地拉她一下,她就在皇上的脚边扑通跪下,将身子投入皇上的怀中…… 李自成在心中对王瑞芬发出赞叹:“听说田妃是个美人,你不怪是田妃的贴身宫女!”他忍不住又一次定睛看她。她羞怯地低下头,躲避开他的眼睛,这种羞怯更增加她的温柔和妩媚,也使他更为动情,几乎不能自持。但是李自成毕竟是李自成,性格上与张献忠、罗汝才大不相同。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拉她的一只垂在身旁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把她拉到怀里时,忽然转了念头,仿佛往日的李自成对他叫道:“你不能做一个放纵女色的皇帝!”他猛然清醒,正在波翻浪涌的感情突然落潮,本来准备伸出的右手不伸出了。略微沉默片刻,他向她问道: “田娘娘已经去世快两年,你们承乾宫中的宫女为什么还不放出宫去?” 王瑞芬的心情也忽然冷静下来,躬身回答:“崇祯皇爷不下旨,谁敢提一个字儿?虽说按照祖宗规矩,隔几年要放一次宫女,由父母择良婚配,可是成百上千的宫女老在深宫,与家人永无再见之日。患了病就送到安乐堂(安乐堂——明代皇城内安乐堂有两处,此指设在金鳌玉。倘若奴婢不遇到改朝换代,不遇到新朝的圣明天子来到宫中,奴婢只能熬到老病死后给送往宫人斜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声音哽咽,热泪奔流。 李自成心中感动,想到他已决定将宫女们分赏有功将校们的事,说道: “所有已经成年的宫女,孤将全部放出宫去。此事,你不要对别人说出,以免引起宫女们众心浮动,等待出宫。” 王瑞芬立即跪下,颤声说道:“皇爷是英明圣君,千古少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连磕了三个头,不觉伏地呜咽。 李自成说道:“你起来,孤不会叫你们众宫女一辈子深闭宫中!” “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瑞芬又叩了三个头,从地上起来,用红袖擦着眼泪。 李自成想着吴汝义盛赞费珍娥的才貌出众,而且说费珍娥有话当面陈奏,于是对王瑞芬说: “你差一个宫女去将费珍娥叫来,她有话不肯向吴将军明言,要向孤当面陈奏。” 王瑞芬猛然一怔,随即恭敬地说道:“奴婢领旨!” 就在这刹那之间,王瑞芬的心头空了。她回到宫女们住的厢房中,立刻遵旨派出四个宫女,去寿宁宫宣召费珍娥来叩见新皇上。她是做事细心的人,知道宫女们平日都怕鬼,又加今日亡国,宫中昨夜惨变,死了许多人,而出武英门去寿宁宫又很远,要经过灯光昏暗的两条长巷,还要经过阴森可怕的、昨晚死了人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所以她不是派遣一个或两个宫女,而是派了四个宫女,打着两只红纱宫灯和两只白色羊角宫灯。当四个宫女走了以后,她赶快用温水净了面,洗去泪痕,对铜镜薄施脂粉,带着两个宫女重去新皇上的寝宫侍候。想着新皇上一定会看中费珍娥,一刻钟前的满腔心愿化为虚幻,她在心中悲叹说: “唉,天不怨,地不怨,怨我福薄!” 费珍娥经过半天休息,进了饮食,又喝了参汤,到黄昏时精神就完全恢复。听说崇祯皇上的尸体已经在万岁山脚下找到,陪着他上吊的还有王承恩,她暗暗地流了眼泪。 当仁智殿寝宫中的四个宫女提着宫灯来到,口传圣旨,召费珍娥立即前去,寿宁宫的宫女们和太监们都惊慌起来,不知道是吉是凶。按照规矩,费珍娥应该跪下听旨,但是她没有跪,走出来站在廊下听旨之后,对前来传旨的宫女们说: “我跟随姐姐们去吧。” 她正要动身,忽被比她年长的寿宁宫的管事宫女刘香兰拉了一下,返回屋中。刘香兰小声说道: “小费,你刚才不曾跪下听旨,已是不敬,怎么敢不再打扮一下就去到新皇上的面前?不要任性,也不要倚恃才貌出众,是祸是福都要看这次见面。你有了福,众姐妹也跟着有了好处。来,快打开妆奁,薄薄施点脂粉。拿出最鲜艳的宫制像生花我替你插上两朵。” 费珍娥噙着泪说:“算了,刘姐!国家已亡,帝后殉国,公主逃出去吉凶难料,乾清宫和坤宁宫众姐妹已经投河自尽,我有何心思打扮?我不愿拿自己的姿色献媚……” 她本来想说出“献媚李贼”四字,但怕被窗外听见,忽然住口,倔强地走了出去,对来传旨的四个宫女说道: “我们走吧!” 尽管费珍娥怀着必死的决心,准备着随时被杀,但是当她走上仁智殿的丹陛,看见王瑞芬站在丹墀上等候她时,知道马上就到了李自成的面前,禁不住心头狂跳。为着使自己镇定,她暗中将下唇狠咬一下。王瑞芬趋前一步迎接她,凑近她的耳朵悄悄地叮咛一句: “新皇上很仁慈,你莫害怕。你要成贵人了。” 费珍娥被带到李自成的面前,虽然她胸怀仇恨,但是不能不双膝跪下,叩了一个头,俯首说道: “寿宁宫奴婢费珍娥叩见新主!” 当费珍娥由王瑞芬引着走进暖阁时,因为是低着头,李自成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孔,但是她高低适度的身材和大方的举止已经使他暗暗满意。如今听了她的说话,使他感到新鲜和有趣。近半年多来,明朝的文臣武将向他投降的人很多,都照例称他为“圣上”,“皇上”,“陛下”……而这个宫女却称他为“新主”,与众不同。他含笑问道: “你称孤是新主,很有道理。孤问你,你可知道你的旧主已死,尸首已经寻到?你是否悲痛?” “奴婢已经听说在煤山下寻到了崇祯皇上的尸体。皇上与皇后身殉社稷,珍娥身为旧朝宫女,并非草木,岂有不悲痛之理?” 李自成在心中点头,暗暗称赞,随即说道:“费宫人,你抬起头来!” 费珍娥大胆地抬起头来,让李自成看清她的容貌,她也趁机会向李自成打量一眼。她看见这个破了京城,逼死帝后的逆贼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面目凶恶,更不是青脸红发,倒是五官端正,一双浓眉,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除左眼下边有一个伤痕外,没有什么毛病。她害怕他的目光,又将头低了下去。 李自成对于费珍娥的美貌感到意外,甚至吃惊。刚才王瑞芬的容貌已经使他心旌摇荡,几乎不能自持,此刻他看见费珍娥不但容貌更美,而且神情聪颖,还有一般美貌女子少有的刚强之气。他暗中决定,数日之后,一定将费珍娥纳为妃子,或者是先封为才人、贵人或选侍,逐渐晋封为妃,至于王瑞芬,他可以留在身边,与费珍娥同时受封,也可以将王瑞芬赏赐罗虎,完成小罗虎的婚姻大事。他向费宫人问道: “你要实话向孤奏明,为什么要冒充公主?” 费珍娥毫无畏惧地回答:“奴婢因见公主左臂负了剑伤,晕倒在地,但实际未死。在一片混乱中,寿宁宫管事太监何新将公主背出宫去,不知藏匿何处。奴婢甘愿冒充公主,任凭杀戮,保护公主不受搜查,平安逃生。” “好啊!你有一颗忠心,实为难得!”李自成打心眼儿里称赞费宫人,随即又问:“听吴汝义将军启奏,你有话不肯对他说出,必要见到孤当面陈奏,到底为的何事?” “奴婢好似丧家之犬,生死任人,别的事都不关心,所关心的惟有公主一人。奴婢今日得见将军……” 王瑞芬轻声说道:“不要叫错!” 费宫人的话被打断了。所有在暖阁中侍候的宫女们都骇了一跳,偷偷地看了看李自成的神色。李自成也感到诧异,转过头去看着王瑞芬,轻轻地打个问讯: “啊!” 王瑞芬深怕费珍娥在言词上触怒新君,向李自成躬身说道:“费珍娥来到皇上面前,十分害怕,误称陛下为将军,实在该死,恳求皇上姑念她年幼无知,惊魂未定,偶然说错了话,不要震怒,让她将话奏完。” 李自成本来只觉诧异,并未生气,听了王瑞芬的话,轻轻点头,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用温和的口气对王瑞芬说道: “叫费宫人不要害怕,抬起头来将话说完。” 王瑞芬对费珍娥说:“珍娥,你抬起头来,大胆地向陛下陈奏吧。坐在龙椅上的不是将军,是皇爷,是新皇上,是大顺皇帝!你要称皇上,称陛下!”王瑞芬看出李自成已经看中费珍娥的美貌,所以又加了一句:“万岁命你抬起头来说话,你赶快抬起头来!” 费珍娥这时也决定改变她刚才的对抗态度,要争取李自成看中她的美貌,好为殉国的皇帝和皇后报仇。她果然顺从地抬起头来,用悦耳的口音说道: “奴婢对吴将军要求亲见陛下陈奏,就是恳求一件事:不要追查公主下落,使她能够安然老死民间。这就是奴婢冒死求见陛下的心愿!” 李自成说道:“孤已听说,公主现藏在周皇亲府中。孤已下旨,保护公主,使她安心养伤。俟她的身体痊愈,守孝期满,由礼政府主持,与原来选定的姓周的驸马完婚。孤将赐她庄园宅第,使她与驸马安享富贵。” 费珍娥伏地叩头,山呼万岁。原来她认为李自成只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残流贼,听了李自成的话,使她的成见开始发生变化,心中说: “他在群盗中果然与众不同!” 李自成说道:“你的容貌出众,又肯舍身救主,孤甚喜欢。孤看了你的仿书,又听说你在宫中有女秀才之称,更为难得。你在宫中都读了些什么书?” “奴婢读完了‘四书’、《列女传》,还读些古文和唐诗,启蒙时读过《三字经》、《百家姓》,与民间私塾一样。” “‘五经’读过么?” “只读完了《诗经》。” 李自成听到《诗经》,说道:“孤在长安,也聘请了一位有学问的邓夫人为皇后和公主讲授《毛诗》。《三百首》你能背么?” “奴婢背过。” “‘关关雎鸠’你喜欢读么?” “这是《诗经·国风》的第一首,是讲后妃之德的,奴婢背得烂熟。” “孤问你喜欢这首诗么?” “奴婢虽然喜欢这首诗,但奴婢身为宫女,从不敢有后妃之想,诗中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与宫女们毫不相干。” “为什么毫不相干?” “宫女倘若不承蒙皇恩放出宫去,由父母择良婚配,纵然是‘窈窕淑女’,也只能老死宫中,这‘君子好逑’一句诗就是空话。” 李自成听了她的回答,觉得这宫女年纪虽小,却是少有的聪颖有识,敢陈意见,大大不同于一般女子,决不是庸庸碌碌、人云亦云之辈。他重新命费珍娥抬起头来,含笑端详她的美貌。他不仅看清楚她的双目明如秋水,而且在秀美中含有女子中少有的刚毅之气。他要收费珍娥为妃的念头更确定了,他的眼光几乎不能再离开费的脸孔,没话找话,又随便问道: “你还喜欢背诵《诗经》中的哪些诗句?” “回陛下,《诗经》中好的诗句很多,有时喜爱这几句,有时喜爱那几句,随一时心情而不同。” “孤当面考试,你随意背诵几句。” 费珍娥脱口而出:“‘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自成已被费宫人的容貌和文才所征服,根本没深思她为什么背诵出这几句诗,面带微笑,频频点头。费宫人也看出来李自成确实有意纳她为妃,眼神中含有欲火。她被看得脸红,心慌,重新低下头去。 王瑞芬明白李自成已经看中了费珍娥,而且颇为动情,她没嫉妒,走到李自成背后,小声问道: “皇上,今晚要不要将费珍娥留在寝宫?” 李自成犹豫片刻,经过冷静一想,对王瑞芬轻轻摆一下头,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费宫人说: “费宫人,你回寿宁宫去安心休养,每日读书临仿,不可荒废。数日之后,孤会召你再来。下去吧!” “谢恩!” 费珍娥叩头起身,仍由刚才的四个宫女打着宫灯送她回寿宁宫去。当她走过武英门外的金水桥时,王瑞芬从后边快步追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陪她走了几步,然后停住脚步,挥退那四个宫女,对她悄声说道: “珍娥妹,新皇上很喜欢你,你很快就会一步登天了。你说话要特别谨慎。江山易主,全是天命,不关我们女人的事。多少文臣武将都降顺了新朝,谋取富贵,你我女流之辈,不管在什么朝代都是女人,永远以柔顺为美德。你容貌出众,只要蒙受新朝皇上宠爱,一家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要每日沐浴,留心打扮,准备着皇上随时会召你前来寝宫。” “谢谢姐姐的好意关照。”费珍娥转身望着西华门,轻轻叹口气,说道:“魏清慧和吴婉容两位姐姐在阴曹会怎么说呢?……唉!” 这天夜间,李自成睡在御榻上,盖着用龙涎香熏过的黄缎绣龙被,久久地不能入睡。费珍娥的影子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考虑着几天后将数千宫女分赐有功将校,他就将费珍娥纳为贵人。但后来他不由地想起来西安的邓太妙。邓太妙今年二十三岁,在关中素有才女之称,颇有诗名,也有学问,他一见就十分满意,只是她是大名士文翔凤的遗孀,所以他只好以礼相待,护送回家,聘请她为内廷教师,为他的皇后和公主讲书。他在心中拿费珍娥同邓太妙仔细比较,费珍娥虽然比邓更美,更在妙龄,但是邓不仅容貌可爱,也更懂世道人情,更为深沉,更有学问和才华。他想,如今只好选中费宫人了,可惜像邓太妙那样的女子再也遇不到了。 这天夜间,费珍娥也久久地不能入睡。她起初只打算用冒充公主的办法使公主免于被搜索出来,见了那位吴将军之后,她萌发了刺杀李自成为皇帝和皇后报仇的念头,所以她要求面见李自成。但是她的容貌是否能打动李自成,将她留在身边,她不知道。如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经被李自成看中,说不定就在数日之内,她刺杀李自成的时机就会到了。想到这里,她的胸中充满了慷慨激情,好像是一阵阵波涛汹涌。她不由自主地滚出热泪,望着南窗上的微弱月色,仿佛看见了崇祯皇帝。她在枕上悄悄地哽咽说道: “皇爷!奴婢自幼在宫中读了孔孟之书,略知忠孝之理,也知杀身成仁之义。我是大明的一个宫女,在乾清宫中,深蒙皇上殊恩。我决计刺杀逆贼,明知要遭到千刀万剐也不回头!” 第二十二章 李自成住进武英殿以后,第二天举行早朝,虽然朝仪从简,但武英殿的宏伟规模和御座的富丽庄严,和西安的秦王宫规模和设备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端然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在香烟氤氲中望着两三百大小朝臣们毕恭毕敬地叩头,山呼万岁,心情十分激动。当大家跪在殿内殿外向他行礼以后,他望望跪着的文武百官,按照事先想好的腹稿,用竭力保持平静(心中极不平静!)的声音说道: “孤十世务农,只因朱姓朝廷无道,民不聊生,率众起义,至今十有六年。身经百战,而有天下,万世鸿业,创建伊始。深望文武诸臣常思创业之艰难,和衷共济,兢兢业业,实心办事。孤有见闻不广与思虑不周之处,望诸位文武臣工知无不言,大胆陈奏。” 文臣之首的牛金星奏道:“陛下为英明创业之主,虚怀若谷,睿智天纵,有此圣谕,臣等敢不遵行,效忠尽心!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一齐叩头,山呼万岁。 随即一位从西安随驾来的鸿胪寺官员用琅琅的声音说道:“朝见礼毕,各位官员,有事即奏,无事退朝。奉圣旨,汝侯刘宗敏,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六政府尚书留下,御前议事!” 官员们叩头起身,除奉旨留下的重臣之外,所有的官员们都鱼贯而出。李自成走下御座,先到东暖阁在龙椅上坐下,然后以刘宗敏为首,牛金星第二,后边是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尚书,另外有亲近的武将李过和吴汝义、李双喜三人。他们进入暖阁以后,又一次向李自成跪下叩头。文臣们向李自成行叩头礼从心里视为天经地义的君臣之礼,只有刘宗敏尚不十分习惯,所以动作上不够自然。 在明朝,皇帝召见臣工或举行御前会议的地方,备有皇帝的御座。倘若向臣工赐座,临时由该宫中的答应(太监的一种名色)将放在墙边的矮椅子移到皇帝面前数尺以外,但人数很少。李自成还保持着在襄阳称新顺王以后的仪制规格,正如称孤而不称朕的规定一样,在仪制上都带有临时性质。因今天早朝后要在武英殿的东暖阁召对文武大臣,商议几件大事,所以事先命太监们在御椅前摆好了两行椅子。李自成命大家坐下以后,首先说道: “我大军兵不血刃,于昨日进入北京,虽属天命所归,也依赖全体文武努力。北京只是行在,以后将改称幽州府,为北方屏障重镇,不再是建都之地。目前国家初建,百事草创,江南尚未平定,张献忠窃据川西,孤不宜在幽州行在久留。有些急于要处理的大事,在长安已经商定。今日孤召见诸臣,就是要重新商议一下,火速进行不误。” 李自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用炯炯的目光向大家巡视一遍,然后望着牛金星问道: “启东,登极日期,你与正副军师和各政府大臣商议定了么?” 牛金星站起来恭敬回答:“昨天晚上,臣与两位军师及六政府堂上官特为皇上登极日期作了研究。随驾东来幽州的六部堂上官,代表在襄京与长安两地从龙的众多文臣,一致建议登极愈快愈好,以慰天下臣民之望。后来宋军师择定四月初六日登极最宜;倘若四月初六日过于仓促,可以改为四月初八。” 李自成微露不愉之色,转向军师:“啊?怎么四月初六日还怕仓促?离现在可是十五天!” 宋献策站起来说:“在长安出兵之前和在东征路上,都没有估计到吴三桂弃宁远入关勤王,所以设想到北京登极之日期较今日所想者要快。如今知道吴三桂已经进关,前锋人马到了永平和玉田一带,所以不得不看一看吴三桂的动静。牛丞相昨夜深夜在丞相府召见了吴襄。(丞相府在王府井西边,吴襄的公馆——后称为平西王府——在东安门外,相距不远。)牛丞相对吴襄宣布了圣上的德意。吴襄十分感恩图报,愿意劝其子来北京投降。三月下旬以内虽有大吉日子,但吴三桂来不及前来躬与盛典,朝贺陛下登极,所以择定四月初六日登极最为适宜。” 牛金星接着说:“臣已命文谕院臣代吴襄草一谕吴三桂家书,劝吴三桂即速投降。俟臣亲自修改书稿后,再命吴襄亲笔誊抄一份,盖上私印。去山海关劳军与劝降之事,关系非轻,臣恳求陛下今日召见出使者,亲口嘱咐,以示陛下期望吴三桂即速来降之殷殷厚望。并遣使者尽携犒军巨款及吴襄家书启程,力争五六日内到达。假若仰荷陛下德威,谕降顺利,吴三桂将军务略事料理,随唐通前来,也须待四月初三四方能来到。陛下登极日期,定在四月初六日最好。” 李自成的心中仍觉太慢,问牛、宋道:“山海关离北京多远?” 宋献策答道:“北京至永平府五百五十里,再往东一百八十里方至山海关,故北京至山海关是七百三十里,劝降使者衔命前去,既要加速赶路,也要不失钦使气派,所以每日只能走一百余里。” 李自成点点头,向刘宗敏问道:“捷轩,明朝无官不贪,万民痛恨,向大官们严刑追赃,以济军饷,充裕国库,为出师前既定方略,事不容缓。你打算何时开始?” 刘宗敏忘记起身,坐在椅子上回答:“臣决定从明天起开始逮捕明朝的皇亲勋臣和六品以上官员,先用夹棍夹死几个,打死几个,杀一杀他们的往日威风,出一出天下百姓的怨气。”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孤登极后即回长安,此一追赃大事,必须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刘宗敏说道:“请皇上放心。这般不辨五谷的官吏们,平日养尊处优,细皮白肉,只要皮鞭一抽,夹棍一夹,十指拶紧,不要说叫他们献出来金银财宝,哼,连姣妻美妾和没有出阁的小姐也会献出!”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微笑,又向六政府的官员们问道:“先生们对国事有何高见,望能够畅所欲言,不吝赐教,孤必乐于采纳。” 六政府的大臣们纷纷起立,毕恭毕敬地说一些颂扬的话。对于拷掠追赃的严重失策,没有敢说一句谏阻的话,大家不仅害怕违背新天子的“圣意”,也害怕触怒了刘宗敏。还有一层,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是大顺朝众多武将们的心愿,而李自成是依靠大小武将打下江山,所以他不能不顺应大小武将的意愿而作此决定。往日不说,自从崇祯十三年以潜伏陕南和鄂西山中的不足一千人马由淅川境奔入河南,几年来到处攻城破寨,用抄没贪官劣绅和富家大户的银钱财物充作军饷、政费,并用一部分粮食和财物赈济饥民,这已经形成了大顺军中的一贯政策和习惯思路。如今虽然已经占领了数省之地,但生产并未恢复,到处饥民载道,纵然建立了新朝,但用费更大,筹款方面仍然不能不遵循旧规,所以进北京向明臣大张旗鼓地拷掠追赃,势在必行,无人能够谏阻。牛金星身为开国宰相,心中何尝同意,但对此不敢多言。宋献策和李岩在西安时曾经谏阻过这一决策,但是不惟无效,反而惹李自成面露不悦之色,如今自然在御前会议上缄口不言。李自成听了大家颂扬的话,感到颂扬他“德比尧舜,功过汤武”,有点过分,但心中还是舒服。他含笑望着大家说: “请先生们坐下说话。” 大家坐下以后,李自成想到了要将费珍娥纳为贵人的问题,但是话到口边不好说出,向丞相问道: “启东,还有什么大事要说?” 牛金星起身说道:“臣已作了安排,请陛下明日上午在武英殿接见京师父老,稍申吊民伐罪,垂询民间疾苦之意。今日晚上,请陛下召见唐通,将陛下期待吴三桂来降之心,面谕唐通,嘱其务必偕吴三桂前来,为新朝建功立业,永保富贵。” 李自成点点头,又想到了费珍娥,望着吴汝义问道: “子宜,你有何事要奏?” 吴汝义站起来躬身说道:“臣在长安时候,亲奉皇后面谕,说陛下年将四十,尚无太子。来到北京之后,务必为陛下挑选一位如意妃子,早生龙子。皇后的这件心事,关乎皇统继承,在我朝是件大事,她不仅对臣两次面谕,也叫红娘子转告林泉将军……” 宋献策欠身插言:“皇后深为陛下膝下无子操心,此事臣亦知道。” 吴汝义接下去说:“昨日见到长平公主身边的伴读宫女,姓费名珍娥,容貌甚美,又通文墨。臣今日得知,昨晚陛下在寝室召见了费宫人,圣心亦觉合意。既然如此,臣斗胆请求陛下,择日将费氏选为妃嫔,以慰皇后盼子之心。” 李自成听了吴汝义的话,正中心怀,同时也在心中称赞吴汝义近一年来留意向文臣们学习礼仪和言语,这几句话就说得十分得体,更增加他的高兴。倘若是张献忠,此时一定会忍不住握着棕色的大胡子哈哈大笑,接着对吴汝义亲昵地骂两句粗话,表示称赞。然而李自成几乎未曾流露笑容,用责备的口气轻声说: “在长安出师前原有成议,进北京后将宫女分赐有功将校。眼下分赐宫女的事尚未着手,孤何能先选美女?” 牛金星看出来李自成责备吴汝义的话并非真心,赶快说道:“皇上先想到向有功将校分赐宫女的事,自然是明君用心,古今少有。然而以臣看来,分赐宫女只是几天以内的事,可由军师府与首总将军府各派数名官员,共同办理。至于皇上挑选妃嫔,不妨先办。子宜将军所请,敬望圣上俯允。” 李自成望着刘宗敏问:“捷轩以为如何?” 刘宗敏说:“你是天子,一国之主,你不先选妃子,众将校谁敢领受皇上赏赐的宫女?吴汝义说的那个宫女,既然容貌很俊,又识文断字,皇上你就收在身边吧。进北京挑选一个美人算什么?自古以来,哪个当皇帝的不有他娘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难道咱大顺朝的开国皇帝是吃清斋的?” 李自成笑一笑,说道:“今日的御前会议要商讨的最紧迫的是军国大事,其余诸事不必在此多议。因为向众将校赏赐宫女的事归军师府处分,献策留下,林泉和子宜都曾负清宫之任,查阅过各宫的宫女,也留下,其余文武大臣可以出宫,各回自己的衙门办事。” 群臣从御前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跟着起身,带着宋献策等往西暖阁去。那里摆的椅子很少,适合几个人进行密谈。李自成在龙椅上坐下以后,屏退宫女,不许有人在窗外侍候,然后他慢慢说道: “说到选美的事,孤倒有一番想法。虽然孤已经年近四十,膝下尚无一子,为我大顺朝臣民关心,但孤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将宫女分赏有功将校这件事做得妥当。献策,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说:“臣以为陛下选妃与陛下将宫女分赏有功将校,两件事可以并行,而陛下选妃这件事不妨先行。以宫女分赏将校,因为人数众多,须要做好准备,方能办得妥帖,皆大欢喜,共沾皇恩。至于陛下选妃,只是一人之事,不用拖延。高皇后焚香许愿,但望陛下有一妃早生太子,臣民也同此殷殷期望。” 李自成连连点头,但又说道:“自古帝王创业,虽然都是上膺天命,下顺民心,但也要百战才有天下。得了天下之后,还要消灭反侧,战胜外敌,开疆拓土。帝王百战经营,是为的收拾江山。将士们浴血苦战,是为的建立功勋,得到子女玉帛与封侯之赏。古今一理,没有例外。我大顺依赖将士之力,破了北京,灭了明朝,创建国家,所以孤总在想着有功的将校们不惟应该酬以侯、伯之赏,也要予以子女玉帛之惠。不然如何能鼓舞军心?分赏宫女的事,在长安已经决定,将士咸知,所以孤以为分赏宫女之事理应速办,纳妃之事不妨略缓。” 吴汝义站起来说:“陛下关怀将士,实为千古圣君。但陛下是万民之主,既然亲自召见了费宫人,颇合圣意,不妨先纳费氏为妃,然后择期向有功将校们分赏宫女。” 李自成问道:“献策有何主张?” 宋献策说:“子宜将军之言甚是。本月二十八日是一个利于婚配的好日子。如荷陛下钦准,臣拟于即日起命军师府的官员们开列应赏给宫女的将校名册,并从宫中调阅适宜婚嫁的宫女名册,火速准备就绪,二十八日到二十九日完成分赏宫女之事。紫禁城中及西苑各处,宫院众多,看守门户,小心火烛,每日洒扫诸事,不可无人。臣意暂时以两千宫女分赏将校,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一则各宫院不可无人经管,二则也不可赏得太滥。” 宋献策又说:“皇上选妃,理应在本月二十八日之前。紫禁城中为美貌女子荟萃之地,可充妃嫔之选的决不止费珍娥一人,听副军师说,慈庆宫中就有一位姓窦的宫女,德容兼备,冠于群芳,堪膺陛下后宫之选。请陛下今日于万几之暇,召她前来,亲目一看,然后于窦氏与费氏中挑选一位。” 李自成没想到宫中还有比费珍娥更为出色的女子,始而吃惊,继而渴望亲眼一见。但是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似很随便地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看窦氏如何?” “陛下,这位窦氏在慈庆宫中不是一般宫女,是一位六品女官。懿安虽是前朝皇后,已经寡居了十七年,不是崇祯朝的六宫之主,但是她既是天启皇后,又是受崇祯尊敬的皇嫂,每逢元旦和她的千秋节,不但所有妃嫔们都要到慈庆宫朝贺,连周皇后也去拜贺。窦氏是司仪局女官,平日无事,陪张皇后读书写字,下棋吟诗。所以窦氏不仅容貌出众,而且举止娴雅,温柔大方,美而不媚。” “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窦名美仪,娇美的美,仪表的仪,现年二十一岁。” 李自成转望宋献策:“此事应如何决定?” 宋献策说:“请皇上于今晚将窦美仪召进寝宫,与费宫人作个比较,决自圣衷。” 李自成又问李岩:“林泉之意如何?” 李岩说:“按历朝惯例,选妃是一件大事。先由皇帝下旨,由礼部通告京师臣民,先由礼部挑选美女,择日送进宫中,请皇帝与皇后面挑。但今日非太平时期,也不是选取京师良家秀女,而是只从宫女中选择,可以不经礼部初选,只由皇上召见一次,即可决定,一切繁文缛节都可省了。” 李自成微笑点头,又问吴汝义:“如今有两个备选的人,你的意见如何?” 吴汝义回答说:“请陛下于今晚召窦美仪前来一见。如窦氏确实德容兼备,不妨将窦美仪与费珍娥同选为妃。” “啊?” “臣听说崇祯的田妃和袁妃就是同一天选进宫的。” 李自成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当宋献策等三位近臣退出以后,宫女们进来献茶。李自成吩咐王瑞芬,要她差遣一个宫女去慈庆宫传旨,今晚将召见窦美仪。昨晚召见费珍娥,他没有事前传旨,而对于召见窦美仪要事先传旨,他虽然不说出自己的心思,但王瑞芬完全明白了。她知道,崇祯皇帝每次要去田妃或袁妃宫中住宿,都是事先差乾清宫的宫女传旨,以便承乾宫或翊坤宫的宫女们做好准备,“蒙恩临幸”的娘娘也要沐浴打扮,准备小心接驾。倘若是一般宫眷或新“蒙恩召幸”的宫女,也在接旨之后,赶快沐浴打扮。如今王瑞芬想着既然对召唤窦美仪前来寝宫要提前半天传旨下去,必不是一般召见。况且她深知窦美仪德容兼备,在宫娥中确属第一,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是皇上“召幸”。 王瑞芬虽然不是美人,但也是中等以上容貌。她曾经希望自己被新皇上看中,摆脱老死冷宫的命运,所以昨晚在新皇上的寝宫添香的时候,在博山炉中加进了梦仙香。无奈新皇上不是一个贪色的人,虽然她也看出新皇上看着有点动情,却始终没有失去分寸。后来,皇上召见了费珍娥,她满心希望小费被皇上看中,成为贵人,她日后求小费替她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趁着青春年纪放出宫去,与父母见面,由父母主持婚配。可是小费没有被留下,如今又要召见窦美仪了。她不但不嫉妒,不伤心,反而一心希望窦美仪会选中为妃。她将寝宫中服侍皇上的事向女伴们叮嘱几句,便带着一个小宫女往慈庆宫去。 慈庆宫的姑娘们因为她如今是新皇上寝宫中的宫女头儿,见她来到,不知何事,慌忙迎接。她登上慈庆宫的丹墀,反身面南而立,用银铃般的声音高叫: “窦美仪听旨!” 窦美仪在惊骇中向北跪下,俯下头去。 王瑞芬庄重地宣旨:“皇上口谕,今日晚膳以后,皇上召见,窦美仪要沐浴更衣,准备停当,届时由寝宫中差宫女来接你前去。谢恩!” 窦美仪叩头说:“谢恩!” 王瑞芬二话没说,走下丹墀。众宫女站在丹墀上,躬身说道: “送瑞芬姐!” 王瑞芬在院中回头,向窦美仪招手。窦美仪的惊魂未定,赶快走下丹陛,到了瑞芬面前,轻轻地颤声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紧拉着窦美仪嘱咐几句。窦美仪没有说话,只是满脸通红,怦怦心跳,轻轻点头,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登时充满了泪水,忽然将话岔开去,哽咽问道: “懿安娘娘不知已经尽节了没有!” 王瑞芬没有回答,又一次深情地看美仪一眼,放开手,匆匆走了。 这天下午,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召见了几位新降的文臣,询问如何招降江南,统一四海和治理天下的重大问题,当然也听了一些歌功颂德的话。 晚膳以后,定西伯唐通与张若麒奉召进宫。关于携重金与绸缎去山海关劳军,劝说吴三桂投降的事,李自成谆谆嘱咐。唐通说他与吴家两代世交,而他与吴三桂本人在松山作战时又共过患难。如今吴三桂进退失据,在山海关孤立无援,军民数十万接济全断,他必能于四月初六日以前偕吴三桂归命新朝,速来北京,躬与大顺新皇帝登极盛典。听了唐通的话,李自成非常高兴,说道: “听了将军此言,使孤释去了东顾之忧。倘若能偕吴三桂前来,是将军为本朝又立一不世之功!” 张若麒也唯唯连声,表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使命,定不负皇上厚望。 两位钦差退出以后,李自成回到了仁智殿寝宫,立刻命王瑞芬差宫女去叫窦美仪。王瑞芬差四名宫女打着四盏宫灯去后,为使皇上高兴,又在博山炉中添加梦仙香,不过片刻,寝宫有一种异香氤氲,使李自成又像昨晚一样欲火燃烧,心旌摇荡,不由地几次打量王瑞芬。他的眼睛里放出的异样光彩,使王瑞芬害羞地低下头去,回避他的目光。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你从前见过窦美仪么?” “回皇爷,奴婢见过多次。每年元旦和懿安皇后过千秋节,奴婢随田娘娘去慈庆宫朝贺,总要同她见面。逢田娘娘生日,懿安赏赐礼物,田娘娘回敬礼物,总是差奴婢带两个宫女随承乾宫管事太监前去,又要跟美仪相见。所以每年奴婢总要同窦美仪见面几次。” “窦美仪的人品如何?” “她的容貌很美,仪态大方,为宫女中少有。听说崇祯皇爷在三年前曾有意收她为妃,也跟周皇后私下提过,只是因懿安身边只有这一个贴心人儿,不愿有拂懿安之意,所以不曾明言,随后国事一天天坏下来,也就不再提了。” “听说她喜欢读书写字,也会做诗,是么?” “她确实还会做诗。有一次周皇后带着田、袁二位娘娘去看懿安皇后,闲谈之间,懿安命窦美仪将她近日做的几首诗呈给周皇后和田、袁二位娘娘一阅。周皇后和田皇贵妃都会做诗,袁贵妃虽不做诗,但也常常读诗。她们看了窦美仪的诗大为称赞,赏赐了许多首饰和衣料。” “噢,难得!难得!” 李自成不由地想起西安的女诗人邓太妙,连连称赞“难得难得”,又向王瑞芬问道: “慈庆宫离这儿很远么?” “回皇爷,慈庆宫在端敬殿的后边,比坤宁宫近得多了。窦美仪在下午接旨后已经沐浴打扮,此时应该已经过了文华殿的西夹道,快进会极门了。” 李自成微微一笑,在心中说:“美仪,且不管人是否美貌,这名字倒很好!” 却说自从王瑞芬传旨之后,慈庆宫登时就忙了起来,有的宫女向窦氏小声道贺,有的说她生得命好,一家人将享不尽富贵荣华。在慈庆宫“管家婆”的安排下,有四个宫女替她准备了沐浴的温水;有两个宫女抬来了红篓炭,架在铜火盆中点燃,等燃过了性,不再有木炭气味,才将通红的火盆抬进洗澡的小房间,使房间中充满热气,然后殷勤地照料窦美仪沐浴。两个宫女,遵照“管家婆”的吩咐,将应该穿戴的衣、裙、鞋、帽以及首饰准备停当;另有两个宫女将几件要穿的衣裙放在熏笼上熏得芳香扑鼻。晚膳以后,窦美仪在宫女姐妹们的帮助下穿戴打扮。她穿一件紫色、圆领、窄袖、对襟长褂,遍刺折枝嫩黄小葵花,每枝小葵花围以金钱圆圈。长褂里边,系一条百褶红罗裙。从腰间垂下金线绣花珠珞缎带,下端缀着银铃。脚穿粉底绣花弓样红绣鞋。头戴乌纱帽,帽两边绣着海棠。帽额正中缀着一颗红宝石,周围缀一圈珍珠。乌纱帽顶插着一枝玲珑精巧的金步摇,凤尾上坠着小金铃。乌纱帽下露出云鬓,漆黑的云鬓与嫩白的粉颊相映。云鬓下露出来一半耳朵,耳垂上带有十分高雅的明珠间翡翠耳坠。 从仁智殿寝宫派去了四个宫女,从慈庆宫派出了随侍的两个宫女。六盏宫灯,一阵香风,出了慈庆门向西转再向南转,过了元辉殿的夹道,从关雎右门的前边过去便来到了文华殿、端敬殿加上省愆居构成的一座用红墙围绕的宫院。窦美仪在这一群宫灯围护中绕过了文华殿宫院的高墙,从西夹道向前走,过了一座白石桥,又走不远向右转,便进了会极门(俗称左顺门)。又绕过午门与皇极门之间的五座雕工华美的汉白玉金水桥前边,便来到了归极门。一出归极门,便看见武英门了。 窦美仪和一群宫女一路走来,愈向武英殿宫院走近,心情愈无法镇静。当走近武英门时,她的两条腿几乎软了。 她同乾清宫、坤宁宫的宫人们不一样,同崇祯皇帝和皇后没感情,亡国之痛也不是那么强烈,所以慈庆宫的众多宫女中没有人随着魏清慧和吴婉容投河自尽。大家守在宫中,怀着悲哀与恐惧的心情,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窦美仪原来因为在懿安皇后身边,对大明朝的国运十分关心,知道国家一天天败落下去,但是没料到突然亡国。她原来想着,懿安皇后在天启朝深恨客、魏乱政,同天启皇帝也很少见面,后来皇后年轻守寡,寂寞深宫,在慈庆宫的众多宫女中只有她一个人可以陪侍皇后弹琴下棋,读书写字,花间联句,月下吟诗,所以皇后决不肯将她放出宫去,她只好准备再陪伴皇后九年,到了三十岁,恳求娘娘恩准她在宫中做女道士,伴着黄卷青灯,虚度此生,修得下辈子托生男身。不料大明朝突然亡国,更不料新皇帝竟然知道她容貌出众,今晚“召幸”。她虽然二十一岁,但她是在规矩森严的慈庆宫中长大,在守寡的皇后身边长大,她从来没有想过有被“召幸”的事,没有想过男女之事。进了武英门往里走,她感到两腿更软,脸颊更热,心头更加狂跳。每走一步,从腰间垂下的缎带上的小银铃和乌纱帽上金步摇的小金铃同时发出悦耳的声音,使女伴们听不清她的心跳声音。其实,当走近仁智殿时,她自己觉得她的心快提到喉咙眼儿了。 王瑞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等候迎接。窦美仪虽然同王瑞芬没有交情,但是早已认识,她看见王瑞芬笑脸相迎,略觉放心,好像在陌生地方遇到了旧友,几乎要滚出眼泪。王瑞芬握着她的一只手,感到她的手稍发凉,赶快凑近她的耳根悄悄说道: “别害怕,新皇上很仁慈的。” 王瑞芬吩咐六个提灯笼的宫女都在殿外休息,单独带着窦美仪走进仁智殿的西暖阁,也就是李自成的临时寝宫。东西暖阁都是两间,召见窦美仪的地方是在外间。 窦美仪是一个被封建礼教和慈庆宫特殊环境陶冶出来的守身如玉的处女,刚才还在为初次被“召幸”的事满脸通红,心慌意乱,一走进仁智殿就忽然变为恐惧。几年来她在深宫中熟闻李自成是一个流贼首领,到处攻城破寨,杀人放火,而她不幸生不逢辰,一旦亡国,被带到这位反叛逆贼的面前了。她的脸上的赧颜,顿然间变为苍白。 走在前边的王瑞芬在离李自成七八尺远的地方站住,躬身说道:“启奏皇上,窦美仪奉旨来到!”随即她向旁闪开一步,让窦氏上前行礼。只听银铃声响,窦美仪用小步向前走了两步,跪下叩头,用紧张得打颤的声音说道: “奴婢窦美仪,向皇上叩头!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窦氏随着王瑞芬进来时,原是低着头,不敢仰视,所以李自成看不清她的全部面孔,只觉得她的美与费珍娥不同,也与王瑞芬不同,而是仪态大方,雍容华贵,确实是后妃之选。 “你不要怕,抬起头来!” 当窦氏遵旨抬起头来以后,李自成突然一惊,定睛向窦氏的脸上打量。他的吃惊,不是因为窦氏的容貌确实很美,而是因为他好像曾经见过。奇怪,窦氏生长于深宫之中,他怎么会似曾见过呢?但他马上停止了胡思乱想,向窦氏含笑问道: “听说你在张皇后身边每日读书写字,也会吟诗,与一般宫女不同。孤要问你,大明有将近三百年的江山,为何亡国?” 窦美仪看见面前新皇帝的相貌并不凶恶,倒是浓眉大眼,隆准广额,是一个不凡的创业英雄人物。而且他说话时面带微笑,分明是要故意考考她读了书是否明白道理。她已经不再恐惧,略一思忖,便用娇嫩悦耳的声音说道: “奴婢深居宫中,对外事一概不知,宫中也不许打听。偶尔听懿安娘娘私下感叹:自万历皇爷以来,朝政一年坏于一年,到天启朝更加朝纲不振,民心思乱。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古人又说:‘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崇祯皇帝不是个昏庸之主,终于失去江山,实因大明自万历以来,日益失去民心,而有今日之事。愿陛下时时以民心为重……” 李自成截断她的话,笑着说:“不意你深居宫中,还能够明白这样道理,在女流中十分难得,你愿孤以民心为重,此话正合孤意,不过天下兴亡,还有一个气数。明朝气数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崇祯何尝不想励精图治,成为中兴之主?无奈天命已改,崇祯纵然拼命挣扎,无力回天。孤起兵至今,身经百战,艰苦备尝,救民水火,故所到之处,民心归服。还有一层,孤之得天下,名在图谶,天意早定。你在深宫之中,大概不知。孤以水德应运,且有‘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记》。你相信五行盛衰之理么?” 窦美仪大胆地回答说:“奴婢当然相信。但是古人也说过:‘盛衰之理,虽日天命,岂非人事哉?’陛下初到北京,甚望陛下与京师臣民约法三章,废除前朝苛政,使万民得沾新朝雨露之仁,心悦诚服。” 李自成想不到这个容貌俊美的女子竟然有这般见识,心中有点吃惊,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个窦美仪的身材高低,面孔白嫩,眼神聪明,很像在西安见到的邓太妙,不过要比邓太妙小一两岁!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窦美仪片刻,更增加了他要纳窦美仪为妃的心思。李自成想到他和崇祯皇帝不同。崇祯遵守祖宗家法,为防止外戚干政,不许后妃们对朝政说一句话,也不许随便打听。他李自成出身民间,而民间贫寒夫妻,遇事商量,忧患同担。在起义以后,高桂英一直陪伴他过戎马生涯,艰危共尝。他此刻不仅满意窦氏的美貌,也满意窦氏的才学,不禁在心中暗想,假若将窦氏纳为妃子,定能给他难得的内助。他又想到,美貌、文才、识见聚于女子一身,自古少有,而今竟然由孤遇见,不枉孤亲来北京!他忍不住打量窦氏,恰与窦氏的目光相遇,又一次大为动心,几乎使他不能自持,转看王瑞芬一眼,几乎要说出来要窦美仪今夜留宿寝宫的话。然而他终于将快要冲出喉咙的这一句话咽下去了。他用平常人的亲切口吻向窦氏问道: “你生长深宫,不问外事,何以也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懿安娘娘孀居十七载,每日以读书、写字、吟诗、下棋与浇花消磨时间。她喜读史鉴,命奴婢陪侍读书,遇有心得,或掩卷叹息,或与奴婢谈论几句。奴婢虽甚愚钝,但日久天长,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今晚在陛下面前大胆妄言,请恕奴婢死罪。” “你说得好,说得好。懿安喜读史鉴?” “她在天启朝身为正宫娘娘,受制于客、魏奸党,每日郁郁寡欢,惟以读书为事。尤喜读各种史鉴,以明历代治乱兴衰之理。常听年长的太监们说,天启末年,魏忠贤残害忠良,毒害清流,朝政更加昏暗。一天,天启皇爷来到坤宁宫中闲坐,问皇后在读何书。张娘娘回答说:‘臣妾正在读《史记·赵高传》,皇上万几之暇,不妨一读。’天启皇爷知道她的用意,并不生气,稍坐一阵,默然而去。” 李自成不觉说道:“啊,懿安原来是这样的一位皇后!” 他明白窦美仪不愧是在懿安皇后身边熏陶出来的人,与一般美人不同。他曾与西安的邓太妙谈过两次话,赞许邓氏有才学,擅长诗文,但邓氏不像窦氏的留意治国之理。他在心中称赞说“难得!难得!”随即他望着王瑞芬吩咐: “赏赐窦美仪两样首饰,送她暂回慈庆宫去,等候再次召见!” “遵旨!” 李自成路过太原时,从晋王宫中没收了很多金银珠宝、首饰、文玩和绫罗绸缎,路过大同时又从代王宫中没收很多财物,这些财物大部分运回长安,一小部分带在身边,备随时赏赐之用。昨日李过和吴汝义清宫的时候,虽然尚未仔细抄没各宫财宝,但也抄到了一部分,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宝。这些东西都将登入清册,分别装箱,不日将运往西安。为着李自成赏赐需要,又有一部分送来寝宫。所有备作赏赐用的贵重东西,都分门别类,开列详细清单,暂时交王瑞芬掌管。 王瑞芬不敢怠慢,赶快取一张黄纸清单,双手放到御案上,用纤纤的右手食指指了指两个地方。李自成轻轻点头,王瑞芬捧着黄纸清单走了。 李自成想再看看窦氏的身材如何,轻声说:“窦美仪平身!” 窦美仪叩头起身,退立一边。李自成上下打量她的身材,然后又打量她的容貌。窦氏第一次被男人用异乎寻常的眼神细看,又一次两颊绯红,羞怯地低下头去。她在心中暗自奇怪:这寝宫中点的是什么香?在慈庆宫中从来没有闻过!她又想道,新皇上刚才对王瑞芬说要我暂回慈庆宫,这“暂回”二字是什么意思?…… 王瑞芬重新出现,身后跟随着两个宫女:前边的宫女身材颀长,穿一条桃红长裙,捧着一个用钿螺和碧玉叶嵌成梅竹图的长方盘,上放一个雕漆圆盒;后边的宫女年纪略小,身材略矮,穿一条葱绿长裙,捧着一个朱漆描金梅花盘。王瑞芬走到李自成的身旁,先接过长方盘放在案上,打开盘上放的雕漆圆盒,声音温柔地说: “恩赏窦美仪的一对七宝镂花赤金镯,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又向窦美仪望去。可惜窦氏低着头,正在心跳,看不清她有何表情。王瑞芬将长方盘交还给红裙宫女,然后接过朱漆描金梅花盘放在案上,打开另一个雕漆圆盒,小声说道: “这是一只嵌猫儿眼的赤金戒指,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王瑞芬走到拜垫旁边站定,两个捧首饰盒的宫女紧跟在她的背后。她向窦美仪叫道: “窦美仪跪下接赏!” 窦美仪赶快跪下,低首等待,心头狂跳。王瑞芬亲自将梅竹长方盘端到窦美仪面前,让她看看,随即说道: “这是皇上赐你的一双七宝镂花赤金镯,赶快叩头谢恩!” 窦美仪伏地叩头,颤声叫道:“奴婢敬谢皇恩!” 王瑞芬将长方盘交给红裙宫女,又从绿裙宫女手中接过来描金朱漆梅花盘,她正要叫窦美仪观看首饰接赏,忽然听见新皇上对窦氏说了一句口谕: “从今后你不要自称奴婢,你不再是宫女身份了!” 窦美仪心上一震,明白这两件首饰就是新皇上所赐的定情之物。王瑞芬也心中一喜,正要提醒窦美仪叩头谢恩,忽然李双喜来到窗外,在窗外奏道: “儿臣有一事启奏父皇!” 李自成不禁愕然,向窗外问道:“何事?” “张皇亲府中家人到军师府禀报:懿安皇后回到娘家后决意殉国,不进饮食,惟有哭泣。张皇亲全家苦劝无效,皇后已经于今日晚膳前趁身边无人时自缢而亡。” 李自成沉默片刻,吩咐说:“命张国纪将懿安皇后好生装殓。俟局势平定之后,由我朝礼政府派官员将皇后棺材葬入天启陵中。” “领旨!” 窦美仪听到懿安皇后已经自缢殉国,又是震惊,又是悲痛,倘若不是在李自成面前,她一定要伏在地上,放声痛哭。此时此地,她的悲痛的眼泪只能往肚里奔流。正在她悲痛懿安皇后自缢身亡的事情时,王瑞芬将朱漆描金梅花盘端到她的面前,让她看一下已经打开的雕漆圆盒中的猫儿眼赤金戒指,随即又将梅花盘交给身后的绿裙宫女,又向窦美仪说道: “窦美仪叩头谢恩!” 刚才窦美仪用模糊的泪眼向小盒中的宝石戒指望了一下,也未看清,但明白这恩赏的重大意义。现在经瑞芬提醒,赶快机械地伏地叩头,哽咽地说出来“谢恩”二字。王瑞芬到李自成的身边躬身问道: “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李自成已经看见了窦氏的泪眼,低声说道:“你们送窦美仪暂回慈庆宫去,两三天内等候恩诏。” 王瑞芬转身向窦氏说道:“今晚的召见已经完毕,圣上有旨:窦美仪暂回慈庆宫去,等候恩诏。从现在起,窦美仪在皇上面前不要再自称奴婢……赶快叩头谢恩!” 窦美仪带着哽咽说:“臣妾窦美仪原是亡国奴婢,生逢圣朝,得沐皇恩,粉身难报!”她伏地连叩三个头,然后说道:“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瑞芬柔声呼叫:“平身!” 窦美仪一方面得到新皇帝的恩宠,一方面又知道懿安皇后已经自缢身亡,幸福与悲痛同时来到,一时间心情迷乱,六神无主。当她从拜垫上站起时,不觉踉跄一步,腰身一闪,裙带上的小银铃和金步摇上的小金铃同时猛然间一阵丁冬。在这刹那之间,李自成的因准备说话而半张开的嘴唇忽然收拢。站在三尺外侍候的两个宫女骇得一跳。王瑞芬十分敏捷,迅速上前一步,将她扶住,跟着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 “可以退出了。” 窦美仪站稳之后,向新皇帝拜了一拜,体态轻盈地向外转身。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向新皇帝看了一眼,想看清楚新皇上的左眼下是不是有伤疤。但这只是迅速地回眸一望,仍然没有看清楚,就由王瑞芬陪伴着走出寝宫。李自成在窦氏抬头回眸一望的时候,又看见了她的美貌,看见了她的似乎含有泪光,但仍然明如秋水的双目,不禁心中又是一动。他目送着窦美仪出了寝宫,从丹墀上传来金银小铃的优雅而悦耳的响声。 王瑞芬命两个宫女捧着首饰,亲自率领一大群宫女送窦美仪走出武英门,过了金水桥,又送出归极门,到了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大院中。她不愧曾经是承乾宫田皇贵妃身边的管事宫女,细心周到,熟悉宫中礼仪。她小声向两个宫女吩咐一句话,那两个宫女赶快提着宫灯走了。然后,她望着窦美仪,含着温柔的微笑说: “贤妹,我今晚还称呼你贤妹,以后就不敢这样称呼了。新皇上已经看中了你。你的对答也使皇上满意。皇上赏赐你的首饰就是定情之物。你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你今晚暂回慈庆宫,宫女姐儿们和太监们理应站立在慈庆宫门口迎接。” 窦美仪的脸颊红了,眼眶里忽然又一次浮出了泪花,但是低着头没有说话。是感激皇恩的泪花还是悲痛懿安皇后殉国的泪花?她没有对王瑞芬说出一个字儿。 王瑞芬想着去慈庆宫报信的两个宫女应该到慈庆宫了,才让窦美仪继续往前走。窦美仪来的时候是前后跟随六个宫女,这时又多了两个捧首饰小盒的宫女。倘若在民间,这两个小首饰盒可以交一个丫环捧着,或干脆交给一个提灯笼的姑娘带去。然而这是宫廷的规矩。御赏之物,每一件必须由一个宫女双手恭捧而行。所以窦美仪回慈庆宫就有八个宫女前后相随,珠围翠绕,环佩丁冬,脂粉飘香,俨然是贵人气派。 迟迟出来的下弦月开始在带有流云的五凤楼头徘徊,照着皇极门的巍峨海潮龙脊和鸱吻高翅的觚棱,但大院中仍然是暗沉沉的。王瑞芬一直目送窦美仪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中出了会极门向北转,连灯光也看不见了,才带着两个宫女和一盏宫灯返回武英门去。昨晚,她照料费珍娥在寝宫叩见新皇上,分明是已蒙受皇上垂爱;今晚又照料窦美仪受皇上召见,分明是这位慈庆宫的美人儿更受到皇上喜爱,当面赏赐了贵重首饰(小费没受到赏赐!),还面谕她以后在皇上前要自称臣妾,不要再称奴婢,被选为妃嫔的荣幸已经定了。不管谁被新皇上选为妃子,她都不嫉妒,认为这是她的命不好,八字生错了,只求以后天下太平,能够被放出深宫。但是她对于费珍娥能不能也被新皇上选中,与窦美仪一同选进大顺宫中,很是关心。虽然所有宫女都是皇家的家奴,但费珍娥是崇祯皇帝这一边的宫女,她不知怎的,在感情上比她同天启皇后那一边的窦美仪热乎多了。当她暗暗为窦美仪的被选中而庆幸的时候,不由地想到费珍娥,在心中说道: “论人品,论文才,珍娥在宫中也是人尖子,难道就不能也选进大顺朝的宫中?” 当王瑞芬回到仁智殿西暖阁时,梦仙香的香气已经散尽。李自成坐在御案边批阅文书,但心中却在想着窦美仪和费珍娥,不能静心,不断自问:“是不是可以将她们两个都选在身边?”王瑞芬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来到他的身边,温柔地躬身奏道: “皇爷,窦美仪已经由八个宫女护送回慈庆宫了。” 李自成望一望王瑞芬,含笑说道:“你不愧是田皇贵妃的身边人,很会办事。明日,你替孤挑选一件首饰,差人送往寿宁宫,赏赐费珍娥。” 王瑞芬猛然一喜,躬身回答:“奴婢遵旨!” 李自成对费珍娥和窦美仪的才貌都十分满意,而窦美仪的神态很像西安的邓太妙,谈吐尤觉中意。在分别召见费珍娥和窦美仪的时候,都曾使他心旌摇荡,几乎想将她们留在寝宫。只是他用理智压制了常人的情欲,不愿落一个贪色之名。特别是在召见窦美仪的时候,他知道王瑞芬差宫人去慈庆宫传旨的时候误称“召幸”,所以他真想作为“召幸”将窦美仪留下,但是后来还是遏止了一时的情欲,赏赐窦氏两样首饰,命她“暂回慈庆宫,等候恩诏”。他想使臣民知道他决非淫乱贪色之辈,在选妃这事上要按照新拟定的《大顺礼制》去办:第一步,他要使牛金星示意礼政府,奏请在京城从速选取身家清白、德容兼备女子充实后宫。第二步,他在礼政府的奏疏上批示说:“孤应天顺人,率大军初至幽州行在,万事丛脞,民心未安,倘急于选取妃嫔,恐滋惊扰。可由胜朝宫女中选取一二人,不必扰及民间。钦此!”第三步,礼政府奏称已选得慈庆宫女官窦氏,寿宁宫宫女费氏德容兼备,文才出众,堪膺后宫之选,谨乞圣裁。第四步,他批示礼政府:“俯允所请,即准备对窦氏与费氏行册封之礼。”第五步,择定吉日,对窦美仪和费珍娥进行册封…… 李自成命吴汝义将他的这些想法密谕大学士牛金星。牛金星向吴汝义询问了皇上分别召见费珍娥、窦美仪的情况,含笑点头,说道:“此事好办,皇上的心思我明白了。” 他随即进宫,向李自成奏道: “陛下所谕,原是平日选取妃嫔之礼,足见陛下志在开国垂统,为万世帝王楷模。然今日初到幽州,万几待理,朝廷最大急务为陛下举行登极大典,从今日起,文武臣分批在文华殿认真演礼,最后齐集太和门演礼。除演礼之外,文臣们要在三、六、九日上表劝进,礼政府与文谕院臣僚们要赶拟群臣为皇上登极上的贺表,代皇上草拟郊天用的昭告天地表文,登极日昭告天下臣民诏书,大赦恩诏,以及谕江南旧明文武官员招降诏书等等。目前距登极日期渐近,不可以选妃事分散臣民心志,然而行在后宫也不可无人主持,故应该有一二妃嫔主持后宫诸事,亦是刻不容缓。以臣愚见,请陛下即日传旨,召窦氏或费氏住进寝宫,居妃嫔之位,主持后宫之事,宫中称为娘娘,但不行册封之礼。总之,应使举朝文武之心,行在万姓视听,咸集于新皇帝登极大典一事,其他均非目前要务。” 李自成频频点头,问道:“窦氏与费氏均是才貌兼备,举止娴雅,非寻常女子可比。俟登极大典之后,总得行册封之礼,以正名号,是吧?” 金星说:“历代帝王,选美人充实后宫,原是常事。其中许多女子是先蒙‘召幸’,事后再赐封号。有的是生了皇子皇女之后,再加册封。有的原来名分甚低,后来因受了特殊恩宠或诞生皇子,逐次晋封。陛下为天下之主,对妃嫔册封迟早,均是雨露之恩。” 听了这话,李自成大为高兴,又一次对牛金星频频点头,在心中称赞说: “处事有经有权,深合孤意,果然是宰相之才!” 当天晚上,李自成便“召幸”了窦美仪。从此就叫窦氏住在寝宫,宫女们和太监们都呼为窦娘娘,以妃嫔之礼相待。李自成多年中为经营天下而殚精竭虑,不贪女色,硬是将普通人的男女之情压制下去。他的这种在当时农民起义领袖中的独特行事,常为张献忠和罗汝才所嘲笑,而为他的敌人所称许。如今采纳牛金星的意见,很简单地处理了选妃之事,使他十分愉快。他狂热地喜爱窦美仪的出众才貌,几乎使他改变了多年来黎明即起的习惯。 虽然李自成将北京视为行在,只打算短期驻跸,但是他能够忙里偷闲,恢复了他的读书习惯。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身边以后,他于阅览贺表和批阅各种文书之暇,又开始每日读《资治通鉴》。窦妃见他带来北京的是一部较好的坊间刻本,便命两个宫女去慈庆宫将懿安皇后平日阅读的元刊本《资治通鉴》取来;又命一宫女去将慈庆宫的一只白鹦鹉取来,将笼子挂在仁智殿的前檐下,晚上移至殿内。 北京南郊的丰台一带,特别是丰台附近有一个叫做草桥的地方,有十几家专门培养花木的花农,一代代传下来巧妙的养花技艺,可以将暮春才开的花卉提前在早春开放,或春天开放的花卉提前在冬天开放。花农们四时将鲜花送进北京城内,也卖给宫中。慈庆宫院内不但有一个小花园,还有一个小暖房,这暖房不但向阳,冬天还可以燃烧地火,由两个太监学习草桥花农的养花技艺,提早一两个月使张皇后看见鲜艳的碧桃、月季、玫瑰、芍药和牡丹。窦美仪差宫女前去传谕,命慈庆宫的养花太监将二十几盆正在开放的名贵鲜花送到仁智殿来,然后又吩咐宫女们,有的摆在正殿,有的摆在东西暖阁。顿然间寝宫中即处处是鲜花绿叶,充满花香。 李自成平生第一次享受到这样的生活环境,有时他望望鲜花,再望望窦妃,一言不发,禁不住露出微笑。 他知道窦氏在慈庆宫常陪着懿安皇后阅读史鉴,所以休息的时候就命窦氏随意挑选《资治通鉴》中的精彩段落读给他听。窦美仪巴不得李自成能做一个像唐太宗那样的千古英主,所以特别注意从贞观元年起到贞观二十二年的这七卷书中挑那些最精彩的纪事读给新皇上。从此,李自成的身边又多了窦妃的温柔悦耳的读书声。 白鹦鹉能够背诵许多首唐人的五七言绝句和几首脍炙人口的律诗。每逢风清日暖,窦妃宫中无事,便逗引鹦鹉读诗,而李自成对此很感兴趣,往往侧首望着窦妃,含笑而听。 仁智殿的西暖阁作为大顺皇帝驻跸幽州行在的寝宫,而东暖阁作为窦妃娘娘的寝宫。实际上,窦美仪每夜都住在西暖阁,东暖阁虽设有富丽的床帐,却不曾睡,只是将东暖阁用做梳妆打扮的地方。 今年的阴历三月是小月。今天是四月初三。窦美仪来到仁智殿,称为窦娘娘,已经十天了。上月二十八日遵照新皇上的圣旨,有两千多宫女分赏大顺军的有功将校。因为宫女不能全走,不得不从皇亲、官宦、豪门府中征集了一部分丫环仆婢分赏将士。紫禁城中比较幸运的是慈庆宫、承乾宫和寿宁宫,这三座宫院中的宫女们幸免于分赏将校。寿宁宫是个小宫院,因为李自成想着费珍娥需要宫女们照料和陪伴,留下了全部宫女。慈庆宫和承乾宫,都是由于窦美仪和王瑞芬在李自成面前乞恩,得免此劫,并蒙皇恩特准,等北京局面太平以后,将这三座宫院中的宫女们全数放出宫去,与父母家人团聚,凭媒婚配。窦美仪知道皇上的心里总在想着费珍娥,只是新皇上正在像一团火似的宠爱着她,不愿意使她不高兴,才将要纳费珍娥为妃的事往后拖了。窦美仪虽然不希望费珍娥也来到皇上身边受到宠爱,但是她认为自己在后妃中应该做一个很有“妇德”的贤妃,决不在后宫中争宠嫉妒。因为她有这样“贤妃”的品德,所以曾经两次差遣身边的宫女去寿宁宫向费珍娥问寒问暖,告诉费珍娥新皇上仍在惦记着她。 像往日一样,今日当宫中树梢上的宿鸦开始啼叫,南窗上刚有点蒙蒙亮时,窦美仪悄悄地挣脱了皇上的搂抱,从皇上的左边胳膊上抬起头来,轻轻地下床,轻轻地走往东暖阁。立刻有三四个宫女轻轻进来,服侍她梳洗打扮。当她梳洗更衣,打扮完毕,王瑞芬也已经打扮得花枝一般,体态轻盈地掀帘进来,向娘娘献上一杯香茶,然后在博山炉添了檀香。窦美仪见屋中没有别的宫女,望着王瑞芬轻轻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一惊,立刻跪下,小声说:“奴婢不敢!请娘娘再不要这样叫我!” 窦氏微微一笑,拉她起来,悄声说道:“你我原来都是前朝宫人,都是皇家奴婢。我们原是姊妹行,同命相怜。如今我一旦蒙恩……” 王瑞芬截住说:“这是娘娘的命好,一朝飞上梧桐枝头,变为凤凰,众多宫女姊妹们不过是鸡鸭一群,怎敢与娘娘攀比!” 窦氏说:“快不要这样说!论容貌你并不比我差多少,论年纪你比我大一二个月,论做事能力你曾是田皇贵妃身边的‘管家婆’,如今你率领众宫女姊妹服侍新皇上,也尽心尽意地服侍我。我心中常觉不安,所以因身边没人,唤你一声瑞芬姐……我有一句话想问你……”窦美仪的脸色突然红了,将要问的话咽了下去。 王瑞芬悄声问道:“娘娘,这东暖阁中只有你我二人,不知要问何事?” “我,我,我不好意思问你,可是又忍不住要问清楚。” “娘娘,对宫中诸事,凡是不明白的尽管垂问,奴婢不敢隐瞒。” 窦美仪又忍了忍,终于问道:“你每晚在皇上寝宫中点的什么香?” 王瑞芬的脸红了,神秘地笑着问道:“娘娘可闻出来那香气不同于一般御香?” “我生长于懿安皇后的慈庆宫中,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奇怪的香气,闻了后扰乱……人心(她回避说‘春心’二字)。我不愿问你这是什么香,也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要你以后在晚上不用再点这种香了。新皇上还不到四十岁,春秋鼎盛,但愿他能够做一位开国英主,勤政爱民,孜孜求治,从谏如流,使百姓早登衽席。千万莫要一得天下便贪恋女色,误了国事。” 王瑞芬肃然动容,躬身说道:“娘娘所言极是,奴婢今后不再点那种香了。” 听见李自成已经醒来,王瑞芬赶快往西暖阁去。等候在正殿门外的四个宫女也马上跟在王瑞芬的背后进西暖阁了。 初夏夜短,当李自成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头、漱洗和穿好衣服以后,温和的阳光射到仁智殿的窗纱上和正殿门内的方砖上、盆中的鲜花上。有几只小鸟在宫院中的树上鸣叫。李自成刚在西暖阁的龙椅上坐定,端起一盏香茶,忽然听见殿门外有谁念了四句唐诗: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他含笑问道:“是窦妃在吟诗?” 王瑞芬躬身回答:“窦娘娘正在东暖阁中读书,这是白鹦鹉在前檐上背诵唐诗。” 李自成“啊”了一声,不觉微笑。 由窦妃陪伴,用过早膳以后,李自成由美人相陪,在西暖阁又坐了片刻,喝了半杯热茶。因为要召见重要大臣,商量数日内举行登极大典的事,他便起身往武英殿去了。窦妃率领宫女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躬身送驾。白鹦鹉在笼子里叫道: “皇上万岁!国泰民安!” 