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挽唐》 第二章 惊梦 “娘子,娘子醒啦!”老妇的声音带着嘶哑哭腔,“祖宗保佑,娘子终于醒了!” 明怡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想支撑起身体,才发觉疼痛的不止脑袋,右手手臂火辣辣,痛到她叫出声。痛到她无法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娘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身白衣的老妇人老泪纵横,想扶起她,见她手臂红肿,不得下手,只顾流泪。 明怡坐不起身,只得躺着打量四周。 博物馆里见过的木床,眼前老妇的奇怪打扮,高高的油灯台,如果不是被人整蛊,她几乎可以肯定,她,穿越了。 这并不是让她最绝望的,最惨的是,看这房中情境,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金玉琅嬛,她绝对没穿到什么皇宫,甚至富贵人家都算不上。 老妇仍在悲泣:“娘子能活着已是万幸,可怜你阿爷……三代传下的拾靥坊可算完了……” 明怡不知眼前的老妇如何称呼,揣测着她这般悲戚,应该是自己母亲,犹豫了下,张口说:“娘……” 岂料这句又惹得老妇大哭出声:“娘子太命苦了,出世就没有阿娘疼爱,未出嫁就没了夫婿,现在阿爷也走了。幸好夫人在天有灵,娘子没什么大碍……” 老妇只顾边哭边说,明怡觉得该哭的是自己。 名牌大学毕业熬了近十年才出头,做到公司副总以为光宗耀祖了,没想到一觉醒来一无所有,被扔到了不知哪年哪月。还是个没爹没娘克死老公的命,真不知造了什么孽。难道自己注定无论到哪儿都是天煞孤星? 怨也无用,当务之急是进一步搞清楚自己的状况。 明怡脑子里飞快闪过有限的“穿越常识”,待老妇喘匀了气,作势扶着头:“我头好疼,我是谁……怎么什么都想不起了。” 老妇用衣袖抹了抹泪:“娘子死里逃生,恐怕慌忙中撞到哪里,一时想不起也是有的,我已让连山去找大夫。也亏了连山,大火里把娘子背了出来,也不枉我们丰家养育他一场……” 看来这老妇还是个话唠,明怡翻了下白眼,总算得到些讯息,她姓丰,连山应该是家养的仆从。也好,至少还养得起一两个仆人。 还有一件重要事!明怡想起自己火中逃生,万一烧毁容貌那就真惨到家了,何况,也不知穿过来长成什么样,如果是个母夜叉,那所有浪漫戏码都白瞎。这里,应该没有镜子吧……明怡打断老妇的唠叨:“那个……能打盆水来么?我想洗漱……” 老妇倒也机灵,从床后拿出一只玲珑精巧的铜鉴:“娘子放心,连山这孩子很细心,知道娘子紧张样貌,以身相互,娘子连发丝都无损。” 明怡从老妇手持的铜鉴中依稀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没有惊吓,也没有惊喜,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莫名有点失望。原来不是魂穿而已啊……没化妆,掩不住憔悴,连年纪,看似也变化不大,如果在古代,算是齐天大剩了吧。 老妇念叨着要去熬粥,明怡也觉得十分疲累,闭上眼,很快睡去了。 “明娘子已无大碍,遇此离乱,思觉失常也是难免。细心调养,按此药方一日三幅,药渣用于外敷,不日即可康复。至于神志,不可强求,不可强求……”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说着。 明怡将醒未醒,皱眉睁眼,见到一个穿灰衣白发及背的老人走了出去,一身素白的男子在老人身后久久作揖,送他出门。 听到被子索索细声,男子连忙奔来,跪坐床边:“娘子醒了?吴大娘给娘子熬药去了。娘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连山。” 原来他就是连山……近得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明怡觉得自己脸上滚烫,不由抬手掩住脸庞,果然烫得手心要燃起。心里大大瞧不起自己,难道是太久没闻男人味? 明怡很快原谅了自己。眼前这孩子,实在,太好看了些。说他是孩子也并无不妥,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若在现代估计是个高三狗。年轻真是无敌,胶原蛋白满满,毛孔都难见。不很白,大约在户外干活的缘故,但还是显得很干净。 不见骨的小巧脸蛋,深深的双眼皮,眼睛形状像水墨里的鱼,微微下垂,到眼角又若有如无上扬一点儿,配着清澈真挚的水灵灵眼珠儿,眸色偏浅,有瞬间如琥珀,卧蚕处有些晶莹透明感。浓眉之间有些局促,无由增添了几丝忧郁,让人心疼。鼻子挺直小巧,清晰的人中之下是花瓣般的双唇,唇线画过一般,上唇微翘,下唇厚薄恰好,嘴角倒是有些上勾,和眼角呼应着。 明怡有些失神,也不敢多看他的唇,实在太漂亮,漂亮到想一尝滋味。 配上劳作所赐的结实身材,虽不很高,一米七五上下,却长得匀称,长手长腿,从露出的手腕来看,标准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原本已经如此漂亮,更要命的是一身缟素显得愈加脱俗,啧啧,简直让人按捺不住,男女通吃! 连山看到明怡因举手遮脸而露出来的手臂,一下子红了眼眶,一张小脸揪在一起快要挤出黄连水来,那模样,看得明怡忘了自己手上的痛,反倒为他心疼起来。 一边心疼,明怡一边胡想着,不知道眼前这小正太和自己这肉身是什么关系。是不是闺中玩物?虎狼之年的女主人跟小鲜肉,能不发生点什么?想想都有些小兴奋呢…… 连山看主人发怔,眼泪直接掉了下来:“娘子切莫担心,麻药过了许会更疼,大夫说手上的伤慢慢能好的……都怪连山没用,没能好好保护娘子。” 明怡这才注意到手臂上大片的烧伤,惨不忍睹。原来用了麻药,也不知这时候的麻药会不会有副作用,顾不上了。最怕就是留下可怕的伤痕,还怎么见人!但看连山如此自责,也不忍再说什么,反而安慰道:“不疼,没事。好好养着就是了。你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吧,来,跟我说说家里的事。我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连山抹了抹泪,一一道来。 明怡慢慢消化着这些信息。 她现在叫丰明夷,生于长庆三年,而现在是大中二年,她已经二十有七,旁人称为明娘子,干练泼辣,尚未婚嫁。加上刚才吴大娘所说,应该是该嫁的时候克死了未婚夫。虽然对历史一知半解,她大约能知道,这是晚唐。 拾靥坊是丰家的所有家产,制作和销售胭脂水粉,在长安薄有声名。包括在东市一家不大的铺面以及离东市不远的新昌坊一间大宅。不算富家,但也远好过农耕百姓。内宅住了丰家父女和管家吴大娘,家仆连山住在门房。前院就是制造胭脂水粉的工厂。后院则是仓库,还住了拾靥坊女工四名,出入有后门。 此次火灾起自内宅,明夷的父亲丰四海,唐时她应称之为阿爷,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连山从前院进入救出明夷。工人从后门四散,甚至有乘火打劫带走货物的,一个都没回来。而吴大娘由于女儿即将临盆,女婿经商未归,近日都回女儿家过夜,逃过此难。 明怡,现在的明夷心里一格愣:“火势如何?仓库呢?” 连山咬了咬下唇,似痛心之极:“货物无存,宅子也已坍塌过半,无法居住了。幸而我们铺面还有些存货和铜钱,否则灵堂都搭不起来。” 如今,吴大娘将明夷接到女儿家方便照顾,自己去和女儿挤在一间。连山则守着老宅,住在塌了一半的门房废墟。 明夷还想再和小鲜肉套点话,吴大娘端了清粥和药汤,服侍她喝下。 药苦也苦不过明夷此时心境。人老珠黄,无父无母,更惨的是,钱都没了。本以为在现代她父母离异各组家庭无人关心已经够惨,但至少那时她还每月领着不菲的薪水,有自己的公寓蜗居。 她叹了口气,独立了这么多年,哪会在没有意义的自怜中浪费时间。 没得选,既然命运把她抛到这里,或许会在厄运的尽头有丰厚的大奖等着她。自我安慰一向是她强项。 日子还得过,她也得在这个晚唐的长安找到自己的生路才行! 又睡足足一觉,明夷感觉到身体慢慢苏醒,像是灵魂也逐渐习惯了这个躯壳。嗅觉回来了,床铺有种油腻的味道,混合着劣质熏香和浓浓的中药味,令人作呕。疼痛回来了,比之前更甚,手臂似乎燃着一团火。燥热也回来了,外面蝉声喧闹,额头汗流,爬在脸上有些痒。看来,正是盛夏。 她很想能笑得出来,去面对这个难得的冒险,像电视里穿越剧的女主角一样,去面对扑面而来的爱情惊喜。可惜她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在现代不是,穿越后也不是。金钱,美貌,青春,爱情,亲情,跟她都没半毛钱关系。 哭?这个字跟她也没有关系。一个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刁钻客户,咸湿上司,心机同事,无赖同行,她都能一一对付。水管漏水,邻居撒泼,夜路流氓,乡野劫犯,她已经见怪不怪。情商满分的女魔头,泪腺早就被自己用强势缝了起来。 甚至想到邱志,涌上心的竟然也不是伤感和思念,而是莫名的轻松和一丝报复的畅快——她无数次想消失,来看看邱志会不会为她难过担心。这段感情,他俩都太累了。 唯一的柔软还是有的。明夷从没有那么热切得想念起洪奕来。做了多年姐妹,已经和家人一样。 想着,她的心猛地一沉,没猜错的话,是酒店起火现场与拾靥坊的火场产生了什么鬼磁场作用,让她穿越而来。也许,她在现在的躯壳已经死了,才使得灵魂能在此重生。那洪奕和乔茵怎么办?她们三人在同一间房,也都喝醉了,根本无力自救。 如今只有祈求她们两人也能有此奇遇,无论到了哪个时间空间,活着就好。但这希望是多么渺茫,明夷自己都难以相信。手上越烫,心里越凉,脸上有些痒,流下的不知是泪是汗。 第三章 开市 门吱呀一声,伴着吴大娘急促的脚步声,走近床边,见明夷醒了,又侧身抹泪叹息。 明夷心中感慨,父母早逝,从未试过有亲人为她牵挂落泪,未及觉得温暖,只是满心惶恐:“吴大娘,别哭了,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娘子从小都不爱落泪,跟男儿一样,事事争强……”吴大娘嘟囔着,小心翼翼把明夷的右手捧起来,解开包裹伤口的麻布,眼泪停不下来,“娘子忍着,这药恐怕还要敷上些日子。” 明夷看着吴大娘在烫伤的皮肤上用竹篾细心抹上一种墨绿色的药泥,气味草腥中带着点儿异香,敷上倒是凉飕飕的有些舒服。 吴大娘还在不停絮叨:“大夫说这些药能去腐生肌,只可惜你阿爷不在了,否则他定然能有些方子不让娘子留疤。”说着,尤怕提起了明夷的伤心事,偷偷看一眼,不再继续。 明夷倒是被提醒了,虽算是陌生人,但毕竟这回去世的是她在唐朝的“阿爷”,总要表现出点儿哀伤和关切来:“阿爷的丧事,如何了?” “阿郎并无子侄,丰家未听说有五服之内亲属,且娘子卧病,就由连山代为料理。置办棺椁,大殓已毕,卜了吉日待葬。娘子勿需担心。”吴大娘手脚麻利,已把伤处包扎好,清理了脏污,行礼退去。 明夷深出了口气,幸而不用应对那些自己毫不明白的礼仪。手臂上药物传来的凉意让夏日的燥热也容易忍受些了。 歇得几日,连山每日闭市之后会来汇报铺子的情况。明夷渐渐开始熟悉店铺的运作,烦扰由此而来。 如今大宅里的原料和成品都已经付之一炬,店铺里的现钱用于葬仪,丁点儿不剩。铺内存货价值大约十二三贯。如果借住于此,倒是能供她主仆一年半载吃用。但吴大娘的女儿分娩在即,她女婿也在归家途中,没道理主人回来他们还鸠占鹊巢。如果在外租住,这点钱也就够三四个月。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哪怕存货再多,也不能坐吃山空吧。虽然明夷没了记忆,幸而连山对胭脂水粉的制造工艺了如指掌。缺的是入货资金、工厂和工人。 好歹她明娘子在现代上的是一流商学院,只向连山了解了当时物价,明夷已经有了一番盘算。 大宅恢复原有模样耗资太大,不实际。但将烧毁一半的内宅修葺出两三间房能住得下人,倒也并不复杂,花费不过三四贯,便可暂住一年半载。 为了让连山腾出手来收拾内宅,明夷只得亲自去铺里料理,毕竟修葺屋子的钱还指望铺里每天的售货。 这是明夷第一次身临唐时的东市,平整的铺地砖,鳞次栉比的店铺,裙裾微动,榴红莺黄,来往的女子丰腴者众,倒显得明夷纤细起来。她心里只两个字:活的。活的历史,就这么在自己脚下,眼前。不是影视城的布景,不是褪色的古画,这感觉,妙不可言。这一瞬,所有的担忧都暂时消退,只有暗叹。虽然不在盛唐,但也看似繁华安逸。 东市往来的人并没想象中那么朴素,看衣着首饰大多精细繁复。而明夷的发髻十分简单,用生麻束起,是吴大娘一早给梳的丧髻,配着一身缟素,与随行同样服丧的连山一起,倒是瞩目。 明夷心里的感慨立刻又淡去了,涌上来满心的不忿。服丧三年,连个漂亮的发髻都不能梳,更别说衣袂飘飘的华丽裙裳。看来,在这时代,她的桃花已经烂了根,没得指望。 连山走两步就回头留意着明夷有没有跟上,无视一路大姑娘小媳妇儿抛来的媚眼痴笑,唯恐这个整日精神恍惚的主人当街发病似的。 连山停下了脚步,打开铺门,甜腻的花香味扑面而来,铺里倒是打理得很干净,紫檀色的木柜,布满镂空雕刻装饰的小格子,精致喜人。格子中摆着各色胭脂水粉、青黛、口脂、花钿,包装的纸盒上是手绘的仕女图,粉面含羞。店铺中央的木几上放置着最受欢迎的两款妆粉:桂花白,杏儿粉,以及三种胭脂膏:桃仙醉,牡丹羞和胡美人。 这拾靥坊的胭脂水粉能三代不衰,其一来自家传配方,且不断改进,常出新品;其二来自严谨的工艺,用的工人都经过当家亲自培训,技术娴熟,出品有保障。连山说到这些总是一脸骄傲,明夷兴致不大,倒是看到店面的布置,有了许多想法。 其一,店铺的木色过于深沉,整体颜色沉闷,僵硬,缺乏女性化特质。以目前的经济状况,重新打木架是不可能的,唯有增加一下软装饰要素来加强女性化氛围,最常用的如今又能使用到的,比如鲜花、丝绸。 其二,展示功能具备了,但体验功能缺乏。买主来铺里,对于商品的鉴别通过望、闻、问而已,并没有切身体验,更谈不上通过比较找到适合自己的商品。体验的层次可分为直观的商品体验,商品与服务结合的妆容体验和更高层次vip体验。现下,最容易达到的是提供专门的试用品来给买主免费试用,其二就是用现有的人力:她明娘子本人和连山进行整体妆容服务。 其三,整个店铺看来死气沉沉,被动等待买主上门,不够吸引。常来一些售点促销活动会带动不少人气,尤其他们目前急需回流资金。而打折售卖易伤品牌元气,损害老客户利益,不若推出一些应季限量赠品,短期促销效果最佳。 明夷想着,越来越兴奋,自觉灵感喷涌,唯恐转眼忘记,拉住连山:“快,关了铺子我们找处清净地方谈事儿。” 连山一怔,脸竟红了,垂头去锁门,轻声应:“那还是上楼吧。” 明夷觉出有点暧昧,转身细看,店铺内侧垂着绛红的重绸帘子,隐隐露出缝隙,应当内有乾坤。听连山话里,这儿还有楼上,显然是二人私会之所。 之前听连山为替她唤回神智,说了不少铺里的事儿。拾靥坊名声虽响,规模不大,她阿爷丰四海常年在外,一来寻觅更好的香料花卉来源,二来也维护身份尊贵的客人。拾靥坊的胭脂能年年选为贡品,也是阿爷和马元贽马大将军的亲随有所往来,才通了这天梯。连山是丰家从小养在身边,深得器重,拾靥坊除了贡品之外,所有产品都是连山监制,主管生产。而她明娘子泼辣爽利,主管店铺销售,以及地面上黑白两道需要打点之事。 工厂不忙的时候,连山也常到店铺替明夷打些下手,至于有何不可见人之事,她总觉很有可能,连山对她的眼神和肢体语言,敬畏之余又亲密无比。 连山这厢已把门锁上,先明夷一步挑起帘子,退在一侧,等明夷先上。 明夷见他低着头,脸上红晕未消,也有些尴尬,脑里画面是连山衣衫半褪,其诱惑感男女通吃,脚下像踩着棉花,轻软莫名。 到二楼,明夷面前是东西两间房,都闭着。连山闪到她面前,把西面一间打开,里面幽幽暗暗,一股暖融融的香气扑面而来,很东方,很动物。连山将西屋落地烛台燃起,那气味更浓郁了,昏昏黄黄烛光中,只见一张宽大的玫红色美人榻横在屋中。地面上铺着雪白的羊皮,踩上去毫无声响,透出淡淡的腥臊味。 明夷方踩上去,立刻退了出去。这果然是她主仆寻欢的所在,她纵使对面前的青春肉体有所垂涎,不过臆想罢了,实在做不出这种大吃嫩草的勾当。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有没有明亮的地方,我想说说店铺的事。” 连山抬头看她,烛光下脸色有点复杂,看似平常,又好像嘴角微微垂下,透出失望。并未再问,直奔东屋:“那到书房商谈吧。” 西屋的烛光熄灭前,明夷忍不住再看一眼,墙上一条皮鞭垂挂着,她又一阵惊愕。他们玩得还挺重口味。不敢细想,直奔书房。 东屋景致截然不同,敞亮干净。大概是类似现代总经理办公室的所在,左手一张书桌,一排书柜,右边儿临窗有张坐榻,摆放着茶具,可以待客。满屋透的是墨香,参合着桌上沉香摆件的香气,提神又舒心。 明夷在书桌前坐下,随手拿了张纸,细看洒了金花在其中,应该是明娘子所用。连山又一迟疑,忙帮着研墨,似是无心说起:“娘子是要邀约刘参军还是伍少尹?此次走水,他们也没露个脸,真是枉费了娘子……”他看明夷脸色不对,戛然而止。 明夷满满的商业激情被这番话浇退了三分,一来,唐时开门做生意要打通的关节她一无所知,二来,这更坐实了这位明娘子不是善茬,似乎和这两位,也许更多男人,有着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些关系以后要如何收拾?让她虚以委蛇倒罢,以色侍人是万万做不出来,万一对方是个又干又瘪的老头,怎么吃得下去! 把洒金笺丢在一边,能解决的先解决! 第四章 交好 连山对于店铺的装潢风格改变表现得似懂非懂,但也应承了可以找提供鲜花的农家找些免费花材,再不济自己上山采摘,都不是大事。 明夷学过几堂插花课,知道唐朝插花已经盛行,风格古典,或清新禅意,或雍容富贵。以自己二十一世纪的审美,做些新奇有趣的造型还是可以夺人眼球的。一只精美的翠绿绣鞋,插满艳红的蔷薇,有种只可意会的突破禁忌、激烈不羁的感觉,少妇们自然会领会。残破的鸟笼,缠着紫藤,中间芳香逼人的雪白栀子盛开,任何牢笼也无法禁锢这种自然的香气。让莲花开在空中,盛放的莲花用细细的丝线悬挂着,再无淤泥,让玫瑰散在脚下,晒干的玫瑰花瓣洒在店堂地上,步步香艳。 仅描绘着,明夷已经可以想象将会得到怎样的争议和关注。眼球经济,自古如此。 至于客户体验。首先拿出库存较久的产品,用做免费试用,放在店铺门口,招徕人气。其次,提供一些可以带回去的试用小样。比如最为娇艳的胡美人胭脂膏,原本用比女子掌心略小的瓷盒装着,分量不小,价格不菲。没有试用过的女子看颜色太过艳丽就失去了兴趣,其实上妆非常美妙。而闺秀少有亲自来店的,现场试用也不够端庄,给一盒指甲盖儿大小的纸盒装小样再合适不过。陈货加小盒,成本十分低廉。 客户体验的第二步就是现场试妆服务了,最佳的地点自然是二楼。尤其是那个莫名其妙的西屋,明夷恨不得立刻改了它。但把幽暗的西屋改成明亮适宜换妆的房间就得新开窗,动墙体,哪怕要多花一个铜板儿都像在明夷心上剐一块肉,是万万不能的。不如利用东屋的坐榻,光线好,地方宽敞。只消入门加个屏风或挂帘,便可隔开书桌和试妆区,并不影响原本的功能。 明夷边说,边比划,眼里闪闪发光,拽着连山坐到坐榻上,拨弄着他的下巴看光线在他精致的脸蛋上投射的效果。 连山恍恍惚惚了半晌,绷着脸皱着眉,眼睛没丝毫神采。直到明夷的手触碰到他,惊醒一样,眉间嘴角松动起来。 他这点单纯的心思何尝瞒得过明夷,一听说要对客人开放的是东屋,他整个人都死而复活一般。这孩子是被荼毒成什么样了?斯德哥尔摩症? 明夷不想让他再存什么幻想:“西屋那边,我打算作为贵宾室,用来做……嗯,香疗。就是用花卉提炼精油,熏香房间,通过客人口鼻进入体内,并配合肌肤的按揉,可以长葆青春。” 连山又如嚼了生柠檬一样皱起脸:“可西屋是娘子休憩之所……” 呵呵,是明娘子调教你之所吧。明夷眼神滑到连山颈项,小小的喉结动了一下,是非常紧张导致的吞咽动作,异样性感。十八九岁,多美好又罪恶的肉体啊。收住逐渐走向龌龊的念头,明夷一脸严肃:“光靠布置,靠体验,很快就会被别的商家学了去。只有推出这种贵宾服务,一来可以宣扬我们有独家不传秘药,无可替代;二来可以培养一群忠诚紧密的客人,她们还必须是精挑细选,非富则贵,才能显出我们贵宾服务的难得。” 连山艰难地点了点头:“娘子思虑周到,我现在就去安排店堂布置的事。” “等等,”明夷想起刚才连山提到的两个名字,“你刚才说刘什么伍什么是何等人?我神智尚未恢复,怕不问清楚以后遇到唐突了贵人。” 连山低着头:“刘参军,名刘恩朝,是京兆府户曹参军,主管户籍、纳粮、征税,和娘子向来交好,常共聚饮宴。伍少尹,名伍谦平,京兆府少尹,协助京兆尹处理一府诸事,官位虽高于参军,但可用之处不多,只是伍少尹与娘子相识近十年,关系匪浅。” 明夷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刘参军大约是需要定时打点的地方小吏,算酒肉朋友,至于其中有无权色交易,尚未知。明娘子年岁不小了,也并无倾国之色,希望这位参军不是那么不挑食的人吧。而伍少尹,听来似乎和明娘子关系很近,以这位娘子对连山的作为,私交好,恐怕很难不涉及床帏之事。 明夷心事惴惴,再看连山,面色平静。可能,交好就只是交好而已吧,她安慰自己,向连山摆手:“你去张罗店铺需要的资材吧,我在此守店。” 一身缟素在胭脂铺里坐着,明夷自己都不自在,何况来往的客人。眼神飘进来,又避开,唯恐沾染晦气一样。 半晌就来了三拨女人。前两拨还好,看似都是周边的商铺友邻,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嘱咐明娘子节哀保重之类,一封帛金也没留下,看来这丰家父女的人缘还真不怎么样。最后一拨更是精彩,摆明了是来惹事的。 走在前面的是个三十上下少妇,冲鼻的香味盖住了拾靥坊里的胭脂味,人未到声先到:“哟,明娘子这就开张啦!”声音尖锐,必非善类。 石榴红裙,明黄绣金线的抹胸,外搭着轻薄的鹅黄纱罗大袖,一脑门儿金晃晃的头饰,隆重之极。人颇丰腴,脸上涂得雪白,胭脂桃红,朱唇正红,眼睛在大脸盘子上显得如大白瓷盘里剩两颗桂圆核,跟纸扎的人儿一样,却是无比自信,昂着头,翻着白眼看人。 纸扎人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神情倨傲的翠绿衫丫头,身材瘦削,却和主人一样惨白脸大红胭脂,这就是个纸扎丫环样。 明夷看这对纸扎人大剌剌走进来,随手把她店里的胭脂翻动着,发出啧啧的声音。大纸扎人用涂着蔻丹的尖利指甲挖了一块胡美人,凑近鼻子闻了闻,夸张得头往后仰,挤皱了脸:“这什么味儿啊,怎么那么骚气!” 明夷坐不住了,挪步过去,把她挖过的那盒胡美人拿过来,用纸包了一下,递过去:“盛惠,80文。” 小纸扎人抢在大纸扎人前面,用力一推明夷的手:“去,我家夫人何时说要买了!” 明夷笑嘻嘻看她:“你家夫人今天不是要再出阁吗?买个新胭脂也应当。穿这么隆重,不是出阁难道是要接客?” 大纸扎人一巴掌扇在明夷脸上,尖利的指甲划得脸颊刺痛,尖利的声音更是让耳膜生疼:“你个狐媚子还有脸说人,白天穿孝,晚上做娼,你阿爷怎么不从棺材里爬出来……” 大纸扎人还想再来一巴掌,明夷方才被扇懵了,抬手去挡已经太晚,那肥厚的手掌到了眼前,她不自主闭上眼,却没有听到巴掌声。 “仇夫人真是越发彪悍了。”一个身形粗壮,面容憨厚的中年男子抓住了大纸扎人的手,“我看你是不想在东市做生意了。” 纸扎人仇夫人吓得脸上两坨高原红更加红艳,缩了脖子,胸口一对伟岸的肉颤动着:“不敢不敢,我这厢不过和明娘子开开玩笑,市丞大人不要和我等小女子计较。” 市丞嘿嘿一笑:“开玩笑,明娘子脸上可见了红了。” 明夷也是一惊,摸了摸脸,一看,是仇夫人指甲里遗留的胡美人,心领神会,遮脸呜咽起来:“这就给人家破了相,以后可如何见人啊。” 仇夫人的桂圆核眼狠狠瞪向明夷,口型说了句“贱人”,却不敢出声。明夷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故意让她看到,又开始呜咽不已。 市丞一脸正经:“这样,你给明娘子道个歉,保证再不来撒泼,而后看该赔偿就赔偿。否则,告上市令那儿,说妨碍东市正常交易,我也帮不了你。” 小纸扎人还想说什么,被仇夫人一把拽回去:“市丞大人教训的是,明娘子大人有大量,不会和我这种乡野妇人计较的,我这厢赔个不是。” 仇夫人深深行了个礼,唤丫头从背囊中取出一贯钱。 明夷接过铜钱颠了颠,摇了摇手里的纸包:“还有这盒胭脂钱呢?” 仇夫人又瞪一眼,示意后面的丫头拿零散铜钱。 明夷摇了摇头:“仇夫人眼光好,这可是我店里唯一一盒秘制顶级胡美人,盛惠一贯。” 仇夫人正要发作,看市丞带笑看她,生生压了下去,扔来一贯钱:“告辞!” 明夷心情极好,揣好两贯铜钱,送到门口,看到仇夫人消失在街尾那家红云坊,才回了屋内。 市丞笑嘻嘻看她用帕子抹净了脸,才递来一封信:“刘参军托我带个信,也是知道娘子第一天重回铺里,怕有人捣乱,让我来转一下。” 明夷接过信,把一贯铜钱送到市丞手里:“大人辛苦了。” 市丞笑得更大了,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明夷心里长叹口气,幸好有那对不识相的纸扎人来送钱,否则还不知怎么打发他。 送走市丞,明夷将信拆开,只几个字:“今晚酉时,老地方见。” 她有些晕,这么快就要她做出牺牲了吗?这“交好”的刘参军千万别是个丑怪老头才好。 第五章 花魁 等等,就算她为了保住店铺要牺牲小我委身于人,也得知道那个老地方是哪里才行啊! 她已经开始想象,由于她没有准时赴约,拾靥坊被查封,货物没收,新昌坊的残宅被罚没。自己和连山流落街头,只能靠她给连山拉皮条过日子,呜呼哀哉,万一被抓了无照经营,还有牢狱之灾。浑身毛骨悚然。 去!一定要去!去了还得哄好他,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 拾靥坊好歹是个御用名牌,也曾风光无限,否则哪来新昌坊那么大的宅子。但毕竟最核心的竞争力在于丰四海能通上马大将军的底下人这条黄金路,如今丰四海一死,这条路算是绝了。生意场,多少人捧着黄金去铺这条路,断一日就断一世。 实在不行,把这牌子给转让得了。明夷想着,反正也不是她祖业,不怕丰四海托梦来骂。不知能卖多少,缩衣节食一个月也得一贯铜钱用度,一辈子需要大概六十金,还不能生病,也不知唐朝有没有放高利贷的,安不安全…… 胡思乱想间,连山已经抱着一摞鲜花走了进来:“娘子,这些够了吧?”又往屋里搬动一只旧鸟笼,怀里摸出一只红绣鞋。 明夷的心思已不在这姹紫嫣红,让连山把鲜花放一边:“来,看看这个。” 连山瞟了眼:“刘参军又心痒了啊?” 明夷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都发抖:“我已经都记不起来了。这老地方是?” “平康坊行露院,记得要给刘参军安排师娘子陪席,只要师娘子在,他万事好商量。”连山把信纸细细撕去。 “师娘子?是……**?”明夷喜形于色,原来只是带他去逛窑子,不用自己亲自上场,也是,长安最不缺绝色名伶,官员们哪看得上她这半老徐娘。 连山深深看她一眼:“娘子你以前从不这样称呼师娘子,总是说她是风尘奇女子,花中魁首,值得相交。” 风尘奇女子?好矫情。明夷估摸着这大概是那个“明娘子”和师某人的惺惺相惜,一个秽乱胭脂铺,一个货腰烟花地,没谁比谁高贵。想来,明娘子一直拉拢着这位花魁,靠她吹枕边风来搞定这些七八品的小官。县官不如现管,譬如这位刘参军,是绝不可得罪。 连山看明夷的神色暧昧,唯恐她神智有碍得罪了人:“师娘子虽不是清倌人,但并不是那种待价而沽的女子。京中贵人们争相取悦于她,她看得上才德人品的留宿一两晚是小事,看不上的,多少金银也难买她一笑。若不是她与娘子谈得来,给了莫大面子,凭他刘参军,哪请得动师娘子陪酒唱曲儿啊。” 明夷咧嘴一笑,看来刚才自己的心思还真是肮脏了点儿。原来是喝酒听曲儿,如此,她倒是很想去看一看,晚唐的青楼是怎样风景。 “那是不是要预先去行露院知会一声?”明夷想起既然这位花魁如此奇货可居,不预约怕是见不到人。 连山笑道:“那还如往常一样我带盒胭脂过去,师娘子最喜欢桃仙醉。” 明夷应允了声,埋头整理起那些鲜花来。连山却也不动。 “花是林大娘送的,说她忙着看孙儿也没来探娘子的病。旧鸟笼是我向纸铺的秦叔讨的,绣鞋是故衣店丢了其中一只,我看挺新,拿两支芍药换来的。”连山憋了半天,终于一口气说完了。 “连山好能干!”明夷抬头一笑,摸了摸他的头。 那孩子终于得了赞赏,乐滋滋便跑了出去。 平康坊离东市很近,脚行来回却也需要些时间。连山回来时,明夷将鸟笼和绣鞋装饰好,在往下拽玫瑰花瓣。 连山乐着出去,苦着脸回来:“行露院的殷妈妈说师娘子身体抱恙不能见客,哪怕是娘子本人去都不行。我跟师娘子房里的灵儿打听了,说是师娘子前一阵去城外上香,遇上山火,吓得离了魂,昏迷了好几天。这会儿刚醒,还不认人呢。” “这也太巧了。”明夷咕哝了句,顾不得细问,只是着急,“那刘参军会不会怪罪?” 连山叹了口气:“殷妈妈也怕师娘子清醒过来会怪罪她们怠慢娘子,特意安排了行露院另三位花魁娘子今晚作陪,这也是天大的面子,刘参军自然高兴,只是花魁们的花销在他账上,今晚的酒席总需要我们打点,恐怕也得备一贯钱。” 明夷将方才赚的那贯铜钱拿了出来:“幸好那对纸扎人来闹了一番。” 明夷把仇夫人来挑衅的事简单说了,连山愤愤:“她那红云坊才开了一年多,都照着我们的胭脂水粉做些粗制滥造的货色,卖得便宜,刚开始抢了我们不少生意。老主顾用着不是那个意思,就又回来,她看着眼红,总四处嚼舌根,说娘子的不是,真是个无赖!” 明夷想追问下去,仇夫人所说那些是否真有其事,此事攸关她以后能不能撕得理所当然。犹豫再三,也不知如何开口,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问:“仇夫人所说可有几分属实?” 连山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舔了下嘴唇,继续一脸愤慨:“仇夫人找上门来,也不过是因为她家仇老板总是死皮赖脸围着娘子转。娘子直率爽朗,交游广阔,那些无聊看客得不到娘子垂青便胡加揣测。今儿说伍少尹,明儿又说马镖头,都是无稽之谈。” 马镖头?明夷脑子里嗡嗡响,这厢还没搞定,怎么又来个马镖头。这位明娘子交游是有多广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汉子婊吗? “马镖头又是怎么回事?”明夷揉着太阳穴,喃喃着。 连山把莲花的花茎一一折断:“扬州这几年兴起的骏凌镖局,总镖头马成凌,也算年少有成吧。每年总要往来长安几次,和娘子在行露院相识,自此姐弟相称,拾靥坊的货物也通过他的镖队售卖至淮南道与江南道,算来下个月他又要来长安了。” 明夷眉头一跳,如若真如连山所说,马什么的是江湖义气儿女,倒很可能借来些金银助她重开工厂,而后又能拓展产品销路,简直是活生生的贵人。 于是,将最后一贯铜钱用来喝花酒这件事也变得不那么令人沮丧了。 叮嘱了连山店铺摆设剩余的事项,明夷又为自己的衣衫犯愁:“穿一身丧服去吃酒,会不会败了刘参军兴致。” 连山提醒道:“娘子这也不记得了,西屋有衣箱,其中有娘子的男装胡服,白底镶青边,倒也恰当。” 明夷不想再跟连山一同去那间香艳的房间,便让连山教她用火石和火镰点火,自己前去,天色虽未暗,路上行人却稀落,干脆让连山准备着关闭店门。 再到西屋,好不容易打出了火,看烛台上的蜡烛微微泛黄,带着杂质的感觉,和现代的并不同,香味来自烛台,有一些黑灰色颗粒物,近闻,浑身一震,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大约是麝香之类,随着火焰将烛台温度升高,气味缓缓漾开。 衣箱被贵妃榻遮住,难怪上次没有见到。是一只颜色暗沉的硕大木箱,面上点缀着螺钿花鸟,颇为精美。打开一侧是层层叠叠的几套衣服,最上面是一双醒目的黑色宽筒皮靴,另一侧是两个简单的木盒。明夷对衣服的热情远不如对两个盒子的好奇,小心翼翼捧出来,还挺沉。 其中一盒晃动起来有瓷器碰撞声,打开是十几只小巧瓷瓶,虽然都被紧紧塞住,还是异香扑鼻。包裹木塞的布条各自上写着细细的小字:安息香、麝香、沉香、龙脑等。想来这些香料价值不菲,明夷兴奋起来,实在不行,还能卖了换钱。 另一盒打开是长短不一的浑黄色蜡烛,拿出来细闻,有类似蜂花粉的气味,看来是蜂蜡所制。既然收藏得如此隐秘,应该也不是便宜货色。 把两盒现在看来闪着黄金光泽的木盒细心安放好,明夷才开始正事:换上她的胡服。 穿胡服的难度其实更小些,蓝色条纹的细脚裤塞在黑色皮靴中,翻领对襟装饰着黑色藤蔓的月白色长袍用银环扣的皮腰带系住,和现代的皮带竟相差不大。这种利落打扮让明夷心情更佳,感觉自己浑身都轻松起来。 回到楼下,连山围着明夷转了个圈:“娘子这丧髻可是与胡服不匹配。” 明夷端着铜镜看了下:“你就简单给我梳个发髻,将麻带剪一段藏在发髻中便是。” 连山依言,明夷看着镜中自己的素颜,想起仇夫人她们的过火妆容,越看越觉得自己英气十足,兴之所至,干脆又唤连山把她眉毛画得更粗些,配上这身胡服,简直可以扮作一个文弱男,哄骗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回来。 尽管如此,待到出发,明夷又手心出汗,拽住连山:“你陪我出席吧,我丝毫记不起那些人,怕会坏事。” 连山安抚道:“殷妈妈会安排好一切的。送娘子到行露院后,连山会回铺上继续布置,也需连夜赶制娘子要的小纸盒。上月郭太后薨了,近日宵禁较严,娘子照例在师娘子处休憩就是。” 果然晚上是不得随意走动的,明夷想到要夜宿青楼,又慌乱了起来。如果刘参军兴致来了,拉她一起来个4p5p,如何吃得消。 第六章 蓝颜 从东市往平康坊去,行人更加稀少,进入平康坊则如同另一时空,玉臂招展,处处香肩。只是在外招徕生意的这些女子都有点粉褪花残的意味,大概有点身价的都不屑于当街揽客吧。 走深处去,一些规模不小的什么楼什么院,要高冷一些,都是一些小厮在招呼相熟的客人。 继续前行,人声稀疏,连山停了下来:“娘子,到了。” 明夷狐疑地看着眼前这毫不起眼的宅子,若不是挂着“行露院”三字,她只以为是个民宅。没人揽客,也没有张灯结彩的意思。 连山叩门,从门缝中送上一张名帖。门才吱呀打开,一个神色倨傲的婢女微微欠了欠身,请明夷进入。 明夷回头,见连山还在门外,向她点了点头,目送她进去,心里莫名有些悲凉。这个空间里,连山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如今也不能相陪。 来不及多想,婢女已经带她走过一个清冷庭院,眼前豁然开朗。莺声燕语,烛影摇红,这才是青楼该有的样子啊! 厅高阔明亮,却并不喧闹,中间的高台上琴声流淌,围座的各席男子小声耳语,时而唤婢子过来招呼。桌上摆着小巧精细的酒具和果品,明夷随倨傲的婢女走过随意一瞥,见杯中酒嫣红可爱,心里好奇却不好意思问。 明夷被带上一侧的楼梯,楼下目光炯炯纷纷射来,一些并不忌讳的“耳语”难免飘到明夷耳边。 “行露院还有年岁这般大的女子?是教席吗?” “你初来长安不知,明娘子可是行露院的常客,哈哈。”挤眉弄眼的男人回答。 一脸不屑的也有:“方丧父就来此寻欢,真是不成体统。” 新客有问:“行露院难道也接女客?莫非花魁亦有腻友?” “听说殷妈妈与她相熟,破例让她男宠宿于院中,常来**。” 越说越不堪入耳,明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连山难道还不够?还在妓院里藏男宠,这明娘子胃口也太大了。还是连花魁也一并吃了?一两个男人好说,这对她来说有点勉为其难了。 浮想未毕,婢女已替她推门,邀她进入:“明娘子稍等,待刘参军到来,灵儿吩咐开席。” 自称灵儿的婢女还是面无表情,自顾自退了出去。 这间包间不算宽敞,餐桌之外并无太多余地,墙上挂着仕女图,角落焚着香,是清淡怡人的气味。 桌上比楼下丰盛少许,一壶两盅,四件点心,四件果脯。明夷等得百无聊赖,干脆自斟自饮起来,也实在是好奇这酒味。 果然是那种嫣红美酒,闻来有玫瑰香气,口中微微酸涩,有果味,比现代的葡萄酒要香甜些,酒精度应该很低,更像农村自酿的果酒。对酒失去了兴趣,她又心痛起来,待客的餐前点心就如此多样,这一餐不知道一贯钱能不能搞定。还有什么男宠?是不是就算不用也要给个零花给个台费之类? 头昏脑胀,一声门响,灵儿带了一名男子进来。 那男子皮肤偏暗,中等身量,方脸垂眼,相貌温和。着深绿纱罗圆领袍,革带束腰,坠着透水青的瑞兽玉佩和一只鼓鼓的钱囊,束发幞头,一脸书生气不像武官倒像中年儒生,看似三十上下。明夷深呼了口气,还好还好,虽然不是连山那样的花样美男,总也是干净整齐,不倒胃口。 灵儿静静退出,男子坐下,端着的身姿突然散了下来,笑盈盈看着明夷,想了想,又收了笑意,作忧心状:“令尊身后事可办妥?闻听明夷逢变故,我原本应当全力襄助,无奈家中悍妇相阻,唉……” 男子说着,越发忧愁,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夷惴惴着,听来两人之间似乎真有些不干净,所以对方媳妇儿那么大意见,还直呼其名,很熟稔的样子,又不能不回应,谨慎回道:“刘参军有心就好。” 男子眉头打了结:“之前听人说你失魂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是连人都不认得了。你我兄妹一般,从来不拘泥俗套。唉,怪不得你,我们以往都直呼名讳。” 明夷心上重石放下了,兄妹啊……大概最多也就是暧昧,给刘恩朝斟上酒:“明夷思觉尚未恢复,恩朝兄见谅。” 刘恩朝从腰间解下钱囊,将皮质的钱囊送到明夷手中:“我可是倾囊相与了,你也知道,我手头可活动的钱银有限,今晚恐怕要明夷做东了。” 明夷手上一沉,除了铜钱,里面似还有些圆形的东西,也不好当着人面打开验证,心中翻滚,唯恐这点赠与还挡不住这桌酒席。 刘恩朝倒是细心,笑道:“里面有几颗为兄腰饰上拆下的金珠子,应该能换几贯钱花。” 明夷顿感此人形象高大威武起来,顶着河东狮的压力偷偷给她金子,这是什么样的恩情啊!真乃蓝颜知己,万一要以身相许,她也认了! 未待明夷拉着刘恩朝的手感激涕零,灵儿带着仆役进来,四盘硬菜一股脑上了。一盘晶莹剔透的切鲙,摆成盛放姿态,也就是如今的生鱼片。一盘子炙鹿肉,香气四溢。一盘子蒸制的带皮羊肉,微微膻气,小碟子配着蒜泥姜末,用来蘸食。一盘子猪肚和鸡胗切了花儿做成的羹汤,撒着胡椒。另外又送来一盘肉馅儿的蒸饼,类似于包子,一盘雪白的桂花糕,甜口。 明夷自从穿越而来,除了病中喝粥,几乎餐餐和面片儿汤较劲,压根舍不得吃点荤腥。这几盘菜一上,肚子兴奋到咕噜噜叫唤。刘恩朝听了去,也不点破,抿嘴笑。 明夷尴尬,岔开话题:“不是说殷妈妈安排了三位花魁娘子吗?怎么如此端架子,还不上席?我叫灵儿来问下。” 起身要开门,被刘恩朝一把拉住:“明夷是和为兄说笑吗?我怎瞧得上那些庸脂俗粉。已和殷妈妈说了无需作陪,我们兄妹两清清静静喝酒说话就是。” 明夷笑道:“真想看看那位师娘子是何种天姿国色,能令恩朝兄青眼相看,情有独钟。” 刘恩朝收了笑意,凝神看着明夷:“如果不是长相实在一模一样,真怀疑你是不是明夷。” 明夷伸向猪头肉的手停顿片刻:“大夫说再过些时日,明夷的神智自然会恢复。” 刘恩朝缓缓把目光移开,夹了块羊肉到明夷碗里:“多吃点,早日恢复才是。” 明夷松了口气,总觉得刘恩朝有欲语还休的意思,也并找不出什么话题,干脆让对方多说一点:“不如说说你我相识以来的事,一来兴许有助唤回神智,二来也避免我不知觉,做错说错。” 明夷如此说,已是考虑到既然二人相熟,刘恩朝肯竭力相帮,互相难免有不能与外人道的机密,或许只是一些八卦艳闻,但刘恩朝既然畏妻,定会小心为上,告知一切,好叮嘱明夷勿有错口。 果然,刘恩朝掂量片刻,表情慎而重之:“无论你记得多少,我只问你,你我确是刎颈之交,是否无疑?” 明夷摸了摸钱囊,深深点头:“可同生死,共患难。” 刘恩朝吁了口气:“那就好,我就从七年前开始说吧。” 明夷撕了块鹿肉,边听边吃。 “会昌元年,我本是幽州户曹参军,谨慎为人,闲散度日。却逢幽州军乱,节度使被杀,朝廷智取,引得军中内乱,百日方定,由张仲武出兵平乱,任节度使。 我虽明哲保身,远离派系,也难免被疑,不得重用。次年,在长安跟随长兄生活的老母病逝,加之郁郁不得志,我以丁忧辞官,赴长安居丧。 我在长安本还有一些土地屋舍,原本娶妻活儿不在话下,但仕途无望,壮志难酬,难免心中郁结,加之交结了一些江湖朋友,向往千金散尽的豪气,日夜饮宴寻欢,甚至眠花宿柳,多少钱财都经不得如此挥霍,终于家财殆尽,兄长也与我断了往来。 我就是在这时候与师娘子相识,当时我陪同朋友列席一场酒宴,场面不小,长安地面宴请来自益州的江湖第二大帮派桃七帮帮主,免不了要请师娘子出席抚琴助兴。宾客未到,陪客中一莽汉就和师娘子起了争执,他以为师娘子是寻常烟花女子,言语轻薄,欲上下其手。我那时终日宿醉浑噩,不知轻重,看不过眼,便出手阻拦,可我这拳脚哪及武林中人,未过几招就内伤昏厥了。 待我醒来,已在师娘子房中。后来我才得知,桃七帮新帮主是陶老帮主的女儿陶三娘,与师娘子是旧相识。陶三娘到来之后,将轻薄之人狠狠教训,折去手脚,主人家向师娘子奉上大笔黄金才了断此事。这也不难推想,如若师娘子不是背后有江湖势力,又怎能在平康坊如此自在,什么客人都敢往外推。 师娘子欣赏我仗义,并直言我相处的那些不过江湖杂碎,与之为伍,害人害物,堕了自己的品性。一语惊醒,我亦悔当初。师娘子欲赠金与我,被我退却,便为我安排前程。桃七帮在长安亦有产业,师娘子荐我掌管帮内一家旅社,我甚为感激。而与你相识,也是拜师娘子所赐,说你有经商手段,可为我益友良师,你我一见如故,兄妹相称。” 刘恩朝叹了声气,饮尽杯中酒。 第七章 孽缘 明夷饮食过半,听着故事,揣着钱囊,很是舒坦。看刘恩朝停了下来,忙催促道:“后来呢?” 刘恩朝皱眉缓缓摇头,继续说起来。 “翌年,桃三娘又至长安,协同帮内一位女谋士,宿于我处。谋士见我尚算斯文,又未婚配,便说要代我向她表妹崔小娘子求亲,撮合此桩婚事。我当时见崔家娘子相貌清秀,稍通文墨,自己早到了成家年龄,也就欣然答应。 成婚之后,初时也算相敬如宾,未满一月,崔氏便怨我不思进取,日日劝说我去找她族兄帮忙,再谋仕途。我自觉无心官场,耗不过妇人哭闹,只得低眉顺眼去她时任京兆尹的族兄处相求。其实这崔氏与京兆尹大人并非同宗,关系疏远得很,只是大人经不住崔氏再三请族人求情,勉为其难与我面谈。 对谈中可能我言行尚算稳妥,大人又考察了我的履历,而三年丁忧已期满,便录我为京兆府户曹参军,即便尽心尽力,至今未得再次升迁。毕竟在大人心中,我是靠崔氏裙带关系入得京兆府,怎么都是存着轻蔑成见的。 我在府中难得重用,在家中不堪崔氏之扰,今日怨怪我不能入大人青眼,明日疑心我嫌她无所出有纳妾之意,朝朝不得安宁。 其后我更频繁出入行露院,大多时候只是听琴饮酒。知我烦闷,又未沉迷酒色,师娘子有时开解几句,但也劝我顾及仕途,安抚崔氏。我本想此生就如此虚费,直到遇见邢卿。 邢卿乃行露院去岁新聘的琴师,技艺卓绝,专门教授几位花魁娘子的琴艺,因此,特许住在院中。我在师娘子处与邢卿初遇,只觉难得解语知心,相处愈久,难以自拔。” 明夷已吃了个半饱,对刘恩朝的讲述有点听不进去,不就是家有悍妇,外有娇花吗?当年也没人逼你娶悍妇啊?有本事你休妻啊,再不济娶个小妾或养个外室,又有何难? “何不让邢卿前来共饮?”明夷也有些好奇这个解语知心的小三长什么样。 刘恩朝想说什么,忍住了,只回:“避人耳目。” 明夷皱了皱鼻子,都在这样的地方了,来的都是风月场中人,还有谁有闲情管你一个小小参军的艳闻情史。 刘恩朝似解明夷之意,说道:“如今我官位虽微,但人人知我娶了崔氏女,又是京兆尹大人亲手提拔,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吹到崔式耳中。来此饮酒宴客乃小事,如若知晓我对邢卿执迷,恐怕会闹得天翻地覆。她族中势力,怕会将我挫骨扬灰。我对邢卿也始终有愧,收入微薄累卿辛苦……” 刘恩朝说着,声音快哽咽起来,吓得明夷连连敬酒安慰,她可看不得堂堂男儿在她面前落泪。 想到刘恩朝经济如此拮据,外室都养不起,还给自己金珠子,明夷也不好意思再挑他刺。也是,听来这个崔氏家族简直呼风唤雨,命苦娶了背景强大的悍妇,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了。 刘恩朝饮尽杯中酒,站起身,向明夷深深作了个揖:“这一年来,累明夷为我背负恶名,为兄铭记在心,必不相负!” 明夷第一次受此大礼,不知所以,学着他模样低头行礼,来不及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回过神,又疑惑,如此说来,刘恩朝与师娘子交情比和自己还深,连山却说师娘子陪宴是看在自己面上,这是连山真不知情还是另有内情? 酒足饭饱,灵儿来唤二人休息。明夷心中又开始打鼓,连山话里意思,她往常应当是在师娘子屋里休息,加上方才刘恩朝所说,也对得上。这么说来,刘恩朝是借和她相会的由头,来此找邢卿厮磨,因此污了她名声。可难道与明娘子在青楼相会就比和琴师厮混要好听些?她不明白。而那些客人所说明娘子的男宠总不可能是说刘恩朝,那又是何人? 想着,灵儿已将二人请到相邻的两间房间门口。刘恩朝那间是东上房,明夷那间是一侧的厢房,高下立见。灵儿向刘恩朝行一礼:“师娘子受了惊吓,犹有余悸,还请刘参军多加安慰。”刘朝恩向她点了点头,请她退下。 明夷还有迟疑,刘恩朝已是一脸“心照”的表情,推门入房,留她一人在门前立着,呆若木鸡。 大约里面看到了明夷的身影逗留太久,门幽幽打开,闪过一个白色身影,迅速将明夷拉了进去。 明夷还未站稳,就被白晃晃的一片差点闪瞎眼,眼前的人一身白衣,半透的雪白纱绢里面是光滑的白色绸袍,腰间衣袂都是精细的白色绣带,看上去十分考究。还拉着她衣袖的手也是雪白,几乎和那身白衫融为一体,纤柔细致,令明夷不由缩了缩自己的手,自惭形秽。抬头往上看,是一张令她更感神往的瓜子脸,只巴掌大,精致的尖下巴收得刚好,面白如玉,肤细如瓷,仪神隽秀,细长的眼似有水光翻动,眼眸漆黑如夜,朱唇一点,纤巧可爱,粉粉润润像草莓味的奶油,引人遐想。 明明花魁的容貌,却并无阴柔气,也是怪哉。大约是由于两条峰峦天成的眉增了英气,眼眸虽润却明亮坦荡,去了妩媚,多了赤诚。恐怕再妖娆的衣着姿态都无损他的男儿气概。与之相比,连山将将漂亮而已。 白衣男声音柔和中带着沉稳感:“明娘子可安好?” “好……”明夷迟疑着,打量屋内布置,素净整齐,却也无所不备,最醒目的是一张带着精美卷头的桐木琴桌,躺着一张极尽奢华的伏羲琴,金徽玉轸,琴穗竟也垂着清润的玉珠。相比妆台卧榻的素淡,墙上的清雅幽兰,更显出主人家对这张琴的珍视,可惜反因此令名琴流俗。 白衣男目光随明夷落在琴上,莞尔一笑:“明娘子又要取笑邢卿么?都怪恩朝,将我的怜卿扮得如此世故。” 明夷愣住了。怜卿,好好一把伏羲君子琴取名如此娇艳,实在配不得他谪仙之姿。等等,他是邢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刘恩朝无法娶他入门,要借相会丰明夷来和他厮混,都有了解释。这明娘子也是仗义,担下了青楼藏男宠的恶名,两人情义也算深厚了。 邢卿迤迤然移步琴前,修长的手指按上琴弦,轻拨细抹,乐音已起,果然音色缠绵,如泣如诉,堪堪盈耳,浑似姣美少妇在耳畔怨一声:君未怜卿。 只这一声,明夷已起了鸡皮疙瘩,此琴此人,真属尤物,甚似花能解语,也难怪刘恩朝魂梦相系。可叹自己还是看走眼,这人,还是俗了。 琴声未绝,屋里响起推门声,明夷往门口看,并无异状,原来挂着幽兰画轴的那面墙竟应声而开,刘恩朝闪了进来,向邢卿痴痴一望,笑得蜜意甜腻。又向明夷点头致谢,做出请明夷从墙上之门离开的邀请手势。 明夷已了然,刘恩朝扮作留宿师娘子处,而丰明夷则与院中琴师相好。实则两房相通,暗中交换,成全刘邢那一对苦命鸳鸳。也不多话,省得浪费他俩春宵,大步迈入隔壁,暗门在身后关上。 只是,明娘子和这个花魁师娘子,又是否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刘恩朝的事,连山又是否知情,如果知情,为何明知她神智未清还只字未提? 这些疑问,并来不及细想。迎面袭来的香气已经充满了明夷的感知。 与隔壁的房间天壤之别,这个师娘子的卧房满眼旖旎。暗门那道墙上挂的是巨幅莲花,艳粉花瓣儿,嫩粉花芯儿,芙蓉出水,娇艳欲滴。香气也是水生花的清冷入骨,欲拒还迎。 明夷的眼光被一张宽大的妆台吸引,虽穿来接掌拾靥坊不多日,她的敬业细胞实在充盈,第一反应就是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都是拾靥坊的出品,这也算是明星代言了吧?明夷不由坐在妆台前,细细观察,想看出每一种使用频率来。 余光看到铜镜里一道红艳,身后四柱大床的浅粉色帷幔打开,纤长的火红身影越来越近。 明夷闻得那水生花香越发浓郁,原来不是屋里的焚香,而是来自帐中美人身上。 铜镜里看不分明,但明夷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那身高,也太夺目了,有普通男子一样高,只是确实身段窈窕,在轻薄的衣衫里,摇曳生姿,配着着摄魂香味,真是生生的步步生莲。 出谷黄莺一般的声儿:“明夷你终于来了。” 明夷脸上带着僵笑,实在也不知道这师娘子名讳为何,嗯啊着回首。 火红轻盈的纱罗裙衫慵慵懒懒,绣工精细的粉色亵衣若隐若现,堕马髻颤巍巍方睡醒乱发飞在颈项,乌黑发丝衬得肌肤雪白,胸口裸露出大片春光,纵明夷是女子也心旌荡漾。 鹅蛋脸细肤剔透,细长的眼睡意未消,上扬的眼角自然勾魂,脸颊残留着酒晕妆,似不胜酒力的娇媚,点唇已晕开,欲诉还休,与这些日常见的团面唐女大不相同。 不对……去掉这乌黑弯月眉,加上美瞳假睫毛,画个吃土色唇膏不就是她的洪奕吗?明夷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这个世界她有了同伴,不再是孤儿了! 明夷紧紧搂眼前的红衣美人在怀,只觉得她身上发冷,僵直着像受了惊吓。一分钟,长似半晌,红衣女身上暖了起来,手臂环上了明夷的后背,轻柔拍打着,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婴儿,声音变得略带沙哑:“是你,真的是你。” 第八章 双身 明夷听得那熟悉的烟嗓,泪更止不住,直到眼酸痛。 洪奕找出丝帕给她擦泪:“怎么变这样?以前没见你哭过。” 明夷抽了抽鼻子:“能不哭吗?穿是穿了,我穿了个大龄克父克夫放荡女,你穿个大个子平胸花魁,哪还有什么前途?” 洪奕整了整胸前,挺起:“哪有平,还是有a杯的好不好?” 明夷鄙夷道:“我穿男装都比你雄伟。啊,对哦,我穿这样背对着你,怎么能认出来的?” 洪奕停了会儿,低下头,声音变得细弱清脆:“丰明夷明娘子可在?” 明夷已心知此刻眼前的不是洪奕了,应该是真正的师娘子。 “我是明怡,来自一千多年后。”明夷回道。 那声音怅然:“明夷不在了……罢了。” 下一句已是烟嗓:“她是师红依,我来这个身体后,她还有细微的意识在,但显现出来的话,撑不了几分钟。这几天我称病呆了几天,和她交流了很多,大致知道了状况。” 明夷已经不会大惊小怪,穿越都接受了,一体两人又怎样呢,原本就有“夺舍”这种说法:“那就是说你俩现在是同住一个房子的室友咯?” 洪奕苦笑:“是啊,只不过她很弱,大多数时间我出来见人,她能理解这个状况也不容易,谁能接受一个灵魂进入自己身体还成了主宰呢?” 明夷点头:“不过这样也好,你能从她那儿多了解些明娘子的事,我现在也尴尬得很,只能装失魂,记不得人。” “她说过丰明夷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相信,最重要的人……”洪奕停了会儿,“她说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让你好好对待明娘子的身体,把拾靥坊开下去。” 洪奕回到床边,摸索一阵,拿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又打开衣箱,从底部拿出一只紫檀雕花木盒,搬到妆台上,两人摸索一阵打开盒上的锁,开盒一瞬,两人皆惊愕不已,四目相对,一同露出喜色。 金镯,玉簪,珍珠玛瑙,西域来的各色宝石,最多的还是金银首饰发饰,明晃晃,沉甸甸。 “她说,这些给你用来重振拾靥坊,听说了丰家大宅也烧毁了,这些足够重建。”洪奕一边转述,一边把玩着一个精美的玉臂环,赞叹不已。 明夷早已心花怒放,再也不用如此窘迫,也不必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能有份自己的生意,虽比不得千年之后的繁华,总比昨日强。 洪奕也是眼中发光:“原来能赚那么多。难怪她自愿留在行露院。我还以为这种模特身材在唐朝不吃香呢。” 明夷笑她:“难道你要留在行露院不成?” 洪奕正色道:“whynot?你知道我一直以来衣食求精,从不委屈自己。现在我离开行露院能做什么?做大户人家的妾氏还是穷苦书生的妻房?对大房卑躬屈膝还是和书生胼手砥足?何必。” “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啊,我们一起开拾靥坊。”明夷急切道。 “我只会走走秀,管管模特,哄哄男人,吃不了苦做不了事。算了,贫贱闺蜜也是百事哀,省得为了偷懒坏事之类弄的朋友做不成。留在这儿,大家都自在。师红依名声在外,大把公子哥捧着银子来,猥琐之人根本进不了这间房。喜欢就多说几句,愿意就留宿一宿,你说和我以前的生活有什么差别?还赚更多。”洪奕一脸自嘲,说的却也句句真话。 明夷不是古板的人,洪奕在现代也是夜夜笙歌,晚晚派对,男友如衣服的豪放女。因此,一时想不起反驳的话:“一定小心,别吃了亏。” 洪奕眼底泛泪,却只一瞬,嘴角一扬,笑容灿如春花:“你要疼我就好好把你的拾靥坊开好,等你富可敌国,我帮你挥霍。” 明夷被这笑容感染,也一扫阴霾:“说好了,你在这赚,我在那赚,赚够了一同养鲜肉住大宅混吃等死。” 两人把玩那些珠宝首饰累了,便一同抱着宝盒上床休息。 明夷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脸,笑道:“你说师娘子和明娘子怎会那么要好?明娘子一直未婚难道心在这儿?”明夷指向洪奕的胸口。 洪奕抓住她的手指,打了一下:“师红依说她总和丰明夷抵足而眠,应该没什么吧。何况师红依颠倒众生的姿色,怎么会看上……” 知道她吐不出象牙,明夷一脚踹了过去。 “殷妈妈是何等人?”明夷始终还是放不下,唯恐洪奕在此受了欺负。 “这几天殷妈妈每日来看我,无论是看作小辈还是摇钱树,关爱是有的。我看她四十来岁,风韵犹存,年轻时一定颠倒众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否则也开不了这个富贵地。据师红依说她在江湖上人面也广。”洪奕打了个哈欠,已有些困意。 明夷摇着她:“她能开行露院,背后应该有人吧。” “不知道,没人知道。只知道她年少时被权贵者逼嫁,誓死不从,还坐了几年大狱,而后被罚作营妓。之后如何回到长安还有人脉资本开行露院的过程就讳莫如深了。”洪奕翻身昏沉沉睡去,再也不言。 明夷脑中还有各种疑问,尤其是明娘子“交好”的各色人等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也只能天亮再问了。 这些疑问并没得到解答,高床软枕暖玉温香的梦也没做完,鸡方鸣天未亮,两人就被刘恩朝咚咚的敲墙声惊醒,只来得及互诉保重,约定过两日明夷再来行露院探访。其后,胡乱穿好衣衫就交换战场去了。 那边邢卿一副海棠春睡尚未足的模样,雪白脸膛泛着红晕,原本就娇艳红润的嘴唇更是如露滴樱桃,谁看了都生出一尝甜美的心思,即使看惯连山美貌的明夷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毕竟连山风里来雨里去,哪有邢卿这么娇嫩矜贵。 还不到出门的时候,明夷也不能由着自己看着邢卿咽口水,便找话来问:“你见过伍少尹吗?” 邢卿眼里发光:“伍谦平伍少尹?那可真真是个妙人。沈腰潘鬓,又不失英气。只可惜他极少踏足平康坊,行事似乎很谨慎。” 被这等美男赞誉的男人,唉,明娘子你好福气。明夷心满意足,想起连山说马成凌与她也是在行露院相识,不如再向邢卿打听下,何况连山隐瞒她和刘恩朝的真实瓜葛,也不知有何居心,她总觉要多方验证。 “马成凌马镖头最近可来过行露院?”明夷尽量装出闲谈的口吻。 “明娘子说笑了,马镖头来长安岂会不先知会娘子你?人皆知,马镖头将娘子当作亲姐一般敬重,怎会私自来此。”邢卿轻描淡写,看来马成凌的模样是入不了他眼的。 听来并无不妥,明夷揉了揉太阳穴。怀里有刘恩朝的钱囊,师红依的宝箱被装在背囊里,整个人有了底气。只是如今有了宝箱,是否要把刘恩朝的钱囊归还?明夷看了眼对镜描眉的邢卿,罢罢,还了他不是花在这妖男手里就是被恶妻没收,不如用在拾靥坊,当他入了些股就是,以后他需要时再归还。 从行露院出来,整个平康坊还未苏醒,只有少数宿柳眠花后还需一早起身赴职的男人,看到明夷,都是一脸暧昧神色。 这名声,怕是回不来了。 回到东市,商户们陆续准备开张,看到明夷从西来,也开始私语。丰家新昌坊的宅子在东市东边,而东市西边正挨着平康坊,她一晚去向不言而喻。尤其经过红云坊门口,那仇夫人嗓门高过鸡啼:“看看人家,一夜风流春风满面,仗着上面有人目中无人,对啦,就是上面,身上有人呗!” 明夷无暇搭理这些闲人,这种污言秽语对于新时代老司机也太小儿科。瞧不过小人眉眼,干脆春风满面笑意吟吟给她看,堵得小人胸闷气短才好。明夷另有揪心的事,下定了决心要在眼前说个明白。 如今她在这世上,此时间此空间,第一信得过洪奕,两人的命运紧紧相系,但都是外来“魂”,对这里的游戏规则一知半解,洪奕身体里还有个不知底细的师红依;第二信得过连山,没来由的,就像小猫小狗睁眼认了娘一样无需道理,况且连山是那个从火海里把她救出来的人,再不济命还给他,并不怕他谋求什么。 因此,连山对她闭口不提刘恩朝和邢卿的事,让她自己去瞎蒙乱撞,到底所为何故? 步步接近拾靥坊,她心绪愈加烦乱,盘算因由,连山对明娘子的事处处上心,不可能是因为疏忽不提。如此,一则,连山觉得眼前的明娘子可疑,想借由刘恩朝试探真伪,那就有些麻烦,她无以正名,却也立于不败——这身体,总是没错的,货真价实。二则,连山觉得明娘子心中有数,无需提醒,那么,他是以为明娘子这番失魂也是装疯卖傻,或许是扮给什么人看?这又牵扯到丰家这场火,是不是背后另有黑手?脑洞越来越大,明夷晃了晃脑袋,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第九章 衷心 拾靥坊的门半开,那张漂亮的脸带着抹不去的疲色,一闪而过。 明夷的汹汹气势先矮了半截,店堂之内已焕然一新,如她预设的那般,旖旎有趣。这都是连山夙夜不眠辛苦做成,她这个高床软枕的人有什么资格抱怨。 气既然散了,声也软了,确实也有几分心疼:“你这一夜辛苦了。”走进铺内,将门闭上,两个人,一屋的花香,柜上油灯的昏黄光亮摇曳不定。 抬眼相看,明夷看到连山的眼皮凹陷,眼底泛红,原本自带三分忧愁的眉眼如今令人心都要揉碎,预备着要大兴问罪之师,都扔到了九霄云外,叹一声:“你到楼上休憩一会儿吧。” 连山摇了摇头:“娘子还有何想法,连山一并为之,也好早些开铺。” 明夷忙摆手:“不用,如此甚好,你去休息,我一人看铺就好。” 连山似要转身退去,又停住,并不直视明夷,低着眉眼:“娘子昨夜行露院之行可顺利?” 明夷心一沉,怜惜之情烟消云散,好啊,不提便罢,却又来说这茬,难道还想进一步试探不成?还是得先发制人! 明夷正色道:“连山,我很感谢你从火中救命恩情,也知如今丰家凋敝,连饱暖都无法给你。你是自由之身,若你有好的去处,我不拦你。” 连山猛抬头,双目瞪圆,嘴唇微启,三分惊,倒有七分哀。四目相望,只是数秒,明夷觉着像是过了一二时辰般,身上竟有些麻了,正想活动身子,却见连山的眼眸渐渐模糊,直到两行清泪垂下,划过脸颊的速度在明夷眼中格外缓慢,像在看着一部狗血的电视剧里场景,莫名的荒谬感让她忘了去自责和内疚。 连山举袖拭去眼泪,眼睛被擦得更红,明夷这才回过神,依稀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很残忍的话,做了什么很罪恶的事。还未完全搞清楚,一晃神,连山的脸不见了,扑通一声,他已跪在明夷面前。 明夷吓得后退两步,毕竟来自现代,被人跪拜的感觉极度陌生和无所适从。 连山的声音意外地平静,像没有流过泪一样:“连山五六岁时被恶人拐至洛阳,买主嫌我已记事,不予高价。恶人见我样貌尚好,也不愚钝,便留在身边用于乞讨敛财。只是流年不佳,民生凋敝,往往乞讨无果,恶人便常鞭挞我以取乐。 年幼时并不知何为苦,初时想念父母,渐渐也记不清晰了,只求少挨顿打。之后挨打也没有太大感觉,只想多睡会儿觉。 直到有天,恶人将我鞭挞后,犹不解气,他说我连哭叫都不会,真是个活废物,他狞笑着,喝了口酒,喷在我赤裸的身体上,我快要痛晕,只尖叫一声,再也不肯开口哭喊,宁愿咬破了嘴唇。他气极了,说不如将我手脚砍去,做成人彘,供人观看,好歹换几个铜钱。我不太懂,因此并不怕,只看着他醉醺醺转身去拿刀斧。” 明夷身上发抖,除了怜惜心疼,更多却是恐惧。她害怕连山波澜不惊的语气,怕那种被打到麻木的经历,怕经历了非人境遇的连山,是不是如今内心始终埋着晦暗的种子。 连山说到此,声音里才少了些冰冷:“我还是没有出声,惊叫的却是那恶人。一条九节鞭,风声呼呼,来势如电,鞭头银镖已深深扎入恶人的肩,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一对神仙似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内。男子一身月白,身形极其高大,手上执着九节鞭,或许是我当时幼小,在我眼里,那男子山一般魁梧。女子着浅啡色,桃花一样艳丽,笑盈盈看我,说,小弟弟别怕。我从没见过这么明丽的女子,心想,如果这世上有神仙,大概就是这样。” 连山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明夷,眼里泪已干,却闪着另一种光。明夷实在受不住如此大礼,要扶他起来,连山摇头,使了劲儿,依然跪着。 “娘子,这些话,连山一定要说,此后绝不再违逆,就让我继续吧。 那女子娇声唤男子为肖郎,说,不若按这恶人所说,将他手足砍去。男子轻轻摇头,笑着应了。拔出鞭头,血溅在我脸上,又热又腥。他壮硕的身影压过来,日头的温度不见了。恶人被踹倒在地,胸口被踩住,不得动弹。男子拾斧又迟疑,女子娇嗔中含怒,还不动手,别让他死了,要活着做个人彘才好。男子一斧,恶人的左臂离开身体,血爬到我的脚边,像有生命一样。” 明夷有些晕眩,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伤人杀人都是那么轻飘飘一句话吗?那个所谓神仙般的女子,恐怕有的是魔鬼似的心肠。恍惚中,她看到连山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回忆里找到了别样的痛快。 “那女子走近来,拉住我的手,轻声说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便带我走出那个破落小院。我只有一个念头,我的手那么脏污,怎么配让她拉住,却又舍不得抽出来。身后的恶人早已昏厥,又三声筋骨分离之声,我偷偷回头看,那男子站在血泊之中,血溅在月白袍底。他对我笑,像烈日灼目,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手里的九节鞭直直飞向恶人的胸口,又迅速收回。收了武器,快步向我们走过来。 从此,我就跟着那女子,她说我令人怜爱,又沉稳如山,便起名连山。那时,我八岁,她十七。” 连山嘴边再扬起笑意,但更暖些,充满着柔情。 明夷心里明白,那女子自然就是当年的丰明夷。以往猜她果敢泼辣,猜她放浪不羁,原来她还是如此狠辣冷血。她有些怕深究,又挡不住好奇之心,难得连山肯说,没理由不听。而连山细述这些的因由呢?貌似并没有对她身份怀疑的意思,一则表忠心,忆当年,二则可能希望借此唤起她的记忆吧。 “娘子于我,不仅是活命之恩,也不仅是恋慕之情。娘子带我回来,使我安身饱腹,教我读书习字,更使得我不再是一个空心的皮囊,知道自己每日清晨为何睁眼,存于这世上又有何用处。” 明夷听得惊心动魄,连山对他的丰娘子有如此沉重的用情,自己在此,不知如何自处,只想把话题转开,便问:“你说起的肖郎,是……是我那个过身的夫君?” 连山皱了皱眉:“娘子不记得才是最好。肖郎君福薄,不慎溺水而殁。娘子为了找回郎君尸身,雇了百名船工沿黄河寻找,却只找到一件残袍。怕郎君流离失所,遍寻能人,招魂整整三个月,洛阳到长安,无人不知,都说娘子着了魔怔。娘子茶饭不思,脂粉不沾,几乎没了人形。连山无力开解,只有尽力帮着娘子招魂。最后阿郎看不过去,帮手找到隐世的高人,终于将肖郎君魂魄召回,立了衣冠冢。 自此之后,娘子虽不再为此奔波,却也再无真心笑颜。整整十年,娘子依然孑然一身,每到肖郎君生辰死祭,中元冬至,春秋二祭,娘子便闭门谢客,彻夜不眠。” 明夷也叹了声气,这丰娘子虽然为人难以恭维,感情一事,倒真真执着,令人动容。 明夷见连山说及她过往遭遇时,满眼痛惜,再也不疑他对原来的明娘子之深切感情,只是他对自己这个明娘子是否疑心,还是得问个清楚。 明夷勉力一笑:“这些我已丝毫不记得,看来倒是注定天要援手于我,让我脱离苦楚,清心重活。” 连山也总算收了泪意:“娘子能如此想最好,连山唯恐娘子侑于患病,不堪其扰。只是万万不要再提让我离去之辞,如果娘子不愿连山跟随,我唯有还了这条娘子给予我的性命!” 明夷未想到他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再不敢试探,干脆挑明:“既然如此,明知昨夜行露院里诸人关系非常,而我记忆全无,你未提醒与我,是何道理?” 连山深深一拜:“连山有愧。昨日彻夜未眠,后悔不迭。悔不该疑心娘子是他人,想以行露院众人之眼来验证。” 明夷心里一凛,庆幸刘恩朝为人耿直不疑,而师娘子又是自己故旧穿越而来,有惊无险。回想自己没有马脚可露,有了些底气,追问道:“若我真不是明娘子,你当如何?” 连山深拜不起,声音略有哽咽:“不,娘子一定并非他人。娘子是我在火中亲身抱出,绝不会有错。世上也不会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哪怕神智丢失,魂魄不全,娘子也是连山的再世恩人。” 沉默一会儿,连山缓缓一句:“娘子不是他人,也不能是他人。” 明夷自此才安下心,她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从此,无论她言行何等荒唐,露出多少纰漏,连山都会全意维护,协助她在这世间顺利生存。不是因为真的相信,而是不得不信。他完全无法接受他的明娘子已经不在这件事,甚至不敢有这种念头。 明夷依稀有一种感觉,连山心底是明白的,朝夕相处如此的感情根基,一笑一颦万分熟悉,如何能不知?只是哪怕她是借尸还魂,他也愿意侍奉终老而已。 第十章 瑰宝 一番陈情,明夷再扶连山起身时,他已稍有趔趄。加上夙夜未眠,更显出羸弱。明夷消除了警惕,心就软了下来,再度催他去休息。 连山摆了摆手,声音细弱:“娘子真忘了前事才是真真的好事。” 明夷一头雾水,三个真。真忘了,难道还有假忘了?为何忘了才好,还有什么更不堪的过去吗?要追问,连山已闭嘴不提,眼神落在明夷的背囊上,一脸疑惑。 明夷才想起自己带回的重资,心情瞬间飞扬起来。背囊解下,先不揭盅,从怀里拿出钱囊,晃了晃:“猜这是哪儿来的。” 连山也立刻脸上开了花儿一样,眉眼舒展开,双手捧过钱囊,掂了掂:“这肯定是刘参军的吧?” 明夷问道:“你如何知道?难道你见过他钱囊?”想起刘恩朝的口味,打量眼前眉目俊秀的连山,明夷不由抬眉弄眼,一脸暧昧。 连山视若罔闻,认认真真分析:“你此去见的故人有三,刘参军,邢卿,师娘子。邢卿不过寄人篱下,不问你要金银就已经是情分。师娘子出手阔绰,与娘子又亲姐妹一般,绝不会如此小气,娘子背囊中应当是师娘子所赠。此钱囊样式朴实,容不了多少铜钱,必定是刘参军的了。” 明夷嘟了嘟嘴,不服不行,解开钱囊,把铜钱给了连山:“这些修缮旧屋用吧,寄人篱下少一日是一日,看还差多少?” 连山计算了下,嘴咧开:“娘子将钱囊里那几颗物事变卖了便刚好。” 明夷不情愿也无用,把金珠子倒了出来,滚在手心里,仔细观瞧,并不太圆润,分量却足。 连山收了笑容:“恐怕这是刘参军贴身衣饰上拆下的,也是可怜,对娘子是真有几分义气的。” 明夷把金珠子收了,连钱囊一起交付连山:“那就让它物尽其用,也对得起它主人。只是他好歹是参军,真如此拮据?” 连山耐心解释:“他官位虽有些油水,但这京兆府的主要官员不是崔氏直系,就是其门生,刘参军只是旁系姻亲,要想站住脚,时时处处需要打点孝敬,加之畏妻如虎,哪有什么富余的钱财。” 明夷更觉得那袋东西沉重,想起刘参军的惧内又有些好笑:“如此说来,他那条拆了金珠子的腰带得好生藏好,被他夫人见到,岂不挠得他面目全非?” 连山也笑:“娘子莫笑他人,真被那刘夫人见到,怕是要来砸了拾靥坊。平日坊间风闻娘子与刘参军之事,毕竟丰家财厚,刘参军钱财上不会吃亏,他夫人常常不闻不问。如今动了她钱财,必定不依不饶。” 明夷想想也觉麻烦:“那快快把珠子换铜钱去,在手里不安心。” 连山将铜钱也装回钱囊,突然叹道:“这钱囊倒真像刘参军本人。里头铜钱金珠还是有的,他政才文才虽不出众,却也远超官职。只不过钱囊虽破,却畏惧外露锋芒,一意缩居,志向也泯灭了。” 明夷看了看连山的模样,此番话实不像一个下人能说出,看来丰娘子将他收在身边之后,确实不吝教养,处处点拨,而他天资聪慧,悟性不低。 这钱囊,便是他夫人给他的官位,是他与崔氏的联系,虽破旧而不尽人意,却是安全保障。他有才不敢有志,有情不敢分妻,终究还是畏惧失去目前这可怜的的权位而已。 明夷不想再说这些消极的人事,把背囊小心翼翼搬了过来:“各人自有他福分缘法,他今日义气,他人我必回报就是。来来,看这个。” 紫檀木盒一露相,连山就欢喜不禁:“这木盒雕刻得鬼斧神工,必出自名家,可抵整个钱囊了。” 明夷为刘恩朝不平:“都是一样的情义,莫只看钱财厚薄。” 待盒打开,连山已瞠目结舌,连忙去检查了下闭死的铺门,又点了盏油灯,才小心翼翼拿出其中的珍宝观看,再轻手轻脚放进去,一边看一边摇头。 明夷见他样子夸张,笑道:“怎么?这些东西不好?” 连山摇头摇得更厉害:“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宝。想来师娘子这些年的珍藏,尽数在此。珍宝之贵重,已是惊奇,将如斯珍宝全数赠与,更是大出意料。” 明夷笑了笑,洪奕是慷他人之慨,自然舍得,那师娘子自知魂魄将散,金银又有何值得留恋。只是这些琳琅宝石,她也不太懂得,丰家变故之前也算得上富商,连山如同管家,怎会这般大惊小怪。 连山大约知道明夷所思,解释道:“拾靥坊虽名声在外,实则一来货物售出后,所得即刻用于购置花材药物,支付工匠,留存并不多,宫中、官眷、青楼、戏班,大多下月中方结算,赊账不少;二来阿郎与娘子皆务实之人,钱财积累用于购铺、置地、拓宅,对奇珍异宝却无甚兴趣,因此,连山也未见过如此多珍稀之物。” 明夷点了点头,挑几颗艳丽宝石出来:“金银玉器我还看得明白,但这些东西很值钱吗?” 连山吸了口气:“西市那些胡商,从僧伽罗带宝石到长安,动辄三年五载,且途中艰险,生死一线。无论这些胡商带来的,或是半途被劫后黑市辗转而来,甚至宫中贡品里流落到外的宝石,都是价值连城,小小一颗抵得寻常人家三年收成。色艳粒大的,有价无市,多由各种渠道流进身居高位的官员府中、内宅。此箱中所藏,可见师娘子裙下居高位者不止三五人,亦或有江湖名宿,从黑道得来。” 明夷手有点微颤,难怪连山要检查门户。钱财,一向剑有双刃,若自身担不起的奇珍异宝,常常带来杀生之祸。师红依能安然守着这箱宝贝,大约是其秘不示人之外,还受着桃七帮的庇护,一般宵小不敢擅动。如今这些东西在手里倒成了烫手山芋,她得想办法护得宝贝与自身皆周全才行。 明夷让连山把油灯再拿近些,仔仔细细翻看箱里的东西,让连山帮着把这些珍宝分为三等。 下等是金银首饰和品相普通的玉镯玉佩,占了六成之数,价值金额却不到这些珍宝的一成。这些她打算用作重开工厂,购买原料。目前布置店面只为消耗库存,总不能坐吃山空。日后折算分红也罢,计利息归还也罢,都不会少了洪奕,现在的师红依的一份。 中等是工艺精巧的镶嵌饰品和通透漂亮的玉器,占了三成。这些算是备用金,妥善收藏,非生死关头不擅自动用,师红依可以随时取走。若日后店铺有妥善的发展计划,再和她协商决定。 上等便是那些来自僧伽罗的宝石,数量不多,价值惊人,真正的稀世珍宝。左思右想,两人都觉得无论店铺还是老宅都不够安全,最好的去处还是行露院。只不过需要改头换面,使这些珍宝“大隐于市”,不至引人垂涎。 明夷想起楼上箱中所藏那些蜂蜡所制的黄色蜡烛,灵光一闪,问连山:“楼上有些蜡烛,你可会制作?” 连山点了点头:“原本就是我做的,镖队里巴东的镖师送了蜜蜡来,我学了制作方法,做得不是很好。原料难得,所以娘子一直收着。” 明夷笑了起来:“你将蜡融了,把宝石藏在蜡烛中,引线做短一些,防止烧到宝石所在处,明白了吗?” 连山拍案叫绝:“任谁也不会想到如此绝艳的宝石会在粗糙浑黄的蜡烛中,大妙!” 明夷兴致越发高涨,催促着连山上楼做好蜡烛后把工厂修缮和工人、原料费用计算个清楚,好立即投入生产。万一开业爆红,铺内物品一抢而空,她得给客户做好登记,尽快制作并送货上门,配上手绘的产品单更好,哎呀,想想真是忙碌又兴奋,拦不住成千上万的铜钱往她这儿滚滚而来。 目送连山带着木盒上楼,明夷深吸了口气,再扫一眼店堂里焕然一新的面貌,手心发热。她在晚唐亲手赚的第一桶金近在咫尺,唇角不由上扬,不甚熟练地将店门打开,铺外的阳光撒了进来,地上的花瓣格外红得耀眼。 店外来往的人已不少,悠悠闲闲,来市集多为闲散之人。女眷也多,挥着罗帕想驱散些暑热。只要是女客,不免都会往拾靥坊里观瞧,先看那遍地花瓣儿,再看新奇的装饰,犹犹豫豫,却不进来。 明夷会意,指不上连山来招呼,干脆自个儿在店门口迎起了客。她还未来得及更衣,还是一身飒爽男装,来来往往的女子也都忍不住打量她,她捕捉到目光便直直望过去:“拾靥坊新开,小娘子请进。” 女客们掩嘴笑着,便也大大方方进来,玩赏那绣鞋鸟笼的花艺,咬着耳朵,眉眼里春色无边。女子贴身物事,加上旖旎配色,都是心知肚明的暧昧情境。 明夷顺势递上连山连夜赶制的迷你试用纸盒:“这是拾靥坊招牌的桂花白和杏儿粉,若用着好,再请关顾。” 女客们拿了赠品,大多会说两句好话。也有面薄财厚的,买上一二回去。只是场面始终不若明夷想象的热闹。 第十一章 失算 明夷站了三四个时辰,路上行人渐稀,腿脚也承受不住了。瞟一眼柜台下的钱箱,薄薄一层,做好的小样倒是送了不少出去。 连山制妥藏宝蜡烛,又替她把刘恩朝的金珠子和一些普通金银首饰送去西市相熟的番商换了铜钱,比东市能高三成价。奔波回来已近黄昏。 明夷见连山回来,乘店里没有客人,快步走上去拉他到柜前:“你看这些,比平日能多出多少?” 连山赶路回来原本就浑身热气,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来不及往下掉,又被明夷拉得近,几乎是贴紧了身子,莫名呼吸就重了起来,耳朵尖儿都是红的,一下子怔在那儿,想憋住粗气,憋得辛苦,全身更加燥热了。 明夷见他愣神不语,胳膊肘推了他一下:“怎样?” 连山这才回神,抬手擦了擦汗:“与平日相差无几,恐怕还少了两成。” 明夷的脑袋嗡一声,不敢相信:“你确定少了两成?不是多了?” 连山点了点头:“娘子恐怕这一日都无暇他顾,随我一看便知。” 明夷亢奋了半日的心一瞬跌到地上,冰凉凉,由着连山小心翼翼轻扯她衣袖,带到门前。 随连山所指望去,日头西斜,行人已稀,对面的街尾却熙熙攘攘,正是红云坊门口。 