第二十三章 自李自成驻跸武英殿宫院以后,竟没有再走出紫禁城看一看北京的市容,甚至连皇城内那宛如仙境的太液池,琼华岛,传说是萧太后梳妆的广寒殿,以及西苑中各处碧波仙岛,亭台楼阁,他都没有去游玩一次。但他决不是每日对着美人,鲜花,在悠闲中消磨日子。做皇帝有皇帝的忙碌,何况他刚到北京! 许多新的事务突然来到他的面前,所谓做帝王的要“日理万机”,就是说有办不完的事项堆在身上,例如,他要在武英殿接见京师父老,询问疾苦,宣布新朝德意。这本是表面文章,“父老”是指定的,跪在他的面前说的都是些空洞的颂扬话,他所宣布的新朝德意也不能见诸实行。然而据牛金星说,汉高祖初入咸阳,还军霸上,召集诸县父老豪杰,发表了一番重要讲话,传颂千古。所以就建议他效法汉高祖,在武英殿召见京师的父老。花去了半天时间,李自成除召见京师“父老”之外,还召见了许多明朝旧臣,有的决定录用,李自成以礼相待;有的并不录用,也被召见;有的是自己恳求谒见。还有的是被捉送到李自成的面前,这些人受到斥责后送交刘宗敏处关押起来,严刑追赃。 许多琐碎问题,都得由牛金星和六政府大臣呈报御前,经李自成批准,才能执行。原来在西安时以牛金星为首的文臣们草拟了一部《大顺礼制》,如今作了充实,改称《大顺汇典》。因为关系登极典礼诸事,必须经李自成逐条细阅,批准颁行。天子要建立太庙,追尊七代祖宗,称为“七庙”,这七代祖宗的名字都得避讳。开国皇帝本人的名字当然更要避讳。但李自成自称是“十世务农”,往上只能追查到六代祖宗的名字,所以大顺包括开国皇帝李自成本人在内,要避讳的只有七个字,即:“自、务、明、光、安、令、成”,“成”字要写为“晟”。此事在西安已经通谕各地臣民,如今他到了北京,还得由礼政府奏明皇上,通谕北京及新归顺的各地臣民知晓。另外的事情,看似琐事,却很重要。例如改大明门为大顺门,皇极殿为天佑殿,又将乾清宫的匾额“敬天法祖”改为“勤政爱民”。这些事,都由礼政府拟就意见呈奏,经李自成批准,再由礼政府将善书文臣新写的匾额恭请皇上审阅同意,才能制匾悬挂。 总之,大顺朝的皇帝和文臣们在北京并未闲过。以牛金星为首的文臣们,最主要的活动是准备新皇帝的登极大典,还要按照《大顺汇典》加紧准备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劝进,大家竞相在劝进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礼请京师四六名手代笔,力求颂扬的话别出心裁,不落陈套,而且要文辞典雅,对仗工稳。大家都在等着四月初六日举行新皇上的登极大典,从此大顺朝就算是正式开国,而大顺皇帝也成为正统的天下共主。大家原来惟一顾虑的是吴三桂曾受崇祯殊恩,世为辽东镇将,新近又封为平西伯,兼为山海关总镇,手握重兵,会有不臣之心。但是大家想着皇上于十天前已经钦差定西伯唐通等赴山海关招降,携有白银四万两和黄金一千两的犒军巨款,还带有吴襄的一封恳切谕降家书和李自成的许以世袭高爵的手诏,而吴三桂如今困处山海关弹丸之地,饷源断绝,父母和全家在北京成为人质,在此情况之下必来投降,至少会有贺表送来。在北京新投降的文臣,都庆幸自己被新朝录用,竞相将自己的新官衔用馆阁体浓墨正楷书写在大红纸上,贴于大门。有的新降官员,为着夤缘求进,递上门生帖子,拜牛金星为座师。牛金星有时也出门拜客,乘坐八抬绿呢亮纱大轿,鸣锣开道,前边是两个衙役手执一对虎头牌,一个上边写着“回避”,一个上边写着“肃静”,然后是一对纱灯,上写“天佑阁”三字,然后是两行护轿的军士,简单的仪仗,四个衙役手执水火棍,两个衙役抬着檀香炉,然后是一个人骑在马上,擎着一柄蓝色伞盖,然后是四个贴身仆人,鲜衣骏马,其中一个奴仆拿着红锦拜帖子……总之,如今进了北京,天佑阁大学士偶然出门拜客,俨然是太平宰相气派,好不威风! 刘宗敏以汝侯之尊,职掌提营首总将军,为大顺朝文武群臣之首,连牛金星和宋献策在重大军政问题上也得向他通报,取得他的同意。他驻节田皇亲府中,半条胡同都驻满了他的亲军护卫,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大门前有一根三丈六尺高的杉木旗杆,上悬一蓝绸大纛,旗中心绣一正红“刘”字。大门外高高的青石台阶前有一对铁狮子,本是田府旧物,如今衬托着四名明盔亮甲、虎视眈眈的执枪守门武士,这一对铁狮子比往日更加神态威武。 田府共有数百间房屋,亭台楼阁,曲栏回廊,假山美池,无不应有尽有,田宏遇于崇祯十四年从江南买回来两个美貌名妓,一个姓陈,一个姓顾。田宏遇死后,姓陈的由吴三桂用一千两银子买去,已经于去年春天到了宁远。姓顾的仍留在田府居住,已经用私蓄赎身,但不愿在北京嫁人,只等运河通了,返回江南鱼米之乡。刘宗敏进来之后,这姓顾的名妓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与仆婢居住在一座有流水游鱼,花木扶疏的幽静小院中。三天前,听说被拷掠追赃的某一国公的儿媳年轻貌美,新近守寡,逼他献出。这位美艳少妇带来丫环仆妇二三十人,单独居住在另一座院落,颇受汝侯宠爱。 刘宗敏一进城就按照原定计划,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几天之内逮捕了六百多人,有皇亲、勋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说只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打破这个限制。还有,原说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这一条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关押在刘宗敏驻节的田皇亲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关押在别的将领宅中,天天施用各种酷刑,进行追赃,不断有人在拷掠中惨叫而死。大顺军进行的拷掠追赃政策,加上军纪迅速败坏,奸淫和抢劫的事不断发生,在北京造成了极大的恐怖和民愤,使不同阶层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认为大顺军果然是流贼的本性未改,重新想念崇祯皇帝,盼望吴三桂赶快率关宁兵来剿贼复国。 在北京发生的重要情况,有些事李自成并不知道,有些事不完全知道。他最为关心的大事是如何尽快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然后胜利地返回长安,建立像唐朝那样的伟大帝国。文臣们多是新降的前明官吏,只希望在新朝中作为攀龙附凤之臣,保住禄位,对大顺军内部的问题看到了也一字不谈。李自成的大臣中如宋献策和李岩二人,都比较头脑清醒,但因为有种种顾虑,特别是事情牵涉到陕西将领,不敢向李自成直率进言。而且他们更担心的是军事方面,只怕吴三桂抗拒不降,勾结满洲人乘机向北京进兵。他们认为大顺军来北京本是孤军远征,人马不多,进了北京后军纪大坏,很难战胜吴三桂的关宁边兵和从满洲入侵的强大敌军。 今日是四月初三,为着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的日期临近,李自成昨日传旨,现在要在武英殿的西暖阁召见一部分文武群臣。他由四个宫女跟随,已经来到西暖阁,坐在龙椅上等候,一杯香茶随即放在御案上了。他对一个宫女轻声说: “叫双喜将军进来!” 片刻过后,在武英门办公的李双喜来到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听旨。李自成问道: “大臣们都来了么?” 双喜回答:“启禀父皇,昨日传谕的各位大臣都已在武英门恭候召见,只有宋军师和李公子尚未来到,所以牛丞相同大臣们都在武英门等候。另外,王长顺昨夜就进宫一趟,说他有重要事求见陛下,儿臣因父皇已经安歇,叫他今日再来。他今日早早地来了,一定要面见皇上。” 李自成的眉头皱了一不:“叫他同丞相谈谈,不要见孤了。” “父皇,儿臣已经说了,他执意非亲自见皇上面奏不行。他说……他说牛丞相如今要做太平宰相,他的话说给牛丞相也是白搭,牛丞相未必会如实转奏,所以他非要进宫来面奏不可。” 李自成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叫他等候一阵,等候召见了群臣之后你带他来吧!” 过了一阵,宋献策和李岩来到了武英门。文武群臣以刘宗敏为首,走在前边,紧跟着是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堂官,后边是李过和吴汝义等几位武将,鱼贯进入武英殿的西暖阁,依次向李自成行叩头礼。宫女们已经避开,有四个年轻的太监两个在旁边,两个在帘外,垂手躬立侍候。刘宗敏只是草草行礼,但文臣们都是毕恭毕敬地行常朝礼,不敢有一点马虎。在大家行礼时候,李自成仍然不习惯端坐受礼,偶尔又情不自禁地拱手还礼。群臣行礼之后,李自成不像崇祯皇帝那样使群臣都跪在地上或躬身立在面前,他吩咐大家坐下,但不是用“赐座”一词,而是用的“请坐”。太监们在心里认为,新皇帝到底是草头天子,不免心中暗笑。 文臣们因皇帝赐座而躬身谢恩。等群臣坐定之后,太监们从帘子内外轻手轻脚地退出武英殿了。 李自成向群臣问道:“初六日登极的事,可已经准备就绪?” 牛金星站起来说:“文武臣工连日在文华殿演礼,已渐见熟悉,初六日陛下举行登极大典,已经宣示中外,一应所需,如仪仗、法驾,圣上及百官朝服,均已备就,鸿胪寺人员不足,又从民间选取相貌富态与声音洪亮者二十人,日夜训练唱礼,以备急需。” “登极大典在皇极殿举行,何用法驾?” “陛下于皇极殿登极,受百官朝贺之后,接着就是行祈天之礼,故需要法驾卤簿。不但如此,初五日就得沿路用黄沙铺地,每一街口要备好松柏彩缎牌楼。从初五日夜就得用三千骑兵沿途警跸,禁绝行人。到初六一早,沿途家家关门闭户,门外摆好香案,任何人不许私自隔着门窗窥看。” “祈天礼选在南郊何处?” “臣与礼政府诸臣商议,拟请陛下在天坛圜丘上举行祈天之礼。天坛院内,在圜丘西边不足半里处,前朝为皇帝建有斋宫,有宫墙环绕,护以御沟。前朝皇帝如举行祭天祈年之礼,总是前一天就驻跸斋宫,沐浴斋戒。臣与礼政府诸臣商议,目前江南未定,江山草创,尚非平常时候,军国政务繁忙,皇上可以不必前一日去斋宫驻跸,只在仁智殿寝宫斋戒即可。” 李自成点头同意。他望着一位新降文臣,原任明朝少詹事,新任大顺朝礼政府左侍郎杨观光,虚心地含笑问道: “杨先生,祈天为何要斋戒,不茹荤,不饮酒,不近女色,不行刑?” 杨观光赶快伏地叩头,回答说:“为的是天人一气相感,欲其志气清明慈和,感格上天,故须如此。” 李自成虽然对于杨观光的带有冬烘味道的回答并不十分了然,但是连声称好,命杨平身就座。 李自成今日召见群臣以高层文臣为主,要询问的是关于初六日登极大典的筹备工作,既然牛丞相扼要奏明,诸事顺利,他完全放心了。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愉快,又向牛金星问道: “孤要亲自看一看群臣演礼如何,先生可准备了么?” 牛金星跪下说:“臣不敢蒙陛下以‘先生’相呼,使臣诚惶诚恐。至于演礼之事,文臣们已经熟了,武臣们或有未熟的,再有一两次演习也就行了。臣昨夜与礼政府诸臣商议,拟恳请陛下于明日上午亲自观看演礼,不知可否俯允所请。” “孤倒很想亲临观礼,只怕臣工们因孤在一旁观看,必会有的胆怯,有的心慌,容易出错。” “这一层,微臣与礼政府诸臣业已商讨,明日系正式演礼,仪仗齐全,地点在皇极门前。拟请陛下于明日早膳后先去文华殿休息,巳时前由文华殿出来,驾幸会极门楼上,凭窗临观,演礼群臣不会知道。陪侍皇上身边的只有微臣、正副军师、礼政府尚书巩焴……”他忽然想到刘宗敏会不会行朝贺大礼的繁文缛节,停顿一下,接着说道:“汝侯刘总爷也不参加演礼,陪侍陛下身边。” 刘宗敏想着自己应该做文武百官的表率,说道:“俺也跟着大家一块儿演礼吧。” 金星说:“总爷是绝顶聪明的人,你明日陪侍陛下在会极门楼上看一看就行了,用不着跟大家一块儿演礼。你以前负过伤,要随着鸿胪官的鸣赞,许多次跪拜兴,我担心近日天阴多雨,你旧日创伤疼痛,还是以不跟随大家演礼为宜。” 李自成明白牛金星的心中真意,他也担心刘宗敏不习惯对他行三跪九叩之礼,笑着说道:“捷轩,你跟我一起观看群臣演礼吧。还有,唐通与张若麒去吴三桂那里劝降,原定今日返回,至迟明日返回。你和两位军师同孤在一起观礼,一旦吴三桂那里有了消息,我们立时可以商议。”停一停,他又说:“启东也留在孤的身边才是,等候唐通与张若麒回来。” 明日什么大臣陪侍李自成在会极门楼上观看群臣演礼,他的一句话就决定了。等明日他观看过正式演礼之后,如有不满意处,还可以再演习一次,务使初六日的登极典礼十分圆满,然后风声所至,四海归心,大顺万世一统之业就此奠基。今日召见一部分文武群臣,可以说是李自成在事业上感到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向面前的群臣微笑着扫了一眼,说道: “去年十一月,孤在长安,是否即出师幽燕,原未决定。大臣中也有人主张持重,劝孤缓期东征。孤后来虽然决计远征,但也没料到果然一路势如破竹,除宁武一地之外,到处迎降。崇祯并非昏庸之主,不料竟然如此容易亡国!” 礼政府侍郎梁兆阳站起来躬身说道:“主上救民于水火,自秦入晋,历恒代,抵幽燕,兵不血刃,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真神武不杀,比隆尧舜,若汤武不足道也。臣遭逢圣上,当精白一心以报主恩。” 李自成大为高兴,不觉拱手,连说:“先生请坐,先生请坐。” 文谕院大学士顾君恩趁机会站起来说道:“主上睿智神武,兵不血刃而进入燕京,海内望风,江南翘首,不久即将统一中国,威服四夷。近日群臣中有些劝进表写得很好,可以传之千古,微臣与丞相不禁点首欣赏,不知陛下可曾留意一阅?” “孤每一劝进表都浏览过了,不知你们最称赞的是哪些表文,不妨读几句让大家听听。” 顾君恩说道:“臣记得有一劝进表中有这样句子:‘独夫授首,四海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这四句对仗工整,颂扬得体。” 李自成点头微笑,环视群臣,意气舒展。 顾君恩又说道:“新降臣前明长芦盐运使王孙蕙的劝进表中有句云:‘燕地既归,宜归河山而受箓;江南一下,当罗子女以承恩。’他写出如此颂扬文字,既表明忠心拥戴,亦足证才学优长。” 李自成含笑点头。 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已经受到王孙蕙的拜托,此刻看见皇上高兴,赶快起立说道:“像王孙蕙这样新降文臣,似应予以美缺,不知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只要是真有才学,自然录用,你的吏政府可以斟酌拟定,奏孤知道。” 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群臣扫视一遍,当看见李岩和宋献策神色冷静,不似众人闻听劝进表中颂扬佳句时的兴奋动容,他的心中打个问询:“他们为何与众不同?”在片刻间,他始而在心中感到不快,继而想到他们二人刚才来到较迟,可能是新得到了什么不好的军情探报,故而他们的神色与众不同。他在心中问道: “是不是他们已经得到探报,山海关方面有了变故?” 虽然李自成在表面上仍然保持着愉快神色,但是他的心中却忽然凉了一半。吴三桂已经进入山海关,可以说近在咫尺,威逼北京,这使他不能不严重关切。此刻两位军师的脸上神色异于众人,莫非吴三桂抗拒不降,公然为敌? 他吩咐文武群臣退下,尽心为明日皇极门的正式演礼和初六日的登极大典做准备,独将宋献策和李岩留下。当群臣叩头退出以后,他正要向两位军师询问山海关有什么新的消息,忽然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右边丹陛登上丹墀,同时听见一个青年人的胆怯的声音恳求: “你老莫要急,让我到陛下面前传禀!” 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闪开!你再拦我,我会一拳将你这个胎毛未退的传事官儿打倒在丹墀上!” 李自成大吃一惊,向外怒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替我拿了!” 因为李自成不许前朝的太监在身边侍候,在武英殿东暖阁和前檐下共有四个太监以备皇上随时呼唤。这时一齐奔到武英殿门口,看见三个官员踉跄奔来,抢在前边的是双喜将军。他们不敢拦阻,赶快惊慌地从门槛边避开。 李自成听见脚步声进来,怒目注视西暖阁的房门,而宋献策和李岩的目光也转向同一个地方,李双喜抢先一步掀帘进来,跪在李自成的面前说道: “启禀父皇,王长顺有重要话恳求面奏!” 李自成尚未说话,看见王长顺满眶热泪,紧跟着双喜冲了进来,而同时传事官也并肩进来,但是年轻的传事官因为身体便利,反而抢在王长顺的前边跪到地上,连连叩头,声音颤栗地说: “启奏皇上,臣未能拦住牧马苑使王长顺闯入宫中,实实有罪!” 王长顺跟着说道:“臣为了面见圣上,大胆闯宫,在丹墀上将拦路的传事官一把推个趔趄,骂他胎毛未退,还真想再给他一拳。请皇上容小臣将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话在皇上面前倒出来,然后听任皇上治小臣鲁莽闯宫,冒犯朝廷之罪。砍头我不怕,横竖不过是碗大疤瘌!” 李自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忍着一肚子愤怒说道: “双喜,传事官,你们退下,没有你们的事了。” 李双喜和传事官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望着王长顺问道: “你是孤起义时的旧人,有话不妨直说。你快说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对下面的情况全不知道!臣若今日不言,以后出了大祸,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没有读过书,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面前一味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的人。前年九月十四日,臣因知黄河堤将会决口,带一个老河工到大元帅行辕恳求见你,从早晨等到晚上,见不到你。若是我能够见到大元帅,赶快派重兵保护河堤,九月十五日夜间就不会有明军将河堤掘开口子,叫洪水淹没开封,淹死几十万人,连我军因移营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事后谣传我军被淹死了两三万,实际被淹死了三四千人和骡马一千多匹。这几千将士是防备黄河北岸明军解救开封的,都是从陕西带出来的精兵啊!有许多人我都认识!……”说到这里,王长顺放声痛哭。 李自成想到那驻扎在开封城北洼地的几千将士死得冤枉,也忽然神色戚然,叹了一声,命王长顺坐下说话。 王长顺仍然跪着,接着说道:“开封淹没的第二天,我同一队将士找到一只小船,到了开封城中,看见水上到处漂着死尸,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还没有死,在屋脊上哭着求救。……”王长顺又一次说不下去,大哭起来。 李自成听王长顺重提洪水淹没开封的事,更加戚然不乐。但是他事后也深悔自己失误,所以没有动怒,等待着王长顺继续说下去。宋献策和李岩平时就认为王长顺为人正派,敢说真话,此刻不由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样对老马夫肃然起敬,希望王长顺能说出来他们不便直说的军中情况。 “从开封水淹以后,”王长顺接着说,“我,我后悔死当时只靠双喜和吴汝义替我传禀,没有胆量闯进你的元帅军帐。我当时要是一横心闯入你的元帅军帐,保全了繁华的东京汴梁,救了几十万人的命,纵然你大元帅砍掉我的脑壳,也不过是碗大疤瘌,何况你不一定会砍掉我的脑壳!” 李自成忽然笑了,说道:“是的,孤决不会怪罪你闯我的元帅大帐。崇祯十二年我们被困在商洛山中,将士们染上瘟疫,病倒了十之六七,我也病了数月,四面官军围困。坐山虎在石门寨叛变,将李友围在一座大庙中。官军从商州城和武关两路出动,正在向我们进攻,倘若坐山虎投降了蓝田官军,我们在商洛山就站不住脚了。幸而你从石门寨飞马逃回,向我禀报,使我来得及带病去石门寨平定叛乱。那一次,老营的守门弟兄因我的病体未愈,午觉未醒,不肯替你传禀,惹你恼火,又吵又骂,又是推推搡搡,挥动老拳。那一次你闯老营立了大功。这一次你大胆闯入宫门,闯入武英殿,必有极其重要的消息对孤面奏。是不是你听说吴三桂有领兵来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后十几天来已经大失民心,这比吴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为要紧。吴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军征讨,将他剿灭;民心不服,你不能将百姓剿灭。用杀戮对付百姓,越杀越糟。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况你全然不知,如同是坐在鼓里!” 李自成不禁悚然,王长顺的尖锐言辞不免使他惶惑:北京出了什么大事,为何群臣们要瞒着我呢?他想着王长顺是故意危言耸听,心中不免恼火。但是他忽然记起来昨夜窦妃为他读《通鉴》,读到唐太宗容忍直谏的事,他忍下去一口气,神色严峻地问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们随时进宫来向孤启奏,你为何说孤如同坐在鼓里?”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说出实话!陛下可容臣实说么?” “你实说吧,孤要效法唐太宗从谏如流。有什么话你大胆说出!” 王长顺问道:“大臣们有几个敢对你说实话的?”他转回头望着正副军师说:“请恕罪,我王长顺不是说你们两位,是说那些希图谋求高官厚禄,保全富贵的大臣。他们念的是一部升官经,只会歌颂功德,说皇上听着心中舒服的话。皇上听了不高兴的话他们不说,能伤害文武同僚情面的话也不说。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实情况,我才冒死罪前来闯宫!”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严峻,怒目望着他的老马夫,又扫了正副军师一眼,似乎对他们责问:“这情况是真的么?你们平日何以不言?”宋献策和李岩不敢做声,恭候皇上向他们问话。在刹那间,他们一方面担心王长顺会触怒皇上,一方面也愿意由王长顺之口说出来北京情况。自然,他们也等待着皇上对他们的责备。幸而李自成没有对他们说什么话,又向王长顺问道: “长顺,你到底要对孤面奏何事?” “请恕小臣死罪!我大顺军驻扎北京城内,到处抢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么说……到处抢劫?” “是的,有时强借不还,有时说是征用,有时半夜闯入民宅,公然抢劫。这样事经常不断,皇上可曾知道?” “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说话不实,请皇上砍掉我的脑袋!” 李自成心中大为吃惊,但是还不敢相信,说道:“大军进城的第二天,巡逻队在前门外捉到几个在商店抢劫的兵士,汝侯刘爷当即下令将为首的小头目在十字街口斩首,将人头悬挂树上,怎么还有抢劫的事?” “刘爷杀了人没过三天,抢劫的事情又有了,愈来愈多。大街小巷,军民混杂,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胜防。几万人马,好坏不齐,杀一个两个人顶得屁事!……啊啊,我在圣上面前说了粗话,死罪死罪!……北京是一个有钱地方,有几家没有现成的金银?没有现成的金银首饰和各种细软之物?官兵们都知道大军在北京不会久留,等皇上举行登极大典之后,大军就要随圣驾返回长安,只留下少数人马镇守北京。人们跟着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几年的苦,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格外发亮,谁肯白错过这个一失去就不会再来的好时机?陛下,我大顺军往日人人称道的好军纪就在这繁华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开始相信了王长顺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气,转向宋献策和李岩说道: “幸而王长顺今日大胆闯宫,向孤直言陈奏,使孤开始明白我大顺军进北京后的军纪实情。军纪在十多天的日子里如此败坏,你们两位身为正副军师,必定知道,为何闭口不言?” 宋献策和李岩猜到皇上对他们会有此问,在心中已有准备。他们不仅洞悉大顺军在北京城中的抢劫情况,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长顺尚未提到,就是奸**女。他们二人曾经几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岩曾主张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虑周密的宋献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问,他们同时起立,由正军师宋献策先说: “臣等早有所闻,只因皇上初到北京,万机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据实奏闻。汝侯刘宗敏为全军提营首总将军,除指挥用兵作战外,也掌管整肃军律,安抚百姓,表率百官,所以臣等曾找汝侯商量过如何整饬军律的事,汝侯也很同意。只是因在北京停留不长,天天忙于拷掠追赃,又要督促将领们演***登极典礼,所以对如何整饬军律的事,不曾上紧去管。其实,抢劫的事只是军纪败坏的一个方面,奸**女的事也时有发生。北京是礼仪之邦,奸淫比抢劫更失民心。” 李自成猛然心惊,马上问道:“还敢奸**女?……该斩!该斩!” 王长顺接着说:“我大顺军才进北京的几天还好,五天以后,强奸妇女的事儿就有了。这样事儿,只要出了几桩,全城就惊慌了。到底强奸的案子有多少,很难说。虽然有些传闻是无根的谣言,但有些事千真万确。满京城哄传安福胡同一夜之间妇女投井和悬梁死了三百多人,经小臣一再访查,确实有一百多人。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幼女,被拉到城头上**而死。还有一个妇女,抵死不从,破口大骂,竟被当场杀死。皇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手下将士进北京后,又是抢劫,又是奸淫,把你的好名声都败坏啦。皇上啊,小臣跟着你出生入死打天下,可是河南、湖广各处的百姓至今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到北京后又很快失去了民心,这样下去,你的江山如何能够坐稳?如何能建立一统的铁打江山?”王长顺忍不住热泪横流,又哽咽说:“皇上,这北京可不是一个小地方,不是一个藏在山旮旯里的小村庄,不是伏牛山中的得胜寨。全国各处的人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北京。你能不能在全国得民心,在北京的名声十分要紧,是好是坏,马上就传到各地。在朝中,如今都对你只讲歌功颂德之话,只有我这个老马夫对你直言!” 李自成听了老马夫的直言确实十分吃惊,也确实十分震怒,在御案上猛捶一拳,又扫了宋献策和李岩一眼,这眼神使他们骇了一跳。马上,李自成又向王长顺问道: “进北京后军纪如此败坏,汝侯刘宗敏何以不管?难道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么?” “刘爷也杀了几个人,可是只要军民住在一起,强奸的事儿就是没法禁止。常言道:‘出外当兵过三年,看见母猪赛貂蝉。’何况进了北京,咱们的将士……” 李自成说道:“孤想到了这一件事上,所以催促在上月底挑出两千宫女,又从达官显宦的家奴中挑了上千妇女,分别赏赐有功将校。” “陛下,你对有功将校赏赐美女,这用意小臣明白,可是陛下,你也有思虑不周的时候。咱大顺军来到北京的有六七万人,受到皇恩赏赐的只是少数。那得到美女的自然高兴,还有几万人没有得到美女,岂肯甘心?我的皇上,请饶恕小臣直言!从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赏赐美女之后,奸淫良家妇女的事儿更多了!更多了!崇祯十二年过年以后,我军被围困在商洛山中,明朝不能够消灭咱们,全靠纪律严明,也靠商洛山中的穷百姓跟我军是一条心。李鸿恩是你的亲堂弟,强奸民女未遂,他的妈是你的五婶,年轻轻就守寡,只有这一个儿子,还没有长成大人就随你起义。你为了军纪,硬是下狠心把鸿恩斩了。那时候,多少人为他哭着说情,我也流着泪替他说情,你也哭了,可是他还是被你斩了。他作战有勇有谋,常立战功,倘若不被斩,他今日也封侯了。小臣近几日常想到鸿恩的死,心中难过。那时我军在潼关南原打了个大败仗,困守商洛山中,难得的是军纪严明,上下一心。如今进了北京,得了江山,从前的好军纪却没有了,那一股拼死创业的劲头没有了。皇上,万一再遇到困难时候,谁替你拼死卖命?鸿恩在商洛山中被斩时没有怨言,也没有哭,如今他的魂灵在黄泉下看见这种情形准会痛哭!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几年来,跟随你起义的成千上万的英烈鬼魂,看见咱大顺军今日情况,要不在阴间痛哭才怪哩!……” 王长顺不能再说下去,伏地呜咽。李自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直言,心中很为震动。看见宋献策和李岩仍在肃立候旨,不敢落座,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们二位身任正副军师,我军近日军纪败坏,肆意抢劫财物、奸**女,你们必定知道,为何不向孤直言?为何不拿出整顿军纪的办法?王长顺并非大顺朝中的文臣武将,只是一个跟我多年的老马夫,他就敢向孤直言!如若不是他平日怀着一颗忠心,今日闯进宫来,孤仍然被蒙在鼓里!” 正副军师立刻跪下。宋献策说道:“臣等并非不知,几次欲直言陈奏,尚未得适当机会。今日王长顺闯宫直言,使臣等弥增惭愧。臣等昨日为整饬军纪事到田皇亲宅与汝侯面商,因汝侯才为奸情案斩了两个人,怒气未消,所以未作深谈就辞出了。” “他杀了两个什么人?” 李岩说道:“如今军民混杂,强奸与通奸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种种缘由,遂使强奸与通奸之事,愈来愈多。臣等忝居军师之位,罪该万死。捷轩所杀的两个人尚非强奸,只是一对通奸男女!” “杀的一对男女?” 宋献策接着说道:“昨日臣等到提营首总将军府,适逢一巡逻小队捆送来一对通奸男女和一名原告。汝侯还是往日的雷霆脾气,叫我们坐下等候,立即擂鼓升堂,审问案犯。那妇女年纪很轻,尚有几分姿色。那原告男人又老又丑,显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是买来的妾或丫头收房,与丈夫并无夫妻恩情。捷轩问那妇女:‘你愿意随丈夫回家去么?’那妇女回答说:‘我不愿王头目单独为我而死,宁肯同王头目奔赴黄泉,也不愿再回到丈夫身边!’捷轩又问小校:‘你还有什么话说?’小校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毫无恐惧,大声说道:‘有的将校,家中有妻有子,蒙恩赏赐美女,我跟随闯王起义十年,至今二十八岁仍然是一个光棍。我们虽然是通奸,可是我愿意娶她,她愿意嫁我,两情两愿,要死死在一起。我们活着不能结为夫妻,到阴间结为夫妻!’汝侯为着军纪不可坏,一怒之下,将这一对男女杀了。” 李自成听了这个案子,心中引起一连串问题,但是没有时间向深处思考,向宋献策和李岩问道: “目前情况,不可任其下去,两位军师有何善策?” 宋献策回答:“臣等今日进谒陛下,为着两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满洲人的动静,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况。前一件尤为重要,不可不早为之备。” 李自成猛然一惊:“满鞑子有何动静?” 宋献策说:“此事须要密奏。” 李自成:“是同吴三桂有勾结么?” 李岩赶快说道:“陛下,王长顺进宫来见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陈奏,实属难得。请陛下听王长顺继续陈奏,等他陈奏完毕,臣与宋军师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报。” 李自成明白宋献策和李岩要向他面奏的是十分重要的军事机密,于是命他们起身坐下,转向王长顺问道: “王长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孤说?” 王长顺明白两位军师有重要军情向皇上密奏,自己应该赶快退下,于是说道: “皇上!小臣是一个追随陛下多年的马夫,斗大的字儿认识不到一牛车。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臣只有一片忠心,害怕皇上每日听到的尽是歌颂功德,会误了陛下大事,所以冒死闯宫,直言面奏。如今话已吐出口了,请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顺军到北京后有抢劫百姓的,有奸**女的,多年的好军纪忽然败坏,你不进宫来直言陈谏,孤一点也不知道!孤一进紫禁城就不曾出去过,看来孤应该出去亲自看看,听听,不应该光听群臣的颂扬的话,是吧?” “皇上,请恕小臣再说几句直言,纵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内军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见,听不到。” “孤不聋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虽不曾读圣贤书,对世道人心却有经验,看得很多,想得很深。在攻破洛阳之前,陛下虽然号称闯王,朝廷和官府骂陛下是流贼。可是陛下正在艰难创业,到处流窜,穿破的,吃粗的,与士卒同甘苦,把穷百姓看成了父兄姐妹。每到一地,因为你的军纪严明,仁义爱民,老百姓敢围到你的身边,把心里话说给你听。你的耳总是聪的,眼总是亮的。破了洛阳之后,你成了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手下有了几十万人马,局面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够到陛下身边说话的只有那几十员有头脸的将领和亲信幕僚,从此后,小百姓不能随便见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随便见你了,连我这个老马夫王长顺在紧急时候也不能见到你了!……莫说称王称帝,就拿做官的人们说,都是官越做越大,跟百姓越离越远。自古如此!……皇上!小臣言语太直,请恕小臣死罪!” “你说得很好,说下去,说下去,孤正要听你的直言!” 王长顺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去年春天到了襄阳以后,陛下受众将拥戴,号称新顺王,草创了新的朝廷,设置了文武百官。从此,局面又不同了,文臣武将们在你面前奏事都得跪下,你只许总哨刘爷可以免礼。十月间进了西安,陛下将秦王府的宫殿作为新顺朝的宫殿,每隔三日去灞桥观操,沿途百姓看见你的黄伞都远远避开,来不及避开的都跪在路边不敢抬头,怕得浑身打颤,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近处,连正在啼哭的小娃儿听妈妈说:‘不许哭,皇上驾到!’也马上闭住嘴了。今年元旦,陛下在长安昭告天下,定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贺。如今又进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举行了登极大典,陛下就是当今皇帝,天下万民之主。陛下想出紫禁城听一听,看一看,其实陛下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陛下要出去一趟,前一天就得沿路刷洗门面,填平地面,打扫干净,然后用黄沙铺路。圣驾出宫可不是随时想出去就出去,出宫的吉日,时刻,都得由军师或钦天监事先择定,传谕扈从百官知道。出宫的这一天,从一早就开始静街,文臣们称做警跸。小臣听说,沿路一街两厢商店停业,家家关门闭户,除门口摆设香案之外,门窗内不许有人窥看,不许有一点声音,深院中不许传出小孩哭声,不许有鸡鸭乱叫。街道两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面朝外,背朝街心,弓在背,刀在腰,长枪刀剑在手,肃立无声。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龙辇上,隔着亮纱,向前看,你只能看见几百名骑在马上的护驾亲军,接着是各种旌旗飘扬,伞、扇成对,随后是成对的金瓜、钺、斧、朝天镫……各种执事。再往后是一柄黄伞,四个随驾的宣诏官和八个骑马仗剑的武士。还有什么,小臣只是听说,说不清楚。总之,我的皇上,请恕小臣直言,你向前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回头向后看,你只能看见扈从的群臣和大队骑兵。从前你同穷百姓们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随便喷闲话、叙家常的那种情景,再也不会有了!……皇上,小臣的直言已经说完,请皇上治小臣胡言乱语,大大不敬之罪!” 李自成望着王长顺,不知说什么好。老马夫的直言是他第一次听到,心头上又是突然吃惊,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总而言之,各种心态几乎在同时出现,十分纷乱,使他一时间茫然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很想留住王长顺为他再说出些他所不知道的北京情况,但是他也看见两位军师的神色沉重,在等待着向他禀奏十分重大的军事机密,于是他向正副军师的脸上打量一眼,又向王长顺问道: “难道来到北京的大顺军全是一样,军纪都坏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队是比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无事,带着四名亲兵,骑马各处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缘熟,什么事都瞒不住我。据小臣看来,咱来到北京的六七万大顺军,不是军纪全坏了,倒是有三支人马保有往日的军纪,没有听说有抢劫和奸淫的事……” “哪三支人马?” “驻扎在皇城以内和守卫紫禁城的部队,军容整肃,纪律严明,可以说没有给皇上的脸上抹灰。咱副军师李公子从豫东带出来的一支人马,如今只有两千多人,在安定门内驻扎五百人,其余都驻扎安定门外和安定门一带的城头上,同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老百姓提起来赞不绝口,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来高兴的笑容,问道:“还有么?还有么?” “还有,可不在北京城内。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运河,看看兵营,也到当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里驻扎的人马军纪如何?老百姓怎么议论?” “哎呀,皇上,咱们的众多人马,很不一律!平日显不出多大分别,如今到了北京,一片欢庆胜利,这胜利可像火炉,谁是真金,谁是镀金,谁是黄铜,都显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谁不爱钱?谁不爱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啊!……我的皇上!如今已经攻占了北京,局面一变,人们的想法一变,加上军纪一松,七情六欲的河堤决口啦,官兵能够原样不变就难啰。可是罗虎率领的三千人马驻扎在通州东边,就是与众不同!在他的军营中,他禁止赌博,禁止游荡,全营每日老鸹叫就吹号起床,刻苦操练。罗虎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饭菜。他在操练之暇,读书写字,或请当地有名的举人秀才替他讲书,谦恭下士,人人称赞,说他日后准能成为一员名将。如今才二十一二岁就显出是大将之才。难得,难得,实在少有!陛下,咱大顺军中出了这样一个名将坯子,小臣心中高兴,也为陛下庆贺,可惜眼前只有这么一个!”他激动得滚出眼泪,又说道:“小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两位军师有重要机密军情禀奏,小臣退下。” 王长顺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正要小心退出,忽然听见皇上说“王长顺且慢走”,他立刻转回身来,垂手肃立,等候皇上问话。他不知是不是皇上要斥责他闯进宫来,在御前大胆胡言乱语之罪。李自成停了片刻,望着老马夫问道: “长顺,你亲眼看见过小虎子如何操练?” 王长顺回答说:“皇上,小臣被罗虎留在通州住了两天,看了他的步兵操练。那真是认真操练,头目中有一个上操时违反军纪,他严厉责罚,毫不容情,使教场中的全营官兵害怕得面如土色,大气儿也不敢出。我看他操练骑兵,既有我军在商洛山中和伏牛山得胜寨训练骑兵的老办法,也有新招,这新招就叫我看出他是一员名将坯子。” “他有什么新招?” “他操练骑兵的地方在运河北岸,离河边约有两里,罗虎将五百骑兵在教场操练了阵法和射艺之后,忽然他将红旗挥动三下,这五百骑兵随着战鼓声变成五骑并行的纵队,十分整齐,小跑前进,直向河边。骑兵快到河边的时候,鼓声不止,骑兵继续前进。离河边不到十丈远时,忽然纵队变成横队,继续前进。我心中大惊,赶快说道:‘震山将……’” “你叫他什么?” “臣叫他震山将军。” 李自成含笑问:“啊?” “是的陛下,臣称他震山将军。虽然陛下的爱将罗虎是在臣的眼皮下长大的,臣一向叫他小虎子,或叫他小罗虎,可是他如今是咱大顺军中的一营主将,在他那一营官兵中威望极高,所以臣应该称他的表字震山,加上‘将军’二字。” “啊,孤听着怪新鲜呢……你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说下去。” 王长顺接着说道:“臣说,震山将军,请赶快鸣金!他没有理我,下令旗鼓官用力擂鼓,猛摇红旗。他跳下看台,同二十名亲兵也跟着扬鞭下水。那一段运河大约有二十丈宽,河心很深。此时旗鼓官带着鼓手跃马下水,紧跟罗虎,鼓声不止,角声又起,鼓声和角声混和一起,催促着骑兵泅水前进。突然,对岸树林中响起一声号炮,随即也响起鼓声,奔出了两百步兵,向河岸施放火器。一时河对岸炮声和鼓声震耳,火光闪闪,硝烟满地,一片喊杀之声。渡河的骑兵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挥着刀剑,喊着‘杀!杀!……’冲向对岸,冲进硝烟之中,又过片刻,在对岸抵抗的步兵败逃了。鼓声停止,锣声响了,硝烟开始散了。罗虎率领着骑兵整好队伍,泅水回来。骑兵回到了阅兵台前,大家的下半身都湿了。罗虎虽是主将,也不例外。他讲了几句话,勉励大家明日继续苦练,然后才命大家回营去烘烤衣裤。皇上,这可是你的一支戚家军啊!罗虎的这三千步骑兵是陛下顶顶管用的一支精兵!” 李自成听得满意,不由地点头说:“好,好,小虎子真有出息!……你退下去吧,以后有重要话还可以进宫面奏!” 王长顺退出以后,李自成看看两位军师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们得到了很不利于大顺的军情探报,问道: “吴三桂那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宋献策赶快回答:“自从攻破北京以后,臣即命刘体纯驻在通州,不惜金钱向山海关一带和长城以外派遣细作,打探吴三桂和辽东军情。今日五更,刘体纯差人来军师府向臣与林泉禀报一项极其重要的军情,臣等所担心的事果然来到眼前了。” 李自成的心中蓦然一惊,问道:“什么事极其重要?是吴三桂敢公然与我大顺为敌么?” 宋献策说:“这是臣与副军师从出师东征以来最担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准确消息。攻破太原后,林泉偶然在晋祠遇到一位奇人……” “这位奇人……可是你们在太原时曾经对孤说的那位洪承畴的得力谋士?” “正是此人,名叫刘子政,洪承畴兵溃松山时他愤而削发为僧。林泉偶然在晋祠同他相遇,听他纵论天下大势,洞达时务,慷慨激昂。第二天臣与林泉前去晋祠访他,有心挽留他为陛下所用,不料他已***前带着两个仆人策马离开晋祠,杳如黄鹤,刘子政所担心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吴三桂会抗拒不降?” “吴三桂不过是癣疥之疾耳。” “那么……”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语。他不待细问已经觉察出眼前局势的严重性,脑海中像闪电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战,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几个将领和几支部队,特别是想到了罗虎,又从罗虎想到了费珍娥……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身边,深得他的宠爱。按照封建时代宫廷礼制,他本也可以将费珍娥同时选在身边,然而他不愿使窦氏与费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他迟迟不作决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话不觉脱口而出: “就这么办,孤已决定了!” 宋献策和李岩都暗中一惊,不明白李自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所决定的是什么事儿。他们正等待皇上说明,但李自成急于要知道关于吴三桂方面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决定的事,赶快问道: “你们得到什么消息?是刘体纯今日五更从通州来向你们禀报了重要军情么?” 宋献策说:“是,陛下。因为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机密,所以刘体纯亲自来到军师府向臣等当面禀报。” 李自成心中一惊:“你们赶快详细奏明!刘二虎他怎么说?” 刘体纯掌管的间谍和密探工作,一年多来逐渐显示了它的重要性,形成了大顺军中的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军事组织,到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番号或名称,只称为小刘营,但到西安以后,李自成没有工夫直接指挥大顺军的情报工作,而军师府已经正式建立,刘体纯的情报机构就成为军师府中的一个重要部门,仍称为小刘营,以别于刘宗敏和刘芳亮的军营。从前刘体纯得到了什么重要探报,直接向李自成禀报,从此以后就改向军师禀报了。 在进军北京前的三四个月中,即是说从崇祯十六年秋天起,刘体纯手下的各种间谍,有的伪装成湖广、河南、陕西的上京举子,有的伪装成贿买文武官职的有身份人员,有的扮成小商小贩和江湖术士、杂耍艺人、难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混进北京城中,刺探守军虚实,朝廷消息,社会动态,还随时散布谣言,扰乱人心,夸张大顺王的仁义和兵威。大顺军刚破北京,刘体纯就遵奉正副军师之命进驻通州,不惜金钱,收买细作,刺探满洲和吴三桂方面的军事动静。 从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初,大顺朝的文臣们最重视的是上表劝进和准备登极大典,而刘宗敏和李友等将领最重视的是对明朝的皇亲贵戚、高级官吏的拷掠追赃。幸而有宋献策和李岩领导的军师府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忘记大顺军进北京后摆在面前的严峻局势,尤其担心大顺军在北京立足未稳,吴三桂据守山海关不肯投降,而满洲人乘机向北京进兵。如今他们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 听了皇上询问,宋献策赶快站起来说:“启奏陛下,今日天色刚明,刘体纯就叫开朝阳门,来到军师府,亲自向臣等禀报一件重大军情。据细作探报,满洲人正在征召满、蒙、汉八旗人马,不日即将南犯。臣等窃以为,自万历季年以来,东虏兵势日强,明廷步步失算,遂使东虏成为中国之心腹大患,至今仍为我朝势不两立之劲敌……” “你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是劲敌么?” “请陛下恕臣直言,满洲确实是我朝劲敌,万万不可轻视。” 李自成低头沉吟,心中说道:“没料到辽东一隅之地,东夷余种,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时称兵入犯!”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对满洲抱轻视态度,坐下后又欠身说道:“陛下,崇祯一朝,满洲兵四次南犯,只有一次是从大同附近进犯,其余三次从三协之地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冀南,横掠山东,然后从东协或中协出塞。虏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祯无力应付,几乎动摇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以数万人来到北京,夺取了明朝江山,确实是空前胜利。皇上声威震赫,必将光照千古。然而我军人数不多,远离关中,破北京后吴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观望不降,而满洲强敌又已调集兵马,蠢蠢欲动。臣等忝备军师之职,实不敢高枕无忧。” 李自成低头沉默片刻,然后向李岩问道:“林泉有何高见?……坐下说话,不用站起来。” 李岩欠身说道:“自从万历以来,虏酋努尔哈赤在辽东崛起,举兵叛乱,自称大金。天启六年,努尔哈赤病死,他的儿子皇太极即位,虏势更强,遂于崇祯九年改国号为清。努尔哈赤生前,已为虏兵入犯塞内打好了根基。皇太极继位之后,用兵屡胜,近几年已统一了辽东,席卷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鲜。所以微臣无知,每与献策密商,均以东虏乘机南下为忧。既然探知东虏已经在调动兵马,请陛下不可不预为之备。” 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满洲人在此时会向大顺朝进犯,对两位军师说道: “孤在西安时听说,去年八月,满洲的老憨突然病故,东虏一时间诸王争立,几乎互动刀兵。后来有一个名叫多尔衮的九王,也是努尔哈赤的儿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老憨的长子豪格继承王位,硬是拥戴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福临继位,以便他摄政擅权。孤想这些消息都是真的,难道是谣传么?” 李岩说:“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来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说:“以孤想来,满鞑子既然新有国丧,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长,引起诸王内讧,朝局动荡,此时多尔衮大概不会离开沈阳,轻启战端。” 李岩说道:“陛下,臣自崇祯十年以后,因虏患**,常留心辽左情况,略知一二。满洲人自从背叛明朝,至今三十八年,虽然皇太极锐意学习中国,究竟不脱夷狄旧习,不懂中国建储之制,亦无世袭以嫡以长之礼。多尔衮既拥戴一个六岁幼童为君,名义已定,有不听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闻沈阳有内乱或动荡情形。当然,多尔衮自任摄政,集大权于一身,虏廷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许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尔衮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顺军初到北京,立足未稳,民心未服,亲自统兵前来,使八旗兵从此归其掌握。倘能侥幸一逞,他就是继承老憨遗志,为满洲建立殊勋,不但他的摄政地位与权势使满洲朝野无人能与之抗衡,而且他如果日后不满足于摄政地位,想取江山于孤儿寡妇之手,易如反掌。请陛下不要认为虏酋多尔衮不敢来犯,应料其必将南犯,预为之备。” 李自成心中大惊,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点头,表示他同意了李岩的分析,转望着宋献策问道: “军师对此事有何看法?” 宋献策回答说:“自到北京以后,臣与林泉最担忧者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乘机入犯。如东虏不动,吴三桂处在山海卫弹丸之地,进退失据,迟早必降。纵然抗命不降,也容易派兵进剿,战而胜之,不足为患。目前我大顺心腹之患在多尔衮,不在吴三桂。” 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没有把满洲方面的进犯放在心上,实不应该。众文臣都把筹备登极大典和招降吴三桂看做最大急务,毕竟宋献策和李岩较有远见卓识,提醒他重视满洲。他本来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出众英豪,十六年的战争生活使他养成了用战争解决困难的思想习惯。在这刹那之间,他的心思就转到如何打仗的问题上了。 宋献策见皇上默然无语,恭敬地欠身问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当,陛下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你们两位所奏,使孤的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极门演礼的事照原议举行,初六日登极的事也照原议准备。东虏消息,一字不可泄露。等明日唐通与张若麒回来,看山海卫有何情况,再作计较。你们为何不将刘二虎带进宫来,向孤当面奏明?” 宋献策说:“陛下虽然钦差唐通与张若麒前往山海关招降吴三桂,但臣等担心吴三桂会用缓兵之计,以待满洲动静,所以命刘体纯将军务须探明吴三桂是否有投降诚意,还要探明吴三桂的实有兵力。刘体纯到通州之后,即派出许多细作进入山海关,刺探各种军情。他又派遣塘报小队,进驻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么消息,即由塘马日夜驰报通州。多尔衮正在征召八旗人马,准备南犯,就是从山海关城中得的消息。刘体纯估计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来到,所以他见了臣等之后,又赶快回通州去了。” “宁远已被满洲占据,山海关城中如何能知道沈阳的动静?” 宋献策欠身说道:“原来的辽东名将、总兵官祖大寿是吴三桂的亲舅父,家住宁远,苦守锦州。洪承畴在松山被俘降虏,他才势穷投降,不再带兵,受到满洲的优礼相待,满洲人名曰‘恩养’。祖大寿的叔伯兄弟祖大弼和祖大乐,原来都是明朝的总兵官,如今都在沈阳,受满洲‘恩养’。祖家一族中还有一批武将投降了满洲,如今仍受重用。吴三桂与祖家官居两朝,情属舅甥,来往藕断丝连。所以沈阳有重要动静,在宁远都容易知道消息,再由宁远传到山海关也很容易。我方派细作深入辽东和沈阳不易,不惟沿途盘查甚严,而且路程亦远。这关于多尔衮正在征调八旗人马的消息,就是从山海关吴三桂军中得到的。” 李自成问道:“吴三桂会不会投降东虏,在山海关称兵犯顺?他会么?” 宋献策说:“臣等所担心者正是此事,一二日内必可判断清楚。” 李岩接着说道:“以微臣愚见,目前吴三桂正在骑墙观望,未必就投降满洲。倘若虏兵如往年那样,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威逼北京,在京郊与我决战,对吴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虏,坐收渔人之利。” 李自成说道:“吴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余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质,他能够不顾父母的生死与我为敌么?” 宋献策回答:“人事复杂,有的人有时候出于某种想法,也会置父母生死于不顾。” 李岩补充说:“例如楚汉相争,在荥阳相持很久。刘邦的父母都被项羽得到,作为人质。一日,项羽将刘邦的父亲放在一张高案子上,使人告诉刘邦说:‘你如今日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锅将你的老子煮了。’刘邦回答说:‘我们曾约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你的老子,就请你分给我一杯肉汤。’依臣看来,倘若吴三桂想借助满洲之力,恢复明朝江山,他可以建立千古勋业,会以忠臣之名著于史册,流芳百世,而富贵传之子孙,与国同休。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此时候,他会不顾父母和一家性命,抗拒不降。