想到大小纸扎人的气焰,明夷低落的情绪一下子燃了起来:“他们这是搞了什么鬼?” 连山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还不是见我们铺里有新变化,故意捣乱,说是仇老板的阿爷八十大寿,买胭脂送香粉。谁不知道他家阿爷前几年就归天了,拿先人出来扯谎,也不怕折福。” 明夷顾不上别个折福折寿,最怕折了自己的财路:“她这是要玉石俱焚的意思?” 连山不屑地瞟了眼街尾,请明夷回铺内说话:“现在红云坊相当于五成价出售,而她家定价原本就比我们低两成。我们一百文的货,她们四十文就卖,可她们原本成本不过三十文,并不亏本。而我们成本少里计算是五十文,就算不赚钱卖也拼不过她的价钱。” “我们自然是不可以自堕身价,但既然她们成本如此低,恐怕是不置拾靥坊于死地不罢休。”明夷说着,心里早已平静下来,这种低段位的价格战,她不知经历过多少,从来没放在眼里过。 连山显然也对她很有信心,并不追问,只说:“现下已兑了足够的铜钱,明日即可开始修缮。若是恢复到原来,还需两个月,若只是能住能做脂粉,多请些工匠,四五天也够了。” 明夷对他的处事莫名放心:“简单能用就好,你放手去做。钱数不够再拿首饰玉器去兑。” 连山点了点头:“那我这几日先去找那些熟练的工人,能找回几个算几个。人手料还不够,我先去佣作坊挂个名,尽快找到合适的人手。至于原料,我明日一早借匹快马多跑些路,晌午之前应该可以遍访一向合作的花商,通知他们五日后送货物来。” 明夷看着他汗迹尤存的俏脸,听他有条有理的安排,脑子里过了一遍,真心感叹:“连山,没了你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连山忽地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珠像湖畔的远山,渐渐湖水漫上来,水汽氤氲,以为要从眼中溢出来,吓得明夷内心慌乱,不知怎样安慰这么一个好看的男子。幸而,那水汽无由消失了,如来时一样。 连山低下头,一会儿,从背囊里取出两贯钱来:“娘子这些你拿去花用,我这几日无暇来铺里,楼上西屋可以休息。连山知道娘子对红云坊的事情自有打算,恐怕也少不了应酬大点,如若这些不够,长安大小酒肆茶楼都可赊账,让他们日后来铺里收账就是。” 打算?明夷还真没太大打算,这么下去让红云坊得意肯定不行,今晚必须想出应对办法。连山貌似对商业手段并不精通,况且他手头事务那么多,指望不上。她还有一个很靠谱的大参谋,此时不知帐内有没有销金客。 时辰不早了,明夷接过钱,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胡服穿得自在,一直未换,虽层叠,但质料上等,不会闷热,最适合夜晚走动。 知道连山又要回残破的旧宅废墟里,明夷也是不忍:“你今晚住在楼上吧,我还要去行露院一趟。” 连山愣了下,点头:“也是,总要把那些蜡烛早些送过去,夜长梦多。我送娘子去吧。” 明夷摆了摆手:“只不过是些蜡烛,我自己去就好。” 长安的夜本就来得晚,又有宵禁,阳光仍在,商户们已经开始盘点准备关门。明夷穿过东市,路过红云坊也未多看一眼,省得惹出口舌,她现在没有情绪和人争吵。 人越来越稀落,明夷恍惚觉得这像是自己去过的那些个影视城。路很容易认,方方正正,不想再让连山陪同,因为她总得自己去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生活。 这种感觉遥远而熟悉。太久太久之前,那年刚考入大学,到陌生的城市,遇到陌生的人。离不了如堡垒一样护着她的家,军训时候装病偷偷跑了回去。家还在,人不在,父母还没有手机的年代,她拨着家里的固定电话,铃声在门里不停响着。坐在门口,哭到睡着。 晚上叫醒她的是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她不记得那晚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妈妈一脸愧疚,说着说着哭了,那男的递上纸巾。大约意思是,她那对恩爱的父母已经分居三年。她高中住校这三年,如何辛苦演着戏,演着一个常年出差的爸爸,演着一个独守空房的妈妈,演着每月一次回家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 她单纯,但不任性,没资格责怪,没理由怨恨。大学四年,她再也没有回家,没有家可以回。 如今的感觉,像毕业后她再次回到家乡,城市也变了,中学时候的小摊和商场都变了。满耳的方言明明从小伴着她长大,自己再开口却已十分别扭。她的家乡,给不了她从属感。其后走过一个个城市,也总是那么疏离,挥不去的陌生。就像这扭曲空间的长安,与她格格不入,却又不得不紧紧相拥。 在二十一世纪的空间,她与哪些城市唯一的联系是q&z,是邱志想要的世俗成功。在这里,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拾靥坊,连山是她唯一能用的人,洪奕是她唯一能信赖的人。可这能用的人忠于的是消失的那个明娘子,信赖的人身体里有个捉摸不透的灵魂。这种随时踏空的不安全感,让她挠心挠肺,没一晚睡得踏实。她想抓住一些,不用太用力也不会流走的,可她看不到。 胡思乱想间,行露院已在眼前。轻车熟路,亲自叩门,报上:“丰明夷。” 开门的还是灵儿,有点诧异:“殷妈妈未曾嘱咐过今日娘子要来。” 明夷有所准备,送上盒上等的胡美人,灵儿脸上冷淡,眉眼已经开了:“灵儿给娘子布个雅间?” “不用,我来找红依。”她得习惯,这里只有师红依。 “师娘子现下没有客。”灵儿欠了欠身,领着明夷入堂,并不上楼,往上瞟了一眼,就退下了。 明夷还记得红依房间,走近,里面传来砰砰的闷声,一下一下。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谁?” “我,明夷。”明夷刻意压低声音,毕竟还是有些廉耻,这里不是女儿家该来的地方。 门很快打开,她被一把拽进去,险些摔倒。 “你终于来了,好闷,实在闷死了!”洪奕衣衫半褪,鹅黄色的亵衣绣着银色滚边,很是精致,撅着嘴一脸不耐烦。 明夷看着好笑,帮她把外面的红衫披好,又引来一堆牢骚:“她……唉,都是红色,正红嫣红桃红……不是我的菜啊。” 明夷听得出她言语支吾,试探道:“她,能听到你吗?” 洪奕摇了摇头:“她一直没有出来,出来的话,我能感觉到。我只是觉得占了人家身体还吐槽别人审美有点不地道,怕你说我。” 明夷不禁笑出声:“你不毒舌就不是洪奕了,我还以为是本尊出现了呢?” 洪奕怔了下,有些苦涩的模样:“也说不准,你好好珍惜,不知哪天我的灵魂就被吞噬了,留你一个多可怜。” 明夷狠狠瞪她:“快吐口水,重说!” 洪奕又换上混不吝的嬉笑:“唾唾唾,我这种祸水红颜一定是长命百岁,祸害千年!” 调笑完,洪奕又愁苦起来:“你知道的,我是夜行动物,晚上必须夜宵,唱k,喝酒,跳舞,开派对。这下好,中午一顿食之无味,再要,说只给下过定的客人预备些吃食。我发脾气吧,就给我端来一碗片儿汤,片儿汤你懂吧!” “好,吃不好就算了。不给出门!说什么宵禁。我呆屋里化妆吧,这些东西我怎么用得顺手!衣服吧,都跟情趣内衣似的!” 明夷越看她发脾气越想笑,也难怪,她是刚觉醒过来,还没意识到这就是她以后要面对的生活,打岔问:“刚才你在里面砰砰砰干啥呢?” 洪奕把脚上的凤头锦鞋踢飞出去:“我试试鞋子啊,怎么踩都不对劲,我受不了走路没有声音的鞋!” 明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十二章 筹谋 明夷笑够了,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墙边,附耳听了下。 洪奕翻了个白眼:“不用担心,你忘了?昨晚我们完全听不到那边的动静。” “我是怕那边突然打开。”明夷推了推,毫无松动感,惊叹了句古人的智慧。 既然不怕隔墙有耳,就开门见山:“快,搞事天后,我的店被人用低价砸,我砸不起。” “昨天不是给了你一箱宝贝吗?不够用?”洪奕瘪了瘪嘴,“那我只能努力接客了。” 明夷把连山精心制作的蜡烛展示出来:“百宝箱里最珍贵的都在这里头了。那些东西来历不明,太扎眼,不是平常市场可以出手的。” 洪奕对钱财向来的态度是钱是王八蛋,用出去的时候才有价值,因此一脸惋惜:“哦,不能卖啊,那不就是废物。” “不是不能卖,是留着更有价值。这是什么世道,随时兵荒马乱,好歹这些东西好携带。以后有了合适的用处,我再跟你取。”明夷翻着师红依的衣箱,找了件最低调的石榴裙,裹住蜡烛,塞到箱子底部。 洪奕架着腿看明夷忙活,不紧不慢说:“现在大中二年,也就是848年,唐朝玩完是907年,但暂时的安定也就在大中年间,宣帝一殁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从现在到大中十三年,还有十一年安乐日子。如果我们那时候还回不去,就不定能不能活。” 明夷盖上衣箱:“看来你这历史系高材生还有点用处。” “早还回去了,不过这朝代表倒是想忘都难。你问我点野史趣闻,可能还行。”洪奕好动,扒拉着那些胭脂粉盒,百无聊赖。 “天下总会有一片桃源,看来这十一年我们得好好筹谋,变了天也不碍事。”明夷是认真在打算这些事情。 洪奕咦了一声:“你像是完全接受了在这里生活下去咯?挺随遇而安啊。” “到什么境地不都得吃饭睡觉赚钱养自己,总不能躺倒晒肚皮等穿回去吧。何况我还真不觉得回去就有多好,就当开了个唐朝副本,搞不好我们还能混个首富贵胄帮派头脑。”明夷想着那箱子里的蜡烛,底气多了不少。 洪奕也稍微有了点精神:“我就当陪你打这个副本了,只是实在有点无聊,你给我也找点事儿干吧。” “不是跟你说了,快,想办法帮我对付那搞价格战的山寨货。”明夷仔细把红云坊的事儿说了遍,相信这点事情对纵横公关界的洪奕只不过儿戏一般。 “这题目太简单了,你是侮辱我的智慧?化妆品无论哪个年代,卖的是什么?卖的是女人变美变天仙的一场梦,什么香味颜色价格都是浮云!找几个女神,拿着化妆品,制造出你用了就会和我一样美的谎言。这个还用我说?”洪奕连珠炮一堆,也真是没人说话憋坏了吧。 “毕竟这里没有报纸杂志也没电视网络,我怕只靠现场活动掀不起什么波澜。”明夷不是没想过找几个花魁来撑场面,何况有师红依的牌子在,不用白不用。 洪奕翻了个白眼:“你不是把脑子留在时空黑洞里了吧?没有宣传媒介可以自己制造啊,没有话题可以自己炒作啊。如果以咱俩的经验不能镇住这些古人,那你也别做生意了,来一起陪我做花魁得了。” 明夷讪笑起来:“我可没这资本,在这个年代都快当人外婆的年纪了。那这件事情我们得尽快开始,胭脂水粉有一定的消耗周期,一旦都买了红云坊的东西,短期内需求不足,拾靥坊就受到影响。” 洪奕拿起一盒胭脂反复琢磨:“没关系,我们让她们主动扔掉红云坊的劣货就是了。” 两人越说越兴奋,整场反击战的筹划越来越详细。 聊完商业大计,洪奕突然想起一事:“上午隔壁那谁,琴师,来找过我,说如果你来了,到他那儿一坐,他恭候大驾。” 明夷缩回榻上,不情不愿:“邢卿?他一双眼,深不见底,我看着瘆得慌,感觉把我看透了。” “还有你害怕的人?”洪奕打趣道,“各种心机男老油条你也见惯了,周旋轻松,怎么这么个就把你吓住了?” “说不清,特别是他的琴音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全无力气。幸而上次他琴声被刘恩朝打断,否则我怕什么都跟他说了。这个邢卿到底什么来头,你听师娘子提过吗?”明夷心有余悸。 洪奕回想了下:“师娘子是给我简单介绍了行露院各色人等。邢卿似乎她也摸不太清楚,只说琴艺十分了得,她经他略加点拨,就已经艳惊四座,迷恋她琴艺的客人愿意一掷千金。殷妈妈很看重他,除了教几位花魁琴艺,平时不让人打扰。至于刘恩朝,大概因为这行露院除了女人就是恩客,没几个正派人,他能看得上眼说得上话的自然寥寥无几。依你看他俩什么关系?” 明夷眼前映出邢卿那张精致的脸,在媚气中带几分透彻诚恳,以及刘恩朝对他痴迷的眼神,摇了摇头:“你说能有什么关系,断袖分桃,龙阳之癖,古人是这么说吧?” “既然如此,他对你应该没什么想法,要见你做什么?”洪奕有点好奇,“我还没见过这个人,因为一直昏睡状态,不过要我学琴还是算了吧,没这天赋。还得找个理由打发,别被他看出破绽。” 明夷并不太担心:“你是行露院的头牌,你不想学了殷妈妈也只得随你。但你有没考虑总不能真的整天接客过日子吧,有点才艺,也好靠卖艺混下去。这方面,我觉得邢卿能帮到你。” “你可别让他给我上什么古琴提高课,我没兴趣。”洪奕有点暴躁,“唐朝人怎么不吃晚饭的,不会饿死吗?一吃不饱我就有脾气。” “行露院一整晚小厨房都开着吧,你要就是了。别扯这些,说你的事呢。你以前不是经常唱古风的歌吗?我留意到楼下有唱曲儿的,虽然雅但旋律感肯定不如现代的音乐。你可以套那些古风曲,不行我们自己填词,让邢卿给你弹琴。”明夷越说越觉得可行。 洪奕也来了精神,从榻上翻了下来:“对啊,我白天闲着听她们练曲,太含蓄了,听着费劲。这儿是温柔乡销金窝,我们可以填点更香艳,更情色的词,保管他们欲罢不能,哈哈哈。好了你赶紧去找邢卿吧。我去要点吃的,饿死了!” 明夷想了想,没敲房间里的暗门,总觉得有点鬼祟感。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出去到邢卿房间门口,规规矩矩敲门。 低沉温柔的一声:“谁?” “丰明夷。”明夷现在说起这个名字已经毫无违和感,自己的身影和这个千年前的女子似乎渐渐重叠,没有办法分清了。 门缓缓打开,那张脸虽已经见过一次,还是瞬间吸引住了明夷的目光,巴掌脸尖下巴,放在现代是标准的上镜明星脸。一愣神,明夷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是找我是吧?” 那人笑得冰雪消,欠身让她进:“等你许久了。” 邢卿依然是一身白衣,只不过换了更朴素的绢袍,只在袖口有蓝色细致提花,看来是准备休憩的模样。明夷倒有些不好意思:“是否时辰太晚,打扰你休息了?” 邢卿邀明夷坐下,把门关好,将屋里的灯挑得更亮些,一边柔声道:“我没有那么早休息。今早匆匆一别,我感觉你会很快来找我。” 明夷不知该拿出出什么样的表情,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到未及她开口,邢卿已幽幽一句:“你不是丰明夷,你是谁?” 明夷的心咯楞一下,停跳一拍,而后剧烈跳动起来,脑子也随之飞快转动。他为何能说如此笃定,是在试探还是真有什么露了馅儿的地方?一下子噎得明夷不知如何反应。 不说话的局面更加尴尬,明夷震惊之后淡定了些,即使知道不是丰明夷本人,这人又能如何?要挟?恐吓?反正这个时代不会有人把她抓去解剖吧。是不是会逮走驱魔之类倒说不好,水来土掩吧。 “我如果不是丰明夷,能是谁?”明夷笑得很僵硬,把这问题丢了回去。 邢卿深深看入她眼里,眼神又在她脸上游弋,眉头皱了起来:“你的脸,身形,确确实实是明娘子没错,多出神入化的易容术也不可能做到丝毫无误。” “你对明娘子有那么熟悉?”明夷脱口而出,之后又觉得如此问倒是像默认了自己并非明娘子。 邢卿仿佛并未在意这句话:“即使受惊吓失魂,许多东西会忘,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不会变。” 明夷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渴望?这能够看得出来吗?” 邢卿叹了口气:“我昨日看你眼神,显然误解了我和刘恩朝的关系,当然,这个你生病,可以解释得了。但在怜卿的琴音中,你并无太多触动,听不到其中原本属于明娘子的心音。只有一个解释,站在这里的身体内,魂魄已经不是明娘子。” 第十三章 世仇 明夷被邢卿这一套听琴辨人的说辞搞得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确凿证据,让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外来魂魄。如此一说,明夷的惊吓没了,多出几分玩笑心:“如果我真是另外一个灵魂,你会如何?” “我想认识你背后的高人,招魂夺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邢卿语气平静,眼里的光芒却突然更加热烈,看来是真的对这件事情非常在意。 明夷差点想说出自己从千年之后莫名其妙穿越而来的真相,转念一想,对方到底存的什么心并不知道,如果他以为自己身后有高人,好歹会有所忌惮,也便不否认:“你怎么知道我背后有高人的?” 邢卿走到墙边,把两道门之间的暗门移开,又关上:“我听到你来访,原本想通过暗门过去,又担忧男女之防,犹豫了会儿,就听到你和师娘子的对话。当然我并不完全懂,只确定她也不是师娘子本人了,而你们能预见到大唐的气数,且连年份都算得清楚。如非你二人身怀异术就是有高人指点,如果身怀异术又岂能不知隔墙有耳,必定是后者了。” 明夷都快被他说服了,仔细回想下自己和洪奕的对话,对一个古人来说,这是多大的震撼,恐怕唯有仙术道术能解释了。 如此看来,邢卿确实也没什么敌意,如今倒是有求于自己,正是最好的机会。 明夷故作为难模样,叹口气:“没想到被你看穿,只是这事绝不可再对他人张扬。” 邢卿深深点了点头:“放心,我可与你交换关乎我身家的秘密。” 明夷听到这里,倒也不急于说练琴唱曲的事儿:“洗耳恭听。” 邢卿的讲述,向明夷揭开了一个陌生奇幻的新世界。 朝堂与江湖一向是纠葛不清,到如今更是沆瀣一气。其根源无外乎原本以武功技能为核心的旧武林,被如今由朝廷势力一手提拔的新武林所代替。这个巨大的变动发生在二十五年前。 旧武林由王魏辛蔺四大家维持局面已近百年,王家的剑术,魏家的琴控技,辛家的硬派拳脚,蔺家的轻功腿法,在武林中人人称羡,广揽门生。四家掌门的武艺更称得上雄霸江湖。其中魏家最为特殊,一把七炼琴,在魏家独门的心法控制下,能起到操纵人心的作用。 二十五年前,辛家掌门突然失踪,二十年前王家掌门、十五年前蔺家掌门相继失踪,而这十年来,三家的重要弟子一一遇害。三大家名存实亡,弟子纷纷出逃。十二年前,魏家掌门失踪,并在数日后陈尸荒野。魏家大宅被洗劫,死伤无数,魏家唯一的男丁魏清行逃过一劫,带走七炼琴不知所踪。 此后,属于武林四大家的旧江湖不复存在。十几年前开始慢慢崭露头角的三大帮逐渐壮大,结束了武林无主的日子。三大帮的新武林与旧武林不同,并非倚赖一两个人的武艺,而是有着严谨的组织,收徒、圈地、经商、开分舵,形成巨大的地方势力。 明夷大致清楚了。魏清行,邢卿。七炼琴,怜卿。他把自己藏身在这样的所在,用脂粉气掩藏着自己如此沉重的过去,难怪在他眼里有着及其复杂又神秘的东西。 明夷突然有点感动,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很可能引来杀生之祸,尤其他身怀绝技,手持无价之宝,能信任她告诉她真相,也代表着他想要找到招魂高人的决心有多大——重愈生命。 她小心翼翼问:“能告诉我你想找高人是为了什么?” “招魂,找到真凶,报仇。”邢卿轻描淡写说着,似乎只是说,渴了,喝杯茶吧。 就像他方才对于武林旧事的描述,语气极其平淡,像是毫不关己的闲谈。这样的他,让明夷有些心疼,越是若无其事,越代表着这些事在他心里磨了一遍又一遍,磨到生了茧,发了麻,感觉不到痛。她有些愧疚,自己用他最在意的高人的事情来欺骗他,有些罪恶感。如果这世上真有高人,她愿意竭力帮助他。 又把话题带回新武林的事,明夷想更多了解下三大帮的背景。毕竟她生意要做大,朝廷的事情还是要弄弄清楚。如今的三大帮,感觉更像黑社会社团,有组织,有财力,有势力范围。恐怕以后她也难免需要打交道。 邢卿继续解释。三大帮列第一的是洛阳起家的天一帮,财雄势大,高手如云;第二是有着女帮主的益州桃七帮,陶三娘交游广阔,仗义疏财,也收得不少名士;第三是苏杭的申屠世家,财力最强,势力范围还未扩张完全。幕后控制者是谁,恐怕只有几位帮主清楚。逃不过马元贽的北司,令狐绹的南衙和曾执相印的崔铉。 明夷记下这几个名字,反正隔壁有本活历史书,看看这几位哪位大腿抱着更舒服,以后别走岔了路。 这事儿暂且放下,明夷开始和邢卿谈与洪奕合作新曲的事儿,邢卿对于抛头露面还是极其抗拒,商谈妥协之下,邢卿愿意与洪奕改曲和练习,而后将曲谱交给其它小娘子来为洪奕演奏。 一番长谈,时辰已晚,明夷见邢卿已有疲色,毕竟古人的生物钟还是不同啊。便不好再叨扰,直接从暗门回了洪奕房内。离开时,明夷的感受已全然不同,彼此之间都有了最重要的秘密,沉甸甸在心里。 洪奕这边已经一桌狼藉,未待明夷发作,她已恶人先告状:“你俩真有得说,酒菜上了我等你等到肉都快馊了,怕吃坏你,只能自己解决。” “是是是,谢谢师娘子以身试毒,大义凛然。”明夷深深做了个揖,两人都乐起来。 明夷把刚才所闻简要给洪奕讲了一遍,也是一阵嗟叹,觉得邢卿不易,身上背负太多。 转述到旧武林的四大家,新武林的三大帮,说的人一知半解,听的人云里雾中,只对陶三娘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师红依好像提到过陶三娘,说她风尘中的知己只有你和三娘,和你算得上推心置腹,与三娘是义气之交。”洪奕回忆道。 明夷虽是向往江湖儿女的刀剑生涯,更多是担心陶三娘看出洪奕的不妥,这些毕竟不是眼下的危机,只待见招拆招了。 说及朝廷的几大势力,洪奕的皱紧眉头就差抓耳挠腮了:“晚唐这段不是我的研究方向,大致有点概念。马元贽就不用想了,不过是个权宦,手下有神策军,自居大将军,不过是仗着扶持宣宗即位的功劳,作威作福,最后是死得不明不白。崔铉家族显赫,唐朝一流士族崔卢李郑王,崔势力第一。崔铉似乎后来又任宰相,但并不为唐宣宗信任,盛极而衰,不能算是最好的山头。令狐家在唐代出了两位宰相,这位令狐绹也是权倾天下,而且深得宣宗重用。我还记得有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宣总为宪宗发丧,路遇大雨,所有人都去避雨,只有令狐楚扶棺不避,宣总便已决意在令狐之子中择一为相。还有一股力量可能现在还不明显,就是未来的京兆尹韦澳,刚正不阿,朝中清流,是宣宗的一把杀器。” 明夷听得十分仔细,显然这一整天信息量太大,她脑子都快罢工了,琢磨半晌:“就是说,只有令狐家和韦澳是好靠山?” “韦澳软硬不吃,这样的人最可怕,他无所求,你凭什么让他能为你所用?”洪奕毕竟也是人精,一句否定了这条路。 “明白了,不过这个层次目前我们还远远够不到,听听得了。对了,现在这个皇帝,什么样的?”明夷打了个哈欠,准备听听八卦就睡觉,“万一那天皇帝微服私访,你伺候好了成了娘娘,我好沾光。” 洪奕踢了她一脚:“除非他长得像陈道明,我才不伺候老头。宣宗可以说是晚唐皇帝里最牛叉的一位了,有名的扮猪吃老虎。从小假扮蠢钝,让宦官集团觉得他容易操纵,将他当傀儡捧上位,坐稳江山之后,精明显露,却也不和宦官集团撕破脸,依然善待马元贽等,内侍省称为北司,势力仍大。宣宗逐步建立自己在六部九卿中的势力,以宰相为首的执政部门称为南衙。南衙北司互相牵制,反而使得这个皇帝坐得更舒服。” “皇帝本来就得熟练运用制衡术,让人心甘情愿为他干活,又不能一家独大架空自己的权力。要不然这么大的天下,难不成靠自己撸起袖子干?”明夷更困了,眯着眼问,“还有什么有意思的轶闻吗?” “给你个提神的,唐宣宗曾宠爱一个越地美女,宠了几天,说,太宗因为杨玉环就搞出兵变,我不能沉溺女色,一杯毒酒把美女赐死了。这人,毒不毒?不想沉迷可以送走,玩腻了就杀,太令人毛骨悚然。”洪奕起身把油灯吹灭。 明夷已经睡下,模模糊糊应道:“嗯,那你还是不要给他宠幸了,我要你好好活着,不要留我一个。” “傻丫头。”洪奕看着月光下明夷的脸,笑着摇了摇头。 第十四章 绘情 连着第二天从行露院当家花魁床上醒来,明夷都有些舍不得这香软的床榻。被面是益州产团窠纹的蜀锦织绣,寸锦寸金,大概是陶三娘专程送来,并非有钱就能买到的货色。贴身的里子是湖州的桑蚕丝织造,触及皮肤,如清风拂柳,只若无物,即使炎夏,也毫不沾身,透气凉爽。 “如果我的拾靥坊开不下去了,就来这里给你当贴身丫鬟,铺床叠被,伺候梳妆,只要两餐吃饱,晚上还有这大床睡就行。”明夷把脸贴在蜀锦被面上,一边磨蹭一边感叹。 洪奕把她拽起来:“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别胡扯了。混日子这种生活你过不下去,你会担心死。昨天的计划,要干就快干起来吧。我帮你去找殷妈妈,安排几位花魁娘子的档期,不耽误晚上行露院的生意应该都好商量。你回去负责好宣传单页的制作,发放。决定了具体时间告诉我,但尽量还是要减少对方的销售时间。” 明夷一跃而起,丢给洪奕一个飞吻,故作轻佻抛媚眼:“我现在就着手办,等我飞黄腾达给你赎身。” 洪奕散下如瀑的长发,用牛角梳细细梳理:“你快成为巨富,买个行露院这样的娱乐产业给我当老板娘就行。” “都包在我身上!”明夷拍着被胡服压平的胸口,疼得叫出声。 还未鸡鸣,行露院里那些一早动身的男人还都没什么动静,明夷在门口听了下,也懒得再从邢卿那边走过场,悄悄闪了出去。 赶早离开,是想到连山今日事务众多,恐怕会一早出发,若错过了,想找他都不容易,毕竟是一个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真是,太不方便。 想着,明夷脚下加快了速度,也顾不上路人眼光,形象是什么?是有了身份地位自然会回来的东西。 顺利逮住了正要出门的连山,先拉进店堂,脑子里转飞快,罗列需要连山帮助解决的问题,生怕浪费了一点时间。 “是这样,近日我预备回击红云坊,邀请行露院诸位花魁娘子助阵,以彰显我拾靥坊的质地高贵,与众不同。为使街坊诸人得知,我想制作一些信笺发放,上书此次盛事的时辰,路人皆可获,口耳相传。信笺何处可得?找谁人绘画书写?若我想找样貌出众的男子发放信笺,又从何处邀约?”明夷尽量用连山能理解的方式解说。 连山也确实聪慧能干,十分有条理:“信笺如果娘子需要上品,街头第二家就是,有上好的皖南宣纸、黄纸和薛涛纸。娘子如要当街发放,宣纸过于轻薄,不甚合适。至于绘画书写,可至城南书院找林先生,书画皆绝,且非清高自傲之人,书院中善于临摹的学生众多,可使林先生绘画原稿,学生们临摹,一日可得数百张。而貌美男子,又便于驱使的无外乎行露院西侧两百步可见的竹君教坊,都是些艳若桃李的香火兄弟,是举体自货,迎来送往之人,怎样装扮都可。这三处都可赊账,让他们十日后派人来店中找我结账便是。” 明夷眼泪都快出来了,虽然手上落了个烂摊子,可上天赐给她连山这个宝贝,真是价值连城,那些金银珠宝都抵不过。不仅全能全知,行事利索,就连她不清楚价格怕被蒙骗这点都想到了。当下感慨不已,一旦拾靥坊发展壮大,必年年给他大笔分红,让他大宅广地,娶个美娇娘。想到连山要娶妻生子,又有些不舍,倒不是真有什么占有之心,只是怕彼时他便不会全心相待了。 交代结束,两人干脆关上了店铺,以红云坊的攻势,拾靥坊即使开着也门可罗雀,不如赶紧各自奔忙。 明夷就近先奔笔墨铺而去,掌柜刚预备开铺,尚未迎客,一脸尚未睡醒的怨气,余光见她踏进门,没好气说道:“辰时开铺,惠顾请铺外等候。” 明夷也不生气,笑道:“掌柜的,我赶着要大量上品纸张,不知你这儿囤货可够?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掌柜听声,观人,脸上立马堆笑:“原来是明娘子,小铺蓬荜生辉,若是娘子需要,子时迎客都不是问题。” 挑选并不复杂,宣纸过于轻薄,黄纸虽坚韧,实在过于朴素,薛涛纸厚薄适合,样式美观只是价格偏高。明夷心里挣扎了一下,这次现场活动成王败寇,不能输在细节上,便咬牙要了六百张,掌柜笑逐颜开送她出门时候,她心口有滴血的感觉。掌柜有送货的马车,她干脆一同坐车直接把纸送到城南书院。 这还是明夷第一次离开东市那么远,看什么都很新奇,马车在坊间大街直奔南面的启夏门而去,毕竟是当时宇宙中心的长安城啊!路面比想象中平整,事事物物有条不紊,时有巡逻的士兵出没,治安应当也相当不错。没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只有踏踏的马蹄;没有音响发出的烂大街音乐,只有街巷偶尔出现的悠长的叫卖声;没有低着头看手机一脸冷漠的路人,只有提篮小买路遇邻人的笑盈盈妇人,见面拱手驻**谈的面沉沉男子,喜或乐,在脸上,给面前的人看。 明夷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血液中现代的那一部分,会被千年前的这一部分越洗越淡,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晚唐明娘子。 城南书院在大慈恩寺身后,自有一番清静。想来,学子们在晨钟暮鼓中读书,会别有一番警醒。 明夷下了车,将薛涛纸抱在怀里,已经用油纸包得紧实,也不过两本厚重字典的重量,一早没歇口气,如今差不离辰时二刻三刻的模样。书院门口打扫的童子倚着扫帚还在打盹,明夷等不及他醒,踢了踢地上的扫帚,童子头一点,惊醒过来,抬头看她,大约觉着这一身胡服有趣,多看了两眼。 明夷笑道:“我来找林先生有要紧事,烦请通报一声。” 童子十二三岁模样,公鸭嗓,打了个哈欠:“你是何人,不告诉我怎生通报?” “就说是慕名求画而来的,东市明娘子。”明夷报出名号,倒也有几分忐忑,连山说对方并非自视清高之徒,但不知读书人对她这个坊间传说夜夜笙歌的明娘子是否有成见呢? 童子懒洋洋起身,做了个揖:“娘子稍候。”扔了扫帚跑进了书院。 明夷以为童子稍后会带来消息领她进去,便在门口候着,百无聊赖干脆放下纸包,把扫帚扶起来划拉几下。夏末并无太多落叶可扫,徒然扬出一片尘埃。 身后脚步急促,明夷未及回头,爽朗的声音已经在耳边:“久闻大名!在下林昭。” 明夷打量着眼前这个九十度行礼穿着砖红色圆领袍的男子,戴着黑色软纱幞头,中规中矩的样儿。待他抬头,明夷不由想笑。 并不是说林昭长得多怪,而是他天生一副笑模样,眉弯弯眼弯弯,小鼻子小眼,圆圆的脸,白白净净,三十五六的年纪,挺讨喜,让人一望而生亲切感。 明夷与他相对一笑,极快拉近了距离般:“林先生多礼了,怎敢劳您亲自来迎。” “听闻明娘子是直爽义气之人,我林昭虽一介书生,但也非迂腐不化之辈,若不嫌弃,到我书房一叙,有话只管直说。”林昭扫了一眼地上的纸包,不用多话,抱起走在前方。 书院内清雅简洁,林昭一路介绍,明夷大抵也听了个清楚。城南书院并非官学,而是由有心为善的几位富商捐助,供自家子弟及才华出众的贫家子一同学习,生徒中才杰辈出,蜚声京城内外。 简单的说,是有钱没地位的富商们为了子家子弟得到最好的师资和最严谨的读书环境建立的私家贵族学校,不过以慈善之名收了些穷人家的天才,一旦飞黄腾达,日后也好为自己所用。 林昭的书房就在大课堂隔壁,听得到学生们晨课朗朗“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半敞开的环境,对着一面小竹林,空气中带着晨露未散的湿润,深呼吸一口,都是享受。 明夷艳羡之余,不能忘了来意。既然林昭坦荡,她也爽快,把来龙去脉一说,林昭便问她些细节,胭脂的品类色泽云云,继而有了主意。 “如此上品薛涛纸,不若绘上美人,颊点胭脂,配上闺中诗句,倒也值得品鉴。”林昭打开那包薛涛纸,取出细细观看,颇为欣赏。 明夷点了点头:“我想制作三种,配合我桃仙醉、牡丹羞、胡美人三款胭脂,桃仙醉似幻似真,梦影阑珊;牡丹羞浅吟低唱,欲语还休;胡美人香艳夺目,娇蛮动人。” 林昭仔细听着,翻出本书册:“如此情境用我飞卿兄的词句真是再合适不过,他也定乐见其传唱。” “飞卿?”明夷知道唐时诗人众多,这位不知算得上几流? “温八叉的名号明娘子可有听闻?听说明娘子结交之人都是英俊儒雅风流倜傥,我飞卿兄面貌丑陋,也难怪娘子不知了。但他词风绮丽,娘子恐怕也曾听过几阙。”林昭颇引以为豪的模样。 明夷这才想起,哦,温八叉,温庭筠。 第十五章 竹君 能用花间大家温庭筠的词句当免费广告词那简直是中了大奖!而且在没有知识产权保护的唐朝,大概也就说一句,下次请飞卿兄一同饮宴就够了吧。明夷却是连这句也不想说,温庭筠史称温钟馗,丑怪的容貌和香艳绮丽的词句一样青史留名。她怕请去洪奕那里,会被颜控的她大耳光子扇出来。 客套夸奖了温庭筠几句,明夷便一脸热切看着林昭,盼他下笔了。 林昭取出笔墨,边研边翻书,沉思片刻,像是有了主张,笔在手中轻盈挥舞,看得明夷快生出崇拜来。 一幅停当,到明夷手中。极秀美妖娆的桃仙醉三字,配着睡眼迷蒙的美人,懒洋洋对镜理云鬓,只是几笔勾勒,神韵十足,细眯着的眼里要飞出秋波来。配诗: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虽是小小一幅,却是完完整整的艺术品般,令明夷爱不释手。如若美人脸上斜一抹桃仙醉,那简直妙极。 明夷看罢,不吝夸赞之余,请林昭在角落写上:丁丑日巳时至拾靥坊,持信笺可换礼。 得到明夷首肯,林昭更挥毫如神,第二幅、第三幅很快完成。 牡丹羞是焚香等待情郎来到的羞怯美人,配词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 胡美人是衣衫半褪的卧美人,最为香艳,配词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 明夷将三幅画放一起反复观瞧,爱不释手,笑意难掩:“林先生的绘画书法可称得上当世一绝,明夷拜服。” 林昭也不客套,仍然是笑得眯着眼:“书画造诣人上有人,但论闲画美人,尤其是墨点妙目,确实无出其右。” 明夷再看那三张美人眼,果然各有神采,是春情,是闺怨,还是娇羞,都在一双眼中,能讲出一幕故事来。抬头看林昭得眯缝笑眼,连眸子都看不太清,相印成趣。 明夷复又担心这样的神韵很难复制,林昭又笑:“娘子放心,书院有七八位我一手带出的学生,天资聪慧,人也勤勉,你这里的数量,六个时辰即可完工。只是,这些都是寒门学子,润笔还请不吝。” 钱嘛,到了这一步还舍不得花吗?明夷施礼:“自不敢亏待先生和高足,只是能否缩至四个时辰,恐怕宵禁不好来取。” 林昭笑容敛了点儿,明夷似乎看到了他深褐色的瞳仁,只是一瞬而已,又被笑容挤掉:“那只能搭上我授课的时间,亲自一同绘制了,四个时辰尚嫌宽松。” 明夷放下心来,再行一礼:“必当重筹。” 走出城南书院时,明夷既觉得有了林昭相助,此次活动成功概率更大,也心潮澎拜,觉得与他商量时,有头脑风暴的感觉,如果能为己用,自然是一大助力,又自知这人市侩现实,不见兔子不撒鹰,空口说白话是无法打动他的。 明夷并不忌讳这类谈钱的人,知道对方要什么,一切商业游戏就会变得很容易掌控。只不过是一加一二减一的简单权衡。这种掌控感会让她特别有安全感。就如,林昭要钱,红云坊要压她一头,邢卿要报仇,刘恩朝要逃离妻家的压制,连山要情感和忠诚给予寄托。而她要什么呢? 作为明怡的她,一直在努力做好一个女强人的角色,得来的金钱和物质却完全无法让她觉得快乐,只是不拼命工作更不安乐而已。甚至那段感情,也依稀不是她最想要的,只不过付出太多,舍不下了而已。她活那么多年,没活明白要什么。 也许这是她能乐于活在晚唐的原因。不用去考虑要什么,没那么奢侈的念头。在乱世,在贫弱的地位,她只需要想着安安乐乐活下去,能熬得过战乱,能撑得起日子,能有安心隐居山野活到死的资本。就像现在,她只要想着,如何把红云坊压下去,把货卖出去。 dm的制作安排妥当,下一步就是派发的人了。马车还停在门口,给了车夫几个铜钱,嘱他多赶几步,直奔竹君教坊。 路上问过车夫,明夷略为了解了一点竹君教坊的事。虽名为教坊,但并非朝廷教坊司所设,只不过以培养乐人为名,专揽些貌美少男,私下行货腰之事。男风盛行,高官达贵中也不乏拥趸,因此,竹君教坊挂着羊头卖狗肉,却也无人敢问。 明夷这时候才有心思转到这个竹君教坊来,连山说的太文邹邹,什么香火兄弟,原来是男人找男人开心的所在。这算是她除了行露院外,在晚唐见的最大世面,即使在现代她都没出入过这样的场合,难免有些期待。 竹君教坊的入口很隐蔽,真还在竹子掩映里,黑瓦白墙,朴实无华。入内是别有洞天的庭院,巨大的太湖石奇货可居,完整运输来已属不易,舍得大批用于造型,手笔非凡。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曲径通幽。半山亭与湖中央皆有小戏台,长廊树丛,挂满灯笼,想来晚上灯火通明,别样热闹。 如今尚未到午时,庭院里偶有小厮匆匆来去,远远有乐声。迎客的小厮回报过坊主,将明夷引到庭院尽头一幢单独的小楼,明夷开始猜度,什么样的人能控制着这样的产业,背后有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和把柄,代表着多大的利益和权势。她想象中,应该是个年纪不小的妖男,擦着胭脂抹着口脂,走来就会带来一阵香风。 走入会客的房间,方方正正,中有长桌,墙壁挂着字画,明夷也看不太明白,随意找一幅来看落款,只看得懂阎毗二字,并无印象。 小厮送来一杯八宝茶,让客人润喉,明夷奔波这一路正需要。茶碗很大,碗口恰好明夷一巴掌大小,开盖热气蓬勃,最上面飘着些灰白的粉末,闻起来有些呛,入口一品,是胡椒。除去表面淡淡的胡椒味和咸味,复杂而温暖的添香充满了味蕾,仔细看,除了碾碎的茶末、枸杞、菊花,倚赖着岭南的荔枝干、西域的葡萄干、梨片和红枣带来清甜和果香。 远眺外面的水榭,价值连城的太湖石,看着待客的八宝茶,就知道这里的消费不会低。明夷手心有点冒汗。 茶喝到一半,坊主依然没有出现。明夷坐不住了,闲在这儿让她觉得每一秒都是浪费金钱,正是争分夺秒准备战斗的时候。她想到门口唤小厮传话,还未站定,小厮已经捧着一卷卷轴进来,未等她询问,将卷轴在长桌上缓缓展开。 明夷这才明白中间这张异乎寻常的长桌的用意,足足有两米五,恰好将卷轴完全打开。 明夷的目光自卷轴展开时,就无法离开了,真是,活色生香。二十多名男子,或站或坐,或行或卧,有袒怀饮酒的,有彩衣起舞的,有胡服骑射的,还有女装打扮的。或俊秀儒雅,或美貌妖艳,或高大强壮,或柳腰潘鬓,都非一般容貌。难得品类齐全,能满足各种需求爱好。 小厮提醒道:“画中以姿容分三等,前八位是我们竹君上八郎,如外出,一日价四两银,中间是竹君中八郎,一日价格二两,最末是竹君下八郎,一日价格一两。坊主吩咐过了,明娘子既然并非私用,不需伺候床帏,付三成价即可。” 明夷盘算了一下,又仔细端详卷轴,这下八郎大多是浓妆艳抹,肢体妖娆的,气质是差了点,但倒足够吸引眼球。三成价也真算得上合理,只是这坊主主动降价,且听来对她颇为熟悉,却不肯露面,也是奇怪。连山并未提到她与竹君教坊坊主有旧,那应当是第一次打交道才对。 在下八郎中选了四位样貌最艳丽的,指给小厮:“烦请小郎们着女装,明日巳时到拾靥坊找我。女装尽可明艳夺目些。” 小厮应了,要走,明夷喊住他:“你们坊主方便吗?我想当面道谢。” 小厮垂头答道:“坊主不便见客,娘子见谅。” “你们坊主姓甚名谁?与我可有交情?”明夷不肯放过。 “坊主说,娘子需要知道时自会知道。”小厮不再理会,“坊里事物繁多,恭送娘子。” 明夷不得深究,也觉不甚重要,便跟着小厮绕庭院走了出去。 半日时间,事情完成得七七八八,明夷心里轻快,倒觉得腹中饥饿起来,由此去行露院最为方便,她决意去寻洪奕一同解决午膳。 洪奕房门紧闭,隔壁却传来琴声,明夷叩开邢卿的门,见洪奕聚精会神看着邢卿抚琴,那认真劲堪比当年执行百万等级的活动。 却是邢卿先注意到她,笑着招手:“来得刚好,听一听这首如何?” 洪奕眼里发亮,直接把她拉到琴桌前:“我用那首动漫主题曲改的,邢卿用古琴演奏的感觉还真对。” 明夷虽饿,也不好回绝,听邢卿抚琴,听洪奕吟唱,古风歌词浅白不失优美,旋律动人。曲中幽怨惆怅之意满满溢出,竟让明夷都有些泫然欲泣的感觉。 第十六章 幻枫 一曲终了,明夷恍然若失,沉默一会儿才想起夸赞二人的合作。 洪奕兴奋莫名,似乎自己已经将要站在八万人演唱会舞台上,邢卿依然淡淡的,不露声色。 明夷说出自己的疑惑:“邢卿抚琴时可用了自家的绝技?” 邢卿摇头:“琴控技毕竟要耗费内力,我平日不会使用。不过此琴与我确有契合,我抚起会格外动人心魄。明娘子也请放心,即使其它琴师演奏,以师娘子的歌艺,也足以感人肺腑。” 明夷并不担心这个,洪奕如何站稳脚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肚子叫得厉害才要命:“练曲也易劳累,饿不饿?不如一同过中?” 邢卿将琴摆正,妥善收好:“两位恐怕对长安美食不甚熟悉,今日就由邢卿做东吧。西市近来开了一家容异坊,酒香肴美,掌柜娘子更是美艳豪爽,不知二位可有兴致一赏?” 明夷与他已算熟稔,便打趣道:“邢卿貌若天仙,还会对什么美艳娘子感兴趣?” 邢卿知她又笑自己与刘恩朝的交情,无奈摇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并无龙阳之癖,也无儿女情长之心。” 明夷看他说来认真,倒觉无趣,转而推一下洪奕:“你可要打扮一番?别让掌柜娘子夺了风头。” 洪奕斜睨她一眼,翘起兰花指夹起明夷的衣袖:“你这套衣服多久没换了?都快有味儿了把?” 明夷煞有介事举袖闻了闻:“哪有什么味儿?”说罢,自己也看不过去,下摆已经沾了不少尘埃,身后肘部都皱巴巴不像样。 “到我那儿找件换上吧。”洪奕拉着她要走,明夷却岿然不动,“怎么了?” “我在守丧期,你那里花里胡哨的哪件能穿!”明夷说着,眼睛在邢卿身上打量,他身材瘦小,加之唐朝服装多宽松,倒是刚好。 邢卿看明了,无奈一笑,丛衣箱中取出一套白色服饰,看着眼熟,应当是明夷第一次见到邢卿时那套,白色绸袍配着绣带,歪披雪白纱绢,细节精致,男女皆宜。 “已经浆洗好,刚熏过香的,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邢卿双手送上,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明夷有些惶恐,频频称谢。 明夷回到洪奕房间,换上白裳,让洪奕帮手将头发绑成武侠片中的样子,露出光洁的额头,中间束发,把麻线藏在其中,余下长发披散在肩,有种超越性别的帅气。 洪奕绕着她看了一圈:“真是要想俏一身孝,特别精神。” 明夷看不到整体,只在铜鉴中看到自己的脸,清瘦了一点,依然有圆润模样,比之前刚苏醒时候多了点血色,眼睛里有了光彩,可能是找到了燃起斗志的事情。 出门时,邢卿已在外等候,换了深蓝色的高开叉缺胯衫,内搭着浅月蓝的单绔,少了穿白袍时的仙气妖娆,多了更男儿气的潇洒俊逸,依然是可以瞬间吸引整条街女子目光的容颜。 洪奕更不消说,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容,加上一身红衣,不抢眼都难。 行露院的马车已经备好,一路奔往西市。习惯晏起的平康坊此时方热闹起来,一路经过的各坊各街熙熙攘攘,穿过传说中的朱雀大街,更是庄严景象,这个活生生的长安让明夷觉得越发有亲切感,看身边的洪奕也四处张望很是好奇的样子,明夷哑然失笑。 西市的布局很是眼熟,和东市如出一辙,只是因为大量藩商胡人的加入增添了不少异域气息。骆驼身上毛皮和粪便的腥膻气味,刺激的咖喱胡椒孜然气味,浓郁醒脑的樟脑、没药、广藿香等香料的味道,隐隐还有胡姬酒肆中飘出的酒香、脂粉香,缠绕在一起,生动、鲜活、吆喝奏乐之外的热闹。 容异坊占了西市中央最好的铺位,邢卿说这里原本是长安最大的丝绸庄,据说卷入了朝廷派系纷争,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四散逃亡。容异坊的掌柜夏娘子手眼通天,不知从何得来地契,浩浩荡荡找了近百名工人,大动土木,建成这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三人下了马车,容异坊的小厮已来安排马夫往一侧凉亭休息,亭里似乎还备了茶水点心。明夷暗叹这夏娘子手段不一般。 容异坊的气象与西市的异彩纷呈感大相径庭,极其简单的结构,勾画出高贵严谨的气度,桌椅梁壁,一望即知的珍贵木料,精细雕工。跑堂的伙计都个个身材健硕,样貌端正。 邢卿直接带着二人上二楼雅间,伙计照面都恭敬行礼,应当是熟客。 洪奕对一切都很好奇,坐在窗边,对着楼下那些店铺指指点点,:“欸,你看那个门口的女的,眼睛好像绿色的,你说会是哪国人?还有前面那个摊,一堆堆黑乎乎卖的是什么?” 洪奕探头在外,楼下渐渐围了一圈人,仰头看她,脸上漾着如出一辙的痴汉笑容。依稀能听到并未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论声:“小娘子好标致。”“是哪儿的花魁娘子吧?”“不知与她共度春宵花销多少?” 明夷踹了洪奕一脚,示意她看,洪奕才留意到楼下那些猥琐眼神:“呸!一个个的,没见过美女啊!”缩了回来,一脸愤懑。 邢卿起身帮她们挂上帘子:“贩夫走卒未见过娘子如此天人之姿,驻足景仰也是应当。这位师娘子真乃率直之人。” 明夷瞟了眼洪奕,凑过去耳语:“你说话也学着点,别太过分了。” 洪奕扁了扁嘴,一脸不情愿。 邢卿只当不见,唤来伙计,一边与二人说:“这里我来过几次,菜色略有了解,若两位不介意,我就自作主张了。” 明夷连连点头:“如此最好。” 除了跟刘恩朝相聚那晚上吃点荤腥,日常明夷都是蒸饼汤饼胡麻饼,被面疙瘩堵到胸口疼,一桌菜上来,她有想抱住邢卿大腿的冲动。看洪奕也是双眼发光,便知行露院的小厨房与这里相比也是天上地下。 邢卿一一报菜名:“这是葫芦鸡,这是羊皮花丝,那是乳酿鱼,还有汆双脆,这是元宝发菜,这一碟可了不得,数月长安城能供食用的牛不到一头,病死的不敢吃用,老死的难以下咽,这是意外跌死的,正壮年,做了腊牛肉,只有熟客来才能享用。银耳枸杞甜润清口,青精饭可使颜色好,都是容异坊的拿手饭菜。” 明夷猛吸了两口香气,也不再客气,果断下箸。 腊牛肉香得她可以连桌子一起吞下,纤维已经软化,每一口,都有肉汁在齿间迸裂开,带点野性的肉香萦绕口中,久久不散。接连三块下去,明夷有些不好意思了,招呼两人:“腊牛肉实在妙绝,尝尝。” 洪奕尝过也是赞不绝口,眼泪都快出来了,直说找到了熟悉的味觉。 邢卿仍是浅笑,只挑她俩不感兴趣的菜色吃两口。 明夷对乳酿鱼也有极大兴趣,虽然使用的是黄河鲤鱼,难免有点土腥味,但上好的火腿片,薄如纸的玉兰片,加上来自南诏的菌类,配着火腿、鲤鱼与母鸡炖出的乳白高汤,滋味之鲜美,远胜现代鸡精味素调出的味儿。 而青精饭由乌饭树叶将竹溪贡米染成墨中带青的颜色蒸制而成,看来诡谲,吃在口中却别有香气。 一餐未半,邢卿见两人下箸速度减慢了,又提议:“容异坊集长安各色卖艺人,两位娘子可有兴致?有俗讲、鼓书,有各地小调,也有胡夷里巷之曲,甚至黄梅的采茶歌都能听到。” 明夷看了一眼洪奕,洪奕摇头:“没什么兴趣。” 明夷自己对那些古老的曲艺也有点头疼:“不用了,清静些好。” 邢卿不再多话,缓缓自斟自饮。酒尽了,便让伙计再上两壶大食的马朗酒。 雅间的珠帘哗哗作响,三人知是酒来了,并未在意。却听低哑的女声说道:“不知夏幻枫不请自来,是否扰了三位雅兴?” 邢卿起身,行礼:“夏娘子亲自送酒,邢卿怎敢当。” 夏幻枫笑道:“你我不必客气,怎不与我介绍这两位美貌娘子?” 明夷细看这位传说中的夏大掌柜,赞叹不已,此人,真有令人望一眼便难以移开视线的魅力。 她半露酥胸,内穿紫色金丝绣着地褶裙,细看花纹倒似波斯的风格,别出心裁,外搭水红的薄纱帔子,明艳艳称得肌肤雪白。身高与洪奕相若,高挑匀称,香肩浑圆小巧,若隐若现,即使明夷女儿身,都有上手揽住的冲动。而这冲动又会在夏幻枫具有压迫感的气场下消失殆尽。 慵懒的倭堕髻,点缀着金制的花钿和珍稀的紫翡翠钗,与衣裙相应。标致的鹅蛋脸,明艳的酒晕妆,眉间是莲花状的额黄,亦闪着金光。黛眉如月,双眸亦如是,稍有些下三白,自带三分傲气。挺鼻薄唇,点唇如鲜牛血,唇角上翘,却无暖意,只含讥诮。 美,带着英气的美,即使衣妆如此艳丽,也不落俗,只因气质压得住,直直的脊背与天鹅颈,增添八成女王气,明夷一时有些自叹弗如。 第十七章 新知 夏幻枫任众人打量,只轻轻将酒斟上,唤伙计退下。 邢卿谢过,为三人作介绍:“这位是东市拾靥坊的明娘子,这位是平康坊行露院的花魁师娘子。这位便是容异坊的当家夏娘子。” 夏幻枫一个手势止住明夷想起身施礼的举动,自行坐下:“都是红尘浪荡人,也不用来这些虚礼了。久闻两位娘子之名,有幸得见,是夏幻枫的福分。” 明夷却有些不自在,师红依作为花魁,艳名远播也是应当,她一个做胭脂水粉的坐商,有什么浪荡之名,绝非夸赞之语。虽说夏幻枫把自己也说了进去,心头还是有疙瘩,若在那些街巷俗人妒妇口中,抹黑也不怕,却不想在这人面前折了颜面。或者,这就是女人之间的较劲吧。 明夷将夏幻枫递来的酒杯接过,放下:“未知丰明夷这名字在夏娘子处是怎生模样。耳中听到的又是如何轶闻?明夷倒有兴致一听。” 洪奕在桌底碰了下她的脚,意思是不希望她正面杠上这么厉害的人物。明夷不为所动,有些期待对方会如何接招。 夏幻枫直视着明夷的眼,黑白分明的眼里带笑,微微抬起眉毛:“若非明娘子貌美不羁,我行我素,坊间又何来那许多嫉恨闲言?传闻自然不值一哂,倒显出娘子率性超凡之处。” 听这番无懈可击的褒奖,明夷倒真不好挑刺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夏娘子过誉了,你我都逃不过街头巷尾闲聊之资,也是缘分。” 洪奕亦不甘寂寞:“不遭人妒是庸才,不被编排是丑妇,这杯我喝了。” 夏幻枫闻言大笑起来:“邢卿啊,亏得你带着两位娘子来我容异坊,我已许久没有见过此等合眼缘的人物。今儿真真是个吉日,这酒菜权当夏幻枫谢两位娘子光临,以后盼二位常来。” 明夷方想推辞,念及这顿原本是邢卿做东,客套也轮不着自己,只得举杯再饮表示谢意。 邢卿也不说半句客气话,看来他与夏娘子关系确实匪浅:“今日明娘子还有要紧事要安排,否则必将你这儿的珍酿一一品遍,就怕你到时在说不出盼我等常来之词。” 夏幻枫爽朗地挥动玉臂,画了个大圈:“把我整个容异坊都吃了又如何,千金难买美人一笑。” 洪奕扑哧笑出声:“明明夏娘子才是大美人。” 邢卿正要开口凑趣,被夏幻枫瞟了一眼,把话咽了下去。 明夷已经被桌上美食收买了个彻底,还想继续,可惜有心无力,看着桌上珍馐,越看越生出愁来,这口味被钓上来了,如何还受得了每天清粥蒸饼过日子。 夏幻枫为人剔透:“容异坊的厨艺是否不合明娘子的胃口?” 明夷连连摇头:“只可惜西市太远,品尝一顿穿半个城,而囊内羞涩,纵使舍得时间也舍不得常来。” 夏幻枫从发间取下一朵花钿,递给明夷,明夷摊开手,感受到她柔软纤长的指腹在手心里划过,微微的痒,点点的麻,而后是一片冰凉。明夷仔细看那片冰凉,是一片黄金打造的枫叶,脉络清晰,边缘微微卷起,惟妙惟肖。 明夷这下实在不好意思了,吃了人家白食,怎好收这么精致贵重的礼物:“这我受不得。” 夏幻枫把她的手掌合住:“只是个小物件,相当我的印鉴一般。在西市开分铺的事我已在张罗,不会太久。彼时,明娘子可常来,纵使幻枫不在,出示这枚枫叶花钿,无人敢向你收账。” 明夷脑子都空白了一下,眼前这艳光四射的美人,莫名示好,出手大方,若是个男人,那就是霸道总裁的戏码,她分分钟芳心微颤。但现在这状况,倒使得她有几分防备,天上哪有白掉的馅饼:“这礼实在太重,明夷万不敢受。” 夏幻枫不容她退还:“不过是将自家微不足道的物事与姐妹分享,若再推辞,便是瞧不上我了。” 明夷看向洪奕,她佯装不知,扭头不做回应。显然是被美食收买了,不愿意放弃这到嘴边的好处。 再看邢卿,他倒是气定神闲得很:“明娘子只消记得常邀邢卿一同欢饮便好,夏娘子爽直之人,无需再做客套。” 明夷更无理由第三次推让,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收下:“夏娘子的胭脂水粉,我们拾靥坊也包了,其后拾靥坊会为贵客提供专享的品项,夏娘子定是我贵客名单的首位。” 夏幻枫闻言又认真看了明夷两眼:“明娘子果真精于商道,亦能窥遍世情,值此乱世,百业凋敝,民间饱暖已属不易,往往锱铢必较。无论我这珍馐美酒还是娘子的胭脂水粉,若与别家贱价相拼,必输无疑。” 这话说到了明夷戳心处,天下不太平,边境狼烟犹在,政局飘摇不定,百姓兜里的钱不好掏,否则也不会被红云坊的劣货抢走生意。她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女人,有着如此强大气场,能在西市占据这么好的位置,做出这番气象,不仅有财力,能力,背后必定还有不小的势力。 如今看来,夏幻枫对她并没什么可企图的,反倒是最好的商业伙伴人选。连山只懂店铺实务,洪奕擅长造势公关,邢卿有家传绝技,这些都比不上夏幻枫深谙这个时代的经商之道,乃至上下门路,这真正是千金难得的助力,哪怕将拾靥坊的收益分她两三成也值得。 明夷下了决心,倒沉心静气起来,给自己和夏幻枫都斟上酒:“夏娘子见解至深,明夷心有戚戚,若得娘子点拨能为我拾靥坊指条明路,明夷甘奉上坊主之位。丰家三代心血断不可绝于明夷之手,九泉之下无颜相见阿爷。” 明夷此说也是明知她不会要什么坊主虚名,用一番祖业道理压着,少些世俗功利之感。 洪奕眉微微挑动,看来是忍住不笑有些辛苦,听明夷文邹邹这套,着实有些不习惯。明夷在桌子底下撞了撞她的腿,提醒她收敛。 夏幻枫抬手举杯,拇指与中指捏起轻薄半透的犀角杯,三指纤长白嫩,翘成曲线优美的兰花样儿。杯沿贴到薄唇前,鲜红的唇微微撅起,点唇恰形成一个心型,留下朱砂痣般的小印记在杯口。 明夷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这夏娘子真是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撩人的女人味。可想而知,男人们会如何为她疯狂。瞥一眼邢卿,他目不斜视,坦然迎向她目光,依然浅笑镇定。可见仇恨的力量是多么泯灭人欲,否则这仙人之姿的男人与眼前妖姬如此登对,他竟丝毫不为所动。 夏幻枫放下酒杯,笑说:“明娘子说笑了,幻枫一点外行浅见岂堪如此褒奖。只是我这容异坊开门揖四方客,无论行商江湖或朝堂每日总有些新鲜情状到耳里,对大势确也有自己几分判断。越是如斯世道,我这高价酒席越是不会乏人问津。只因人人难以预期明日,便乐于醉生梦死,唯恐今日的权势未能享尽用尽。一朝倾殁,岂非冤枉?” 明夷点头,古今莫如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多奢靡,百姓用度减少,富贵者衡富贵。” 洪奕也听懂了:“也难怪平康坊闲人少了,行露院倒是更加红火。” 邢卿笑道:“殷妈妈岂是常人,生意经算得明,行露院接待的非富即贵。男子追名逐利不过为坐拥美人时旁人的艳羡而已。” 夏幻枫赞同道:“能在长安置下产业的女子,哪有不剔透玲珑的。如今世道有利可图者三,一者居高位,尤其累世官爵,家业不可估算;二者处江湖,地方财帛大半散于各帮派头领,上达高官,下抚帮众;三者大商贾,南北互通,番邦交易,得利匪浅,真金白银。商贾倚赖江湖势力襄助,江湖背靠朝廷世爵相帮。尤其前二者及家眷,可谓挥金如土。你我买卖,从此中来。” 明夷深思良久,感茅塞顿开,双手拱上,饮尽杯中酒:“明夷痴长几岁,腆颜为姐,多谢妹妹金玉良言。” “既是姐妹,无需多礼。”夏幻枫起身施礼,“妹妹还有些客人要招呼,今日失陪了,此后自多有相见之时。” 三人目送夏幻枫婷婷袅袅离开,余下一室靡靡香气不散。 洪奕舒了口气,浑身散了下来:“她在,我连坐都不知该怎么坐,总觉得被她压着一头。” “也是需要有个人来压压你这头号花魁的风头了。”明夷几杯酒下肚,微微有些晕眩,心里倒是畅快的。 洪奕身子倚过来,眯着细长的眼,媚气外露,烟嗓硬掐出娇嗲声:“怎么?奴家不够美貌吗?” 明夷起了身鸡皮疙瘩,推开她:“美颜盛世,艳冠群芳,只是明夷无福消受。” 洪奕唾了一声,懒得搭理。 邢卿掩嘴而笑:“三位都是长安城中翘楚,邢卿能与三美同台,三生有幸,哈哈。” 明夷闻此言,念及自己的岁数,倒生出落寞来,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喝酒上了头。 第十八章 寻衅 散席时候日头不早,明夷将洪奕与邢卿送回行露院,并叮嘱了洪奕几句,让她一一与花魁娘子们谈代言站台的事儿。殷妈妈传出话让车夫送她回东市,明夷也谢绝了好意,执意步行回去。 未走出几步,明夷只觉得脚下有些发软,看来入口甜柔的酒也毕竟是酒。风一吹,更加目眩。 距离林昭的手绘单页送来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晃在平康坊。 夜色还远,慵懒的平康坊午睡刚醒。抬头能看到撑起的窗户,垂下一头青丝在细细梳理的女子,借着阳光对镜描眉的女子,逗着鹦鹉重复一个名字的女子,一脸寂寥眼中无物的女子,或青春少艾,或已半老徐娘。青春的眼里总是灵动,望情郎的盼,诵情诗的痴,对薄情的恨。沧桑的眼中总是深邃,见不到光,只有随时换上的笑。 明夷看着,酒劲慢慢过了,暑热跟着消了,心头一截截凉下来。在这个时空,女人能做的事太有限,哪个不是背靠着男人的力量。师红依不消说,靠着男人捧来金山银山,再难博的美人一笑,也总是待价而沽,需要用美艳和歌艺换一席之地。陶三娘是幸运的,靠着父辈打下的江湖地位,但若没有女当家的特殊身份与其他帮派讨便宜,也坐不稳。夏幻枫再如何出色的人物,逃不脱要与朝中人江湖人周旋,保得平安富贵。自己更不用说,花着刘恩朝的钱,靠着连山的忠心,还有那些伍少尹马少镖头的相帮,还不知其后会有多少陌生的男人出现在这个名单里。 如果一定要依靠男人的力量,她能做的,不过是不仅仅依靠一个人几个人,而是更多。如此,所要付出的代价,在每个人身上能摊薄些。若有背弃,也不至于全盘皆输。这样,或许更安全一些。 越想越无趣,明夷加快了脚步。到她小小的拾靥坊,好有些能挡风遮雨的错觉。 回到东市,也已经不是店铺最旺的时辰,赶远来的人都开始往回走。红云坊今日的人气已经不如前,三三两两不过几个衣着寒酸的大嫂,挑选良久,为几个铜钱争执。她没心情和人再有口角,到红云坊门口故意走远些。更是下了决心:不能将时间浪费在与市井妇人讨价还价上,不能与这样的对手纠缠不清。 明夷快步走远,像是生怕山寨店的低俗气玷污了她的靴底。 拾靥坊内无人,也是预料到的。连山忙得天昏地暗,恐怕没她这般好命,还能享用那顿盛筵。并不指望还有人惠顾,只为了等林昭那里的单页,只得开着铺,百无聊赖等着。 酒劲儿未全过,一早起来折腾到现在,明夷还真是有些困了,撑着脑袋强打精神,直到被一声咳嗽吓得心脏差点蹦出来。 抬头模模糊糊两个人,明晃晃的服色快亮瞎她的眼。 前头是个少妇模样,翠绿绣红白纹样的褶裙,水红的薄纱小衫,月白色长帔,搭配起来鲜亮明丽,只可惜本人皮肤暗淡,黑里带黄,被艳色一衬,总有些抹不去的乡土味。长得不差,端端正正的,只是一脸严肃,嘴角下挂,死气沉沉。头上是华丽的凌云髻,珠翠招摇,眼角扫着斜红,唇上点着娇艳的桃红色,显得皮肤黄气更重。明夷有一种把她脸上脂粉全部擦掉,重新打扮的冲动。 后面跟着的是一样脸色蜡黄的婢女。穿着黄色长裙和绿色短袖衫子,整个像黄土中刨出来似的,黄蒙蒙一脸。表情都如出一辙,却比主母更多份倨傲,所谓狗仗人势便是如此吧。 咳嗽的是黄婢女,很不耐烦的样子:“才什么时辰,这铺子是要关门大吉吗?” 明夷心里暗自问候了对方祖上,堆上笑:“娘子需要胭脂还是水粉、口脂?” 黄少妇瞥了她一眼,完全没有搭理的意思。径自走向店铺中间,围着那鸟笼绣鞋的插花转了个圈,皱紧了眉,眼里满是厌恶。 黄婢女毫不客气:“不用跟着,我们自个儿看。” 明夷原本便不想跟他们多话,看样子也不至于是顺手牵羊的人,只站一边冷眼看着。这种架势,还真是似曾相识,不就是前几天纸扎人主仆,仇夫人一行的做派吗?难怪做个如此招摇打扮,多半为了示威,想到这里,她觉得格外好笑,脸上不由荡起笑意。 黄少妇恰好转了一圈回来,捕捉到她嘴角尚未消失的弧度,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脸色突然更加阴沉,直奔她而来。 明夷吓得后退两步,后面却已无路可退。 黄少妇停留在她面前不到一米距离:“明娘子,我并无恶意,只不过同为女子,劝你收敛些,莫以这荒淫不经的玩意儿蛊惑人心,实在有辱丰家家声。” 明夷一听倒是来了精神,不怒反笑:“请问这位娘子与我丰家有何瓜葛?是我先父的旧相好还是先祖的冤孽债?为我丰家如此殚精竭虑真是辛苦您了。” 黄少妇气得脸色都白了,微微发抖,黄婢女先耐不住了,直要冲上来抓挠,明夷往后仰,腰顶到后面柜子,撞得她暗自咬牙。黄少妇一挥手,制止了那野蛮丫头:“早听闻明娘子伶牙俐齿,果真如此,只是未免失之粗鄙,落了教养。” “我家教养讲的是对善意之人双倍与善,对怀恶意之人亦不畏惧而已。”明夷看对方绵里藏针,也不怕和她周旋。 黄少妇又换了和颜悦色:“你我素昧平生,何来恶意。只是看明娘子独自操持偌大生意,也是女中豪杰,不忍看女子到此年岁,孑然一身还惹街巷非议,令人扼腕。” 明夷简直厌烦极了,话里话外不过说她年纪大了,名声又坏,以此来凸显自己的高贵。转念一想,这年代,女子视有夫家靠山为大,把她当作失败者的典型无可厚非。想回敬过去,又索然无味。所以当她远远看到林昭走近拾靥坊,眼珠子一下亮了,如同看到了救星。 第十九章 旧梦 林昭抱着一个粗布包裹,笑盈盈进来:“我这可是拼着命给你赶出来了,明娘子可赏口水喝?” 明夷快步迎过去,接过包裹:“辛苦辛苦,我这儿打发完闲人,请先生楼上奉茶。” 黄少妇自觉无趣,头也不回:“走。” 明夷大声欢送:“走好,再来啊。” 黄婢女哼了声:“又是什么野男人。” 明夷想怼回去,被林昭拉住了,他仍是笑眯着眼:“不值当。” 也是,明夷早就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自己,只是难忍涉及到身边的人。但林昭这样的人,也不是那种会在乎这些的俗人。 那对肤色蜡黄的主仆招摇而去,林昭才问道:“知道是谁吗?” 明夷摇了摇头。 “刘参军家的夫人,崔家的小娘子。”林昭寻味地看着明夷,想从她表情里看场好戏似的。 明夷这才恍然大悟,竟有些后怕,这位崔娘子幸而还有着参军夫人的架子,没拉下脸撒泼打滚,这要如此,她毕竟拿了刘恩朝的私房钱,总还是有些理亏。硬撑着笑答:“她是谁家夫人与我何干?我自认清白。” “旁人不知娘子坦荡,传言多了,也怪不得刘夫人找上来。只是她未必能善罢甘休,此来原想给个下马威,林某看她脸色,定没在娘子处讨得半分便宜。下一次,恐怕没那么容易。”林昭说得诚恳,只是长相使然,显不出一点忧虑,总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明夷心里忐忑,也不肯露半分怯色,反问他:“林先生也真是交游广阔,连人家少出闺门的夫人也如此熟稔,佩服佩服。” 林昭哈哈大笑起来:“明娘子这嘴还真是不饶人。林某确有品鉴美人的嗜好,长安城里的美人无有不识。崔小娘子未出阁前也算得上清丽佳人,只少了点气度,终究落了下乘。自不如娘子大气干练,别具风韵。” 明夷厌烦他语中轻浮之意,瞧外面天色不早,下了逐客令:“劳烦先生亲自来送,拾靥坊一向月末结算,明夷会使人将润笔送上。时辰不早,不敢耽误先生回程,忙过这一阵自当面谢先生相助,我这厢尚有事务,恕不远送。” 林昭碰了软钉子,自觉无趣,只得一笑:“后会有期。” 送走两拨人,明夷更觉疲累,倒想念起连山来,那孩子虽也有古怪,但对自己是忠心之极。看样子今晚他忙完应当去老宅休憩了,明夷关上铺门,将那包绘好的单页抱上楼,带上三种胭脂,还有要事要做。 把三种画页分别摆上东屋的坐榻,借着还有些夕阳微光,明夷细细观看,林昭虽为人轻浮,画艺实属上乘,纸上美人寥寥数笔,却灵气十足,闺怨春思跃然纸上。去西屋取了那些香料来,她想再做点睛之笔。 将沉香混入桃仙醉,麝香混入牡丹羞,檀香混入胡美人,再将三种胭脂重新磨匀,分别绘制在三种画页的美人脸颊上。一点红艳使得羞色尽出,细细闻,有着幽香。如此,这画页才堪称完美,恐怕到了女子手中,谁也不舍得丢弃。 阳光换了月色,屋内黯淡起来,明夷点了油灯在窗前,继续埋头制作。 正潜心于其中,油灯晃了两下,似有一道黑影飘过。明夷吓得站起身,一阵胆颤,壮胆往窗外看,一片寂静,半点儿风都没有,整个屋子只听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被那阵怪风所扰,明夷总觉得不踏实,关上窗,加快手头速度,收拾停当,把自己藏进密不透风的西屋,在暧昧香气中努力入眠。 越是用力,脑中的思绪越是不停歇。这些天马不停蹄,前两晚又有洪奕相伴,没有这样的机会让她沉湎在自己的感官里。一旦停下,所有情绪就这么蔓延开来,像屋里的香气,萦绕不去。 想到最多的,是邱志。再如何千疮百孔,那也是她结结实实守了六年的感情,已经分不清楚是习惯是倚赖还是不甘。 刚毕业,父母各自成家,二十来岁时候,她谈过几段恋爱,慌不择路一样,每一次都一心冲着结婚去。后来想想,实在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遇到对自己示好的男生就轻易相信什么天长地久。不怪遇不到良人,而是她连彼此深入了解的功夫都不敢耽误,也难怪摔得遍体鳞伤。 过了二十五,焦灼感更使她患上轻度抑郁。恨不得每晚留在公司加班,抢着做需要通宵的策划案,好避免回出租屋躺床上失眠辗转反侧。那时,邱志是她的部门主管。 他们俩的开篇很狼狈。她独自加班的夜,空腹喝了太多咖啡,吐得昏天暗地,面色惨白。邱志临时回公司处理一份公文,正碰上她抱着肚子泪流不止,不由分说把她抱上车,直奔医院。 被急诊医生训斥一番后,她坐在他车里,什么都不想说。他也体贴,不问,只是那之后不再安排她加班,还以部门福利的形式请了专业医生,安排每个员工每周一小时心理辅导。 在他的授意下,心理医生对她格外关照,持续三个月的治疗,她的状况渐渐好起来。邱志开始约她单独见面,看电影喝咖啡。 她不敢多想,在自信心已满满磨掉的她看来,邱志是个标准的钻石王老五,不是她能企及的。只是无法自控地陷进去,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 没多久,邱志带着她一起离开公司,创立了q&z。 在他的指导下,她成长迅速,几乎撑起了q&z财务与大客户维护之外所有事务。她一步步变成他想要的样子,强大,干练,满满野心。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讨他欢喜。 时间倒回一千多年,明夷的心智像开了窍,突然看清了一切。 她怀着讨好的心,从未改变过在他面前的卑微。 她在他眼里,是越来越好用的下属,不再是那个需要呵护的小女生。 从一开始,他就计算精确,控制着财务和大客户这两个公司命脉,为了防止有一天她反水,不会影响他的事业。 寒意一点点从她脚底爬上来,袭向心头。夏天还未完全过去,她却如此盼望此刻洪奕在身边,可以给她一个拥抱也好。 黑暗中,她的情绪也低到极点,如果不是该死的宵禁,她一定奔往行露院。只是此刻,洪奕的纱帐中,是不是有哪家才子官人? 好无趣。 第二十章 派单 明夷睡梦间似醒过一次,眼前有个影子,坐着不动,料是连山一早来了。烧伤卧床时,她也习惯连山在侧伺候,并无违和之感。耐不过睡意,她昏沉沉睡去,唯一的感官是曾被灼伤过的手臂,温暖与清凉交替着,难以言说的舒畅。 再次醒来,带来第一缕暖意的,是连山手里的一碗胡麻粥。 他眼里有血丝,脸上却少血色,头发有些凌乱,沾着城外的风沙。手指肚红红的,端着热乎乎的胡麻粥端久了的缘故,另一只手上的油纸打开了,冒着热气,是刚出炉的蒸饼。明夷忙接过来,虽则不合口味,也吃出大快朵颐的模样。 如果在现代,他该是父母引以为豪的帅气儿子,走在校园里,思考着报哪所大学,而后被漂亮羞涩的小女生拦住,送上情书。甚至可以参与个选秀,捞一群迷妹,在聚光灯下无比光鲜。何至于现在这样满面尘土,捧着热粥跪在床头? 更令她心如蚁噬的是,她离不得连山的帮忙,却给不了连山想要的,他真正主人的灵魂与两人亲密的过往。 把碗递回给他:“你吃了没?” “吃过了。”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点胡麻都没有,这孩子撒谎都不会。 明夷看了眼手臂,还有未吸收的药膏,与之前的颜色不同,是浅浅的藕荷色。枕边还有个白色小瓷瓶,和药膏气味相同。 “这瓶用完应该好差不多了,即使有疤痕也不在脸上,不要紧。”明夷也是心疼钱,想到钱,她一点倦意都没了,今天可是派传单的大日子。 连山看了眼,刚要说什么,看明夷起身,连忙扶起,怕她撑裂了伤口:“时辰还早,娘子不如再休憩会儿。” 明夷摇了摇头:“这两天恐怕还得辛劳你,今日竹君教坊的几位小郎来帮着派传单,那些画页造价不低,你得带着他们,保证每一张都到该得之人手中。” 连山跟随明夷到东屋,翻看那些画页,眼里也有了光:“果然精美无比,定使那些妇人竞相珍藏。” “取一些留给我们拾靥坊的老主顾,其它看准了人给,那些爱买红云坊劣货的,不给也罢。”明夷叮嘱道。 连山点头:“那是自然,我会送去入苑坊、胜业坊、崇人坊的一些王府官眷处,还有平康坊各家花魁。西市周围里坊富人云集,要想送到却不是很容易。” 明夷闻言倒是一乐,真是人脉无价:“劳烦连山即刻先去西市,找容异坊夏幻枫夏娘子,说拾靥坊明娘子有事相求,将这些单页能送到富商家眷手中,自当重谢。你带上全套脂粉,只当见面礼。” 连山惊异道:“西市的容异坊连山有所耳闻,这位不明来历的夏娘子神通非常。娘子是如何识得?” “是邢卿的故交。”明夷也不知如何解释,数了些画页出来交给连山,“巳时那些小郎会来,还需早去早回。” 连山将画页小心翼翼藏入怀里:“我即刻借马前去。” 竹君教坊做事还是有模有样的。巳时未到,两驾装饰锦缎的马车已穿过东市而来,车上坠的铜铃铛叮铃铃一路,很是招摇,引得满街围观。 四位小郎下车时,明夷虽有所准备还是难免和路人一般惊呼出声。 红紫蓝白四色拖地石榴裙,华丽的长披帛,飞仙髻缀着金晃晃的钗凤,亮晶晶的珠翠,雪白的香肩玉臂,令女儿家相较失色。脸上敷粉点唇,贴花钿,描斜红,倒有几分艺妓味道,妖冶之气尽出。 四位小郎扭动腰肢起来如青蛇出水,明夷领这四位入店铺,整个铺子被他们点亮了一般,香艳无边。铺子门口立即被路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明夷看无法交代事务,只得暂时关了铺子,请四位上楼。 四位女装郎君虽姿态妖娆,态度倒十分谦逊,列队上了东屋,齐刷刷站立工整,明夷将画页分派到个人手中,细细交代,需要交与谁,一人只限一张,若有人询问,该如何回答。四人安安静静听着,不时点头。 明夷只一个心思,若她能调教出这样的人,何事不成? 听楼下喧闹中有人唤她,窗边一看,连山已经回来,明夷便带四人下楼,安排红蓝两位随连山去附近里坊,白紫两位就在店铺门口散发。 明夷看着铺前熙熙攘攘,内心的忐忑渐渐平复。无论这次效果如何,至少使得她的拾靥坊名声大噪,从古至今,注意力永远是最重要的。转化率再低,基数大了便不怕。 人群里,她依稀看到红云坊的仇夫人惨白着脸,看来她的生意也受到了点影响,明夷心里不免快意。 六百张画页,除去给西市的,连山拿去里坊派发的,剩下不过四百张,午时刚过,已经散发完毕。连山也带着两位赶了回来,回报说一切顺利。 四位小郎谢绝了明夷共用午膳的好意,明夷便送了些胭脂水粉,四人多番感谢,面露喜色。明夷揣测他们下八郎日常用度恐怕也很紧张,管理严格,她对竹君教坊的坊主更加好奇起来,想着有机会一定去取经。 上午的热闹引得店铺里人也多了起来,出货稍有提高,明夷留连山看着铺子,马不停蹄往行露院赶。 此次去行露院,明夷先去看望了殷妈妈,虽然洪奕说会与她交涉,毕竟还是亲自前去更显诚意。为此,她特意从师红依的百宝箱中取了几件金饰,在首饰店换了份量相当的一块金锁,以作为见面礼。 这也是明夷第一次和殷妈妈面对面坐下来,好好打量这个堪称传奇的女子。虽是行露院的主人,被唤为妈妈,她看上去也不过三十二三模样,兴许是保养得宜。穿得素净,一身月白罗衫,首饰皆是滚圆的上好珍珠,与她端丽容貌交相辉映。脸上妆容浅淡,下颌有棱角,微微丰润。杏眼温柔中有凌厉,眼角有些细纹,皮肤依旧平滑,小巧的鼻翼,柳眉薄唇,唇峰分明。不像青楼的妈妈,却像大户的正室。 第二十一章 殷娘 明夷看得有些发愣,殷妈妈嗔怪道:“你许久没来看我,这厢来,倒似没见过一般。” 明夷自知失态,窘笑起来:“我这一病,还真是觉着众人都似初见,妈妈莫怪。” 殷妈妈留意到她手臂的异样,轻轻挽过来,撩开袖子仔细看了看:“愈合还不错,这药膏是哪位名医手笔?看来不是一般的方子。” “只是家人找的寻常大夫。”明夷捋下衣袖,将金锁取了出来,“太久没来探望,一点心意。” 殷妈妈看都没看那块沉甸甸的金锁,倒是深深看了明夷一眼:“我也不跟你客气,这金子我收了,给几位花魁娘子分了去。红依跟我说你想让她们帮拾靥坊做些事,不影响行露院就行,能帮上你,我总也是愿意的。” 明夷听得动容,这几句轻飘飘,里面的情谊不浅,丰明夷也不知哪儿来的造化,能有连山、师红依、刘恩朝、殷妈妈这样为她着想的人。大概,她为人也不是太差吧。 明夷起身深深行了个礼:“多谢殷妈妈雪中送炭之情。” 殷妈妈示意她坐下:“只是举手之劳。你我虽境遇不同,我见你总似见到当年的自己,这世道谁都不易。你非池中物,总有一日,殷妈妈还需你相助。” 明夷亦言辞恳切:“明夷自问非薄情寡义之人,他日如果能用得上的,殷妈妈只管开口就是。” 殷妈妈捋了捋额发,小心翼翼问道:“你可有为终身打算?那事已过去七年,应当放下了。你如今也无父兄在堂,恐怕没人为你绸缪,独自操持拾靥坊不易,身边可有合意人选?” 倒转千年,也逃不过这些话退,明夷叹了声:“我花信已过,难不成嫁作填房妾室?恐怕纵使我肯,也入不得他人之眼。” 殷妈妈也是一脸愁容:“错嫁自然使不得。想这仕途之人趋炎附势,经商之人重利轻义,文人自命风流,侠客草莽不羁,良人实在难求。若肯下嫁,江湖中倒未必寻不着真心。我原以为那伍少尹与你多年相交,他不涉青楼不娶权贵之女,你二人或有机会成双,但到如今还是未有佳讯。” 明夷对这个多番听闻过的伍少尹兴趣愈加浓厚,也不好表露太多,只打个太极:“若没有真心倾慕又肯真意相待之人,明夷宁愿独处终身,趁现在有气有力,多赚份薄产,不愁吃用就好。” “有情有义又如何?他若无志气,你瞧不上,他若志比天高,你够不着,”殷妈妈似触及心事,满眼怅然。 明夷心知这些话不用她搭腔,只静静陪她坐了会儿,饮盏茶,便告退去寻洪奕。 洪奕一副午睡初醒的样子,见她来,鞋也顾不得穿,蹦跳着把她拽进房:“终于等到你了,再睡下去我怕自己醒不过来了。” 明夷噗一声笑出声:“整个平康坊最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也会无所事事?不是应该忙着应酬公子王孙门庭若市吗?” 洪奕翻了个招牌白眼:“别提了,昨晚无聊,从求见的名帖里找了几个名衔大点的,一看人,不是肚满肠肥就是头发花白,挑了个白净年轻点的,说是什么直学士,我倒想看看学士还有直的弯的之分吗?结果一晚上对着我唧唧歪歪念些拐弯抹角的艳词,还想动手动脚,被我赶出去了。自己生气了一晚上。” 明夷揉一揉洪奕的一头乱发:“委屈你了,实在不行就赎身出去吧。这里毕竟开门迎客的,你躲得过一时,总躲不过一世。” “躲得一时是一时吧,你啊,现在还没能力给我这样的高床软枕。我呢,也不想跟你现在这样疲于奔命。我的琴曲也练差不多了,若能给殷妈妈赚到钱,她不会干涉我推客的事儿。何况你也不是不知道男人,奇货可居,越是得不到,越是贱次次想贴上来。”洪奕嫌弃地把明夷的手推开,四处找她的梳子。 明夷眼明手快,瞥到她的牛角梳,抢了过来给她轻轻梳理:“我也是白为你担心,男人的事,你比我明白得多,只要你过得开心,不要吃闷亏,伤了身伤了心,其他都不重要。” 洪奕眼里闪过一点泪,瞬间又换上没心没肺的神采:“别这样煽情,我不习惯。一会儿让那几位花魁娘子到我房里,你看看怎么选。别再扯我头发了,知道自己手笨。” 明夷切了声,把梳子还她,乐得在床榻上休憩会儿,待她梳妆完毕。 洪奕将几位花魁娘子请进房间的时候,明夷几乎要睡着了。被一阵香风熏得咳嗽,立马清醒。 虽然上午刚受到那四位竹君教坊下八郎的冲击,这次看到一字排开的六位花魁娘子仍然让明夷瞬间无法思考。如果说竹君的小郎们艳丽在妆在皮,这些花魁娘子可谓风骚入骨。 男子骨架大,为了不显得粗壮,几位小郎都偏纤瘦,为了显得脸部柔和精致,都做了极为华丽的发髻。衣裙遮住大部分肌肤,但难免还是略嫌高大,脸上敷粉厚重,不耐细看。 