宋军师昨日曾对臣说,我们要多方考虑,防备吴三桂会不顾父母生死作孤注一掷。军师此一担心,微臣亦甚同意。” 李自成点点头,神色沉重地说:“你们所考虑的很是。你们今日对孤所说的话,对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惊骇,打乱了登极大典。山海卫方面如有新的消息,我们马上决定对策。总之,孤意已决,对吴三桂决不要养痈遗患!” 宋献策和李岩退出以后,李自成继续坐在武英殿西暖阁的龙椅上,默默沉思,心中像压着一块石头。宫女们轻轻进来,有的捧来香茶,有的进来添香,还有两个宫女遵奉他的口谕,将费珍娥近几天写的正楷仿书取来,装在一个朱漆描金盒中,放在他身边的御案上。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宫女们从来没有看见新皇帝如此神色不欢,大家提心吊胆,互相交换眼色,轻轻退出,悄悄地站立在窗外等候呼唤。 虽然李自成暗中盼望今夜或明日一早他钦差的劝降使定西伯唐通与张若麒从山海关回来,带回吴三桂的使者,恭呈降表,但是他又担心唐通与张若麒带回的是吴三桂抗拒不降的坏消息。倘若吴三桂胆敢不降,必定是确知满洲兵即将南犯。李自成反复思量,更加认为两位军师的判断很有道理,而他自己在进北京后对满洲兵的可能入犯过于大意,对吴三桂的敢于拒降也想得太少。 李自成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统帅,思想一转到局势的严重性,他马上就考虑到一个大胆的用兵方略:首先全力打败吴三桂,然后留下少数人马镇守山海关,大军星夜回师北京,进行休息补充,以逸待劳,在北京近郊与多尔衮进行决战。这样想着,他仿佛又一次立马高冈,指挥大战,眼前有万马奔腾,耳边有杀声震天…… 四月初四这个重要日子,随着玄武门楼的沉重鼓声开始了。 昨夜,李自成因为王长顺的闯宫直言,使他明白了大顺军在北京的军纪败坏,又听宋献策和李岩密奏了值得担忧的满洲动静和吴三桂可能抗拒不降的军情,到北京后的兴奋欢快心情突然冷了大半,只剩下等待唐通与张若麒将从山海关带回什么消息了。 他因为心绪烦乱,第一次叫窦妃独宿仁智殿的东暖阁,不要来西暖阁陪宿御榻。这件事使宫女们深感诧异,而窦美仪在心中也感到震惊。在她的思想中并没有“爱情”一词,但是十天来她深蒙新皇上的恩宠,使她无限地感恩戴德,将她自己的一生幸福和父母一家的荣华富贵都依托在大顺皇爷的宠爱上。她很清楚,如今在寿宁宫中现放着一个费珍娥,在容貌上并不比她差,而年龄上比她更嫩;在皇上身边,还有一个温柔娇媚,足以使任何男子为之心动的王瑞芬。皇上却专心宠爱她一人,专房专夜,每夜在御榻上如胶似漆,天哪,为什么今夜竟使她独宿东暖阁,好似打入了冷宫?如此突然失宠,为了何故?她悄悄地询问了在武英殿侍候的几个宫女。但群臣在御前奏事和议事的时候,一向严禁宫女们在窗外窃听,所以只有两个宫女说出来她们奉皇上口谕从寿宁宫取来费珍娥的近日仿书放在御案一事,引起了窦娘娘的重视,心中恍然明白:啊,原来皇上的心已经移到了费珍娥的身上! 在这十来天她虽然十分受恩宠,但是她也知道皇上的心中并没有忘记费珍娥。她猜想大概皇上要等到举行过登极大典之后,一面给她正式加封,一面将费珍娥选在身边。她虽然曾想过男人多是喜新厌旧,而皇上的宠爱犹如朝露,并不长久,不像民间的贫寒夫妇能够同甘共苦,白首偕老,但是她全没料到,皇上不待举行登极大典,突然为着费珍娥将她冷落! 她是一个完全成熟了的女子,自从她来到仁智殿的寝宫,享受了从前不能梦想也不能理解的夫妻生活。每夜,照例她枕着皇上的坚实粗壮的左胳膊,而皇上的右手常常反复不停地抚摩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由于皇上是马上得天下,正所谓“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右手掌被剑柄磨出老趼。当皇上手掌上的老趼抚摩着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时,她特别感到舒服,同时使她对皇上的烜赫武功产生无限的崇敬心情。但是今夜被她当作枕头的粗壮胳膊忽然没有了,抚摩她的那只生有老趼的大手也忽然没有了。她独自睡在空床上,对着昏黄的宫灯,辗转反侧,很难入睡。她暗暗在枕上流泪,也暗暗在心中叹息:人生真好比是南柯一梦! 她平日喜读史书,知道历代宫廷中妃嫔之间为争宠嫉妒酿成许多惨事,也知道明朝的宫闱惨事。她曾经立志做一个有“妇德”的贤妃,决不存嫉妒之心。但费珍娥也能如此么?……她不愿想下去,又不禁在心中叹息一声。 尽管她由于一夜失眠,头昏脑涨,但是她仍像往日一样,天不明就起床了。等皇上起来时,她已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完毕,正打算到西暖阁向皇上请安,王瑞芬脚步轻轻地掀帘进来,向她一拜,用银铃般的低声说道: “奴婢恭候娘娘早安!” 窦美仪小声说:“瑞芬姐……” 王瑞芬立刻跪下,说:“请娘娘千万莫这样称呼奴婢,奴婢要死了!” 窦美仪拉她起来,又小声说:“这屋里没有第二个人,我叫你一声姐姐不妨。我问你,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奴婢刚才问了在西暖阁值夜的宫人,据说皇上昨夜破了例,一夜睡眠不安,好像有重要心事,有时叹气。” “是想到费珍娥么?” “我看未必,娘娘的美貌不下于珍娥,皇上对娘娘恩眷正隆,决不会将圣心移到珍娥身上。他必有重大国事操心,昨夜才如此烦恼。” “马上就举行登极大典,除想念珍娥外,还有什么烦恼?” “奴婢记得今日是珍娥的生日,娘娘向皇上请安时不妨请旨给费宫人赏赐什么生日礼物,也可以听听皇爷的口气。” 窦妃点点头,同意了这个办法。趁李自成去武英殿前拜天之前,带着悦耳的银铃声和弓鞋木底后跟在砖地上的走动声,她体态轻盈地走进西暖阁,向皇上行礼问安,顺便问道: “听说今天是费珍娥的生日,臣妾恭请圣旨,要赏赐她什么东西?” “啊,今日是她的十七岁生日,虚岁十八,你同王瑞芬斟酌一下,赏赐她四色礼物,差宫女送去好啦。顺便传孤的口谕,今明两日之内,孤要召见。” 窦美仪不禁暗中一惊,不敢多问,在心中说道:“天哪,该来到的事儿果然来了!” 李自成拜天完毕,在武英殿西暖阁刚刚坐下,李双喜随即进来,在他的面前跪下。自成先打量他脸上流露的神色,挥手使进来献茶和添香的两个宫女回避,赶快问道: “双喜儿,有何急事禀奏?” 双喜说道:“刚才从军师府来了一位官员,言说张若麒与唐通二位钦差昨夜二更时已经到了通州,在通州休息一宿,今早可到北京。军师要儿臣请示陛下,今日何时召见二位钦差大人?” “张若麒与唐通从山海卫回来,吴三桂是否有使者同来?” “儿臣曾问了军师府的官员,他说没有。只有带去的随从人员一起回来。” “可曾带来吴三桂的投降表文或书信?” “军师府来的官员不知道,好像没有带回来降表。不过听说吴三桂已经答应投降,如今还在同关宁将领们不断磋商,务求在投降这事上众心一致,免遗后患,大概再耽搁两三日,必有专使将降表驰送到京。” 李自成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但是,这笑意突然消逝,在心中机警地对自己说道:“这分明是缓兵之计!”他随即对双喜说道: “辰时二刻,在文华殿召见唐、张二人,传谕牛丞相和两位军师,辰时整都到文华殿去。你还有什么事儿要奏?” 双喜说:“刘体纯于三更过后,叫开朝阳门,到了军师府,带来了重要军情。宋军师命他天明后赶快进宫,亲自向陛下面奏,他已经来了。” “他现在何处?” “吴汝义留他在五凤楼上候旨,命儿臣向陛下请旨,何时召见?” “立刻召见!传他进宫!” 双喜退出后过了一阵,刘体纯进来了。等他叩头以后,皇上命宫女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御座的对面约五尺远近地方,命他坐下。他打量了一眼刘体纯神色,说道: “二虎,你兄弟二人都是崇祯初年随孤起义的。你的哥哥早年阵亡,孤将你带在身边,十几年戎马奔波,患难与共,你成了孤身边的得力战将。如今虽然是分属君臣,实际上情如兄弟。以你历年的战功,孤本来可以命你率领一支人马,独担一个方面,可是破了西安以后,孤要利用你过人的细心和机警,为大顺建立一些在战场上不能建立的功勋。外人不知,孙传庭不是败在临汝决战,是败在你派遣的间谍手中。上月我大顺未破北京,你的小刘营派遣的许多人早就进北京了,一方面使北京人心瓦解,一方面将崇祯朝廷的动静随时禀报,使孤与宋军师对北京的朝廷情况了若指掌。所以二虎呀,开国创业谈何容易,孤不会忘了你在不声不响中建立的功勋!” 刘体纯被皇上温语感动,连忙跪下,滚出眼泪说道:“微臣碌碌无能,忝居众将之列,实不敢受陛下如此夸奖。” “平身,坐下说话。”李自成望着刘体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以后,问道:“你今日进宫来定有十分紧要消息面奏,军师可知道么?” “臣天不明就叫开了城门,先到军师府。军师披衣起床,听了臣禀报之后,用手在案上一拍,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命臣赶快进宫来向陛下面奏,臣不敢耽误就赶快来了。” “吴三桂肯来投降么?” “臣据细作禀报的各种迹象,断定吴三桂决不会前来投降。他开始就打算据守山海关,等候满洲动静。近几天山海卫城中盛传沈阳在调集满、蒙、汉八旗兵马,准备南犯。吴三桂的守关将士,听说满洲人在调集兵马,无不喜形于色,所以吴三桂绝无意向我投降。” “他要投降满洲么?” “依臣看来,吴三桂目前也无心投降满洲。他大概想据守山海关,等满洲兵同我大顺军在北京近处厮杀得两败俱伤,然后乘机夺取北京,为崇祯帝后报仇,恢复大明江山,他就成了大明的复国忠臣,功盖海内,名垂青史。” “他有这种想法可是你猜的?” “并不完全是臣猜想的。据细作探报,在吴三桂军中纷纷议论,都说这是爵爷的想法。” “什么爵爷?” “吴三桂被崇祯封为平西伯,位居伯爵之尊,所以关宁将领与文职幕僚,称他爵爷。” “啊!……还有什么事能够证明他决不投降,竟敢与我为敌?” “山海卫城的东门就是山海关。为着防备辽东敌人,在东门外除有坚固的月城外,万历年间又修了一座东罗城,便于屯兵防敌。西门外到去年也修一座西罗城,尚未竣工。近来吴三桂下令军民日夜赶修,还新筑了几座炮台,安设了大炮。从永平和玉田两地撤回的精兵就屯在西罗城中。可见他是决定不降我朝,不惜与我一战。” 李自成明白同吴三桂的战争不可避免。十六年的戎马生涯使他习惯于迅速思考和决定战争方略,明白了必须在满洲人南犯之前,使用大顺军在北京的全部兵力去打败吴三桂,占领山海关,使东虏兵马受到牵制,不能专力在北京近处作战。他想了片刻,又向刘体纯问道: “吴三桂究竟有多少兵力?” “臣依据细作探报,大体估算,吴三桂在山海关大约有五万人马,步骑兵各占一半。在宁远时他有三万多人马,在边兵中是一支劲旅,各种火器都有。所以虽然他的人马在关外成了孤军,却使多尔衮不能将他吃掉。满洲兵已经占领了松山、杏山,又占领了中前所,就是不敢进攻宁远,不愿过多地损伤满洲人马。吴三桂受封为平西伯后,兼统山海关驻军,增加了七八千人,大约有四万多人马。他从宁远携带了十几万百姓进关……” “不是携带五十万百姓进关么?” “虚称五十万,实际上有十几万人。关外各地本来人口较稀,一个宁远卫全境如何会有五十万人?何况宁远境内汉人已经好几代居住辽东,那里有他们的祖宗坟墓,房屋田产,都不愿背乡离井,变为流民,不肯迁入关内。还有,宁远的大户是祖家,祖氏一族有三个总兵官和他们手下的成群将校,都在满洲那边做官,这些人留在宁远的家族,士兵眷属,佃户和亲戚,人数众多,自然都不肯跟随吴三桂迁入关内。据臣估计,吴三桂携入关内的人口只有十几万人,分驻在昌黎、乐亭、滦州、开平等处。曾经传闻吴三桂要从这几处移民中抽征丁壮入伍,但是抽的不多,后来不抽了,大概是担心辽民刚刚入关,一时尚难安定,同本地人多有纠纷,处在兵荒马乱时候,不宜把辽民中丁壮抽走,只留下老弱妇女,所以吴三桂的人马还是五万之数,并未增加。” “可是吴三桂给朝廷的塘报上说……” “陛下,吴三桂奉旨携辽东百姓入关勤王,不许以一人留给东虏,吴三桂当然要说他遵旨携带全部宁远一带百姓入关,既可谎报大功,又可向朝廷领取五十万移民的安置经费。其实,请陛下想一想,五十万百姓远离故土,长途搬迁,谈何容易!山海关只有一道城门,五十万百姓扶老携幼,携带着马车、牛车、小车、大小耕牛骡马、各种农具、各种家畜家禽、衣物被褥、锅碗瓢勺、口粮油盐,拥拥挤挤,呼儿唤女,都从这一道关门走过,岂是容易!这五十万辽民分驻昌黎、乐亭、滦州、开平四州县,要占用多少房屋,分给多少耕地,扰乱得各州县鸡犬不宁。可是吴三桂除有五万马步兵丁之外,携来的辽东百姓很快就进入关内了,足见进关的辽民人数至多十余万,不会更多。” 李自成一边听一边点头,在心中称赞刘体纯的估计合理。他原来担心吴三桂会从进入关内的辽东百姓中再征召两三万丁壮入伍,如今放下心了。他揭开茶碗盖,喝口香茶,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放下茶碗,赶快问道: “吴三桂既然忠于明朝,不肯向我投降,他就应该率领三军为崇祯帝后发丧,痛哭誓师,立刻兴兵复明,传檄远近才是,为什么不呢?” “这是吴三桂的缓兵之计,等待时机。” “等待什么时机?” “他一则等待满洲方面的动静,二则等待看一看北京与畿辅的人心向背。如今他不但知道了满洲正在调动八旗人马,还知道我大顺朝在北京和畿辅有些事……” 刘体纯说到这里把话停住,重新跪下,说道: “皇上,吴三桂派遣了许多细作,有的到北京四郊,有的混进北京城内,将我大顺朝在北京的各种情况报告给他,所以他决议与我为敌。纵然满洲兵暂不南犯,他也要兴兵与我为敌,打出来复国报主旗号,号召远近。他估计一旦他起兵对我,畿辅各地定会有人响应,河南、山东等地也会有人响应。到那时,满洲兵定会乘机南犯。皇上,臣受陛下信任,职司侦察敌情,为陛下耳目。今日局势,不能不大胆向陛下直言。皇上!来到北京以后,我大顺军威已经大不如前,民心不服,畿辅情势不稳,有些地方已经在蠢蠢欲动。吴三桂与我为敌的事,千万不可大意!满鞑子正在调集人马的事,千万不可大意!” 虽然昨天听了宋献策的密奏之后,李自成已经对敌情有了一些清醒的认识,但此刻听了刘体纯的密奏,更使他感到震惊。他沉默片刻,命刘体纯坐下,问道: “二虎,这些话……你可对两位军师谈过?” “臣已对两位军师禀报了,他们嘱臣进宫来向陛下如实奏闻,不要隐瞒。” 李自成虽然明白战争不可避免,但是直到此刻仍旧希望吴三桂不要胆敢与大顺为敌。这种并不明白说出来的心事,使他总在抱着渺茫的侥幸思想。他向刘体纯问道: “吴三桂率五万人马进入关内,原指望由朝廷供应粮饷。如今明朝已亡,粮饷断绝,他如何能支持下去?” “据微臣探知,他从宁远运来的军粮,足可以支持半年。” “如何有这么多的军粮?” “自从锦州被围,明朝在辽东土地越来越少,宁远便成了明朝在关外的惟一重镇。后来松山、杏山等城堡相继失守,死守锦州的祖大寿投降满洲,宁远就成了明朝在关外必须守御的孤城。失去宁远,山海关就失去屏蔽,陷在辽东的汉人就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崇祯为要守住宁远,不管国家多么困难,尽一切力量为宁远运送军粮。据臣差细作向入关辽民老者打听,军粮是由登莱下海,用海船运至觉华岛……” “觉华岛在何处?” “觉华岛在宁远城东数里外的海中。东虏曾经想攻占觉华岛,断了宁远命脉,使宁远不攻自破。但因吴三桂派重兵驻守觉华岛和海岸,修筑许多炮台,东虏无机可乘。吴三桂奉旨放弃宁远,入关勤王,觉华岛上的军粮全数用海船运来,将一座空岛留给鞑子。” 李自成又问道:“吴三桂的粮船现在何处?” “我们的细作听到入关辽民言讲,也得自山海城内百姓哄传,从宁远觉华岛来的几百只粮船暂时都泊在姜女庙附近海边。” “姜女庙在什么地方?” “听说在山海关东边大约十里地方。相传孟姜女哭长城,死在海边,化为礁石。后人立了一座庙宇,称为姜女庙。” “姜女庙那里可是驻有重兵?” “因为姜女庙在山海关和长城东边,岸上只驻有少数守船步兵,并无重兵。” 李自成的心中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一旦大战开始,要是能设法焚毁吴三桂的粮船,就能迫使吴三桂不战而降。至于差何人前去姜女庙焚毁粮船……他想到了罗虎,他认为智勇兼备的罗虎是一位合适的将领,他的三千精兵也最可用,可是如何能绕过山海关呢?…… “二虎,关宁兵的士气如何?”李自成不再细想下去,转而又问。 刘体纯回答说:“据几个细作禀报,当我大顺军攻破北京时,吴三桂的前锋骑兵已经到了玉田,不敢前进。在起初那七八天内,关宁将士因闻我军数年来百战百胜的军威,纪律严明的美名,而且京城失守,皇帝自缢,关宁兵除山海关一城外可以说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处境极为不利,所以吴三桂的士气大为低落。那时,在吴三桂的军中确有人私下议论向大顺归顺的话,后来忽然变了。近几天,关宁兵的士气很盛,日夜准备,决计同我一战。” “为什么关宁兵的士气忽然又旺盛了?是因为吴三桂已经同满洲有了勾结么?” “不是,毛病是出在我军方面,有些话微臣不敢直言。” “为什么不敢直言?王长顺是个大忠臣,他昨日闯进宫来,把别人不敢对孤说的话都说了,是不是在北京和畿辅哄传我大顺军进北京后军纪很快败坏了,不断有抢劫富户和奸**女的事?这些情况孤已知道,你何必不敢直言?” “还有一件大事,臣确实不敢直说。” 李自成面带微笑说:“你是孤的爱将,又身任侦察敌情重任,有什么话不可对孤直言?说吧,快说吧!” “陛下,我军进北京后,抓了几百官吏勋戚,酷刑追赃,至今已经死了许多人。这件事很失人望。吴三桂一看这情形,不愿降了。山海关城中士绅,原来还在观望,如今都劝说吴三桂传檄远近,兴兵复明。人们都说……” 李自成重新端起茶碗,笑着说:“说下去,说下去。人们都说些什么?” 刘体纯又一次跪下去,说道:“请陛下听了后不要震怒,恕臣直言不讳。” “二虎,快说吧,有什么不可直说的?” “人们纷纷议论,自古夺得天下从来没有这样胡搞的,人们骂陛下虽然占了北京,终究是个流贼,是黄巢一流人物,不是坐天下的气象!” 李自成故意露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手中的茶碗砰一声落到御案上,茶水溅出。过了一阵,他又叹一口气说道: “逮捕在北京的六品以上官吏严刑追赃一事原是孤与捷轩在长安出兵前商定的一件大事,原想着国家草创不易,此举既可以解救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也可以使万民拍手称快。不料北京城和远近士民不惟不拍手称快,反而同我离心!在长安时,宋军师同李公子对这一重大决策都曾婉言谏阻,孤未听从,如今欲不拷掠追赃也晚了……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刘体纯迟疑片刻,又说道:“刚才陛下问起吴三桂的关宁兵为什么七八天前士气低落,如今士气又忽然旺盛,其中道理,臣刚才说了一半,还有一半原因臣一时忽忘,尚未说出。” “你说出来吧,不要顾虑。” “吴三桂的关宁兵原以为陛下真的率领二十万精兵来到北京,还有大军在后,所以一时十分害怕。吴三桂因此不敢率两三万关宁铁骑星夜西来,驰救北京。在我军攻破北京的数日之内,山海关仍不知我军虚实,眼看进退失据,士气难免低落。随后他知道我大顺到北京的只有数万人,也无后续部队,他才敢于拒不投降,士气反而旺盛。如今他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要想迫使他投降,或是将他打败,攻占山海卫城,除非我军有更多兵力,同时出奇兵绕过山海关,焚毁他停泊在姜女庙附近的粮船……” “啊,孤都明白了。你带来多少亲兵?” “臣因是夜间赶来,带了三十名亲兵,以防不测。” “你退下去吧。早膳后你赶快返回通州,继续打探敌军动静,愈快愈好。还有,你回通州后立刻传孤口谕,叫罗虎今日下午赶来北京,孤有要事召见。” “遵旨!” 刘体纯叩头退出以后,王瑞芬进来,请他回寝宫用早膳。他似乎没有听见,向王瑞芬看了一眼,想到要召见费珍娥的事,但时间尚未确定,没有说出口来。 早膳以后,他启驾往文华殿召见唐通与张若麒。 招降失败 第二十四章 从三月十六日到三月十九日,吴三桂的人马和从宁远撤退的百姓陆续进关。临榆县城,只是一个军事要塞,进关的百姓不能在弹丸小城停留,必须穿城而过,在山海关内一二个县境中暂时安顿。这些进关的百姓有些是将领的家属,比较能够得到好的照顾;有些是一般的穷人百姓,无衣无食,加上天气凛冽,苦不堪言。他们个个愁眉不展,想着自己抛别家园,抛别祖宗坟地,抛别许多财产,来到这无亲无故的地方,一切困难都不好解决,不免口出怨言。表面上是抱怨朝廷,心里边是抱怨他吴三桂。 这一切情况,吴三桂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压在心头。他也感到前途茫茫。当人马经过欢喜岭时,有幕僚告诉他:从宁远来的百姓都站在岭上回头张望,许多人都哭了,说这不该叫欢喜岭,应该叫做伤心岭。 吴三桂是十六日到的山海关,十九日到了永平府。因为有皇上的手诏,催他火速赴京勤王,所以他在山海关只停了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将一些事情部署就绪,十七日一早就率领三万步兵和骑兵,向北京前去。虽然他一再命令手下的文武官员对进关百姓要好生安顿,可是由于他自己不能在山海关多停,所以实际上也不可能很好地安顿百姓。 从山海关到永平,本来急行军一天就可到达,但是他按照平日行军的速度,走了两天。为的是北京的情况他不很清楚,害怕同李自成的人马突然在北京接战;同时也不愿一下子离山海关太远,万一战斗失败,会进退两难。所以他一面向永平进发,一面不断地派出探马,探听北京消息。 他这次离开宁远,来到关内勤王,并不是真想同李自成决一死战。对于自己人马的实力,吴三桂和周围的官员都很清楚。凭这些人马,能否挡住李自成的大军,他心中毫无把握。可是他不能违背皇上的圣旨,只有入关勤王。另外,他也想到,即使不进关,他在宁远也迟早会站不住脚。自从去年多尔衮扶立皇太极的幼子登极,满洲朝廷曾经互相争权,多尔衮杀了几个有力量的人,将大权操在自己手中。去年秋天,多尔衮已派兵攻占了宁远附近的几座重要军事城堡,使宁远变成了一座孤城。从那时起,宁远形势就空前的险恶。所以,吴三桂之奉诏勤王,放弃宁远,实在也是因为担心宁远不会长久凭守的缘故。 当吴三桂率领宁远将士和老百姓向山海关撤退的时候,宁远附近的满洲人马没有乘机前来骚扰,也没有向他追赶,分明是有意让他平安撤出宁远,顺利进关。当他抵达山海关后,便立即得到探报,说是清兵已经进入宁远城,不费一枪一刀,将宁远拿去了。留在城内的百姓已经入了大清国,也已经按照满洲的风俗全都剃了头发。于是吴三桂明白:从此以后,他在关外就没有退路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更不敢贸然向北京前进,宁可晚一步,也不要将他的几万辽东将士拿去孤注一掷。同时,为了给自己留条退路,在开往北京的路上,他对山海关的防守事务念念不忘。山海关原有一个总兵官,总兵官下边有一员副将、两员参将,另外还有游击将军等等,但人马只有三四千。高起潜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千人,留下的人马现在统统归吴三桂所属了。他将山海关的人马大部分带来永平,而留下他自己的亲信将领和五千精兵,镇守山海卫城。他一再嘱咐:山海关必须严密防守。这不仅因为在同李自成的作战中,山海关是他的惟一退路;而且也因为要防止清兵从宁远来夺取山海关。所以他到了永平,仍然对山海关放心不下,派人回去下令,要镇守将领不断派细作探听清兵动静,同时又吩咐让一部分将领的眷属住到城内来,这样既可使眷属得到妥当照顾,又可使将领们下死力守卫山海卫城。 十九日下午,约摸申时,他到达永平城外。住下不久,他立即从知府衙门和自己的探马处获得一个重要的消息,使他大为震惊。原来消息说:唐通已于十六日在居庸关投降,北京三大营的人马也在昌平和北京之间的沙河不战自溃,李自成十七日晚就到了北京城下,北京正受到大顺军的猛攻。他曾经想到唐通不是李自成的对手,但没有料到唐通会不战而降。唐通、白广恩,他都认识,在辽东同清兵作战的时候曾经在一起。白广恩投降的事他也听说了,他没有震动,因为那是在陕西省境内,离北京还远着呢!居庸关却是离北京最近的大门,唐通又是与他同时受封的伯爵,军中派有太监监军。居庸关形势险要,唐通本来可以据险守下去,为什么要将李自成迎进关内?既然唐通投降,勤王人马就只剩下他一支了,变成了孤军。唐通原也是一员名将,不战而降,他吴三桂又有什么办法救援北京呢? 吴三桂正在焦急、忧心,忽然中军禀报:“总督大人从城里来了。” 吴三桂正要同王永吉商议,立刻到辕门去迎接,心里说:“好,来得正是时候。” 明朝习惯,向来是重文轻武。可是如今形势不同了,一则吴三桂已经受封为伯爵,二则兵荒马乱,总督手中没有多少人马,倒要仰承吴三桂的力量,所以王永吉名为总督,实际地位却好像是吴三桂的高级幕僚。他从山海关一天就回到永平,竭力为关宁大军筹措粮秣,两天来忙碌不堪。同吴三桂见面不久,两个人就开始密谈。谈到北京局势,吴三桂说,唐通不在居庸关据险而守,却不战而降,使他感到不解。王永吉说: “居庸关守不住,唐通投降,我是早有所料了。唐通手下只有三千人马,经不起谋士和部将的劝说,不投降又有什么办法?如今只有忠臣义士,誓死为君为国,才能在危急时刻为皇上真正出力。” 他的话是鼓励吴三桂不要效法唐通,但不敢明白说出,只好婉转地露出这个意思。吴三桂一听就很明白,说: “我吴三桂世受国恩,如今离开宁远,全部人马开进关内,宁远百姓也带来了一二十万。我上不能不尽忠报国,下不能对不住我的将士和百姓,惟有与流贼决一死战!” 他说得慷慨激昂,王永吉也深受感动。他们都明白局势已到了最后关头,北京能不能坚守很难说。两人一面谈着一面不由地深深叹息。随后王永吉抬起头来问道: “伯爷,这闯贼挟二十万众前来,京城危在旦夕,不知伯爷有何上策,以救君父之难?” 吴三桂沉默不语。他很清楚:纵然现在北京尚未攻陷,可是他只有三万人马,如何能对付二十万气焰嚣张的敌人?何况敌人先抵北京,休息整顿,以逸待劳,他贸然前去,岂不是自投陷阱?他只有这点家当,一旦失败,不惟救不了皇上,连他本人以及数万关宁将士也都完了。所以他一时没有主张,低着头不作回答。王永吉又说道: “伯爷,京师危急,君父有难,正是我辈为臣子的……” 话没有说完,吴三桂忽然抬起头来,说道:“是的,正是我辈为臣子的临危授命之时。当然要星夜勤王,不能有半点犹豫。三桂蒙皇上特恩,加封伯爵,纵然肝脑涂地,难报万一。不管是否还来得及,都得火速进兵。倘能与流贼决一死战,解救京师危险,三桂纵然死在沙场也很甘心。” 王永吉连连拱手,点头说:“好啊,好啊,伯爷如此慷慨赴国家之难,俟贼退后,朝廷必将给以重赏,以酬大功,而且功垂青史,流芳名于万世。” 吴三桂说:“敝镇在此不敢多停,今夜就挥兵前进。请大人留在永平,火速筹措军饷粮秣,不要使关宁将士枵腹以战。” 王永吉一听说筹措粮秣,就露出来一点为难脸色,说道:“筹措军饷自然要紧,只是如今冀东一带十分残破,粮饷难以足数。然而勤王事大,本辕自当尽力筹措,只要大军到达北京,朝廷虽穷,总可以设法解决。” 吴三桂问道:“以大人看来,我军赶到北京,还来得及么?” 王永吉说:“这话很难说,我辈别无报国良策,也只有尽人事以待天命了。” 吴三桂点了点头,说:“说不定已经来不及了。” 王永吉问:“将军何时起程?” 吴三桂回答说:“我想马上召集诸将会议,然后立即驰赴京师,不敢耽误。会议时务请大驾亲临,对众将指示方略,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 王永吉说:“好,请将军立刻传令众将议事。” 过了一会儿,参将以上的将领都来参加会议了。这些关宁将领,都已知道居庸关和昌平的守军投降,三大营在沙河溃散的消息。现在来到吴三桂的驻地,都是想听听吴三桂有何主张。他们对于驰援京师,心中都很茫然,所以听吴三桂说明军事形势以后,一个个互相观望,都不做声。 吴三桂等了片刻,只好说道:“关宁数万将士和二十万入关的父老兄弟、将士眷属的身家性命,都系于此战,你们怎么都不吭声啊?” 王永吉也说道:“国家存亡,决定于你们这一支勤王兵。赶得快,北京有救;赶得慢,北京就很难守了。” 一个总兵官说道:“一切惟伯爷之命是听。” 接着又有两个总兵官说道:“是,是,请伯爷和制台大人下令,要我们进兵就进兵。” 吴三桂看到这种情况,知道将领们对驰救北京都有为难情绪。但是他本人在王永吉面前不能露出丝毫畏怯。否则万一北京能保住,李自成退走了,那时王永吉奏他一本,他就会吃不消。所以他慷慨说道: “本镇世受皇恩,多年来为朝廷镇守辽东,亲戚故人、部下将士为国丧生的不计其数。如今本镇奉诏勤王,虽然迟了一步,但我们放弃了关外土地家产,抛却了祖宗坟地,孤军入关,所为何来?目前局势虽然险恶,我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们后退一步,万一京城失守,我们将成千古罪人。而且流贼一旦占领京师,必然向我们进攻。我们如今已没有多的退路,顶多退到山海关。弹丸孤城,既无援兵,又无粮饷,如何能够支撑下去?所以现在惟望诸君,随本镇星夜奔赴北京,一鼓作气,在北京城下与流贼决一死战,以解北京之围,这是上策。请各位说说你们的意见。” 听了吴三桂这几句话,有人表情激动,但多数脸色沉重,神情忧郁,仍然不肯做声。吴三桂望望王永吉,说道: “请总督大人训示。” 王永吉心中对驰援北京这件事也是毫无信心,但是他身为总督,奉旨亲催吴三桂火速勤王,所以他不能不说几句鼓舞将领忠君爱国,誓与“流贼”不共戴天的话。将领们听了他的话,显然无动于衷,仍然相对无言。吴三桂面对这种情况,也不再将会议拖延下去,他就将军事重新作了部署,下令半夜动身,向北京迅速进军。留下两千步兵,同王永吉的督标营人马驻守永平,以便在情况不利的时候退回这里,凭着石河,另作计较。 当吴三桂从永平动身的时候,王永吉前来送行,谈话间问起作战方略,吴三桂说: “据我估计,李自成必攻西直门或德胜门,此时已经占据地利,以逸待劳。我军如何进击,只能临时再定,现在很难预谋。” 王永吉知道吴三桂心中毫无把握,就向他建议,将一部分人马驻在城外,与敌人对峙,一部分人马开进北京城中,协助守城,城内城外互相声援,较为稳妥。 吴三桂摇摇头说:“关宁人马只能在城外驻扎,恐怕不能进北京。” 王永吉说:“不然,不然。倘若闯贼攻西直门、德胜门或阜成门,将军何不从朝阳门或东直门进入北京?” 吴三桂小声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多疑啊!难道大人还不清楚?崇祯二年,袁崇焕督师去北京勤王,与满洲兵相持在朝阳门外,因为相持日久,疲惫不堪,请求皇上将他容纳进城。皇上疑心他要投敌献城,恰恰遇着有人说他暗与满洲勾结,于是皇上就将他逮捕下狱,后来杀掉了。家舅父当时带兵随袁督师勤王,只好带着自己的部下逃回辽东。这件事我常听家舅父和家父谈起,为袁督师鸣不平。今天难道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么?” 王永吉只好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吴三桂又接着说:“敌人既然围攻北京,通州地方谅已被流贼攻占。我担心他们以重兵驻扎通州,阻击关宁勤王之师。如果那样,战争就不会在北京城下进行,而是在通州运河岸上打,救北京就更难了。” 两人互相望望,不由地同时叹了口气。王永吉只好说:“请伯爷放心率军起程,后边的事情我自当尽力为之,不过……” 尽管大军在吴三桂率领下,半夜起床,不到四更天气就出发了,好像确实是在星夜勤王。可是出发以后,却按照平常的行军速度向北京走去。 二十日下午,大军到了玉田县。这里谣言甚多,都说李自成已于十九日早晨破了北京皇城,皇后在坤宁宫自缢,皇上和太子不知下落。吴三桂和他的将领正在怀疑这谣言是否确实,跟着又有派往京城附近的细作跑了回来,说京城确已失陷,皇后自尽,皇上和太子没有下落。过了一会儿,又有细作回来,禀报的内容完全相同。这使吴三桂感到非常突然和震惊。他知道京城守军单薄,人心已经离散,恐怕难以固守,但没料到这么快就失陷。他立刻下令部队停止前进,随即召集亲信将领和幕僚商议对策。 会议开始后,吴三桂眼含泪花,很痛苦地说道:“本镇没想到会成为亡国之臣,此刻心中悲痛万分。如今我们进也不能,退也困难,究竟怎么好,请你们各位说说意见。” 有一个总兵官先说道:“京城已经失陷,我们勤王已经没有用了,不知道皇上下落如何,也不知道老将军和府上家人平安与否。” 吴三桂说:“古人常说:国破家亡。如今我们遇上了。现在皇上生死不知,想来我的家庭也一定已经被流贼屠杀。老将军看来也会为大明尽节。” 说到这里,他滚出了眼泪,又连连叹息说:“国破家亡,国破家亡……” 吴三桂的亲信将领和幕僚们都被京城失守的消息震动得不知所措,谁也说不出好的主张。有人建议迅速退兵永平,凭着石河,抵御李自成的进攻。有人主张退兵山海关。还有人主张干脆重回宁远,向满洲方面借兵,收复北京。但每一项建议提出,都立刻招来反对意见。因为永平和山海关都非长久立足之地,而重回宁远已经根本不可能了。于是又有人提出,可否在关内另外找一个立足的地方。可是关内并没有这样的地方。他们的人马除原在山海关的几千人之外,都是从宁远来的辽东将士。他们对辽东地理熟悉,人情风土熟悉,一到关内变成了客人,去哪里寻找立足之所?在商量的过程中,大家还想到,李自成必然要派人前来劝降,不降就要派兵前来攻打。这些紧急问题在吴三桂的心头猛烈盘旋,也在将领们和幕僚们的心头盘旋。过了一阵,吴三桂见大家实在拿不出来好的主张,他自己站了起来,说道: “如今京城已破,皇后殉国,皇上和太子下落不明,我们……” 忽然间他哽咽起来,泪如泉涌。将领们也都跟着落泪,有的人纵然忍住泪水,也莫不悲伤低头。尽管在离开宁远的时候,吴三桂没有能够迅赴戎机,从山海关来的时候也是畏首畏尾,担心勤王无功,反被李自成消灭了他的关宁家当,但是此刻那种几千年传下来的、自幼在他心灵中打下深深烙印的忠君思想突然盘踞心头,使他深深地感到亡国之痛。他流了一阵眼泪,又对将领们说: “本镇奉旨勤王,恨不能立刻挥兵北京,与流贼决战,收复京师。可是,我们兵力有限,又无后援,数万将士的粮饷也成问题。方才各位所谈意见,都是出于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只是此事必须仔细斟酌行事,以求万全。” 将领们说道:“全凭伯爷主张。” 吴三桂接着说:“敌兵势众,我们势单,不暂时退兵,自然不行。只是退到永平,不能御敌;退到山海关,也不能御敌。敌兵必然进兵追击,我们如何能够以孤军守孤城?” 众人听了吴三桂这几句话,都不觉点头。有人想到向北朝求援,可是不敢说出口来,因为一旦满洲出兵,会是什么后果,谁都没有把握。大帐中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主帅的脸上。 吴三桂接着说道:“皇上和太子都没有下落。据探报说,流贼进城的时候没有遇到抵抗,没有发生巷战,所以皇上和太子显然不会死于乱军之中。会不会他们在流贼进城之前逃出京城,藏入民间……” 将领和幕僚们纷纷点头,有些人在绝望的心头上产生了一丝希望。 停了片刻,吴三桂又说下去:“倘若皇上和太子能够不死,变换衣服,在混乱中逃出京城;只要他们不被流贼找到,大明江山就不会完。如今江南半个中国完整无缺,财富充足,人马甚多,不会使闯贼南下得逞。畿辅、山东刚被贼兵占领,人心也还向着大明,只要皇上和太子有一个能逃出京城,全国就有了主心骨,不仅南方臣民将始终效命,营救圣驾,即畿辅、山东、河南各地豪杰,亦必纷纷起兵勤王,使流贼无喘息时刻。我们目前处境虽然很难,可是救国家救皇上就在此时;立不世之功,流芳万代,也在此时。” 听了这话,众人心中略觉振奋。有人站起来,焦急地向吴三桂说道: “伯爷,事不宜迟,如何找到皇上和太子,找到之后,如何迎来军中,请伯爷训示。” 吴三桂随即命一个亲信中军,立即派细作密查暗访,赶快找到圣驾和太子的去向。他说,“据我猜想,皇上知道我军勤王,必从朝阳门或东直门逃出京城。由于城外到处都有闯贼的人和逻骑,只好藏身在什么地方。你派人只在这一带乡下暗访,说不定就在通州境内。” 中军说了一声“遵命”,退出大帐。 “忠孝不能两全。自古尽忠的不能尽孝,尽孝的不能尽忠,当国家危亡时候,实难两全啊!”吴三桂长叹一声,滚出两行热泪来,接着说,“我从前原想着,纵然国家艰难万分,还可以拖上数十年,所以将父母送往北京城中居住,好使朝廷对我不存疑心,没料到我会成了亡国之臣……” 天色暗下来了。吴三桂平日喜欢宴客,如今国难当头,家难当头,虽然不再举行酒宴,却按照往日习惯,将少数将领和幕僚们一起留下来吃晚饭。饭后大部分将领各回本营,部署军事,以备非常,只留下少数将领和心腹幕僚在帐中继续商议。 约摸二更时分,忽然探马禀报,崇祯皇上已于北京城破时吊死煤山;太子和永王、定王都被李自成找到了。吴三桂在精神上重新受到巨大打击,感到绝望。原来抱有的一丝幻想,现在破灭了。他不觉失声痛哭,随后把将领们重新叫来,连夜商量对策。 会上,有人建议立即为先帝、后发丧,传檄远近,号召京畿豪杰,共为先帝、后复仇,驱剿“流贼”,匡复明室。但是商议很久,吴三桂没有采纳。他比一般将领心中更清楚:倘若找到了崇祯和太子,自然可以号召天下,在他是忠君爱国的义举,而崇祯和太子也等于奇货可居。但现在崇祯已死,太子又落进李自成手中,凭他手中这一点兵力,匆匆忙忙为先帝、后发丧,传檄远近,其结果只会对他十分不利。 也有人主张赶快退兵山海关,远离京城,免得被李自成突然袭击。吴三桂听了也摇摇头,因为他断定李自成还不会马上派兵打他。 当有人大胆提出是不是能借用满洲力量时,吴三桂只是猛抬头看了看说话人,之后竟未置可否。倒是大家一致猜想,满洲可能会乘机进兵。如果满洲进兵,他们被夹在满洲兵和北京之间,应当怎么办呢?大家反复商量了一阵,一时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只决定暂时屯兵玉田,观望等候。同时多派细作,随时探听北京、沈阳两方面的动静。 三天过去了。虽然北京城门把守很严,不许闲人进去,吴三桂派去的细作轻易进不了城,但是城内消息还是传出不少。传得最盛的仍然是拷掠追赃、奸淫、抢劫一类事,将北京城内形容得十分可怕。每个消息都燃起吴三桂对大顺军新的仇恨,使他常常咬牙切齿大骂: “流贼果然不能成事!” 关于保定方面,他也知道,刘芳亮于三月十五日破了保定,沿途还破了一些州县。由于兵力分散,到处局势不稳,刘芳亮到保定之后,人马只有一两万人,没有力量增援北京。 另外,他还知道,大顺军派人去天津催粮,到处都遇到零星抵抗。京畿士民一天比一天不再害怕大顺军了。大家对李自成在北京的所作所为愈来愈不满,思念明朝的心也愈来愈甚。 最使他震动的是来自关外的消息。他知道几天前满洲开始火速地将人马向沈阳集中,显然是准备南来。这既使他振奋,也使他有些担心。因为满洲的意图,他并不清楚。如果是想来争夺山海关,他将如何是好呢? 这时不断地有细作回来禀报北京情况,也带来不少谣言和传闻。譬如拷掠追赃的事,就被人们大大地夸大了,好像北京成了一座恐怖的城市。譬如说李自成根本没有当皇帝的命,他只要一坐皇帝的宝座,便立刻看见有一丈多高的人穿着白衣服在他面前走动,使他感到阴森可怕。他也不能戴皇帝的冠冕,一戴上就头疼。还有谣传,说李自成进城后要在北京铸造永昌钱,结果失败了。用黄金铸造御玺,也铸造不成。这些都增加了吴三桂和将士们对李自成的蔑视,而自信他们总有机会能把李自成赶出北京,恢复明朝江山。 吴三桂也曾派出人去打探他北京的家中情况。可是胡同口有兵丁把守,不准闲杂人出进。所以他对父亲和一家人的情况一直搞不清楚。只有一点他明白:他们已经被软禁了,被拘留了。 自从到了玉田,知道北京失守、皇上殉国以后,吴三桂的心中常常有一种亡国之痛,而现在这种国亡家破的痛苦比前几天更要加倍。前几天他还存着许多侥幸心理,现在这侥幸心理差不多已成过去,眼前明摆着的是他的父母性命难保。想到这些,他的脑际不觉浮现出父母双鬓斑白的影子。同时他也想到他的结发妻子。尽管最近几年他对她很冷淡,但毕竟是结发夫妻,她曾经替他生儿育女。还有许多亲属,也都跟父母在一起。想着所有这些亲人和他的父母都将被杀害,他心中感到刺痛。就这样,他思前想后,揣摸着各种情况,有时暗暗地揩去眼泪,有时叹一口气,有时又忍不住咬咬牙说: “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只好与流贼周旋到底了。” 这天晚饭以后,吴三桂吩咐速速传知参将以上将领和重要文官,四更以后前来大帐议事。 会议开始后,吴三桂先把近几天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了一遍,然后说道:“我们人马虽然很能打仗,可是毕竟人数不多,不能前去北京,也不能留在这里。前去北京是孤军深入,而贼军以逸待劳,对我们显然不利。留在此地,贼兵来打,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容易受他包围。为今之计,只有迅速撤军,一部分撤到山海关,大部分撤到永平待命。” 一个将领问道:“是否准备在永平与流贼决一死战?” 吴三桂说:“临时再定。要是我们全部去山海关,流贼会认为我们胆怯逃走,他就会于四月上旬在北京僭号登极。我们大部分人马暂驻永平,他知道我们无意撤退,心中就要掂量掂量。说不定他就不敢马上登极。倘若他到永平同我们作战,我们就要看看他出兵的人数。如果他全师而来,人马众多,我们可以再退到山海关。” 又一个将领问道:“山海卫是一个小城,流贼哄传有二十万人,少说也有十几万,我们能否在山海卫城下作战,请大人再考虑。” 吴三桂冷冷一笑:“本镇自有良策。战争打起来,我们必胜,流贼必败。流贼一败,将不可收拾,那时北京就可以收复了。” 有人似乎明白了吴三桂的用兵方略,有人还不甚明白,互相交换眼色。吴三桂知道他们心中存疑,接着说道: “我已经派人探知,北朝正在集中兵力。想来他们获知北京失陷,必会倾巢出动。倘若李自成来到山海关与我们决战,我们只要坚持数日,北朝人马将从某个长城缺口直捣北京。彼时北京城内空虚,李自成必定仓惶退兵。而西边既有清兵拦头痛击,东边又有我军追赶,流贼岂能不败?即使北朝不从长城缺口南下,而在长城以外驻扎,我们也可差人前去借兵。历史上向外人借兵的事并不少见。我们常听说古人有一个申包胥,吴国灭了楚国后,他就向秦国借兵,结果把吴国打败,楚国又恢复了。难道我吴三桂就不能做申包胥么?何况我有数万精兵在手,比申包胥强百倍。只要有北朝出兵,我们定可驱逐流贼,恢复明室。事后也不过以金银报答北朝罢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可立于不败之地,只等李自成前来自投罗网。” 将领和幕僚们听了吴三桂的用兵方略,都十分佩服,连声说:“好,好,这样我们准能打胜仗!” 吴三桂接着说:“倘若李自成亲自率领人马到山海卫城外作战,我们会打他个人仰马翻!” 众人十分振奋,纷纷说:“这样用兵,十分妥当。” 当天五更以后,吴三桂将什么人退驻永平,什么人退守山海关都部署好了。命令一到,关宁人马立刻到处抢劫,奸**女,放火烧毁村落。百姓在睡梦中惊醒,乱纷纷地往旷野中逃命。逃不及的,男的被杀死,女的被强奸。天明后,关宁兵退走了,玉田县剩下一座空城,只见四野到处都是火光和浓烟,哭声和咒骂…… 第二十五章 吴三桂在玉田只停留三四天,就退回永平,将总督的两千多督标人马收为己有,自己又退回山海关。总督王永吉不愿做他的食客,率领数十亲信幕僚和家丁奴仆逃往天津。 吴三桂在山海关按兵不动,一面采取观望政策,与李自成“虚与委蛇”,一面探听北京与沈阳的动静。李自成知道吴三桂的重要性。为着争取他的投降,将举行登极大典的日期一再推迟,并且派遣唐通和张若麒携带四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还带了吴襄的一封书信,来向吴三桂劝降。 唐通和张若麒都是吴三桂的熟人,可以与吴三桂谈些私话。唐通是两年前援救锦州的八总兵之一,而张若麒是当时崇祯派到洪承畴身边的监军,一味催战,应负松山兵溃的主要责任。他们虽然投降了李自成,但对新建的大顺朝却深怀二心。还有,他们表面上是奉永昌皇帝钦差前来犒军和劝降,但暗中也是感到李自成一班人不是真正在开国创业,到北京后已经表现出种种弱点,他们想趁此机会探明吴三桂的真实思想,也好为自身预作打算。 唐通和张若麒来到之前一天,先派遣官员来向吴三桂通知消息,要吴三桂事先知道大顺皇帝钦差使者前来犒军的到达时间。吴三桂此时已经决定不投降李自成,并探明清兵快要南下。他派了杨珅等数名文武官员驰赴数里外石河西岸的红瓦店恭候迎接,但是他自己只在辕门外迎接,规模不大,也无鼓乐。唐通和张若麒一到,立刻明白吴三桂有意降低犒军钦使的规格。他们的心中一凉,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决定谈话时留有余地。 吴三桂愉快地收下了犒军的金银和大批绸缎及其他什物,并设盛宴款待唐、张二人。两位犒军钦差带来的官员和士兵不过一百人,也分别设宴款待,平西伯另有赏赐。席上唐通和张若麒几次谈到大顺皇上和牛丞相等期望吴三桂投降的殷切心情,吴三桂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肯作明确回答。提到李自成时也只是尊称“李王”,不称皇上。杨珅在向两位犒军钦差敬酒时候,小声说道: “我家伯爷今晚另外在内宅设私宴恭候,与两位大人密谈。” 唐通和张若麒心中明白,就不再谈劝降的话了。 宴会散席之后,两位大顺朝的犒军钦差,连日鞍马奔波,又加上到山海卫以后的应酬活动,十分疲劳。平西伯行辕为他们安排了舒适的下榻地方,让他们痛快休息。二更过后,吴三桂差人来请他们进他的平西伯临时公馆的内宅吃酒,进行密谈。 夜宴关防很严,吴三桂的亲信文武也只有杨珅等三个人参加。开始不久,按照吴三桂事前吩咐,陈圆圆带着一个丫环出来,为两位客人斟酒。吴三桂决不是对朋友夸耀他有一位美妾,而是按中国的传统习惯,表示他同唐通和张若麒是老友交情,不将他们作外人看待。 陈圆圆进来后,杨珅等尽皆起立。她体态轻盈,含笑斟酒之后,赶快退出,不妨碍男人们商谈大事。 吴三桂先向张若麒说道:“张大人是进士出身,非我等碌碌武人可比。据你看,李王能够稳坐天下么?” 张若麒暂不回答这个重要问题,却笑着说道:“伯爷是当今少年元戎,国家干城;如夫人是江南名……名……”他本来要说“名妓”二字,忽觉不妥,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江南名媛,国色天香。值赤眉入燕之前夕,承青眼于蛾眉。一时艳遇,千古佳话,实为战场增色。”张若麒说完以后,自觉他的捧场话措辞适当,雅而不俗,自己先轻声地笑了起来,然后举杯向吴三桂和众人敬酒。 吴三桂毕竟是武将出身,不能欣赏张若麒的高雅辞令,他将杯子端起来抿了一口,继续问道: “张大人,此刻我们是议论天下大事,在这里所谈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传到外边。你是有学问的人,如今为永昌王信任,挂新朝兵政府尚书衔前来犒军。据你看,李自成能够坐稳江山么?” 张若麒笑笑,说:“我已投顺李王,同李王就是君臣关系,臣不能私议其君呀!” 吴三桂并不深问,只是做出很亲密的样子说道:“目前天下纷扰,局势变化莫测,大人也需要留个退步才是。唐大人,你说呢?” “说个**,我是一时糊涂,误上贼船!且不说别的,就说大顺军中只看重陕西老乡,对新降顺的将士竟视如奴隶,这一点就不是得天下的气度。破了北京,又不愿建都北京,念念不忘赶快返回西安。因为不想建都北京,所以才纵容从陕西来的人马都驻在北京城内,任意抢劫财物,奸**女,拷掠官绅追赃。还没有风吹草动,先把在北京抢掠的金银运回西安。坐天下能是这样?哼,坐我个**!” 唐通的话出自个人愤慨,并无意挑拨,但是吴三桂及其亲信们却心中猛烈震动。吴三桂转向张若麒问道: “张大人,是这样么?” 张若麒点点头,回答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因为李王刚进城我们就动身来军门这里了。若果真如此……只需把古今稍作对比,便可以预料成败得失。当年汉王刘邦……” “就是汉高祖?”吴三桂问。 “是的,当时刘邦尚未称帝。他先入咸阳,听了樊哙和张良的劝告,不在宫中休息,封存了秦朝的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召集父老豪杰,宣布了三条法令,史书上称为约法三章。因此,百姓安堵如常,大得民心。可是如今李王进入北京,情况如何?恰好相反!起初北京的贫民小户还盼望李王来到后开仓放赈,后来才知道漕运已断,李王来到后不但没有开仓放赈,反而大肆骚扰。北京的贫民小户,生活更加困难。至于畿辅绅民,人心不稳,思念旧明,这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用说了。” 吴三桂说道:“李王差遣你们二位携重金前来犒军,希望我能够投降。可是我受先帝厚恩,纵不能马上高举义旗,却也不能失节投降。你们不日即返回北京,我如何回话?” 唐通和张若麒来到山海卫以后,经过白天与吴三桂及其部下闲谈,今夜又一次进行密谈,完全明白吴三桂决无降意,所以这事情使他们感到确实难办。唐通毕竟是武将出身,性格比较直爽,说道: “我同张大人奉命携重金前来犒军,尽力劝你投降。倘若你执意不肯降顺,我们也无办法。只是李王因为等不到你去降顺或去一封投降表文,几次改变登极日期,使他的声威颇受损失,窝了一肚皮火。倘若我们回北京说你拒绝投降,说不定李王马上会亲率大军来攻山海关。这山海关我清楚,从外攻,坚不可摧;从内攻,很难固守。平西伯,你可做了打仗的万全准备么?” 吴三桂自从放弃宁远以后,宁远即被清兵占领。但宁远毕竟是他的故土,已经居住两代,他家的庄田、祖宗坟墓、亲戚和故旧都在宁远。他的舅父祖大寿投降满洲后,住在沈阳,可是祖大寿的庄田和祖宗坟墓也在宁远。舅母左夫人为照料庄田,也经常回宁远居住。所以吴三桂对沈阳动静十分清楚。他知道多尔衮正在准备率八旗精兵南下,打算从蓟州和密云一带进入长城。所以他认为只要能够推迟李自成前来进攻山海关的时日,事情就有变化,他就可以让清兵和大顺军在北京附近厮杀,他自己对战争“作壁上观”了。但是他不能将这种想法说出口来,只同他的亲信副将杨珅交换了一个狡猾的微笑,然后向唐通说道: “定西伯爷,你说的很是。山海卫这座城池,从外边攻,坚不可摧;从里边攻,并不坚固。可是弟手中有几万训练有素的关宁精兵,善于野战。目前我退守孤城,但是我的粮饷不缺,至少可支持半年。红衣大炮和各种大小火器,也都从宁远运来,既便于野战,也利于守城。定西伯,倘若战事不能避免,战场不是在山海卫的西城,也不是争夺西罗城,必定是在石河西岸。那里是平原旷野,略带浅岗,利于野战。自北京至山海,七百余里。我军以逸待劳,准备在石河西岸迎敌。万一初战不利,可以退回西罗城。石河滩尽是大小石头,人马不好奔驰,又无树木遮掩,连一个土丘也没有。倘若敌人追过石河滩,架在西罗城上的红衣大炮和各种火器,正好发挥威力,在河滩上歼灭敌人。总而言之,天时、地利、人和,全在我这方面。我怕什么?李自成难道没有后顾之忧么?他能在石河西岸屯兵多久?” 张若麒毕竟是读书人,从吴三桂的口气中听出来满洲人将要向中国进兵的消息,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一件大事。他趁机会向吴三桂问道: “平西伯爷,沈阳方面可有向中国进兵的消息?” 吴三桂赶快回答:“自从我奉旨放弃宁远,率数万将士保护宁远百姓进关以后,清兵占领宁远,不敢向关门进逼,双方相安无事。本辕所关心的是北京消息,不再派人打探沈阳动静,所以从沈阳来的音信反而不如北京。张大人,你在先朝曾以知兵著名,如今在新朝又受重任。你问我,我问谁?” 张若麒听吴三桂提起前朝的事,感到脸上微微发热。但是他断定吴三桂必定知道沈阳情况,随即又问: “伯爷虽然不暇派人打探沈阳方面情况,但钧座世居辽东,父子两代均为边镇大帅,对满洲情况远比内地文武官员熟悉。据麾下判断,满洲人会不会乘李王在北京立脚未稳,兴兵南下?” 吴三桂略微沉吟片刻,用很有把握的口气说道:“我世受明朝厚恩,今日只有决计讨贼,义无反顾。不论清兵是否南犯,一旦时机来临,我都要恢复大明江山,为先帝复仇,其他不必多言。但我同二位原是故人,共过患难,所以我不能不说出我的真心实话。请你们只可自己心中有数,回北京后不可告诉李王。为李王打算,他来山海卫找我的麻烦,对他十分不利。请你们劝他,他想用兵力夺取山海关决非易事,最好不要远离北京。” 唐通和张若麒已经听出来,吴三桂必定得到了清兵即将南下的探报,明白他们奉李王钦差来犒军和劝降,只能无功而回。张若麒向吴三桂问道: “既然你不忘大明,执意不降,我们也不敢在此久留。你可否命帐下书记今夜给李王写封回……” 吴三桂显然在李自成的犒军使者来到前就已经同他的左右亲信们研究成熟,所以不假思索马上回答: “请你们二位向李王回禀,我的意思是:像这样大事,我必须同手下将领们认真商量,才好回答,望李王稍候数日。” 唐通问:“请你简单地写封回书,只说四万两银子和一千两黄金已经收下,对李王钦差我们二人携重金前来犒军表示感谢,暂不提投降的事,岂不好么?” 吴三桂笑着回答:“在二位光临山海卫之前,我已经与帐下亲信文武仔细研究,只可请你们口头传言,不能同李王书信来往。” 张若麒问道:“这是何故?” 吴三桂说:“请你们想一想,我在书信中对李王如何称呼?我若称他陛下,岂不承认我向他称臣了?倘若我骂他是逆贼,岂不激怒了他?” 唐通比吴三桂大十来岁,在心中骂道:“这小子真够狡猾!”他后悔当日自己出八达岭三十里迎接李自成,十分欠缺考虑。倘若凭八达岭长城险关死守数日,同李自成讨价还价,决不会像今日这般窝囊!他想,既然吴三桂坚决不肯投降,他同张若麒就应该立刻回京复命,免得李王责怪他们来山海卫劝降不成,反而贻误戎机。略微想了片刻,对吴三桂说道: “平西伯,既然我同张大人前来劝降无功,不敢在此久留,明日即启程回京复命……” 不待他说完,吴三桂即回答说:“两位大人风尘仆仆来此,务请休息三天,然后回京不迟。” 张若麒说:“李王令严,弟等劝降不成,决不敢在此多留,明日一定启程。至于犒军的金银与绸缎等物,既已收入伯爷库中,则请务必赐一收据,以为凭证。” 吴三桂苦劝他们停留三天,表面上十分诚恳,实际上他断定清兵即将南下,便想以此尽量拖延李自成东来时间,纵然能拖延一天两天也好。唐、张二人似乎也猜到了吴三桂的用意。他们从北京动身时原有一个好梦,想着凭他们携来如此多的犒军金银,加上他们同吴三桂原是故人,曾在松山战役中共过患难,况如今崇祯已经殉国,明朝已亡,劝说吴三桂投降大顺,应该并不困难。只要能劝降成功,为大顺皇帝释去肘腋之患,顺利举行登极大典,他们二人就对大顺朝立了大功。不曾料到,从他们到来以后,吴三桂对他们虽是盛情款待,言谈间却没有露出降意,总说他两世为辽东封疆大将,蒙先帝特恩,晋封伯爵,所以他将竭力守住山海孤城,既不向北京进兵,也不愿投降新主。唐通也是明朝的总兵官,也在几个月前被崇祯皇帝特降隆恩,饬封伯爵,奉命镇守居庸关,阻挡流贼,而他却出关三十里迎接李自成。听了吴三桂拒降的话,他暗中惭愧,对饮酒无情无绪,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道: “平西伯,你如此要做大明忠臣,坚不投降,人各有志,弟不敢多劝。弟等回京,如何向李王回话?” 吴三桂说道:“犒军的金银和细软之物,我分文不要,你们二位仍旧带回北京,奉还李王好么?” 唐通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过后说道:“平西伯,你要我同张大人死无葬身之地么?” 吴三桂赔笑说:“我们是松山患难之交,断无此意。” 唐通说道:“纵然你无意使我与张大人在山海卫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你的麾下将士一听说犒军的金银细软被带回北京,岂不激起兵变,我们还能活着离开山海卫?” 吴三桂笑着说:“你放心,念起我们三个人在松山战场上风雨同舟,我派遣五百骑兵护送犒军的金银细软平安出境,直送到百里之外。” 唐通趁着五分酒意,冷笑一声,说道:“平西伯,我也是从行伍中滚出来的,这玩艺儿我不外行!你派遣五百骑兵送我出境,路上来个兵变,声称是土匪或乱兵截路,图财劫杀,决没人替我与张大人伸冤。倒不如我们留在你这里,长做食客,不回北京复命,等待李王消息!” 张若麒害怕唐通再说出不愉快的话,赶快笑着插言说: “你们二位的话太离题了。平西伯的心思我最清楚。他不是完全无意投降李王,只是另有苦衷,非定西伯的情况可比。定西伯,你在受封为伯爵之后,崇祯帝在平台召见,命你镇守居庸关,防御流贼东来。你近几年经过几次战争,手下只有三四千人,全是跟随你多年的将士,家眷也随营到了居庸关。所以经李王派人劝说,你出城三十里迎降,毫无困难。平西伯麾下将士很多,有从宁远来的,有原驻山海卫的,总兵和副总兵一大群,都是多年吃朝廷俸禄,拿明朝粮饷,与崇祯有君臣之情,要大家马上跟着投降李王,并不容易,这同你定西伯的情况大不一样。”他望着杨珅问:“子玉将军,我说平西伯在降不降两个字上颇有苦衷,你说是么?” 杨珅赶快说:“张大人可算是一槌敲到点子上了。你们两位大人来到之前,我们关宁将领曾经密商数次,始终不能决定一个最后方略。降顺李王呢?大家毕竟多年吃大明俸禄,还有不忘故君之心。不降呢?可是我们数万人马只剩下这座孤城,以后困难很多。还有我家伯爷的父母和一家人三十余口都在北京,原来是崇祯手中的人质,如今是李王手中的人质……” 唐通笑着说:“想反对李王也不容易,是不是?” 杨珅接着说:“还有,我军从宁远护送进关的眷属百姓,号称五十万,实际有二十多万,暂时分散安插在附近几县,根本没有安定;以后怎么办,我家伯爷不能不为这付沉重的担子操心。所以降与不降,不能不与众将商议。只要你们多留一天,我们还要认真密商。” 唐通说:“子玉,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们奉命前来劝降,倘若贻误戎机,吃罪不起。” 吴三桂站起来向两位客人说道:“请两位大人随便再饮几杯,愚弟去内宅片刻,马上就来。”他拱拱手,往后院去了。临离席时,叫杨珅随他同去。 平西伯在山海卫的临时行辕,二门以内的西厢房分出两间,是吴三桂平时与几位亲信将领和僚属密商大事的地方,通称签押房,又称书房。实际上吴三桂不读书,这房间中的架子上也没有摆一本书。他先在椅子上坐,命杨珅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小声说道: “子玉,你方才对唐通们说的几句话很得体,既使他明白我们在降不降两个字上怀有苦衷,也告诉他们像这样大事,我必须同部下重要将领和文职幕僚商量,目前还未最后决断。给唐通们一点盼头,就可以留他们在此地住两三天。据今日所得沈阳探报,多尔衮将率领清兵南下,攻进长城,这一用兵方略是已经定了,大军启程的日子也很快了。我们务必想个主意,将他们留下两三天。只要他们不回到北京向李贼回禀我们不肯投降,李贼就不会前来。一旦清兵南下,这整个局势就变了。一边是清兵,一边是大顺兵,让他们在北京附近二虎相斗。我们是大明平西伯的关宁兵,以恢复大明江山为号召,正是大好机会。你的点子多,如何让唐、张二位在这里停留三天?” 杨珅略停片刻,含笑答道:“伯爷,据我们连得探报,多尔衮继承皇太极遗志,决意兴兵南下,必将与大顺兵在北京东边发生血战。俗话说,‘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李贼从西安孤军远来,后援不继,在北京立脚未稳,又失民心,必非清兵对手。钧座所言极是,目前一定要想办法使唐张二位前来劝降的大顺钦差在此地停留三天。他们停留三天,返回北京路途上又得六七天,那时多尔衮率领的清兵大概就进入长城了。” 吴三桂问:“如何将他们两位留住?” 杨珅回答:“请钧座放心,我已经有主意了。” “你有何主意?” “从唐、张二位大顺犒军和劝降钦差的谈话中,我已经明白,他们虽然投降了李自成,却同李自成并不一心。