花魁娘子们则大多符合唐时审美,丰腴有度,柔若无骨。一个个肌肤赛雪,粉妆玉砌,只需要一点红妆便娇艳可人。穿着也是十分清凉,薄纱盖不住的旖旎风光。发髻慵懒,别具娇憨趣味。 明夷回过神,开始用三种招牌产品的气质挑选这些美人。 头牌花魁师红依是招牌,必定得位列其中,最适合的是胡美人,她的模特身形,立体面容,在一群丰腴女子中倒更像胡姬,配上现代风格的化妆术,绝对令人耳目一新,去西市买件胡姬舞服,肚脐贴上亮闪闪金花,衬出水蛇腰身,想想都魅惑无双。教导女子迎合男人猎艳贪新的心理。 牡丹羞则要的是良家女子初思春的意向,欲拒还迎,欲语还休。明夷一个个仔细端详,选了一个鹅蛋脸,清纯貌,看上去十五六岁模样的,名唤葵娘。一问,也是刚挂牌的新晋花魁,难怪明夷只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脸上的红晕已经到了耳朵根。甚好,最符合男人拉良家下水的美梦。 桃仙醉自带放荡不羁,风流之外有种惹人哀怜的味儿。最适合嗜好救风尘的男人。这个人选有点难,余下五位都是成熟韵味,又好似少了点什么。明夷来回踱了三圈,眼前一亮。最边上这位,虽不是最美艳,眼神里却满满的内容,带着点儿沧桑,带着蔑视众生的傲慢,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苦。她叫绫罗。 第二十二章 绫罗 选定了人,明夷给其它四位送了些胭脂水粉,请她们各自回屋。只剩了洪奕、葵娘和绫罗。三人站一起,真是各具特色,难分伯仲。看得明夷喜上眉梢,活脱脱三位代言人,必要笼络在身边才是。 葵娘一副怯生生模样:“红依姐姐与我说过,只是葵娘还不是十分明白,明娘子要我们如何襄助?” 明夷将三种胭脂分别放在三人手中:“这是我拾靥坊三款胭脂,可有用过?” 绫罗看了眼手中小盒:“常用,尤爱桃仙醉。” 洪奕接过话茬:“明娘子是要我们三人各自为一款胭脂代言。” 两人一脸茫然,明娘子只得费力解释:“可听过文君当垆?卓文君当垆卖酒,以其才貌之名引得客似云来。卓文君可谓此酒肆的代言人。三位气韵美貌与拾靥坊三款胭脂相得益彰,代为展示售卖胭脂,便为胭脂的代言人。” 葵娘仍云里雾里一般,绫罗已了然:“明娘子是需要我等使用胭脂,并持货物向往来宾客举荐之意。” 明夷一脸赞赏,自己果然是没看错人,尤其绫罗,与寻常的花魁娘子不同,气质冷艳,自有内秀。 明夷点头:“明日便劳烦三位到拾靥坊相助,此三款胭脂售卖所得皆归三位娘子所有,作为答谢。” 葵娘如孩童般雀跃:“姐姐说的可算得数?那岂不是比在行露院营生更好?要是天天如此就好了。” “若天天如此,拾靥坊还不得都赔了给你。”绫罗嗔怪地瞥她一眼,眼里的冰霜化了点,对葵娘有种如姊如母的疼爱。 葵娘吐了吐舌头,模样儿讨喜之极。看得明夷和洪奕都心头沉重,料不过一年半载,这娇俏模样天真神采便不可得了。 再看绫罗,也是眉头深锁,问道:“为你上头的那位王校尉最近可有来过?” “未曾。”葵娘神色黯淡下来,过好一阵才又挤出笑容,“殷妈妈说他留的银子还有,所以没让我接客。他……大概事务缠身,过两天会来吧。” 绫罗轻轻把葵娘的肩膀揽过来:“他若来了,你定要苦求他赎你回去当妾室。王校尉虽然只居六品,毕竟还年少,前途可期,你也好有个归宿。少年郎君本就多情,你又只伺候过他一人,兴许是会帮你赎身的。” 明夷与洪奕对看一眼,都是一样心思,看来殷妈妈已是尽力在为葵娘筹谋,希望她能觅得良人,才放任她没有继续接客。但有没有这造化,还在男人身上。 葵娘听了绫罗这番话,笑得甜美:“明姐姐你一定要多给葵娘机会给拾靥坊去帮忙,若他来了,赎身钱不够,我也好有些帮衬。” 明夷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好,明日之后,葵娘白昼也到拾靥坊来帮忙,卖出多少我给你分三成。” 葵娘雀跃起来,孩子一样扑到明夷怀里:“明姐姐你真是太好了!” 绫罗看着,终于对明夷点了点头,露了点笑模样。 葵娘又转向绫罗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绫罗姐姐可有中意的人?” 绫罗眼里没有了笑容,嘴角勉强扯动:“姐姐早就没这心思了。风尘之中,最忌日日巴望从良,越心急越目盲。花街柳巷之中,多的是一亲香泽之后还惦记你体己钱的无赖汉,哪有几个堪称君子。” 葵娘也跟着低落起来,明夷不忍,安慰道:“你的王校尉兴许就是那难得一见的君子呢?” 葵娘用力点头:“一定是的。” 洪奕对绫罗也开始好奇起来:“那绫罗将来如何打算?可有家人投靠?” “有靠得住的家人何至于此。”绫罗眼里越来越冷,“再熬几年,我这花魁位子也坐不住了。便找个道观出家,也好在山水间终老。” 明夷听到道观,不免想起林昭提起的温庭筠,想起,与温庭筠未来将有瓜葛的鱼玄机。神色便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绫罗在平康坊多年,察言观色只是寻常,哪怕明夷一瞬即逝的犹疑,也逃不过她剔透本能,耐心解释道:“坊间虽有大张艳帜的庵堂道观,煌煌长安,总有清静之处。即便旁人纵情饮乐,也不过同观为道,各自修行。斯时容颜已老,有力则做些挑水种地粗重功夫,无力便洗衣做饭尽我所能,心安即是道。” 明夷恍惚见她脸上浓艳妆容下,闪现出一种平静祥和的光,如玉石,如月光。 女人身上最大的魅力,常常来自岁月打磨后,外表棱角已去,内心愈加坚韧,外物与时间都对她无能为力。世间总不乏这样的可爱可敬女子,古今皆是,却难得惜花之人。而最可爱的男人,大约是还怀着明澈感恩的赤子心的男子吧,她尚未见过。 明夷很想为这两位尤物打算一下,转念一想,自己已不是可以主宰自己和公司的明总,只是个风雨飘摇小店铺的当家,为今之计,站稳了脚,再做打算。 明夷细细嘱咐葵娘和绫罗明日的打扮,葵娘穿鹅黄色配浅绿,简单的发髻装饰粉白相间的牡丹,脸上妆容素淡,轻点口脂,突出娇艳动人的牡丹羞,用在眼眸之下,晕染开,如天然的羞涩红晕,团扇半遮脸,便是极好。 绫罗穿桃粉色石榴裙,水红轻纱,斜堕发髻,翠绿玉簪配桃花点点。眉间饰桃花花钿,翠眉斜红,一抹桃仙醉飞入耳鬓,尽显妖冶。手中最宜持一三脚青铜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洪奕在旁听着,也是兴致勃勃,拉着明夷问自己的妆扮。明夷示意她稍安,将两位送走之后,跟她说起胡美人的造型,洪奕也十分赞同,又提起觉得活动稍嫌安静,明夷努了努嘴:“隔壁不是有现成的琴师吗?” 洪奕哈哈大笑:“你啊,真是要榨取所有人的价值才干休。” 明夷挑眉一笑:“我若把拾靥坊做大了,才有钱巴结打点朝廷与江湖人物,到时,自当尽力帮他打听,以报家仇。” 洪奕假作正经,退后两步端详她:“明夷啊,幸而我们是闺蜜,不是敌人。你这心思,太重。” 第二十三章 胡姬 明夷听得洪奕说她心重,一时不知是何滋味。沉默半晌,自嘲道:“谁让我们没修得好命,穿到富贵人家,每天只需要在深闺里幻想个如意郎君。” 洪奕见她走了心,不忍,过去搂住她的肩:“还不是太坏,至少你还有我,” 明夷拍了拍自己的手臂:“身体健全,脑子没坏,你还有一张倾国倾城脸,我们也算抽到了上签,其它就靠自己这双手去赚吧。” 洪奕也学她拍拍手臂:“你还有我这双手呢,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那么辛苦。” 明夷眼眶有点发热:“我可不忍心你应酬那些龌龊男子,你帮我做好拾靥坊的代言也是一样。” “放心,最多让摸摸小手,搂搂小腰,我也不损失什么。只是不能再如此懒散了。否则再过几年,恐怕一文钱摸一下都没人光顾了。”洪奕自嘲着,再潇洒也逃不过女子对老去的畏惧,何况在一个十五六岁已经出来讨生活的年代。 明夷不想两人继续纠缠于此,而后抱头痛哭韶华易逝,忙拉她出门:“时间不早了,还得赶去西市,你找殷妈妈借马车去,我再找邢卿约定明天的事。” 邢卿听她简单说完,一口应承,恰好他也闲极无聊,跟着一同去西市当个参谋。 三人一车,对外界的景致都没有太多观赏的心思,马蹄踏踏,难免颠簸,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马车里的安静有点尴尬。 明夷责无旁贷要找些话题:“邢卿的新曲可有取名?” “未曾。”邢卿摇头,“作词取名实在非我所长。” 洪奕哼唱了几句:“谁家女儿罗扇扑流萤,何处箫声弄月扰梦清,红烛如泪桃花腮泣血,琴断茶凉独守冷画屏。” “既然是胡美人所唱,不如就叫美人吟吧。”明夷随口一说,也并无太多心思,满脑子都是如何用胡美人把红云坊的产品比下去。 “洪奕,如果我想比彩妆优劣,怎么做好?”这种问题自然是要丢给擅长之人。 “这还不简单?画个半面妆,一边用劣品,而后洒点水,看它晕得跟鬼画符似的。一边用自己产品,做好定妆,优劣自出。当然手法也可做些手脚,半面俗艳,半面自然。”洪奕模特出身,也有直播经验,这点事情不过是小小手段。 邢卿听得有趣,插嘴道:“这倒应了南朝徐妃半面妆的典故,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那此曲不如叫半面红妆,也有意思。” 两个现代女子随声应和,不知就里。 西市正是一天之内最后的繁华时候,胡商的吆喝夹杂着各种奇怪口音。选了一家胡服店进去,扑面的西域浓香,令人目眩。衣衫皆是朱红翠绿,配着金闪闪的鎏金首饰,目不暇给。 邢卿不便入内,与马夫前去容异坊歇脚等候。洪奕已迫不及待挑了两件去试。 明夷从不怀疑洪奕的品味,一旁的胡商也连竖大拇指,说这是他店里最好的两件。明夷皱了皱鼻子,这意味着是最贵的两件罢了。 洪奕换了衣服出来还是让明夷眼前一亮,第一件是金色为主,上身金丝绣成的紧身短衫,镶嵌着红绿色宝石,极尽奢华,下身金色舞裙,下摆极大,轻轻旋转如金色波涛,配着脚踝的金色铃铛,听觉视觉都是满满的冲击。 明夷左右端详,总觉得衣衫虽好,有些喧宾夺主,要想突出脸妆更加困难。便让她换第二件。洪奕有点不舍,还是听话去换衫。 第二件就是明夷想要的那种,果然非同凡响。 艳丽的桃红短衫,镶着金边,短短的,露出水蛇般腰身和形状完美的椭圆肚脐。下身也是艳桃红的丝罗宽松长裤,腰间的金绣带挂下正红色的几片轻纱,走起来如微波荡漾。肩上斜挂下同色红纱,半遮玉臂,更显得整个人纤长玲珑,肌肤剔透。又不过于张扬,更重要的是,应该没有第一件贵。 又挑几件鎏金的脚链和头饰,一同问价。 胡商捋着枯黄色的胡子计算半天:“盛惠五贯钱。” 明夷的下巴快要掉下来,计算半天,五贯钱比她三分之一的库存还多,这是要上天啊。 洪奕换了衣服出来,听到也是一惊,本着就地砍半的经验嚷道:“两贯加五百,不能再多了。” 胡商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彻彻底底,把衣服夺了过来:“走走走,没钱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明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洪奕拽开:“走吧,不信这西市没有别家卖的。” 胡商翻了个大白眼:“若有别家有我家好,我这衣履都白送。” 明夷还在犹疑,大救星从天而降。 夏幻枫跨了进来,身后跟着邢卿。 “你这金毛狮子又大张血口了?”夏幻枫自带的女王气场让胡商都往后退了两步,一脸堆笑。 “不敢不敢,不知是夏娘子的朋友。”胡商额头都快渗出汗来,低着头不敢正视。 夏幻枫拿过衣服看了看:“货是好货。一贯钱吧,到我容异坊结账。” 明夷接过衣服,又瞥见柜上一朵精巧的金色花钿,挪不开眼。 夏幻枫细致,顺手把花钿取了:“这就算赠品。” 胡商欲言又止,咬了咬牙,只求把这位活菩萨送出门:“夏娘子开口,我这小铺白干一月又如何。” 夏幻枫懒得跟他口舌:“你来光顾,我也送你一瓶酒便是,啰嗦什么。” 转头唤明夷和洪奕:“两位娘子疲累了,到我那儿喝杯水酒吧。” 说罢一行人满载而回,明夷只觉得又欠了这夏娘子偌大人情,不知何时能还了。 到容异坊一桌酒菜已备好,夏幻枫也陪着坐下:“邢卿说两位娘子有用晚膳的习惯,我这儿也打烊了,无人打扰,若不嫌弃,幻枫陪两位小酌几杯。” 明夷却担心日色快要西斜:“只怕耽误回程。” 夏幻枫斟上酒:“宵禁原本也就是做个样子,不出城门都好说。若有人阻拦,明娘子出示我那片枫叶,料无人敢阻。” 邢卿笑道:“两位娘子莫怀疑夏娘子的神通。” 明夷这才放下心来,举杯:“这两日多有赖夏娘子相帮,明夷先干为敬。” 第二十四章 备战 想到明日的事都安排妥当了,明夷这顿饭吃得尤其香甜。加上夏幻枫是个能说会道的主,说起西市胡人新来时闹的种种笑话,四人笑得前仰后合。 明夷和洪奕听得兴起,也将《天方夜谭》里半搀着荤的故事拿出来当大食国的传闻说了几段,直听得夏幻枫猛拍大腿,邢卿倒露出点娇羞来。 夏幻枫喝得最多,脸上一片红云,娇艳无比:“她们真的和那脚夫?也不嫌腌臜,难不成是那脚夫天赋异禀?” 洪奕仗着酒量好也喝不少,虽未醉,酒劲也到了:“那是自然,情欲总是下等的好,你懂的……” 明夷笑她:“好像你尝过多下等的一般。” 洪奕神神秘秘竖起一根手指晃着:“再上等的人也有下等的做法……” 邢卿快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此等话语邢卿是否要回避?” 三人又哈哈大笑,洪奕口快:“哪用回避,我们一直把你当姐妹。” 夏幻枫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邢卿虽然貌美赛过女子,总也是铮铮男儿。两位娘子何以与他姐妹相称?” 明夷想要圆过来,无奈挡不住洪奕的快嘴:“邢卿在刘恩朝眼里,可是娇滴滴的美人儿啊。” 邢卿纵使脾气好,脸色也是一变,正色道:“我与恩朝兄是正正经经的兄弟往来,可从无不可为人言说之事。” 洪奕还要说笑,被明夷狠狠拽了一下,不敢再胡言。 明夷解释道:“你别怪她酒后胡言。不过邢卿虽行得正坐得端,难免恩朝兄有别的心思。我与他交谈之中,觉得他对你的心意,不止兄弟之情。” 邢卿一脸苦笑:“不敢怪师娘子,旁人看了难免误会。恩朝兄是个可怜人,家有悍妇苦不能休,朝中受气志不能抒。当日我见他总是个正直之人,以琴声为其疏解胸中郁结,此后他便常来,我也不忍把他推回去。我不是不知他恐怕有别的心思,只是,终究还是不忍。” 夏幻枫很是理解的样子:“你啊,就是太心软。我怕你以后见了仇人,倘若他也是有自己的苦衷,你连报仇都不忍。” 邢卿眼里升起了一些冷酷:“我活着就是为了家仇,无论他是何人,誓死手刃。” 明夷不想再挖出邢卿心里最痛苦阴暗的部分,又说回刘恩朝:“你也不必过于不忍,毕竟人的际遇都应由自己承担。他不敢分妻,只不过不舍目前的安稳。宦海遇阻,也限于不敢力争,若真有才能,无论在何处也有立足之地。在你的琴音里讨得一时的慰藉,总不是一世的办法。” 洪奕赞同道:“不说你对他没有别的心思,纵使有,你愿和他仗剑江湖,他可舍得家宅官位?” 邢卿笑道:“他自然是舍不得的。谢两位开解,邢卿会有分数。” 酒过三巡,夜幕低垂,四人都喝得恰到好处,邢卿唤醒已经在马车里睡着的车夫,赶回行露院。 明夷看了眼靠在她肩上已经昏昏欲睡的洪奕,还有对面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的邢卿,想着此刻不知有没有休息的连山,虽则夏末已经微寒,手心却是滚烫的,因为酒,也因为这些人。心里还有些解不开的,比如那次大火,她与洪奕来了此处,乔茵呢?那个眼前晃过的瘦小身影,是不是她已先醒逃离?若如此,也是好的。 又一次从行露院的高床软枕醒来,明夷全身只剩下“斗志”这两个字,并未宿醉,夏幻枫的酒当真好酒。叮嘱了半睡半醒的洪奕,尤不放心,去隔壁让邢卿帮着留意,巳时带三位花魁过去,自己赶着先回店铺张罗。 拾靥坊的门已经开了,连山把所有货物都搬了出来,摆成规规整整的小山样,看着他忙上忙下的身影,明夷一阵感动。 “连山,这两天累了吧?”明夷走到他身后,柔声说。 连山的肩膀明显颤动了一下,没敢转身,只举起袖子抹了一下,似是抹泪。 “谢娘子关心,连山不累。”他转身笑得灿烂,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血丝,“明日工人到位,连山需在老宅那儿主持修缮,昨晚我僻出了空地,同时也可以开始制作胭脂水粉,两不耽误。” 明夷简直想给这孩子一个拥抱,如果她当年公司有这么能干的人才,都能上市了吧?怕他想多,拥抱转为在肩膀上拍两下,想说点什么,只觉得干巴巴的感谢或安慰都没有意义,只得吞了下去,只一句:“我相信你。” 四个字,让连山的眼里又湿润起来,明夷不忍心看,帮着摆弄货物,一边叮嘱连山把颜色不受欢迎的陈货口脂放在内侧,买三种胭脂赠送一盒口脂,再将桂花白和杏儿粉的妆粉放于最醒目的位置。自个儿上楼上西屋赶着写拾靥会入会条款,这是她昨晚与夏幻枫酒桌上碰出来的念头。 两人在铺内忙进忙出,日头越来越高,东市的商家逐渐开铺,三三两两的妇人开始在拾靥坊门口张望,手中持着林昭的画页。明夷让连山在门口招呼,让来客稍安勿躁,等待巳时。一张漂亮脸蛋比多少甜言蜜语都管用,连山一去,妇人们即刻围了上去,边打听边送秋波。 行露院的马车准时而来,与竹君教坊的招摇不同,行露院行事向来低调,马车并无什么特别装饰。正因此,当三位花魁娘子下车时,更有着一鸣惊人的效果。 门口那些等候的女子瞬间噤声,连附近的商铺买卖人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这三位,恐怕是全长安女子的宿敌吧。满满的艳羡和嫉恨如果能化为利刃,她们早就千疮百孔。 蹦跳着第一个下车的是葵娘,手持团扇,鹅黄色的长裙配嫩绿的窄袖短衫,肩绕浅粉色披帛,配着头上的粉白牡丹,活脱脱枝头俏迎春,刚抽嫩芽,脸蛋粉嘟嘟,人人都想掐一把。 跟着的是绫罗,桃粉色石榴裙,翠绿的广袖袒胸服,配着水红色轻薄半透的缦衫,雪白酥胸欲盖弥彰。冷艳的面容加上妖媚斜红,只一瞥,观者一阵私语。 最后的是身材最为高挑的洪奕,一身胡姬舞服,腰身曼妙,赤足绕着金链,一下子又把所有人目光吸引了去。只是她将红纱遮住面容,让人愈加好奇。 第二十五章 贵人 然而三位花魁带来的噤声与低语都抵不过邢卿走下马车时掀起的一片惊呼。 一身雅绿色的交领罗衫,隐着远山纹,腰间是墨绿色绣银色水波的腰带,外披着薄如蝉翼的浅灰色开襟丝袍。完整的一幅水墨,薄雾罩远山,山色映微澜。正配得上他世外仙姝般的容颜。 唇不点而朱,似笑却非笑,面如傅粉,不逊几位花魁,若论精致,恐怕还胜一筹。眉间若蹙,眼泛水光,却无妩媚气,直是好少年。手捧古琴,长发垂肩。 围着连山的女子又一窝蜂涌来,被他清冷气质所阻,只在三步之外遥遥相看。自此,东市半条街已被执画页前来的女子们堵了个水泄不通,再加上看热闹的人群,蔚为壮观。 车夫将琴桌琴凳搬了下来,摆放在拾靥坊门口。邢卿将琴小心翼翼摆好,整理一下长袍,翩翩然坐下,只几个行云流水的动作,已让围观女子掩面羞作一团。 明夷将三位花魁引入铺内,清了清嗓,站到邢卿身旁。 “多谢各位莅临拾靥坊重开盛典……”刚一开口,明夷已觉失策,此时并无扩音设备,现场人多口杂,声音被淹没在众人交谈之中。 正窘迫,一阵琴音响起,顿挫激昂,响彻里坊。人声逐渐稀疏,琴声也渐渐轻柔,如枕边细语。明夷只觉得内心清静,心知邢卿运用了内力使然。果然,整条街寂静起来,人人面色沉静,如痴如醉。 恰是时候,明夷继续开始:“今日拾靥坊有幸请到长安三大花魁为我三款胭脂代言。桃花醉、牡丹羞、胡美人,凸显女子如花美貌,更称得上名媛淑女尊贵身份。” 明夷示意葵娘上前,将她手中胭脂轻轻点在两颊,晕开:“牡丹羞,一抹羞人红晕,重回豆蔻年华。” 葵娘少有面对这么多人,脸上愈加羞人答答,娇艳无比。人群中一阵骚动,少妇们跃跃欲试。 接着是绫罗,耳鬓处加抹桃花醉:“人面桃花,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点红妆,良家淑女自可艳压花魁。” 绫罗媚眼一扫,发出惊叹之声的多为男子。女子们虽面露鄙夷,却也不免心痒难当。 “今日购买任意胭脂,即送口脂一盒,买三款胭脂,送妆粉一盒。凭手中画册,可登记成为拾靥坊首批会员,当日赠送胭脂试用装,后续更将获得免费试用拾靥坊新品资格,请至店内购买登记。”明夷扯着嗓子未说完,店外女子已蜂拥而至。 连山在柜台张贴好会员入会的告示,忙着给众人结账登记。葵娘见他忙不过来,也主动去帮着登记。 明夷见连山与葵娘并肩模样,心里突然有个念头,如果葵娘那位王校尉从此无踪,撮合她与连山也是一对好姻缘。虽然葵娘出身青楼,但个性纯良,青春美貌,配连山总也是一对璧人。只看连山那边如何想了。 这次代言活动总算是开了个好头,接下来是洪奕歌舞和现场比妆的重头戏,如果一切顺利,红云坊必定一败涂地。只是事情过于顺利,明夷心头却隐隐不安。 果不其然,一声喝:“市令大人到。”明夷心知事情来了,倒反而如大石落地,只等正面交锋。 一名中年黑壮男子,穿深绿官服,一脸倨傲,身后跟着几位随从,上次所见的市丞也在其中。 市丞面带三分笑,毕竟收了好处,不愿太得罪人:“明娘子这就不对了,搞这么大阵仗,弄得整个东市不得安生,怎未曾来打个招呼?” 明夷暗悔自己大意,就如同现代做个路演,不出钱摆平地面上的城管,必定是要惹祸的。连山机灵,取了两贯钱送到市丞手中:“一时忙乱,还请大人担待。” 市丞看了市令一眼,不敢接手。 市令哼了一声:“本官岂是贪赃枉法之人,公事公办,明娘子让众人散了吧,待明日来我市署登记,本官择日办理。” 明夷听言下之意,恐怕不是一点半点银钱的事,择日办理,不知推到何时。看来是有人分明要与她作对,要么是红云坊出了血本,更大可能是刘恩朝那位娘子搞的事。 明夷开口试探:“是丰明夷一时糊涂,今日还请大人宽限半日,午时我便打烊,请刘大人作陪,登门向大人赔罪。” 市令脸色更黑了一层:“哪位刘大人这么大面子?刘参军?恐怕他此时正在家中受着家法吧!” 随从一阵哄笑,明夷已心知是那崔小娘子作祟,市令看在崔家面上,这次下马威是立定了。她自叹倒霉,陪着笑,心里都快滴血。 “市令大人好大官威!”人群中闪出一道深绯色身影,缓步到明夷面前站定。 声音一到,市令脸色又变,笑容满面:“不知少尹大人亲临,下官何敢有威,公事公办而已。” 明夷心中一荡,这当是闻名已久的伍卿平,伍少尹了,官居从四品,足以把丛六品的市令吓出一哆嗦。 明夷在他身后,看不分明,只看他身高约有一米八,略为清瘦,肩宽背直,年龄应当不大。 伍卿平回头对她点了点头:“明娘子莫怪,卿平近日为府尹大人在外办事,未及时恭贺拾靥坊重开之喜。” 明夷这才将此人看得清楚明白,果然是邢卿口中的妙人。常年在外晒成的麦色皮肤,脸形方正,一双桃花眼莫测高深,鼻梁高挺,唇若桃花瓣,剑眉英气,与连山邢卿相比,男儿气更胜一筹,只是眉宇间自带一点阴鸷酷烈之气,很是难以琢磨,令人不寒而栗。 明夷在他直视下,脸颊竟有些发烫,口舌也不再利落:“伍少尹太过客气了。” 伍卿平并不避嫌,挽起她的手:“怎如此生疏,一向称卿平兄,看来明夷大病未愈。” 明夷被他一牵手,脸上更是火烧火燎,恨自己怎如此没出息。 伍卿平转而对市令正色道:“明娘子家中遇此大劫,忘了报备也是事出有因,你身为市令,当体恤商户,派人好生主持现场治安就是,去吧。” 市令腿都有点颤动,连连低头称是,带了随从一溜烟散去了。 第二十六章 初捷 市令一去,铺里的热闹继续,明夷深出了口气,幸好这丰娘子有几分贵人缘,总能遇难呈祥。 伍卿平见事情已了,将明夷唤到一边:“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久留了。若再有此等事,你让连山去京兆尹衙门找我便是,你我何须客套。” 明夷羞色未去,竟不知如何应答,只点了点头,便目送那人走出人群,远远在随从护送下上马离去。 同样关注着伍卿平一举一动的还有连山和邢卿。连山的心思明夷自然清楚,接近明夷的男人他都倍加防范,未必出于嫉妒与独占心,更多是真担心明夷吃了亏受了委屈。而邢卿的关注,就有些怪异了。 明夷走向已经抱起琴站于角落的邢卿:“你不是无意男色吗?怎对他目不转睛?” 邢卿也不隐瞒:“伍少尹是京兆尹最得力的干将,恐怕这长安府风云变幻的每件大事都经了他的手,虽说我家仇之事他未及涉入,却有机会查看到一些最私密的卷宗,如若与他相交,我便有机会用琴声控制,得到想要的讯息。” 明夷点头以表了然:“以后与他定会有共饮之时,我替你引荐便是。” 邢卿拱手道谢,眼里有了光彩。 明夷忽想起方才的窘境,问道:“若刚才伍卿平没来,邢卿可会出手相助?” 邢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明夷虽早知答案,还是心头有些微酸,脸上的笑僵硬住,化不开。即便明了她与邢卿不过是互有所求,但这几日相处甚欢,难免期求着能多一个推心置腹的知己,如今看来,恐怕自己有一厢情愿之嫌。转念想,又如何能怪责他人,一向来邢卿帮了她不少,亲历亲为还引荐夏娘子,而明夷目前能给他的太少。 不再纠结于此,明夷深呼了口气,转而安慰邢卿:“辛苦你了,一会儿还有劳你与师娘子合作,我们的重头戏要开场了。” 邢卿点了点头,重新将琴布好,正襟危坐。 明夷见铺内购买的人流渐渐稀少,朗声道:“今日拾靥坊还为大家请来长安第一美女师娘子,以精彩绝伦的歌舞展示胡美人旷世之美。首先,我们将请上不施脂粉的师娘子,用拾靥坊的脂粉和坊间其它店铺出产的脂粉分别为其上妆。” 人群一阵哗然,涌了上来,女子们尤为兴奋,乐于一睹花魁真面目。 洪奕满心不情愿,翻了个白眼,走上前,缓缓拿下面纱。 窃窃私语声形成了声浪,腹诽变成言语利剑,原来不过如此,是啊,皮肤都那么暗,还不如三姐你呢,这样都能当花魁? 亏得是见惯场面的洪奕,面不改色,仪态依然。明夷先送上红云坊的产品,洪奕快手巧妆,红纱盖住右边脸。先上妆粉,绘上柳叶眉,晕染胭脂,再画口脂。再看她,肤色甚白,脸颊红艳,已然多了三分颜色。人群中的声音小了些。 再换右边,用拾靥坊产品,杏儿粉为底,眉黛用得浅,细细绘个远山眉,胡美人既做眼角斜红,也做侧脸阴影,口脂水红色,最后用桂花白用于额头、眼下、下巴,当高光使用。再轻扫杏儿粉,妆容更加服帖。遮住左脸展示,自然明媚,天生丽质。女子们虽仍交头接耳,已无嘲讽之声。 明夷示意邢卿奏琴,欢快乐声中,洪奕翩然起舞,脚下金链叮当,腰际红纱翻舞。洪奕原本就有民族舞底子,干脆将新疆舞融合唐舞,圆融中见俏皮,妩媚里更添性感,直看得众人眼花撩乱,无心言语。 一曲终了,久疏战场的洪奕也不免气息加快,额头渗汗。明夷待她气息喘匀,再次讲解:“我拾靥坊的妆粉物有所值,即使一日行动下来,妆容只会愈加自然,而价格低廉的妆粉,质地粗糙,稍过时间,妆容脱色,如同面具一般。” 众人定睛看,果然左边脸上白色敷粉已不甚服帖,额头与鼻侧明显泛出油光,深色眉黛和艳丽的胭脂在妆粉之上,颜色更加突兀。而右边依然如桃花初绽,如同无妆,在舞蹈后自然泛起的红晕映衬下,美人微醺般娇艳诱人。 明夷送上丝帕,为她擦汗。轻轻擦拭下,人群里惊呼一片。左脸擦过之后,脂粉斑驳,眉色融到眼睑,唇红糊成一片,刚吃过人一般。右边毫无变化。 明夷很满意下面的反应:“夏日难免香汗淋漓,春日细雨绵绵,秋有凉风冬有雪,若精心妆容只一盏茶已如鬼画符,岂不骇人?拾靥坊所出,原料珍贵,采高山悬崖之奇花异卉,雪原冰湖之千年甘泉,不仅为美人添色,更能滋养肌肤,青春不老。” 明夷说完,自己都觉得夸张,幸而还没有广告法约束,也不会有打假先锋。听者面露艳羡,又纷纷向柜台涌去。 明夷和洪奕交换了下眼色,皆忍住笑。这只是一些寻常把戏,不过是右脸先敷过自制的玫瑰水,又上了羊脂做的面霜,最后用妆粉定妆。而左边红云坊的产品早经过曝晒,特别干燥。 看第二轮抢购结束,到了最后压轴。洪奕把左脸妆容洗了,用拾靥坊妆粉细细打扮,更用眉黛化湿,勾上眼线,双色口脂晕开作眼影,金粉点在眼睑中间,堪称完美。 再上场,伴着邢卿的琴声,一曲《半面红妆》听得整条街安静下来,唱春心动时,女子们面露羞色,心念情郎,唱到幽怨处,又引得泪盈满眶。这儿一半是词曲好,一半是邢卿于心有愧,多加了份功夫。对于毫无戒备的普通人,这一点功夫足以让她们情绪完全被牵动,身入其境。 明夷看铺中小山般的产品堆已经搬空,再加重锤:“小店产品由巧匠手作,制作需时,今日如有预定者,将依登记顺序送往府上。十五日内,铺内产品不再对外出售,最后时机,切勿错过。预定满500文,再送神秘新品一份!” 人群又往柜台处涌动,此波最为强势,争先恐后,明夷的心彻底放下,初战告捷,其后便当大展拳脚。 第二十七章 疑窦 店铺的盛况一直持续到未时三刻,明夷招呼葵娘和绫罗先去过中,两人皆说不饿,一左一右在铺门口帮着迎来送往。葵娘手持团扇,豆蔻枝头俏,绫罗举起酒樽,醉眼迷离媚。这两个生招牌也招徕到不少路过的客人,铺内络绎不绝。 终于店内货物售罄,登记预定的也厚厚一叠。只剩下明夷连山和行露院四人,都已精疲力竭,依然相视而笑,虽劳累却有价值。 明夷午时便在东市的长安居定了酒席,烦劳老板等候着,结束立即关上铺子一行人前往赴宴。 长安居是老字号,占了东市居中的旺位,装修已旧,伙计一脸不情愿,大约是厌恶他们耽误了休息。 饭菜大多凉了,烩羊肉散发出膻气,鲤鱼羹淡而无味,其他菜肴也乏善可陈。明夷和洪奕只取了碗热汤饼吃,看其他人并无怨言,也不好开口,对望一眼,心知都是想到了容异坊的美味,更对此没了胃口。 邢卿笑道:“容异坊过段日子就要在西市开张,离平康坊也不远,到时我做东,再请诸位一聚。” 明夷连忙接口:“理应我做东,今日劳烦各位,报酬待连山算好,送去行露院。” 葵娘一脸喜气:“谢谢明夷姐姐了。那容异坊的饭菜当真美味?” 洪奕咽了下口水:“何止美味,与之相比,这些简直就不能下咽。” 明夷瞪了她一眼,对葵娘笑道:“等开张了,姐姐带你来吃。” 饭毕,明夷安排邢卿送葵娘和绫罗回行露院休息,带着连山和洪奕回拾靥坊。 连山还有一堆账目要算,便留在柜台。明夷带洪奕上楼参观她的一亩三分地。 洪奕见到东屋一派香艳之色,倒是欢喜,躺到榻上舒展腰肢,眼里满是暧昧:“喂,这就是你和那小鲜肉的小爱巢,很温馨嘛!” 明夷唾她:“呸,脑子里都是什么脏水!” “说真的,那孩子长得真不赖,虽然没邢卿那么精雕细琢,但长相身材都够得上男团门面了,你真不动心?我看他对你可是忠犬一般。”洪奕依旧挤眉弄眼。 明夷叹道:“他心里有的是那位师娘子,至于他二人可有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问。你也说他是个孩子,我再禽兽也下不了这手。如今我和他同一条船,互相扶持吧。” 洪奕仍不死心:“可惜我身体里那位师娘子似乎真的消失了,我完全感觉不到她。否则她肯定知道连山和明娘子之间的事儿。” 明夷凑到洪奕眼前,端详会儿,笑道:“消失了我就放心了。虽然这么说对不起师娘子,可你总算能安安心心在这里活下去。” 洪奕不以为然,脖子往后仰着,扭了扭站了半天酸痛的肩膀:“如果她活着能把我赶回现代去,求之不得。我的微信应该有几百条信息了,微博很久没发美妆视频要掉粉了,回去我要去吃日料、吃麻辣火锅、吃海鲜自助,去spa、去看巨幕电影、去打真人cs……哇靠,我以前没觉得生活那么多姿多彩!” 明夷沉默听着她数着那些好吃好玩的,心里并无波动。心知也难为了洪奕,她是个爱玩会生活的人,新鲜的玩意从不错过,工作也不过为了赚点零花,不缺为她刷礼物的粉丝和买礼物的公子。 反观自己,工作结束通常人已经瘫了,节假日是她工作表最满的日子,偶尔休息半天一天也只想宅在家,如果邱志在,一起叫点吃的看部电影就打发过去。如此想,那男人也因此觉得厌烦了吧,面对一个不会撒娇来事儿,毫无生活情趣的女人。 虽然穿越至此不是自己的原因,明夷对洪奕也不无抱歉之意:“如果不是给我们做活动,你也不会遇到大火。如果有回去的办法,我一定拼尽所有让你回去。” 洪奕坐起身,直视她:“你的意思是哪怕代价是你永远留在这里?” 明夷坚定地点了点头。 洪奕捏起她腮帮子:“别傻了!有我在,好歹什么事儿有个商量。你不回去,我闷死也陪你!” 明夷有些鼻酸,又怕落了眼泪被笑话,笑着捏了回去:“等我赚了大钱,给你买几个厨子,要什么口味都给你做。买一群鲜肉,玩什么游戏都陪你!要看什么电影,咱现排!一边让帅哥给你做spa,一边看真人秀,给你顶级享受!” 两人嬉笑一阵,渐渐安静了下来,都觉得脑子里似乎瞬间空白,不想言语。 明夷打破了宁静,说起之前想起的一件事:“火灾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瘦瘦的影子在眼前晃?” “我喝得比你多,都睡得不知道我爹姓啥了。”洪奕摇了摇头。 “你不觉得奇怪吗?屋里我们三个人,既然咱俩穿越过来,按道理乔茵也应该来了。而我能这么快找到你,说明我们的命运有所联系,她如果来了,我总觉得她会很快和我们会面。”明夷不断回想当天的影像,不像是自己的幻觉。 洪奕对此没有太大兴趣:“我们和她虽然还算谈得来,毕竟相识还浅,未必就有那么深羁绊,要穿越到一起去,也许她不小心穿别处了呢?不像咱俩,好得跟百合一样。”说罢,撞了撞明夷的肩膀,一脸奸笑。 明夷做出嫌弃的表情:“我就算喜欢女人,也不要你这没脚的小鸟,太没安全感。我只是想,如果她没有穿越过来,是不是说明她提前离开了火灾现场,这就可以解释我迷蒙间看到的身影,还真挺像她的,除了她,房里哪会有第四个人?” 洪奕提起了兴趣:“你的意思是,她知道起火,或者听到了警报或外面的提醒,都没叫醒我们,自己跑了?这妞心肠也太毒了吧?我们跟她无冤无仇的。” “冤仇倒不至于,可能她就是害怕了。我听邱志提过一嘴,说她妈妈是火灾死的。她再遇到火灾,可能触发了心理阴影,压根不会想到我们俩。”明夷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洪奕拍撑着她肩膀站起来:“我看你这脑洞,不当编剧浪费了。管她呢,来了,我们多双臂膀,没来,咱俩相依为命。” 第二十八章 大计 明夷心里这事儿还没过去:“你觉得乔茵这个人怎么样?” 洪奕无聊得在屋里踱步:“就小女生嘛。这还你还用问我?她和你走得更近,简直是你的头号粉丝啊!” 明夷回想旧事,眼前是和乔茵从相识起的一幕幕,这女孩儿总是笑着,眼里很纯很乖的样子,看着她的时候,眼里会有光。 “她是还对我挺崇拜的,怡姐怡姐叫着,嘴很甜,开心不开心的事儿都爱对我说,也聪明,一点就通。确实很讨人喜欢。”明夷迟疑了会儿,“讨人喜欢到,不太合理的地步。” “你不是说她是商界大佬的私生女,而且妈妈死于火灾吗?可能她很小就寄人篱下,习惯了看人眼色行事,会投其所好也很正常。”洪奕口吻软了一点,大概也觉得乔茵挺可怜。 “投其所好?你是说我爱听人家恭维?”明夷斜睨她。 洪奕继续来回晃荡:“是人都喜欢听好话,这不是事儿。咱不是说乔茵这个人嘛!” “好了好了,别走来走去了,不知道自己个子大,晃得人眼晕。”明夷拽住洪奕,往东屋走,“探讨这个还不知在哪个时空的人没意义,我们去亮堂地方说点有意义的。” 洪奕被她猛一拽,差点绊倒,嚷道:“慢点。还有,什么叫有意义?” 明夷回头粲然一笑:“能赚钱。” 从昏暗的西屋一下子到光线充足的东屋,两个人都不由抬手避目。明夷显然在这儿更自在些,拿了纸笔坐到窗边,招呼洪奕过去。 洪奕原本想在西屋睡上一觉,但念及能赚钱这三个字,在没有粉丝的年代,她还没钓上金龟之前,必须得指望明夷的赚钱大计。 明夷在纸上一二三四五先刷刷刷写上了五条,每条不过两个大字。 第一,新品。 第二,会员。 第三,送货。 第四,分铺。 第五,外销。 洪奕看了眼,并无特别:“你一条一条说吧,如果我还没睡着。” 明夷先在第五条下面画了条线:“我们从后往前说,因为太远的事儿现在可以一笔带过。越靠前的越得详细说。从这个外销说起吧。” “你还想做出口贸易?是走丝绸之路吗?”洪奕觉得匪夷所思。 明夷摇头:“只是说往长安之外销售啦。除了长安,苏州、扬州、益州、洛阳这些算是唐代一线城市吧,怎么能错过?但三五年内恐怕都没有精力去做直营,如果找代理商吧,监管和物流都是问题。” 洪奕越听越糊涂:“那这么说,这第五条压根就走不通咯?” 明夷在外销两个字旁边又写上三个字:马成凌。 “这个人,据说是扬州骏凌镖局少镖头,和明娘子姐弟相称,每年押镖经过几次长安,帮拾靥坊把货带去淮南道和江南道。我问过连山,其中一半他自己购买送给当地有往来客商的妻妾,另一半则是到了那两地最旺的青楼里,每次带足三五个月的货。”明夷详细解释。 洪奕算是明白了:“即便这样,也没多少量吧?都抵不上一家店铺半个月销量。” “所以还得从长计议,等见到面,了解他镖局还有多少镖队,往来频率如何,如果能达到每月一到两趟,就可以考虑在当地寻找代理商,比如绸缎铺、首饰铺,兼营起来,用户重合度高,营销成本低。”明夷简略说了几句,补充道,“淮南道治所在扬州,也是他镖局所在,富裕之地,可挖掘的商机很多。江南道有苏常湖杭四州的繁华,不忍心放过啊。” 洪奕竖了大拇指:“不愧是明总,那么忙还能把唐时的地理情况弄个清楚,服了你了。” 明夷并无心思与她客套:“只是洛阳与益州两处有些难度。益州靠你以后与陶三娘商议,那是她的地盘。洛阳,再看别的机会吧。” “行,这事儿也不是眼前考虑的,过!”洪奕一挥手,下一议题。 明夷圈出第四条:“分铺问题,这事儿说急不急,说缓不缓。长安城里再开一家分铺也有是有必要的,必定是在西市,也可以吸引一些胡商,从丝绸之路运出去,真正外销。但我摸不准胡人化妆偏好,这不能当做核心业务。主要还是吸引习惯在西市购物的商贾,东贵西富,都不能放过。” 洪奕点头:“开分铺要铺子,要人手,要存货,说到底一个钱字。赚了钱,都好说。或者你把师娘子那些宝贝变卖了,想开几个分铺都行。” 明夷摆手否定:“莫说那些宝贝是救命压箱的,不能动。即使现在资金充沛,一来货物库存不足,二来管理人员没有储备,其三店铺转型和重新定位尚未完成,我绝不会贸然开新铺。” 洪奕头凑过去看那张纸:“行了,下一项。” “外送?你是打算开个同城快递的意思吗?”洪奕歪着头边看边问。 明夷把第二条和第三条画了个大括号:“其实外送是会员服务的衍生,我想培养一队强有力的上门销售队伍。可以定时到府上进行试妆和产品推销。” “那就是直销咯?你倒是把所有模式都用上了。” 明夷笑得莫测高深:“当然不止是直销,我要有一个长安颜值最高的货郎团队。会哄人开心,会化妆,会卖货,会跑腿,会做你的私人小甜甜。” 洪奕猛地站了起身,精神百倍:“whatthefuck!你打算开一个送货上门牛郎店?” “哪有那么夸张,只不过用男公关的手段和质素来做销售和会员服务而已。”