这一点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既然李自成能够用他们前来劝降,钧座也可以用他们对李自成施行缓兵之计。从现在起,请钧座不再说决不投降李王,只说这事十分重大,还得同麾下将领和幕僚认真商量,等到商量定局,大家都同意投降大顺,立刻就向李王拜表称臣,恭贺登极。拿这话留住两位钦差,估计不难。” “这话,他们会相信么?” “会相信。” “何以知道?” “钧座一直将步子走得很稳。第一,钧座始终没有为先皇帝发丧;第二,始终没宣誓出兵为先帝报仇,为大明讨伐逆贼。这两件事,为钧座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可进可退,比较自由。眼下同他们言谈之间,伯爷不妨拉硬弓,表示世受国恩,父子两代都是明朝大将,自己又蒙先皇帝敕封伯爵。后来形势危急,先皇帝密诏勤王,星夜驰援北京,只因路途耽搁,致使北京失守,先帝身殉社稷,钧座深感悲痛,所以迟迟不肯向李王拜表称臣。今日蒙两位钦差大人携带牛丞相恳切书信,并携带重金,宣示李王德意,前来犒军劝降。已经有一部分关宁将领深受感动,开始回心转意。先皇帝已经在煤山自缢殉国,明朝已亡,只要大多数将领和重要幕僚愿意归顺大顺,钧座也将随大家心意行事。但这事不能仓促决定,总得同关宁的重要将领和重要幕僚再作商量,不可求之过急,引起部下不和,对事情反而不好。” 吴三桂笑着点点头,说道:“这话倒还婉转。你怎么说?” “伯爷,我与你不同,容易说话。你是大明朝的平西伯,又是关宁大军的总镇,一言九鼎,每一个字都有分量。你说一句绝不投降,李自成可能马上就率兵前来;你说愿意投降,一则不递去降表祝贺登极就不行,二则关宁将士马上斗志瓦解,本地士绅仍然不忘大明,也会马上将我们视为贼党。倘若如此,不仅对我军不利,对暂时分散寄居在附近州县的宁远乡亲更为不利。所以降或不降,钧座只可说出模棱两可的话,别的话由卑职随机应付。” 吴三桂一向将杨珅当做心腹,不仅因为他忠心耿耿,也因他做事颇有心计,眨眼就是见识。此刻听了杨珅的一席话,他频频点头,随后说道: “子玉,你的意见很好。无论如何,要将他们挽留三天。往年,我们驻守宁远,京城去人,不管大官小官,都送点银子。对唐、张二位犒军钦差,似也不该例外。依你看,每人送他们多少?” “据卑职看,每人送二十锭元宝,不能再少。” “每人一千两?” “每人一千两,今夜就送到酒宴上。好在今晚的酒席没有外人,不会泄露消息。” “为什么这么急?明日送他们不可以么?” “他们收下银子,对他们就好说私话了。” “他们肯收下么?” “他们也会说推辞的话,可是心中高兴。俗话说‘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何况他们!” “他们?” “是的,他们更爱银子。” “你怎么知道?” “唐通在谈话中已经露出实情:跟着李自成打天下的陕西将士,因为胜利,十分骄傲,把新降的将士不放在眼里,视如奴仆。据我们的细作禀报,破了北京以后,陕西将士驻在北京城内,勒索金银,抢劫奸淫,纪律败坏。唐通的兵只能驻在远郊和昌平一带。原来在明朝就欠饷,如今在李王治下,也未发饷。不要说他的将士很穷,他自己虽是定西伯兼总兵官,也是穷得梆梆响。” 吴三桂笑着点头,说道:“老陕们在北京城大口吃肉,唐通的人马连肉汤也没有喝的。不亏,谁叫他抢先迎降,背叛崇祯皇帝!” “张若麒更是穷得梆梆响,”杨珅接着说,“更巴不得有人送他一点银子救急。” 吴三桂问:“他也很穷?” 杨砷笑着说:“伯爷,你怎么忘了?他一直是做京官的,没有放过外任。松山兵败之前,他做过兵科给事中,后升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后来又奉钦命为洪承畴的监军,因兵败受了处分。万幸没有被朝廷从严治罪,勉强保住禄位。做京官的,尤其像兵部职方司这样的清水衙门,虽为四品郎中,上层官吏,却好比在青石板儿上过日子,全靠向那些新从外省进京的督抚等封疆大员打秋风过日子,平日无贪污机会,所以最需要银子使用。” 吴三桂哈哈大笑,爽快地说:“既然这样,我送他们每人两千两银子的‘程仪’,不必小手小脚!” 杨珅说道:“伯爷如此慷慨,我们的一盘棋就走活了!钧座,就这样办?” “一言为定,就这么办吧。反正银子是李贼送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正如俗话说的,拿他的拳头打他的眼窝。我要使唐通和张若麒明为闯王所用,暗归我用。” 吴三桂感慨说:“李自成造反造了十六七年,身边竟没有忠心耿耿的人员可用。就派遣新降顺的,不同他一心一德的文臣武将前来这一点说,也看出他毕竟是个流贼,不是建立大业的气象!” 吴三桂立刻命一仆人到隔壁院中告诉行辕军需官,赶快取出四千两银子,每两千两用红绸子包为一包,亲自送来备用。 过了片刻,军需官同一个亲兵提着两包银子来,放在地上。吴三桂问道: “每包两千两,没有错吧?” “回伯爷,卑职共取八十锭元宝,分为两包,没错。” 杨珅是很有心计的人,忽然一个疑问闪过眼前。他赶快从一个红绸包中取出两锭元宝,放在桌上,在烛光下闪着白光。他拿起一锭元宝,看看底上铸的文字,吩咐说: “这新元宝不能用,一律换成旧元宝,只要是成色十足的纹银就行。” 吴三桂一时不解何意,望着闪光的新元宝问道: “难道这些元宝的成色不足?” “不是,伯爷,这新元宝万不能用!” “为什么?” “伯爷,据密探禀报,流贼占了北京以后,除逮捕六品以上官员拷掠追赃之外,还用各种办法搜刮金银、贵重首饰等值钱之物。据说共搜刮的银子有七千万两,命户部衙门的宝源局日夜不停,将银子熔化,铸成元宝,每一百锭新元宝,也就是五千两银子装入一个木箱,派一位名叫罗戴恩的将领率领三千精兵,将这七千万两银子运回西安。这送来犒军的银子就是从那准备运回西安的银子中取出来的。我一看这是新元宝,心中就有些明白,再看看元宝底上,铸有‘永昌元宝’四个字,心中就全明白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李贼知道,不惟我们贿赂唐、张的密计失败,他们也会被李贼杀掉。这可不是玩的!” 吴三桂恍然明白,向军需官问:“我们的库中有没有旧的元宝?” 军需官恭敬回答:“回伯爷,这次我们是奉旨放弃宁远,连仓库底儿都扫清,所有积存的银子都搬进关了。元宝不少,也都是十足纹银,五十两一锭,不过没有这新元宝银光耀眼,十分好看。我们运进关的旧元宝,有万历年间的、天启年间的、崇祯初年的,有户部衙门铸造的,有南方铸造的,南方元宝是由漕运解到户部的,都作为关外饷银运往宁远。伯爷若说换成旧元宝,卑职马上就换,有的是!” 吴三桂点头说:“你赶快换吧,八十锭元宝仍然分成两包,马上送到酒宴前。” “遵命!” “子玉,”吴三桂转向杨珅说,“我们快回宴席上吧,就按照刚才商量好的话说。” 刚才吴三桂和杨珅离开大厅以后,虽然还有一位将领和一位掌书记陪着客人饮酒,但是酒宴上的情绪变得十分沉闷,酒喝得很少,谈话也无兴致,两位前来犒军和劝降的大顺钦差不时地互递眼色,各自在心中暗测:吴平西同杨子玉在商议什么事儿?……他们正在纳闷,忽见大厅外有灯笼闪光,同时听见仆人禀道: “伯爷驾到!” 陪着客人吃酒的那两位平西伯手下文武要员,即一位姓李的总兵官和一位姓丁的书记官立时肃然起立,避开椅子,眼睛转向门口,屏息无声。 唐通和张若麒虽是大顺钦差,在此气氛之下,也跟着起立,注目大厅门口。唐通在心中嘀咕: “妈的,老子早降有什么好?反而降低了我大明敕封定西伯的身价!” 张若麒的心头怦怦乱跳,对自己说:“大概是决不投降,要将我同唐通扣押,给李自成一点颜色,讨价还价!” 吴三桂面带微笑进来了。杨珅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一进客厅,一边向主人的座位走一边连连拱手。就座以后,随即说道: “失陪,失陪。因与子玉商议是否投降的事,失陪片刻,未曾劝酒。叨在松山战场的患难之交,务乞两位大人海涵。来,让我为二位斟杯热酒!” 唐通说:“酒已经够了。还是说正事吧。平西伯,我同张大人如何向李王回话?” 吴三桂也不勉强斟酒,按照同杨珅商量好的意思,说今日已经夜深,必须明日同手下重要文武官员再作商议,方好决定。 唐通说道:“平西伯,你是武人,我也是武人,又是松山战场上的患难之交。你也知道,我同张大人都不是陕西人,也不是李王的旧部,在大顺朝中,初次奉钦差前来为李王办理大事。我不知张大司马怎么想的,我只怕劝降不成,又犯了贻误戎机的罪,正如俗话说的吃不消兜着走。我们停留一天两天,等候你与麾下重要文武要员商量定夺,不是不可以,可是得给我们一句囫囵话,让我们好回北京复命。月所仁兄,你是明白人,你说是么?” 吴三桂因见唐通的话几乎等于求情,才来到时那种钦差大臣的口气完全没有了,点头笑着说: “我只留你们住两天,一定给你们一句满意的囫囵话,请放心。” 张若麒已经对此行完全失望,望着半凉的酒杯,默然不语。杨珅正要说话,行辕军需官和一位文巡捕各捧一个沉甸甸的红绸包袱进来。杨珅因为两位客人面前的酒宴桌上杯盘罗列,赶快亲自拉了两把空椅子,每位客人的身边放了一把,吩咐将包袱放在空椅子上。两位客人已经心中明白,眼神一亮,各自望了身边的红绸包袱,掩盖住心中的喜悦,装出诧异神情,同时问道: “这是什么?什么?” 军需官二人赶快退出,并不说话。吴三桂叫仆人快拿热酒。热酒还未拿到时候,杨珅打开一个红绸包袱,笑着说道: “我家伯爷因二位大人奉李王钦差,风尘辛苦,前来犒军,敬奉菲薄,聊表心意。送每位大人程仪足元宝四十锭,合实足成色纹银两千两,万望笑纳。至于随来官兵,明日另有赏银。” 唐通和张若麒也想到吴三桂会送程仪,但是只想到每人大概送二三百两,至多五百两,完全不曾料到每人竟是两千两。这太出人意料了。他们吃惊,高兴,但又连声推辞。最后唐通将新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大声说道: “这,这,这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叫我怎么说呢?平西伯,你有需要效劳之处,只管说,弟一定尽力去办!哈哈哈哈……” 张若麒虽然心中更为激动,但仍不失高级文官风雅,端起斟满的酒杯,先向吴三桂举举杯子,又向杨珅等举举杯子,说道: “值此江山易主、国运更新之际,故人相逢,很不容易。承蒙厚贶,愧不敢当。既然却之不恭,只好恭敬拜领。俗话说,金帛表情谊,醇酒见人心。弟此时身在客中,不能敬备佳酿,以表谢忱;只好借花献佛,敬请共同举杯,一饮而尽。请!请!” 大家愉快干杯之后,杨珅为两位贵宾斟满杯子,向客人说道: “请二位大人放心。下官刚才已同我家伯爷商定,明日要与关宁重要文武密商投降大顺的事。如今合关宁两地为一体,家大业大,麾下文武成群,有人愿意投降顺朝,有的不忘大明,所以我家伯爷对此事一时不能决定。幸有二位大人奉李王钦差,今日携重金光降山海,一则犒军,二则劝降,使那些有意投降的文武要员,心情为之振奋。刚才我同平西伯商定,趁你们二位带来的这一阵东风……” 唐通笑道:“子玉,我们是从西边来的。” “定西伯,那还是劝降的东风呀。趁你们带来的这一阵东风,明日的会议就好开了。” 唐通说:“子玉副总兵,我的老弟,请恕我是个武人,一向说话好比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明日你们开文武要员会议,投降大顺的决定权在平西伯手里,不在别人!” 吴三桂说:“唐大人说的是,明日我当然要拿出我自己的主张。” 杨珅又接着说:“明日不但要同关宁大军的文武要员密商,还要同本地的重要士绅密商。” 唐通说:“啊呀?还要同地方士绅密商?!” “是的,不能瞒过地方士绅。” “兵权在平西伯手里,与地方士绅何干?” “不,唐大人。我家平西伯奉旨护送宁远十几万百姓进关,入关后分住在附近几县。大顺兵占据北京之后,近畿各州县并未归顺,关内地方并未背叛明朝。倘若我关宁将士不与地方士绅商量,一旦宣布投降,散居附近各处的入关百姓与将士家属岂不立刻遭殃?所以同居住在山海卫城中的地方士绅商议,必不可少。你说是么?” 唐通说道:“子玉,你想得很周到,但怕夜长梦多,误了大事。” 张若麒说:“唐大人,我们只好停留两三天了。” 杨珅说:“张大人说的是,如此大事,不可操之过急。好比蒸馍,气不圆,馍不熟嘛。” 唐通苦笑点头,同意在山海卫停留两三日,然后回京复命。况且他已经得了吴三桂赠送的丰厚程仪,更多的话不好说了。但又心思一转,他已经以大明朝敕封定西伯的身份出居庸关三十里迎降李自成,这件事好比做投机生意,一时匆忙,下的本钱太大;倘若再因为来山海卫劝降不成连老本也赔进去,两千两银子的程仪又算得什么!他重新望着吴三桂说道: “平西伯,你我是松山战场上的患难之交,又是崇祯皇帝同时敕封的伯爵,这情谊非同寻常。奉新主儿李王钦差,我与张大人前来劝降,还带着令尊老将军的一封家书,我原想着我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谈,推心置腹,好好商量,走出活棋。我们不说在李王驾前建功立业,至少应该不受罪责,在新朝中平安保有禄位。可是对我们奉钦命前来劝降的这件大事,你平西伯连一句转圜的话也不肯说,叫我们一头碰在南墙上,如何向李王回话?” 唐通的话饱含着朋友感情,不谈官面文章,使吴三桂不免有点为难。他心中矛盾,面露苦笑,看看杨珅和另外两位陪客饮酒的亲信文武,然后又望望张若麒。他的这种为难的神态,被张若麒看得清楚。张若麒在心中很赞赏唐通的这番言辞。他知道唐通的肚子里还藏有一把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不肯使用。他向唐通使个眼色,鼓励他把话说完,而他的眼色只有唐通一个人心领神会,竟然瞒住了吴三桂和杨珅等人。 唐通话头一转,说道:“平西伯,我的患难朋友,我的仁兄大人,有一件事情你是大大地失策了!” 张若麒明白唐通的话何所指,在心中点头说:“好,好,这句话挑逗得好!武人不粗,粗中有细!从今晚起,我要对唐将军刮目相看!” 唐通接着对吴三桂说:“我已经说过,我是竹筒倒豆子,肚里藏不住话,对好朋友更是如此。” 吴三桂问道:“不知唐大人所言何事?” 唐通说道:“去年的大局已经不好,明朝败亡之象已经明显,好比小秃头上爬虱子,谁都能看得清楚。可是就在这时,你奉密诏进京述职。临离京时你将陈夫人带回宁远,却将令尊老将军与令堂留在京城,岂不是大大失策?如今老将军落在李王手中,成为人质。万一不幸被杀,岂不是终身伤痛?世人将怎样说你?后人将怎样说你?岂不骂你是爱美人不爱父母?仁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太失策了!” 吴三桂神色愁苦,叹一口气,小声问道:“家严与家母留在北京的内情你不知道?” 唐通实际早已听说,装作不知,故意挑拨说道:“我不在北京做官,所以内情一概不知。如今有些人不知你父母住在北京,误认为你在北京没有骨肉之亲,没有连心的人,才决计抗拒向李王投降,博取明朝的忠臣虚名。你在北京府上的父母双亲,结发贤妻,全家三十余口,随时都会被屠杀,他们每日向东流泪,焚香祷告,只等你说一句投降之话。令尊老将军为着全家的老幼性命,才给你写那封十分恳切的劝降家书,你难道无动于心?” 吴三桂忽然心中一酸,不禁双目热泪盈眶。说道:“先帝一生日夜辛勤,励精图治,决非亡国之君。然秉性多疑,不善用人,动不动诛戮大臣,缺乏恢宏气量。松山兵溃之后,许多驻军屯堡,无兵坚守,陆续失陷,宁远仍然坚守,成为关外孤城。家舅父祖将军在锦州粮尽援绝,只好投降清朝。从此以后,原先投降清朝的、受到重用的乡亲旧谊,都给我来信劝降。清帝皇太极也给我来过两次书信,劝我投降。我都一字不复。家舅父奉皇太极之命,也给我写信,劝我投降清朝。我回了封信,只谈家事,报告平安,对国事只字不提。尽管如此,先帝对三桂仍不放心,下诏调家严偕全家移居京师,授以京营提督虚衔,实际把我父母与一家人作为人质。我父母在北京成了人质之后,崇祯帝才放了心,降密旨召我进京述职,面陈防虏之策。倘若我的父母与全家没有住在北京,成为他手中人质,他怕我在宁远抗命,是不敢召我进京的。别说当时我不能料到北京会落入李王之手,崇祯会在一年后成为亡国之君,纵然我是神仙,能知后事,我也不敢将父母接回宁远。至于陈夫人,情况不同。她不过是我新买到的一个妾。我身为边镇大帅,顺便将爱妾带回驻地,不要说朝廷不知,纵然知道也不会说话。定西伯仁兄大人,你我原是患难之交,没想到你对此情况竟不知道!” 张若麒赶快笑着说:“唐大人原是边镇大帅,不在朝廷做官,所以对令尊老将军升任京营提督内情并不知道。他只是听别人闲言,胡说平西伯你只要美人,不要父母。他一时不察,酒后直言,虽然稍有不恭,也是出于好意。伯爷目前处境,既要为胜朝忠臣,又要为父母孝子,难矣哉!难矣哉!此刻夜已很深,不必多谈。但请明日伯爷同麾下的文武要员密商和战大计时候,能够拿出主张,向李王奉表称臣,一盘残棋死棋都走活了。”他转望着杨珅问道:“杨副将,今晚休息吧,你看怎样?” 杨珅敷衍回答:“这样很好。明日在密商大计时,请我家伯爷多作主张。” 此时已经三更过后,吴三桂带着杨珅和另外两位陪客的文武亲信将大顺的两位钦差送至别院中的客馆休息。前边有两个仆人提着官衔纱灯,后边有两位仆人捧着两包共八十锭元宝。目前已经是春末夏初季节,天气晴朗,往年春末夏初常有的西北风和西北风挟来的寒潮,都被高耸的燕山山脉挡住,所以山海城中的气候特别温和。不知是由于气候温暖,还是因为多喝了几杯好酒,唐通和张若麒在被送往行馆的路上,心情比较舒畅,谈笑风生。 款待两位钦差的地方被称为钦差行馆,是在吴三桂行辕旁边的一座清静小院,上房三间,两头房间由唐通和张若麒下榻,床帐都很讲究。房间中另有一张小床,供他们各自的贴身仆人睡觉。院中还有许多房屋,随来的官兵合住同一院中。 吴三桂将客人们送到以后,没有停留,嘱他们好生休息,拱手告别。唐张二人确实很觉疲倦,但他们赶快将各自的元宝点了点,每人四十锭的数目不错,随即吩咐仆人分装进马褡子里。仆人为他们端来热水,洗了脚,准备上床。 唐通手下一位姓王的千总、管事官员,脚步轻轻地进来禀报,今晚平西伯行辕派人送来了三百两银子,赏赐随来的官兵和奴仆,都已经分散完了。 唐通心中很高兴,觉得吴三桂还是很讲交情的。王千总还要向他详细禀报时,他一摆手,不让王千总继续说下去,赶快问道: “我原来吩咐你们在关宁明军中有老熟人、有亲戚的,可以找找他们,探听一点满洲人的消息,你们去了么?” 千总回答:“院门口警戒森严,谁也不能出去。” “啊?不能出去?” 王千总低声说:“不知为什么这小院的门禁很严,我们的官兵不能出去,外边的官兵也不能进来。” 唐通吃惊地瞪大眼睛说道:“怪!怪!我同张大人是大顺皇上派遣来犒军和谕降的钦差大臣,我们的随从人员为何不能走出大门?!” 张若麒正从枕上抬起头来侧耳细听,听见唐通的声音提高,且带有怒意。他便起身披衣而出,悄悄问明了情况,随即向唐通和王千总摆摆手,悄声说道: “不管守大门的武官是何用心,我们眼下身在吴营,只可处处忍耐,万不可以大顺钦使自居。明日吴平西与亲信文武以及地方士绅等会商之后,肯不肯降顺大顺,自然明白。倘若投降,万事大吉,我们也立了大功;否则,我们只求速速回京复命,犯不着在此地……”他不愿说出很不吉利的话,望一望唐通和王千总,不再说了。 唐通说:“好,我们先只管休息。是吉是凶,明天看吧!” 唐通与张若麒本来愉快的心情突然消失,转变成狐疑、震惊和失望。尽管他们一时不知道为什么有此变化,但实际情况却很可怕:他们和随来的官兵都被软禁了。 最近几天,吴三桂最关心的沈阳消息不再是清兵是否南下,而是要确知清兵何时南下,兵力多大,将从何处进入长城,何人统兵南下等等实际问题。大顺钦差的到来,使这些消息变得更加重要了。昨夜把唐、张两位钦差送至客馆之后,他也很快回到内宅。本想好好休息,却被这些事情搅着,辗转床榻,几乎彻夜未眠。所幸天明时分,一名探马从宁远驰回,把这些消息全都探听清楚了。 吴三桂为着对两位从北京来的犒军钦差表示特殊礼遇,今日仍将唐、张二位请到平西伯行辕早餐。吴三桂和杨珅作陪,态度比昨夜最后的酒宴上更为亲切。昨夜就寝以前唐通的满腹疑虑和恼恨,忽然冰释,暗中责备自己不该小心眼儿。但他毕竟是个武人,饮下一杯热酒以后,趁着酒兴,望着吴三桂说道: “月所仁兄,我们是松山战场上的患难之交,不管劝降成不成,朋友交情仍在。昨夜一时不明实情,我误以为你已经将我与张大人软禁,错怪仁兄大人了。”说毕,他自己哈哈大笑。 吴三桂心中明白,故意问道:“何出此言?” “昨夜听我的随从说,自从住到客馆以后,门口警卫森严,一天不许他们出去拜访朋友,也不许别人进来看他们。他们说被软禁啦。” 吴三桂故作诧异神情,向杨珅问道:“这情况你可知道?” 杨珅含笑点头:“我知道。今日还得如此,以免有意外之事。” “为什么?” “我们关宁将士忠于大明,从来为我国关外屏障,矢忠不二。一提到流贼攻破北京,逼死帝后,痛心切齿。昨日两位钦差来到之后,关宁将士与地方忠义士民群情浮动,暗中议论打算杀死两位钦差。职将得到禀报,为了提防万一,职将立刻下令,对钦差大人居住的客馆加意戒备,里边的人不许出来,外边任何人不许进去,也不许走近大门。” 吴三桂说道:“你这样谨慎小心,自然很好,可是你为何不在下令前向我请示,下令后也不向我禀报?” “钧座那样忙碌,像这样例行公事,何必打扰钧座?” 吴三桂点头,表示理解。“啊”了两声,随即向两位钦差笑着说道: “杨副总兵虽然是为防万一,出于好意,作此戒备安排,理应受嘉奖;但他不该忙中粗心,连我也毫不知道,也没有告诉二位大人,致引起二位误会。”说毕,他哈哈大笑,又向杨珅问道:“今日还要严加戒备么?” “谨禀伯爷和二位钦差大人,今日还得严加戒备,直到明日两位钦差启程回京。” 唐通对杨珅说道:“子玉,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好意,昨夜我可是错怪你啦。张大人,昨夜你也有点生气是么?” 张若麒毕竟是进士出身,在兵部做了多年文官,虑事较细。今日黎明时从噩梦中一乍醒来,又思虑他与唐通以及随来官兵遭到软禁的事,想来想去,恍然醒悟。他猜想,近日来,必是吴三桂与满洲方面有了勾结,山海卫兵民中人尽皆知。吴三桂为不使走漏消息,所以才借口为钦差安全加强警卫,使他们误认为受到软禁。他常常想着,自家身处乱世,值国运日趋崩解之秋,可谓对世事阅历多矣。他认为天下世事,头绪纷杂,真与假,是与非,吉与凶,友与敌,往往在二者间只隔着一层薄纸。不戳破这张薄纸,对双方都有利,可以说好处很多。何况心中已经清楚,李自成并非创业之主,说不定自己以后还有用上吴三桂之时。这样在心中暗暗划算,所以对唐通与吴三桂的谈话,他只是含笑旁听,不插一言。直到唐通最后问他,他才说道: “我昨天太疲倦,一觉睡到天明。”他转向吴三桂说:“今日关宁将领们会商大计,十分重要。深望伯爵拿出主张,我们好回京去向李王复命。” 吴三桂笑而不言。 上午,吴三桂召开秘密的军事会议,只有副将以上的将领和文官中的少数幕僚参加。大家都知道清兵不日就要南下,对反对李自成更加有恃无恐。所以会议时有许多人慷慨激昂,挥舞拳头。 中午,仍然在行辕中设酒宴款待钦差。吴三桂在宴前请二位钦差到二门内小书房密谈,说明他同麾下文武大员密商结果,誓忠大明,决不投降。倘若流贼前来进犯,他决意率关宁将士在山海卫决一死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请求两位钦差在酒宴上不要再提起劝降的事,免得惹出不快。虽然唐通和张若麒也做了最坏打算,但这样的结果仍然使他们感到大为失望和吃惊。唐通问道: “平西伯,你是不是得到了满洲兵即将南下的确实消息?” “满洲方面,我一点消息没有。自从我从宁远撤兵入关之后,只派细作刺探北京消息,不再关心沈阳消息,所以满洲的动静,毫无所知。” “你是否给李王写封回书?” “既不向他称臣,又不对他讨伐,这书子就不写了。” “给牛丞相写封书子如何?” “他是你顺朝的丞相,我是大明朝的平西伯,邪正不同流,官贼无私交,这书子也不好写。” 张若麒感到无可奈何,要求说:“我们二人奉李王之命,也是牛丞相的嘱咐,携带重金和许多绸缎之物,前来犒军,你总得让我们带回去一纸收条吧?” “好,我已命手下人准备好了,你们临动身时交给你们。” 唐通说:“既然你拒绝投降,我们今日下午就启程,星夜赶回北京,向李王复命。” 吴三桂说:“二位大人既有王命在身,弟不敢强留。因怕路上有人说你们是流贼的使者,把你们伤害,我已吩咐杨副将派一妥当小将,率领一百骑兵,拿着我的令旗,护送你们过永平以西。怕路上百姓饥荒,缺少食物,也给你们准备了足够的酒肉粮食和草料。” 唐通说:“你想得如此周到,可见虽然劝降不成,我们旧日的交情仍在。” 吴三桂又说:“本来今日应该为你们设盛宴饯行,不过一则为避免传到北京城对你们不利,二则为着还有些私话要谈,就在这书房中设便宴送行。因为贱内陈夫人也要出来为你们斟酒,就算是家宴吧。” 这时杨珅进来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吴三桂问道:“子玉,都安排好了么?” “都准备妥啦,开始吃酒么?” “上菜吧,下午他们还要启程呢。” 杨珅向门外侍立的仆人一声吩咐,马上进来两个奴仆,将外间的八仙桌和椅子摆好。又过片刻,菜肴和热酒也端上来了。今日中午的小规模家宴,主要的用意是便于清静话别,不在吃酒。菜肴不多,但很精美。 唐通喝了一大杯热酒以后,直爽地问道:“平西伯,不管我们来劝降的结果如何,那是公事;论私情,我们仍然是患难朋友。常言道,日久见人心。我是粗人,说话喜欢直言无隐。你虽然号称有精兵,可是据我估计,你顶多不过三万精兵,对不对?” 吴三桂笑而不答。 唐通又问:“你既只有三万人马,敢凭着山海卫弹丸孤城,内缺粮草,外无援兵,必是确知满洲人快要南下,你才敢与李王对抗,你说我猜得对么?” 吴三桂心中一惊,暗说:“唐通也不简单!”他正要拿话敷衍,忽听院子里环佩丁冬,知道是陈夫人斟酒来了。 先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从北京带来的、稍有姿色的丫头,后边进来的是容光照人的陈圆圆。在刹那之间,不但满室生辉,而且带进一阵芳香。除吴三桂面带笑容,坐着不动之外,两位贵宾和杨珅都赶快起身。唐通趁此时机,认真地观看陈圆圆,不期与陈圆圆的目光相遇,竟然心中一动,不敢多看,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带着羡慕的心情暗暗惊叹: “乖乖,吴平西真有艳福!” 陈圆圆从丫环手中接过酒壶,先给唐通斟酒,同时含着温柔甜蜜的微笑,用所谓吴侬软语说道: “愿唐大人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唐通的眼光落在陈圆圆的又白又嫩又小巧的手上,心中不觉叹道:“乖乖,这手是怎么长的!”也许是因为酒杯太满,也许是因为一时间心不在焉,唐通端在手中的酒杯晃动一下,一部分好酒洒在桌上,余下的他一饮而尽,无端地哈哈大笑。 陈圆圆接着给张若麒斟酒,说出同样祝愿的话。然后给杨珅斟酒,说出一个“请”字。最后才给她自己的丈夫斟酒。她给吴三桂斟酒时,不说一个字,只是从嘴角若有意若无意地绽开了一朵微笑,同时又向他传过来多情的秋波。 她不再说一句话,带着青春的容光、娴雅的风度、清淡的芬芳、婀娜的身影、环佩的丁冬声和甜甜的一丝微笑,从书房离开了。 唐通本来很关心满洲兵南下的消息,刚刚向吴三桂询问一句,正待回答,不料陈圆圆进来斟酒,将对话打断。陈圆圆走后,唐通的心思已乱,不再关心清兵的南下问题,对吴三桂举起酒杯笑着说: “月所兄,你真有艳福,也真聪明,令愚弟羡杀!幸而你去年一得到如花似玉的陈夫人,马上将她带回宁远。倘若将她留在北京,纵然她能得免一死,也必会被刘宗敏抢去,霸占为妾。” 张若麒感到唐通说这话很不得体。他马上接着说道: “此言差矣。目前,平西伯的令尊吴老将军,令堂祖夫人,以及在北京的全家三十余口,已为李王看管,成为人质。陈夫人虽是江南名媛,但是其重要地位怎能同父母相比,也不能同发妻曹夫人相比!” 唐通赶快说:“是,是。请恕我失言,失言。” 张若麒又说:“退一步说,倘若陈夫人被刘宗敏抢去,李王为要在北京登极,也一定早已将陈夫人盛为妆饰,用花轿鼓吹,送来山海!何待差你我携重金前来犒军!” 吴三桂怕唐通下不了台,需要赶快用话岔开,便向张若麒说道:“张大司马,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如何救我的父母不死于李贼之手?” 张若麒略微沉吟,向吴三桂说道:“我同唐将军来时,携带令尊老将军给你的家书一封,盛称李王德意,劝你投降。听说令尊的这封家书是出自牛丞相的手笔,至少是经过他亲自修改,足见李王对这封劝降书信的重视。我昨晚问你如何给令尊回信的事,你说两天以后再写回信,另外派专人送往北京。我并不傻。我心中明白,你不肯马上写好回书由我们带到北京,也是你知道了清兵快要大举南下的消息,不过是为了拖延李王兴兵前来的时间罢了。平西伯,你是不是这个用意?” 吴三桂有片刻沉默,望望杨珅。杨珅昨天从谈话中明白两位从北京来的钦差与李自成并不一心,他已经悄悄向吴三桂建议要利用两位钦差,反过来为我所用。他看见吴三桂此刻想利用唐通和张若麒,但仍不敢向深处说话,他只好用眼色鼓励吴三桂胆大一点。吴三桂又向两位客人举杯敬酒,然后说道: “常言道,对真人不说假话。据我看来,你们二位,虽然已经投降李王,但是还没有成为李王的真正心腹,李王也不肯把你们作为他自己的人。李王不是汉高祖和唐太宗那样的开国之主,他只信任陕西同乡,只相信从前老八队的旧人。后来跟随他的人物,那也只是他才进河南、艰苦创业时的两三个人。我明白这种实情,所以你们奉李王之命光临山海犒军,我在心中并不把你们二人看成是李王的人,只看你们是我的故人,在松山战役中的患难之交,曾经是风雨同舟。”他看看杨珅问道:“子玉,他们二位光临山海卫之前,我是不是对你这样说的?” 杨珅向贵宾们举杯敬酒,赶快说道:“我家伯爷所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唐通突然说道:“月所仁兄,我们一回北京,李王见你不肯投降,必然把你当成他的心腹之患,派兵前来,你的兵力可不是他的对手!你知道满洲兵何时南下?” “愚弟实在一点不知。自从北京失陷以后,我只关心北京的消息,不关心沈阳消息。” 唐通和张若麒同时在心中骂道:“鬼话!” 吴三桂接着说:“至于我的兵力不敌流贼,这一点我不害怕。进关来的宁远百姓,其中有许多丁壮,我只要一声号召,两三万战士马上就有。” 唐通问道:“这我相信,可是粮食呢?” “粮食我有,至少可以支持半年。我从宁远撤兵之前,明朝不管如何困难,为支撑关外屏障,粮食源源不断地从海路运到宁远海边的觉华岛,我临撤兵时全数从觉华岛运到了山海卫的海边。” 唐通又问:“你认为倘若李王率领大军来攻,你在山海卫这座孤城能够困守多久?” 吴三桂说:“第一,我有数万关宁精兵,效忠明朝,万众一心;第二,我有从觉华岛运来的粮食,可以支持数月;第三,我是以逸待劳;第四,宁远所存的火器很多,还有红衣大炮,我都全数运来了。所以,我但愿李王不要来攻,同我相安无事。倘若来找我打仗……” 唐通突然问道:“你打算向满洲借兵么?” “这事我决不会做。我是明朝的边防大将,与满洲一向为敌,此时虽然亡国,但我仍然要为大明朝守此山海孤城,等待南方各地勤王复国的义师。” 张若麒心中明白,吴三桂愈是回避谈清兵南下的消息,愈可以证明清兵南下的事如箭在弦上,决不会久。但是他愿意与吴三桂保持朋友关系,说不定日后对自己很有用处。他说: “平西伯,我们两年前在松山战场上风雨同舟,今天仍然以故人相待。我请问,你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忙之处?” 吴三桂赶快说:“有,有。正需要请二位赐予帮助。” 唐通问:“什么事?” 吴三桂说:“从昨天到今天,我对你们二位一再说出我决不投降,这是因为你们是我的患难之交,我对真人不说假话。可是你们回到北京向李王禀报时不要说得这么直爽,不妨婉转一点。” 唐通:“我们怎么说?” 吴三桂:“你们不要说我决无降意,只说我尚在犹豫不定,两天后我吴三桂会在给我父亲的回书中清楚说明。” 张若麒心中大惊,想道:“啊,他只是希望缓兵两天!清兵南下的日子近了!”但是他不点破这张纸,回答说: “这很容易,我们按照你的要求办吧。只说你答应继续同众将领们再作仔细商量,降与不降,两天后派专人送来书子说明,决不耽误。” 吴三桂赶快说:“我只给家严老将军写封家书,禀明我宁肯肝脑涂地,粉身碎骨,誓为大明忠臣,决不降顺流贼,留下千古骂名。” 二位劝降钦差,心中一动,脸色一寒,半天不再说话。他们已经看明白李自成未必是真正的开国创业之主,倘若清兵南下,恐怕难免失败。为着两位钦差下午还要赶路,结束了送行午宴,转入内间坐下,换上香茶,略谈片刻。 张若麒向吴三桂问道:“伯爷关于不肯向李王投降的事,打算在家书中如何措辞?口气上是否要写得婉转一点?” 吴三桂回答说:“我正为此信的措辞作难。你想,既然忠孝不能两全,我决不在信中同意投降。可是说我决不投降,我父母的性命就难保。因此措辞困难……” 张若麒感叹说:“伯爷如此忠于大明,义无反顾,实在可敬。下官自幼读圣贤之书,进士出身,身居高官,不能为大明矢志尽忠,实在惭愧多矣。这封书子的措辞确实难,难!” 杨珅说道:“张大人满腹经纶,智谋出众,难道想不出好的办法?” 吴三桂听杨珅这么一说,神色凄然,几乎滚出热泪,叹口气说:“实不瞒二位钦使,弟虽不肖,不敢与古代孝子相比,但是人非草木,弟亦同有人心。弟迟迟不为先皇帝缟素发丧,在山海誓师讨贼,就是为着父母都在北京,只怕出师未捷,父母与全家先遭屠戮。唉!到底还是忠孝不能两全!”忽然,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杨珅见他的主帅落泪,望着张若麒问道:“张大人,有没有好的主意?” 张若麒低着头,轻轻摇晃脑袋,想了片刻,忽然将膝盖一拍,抬起头来,得意地说: “有了!有了!” 一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的唐通忙问:“张大人,书信中如何措辞?” 张若麒又想了片刻,才决定说出他的主意。他首先想着,既然吴三桂坚不投降,必有所恃;所恃者非它,必是满洲兵即将南下。他凭自己两日来察言观色判断:满洲兵最近将南下无疑。他想道,如果一战杀败李自成,李自成来不及杀害吴襄,关宁兵或满洲兵有可能在战场上将吴襄夺回,也可能迫使李自成将吴襄放还。他又想,目前除仿效汉高祖,别无办法。于是,他用了半是背诵半是讲解的口气说道: “昔日楚汉相争,汉王刘邦和项王俱临广武而军,相持数月。楚军缺粮,项王患之。在这以前,项王捉到了刘邦的父亲和老婆,留在军中。到了这时,项王在阵前放一张大的案子,将刘邦的父亲绑在案子上,旁边放了一口大锅,使人告诉汉王:‘你今天若不退兵,我就要烹你的父亲。’汉王回答说:‘我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倘若你一定要烹你老子,请分给我一杯肉汤。’项王大怒,想杀刘邦的老子。项伯,就是项羽的叔父,对项羽说:‘天下事还说不定准,况且要打天下的人是不顾家的,你杀了刘邦的老子不但无益,反而增加了仇恨。’项羽听了劝告,不但不杀刘邦的老子,后来都放了,连刘邦的老婆也放了。” 吴三桂不很明白张若麒的真正用意,问道:“张大人,李自成目前还没说要杀家严,我在家书中如何措辞?” 张若麒:“嗨,平西伯,你太老实!如今你在家书中愈是毫不留情地痛责令尊老将军,责备他不能殉国,不能提着宝剑进宫杀死李贼……” “他怎么能走进皇宫?”唐通问了一句。 “嗨,这是用计,不是当真!不管吴老将军能不能做到,只要平西伯在家书中把他令尊老将军骂得痛快,骂得无情,骂他令尊该死,就能救老将军之命。你还不明白么?不知谁替刘邦出的主意,刘邦就是用这个办法救了他老子的命,也救了他老婆吕后的命!”他忽然转问杨珅:“子玉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杨珅在心中骂道:“你出的这个歪点子可是要把我家伯爷的一府老幼三十余口送到死地!”他口中不敢说出二话,但是在刹那之间不能不想到一件往事:差不多就在两年前,洪承畴率领八位总兵、十五万大军援救锦州。洪总督本来稳扎稳打,逐步前进,无奈张若麒这个狗头军师,号称懂得军事、来自兵部衙门的职方司郎中,不知怎的被崇祯皇帝赏识,钦派他来松山监军,连总督洪承畴也不敢不听他的意见。他不断催战,遂致全军溃败。如今他又来出馊主意,真是夜猫子进宅,没有坏事不进来!他的眼光转到唐通脸上,想听听这位身居总兵的将军的意见,恭敬地问道: “唐大人经多见广,请你看张大人这主意是否可行?” 唐通心中认为张若麒指点的是一着险棋,很可能枉送了吴三桂在北京的一家性命,但是万一这着险棋有用呢?他沉吟片刻,回答说: “你们这里,文的武的,人才众多,谋士成群。还有两天时间,何不让大家商量商量?” 杨珅对唐通的回答很觉失望。在吴三桂的幕僚和将领中,一直集中考虑的是降与不降的问题,而没料到会有老将军吴襄的劝降家书。他们早已抱定决心,坚守山海关,决不投降,等待清兵南下。从昨天唐通和张若麒带来了老将军吴襄的劝降家书,才突然引起大家重视了这个问题,却商量不出一个妥当对策。杨珅看见唐通也说不出来好的意见,他重新思索张若麒指点的一步险棋。他想,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张大人开的药方不妨试试?…… 杨珅不敢轻答可否,望望吴三桂,同吴的疑问眼神碰到一起。正在这时,吴三桂手下的一位偏裨将官进来,站在门外禀报: “敬禀伯爵老爷,唐总兵大人的人马已经站好了队,我们派往护送的一百名骑兵也都站好了队,要不要马上启程?” 吴三桂与两位前来犒军劝降的大顺钦差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吩咐一句: “马上启程。” 吴三桂送走了李自成差来犒军与劝降的两位使者以后,一方面做应战准备,一方面命两位文职幕僚代他拟一封家书稿,不但表示他决不向李自成投降,而且痛责他父亲不能杀死李自成,为大明尽忠。这封信送往北京以后,他就知道必然会激起李自成大怒,战争将不可避免。所以他一面探听李自成的出兵消息,一面加紧探听沈阳动静,准备向清朝借兵。 同时,他下令日夜赶工,修补了西罗城城墙的缺口,又将守卫宁远城的大小火器运到山海卫的西罗城中。明朝在宁远存放有两门红衣大炮,曾经在一次抵抗满洲兵围攻宁远时发挥了威力,使努尔哈赤受了很大挫折。曾经哄传努尔哈赤在指挥攻城时受了炮伤,死在回沈阳的路上。虽然只是传说,努尔哈赤实际是患了瘩背而死,但努尔哈赤于1626年指挥攻宁远城时,由于城上炮火猛烈,满洲兵死伤惨重,努尔哈赤被迫退兵,确是事实。松山战役之后,清兵很快蚕食了宁远附近的大小城堡,但一直不进宁远,就因为宁远有较多的大炮,清兵曾在城下吃过大亏。如今在西罗城上修筑炮台,架好了红衣大炮。 吴三桂备战的第二件重要工作是补充人马。随他入关的百姓人数不过十万左右。当初为着夸大功劳,也为事后向朝廷要钱,虚报为“五十万众”。这十万多人的内迁百姓,分散安插在关内附近各县,生活尚未安定,与本地百姓也存有种种矛盾,需要留下青壮年人照料入关的老弱妇女,照料生产,照料安全。在匆忙中能够抽调几千人补充军伍就不易了。所以吴三桂准备保卫山海城的将士,总数只有三万多人,虚称五万。他听说李自成的东征大军号称二十万,纵然减去一半,只有十万,也比他的关宁兵多出一倍还多,不可轻视。他连夜派人,将驻在永平的人马全部调回山海卫。又召集一部分亲信将领和幕僚,还约了本地的几位士绅,连夜开会,商议向清朝借兵的事。 在商议时,大家几乎都是恭听平西伯的慷慨口谕,不敢随便说话。吴三桂说道: “事到如今,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们都誓做大明忠臣,为先皇帝复仇,为大明恢复江山。向清朝借兵,帮助我朝剿灭流贼,是一时权宜之计。自古一国有难,向邻国求援,恢复社稷,例子不少。今日在座的各位文官和地方绅耆,都是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武将虽然读书不多,可也听过戏文。春秋战国时候有一个申包胥……”他怕自己记不清,望一眼正襟危坐,肃然恭听的本地最有名望的士绅,也是惟一的举人佘一元,问道:“那个为恢复楚国社稷,跑到秦国求救的,是叫申包胥么?” 佘举人恭敬回答:“是叫申包胥,这个有名的故事叫做‘申包胥哭秦廷’。还有……” 吴三桂问:“还有什么人?” 佘一元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出于敏感,也许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忽然想到石敬瑭这个人物,但是他蓦然一惊,想到在目前的险恶局势中,偶一不小心,说出来一句错话就会遭杀身之祸,赶快改口说: “方才恭闻伯爷深合大义之言,知关宁五万将士在伯爷忠义感召之下,兴师讨贼。山海卫与附近各州县士民,不论智愚,莫不人同此心,竭诚拥戴。后人书之史册,将称为‘关门举义’,传之久远。伯爷提到申包胥向秦国乞师,一元窃以为申包胥不能专美于前,伯爷向清朝借兵复国,亦今日之申包胥也。” 吴三桂点点头:“佘举人到底是有学问的人,说的极是。本爵决计向满洲借兵,也是效申包胥向秦国乞师。”他略停一停,为着消释本地士绅疑虑,接着说道:“我是向满洲借兵,决不是投降满洲。满洲人决不会来山海卫,我也决不会让满洲人往山海卫来。这一点,请各位士绅务必放心。” 一位士绅胆怯地问道:“请问钧座,满洲人将从何处进入长城,与我关宁大军合兵一处,并肩戮力,杀败流贼?” 吴三桂说道:“崇祯年间满洲人几次向内地进犯,都是从中协或西协选定一个地方,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内地,饱掠而归。这些事情,佘举人都是知道的,是吧?” 佘一元回答:“谨回钧座,一元因近几年留心时事,大致还能记得。满洲兵第一次入犯是在崇祯二年十一月间,满洲兵三路南犯,一路入大安口,一路入尤井口,又一路入马兰谷。这三个长城口子都在遵化县境。满洲兵第二次入犯是在崇祯十一年九月,一路从青山口进入长城,一路从墙子岭进入长城,都在密云县境。满洲第三次入犯是在崇祯十五年十一月,仍然是从密云县北边的墙子岭进入长城。以上三次大举南犯,都是从遵化和密云境内进入长城。” 吴三桂频频点头,望着大家说道:“好,好。佘举人不愧是山海卫的饱学之士,留心时事。据我们接到的确实探报,清兵已经从沈阳出动,人马众多,大大超过往年。这次统兵南下的是睿亲王多尔衮,他由辅政王改称摄政王,代幼主统摄军政大权。我们还探听到一个十分确实、十分重要的消息,对我军在山海城讨伐流贼这件事……佘举人,你刚才说了四个字,怎么说的?” “我说载之史册,将称为‘关门举义’,传之久远。” “对,对。这一确实消息,已经是铁板钉钉,不再有变。满洲摄政王的进兵方略还同往年一样,对我山海军民的‘关门举义’十分有利。”吴三桂看见士绅们的脸上还有不很明白的神气,又向大家说道:“摄政王已决定从中协、西协寻找一个口子进入中原,先占据一座城池,作为屯兵之处,然后进剿流贼,攻破京师。” 他顿了顿,忽而提高声音道:“本爵誓死效忠明朝,与流贼不共戴天。” 在座的文武要员和地方士绅,一下都被吴三桂的忠孝之情打动。 “三桂虽然是一介武将,”吴三桂接着说,“碌碌不学,但是人非草木,岂无忠孝之心。自从流贼攻陷北京之后,三桂深怀亡国之痛,也痛感丧家之悲。我今日约请各位前来,为的明告各位二事:第一件,我决计率关宁将士与流贼一战,义无反顾。第二件……” 吴三桂环顾左右,见举座皆屏息敛声,静待下文,便接着说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我要借多尔衮的刀,砍李自成的脖子。今日就差遣得力将领,携带借兵书子,在路上迎见清朝摄政王,陈述我朝向清朝借兵复国之意。说明我这里诱敌深入,使中协与西协没有流贼防守,以便摄政王率领清朝大军顺利进入长城,使李贼顾首不能顾尾,前后同时苦战,陷于必败之势。只要一战杀败李贼,收复神州不难。” 士绅们认为平西伯的谋略合理,大家肃然恭听,轻轻点头。有一位绅士大胆地问道: “请问伯爷,崇祯皇帝已经身殉社稷,万民饮恨。与清兵合力收复北京之后,如何恢复大明江山?” 吴三桂回答:“先皇帝虽然殉国,但太子与永、定二王尚在人间,太子理当继承皇位。” “听说太子与二王,连同吴老将军一起都在李贼手中,山海绅民,对太子与二王,吴老将军与贵府全家上下,十分关心。不知钧座有何善策营救?” “此事……我已另有筹划。但因属于军事机密,不宜泄露,请诸君不必多问。” 佘一元等士绅们仍然心存狐疑,但不敢再问了。吴三桂接着说道: “几天来山海卫城中谣言很多,士民纷纷外逃。我今日特烦劳诸位帮助我安抚百姓,请大家不用惊慌,本爵将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流贼一旦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众士绅凛凛听谕,没人做声。会议在严肃的气氛中结束。 会议结束后,吴三桂将副将杨珅、游击将军郭云龙叫到住宅的书房,对他们又作了秘密嘱咐,命他们立刻带着准备好的、给多尔衮的书信出发了。 决计东征 第二十六章 今天是四月初四日,离择定的大顺皇帝登极大典的日子只有两天了,所以定于巳时整在皇极门的演礼是一次隆重的正式演礼,要做得像真的一样。 昨天下午,由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领衔,礼政府尚书巩焴副署,通告中央各衙门,初四上午在皇极门演礼,文武百官必须在辰时二刻进入午门,准备排班。不参加演礼官员,倘有紧急事项要进入紫禁城中,统由东华门进出。这一简单通告,也用拳头大的馆阁体正楷写出,贴在承天门的红墙上。 大顺皇帝驻跸武英殿后,皇宫中的事务繁多,既要指挥数百人加紧清理各宫中和各内库的金银宝物,又要管理留在各宫中的宫女太监,还要照管不少年老的宫眷,以示新朝的宽仁厚泽。在明朝,有一套臃肿庞大的太监组织,分为十二监,下边又分为二十四衙门,分管宫中事务。如今太监二十四衙门全部瘫痪,凡留在紫禁城中的太监都暂时养着,白吃闲饭,等候发落。一部分继续供职的太监,因为大顺朝对他们不敢信任,都没有重要职掌。由于这种暂时的特殊情况,宫中的大小事都听命于吴汝义了。为着文武百官在皇极门演礼的事,两天来他忙得不亦乐乎。 登极演礼已经进行了几次,但都是小规模的,也不在皇极门。今天是为后日的登极大典作一次正式演习,所以特别隆重。关于登极大典如何进行,如何布置,吴汝义连听也没有听说过。今天的老太监中也只有极少人看见过十七年前崇祯登极的典礼盛况。而由于朝廷上斗争激烈,政局屡变,曾经亲眼看见崇祯登极大典的文臣已经没有了。但新降的文臣中参加过如万寿节、元旦贺朔等大朝会的人不少,而且有专门记载礼制的书,所以吴汝义会同礼政府和鸿胪寺官员共同研究,拟定详细仪注,前几天将“典礼仪注”呈报丞相牛金星,然后由丞相恭呈御前审阅。李自成用朱笔批了一个“可”字。如今就是依照这份“钦准”的“大典仪注”进行。 鸿胪寺的赞礼官须要仪表堂堂,声音洪亮。原来的鸿胪寺官员,过去人浮于事,在北京城破之后,许多人对明朝怀有忠节之心,不愿很快向礼政府报到投降。随后见刘宗敏大批逮捕明臣,拷掠追赃,人们认为李自成果然是“贼性未变”,决非开国创业之君,更加不愿投降,有的逃出京城,有的藏匿不出,很重要的鸿胪寺几乎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衙门。所以近几日来,在民间选拔仪表堂堂和声音洪亮的人,日夜训练,充实鸿胪寺官。在举行登极大典之日,鸿胪寺将要办四件事:一是派出一部分赞礼官在皇极殿赞礼;二是派一部分赞礼官在承天门颁诏时赞礼;三是在南郊祭天(称为“郊天”)的场合赞礼;四是为数百位参加大典的文武群臣准备欢庆宴席并为宴会赞礼。现在因为鸿胪寺人数不足,已经决定只在皇极门演习皇极殿的登极典礼,省去其他演礼。 今日演礼是登极大典前,专为供李自成偕丞相亲临左顺门楼上凭窗检阅的最后一次演礼。关于文武衣冠,刚进北京后就日夜赶制,所以今日文官必须一律蓝袍、方领、蓝帽、云朵补子,六品以上的在帽顶插一雉尾。武将也是一样,只是补子的图样与文官不同。 锦衣力士举着皇帝的全部仪仗,从皇极门丹墀下分两行夹御道排列,一直排到内金水桥边,最后是一对毛色油光,金鞍玉辔的纯黄色高大御马。 穿着彩衣的象奴从宣武门内象房中牵来六匹大象,守卫午门,以壮观瞻。午门有三个阙门,每一阙门分派两只大象,相向而立。不无遗憾的是,有一只大象正患眼疾,见风流泪,所以后来民间传言,大象为亡国哭泣。 却说李自成在前天听了牛金星关于皇极门正式演礼准备情况的禀报,又看了礼政府呈上的详细仪注,心中十分高兴。可惜,昨日上午召见一群文臣之后,有两件事破坏了他的心情。一件事是王长顺的“闯宫直言”,使他忽然明白了他的人马进北京后纪律败坏,发生了许多起抢劫财物和奸**女的坏事。另一件事是听了刘体纯的面奏,惊闻满鞑子多尔衮已经在沈阳调集人马,准备南犯,又面奏吴三桂无意投降,打算固守山海卫,等待满洲兵南来。这两件事都出他的意料之外,使他整个下午在武英殿西暖阁,虽然也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军情文书,但是更多的时候在思考、彷徨,有时几乎是坐立不安。关于部队的纪律败坏,他后来因为想着还有李过、罗虎、李侔的人马,还有双喜率领的御营亲军,合起来有一万多人马仍然纪律严明,士气如旧,缓急时十分可用,心中也就慢慢地宽慰了。但是满洲人和吴三桂的情况最使他难以放心。他几次在心中自言自语: “万一吴三桂同东虏勾结,与我大顺为敌,岂不使局势大坏?……唉,那就糟了!” 初三日的一个下午和晚上,李自成不急于召见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等商议大计,只是因为,一则他要等候唐通和张若麒明天回京,带回吴三桂方面的真实消息,不见到他们他不肯放弃最后的和平希望;二则他于初六日登极的决定未变,明日文武百官在皇极门正式演礼的决定未变,他决不愿取消明天上午的演礼,也暂时还不愿使群臣知道刘体纯向他秘密面奏的关于满洲与吴三桂的真实消息。他知道,如果过早地泄露了消息,必将使举朝震骇,群臣对演礼也就没有心情了。 晚膳以后,吴汝义向李自成面奏皇极门演礼的事一切准备就绪。礼政府定于巳时开始演礼,文武群臣都将在巳时前一刻进入午门,登上丹墀排班。请皇上于辰时三刻驾临文华殿,然后登左顺门凭窗观看演礼。李自成问道: “群臣对明日皇极门演礼的事有何话说?” 吴汝义回答说:“群臣渴望陛下于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所以对明日皇极门演礼事莫不精神振奋,喜形于色。那班在西安和来北京路上的新降文臣,尤其是进北京后的新降文臣,盼望陛下登极之心更切。听说所有降臣都赶制了朝冠朝服,一时买不到合用雉鸡翎,就向优人们借用。” 李自成微微一笑,问道:“孤命你差人去通州叫罗虎前来见孤,他何时来到?” “他听说皇上要他留居北京数日,所以连夜将全营操练之事向将领们安排一下,明日上午必会尽早赶到。他来到后先到午门见臣,略事休息用膳,臣即引他进宫,叩见陛下。” 李自成略停片刻,又说:“你今日速在皇城外为罗虎寻找一宽大住宅,连夜打扫粉刷,务要焕然一新。一切家具陈设,都要有富贵气象。床上锦帐、被褥、枕头等物,一律崭新,你可命太监从内库中取出,宫中没有就到前门外铺子购买,务要丰富。” “皇上为何……” “罗虎自幼随孤起义,屡立战功。本来在西安时应该给他封号,孤因想着北京登极后还要封一批武将,所以对他暂缓加封。今日听说我大顺军到北京以后,有许多营军纪败坏,失去人心,叫孤十分生气。倒是罗虎的五千人驻防通州,军纪严明,每日操练不停。还听说罗虎在通州的诸多行事,颇有古名将之风。孤决定在这两天之内,就提前下敕书封罗虎为潼关伯。等孤登极之后,在此不多停留即驾返长安,经营江南,给罗虎三万人马镇守北京,作国家北方屏藩。所以你要从明朝公侯大官的府第中寻找一处大的宅院,连夜打扫修缮,尽心布置,暂供罗虎封伯后住家之用。” 吴汝义满心高兴,因为他认为一则罗虎确实应该封伯;二则在罗虎封伯之后,他自己和一些有功将领当然也就跟着受封了。他叩头说: “谨遵圣谕,臣马上就办理妥当。” 李自成下令为罗虎寻找和布置豪华住宅本来另有用意,但是他没有说出口来,要等今天晚上他才说出。吴汝义走出武英殿以后,心中感到奇怪:罗虎没有家眷,一个人在此,封伯何必要一处豪华的住宅?何必要在几天之内就一切准备停当? 吴汝义退出以后,李自成又继续批阅文书。有两件紧急的军情文书他必须赶快批复,一件是奉命留守西安、总理朝政的大将田见秀来的火急奏本,禀报说河南各地以及山东境内,虽然派去了地方官吏,但无重兵弹压,处处情况不稳,已经叛乱迭起,有随时崩解之势。另一件是刘芳亮从保定来的急奏,禀奏他占领了保定和真定之后,豫北三府与冀南三府v人心未服,局势不稳,处处作乱,粮食征集困难。看了这两件奏本以后,李自成的心情沉重,不觉叹了口气,在心中对自己暗暗说道: “登极事要如期举行,赶快回到长安,腾出一只手平定叛乱,稳定大局,另一只手平定江南!” 忽然有轻微的环佩声和脚步声来到他的身边,同时一阵甜甜的芳香扑来。他忍不住回头一看,看见王瑞芬来到身边,服装淡雅,面如桃花,唇如渥丹,不觉心中一动。王瑞芬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天气不早,已经二更过后了,请回后宫安歇。” 王瑞芬的美貌和温柔悦耳的声音顿然减轻了李自成心头上的沉重。他忽然想到已经有两夜不曾“召幸”的窦妃,昨日早晨和今日早晨看见窦妃的眼睛分明在夜间哭过,忍不住问道: “窦妃可在东暖阁就寝了么?” 王瑞芬回答:“因皇爷尚未安歇,窦娘娘不敢就寝,正在东暖阁读书候旨。” 李自成很爱窦妃,立刻吩咐说:“你去传谕窦妃,今晚到西暖阁住。孤要看几封紧要文书,过一阵就回寝宫安歇。” “奴婢即去传谕!” 王瑞芬到仁智殿东暖阁向窦妃传下了皇上的口谕之后,窦妃霎时间脸颊飞红,一阵心跳,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珠被薄薄的一层泪水笼罩。王瑞芬说道: “请娘娘略事晚妆,等候圣驾回寝宫。奴婢去将御榻整理一下。” 王瑞芬走后,立刻有两名宫女进来,用银盆捧来温水,伺候窦妃净面,然后服侍她将头发略事梳拢。头发上的许多首饰都取了下来,放在首饰盒中,只留下一根翡翠长簪横插髻中,一朵艳红绢花插在鬓边。她本来天生的皮肤白嫩,但为着增加一点脂粉香,她在脸上略施脂粉,似有若无。晚妆一毕,在几个宫女的陪侍下来到西暖阁皇上寝宫,等候接驾。 窦妃命宫女们都去丹墀上等候,圣驾回来时立刻传禀。她看见御榻上的黄缎绣龙被子已经放好,又闻见寝宫中有一股令她春心动荡的奇异香气,趁着宫女们不在跟前,向王瑞芬悄悄问道: “你怎么在博山炉中又加进了那种异香?” 王瑞芬凑近窦妃的耳朵含笑答道:“奴婢但愿娘娘早生皇子,使大顺朝普天同庆。” 窦美仪从脸上红到粉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感激王瑞芬对她的一片好心,在心中说道: “好瑞芬,只要我日后永保富贵,一定报答你的好心!” 这一夜,窦美仪重新在御榻上享受了皇上的浓情厚意,恩爱狂热时仍如往昔。她确实希望赶快怀孕,为皇上早生皇子。但是她毕竟是深受礼教熏陶的女子,新近脱离处女生活,而与她同枕共被的是一位开国皇帝,非一般民间夫妻可比,所以她在枕席间十分害羞,拘谨,被动,只任皇上摆布,自己不敢有一点主动行为。但是她心细如发,敏感如电。她深知道皇上虽然贵为天下之主,但毕竟是个人,是她的丈夫,在御榻上他和常人一样。今夜她常常从皇上的一些漫不经心的细微动作中,从他的偶然停顿的耳边絮语中,感到他的心事很重,异于往日。她不敢询问一句话,只是在心中问道: “初六日就举行登极大典,明日皇极门演礼,难道还有什么大事使皇上心中不快?” 玄武门上响过了五响报更的鼓声以后,窦美仪和李自成几乎是同时从枕上醒了。前两夜李自成因为国事烦心,没有让窦妃陪宿,总是不待玄武门的五更鼓响便猛然醒来,而当第一声鼓声传来时他已披衣坐起,不待呼唤,那四个服侍他穿衣和盥洗梳头的宫女立刻进来。这情形独宿在东暖阁的窦美仪十分清楚,因为她醒得更早,这时正由宫女服侍,对着铜镜晨妆。尽管因为偶然独宿,感到被皇上冷淡,不免妄生许多疑虑,只怕常言道“君恩无常”,但又敬佩皇上不贪恋女色,果然不愧是英明的开国皇帝。但是今日早起,她却是另一种心态。 今日她仍然像往常一样,不到五更就一乍醒来,本应该立即起床,在皇上起身前回到东暖阁,梳妆打扮。然而经历了两夜的空榻独眠,昨夜又回到了皇帝的御榻上,她倍感幸福。虽然醒来很早,却有一种什么力量不使她起身。四月的北京,五更仍有浓重的寒意,而仁智殿没有地炕,她侧卧在皇上的怀中感到温暖幸福。她将头枕在皇上的一只十分健壮的左胳膊上,当她想起身时,却感到皇上的另一只搂紧她的右胳膊并没有放松的意思,她忽然在心中充满幸福地想到白居易的诗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觉从脸上绽开了一朵微笑。但李自成并没有觉察窦妃的心思。他正在心情沉重地思虑着唐通和张若麒今日可能会带来什么消息。他想着,原来没料到的一次战争,恐怕不可避免;又想着进行大战会有许多困难,但不打又不行。因为正思虑着这些令他十分操心的军国大事,所以几乎将窦妃忘了。 忽然从武英殿传来了云板两声,李自成和窦妃同时听到,不觉吃惊。李自成将窦美仪轻轻一推,向外边值班的宫女们问道: “什么事,快去询问!” 窦美仪赶快下了御榻,随便披好衣服,向东暖阁走去。李自成也披衣下了御榻。有四个服侍穿衣、盥洗、梳头以及整理御榻的宫女进来。 李自成又问道: “王瑞芬在哪儿?什么事敲响云板?” 王瑞芬掀帘进来,向皇上说道:“奴婢来到!”随即趋前几步,双手呈上一个小封,又说: “这是李双喜将军亲手交给奴婢的,请皇爷一阅。” 李自成匆匆拆开批一“密”字的小封,抽出一张用行楷书写的揭帖一看,忽然脸色一寒,跺了一脚,随即将揭帖重新叠好,装进小封,在心中问道: “在北京城中驻扎着数万大军,竟出了这样怪事!” 李自成左右的宫女们不知道夜间出了什么大事,心中一惊,悄悄地交换眼色。李自成盥洗、梳头和穿好衣服后,将御案上的揭帖揣进怀中,由几个宫女侍候,大踏步往武英殿去。 窦美仪因为今早偶尔春宵贪眠,不曾像平日提前两刻起床,所以现在还没有打扮完毕。一个宫女在窦妃的梳妆台前放一只成化年制粉彩凤凰牡丹瓷绣墩,上边放一个厚厚的黄缎绣凤软垫,窦妃坐在上边,对着铜镜,让一个有经验的宫女替她梳头。她的头发特别美,比两个宫女合起来的头发还多。当她的头发打散时,可以一直垂到地上。此刻头发已经梳好了,宫女正在仿唐代宫中的发型为她梳拢。她虽然不知道北京在夜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皇上身边的宫女们已经告诉她皇上拆开一个密封后脸色不好,还在金砖上跺了一脚。她也明白,皇上对前朝的太监很不放心,怕他们心怀故主,既要防备他们行刺,也防备他们窃听机密。武英殿中一律由宫女侍候,也不准太监们进入仁智殿院中。夜间如果有重要急奏,李双喜到武英殿西南角,即进入仁智殿院落的入口处,敲响云板。在西厢房值夜的宫女接了急奏,交给寝宫的宫女头儿王瑞芬,马上转呈皇上。看来这密封中所奏的必非小事,更非平安吉报。窦美仪已经铁了心要做大顺朝开国皇帝的一位贤妃,此刻她对着铜镜,望着宫女替她梳拢头发、插上首饰和宫制鲜花,想到黎明前李双喜敲云板送来的一封密奏,想到近两日皇上似乎有什么心事,又想到吴三桂驻军山海关尚未投降,不觉在心中问道: “我大顺朝的江山能坐稳么?” 李自成在武英殿丹墀上拜天之后,进入西暖阁,在龙椅上坐下,立刻将恭候在丹墀一角的双喜叫进来,命宫女们回避了。宫女都懂规矩,不仅在殿内的宫女全得退出,连站在窗外的宫女也得避开,绝对不许有人窃听。李自成向双喜问道: “揭帖中所奏的两件事你可知道?” “约在四更时候,从军师府来的一个官员到东华门递进密封揭帖。适逢儿臣巡视紫禁城中警跸情况,来到东华门内,遂将军师府的官员放进东华门,问他知不知道揭帖所言何事。他说两件事他都知道,将事情的经过对儿臣说了。” “杜勋是怎样被杀的?” “昨夜一更多天,杜勋从朋友处吃酒席回来。他骑着马,跟着两个仆人打着灯笼。离他的家不远,经过一个僻静地方,四无人家,一片树林,还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庙。