明夷示意她坐下,不用那么一惊一乍。 “你知道培养这样的男公关要多少心血!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极高的薪水和一定的控制手段,他们随时被客户挖走包养起来,比如在身边当个书童啊仆从啊,然后暗度陈仓。那你不是丢了夫人又折兵?”洪奕也不是没去过牛郎店消费,偶尔为之,对此还是有几分了解。 明夷胸有成竹:“我明白,所以短期我不会有自己的团队。我们说完,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长长见识。竹君教坊,那里有现成的最好的男公关。” 第二十九章 谈兵 洪奕凝神想了会儿:“这名字熟,你之前请人派单的那家吗?” “是,竹君教坊的名单上有二十四人可选,分上中下三等。我选了下八郎中的四个,已经是调教得极好。上八郎得是何等人物,必定能老少通吃,将那些豪门贵妇都玩弄于股掌。”明夷眼里闪闪发光,似看到一道金色大门向自己敞开,如山的珍宝躺于门口静静等待。 洪奕冷水泼过去:“别人有再好的人才是别人的,凭什么要和你合作。你也知道你那生意,能有多少毛利润?人家看得上吗?” 明夷咬着嘴唇,并不示弱:“什么事情谈了才知道。他那些小郎大白天的大多闲着,这是资源浪费。何况,我们给他的会员都是含金量很高的,可能以后会成为他的稳定客户,是双赢的事。” 洪奕想想也有道理:“谈资源谈合作你是专家,确实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这趟,我陪你去就是,反正我也想见识见识那些什么上下八郎有多少姿色。” 明夷指尖点向第二条:会员。 “我看你今天不是登记了不少会员吗?你是打算做积分制还是什么?”洪奕对这些不太熟悉。 明夷指了指这个屋子:“登记会员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好多功课。把会员按购买力分类,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带人去上门服务一次,顺便了解下客户的背景。把最有财力和背景的客户提取出来,以后试点在这个屋子做vip体验,准备推出类似spa和个人形象设计的服务,也会推出最顶级的特供产品。” “哇,那你的工作量够大的。我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吗?”洪奕对明夷的商业运作能力是服气的。 “你肯定是我们的首席彩妆师咯,其后培训那些货郎也得倚重于你,调教男人你是专家。”明夷笑得谄媚,“抓住这些最有价值的客户,提供差异化个性化服务能提高她们的忠诚度,不仅别人难以模仿,也能起到带动普通客户的作用。” 洪奕越来越精神:“培训小鲜肉不在话下,不过,你也得考虑真正培养属于自己的团队吧?” “你觉得葵娘和绫罗怎样?”明夷转而问道。 洪奕当然了解自己闺蜜的想法:“你选中她们我就知道不仅是代言活动那么简单。葵娘单纯又听话肯干,绫罗聪慧稳重,如果能为你所用,那当然是最好。” 明夷宽慰道:“我就知道你最明白我了。我看重她们两个不仅于此。葵娘涉世未深,我想她那位王校尉恐怕不会回头了,我也不忍心看她久堕风尘,她还能有自己的人生。绫罗入世而剔透,并未迷失和放弃自己。她二人身上我看不到其它花魁脸上的那种麻木,给她们另一条路,她们一定会抓住机会。” “想的是不错,殷妈妈能轻易放人么?”洪奕不免担心。 明夷晃着手中的笔:“这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先借人出来白天到拾靥坊工作,待时机成熟,我预支钱银给她们早日赎身。殷妈妈我瞧着不是普通市侩之人,能成人之美又不会亏了自己,她定然没有异议。” “是啊,绫罗在行露院排名不高,岁数也大了,没有太高剩余价值。葵娘自有她的倔强,又心有所属,如果硬逼着接不愿意接的客人,恐怕会闹出人命,得不偿失,殷妈妈应该比我们清楚。”洪奕越说越觉得有戏,情绪更高昂起来。 “货郎和vip的客户专员必须是美貌男子。连山自然是听凭安排,邢卿虽美貌,未免心高气傲,以后会有用得着的地方,不急于一时。其它我们慢慢计较,我们的队伍必然越来越强。”明夷被洪奕的情绪带动,也是越来越兴奋。 洪奕拿过那张纸:“现在就差新品的问题了,这恐怕是你当下最紧要的事吧?” “所以这个我要和你好好商量。我们有了想法,我再和连山去商讨技术上的可行性。”明夷把纸又拿过来,在空白处画了个圆,添上眉毛,嘴巴,脸颊上画俩小圈,“现在我们产品有眉黛、妆粉、胭脂和口脂,我觉得还缺发油、高光、阴影和眼妆部分。” 洪奕看了眼,一脸嫌弃:“你这画风真是,啧啧。别忘了还有最赚钱的东西,化妆刷。我随便买套刷子都是上千,还得小心保养。你现在的产品除了有个不好用的粉扑子,有个硬邦邦的画眉笔,其它都得用手,我才好上妆,效果差很多。” 明夷不理她的抱怨,在脑袋上画了点头发,又在旁边画了几竖当刷子:“这建议不错,用上好的兽皮包着化妆刷,哗啦一打开,就够吓唬人了。” “护肤你不打算弄?这可是个大金矿。”洪奕提醒道。 明夷胸有成竹:“都拿出来卖了,我们vip还有什么卖点?那自然是留作杀手锏,搞些吹嘘起来神乎其神的配方,用真丝剪裁面膜,在这里或者上门服务。” 洪奕点头:“那行了,走,我们去看小鲜肉!” 明夷小心翼翼把纸收起在腰间:“你满心都是小鲜肉!” 两人下楼时,连山已将店铺收拾停当,少了那么多货物,显得空荡荡的。 连山将三个绸布小包递给明夷:“这里是给两位花魁和琴师的酬劳,还劳烦师娘子带回。师娘子的一份也已备好。” 明夷摆摆手:“她这份先放我这儿吧,晚上她做东,我们去竹君教坊一探。” 洪奕自然没什么意见:“老板说什么是什么。连山你一会儿还忙?不跟我们一起吗?” 连山取出另一个小包,看上去丰厚很多:“我还得赶去伍少尹府上,惯例是每次相助,都需当天酬谢。” 明夷眉头紧锁:“他真如此计较?” 连山看了明夷一眼:“娘子怕又忘了。伍少尹情分虽在,数目一向分明,他无别的喜好,唯对钱银一项十分着紧。” 明夷一边心疼钱,一边也心疼自己错付的心思,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那你早去早回,今晚在这休息吧,明日我找你一同回老宅看看。” 连山言语间也有些酸楚:“娘子也无须多想,伍少尹肯亲自出面,这是多少人捧着金子求不来的。” 明夷黯然一笑:“去吧。” 第三十章 再访 与洪奕走在路上需要明夷拿出双倍的厚脸皮,原本她就高挑出众,加一身胡姬打扮,引得路人侧目。洪奕自不在乎,依旧招摇,见到有趣的小摊还要处处逗留。 明夷只想快些送她回行露院换衫,连连拽她:“有什么好看,快宵禁了,赶路呢。” 洪奕自然知道她心思:“闲人要看就看好了,又不能看去我一块肉。” “你是习惯了,惨的是我。”明夷忍不住埋怨。 洪奕勉为其难离开她盘桓半天的梳镜摊子:“古人算很矜持了。我那时候做完活动,穿着露背小礼服,你都不知道,一路上多少猥琐男偷拍,还有尾随的,求加微信的,笑死人了。” “你啊,生来就是祸水。”明夷无奈摇头,她从不是人群里特别出众的一个,也不喜欢被人围观的感觉。 洪奕旧事重提:“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别一年到头西装套装,素面朝天,男人看到你就转头跑。不过你满心都在那个人身上,听不进去。” “多少男人围绕又如何?都是些肤浅的货色。”明夷听不得她提那人,脸色立马就不好了。 洪奕暗吐舌头,知自己嘴快坏事,赶紧转个话题:“我中午时候看你和那伍少尹很亲热的样子啊,他长得真不错,有戏吗?” 殊不知这在明夷心里又是一把盐:“你如果喜欢,去拿下便是。不过他这人爱财如命,你得准备好百宝箱。” 洪奕逗她:“那也行,我把那几根蜡烛剖开,在他眼前晃一晃,估计他就屁颠屁颠跟我跑了。” 明夷的脸越来越沉,不好发作:“你愿意玩我不拦你,压箱底的东西别被人骗了去。” 洪奕赶紧顺毛捋:“玩笑而已,姐们儿看上的男人再好我也不沾。说实在的,爱钱不是什么大毛病,他又不来平康坊挥霍,也不过是攒着老婆本,你拿下他,钱不就还是你的?” 明夷苦笑道:“如果他对明娘子有意,相交多年,也不会是这样明算账的关系。” “她是她,你是你,给自己点信心咯。”洪奕收起玩笑心,想劝慰几句,话到口头也不知怎么说。 明夷反倒潇洒起来:“再说吧,我们这么多事儿要做。等家里躺着金山银山,还怕缺男人?” “也是,哈哈。”洪奕陪她一路笑言。 回到行露院,洪奕把酬劳送去各人处,而后回屋换上轻便衣服。 明夷本想去殷妈妈处再次感谢,并商讨葵娘与绫罗白日出借之事,她人却不在屋里。问灵儿也问不出所以然,明夷只得在行露院兜了一圈,无功而返。 待洪奕出来,手中还留着一小包,明夷惊异道:“是有人不在吗?” 洪奕将一包钱塞回明夷手里:“邢卿不肯收,说他不缺钱花用,你留着,铺里开销大。” 明夷猜测他依然介意自己对他不出手有责怪的意思,也不勉强,把钱收在一起:“也罢,日后为他打听家仇,不免有打通关节的用处,替他收着吧。” 洪奕低头摸了摸自己肚子:“中午那顿实在不行,你说竹君教坊有好吃的吗?” 明夷领她往前走:“就怕到时候漂亮小哥哥看多了,秀色可餐,你吃不下饭。” 洪奕咧嘴一笑:“不会,姐是见过世面的人。” 竹君教坊门口仍是清冷,叩门报过名字,半晌,门才悠悠打开,出来个小厮领两位入内。 天色昏黄,坊内华灯初上,将那太湖石映照得有些嶙峋诡异,湖心亭遥遥望去有三四人饮酒作乐,传来唱曲之声。 明夷心知这里是好男风之人的乐土,毕竟不是光明之事,在室外作乐也过于张扬,探问道:“常有客人在庭中饮宴?” 小厮面无表情,回话先作揖,看似恭敬,言辞中难掩鄙夷:“只是些不得意的文人骚客,付不起小厅的茶钱罢了。” 明夷与洪奕相视一眼,一个带客的小厮如此倨傲,可见往来的非富即贵,而这茶钱恐怕也非行露院所能比。 仍带至那日明夷饮茶的偏厅,送了两杯八宝茶过来,小厮见二人没有打赏的意思,冷着脸下去了。 洪奕待他走远,嗤之以鼻:“真是狗仗人势,偏不惯他毛病。” 明夷心态平和:“阎王易见小鬼难当,不必置气。” 洪奕是个坐不住的主,在厅内兜了一圈,停在一副草隶面前,吸口气:“阎毗的字就这么随意挂着,真是财大气粗。” “哦?没听过。”明夷轻描淡写一句。 洪奕对她表现很不满:“这可是隋朝的东西,就在这时候,也算两百多年的名人古董。画《步辇图》的阎立本你知道吧?那是他儿子!” “哦,那也不能拿走啊。”明夷兴趣缺缺,只是担忧这次白跑一趟,见不到坊主。 洪奕见她依然冷淡,索然无味,饮自己的茶去了。 半晌,又上来两位小厮,送来四果碟,四菜碟,一壶酒,请两位稍候。 明夷听言安心了点,看那菜碟颇为精美,洪奕已经大快朵颐起来。 一碟炖得软烂的牛筋,切成刚好入口的大小,滋味浓郁,想来也是极其难得的食材。 一碟火腿蒸玉兰片,火腿薄如纸,晶莹透明,与玉兰片一一相隔,十分精致。 一碟猪皮、乌鸡皮与海蜇皮拌成的三皮丝,三种食材切得火柴棍儿粗细,不差分毫,淋着胡麻油,香脆可口。 一碟羊肉蒸饼,四只小饼雪白玲珑,一咬便有肉汁迸发,充满羊肉的鲜味。 酒是胡商的葡萄酒,加了时令水果的清甜,颜色浅紫,极易入口。 这几样,将行露院小厨房的手艺远远抛在后面,即便与容异坊相比,也不遑多让。两人箸不忍停,待半饱,明夷才心疼起来,不知这一餐要抵上多少胭脂水粉的利润。 正此时,一位须发灰白,看似五旬,却身板挺直,脸色红润的老人走了进来,拱手说:“慢待两位娘子了?不知教坊餐食可还能入口?” 明夷心想必是坊主无疑,起身回礼:“极为可口,可令明夷三月不知肉味。” 第三十一章 八郎 老人笑道:“明娘子无须多礼,老朽姓岑,是竹君教坊的管事。无需见外,叫我岑伯即可。” 明夷有些失望,看来今日又见不到坊主,白花了钱。 岑伯继续言道:“坊主有客,今日虽无暇面见两位娘子,但嘱咐过让老朽好生招待。有何事宜,尽管告知,代为转告。” 洪奕也是兴味索然,直接问道:“那上八郎也必然是有客要陪咯?” “两位要见上八郎?”岑伯也有些惊讶。 明夷瞪了洪奕一眼,她也未免太心急,如果岑伯以为她们要请八位陪酒,那她的拾靥坊都得赔了进去。连忙解释:“我们此来主要是想拜谒坊主,有事相商。如能见得上八郎一面,那是更好。” 岑伯始终不卑不亢:“坊主嘱咐过,如是经商合作之事,两位可与老朽细说,若怕老朽年老糊涂,自当一一写于纸上,必不会有所疏漏。” 明夷听得话中的意思,是对她们失望的情状有些不满,不敢得罪:“岂敢,岑伯鹤发童颜,必定耳聪目明。那我们也就开门见山,我拾靥坊预备邀请几位才貌俱佳的小郎,为我坊最尊贵的客人提供送货试妆。但按出场日数收费,拾靥坊恐怕负担不起,愿与坊主商议一个双方得益的合作之法。” 岑伯沉吟片刻:“若求价格低廉,下八郎最为合适,明娘子是瞧不上那几位吗?” 明夷字字斟酌:“之前延请的几位小郎确实丰姿绰约,只是拾靥坊正预备推出贡品级妆粉,专供官眷富贾,唯有上八郎的才貌卓绝才堪匹配。至于酬劳,我可让出妆粉胭脂头一年所有收益,只求一鸣惊人。” 明夷算盘打得明白,用上八郎当货郎,是最有吸引力的促销手段。目的不在于卖出多少产品,而在于把人吸引到拾靥坊,做护肤或是造型,利润大头还在后面。第二年自己的团队也可以带出来了,接手过去,水到渠成。 岑伯听言,点了点头:“明娘子说话爽快!我这就去面告坊主,还请稍候。” 岑伯走远,洪奕忍不住问:“你说这坊主是真有贵客呢,还是故意推搪不见我们?” “恐怕是后者。”明夷哼了声,“能经营这样的产业,后台不小,对我们有所戒备也是应当。” 洪奕叹了一声:“看来我今天是没有眼福了。” “不一定。”明夷啜了一口美酒,“耐心等着。” 果然,岑伯再来时,身后跟着两位高大英挺的男子:“这两位是上八郎中的辛侃辛五郎,贾赓贾七郎,其他六位都有客在,今日恐怕不便了。坊主已经明白娘子的意思,此事可成,具体的事宜还行娘子拟定文书送来。两位小郎今日可陪二位共饮,酒菜稍后再添来。” 这一说,明夷喜忧参半,喜的是,此事没想到如此顺利。忧的是,两位陪酒,再加酒菜,带来的钱恐怕不够了。 岑伯看出顾虑:“两位娘子请宽心,今日的开销坊主交代了,全免。需要什么唤小厮安排便是。老朽先告辞了。” 明夷和洪奕都是松了一口气,起身恭送岑伯。 岑伯一走,洪奕全身宽松了,请两位上八郎坐下。 明夷这才有精神细看这两位,也明白了为何他俩刚进门时未能吸引住自己的眼光。和下八郎的妖娆不同,这两位的光彩如和田美玉,并无攻击性,一见未必摄魂,却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再也无法将眼神挪开。 辛五郎一身儒雅气质,只有俩字:干净。面如冠玉,身如青松,一双眼清澈如水,让人自愿溺毙其中,一心相信他必然说不出半句假话。嘴角上扬,神色无比温柔,大概女人们见了,都愿意在他怀里嘤嘤哭泣,以求他柔声抚慰。而男人们,会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收起所有粗鲁,愿与他阳春白雪一番。 贾七郎是另一种风格,麦色皮肤,肩宽背阔,却不嫌粗犷。一张方脸轮廓分明,眉如出鞘剑,眼似冻冰川,不苟言笑,标准酷男。这样的类型,恐怕不少男女愿意一掷千金,求他一笑。 纵使洪奕这种久经沙场的大将,一下子面对两位足以担纲偶像剧男主的绝色,也呼吸局促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搭话。 上八郎不愧是长安顶尖男公关,尤其辛五郎,每一道菜的典故做法都能娓娓道来,说得跟一出戏似的,还能起承转合,自带包袱。如果他去脱口秀,保管一炮而红。 贾七郎则有着与脸极不相称的细腻体贴,斟酒布菜,递上干净的丝帕,凉风一起,自然而然起身挡在明夷身后。完全看透了女人心思一样,脸上还是一副千年冰山样,做什么都不会觉得谄媚。这种反差令人快速沦陷。 席间,明夷向辛五郎打听了其它六位的情况,他一一描述绘形绘色,加上明夷曾见过的画卷,就像六人站在眼前一样明晰。 她不知道这位坊主是如何觅来天资各异的上八郎,或者是将八个美男生生塑造成对应八个卦象,分别是天地风雷水火山泽。辛侃辛五郎对应坎卦,如水,聪慧温柔,口若悬河。贾赓贾七郎对应艮卦,如山,沉稳克制,与人安定。 其它譬如乾卦如天,有仙人之姿,遥不可及之感。离卦如火,热情激越,极其魅惑力。 辛五郎解释着八卦与各位小郎的联系,纵使他巧舌如簧,那些周易八卦四象还是让洪奕开始打起哈欠。辛五郎见状,愧然:“不如我们说些长安城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儿?” 明夷摆手:“莫理她,继续。” 辛五郎给贾七郎一个眼色,那冰山似的汉子便跟洪奕交流起划拳喝酒的路数,让洪奕睡意全无。 明夷继续听辛五描述,边听,边一一否定,过于清冷的适合直钩钓鱼,却不适合推销。过于热情的固然立竿见影,恐怕惹太多桃花是非。 盘算来去,还是眼前这两位分寸刚好。何况,今日前来偏偏这两位有空见面,是注定的缘分。或者……明夷突然想,如果是坊主已经知道她的需求,特意寻这两位最合适的人选,那这位神秘主人也未必太神通,真不知该庆幸还是恐惧。 第三十二章 夜宴 在辛五郎的如簧巧舌与贾七郎的悉心伺候下,这顿饭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快活不知时日过。小厮来厅中点亮了四周浅绯色的纱灯,明夷留意到室内皆用的是蜡烛,在这时代,可谓十分奢侈,每点一根,都如钱币在燃烧。 凉风吹入厅中,带着水生花的冷彻香气与轻微的藻类泥土气息,纱灯中的烛光微微颤动,光影随之变幻,恍若时空扭曲飘渺。 月光清冷明晰,烛光氤氲暧昧,交错里,彼此的脸庞罩上了柔光。明夷看向洪奕,面容泛着浅浅粉色,醺醺然眼波流转,添了十分的妩媚。而两位小郎此时的容颜亦有言语难以描画之妙处。 辛五郎谦谦君子之气在光影中更显得亲切柔和,暧昧感扑面而来,他一笑,你全身化了,没了骨头一样想往他肩头倚靠。 贾七郎深邃的轮廓愈加峻峭如山,若即若离,相反生出一种不可侵犯的气息。沉静、凛然,遥不可及。让人只想远远看着,生怕被他捉住目光。 明夷的眼神在三人之间游移,不由深深一叹,只两个字:真好。 明夷将杯中酒饮了一半,觉得力有不逮,微微眯了眯眼,辛五郎笑着将她的酒杯取了过去,将残酒一饮而尽。他的唇与杯壁上她的唇印相合,她的口脂浅浅印上他的嘴唇,一抹桃花瓣儿也似。 明夷怔怔看着那抹桃色,辛五郎也不知是否留意到,舌尖灵动轻挑,把那印记舐了去,似无意的举动,看得明夷口干舌燥,耳朵通红。 不经意的撩动,最要命。幸好她不是深闺怨妇或初出茅庐,否则今晚恐怕回不了家。 说到回家,她看了眼意犹未尽的洪奕,说道:“不早了,该回去了。” 洪奕还未开口,贾七郎已去要了两件帔子来:“晚间风凉。” 盛情难却,二人由得二位小郎给自己披上帔子,明夷从腰间取出备用的两颗小金珠,给两位当作小费。两位小郎推辞不过,都是千恩万谢。明夷虽有些心疼,念及其后都要靠这两位撑门面,咬咬牙认了。 两人送到门口,贾七郎执意要继续护送,明夷摆手:“不用了,只几步功夫,今晚我们都在行露院过夜。” 贾七郎不容拒绝:“这几日附近不太平,有采花淫贼出没,听说已有两位小娘子落入贼手,现在还不知所踪。” 明夷豁达笑道:“采花贼有那么不长眼吗?” 洪奕脚步微微踉跄,搭在明夷肩上:“保不齐晚上看不清楚呢?哈哈哈哈,何况,我可是行露院第一花魁,怎么?不值得下手吗?” “值值值!”明夷哄她,把她轻轻推开,她整个人都挂在了贾七郎身上。 贾七郎顶住洪奕的肩膀,轻轻揽着,并不逾矩:“两位风姿卓绝,城中难有匹敌,还是由在下护送一程才妥当。” 他一脸诚恳,令人确信无疑他语出真心,听得明夷极是熨帖,便由他送了一路,平安无事。 回到行露院,洪奕直奔床榻,一会儿功夫就去见了周公。明夷唤灵儿取水来给她擦了把脸,也觉得困倦无比。细了油灯,怕风凉吹得明日宿醉头痛,昏昏然去关窗,似看到黑影飞过,惊得酒醒了一半。想到之前所说的采花贼一事,心中一冷,从妆台找了把剪子,放在枕头下,安了点儿心,才沉沉睡去。 鸡鸣两声,明夷睡梦中醒来,想及还约了连山去老宅,不敢贪睡。蹑手蹑脚下榻,让洪奕继续酣睡。 再见连山时,他脸色比之前好了些,又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明夷赶忙拿柜上的铜鉴细观,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眼角的细纹又深了些,眼里有血丝,还有宿醉的混沌。 她深深一叹,岁月是最不欺人的,轰轰碾过,谁都逃不过。为今之计,只有加快拾靥坊发展的步伐,在老去之前,无论如何要赚够安稳归田园的本钱。 连山递过来一套干净衣服:“娘子上楼换上吧,今日炎热,这件当更舒适。” 明夷接过来,是一件月蓝的简单常服,质地普通,洗得很干净,有淡淡的熏香味。想到自己贴身衣物都是连山清洗熏香,她有些不自在。 “连山,以后洗衣服的活,我自己干吧。”明夷拿着衣服要上楼。 连山一脸失落:“娘子不用干这些粗重功夫,是嫌连山做得不好吗?” 明夷不忍:“不是,只是工厂开起来,你的事儿太多,不能浪费在这些上面。” 连山低头想了会儿:“娘子事务也多,不如我选个女工,把这些事也做了,并不多花几个铜钱。” 明夷想到古代的皂角自己也不会用,烧点热水都麻烦,便点了点头。 明夷换了衣裳下来,轻薄的长裙短衫比男装要凉爽些,渐渐也习惯了唐朝的样式,虽然行动仍有些不便。 连山端详了一会儿:“娘子最近清减了,还要多注意身体。” 明夷倒是愿意听到这样的话语:“不妨,先忙完这一阵再说。” 关上铺门,连山有些迟疑:“从此处走回老宅需要半个多时辰,恐怕娘子劳累。我去借马车来?” 明夷摆了摆手,说是借,哪有不需还的人情:“我走得了,快上路吧。” 长安的街道纵横分明,新昌坊离东市并不太远,路上明夷简单把自己和洪奕说的商业大计解释给连山听,毕竟隔了千年,他听不太明白,一路紧锁眉头。 “娘子的这些法子极妙,连山只懂得制作和铺里简单的账务,但只要娘子交代,连山定竭力去做。”连山带着内疚,生怕明夷嫌弃他帮不上忙。 明夷心里觉得有些沉重,他越是战战兢兢讨好,自己越觉得亏欠:“你做得已经很好,幸好老天待我不薄,还有你在身边,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连山的眼里又要泛泪光,被明夷开口阻止:“咱名为主仆,我待你如亲弟弟一般看待,别再说那些生分话了。” 连山低头不语。明夷虽觉得他未必愿意听到这些,也只得硬了心不做安慰,她给不了他其他情感,不如不要给与希望。 第三十三章 创新 这是明夷第一次见到自己在唐朝时的“家”。 门口虽不气派,入内却也宽敞。门房左右两间,倒未有烧毁,一间是连山的住所,另一间供送货和原料来往的客人歇脚。 照壁之后是一片广阔的院子,树木有被烧燎的痕迹,已经被打理过,显得干净利落。石制的盆钵、石磨、石板之类堆在一边,想来是碾制花汁、研磨水粉等工序使用,已被清洗过,略有熏黑的印记,不妨碍使用。 院后正对的两层楼,已修缮过半,只有二楼仍有几位工匠在赶工。连山说,这两层小楼被她阿爷命名为继业楼,以表示继承光大祖上基业的决心。 一层极为宽阔,是工人休息用餐的所在,辟了一处用于堆放半成品和包装。二层分为四间房,两间是女工的房间。一间原是连山配置独门原料的所在,另一间属于丰四海,用于研制新品。 连山看了明夷一眼:“阿郎的房间我已让工匠先收拾好了,供了阿郎的灵位,娘子来了也好有地方追思祭奠。” 明夷听言有些尴尬,于情于理她都该去上香才对,何况她占了人家的家业还有他女儿的身体,磕个头也是应当,便由连山带着,往楼上去。 那房里空空荡荡,牌位前是供桌,擦拭得很干净,三碟鲜果是新换上的,看来连山一直都在打理。连山先点了三支香,直直跪了下去,扑通一声,明夷听着都疼。 “阿郎,我把娘子带来了,她身体刚好,你千万不要怪责。”连山拭着泪,仍不忘为明夷开脱。 明夷脖子里有些冷,总觉得背后有道眼神看着她,回头又什么都不见。心里毛毛的,念声阿弥陀佛,接过连山递来的香,跪了下去,念念有词:“阿爷,女儿来晚了,拾靥坊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它看好。以慰阿爷在天之灵。” 三个头磕完,上了香,明夷看了下这空荡荡的房子,问道:“怎没有阿爷的画像?” “已找了阿郎相熟的画师在画,之前的形神不似,让他重画去了,过几日就能挂上。”连山交代完,锁上门,陪明夷下楼说话。 明夷往继业楼身后去,连山意欲阻拦:“后院仍是一片废墟,娘子不如止步吧。” 明夷想起后院正是着火之处,想来也是草木不生,只是好奇自己穿越而来的第一地点:“我想看一眼。” 连山看来很为难:“娘子遭遇火灾失魂,我怕娘子看了,想起心中恐惧,再受了惊吓。” 明夷摇头:“走。” 后院情状果然惨烈,原本应是个小型的花园,虽然不能与竹君教坊的庭院相比,却也看得出曾经的雅致。池塘已经满是泥泞,也是亏了有这一方小池塘,火势基本控制在了后院。塘边的亭子已经坍塌,满地都是焦黑。 院子正对的残迹想来就是明夷父女的住宅了,除了几根残颇乌黑的大梁,已经被夷为平地。 毕竟不是自己的产业,明夷倒未有什么悲凉之心,反倒有些小小的兴奋。这么大一片地儿,把池塘一收拾,把楼盖起来,这就是迷你版的竹君教坊啊!拾靥坊二楼的空间毕竟太小,待发展大了,在此处开个会馆再好不过,幽静隐秘,保护贵宾隐私,还怕不金银满屋? 连山看明夷脸上漾着微笑,生怕她受了刺激,神魂不在,忧心道:“娘子可还好?” “很好,很好,我们找个地方商谈新品的问题吧。”明夷觉着浑身舒泰,斗志十足。 现在全宅最清静就是连山的门房小屋,明夷走进去,忍不住心酸之感。小屋狭窄,除了一张硬板搭起的床榻,一只简单的衣箱,就是一张木桌,上面有些纸笔,十分清冷。夏日也不透风,难为他一直蜷居在此。 “继业楼二楼你给自己准备个房间吧,这里也太委屈你了。”明夷翻了翻桌上纸笔,都是待选工人的名字籍贯之类。 连山解释道:“二楼住了女工,我毕竟不太方便。这儿我已经习惯了,不妨事。” 明夷不再坚持,心里盘算着,待有钱修整后院,再给他留个最好的房间。 话归正事,明夷将腰间的纸拿出来,指着那鬼画符一样的圆脸:“我们现在货物一方面未能全面,另一方面原有的货物也需要改良,使得红云坊之流无从仿造。” 连山看了半晌,不明就里:“连山愚钝,还请娘子明示。” 明夷一一细说,不明白处又向连山询问,整理出大概。 首先是画眉所用螺子黛,目前市面大多用波斯产的原料加水制成,使用不便,可制成细笔状,用布带缠绕,防止污手,用完一截,可解开布带,重新打结使用。 连山频频点头:“此法可取,制作也很方便,” 第二是妆粉,目前的原料主要是细粟米,加入石膏、滑石粉、花汁等。为提高售价,标榜功能,可推出加入蚌粉和西域香料升级款。而专供vip的顶级版,则可使用高价的珍珠和珍奇花卉,限量由连山手工制作。 第三是胭脂与口脂,这二者相近,只不过含油脂的多少差别。对女子而言,古今大同,眉黛妆粉不需多,腮红口红永不嫌多。市售的胭脂口脂多用红蓝、重绛、石榴等染料,色彩多为朱红、桃红,变化极少。可试染偏向橙色与紫色系的胭脂和口脂,配合代言人推出新的妆容,引领潮流。 连山执笔一一记下:“这些需要些时候来试制,但还是可以做到的。” 最后就是化妆刷的问题,明夷连画带比划,总算让连山明白了,设计出可行的方案。用制作毛笔的方式用马毛制作更为精细的唇笔,用柔软的羊毛和黄铜制作粉刷和腮红刷,再将牛骨磨成细小的眉梳,四件一套,用蜀锦制作包装,必定成为城中贵妇的心头好。 两人商议完,都是心潮汹涌。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绘画,相视一笑,仿佛看到拾靥坊已被踏破的门槛,如云的美女蜂拥而来。 第三十四章 私会 商议完,门外有嘈杂声,连山收起了桌上的纸笔:“今天荐人馆送人过来,娘子要去看一眼吗?” 明夷走出去看了一眼,总有二三十位,有老有少,灰蒙蒙一片,看着头疼。 “这么多人?”明夷以为只是先聘用四五人,不会有这么大阵仗。 “沙洲那边又打起来了,搞什么起义。青壮年上了战场,老弱妇孺无可依靠,大批往长安一代逃难。荐人馆挑了些还有点体力眼力的,使劲儿往各家推荐。”连山补充道,“价格倒是很低,大多只求三餐一宿,有点铜钱就干。” 明夷转头对连山说:“工人我也不会选,你看着办吧,老实、不蠢笨就行。” 连山点了点头:“需要为娘子叫一辆马车吗?” 明夷挥手:“不用,我能认得路回去。”说罢,穿过人群而去。 人虽走了出来,那种复杂的气味依然在鼻腔里挥之不去,有老年人身上的油脂味,有与牛羊呆久了留在衣衫上的骚臭味,更多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不洁净的气味。 明夷两手握在一起,感觉有些发凉。那种气味,有个最简单的名字:“穷”。当人下一餐饭都成了问题,什么自尊,什么洁净,都毫无意义。在现代,她从未真正体会过贫穷,父母虽给不了她完整的家,没少过她供书教学生活费。凭着学历和头脑,她也没愁过吃穿。 回到晚唐,再不济,还有一间铺子,半片大宅。缺乏的,是安全感,是对时局的信心。如果她不是穿到了长安商户,而是在沙洲战场,恐怕她也在这逃难的人群中。 一路她格外留意,果然多了不少衣衫褴褛之人。 走到近东市,腹中饥饿,明夷买了两块烤饼,准备简单对付点,见到路边带着幼儿的逃难妇人,这一口怎么都咬不下去,把饼给了孩子,妇人要孩子叩头,吓得明夷落荒而逃。 在现代,她可以面不改色路过那些乞丐面前,因为知道他们大多是职业乞丐,下班后吃香喝辣。更不敢随意滥发善心给那些抱婴孩的乞丐,怕自己的行为助长了拐卖之风。 而面对那些真正逃避战乱走投无路的人。她无法不动容,只恨自己能力有限,无法给予更多。唯有祈愿,从那些富人身上多赚银两,才有余力兼济他人。 路过红云坊,客人寥寥,仇夫人怨毒的眼神能把她衣裳烧穿,她正想快步走开,迎面碰到一个挺眼熟的男人叫住她,回想了下,是那位见过两次的市丞。 市丞一脸笑意:“明娘子安好?上次实属无奈,还请娘子体谅,我们这些做小的,实在也说不上话。” 明夷明白,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何况自己还在这地面上混,便也一脸笑意:“岂敢,岂敢,大家都不过谋个餐食,市丞大人多番维护,明夷铭记在心。” 市丞陪她往拾靥坊走,神神秘秘低声说道:“娘子近日往来要多加小心,听说那采花大盗已经祸及东市,来无影去无踪,已经惊动京兆尹,多番追捕,毫无进展。” 明夷又闻这话,想到最近时时有被人窥伺之感,顿感毛骨悚然:“这采花大盗究竟做了何事?” 市丞贴近她耳边:“坊间传闻虽多,实则捕风捉影。实际上是一位城中富商报的案,说自家小妾被采花大盗糟蹋了,寻死觅活。经官府调查,那位小妾确实半夜被一名男子入室骚扰,不知下了什么迷药,将她夫君珍藏的古玩悉数盗了出来,双手奉上。后来被她夫君发现,不好交代,便哭闹着要寻死。” 明夷松了口气,笑道:“什么迷药,大概是这位小妾受了冷落,在外结识了男子,便偷盗想要私奔,只不过奸夫要钱不要人,才寻死吧。” 市丞翘起大拇指:“娘子剔透!官府也是这么认为,那位富商便把小妾休了了事。没想到过几日,又有同样事情发生,这次是一位官家小姐,而家中婢女也亲眼见到黑影从小姐房中飞出。” “那位小姐可有受辱?”明夷好奇道。 “此事我等不得而知,官家怕张扬出去有损声名,没几日便草草将小姐嫁了出去。”市丞一脸猥琐,“嘿嘿,依我看来,小姐恐怕已非完璧。” 明夷已到了拾靥坊门口,不想再与他纠缠:“市丞大人放心,明夷既无值钱物事,也非风华正茂,恐怕那位大盗还看不上眼呢。” 市丞见她一副赶客摸样,尴尬地干笑两声:“还是小心为上,我继续办事去,娘子记得紧锁门户。” 明夷送走他,走了一路更是疲累不堪,关上铺子上西屋休息。 睡了一两个时辰,正迷迷糊糊,只听得楼下叩门,明夷穿好衣裳连忙去应门。 打开铺门,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一身朴素灰袍,身后还有辆马车,毕恭毕敬送上一张帖子。 明夷一看:邀明娘子入府一聚,伍谦平。 原来是那位伍少尹,这几日一忙,明夷几乎要将他忘到了脑后。如今看到这名字,百味杂陈,半点期待,半点犹疑,还有更多心疼——心疼自己的辛苦钱。 心里叹了一声,无论如何,这个靠山不能倒。向老者行了个礼:“还请老丈稍后,我将铺子拾掇一下便去。” 老者面无表情:“娘子请便,莫让少尹大人久等就好。” 明夷无暇计较,回铺里在柜台取了两贯钱,想了想,又回楼上取了一块美玉,揣在怀里,一边祈愿能保住这块玉,不用上贡。 老者请明夷上了马车,自己也躬身进来,坐在明夷对面,目不斜视。一路往北去,路程不远,马车便停下了。 明夷下车一看,少尹府原来这副模样,与明夷的老宅看来也差不多,略显寒酸。 老者并不去叩门,直直站在车旁,明夷看那车夫伸出手,明白了。取了铜钱付了车资,心里直想问候伍少尹的全家,连马车费都得她来掏,也真是活脱脱的铁公鸡。 老者只淡淡一句:“少尹大人起居朴素,家中不备马车,只养了自己乘坐的快马,怕娘子不谙骑术,特让老朽租了马车来接贵客。” 明夷心中嗤笑,小气还有如此道理,可真服了他了。 第三十五章 清谈 明夷随老人入内,天色渐暗,沿途却半点灯火也无,好奇问道:“府上几点掌灯?” “少尹府一向不在无人处点灯,如此便少了走水的危险。”老人头也不回,言语冷淡。 明夷被呛得说不出话,这老人看来在少尹府当家惯了,而且对她很看不上的样子。明知丰家刚糟大火,偏提起此茬,毫不顾忌,把吝啬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估摸着是嫌弃明娘子的出身名声,觉得玷污了他家大人。 明夷也不好与一老人计较,心里倒活动上了,若有一日她当上这少尹府的夫人,这位倚老卖老的不知脸色得多难看。 想着,她心里平衡多了,还得留着精神对付那个不知存什么心思的伍少尹。 没行得几步,到一间闪着微光的房间,老人抬手请明夷入内,而后静静合上了门。 这应当是一间书房,无人,正中是一张低矮的书案,摆着两只藤编坐垫,两边两盏立地油灯,只点了一盏。两侧对称挂着四张画,皆是山水,看来也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书案之后是一整面书架,藏书倒是不少。 这倒不怕油灯失火把书籍都烧了,明夷心里嗤笑,忍住想把油灯推倒的荒谬念头。听得背后吱呀开门声,她不由一惊,像是怕自己的邪恶念头被窥见了。 “烦劳明夷跑一趟了,东市人多眼杂,还是到我这儿相叙更为方便。”伍谦平说着有劳,语气里全是理所应当。 待他走近,在书案前盘腿坐下,明夷才借着昏黄灯光看清他的脸,看着,那股子气也浅浅消了。 他散着发,只用发带在背后松松挽住,更衬得脸蛋精致。一身月白袍,俊逸洒脱。只是一抬眼,依然带着一种阴寒之气,暖色的光也化不了。 明夷学他在对面盘腿坐下,总觉得不太舒服,挪动两下,稍稍舒适。又怕自己说漏嘴,决意先发制人:“谦平兄见谅才是,明夷遭逢劫难,思觉失常,至今仍记不清许多事务,如有唐突之处,还请谅解。” 伍谦平从书案下取出一套茶具来,一边将团茶放入石磨中细心研磨,一边低头说话:“此事我有所听闻,也派了人查探过,火势从后院令尊房内而起,应当是夜读大意油灯失火,并无可疑。” 明夷原以为他总会客套几句,为未曾前来祭奠问候之事开解,见他并无此意思,心里更加冰凉。毕竟只是官商关系,无此私交也是应当。 “不知谦平兄此次相邀,所为何事?”既然如此,她也就事论事罢了。 伍谦平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研磨:“明夷果然大病未愈,往常你我何须此问。只不过今夜无事,邀知己之人品茶论道而已。” 知己?不知古汉语里,这词语是不是轻重有别,还是此人行事乖张。明夷无意深究,既然他已接受自己失忆之事,不如多试探一些,知己知彼比口头知己二字更实在。 “如此良辰美景,谦平兄本当与红颜知己花前月下,与我这等无知妇孺论道岂不辜负光阴?”明夷问出口,方明白自己心意,她还是介意伍谦平心中自己的位置。 伍谦平刚要开口,有人叩门,是那位老者提了一只铜壶来,放于案上,又静静离开。 伍谦平提壶将热水倒入研磨好的茶末,用竹筛轻轻打圈,似是将全身的温柔都贯注在茶汤中。 “我不向不爱饮酒,伤身劳神。女色亦然。”伍谦平言语无波。 原来自己连女色都不是,明夷暗自苦笑,看来自己果然是表错了意。 伍谦平又加一句:“我愿与明夷相交,正因明夷非一般女子,既有细密心思,又有男儿气概。” 明夷听着倒也无不妥:“起居毕竟还是有位嫂夫人照顾更好。” “明夷一向劝我娶妻如不合心意,不如孑然此身。两年前我休妻一事,也只有你一力支持,怎这些也忘了?”伍谦平终于停下了手,直视明夷,眼神深邃难测,看得明夷浑身不自在。 明夷挤出笑容:“怪我神智未愈,不如谦平兄多说一些你我相交旧事,也好帮我早日复原。” 伍谦平点头:“如此也好。” 原来伍谦平五年前就娶了中书侍郎之女为妻,能登上这少尹的位置,侍郎也出了不少力。 伍谦平志在仕途,夫妻二人原本只因媒妁之言结合,又聚少离多。妻子多生怨怼,常愁眉深锁,他就更不愿日日相对。 两年下来,那位少尹夫人就有了外心,竟与府里喂马的小厮眉来眼去,有了不干不净的往来。被那位管家告知了伍谦平,他原本感情疏淡,加上侍郎相劝,本欲当没发生过,没想到那位夫人横了心求他休妻。 伍谦平不愿此事张扬,沦为笑柄,一口回绝。自此夫妻两人怨怼更深,如同仇敌。明夷与他夫妻二人相熟,便常来劝解,终于劝得伍谦平以善妒之名休了夫人,各自放生,也算是保全了两人的名声。侍郎那边知自己女儿有错在先,不好计较。 明夷听完,对那位明娘子的见识也深为认可:“勉强绑在一起,同床异梦,真不如相忘于江湖。” 伍谦平将茶汤为明夷添上:“此事要多谢明夷,为兄现在逍遥自在得很。” 明夷尝了一口,满满的青草腥气和苦涩味,皱了皱眉:“府上可有牛乳?” 伍谦平摇头:“要来何用?” “用牛乳与茶汤一起,可减少涩味,更加香滑,加入蜜糖更好。”明夷咽了下口水,开始怀念奶茶店的抹茶饮料。 伍谦平笑道:“茶本用来清心,苦而回甘,提神涤尘,加入那些还有什么意思。” 明夷借此想回到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谦平兄想来生活都如此朴素?我看府上人丁稀少,也无甚装饰。” “府里老管家管事,打扫的小厮两名,清理马厩一名,已经够了。我不喜欢太多无关人等干扰。