突然有几人从树影中跳出,拦住马头,用乱刀将杜勋砍死,又砍死了一个仆人,另一个仆人挨了一刀,拼命逃跑。刺客砍下杜勋的脑袋,挂在小庙前的树枝上,在小庙墙上写了一句话:‘为先皇帝诛叛奴’。杜勋的家人很快到军师府禀报此事。军师府派兵前往搜查凶手,早已没有踪迹。” 李自成默默想道:“没有料到,北京城的民心不忘明朝!”李双喜见他没有做声,接着说道: “崇文门内向西拐,往江米巷去的墙壁上,我一支巡逻队在二更以后,看见有人在墙上贴出了无头揭帖,说平西伯吴三桂不日将亲率十万精兵西来,剿除,剿除……” “你只管明白地说!” “那揭帖上说,剿除逆贼,恢复神京,为先帝后发丧,扶太子即位,重振大明江山。” 李自成问道:“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巡逻队看见揭帖,糨糊还没有干,可是贴揭帖的人没看见。巡逻队当即撕下揭帖,去首总将军府禀报。刘爷下令,将附近住户抓来了十来个男人,连夜拷问,没人招供。刘爷下令全部斩首,将首级悬挂在无头揭帖的地方。这些人正要推往崇文门内十字路口行刑,恰好宋军师闻讯赶到,苦劝不要杀戮无辜,等天明后取保释放,以安京师民心。父皇,两件大事竟然如此凑巧,发生在同一个夜间!” 李自成是一个性格深沉的人,虽然他想得更多,却没有吐露一句,只叫宫女进来,吩咐传膳。 简单的早膳以后,李自成告诉窦妃说,他要先去文华殿召见大臣,然后去左顺门楼上凭窗观看演礼。窦美仪温柔地含笑说道: “可惜臣妾是个女子,要是身为男子,该有多好!” 李自成笑着问:“卿为何有这样想法?” 窦妃说:“皇上的登极大典乃千古盛事,臣妾备位后宫,既不能参与文臣之列,躬预盛典,跪拜山呼,连皇极门演礼的事也不能观看,所以才说出此言,恳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之罪。” “这好办,孤吩咐双喜,右顺门楼上不许兵丁上去,卿可率领宫女们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只是,不要打开窗子,将窗纸戳破一些小洞就行了。” 窦美仪喜出望外,立时跪下说道:“感谢皇恩!如此臣妾与宫女们皆可以大饱眼福!” 午门上的第一次钟声响了。钟声悠然传向远方,全体京城的士民怀着不同的心情倾听钟声,许多人悄悄地议论着李王即将登极的大事,也议论着吴三桂拒绝向大顺投降,发誓要为崇祯帝、后复仇,恢复大明江山的事。从来就有一种奇怪现象,每次在时局发生重大变化时候,民间的消息比官方的消息又快又多,其中难免有许多谣传,但有些谣传在事后证明有可靠来源。在昨夜崇文门内出现无头揭帖之前,就不断有关于吴三桂决心兴兵讨贼的谣言,而且在北京东郊也发现了无头揭帖,号召黎民百姓赶制白布孝巾,准备在吴三桂人马到来时为崇祯帝后发丧。虽然发现的揭帖不多,但是通过庶民百姓的口,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地传遍京城,猛然间搅乱人心。 除关于吴三桂要兴兵打仗的谣言之外,还有大顺军在北京城内强奸和抢劫的事,愈传愈多,真实消息和夸大的谣言混在一起。拷掠追赃和纵兵奸淫的事本来就是京城百姓的热门话题,如今每天都传出新的消息,传言什么侯、什么伯、什么大臣的家人到处张罗借贷,在已经交出若干万两金银之后,于某日被拷掠死了;某某文臣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也遭拷掠之苦,生命难保。关于奸淫良家妇女的事,盛传安福胡同一夜之间妇女悬梁和投井而死的有三百七十余人,尽管这数目被夸大得极不合理,但是依然满北京城盛传不止。同时还盛传常有妇女被拉到北城墙上**,有少女被**致死,尸体投到城外。由于京城居民对大顺军的仇恨与日俱增,所以有关大顺军奸**女的荒唐谣言愈传愈多,而且人们竟然都信以为真,然后再添枝加叶,争相传播。 通过山东境内的江南漕运,从去年冬天起就已经不通。供给京城的薪柴、燃煤和木炭,都是从西山来的,如今也不能再进城了。大顺军虽然严禁京城的粮食和一切日用必需货物涨价,但是明不涨暗涨,而且市场上的供应一天比一天紧缺。京城虽然俗称是在“皇帝辇毂之下”,居住着王侯官宦和富商大贾,但是平民百姓和贫寒之家毕竟居于多数。这班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平贱寒素之人,世居北京,本来就有代代承继的正统思想,习惯地把李自成看成是流贼。李自成进入北京后,并没有立即废除明朝的各种苛政,也没有宣布“与民更始”的重要新政,更令人不解的是竟没有像进入河南一样,对生活贫苦的小民开仓放赈。所以其执行的拷掠追赃政策虽然看起来只是严厉打击明朝在京城的六品以上官僚、皇亲国戚、公侯贵族,却使大顺政权在广大中小官吏、士人、商人和下层贫民中也普遍失去人心。 北京士民前几天就都知道,今天上午大顺朝文武百官将在皇极门演礼,准备新皇帝在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按照常理说,从今日起到登极大典的三天内,正是举国狂欢,普天同庆的日子,然而今天的情况十分反常,只有大顺朝的文武百官(宋献策和李岩等很少人数除外)欢欣鼓舞,北京城中的各色人等,不管贫富,心情都很沉重,冷眼旁观,等候着事态发展。当午门上的钟声散往五城各处时候,不论是住在深宅大院的还是住在浅房窄屋的人们都暗暗地摇头叹息,心中问道: “这个李自成真能坐稳江山么?” 李自成在午门上敲响钟声的前一刻,趁着午门未开,已经由双喜率领二十名将士护驾,穿过右顺门和左顺门,来到文华殿了。 李自成从武英殿启驾片刻后,窦美仪先由四个宫女捧着香炉,从作为皇帝寝宫的仁智殿出来,也登上右顺门楼。随后,王瑞芬带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女,带着一股香气,登上右顺门楼。窦美仪的脸上和凤眼蛾眉处处掩藏不住涌出内心的喜庆笑容,面对窗子坐下,而十来个宫女侍立在她的左右。 李自成已经在文华殿西暖阁的龙椅上坐下,神色沉重。满洲人正准备兴兵南犯和吴三桂想据守山海关抗拒不降,这两个军情探报最使他放心不下。他从昨天下午起,就暗暗地盘算着不得已时的作战方略。但是他对吴三桂的投降仍抱着几分希望。他反复思索,既然崇祯已经亡国,江山易主,吴三桂再忠心保明朝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而且也没有什么前途,何况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已经成了人质,全家性命决定于他降与不降。他钦差张若麒和唐通送去了犒军白银四万两,黄金千两,又答应仍封吴三桂为伯爵,世袭罔替,这样的宠遇厚恩,应该使他倾心归顺。所以尽管宋献策和李岩都认为吴三桂抗拒不降的成分为多,但是不见到派去的使者回来,他总是仍希望避免作战,为大顺的北伐军保存元气,以应付满洲人的来犯。 一个小太监用银托盘捧来盖碗香茶,放在御案上,轻轻地退了出去。随即吴汝义进来,跪下去叩了一个头,奏道: “臣已遵旨为罗虎安排一座好的宅院。他很快就会到京。稍事休息后,臣即带他进宫陛见,听皇上重要面谕。” 李自成点点头,心中暗想:可惜像小罗虎这样的得力将领太少了! “唐通和张若麒还没回来?”他问道。 “回陛下,唐通和张若麒已经回京。他们昨夜宿在通州,今日早晨赶回京城。” “快传他们来见我。” “刚才臣接到军师府禀报,说二位钦差正跟随两位军师从军师府骑马前来,稍候片刻就会到了。” 吴汝义叩头退出之后,刘宗敏和牛金星进来,行礼之后,李自成叫他们坐下,说道: “昨晚发生的两件事,孤已知道。眼下北京人心不稳,我们原来不曾料到。看来吴三桂的及早投降同后日顺利登极,两件事至关重要。观看演礼后,我们再仔细商议。五凤楼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此时文武百官正在进入午门。你们赶快到左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孤要等张若麒和唐通来面奏去山海关的结果,他们跟随献策快来到了。” 刘宗敏说:“我风闻吴三桂不愿投降,张若麒与唐通进宫就可以完全清楚。倘若吴三桂敢抗拒不降,请陛下决定办法,不能留下他成为后患。” “你说的很是。”李自成停一停,接着又用坚定的口气说道:“等孤听了钦差面奏之后,我们就商议办法。江南未平,东虏又将进犯,我们对身边的吴三桂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消灭他之后再打败满洲南犯之敌!” 刘宗敏和牛金星从李自成的面前退出以后,出了文华门,向左顺门走去,心头上都有一种沉重情绪。昨天晚上,宋献策分别拜访了刘宗敏和牛金星,将刘体纯探到的满洲人正在调动八旗人马和吴三桂准备据守山海关不肯投降的绝密消息告诉了他们,所以他们在文华殿见过圣驾之后,一面向左顺门走去,一面在想着皇上很快就会听到张若麒与唐通的禀报。是否要对吴三桂用兵,这是大顺朝一件大事,在今明两日内就要决定了。 李双喜对今天的演礼非常感兴趣,带着四个小校,肃静地站立在左顺门的朱红门槛里边。只见他向身边一名小校吩咐了几句话,那小校不敢怠慢,立刻走下台阶,打算从金水河和午门之间穿过,奔往右顺门去传令。但是刚刚抬步,听到李双喜小声吩咐:“绕皇极门后边过去!”小校恍然明白,立刻退出左顺门,越过一道石桥从宫墙外边往北,奔往文昭阁去了。 正在这时,刘宗敏和牛金星到了。李双喜带他们登上左顺门楼,凭窗坐下,当即有侍卫用朱漆托盘捧来了两杯香茶放在几上。刘宗敏回头说道: “双喜儿,你不要在此看了,快回文华门值房去。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有什么重要消息,你立刻前来禀报!” 李双喜恭敬地回答一声“是!”下楼去了。当他回到文华门时,听见从皇极门前丹墀上传过来静鞭三响,同时看见张若麒与唐通跟随着宋献策和李岩带着一群仆从进东华门了。 李自成正等着钦差来见,忽听见从皇极门前传来了连续三次响亮的鞭声,他的心中一动,暗想道:“这是静鞭三响!”果然,停了片刻,又从皇极门前传来了鼓乐之声。李自成心中明白,群臣的隆重演礼开始了。直到此时,他仍然希望刘体纯昨天所面奏的山海关消息不十分确切;纵然吴三桂有不降之心,但经过张若麒与唐通力劝,总该有转念余地吧? 李双喜回到文华门不一会儿,宋献策和李岩带着张若麒与唐通也到了。宋献策和李岩为着尊重新朝的朝廷体统,很自然地停留在文华门内,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轻声叫双喜进去启奏皇上。李自成正盼着他们来到,对双喜说道: “快叫他们进来!” 宋献策、李岩等在御前叩头以后,李自成命他们坐下,随即问道: “二位前去山海关犒军劝降,结果如何?” 张若麒与唐通不约而同赶紧站立起来,按照几天来在归程中反复议好的措词,由张若麒向新主躬身回答: “启奏陛下,臣与唐将军奉旨携巨款赴山海关犒军,宣布陛下德意,劝说吴三桂从速降顺。吴三桂拜收陛下谕旨与犒军巨款,颇为感激,确有愿降之意。但关宁将士,人数众多,也有人不愿投降,誓为明朝帝、后复仇,不惜一战。遇到这种情况,吴三桂十分犹豫,希望陛下谅其苦衷,宽限数日,使他能与关宁将领从容商议。” 李自成一听,明白吴三桂想用缓兵之计,等候“东虏”大军南下,在心中暗说: “二虎的探报果然确实!” 他没有马上再问,而是想到了对山海关用兵的大事。就在他沉默无言的片刻之间,从皇极门前隐约传来了音乐声和鸿胪寺官的赞礼声,这更增加了他对吴三桂的恼恨。想了一想,他接着问道: “吴三桂可知道孤将于四月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 唐通赶紧回答:“臣一到山海关即将皇上登极大典的日子告诉了他,希望他能亲率一部分文武官员来京,参与盛典。” “他不肯前来?” “是的,陛下。” “也不肯派遣官员送来贺表?” “是的。请陛下息怒。” 李自成又问道:“听说吴三桂加紧备战,督催军民日夜不停,将西罗城继续修筑,尚未完工,是不是决意对孤的义师负隅顽抗?” 张若麒与唐通被逼问得背上出汗,只好回答说是。此刻使他们惟一放心的是,他们同吴三桂谈的一些不利于李自成的私话,连吴三桂的左右将领都不知道,李自成纵然英明出众,也决无猜到之理。 李自成继续问道:“两位爱卿在山海卫,可听说满鞑子的动静么?” 张若麒答道:“臣在吴三桂军中,风闻沈阳多尔衮正在调集满蒙八旗人马,将有南犯举动。但东虏何时南犯,毫无所知。” “吴三桂会不会投降满洲?” 唐通说:“臣与吴三桂都是前朝防备满洲大将,蒙受先帝特恩,同时封伯。只是臣知天命已改,大顺应运龙兴,故于千钧一发之际,决计弃暗投明,出居庸关迎接义师,拜伏陛下马前。吴三桂世居辽东,对内地情况不明,所以至今对归诚陛下一事尚在举棋不定,这也情有可原。但说他投降满洲,实无此意。半年以前,因关外各地尽失,宁远孤悬海边,北京城中曾有谣言,说他投降满洲。他为着免去朝中疑心,请求将父母和一家人迁居北京。如今他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都在陛下手中,成为人质,怎能会投降满洲?以臣看来,他目前只是因为世为明臣,深受明朝国恩,不忘故主,加上将士们议论未决,所以他尚在犹豫。请陛下稍缓数日,俟他与关宁文武要员商议定了,纵然不能亲自来京,也必会差一二可靠官员恭捧降表前来。” “他自己不能来么?” “东虏久欲夺取山海关,打通进入中原大道。如今满洲人已经占据宁远及周围城堡,与山海关十分逼近。吴三桂闻知满洲人调集兵马,又将入犯。他是关宁总兵,身负防边重任,自不敢轻离防地。” “你们带去他父亲吴襄的家书,劝他投降大顺,情辞恳切。他没有给他父亲回一封书子?” “臣离开山海关时候,吴三桂因关外风声紧急,忙于部署防虏军事,来不及写好家书。他对臣与唐将军说:二三日内将差遣专人将他的家书送来北京。” 李自成对张若麒与唐通的忠心原来就不相信,钦差他们去山海关犒军和劝降也只是为着他们与吴三桂曾经共过患难,想着他们可以同吴三桂深谈,而他们也愿意受此使命,为大顺立功。经过此刻一阵谈话,李自成不但知道他们没有完成使命,而且对他们更加疑心。李自成看见宋献策的眼色是希望停止询问,却忍不住又问一句: “唐将军,吴三桂负隅顽抗的心已经显明,但孤仍不想对他用兵。你不妨直言,他可曾说出什么不肯投降的道理?” “陛下英明,请恕臣未能完成钦命之罪。吴三桂不忘明朝,自然会有些非非之想。臣不敢面渎圣听,有些话臣已向宋军师详细禀报,请陛下询问军师可知。” 宋献策赶快站起身来,含着微笑说:“吴三桂不忘故君,向陛下有所恳求。虽然是想入非非,但也是事理之常,不足为怪,容臣随后详奏。二位钦差大人日夜奔驰,十分鞍马劳累,请陛下允许他们速回公馆休息,倘陛下另有垂询之事,明日再行召见。” 李自成明白军师的意思,随即改换了温和的颜色,向张若麒与唐通说道: “二位爱卿连日旅途劳累,赶快休息去吧。” 张若麒与唐通都如释重负,赶快跪下叩头,恭敬退出。 李自成目送张若麒与唐通从文华殿退出以后,脸上强装的温和神色很快消失,望着宋献策和李岩问道: “对吴三桂的事,你们有何看法?” 李岩望一望宋献策,跪下回答:“陛下,以臣愚见……” “卿可平身,不妨坐下议事。” 李岩叩头起身,重新坐下,接着说道:“以臣愚见,吴三桂不肯投降,决意据山海关反抗我朝,事已显然。但是他自知人马有限,势孤力单,所以他既不肯上表投诚,也不敢公然为崇祯缟素发丧,传檄远近,称兵犯阙。他已经知道多尔衮在沈阳调集人马,将要大举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时日,等待满洲动静,坐收渔人之利。臣以为目前最可虑的不是吴三桂不投降,而是东虏趁我大顺朝在北京立脚未稳,大举南犯。满洲是我朝真正强敌,不可不认真对待。” “卿言甚是。”李自成对李岩轻轻点头,立刻命殿外宫女传谕李双喜叫汝侯刘宗敏和丞相牛金星速来文华殿议事。 刘宗敏和牛金星坐在左顺门上,凭窗观看演礼。他们都是平生第一次观看大朝会礼节,自然是颇感新鲜。但是因为皇上迟迟未来,设在他们中间稍前的龙椅空着,所以他们一边观看演礼,一边记挂着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的事。刘宗敏在惦记着钦差去山海关劝降的事,同时又考虑到不得已时同吴三桂作战的许多问题。牛金星毕竟是文人出身,对将会发生的战争虽然也不免担心,但是更想着不会打仗,吴三桂会投降大顺。由于这两位文武大臣在观看演礼时的心态不同,所以牛金星始终是面露微笑,那神情,那风度,俨然是功成得意的太平宰相;而刘宗敏始终是神色严峻,心头上好像有战马奔腾。 与左顺门隔着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宽大宫院,窦妃率领一群宫女悄悄地站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右顺门的窗子紧闭,窦妃和宫女们都将窗纸戳破小孔,用一只眼睛向外观看。那从丹陛下边分两行排列到内金水桥的皇帝仪仗,首先映入她们的眼帘,随即她们看到文武百官在细乐声中依照鸿胪鸣赞,御史纠仪,按部就班,又按品级大小,在丹墀上边站好。忽然,有四个文臣,身穿蓝色方领云朵补子朝服,冠有雉尾,步步倒退而行,自皇极门东山墙外出现,引导一个由四个太监抬着的空步辇,后边跟随着几个随侍太监,转到皇极门前边,步辇落地。丹墀上和丹墀下两班乐声大作。当步辇出现时,鸿胪官高声鸣赞,百官在乐声中俯伏跪地,不敢抬头。随即那倒退而来的四个文臣和八个随侍的太监好像扈送着圣驾,进入殿内。百官依照鸿胪官的鸣赞,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身边的一个宫女惊奇地向窦妃小声问道: “娘娘,怎么那四个文臣步步倒退?” 窦妃说道:“这叫做御史导驾。真正大朝会,圣驾先到中极殿休息,然后有四位御史前去请驾出朝。圣驾秉圭上辇,御史们走在辇前,步步后退而行,叫做导驾。” 演礼继续进行。窦妃却将视线移向正对面的左顺门楼上。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御座始终空着。她已经命宫女问过在楼下伺候的武英殿太监,知道坐在御座左边的身材魁梧的武将是刘宗敏,右边的是丞相牛金星。到此刻,皇上还没有亲自观看演礼,此是何故? 又过了一阵,她看见分明是双喜将军来到左顺门楼上,向刘宗敏和牛金星说了一句什么话,这两位文武大臣登时起身,随双喜下楼而去。窦美仪的脸色一寒,不觉在心中惊叫: “天哪,一定是出了大事!” 自从成了新皇帝的妃子以来,她完全将自身和一家人的命运同大顺朝的国运拴在一起了。现在一看见刘宗敏和牛金星匆匆地下了左顺门楼向东而去,她无心再观看演礼,便默默对王瑞芬一点头,率领宫女们下了右顺门楼,回仁智殿的寝宫去了。路上,她心中暗想:皇极门隆重演礼这样的大事,文臣们怎可如此思虑不周,竟让太监们在鼓乐声中簇拥着空辇上朝,多不吉利! 第二十七章 刘宗敏和牛金星在李自成面前坐下以后,从皇上的脸色上已经明白了唐通和张若麒没有从山海关带回好消息,刘二虎曾经探得的消息果然确实。原来刘体纯向李自成密奏的吴三桂和满洲两方面的情况,宋献策和李岩已经在昨夜分头告诉了刘宗敏和牛金星。为着不影响大顺军心和北京民心,刘体纯所探知的消息还没有向他们之外的任何人泄露。直到现在,在李自成身边的吴汝义和李双喜都不清楚。从昨夜听到宋献策告诉的探报以后,刘宗敏因为身负着代皇上指挥大军的重任,所以比牛金星更为操心目前局势,单等着唐、张今日回京,报告吴三桂的真实态度,然后迅速同皇上决定大计。尽管还没有同皇上和牛、宋等人共同商议,但是他心中认为必须一战,并且已经考虑着如何打仗的事。 牛金星昨夜同李岩谈话以后,心中也很吃惊,但是他没有想到战争会不可避免。他总觉得,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已经成为人质,宁远已经放弃,关外城堡尽失,只凭山海孤城,既无退路,又无后援,目前大顺军威鼎盛,他如何敢不投降?他降则位居侯伯,永保富贵;抗命则孤城难守,全家有被诛灭之祸。牛金星直到此时,仍然认为吴三桂决不会断然拒降,不过是讨价还价而已;只要给他满意条件,等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天命已定,吴三桂的事情就会解决。但是当他看见了李自成的严峻神色,他的心里突然凉了半截。 李自成望着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昨日刘二虎在武英殿面奏吴三桂无意投降,在山海卫加紧做打仗准备,又说东虏调动兵马,势将乘我在北京立脚未稳,大举南犯。孤认为情况险恶,出我们原来预料,所以命献策和林泉两位军师连夜将情况告诉你们。只是须要今天听到唐通、张若麒的回奏,孤才好同你们商议个处置办法。” 刘宗敏问道:“张若麒与唐通刚才如何向皇上回奏?” 李自成说:“同二虎探得的情况一样,吴三桂不愿投降,决定顽抗。如今他没有公然为崇祯帝、后发丧,也没有驰檄远近,公然表明他与我为敌,只是他担心实力不足,意在缓兵,等待满洲动静。目前这种局势,两位军师看得很透。献策,你说说你的看法。” 宋献策对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张、唐二人昨晚住在通州,天明以后赶到北京,不敢回公馆,先到军师府休息打尖,将奉旨去山海卫犒军与劝降之事,对我与林泉说了。随后我们带他们进宫,来到文华殿,将吴三桂的情况面奏皇上,正如皇上刚才所言。在军师府时,我询问得更为仔细,按道理;吴三桂接到我皇谕降的书信与犒军钱物,应有一封谢表。他知道北京将于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他纵然不亲自前来,也应差遣专使,恭捧贺表,随唐通来京,才是道理。然而这两件应做的事他都没做,只是口头上嘱咐钦使,说他感激李王的盛意,无意同李王为敌。至于降与不降的事,他推说他手下的文武要员连日会议,意见不一,使他不能够在顷刻中断然决定。他还对他们说道,自从锦州、松山、塔山、杏山等地失陷以后,他率领辽东将士坚守宁远孤城,成为山海关外边的惟一屏障,全靠他手下数万将士上下齐心,如同一人。近来原是奉旨入关勤王,不料北京已失,崇祯皇帝殉国,全军痛心。他若断然降顺李王,恐怕辽东将士不服,所以他请求稍缓数日,容他与手下的文武们继续商议投降大事。” 刘宗敏骂道:“他妈的,这是缓兵之计,故意拖延时间!” 牛金星接着向皇上说道:“请陛下恕臣料事不周之罪。臣以常理度之,吴三桂必降无疑,不意他凭恃山海孤城,竟敢拒降!”他转向宋献策和李岩说道:“吴三桂没有差专使捧送降表来京,已是悖逆;竟然受到我皇犒军厚赐,也不叫我朝使者带回一封书子以表感谢,殊为无礼!” 李岩回答:“此事,我问过二位使臣大人,据他们言,因吴三桂闻知东虏正在调集人马,准备南犯,他忙于部署军队,确保关城重地,所以对皇上犒军之事来不及修书申谢。至于投降之事,他自己愿意,只是手下文武要员,意见不一。至迟不过三五日,倘若关宁文武咸主投降,而山海城平安无事,他将亲自来京,不敢请求封爵,但求束身待罪阙下,交出兵权,听候发落。他还说,在他来北京之前,将先给他父亲写来一封家书,禀明他的心意。当然,这些话都是遁辞,也是他的缓兵之计。” 刘宗敏问:“吴三桂要投降满洲么?” 宋献策回答:“他另外有如意算盘。以愚见揣度,他目前还没有投降满洲之意。” 刘宗敏恨恨地说:“他妈的,他打的什么鬼算盘?” 宋献策说道:“张、唐二位在军师府已经对我与林泉说了。他们刚才对皇上面奏吴三桂的情况时,皇上看出他们口中吞吞吐吐,便要追问。我怕皇上听了会大为震怒,所以不待详奏就叫他们退下休息去了。他们退出以后,我向陛下奏明,陛下果然生气。目前东虏正要乘我朝根基未稳,大举南犯,而吴三桂不忘故君,既不肯降顺我朝,也无意投降满洲。吴三桂的如意算盘是,满兵进长城后,在北京近郊同我大顺军发生大战,而他吴三桂在山海关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坐收渔人之利。此为吴三桂之上策。退而求其次,他也不投降满洲人,只向满洲求援,借兵复国,为君父复仇。倘若此计得逞,虽然以后得以土地、岁币报答东虏,将永远受满洲挟制,但他仍会得到一个明朝的复国功臣之名。当然这是中策。为吴三桂设想,最下策是投降满洲,不但以后永远受制东虏,且留下万世骂名。以献策愚见判断,吴三桂手中有数万精兵,不缺军粮,不到无路可走,他不会投降满洲。” 刘宗敏又问:“吴三桂因知道满洲人即将大举南犯,必然趁机对我提出要挟。唐通等可对你说出什么真情?” 宋献策淡淡地一笑,说道:“吴三桂由唐、张二位转来对我们要挟的话,我已奏明皇上。我以为此时最可虑者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南犯,所以我刚才已经劝谏皇上,对吴三桂暂示宽容,不必逼得过紧。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目前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东虏突然乘机南犯,其志决不在小。今之满洲即金之苗裔。已故老憨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遗志,经营辽东,统一蒙古诸部,臣服朝鲜,又数次派兵进犯明朝,深入畿辅与山东,一心想恢复大金盛世局面。去年他突然死去,多尔衮扶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继位,自为摄政。以献策愚见看来,多尔衮必将继承皇太极遗志,大举南犯。倘若他的南犯之计得逞,一则可以为恢复金朝盛世的局面打好根基,二则可以巩固他的摄政地位,满洲国事将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所以我反复思考,目前我国家的真正强敌是多尔衮,不是吴三桂。吴三桂虽然抗命不降,且对我乘机要挟,但我们对吴三桂千万要冷静处置,不使他倒向满洲一边。” 刘宗敏和大顺朝的许多将领一样,由于多年中总在同明军作战,没有考虑过满洲人的问题,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性的思维轨道,依旧将吴三桂看成大顺朝当前的主要大敌,而不能理解在崇祯亡国之后,大顺朝的主要对手变成了以多尔衮为代表的满洲朝廷。多年来汉族内部的农民战争忽然间转变为汉满之间的民族战争,这一历史形势转得太猛,宋献策和李岩新近才有所认识,而李自成还不很明白,刘宗敏就更不明白。刘宗敏暂不考虑满洲兵即将南犯的事,又向军师问道: “军师,吴三桂如何对我要挟?你简短直说!” 宋献策说:“吴三桂要张若麒与唐通转达他的两条要求:第一,速将太子与二王礼送山海卫,不可伤害;第二,速速退出北京,宫殿与太庙不许毁坏。” 刘宗敏突然跳起,但又坐下,说道:“我明白了,再没有转弯的余地!”他转向李自成:“陛下,你如何决定?” 李自成在初听到军师奏明吴三桂的议和条件后,确实十分震怒,将御案一拍,骂道:“岂有此理!”但是他并非那种性情浮躁的人,在盛怒之下能够自我控制,迅速地恢复冷静,思考了东征问题。此刻他的主意差不多已经定了,向正副军师问道: “你们的意见如何?” 宋献策知道皇上的主意是出兵讨伐,站起来说:“吴三桂因知道东虏不日将大举南犯,所以不但敢抗拒不降,而且还逼我送去太子、二王,退出北京。如此悖逆,理当剿灭,不留肘腋之患。但微臣望陛下对吴三桂用兵之事慎重为上,只可容忍,施用羁縻之策,不使他投降满洲,就是我朝之利。只要我们打败满洲来犯之兵,吴三桂定会来降。” “林泉有何意见?”李自成又向李岩问道。 李岩回答说:“臣也望陛下慎重。” 李自成又问刘宗敏:“捷轩有何主张?” 刘宗敏望着宋献策问:“据你看来,目前吴三桂同满洲人有了勾结没有?” 宋献策说:“据目前探报,吴三桂同满洲人尚无勾结。” “既然这样,”刘宗敏说道,“我认为满洲人尚在沈阳,距我较远,也尚在调集兵马;可是吴三桂手中有数万精兵,占据山海卫,离我只有数百里路,可以说近在身边,实是我大顺朝心腹之患。据我判断,不出数日,吴三桂在山海卫准备就绪,必将传檄各地,声言为崇祯帝、后复仇,以恢复明朝江山为号召。到那时,畿辅州县响应,到处纷纷起兵,与我为敌,南方各省也会跟着响应。一旦吴三桂在北方带了一个头儿,树了一个在北方的榜样,成了明朝的大忠臣,明朝在南方的众多将领和封疆大吏,谁肯投降?谁不与我为敌?我的意见是,乘满洲兵尚未南犯,先将吴三桂一战击溃。消灭了吴三桂,夺取了山海关,可以使满洲人不敢南犯,明朝的南方各将领闻之丧胆,畿辅各州县都不敢轻举妄动。此事不可拖延,谨防夜长梦多。对吴三桂用兵之事务要火速,要赶在满洲人来犯之前将他打败。” 李自成频频点头,又向牛金星问道:“牛先生有何主张?” 牛金星慌忙站起来说:“陛下,今日之事,所系非轻,难于仓猝决定。请容臣与两位军师在下边反复讨论,务求斟酌得当,然后奏闻。捷轩身经百战,胸富韬略,在军中威望崇隆,无出其右。他刚才所言,堪称宏论卓识,非臣所及。只是如必要用兵,也请侯爷回去与几位心腹大将一起密议,熟筹方略,务求一击必中,而且只可速战速胜,不可屯兵于坚城之下,拖延战局,使东虏得收渔人之利。俟今日下午文武重臣们分别讨论之后,今晚或明日上午进宫,举行御前会议。陛下天纵英明,远非群臣所及,如此安危大计,总要断自圣衷。” 李自成想着牛金星的话很有道理,向刘宗敏看了一眼,见宗敏也没有别的意见,随即说道: “就这样吧,今日下午由捷轩同补之召集李友等几位将领一起商议是否对吴三桂马上用兵,今晚捷轩和补之来武英殿面奏。下午,丞相和两位军师加上喻上猷、顾君恩一起详议,晚上你们五位一同来武英殿面奏。孤听罢文武们的意见,再作斟酌。明日早膳以后,在武英殿举行御前会议,制将军以上全来参加,听孤宣布应变之策。” 牛金星问道:“陛下,六政府侍郎以上都是朝廷大臣,是否参加御前会议?” 李自成没有做声。牛金星因为皇上平日不叫朝中一年来新降的文臣们参与重大的军事密议,所以不敢再问。 刘宗敏问道:“皇上,原来安排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可是眼下应该火速部署军事,准备大军出征。事情千头万绪,哪有时间准备登极?” 李自成心中犹豫,转望军师。 宋献策说:“本来四月初六,初八,初十,十二,都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所以择定初六登极。如今既然军情有变,不妨改为初八日登极。在这数日内,一边准备出征军事,一边等候吴三桂的消息。倘若吴三桂有了贺表,军情缓和,初八日登极大典如期举行,不再延期。” 李自成只怕来北京登极的大事吹了,心中犹豫,转望牛金星。 牛金星说:“军师所言,颇为妥帖。既然唐通等说吴三桂正在与他手下文武商议投降之事,两三日内应有结果,等一等消息也好。” 李自成说道:“孤同意改为初八日登极,可以由内阁传谕各衙门文武百官知道,只说演礼尚不很熟,不要提军情一字。” 众文武叩头退出以后,等候在文华门值房中的吴汝义随即进来,在御前跪下说道: “启奏陛下,罗虎已经从通州来到,现同亲兵们在午门前朝房中休息,等候召见。” “他来了好,好。你先安排他们用膳,也安排一个临时住处。午膳后,孤须稍事休息,准在未时一刻,你带罗虎到武英殿见我,不可迟误。” 吴汝义直到此刻,不知皇上急于召见罗虎是为了何事,更不知为什么昨天面谕他赶快为罗虎布置一处堂皇的公馆,愈快愈好。他很想问个明白,但现在他所尽忠服侍的不再是从前义军中的闯王,而是大顺皇帝,所以他不敢多问,说了一声“遵旨!”他伏地叩头之后,正要退出,李自成又吩咐说: “将金银宝物运回长安的事,你要火速准备,不可迟误。午膳后,你将小虎子带到武英门,候旨召见,你就只管去办你的事。几日之内,一定得把运送金银的事准备停当!” 吴汝义乘机问道:“为何如此火急?” 李自成小声说:“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不可不预做准备。不过,这话不可泄露,你自己心中有数好啦。” 吴汝义不敢再问,心情忽然沉重,恭敬退出。 李自成在龙椅上又坐了片刻,听不见隐约的鼓乐声,知道皇极门演礼的事早已完毕。想着竟然没有亲自观看演礼,而登极的日子又改为初八,初八这日子会不会又有变化?……事情不可捉摸,使他的心中怅然。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启驾回武英殿了。 进了北京以来,李自成从没有像今日上午这样感到心情郁闷和沉重。在走往武英殿的路上,他吩咐双喜,立刻差人去兵政府职方司将京东各府州县和山海卫一带的舆图取来,放在文华殿的御案上,备他阅览。到了武英殿西暖阁刚刚坐下,宫女们立刻进来,有的捧来香茶,有的向博山炉中添香。随即,王瑞芬体态轻盈地进来,跪在李自成的面前奏道: “启奏皇爷,娘娘说皇爷昨夜睡眠欠安,今日五更起床,一直忙到如今。如今还不到午膳时刻,请圣驾回寝宫休息。” 李自成问道:“你们刚才可服侍娘娘在右顺门楼上观看百官演礼了么?” 王瑞芬抬起头来含笑回答:“蒙皇上圣恩特许,奴婢率宫女们服侍娘娘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想着后天皇上就要举行登极大典,举国欢腾,天下更新,所以娘娘和宫女们无不心花怒放,巴不得明日就是四月初六。” 李自成听了王瑞芬的话,在心中称赞王瑞芬不愧原是田妃的贴身宫女、承乾宫的“管家婆”,果然与众不同,不但与西安秦王府的宫女们迥然不同,与明宫中众多宫女相比,她也是一只凤凰。然而听了王瑞芬的美妙言辞,只能使他想着局势的意外变化,想着她们还不知道登极大典的事已经改期为初八日,连初八日也有些渺茫。他不肯流露他的不快心情,勉强含笑说道: “你快告诉在殿外侍候的太监们,去传谕御膳房,午膳孤想吃羊肉烩饼。还有,午膳时命西安来的乐工奏乐。” 王瑞芬答应一声“遵旨!”叩头退出。片刻后重新进来,站在皇上面前,等候别的吩咐。李自成又说道: “你差一宫女,去寿宁宫传谕费珍娥前来。” 王瑞芬的心中一动,问道:“皇爷,是传费珍娥沐浴熏衣,好生打扮,晚膳后来寝宫?” “命她午膳后到武英殿来。” “午膳后么?”王瑞芬又问,怕自己听错时间。 “交未时以后前来。” 王瑞芬觉得奇怪,但是不敢再问,说道:“费珍娥不同于一般宫女,奴婢马上亲自去寿宁宫传旨吧。皇上不到寝宫去休息一阵?” “你去吧,孤要一个人稍坐片刻。” 王瑞芬回到仁智殿寝宫,将皇上要在武英殿暖阁稍坐片刻以及命她去传谕费珍娥于午膳后来见皇上的事,都向窦妃奏明,然后往寿宁宫去了。 窦美仪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时,因没有见李自成登上左顺门楼,后来又见牛金星和刘宗敏匆匆离去,使她的心中狐疑,担心出了意外大事。随后又看见四位御史从皇极门的东边步步退行,导驾而出,而迎接来的却是空辇,登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遵照明宫中祖宗规矩,不敢过问国事,也不敢随便打听,但是她很想知道朝廷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才命王瑞芬去武英殿请圣驾回后宫休息,以观动静。她心中明白,皇上尽管出身草莽,以三尺剑夺取了明朝江山,但自古英雄都爱美人,所以自从她蒙受皇恩,来到仁智殿寝宫居住,皇上每日万几之暇,总来后宫休息,为的是要她陪伴。她也明白,新皇上的心中也喜爱王瑞芬,只是新皇上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贪恋女色之君,所以他不肯“召幸”瑞芬,也不“召幸”费珍娥和别的宫女,独使她专宠后宫。如今皇上不肯回后宫休息,要一个人在武英殿稍坐片刻,分明是心中烦闷,需要独自思虑大事。但是后天就要举行登极大典,忽然有何事使皇上心中烦恼? 更使窦美仪心中不安的是,皇上要在午膳后召见费珍娥。皇上迟早要纳珍娥为妃,费珍娥将与她平分恩宠,这事情在她的思想中早有准备,而且她已经决定做一个通情达理的贤妃,不与费珍娥争风吃醋。可是,为什么皇上不传谕费珍娥于晚膳后来到寝宫,而偏要在午膳后在武英殿暖阁召见?她反复寻思,终于有些恍然:大概皇上要在登极之日,对她和费珍娥同时册封!为着马上就要册封,所以事前要告诉费珍娥,以便她做好准备。窦美仪是个细心人,在喜悦中不免要进一步猜想皇上将册封她们什么名号。她大概可以封为淑妃,那末费珍娥也是淑妃么?倘若费珍娥暂不封妃,莫非第一步将封为选侍?再其次封为什么嫔,什么贵人,以后逐步加封?…… 过了一阵,王瑞芬从寿宁宫传旨回来,先到武英殿向皇上复命,然后回仁智殿寝宫向窦妃禀报。窦妃含笑问道: “费珍娥接旨之后是不是十分高兴?” 王瑞芬回答说:“娘娘,费珍娥的年纪虽小,心计很深,不同于一般女子。她跪下去听了我口宣圣旨之后,照例说道:‘奴婢遵旨,谢恩!’叩头起立,脸上看不出有一丝笑容。” “你回来到武英殿向陛下复命,陛下又说了什么话?” “皇上正在用心看一本摊在御案上的舆图,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别的吩咐。旁边放着另一本舆图尚未打开,黄绫封面上贴着红纸书签,题写着《大明皇舆图》,下有一行小字写明卷数和地方,奴婢不曾看清。” “从前乾清宫的御案上可曾放过这样书?” “从前奴婢奉田皇贵妃之命送东西去乾清宫,也看到崇祯皇爷的御案上放有这样的书,那时开封被围,河南战事吃紧,崇祯皇爷日夜焦思,坐卧不安,时常查阅舆图。听魏清慧说,《大明皇舆图》有许多本,由兵部职方司严密保管,皇帝调来查阅后仍然交还。娘娘,眼下皇上正忙于准备登极,怎么有闲工夫查阅舆图?” 窦妃不觉想到皇上未驾临左顺门楼上凭窗观看演礼,刘宗敏和牛金星中途离去的事,心中很觉诧异。但是她掩饰了心中的不安,对王瑞芬淡淡地微笑说: “我们的大顺皇帝是天下之主。古人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他于百忙中查阅舆图,也是应有之事。……啊,我们只管说话,皇上用午膳的时候到了。” 王瑞芬赶快率领几个宫女往武英殿服侍皇上午膳。窦妃本来可去可不去,但她一则为要看一看皇上的神情,二则要使皇上心情愉快,劝他努力加餐,所以她稍微打扮一下,也带着四个宫女去了。 李自成已经从西暖阁出来,在一张供御膳用的朱漆描金大案子旁边面南的龙椅上坐下。大案上已经摆了二十几样荤素菜肴,山珍海错,但还在继续增加。丹墀上开始奏乐。往日李自成午膳时钟鼓司的乐工们奏明朝宫廷的皇家音乐,以琵琶、笙、箫、钟磬为主,锣鼓几乎不用,乐声雍容幽雅。今天李自成命他从西安带来的乐工奏乐,不但用了大锣大鼓、铙、钹、箫、笛,还用了铜号、唢呐。演奏起来,乐声雄壮,高亢嘹亮,使人感到好像在原野上凯旋时奏的军乐。窦妃生长于明朝宫中,对这样的音乐很不习惯,尤其感到唢呐声刺耳。但是她为着使皇上高兴,装作很愿欣赏的神情,***的面颊上挂着微笑,腮上的酒窝儿有时深深地陷了下去,而她的含着浅笑的润泽的双唇和明眸皓齿特别使李自成感到动心。妃子在皇帝面前服侍御膳,一般是立在身边。李自成对窦妃十分宠爱,特命她坐下陪膳。窦美仪躬身谢恩,然后在皇上的对面小心坐下。王瑞芬立刻向两个宫女使眼色,那两个宫女随即将准备好的镶金牙筷,梅花形银碟和银汤匙放在窦妃的面前。李自成笑着问道: “这鼓乐你喜欢听么?” “臣妾生长于深宫之中,今日有幸听关中来的乐工演奏此乐,可以想象陛下百战雄风,所以十分爱听。” 李自成说:“不知为何,孤今日忽然思念故乡,所以命西安来的乐工奏乐。” “陛下大功告成,犹念念不忘故乡,这也是人之常情。汉高祖大功告成之后,回到故乡,大宴十日。一日他乘着酒兴,亲自击筑,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随即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此事千古传为美谈。陛下成功不忘故乡,正是英雄本色,也必会千古传为美谈。” “你读过的书如何记这样清楚?” “臣妾几年中陪侍懿安皇后读书,别无他事,所以《史记》中有一些好的文章几乎都能背诵。” “好啊,我大顺宫中很需要你这样读书多才的贤妃!”李自成端起一杯明宫中制的长春露酒,一饮而尽,笑着问道:“汉刘邦功成还乡,大会家乡父老兄弟,欢笑宴饮,为何会慷慨伤怀,流出热泪?” “以臣妾想来,当时西汉国家草创,四夷未服,尤其北方的匈奴,兵势强大,威逼中国,从周秦两朝已经如此。刘邦深知创业艰难,守成也很不易,所以安不忘危,乐极忽悲,泣数行下,唱出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诗句。” “你解得好,解得好。给娘娘斟酒!” 窦美仪站起来说:“谢恩!” 李自成因窦妃讲起汉高祖《大风歌》的故事,登时就想起了满洲兵即将南犯的警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窦美仪从皇上脸上的神色变化猜到了可能是辽东有了重大军情。她突然明白了为何今日上午皇上未到左顺门楼上观看演礼,而刘宗敏和牛金星正观看演礼时匆匆离去。她不敢询问一字,只是在心中说道: “天啊,可千万不要出重大事故!” 又上了几道菜,紧跟着上一个绘着双龙捧日的御用平锅。一宫女揭开平锅盖子,窦美仪和众宫女看见了里边盛的东西,都觉新奇,但不知是什么。李自成又一次面露笑容,轻声说道: “这就是陕西的羊肉烩饼!” 宫女们盛了两小碗,放在皇上和窦妃面前。李自成一声吩咐,宫女们立刻为他换了一只大碗。窦美仪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羊肉烩饼。她既嫌羊肉汤的气味太膻,也嫌那烙饼掰成的小块太硬。但是她身为妃子,凡事要小心地看着皇上的颜色行事,才能处处得到皇上的欢心。在明朝的后宫中,人们都知道,田皇贵妃之所以宠冠后宫,不仅依靠她天生美丽,也依靠她能够时时“先意承旨”,博得皇上的欢心,被崇祯皇爷称赞是“解语花”。所以窦美仪尽管不喜欢面前的羊肉烩饼,但是不得不装作很喜欢的样子,面带微笑,好像吃得很香。好在后妃们一般都吃得很少,所以她尽可以稍尝即止,李自成也不会对她勉强。她的脸颊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含着微笑,但心中却在猜想着皇上吩咐做羊肉汤烩饼,命原秦王府的乐工为他奏关中音乐,必是为什么事动了思乡之情。她不敢询问一句,但又渴望知道一点消息。当快要用毕午膳时候,她用温柔的声音向李自成试探着问道: “陛下,臣妾愚昧无知,今日提起来汉高祖回故乡的事,引动了陛下的乡思,所以比往日多饮了几杯酒。请饶恕臣妾随口妄言之罪。” 李自成说:“这不怪你,孤确实思念关中。”停顿一下,他不觉带着牢骚地说:“十个北京抵不上一个长安!” 窦美仪的心中猛吃一惊,不明白皇上为何说出此话,不敢询问,反而故作理解的样子嫣然一笑,掩饰了她心中的一团疑问,轻轻说道: “陛下爱长安,定都长安,必将如唐太宗那样成为千古开国英主!” 午膳很快结束。李自成漱口以后,本该回仁智殿寝宫休息,但是他挥手使窦妃和许多侍膳的宫女退下,只留下王瑞芬和四个宫女侍候,回到西暖阁的里间,坐在龙椅上,轻轻对王瑞芬吩咐一句: “传谕武英门内的传宣官,罗虎来到,立刻召见。你也去寿宁宫,传费珍娥来!” 王瑞芬带着一个宫女出去传旨以后,李自成坐在龙椅上又翻阅山海卫一带舆图。但略看片刻,推开舆图,闭目养神。留下的宫女见此情形,悄悄地退了出去。 其实,李自成何曾有工夫养神!他思虑着眼前的军国大事,特别是对吴三桂和满洲人作战的大事,千头万绪,困难很多。他的心思沉重,情绪忽而忧虑,忽而激动,忧虑时不免后悔来北京太急…… 还不到未时正,吴汝义带着罗虎来到了武英门,坐在李双喜的值班房中等候召见。他自己匆匆地办事去了。 罗虎自幼就同哥哥罗龙和叔父罗戴恩跟随闯王起义,在闯王的身边长大。最初是一名孩儿兵,后来升为孩儿兵中的小头目,又从小头目步步提升,接替李双喜和张鼐成了孩儿兵的总头目,在闯营中的正式名号为“童子军掌旗”。十八岁以后离开了童子军营,屡立重要战功,成为李自成得心应手的爱将之一。 尽管罗虎同李自成有这样非同一般的历史关系,但今天奉召前来,还是一直在心中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想着蒙皇上单独召见是对他的“殊恩”,一方面他从吴汝义的口中知道王长顺在皇上的面前很说了关于他在通州练兵方面的许多好话,又知道吴汝义奉了皇上口谕要为他火速在北京预备一处极好的住宅,各种陈设用物都要十分讲究和崭新,皇上为什么突然有这样决定?为什么传谕他今日上午一定从通州赶来?罗虎怀揣着这些不清楚的问题,往武英殿来见皇上。 罗虎自从李自成在河南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以后,就不能常到李自成身边,有事也不能直接到李自成的面前禀报。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罗虎直接同他见面的机会又少了许多。去年冬天,李自成到了西安,将明朝的秦王府作为暂时的大顺皇宫,忙于建立新朝,正式设立中央政府的各大衙门,包括丞相府、军师府、首总将军府、六政府衙门等等,又颁布了《大顺礼制》,罗虎能够见到李自成说话的机会更少了。在前几年,李自成同罗虎的关系亲如父子,到西安后变成礼仪森严的君臣关系,原来的感情大半消失,像几年前闯王有时拍拍他的头顶或拧拧他的脸蛋儿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罗虎由传宣官带领着,步步向雄伟的武英殿走去,原来是七上八下的心情变得十分紧张,不免怦怦乱跳。丹墀前用汉白玉雕龙栏板隔成三部分丹陛。中间的丹陛是一块雕刻着精致的双龙护日和云朵潮水的很大的长方形汉白玉陛板,陛板两旁也各有九级台阶。但这是御道,不许文武百官通行。百官只许从御道左右,隔着雕龙栏板的九级台阶上下。罗虎知道中间不许走,正想从东边的台阶上去,但传宣官使个眼色,他恍然明白,跟随传宣官从西边轻轻地拾级而上,登上了丹墀。从前罗虎只听说皇宫中每一座殿前都有一个地方叫做丹墀,是群臣向皇上行礼朝拜的地方,如今才明白原是一个四方平台,用汉白玉铺地,左右和前边有雕工精美的白玉栏板围绕。丹墀两边立着高大的铜仙鹤、铜狮子、铜鼎。武英殿的檐下恭立着两个太监、两个宫女,一动不动,等候召唤。好一座巍峨的武英殿,从正殿内到殿外,从丹墀上到整个院落,森严肃静,虽有人却好似空寂无人。倒是有一只小麻雀站在一株古柏的高枝上,可能感到天气阴冷,啾啾地叫了两三声,不再叫了。这小麻雀的啾啾声更增加武英殿宫院中的肃静意味。 罗虎原以为皇上坐在武英殿的宝座上等他觐见,不料在丹墀上抬头偷看,但见正殿中间有一个类似大庙正中的木制神龛,离地三尺,一色金黄,庄严精巧,而龛中的黄缎御座却是空的。皇上坐在哪儿?他有意向传宣官询问,但不敢出声。那青年传宣官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意,将他的袖子轻轻地拉了一下。他忍耐着疑问,在心中对自己说:“跟着走吧!”小心跨过了一道朱漆高门槛。 进了武英殿之后,传宣官引着罗虎向左走,约一丈远处,中有一门。一宫女掀开黄缎门帘,罗虎随传宣官进了西暖阁的外间。又一宫女掀开第二道门的黄缎门帘。他躬身屏息地进了里间暖阁。传宣官走在前边,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躬身奏道: “启禀皇爷,罗虎来到!” 罗虎又一阵心跳,在李自成脚前三尺远的地方跪下,在紧张中将暗自背诵了多遍的两句话琅琅说出: “臣威武将军罗虎奉召进宫,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含笑说道:“罗虎,你近日驻军通州,仍然刻苦练兵,与士卒同甘苦,并且在练兵之余,读书写字。孤知道后十分欣慰,所以特意叫你进宫,当面告诉你又到你为孤建立大功的时候啦。孤想你已经二十一岁了……” 罗虎忽然听见门帘响动,同时看见皇上将未说完的话停住,向门口望去。他仍然恭敬地跪在地上,不敢回头一看,但知有人用轻轻的碎步走到他的背后,同时带来一股清雅的脂粉香。他明白这进来的是一个服侍皇上的宫女。随即他听见站在他背后的宫女向皇上说道: “启奏皇爷,待选都人费珍娥已经来到,现在殿外候旨。” “带她进来!” 传旨的宫女迅速退出暖阁。罗虎已经风闻费珍娥是宫中一个美貌宫女,皇上有意选为妃子。所以他趁费宫人尚未进来,赶快说道: “陛下有事召见宫人,臣请回避。” “你不用回避,暂且平身,站在一旁等候。” 罗虎叩头遵命平身,退立一旁,不敢抬头。 片刻之间,罗虎听见一阵环佩丁冬之声随着清雅的香气,从外边进来。罗虎更加不敢抬头,不敢偷看一眼,但他知道进来的不只是一个女子,而是三四个人,只有走在中间的女子发出环佩丁冬声和首饰上发出轻微银铃声。罗虎在心中判断:这就是那个姓费的宫女,皇上将纳她为妃的美人。 罗虎只看见费宫人的红罗长裙和半遮在长裙下的绣鞋,但是他已经感到这位费宫人必有惊人之美。他有心偷看一眼,但是没有胆量,头垂得更低了。 王瑞芬退到一旁,像鸿胪官赞礼一般,娇声说道: “费珍娥向皇上行礼!” 费珍娥跪下,向皇上叩头行礼,用略带紧张情绪的柔声说道: “奴婢费珍娥恭颂陛下早定天下,万寿无疆!” 李自成含笑问道:“费珍娥,你知道孤今日召见你为了何事?” “奴婢不知。” “你抬起头来,听孤口谕。” 费珍娥遵命抬起头来,大胆地让李自成端详她的面容。李自成又一次心中猛然一动,又一次为她的美貌吃惊,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中说道: “将她留下!留在身边!封她贵人!” 费珍娥的目光同李自成的目光相遇以后,出于少女的天然害羞之情,迅速低下头,避开了李自成的炯炯目光。尽管她似乎看见了李自成脸上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神情和温和的微笑,但是她没有改变对李自成的刻骨仇恨,在心中暗暗地说: “你得意吧,你贪恋女色吧,我岂是窦美仪之辈!我为皇上和皇后报仇的日子快到了,即使被剁成肉酱也不后悔!” 在片刻之间,李自成的心中不能平静。虽然他的嘴唇上仍然挂着微笑,但是那微笑忽然僵了,干枯了,不再有任何意义了。他向低着头的费宫人又望了一阵,转眼瞥见御案上摊开的山海卫一带的舆图,心情一变,瞟了罗虎一眼,对费珍娥说道: “孤今日叫你来武英殿,并无别事,只是看见你这两三天的仿书,又有进步,心头甚为欢喜,叫你前来一见。一二日内,孤对你将有重要谕旨,总望你今后不要忘孤的眷爱才好。” 费氏叩头:“恭谢皇恩!” 倘若是召见别人,当被召见者叩头谢恩以后,皇上没有别的事需要面谕,此时就算是召见完毕,命被召见者退出。但今天李自成却没有命费珍娥马上退出。他现在一则想多看看费珍娥,一则想着向山海卫出兵的事,竟忘了命费氏退出。皇上没有吩咐,费珍娥不敢起来,处处小心谨慎,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 “他确实看中我了,我要忍耐,两三天就见分晓!” 王瑞芬见皇上继续看费珍娥,不急于命珍娥退出,在心中叹道:“又一个命中注定要在新皇上面前蒙恩受封的人!”她轻轻地走到李自成的身边,悄悄地问: “皇爷,请吩咐,要赏赐什么东西?” 李自成从复杂的情绪中突然醒来,对王瑞芬轻轻摇一下头,随即对费珍娥说道: “你可以回寿宁宫了,两三天内,孤将有丰厚赏赐。” 王瑞芬提醒费珍娥:“谢恩!” “谢恩!”费珍娥赶快说道,叩了一个头。 费珍娥又叩一次头,然后起身。趁着起身时候,又一次大胆地抬头向李自成看了一眼,也向旁边站立的青年将军的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在环佩声中转身向外,体态婀娜地走出暖阁,而王瑞芬和随身服侍的宫女也跟着出暖阁了。 王瑞芬小心和恭敬地送费珍娥出了武英门,过了内金水桥,将费珍娥的袖子轻扯一下,在一株路旁的松树下停住脚步。四个服侍的宫女知道王瑞芬要对费珍娥说什么体己话,便离开她们,继续前行,到右顺门下边等候。王瑞芬凑近珍娥的耳边,悄悄说道: “珍娥贤妹,几天之内,你就是新贵人,我就是你的奴婢了。富贵请勿相忘!” 费珍娥正在想着别的心事,听了这话,感到厌烦,回头向王看了一眼,轻轻说道: “我不会富贵的。王姐,我知道自己命不比你好,我永远只能是一个宫女。” “不,不。新皇上已经看中了您,所以两三天内他要丰厚地赏赐于您。一赏赐,您就蒙恩召幸,选到皇上的身边了。但求您蒙恩以后,不要忘记我王瑞芬对您的一片忠心!” 费珍娥不能对王瑞芬流露出自己决心刺杀李自成的心事,忽然想到投水而死的魏清慧和吴婉容,感到悲伤,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后悔没有随她们投水尽节,死得容易!” 她没有对王瑞芬再说一句话,含泪一笑,转身向右顺门走去。 且说在武英殿西暖阁中,当费珍娥叩了头站起来,李自成在对她说话时,又一次被她的美丽容颜所打动。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是那样黑白分明,光彩照人,最使他动心和吃惊。当费珍娥从他的面前离开,听见环佩声出了暖阁,乍然间他的心中有一种惘然若失之感。但是他马上对自己说:“已经决定将她赏给罗虎了,纵然是天仙也不能留下!”他从片刻的茫然心情中醒来,命窗外的宫女去武英门向传宣官传旨,速叫吴汝义进宫,然后转望罗虎,亲切地轻轻叫道: “小虎子!” 罗虎赶快到御前跪下,俯首听旨。 李自成问道:“孤今日召你进宫,你知道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道,请陛下明示,有错即改。” 李自成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为你有错才召见你,是为你应该褒扬。孤听说你在通州驻军,每日勤于练兵,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颇有名将之风。还听说你每日练兵之暇,读书写字,也常与当地文士往还,向他们虚心求教。你的这些情况,在目前咱们大顺军将领中十分难得。孤听王长顺进宫来说了后,十分高兴,所以特召你进宫一见。” 罗虎感动地说:“臣自幼跟随陛下起义,受陛下教导,得能成长,至今受命一营主将。所有练兵之事,整饬军律的事,都是遵照陛下往日教导,不敢忽忘。” 李自成问:“啊?是孤教导你的?” “是的,陛下。臣与许多幼年孩儿,有许多是阵亡将士的子弟,编入孩儿兵营,不行军就练武,一个个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弓马娴熟。从前,咱老八队人马不多,敌不过明朝的官军势大,不是被追赶,就是被围困,日子虽然困难,可大家都听从陛下的话,不敢随便骚扰百姓,有时还分出粮食救济饥民。这样年月,俺们孩儿兵都亲身经过。” 李自成说:“是啊,我们过了许多艰难困苦的岁月,有几次几乎被官兵消灭!” 罗虎接着说:“咱们的人马在潼关南原打了大败仗,随后潜伏在商洛山中,苦苦练兵,又整顿军纪。臣那时已经是孩儿兵营中的一个小头目,记得可清楚啦。陛下为整顿军纪,获得民心,连你亲堂兄弟都斩啦。臣鸿恩叔是一员好将领,打起仗来勇猛向前,上刀山也不眨眼。斩他时,许多人都哭了,陛下也哭了。他待臣好像亲叔叔一般,所以臣也瞒着陛下到他的坟前烧了纸,痛哭一次。就在困守商洛山中的一年多,我跟着陛下学会了如何练兵,如何讲究军纪。” 李自成想到目前的军纪败坏,也想到斩堂弟鸿恩的事,不由地心中感慨。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喉咙里“哦”了一声。 罗虎接着说:“破洛阳之前,咱大军驻扎在伏牛山的得胜寨一带,也是天天练兵,整饬军纪,深受百姓爱戴,所以百姓称陛下是救星,称咱们的人马是仁义之师。那时,臣已经是孩儿兵营的总头领。如何练兵,如何讲究军纪,臣在这时期又学了很多。” 李自成叹息说:“可惜到了北京之后,许多大小将领把以往困难日子的事都忘记了,独有你还牢记不忘,十分难得,难得!” 罗虎知道近来大顺军在北京城中驻扎,军纪十分败坏的事,看来皇上也知道了,所以才有此感慨。但是他在大顺军中是小字辈的将领,对自己所见所闻的事不敢陈奏,只等待皇上对他有什么吩咐。 李自成含笑问道:“听说有一次你的一哨人马移防,你下令必须将驻地屋内院外,处处打扫干净,又将百姓家的水缸添满,方许离开,这件事深为百姓们交口称道。小虎子,从前孤不曾教过你,咱们老八队可没有这样好,你是如何想到的?” 罗虎回答:“陛下,臣在孩儿兵营中长大,认识了字儿,学会读书。去年进了西安,臣买到戚继光的《练兵纪实》和《纪效新书》,认真读了,悟出了许多道理。戚继光从南方调到北方,任蓟镇总兵多年,所以通州城中上年纪的读书人,知道他许多练兵治军的故事。臣在通州,从老人们的口中听到不少戚继光的故事。前人做过的事,走过的路,俺从前不知道,现在跟着学呗。” 李自成点点头,心中称赞:“真好!”随即又问道:“那替老百姓打扫清洁的事,也是跟戚继光学的?” “这是跟岳飞学的。” “跟岳飞学的?” “臣在西安时,有一位读书人对臣讲岳武穆治军的故事。他说书上记载,岳飞征讨群盗,路过庐陵,夜宿什么市镇。第二天天色未明,将士们为主人打扫门庭,洗净碗盆,挑满水缸,然后开拔。这故事被臣记在心中,在通州有一哨移营时照样行事,果然百姓们因久受官兵骚扰之苦,对这次移营的事传为美谈。” “什么书上写的?” “臣不知道。” 李自成在片刻的沉默中,暗暗点头,在心中叹道:“可惜我大顺军像小虎子这样的后生太少啦!”此时,吴汝义不知皇上叫他何事,匆匆进来,在罗虎的一边跪下。李自成命他平身,在一旁坐下,然后向罗虎含笑问道: “你知道孤为何召你进宫?” “臣不知道。在通州哄传吴三桂不肯投降,是不是又要打仗?” “打仗的事今日不谈,孤今日召见你是为着你的婚事!” 罗虎的脸色一红,低下头去,心中奇怪:“皇上为什么提到此事?” 李自成接着说:“你是孤的得力爱将,义属君臣,情同父子。你的父亲早死,母亲远在陕西。如今孤为你选择德容兼备女子,完成你的终身大事。小虎子,你的意下如何?” 罗虎脸红心跳,俯首不言,等候皇上继续说话。 李自成又说道:“孤方才召见的那个费宫人,才貌双全,在数千宫女中十分罕见,孤将她赐你为妻,就在这几天内为你成亲。今日叫你进宫,就是为着此事。孤刚才故意让你看见费宫人,可满意么?” 罗虎没有做声。李自成略感奇怪,转过头向吴汝义望了一眼。 吴汝义本来认为皇上很看中费珍娥,必会将费选在身边。只要费珍娥受皇上宠爱,生育皇子,对自己也会有许多好处。没想到皇上将费宫人许配给罗虎为妻。皇上近一两天命他为罗虎赶快准备一处富丽堂皇的宅第,原来就为此事!他明白此事已无可改变,便对罗虎说道: “罗虎,陛下恩赐你美女为妻,还不赶快叩头谢恩!” 罗虎继续沉默,想着那花白头发的、从年轻就守寡的、吃尽了苦难的母亲,不由地两眼充满热泪。 李自成以为罗虎是因为年轻害羞,不好意思说话,会心地微微一笑,同吴汝义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向罗虎说道: “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经到了应该成家的年纪,恰好我大顺军又进了北京,建立了大顺江山,由孤主持为你完婚,正是时候。国恩家庆,双喜临门,何况孤念你在孤的身边长大,自幼忠心耿耿,屡立战功,所以孤将宫中一位仙女般模样的美女赐你为妻。像这样如花美眷,世上少有。孤担心你不相信,所以在召见你的时候,特意召见费氏,使你亲眼看看。你心中可喜欢么?” 吴汝义催促说:“罗虎,赶快谢恩!” 罗虎不敢再拖延时间,抬起头来说道:“陛下,臣风闻吴三桂在山海关不愿投降,满洲人又准备南犯,看来会有一场恶战。臣请打过这一仗以后,再议婚事,目前暂且让臣专心练兵,为陛下效命疆场。” 李自成有点儿愕然:“啊?你嫌费宫人的容貌还不够美么?还不称心?” 吴汝义忍不住用责备兼爱护的口气说:“罗虎,你莫要辜负圣心,费宫人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在十三行省你打灯笼别想找到第二个!” 