至于其它物事,都是身外之物,越简单越好。”伍谦平细细品茶,颇为满意的样子。 “既然如此,谦平兄的钱财用于何处?”明夷终于问出,想知道这铁公鸡敛财的目的。 第三十六章 推心 伍谦平将茶盏放下,反问道:“世上可有人不爱财?” 明夷笃定得回答:“万中无一。” “那我爱财又有什么稀奇?我不过是凡尘一俗人。”话里带着点讥诮,也不知对己还是对人。 “凡人爱财是爱用财,换得豪宅大院,华服名驹。男子换娇妻美妾,女子也可养面首小郎。钱财的价值只有花用的时候才存在啊。”明夷是真心好奇。 伍谦平反问道:“明夷愿以财易何物?” 明夷愣了下,自然不能说想要吃香喝辣包养小鲜肉:“换得我与关切之人衣食无忧,一世安稳。上不负先人祖业,下有余扶老携幼。” 伍谦平起身,打开一扇窗,月光透了进来,带着凉风,油灯的火焰在风里舞动起来,让室内突如其来的安静显得不那么尴尬。 “我没有明夷那么大志向,世人如何都是自己造化。明夷为商,置地建屋,不过百两银钱可保一世温饱。谦平在仕途,钱,或者某日可以用来买命。”伍谦平背着身子,面朝窗外。 “钱财可保平安也可招祸端。”明夷也非愚笨之人,官场上下打点,钱肯定是极重要的敲门砖,但如他这般吝啬又处处敛财之人,恐怕也是罕见吧。 伍谦平继续说道:“如我真爱财如命,大可贪赃枉法,上下欺瞒,以我手段,或能保十数年平安无事。但我赌不得,实爱命如财,这点滴的财源,数额极小,绝不至引来大祸。出入朴素,不涉奢靡,便不受人嫉恨。” 明夷听着似乎极有道理,钱,用来挽大势,即使官场靠山倒,也可打通关节,保得平安。在小处敛财,安全,为人低调吝啬,也是安全。这人,恐怕谨小慎微到了变态的地步。 “但也不至于如此刻薄自己,身为少尹,养几个婢女也是正常。”明夷不是刻板之人,男子,难免有生理需求,他又不会涉足平康坊,家里没有婢女难道是取向特别? 伍谦平踱步过来,明夷坐着看他身影压迫来,觉得别扭,也站起来,岂知腿被自己压麻了,一下踉跄。 伍谦平恰在她身边,伸手环住她的腰,明夷整个人倒在他怀里,只觉得自己骤然变得娇小可怜,被他的气息完全包围着,却不是那种羞涩滚烫的感觉,而是触电般的惊颤和剧烈的心跳。 伍谦平搀扶着她站稳,明夷觉得自己的手是冰凉的,整条手臂毛孔张开了一样,似在他面前不着寸缕般的无措。 这种感觉,是陌生的,说是心动与欢喜,又偏偏多了一点不该有的恐惧。分不清是怕他的深不可测,还是怕自己止不住陷入,爱上这个心里空空荡荡没有温度的人。 伍谦平并未关心她的脸色变化,看她站稳便撒了手,继续回答她的问题:“你可知我过去那位夫人现在如何?” 明夷见还有故事可听,也甩开了自己的一番挣扎:“与她的相好双宿双栖?” “她现在躲在她的娘家疗养,据说受了极大刺激,已经疯了。”他说及此,依然没有任何波动,隐隐倒有些快意。 明夷环抱着手臂,一半因为窗外的凉风,一半因为他语中的不念旧情:“难道她相好把她抛弃了?” 他嘴边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若是抛弃,她倒是经得起。可惜那个马夫对她倒是动了真情,坦白告知,是丽竞门安排在我身边的,接近她来掏我的底。却偏偏真心爱上了她,要与她远走高飞。她对我有愧,把此事写信告诉我,让我小心。信收到时,他二人已出了事,马夫被割头,一早醒来,她身边是一具无头尸体和满床的血,你说,她能不疯吗?” 明夷身上的寒冷已经入了心,倒麻木了,只仍对他的良善有一丝幻想:“你有没有后悔答应她休妻?” 他未正面回答:“我亲自去了现场,看到她那样子也难免是不忍的。你现在知道我为何府中人丁简单了吗?京兆尹曾送了几名婢女到我府上,我当天就卖了出去。” 明夷想翻个白眼,他倒真是爱财得毫不掩饰,上司给的人能转手卖掉,不舍得浪费一分一毫。又转念到他所说的惨案,问道:“丽竞门是什么?为什么要在你身边安排密探?” 伍谦平正面着她,双手扶住她肩膀:“原本这些事不该和你说,但万一我出了事,不想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丽竞门是朝廷一支最为神秘的密探队伍,不知首领是谁,也不知规模如何,只知手段极其凶残,处事利落。监视我想必是因为我与京兆尹走得近,京兆尹是崔氏一派。这丽竞门可能是崔氏的人,要试探我忠诚,也可能是他们的政敌,要从我这里拿到把柄。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崔铉本人知道了。” 明夷此时又有些能理解伍谦平,他的无情,他的过度谨慎,恐怕是这畸形的政局所迫。他肯与自己坦诚相待,也不负知己二字。 明夷反倒有些惭愧:“谦平兄这一向也是举步维艰,只可惜明夷一介女流,又无财力势力,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 伍谦平放开她肩膀,眼神却未离开,反而放出亮光:“明夷莫妄自菲薄,你对我很重要。” 明夷心里又颤一下,原本的冰冷感受瞬间叫嚣着要沸腾,他是在表白吗?是因为身边没有可信任的人,所以对她日久生情?如果是他,倒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我见你拾靥坊新开的场面,相信虽然令尊不在了,你定会让店铺获得新生,可能远超之前。待拾靥坊发展顺畅,东市不够施展时,我愿拿出积蓄,让你在西市开一家更大的分铺。所获利润,我得其八即可。”伍谦平的眼睛越来越亮。 明夷只想问候他祖上先人,投资入股是小事,他现实到要看拾靥坊先有了重振旗鼓的确实成绩,精明到只出钱想占八分利,真是白日梦做得极美啊!看来是想用自己的男色,让明娘子昏头昏脑为他当棋子。 幸好,她是明怡。一时的晃神,三分色心,还堵不住自己的心眼! 第三十七章 入股 明夷对着伍谦平软绵绵一笑:“你四我六,有商量。” 出乎明夷的意料,伍谦平也是笑颜以对:“看来你这一病,性情变得不少,若是往常,你定会提你八我二。” 明夷狡黠眨眼:“既然谦平兄提了,明夷也不好违逆,就我八你二吧。” 伍谦平笑容收了点:“莫要说笑了,你我各退一步,三七如何?” 明夷深出了口气,不再玩笑:“在西市开铺本是我来年的打算,还有半年时间,加上我的私藏,凑家店铺本钱也不是什么难事。拾靥坊能生存至今,靠的是丰家祖传的配方和工人的手艺,还有我阿爷的苦心经营。如今我与连山力薄,开分铺不但耗费精力还有极大风险,若只有两三成利,我何必为人作嫁?” 伍谦平并不意外,抬手示意坐回桌边商谈。明夷皱了皱眉,踮起脚尖转了转脚脖子,也只得遵从。 伍谦平手捻着纤巧的茶盏,眼神专注在指尖:“你也说到你阿爷的经营,如今拾靥坊与马元贽的线算是断了,即使没断,现在北司也是自身难保,圣上欲除之以后快。在长安想将事做大,没有靠山岂止举步维艰,恐怕你连怎么丢失性命都不知。” 明夷不语,她在这儿毕竟是个陌生闯入者,在她的时代,安心做个小商户并没那么复杂,但她知道伍谦平所言确非恐吓。只短短几日,来找茬的,索要贿赂的,借势欺人的已经都找上门来,若做大了,找便宜挑事儿的何止这些。 她斟酌着语句,已不敢太强硬:“谦平兄所言甚是,只是我本小利薄,实在给不出你要的数目。” 伍谦平继续说道:“平日里你打点那些市丞市令各司参军等人,少说也要两三成利让出。若这生意有我一份,在外你就是我少尹府的人,虽明面上不能给你名分,各方也不敢骚扰。这你可计算入内?” 明夷心知他是要利用他人对二人关系的猜测,嘴角微挑:“那岂不污了少尹清名?” “我要的不是声名,你怕的也不是人言。”伍谦平十分笃定,“况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又何足畏?” 明夷盘算一阵,投资有个二成的利也是应当,加上少尹靠山能给她节省的费用,更有放不上台面的种种便利,心中有数:“五五分成,这是我底数,否则宁愿守着小铺,温饱即可。” 伍谦平观她心意已定,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念你我知己情谊,我也不足信他人,五五就五五,你需要着手时,我银钱备足。” 公事已了,明夷有了调笑的兴致:“谦平兄真打算如此孑然一身,以保平安?” “若有公侯之女倾心,恐怕为兄也无法拒绝。”伍谦平也配合她,语带轻佻,“或有如明夷一般聪颖解语的美人,我也未必把持得住。” 明夷抛了个媚眼过去:“谦平兄说笑了,明夷怎入得大人的眼?” 伍谦平缓缓站起,走到她身后,轻触她的秀发:“明夷不可妄自菲薄,只是红颜易得,推心置腹之人难求,我怎忍心失去如此知己。” 明夷感到背后一阵酥麻,几乎难以把持心猿意马,却也深叹他的为人剔透。女子一旦动了男女之情,难免患得患失,世俗心思变得愚钝,许多事就办不到处处玲珑。 “谦平兄境界高深,明夷自叹弗如。”她语出真心,也不乏一丝苦涩。 他似被触动,叹了声:“若明夷有了暖心的情郎,恐怕也不把为兄放在心上了。每每念及,我也总觉遗憾。若时光停驻此刻,岂不至美。” 明夷失落愈深,以此年纪加上要以少尹的红颜自居,恐怕得遇良人机会更少:“谦平兄若家中有如花美眷,也甚少机会与明夷品茶共聚了。” 伍谦平双手扣住明夷的肩膀:“若西市店铺大成,我再与明夷商议其后大计。或许数年之后,你我可日日共聚。” 本是一个吸引人的许诺,她该欣喜若狂,只不过越发明白那人心中所思,明夷早没了浪漫心思,更难信他会将自己这个克父克夫声名狼藉之人娶回府中,只不过用一条肥饵钩住她这条大鱼而已,也不好表露,佯装感激:“这也是明夷心中所盼。” 说罢,她自己都觉得矫揉恶心,不想继续。 “明夷该告退了。”她起身,整理下衣裙。 伍谦平提议道:“就如往常,在府中休息吧。近日宵禁还严,听说城中有采花贼出没,也不太平。” 明夷迟疑了一下,看来那位明娘子倒真是登堂入室惯了,她也确实担心安全。 伍谦平不由她推辞,唤来那位老管家,送她去客房。老人面无表情,看来对她留宿之事并不情愿。在他心中,少尹的身份远高于这位明娘子的名声,这倒使她有了叛逆之心,决意住下。 客房幽静,房中也是简单之极,床榻自然比不过行露院,但她自穿越以来,已有了沾床便睡的本事,脑子里还盘桓着店铺中一堆杂事,想着便入了梦。 梦里倒无那位冷心冷面的少尹,却有个模糊难辨的宽大身影,在她床边坐下,牵起她受过灼伤的手臂,一阵清凉又一阵温暖。 鸡鸣醒来,不着痕迹。 一早,老管家已守候在外,说备好了马车。她欲问是否需要与少尹辞别,老管家已经断然回绝:“少尹大人已赴衙门,明娘子不用客气。” 她碰了个软钉子,什么也说不得。穿庭院而去,白日里又看一眼这少尹府,庭院中也无甚装饰,只是一些树木与青竹,寡淡无味。 回到东市铺里,连山也不在,想必已经忙着培训工人,开始赶制新品。她关上铺子去二楼起草与竹君教坊的文书,约定雇佣辛五郎与贾七郎为拾靥坊特聘货郎,工钱日结。虽则不知这文书在唐代是否有约束作用,总是聊胜于无。 一式两份誊抄完毕,她准备亲自送往竹君教坊,希望此行能见到坊主本人,实在对这背后高人好奇太深。 第三十八章 花会 可惜赶到竹君教坊,接待的依然是岑伯,与少尹府的老管家相比,这位老人还真是亲切可爱。已和明夷谙熟了一般,询问了几句饱暖平安,满脸笑意。 岑伯说这几日坊主有事在外忙碌,并不在教坊,允诺必将文书送到,待坊主回来,签署之后再派人送去拾靥坊。 明夷恳切道:“坊主归来后,可否拔冗相见?明夷有许多事宜想向坊主讨教。” 岑伯面露难色:“此时老朽怕是做不了主,尽量为娘子说和吧。” 明夷谢过,不好多做逗留,只得告辞。 这两日满心的事儿,她特别挂念洪奕。尤其是关于伍谦平的种种,不找闺蜜说说,心里总是堵得慌。便干脆快走几步,去行露院。 往常这时候,行露院门可罗雀,花魁们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客人们该走的也走了,正是清闲时候。今日却不同,两个小厮在门口正爬上爬下挂花灯,门旁还堆了不少竹编的花篮花牌,看似有什么大动作。 灵儿在门口揣着手冷眼看小厮干活,见她来了,行了个礼:“明娘子今日怎一早来了?” “来看望师娘子。这是在做什么?近日过节吗?”明夷算了下,七夕已过,中秋未到,上下不靠。 灵儿惊异地看她一眼:“娘子这日子是过糊涂了?今日白露,是行露院一年一度的白露花会,可是最大的喜庆节日。” 明夷尴尬一笑:“我这脑子还不怎么好使,白露花会有什么说头?” 灵儿瞟着小厮,指点了下花灯位置,耐着性子解释道:“白露花会为期三日,头一日点花魁,是将今年新晋的花魁向客人们作介绍,展示才艺,竞价上头。第二天簪花节,院内所有花魁一概出场,争相竞艳,作簪花赛,座上客皆有机会成为花魁入幕之宾。第三日巡花宴,花魁巡游,在东市大开流水席,将前两日进项之半用于大宴全城,施粥施米,到时,半个长安城都会涌来,十分热闹。” 明夷听了个明白,可想见这几日的盛况,再一思索,只想到其中二项。其一,是第二日的簪花节,恐怕她的洪奕难以避免要挑个恩客了,而葵娘也躲不过,这孩子更让人担心。其二,是第三日的巡花宴,如果在这之前,连山能赶制出新品的胭脂水粉,绝对是向全城展示最好的机会。如果拾靥坊能在巡花宴上取得一个席位,施粥施米,也是品牌宣传的好契机,胜过自己发几千单页。 “殷妈妈可在院中?”事不宜迟,先搞定巡花宴的合作,明夷下了决心。 灵儿请她入内:“娘子赶得巧,殷妈妈还未出门,一会儿要去城中米商那儿入货。” 明夷紧走几步,必须堵住殷妈妈。 到殷妈妈房间门口,她正准备关门,见明夷来了,也是惊喜:“明夷有心了,还知道来看看我。” 明夷笑道:“来看妈妈是应当的,只是一会儿别嫌明夷麻烦,还有求于妈妈呢。” “尽管说,只要妈妈能做到的。”殷妈妈一口答应。 明夷看她时间匆忙,长话短说:“您知道我拾靥坊新近重开,想在巡花宴上求一席位,也施些米面。” 殷妈妈快人快语:“行,为善岂有不好之理,我现在去米行,到时将你的一并送去。” 明夷千恩万谢,不好扰她正事,送到门口。感慨事事得遇贵人,也是上天厚待了。 办完事去洪奕房里,她一脸颓废:“我都快瘫了,天天就在床榻上翻来翻去。” “你也是不要好,有时间不去邢卿那练练曲。”明夷艳羡地看着她的床铺,真是软和。 “我也想啊,可最近他要忙着给新花魁练曲教琴,哪有空闲。”洪奕一脸委屈,“我可是很上心,想早点出师的。” 明夷也不好责备,更何况还有忧心之事:“白露花会的事你知道了吧?” 洪奕懒洋洋舒展了下筋骨:“知道,今晚没我啥事儿,就看看热闹。明天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明晚是必须要接客?”明夷看她不上心的样子,也是哭笑不得。 “明晚我打听了,入门先交银子,八位花魁第一步甄选,每人选五位能看入眼的,各簪一花。而后五位竞价,价高者得。”洪奕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至少我可以选五个长的还行的吧。毕竟我第一个选。” 明夷于心不忍:“要不我兑些银子让连山代为竞价?”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你不用担心我,熄了灯都是一样的男人,我倒是担心葵娘。”洪奕果然与她想到了一处。 “我看她的心上人是不会出现了,就担心这孩子想不开。”明夷虽心善,也懂得人力有不逮之时,对于救风尘这种事,还是不能不计能力。 洪奕翻出了衣箱里的蜡烛:“你拿去以备不时之需吧,虽然舍不得,我们也不能眼看着她寻短,至于以后,看她造化吧。” 明夷点了点头:“至少我们尽了自己的力,无愧于心。” 沉重的话题就此打住,明夷转而说起伍谦平的事儿。 “他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啊?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在那儿过夜,他竟然不下手?”洪奕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明夷无奈笑道:“他这么个谨小慎微的人,难道不怕爬了我的床,我以后赖上,少了他那五成钱吗?” “你呢?你怎么想?女追男隔层纱,如果你真的有心,一来二往,总有机会的。”洪奕挑眉问道。 “这人,恐怕我沾不起。结发妻子出了轨,发了疯,他说来都是云淡风轻。你觉得他会为我动几分心?怕是我就算掏心掏肺,他也能冷眼看我去死。”明夷冷哼一声,“如今这样不是更好?和一个理性之人做交易,比谈感情靠谱得多。” 洪奕无言以对,只能拍拍她肩膀:“这世上,总会有重情重义的男儿出现吧?” “出现在这烟花柳巷,还是胭脂铺里?算了,何必指望。”明夷坐下,也拉着洪奕坐身边,靠在她肩上,“指望那些,还不如指望一朝暴富,我与你共度余生罢了。” 洪奕大笑:“你要与我做腻友,我还嫌你不够帅气呢。走开走开,我总有一日把你嫁出去,到时,你恐怕都不记得我是谁了。” 明夷二指向天:“苟富贵,勿相忘。”笑作一团。 第三十九章 新色 二人从洪奕的房间出来,外面响起不太连贯的叮咚之声,似古琴,却又嫌声涩无韵。往楼下走,才看到厅中站了五六位女子,其中一人坐在琴桌边,正拨弄琴弦,邢卿站于一侧,眉头紧锁,不甚耐烦。 明夷仔细看那琴,只是普普通通一张仲尼,看来邢卿是绝舍不得将自己的琴给这些新人练手。 邢卿抬头见到二人,眉头松了些,脸色依然带着苦闷,迎上来:“殷妈妈交的这个好差事,古琴岂是三天两日能学好的。” 明夷笑道:“岂会难倒邢卿,再不济,给她们一把筝,能出个顺畅的简单曲子就是了。” 邢卿叹道:“我早就和殷妈妈说了,只是不应允,说筝不能上大雅之堂,花会事大,来的都是非富即贵,不能糊弄。” 洪奕一脸爱莫能助:“你那些古曲本就晦涩,像我这么聪明的,小半个月都学不会一首,让这些孩子来学,也太勉强了。” 明夷听言倒是有了主意:“古曲难学,不如换几首简单的新曲,别难为她们,也难为自己。” 那一列都是十四五岁模样,清清秀秀的小姑娘,闻言都是十分感激望向明夷,又看邢卿。 邢卿有些为难:“这一下子哪来那么多新曲?” 明夷推了推洪奕,低声道:“中华小曲库,卖个人情呗?” 洪奕瞟她一眼:“你欠我一顿容异坊。” 明夷咧嘴笑道:“好说,好说。那你留着帮忙,我得去工厂看一下。” 将洪奕交给邢卿,明夷匆忙赶去老宅。离第三天的巡花宴只有两天,得督促连山制作新品,其它事情都可放下。 到老宅时,明夷虽有所准备仍吃了一惊,前院已经热火朝天,五名女工各司其职,或碾花,或磨粉,连山亲力指导,似模似样。 连山见她来,招呼了女工们过来行礼,明夷怕耽误她们干活,匆匆问过了姓名籍贯家中人口,来了个简单的激励词,便让她们继续各就各位。把连山唤去一旁说话。 连山听了巡花宴一事,略作沉吟:“昨晚我倒是依循娘子所说,试制了两色新胭脂出来,不知能否合意。” 明夷随他去继业楼看了他的新品,一种是加入郁金与栀子,与原先朱红调合出的橙色胭脂,另一种是用莲子壳与青矾调出的茶褐色。显色不错,只是后者过于暗哑。连山听言,点头道:“这也不难,增加红花用量,便可将茶褐色调和至暗红。” 明夷将两色涂抹在手背仔细观看,暗红可做牛血色,作枫叶妆,凌厉美艳,橙色稍嫌单薄,差了一点亮色。便让连山准备一些金粉,到时涂抹在唇珠与眼睑上,必定有出挑效果。 胭脂的质地偏厚重,又嘱咐连山另制加重牛髓的口脂,使之亮泽。 “这两款一个可称秋枫晚,另一个为晨光韵。恰好可在巡花宴上推出。要劳烦连山赶制一些出来,一则我让洪奕和绫罗用上,二则在宴上限量售卖,卖得的钱财正好用于施米,一举多得。”明夷边想边说,思路大开。 连山应允下来:“那我调两个女工先制作脂粉盒,新胭脂如果只做三五十盒,我带一个工人连夜赶工不成问题。只等贴画好了,明晚加上。手中积下的订单不好再耽误,只是送货就不够人手了。” “这你不用担心,明日我从竹君教坊带两位小郎来,你嘱咐他们去送货就是。只是明晚你得留出时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忙。”明夷想到明晚要帮葵娘竞价,恐怕只得让连山去一趟。 连山有所为难:“工人手生,我不在这里找看恐有不妥。” “只需一两个时辰,你租一匹快马,来回不耽误。”明夷向连山解释了明晚要襄助葵娘的事宜,料他也会积极配合。 连山果然深以为然:“葵娘年幼单纯,娘子能有心相帮,是她福分,连山也不愿看到她被人欺辱,我赶一趟便是。” 明夷顺水推舟询问连山的想法:“如日后生意有了起色,我们帮葵娘赎身如何?” 连山点头:“娘子身边若有个贴身婢女伺候再好不过,葵娘不错。” “不是我需要人伺候。”明夷笑着看他,“连山年岁也不小了,你觉得葵娘如何?” 连山瞪大了眼睛,惊愕道:“连山对娘子从无二心,对葵娘也只有怜惜而已。” “给你找个良善可人的妻房,我也才算对得起你这么多年的辛劳。”明夷此心坚决。 连山咬着嘴唇,目光定定看着明夷:“娘子未有归宿,连山誓不娶妻。” 明夷不想连山如此执着,便狠狠心欺瞒:“我与伍少尹有约,待拾靥坊重振,便嫁他为妇。” 连山惊呼出声:“娘子万万不可!伍少尹虽前程有期,但为人刻薄寡恩,恐怕不会对娘子真心。” 明夷心叹这孩子看人倒是不差:“这就不需连山劳心了,各人有各人造化。” 连山低头,一字一顿:“连山也有连山的造化,不需娘子费心。若娘子执意嫁他,连山愿在此守宅,若有万一,也可让娘子有个安心退居之所。” 明夷拗不过他,只得暂且作罢:“这些事还久远,明晚我们将葵娘眼下的困境解了再说。” 连山仍不肯抬头,深深行礼:“那连山去安排工人了,娘子再勿提娶妻之事。” 明夷喊住他,又觉得再说什么只是尴尬,便问:“新胭脂的贴画还是去找林昭画吗?” “以前的贴画用了两代,既然现在我们的胭脂水粉要提高售价,恐怕贴画也要改。上次反响很好,如果由林昭来画自然最好。”连山应道。 “那我去找他一趟吧,还是由他作画,让学生描摹,这次只需要百张左右,明日上午我让他送来。”明夷也乐得有事情忙起来。 “此去路远,娘子万不可步行,连山去雇马车。”话音未落,连山已跑下楼远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明夷一阵头疼。明娘子啊,你积的什么福,又造的什么孽。 第四十章 点花 从城南书院与林昭谈完,明夷回到行露院,见门口已张灯结彩,一排花牌延伸占了快半条街,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平康坊半边春色皆在此,其它青楼小院不露声色,只等捞不着花魁的客人瞧完热闹,自会寻个温柔乡。 明夷使劲儿挤进去,门口两位婢女一左一右把关,坊正还亲自带了两名精壮男子维持秩序,可见行露院称得上是平康坊的支柱,平日殷妈妈必然也打点不少。 明夷先不着急入内,更关注花会能得以登堂入室的都是何许人。只见来者皆拿一张红色金字名帖,经验证后方得入内,一贴一人,十分严格。偶有携紫色名帖者,能带一人入内,十中无一,想来都是身份十分尊贵之人。 明夷看了会儿,果然人靠衣装,能入内的多衣着华丽,衬得气宇不凡,竟不见面貌猥琐者,她也莫名放心了点儿。 婢女见明夷在外张望,招呼她入内,说殷妈妈已经备了她的席位。 明夷被引到厅中靠边的位置坐下。厅内也做了些装饰,更显热闹。放置了二三十套桌椅,两人一桌,摆了四碟精致瓜果,一壶两杯。先入座者有互相寒暄的,也有自斟自饮目不斜视的,更多昂头期盼又佯装淡定者。 明夷落座不久,婢女又引来一人,她有些不痛快,本想静静看热闹,身边坐个陌生人也是不自在。那人落座,笑盈盈道:“早知明娘子要来,便一同了。” 听得耳熟,明夷抬头一看,却是方才刚辞别的林昭。总算不是什么奇怪的陌生人,却又想到另一事儿,欲开口问他,已被他堵了回去:“放心,你的贴画我已绘好,让学生们带回去临摹了,明日一早便可送去。” “直接送到我新昌坊的住处吧,丰府,交给连山便好。”明夷见他效率高,脸色也温柔了几分。 “明娘子也对新花魁感兴趣?”林昭挤眉弄眼,原本便细小的眼睛只露出点精光。 明夷懒得多话:“看个热闹罢了。倒是林先生,也有心竞逐?” 林昭尴尬干笑:“我是有心无力。一年薪俸换一夜温存,我再好美色也做不出此荒唐事。只是应殷妈妈所邀,来绘下新任花魁的丰姿而已。” 明夷算是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媒体票吧,客套一番:“那也是林先生画工了得,长安城中无出其右。” 林昭倒不谦虚:“绘美人舍我其谁。只可惜飞卿兄此刻不在长安,否则也定不会错过此盛事。” “行露院还会邀请诗人前来?”明夷左右打量,算是明白了为何有几个衣着不甚华丽之人。 林昭饮了口酒,指点给她看:“那是自然,如此盛况,岂可无文人雅士作诗传颂。那边的,还有那位,都是薄有声名。” 明夷看了,心中记下,可别让明晚洪奕错选了人,这些流连花间的才子,最最不堪信任,嘴甜舌滑,花心薄信。 人来的差不多,点花魁正式开始。明夷看到楼上洪奕正与葵娘和绫罗站在一处,招了招手。洪奕点了点头,面色沉重,不断和身边的葵娘交谈。 六位新任花魁一一上场,或奏琴,或唱曲,或舞蹈,各展所长。每一位上场,场下便一阵索索细语声,看来都各有了目标。 林昭在旁,边看边与明夷点评各位花魁之短长,明夷听着虽觉得他观察犀利,却浑身不自在。一个个精雕玉琢的漂亮姑娘,被挑着这个腿长那个眼媚,被估算着哪个能卖出最高价,心里不是个滋味。可这时势如此,这些小娘子的命运也早已板上钉了钉,她只能做个旁观者。 明夷心里烦闷,打断他:“你不用画下来吗?” 林昭一脸得意:“我只需看一眼,晚上回去自然把这些美人绘出来,跃然纸上。如此说,那些客人千金买得的春宵,我可一夜坐拥六人。” 明夷饮不下酒,看他模样越发觉得猥琐,有求于人也不好出言讥讽,只好劝慰自己,林昭再如何好色猥琐,总也算坦荡真小人,那些貌似规行矩步的君子,脑子里不知何等龌龊。 六位小娘子表演完毕,一列站在台上。殷妈妈主持点花魁,轮番介绍小娘子的年龄籍贯特长,真如现代的声色场所一般无二。 台下开始叫价,并不喧闹,看上了就唤小厮来耳语,小厮再传达上去,殷妈妈笑意盈盈,并不说客人姓名,只念价码。无人加码就直接将小娘子送到点中花魁的客人桌上,陪酒伴坐。 点中者自是喜上眉梢,斜睨众人,享受备受艳羡的滋味。 有看中的人被点去的,觉得羞惭,默默离席。大多还是留着,再继续竞价。 就这样,六位都有了归属,殷妈妈再将六人唤走,亲手盖上红纱:“这六位都如我亲女儿一般,今晚大喜之夜,盼各位姑爷好生怜惜。若有情谊,又瞧得上我女儿,明日为她赎身,我送上嫁妆,赎身银钱其半用于巡花宴施米之用,为姑爷添福添寿。” 殷妈妈说着,眼泛泪光,六位小娘子皆低头拭泪,对大多数花魁来说,这恐怕是她们跳出火坑唯一的机会了。 明夷心中感慨,殷妈妈虽在风尘已久,总算还是留着善念,这也是她作为生意人能做的最大让步了。换了自己,见多了死生离别,花堕淤泥,也未必能留此本心,毕竟让自己麻木更为简单坦然。 明夷忍不住问林昭:“你年年来,第二日能为花魁赎身的可有见过?” 林昭已喝得微醺:“却也不少,毕竟是清倌人,每年总有一两个能被赎出去的,或做妾或为婢。只是赎身未必就比留在这儿更好。” “此话何解?”明夷总觉得即使为婢,也比一双玉臂千人枕要好些。 “男人啊,赎身未必就是喜欢,只不过不在意这点银两,也不想自己碰过的再给别人沾染。回去后,有不堪妻妾欺侮自尽的,有过一两年又卖给他人的,也有留在府里供同好玩乐的,凌虐至死也不会有人问。你说,是幸或不幸?”酒喝多了,林昭的话更多起来。 明夷刚有些盼头的心彻底冷了,在殷妈妈庇护下,好歹能有活路。便也仰头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第四十一章 劝花 新任花魁各自被送入洞房,席上客人也去了一半,林昭与几位文人聚在一起,商谈着去其它青楼玩乐。楼上的娘子们下楼各自招呼自己的熟客,包括绫罗。洪奕陪着葵娘大概是回了自己房间。 明夷坐了会儿,看殷妈妈送走贵客,身旁无人,赶紧快步过去,讨一张明日的名帖,好给连山入门。 殷妈妈好奇道:“明夷你有朋友要参与簪花?” 明夷知也瞒不过:“是我授意,想看能不能帮葵娘一把。” 殷妈妈叹了一声:“名帖派完了,你跟我回房,我写个条子。” 明夷依言跟随,殷妈妈随手取了张信笺,写上:簪花之日,以此为证,殷。递给明夷:“凭此,便可入内。” 明夷谢过,要走,被殷妈妈喊住:“明日之事,恐怕未必能成,明夷还以平常心视之。” 明夷笑道:“尽我之力,无愧于心便是。” 明夷将信笺收了,往二楼找洪奕,料她今晚没有闲心待客,也无心睡眠。果然入房时,洪奕正陪着葵娘坐在床边,葵娘的眼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明夷努力挤出笑容,也坐过去,搂住葵娘的肩膀:“傻孩子,哭什么。” “两个月前,殷妈妈也是如此将我盖上红纱,他对我很温柔,在我耳边说,不会让我受委屈。”葵娘说着,眼眶又红了。 明夷想起个段子:“凡事不要想得太坏,也许他不是变了心不守诺,他只是死了。” 葵娘一下坐直了,瞪大眼睛,两串眼泪掉下来,嘴唇颤抖着:“他……真的出了事?” 洪奕瞪了明夷一眼:“我劝她一晚上,你又把她惹哭了。她正胡思乱想着呢。” 明夷狠狠心,把葵娘的肩膀掰向自己:“葵娘,男人床笫之间的话最不可信。那种随口许诺转头忘记的臭男人,你就当他死了,不要在挂在心上。” 葵娘怔怔地,泪还是不停。 洪奕看不过去,拿了丝帕给葵娘抹泪,怪怨明夷:“旁人说来都是轻松,人在其中,谁能轻易看得透。” 明夷无言以对,她为了邱志的冷落哭天抹泪半死不活的时候,这种话洪奕对她不知说了多少,骂也骂了,道理也讲了,然而自己心里的苦涩与绝望也只有自己慢慢消化。 洪奕见话已至此,也只能接过话头说:“你明夷姐姐说得难听,却是事实。我见过的男人比你俩加起来都多得多,听过的甜言蜜语写在纸上摞起来你比还高。那又如何?即使你真心待人,也不得不允许人假意对你,或有全心疼惜你的,却未必能走进你心里。一切都好,两情相悦,也磨不过时间,朝夕相处,各有各新的念头,渐行渐远。” 葵娘听着,倒忘了哭,只是不太明白的样子:“这世上就没有恩爱白头的吗?” “有啊,只是需要你好好坚强活着,等着,并且让自己越来越好,成了梧桐才引得凤凰落。”明夷说着,也说给自己。 葵娘眼里依然没有生气,问洪奕:“红依姐姐,你有想过死吗?” 两人皆是一惊,最怕她起这种念头,偏又躲不过。 洪奕急得直对明夷呲牙咧嘴,明夷想着怎么用她能明白的话劝解,咬牙说道:“人一生该有的寿数是天定,如若你轻生而去,焉知或者死不如生?至少你在这世间还有我们疼惜,去了那边,无尽的凄冷和孤独,到下一世,今生未受过的苦,还要加倍偿还,何必呢?” 葵娘愣了会儿,浑身脱了力一般,头靠在了明夷肩上:“明夷姐姐,你说我今生该受的苦还有多少呢?” 明夷抚着她的长发:“现在受多少苦,将来就会有多少甜。老天爷都看得到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着。答应姐姐,无论明天发生什么,就当被鬼压了,绝不要去寻死。焉知到了地府,会有多少色鬼等着呢?” 连哄带吓,葵娘总算平复了点儿:“好,我相信姐姐。姐姐说什么,我都信。” 明夷眼也一下子酸了:“你忍着,姐姐有了办法,一定把你带出去。” 葵娘像突然得了赦令:“姐姐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只要有出去的一天,多难,我都忍着,等着。” 明夷再看洪奕,她也一脸无奈,心知她嫌自己过于心软,一己之力,她能救多少?耸了耸肩膀,谁让自己遇上了这孩子,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将葵娘哄好,送回房睡了,明夷准备着接受洪奕的炮轰。 洪奕一脸无奈等着她:“你如果把我家当都卖了,别说一个葵娘,三个也救得了。” 明夷笑嘻嘻道:“我知道你是气话。别说这些东西一下子出不了手,拿出去还可能给咱俩招祸。即使都变了现,咱也得生活不是?难道带着三个葵娘重开一家青楼?” “你还没糊涂到这份上就好。”洪奕坐下,“我们在这儿也是自身难保,可怜的人多了,不是我心硬,实在是有几分本事做几分事。流落在此的,哪个不可怜?哪个不曾经是葵娘?” 明夷陪着笑:“明天我就带一个蜡烛想办法到西市卖了,能不能够救她就看造化了。” “救得一日,还有明日呢?”洪奕的担心不无道理。 “如果她熬过明日,起码不会轻生了。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睡得也香甜。”明夷打了个哈欠,“说到睡,我倒真困了。” 洪奕踢她一脚:“你倒是困了,葵娘你哄完了,我呢?要知道明天我也逃不过。” 明夷爬上床,打着哈欠,趴着看她:“我今天给你先看了一圈,倒真有几个长的不赖的,比你之前夜店泡的有气质多了。只是有几个所谓才子文人,你可别选了去,都是有文化的大流氓。” “我又不瞎。”洪奕也被传染打了个哈欠,“今天看了眼,是还能挑出两三个,就算开荤好了。” “你要不愿意啊,丢出个血带子说月事到了就是。”明夷调笑道,“古人不是都忌讳吗?料也不敢闯红灯。” “是是是,然后我再接七八个客,把钱赔给人家。”洪奕一脚踹在明夷背上,“真那样,我拉你双飞,赚得快些。” “好好,洪大小姐说什么都行。”明夷说着,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第四十二章 售宝 明夷起了早,自叹穿越以来日日劳碌,真比现代时候更辛苦,至少那时还有司机接送,不用路途奔波。 计算了下,能省一点路费是一点,先步行到老宅,不过一个多时辰,正好也不放心林昭送来的贴画是不是合乎标准。然后雇马车来回西市,把珍宝变现,这事儿恐怕还得劳烦夏娘子,她路子广。不出所料,中午就可以在容异坊蹭饭,顺便蹭上她马车更好。 明夷觉得自己实在有个聪明脑袋,心情也好了些。 洪奕赖着不肯起床,说要节省气力,晚上大战。明夷哭笑不得,自己出门。 到老宅时,林昭的画还没到,连山带着工人忙得热火朝天。见明夷来了,一脸兴奋:“娘子来得正好,连山将两款胭脂改制好了,还请娘子验证。” 明夷试了试两款胭脂和口脂,又看了下连山购得的金粉,皆十分满意:“你做事,我一百个放心。” 连山乐了会儿,小心翼翼问道:“今晚若我簪中了葵娘,便连夜回来。” 明夷看他局促紧张,打趣道:“你在那儿留宿就是,晚上不是宵禁吗?” 连山连忙解释:“宵禁昨日开始已经松了很多,只要不出城,应当没什么问题。坊正那儿我打过照面,会给我开门。” “行,行,你注意安全。”明夷也不忍心再吓唬他,他与葵娘之事,恐怕还要慢慢计较。 说罢有人叩门,却不是林昭的弟子,看模样眼熟,看身后二人才想起来,是竹君教坊的车夫,送了两位小郎来。 辛五郎和贾七郎见过明夷和连山,不卑不亢,大白天看,还是一样风采卓绝,明夷暗谈自己眼光独特,连山在身后并不言语。 辛五郎递了张纸过来,已经签署好,四个字:凭此为据,下面是竹君教坊的印章,却无坊主的私章。 明夷有些迟疑,辛五郎解释道:“坊主一向不盖私章,明娘子请放心。坊主说此乃君子之交,契约不过形式而已。” 明夷点了点头,收下,顺便让车夫稍候片刻,这送上门的马车自然不能放过。 明夷叮嘱了连山,将订单上的地址和产品一一打包,给两位小郎送去。先去西市一带,顺便把她捎上。其后再送城东的。 连山应承下,带着两位小郎去整理货品。 明夷将契约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只觉得这字迹有几分熟悉,尤其是为字,下面四点连成一线,起笔带勾,很是特别。拿出昨日殷妈妈的信笺对比,果然此与为这两个字几乎一模一样,这字迹瞒不过人,那神秘的坊主定然就是殷妈妈本人。 明夷想到此,也明白了为何竹君教坊那边事事为她开绿灯,果然是有交情在此。恐怕避而不见,殷妈妈定然有她的难言之隐。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如果说之前厚待,是殷妈妈对她有惺惺相惜之意,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定然没有那么简单。待忙过这一段,定要把个中缘由搞个清楚,她不喜欢不明不白的人情。 等待之时,林昭那边的贴画也送了来,不负所望,绘制的美人活色生香。交给连山,明夷便放心带两位小郎直奔西市。 将两位送到,明夷往容异坊去。夏幻枫见她来,也是喜出望外:“我还想着去东市看望明娘子,竟把你盼了来,甚好。” 明夷寒暄道:“我也一直盼着夏娘子去东市开铺,我可有口福了。” “哈哈,如惦记我这儿的手艺又有何难,一会儿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上好的饭菜,正好尝尝我们的新菜。”夏幻枫笑得爽朗,“不是说好姐妹相称,姐姐又与我生份了。” 明夷不好意思直接相求:“妹妹在东市的谱子可有看好?” 夏幻枫回道:“姐姐可知道长安居?” 明夷倒觉惊喜:“自然知道,妹妹是要将长安居盘下?那敢情好,铺位极佳,离我那儿也近的很。” “哈哈,那姐姐到时候莫要与我客气,常来光顾。”夏幻枫依然玲珑剔透,“姐姐这次来西市是要置办衣裳还是货物?” 明夷将她拉到一旁:“借把小刀一用。” 夏幻枫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这是我防身之物,姐姐看可合用?” 明夷拿来抽出一看,刀刃极为锋利,便从怀里掏出蜡烛,用匕首切开。夏幻枫见她手生,怕她伤了手:“我来吧。” 匕首到了夏幻枫手里,如神厨拿到了菜刀,削开蜡烛如切豆腐,几下便把三颗湛蓝的宝石收拾了出来。 夏幻枫十分惊讶:“这都是上好的西域宝石,价值不菲啊,只是短时间恐怕卖不出好价。姐姐急需银两花用吗?幻枫这儿先挪去用便好。” 明夷虽不免动心,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她:“不用,这东西在我这儿并不安生,不拘多少,把它变卖了吧。确实有些急用,妹妹有路子出手吗?” 夏幻枫想了想:“我倒是认得几个黑市商人,姐姐若是放心,我带着出去问个价。” “我也不清楚行情,妹妹看合适就替我出手吧。”明夷莫名对夏幻枫有十分信赖之感,也知道黑市商人那边她自己不便出面,“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夏幻枫回来时黑着脸,把一个包裹送到明夷手里:“那些胡人乘火打劫,我看这些宝石值五十两,他们只肯给三十两。姐姐要是不满意,我立马去拿回来。” 明夷盘算了下,昨晚最高价的清倌人不过叫价到二十两,这应当是够了,便按住她的手:“不用了,这些足够了,劳烦妹妹了。” 