罗虎不怕皇上对他怪罪,大胆回奏:“请陛下恕罪,臣不是不知费宫人十分貌美,又有文才,只因臣为孝顺寡母着想,宁愿娶一个不美也不丑的农家女子为妻,也不要娶一个从皇宫中出身的天仙美女。” 李自成在心中称赞罗虎对母亲的孝心,但是笑着说道:“常言道,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费珍娥虽然有花容月貌,在宫中是公主的伴读宫女,可是一嫁给你,便成了你家媳妇,如何敢不孝顺你的母亲?” 罗虎说:“陛下知道,臣家是几代佃户,无衣无食,有一年,臣母在带着臣讨饭时候,看见财主家的两条狼狗扑了上来。臣那时只有五岁。臣母为护着臣不让狼狗咬伤,她自己却给狼狗咬伤了。从那以后,手背上留下一个大疤,右腿走路一瘸一瘸。另外,她小时出天花没钱医治,脸上留了一些麻子。自古儿不嫌娘丑,可是费宫人她肯在我母亲的面前行孝么?她肯替臣母洗衣做饭么?臣娶了一个美貌媳妇,不但不能行孝,反而要臣母侍候,这妻子臣不敢要!请陛下恕臣违命之罪!” 李自成听了罗虎的诚恳陈词不能不心中感动,但是转念一想,不觉大笑。 “小虎子,”他说,“孤既钦赐婚配,这事岂不想到?你放心,孤定要使你母亲享福,使费宫人在你母亲前做一个孝顺媳妇!” 罗虎不敢相信,低头不语。 李自成接着说道:“‘忠孝’二字,天经地义,必须讲求。你娶妻先想到孝敬母亲,孤甚欢喜。”他转望吴汝义:“子宜,孤命你为小虎子准备一处很好的公馆,一应陈设,都要讲究。你可准备得有了眉目?” 吴汝义站起来说:“为罗虎寻找的公馆已经就绪,是一处世袭侯府的新盖府第,尚未居住。明朝亡国,侯爷被我们逮捕,拷掠追赃,听说已经死了。新盖的房子已经派数十名兵丁打扫,各种陈设,都会在三四天内布置齐备。罗虎成婚时需要的新袍服,命裁缝们日夜赶制,不会迟误。费珍娥的出嫁吉服,听说宫中仓库有为宫眷们准备的现成东西,可以挑选使用。” 李自成说:“你果然会办事儿!你今日赶快差人去寿宁宫问明费珍娥的生辰八字,再将罗虎的生辰八字,都告宋军师,由军师手下的官儿们替他们合一合八字,明日就换庚帖,择定拜堂吉日,越快越好。” 罗虎说道:“陛下钦赐婚配,臣实实感戴皇恩,不敢违抗。可是臣母出身寒微,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娶来的儿媳妇不能在身边行孝,反而受媳妇的白眼,臣的心……”罗虎忽然流出热泪,哽咽起来,说不下去。 李自成受罗虎的真情感动,收敛了脸上笑容,慢慢说道: “你对母亲有如此孝心,实在可嘉。自古道: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所以真正的忠臣必是孝子,从你的身上可以证明。你所担心的是新媳妇能不能孝敬婆母,所以你宁愿娶一个农家姑娘,不愿娶皇宫中的一个美女。这担心可以不必。孤已替你想了。”李自成转向吴汝义问道:“你知道孤为何命你为罗虎布置一处如侯伯宅第一样的公馆?” 吴汝义站起来恭敬答道:“臣也在猜想,但皇上睿智渊深,臣不明白皇上的用心。” 李自成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对罗虎说道:“你是立过许多大功的一员虎将。远的不说,单说去年十月间歼灭孙传庭的一战,关系何等重大。是你,率领数千骑兵,潜行密县山中,绕出临汝之北,在白沙附近截断明军粮道,使孙传庭全军溃败。随即,你日夜追击溃军,混在溃兵中占了潼关。孙传庭率残兵败退临潼,你又紧紧追赶,进入临潼,在一阵混战中杀死了孙传庭。当然别的将领也出了力量,可是你的功劳不同一般。在西安时候,许多武将都受了封爵,孤故意留下一些功臣到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后再行加封。你和吴汝义,还有李友、双喜等多人,都准备在北京进行封爵,以示开国大庆。孤为着替你办婚姻大事,昨日在心中已经决定,不必等候登极大典,提前封你为潼关伯,同时晋升你为制将军。明日,谕礼部为孤准备敕书,在赐你封爵时候,也封你母亲为相应品级的诰命夫人。你是新朝伯爷,你母亲是诰命夫人。费宫人纵然美如天仙,岂敢轻视婆母?”李自成忽然哈哈大笑,问道:“小虎子,你还怕新媳妇不肯孝顺贫穷的婆母么?” 罗虎伏地叩头,哽咽说:“陛下想得如此周到,臣不敢再有顾虑。臣母如蒙诰封,臣纵然战死沙场,也难报皇恩万一!” 李自成在此刻听到罗虎说出“战死沙场”的话,微微觉得不吉,望着吴汝义说道: “子宜,你带罗虎下去,速去准备一切!” 这天下午,关于是否应该对吴三桂用兵的事,有资格参与密议的大臣,分别在两个地方进行密商。一个是刘宗敏住的地方,即从前田宏遇府中内宅的一个院落。如今为着商议机密大事,这院落戒备森严,并且仿效历代制度,在天井院中,离厅堂台阶前三丈远的地方,竖了一面豹尾旗。不管任何文武官员,纵然是提营首总将军府中的重要人员,不奉特许,谁也不能越过豹尾旗前进一步。 今天在这里参加机密会议的人员很少,统共不到十个人,都是制将军。李侔既是制将军,而且为豫东起义将士一营主将,是副军师李岩的兄弟,文武双全,所以他在刘宗敏的眼中是一位较有分量的人物,自然也参加了这次会议。 另一个地方是在军师府的一座小院中,院门口设有警卫,闲人不许入内,小院肃静已极,只听见一只麻雀在树枝上啾啾地叫了两声,随即飞向别处。隔着帘子,堂屋里坐着正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文谕院掌院学士顾君恩。按照一般道理,文谕院就是明朝的翰林院,与国家军事无关,顾君恩参与重大的秘密军事会议却是另有道理。李自成在襄阳初步建立中央政权,号称新顺王,改襄阳为襄京,然后就讨论下一步用兵方略,当时有三个重要建议,顾君恩的“先占西安,然后挥军北伐”之策,被李自成采纳了,大受称赞。到了西安之后,是否立刻进兵幽燕,宋献策、李岩和大将田见秀都主张先巩固已经占领的各省地方,暂缓攻占北京,大违李自成心意;而顾君恩与许多新降文臣都主张赶快攻占北京,皇上应该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李自成果然亲率大军东征,顺利地攻破北京,完成了顾君恩在襄阳建议的用兵方略。在西安建立大顺朝时,李自成命喻上猷做兵政府尚书,而没有用顾君恩。这是因为喻上猷平生也喜欢谈兵,在明朝做过兵科给事中和高级官吏,声望较高,而顾君恩在明朝仅仅是一个拔贡,没有官职,同喻上猷的资历和声望不能相比。另外李自成看出他生性浮躁,不宜做兵部尚书;为着报答他在襄阳建议的军事方略,命他做文谕院掌院学士,特准他参与重要的军事密议。由于这种特殊原因,所以顾君恩今日也被邀出席军师府机密会议。 当两个地方进行机密会议的时候,西华门内的一座用红墙围起来的巍峨宫院中,李自成焦急地等待着亲信的文武大臣们的会议结果,而他自己也在不停地想着对策。 今日午膳后他没有时间回寝宫休息片刻,急急忙忙地召见罗虎和费珍娥,又召见了吴汝义。当决定了罗虎和费珍娥的婚事以后,他就专心考虑着如何打仗的问题。他有时对着京东各州县和山海卫一带的地图研究,有时从御案边突然站起,在暖阁中走来走去,有时不自觉地从心中发出来无声的问话: “立刻就东征么?趁东虏来犯之前就打败吴三桂么?……” 他正想差人分别去首总将军府和军师府询问会议结果,忽然双喜进来跪下,双手将一个密封的紧急文书呈上。李自成心中一惊,问道: “是什么紧急文书?” “回陛下,儿臣听说是吴三桂给军师府送来一封火急文书,宋军师和牛丞相看过以后,立刻命书记官抄一份转给汝侯,将原件密封,差一中军,送来宫中,嘱儿臣立即转呈御前。” 一听说是吴三桂从山海关来的紧急文书,李自成马上就想着是不是关于投降的事?是降还是不降?……他一边胡乱猜想,一边匆匆拆封。他从大封套中抽出来一个略小的封套,上边用恭楷书写: 敬请 宋军师大人阅后赐传 吴两环老将军大人钧启 大明关宁总兵平西伯行辕缄 李自成一看这信封上所用的称谓就不禁动怒,但是还猜不到信的内容。他一边匆匆打开吴三桂给他父亲吴襄的家书,一边在心中说道: “他仍自称大明平西伯,十分可恶,分明是已无投降之意,又给他父亲来封信,何意?” 他抽出了吴三桂给他父亲的家书,看了一遍,气得脸色都变了,手指也微微打颤。他又将书信要紧的话重看一遍,虽然信中用了一些典故他不能全懂,但是基本意思是明白的:他要造反!他将手中的书信向案上一抛,猛捶一拳,脱口而出地骂了一句: “可恶!胆敢如此不恭!” 李双喜猛吃一惊,忽然抬起头来。李自成不等他开口说话,命他叫传宣官分头去军师府和首总将军府,叫正在商议军事机密的文武大臣火速进宫,都来御前议事。 双喜说道:“回父皇,刚才军师府的中军说,牛丞相,宋、李两军师,喻尚书们为了吴三桂的事,马上来宫中向皇上面奏。” “汝侯和几位大将呢?……快传谕他们火速来御前议事!” “听军师府来的中军说,宋军师和牛丞相们先去首总将军府,稍作商议,一同进宫。” “你不要等,快差人去首总将军府,催文武大臣们速来宫中!” “遵旨!” 李双喜叩头退出,回到武英门值房,立刻命一传宣官飞马往首总将军府传旨,催刘宗敏率领正在会议军国大事的文武大臣们火速进宫。直到此刻,李双喜不知道吴三桂的书信中所言何事,只能从父皇的神情突变,以拳捶案,骂了一句,以及急召文武大臣们火速进宫,猜到必是吴三桂那方面有意外情况,但是究竟出了什么惊人变故,他不能知道底细,不知道吴三桂的家书中写了何事,竟然使皇上如此恼怒。双喜既吃惊,又不免焦急。他虽然是李自成的养子,又是不离李自成左右的扈驾亲将,然而自从李自成在西安建国以后,他们之间便有了新的关系,君臣礼制森严。这新的关系远远大过了父子关系。在往年,尽管他的年纪不大,在武将中地位不高,但是李自成要处理的许多紧要大事,他都知道,有时李自成主动地告他知道。如今成了君臣关系,皇上要处理的和所考虑的许多大事,轻易不对他说明,而他也不敢询问。他在值房中坐立不安,向手下人嘱咐一句话,便匆匆出了武英门,向东出了右顺门,率领十名亲兵,到东华门骑上战马,向首总将军府的方向奔去。 李自成重新拿起吴三桂的书信,打算再一次从头到尾细看一遍。恰在这时,王瑞芬进暖阁送茶来了。他暂时停止看吴三桂的家书,将目光转向俊美而温柔的宫女。在往日,每当他看到王瑞芬的桃花般的脸颊,闻见她身上散发的清幽芳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端详着她的桃腮和云鬓,嘴角挂着微笑,纵然不问她一句什么话,也要目送她轻盈地走出暖阁。但今天,他看见她进来,看见她将成化瓷盖碗香茶小心地捧出嵌金丝朱漆托盘,放在御案上;看见她在小心地向御案上放茶碗时,向吴三桂的书信上偷偷地瞟了一眼;看见她立刻转过身子,走到紫檀木雕花钿螺的茶几旁边,没有一点响声,在鎏金的狻猊炉中添了香,他的眼光追着她不放,看见她右鬓边的绢制红玫瑰花在眼前晃动,看见她恭敬而又胆怯地瞟他一眼,看见她似乎想对他说什么话但不敢做声。他的脸上没有了温和的微笑,而只有严肃和沉重的神色。而王瑞芬呢,她瞟见了御案上放着的书信,她看清了信封的浓墨大字,丝毫不误,是吴三桂写给他父亲的家书,她在心中说道: “果然不出娘娘担心,山海卫出了大事!” 窦妃自从今天上午宫女们登上右顺门楼悄悄观礼,看见了种种情况,加上她中午为皇上侍膳,已经心中明白,大概从山海卫来了不好的消息。她已经死心塌地要做大顺皇帝的一位贤妃,将自身和一家人的荣辱祸福同大顺朝的国运绑在一起,所以她午膳后回到仁智殿寝宫休息,对国事放心不下,暗嘱王瑞芬留心皇上的一切动静,随时告她知道。刚才,站在武英殿西暖阁窗外的两个宫女听见皇上怒捶御案,骂了一句粗话,又急于呼唤文武大臣进宫议事,王瑞芬很快就知道了,窦妃也跟着知道了。王瑞芬借故为皇帝送茶和添香,窥探动静,果然偷瞟见御案上放着吴三桂的家书。虽然她不能知道信上写的什么,但是看见信封上写的字也就够了。 窦美仪听了王瑞芬的悄悄禀报,心头猛然一沉,暗自问道: “吴三桂的一封家书如此重要,难道他竟敢抗拒不降!” 她喜读史鉴,关心国事,但苦于没法猜透李自成的主张。只是从一些迹象看,她估计会打仗,会向山海卫出兵。她还估计,在御前会商之后,皇上将迅速差遣一员大将,率领十万精兵,火速东征。她听说大顺军来到北京的是二十万人马,一直信以为真,所以她认为皇上必将派十万人马去征讨吴三桂,而皇上自己则坐镇北京,登极大典将如期举行。 窦美仪一向深信女子以柔顺为美德,所以自从她被选在大顺皇帝身边,受到宠爱,便立志做一个不嫉不妒,不干朝政的贤妃。但是她只愿大顺的国运昌盛,江山永固,四海归心,不愿意继续发生战争,更不愿在北京近处有兵戎之祸,使生灵涂炭,动摇大顺根基。她越想心思越乱,忧从中来,不可排遣,但是她不能同身边任何宫女说出她的忧虑,只是在心中暗暗叹气,默默祝愿说: “陛下,‘和战’二字,断自宸衷,您可要反复思量。须记着兵凶战危,莫凭一时之怒!” 因为王瑞芬前来送茶和添香,李自成将吴三桂的家书放下,目光转移到王瑞芬身上。等王瑞芬离开暖阁以后,他从御座上站起来,在暖阁中彷徨许久,考虑打仗的事。后来,他在心中叹道:“看来改为初八日登极的事,又不能如期举行了!”他重新到御案前边颓然坐下,拿起吴三桂的家书,再看一遍,那信上写道: 不肖男三桂泣血再拜,谨上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近日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附近卫所沦陷几尽。儿方尝胆卧薪,力图恢复,不意李贼猖獗,犯我神京。儿奉先皇密诏,弃地勤王。无奈先皇有弃地不弃民之严旨,儿只得携辽民数十万众入关,士民颠沛于道路,将士迟滞于荒原,使儿不能率轻骑星夜赶程,坐失戎机。儿窃思居庸天险,可为屏障,而京师藉天子威灵,朝野奋起,必可坚守待援。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迨儿进山海关时,贼已过居庸而南矣,良可痛心! 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二日内便已失堕?儿欲卷甲赴阙,事已后期,可悲,可恨! 侧闻圣主晏驾,臣民戮辱,不胜眦裂。窃意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号恸,誓复不共戴天之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不料我父隐忍偷生,负君降贼,来书谆谆,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直柔弱,为母罪人;王陵、赵苞二公,并著英烈。我父赫赫宿将,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不顾也。男三桂再百拜。 李自成再一次将吴三桂的家书看了一遍,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不能再等待啦,马上出兵!趁东虏来犯之前……” 他正要传双喜进殿,双喜匆匆地进来了。他听见声音,转过身子,赶快问道: “你差传宣官们分头去叫议事的文武大臣们速来宫中,已叫去了么?” 双喜跪下说:“回陛下,儿臣差过两个传宣官之后,还怕耽搁时候,又亲自骑马前去。儿臣刚出东安门不远,迎面遇见汝侯同议事的大臣们骑马前来,此刻已经到了。” “他们现在何处?” “现在武英门候旨。” “快叫他们进来!” 双喜出去传旨时候,李自成转望御案,“砰”的一声,又在吴三桂的家书上捶了一拳。 第二十八章 文武大臣们在御前行了叩头礼后,李自成吩咐一声坐下。等到大家刚刚坐稳,李自成先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吴三桂的家书你看了么?” 刘宗敏回答说:“看了。书子中使用了一些典故,我们众武将莫名其妙,经德齐将军讲解之后,我们全明白了。吴襄也是老粗,箩筐大字儿认识不到几马车。吴三桂这混蛋小子,他的这封家书,分明是送来给咱大顺朝廷看的,哪是给他老子写的家书!” 李自成点头说:“你说的很对。吴三桂表面上是给他老子修的家书,实在的意思是写这封书子给孤看的,表明他决不投降。可是他害怕孤立刻发兵征讨,所以他不直接给孤写书子,留下一点回旋余地。”他忽然转向丞相,问道:“启东,你如何看的?” 牛金星赶快站起,说道:“陛下睿智天纵,烛照一切,洞见三桂肺腑。臣看了吴三桂的家书之后,也甚愤怒。然反复思忖,窃以为既然吴三桂的事尚有回旋余地,不妨暂缓讨伐,一面准备用兵,一面按期举行登极大典,以正天下视听,慰万民乱久思治之心。到北京后如陛下不早日登极,将失四海喁喁之望。”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觉得牛金星的话也有道理,又向宋献策问道: “军师府中商议如何?” 宋献策站起来说:“奉旨在军师府议事诸臣,除臣与林泉之外,牛丞相、喻尚书、顾学士都到了。正会议间,接到吴三桂差人送来的这封家书。大家传阅之后,莫不义愤填膺。然而因为是军国大事,所关非浅,尚未迅速就有定议。”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问:“主要的是,你们对出兵讨伐有何看法?” 宋献策心中一惊,回答说:“顾君恩学士力主讨伐,喻上猷尚书,也是主张讨伐。然兹事体大,臣不免心存疑虑,希望断自宸衷。牛丞相认为皇上举行登极大典极为重要,倘再改期,将失天下臣民之望,亦暴露我大顺兵力不足,自身软弱,反助长吴三桂嚣张之气与远近各地不臣之心。” 李自成愤怒地问道:“难道不敢对吴三桂兴兵讨伐,就能压下去吴三桂嚣张之气,消灭远近各地不臣之心么?” 宋献策明白皇上对讨伐吴三桂的事已有成见,且“圣心”十分恼火,不宜在此时犯颜直谏。他不再说话,跟着牛金星坐下。李自成知道顾君恩主张讨伐吴三桂,将目光转向顾君恩说道: “在襄京时,关于下一步用兵方略,文武们议论不一,是卿建议孤先破西安,再接着进兵幽燕,直破北京。到西安后,要不要紧接着北伐幽燕,众文武们议论不同,又是卿主张趁热打铁,赶快渡河北伐。孤两次都采纳了卿的建议,才有今日的成功。关于对吴三桂的事如何处置,是眼下十分火急的军国大计,不能够当断不断,犹豫误事。孤意已决,卿有何高明之见?” 顾君恩明白皇上对吴三桂用兵讨伐的事已经决定,此刻又受了皇上的褒奖,认为这又是立功的绝好机会,立即站起来说: “陛下,近日因风闻吴三桂拥有数万之众,负隅山海,颇有不降之心,臣对和战大计,已私心代陛下筹之熟矣。以臣愚见,吴三桂已决意与我为敌,不日必公然倡言举义,号召远近,誓为明朝复国,并为崇祯帝缟素发丧。如待那时派兵征剿,彼之战守准备已立于不败之地,而各地又纷纷响应,胜负之数非可逆料。故臣反复思维,大胆陈奏,请陛下毅然决定,于登极大典之后,即日东征。以陛下百战百胜之声威,携我军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扫荡山海腹心之患,则各地意欲倡乱之人不敢蠢动,欲乘机南下之虏骑,亦必观望而止步。兵贵神速,不可犹豫误事,敢请陛下圣断!” 顾君恩的意见很投合李自成的心思。他未进北京时候,在路上每天接到许多军情文书;进了北京之后,每天批阅的军情文书更多。这些重要文书,多数是留守长安的权将军泽侯田见秀转来的,也有由六百里塘马直接从湖广来的,还有从河南来的,从驻守太原的文水伯陈永福处送来的,以及从驻守保定的权将军刘芳亮处送来的。这些纷纷从远近各地送来的文书,有许多使李自成感到心烦和担忧。湖广方面,据襄阳府尹牛佺的十万火急禀报:虽然左良玉驻军武昌,每日练兵,尚无西进举动,但四年前投降了明朝郧阳巡抚的王光恩和光兴兄弟,近来十分嚣张,从均州东犯,已经围攻谷城,声言要攻襄阳。襄阳已改为襄京,是控制湖广各地的军事重镇,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倘若失守,不但湖广之德安、荆州、夷陵各地不保,而且南阳也失去屏障。南阳危险,由商洛入关中之路必将草木频惊,武关与商州不得安枕…… 李自成点头说:“目前河南各地也很不稳。” 顾君恩接着说:“河南位居中原,自古为争战之地。目前各府、州、县驻军空虚,无力弹压,可以说危机四伏,十分可虑。况且割据西平和遂平一带的土豪刘洪起,被左良玉委为副总兵,招兵买马,扩充地盘,完全与我大顺为敌。割据登封的李际遇,乘我大顺军在河南驻军空虚,派土寨兵丁四处剿掠,威胁洛阳与郑州,成为中原的一大隐患。臣所言者,只是我朝的明显大患。臣以为北京一带形势关乎四海视听,该用兵讨伐的必须火速讨伐,使局面早日澄清,以震慑各地反侧之心,使之不敢公然叛乱,亦使东虏不敢南犯。”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严峻,但没有即刻说话。他的眼光在刘宗敏等武将和牛、宋等文臣们的脸上扫了一遍,而脑海里却闪电般地同时想起了许多足以使他心烦的情况。近来从各地来的军情塘报和密奏,使他知道河南汝南这个重要地方,已经被劣绅地痞占据,最早被他派兵攻破的并委派了地方官的郏县城,新近又落入明朝的地方官绅之手。另外,从去年十月起,依靠他的声威,不靠兵力,差人传牌到豫东和山东各地,处处百姓驱走了原有官吏,打开城门迎降。可是近来情况已经在变,各地因无兵弹压,绅民不服,谣言蜂起,派去的州、县官无力理事,朝不保夕。他不能不想到,倘若吴三桂准备就绪,与江南明臣联络,为崇祯缟素发丧,倡言复国,号召天下,从湖广到河南,到山东,到徐砀一带,北连畿辅各府、州、县,必将处处骚动,与我为敌,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忽然下了决心,在心中说: “必须赶快东征,一战打败吴三桂,夺取山海卫,不要养痈成患!” 李自成在片刻间所想到的各地局势,御前的文武大臣们因为都是参与帷幄的人,能见到各处军情塘报,所以同样清楚。但是因为各怀隐忧,一时间竟无人说话。李自成也不等待,望着刘宗敏问道: “捷轩,武将们有何主张?” 刘宗敏知道李侔主张持重,但是不予重视,坐着回答说: “武将们都主张讨伐。兵贵神速,越快越好。” 李自成又望着李过问道:“补之,你的意下如何?” 李过恭敬地站起来说:“吴三桂在家书中称我为贼,决意与我为敌,必将一战。臣以为迟战不如速战;拖延时日,于我不利。我军进驻北京以后,军纪已不如前,虽然汝侯令严,已经斩了几个违犯军纪的人,但败坏军纪的事,仍在不断发生。倘若赶快出师东征,全军同仇敌忾,军心可立刻振作。侄臣暗中担忧,如果拖延下去,一月之后,我军暮气已深,军纪将大大不如今日,想打一场恶战,恐怕晚了,所以汝侯坚决主战,侄臣十分赞同。此事迫在眼前,无可回避。至于登极大典之事,请恕侄臣死罪,不妨推迟一步。” 李自成听到李过建议他推迟登极大典,登时脸色一寒,心中一震。但忽然镇静下来,李过是他的亲侄儿,对他怀着无限忠心,这建议不可不认真思忖。然而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想着顾君恩必有妙计解此难题,随即向顾君恩问道: “再推迟登极大典将动摇朝野视听,也会大失三军将士之望。顾学士,你有何更好主张?” 顾君恩站起来说道:“臣以为,一面大军东征,不可迟误,一面如期举行登极大典,以正天下视听。此二事并不相悖,可以同时进行。陛下以为然否?” 虽然在李自成看来,顾君恩的建议不无道理,但是他看见李过和刘宗敏都在摇头,分明是极不赞成。他们是大顺朝中极其重要的两位大将。李自成不能不重视他们的态度,随后向刘宗敏说道: “捷轩,你说出你的主张!” 刘宗敏很不满文臣们的态度,傲慢地瞟了顾君恩和喻上猷一眼,仍然坐在椅子上,冷然说道: “陛下,可以请文臣们各抒高见!” 李自成说:“不,你说吧。你在我大顺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一言九鼎。虽然要大家各抒己见,可是孤等着你一槌定音。” 刘宗敏从椅子上站起来,魁梧的身子,骨棱棱的眉头流露出坚定刚毅的神情,突出的颧骨上似乎微微地动了几下。他将两只大手抱拳胸前,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皇上,我们初到北京,脚跟没有站稳,遇到吴三桂与我为敌,这一仗关乎胜败大局,非打不可。臣为打仗着想,有意见只好说出口来,不说出来便是对皇上不忠。” “你说,你说。孤正要听你忠言。” 刘宗敏继续说:“我军来到北京的人马号称有二十万众,实在说精兵只有六万,连沿路投降的明兵,合起来七万多人。这六万精兵,是我们来到北京的看家本钱,其中有部分将士的士气已经大不如前。吴三桂有关宁精兵三万多,加上新近从进关辽民中征调的丁壮,合起来有四万多人。假若我们将全部六万精兵派去讨伐,留下一万多人马戍卫北京,比吴三桂的关宁兵只多了一万多人。所以这是一次兵力相差不多的大战,也是一次苦战。可是我们必须赶快取胜,不能够屯兵于坚城之下,拖延时日。倘若战事拖延不决,一旦东虏南下,畿辅各地响应吴三桂,对我军十分不利。何况,据刘二虎所得探报,吴三桂在海边屯积的粮草足可以支持半年以上,我们最多只能携带十日之粮,又不能指望附近各州县百姓支援,与我们在河南、湖广各地时情况不同。所以这次讨伐吴三桂,一则是势在必行,二则是全力以赴,三则是必须一战将吴三桂打败。打败了吴三桂,夺占了山海关,然后迅速回师,经营北京近畿,方好立于不败之地,使满鞑子不敢南下,也使河北、河南、山东各地官绅士民不敢反叛大顺。献策,你是军师,你说是么?” 宋献策十分震惊,但在皇上和刘宗敏、李过等都主张对吴三桂用兵讨伐的情况下,他不敢公然反对。不反对吧,又明知用兵不是上策。他站起来说道: “对吴三桂这样窃据雄关,拥兵抗拒,成为我朝肘腋之患,用兵讨伐,义之正也。但臣仍主持重多思而行。兵戎大事,有经有权,请不要立即决定……” 刘宗敏冷笑说:“献策,兵贵神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倘若拖延不决,一旦吴三桂外与满洲勾连,内有河北、山东官绅响应,公然打出为明朝复国旗号,局势大变,我们再想讨伐就晚了。” 李自成又向牛金星问道:“启东,你平日满腹经纶,对此事必有远见卓识,何不说出你的主张?” 牛金星虽然在心中也主张慎重行事,但见皇上和刘宗敏已经下了决心,他就不敢说出不同的主张了。他恭敬地站起来,向李自成回答说: “用兵打仗的事,臣不如军师,更不如汝侯。陛下睿智天纵,思虑渊深,诸臣万不及一。如此大事,请陛下不必问臣,断自圣衷可矣。” 李自成转向宋献策问道:“军师,你看,这一仗应该如何打法?” 宋献策回答:“陛下不是询问臣此仗是否应该打,而是询问臣此仗如何打,足见陛下东征之计已定,其他的话都不是微臣所宜言了。但臣忝备军师之职,理应尽心建言,请陛下另行召对,使愚臣千虑之后,再作一次陈奏。” “也好,今晚孤将在文华殿单独召见你与林泉,诸臣皆不参加。”李自成又转向刘宗敏:“捷轩,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对待吴三桂抗拒不降,臣与众武将出于义愤,也为国家安危着想,坚主讨伐,兵贵神速,不要拖延时日。但也知困难很大,非往日同左良玉打仗的情况可比。我军出兵六万,只比关宁兵多一万多人。吴三桂有坚城可凭,粮草不缺,以逸待劳,先占地利人和两条。我军进入北京后已经有一部分士气不如以前,出征人马不多,粮草也少,必须拼死血战,方能取胜。臣请陛下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壮我军威。只要将士们看见陛下立马阵后督战,定能以一当十,锐不可挡!” 李自成的心情激动,点头说:“孤要亲自督战,亲自督战!” 刘宗敏又说道:“臣请马上出宫,驰回将军府,连夜分批传呼各营果毅以上将领,秘密下令做出兵准备。我大军何时离北京出征,请皇上此刻示知,至迟明日决定。” 李自成想了想,神色更加严重,慢慢说道:“军师原说四月十二日己巳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倘若万不得已,再改登极日期,出征就定在四月十二日。如今既然对山海用兵紧急,登极大典的事暂不提了,就决定在大军东征凯旋之后登极吧。军师,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心中明白,此次皇上御驾亲征,倘若出师不利,东虏又乘机进兵,后果十分可忧。他身为军师,实难附和众议。但是看来谏阻已不可能。在片刻间,他的心思十分为难,不觉向坐在右边的李岩看了一眼。恰好李岩也在看他,分明期望他大胆苦谏。他随即恭敬地站起来,心情激动,含着眼泪,不禁声音微微打颤,向皇上慷慨陈辞: “臣原是草野布衣,寄食江湖,本无飞黄腾达之志。崇祯十三年冬,陛下携仁义之师,进入豫西,百姓奔走相迎,视若救星。献策平生略明阴阳数术,此时识天命攸归,河清有日,故携秘藏《谶记》,匍匐相投。蒙陛下置之帷幄,待如腹心,命为军师,凡军旅大事,无不言听计从。微臣幸蒙知遇之恩,誓以死报,凡大事知无不言。今日遇此东征大计,事关国家安危,臣实不敢不为陛下慎重考虑,以求计出万全。讨伐吴三桂之事,可否请陛下暂缓一日决定。估计今日有新的军情探报到京。俟臣与副军师根据各方探报,通盘筹议,今晚进宫,面陈臣等愚见,然后由陛下圣衷睿断。况且此次东征讨伐,我之兵力尚嫌不足,而敌之地利,颇优于我。皇上纵然必须用兵,也应该庙谋周详,在出兵前,想出一两着奇计,以智取胜,不能拼死攻坚。还有,倘若猛攻无益,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凡此种种,容臣与副军师回军师府认真研讨,今夜入宫面奏。” 李自成觉得宋献策的话也有道理,心情十分沉重,点点头说:“孤已说过,今晚在文华殿召对。这次出兵打仗,实是万不得已。倘若吴三桂公然声称为恢复明朝举兵反我,号召远近,畿辅与山东纷纷响应,我们再讨伐就迟了一步。或者满洲人准备就绪,八旗铁骑南下,与吴三桂联兵对我,那时我们出兵讨伐已经晚了。孤东征之计已定,无须再议,再谏便是阻挠大计。”他瞟见刘宗敏在对他点头,随即对宗敏说道:“捷轩,你立即回首总将军府,分别召集各营将领,传达孤不得已推迟登极,迅速东征之意,命各营赶快准备,于十二日一早随孤东征。至于行军次序,如何部署,你与补之商议,代孤定夺。孤今晚召见正副军师之后,在运筹帷幄方面,他们会助你一臂之力。好啦,大家退下去准备去吧。” 从刘宗敏起,大家依次叩头,肃然退出。 “献策、林泉,”李自成向两位军师叫道,“孤还有话嘱咐!” 宋献策和李岩赶快回身恭立,等候上谕。“你们回到军师府中,献策要为孤此次东征卜上一卦。” 宋献策说道:“古人云:‘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既然陛下已决定东征,就不必卜了。” 李自成说:“当然,十余年来,孤身经百战,往往遇着官军就打,看见有机可乘就打,打不赢就走,并不由卜卦决定。可是这次出师,与往日不同,不妨在出征前一卜休咎。你今晚卜一卦吧。” “是,臣今晚谨遵圣旨卜卦。平日臣为方便起见,总是用三个铜钱卜卦,今晚将沐手焚香,遵照文王旧制,用蓍草卜卦。” 李自成面露微笑:“好,卿平日卜卦灵验,孤今晚等待你卜一吉卦。” 李岩在西安时曾谏阻李自成急于北伐幽燕,力主用两年时间倾全力经营河南、湖广、陕西和山东各地。李自成不仅拒绝了他的建议,而且心中颇不高兴,本来有意任他为新朝的兵政府尚书,也就不再提了。从那次事件以后,他听了宋献策的私下劝告,以后在李自成面前该提的意见少提,以免日久招祸。所以在今天御前会议时候,李岩与宋献策的意见完全相同,但是他在心中巴不得宋献策谏阻东征,他自己却不说话。离开御前出宫,他一直心情沉重,思考着如何挽回皇上和刘宗敏的危险决策。但是他明白自己无力谏阻,宋献策的请求皇上在今晚单独召对也未必能改变皇上和刘宗敏的已定之策。从东华门到军师府的路上,他虽然同宋献策在马上交换过眼色,却因为前后左右有许多护卫的将领和士兵簇拥,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心中暗暗地叹气。 他们策马回到军师府,休息片刻,便同一群常在身边的文武官员共进晚膳。大家看见正副军师大人脸色严肃,猜想到在宫中讨论了重大国事,必定与吴三桂在家书中公然拒降有关,但没人敢询问一句。在宋献策和李岩主管的军师府,不仅办事效率很高,和六政府的情况大不相同,而且绝对不许询问军国大事的重要机密。每次两位军师从御前议事回来,倘若他们不将所议之事告诉左右僚属,大家是不许询问一句的。用李岩的话说,他同宋献策这种对国事的严肃态度就是古人所称道的“大臣出宫不言温室树”。今晚由于正副军师的神色异常严峻,闭口不谈朝廷将如何对待吴三桂拒降的问题,在正副军师周围的气氛也变得大大不同于平日。 晚膳以后,宋献策携着李岩的手走入他单独办公的一个大房间,俗称签押房。他吩咐中军,不许呈送公文的人走进小院,也不许服侍的人站在窗外。然后他同李岩隔着八仙桌,在两把太师椅上相对而坐,端起一杯香茶漱漱口,咽下肚去,小声说道: “你我深蒙皇上知遇,委以正副军师重任,值此国家根基未固之秋,风云巨变之日,不作犯颜直谏则不忠,尽力苦谏则惧祸,为臣之难,莫过此时。室中别无他人,林泉兄何以教我?” 李岩低头沉默片刻,说道:“据你逆料,东征成败如何?” “此事我们已经谈过,十分令人担忧。” “兄平生精于数术,占卜如神,何不遵旨一卜?” “仁兄学问,弟所敬佩,对卜卦一道,岂有不知?易理变化玄妙,往往也有偶然。弟平日遇事,重在以常理判断,不靠占卜。有时占卜,幸而一中,人们便竞相传说。有时也不中,不过人们不谈罢了。我从军事上分析利害,心中了然,所以不必乞灵于卜筮。” “虽然如此,老兄仍然必须一卜,不然今晚用何话回奏皇上?” 宋献策想了一下,只好说:“是的,君命不可违,我就占一卦吧。” 他随即呼喊檐下肃立的中军,命仆人端来温水,净了手,焚了香,然后从锦囊中取出四十九根蓍草秆儿,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上。这时,他同李岩的心情都很紧张,生怕得到一个不吉之卦。李岩见宋献策有点迟疑,向他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担心,小声说道: “请兄不必迟疑,也许会得一吉卦,改变你我思路,不用再谏阻东征,岂不甚佳?” 宋献策说:“兄言甚是。易理奥妙无穷,也许会卜得吉卦。既然钦谕难违,只好不管吉凶,且看占卜结果如何!” 为着表示虔敬,他改变平日占卦习惯,向桌上的蓍草拜了一拜,随即将四十九根蓍草秆儿分为两部分,再按照从西周以来三千年间的传统办法,将蓍草摆布一阵,忽然大惊,小声叫道: “林泉,你看,得到一个凶卦!” 李岩惊问:“什么凶卦?” “这是乾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岂不是应了今日不该东征之事?” 李岩在少年时也是读过《周易》的,不觉说道:“果然是个凶卦!” 宋献策颓然坐下,叹口气说:“林泉,《周易》虽然变化无穷,但毕竟只讲阴阳二字。一、三、五、七、九都是阳数,到上九,阳已至极,不可能再向前进,再向前进便要挫折,故卦辞为‘亢龙有悔’。你记得这一卦的《系辞》么?” 李岩说:“弟少年时读《易经》,对孔子所作易传,反复背诵,至今不忘。《系辞》云:‘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请兄想一想,我大顺朝近来行事,何尝不是亢龙!……” 宋献策赶快作个手势,要李岩将声音尽量放小,免得室外有人听见。李岩摇摇头,接着说道: “孔子在这几句《系辞》中,紧接着用十分感慨的口气说道:‘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今日你我身居子房与陈平之位,不能谏阻皇上悬军东征之议,一旦受挫于坚城之下,东虏乘机由中协或西协进犯,截断我皇上回京之路,岂但‘亢龙有悔’!倘若我大顺不能在北京立脚,影响所及,将见河北、河南、山东各地,变乱蜂起,举国骚乱,大局崩解之祸,不知‘伊于胡底’!” 宋献策轻轻点头,小声问道:“事急势迫,皇上东征之意已决,今晚召对,我们用何言进谏?” 李岩回答说:“皇上亲率六万将士,孤军东征……” “不是孤军,是悬军。” “是的,是悬军东征,也等于是孤注一掷。此事乃国家安危存亡所系,你我既为顺朝大臣,受皇上知遇之恩,必当尽职尽忠,对军国大事的利弊知无不言,方不负事君之道。” “如何能恪尽厥职,知无不言?”宋献策问道,剪去烛花,注目望着李岩。 李岩低头沉吟片刻,重新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道:“依弟愚见,事至如今,只好将今晚之卦,不作隐瞒,面奏皇上。平时陛下十分重视仁兄占卜,倘若今晚听到卦爻辞之后,果然动心,你我即可乘机反复剖析,冒死苦谏,想来陛下可能采纳苦谏,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宋献策说:“难!难!据我看,此时谏阻东征,十分困难,反而可能惹皇上震怒,埋下你我日后之祸。” “我兄往日对皇上知无不言,今晚何以如此忧惧?” “往日,”宋献策感慨地说,“当皇上在艰难困苦之中,依赖众文武辅佐,虚怀若谷,从谏如流,集思广益,知人善任,方能克敌制胜,避免挫折,夺取江山。自从破了西安之后,皇上与陕西将领咸以为大业将成,志得意满,骄气已露,而新降众多文臣又歌功颂德。才到西安不久,山西、山东未定,河南未稳,更莫说天下已定,皇上急于还乡祭祖,大宴乡党父老,封侯封伯,比汉高祖功成还乡,还要心急。自西安至米脂,沿途八百里,修路建桥,于米脂县北门外改建行宫。李补之率领戎马万匹护驾,沿途官绅百姓接驾。如此耗费财力民力,当时不仅你我都不敢有一言谏阻,连启东也是心有非议而口中称颂盛德。君臣之间为何有此隔阂?就是皇上与左右的文臣武将都认为大业已成,而陕西将领们纷纷封侯封伯,他们的意见皇上不能不听。所以势移时迁,皇上对我与启东的进言,有时就不像往日那样言听计从了。皇上如今进了北京,身居紫禁城中,与在西安时更为不同。弟今晚纵然不避皇上怪罪,披肝沥胆,谏阻东征,恐已无济于事。倘若皇上定要御驾亲征,弟无力谏阻,也要尽力献出补救之策,或能以奇计制胜强敌。纵然不能取胜,也不使局势变得不可收拾。” 李岩不觉惊喜,赶快问道:“仁兄有何奇计破敌?” 宋献策正要说出他的奇计,忽然中军进来,请正副军师大人速去前院接旨。宋、李二人迅速站起,略整衣冠,匆匆走到前院,向北跪下。从宫中来的传宣官昂然走上台阶,面南站立,带着浓厚的关中口音和严重的口气,琅琅说道: “圣上有旨!正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火速进宫。圣上在文华殿等候召对!” 中军将传宣官送走以后,宋献策和李岩因为皇上在文华殿等候,不敢怠慢,不能再谈别的话,随即带着文武随从、亲兵、奴仆等二十多人,走出辕门上马,向东华门疾驰而去。 他们在护城河桥内下马,将一群随从留在东华门外,进入紫禁城中。当走到文华殿的宫院门前时,他们的心情都很紧张。宋献策拉一下李岩的袍袖,小声嘱咐: “今日召对,不同平日,犯颜直谏的话由我来说,兄只须帮衬一二句即可。” 李岩心中感激献策的关照,小声说:“请兄尽力苦谏,再献上破敌奇计!” 李岩随在宋献策的背后,由一宫女带领,脚步很轻,恭敬地走进文华殿的东暖阁。宫女退出。他们向李自成叩头,望见皇上的严峻神色,不觉心情紧张。仅仅在三年半以前,在伏牛山得胜寨屯兵时候,他们同李自成每日见面,无话不谈,亲如朋友,那样毫无隔阂的情况一去不复返了。 下午在武英殿御前会议之后,李自成没有休息,首先叫来吴汝义,命他赶快准备初十日为罗虎与费珍娥成亲的事,务要事事风光。他又叫礼政府尚书和侍郎进宫,告诉他们,他要立刻敕封罗虎为潼关伯,罗母为诰命夫人,命礼政府大臣遵照《大顺礼制》,火速备办敕书和潼关伯铜印。他又召威武将军、罗虎的叔父罗戴恩进宫,命他听从宫内大臣吴汝义指挥,督率工匠,连夜将金银熔化,都铸成五百两的整块,分装木箱,钉牢,加上封条;所得珠宝首饰,也要装箱钉牢,内衬棉花,外加封条。罗戴恩率领五百骑兵,五百匹骡子,二百匹骆驼,初十日动身,将数千万两白银,还有黄金、珠宝等物,走娘子关一路,押运长安。他又命李双喜驰往首总将军府,询问刘宗敏是否已经召集了各营果毅以上将领,面授讨伐吴三桂的决策,会商如何出兵的事。双喜回宫禀报,刘宗敏先召见了制将军以上将领会议,传达皇上圣旨,如今正在分批召见果毅以上将军训话,鼓舞士气,誓为陛下效忠作战。至于详细出兵的事,等待正副军师前去,商量之后,方好一一下令。李自成听了没有做声,等候两位军师进宫。 两位军师在文华殿东暖阁叩头,赐座之后,李自成向他们问道: “你们回到军师府,为东征卜卦之事如何?” 宋献策和李岩恭敬起立,依照献策嘱咐,李岩低头不语。直到此刻,宋献策还在心中嘀咕:“要直言不讳么?”李自成又问道: “献策,你到底卜了个什么卦?” 宋献策躬身答道:“陛下,请恕臣死罪!臣于晚饭后沐手焚香,请出蓍草,敬谨卜卦,竟得一个不甚吉利(他不肯直说凶卦)的卦,不敢冒渎圣听。” 李自成暗暗吃惊,又问道:“到底得的是什么卦?” 宋献策:“在乾卦中……” “在乾卦中……什么卦?” “上九,亢龙有悔。” “《易经》……孤不曾读过。什么叫‘上九’?‘亢龙有悔’是什么意思?” 宋献策心中害怕,仍不敢直言这是凶卦,绕着弯子说道: “相传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一部《周易》,卦理深奥,变化无穷。总而言之,不外阴阳搭配,相生相克,天地间万事万物,莫能逃易理之外。因为易理如此重要,所以孔圣人活到四十多岁时对弟子们感慨说道:‘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易经》中讲的是天地间阴阳变化之理,阴阳二气化为图像便是乾坤二卦,化为数字,便是单数为阳,偶数为阴。一、三、五、七、九是阳数,二、四、六、八是阴数。因为以数字代表阴阳变化,故卜筮亦称数术之学。微臣……” 李自成心急地说:“此刻不是讲书,孤要你说明白这一卦主何吉凶。既是凶卦,也须将凶卦的道理说个明白。快说!” 宋献策跪下说道:“请恕臣死罪!卦名‘上九’在乾卦中阳盛已到极限,正所谓到了‘物极则反’,是极运,不能再前进了。倘若再往前进,就要受挫,必将有悔。所以这一卦的爻辞是‘亢龙有悔’。《系辞》是孔子作的,解释此卦说:‘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今日陛下已得北京,仍要悬军东征,不顾困难,与此卦正合。臣心所忧,不敢不冒死直谏!” 李自成心中震惊,一时拿不定主意,随即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是举人,读过《易经》,深明《易》理。你对此卦有何解释?” 李岩已经跪在地上,回答说:“献策晚膳后,沐手焚香,用蓍草占卜,得出此卦。当时臣在一旁观看,心中也为之一惊。《易经》中别的卦中也有‘亢龙有悔’之辞,但不若乾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最为不吉。刚才献策所言,敬请陛下采纳,对东征事三思而行,以免有悔。” 李自成忽然疑心正副军师商量好假托占卜来谏阻东征,登时产生了一股反感。他沉默片刻,又神色严峻地向李岩问道: “这卦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李岩说道:“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卦,变化无穷。但卦辞十分简单,常人不易全懂。幸有孔圣人出,好学深思,勤奋读《易》,曾经读《易》韦编三绝。也就说,穿竹简的皮条儿断了三次,足见其阅读之勤。他曾经说自己‘四十而不惑’,但过四十岁以后,他又对弟子们感慨地说:‘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到了晚年,他周游列国回来,专心为《周易》写出《十翼》,又称《易传》,以教后人。《系辞》包含在《十翼》之内,十分重要,为孔子所作,也包含弟子们记孔子的话……” “孤要你解释‘亢龙有悔’!” “是的,微臣正要解释。”李岩又叩了一个头,接着说道:“刚才献策所言,正是孔圣人的话。但《系辞》中另外还有几句话。‘上九,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这几句《系辞》颇有深意。” “这几句话与孤东征之事何干?” “请陛下效唐太宗从谏如流,俯听臣愚昧之见。陛下虽然建国大顺,改元永昌,但尚未登九五之位……” 李自成截住说:“倘若不是吴三桂据山海卫不肯投降,孤在数日内即可举行登极大典!” “微臣愿意冒死直言,苟利于国,不避斧钺之诛。孔子圣人,在‘贵而无位’之后,接着又说,‘高而无民’,更值深思,亦与今日我大顺情势吻合……” “我大顺已占有南至长江,北至燕山的半个中国,江南亦不难传檄而定,怎么说孤目前的处境是‘高而无民’?孤愿有忠贞骨鲠之臣,决不罪你,但你要把话说清楚!” “臣窃思,我朝虽然新占有数省之地,然而各地不暇治理,疮痍满目,人民未享复苏之乐,故虽有土地而未得民心,所以皇上是‘高而无民’。荀子议兵,首重得民,陛下今日真正之忧不在吴三桂抗拒我朝,不肯投降,而在处处民心未服。万一东征受挫,东虏乘之,兵连祸结,将以何策善后?请陛下三思!” 李自成也觉得李岩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但是他又担心一旦吴三桂在山海卫城中为崇祯发丧,以兴兵复明为号召,传檄各地,远近响应,加上满洲兵乘机南下,局面会不可收拾。在眨眼之间,他考虑了各种后果,还是认为先发制人,迅速打败吴三桂为上策。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决心,又以温和态度向李岩问道: “你说孔子解释‘亢龙有悔’一卦的一段话,下边一句是什么?” 李岩说:“下边一句话是‘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 李自成摇摇头,说道:“这句话与我大顺朝的情况不合。孤于崇祯十三年入河南,得牛金星与你们二位,到襄京后得喻上猷、顾君恩与杨永裕等,都是人才。到了长安以后,又有许多明朝的文臣都是人才,他们知道天命已改,降顺我朝,受到重用。路过平阳,破了太原,又来了一批文臣。如今满朝济济,都是孤的辅弼之臣。只要是人才,孤就录用,予以高官厚禄,俾其各尽其才,赞襄大业,不能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啊!你们都是贤人,并没有身居下僚!” “陛下圣明,延揽人才,才有我大顺朝于短期中六部咸备,济济多士。然而应该有众多的地方大吏,府州县官,为陛下安定封疆,治理国土,恢复农桑,严惩奸宄,使百姓得享复苏之乐,四民咸有葵倾之心。必须如此,三年之后,方能足食足兵,国家根基稍固,立于不败之地。目前情况,尚非如此。陛下大概也知,我朝处处尚在戎马倥偬之中,贤人避居山林,豪强伺机为乱,而派往河南、山东各地的州县官多系市井无赖之徒,仰赖陛下声威,徒手赴任,只知要粮要钱,要骡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闻‘随闯王不纳粮’之言,始而延颈以待,继而大失所望。所以《系辞》上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与目前贤人避世,不肯为陛下效力的情况,大致相合。也因此‘动而有悔也’。臣愚,直陈所见,恳乞恕罪!” 李自成虽然明白李岩说的多是实情,无奈自从他到了西安以来,天天听惯了歌功颂德的话,听不见谈论大顺朝政事缺点的话,倘若偶闻直言,总不顺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岩,又看看宋献策,同时又想着今日午后的御前会议,刘宗敏、李过、李友等等心腹大将都主张对吴三桂用兵,他自己已经同意,并且向朝臣们宣布暂缓举行登极大典,而刘宗敏也已经召集重要将领,下达东征命令……他想到这些,对李岩说道: “东征之计已定,拖延时日,决非上策。如坐等吴三桂准备就绪,为崇祯复仇,以恢复明朝为号召,传檄各地起兵,满洲人也兴师南犯,对我更加不利。况且我军到了北京后,士气已不如前,这是你们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种形势看,迟战不如速战,坐等不如东征。你们不要再谏阻东征大计,徒乱孤心!” 宋献策一反平日的谨慎态度,慷慨说道:“臣碌碌江湖布衣,蒙恩侧身于帷幄之中,言听计从,待如腹心,故臣愿以赤忠报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纵观全局,衡之形势,证之卦理,窃以为,陛下东征则于陛下颇为不利,吴三桂如敢南犯,则于吴三桂不利。东虏必然趁机南犯,只是不知其何时南犯,从何处南犯耳。为今之计,与其征吴,不如备虏。吴三桂虽有数万之众,但关外土地全失,明之朝廷已亡,势如无根之木,从长远看,不足为患,且可以奇计破之。东虏则不然,自努尔哈赤背叛明朝,经营辽东,逐步统一满洲,北至白山黑水,以及所谓使鹿使狗之地,势力渐强,至今已历三世。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遗志,更加悉力经营,改伪国号为大清,不仅占领辽东全境,且统一蒙古,征服朝鲜,利用所掠汉人种植五谷,振兴百工,制作大炮。此一强敌,万不可等闲视之。在今日之前,十余年来陛下是与明朝作战,而明朝早已如大厦之将倾,崇祯只是苦苦支撑危局耳。陛下既来北京,从今日起,必将以满洲为劲敌,战争之势与昔迥异。故臣以为陛下目前急务在备虏,不在讨吴,东征山海,如同舍本而逐末。一旦虏骑南下,或扰我之后,或奔袭北京,则我腹背受敌,进退失据,何以应付?处此国家安危决于庙算之日,臣忝居军师之位,焦心如焚,不能不冒死进言,恳乞俯听一二,免致‘亢龙有悔’。” 李自成不能不思想动摇,低头沉吟片刻,随即问道:“孤不能一战而击破吴三桂么?” “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方是取胜之道。今吴三桂据守雄关,颇有准备,无懈可击,又加以逸待劳,倘若东征不利,岂不折我兵马,挫我军威?倘若东虏乘机南犯,我军远离北京,又无援兵,必败无疑。所以臣说陛下东征则陛下不利,三桂西来则于三桂不利。” “孤只打算以速取胜,然后迅速回师,在北京郊外与东虏作战如何?” “虏兵何时南犯,自何处进兵,是否与三桂已有勾结,凡此种种,我皆不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这三句话都是对庙算说的。今日臣等御前议论东征,议论虏情,就是古之所谓‘庙算’。目前形势,虏情为重,三桂次之。我对虏情知之甚少,虏对我则知之较多……” “为什么东虏对我的情况知之较多?” “往年曾闻东虏不仅派遣细作来北京探刺朝廷情况,还听说东虏出重赏收买消息。我军从长安以二十万人马东征,虚称五十万,又称尚有百万大军在后。这二十万人马,过黄河分作两路,一路由刘芳亮率领,越过太行,占领豫北三府,然后由彰德北上,直到保定。陛下亲率十万人马,由平阳北上,破太原,占领大同与宣府,入居庸关,到北京只有七万多人,每到一地,都没有设官理民,虽有疆土而不守,虽有人民而不附。凡此种种,东虏岂能不知?倘若虏骑入塞,彼为攻,我为守。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长城以内,千里畿辅,平原旷野,地形非利于藏兵设伏,故守军非‘藏于九地之下’。而东虏士饱马腾,可随时来攻,无山川险阻,乘隙蹈瑕,驰骋于旷野之地,正所谓‘动于九天之上’。故目前战争之势,对我极为不利。我之大患,不在山海一隅之地与三桂之数万孤军,而在全辽满洲八旗之师。臣今衡量形势,纵览天时,地利,人和,心怀殷忧,不能不冒死进言。请陛下罢东征之议,准备集全力应付满洲强敌。倘能一战挫其锐气,则吴三桂将可不战而胜。” 李自成的心中更加彷徨,又问道:“既然满洲人尚在调集人马,趁其来犯之前,为使吴三桂不能与东虏勾结,先将他打败如何?” 宋献策说:“倘若……” 忽然,李双喜匆匆进来,跪下禀道:“启禀父皇,汝侯率领毫侯等几位大将,还有从通州赶来的制将军刘体纯,有重要军国大事,来到文华门,请求立即召见。” 宋献策和李岩听说刘体纯从通州赶来,随刘宗敏一起进宫,料定必有重大消息,都不觉心中吃惊。李自成马上对双喜说道: “叫他们马上进来!”他又对宋献策和李岩说道:“你们平身,坐下!” 片刻工夫,李自成便听见刘宗敏率领重要大将们登上文华殿的丹墀了。一般武将,进入宫中都是轻轻走路,深怕惊驾;惟有刘宗敏与别人不同,平时脚步就重,到宫中也不放轻,加之此时他为国事心思沉重,一腔怒气,脚步很自然地比平时更加沉重。 因为凡是在御前谈论机密时候,太监和宫女都回避,连传宣官也不许站在丹墀上边,所以由双喜引着大家进殿,并揭起暖阁的黄缎软帘。 宋献策和李岩看见刘宗敏进来,都赶快站立起来。刘宗敏为要做武将表率,先在李自成面前叩头,然后平身就座。李过等大将们一齐叩头,肃然就座,等待提营首总将军向皇上启奏作战大计。宋献策和李岩看见刘宗敏的骨棱棱的方脸上的严峻神色,已知事情有变,同时在心中想道: “完了!刚才的一番苦谏将付诸东流!” 李自成向众位亲信大将的脸上扫了一眼,先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你们如何商议?” 刘宗敏说:“大家都主张迅速出兵,消灭吴三桂,不可迟误。刚才听了刘二虎的禀报,大家出兵之意更加坚决,所以臣等立刻进宫,面奏皇上。” 李自成转向刘体纯,问道:“德洁,你在通州,又有何紧急探报?” 刘体纯重新跪下,奏道:“臣黄昏时在通州得到了才从山海卫回来的细作禀报,认为这消息十分重大,赶快用了晚膳,亲自飞马进京。臣先到军师府,知两位军师已经奉诏进宫,适逢首总将军府的中军来请两位军师议事,臣就到了首总将军府,将这一重大探报先禀知汝侯了……” “到底是什么重大探报?” “连日来吴三桂与部下文武商议,又招集山海卫地方绅士商议,决定兴兵复明,为崇祯复仇。又担心兵力不足,决定差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 “他要投降满洲么?” “听说不是投降,是借兵。等到吴三桂进了北京,收复了明朝江山之后,割给满洲一些土地,每年给满洲人大批金银绸缎,像南宋对金朝那样。” “他妈的,该死!”李自成不觉骂出一句粗话,又问道:“你的探报可靠么?” “回陛下,十分可靠。臣差往山海卫城中的几个细作,有的认识了平西伯行辕中的人员,有的认识了当地著名绅士、举人佘一元的家人,所以得到的消息很真确。据细作禀报,吴三桂差往沈阳借兵的是两位亲信将领,已经动身了。” 李自成恼怒地对宋献策和李岩说:“吴三桂向满洲借兵,战争来到眼前,你们刚才还苦苦谏阻孤讨伐吴三桂,几乎误了大事!” 宋献策和李岩本来有许多话可以争辩,但是李自成已是皇帝,此时顶撞将有不测之祸。他们在心中十分委屈,震惊失色,只好低下头去。刘宗敏向李自成说道: “圣上不必生气!宋、李两军师都是忠臣,谏阻陛下东征也是出于一片忠心,只是他们的兵书读得太多了,越读越顾虑多端,胆子越读越小了。咱们从在陕北起义以后,随时说打仗就打仗,碰上官军,你不打也不行,那就打呗。一不卜卦,二不查看兵书,三不看皇历选择吉日,四不慢慢商议。陛下常常一听禀报,立刻跳上乌龙驹,挥动花马剑,身先士卒,冲向敌人,不是常常打了胜仗?陛下常说:两军相遇,勇者取胜。又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起义后那么多年,是在刀刃上走过来的。那许多年呀,咱们不靠阴阳八卦,不讲金木水火土,尝尽艰难困苦,一步一步走向胜利,全靠陛下对敌人敢打敢拼。陛下先称‘闯将’,后称‘闯王’,全靠一股闯劲!难道不是这样么?” 李自成频频点头,在心中说道:“东征之事,孤不再犹豫了!” 刘宗敏又说:“如今满洲人还没从沈阳起兵,我军火速东征,一战打败吴三桂,使他来不及与满洲人勾起手来对我。此是上策,不可失误。从今夜起,即做出师准备,一部分人马先移城外。各种辎重军需,也要连夜准备,两日内赶往通州,不得稍误。皇上御驾亲征,北京哪位大臣留守,哪位大将警卫,留下多少兵马,都得请皇上赶快决定。自从来到北京之后,士气已经不如从前。皇上既然主意已定,自今夜起,文武群臣凡有向皇上谏阻东征的,便是干扰东征大计,陛下一概不听,以示皇上已下决心。如此才能使三军同心,鼓舞士气!”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很是。”他又向着大家说:“如何调动人马,如何东征,由提营首总将军全权处置。牛丞相和各衙门大臣,自然要留守北京。今夜,你们出宫以后,孤就宣召牛丞相、六政府尚书侍郎等大臣进宫,面商留守诸事。” 刘宗敏问:“皇上,北京为陛下行在,又为北方军事重镇,必须有一大将率领一万人在此镇守,何人为宜?” 李自成遍观诸将,沉吟片刻,忽然说:“林泉文武双全,他留下来,率领一万人马镇守北京,李友、李侔与吴汝义为副。林泉,你以为如何?” 李岩赶快跪下说道:“臣碌碌庸才,荷蒙重任,不敢违命,纵然肝脑涂地,也要尽心努力,以报陛下,待陛下凯旋!” “好,好。”李自成说,“你平身,坐下。献策,谏阻孤东征的话不用说了,要一战打败吴逆,你有何计?” 宋献策虽然谏阻东征之议受挫,明知东征必败,今后大局难料,正应“亢龙有悔”之卦,心中震惊,手心暗暗出汗,但是他毕竟有非凡之处,仍然思虑周密,神态镇静,起身奏道: “山海卫地势险要,城池坚固,无法包围,也不能硬攻,必须出奇兵攻其要害,焚其粮草,使其军心瓦解,不战自溃。” “能如此就好,请你快说!如何能攻其要害,使其不战自溃?” “据我军小刘营细作探得确实,吴三桂从宁远觉华岛经海上运来的大批粮秣辎重,只有一小部分运入山海城中,大部分仍在一百余艘海船上,停泊于姜女庙海边。姜女庙在山海关之东,相距十三里。如今海面风多,海船都泊于紧靠海岸可以避风之处,容易被我军出奇兵焚毁,倘若此计能行,吴三桂的数万关宁兵虽然号称强悍,必将军心自乱,人无固志,不需苦战,自然崩解。” 李自成眼睛一亮,想起上次召见刘体纯时,自己也曾想到过焚吴三桂粮船的事,连连点头说:“孤也想到过,可是……姜女庙在山海关之东,我军如何能够出奇兵奔袭姜女庙,焚毁粮船?” 宋献策在五六年前曾经漫游冀东,到过山海卫城,略知这一带地理形势。这次来到北京,因吴三桂屯兵山海,成为大顺朝的肘腋之患,他不得不查阅兵部职方司所藏地图,又询问了一些熟悉山海卫附近地理的人,使他对此计胸有成竹。他向李自成奏道: “我军当然不能越过山海卫城,但并非无路可达。在山海关之北约三十多里处,有一地名日九门口,又名一片石,是燕山山脉最东端的一座雄关。长城自西蜿蜒向东,在九门之北约十里处随山势折而向南,故九门口亦面向正东。平日守九门口明军只有四五百人。倘若派五千骑兵,从抚宁县境内山间小路于半夜出其不意,袭占九门口,将守军全部俘获,不使走漏消息,即可以五百人守九门口,四千五百骑兵出九门口,沿小路前去焚烧粮船。从九门口到姜女庙是一条弦线,大约有四十里,没有山岭,尽是浅岗、丘陵,也有平地,在渤海与燕山余脉之间,利于骑兵奔驰。路过山海关外数里处的欢喜岭时,留下三千人马,面向山海关布阵,火器弓弩在前,以防吴三桂的人马出关救粮。只派一千五百骑兵,携带在北京备好的硫磺等引火之物,飞驰姜女庙海边,使海船拔锚不及,放火烧船。烧船之后,迅速退回,与欢喜岭前的人马会合,赶快退回九门口,退入长城以内,不可在山海关外恋战,徒伤兵力。” 刘宗敏忘记是在皇上面前,用力将大腿一拍,大声说道: “妙计!妙计!果然是大顺皇帝驾下摇羽毛扇子的好军师,人间奇才!” 李自成满面含笑点头,向宗敏问道:“谁可以率领这一支人马建立奇功?” 宗敏说:“这支人马要出长城,绕过山海关外边,奔袭海边,一旦被吴三桂截断后路,便要孤军苦战,不动如山,方能杀退强敌,退回长城以内。依我看,这一支奇兵最好交补之亲自率领。” 李自成微微摇头,转望军师,用眼神询问意见。宋献策已经落座,略一思忖,欠身回答: “补之是大将之才,在山海卫城边与关宁兵两阵相对,大军决战,非他不行。罗虎又勇敢,又机警,与士卒同甘共苦,亲如兄弟。命他率领这一支奇兵出九门口奔袭海边,火焚粮船,必能胜任,用不着补之前去!” 宋献策提出派罗虎率一支奇兵去姜女庙焚毁粮船,大家一致同意。罗虎一营只有三千人马,当即商定,由李过营中抽调二千精锐骑兵,临时归罗虎指挥,事后归还建制。 李自成在心中对宋献策大为称赞,他出的焚粮妙计,还有他选中的将领,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是个有半生戎马生涯的起义领袖,非张献忠一类草莽英雄可比,所以虽然他听从了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将领的意见,决定抢在满洲兵南下之前东征吴三桂,不再犹豫,但是吴三桂所率领的关宁精兵,人数估计有四万多人,凭着坚城,又有山海关长城之险,颇得地利,并不容易吃掉。万一焚烧粮船之计受挫,只能靠正面战场。他的心中很不轻松,又向军师问道: “山海卫城池不大,可以围攻么?” 宋献策直截了当地回答:“对山海卫不能围攻,只能靠野战以决胜负。所谓山海关,指山海卫东门而言。此城往北数里处即是燕山东端。长城自燕山而下,连接山海关,向南行,三四里处便是老龙头,紧傍渤海,山海关与燕山脚之间有一小城,名日北翼城,山海关与老龙头之间也有一小城,名曰南翼城,几乎与老龙头的小城相连。臣细察舆图,知我军从山海卫城池左右,均无法越过长城,将吴军包围。此系就地理形势而言,我无法围攻山海卫城。何况以众寡来看,兵法上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此话虽然不能死解,但必须我军多出敌人数倍,方可将敌人包围。今我军只比吴军多出一万余人,谈何包围,惟有决胜于野战耳!” 李自成心情沉重,又问道:“野战需要几天取胜?” “野战只能打一天两天,不胜则退,不可恋战。在强敌之前,全师而归,即是胜利。” 李自成的脸色一寒,心头猛然沉重。 李岩在心中赞道:“献策毕竟是忠直之臣,在此紧要关头,敢说实话!” 刘宗敏说道:“这次出征,皇上亲临阵地,我军将士望见黄伞,必将勇气百倍。为何不见胜利就赶快退兵?” 宋献策直率回答:“其一,屯兵于坚城之下,自来为兵家之大忌。其二,两军相交,都将全力以赴,伤亡必重。我军是悬军远征,别无人马应援,既不能胜,又不速退,危险殊甚。其三,自北京七百里远征,携带粮食甚少。当地人情不熟,百姓逃避,不能‘因粮于敌’,岂能令三军空腹作战?其四,辽东情况不明,东虏从沈阳何时发兵,何时南犯,从何处越过长城,我方全然不知。倘若东虏自中协、西协入塞,断我归路,与关宁兵对我前后夹击,我将无力应付。因想着以上四端,故愚意认为,倘若一战不能全胜,千万不可在山海卫城下逗留,必须以火速退兵为上策。” 刘宗敏怫然变色,说道:“献策!你怎么光爱说泄气话?哼,咱们还没有出兵,你就想着从山海卫赶快退兵!” “是的,侯爷!用兵之道,变化无常,为将者一见形势不利,不宜再战,便应全师退兵,以保三军之命,以后再战。倘若‘知进而不知退’,便是……取败之道。”宋献策本来想说出《易经》原话“亢龙有悔”,但看见皇上脸色严峻,便改换说法,避开“龙”字。 李过笑着问道:“军师,你这话关乎大局,可不是说着玩的!” 宋献策平日与李过交情不错,也很受李过尊敬,勉强微笑着说:“补之,兵法中《谋攻篇》,不是只讲进攻,也讲‘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圣人著《易经》特立遁卦。遁是逃避之意,此卦就是讲究如何趋吉避凶,由逃避变为亨通,所以《易经》中说:‘遁之时义大矣哉!’”宋献策说到这里,看见皇上的脸色缓和下来,也就不再说了。 在片刻之中,李自成不说话,御前诸大将都不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宋献策所说的这一番意见。李岩很明白献策的良苦用心,深为佩服,他站起来向皇上躬身奏道: “陛下率大军东征之后,北京兵力空虚。倘若东虏自西协入犯,威逼北京,如之奈何?请陛下速下密诏,命刘芳亮仍然坐镇保定,控制冀中与冀南三府,但需抽调两万精兵,由一大将率领,速来北京增援。有此增援之师,方能使北京安如磐石。” 李自成点头说:“此议很好。两位军师还有什么建议?” 李岩说道:“河南地处中原,绾毂东西南北,十分重要,目前因驻军稀少,所派州县官员无力弹压,也不能理民,情况殊为可忧。请陛下火速密饬袁宗第自湖广抽调五万大军,由他亲自率领,驰赴河南,巩固中原。” “湖广由谁镇守?” 宋献策回答:“目前左良玉虽然有三十万人马,号称五十万,屯兵武昌,但是他从前年朱仙镇大败之后,暮气日深,他本人也身体多病,看来不会再有多大作为。白旺驻在德安,足可使左良玉不能向西一步。” “那好,孤明日即飞敕袁宗第率五万人马离开湖广,驻军洛阳,镇守河南。”李自成向大家望了望,又说:“你们出宫吧,分头准备出兵东征。要立刻召牛丞相与喻上猷进宫,连夜商议大臣们如何留守北京的事。” 以刘宗敏为首的御前会议诸臣在李自成面前叩头以后,鱼贯退出。在东华门外纷纷上马,出了东安门不远,刘宗敏率领众武将奔回首总将军府,继续连夜会商军事。临分手时,刘宗敏在街心勒马暂停,向两位军师说道: “老宋,林泉,我同各位大将细商出征的事,少不了你们二位。你们回军师府稍停就来,到我那里一起消夜!” 宋献策回答:“不敢怠慢,马上就到。” 回到军师府,宋献策和李岩知道在他们进宫时间没有什么军情大事,便屏退左右,坐下略事休息。宋献策先轻轻叹一口气,神色愁闷,向李岩说道: “林泉,弟自从崇祯十三年向陛下献《谶记》,幸蒙陛下置之帐下,待如心腹,于今数年,从未如今日忧心无计,深愧空居军师之位!” “仁兄心情,弟何尝没有同感?无奈皇上从马上得天下,笃信武功,一意东征。他真正依靠的是捷轩等陕西武将!” 宋献策赶快使眼色,又摇摇下巴。侧耳听小院中空无一人,然后说道: “无论如何,我们只能尽为臣之道。国运兴衰,付之天命!”停了片刻,他又叹口气,接着说道:“我们都认为崇祯亡国,天下之势已非从前,此时应该暂舍吴三桂,速调保定之兵,固守近畿,以待满洲强虏进犯,迎头一击。仁兄借‘亢龙有悔’之卦,反复苦谏,未能挽回圣心。倘若东征失利而满洲人乘机而至,我朝根基未固,前途难料!” 李岩点头说:“弟也有同样担心。幸而兄随后以遁卦进言,似蒙圣上与首总将军重视,也算是亡羊补牢之计。” “不然。大军鏖战,兵马混乱,往往想退出战场,全师而归,十分困难。我军最好不去山海,但我们已无力阻止了!” 忽然中军进来禀报:首总将军府来人,请两位军师速去议事。宋献策和李岩立即起身,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辕门,策马而去。 第二十九章 李自成已经决定四月十二日率六万人东征吴三桂,一切准备工作都要在短短的几天内就绪,不仅首总将军府、丞相府、军师府以及各营的权将军和制将军,连他们下属的大小头目,无人不紧张起来。虽然李自成如今是皇帝身份,下有文武百官各司其事,但毕竟是国家草创时候,又加御驾亲征是非常之举,他也不能不投身于准备东征的繁忙之中。与往年临近大战前的情况不同,他不是心情振奋和激动,而是怀着忧虑,心思沉重。他心中烦闷的是,这是出他意料之外的一次战争,原来他根本没有料到。不但在西安时候,而且在前来北京的路上,直到进入北京之初,他都在胜利的愉快中,只想着如何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传檄江南,不再进行大的战争而统一全国,建立万世基业,正如许多文臣们所说的,后人将称他功迈汤武,德比尧舜。没料到不但一个关宁将领吴三桂胆敢抗拒投降,连满鞑子也要趁机南犯!早知如此,他会多带一二十万人马前来,使吴三桂不敢不降,满洲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昨夜,同刘宗敏等决定了御驾亲征的大计之后,又召见了牛金星和喻上猷,密商了丞相和六政府大臣们留守的事,已经将近四更天了。御膳房端来了点心。他在王瑞芬等如花似玉般的宫女们的服侍下,无情无绪地用了消夜点心之后,离开文华殿,像平日一样,由宫女们前后跟随,真所谓珠围翠绕,七八盏宫灯飘光,回到了寝宫仁智殿的西暖阁。 窦妃居于专宠地位,一直等待着皇上返回寝宫。尽管她早已十分瞌睡,但是不奉旨不敢自己在东暖阁凤榻就寝。她在椅子上打了几次盹儿。忽然,一个贴身宫女在耳旁柔声禀报: “娘娘,皇爷离开文华殿回寝宫来了。” 窦美仪猛然睁开眼睛,起初不免愣怔一下,随即完全醒来,望望面前的宫女,知道不是偶然做梦,是皇爷确实快回宫了。她又是喜悦,又是担忧。喜悦的是,皇上就要回宫;担心的是,她觉察出今日朝廷上出了大事,非常大的事。从下午到夜晚,连着召集文武大臣到文华殿开御前会议,密商大计。到底为了什么事,因为严禁宫女们在近处侍候,不能够窃听半句,所以她丝毫不能知道。但是她猜想到,必定是出了可怕的军国大事,说不定是吴三桂不肯投降,称兵犯顺,皇上决定打仗了。她巴不得大顺朝皇统永固,国泰民安,再也没有战乱……想到这里,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对着铜镜,将略微蓬松的鬓发整理一下,又在脸颊上轻轻地敷点香粉,忽有宫女来禀:皇爷已经进武英门了。她一阵心跳,赶快在宫女们的陪侍下,走出仁智殿,站在凉风习习的廊檐下,等候接驾。过了片刻,她听见了一阵脚步声,看见了一队宫灯,听见了走在前边的一个宫女的通报声:“皇上驾到!”但闻环佩轻轻响动,窦美仪赶快率宫女们走下白玉台阶,在丹墀上跪下接驾。李自成大步走进仁智殿的西暖阁,十分疲倦,在龙椅上颓然坐下。窦妃率领王瑞芬等两个宫女随着进来,侍立一旁。她躬身说道: “天色不早了,请皇爷安歇吧!” “快四更了,你怎么还不早睡?” “国家草创,皇上日夜辛劳,臣妾自应在后宫秉烛等待,方好随时侍候,不奉旨不敢独自就寝。” “你没事,快去你的寝宫睡吧。” 窦美仪忽然感到空虚,正要退出,李自成向她问道: “孤已经决定为费珍娥赐婚,你可知道?” 窦美仪本来已经听了王瑞芬在武英殿窗外窃听后的密禀,但是她佯装不知,故作吃惊神气,望着皇帝回答: “臣妾一点不知。皇爷为她择婿,一定十分合宜。不知是哪位功臣?” “是孤的一员爱将,名叫罗虎,屡立战功,明日即敕封为潼关伯,他的母亲也将封为诰命夫人。” “这位罗将军有多大年纪?” “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相貌十分英俊,智勇兼备,治军有方。”李自成转向王瑞芬叫了一声:“王瑞芬听旨!” 王瑞芬赶快跪下。 李自成说道:“你明天早膳以后,去寿宁宫向费宫人传旨:孤为她择一佳婿,潼关伯罗虎将军,即于四月九日成亲。此系赐婚,男女两边一应婚嫁所需,均由宫内大臣吴汝义与礼政府会商,遵旨筹备。” “奴婢领旨!”王瑞芬叩头起身。 李自成又对窦妃说道:“你是娘娘,应该给费珍娥一些陪嫁之物,如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首饰之类。民间叫做添箱,在你就叫做赏赐。你想赏赐什么,命王瑞芬告诉传宣官,吩咐宫内大臣吴汝义,他就替你办了。孤心中明白,你很关心费宫人的婚事,理应赏赐从优!” “领旨!” 窦美仪回到东暖阁,心情有好一阵不能平静。虽然事情已经证实了皇上使费珍娥同罗将军婚配,使她不必再担心有一位十分美貌的才女日后在大顺的后宫中会同她争宠,但是皇上处置这件婚事如此急迫,必是又出了什么军情大事,等不到登极之后。她一则挂心国事,二则她正是青春年华,不料又遇上独眠之夜!她没情没绪地在牛角宫灯旁坐了一阵,然后由贴身宫女服侍她卸了晚妆,上了凤榻,而玄武门恰巧传来了四更的鼓声。 她知道皇上在西暖阁并未就寝,有时坐在龙椅上纳闷,有时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她知道这是皇上进北京以来第一次有这样不眠之夜。在一刻之前,她在凤榻上为今夜的独宿怀着难以排遣的怅惘情绪,但现在想着国家出了大事,十分担忧,那种独宿的怅惘情绪一扫而光。她小声嘱咐值夜的宫女:务要在皇上身边小心服侍,有什么动静要立刻来向她禀报。 过了一阵,她刚要矇眬入睡,忽然从武英殿右边、通向仁智殿宫院的转角处,传来了三声云板。窦美仪猛然醒来,睁开眼睛,随即听见一个宫女匆匆向仁智殿走来。她知道明朝的宫中规矩,倘若夜间有十分紧急的军情文书,必须赶快启奏皇上,司礼监夜间值班的秉笔太监不敢耽误,走到乾清宫正殿通往养德斋的转角处敲响云板,由一位值夜的宫女接了火急文书,送到养德斋的门外边,交给在养德斋外间值夜的宫女,叫醒崇祯,在御榻前跪呈文书。李自成初到北京,对明朝留下的太监不敢使用,令李双喜住在武英门,既担负保驾重任,也掌管接收呈奏皇上的重要文书。尽管他是李自成的养子,平时不奉特旨宣召,也不能进入仁智殿寝宫。对他不存在防备行刺问题,而是遵照儒家的内外有别的传统礼法,任何男人不得进入后宫。为着可能夜间有紧急军情文书必须火速呈到御前,或有紧要大事必须启奏皇上,所以仿照前朝办法,特在从武英殿通往仁智殿宫院的转角处悬一铜制云板,由李双喜将云板轻敲两下,惊醒在廊房中值夜的宫女,由她们通报进去。还特别规定,云板只能轻敲两下,以免惊扰圣驾。只有特别紧急情况,才允许连敲三下。可是刚才,窦美仪听见云板竟然是连敲三下。 窦美仪十分吃惊,一阵心跳,迅速起床。一个在外间值夜的宫女听见窦妃从凤榻起身,赶快进来,小声问道: “娘娘,如今还不到四更三刻,怎么就起床了?” 窦妃说:“皇爷为国事通宵未眠,我怎么能安然就寝?快拿热水,侍候我梳洗打扮。” 又一个宫女进来。两个宫女赶快侍候窦美仪梳洗、打扮,穿戴整齐。窦妃尽管心思很乱,对国事胡乱猜测,十分担忧,但在打扮之后,还是仔细对着铜镜看了看,亲手将一朵绢制红玫瑰花插在鬓边。忽然她吃惊地对身边的宫女们说: “听,皇爷启驾离了寝宫!” 一阵脚步声,李自成在几个宫女的前后簇拥中走出仁智殿,向武英殿去了。窦妃在心中纳罕:自从皇上驻跸紫禁城中以来,还没有这样情况。到底是为了何事? 服侍窦妃梳洗打扮的两个宫女不曾到皇上身边,对云板三响后在西暖阁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清楚,而在西暖阁侍候皇上的几个宫女,包括管家婆王瑞芬在内,都随驾去武英殿了,使窦妃无从打听消息。她不敢卸妆,不敢重新就寝,只好坐下去等候消息。她想着,王瑞芬一旦有了时机,一定会来向她禀报消息。 果然,过了一阵,通宵未眠的管家婆王瑞芬进来了。由于过于疲劳和瞌睡,她平时脸颊上的红润没有了,一双大眼睛也不再光彩照人了,而眼角出现了一些血丝。还由于没有时间梳洗打扮,两鬓边略嫌蓬松,一点忧郁的神色堆在眉梢。窦妃赶快使眼色命两个宫女退出,然后小声说道: “瑞芬,你累了。我这寝宫中没有旁人,你不妨坐下说话。” 王瑞芬躬身小声说:“奴婢自幼入宫,在宫中长大,不敢坏了皇家规矩。娘娘,好像朝廷上出了大事,很大的事!” “到底是什么大事?” 王瑞芬将黄缎门帘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看,见没有宫女窃听,又回到窦妃的身边,悄悄说道: “整整一天,皇上不断地召见文武大臣,好像都是商量吴三桂的事。刚才过了四更,皇上仍不肯就寝,在寝宫坐一阵,彷徨一阵。忽然云板三响,是李双喜将军递进一件密封的火急文书。皇上打开文书一看,登时脸色一寒,不由地在金砖上将脚一跺。又过了一阵,他将这封紧急文书往怀中一揣,就启驾往武英殿去了。” “到武英殿做什么?” “皇爷在武英殿的西暖阁一坐下,立刻命人将双喜将军叫来。双喜将军好像料到皇爷会很快召见他,所以衣帽整齐,坐在武英门的值房中恭候,一闻传宣,立刻进来。” “皇上问了他什么话?” “皇上命宫女们立刻退下,也不许站立在窗外近处,所以问的什么话奴婢不知。奴婢走在最后,离开窗外时只听见皇上的口中说到了吴三桂,又说到满洲。” 窦美仪的心头上猛一沉重,感到大事不妙。她虽然生长于深宫之中,服侍在年轻守寡的懿安皇后身边,但近几年来满洲的兵力日强,成为明朝的一大祸患,她也知道。听了王瑞芬的不明不白的禀报,窦妃瞠目望着瑞芬,一时无言;过了片刻,挥手说道: “你赶快休息去吧。能够和衣睡一阵也好,说不定皇上什么时候又要呼唤哩。” “奴婢这就去,随便歪在枕头上矇眬片刻,不敢睡着。皇上更辛苦,白天和通宵都在为国事操劳,不曾有一刻上御榻休息!” 窦美仪没再说话,又挥手命王瑞芬快去休息。瑞芬退出后,随即有两个宫女进来,说天色尚早,请娘娘且到凤榻上休息。窦妃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卸了妆,靠在枕上休息,同时也挥退了两个宫女。可是她想来想去,越想越没有睡意,睁开眼睛,望着宫灯,在心中问道: “难道是吴三桂投降了满洲?难道是吴三桂勾结满洲人同时来犯?难道是满洲人又进了长城?……” 一阵风从树梢吹过,仁智殿屋檐上铁马丁冬。窦美仪翻身下床,重新坐在椅上,无言地注视着羊角宫灯,在心中说道: “但愿皇天保佑,大顺朝逢凶化吉!” 今天是四月初五日,离决定御驾亲征吴三桂的日子只隔七天了。昨日上午巳时前后,大顺朝的文武百官还处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之中,齐集皇极门前的丹墀上,依照鸿胪寺官的高声鸣赞,演***的登极典礼。丹墀下排列着两行仪仗,又称卤簿,从丹墀下直排到内金水桥边。而午门外站立着六只高大的驯象,由彩衣象奴牵引,每一阙门两只,相向守门,纹丝不动,稳若泰山。皇极门丹墀上的高大铜仙鹤和铜香炉,全都口吐袅袅轻烟,香气氤氲,散满演礼场中。在丹墀两边,钟鼓司的乐工们随演礼进程,不断按照鸿胪的赞礼声奏乐。乐声优雅、雍容,不仅气氛肃穆,更显出太平景象。但是演礼尚未终场,唐通和张若麒在文华殿叩见了李自成,接着军师府又收到了吴三桂给吴襄的家书,局面便突然变了。 昨天上午,唐、张二人退出之后,李自成立刻同几位重臣开御前会议。昨日下午和晚上又继续御前会议。宋献策、李岩原来都不同意对吴三桂急于用兵,担心一旦东征受挫,东虏乘机南犯,大局将陷于不可收拾。随着李自成在革命功业上的步步胜利,尤其是从崇祯十五年李自成在中原各地连获重大军事胜利以来,他们之间最初的“袍泽”之情步步疏远,变化为君臣关系;到了西安以后,中央政权确立,百官职掌和品级厘定,当年“袍泽”之情就所剩无几了。所以关于皇上要往山海卫御驾亲征的大事,两位军师虽然当面苦口谏阻,无奈皇上不听。随后他们被刘宗敏请到首总将军府讨论如何出兵的具体问题,完全是奉命行事,谏阻东征的话不再提了。 他们正在旧皇亲田宏遇宅中商议出兵的各种具体问题时,刘体纯从通州派飞骑送来的十万火急军情探报到军师府了。军师的夜间值班中军副将不敢拆封,立刻派人飞骑送到宋献策手中。宋献策拆开一看,脸色一变,不觉在心中惊叫:“果然不出所料!”他立刻转给李岩。李岩匆匆一看,心中想道:“在西安时我就担心会有今日,果然不幸言中!”他顺手将刘体纯的探报转给刘宗敏。刘宗敏看过之后,又交给宋献策,说道: “兵贵神速,可见御前所定大计很是,必须赶快打败吴三桂,消除此一支祸患,再腾出拳头来对付满洲!各营如何出兵的事,由我一一下令。你们二位速回军师府,将这一军情探报连夜送进宫中,呈给御览。说不定明日一早,皇上会召见我们。你们赶快回去休息去吧!” 宋献策和李岩迅速辞出,策马奔回军师府,将刘体纯的军情密报附了一页简单的说明,让皇上知道他们同刘宗敏都看过了,“特呈御览。敬候圣裁”。这一简单附页,不是正式奏疏,在当时叫做“揭帖”,清朝称为“附片”。宋献策在外边加了个封套,写好封好,封口加印,立即叫人骑马送交东华门值班官员,所以在四更时候,云板敲响,李自成就看见了这一令他大吃一惊的军情禀报。但在刘宗敏面前议事的众多权将军和制将军,大家还坐在闷葫芦里,照旧商议出兵的事。他们都知道出了大事,必是关于满洲人和吴三桂的动静,但因刘宗敏的令严,没人敢打听一句。 宋献策把李岩邀到签押房中,屏退左右,继续谈了一阵。他们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只恨他们自己出身文人,又不是陕西籍,同刘宗敏比起来究竟是远了一层,遇到目前局势,如何可以使国家趋吉避凶,化险为夷,他们徒然在心中清清楚楚,却无力挽救大局。他们因知道明日早饭以后,皇上必然召他们进宫议事,而此刻已经四更多天了,所以他们胡乱吃点东西,闷闷不乐,准备各回自己房中休息。在分手时候,李岩叹道: “近几个月来,弟常后悔不隐居山林,而今晚矣!” “皇上是有为之主,吾兄何出此言?” “皇上当然是有为之主,但弟自恨有心报主,无力回天,不知税驾何处!” 宋献策的心中一动,感到这是一句不吉利的话,但他也有一些同感。他想了想,感慨地说: “弟读《孙子兵法》,很注意《势篇》中所讲的一个道理。如今你我可以回想,皇上不顾你我多方谏言,占领河南、湖广之后,接着又到了西安,一直不肯在各地设官理民,使国家可攻可守,处于不败之地。朝廷不作此根本大计,一意马不停蹄,北伐幽燕,这不是一二人的意思,而是一个‘势’字。皇上如今不顾你我苦谏,决意东征,也是一个‘势’字。这个‘势’字,就是杜预所说的‘形势’二字。孙子讲究用兵任势,是取胜之道。我从‘势’字悟出,遭致失败,往往也是一个‘势’字。目前你我无能为力,也是因为形势已成,非你我可以为力,徒唤奈何!” 李岩轻叹一声,回自己在军师府内住的一座小院中去了。 到了巳时过后,宋献策和李岩被皇上召到文华殿了。 李自成在五更拜天之后,早膳以前,先将李双喜和吴汝义叫到武英殿的西暖阁,明白告诉他们,已经决定于十二日己巳,御驾亲率六万大军东征,一举打败吴三桂,迫其投降,然后腾出拳头,迎战满洲来犯之敌。他还告诉他们:双喜将随御驾东征,不离左右,而吴汝义留在宫中,协助李公子镇守北京。对于局势的突然变化,他们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已经心中有数,而现在是完全明白了。同时他们也恍然大悟,怪道皇上急于要择吉于初九日丙寅为罗虎成亲,并且要在初九日以前敕封罗虎为伯爵,原来都是为鼓励他在战场上死力效忠! 吴汝义向皇上禀奏:罗虎的公馆已经安排好了,房屋和一切陈设都可以说富丽堂皇,符合大顺朝伯爵身份。男女奴仆都是从高门大户中挑选来的,限令在今日一早全到罗虎公馆,有迟误不报到的惟原主人是问。他还禀奏: “昨日陛下对臣面谕之后,臣立即向礼政府大臣们传下圣旨,敕封罗虎为潼关伯的敕书铜印,都将连夜赶办,今日上午将敕书送进宫来用玺,接着在罗虎的伯爵府颁赐罗虎。罗虎受封之后,立刻进宫,叩谢圣恩。估计罗虎进宫谢恩,将在近午时光景。他谢恩后骑马奔回公馆,文武官员为他贺喜,少不了举行酒宴。这些必备之事,臣已吩咐下去,务须一切操办妥帖,风光,方合乎御赐婚配体统。” 李自成点点头,又问:“你打算请什么人为他主婚?” “罗戴恩是他的堂叔父,本来由他主婚最为合宜,可是他奉旨押运金银去西安,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大臣之中,陛下以为谁为合宜?” 李自成略想一下,含笑说道:“这费宫人在明朝宫中是有名的美人,又是一位才女,小罗虎担心她眼眶太大,轻视他出身微贱,说得难听是一个流贼,说得好听也不过是草莽英雄,所以罗虎怕费宫人不能在婆母前行孝,原不想成这门亲事。孤为此才赶在罗虎成亲前敕封他为潼关伯,封他母亲为诰命夫人。你再去找牛丞相传谕孤的旨意,请他做罗虎的主婚人吧。” “如此最好。臣当遵旨而行,包管这一对新人十分满意。” 李自成说:“初九日黄昏新人花轿到潼关伯公馆,拜天地,送入洞房,接着就是几十席盛宴。事前样样都得准备好,可来得及么?” “请陛下不必操心,臣已作了安排。此系皇上御赐婚配,咱大顺朝开国以来第一桩钦定佳偶,使英雄与美人喜结良缘,臣岂能不尽力办好。数百张大红龙凤请帖,今日即可备办停当,按照开好的名单送出。鼓乐、花轿、各色执事,该由什么衙门、什么官员操办,臣已吩咐下去,不会误事。还由京城中……” “不是京城,是行在。” “是,是。请恕臣一时错言。臣已命人由幽州行在的全城中征集一批有名厨师,明日就到潼关伯府,备办宴席。” 李自成频频点头,在心中称赞吴汝义很会办事,不愧是宫内大臣。他又在心中暗想,到了初九下午,一部分重要武将已经出征或者移营通州一带了,只有一部分将领尚在幽州城内。但是不管怎样,要使尚未启程的将领们在罗虎的喜宴上快活快活!但是,这只是他的心里话,并未出口,轻轻挥手,使吴汝义和李双喜叩头退出了。 今早,李自成不让窦妃陪侍,独自在武英殿暖阁中用膳。因为他不断地思虑着东征的事,他的脸色特别沉重。王瑞芬只在五更时矇眬片刻,挣扎精神起来,赶快梳洗打扮,像往日一样花枝招展,率领四个宫女,小心翼翼地侍候皇上早膳,同时受窦妃暗中嘱咐,在御前偷偷地察言观色,只要能得到一点朝中情况,便向窦妃禀报。一则因为她是一个最为细心的人;二则她同窦美仪差不多,一心一意维护大顺,把自己的一生命运寄托在大顺的皇权永固;三则她站立的地方靠近皇上,所以她与其他宫女不同,独能看见李自成的右眼皮不住跳动。这本来是由于李自成从昨天来缺少睡眠,眼皮的末梢神经过于疲倦,然而当时在民间却有一种迷信,有一句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崖(读ai)。”宫女和太监中间,也有这种迷信。王瑞芬认为皇上的右眼皮不住跳动是一个不吉之兆,心中一寒。但是她知道窦娘娘如何为国事忧愁,决定不向娘娘禀报。 早膳以后,李自成命传宣官传旨,辰时三刻,在文华殿召见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喻上猷、顾君恩等几位帷幕重臣。他没有召见刘宗敏和李过,只是因为,刘宗敏是他起义后的生死伙伴,遇事果决,他相信此时必已陆续下令诸将,部署出征,而李过是他的亲侄,性情有点像他,既不必多询问李过的意见,也无须再有何叮嘱。倒是牛金星等几位被他重用的文臣,今日同他们既是君臣之分,也有朋友之谊,处此重大决策时候,他不能不再听听他们到底还有些什么谋划,可以采纳。 在他向传宣官下了口谕以后,他坐在御案前沉思,首先想到了宋献策昨日所卜的“亢龙有悔”的卦,虽然他已经拒绝了两位军师的谏阻,同意刘宗敏的意见,在东虏南犯前赶快出兵东征,但是他心里并不踏实。要他完全不相信宋献策的卜筮是不可能的,不相信从文王、周公、孔子传下来的《易经》,也是不可能的。但他同刘宗敏都有十分丰富的打仗经验,认为必须在满洲人南犯之前先动手打败吴三桂方是上策。昨夜接到刘体纯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报,更增加了他先打败吴三桂的决心。然而他也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不足,也顾虑离关中太远,缓急之时不能得到人马增援。想到这里,他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讨厌右眼皮不住地跳动,将右眼皮揉了一阵,然后在心中对自己说: “按既定东征方略去行,切不可乱了章法!” 虽然他刚刚在心中告诫说“不可乱了章法”,却马上传旨宣召正在忙碌着的吴汝义重新进宫。当吴汝义在他的面前跪下叩头以后,他挥退在身边侍候的宫女,低声问道: “孤听说正阳门瓮城内的关帝庙十分灵验,香火很盛,你知道么?” “臣知道。北京正阳门关帝庙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天下闻名。” 李自成点头说:“关帝爷是蒲州人,同陕北仅一道黄河之隔。自来秦晋一家,我朝龙兴西北,艰难定邦,必有关帝爷暗中护佑。你须置备供物,代孤前去上香,默祝我朝……”他稍微停顿一下,不说出心中最关心的是东征胜利这件事,而要吴汝义祝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吴汝义明白皇上的真正用心,赶快说道:“臣要祝祷,请关帝爷在天默佑,此次皇上御驾东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好,你快去吧。” 吴汝义退出以后,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阁中又闷闷地想了一阵,又揉了揉右眼皮,打个哈欠,便启驾往文华殿去了。 往日,如果崇祯皇帝从乾清宫往文华殿去,一定要乘步辇,有大批太监跟随。然而李自成在紫禁城中不管去什么地方,一动身也称为“启驾”,实际却全是步行,由李双喜率领二十名护驾将校跟随,另外有四名从西安带来的传宣官,还有挑选到武英殿宫院中侍候的四名宫女。明朝皇帝的所谓“启驾”的许多陈规和排场,全不用了。 李自成到文华殿东暖阁坐下片刻,被召见的几位重臣,都来到文华门了。这样的召见,不是开御前会议,而是沿用明朝的旧称,叫做“召对”,所以礼仪比较简单。护驾的将校送皇上进入文华殿以后先退往文华门侍候,不奉呼唤不许再走上丹墀。宫女们向御案上献茶以后,即退到丹墀上,同传宣官都站在远处。 李自成的右眼皮已经不再跳了,只是他的心思沉重,脸色阴暗,与他进北京以来的神态大不相同。他刚坐下,端起茶杯润一润发干的喉咙,李双喜进来了。听双喜禀奏牛丞相等几位大臣已经到了文华门候旨,他轻轻说道: “叫他们进来!” 随即,双喜退出。过了片刻,传宣官引着大臣们走进文华殿,来到御前,向李自成叩头。赐座以后,李自成由于心中焦急,一反往日习惯,首先说道: “孤今日召对诸位先生,是为了东征大计。我大顺朝经过十余年的苦战,获得天下,国基未固,人心未服。孤本想早日举行登极大典之后,一面招降江南,一面治理百姓,使黎民早享太平之福。不断打仗,使百姓继续受战乱之苦,实非孤的本心。可是吴三桂不识天命,竟敢据山海卫弹丸之地,不肯投降,还要称兵犯顺,妄图为崇祯复仇,恢复明朝江山。如不将吴三桂赶快剿灭,势必影响各地,互相效尤,国无宁日。再说,满洲鞑子野心勃勃,与我中国为敌。从前因明朝国势衰弱,东虏几次南犯,深入畿辅、山东。今趁我朝在幽燕立脚未稳,又要来犯。如其等待吴三桂与东虏勾结,联兵对我,何如我先将吴三桂一举击败,腾出手再击东虏。孤思虑再三,决定采纳捷轩等大将意见,克日东征。大计已定,不可更改。如今我军一部分士气和军纪已经不如从前,又加上谣言纷纷,禁止不住。所以东征大计,不能犹豫。稍有犹豫,便会动摇军心。可是,从目前情况看来,我军自长安来此,立脚未稳,兵将不多,精兵号称二十万,实际来到幽州的只有六万之众,所以东征吴三桂是一件极大的事,也是不得已之举。昨日献策和林泉都苦口谏阻,孤不听从。孤明知是一着险棋,可是这着棋不能不走。举棋不定,反招后患。好在这六万精兵多是延安府人,也是孤带出来的,到艰难时能够得其死力。孤亲自临阵,与将士们同冒矢石,将士们必会以一当十,拼死杀敌。听说有的大臣在暗中议论,想建议孤坐镇北京,控驭万方,由捷轩率兵去山海卫即可。大家不知,正因为我朝兵力不足,孤非去亲征不可。孤今日叫你们来,想在此安危所系的时候,再听听你们的意见。只要有好意见,只管直言!” 李自成有一个内向型的性格,平日与部下会议大事,他总是不多说话,让大家各抒所见,他用心细听,最后拣合他心意的意见采纳。像今日他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实不多见,被召对的几位大臣都不能不心中感动。但是既然东征的大计已定,不许再有谏阻的话,宋献策和李岩纵然还有谏阻之心,也因为事已无可挽回,只得沉默,只想着倘若皇上东征受挫有什么补救办法。牛金星高居宰相之位,与别人不同,见皇上用眼神示意要先听他的建言,他欠身问道: “刚才在文华门恭候召对时候,臣听宋军师言道,昨夜接到探报,吴三桂已经差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不知是否确实?” “刘二虎几次探报都很实,这次又送来探报,料已证实。孤认为,既然吴三桂已经往沈阳借兵,我大军更应该星夜东征,抢在东虏南犯之前一举将吴三桂打败。只要在山海卫打个胜仗,就可镇住东虏气焰,使东虏不敢南犯,这叫做敲山震虎。”李自成又扫一眼宋献策,加了一句:“要是前几天出兵东征,那就好了!启东,你是宰相,有何好的应变方略?” 牛金星、喻上猷和顾君恩听说刘体纯在夜间来的探报,一个个心中大惊。但他们在吃惊之余,各人的想法不同。顾君恩原是主张讨伐吴三桂,也赞成御驾亲征,所以他在心中暗想:悔不早作建议;此时出兵,可能已经迟了!喻上猷原在明朝做过兵科给事中,了解边情,对战事颇为忧虑,只想着未必能稳操胜券,后果难料。但是李自成最重视的是宰相牛金星,他见牛金星沉吟不语,便催问道: “启东,你有何高明之见?” 牛金星欠身回答:“时局突变,为臣始料不及,深愧辅弼之职。臣窃思,目前陛下将亲率大军东征,行在重地,兵力空虚,十分可忧。目前应一面出兵东征,一面安定行在人心,收拾天下舆情。” “这话说得很好。要紧的是如何去做,你可想好了么?” “臣窃思,虽然皇上东征在即,兵事倥偬,然臣为皇上收揽天下人心,使北京士民咸知陛下虽然出身草莽,龙兴西北,却是个尊圣右文之主。陛下初到长安,即举行科举考试,选拔人才,颇收关中士子之心。目前在行在举行科举考试,事前没有准备,出征前已经来不及了。臣谨作两项建议,第一,陛下在出征之前,不妨亲临孔庙,举行祭孔之礼。臣的第二个建议是大赦天下,废除‘三饷’,以示与民更始。原拟在陛下登极诏书中宣布大赦天下,废除‘三饷’,不妨目前就此宣布,以收天下人心。” 大家都觉诧异,没想到牛丞相在此戎马纷乱之际,竟会建议此不急之务。李自成虽然神情如常,心中却也纳罕。他向别的几位大臣扫了一眼,都不说话,知道牛金星事前没有同他们任何人商量过。他从在商洛山中同牛金星见面开始,对金星就有特殊尊重,礼遇优渥,超过旁人,所以他没有说牛金星的建议是不急之务,而是口气平静地含笑问道: “祭孔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此时祭孔,有何题目?” “题目是现成的。皇上祭孔是行的释菜之礼,又称丁祭,名正言顺。” 李自成说道:“可是每年丁祭是在二月和八月,如今已到四月了。” “这是特殊情况,从天启到崇祯年间,因为朝政纷乱,皇帝很少举行丁祭。目前我皇上初到北京,二月已经早过,在百忙中初行丁祭,更可见陛下是右文之主,立国圣虑深远,天下臣民必将刮目相看。” 李自成不愿意人们因袭成见,对他仍然以流贼相看,听了牛金星的建议不觉心动,问道: “已决定十二日出师东征,还有祭孔的时间么?” “有,有。今年四月上旬的丁卯日是在初十,可以于初十日上午圣驾去文庙行释菜礼,不会误了十二日出师东征。” “如今准备还来得及么?” “在胜朝每逢皇上行释菜礼,必须全部卤簿,黄沙铺路,百官陪祭。如今兵马倥偬,可以用一半卤簿,也不必黄沙铺路,百官不必全去。只要皇上亲临,行在士民就会额手称庆。” 李自成略一思忖,说道:“你同礼政府大臣们商量着办吧。至于大赦天下,废除‘三饷’等事,还是放在登极诏书中宣示天下。你们把登极诏书准备好,等孤打败吴三桂回来再说吧。”他望望喻上猷和顾君恩问道:“你们还有何话说?” 喻上猷说道:“臣忝任圣朝本兵,时间未久,尚无丝毫微绩。陛下东征之后,丞相留守幽州。臣誓以忠勤,协助丞相,保幽州万无一失,以待陛下凯旋。” 李自成转向顾君恩,用眼神催他说话。 顾君恩说道:“陛下原定于四月初六登极,后改为初八日登极,如今又以御驾东征之故,必须改期举行。” “是啊,只好再改期了。” “臣建议,今日由礼政府通谕臣民:陛下登极大典,改为四月十五日举行。” 李自成:“啊?那时孤已经启程三天了。” “臣当然知道。请陛下俯纳臣的建议,今日由礼政府通告行在臣民,皇上改在十五日举行登极,此事必有吴三桂的细作,星夜报到山海,迷惑敌人,此系古人所说的‘兵不厌诈’。” 李自成略一迟疑,随即点头说道:“你同牛丞相约同礼部大臣们商量着办吧。还有何话要奏?” 李岩心中认为这是欺骗全城臣民,正要说话,见宋献策向他使个眼色,便隐忍不言了。 顾君恩又说道:“陛下亲率三军,先声夺人,东征必可马到成功。至于探报说吴三桂派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此事可以不用担忧。以臣愚见,东虏决不会很快南犯。” 李自成赶快问:“何故东虏不会很快入犯?” 顾君恩说:“去年八月,虏酋皇太极突然在夜间无疾而终。虏酋原未立嗣,为着争夺皇位,努尔哈赤诸子几乎互动刀兵。多尔衮也是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之异母弟,号称九王。他本来也想攘夺皇位,因恐皇室中自相残杀,数败俱伤,酿成东晋的八王之乱,所以他临时悬崖勒马,拥戴皇太极之六岁幼子名叫福临者登极,而自为摄政王,无篡位之名而有掌握大权之实。皇太极本有长子,名叫豪格,也是一旗之主。自古国主死去,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多尔衮废嫡废长,妄立幼君,以遂其专权擅政之私,满洲皇室中如何能服?八旗各旗主如何能服?所以依臣看来,多尔衮在此时候,必不敢兴兵南犯。请陛下迅速东征,不必有所顾虑。” 李自成因顾君恩将满洲兵南犯事看得太轻松,反而不敢相信。他看看宋献策和李岩的神情都很沉重,显然与顾君恩的看法不同,便对牛、喻、顾三位大臣说道: “你们三位先退下去处理朝政。”他又转望两位军师:“你们留下,孤还与你们有事相商。” 牛、喻、顾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先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平日与献策留心满洲事,不尚空谈。方才顾君恩说多尔衮因满洲老窝里有事,众心不服,他不会马上南犯。你认为如何?” 李岩恭敬地欠身回答:“兵法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日我军距关中路途遥远,后援难继,而到达北京之兵,只有数万,自山海关至居庸关,长城绵延千里,东虏随处可入。顾君恩说多尔衮不会南犯,岂非空谈误事!至于顾君恩说多尔衮辅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继位,自为摄政,不肯立嫡立长,众心不服,此系不知夷狄习俗,妄作推断。东虏原是夷狄,国王不立储君,亦无立嫡立长之制。既然多尔衮已经拥戴皇太极幼子为君,在满洲就算是名正言顺。多尔衮为满洲打算,为他自己打算,都会乘机南犯,以成就皇太极未竟之志。他一旦兴兵南下,满洲八旗谁敢不听!他号称墨勒根亲王,这是满语,汉语睿亲王,必有过人之智,不可等闲视之。遇此中国朝代更换之际,他岂肯坐失南犯之机?顾君恩之言,决不可听!” 李自成点点头,转望宋献策问道:“献策,你还有何话说?” 宋献策说道:“多尔衮对关内早怀觊觎之心,如今吴三桂既派人前去借兵,南犯遂成定局,只不知从何处入塞耳。” “你有无防御之策?” “自东协至西协,千里长城一线,我大顺朝全无驻军设防,臣愚,仓促间想不出防御之策。” 李自成的心中震惊,开始感到可怕,但想到不出兵必将动摇军心,只好仍然按照原定计划出兵。他又问道: “东征的事,只能胜,不能败,孤也反复想过。倘若受到挫折,不惟幽燕一带及河北各地震动,不易固守,中原与山东各地也将受到牵动。你昨日言用奇兵出九门口焚毁吴三桂的海边粮船,确是妙计。你想,此计定能成功么?倘若此计不成,我军又不能一战取胜,你另有何计善后?” 宋献策知道皇上已考虑到东征会受挫折的事,他忽然决定,不妨再一次趁机谏阻,也许为时未晚。于是他赶快离座,跪到皇上脚前,说道: “请恕微臣死罪,臣方敢直陈愚见。虽然陛下已经明白晓谕,不许再谏阻东征之事,然臣为我大顺安危大计,仍冒死建言,请皇上罢东征之议,准备在近畿地方与东虏决战。倘若在近畿以逸待劳,鼓舞士气,一战获胜,则国家幸甚,百姓幸甚。今崇祯已死,明朝已亡,我国之真正强敌是满洲,吴三桂纵然抗命,实系无依游魂,对我朝不过是癣疥之疾耳!” “既然吴三桂已经差人向满洲借兵,我们不待满洲兵南犯,先出兵打败吴三桂,回头来迎战东虏,不使他们携手对我,岂不可以?” “不可,此是下策。臣昨日已言:敌我相较,兵力相差不远。陛下去,陛下不利;三桂来,三桂不利。倘若东虏南犯,则胜败之数,更难逆料,望陛下千万三思!” 李自成因宋献策的直言刺耳,到底他已是皇上之尊,不觉怫然不悦,停了片刻,问道: “倘依照你的妙计,焚毁吴三桂泊在姜女庙海边粮船,吴三桂还能是我们的劲敌么?” “焚烧吴三桂的海边粮船,虽是一条好计,但未必就能焚烧成功。” “何故不能?” “正如孙子所云:‘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我所能探到的吴三桂粮船停泊之处,确在姜女庙海边,但天下事时时在变,要从世事瞬息变化上估计形势,兵法才能活用。就以吴三桂的几百艘粮船来说,据臣详细询问,始知起初泊在姜女坟附近的止锚湾,以避狂风。后因满洲兵跟踪而来,占领宁远与中、前所等地,吴三桂的粮船只得赶快拔锚,绕过姜女坟向南,改泊姜女庙海滩。十日之后,安知粮船不移到别处?比如说,吴三桂因战事迫近,命粮船改泊在老龙头和海神庙海边,我欲焚毁彼之粮船,不可得矣。再如,倘若吴三桂幕中有人,事先向九门口增强守备,凭着天险截杀我方奇兵,我方就不能越出长城一步。还有别的种种变化,非可预料。所以臣以为用兵重在全盘谋划,知彼知己,不在某一妙计。这全盘谋划就是古人所说的‘庙算’。陛下天纵英明,熟读兵法,且有十余年统兵打仗阅历,在智谋上胜臣百倍。然悬军远征之事,却未见其可。微臣反复苦思,倘不尽言直谏,是对陛下不忠;倘因直谏获罪,只要利于国家,亦所甘心。陛下!今日召集诸将,罢东征之命,准备迎战真正强敌,实为上策!” “吴三桂借他的一封家书,向孤挑战,倘不讨伐,必成大祸。捷轩已传令三军出征,军令如山。倘若临时变计,必会动摇军心,惹吴三桂对我轻视。他反而有恃无恐,在山海卫鼓舞士气,很快打出来‘讨贼复国’旗号。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你不明白?” “臣何尝不知?但是孔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对吴三桂示以宽宏大量,以全力对付满洲,方不误‘庙算’决策!”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说:“‘庙算’已经定了,东征之计不能更改,你不用说下去了!” 宋献策十分震惊,不敢再谏,只得叩头起身,重新坐下。在这次召对之前,他原来已经放弃了苦谏东征之失,只打算提出一些受挫时如何补救的建议,只因临时出现了可以再次苦谏的一线机会,他又作“披肝沥胆”的进谏,而结果又遭拒绝,并且使“圣衷”大为不快。看见李岩又想接着进谏,他用脚尖在李岩的脚上踢了一下,阻止了李岩。 李自成虽然听从了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武将们的主张,坚决御驾东征,但他听了宋献策的谏阻东征的话,以及宋献策同李岩对多尔衮必将南犯的判断,也觉得很有道理,不能不有点动心。沉默片刻,他对两位军师说道: “对东征一事,你们反复苦谏,全是出于忠心。孤虽未予采纳,也仍愿常听忠言。古人常说,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比如,从西安出师以来,群臣都认为只要破了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即可传檄江南,毋须恶战而四海归降。没想到吴三桂竟敢据山海卫弹丸孤城,负隅顽抗;又没想到满洲人新有国丧,皇族内争,竟然也要举兵南犯。孤面前并无别人,我君臣间有些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孤现在要问,万一东征不利,你们二位有何补救之策?” 宋献策对皇上的谦逊问计,颇为感动,赶快站起来说:“臣有一个建议,御驾东征之时,将四个大有关系的人物带在身边。” “哪四个人物?” “这四个人物是:明朝太子与永、定二王,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望陛下出征时将他们带在身边,妥加保护,善为优待。” “为何要带着崇祯的三个儿子和吴襄东征?” 宋献策回答:“三代以后,每遇改朝换代之际,新兴之主往往将胜朝皇族之人,不分长幼,斩尽杀绝,不留后患。百姓不知实情,以为我朝对明朝也是如此,吴三桂也必以此为煽乱之借口。带着崇祯的这三个儿子,特予优待,使百姓得知实情,而吴三桂也失去煽乱借口。外边纷纷传言,说吴襄也被拷掠。如今将吴襄带在陛下身边,如有机会,可使吴襄与吴三桂的使者见面。” 李自成轻轻点头,又问:“带着他们还有什么用处?” “带着崇祯的太子、二王和吴襄,对吴三桂示以陛下并非欲战,随时希望化干戈为玉帛。” 李自成对和平不抱任何希望,勉强点头,又问:“还有何用?” “倘若战事于我不利,则必须暂时退避,速回北京。兵法云:‘强而避之。’兵法重在活用。如果战场上于我不利,当避则避。遇到这样时候,在太子与二王身上,可以做许多文章。” 李自成不愿意想到东征受挫,心头猛然一沉,停了片刻,又一次勉强点头,然后又问: “你还有什么建议?” “兵法云:‘兵贵胜,不贵久。’我军在山海卫坚城之下,倘若一战不胜,请陛下迅速退兵,不可恋战,受制于敌,更不可使多尔衮乘我不备,攻我之后。” 李自成不相信多尔衮会用兵如此神速,暗中想着宋献策未免将情况想得太坏,淡淡地回答说: “到了交战之后,看情况再说吧。林泉,你有何建议?” 李岩说道:“臣有两个建议,请陛下斟酌可否。” “第一个是什么建议?” “微臣以为,皇上亲率大军东征,北京兵力空虚,首要在安定民心,布德施仁,停止对明臣酷刑追赃;其中有几位明臣素有清廉之名,尤应释放,以符舆情。” “第二个是什么建议?” “北京虽在帝王辇毂之下,但平民居于多数。平日生活困难,今日可想而知。臣第二个建议是开仓放赈,救济百姓。” “献策之意如何?”李自成问道。 宋献策赶快说:“目今已是四月,暮春已尽,初夏方临,正是万物生长之季,但近来天象阴沉,北风扬沙,日色无光。望陛下体上天好生之德,多施宽仁之政。所逮数百明臣,有的已死,有的赃已追尽,有的原非贪赃弄权之人,在百姓中享有清正儒臣令誉,身受拷掠,借贷无门。趁陛下东征之前,凡是被拘押追赃的明朝勋戚、文臣、巨商,该释放的释放,暂不释放的也应停刑,等候发落,以安北京人心。”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近日天气阴霾,日色无光,确如你们所言。捷轩今日进宫奏事,孤就将你们的建议转告于他。至于放赈的事,目前大军供应困难,只好从缓,等东征回来时再议。” 召对至此完毕。宋献策和李岩叩头辞出以后,心情比召对前更为沉重。他们对东征的必将失利,看得更清,但恨无力再谏,只好在心中长叹。 从四月初七日夜间开始,驻扎在北京城中的大顺军,分批开拔,向通州城外集结。需要携带的粮草辎重,也陆续从北京出发。就在这戎马倥偬之中,罗虎偏偏受封为潼关伯,奉旨成亲,所以在大顺军的重要将领中,他比别人更加忙碌。幸而他的伯爵府驻进了一百名亲兵,府中一切布置,既有亲将和亲兵,也有吴汝义拨给的成群男女奴仆,他都不用操心。初八日上午,他已接到敕书、铜印,进宫向皇上谢恩。李自成对他的一营人马在通州纪律整肃、操练不辍,着实称赞几句,又勉励他在这次东征中再建奇功。罗虎从宫中出来,立刻驰回通州,为全营出征事进行安排。 李过拨给罗虎的两千人马在昨晚已经来到。如今由他直接统带的人马共有五千,其中三千骑兵,两千步兵。新拨来的部队,将校都很年轻,有许多是从孩儿兵营中出身,同罗虎的关系很好。全营上下,因主将新封为潼关伯,又加钦赐婚配,一片欢快。罗虎回到通州营中匆忙召集会议,向重要将领下达了准备出征的紧急军令,也宣示了皇上对他的口谕,包括对全营的褒奖。他在北京城内,风闻有些营中,士气不振,有些人害怕与关宁兵打仗,使他不免忧虑。当他看见全营上下,士气旺盛,心中十分高兴。他对亲信将领们说: “听说吴三桂的关宁兵训练有素,又听说满洲也要南犯,该我们出力报国的时候了。我只望大家努力,不负皇上所望,再建奇功!” 午饭以后,罗虎到每个驻兵地方巡视,对将士们说几句勉励的话,并说他定于十二日率领大家东征,为皇上效命疆场。巡视以后,他没有再回行辕,直接驰回北京。 罗虎刚进朝阳门,遇见他的伯爵府的中军游击马洪才骑马来迎,在马上向他小声禀报:宋军师在军师府等候他立刻前去,有事面谕。罗虎不敢怠慢,径直向军师府策马奔去。在军师府辕门外约有一箭之地,遇见宋献策骑马往首总将军府议事。他与宋军师立马街心,马头相交,双方随从人等都退在五丈以外,驻马侍候。罗府中军马洪才立马几丈外侧耳细听,只听见罗虎将军小声回答:“是,是。末将不敢误事,初九日成亲,初十日早膳后就……”以下的话听不清楚。又听见皇上要召见的话,其他全听不见了。 罗虎在街心听了军师的面谕之后,缓辔向他的伯爵公馆走去。虽然他平时同手下将校们感情融洽,亲如兄弟,但是凡属于军事机密的事,他从不向部下泄露,也禁止部下询问。他的中军马洪才虽然也是从孩儿兵营中出身,原来把他当哥哥看待,此时却只能讲究军令森严,对他很想知道的话,不敢询问一字。 罗虎回到自己的伯爵公馆,同随从们在大门外下马,不觉一惊。大门外新添了一座用松柏枝搭的牌楼,上有红缎横额,上书四个大字:“潼关伯府”。横额上边悬着用红缎做成的“双喜”字。牌坊左右挂着红缎喜庆对联,上边的金字是: 皇恩两降功臣府 喜气全来伯爵家 吴汝义确实堪称是大顺皇帝行在的宫内大臣。尽管皇上身边的和紫禁城中的事情十分繁忙,单是由他经管清点、登记和运走大批金银财宝的事,已经需要他耗费很大精力,还有为皇上准备御驾东征的大事,不但时光紧迫,而且不能有丝毫差错,忙得他在近一两天之内竟然两眼发红,脸颊苍白。当罗虎回到新公馆时候,吴汝义恰好也在这里。吴汝义告诉他说,皇上因为他年轻,母亲不在此地,遇此婚姻喜庆大事,很关心他的伯爵府中没有人员料理,所以钦谕他亲自前来看看。他已经从罗虎手下的亲随中临时分派了几个在伯爵府中管事的人,并且成立了账房,掌管府中进出财物和接收庆贺银钱和各种礼物。罗虎随吴汝义在府中各处一看,果然吴汝义替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满心感激,说道: “吴叔,请你受侄儿磕头感谢!” 吴汝义赶快拦住,没有使他跪下,说道: “好侄儿,你不要感激我,要感激皇恩浩荡。马上要东征,但愿你为皇上再立大功。” 罗虎确实感激皇恩,不觉充满了两眶热泪。他的喉咙哽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在心中想道: “在山海卫城下,我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有传宣官前来传旨,叫罗虎立即到武英殿面见皇上。罗虎立刻出了伯爵府,同吴汝义策马往东华门奔去。 被传宣官引进了武英殿的西暖阁,在李自成的面前叩头以后,李自成问了他的新公馆情况,然后含笑说道: “小虎子,俗话说道:新婚好比小登科,是年轻人一生中的一大喜事。孤本来也想让你新婚后快乐三天,可是……” 李自成将话停住,打量罗虎脸上的神情。罗虎也抬起头来,等皇上将话说完。就在这时,他看清楚皇上的眼窝深陷,脸色发暗,不禁心中一惊。他说: “陛下,倘若是军情紧急,小将愿意马上出征,等打了胜仗以后回来成亲不迟。” 李自成笑一笑,说:“不。不误你的成亲。孤本意叫你成亲后快乐三天,然后出征,可是如今看来,军情如火,你补之大哥明日就得率各营移驻通州,初十日从通州启程,你捷轩叔是全军主帅,他十一日也得动身。等各营人马启程之后,孤定于十二日上午辰时启驾,率领扈卫亲军奔向永平。你呢,要成亲,也只好在十一日启程,追赶你的人马。孤已决定,你与费宫人于初九日晚拜堂成亲,初十日中午你还得宴请留守北京的文武官员。十一日黎明,你就该动身了。” “小将遵旨!” 李自成有意将派遣罗虎去姜女庙海边焚毁吴三桂粮船的计谋告诉罗虎,使他在心中有所准备。但是李自成又怕他过早告诉他的亲信将校,泄露此计,所以稍微迟疑一下,改了话题,含笑说道: “等打过了这一仗,得胜回来,就派人将你母亲接来,你夫妻可以孝事慈母,永享天伦之乐。” 罗虎叩头,哽咽说道:“感激陛下隆恩!” 李自成又说:“费宫人知书识礼,必能做一个孝顺媳妇。何况你母亲已经是诰命夫人,伯爵之母,身份大非往年!”他不觉微笑,得意他为罗虎择了佳偶,既美貌又知书识礼。 罗虎被皇上的几句话触动孝心,以头伏地,暗暗地滚出热泪。 李自成向帘外轻轻说道:“叫王瑞芬!” 王瑞芬恰在帘外,应声回答:“奴婢在!” 随即,王瑞芬掀开黄缎软帘进来,迅速而轻盈地来到李自成面前,站在罗虎背后,等候吩咐。李自成问道: “王瑞芬,你从前在承乾宫田娘娘身边多年,同费珍娥自幼相识。费珍娥的性情,你一定知道。你看她在众宫女中为人如何?” 王瑞芬回答:“回皇爷,在后宫的众多都人姐妹中,乾清宫、坤宁宫、承乾宫、翊坤宫,还有公主居住的寿宁宫,这几个宫中的都人姐妹来往较多,较有头脸的更为熟识。费珍娥在众多宫女中是个才貌双全的人尖子,崇祯皇爷和皇后娘娘都很喜欢她。几个月前,宫中传闻,崇祯皇爷有意将珍娥收在身边。只是一则因为国事日非,一则崇祯皇爷在宫中不是那种迷恋女色的人,所以没有‘召幸’珍娥,反使她离开乾清宫,将她赐给公主,陪侍公主读书。尽管珍娥在后宫中是千不抽一的人,可是十分明白事理,从不在都人姐妹中露出来骄傲之气;凡是比她年长的,她都以姐姐相称。都说她是真正的知书识礼,还说她这样品性,日后必有洪福,必是贵人!” 李自成不觉笑了,频频点头,随即向罗虎问道: “小虎子,你还担心她不能做你的贤慧妻子么?还担心她不能孝敬你的母亲么?像这样的姑娘,你在十三行省中打灯笼也别想找到第二人!” 罗虎伏地没有做声,但是他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李自成又向王瑞芬问道:“昨日你去寿宁宫向费宫人传旨,孤为她钦赐婚配,将她嫁与孤手下的功臣、新封潼关伯罗虎将军为妻,她可十分高兴?” 王瑞芬的心中一惊,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平常的神色,立刻含笑回答: “回皇爷,奴婢向费珍娥宣旨之后,费珍娥伏地叩头,口呼万岁。” “她说了什么话?” “她很害羞,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但奴婢看出来她的心中十分高兴。寿宁宫阖宫上下,无不为珍娥庆贺。” “孤赏赐费珍娥的金银和珠宝首饰,窦娘娘也赏赐她许多贵重东西,你可都送去了么?” “奴婢带领四个宫女,分为两次送去了。费珍娥叩头拜领,感谢皇恩,也感激窦娘娘的厚恩。” 李自成向王瑞芬含笑点头,说道:“你很会办事,不愧是由贵妃调教出来的人。” 王瑞芬正在想着费珍娥一天来的异常表情,她感到有点奇怪,既不敢启禀窦妃,更不敢回明皇上,所以当听了李自成说出夸奖她会办事的话,她没有做声,而是在心中叹息: “小费有此美满婚姻,竟然闷闷不乐,也不知感激皇恩,真是奇怪!” “罗虎,”李自成说,“你下去吧。一应喜事准备,连同丰盛喜筵,都有人替你安排,不用你操心。你今晚回你通州军营,召集部下大小将领,部署东征行军诸事。明日中午赶回,黄昏拜堂成亲,大宴贺客,完你终身大事。新婚后,为孤再建奇功!” 罗虎叩头,平身,向皇上瞟了一眼,心中充满对皇上的感恩心情,恭敬地走出了武英殿,随即脚步轻轻地走下丹墀。想到明日就要奉旨成亲,娶一位如花似玉又性情贤淑的妻子,满心得意中又不免有点遗憾,不免在心中叹道: “可惜母亲不能够来到北京!” 召见罗虎之后,李自成在龙椅上略坐片刻,忽然又心绪不宁,站起来在暖阁中走来走去。他虽然决计东征,但也担心两件事,一是担心对吴三桂不能够一战取胜,使战事拖延不决;倘若战事拖延,对他十分不利。二是他没法预料多尔衮何时南犯,自何处南犯,使他无从防备。难道宋献策和李岩谏阻我东征吴三桂,应该听从么?但现在大军已经准备出动,要收回成命已经晚了,徒然扰乱军心! 李自成的思绪纷乱,眉头紧锁,踱出暖阁,来到正殿门口,仰视天空,但见灰云布天,日光愁惨,冷风阵阵,不由地又想起来宋献策和李岩谏阻东征的话,也想起来建议二事:一是对明臣停止拷掠追赃,先释放一部分素有清正之名的大臣。二是开仓放赈、救济百姓。想到这里,他叫恭立在院中的传宣官,传谕李双喜立即率领一百名扈驾将校随他出宫,随即又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王瑞芬说: “你传谕窦娘娘,她如今是后宫之主。费宫人出嫁之事,她要多操点心,务必使费珍娥事事满意才好!” 说毕,李自成大踏步向丹墀下边走去。李双喜也于此时,从武英门值房中迎出,跪在院中问道: “皇上要驾往何处?” “出东华门,去提营首总将军府!” 当李自成在武英门外停留片刻,等候李双喜从驻扎在右顺门和西华门的护卫亲军点齐一百人,又从南薰殿小院中牵出战马,迅速在内金水河南边排队的时候,王瑞芬赶快回仁智殿寝宫了。 窦妃十分关心皇上的动静和国事的消息。明朝宫中习惯,后妃们不许预闻朝政。窦妃生长宫中,尤其是多年生活在寡居的懿安皇后身边,更加以不闻外事为美德。然而她毕竟是个有思想感情的人,大顺朝的盛衰成败与她本人利害关系密切,所以她不能不时时想知道国家大事,暗嘱身边的心腹宫女听到什么风声,随时向她禀报。当王瑞芬来到她的面前时,她已经知道了武英殿中的一些情况,心中十分沉重。王瑞芬正要向她禀报,她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 “不用说,我都知道了。”稍停片刻,她忽然问道:“听说关于费珍娥与罗虎成亲的事,皇上也有嘱咐的话,别的宫女在窗外没有听清。陛下有何钦谕?” “皇爷命奴婢告诉娘娘,娘娘是后宫之主,费宫人的婚事就在眼前,要娘娘主持,务必办得周到妥帖。” “啊,这就是了,我也在操着心呢。这是我们皇上第一次钦赐婚配,必须办得妥妥当当,风风光光,不能有丝毫差错。昨日你去寿宁宫向小费传旨,小费听旨后有何言语?可很高兴?” 王瑞芬的心中一惊,问道:“娘娘为何这样问我?” “我只是想着小费是一个有心的人,有美貌又有文才,不同于一般宫女,原来她想着会选在皇上身边,众宫女也都有这样想法。我想知道,费珍娥是不是满意这门亲事。” 王瑞芬更为吃惊,心中暗想,窦娘娘真是聪明过人!但她不敢据实启禀,有片刻低头不语。 窦美仪又问:“她听了皇上钦谕之后,到底是不是十分高兴?” 王瑞芬看见左右无人,小声禀道:“奴婢不敢隐瞒,只好实说。奴婢前去寿宁宫传旨之后,费珍娥猛然一愣,跪在地上有一阵没有说话。奴婢连着催她两句:‘费珍娥赶快谢恩!’她才说道:‘谢恩!’娘娘,你说,岂不有些怪么?” “其实不怪。她原来想着会选在皇上身边,所以乍然听到皇上将她赐给罗虎为妻,难免一怔,忘了谢恩。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你只是瞒着皇上好了。” 王瑞芬想着窦妃的话也有道理,甜甜地一笑,轻轻点头。 窦妃又问:“为她出嫁,皇上赏赐了许多东西,我也赏赐了许多东西,这些来自宫中的赏赐,作为一个姑娘的陪嫁之物,在庶民百姓之家,做梦也不能想到。两次赏赐,都是你带着几个宫女送去。她接到赏赐之物,可很高兴?” “启禀娘娘,费珍娥接到赏赐,倒也依照宫中规矩,叩头谢恩。只是奴婢看她神色,似有沉重心思,不知何故。” “这也是当然的。民间嫁女,都是由父母主持。珍娥七岁入宫,至今十年,不曾与父母见过一面,也不知父母死活,如今出嫁,自然会想到父母。她对你说了什么话么?” “娘娘,我是田皇贵妃身边的。承乾宫同乾清宫、坤宁宫这三座宫院的宫女们常常来往,最为亲密。小费平日也拿我当姐姐看待,所以有时也向我吐出来心里的话。在第二次送去娘娘的赏赐时候,她叩头谢了恩,我拉她起来。因见她似有心思,随即离开众位宫女,独自拉着她的手,进了她的香闺,悄悄说道:‘小费,皇上和窦娘娘赏赐你这么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赏赐名贵古玩,单是这些恩赏就值一个富裕的家当,你真有福!’奴婢没有料到,她竟然说出了一句很不吉利的话!” “什么不吉利的话?” “她说,‘瑞芬姐,这都是身外之物,对我无用!’” 窦妃一惊,问道:“她为何会在出嫁吉期将临,说出这不吉之言?” “奴婢也问她,为什么好端端地说出这样的话。她没有再说一个字儿,奴婢也不好问了。” 窦美仪略微一想,随即释然,含笑说道:“小费说的也是实话。她的郎君是大顺朝开国功臣,荣封伯爵,前途无量,日后享不尽荣华富贵,岂靠今日陪嫁之物?” 王瑞芬不觉笑了,心中想道:“小费的心胸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 窦美仪想了一下,吩咐王瑞芬说:“你现在去武英门值房中找一个传宣官速见吴将军,传我的话,说费宫人明日出嫁,断没有花轿从宫中抬出之理。要吴将军在东华门寻找一个可靠的、富贵的太监之家,腾出好的房屋,最好是个独院,打扫干净,张灯结彩,一切都像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打发小姐出嫁的样儿。明日一早,由一群宫女太监护送费宫人到东华门布置的宅子中休息,要有兵丁护卫,所有陪嫁之物都要从宫中运去,交陪嫁的管事妇女清点一遍,造册登记,妥为保管。明日午前,鼓乐前导,将所有陪嫁之物,送往潼关伯府。这事不能耽误,你就去吧!” “谨遵娘娘吩咐,奴婢此刻就去!” “不,你等一等。”停了片刻,窦妃又说道:“告诉吴将军,明日上午,费宫人可在巳时以后出宫,不要出宫太早。” “为何不让费珍娥在巳时以前出宫?” “我怕费珍娥会有什么心事,在新婚中不能夫妻欢乐相处,会使罗虎将军不能够愉快东征。今晚皇上回到寝宫,我要请皇上明日早膳之后,在百忙之中,在武英殿召见珍娥一次,面谕她出嫁之后,既是功臣之妻,伯爵夫人,务要相夫立功,孝敬婆母,莫辜负皇上钦赐婚配,为她择一佳婿。” 王瑞芬感动地说:“娘娘真是为费珍娥关心备至,想得周到!” 窦美仪心思沉重,没再说话,仅仅苦笑一下。等王瑞芬走后,她站起来,走到摆着一盆鲜花的檀木几前,观赏昨日永和宫养花太监献来的一盆矮桩、虬枝、正在开放的粉红碧桃,密密的繁花成堆,只有稀疏的绿叶陪衬。花几旁是她的梳妆台,上边除脂粉之外,还有一个铜镜。在明朝宫中,宫女们都称赞和羡慕她颜如桃花,为此她也受到大顺皇帝的倍加宠爱。她看看盆中碧桃,看看镜中容颜,看出两天来她竟然有了一些憔悴,使她不愿多看镜子。她再欣赏碧桃,看见青瓦花盆外是一个官窑蓝花套盆,套盆外除刻画着写意兰竹之外,还刻着横书四个隶字:“国泰民安”。这触动了她的心事,不再欣赏碧桃了。她坐在椅上,因身边没有宫女,轻轻地叹口气,又沉默片刻,忽然想到皇上到北京后没有离开过紫禁城,此刻出东华门,必是与刘宗敏密商紧急大事。她在心中说道: “我大顺朝在北京立脚未稳,忽遇意外之变,正需要像罗虎这样的将领!” 第三十章 今日是四月初九,丙寅。古人对于干支纪日,非常重视,人事上的吉凶祸福,都与干支密切相关。在大明崇祯十七年,也就是大顺永昌元年,皇历上的四月丙寅,同样印着利于婚嫁、狩猎、远行等事。而今天正是罗虎与费珍娥花烛吉日。 昨晚李自成回到仁智殿寝宫后,听了窦妃的启奏,他为罗虎在婚后愉快东征,决定今日早膳后召见费珍娥,亲自嘱咐几句。作为皇帝,对于一个宫女出嫁,如此关怀备至,亘古少有。窦美仪深知皇上的一片苦心,他实际上关怀的不是费珍娥,而是罗虎。他但愿罗虎结此美满姻缘,一心报国,所以才答应在国事纷忙中召见珍娥。 比较起来,毕竟罗虎与费珍娥的花烛之喜不似守卫北京一事的关系重大,所以早膳以后,李自成先召见牛金星、李岩和吴汝义,还有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李自成先向牛金星问道: “启东,孤率师东征之后,幽州仍是行在重地,朝廷各中央政府衙门都在这里,不仅为北方安危所系,也维系着天下人心。在孤东征期间,行在一切军政大事,全由你肩负重任,不能有一点疏忽。政事上要率领六政府尚书、侍郎、其他各衙大小官员,尽心为朝廷办事,振奋朝纲,不可有明朝积习;守城军事上要与林泉兄弟与子宜、益三和衷共济,确保安宁,市廛无惊,待孤率大军凯旋。” 当李自成说话时,牛金星一直离开椅子,站在皇上面前,垂手恭听。等李自成说完以后,金星拱手说道: “臣本碌碌,荷蒙倚信,得以备位阁臣之首,敬献犬马之劳。值此创业未就,国家多故,皇上又御驾东征,命臣率百官留守。臣敢不竭尽心力,使陛下无后顾之忧!幸有林泉兄弟与子宜、益三诸将军率领一万余守城人马,足可镇慑宵小,维持地方。至于中央各衙门大小臣工,臣已切切嘱咐,值此谣言纷纷之日,大家务必小心供职,无事不可外出。” 李自成点头使牛金星坐下,向李岩说道:“林泉,孤只留下一万多人马给你,守卫幽州行在,虽然有子宜、益三与德齐做你的帮手,齐心协力,可以保幽州行在重地不会有意外之事,但终究是兵少将寡,使孤放心不下。倘若这行在重地一旦有了变故,我们东征大军将会退无所归,来北京举行登极大典也将成一句空话。林泉,镇守行在的事,责任重大,孤交到你的肩上,命子宜与益三做你的副手,你有何想法?” 李岩躬身回答:“臣本碌碌,蒙陛下待以心腹,肩此重任,惶恐无似。但愿陛下东征顺利,早日凯旋,行在当能万无一失。目前北京城外虽有宵小混迹,谣言时起,四郊不靖,随时有煽乱揭帖,人心浮动,但只要陛下能东征奏捷,迅速凯旋,拱卫行在不难。臣所担心者是陛下东征未归,东虏乘机南犯,突入长城,直逼近畿。如果情况如此,臣只能尽力守城,以待陛下,胜败之数,非敢逆料。” 李自成沉默片刻,然后慢慢说道:“孤知道,你与献策都担心东虏南犯,但以孤看来,东虏纵然南犯,也不会如此神速。倘若东虏越过长城,直逼行在城下,你将如何守城?” “自来守城有两种守法,一是以坚城为依托,布阵城外,进行野战,而城上以大炮支援,此为上策。纵然无炮火支援,但战场就在近郊,守军无后顾之忧,且能获城中随时增援与接济之利,士气倍增,易获胜利,至少使强敌不能直薄城墙。所以守城之道,此为上策。” 李自成点头:“有道理,很有道理。” 李岩接着说:“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跟随英宗出塞的明朝大军崩溃,英宗被也先所俘。也先的蒙古大军挟英宗直薄北京城外,北京局势甚危。兵部尚书于谦与若干大臣,坚决反对南迁,亦不向也先求和,一部分人马守城,一部分驻军城外迎敌。在德胜门外与西直门外连挫敌人,迫使也先只好退兵。崇祯二年,东虏入犯,先破遵化,然后西来,直薄北京。当时明军三大营兵与各处援兵也是部分守城,部分在城外作战,使满洲兵不能攻城,只好转往别处。所以欲守北京,必须有力量在近郊野战,不能单独倚靠城墙。北京是一座大城,敌人处处可攻,万一一处失陷,全城随之崩解。北京内城九门,外城七门。臣仅有一万兵力,城内巡逻弹压,城墙守御,兵力已很不足,更无在城外与敌人野战之力。臣随时准备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倘有不虞,臣不能分兵出城野战,只能依仗火炮,杀伤敌人,保卫城池,但望陛下迅速奏凯归来!” 李自成见李岩神色沉重,也明白留下一万人马实在太少,只好说道: “孤到山海卫讨伐吴三桂,十数日定可回来,估计满洲纵然入犯,也不会如此之快。孤将行在的留守重任托付给你,不仅因为你身兼文武,胸富韬略,还因为你与丞相原系好友,可以和衷共济,遇事商量,人和难得。孤已手谕在保定的刘芳亮,火速抽调二三万精兵,星夜驰援行在,不可有误。” 这次召对,到此结束。喻上猷虽是兵政府尚书,但因中央规制尚在草创阶段,兵政府等于虚设,所以李自成没有向喻上猷问什么话,而喻也无话可奏。吴汝义和李友都是闯王起义的袍泽,又是亲信,李友的职责是帮助李岩守城,而吴汝义特别负责守卫紫禁城,还要继续清理宫中金银珠宝,运往西安,所以李自成没有询问他们什么话。大家叩头退出以后,王瑞芬随即进来了。 王瑞芬向博山炉中添了香,另一个宫女进来献茶,还有两个宫女将一盆永和宫暖房中培养的初开芍药花抬进来,放在一个雕花楠木几上。这武英殿西暖阁中有了茶香、花香、龙涎香、宫女们的脂粉香,原来的沉重气氛,开始有一点儿变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宫人还没来到?” “奴婢差了四个宫女去寿宁宫接她前来,恐怕快要到了。” “你去请窦娘娘也来!” 王瑞芬立刻奔回寝宫,将窦妃接来。窦美仪按照礼仪,跪下叩头。李自成命她在旁边的椅子坐下,说道: “费珍娥今日出嫁,她的夫婿是孤的一员爱将。这婚事非同一般,所以在她出嫁之时,孤要召见一次,有话嘱咐,盼望她相夫立功,夫唱妇随,百年和好,荫及子孙。你原来同她相识,今日你是行在后宫之主,所以孤叫你出来,与她一见,也算送她出嫁。” 窦妃站起来说道:“陛下对罗虎义属君臣,情同父子。为君的能如此关怀臣下婚事,自古少有。臣妾尚且深为感动,费珍娥在出嫁前蒙皇上亲切召见,受此雨露深恩,定会感激涕零。” 李自成见窦妃说这几句话时含着眼泪,确实出自真心,十分满意,而且更使他满意的是,窦妃随口对答,言语得体,不愧做过懿安皇后宫中的女官。他向窦妃含笑望了一眼,嘱咐说: “为着罗虎愉快出征,你对费珍娥也嘱咐几句。” “臣妾领旨!” 一个宫女进来,跪下说道:“启禀皇爷,费珍娥已经出了右顺门,马上就到!” 窦妃的脸色一喜,心中叹道:“小费在出嫁时受此殊遇,真是荣幸!” 费珍娥由几个宫女陪伴,出了右顺门,向武英门外的金水桥走来。她抬头向洞开的、有军校守卫的西华门望了一眼,三月十九日黎明时的种种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好像刚过去的一场噩梦。最使她难忘的是乾清宫的宫女头儿魏清慧和坤宁宫的吴婉容,此刻又猛然想到她们的投水尽节,不禁心中酸痛,暗暗说道: “魏姐,吴姐,我们快要见面了!” 费珍娥进了武英门,在宫女姐妹的陪伴下向武英殿低头走去,心头突突乱跳,猜不到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北京城每年从春天到初夏,常有阴霾天气,常常刮风。好在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无风无沙,十分温暖。但在费珍娥的感觉中,处处是凄凉景象,处处触动她亡国之痛。 费珍娥一面猜想着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巴不得李自成临时后悔,要将她留在身边,另外挑选一个宫女赐给罗虎。然而她又想这是不可能的,木已成舟,今天她就要同罗虎成亲了。走完了长长的青石甬路,费珍娥从右侧登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上了庄严肃静的丹墀。等候在丹墀上的王瑞芬立刻迎来,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小声说道: “小费,恭贺你,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费珍娥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她明白王瑞芬待她很好,是真正对她关心,但是她不明白,瑞芬原是田皇贵妃的贴身宫女、承乾宫的管家婆,深受皇家厚恩,亡国时竟然没有跟随魏清慧和吴婉容一起尽节,反而成了逆贼李自成的身边红人!她并不恨王瑞芬,只是在心中叹道: “唉,好姐姐,亡国后我才知道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王瑞芬将别的宫女留在丹墀上,单独带着费珍娥走进武英殿,转入西暖阁,让费宫人暂且止步,她自己走进最里边的一间,向李自成躬身禀道: “启禀皇爷,费珍娥奉诏来到。” 李自成轻声说:“叫她进来!” 王瑞芬将费珍娥带进暖阁的里边套间。费珍娥在李自成的面前大约三尺远的黄缎拜垫上跪下,叩了一个头。王瑞芬叫费珍娥给娘娘叩头。费氏在拜垫上偏转身子,向窦娘娘叩了一个头,又将身子转回,正对李自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等候口谕。她自从三月十九以来,只等待慷慨一死,所以此刻毫无畏惧,在心中暗暗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这个亡我明朝、逼我帝后自尽的万恶贼首,可恨你没有将我留在你的身边!” 李自成含笑说道:“费珍娥,孤因你容貌出众,又有文才,在宫中有女秀才之称,所以特别施恩于你,处处另眼相看,你心中自然明白。由孤亲自为你择婿,钦赐婚配,今日你就要离开深宫,与孤的爱将、新封潼关伯罗虎将军拜堂成亲。罗虎才二十一岁,已是功勋卓著。他喜欢读书,文武兼备,治军有方,颇有古名将之风。日后必将是勋业彪炳,不难有公侯之望。常言道‘夫荣妻贵’,孤只望你能做他的贤内助,相夫立功,日后白首偕老,儿孙满堂,荫及后人,名垂青史。”李自成说完这几句话,见费珍娥没有做声,随即环顾左右宫女,又用眼色示意窦妃说话。 窦美仪说道:“珍娥,皇上日理万机,且又东征在即,今日在你出嫁之前,召你前来,谆谆面谕。一个宫人出嫁,蒙如此天恩圣眷,自古少有。你应该深体圣衷,相夫立功,上报皇恩。” 费珍娥仍不做声。两天来她风闻将要打仗,此刻知道李自成将要东征,猜想到必定是吴三桂在山海关“倡义讨贼”,不禁心中一喜。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珍娥的陪嫁之物,全都准备停当了么?” 王瑞芬跪下回道:“回皇上,窦娘娘担心寿宁宫的宫女们办事不周,命奴婢亲自去看看准备情形。珍娥到底年纪还小,只有十七岁,在宫中不习惯收拾东西。幸亏吴汝义将军从寿宁和坤宁宫挑选了四个宫女,作为珍娥的陪嫁婢女,以后就由罗府为她们择婿婚配。有一个年长的是坤宁宫的宫女,名叫李春兰,今年二十八岁,比较懂事,就命她做陪嫁婢女头儿,类似宫中的管家婆,费珍娥的一切陪嫁之物,包括金银、珠宝、各种首饰,都交她亲手经管。她带着奴婢将珍娥的嫁妆看了一遍,拾掇得井井有条。有一只小小的皮箱,除装着珍娥常用的文房四宝,几本字帖,还有尺子、剪刀,常用的小剪刀和裁剪衣服的一把雪亮的大剪刀。”她不觉莞尔一笑,加了一句:“真是陪嫁周全!” 李自成也觉有趣,笑着问道:“一把大剪刀?费珍娥,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剪裁衣服的事还用得着你自己动手?” 费珍娥的心中一惊,但是镇静如常,按照准备好的话立刻回答:“奴婢生长深宫,幼学古训,知道女子不论贫富,都要讲三从四德,四德是:德、言、容、工。奴婢日后纵然是伯爵夫人,仆婢成群,一呼百诺,也不能不讲究‘女红’(同‘工’字)二字,所以随嫁什物中带了大小剪子两把。” 李自成听了这话,十分满意,含笑望望窦妃。窦美仪几天来巴不得看见皇上又有了笑容,赶快对费珍娥说道: “你果然知书明理,不辜负圣眷隆渥,钦赐婚配。你到潼关伯府,必能体贴夫君,孝顺婆母,多生贵子,福寿双全。” 李自成接了一句:“不久,等罗虎在东征中再立战功,孤对他另有封赏,也敕封你为诰命夫人。” 王瑞芬侍立一旁,赶快说道:“费珍娥谢恩,山呼!” 费珍娥叩头,但未山呼。 王瑞芬又提醒道:“山呼!” 费珍娥又未山呼,伏地不语。 窦美仪笑着向李自成小声说道:“因为是提到婚配之事,费珍娥有点害羞,只叩头,没有山呼。请陛下不要怪罪。” 李自成显得十分通情达理,轻轻一笑,又点一点头,向费珍娥说道: “孤知道,你从七岁入宫之后,没有再见到父母家人一面。等罗虎东征凯旋,差人到你的家乡,访查你的父母家人下落,接取他们来到北京,共享荣华富贵。” 王瑞芬在一旁说道:“费珍娥赶快谢恩!” 费珍娥按照宫中规矩,伏地叩头谢恩。她不觉浮出眼泪,在心中说:纵然父母仍在世上,今生也难再相见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说:“送她回寿宁宫,马上就要出宫了。传谕陪嫁的男女们,小心服侍!” 费珍娥向李自成叩头,又向窦美仪叩头,然后由王瑞芬送出武英殿,再由随来的四个宫女陪伴,返回寿宁宫去。当走过武英门外金水桥时,她略停片刻,再一次向西华门望一望,三月十九日黎明的情景,又一次出现眼前,不觉在心里叹道: “整整二十天了!” 费珍娥回到寿宁宫以后,稍作休息,就有吴汝义安排的一群太监将她的陪嫁之物,送往在北池子为她准备的一处地方,她将在那里乘坐花轿,吹吹打打地抬往婆家。她不像民间女子出嫁,嫁妆里没有各种红漆家具,没有崭新的绣花绸缎被褥和枕头,也没有各种生活用具。费氏毕竟是孤身宫人,在北京并无娘家,亦无亲戚,所以凡此一切,都由伯爵府准备停当。她的嫁妆只有四件:两件是装着细软衣裙和金银等物的皮箱,一件是朱漆嵌螺描金镜奁,一件是装着文房四宝和女工用物的小箱,这小箱中有一件最令宫中女伴们称赞的是一把从坤宁宫找来的锋利剪刀,人们称赞她一出嫁就成了仆婢成群、一呼百诺的贵夫人,竟想着“三从四德”中的女工之事。 中午以前,费珍娥的嫁妆就由北池子临时行馆出发,鼓乐前导,兵丁护送,抬送到金鱼胡同东首的潼关伯府。经过之处,很多沿街士民,男女老少,站在街上观看。虽然她的嫁妆很少,不像富家大户的小姐出阁,上百样陪嫁什物,在鼓乐声中,熙熙攘攘,塞满长街,十分热闹,也令人艳羡。但是士民们都知道这是新皇帝钦赐婚配,而女婿是大顺朝的开国功臣,年方二十出头,已经封伯,前程似锦。有许多看热闹的妇女在心中叹道: “这位费宫人,八字儿真是生得好,听说才十七岁,一出宫就掉进福窝里,享不尽荣华富贵!” 中午,费珍娥就在北池子的临时行馆中休息,除随她出宫的四个陪嫁宫女之外,还有吴汝义为潼关伯府安排的男女奴仆,一部分人临时来到这儿侍候。宅子外边有众多兵丁守卫,禁止闲人走近。厨师们虽然为费宫人安排了精致的午膳,但是她吃得极少,仅仅要了一小碗莲子银耳汤喝下肚去。从宫中带出来的四个宫女都在左右服侍,并不劝她多餐。大家明白,像她这样有身份的宫女,非一般粗使的宫女可比,本来就吃得很少,加上大家在被选进皇宫前自幼听说,民间嫁女,做新娘的在头一天就不吃饭,不喝水,免得到了新郎家中急于大小便,惹人笑话。然而她们并不知道,费珍娥之所以在午膳时饮食很少,除上述原因之外,更由于她心乱如麻,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今夜她要为她的大行皇帝与皇后慷慨尽节,血溅洞房! 费珍娥和她的四个陪嫁宫女,自从七八岁时哭别了父母家人,进入皇宫,到如今有的在宫中整整关闭了十年,有的是十年以上。今天她们第一次离开了巍峨的皇宫,走出了禁卫森严的紫禁城。这四个宫女从此可以同父母家人见面,可以在民间择良婚配,所以她们在心中非常感激费珍娥。倘若不是因为珍娥平日对她们较有感情,不会挑选她们陪嫁,她们仍将关闭在深宫之中,日后命运难卜。由于她们怀着对费珍娥的感恩之情和耿耿忠心,所以她们轮流服侍在珍娥身边,不使由伯爵府来的女仆和丫环来打扰新娘的休息养神。 在北池子停留的时间不长,一到未时过后就开始由宫女们服侍,重新梳妆打扮,更换衣服,一切按照官宦之家的新嫁娘的要求打扮好,等待上轿。在这之前,她独自默坐,冷若冰霜,几乎没有同别人说过一句话。宫女们都没有结过婚,在深宫中也没有看见过结婚的事,此刻在费珍娥的身边都不免感到新奇、有趣。有一次当她们离开费珍娥身边时候,是那样心情快乐,在一起咬耳朵。那个年长的宫女悄悄地笑着说: “珍娥真是不凡,逢着这么天大的喜事,竟然能冷静万分,不露出一丝笑容!” 第二个宫女说:“你真是瞎说。姑娘出嫁,谁不害羞?谁不拿出个不搭理人的架子?我小时听家乡有句俗话:‘你看她,怪得跟才来的一样!’新娘子才到婆家叫做‘才来的’,总是不露笑脸。” 又一个宫女说:“珍娥命好,身为亡国宫人,能够蒙新皇上钦赐婚配,与罗将军结为夫妇,心中一定喜不自胜,可是珍娥真是含蓄不露,两天来我从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第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又说:“我知道她从三月十九以后,心中埋藏着亡国之痛。其实,有很多朝中大臣都降了新朝,照旧做官。咱们身为女子,横竖是皇家奴婢,身不受辱就已经够万幸了,亡国不亡国,何必挂在心上?”她忽然一笑,脸色先红,又用更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看,今晚洞房花烛之后,明日她成了伯爵夫人,再也不会心怀着亡国之痛!” 听她说这话的宫女们同时悄悄地嫣然一笑。有一个宫女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费珍娥虽然只有十七岁的小小年纪,但是秉性刚烈,很有心思,在一般女子中十分少见。自从三月十九日之后,她再也没有笑容,也没有对任何女伴谈论过自己的心思。每次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召见她,在众宫女的眼中都是天大的荣幸,引起纷纷议论和暗暗羡慕。宫女们都认为费珍娥已经被新皇上看中,随时都会被“蒙恩召幸”,一步登天。然而大家深感奇怪的是,费珍娥每次被李自成召见之后,在女伴面前从没有流露出春风得意的神情,也闭口不说出她自己有什么想法。女伴们也有在宫中读过几年书的,都在背后说:小费小小的年纪,却是个城府深沉的人儿,在女子中十分少有,日后必是一个贵人! 如今在北池子行馆中等待上花轿时候,她总是默默不语,既无笑容,也无悲容,使别人没法了解她的心情。其实,她的心中并没有半点平静,想的事情很多。她想到今生再也不能同父母见面了,不免感到悲哀,但是想得更多的是近来的,眼前的事,即将发生在洞房中的事。她也想到较远的一些往事,其中有两件事她想得最多,情景历历,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 一件事发生在三年以前。那时她还是乾清宫的宫女,有一次她去乾清宫服侍皇爷,已经不记得是送茶还是添香,崇祯皇帝正俯在御案上省阅文书,忽然抬起头来,向她打量一眼,紧握她的一只手,将她拉到怀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事情,完全出乎意外,登时她满脸通红,心中狂跳。忽然,崇祯将她搂在怀里,放在腿上。她浑身瘫软,不能自持,紧贴在崇祯胸前。但是忽然,崇祯将她推出怀抱,也放开了她的手,眼光又回到御案,回到文书上,似乎轻轻地叹息一声,没有再望她一眼。她回到乾清宫后边的房间中,倒在枕上,心中没法平静,而两颊仍在发热。管家婆魏清慧看见了她的这种异常神态,赶快追了进来,掩上房门,坐在床边,悄悄地问她遇到了什么事儿。因为魏清慧平日同亲姐姐一样对她,感情最好,她又是害羞,又是激动,将她在皇帝身边遇到的事情告诉清慧,声音打颤,满含着两眶眼泪。魏清慧叹了口气,悄悄说道: “小费,难得你在皇上面前受此恩遇,倘若日后国运看好,流贼被堵挡在山西境内,京城平安无事,皇上必会赐恩于你,你就有鸿福降临了!” 作为宫女,在宫中长大,本来自幼就养成了忠君思想,何况她同众多宫女一样,认为崇祯是一个历代少有的勤于政事的好君主,国事都坏于贪赃怕死的文臣武将,所以在她们的忠君思想中融进了深深的对崇祯的同情。宫女们在深宫中除看见太监之外,从来没有机会同正常的男性接近。正当费珍娥到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纪,被年轻的皇帝突然紧握住手,又紧紧地揽到怀中,放在腿上,这事对她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使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三月十九日黎明,有许多宫女在魏清慧和吴婉容的带领下奔出西华门,投水自尽,一是为着忠君,二是为着要保护自己的贞洁之身,那末费珍娥为着忠与贞两个字更加不惜一死,她决不许任何人再将她搂在怀中。 另一件历历在目的事儿是她同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的一次见面。那时,李自成已经越过黄河,正在东来,后宫中虽然消息闭塞,又无处可以打听,但是都知道“贼兵”一**近一日,人人发愁。有一天,费珍娥去乾清宫呈送公主的仿书,刚走出日精门不远,遇见王承恩来乾清宫叩见皇上,她躲在路边,施礼说道: “王公公万福!” 王承恩望望她,含笑点头。 费珍娥乘机大胆问道:“公公,请问您,近日流贼的消息如何?” 王承恩说道:“你住在深宫之中,何用知道流贼消息?” “不,公公,正因为住在深宫之中,所以才应该知道消息,心中早有准备。” 王承恩觉得奇怪,看了看她,没再说话,走进日精门去。 她不怪王承恩不回答她的询问,按照宫中规矩,不责备她已经是够对她好了。她现在想到了这件往事,在心里暗暗地说: “王公公,二十天前您已经随着崇祯皇爷走了。在几千个大小太监中,能够为大明尽节的只有您一个人。王公公,很快您会在阴间再看见我了!” 未时未过,四个陪嫁宫女和一个有经验的女仆,服侍费珍娥重新梳洗打扮,费了许多时间。出宫时穿的衣服全都换了,新换了凤冠霞帔,百褶石榴裙,红缎弓底凤鞋。打扮完毕以后,左右宫女们忍不住小声称赞:“真美!她像是天女下凡!”费珍娥向铜镜中看了看,也看见自己被打扮得容貌更美,但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心头一沉,眼光立刻从镜上移开。 申时二刻,大门外和院中鼓乐大作。一个年长的女仆用红缎蒙在费珍娥的头上,在她的身边说道: “姑娘,请上轿!” 费珍娥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两个陪嫁宫女在左右搀扶,走到堂前的天井院中,上了花轿。一个女仆用红线将轿门稀稀地缝了几针,于是花轿在鼓乐与鞭炮声中抬出大门转往东去。四个陪嫁宫女和两个贴身女仆分坐六乘四角结彩的青呢小轿,跟在花轿后边。最前边走的一队吹鼓手,是大顺军中的乐队,穿着大顺军的蓝色号衣。接着吹鼓手的是一队打着腰鼓,边跳边走的青年,也是大顺军特有的玩耍,都是延安府籍的青年士兵,有一些只有十五六岁。他们平时是兵,下操习武,逢年过节,或有什么吉庆大事,便奉命集合成队,打鼓跳舞助兴。打腰鼓的一队过后,接着一百名骑兵,由两名武将率领,一律盔甲整齐,马头上结着红绸绣球。接着是简单仪仗,民间俗称执事,有金瓜、钺斧、朝天镫之类,还有各色旗帜飘扬。接着是花轿。花轿后是几乘青呢小轿,抬着陪嫁的宫女和侍候新娘的两个贴身女仆。然后又是一百骑兵。从北池子走东安门大街到金鱼胡同东首的潼关伯府,虽然路途并不远,但因为要炫耀排场,所以这花轿行进很慢。在临时行馆中照料的其他人员,在花轿走后,赶快骑马从背街上奔往伯爵府了。 花轿经过的路上,一街两厢,男女老少,都站在门外观看。民间纷纷传说,新娘不但是一个美女,而且是文才出众,在宫中素有女秀才之称。妇女们一边看出嫁的排场,一边窃窃私语。有的妇女称赞这位姓费的宫人八字生得好,在兵荒马乱中能够嫁一位新朝的年轻功臣,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但是更多的妇女在心中摇头,认为费宫人嫁给一个“流贼”头目,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以后的日子难料。许多人有这样想法并不奇怪,这是因为,一则大顺军进了北京以后,暴露的问题很多,大大地失去人心;二则已经纷纷谣传,说吴三桂要兴兵前来,驱逐“流贼”,拥戴太子登极;还有谣传,郊外已经有人看见了吴三桂的揭帖,传谕家家户户速制白帽,准备好当关宁讨贼兵来到时为大行皇帝服丧。在大街两旁妇女们的悄悄议论中,忽然有一个好心的老妈妈叹了口气,小声说: “自来新娘出嫁,都是哭着上轿,在轿中还要哭几里路。这费宫人自幼离开了父母,怕连父母的面孔都记不清了,坐在花轿中也哭么?娘家也没个送亲的人,真是可怜!” 另一个妇女说:“这新娘在北京没有父母,也没个娘家,所以新郎也没有行迎新之礼,就这么从临时行馆上轿,抬往婆家。至于哭么,当然她坐在轿中也哭。哪有姑娘坐花轿不哭之理!” 其实,费珍娥与一般姑娘出嫁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从行馆院中上花轿时没有哭,花轿走在东安门大街上时也没有哭。她甚至很少想到分别已经十年的父母和家人。她只是想着她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快要跟魏清慧等姊妹们见面了。由于她只反反复复地想着今晚上就要慷慨而死,不想别的事,心中几乎麻木了。 由于历来民俗,轿门用红线缝了,而花轿与官轿不同,左右没有亮纱窗子,所以费珍娥看不见轿外情况。但是她知道花轿经过之处,一街两厢的士民都在观看,花轿前后都有众多的骑兵护卫,轿前还有鼓乐、仪仗。在她的几乎麻木的脑海中也想到这出嫁的场面十分阔绰,民间并不多见,可是这日子在她看来并不是她的喜庆日子,而是她为故君尽节的日子,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 雄壮的腰鼓声一阵阵传到轿内。费珍娥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鼓声,从轿中也看不见打腰鼓的人。不过听得出来,这是一队人边打,边跳,边向前走。虽然她想着在喜庆时成队的人敲这种鼓声一定是李自成家乡一带的边塞之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此刻这鼓声却给她增添了为殉国帝后复仇的慷慨激情。一件往事又忽然浮上心头,她不觉心中一痛,眼眶中充满热泪。那是三月十九日天明之前,崇祯皇帝已经逼皇后上吊身死,突然来到寿宁宫。她同一群宫女跟随着公主跪在院中接驾。皇上同公主仅仅说了两句话,便挥剑向公主砍去。公主为护脖颈,将胳膊一抬,右臂被砍伤,倒在地上。她立刻扑倒在公主身上,舍命保公主不死。崇祯又举起宝剑,手臂颤抖,不再砍了,回头便走。如今已过去二十天了,仍记得清清楚楚。她并不认为崇祯行事残忍,而是将一切罪恶责任都卸在李自成身上。她在花轿中回想亡国时种种往事,心中充满了刻骨仇恨,遗憾的是她不能刺杀李自成,而只能刺杀李自成的一员爱将! 自从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阁第一次召见费珍娥之后,李自成确实为费氏的美貌动心,只是他竭力用理智控制着情欲,不随便“召幸”费氏。以王瑞芬为首的,在李自成身边服侍的一群宫女,个个都明白新皇上已经看上了费珍娥,很快就会将珍娥“召幸”,选在身边,封为贵人。费珍娥的心中更清楚,李自成已经看中了她,随时会将她召到寝宫去住。后来慈庆宫的窦美仪被李自成召到身边,被宫人们称为窦妃,费珍娥仍在等候着。自来做皇上的同时封两个以上的美女为妃的事例很多,李自成既要了窦美仪,再要费珍娥,并不为奇。因为听王瑞芬在她的耳边吹风,她不能不相信李自成必将会召她到寝宫居住,使她有机会得遂为崇祯帝、后复仇之愿。虽不幸生为女子,但她立志要轰轰烈烈而死。 往日,她女伴们都称赞她的一双手十分好看,又小又白,皮肤细嫩,真是古人所说的“纤纤玉手”,而她自己对这双手也很喜欢。可是为了复仇的心愿,她反而恨自己不该生这一双小巧而柔软的手。 自从第一次被李自成召见之后,费珍娥就暗暗地练习她右手的握力。在没人注意时,她经常将右手用力地攥紧,然后松开,重复这一动作。如今在花轿中,听着阵阵的腰鼓声,轿前轿后杂沓的马蹄声,以及走在最前边的鼓乐声,她仍在反复地锻炼着右手的手劲。有时她在心中叹道: “就在今晚,成也是死,不成也是死。倘若为故君复仇不遂,白白地送了性命,我也毫不后悔,将在尘世间留一个节烈之名,到阴间怀着一片忠心去叩见殉国的皇帝、皇后,并且毫无愧心地回到魏清慧、吴婉容众位在西华门外投水尽节的姐妹中间!” 花轿在热闹的鼓乐声、震耳的鞭炮声、欢快的人声中来到了金鱼胡同东首、坐北向南的、有一对石狮子的潼关伯府。但是花轿并未落地,抬进大门,抬进二门,抬过穿堂,然后落地。两个妇女立刻走来,从两边将轿门的红线扯断,掀开轿门,将新娘扶出。两个花枝招展的陪嫁宫女来到,接替那两个妇女搀扶新娘,走向通往第三进正院的一道门,门槛上放着一件马鞍,鞍上搭着红毡。旁边有一个妇女说道:“请新娘过鞍!”另一个妇女接着说道“岁岁平安!”费珍娥被左右搀扶着,跨过马鞍。她的心中冷静,对自己说道: “跨进鬼门关了!” 在这内宅的正门之内不到一丈远,竖立着一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代替影壁。费珍娥被搀扶着绕过太湖石,从铺着红毡的甬路上往北走。虽是内宅,但毕竟是伯爵府,天井院落特别宽敞。过假山后,费珍娥沿着红毡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在天地桌前止步。她的头上蒙着红缎头巾,看不见院中情况,但是她听见当她进来时天井中站满了人,还有很多人从背后跟了进来,院里有一班鼓乐正在奏乐。当她在天地桌前停步以后,鼓乐停止了。接着,她在赞礼声中,同新郎同拜天地,互相对拜。还拜了什么,她机械地按照赞礼声行礼,但心中全然麻木,然后就记不清了。 伯爵府的正院是三进大院,另有左右偏院、群房后院、花园等等附属院落和房屋,占了金鱼胡同北边的半条胡同。第三进院落的北房是一座明三暗五的、带有卷棚的宏伟建筑,进了摆设豪华的堂屋,左右都有两间套房,而左手的里间套房作为费珍娥与罗虎的新婚洞房。 拜过天地之后,费珍娥在贺客拥挤中,由两个陪嫁的宫女搀扶,离开天地桌,进入堂屋,立刻就有两三个准备好的妇女向她的红缎头巾上抛撒麸子和红枣,意思是祝她有福和早生贵子。她没有在堂屋停留,被搀扶着向前走,进入洞房。在洞房中,虽有舒服的椅子,但是按照民间风俗,她被搀扶着上了脚踏板,坐在床沿。接着罗虎走来,揭掉她的红缎头巾,又按照古老礼俗,一双新人行了合卺之礼。费珍娥的脸孔上冷若冰霜,含着仇恨之意,但是谁也没有能够想到,也没有觉察出来。她当时脸色被脂粉掩盖,人们在热闹拥挤之中,匆匆忙忙地刚能看一眼她的容貌,便迅速被别人挤到旁边,所以谁也不曾觉察到她的脸色惨白。罗虎一则自己害羞,二则心中慌乱,所以饮交杯酒时并没有在新娘的脸上多看一眼,什么也没看清楚。随即罗虎退出内宅,往前院去照料宾客。费珍娥从床沿上下来,移坐在一把铺着红缎绣花椅垫的檀木椅子上,旁边是一张书桌,上放文房四宝。她的心中一动,想到了新郎罗虎。刚才行合卺之礼,她第二次看见罗虎。从她的真心说,她也认为罗虎长得很英俊,但可惜她自己的命不好,不幸遇到亡国,更不幸新郎是一个流贼头目! 陪嫁的四个宫女原来在寿宁宫都是宫女身份,如今她们成了费珍娥的贴身丫环。但她们很乐意服侍珍娥,对她奉献出自己的忠心。她们首先庆幸自己能够随珍娥出了深宫,当然随后必会使她们同父母和家人骨肉团圆,或者将她们择良婚配,临出嫁时多赏钱物。她们同另外由吴汝义拨到伯爵府的两个年长的、比较懂事的女仆一商量,不许再有人来闹洞房,看新娘,好使费珍娥清静休息。好在这是新皇上的钦赐婚配,而新娘又是伯爵夫人,一切都不同民间婚事,经她们一商量,赶快传下话去,果然洞房中就清静了。 晚膳时候,费珍娥本来什么也不想吃,总在想着今夜要死去的事。为着增加力气,她在女伴们的服侍下吃了一小碗银耳汤,又吃了两块点心。漱口以后,她又坐下不动,只是暗暗将右手攥紧,松开,再攥紧,再松开…… 她注意到临窗的桌子上放着相当讲究的文房四宝。她特别注意到一只刻竹笔筒中插着十来支中楷、小楷和大楷笔。其中有一支狼毫大楷已经用过,洗净了,倒插在笔筒中。她想起来王瑞芬曾向她透露过消息,说这位罗虎将军不但为大顺皇帝在战场上立过大功,而且善于练兵,在练兵之余也喜欢读书和练字。看了这八仙桌上的文房四宝,她相信王瑞芬对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她又想起来罗虎的英俊面孔,她要在今夜刺杀罗虎的决心有点动摇了,不觉在心中问道: “是夫婿呢还是仇人?” 她的眼光又落到那一个古朴的刻竹旧笔筒,看清楚刻工精美,却不失山野之风,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因为公主喜欢写字,寿宁宫中也有各种笔筒,有象牙的,有宜兴朱砂陶瓷的,有粉彩草虫图官窑瓷的,有青花人物官窑瓷的,也有名家刻竹的。此刻看着罗虎所用的刻竹笔筒,她想起来三个月前崇祯皇爷赐给公主的刻竹笔筒,原是承乾宫田皇贵妃所用旧物,刻着一隐士扶杖听瀑,身后一童子抱琴相随。她仔细观看罗虎桌上的笔筒,使她大感新鲜。原来这笔筒上用浮雕刀法刻着一头正在走着的水牛,牛背上有一牧童;忽然一阵风将斗笠吹去,牧童欠身伸臂去抓斗笠,但未抓到。笔筒的另一边刻了两句诗: 偶被薰风吹笠去 牧童也有出头时 费珍娥心中明白,这只刻竹必是世家豪门旧物,被罗虎的部下抢劫到手,献给罗虎。忽又转念一想,罗虎是“贼首”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头目,抢劫东西甚多,独看重这一古朴的刻竹旧笔筒,大概他是个牧童出身。她不由地想起来她的哥哥,也是牧童,如今不知死活。罗虎做牧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跟着李自成做了贼,才有今日。想到这里,她要刺杀罗虎的念头突然动摇,暗中攥紧的右手松开了。但是过了片刻,她又想到为国尽忠的道理上,想到了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想到了魏清慧等几十个投水尽节的宫中姐妹,紧咬着牙,在心中说: “不行!我如果苟活人世,如何对得起皇上、皇后和众多在西华门外投水而死的姐妹!” 她又想到,近来在宫中也听到消息,关于李自成进北京以后如何军纪败坏,如何拷掠大官富商勒索钱财,都由怀念故主的太监们传到宫中。费珍娥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个善于用心,深沉不露的性格。她对听到的各种消息,闭口不谈,只是在心中咬牙切齿地说:“果然是一群流贼!”近一两天又听说吴三桂不顾住在北京的父母和一家人已经成为人质,性命难保,却在山海卫兴师讨贼,恢复明朝,吓得李自成不敢举行登极,马上要出兵去对付吴兵,她在心中感到振奋,称赞吴三桂是明朝的一位大大的忠臣,料想李自成必败无疑。如今想着近日听到的种种消息,她对刺杀罗虎,斩断李自成一个羽翼,又铁了心了。 费珍娥虽然坐在洞房中冷若冰雪,但是她知道来赴酒宴的贺客很多,连牛丞相、宋军师、六政府的大臣们都来了。武将来得更多。不断地有两个年长的女仆将前边的情况告诉费珍娥身边的陪嫁宫女,由她们转告珍娥。珍娥始终不言不语,漠不关心,但是到了二更时候,她知道前边的酒宴将散,忽然担心,她今夜要刺杀的是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虎将,而她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万一刺杀不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何能够刺杀成功呢?她在心中嘀咕起来。 因为知道新郎伯爵爷就要回洞房,贴身丫环们赶快来侍候新娘卸妆,先取掉凤冠,又卸掉云肩霞帔,将弓底凤鞋换成了绣花便鞋。接着端来一盆温水,服侍她净了手脸,重新淡淡地施了脂粉。这时,那个年纪较长的,在寿宁宫中同费珍娥关系较密的宫女忽然看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心中诧异,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 “不要害怕,女儿家谁都有这一遭儿。过了今晚,你就是伯爵夫人啦。” 费珍娥的脸红了。她为临死保持贞洁之身,按照想好的主意,悄悄说道: “李姐,我的天癸来了。” 被称做李姐的姑娘不觉一惊,红着脸说:“今晚是入洞房的头一夜,真不凑巧!”停一停,她又小声说:“别怕,上床时你自己告诉新郎一声,他会明白的。” 费珍娥摇摇头:“我不好出口。” 李姐也为难,小声说:“我们四个都人都是没有出阁的姑娘,也说不出口……好啦,我告诉张嫂子,请她告诉新郎!” 李姐将那位被称做张嫂子的女仆拉到屋外,小声嘀咕几句。费珍娥听见张嫂子用含笑的口吻小声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在好日子来天癸!新姑爷是员武将,正是二十出头年纪,等待入洞房如饥似渴,他看见新娘子又是如花似玉的美貌,干柴烈火,可想而知!可是偏遇着新娘子来了天癸,不宜房事,岂不令他生气?听说俺家乡也有过这样巧事,新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将新娘抱上床去……好吧,伯爷进来时候,我不怕他恼火,大胆地告他知道。” 李姐满脸通红,心头怦怦乱跳,回到珍娥身边,吞吞吐吐地悄声说道: “您别怕,张嫂子会告诉新郎。” 李姐的话刚说完,忽听内宅门口有人高声报道: “伯爵爷回到内宅!” 在屋中侍候的女仆们、丫环们一齐奔了出去,迎接伯爵。从东西厢房中也奔出一些女仆和丫环,都去天井中恭敬侍候。费珍娥心情紧张,暗暗地说: “快到尽节的时候了!” 她听见天井中脚步声稠,有一个人的脚步很重,很乱。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心中狂跳,侧首向着房门。随即,众多人都留在堂屋外边,只两个女仆用力从左右搀扶罗虎,四个陪嫁宫女在左右和背后照料,将罗虎送进洞房。费珍娥恍然明白,刚才听到的沉重而零乱的脚步声,原来是罗虎在烂醉中被扶回内宅。在皇宫生活十年,她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脚步声,没有看见过这样酩酊大醉的人,如此情况,毕竟是一群“流贼”的习性未改! 罗虎本来不会喝酒,无奈今天前来向他祝贺的客人太多,多是他的长辈和上司,也有他的众多的同辈将领。都因为罗虎晋封伯爵,又加成亲,双喜临门,不断地向他劝酒。罗虎竭力推辞,只因酒量太小,喝得大醉。进了洞房,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没有看新娘一眼,被两个女仆搀扶着踉跄走到床边,倒在床上便睡。女仆和宫女一阵忙乱,替罗虎脱掉帽子,解开腰间束的丝绦,并且从丝绦上取下短剑,铿一声放到鸳帐外的高茶几上。然后,将他的靴子脱掉,又好不容易将他的蓝缎官袍脱掉,再将他的穿着内衣的魁梧身体在床上放好,盖上绣花红绫被。这一切,罗虎全然不知,真所谓烂醉如泥。 两个中年女仆都是从富家大户的女仆中挑选来的,比较懂事。照料罗虎在床上安歇之后,她们来到费珍娥的面前,请她也上床安歇。费珍娥说道: “你们,”她又望一望陪嫁宫女,“还有你们,都忙碌了一天,快去睡吧。我再坐一阵,不用你们侍候。” 那个姓张的女仆说:“回夫人,我们都是下人,夫人不睡,我们做奴仆的岂有先睡之理。我们已经商量好啦,今夜轮流坐在堂屋里值夜。伯爵爷何时酒醒,要茶要水,或是呕吐,我们随时侍候。” 费珍娥站起来,带她们来到外间,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让她们站在面前,小声说道: “这里说话可以不惊动伯爷。你们都听我吩咐,不用你们值夜,赶快都去睡吧,我喜欢清静,越是清静越好。” 张嫂子又赔笑说:“请夫人不要见怪。民间新婚,不管贫富,为着取个吉利,热热闹闹,都有众亲朋闹房的事。闹房之后,还有人守在窗外窃听床上动静,叫做听墙根儿。今日因夫人不许,已经没有了闹房的事,至于奴仆们听墙根儿,也是为花烛之夜助兴的古老风俗,请夫人就不要管了。” 张嫂子的话引起了费珍娥的十分重视,猛然醒悟,不觉在心中惊叫:“还有这样事情!”她毕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略一沉思,小声说道: “你们六个,都是我身边的人。她们四个,虽然大顺皇上将她们赐给我作陪嫁丫环,但我在心中压根儿没有把她们作丫环看待,仍然看她们是寿宁宫的姐妹们。只待伯爷东征回来,我就告诉伯爷,着人将她们的父母从家乡找来,使她们骨肉团圆,由父母领去,择良婚配。伯爷多多赏赐银钱,一家不愁吃穿。” 四个陪嫁的宫女登时眼眶中充满热泪。 费珍娥接着向两个女仆问道:“听说你们是吴汝义将军从富家大户的奴仆中挑选来的,原来在主人家中是不是家生奴婢?” “回夫人,我们都不是家生的。” “如此更好。将来请伯爷赏赐你们住宅、田地,还可以赏赐你们的丈夫一官半职。你们在我出嫁时就来到我的身边服侍,只要有忠心,就是我的心腹之人。只要我潼关伯府有荣华富贵,你们两家奴随主贵,自然也有福可享。我虽然年幼,可是我说话算数!” 张嫂子打心眼儿里感动地说:“夫人,我们会永感大德!” 费珍娥问:“这内宅中有多少男女仆婢?” 张嫂子回答说:“回夫人,吴将军因伯爷年轻,还忙于在通州处置军事,他昨日特意前来吩咐,这内宅中在晚上只许丫环女仆居住,不许男仆在内,连伯爷的亲兵亲将在夜间也不许擅入内宅。” “我问的在内宅中的丫环和女仆共有多少?” “连在内厨房的红案白案上的、管茶炉的、洗衣房的、做各种粗细活的,总共有三四十人。” “单内宅就有这么多丫环女仆?” “这是堂堂伯府,勋臣门第,内宅中这一点丫环仆女并不算多。前朝侯伯府中,男女大小奴仆,家生的和非家生的、抬轿的、喂养骡马的、赶车的、驾鹰的、喂鹌鹑的、管庄的、管采买的、管戏班的……嗄七麻搭,哪一府都养活着几百口子!再过两三年,天下太平了,咱们潼关伯府,前院后宅,不说护卫家丁,单奴仆也会有一两百人!不然,怎么像大顺朝开国功臣之家?” 费珍娥转向那个叫李春兰的年长宫女,吩咐她从皮箱中取出来二百两银子,放在她身边的茶几上。她望了一眼,向张嫂子和李春兰说道: “姑娘们出嫁是终身大事,只有一次。在北京城中我没有一个娘家亲人,你们同我,名为主仆,其实如同我的亲人。这银子,赏你们每人十两,聊表我的心意。还有一百四十两,你们替我分赏内宅中众多仆婢,有的多赏,有的少一点,总要不漏一人。李姐,你此刻就当着我的面赏给她们,表表我的薄薄心意!” 李姐即刻照办了。 张嫂子等两个女仆首先跪下,叩头谢赏,四个陪嫁宫女跟着也叩头谢赏。张嫂子谢了赏以后站起来说道: “请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遵照夫人吩咐,将赏赐的事办好,然后领大家给夫人叩头谢恩。” 从远远的街巷中传来了打更声,恰是三更。 费珍娥说道:“此刻已经三更,不用叫大家前来谢赏,免得惊醒伯爷。我也要休息了。明天……” 大家忽然听见罗虎醒来,探身床边,向脚踏板上大口呕吐。两个女仆和四个陪嫁宫女赶快走进里间,侍候罗虎继续向脚踏板上呕吐,有的人为罗虎轻轻捶背,有的人侍候罗虎漱口,吐进痰盂,有的人拿来湿手巾替罗虎揩净嘴角,擦去床沿上呕吐的脏物,有的侍候罗虎重新在床上睡好,将他的头安放在绣花长枕头上。然后留下一个女仆和一个陪嫁的宫女清除呕吐在脚踏板和地上的秽物,其他人都回到外间,站在费珍娥的面前。张嫂子向费珍娥说道: “请夫人放心,伯爷呕吐了很多,将窝在胃里的冷酒冷肴都吐了出来,这就好受了。让伯爷再安静地睡一阵,就会醒了。” 费珍娥没有做声。她在心中想道:他一醒来,我纵然立志为大明尽忠,不惜一死,也没有办法刺死他了! 罗虎刚才呕吐时候,曾经半睁开矇眬醉眼,看见几个女人在床边侍候,误将一位年纪较小的陪嫁宫女当成了费珍娥,以为新娘也在他身边服侍。他羞于向“新娘”多看,带着歉意,从嘴角流露一丝微笑。他实在太疲倦,太瞌睡,加之酒醉未醒,又倒在枕头上沉沉入睡。 当清除秽物的仆婢出去以后,费珍娥知道时间不能耽误,吩咐身边的全数仆婢们立刻退出,说道: “张嫂子,李姐,你们去分赏银子吧。不要在这里惊动伯爷,我也要安安静静地休息了。将内宅的大门关好。大家劳累了两天,明天还有许多事做。分赏了银子后各自安歇,院中务要肃静无声,不许有人走动。我同伯爷喜结良缘,原是奉旨婚配,天作之合,与民间喜事不同。你们吩咐内宅仆婢,不许有听墙根儿的陋习。倘若我听见院中有人走动,窗外有人窃听,明日我惟你们二人是问!” 张嫂子和李春兰二人,此刻才完全明白,费珍娥虽然只有十七岁,却说话干脆利落,一板一眼,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她们同时连声回答:“是,是。”带着仆婢们恭敬退出。张嫂子怯怯地问道: “夫人,这堂屋门?……” 费珍娥说:“我自己关门,快走吧!” 仆婢们走出堂屋以后,费珍娥亲自去将堂屋门轻轻关好,闩上两道闩。她回到洞房,先向床上看了看,见罗虎仍在沉睡,便略微放了心,坐回她刚才坐的地方,等待院中人静。她知道奴仆们为分赏银,一时还静不下来。她看出来罗虎一时不会睡醒,所以她静坐休息,等待下手时机。她忽而想到父母、哥哥、弟弟、妹妹,同村的一些族人,但面孔有些模糊了。她只觉一阵伤心:即使父母都还在世,也再不能同他们骨肉团圆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她这不幸的弱女子在亡国后会有今夜的血腥下场。她想着,二十天前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右臂负了剑伤的公主,还有魏清慧和吴婉容等一大群投水自尽的宫人姐妹,还有近几个月来在深宫中的种种往事,又历历出现眼前。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庭院中确实听不见一点人声。费珍娥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如土色,浑身轻轻打颤,向床边走去。她原来在小箱中准备了一把裁衣用的大剪刀,现在不必用了。她从床头茶几上拿起来罗虎的短剑,将雪亮的短剑从鲨鱼皮鞘中抽出,转对罗虎站定,正要走向床边,忽听罗虎叫道:“杀!杀!”费珍娥大惊,猛然退后两步,几乎跌倒,一大绺头发披散下来。过了片刻,罗虎没再说话,也没睁眼,只是发出轻微的鼾声。此时从胡同中传来了四更的锣声。费珍娥既害怕罗虎醒来,也害怕内宅中的仆婢醒来,认为绝不能再耽误了。可是临到她动手杀人,浑身颤栗得更加厉害,牙齿也不住打架。她一横心,将披散的头发放在嘴中,紧紧咬住,上了踏板,看准罗虎的喉咙猛力刺去,务要将喉咙割断。罗虎受刺,猛然睁开大眼,拼力挣扎,翘起上身,伸手欲捉刺客,无奈喉咙大半割断,鲜血和肺中余气全从伤口喷出。费珍娥怕他不死,迅速抽出短剑,拼力向他的胸口刺去。罗虎颓然倒下,鲜血又从胸前涌出。 费珍娥在迷乱中退回到窗前的方桌旁边,放下血污的短剑,拿起一支狼毫笔,但是来不及磨墨,重新来到床边,将笔头蘸饱鲜血,潦潦草草地在洞房的白墙上写下七言二句: 本欲屠龙翻刺虎 女儿有志报君王 她将血笔放到桌上,此时从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而院中也有人走动了。她必须赶快自尽。可是她感到浑身瘫软,手臂颤栗,不可能用短剑自尽。她在迷乱中从茶几上抓起罗虎束腰的紫色丝绦,搬个矮凳,举起颤抖的双手,将丝绦在洞房门上的雕花横木上绑好绳套,在心中哽咽说道: “魏姐,吴姐,珍娥来了!” 早膳后没过片刻,吴汝义来到武英殿的西暖阁,向李自成禀奏了昨夜在潼关伯府所发生的惨事。李自成震惊异常,刚刚端起来的茶杯不觉落到案上。他问道: “罗虎的伯府中人员很多,内宅中也有奴仆成群,夜间出了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听见动静?” 吴汝义将他已经了解的情况向李自成详细奏明,然后叹口气,加上一句: “陛下,真没想到,罗虎这样一员虎将会死在费珍娥之手!也令人不敢猜想,费珍娥只有十七岁的小小年纪,竟能使内宅中三十多口丫环仆女没有一个人稍有觉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伯爵府内宅中的仆婢们直到天色大亮,听不见上房中有一点动静,觉着奇怪,隔着窗叫了几声,洞房中竟无回答,更觉奇怪。有人用舌尖舔破窗纸,看见罗虎死在床边。大家用刀拨开堂屋的两道门闩,进去一看,先看见费珍娥吊死在洞房的门楣上,后看见罗虎被刺死在床边,先割断喉咙,又在心窝刺了一刀。臣得到禀报,立刻飞马前去。汝侯刘爷和宋军师都离金鱼胡同较近,已经先在那里了。罗虎的亲兵亲将见主将被刺身亡,全体痛哭,要将费珍娥碎尸万段,祭奠罗虎。宋军师不许,说目前北京城人心浮动,对费珍娥应作宽大处置。因为东征事大,又很紧迫,宋军师随汝侯去首总将军府,商议罗虎驻扎在通州一营人马的善后事宜,叫臣进宫来向陛下禀奏。请陛下决定,罗虎与费珍娥的尸体如何处置?” 李自成想了片刻,说道:“将罗虎好好装殓,暂将棺木停在城外僧寺,等孤东征回来,运回陕西安葬。费珍娥也算是一个烈女,可将她的尸体送到西直门外宫人斜那个地方,焚化之后,将她的骨灰同魏宫人等人的骨灰埋在一起。” “遵旨!” 由于发生了费珍娥刺死罗虎的事件,李自成开始明白,攻破北京和夺取崇祯的江山容易,但真正得到天下人心,并不容易。他攻破北京之后,有许多明朝较有声望的文臣自尽,不愿投降,也是明证。他知道近日来北京和畿辅各地谣言纷纷,人心浮动,都说吴三桂不日要在山海卫起兵西来,将他赶出北京,拥立崇祯的太子登极,恢复大明。他也知道,北京和畿辅士民虽然表面上不敢反抗,暗中却等待着吴三桂西来,称吴三桂是明朝的大大忠臣。他在武英殿西暖阁恨恨地说: “不管吴三桂是否已经同东虏勾连,一定得先打败他,不使他举起来那个蛊惑人心的……大旗!”他本来很容易想到吴三桂要举起的大旗上一定是写着“剿闯复明”四个字,但是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话也回避了这四个十分可憎的字。 这一天,他传谕丞相牛金星,取消了明日去孔庙行“释菜”之礼,召见了刘宗敏和李过,询问罗虎一营的善后事宜,知道已经派了别的得力将领接替罗虎,他也没有更多意见。 又过一天,到了四月十一日,罗虎和费珍娥的尸体都装殓,按他的口谕作了处置。 刘宗敏和李过都在这一天率大军离开北京,到了通州,而原在通州的驻军作为前锋,也在十一日拔营东征。吴汝义向李自成禀奏说罗营中很多将士得知主将被刺身亡后失声痛哭,纷纷用白布缝在帽子上为主将戴孝。李自成不觉流出热泪,深深叹气,悔不该对罗虎钦赐婚配,落此下场。 十一日整天,李自成忙于准备御驾东征的事,分批召见了许多大臣和武将,同时还要批阅一些从长安转来的特别重要的军情文书。到了晚上,他对满洲兵会乘他东征之机越过长城南犯,很是担忧,又将宋献策和李岩召进宫中,重新向他们询问应变之计。 宋献策说道:“自从进入北京之后,许多文武大臣误以为大功告成,江南可传檄而定,独臣与副军师深怀殷忧,常惧怕从关中孤军远来,变出非常。臣等杞人之忧,早为陛下所洞察,未加深责,实为万幸。最近数日,臣等不避斧钺,苦谏东征非计。以臣愚见,崇祯亡国之后,我大顺朝的真正劲敌并非吴三桂,而是满洲新兴之敌,即崛起于辽东的建虏,又称东虏。既然朝廷决定讨伐吴三桂,且大军已动,忽然改计则动摇军心。目前补救之策,惟有一边大军东征,一边用太子与吴襄作诱饵,对吴三桂继续行招降之策,力求将干戈化为玉帛。万一非战不可,望陛下以三日为期,不可恋战。倘若三日不分胜负,便当托故罢兵,或步步为营退兵,或设伏以挫追兵,总之要赶快回京,不使满洲兵越长城断我归路。” “你以前说可以差罗虎率五千精兵出一片石,奔赴姜女庙海边,焚毁吴三桂的粮船。今日罗虎已死,此计仍可行么?” “倘若吴三桂的粮船仍泊在姜女庙海边,此计当然可行。罗虎死后,陛下仍有智勇兼备、威望素著的青年虎将若双喜、张鼐数人,均不亚于罗虎。然而军情不定,用计不可胶柱鼓瑟。吴三桂粮船抛锚于距山海关十里之姜女庙海边,今日是否移动?十日后是否移动,均系不明实情之事。故奇计虽好,未必时时可用。” 李自成想着宋献策的话很有道理,点点头,转向李岩问道: “林泉,孤明日即启驾东征,留下你与子宜、益三、德齐共同镇守北京,你为主将,孤甚放心。我朝开国伊始,立脚未稳,不可遭遇挫折。卿博学多才,胸富韬略,今晚有何好的建议?” 李岩恭敬地欠身回答:“陛下如此垂问,愚臣惶恐无似。臣愿陛下随时采纳献策建言,务必心中时时想着东虏今日是我朝劲敌,不可被吴三桂拖住手脚。倘不能一战消灭吴逆,必须赶快脱离战场,速回北京,准备凭恃北京坚城,在近郊与东虏决战。只要东虏在北京近郊一战受挫,北方大局则不致糜烂,吴三桂虽在肘腋,也不足为祸。” 李自成仍然不相信满洲兵会来得如此之快,沉吟一下,又问道: “近两三天孤接到一些军情塘报,知道河南、山东等地,民情不稳,处处可忧。你是河南人,有何安民良策?” 李岩说道:“臣熟读荀子《议兵篇》,深感于荀子独重视‘附民’二字。‘附民’就是士民亲附,军民一心。目前河南、山东各地,所患者正在于百姓失望,与我离心……” “这是以后的话,今日且不谈吧。” 宋献策和李岩叩头退出,在东华门上马,驰回军师府中。他们都看到东征必将失利,也看到倘若败出北京,影响所及,前途将不堪设想。但势已至此,他们无能为力,不觉相对叹息。宋献策悄悄说道: “林泉,自从进了北京以后,皇上始而只考虑登极大典与不战而定江南,继而只考虑如何招降吴三桂;等知道吴三桂决不投降,便只想着东征一事。你我二人身为正副军师,在此成败关键时候,竟不能为庙算竭智尽忠,殊感惭愧!你想,如此悬军东征,如同孤注一掷,万一……” 李岩叹息说:“孙子在《计篇》中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献策,在西安出兵之前,我就担心会有今天!” 听见有脚步声音进来,宋献策一摆下巴,不谈这个问题了。 这天晚上,李自成又将吴汝义和李友召进宫中,将如何保卫紫禁城和中央各衙的事,对吴汝义又作了一番嘱咐。对如何保卫北京的事,向李友作了嘱咐。几天来经宋献策和李岩反复进言,李自成不能不对满洲兵的可能南犯,感到担忧。特别是罗虎的被刺身亡,给他的精神打击很大,使他开始明白,夺取崇祯的江山容易,收拾天下的人心很难。尽管他决计东征,以求侥幸打败吴三桂,使满洲不敢南犯,但是他口中不说,内心中不能不想到可能在山海卫城下受挫,影响安危大局。他特别对李友说道: “益三,你是一员难得的战将,在战场上阅历丰富。孤不让你前去东征,将你留在北京,实因北京万分要紧,防守上不能有一毫差错。孤虽然命林泉为镇守北京主将,你同子宜都是他的副手,但林泉毕竟在战场上阅历较浅,虽有满腹经纶,却不能冲锋陷阵。万一北京有事,出城杀敌,非你不可。” 李友跪在地上说道:“臣谨遵圣谕,不敢有误!” “子宜,”李自成又向吴汝义说,“你一向办事细心,孤不必多嘱咐了。有一件事,你记着办好。窦妃自七岁入宫,至今十多年未同父母见面。孤昨日已经答应她,接她父母来京,使她同父母一见。孤出征之后,窦妃会将她父亲姓名,家乡地名,写在纸上,命宫女送给你,你务须办妥!” “遵旨!” 李自成在心绪不安中又过了一夜。就在这天夜间,北京城外到处张贴吴三桂的告示,说他不日率领关宁铁骑来京,“驱逐闯贼,恢复神京,为先帝复仇”。很快,这消息传遍了京城。 早膳以后,李自成由李强和双喜保驾,离京东征。窦美仪率宫女们将他送到武英门外。牛金星率领留在北京的文武百官恭候在午门外,将他送出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大家跪在地上送行。王长顺也跪在地上,看见皇上向他投了一眼,他赶快说道: “请陛下许小臣随驾东征!” 李自成说道:“到山海卫必有一场苦战,你留在北京吧。” 王长顺想到了罗虎的死,忽然间热泪奔流。李自成避开了他的眼睛,轻声说: “启驾!” 三声炮响,李自成启驾了。明朝的太子、永王、定王,还有吴襄,骑马跟在背后。太子和二王都用黑绸包着发髻,身穿暗绿绸袍,由将士抱着骑在马上。 出了齐化门以后,李自成因宋献策尚未来到,在东岳庙附近驻马等候,派人去催。很多士民拥挤道旁,观看太子和二王,有不少老年人落下眼泪。士兵们大声吆喝群众,扬鞭驱赶。李自成传令,可以让士民观看,只不许挤到身边。 等宋献策带着随从们策马来到,李自成的御营才继续东行。 内容简介 本卷分上、下两岫。反映的是崇祯十六年十二月中旬至崇祯十七年四月上旬短短百余天里中国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大事。 李自成从米脂祭祖返回长安后,立即准备东征。正月初三,他新率大军渡黄河,入山西,破太原,过大同,一路所向披靡,顺利抵达北京城下。 当义军进逼之初,崇祯是留下或是南逃,朝廷上下意见各异,议而不决。 当崇祯决定南逃时,已错过时机,最后酿成崇祯自缢殉国、明朝覆灭的悲剧。 本卷新补入的 “梦江南”内空,更进一步烘托了崇祯之死和明朝败亡的悲剧气氛。李自成进京后,群臣忙于 “劝进”和学习登极大典的礼仪上的;刘宗敏用酷刑向明朝的勋戚、官员们追赃;大顺军纪律败坏,城内不断发生抢劫、强奸案,人们对大顺政权日益不满。 吴三桂拒绝了李自成的劝降,准备向清方 “借兵”,而掌握清国实权的多尔衮早就虎视眈眈关注着关内局势。陶醉在胜利中的李自成猛然意识到形势的严峻,决定推迟登极,亲率并无优势的军队讨伐吴三桂。 就在出发前夜,由他亲自赐婚的宫女费珍娥于洞房中刺杀了他的爱将罗虎……本卷中决定十七世纪中叶中国命运的几支主要力量及其代表人物纷纷登场。 崇祯的悲剧性格最终塑造完成。李自成的缺点以及战略上的失误都充分暴露。 前三卷中已出场的许多人物性格又有新的发展。处于改朝换代中心地带的宫女、太监们的各种心态也得到活灵活现的表现。 《李自成:全十册》内容简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