夏幻枫仍是一脸愤懑:“待过几日,我找人把他们店都掀了去。” 明夷心情已是大好,安慰她:“消消气,一会儿姐姐陪你多喝几杯。” 夏幻枫才缓了过来:“见笑了,妹妹就是那么急性子,别吓到姐姐了。我们去雅间,好好喝几杯。” 美餐,美酒,美人,推杯逐盏,又有夏幻枫说着新近的趣事下酒,明夷把昨日的郁结丢到了脑后。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又开始相信,在这晚唐乱世,她能活出个人样。 第四十三章 枫晚 酒过三巡,夏幻枫问起明夷着急兑钱的缘由,明夷觉着也无需隐瞒,便将行露院白露花会的日程解释了一遍,又将葵娘的状况描述一番。 夏幻枫听着,表情淡定:“我来长安日子不久,倒是第一次听说这花会。” “夏娘子又不是那些好色男子,对此不熟悉也应当。我也是因为和师娘子相熟,才参合其中。”明夷觉得有必要解释自己为何搅和到青楼花会中。 夏幻枫对此并不在意的样子,倒是关心洪奕:“那师娘子今晚是簪花节的主角吧?” “应当是吧,希望她能找个合意的。”明夷毕竟还有着一丝担忧。 夏幻枫有丝不解:“我看师娘子气质不俗,潇洒隽逸,毫无风尘之气,怎未想过早早赎身?” 明夷解释道:“这宝石就是师娘子的私藏。若悉数用于赎身,便再无防身本钱。况她在行露院之外毫无依傍,我这拾靥坊又尚无起色,只能委屈她一阵了。幸而殷妈妈对她放任,况弹个琴聊个天也有客人愿意送上金银,平素也不必勉强接客。今晚,恐怕是躲不过了。” 夏幻枫浅笑道:“姐姐无须过于担忧,师娘子聪慧福厚,自有她的造化。” “借妹妹贵言了。”明夷咬了咬嘴唇,洪奕的处境她不是不明白,有头发谁愿意做秃子。只不过一个愿意假作坚强,一个愿意扮成糊涂,才能坦然相对,不至结成心结。 酒足饭饱,夏幻枫让自家车夫送明夷回新昌坊,唯恐她带着银子不安全,对车夫千叮万嘱。明夷在旁看着,心里只是激叹:这女子有了财势能力,加上细腻体贴,真比男人好上百倍。只可惜自己是女儿身,一颗心偏偏总废在不着调的男人身上,酒气氤氲中,想到邱志,也想到伍谦平。她晃了晃头,都滚开吧,滚出她的脑袋。 夏大娘子的马车宽敞舒适,里头布置得如同精致包间,坐上有蜀锦的软垫,脚下有波斯的毛毯,随手一把熏过香的团扇,几张叠整齐的丝帕,角落里还有纸包的蜜饯儿,唯恐坐车的人闲极无聊或犯了恶心。 就连赶车的车夫都与别家不同,问过她并不急着赶回,车行便较缓,十分稳妥。这一路也都是宽敞大道,悠悠晃着,她酒劲儿上来,竟抱着软垫睡了过去。 “娘子?”耳边听得熟悉的声音,她知道是连山,安心到连眼睛都不用睁开,由他抱着,躬身下车,听他谢过车夫,往宅里去。 外面阳光还烈,明夷皱了皱眉,将脸躲到连山怀里,偷一片阴凉,继续昏沉沉睡。连山将她抱到自己门房小屋的床边,看自己硬木床上一张厚被褥也没有,怕硌着她,不敢放下,干脆坐上木床,让明夷仍倚在自己怀里,一臂为枕,一臂当被,不动如山。 明夷醒来时,睁眼正对着连山的脸,很近,他更黑了些,脸上因清瘦而显出了更男人味的轮廓。见她醒来,连山恍惚着的眼神也突然聚焦,笑容里总有些让人不忍的苦涩感:“还早,娘子再睡会儿也来得及。” 明夷这才发觉自己与他的姿势,若被人看到又是一场风月好戏。猛地起身,头有些疼:“银钱收好了吗?” 连山站起身,手臂大概是麻了,有些僵硬地从怀里拿出钱囊:“带娘子下车时见到,已经收好了。” “你清点下,三十两没错吧。晚上你带着,还有这张信笺,凭此便可入行露院。”明夷将信笺递了过去,又想到笔迹和殷妈妈的事,决意今晚事情摆平后,一定截住她问清楚,“这张信笺用过别丢,晚上给我,还有用处。” 连山一边收好信笺,一边掂了掂钱囊,打开看了眼:“应该是三十两无误,娘子真决定把它全用在葵娘身上?” “用吧,再多钱也总能赚得回来的。”明夷咬牙切齿道。 明夷交代完簪花节的事儿,将新研发的胭脂和口脂、金粉带上,今晚先给洪奕和葵娘试妆,看看效果。时间不宽裕了,顾不上醒酒,明夷匆忙往平康坊赶。只是走在路上,难免总想起方才连山怀中的场景,一阵羞恼。羞的是,她眼里,连山永远是个孩子,不可亵玩,她并无男女之心。恼的是,这孩子一片心意盖也盖不住,自己又离不了他帮手。 难道真的必须给自己找个归宿,连山才能死心?明夷头更疼了。 到平康坊,远远就看到了行露院门口的人群。簪花节的排场不输点花魁,仍是凭着名帖入内,只是规矩似乎有所变化,红色名帖可两人入内,紫色四人,入内的人数一下子就翻了个番。明夷拉灵儿来问:“这名帖颜色有讲究吗?” 灵儿耸肩:“都是殷妈妈写的名单,紫色名帖不是三品以上官属就是在行露院全年花费上百两的豪客,加起来也不过十人。” “为何簪花节入场人数多了这么多?”明夷边问边打量,如此,入内的宾客有些参差不齐,但总数有百人,挑几个出类拔萃的也很简单。 灵儿与她熟了,话也越来越多:“点花魁的名单殷妈妈都是一一考量,希望给小娘子们寻到好去处。簪花节重在热闹,人多才有人抬价,便让客人带密友前来,常有外省豪客一掷千金。” 明夷越听越是紧张,只怕自己这三十两今儿是砸不出响声了。 明夷将秋枫晚给洪奕试色时,满心无趣的洪奕眼里终于有了点光彩:“这颜色好看欸,在南瓜色和小辣椒之间,超显白,我喜欢!” “试试。”明夷怂恿着,“这个色我起名秋枫晚,是已经红透的那种枫叶,你在眼妆上也下点功夫,眼角画上枫叶的形状。” 洪奕兴致勃勃坐到了妆台前,突发奇想:“你那枚枫叶金花钿随身带着么?借我一用呗。” 明夷拍案叫好:“对!用它贴在发间再合适不过!”从怀里小心取出贴身的香包,在夹层中将枫叶取了出来。 洪奕瞥她那动作,嘲笑道:“你对那位夏大娘子倒是很上心啊,不就一片小金叶子吗?看你藏那么仔细。” “你吃醋了?哈哈,她虽然美艳大方,神秘有气质……也比不过你我生死之交啊。”明夷笑盈盈将枫叶递过去,“你可得小心,这不是小金叶子的问题,是我们多少顿免费大餐啊!” 洪奕听她那半段刚要发作,听完也没了脾气,哼了声:“行吧,看在美食份上,饶了你这花心娘子。” 第四十四章 新妆 洪奕这厢拾掇好,气质已截然不同。明夷左看右看,啧啧称赞。洪奕属于那种素颜偏寡淡,一旦妆容合宜,便判若两人常能艳惊四座的那类女子。与她从事的模特工作不无关系,上妆后,整个人都会起范儿,这种本能让明夷自愧弗如。 秋枫晚的色彩浓郁,艳而不俗,在极绚烂的秋叶火红之后,带着一丝决绝孤傲的冷。眉梢眼角的叶脉纹路带着点儿妖异,挠着观者的心,衬着她俾睨众生的眼。 “这种色系你打算怎么用?”洪奕挑了点儿晨光韵出来,明亮的橙红,莫名有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明夷从荷包里拿出比指甲盖儿大不了多少的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头是细腻的金粉,唯恐呼吸太重吹散了,只给明夷看了一眼:“这可是纯金的,省着点儿用,至少今晚和明天一整天得撑过去。” 洪奕略一思索:“我就依照你这名字,给葵娘做个日出妆吧。她原本就是太阳初升的年纪,若与他人比风情自然输一筹,却有着我们无法企及的活力与青春。” “你的手艺我信得过!我叫她过来?”明夷倒有些期待洪奕的巧手能将葵娘改造成何许模样了。 洪奕抬了抬下巴:“她在隔壁邢卿那儿练曲呢。” “恰好我也几日不见邢卿了,去问候下。”明夷想起昨日邢卿竟是闭门不出,想看看他是不是又闹什么幺蛾子。 葵娘在,也不好走暗门,只得绕出去敲门。开门的是葵娘,一脸战战兢兢,看来邢卿施教之时也是似模似样,颇有权威。葵娘见明夷来,如蒙大赦,狗崽一样扑来,挂在她手臂上:“明夷姐姐,你来看我吗?太好了。” 明夷拍了拍她的小肩膀,侧头看着一脸无奈的邢卿:“我把你学生暂借一下,可否?” “我能说不可以吗?”邢卿耸了耸肩,露出笑颜,“明娘子就这么把人带走?还以为能坐下一叙呢。” “去吧,师娘子在房里等你,给你画个新妆。”明夷嘱咐完葵娘,向邢卿眨了眨眼,“你可是猜对了,正是要在你这儿叨扰会儿。” 葵娘听说要画新妆,孩子般笑起来,只一瞬,笑容凝住了,整个房间都渐渐静谧了。明夷明白她还是百般担忧晚上,也并不敢说出什么许诺来,只轻轻抚了一下她僵硬的脊背。 葵娘走开了,明夷浑身才轻松了些,在邢卿屋里坐下:“昨日我来,倒未见你出去。” 邢卿轻轻整理着琴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多眼杂,况且都不是一般人等。” 明夷明白了,邢卿毕竟是魏家唯一的活口,当年的仇家未必放弃了对他与七炼琴的追缉。这高朋满座里,并不知哪个是朝廷的鹰犬,谁又是当今江湖的枭雄。 不想再提起那些伤神仇怨,明夷想起一人来:“刘恩朝最近可有来过?” 邢卿脸色放松了些:“他明知唐突前来是要吃闭门羹的,哪会直接来找我。每次总是约着明娘子你一同,我看着你和师娘子面子也不好对他太过冷淡。如今经过他娘子那一闹,你猜他还有脸约娘子你吗?” 要不是他提起,明夷都快忘了崔小娘子找了市令来搞的那场闹剧,反正也是有惊无险,她当然不会怪到刘恩朝身上,倒是觉得可怜又可笑:“不知恩朝兄有没有后院起火,恐怕是要受到些体罚了。” 邢卿神色轻蔑:“他若向河东狮下跪悔过,我是绝不会再见他一面。本是清清白白的事,做成如此难堪。为一点官爵辱没至此,邢卿懊悔将他视作好友。” 明夷对刘恩朝倒是总有些不忍,毕竟他对自己算得上推心置腹,还能慷慨解囊:“谁也不愿意家宅不安,若他真起了休妻的念头,一来会得罪崔氏,二来给他做媒的桃七帮那儿也不好交代。” “他休妻与否和我无干,真休了,我从哪儿给他再找个妻子?”邢卿面沉如水。 明夷一直挺好奇:“他对你这般痴迷,难道是你当初对他用琴控技的缘故?” 邢卿连忙解释:“我只是用琴声让他对我产生信赖,从而对我知无不言。至于他会有其它的念想,兴许是他常年被崔氏所欺,久未见柔声细语吧。” 明夷不以为然,若刘恩朝想要温柔乡解语花,这行露院里处处皆是。恐怕刘恩朝对邢卿是动了真情的,只可惜,邢卿只为了复仇,毫无真心。 刘恩朝怕是无法触及当年的核心机密,如此对于邢卿而言,便成了弃卒。恐怕若有一日邢卿没了耐心,而自己交不出那位背后高人,此人也不会对自己有半分情谊。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凛:“你可有想过用琴控技对付我,让我把高人的下落告知。” 邢卿嘴角带笑:“琴控技说到底也只能乱敌心智,使其恍惚或令对方移情入境,安抚情绪,岂有你想的那般神奇。何况,高人若不愿帮我,我找到又有何用。我若真心相待,明娘子你也定会帮我求得高人,不是吗?” 明夷听着似有道理,心中也大石落地,诚恳道:“邢卿的事,明夷放在心上,一定竭尽所能。只是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还需等待缘分。” 辞别邢卿,明夷疾步回到洪奕房中,还是和这两位花魁娘子呆着更为自在,至少不需那么多谎言和互相试探。 葵娘的妆已成了大半,明夷凑过去看,眼前如云层中露出了旭日,闪耀在眼里,不可方物。金色的朝阳洒在宁静湖面上,染红一片,波光粼粼,浪尖上都是点点的碎金。 脸颊是娇嫩的橙粉色,衬得肌肤清透,加上她圆润饱满的脸蛋儿,如荔枝果肉,令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唇上的橙红口脂,中间点上心形的金粉,精灵可爱。眼部晕染如霞光,用了晨光云与牡丹羞两色,点上金粉,正如朝阳上升一般。明夷都看痴了,这娇俏的光彩,也只有葵娘担得住。 葵娘见她怔怔不语,急了,拉着她手摇晃:“明夷姐姐,是不是不好看?” 明夷连忙称赞:“太好看了!我们的小葵娘今晚一定大放异彩!” 葵娘脸上更红了:“姐姐休要取笑我。” 洪奕皱了皱鼻子:“难不成不信我的手艺?” “哪敢哪敢,红依姐姐最厉害,而且今天美得葵娘都不敢直视呢。”葵娘满脸认真,看得二人都忍俊不禁。 第四十五章 簪花 明夷把铜鉴递到葵娘手中:“看,像不像朝阳晨光?” 葵娘目不转睛,忍不住的新奇欣喜:“这颜色,真的好美,像把我的脸都点亮了。” “三分倚赖胭脂美,七分还需葵娘娇艳。”明夷由衷夸赞道,“千万要留着眼里闪的光,还有你的笑靥,才不负天赐的好容颜。” 毕竟是孩子,拿着镜子左看右看,把烦扰暂时抛了去。 洪奕偷得闲,又泛起困来。 明夷心没那么大,还念着晚上这关,专注着引导葵娘:“你现在就如这朝阳刚攀上水面,所放光辉在你一生中十之一二,或许来一阵风下一场雨甚至乌云盖日暴雪袭来,但都是暂时的,掩不住你的光芒。你还会挂在中天,看到世间无尽的景致。” 葵娘似懂非懂,眼里迷蒙。 明夷将铜镜接过来,直视着葵娘的眼睛:“明夷姐姐七年前失去了最爱之人,如今标梅已过,又逢大难,尚未放弃。葵娘绝不可再轻言生死。” 葵娘这才深深点了点头,轻轻张开双手搂住明夷的腰肢:“明夷姐姐,我信你。你也不要放弃,葵娘陪着你。” 洪奕在旁托腮打盹,迷糊间见二人亲密情状,哼了一声,继续闭眼。 未说得几句,婢女在外敲门:“娘子梳妆好预备簪花了。” 葵娘弹了起来:“我去换衣簪花,一会儿再来找红依姐姐。”说着,开门与婢女错身而过,轻巧地跑回自己屋。 门口婢女虽不是灵儿,却是一样的倨傲冷淡,手中端着漆盘,上面是五支纤巧可爱的瓷制牡丹,薄可透光,绘着浅浅的粉色,工艺妙极。明夷想拿在手中把玩,婢女退了两步:“簪花贵重,明娘子小心。” 洪奕不知何时彻底醒了,两步上去把托盘直接拿了过来,一句不发,把门给关上了。再递给明夷,大声说:“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明夷把托盘小心端到妆台上放下,瞟了她一眼:“怎么打个盹还有起床气,跟个婢女置什么气?” 洪奕翻了个白眼:“我在这儿受客人气也就罢了,你凭什么要受这些下人的气?她们又没花钱给你吃用,就看不得那些势利小人!” 明夷心里暖暖的,知道她是对自己爱护:“好了,既然知道是小人,避开就是,何必惹得自己不快。这簪花还真是精致,瞧着比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玩意儿还好。” 洪奕取起一朵观瞧,不过比铜钱稍大些,半透如女子的肌肤,花瓣儿边缘圆润而曲线自然,耐得了细细品赏。“既然是一年一次的盛会,殷妈妈出手必然不凡。这种手工艺品数量恐怕极少,是名师高人手笔,又轻薄易碎,大概两三百年后就无存了吧。你好好把玩,我得换衣裳了。” 明夷接过那牡丹簪花,爱不释手:“你换就是,谁稀罕看似的。” 洪奕在床榻上取出一件刚熏好香的亵衣,背过身换上。今日的一身依然是红色,水红的袔子绣金线,配石榴裙,加上薄透的纱衣,与妆容倒也相合。有趣的是袔子内侧留了五条细细的双层暗袋,恰好能簪入瓷花。簪好后,瓷花贴着半袒的酥胸,相映生趣。 女子的体香也就染在这瓷花上,有了温度,有了气息,而后送到看上的男子手中,其中意趣,香艳动人。 明夷将花一朵朵簪进去,心里却有嫁女儿一样的酸楚。两人气息相触,抬眼对视,并无言语。洪奕的脸上红晕愈深,突然幽幽一句:“纵使我错与千百次,你总不会嫌弃我的是不是?” 明夷顿时鼻酸,低下头替她整理簪花:“别说傻话,我很快把你养在家里,给你找个好人家。找不到,我养你老。” 洪奕咳嗽一声,也是觉得这番话题矫情难当:“走,陪我看看有没有小鲜肉帅大叔去。” 两人从二楼观看厅中,已陆陆续续进来半数客人,一眼看去,大多光鲜。洪奕一桌桌品评:“那个挺白净,就是看上去太瘦弱了,跟小鸡仔似的。旁边那桌那个,身材挺魁梧的,鼻子有点塌啊,可惜了……” 身旁传来嘻嘻笑声,是绫罗带着葵娘前来。葵娘着白色,胸口也是白色的五瓣小花,看着十分素净。明夷看她胸口簪花,疑惑道:“这是什么花?” 葵娘答道:“这是冬葵开的花,平日我们只吃葵菜,倒是极少注意到这冬葵花。我也是问了殷妈妈才知道。” 绫罗穿的一身蓝色,胸口是蓝紫色的鸢尾。明夷觉得十分特别,向她要了一支把玩:“我更喜欢这个。” 绫罗淡淡一笑:“如猛禽之尾,并不吉利,何况有鬼扇之名。姐妹们都不愿意要,我却不在意这些。” 原来如此,明夷点了点头,真切说了句:“此花不俗,倒能替你驱走那些鬼怪,只留下解花爱花之人。” 绫罗将花簪回去,欠了欠身:“承明娘子贵言了。” 洪奕嫌她们啰嗦,将明夷的袖子扯了一下:“来继续帮我看看,我还没数到五个呢。” 绫罗扑哧一笑:“师娘子急什么。一会儿你领头在这厅里走上一圈,想看的便多看几眼,横竖都是你首席花魁先挑,这座上选出五位样貌俊俏的绝非难事。” 转而她向葵娘说:“今年是你第一次花会,惯例你可以第二个选,也定然能选出合心意的人来。” 明夷好奇道:“绫罗你第几个选?” 绫罗的笑容有点凄凉:“我年岁大,最后一个选。” 明夷难堪,只得安慰道:“来的都是殷妈妈精挑细选,况且有上百人,选四十个,也都还是人中龙凤。” 绫罗反倒安慰她:“明娘子不用担心,姐妹们照顾我,我那两个熟客还是会留着的。” 洪奕却担心起来:“我大病后,不太记得人,一会儿别选了你的熟客。” 绫罗豁达大笑:“绝不会。我相好的客人年龄样貌皆入不得师娘子的眼。” 洪奕也不好继续追问,只看着门口,喃喃自语:“就这些人了吗?” 只听得楼下一片骚动,入座的客人竟有大半起身往门口涌去,其后簇拥着一个身着青袍身形修长的男子进来,多有谄媚之态。青袍男子跟前有殷妈妈亲自引路,身后跟着一名月白衣衫的青年。 第四十六章 动情 明夷也被楼下的异动吸引,看来那位青袍男子身份显赫,便问绫罗:“那是谁?” 绫罗笑道:“看来今晚要有人争破头,葵娘你可别错过这位。这是光禄大夫郑颢郑大才子,虽然只是从三品,但他是郑宰相之孙,又金榜题名夺了状元,坊间传闻他成为驸马指日可待,自然少不得溜须拍马之人。” “未来驸马也如此高调参与簪花?”洪奕疑问,一边使劲儿回忆野史杂谈里有没有这个名字,“他娶哪位公主?” “当然是最受宠的长公主万寿公主,年方十四岁,等过两年恐怕就要许婚。这位郑大人似并不在意声名,偶尔来行露院虽只是与同僚友人饮酒畅谈,却从不避人耳目。”绫罗笑道,“葵娘你若跟了他,哪怕入府当个丫头,也好过普通人家当夫人。” 洪奕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绫罗不明白:“为何使不得?师娘子瞧上了?” 葵娘怕真是洪奕看上了,扯了下绫罗的衣袖:“绫罗姐姐别说笑了,齐大非偶,那位郑大人也定然瞧不上我。” 洪奕有苦难言,将明夷拉到一旁耳语:“我记得那位万寿公主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这位郑大人命短,可不能让葵娘托付于他。” 明夷明白了,便打个圆场:“若与未来驸马有个瓜葛,万一公主发了醋性,怕是小命难保,惹不得,不敢惹。” 葵娘连连点头:“明夷姐姐说的定然没错。” 洪奕心思也不再放在郑大人身上,倒是对他身后那位月白衣衫的男子很感兴趣,撞了撞明夷的肩膀:“你看他身后那个,气质好特别。” 明夷凝神看去,并不太真切,只觉得虽没有郑颢高大,倒别有风流气韵。肤色冷白,面容端正,嘴角轻笑,眼含讥诮,论贵气不输状元爷,站立着,身形笔直,气质出尘。 正看着,那白衣男子抬头往这边看来,吓得明夷和洪奕一同往后推了两步。 洪奕若有所思:“你说我们见过他吗?总觉得有些亲切感。” “可能因为他带着笑意吧,应当未曾见过,这样的人若见过怎会不记得。”明夷暗暗叹自己眼福不浅,连山是受虐向忠犬小鲜肉,邢卿是艳若桃李艺术型俏美男,伍少尹是麦色心机腹黑总攻,这位是俊美风流贵公子型,若组个男团,岂不倾国倾城? 洪奕仍皱眉自语:“到底哪里见过……” 明夷笑她:“你若想知道,一会儿让他簪花,你有一晚上慢慢聊。” 洪奕倒未反驳,脸上微微泛红:“还不知他会不会愿意为我出价。” 明夷见她似是真动了心,也不敢玩笑:“一定会的。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可能就是一见钟情吧,恭喜你。” 洪奕点头:“我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反而,有些怕。” 明夷抚着她的背,胜过言语安慰。 婢女上来请花魁们准备入厅,明夷有些着急,还未看到连山的踪影。张望着,终于见到他入内,放下心来。只是与满场的贵客相比,他一身粗布衣衫,显得十分寒酸。眉宇虽俊秀,却少了底气。就座的客人们有发现他的,都不由多看两眼,交头接耳。还有几个不断打量的,目光猥琐,怕是好男色之人。明夷看不过去,也下了楼,去与连山坐到一起。 今日人多了一倍,桌椅之间距离局促,依然是两人一桌。 连山见到明夷走近,像等到了救兵,又羞惭于自己的无措,轻声解释道:“连山从未来过此等地方,一时也无衣裳装扮,给娘子丢脸了。” 明夷拉住他手坐下,昂首环视四周,对那些或好奇或别有心思的目光毫不退避,直直望过去,那些人反而转头佯装无事。唯有跟着郑大人一桌的那位白衣男子,笑盈盈举了举杯。 明夷无心理会,只对连山说:“最要不得便是自轻自贱,多少身居高位腰缠万贯者不过金玉其外,米虫而已。连山在我眼里,高贵得多。” 连山咬唇点了点头。 明夷见今日桌上同样有四碟瓜果,一壶四杯。一人面前放了两只杯子,一只青瓷,一只白瓷。婢女过来,将明夷面前的青瓷杯取走了,连山面前依然两个杯子。 殷妈妈请出八位花魁,赤白橙紫绿黄粉蓝,八种颜色,八样花卉,怕是将长安春色聚于一堂,令人目不暇接。 洪奕凭着高挑身材与枫叶晚的妆容最为显眼,介绍时,明夷听得旁边一桌私语。 一个外来客商模样:“这就是你们长安的头牌花魁?不够丰腴啊,不过了了。” 同桌本地那位不甘示弱:“外来客不懂缘由,这位师娘子琴艺了得,手段玲珑,真一朵解语花。多少王公贵族都拜在她石榴裙下,你我身份,连见她一面都难!” 外来人不甚服气:“奇货可居而已。” 同桌人翻了个白眼,不屑辩解。 殷妈妈开始讲述规矩:凡愿意被师娘子挑选的客人,将桌上青瓷杯斟上酒。不参与者,将青瓷杯倒扣。师娘子将选五位客人,饮其酒,将簪花插于杯中。 明夷这才明白一人面前两杯的缘由,便将连山面前的青瓷杯倒扣。其后赶紧望向郑颢那一桌,只见郑颢缓缓将杯子倒扣,而白衣男为自己斟上了酒。明夷松了口气,看来洪奕有望今晚水到渠成。 洪奕开始走向厅中,明夷注意到她第一时间看向白衣男这桌,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继而转过头,从东南角开始兜圈儿,特意饶了个远。 这丫头玩半推半就呢,明夷暗笑,看她装模做样一桌桌客人打量,也挑了几个模样周正的,每次她仰头喝酒,便听到席间一阵惋惜之声,自己的机会又少了一份儿。被选中的也是各有表现,年轻张扬的起身向周围拱个手,目光挑衅;急色的借着接过杯子,捏一把洪奕的手;老练的只向她点个头,不露声色。 洪奕走到明夷这桌时,胸前的簪花还有两朵。 第四十七章 花落 洪奕拨弄着连山倒扣的杯子,嘴撅了起来:“连山瞧不上我。” 连山窘迫地看向明夷求救,明夷眼神瞟了瞟白衣男的方向,笑她:“快去吧,人家等久了小心把酒自个儿喝了。” 洪奕飞给明夷一个媚眼:“是我的跑不了。” 洪奕随手把隔壁那桌的酒喝了,引得现场一片哗然。这可是珍贵的最后第二朵簪花了,竟然给了相貌平平的外地客商。就连那客商本人也诧异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洪奕走开后,那桌又热闹起来。长安人艳羡不已,外地客恍恍惚惚,说道:“近看,还真是绝色美人。” 洪奕终于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人面前,白衣男子很是淡定,将酒端了起来,拱手说道:“在下冯桓。” 洪奕也不好再拿乔,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将最后一朵簪花投于杯中。 厅里惊呼声、叹息声四起。有七八人愤而离席。 殷妈妈赶紧安抚:“接下来还有七位花魁簪花,各位贵客稍安勿躁,春宵方始。” 继而是赛花环节,与拍卖极似,五位簪花者参与,起价五两,一抬手为一两。唯一差别是,为防恶意抬价,未拍得者也需支付自己最后叫价的五分之一作为巡花宴慈善用途。 从五两开始,冯桓一句未发,超过三十两,那位外地客大概已无力竞争,不再抬手,取了六两出来。另外三位的竞争更加白热化,继续叫价,直逼五十两。洪奕的眼睛始终落在冯桓身上,脸色越来越难看。 冯桓终于开口:“无论三位叫价多少,我,多一两。” 全场哗然,三位皆不服,嘲笑说自己要加二两三两五两。 冯桓从怀中取出三颗鹌鹑蛋大小,湛蓝晶透的宝石:“这三颗,每颗至少值价五十两。我就先出价三颗吧。” 所有眼睛都凝在这三颗宝石上,明夷虽不精通,也看出这比自己变卖的要好上数倍,一颗五十两恐怕都说的是底价。 殷妈妈走过去,施了礼:“可否借宝石一看?” 冯桓亲手送上,殷妈妈细细看了一会儿:“三颗至少能抵二百两。三位还要出价吗?” 那三人互相看着,年长者饮了一杯:“看来这位公子势在必得,在下当成人之美。”他最后叫价四十两,交了八两出来,退战。 急色者愤愤不平,给自己台阶:“方才喝急了,现下看,白衣的小娘子更娇艳动人,这位兄台请。”拿出银子了事。 年少张扬那位还不服,问殷妈妈:“以我八家当行信誉,今日出价,明日送来可好?” 郑颢此时开了金口:“听郑某一句劝,今晚我这位朋友势在必得,这位公子要用当行来押下吗?” 那位犹疑起来。被身边同来的人拦住:“公子莫冲动,今日且让他,明日五十两都够包下行露院的,何必一时意气。” 殷妈妈圆了个场:“簪花的规矩是要现银或黄金珠宝,拿上桌才算。不受赊账。” 那位当行公子有了台阶,扔下十两银子,拔腿就走:“怪我轻敌少带了现银,告辞!” 明夷看热闹看得过瘾,也顾不上在意洪奕的表情,再看她时,见她口脂都缺了一半,想来是为了忍住笑,咬了嘴唇所致,便挤眉弄眼笑她。洪奕含羞带怯扔个眼色去,又低了头,好藏住眼里的欢喜。 冯桓牵着洪奕在众目睽睽下上楼进屋去,明夷想着这小浪蹄子怕是今晚要大开色戒,自己的脸都滚烫起来。赶紧收拾精神,下一个,就是葵娘了。 为葵娘留杯的人也不少,她第一时间奔着明夷这桌来了,手颤颤地把连山面前的酒喝了下去,怯生生看一眼连山,又低了头。连山倒未露怯,向她点了点头。 葵娘挑选余下四位花了不少时间,明夷看她所选,都是些面貌老实斯文之人,其中倒有两个是拿“媒体票”入场的文人。一边叹她无择人的眼光,长相老实的肚子里坏水更多,一边也放心了一半儿,这两人实力有限,叫价不会太高。 待叫价开始,明夷心跳瞬时快了起来,七两八两,还能沉住气,十二十三,两个文人陆续放弃,十七十八,她的手心开始出汗,二十三二十四,连山也慌了,不断看她。 二十八,她感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那两个对手一点都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三十,连山最后一次抬手,明夷已经不敢再看葵娘。殷妈妈之前已经绝了她赊账的路,连山只得拿出六两银子缴械。再看葵娘,她的眼里已经如死水一般。 最后四十八两抱得葵娘的是一个长相斯文,举止得体的男子,偷偷问灵儿,他姓周,武将世家,是一位从五品的郎将。 周郎将还想坐下看会儿热闹,让葵娘在身边加了个座,陪他饮酒。葵娘静静坐着,木偶一般。 明夷不想看,不忍看,看,也无用。干脆和连山一同提前退席,今晚,行露院是没有她的半张床了。 走出行露院,风凉。平康坊的大小青楼酒馆热闹非凡,明夷还是挥不开心里的自责。 “连山,你看那周郎将还算俊秀吧?” “是。” “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六,兴许还没有娶妻,娶了也可能没有纳妾,是吧。” “是。” “他会对葵娘好吗?” 连山不语。 “可能今晚之后,他会给葵娘赎身。就算没有,可能会常来,成为关照偏爱她的熟客。也许不会,但陪一个年轻俊秀的武官也比陪他人好,是不是?”明夷止不住想说话,仿佛不说话内心就被虫咬。 连山打断她:“娘子,你别再为他人多虑了。人各有命,有自己的造化。” “连山,我以为你很关心葵娘。”明夷惊异于连山语气中的冷漠。 “连山关心的只有娘子一人。”连山转到上风头,遮住凉风。 明夷的心里凉得厉害,她想起连山被卖被欺的童年,想起他描述拐子被砍去手脚时的眼神,也想起那西屋的器具氛围。 曾经她觉得,自己会和连山好好互相治愈,姐弟也好,主仆也好,她盼着他好。现在,她有一点恐惧,她的退缩不救,因为生计,但心里还有羞耻愧疚。连山,是真的,心里除了他的明娘子,什么都没有。 第四十八章 花殇 明夷不想深思连山内心的冷酷,两人沉默并行着,难免尴尬。她想找些更安全的话题。想到洪奕今晚闺中佳客,忍不住好奇:“那个冯桓什么来历?你可有听说过?” 连山摇头:“郑颢郑大人在长安声名显著,他出身高门大户,又少年有成,心气极高。听说并不屑与朝中官员为伍,更不爱交酸腐浪荡的文人,倒是爱结交江湖游侠。那位冯郎君来历不明,极有可能是江湖中人。” “江湖……且不说,游侠又何论?”明夷对这二字已是半知半解。侠客的江湖只是千年百年前的传说,如今的江湖不过是一个个社团,大的有官府靠山,小的靠盘剥商户。对内,腆论兄弟义气,对外,也不过是巧取豪夺欺软怕硬而已。 连山跟着继续解释所谓游侠,大概并不属于某个山头,四处游逛,有以劫富济贫为名专事偷盗的,有倚靠着富商官员为其充当打手刺客的,有专门追捕通缉令上的凶嫌猎取赏金的,都是以武艺、胆气为货物,换得衣食享受,与侠义二字已经无甚关联。 明夷听着有趣,问道:“那是不是也有充当杀手的,给钱就帮你拿仇家人头?” “杀手酬金高,风险也高,自己雇的杀手难免会在下手时被仇家重金收买,反过头害了自己。因此,江湖中杀手往往出自几个专事此业的帮派,这些帮派重视行业声誉,对杀手们管束严厉,训练专业。久而久之,就极少人找游侠充当杀手了。”连山说起这些,如数家珍。 明夷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对这些事如此熟悉?” 连山言之灼灼:“阿郎在世时,与江湖帮派也有来往,我跟着见识了不少。还有娘子那位义弟马少镖头,也是年少便游历江湖,最喜欢说些新奇故事,连山听多了,自然了解。” 明夷点了点头,这游侠听来豪气,实际上恐怕是最落魄的一种行业,居无定所,又无前途。她深深为洪奕忧心,担心她错付了真心,到头来人财两失。 一路却也顺畅,太后丧期一过,宵禁又形同虚设,只因天下局势不安,百姓积贫而富者益富。做工者愿起早贪黑多赚几个铜钱,商户愿晚些关门多做一笔生意,酒馆青楼这样的地方醉生梦死者更多了。地方官吏睁只眼闭只眼,民不富何以养官。 况这些官吏额外的收入一半来自商户,一半来自帮派。商户之间结成的行会逐渐也成了帮派的形式。这些江湖帮派做事,岂能被宵禁所影响。 连山将明夷送回拾靥坊,自己便继续赶回老宅。明夷本欲挽留,但想到两点缘由,也就不再阻拦。一来店铺里只有西屋一张床榻,打地铺的被褥都没有;二来老宅里目前入住了几个女工,也有货物和原料留存,总还是有个自己人去照看着比较好。 明夷在西屋床榻上翻来覆去,总难入眠。这两日虽入了秋,暑气又回头一击,晚上竟有些气闷。待脑中演过了几场大戏,倦意扛不住要把她击倒时,两声叩门声让她猛然惊醒,心跳快要停滞。 那声音极其清晰,像在耳边,应当就是叩的西屋的房门。只两下,而后便是一片死寂,让明夷怀疑是不是方才梦里的声音。她轻轻坐起身,在黑暗中等了很久,确定外面丝毫没有奇怪的声响,才鼓起勇气打开门一探。 打开门,从漆黑的西屋出去,眼睛变得对光亮极为敏感,两屋之间的过道有小窗,月光透进来,照在楼梯上,悠长的,并无人影。 东屋的门开着,这令明夷迟疑,记得上楼时看到门明明是关的,或许连山去翻阅什么资料,忘了关门? 她深呼吸两下,不知为何下意识要踮着脚尖,好像这样黑暗中的神鬼怪物就见不到自己一般。甚至不敢推门,侧着身闪进了东屋。 往屋内窗户的方向一看,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月光中,窗前坐榻之下,横着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她第一反应是:尸体! 她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身影,很纤细,一身白,背部朝着她侧躺,光影勾勒出细细的腰身和裸着的腿,应当是个妙龄少女。 明夷第一反应是:手机呢?报警。 晃了下脑袋,这不是她的年代。她该如何?是不是应当大声惊呼,叫醒左右邻居帮她找来官府的人?可这是东市,商铺里通常是不住人的,自己住这儿只是特例。或者应当等更夫打更时候去求助?可谁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也许下次打更还要半个时辰。 能不能去看下尸体?会不会留下自己的印记,到时有理说不清?何况,她也只是一想,万一尸体面目狰狞,满脸血污,她非得吓疯了不可。 纠结着是等着更夫,还是去找当班的市丞帮忙,便听得“嗯”一声,那具“女尸”翻了个身,脸朝上继续酣睡。 明夷被她动静吓得两腿一缩,一瞬又清醒过来,能动,不是尸体,没出人命就好。壮起胆子爬近了观看,她又一声惊呼:“葵娘!” 睡在她东屋地上的正是行露院的葵娘,双目紧闭,发髻散乱,表情恬静,正睡得香的样子。 明夷心有余悸,手颤颤地探过去,先拉住葵娘的手,有些凉,但还是柔软温热的,明夷深出了口气,只要活着就没什么大事。 试她的鼻息,很均匀,深睡模样,从胸前看到脚踝,也无明显血迹。见她未受损伤,明夷彻底放下了心,轻拍她的脸颊:“葵娘,醒醒……” 葵娘扭了下头,露出脖子上一片深色的阴影,毕竟月光不够明亮,明夷连忙爬起来,到桌上取了火,点上灯。 再仔细看葵娘的脖子,有两条粗粗的暗红色印记,像是被人双手扼住,并不太深。明夷紧皱着眉,又重新检视她全身,脸上,也有一个巴掌印,已经很淡,还有点微微肿起。 手腕处都是擦痕,像是用什么粗糙的东西绑过,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来。明夷的眼泪就要下来了,一声声唤着她,只望她快点醒来。 第四十九章 采花 明夷回想着自己仅有的那点急救知识,可葵娘呼吸正常又无出血,令她束手无策,胡乱做了几个胸外按压,也是毫无反应。 明夷还没摸清楚周围哪儿有医馆,为今之计,要么去行露院搬救兵,找殷妈妈帮忙,要么回新昌坊找连山处理。连山固然更为可靠,但相隔远些,来回恐怕耽误工夫,况她实在不放心将葵娘如此留在这里。 但想起行露院,明夷迟疑起来,看着身上伤痕可疑的葵娘,这些伤害极大可能是那位簪到冬葵花的周郎将。如果通知了行露院,会不会来一队士兵把葵娘押走?那个送葵娘来这里的人又是谁?能从窗户把葵娘送进来,叩门叫醒她,又走得无声无息,必定有不俗的身手。应当是怀着好意吧,那为何葵娘昏睡不醒? 满心纠结着,明夷决定稳妥第一,把葵娘反锁在铺里,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去找连山。决定后,她立马着手关闭东屋的窗户,啪一声窗户合上,其后身后悉悉索索起来,一声柔柔的“姐姐”让明夷喜出望外。 葵娘撑着地坐起来,往后仰了下脖子,又“啊”一声呼出声,伸手摸着颈后,触到痛处,嘶嘶吸着气。 明夷跑她身后跪下:“别乱动。”继而小心捞开她的长发,见到雪白的颈项上一条醒目的红痕。 把葵娘扶到坐榻上,明夷迟疑着不知该从何问起,又怕是一些葵娘羞于启齿的经历。 反倒是葵娘见明夷惊慌无措的样子,连忙握住她的手一同坐下:“姐姐,不用担心,我没事。” 葵娘细细讲述方才发生的事。 周郎将看了一会儿热闹,觉得无趣,便拉了葵娘回房。葵娘坐那儿陪酒时,一直都偷偷看他,相貌端正,举止有礼,倒比她那位日思夜想的情郎更胜一筹,也就认了命。 没想到一关上门,只有两人之时,周郎将原形毕露,将她一把抓起扔到床上,粗鲁亲昵起来。她又羞又怕,推搡了几下,没想到被他一个巴掌扇懵了。 周郎将开始辱骂她,抽出了藏在怀里的一节粗绳,把她双手捆绑起来,扣在床柱上,说自己花了那么多钱,一定得找回来。 葵娘越听越怕,他骂骂咧咧中,听出他将上级喜欢的一位营妓弄死了,被惩罚不能在军中寻欢。憋了好几个月,这次回长安,必须玩个痛快。 周郎将取出随身的刀要割开她衣服,还说要在她身上留个印记才值四十八两,葵娘吓得大声呼救,被他扼住脖子,警告她不让出声。 葵娘喊叫不出,呼吸困难,感到整张脸都肿胀起来,眼睛突起,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活不过今晚了。她死了,一两百两银子,就不会有人计较。 她突然开始极度悔恨自己早前轻生的念头,她不要死,哪怕一点朱唇万客尝,也不要死。也许未来会有对她好的人,她还没有看过传说中江南的风景,她,不要死。 也许上天听到了她喉咙口出不来的求救声,在她眼睛逐渐模糊的时候,突然呼吸顺畅起来。她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扭身看着眼前一道黑色的高大身影,正大力踹向地上已经昏厥的周郎将:“这么容易就昏了?太便宜你。” 黑衣男子转脸过来,笑盈盈看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娘子莫惊,我们好好教训教训这畜生。” 葵娘看清了他的脸,方方正正,浓眉大眼,眼角微微上翘,带着点轻佻。鼻子有些大,嘴唇却薄,嘴角歪歪的,抹不去的笑。长的好看,就是,不大正经。 男子俯身帮她把手上的绳结细心打开,看她手臂磨出血,皱了皱眉:“最看不起这种不懂怜香惜玉的粗人。” 葵娘看他无恶意,又救了自己,壮起胆说:“多谢侠士相救,未知如何称呼?” 男子挠了挠头,有点犯愁的样子:“我姓成,一将功成的成,你叫我成大哥就行。” “成大哥。”葵娘叫了声,脸上飘起红云,见男子拿着绳子去拨弄周郎将,好奇道,“成大哥要做什么?” 男子嘿嘿一笑:“你转过头,别看这龌龊东西。” 葵娘见他已经开始动手掀开周郎将的襕袍,露出毛茸茸的大腿,连忙转过身不敢看。 身后折腾一阵,听得击掌之声她才敢回头,黑衣男子已经起身,一脸嫌弃双手拍打:“小娘子,你有手帕吗?” 葵娘从枕旁拿了贴身的丝帕递给他,他使劲儿擦着手,眉头还是紧皱着。 葵娘看周郎将一直没反应,问道:“他……死了吗?” “没有,我点了他穴,他死不了。绳子我还给他了,他其中一个子孙袋倒是死了,哈哈哈哈。”男子擦完手,看了下手帕,塞到了怀里,“这我弄脏了,一会儿带出去扔掉。” 葵娘说到此,看到明夷掩嘴偷笑,问道:“姐姐你明白他做了什么?我不懂。” 明夷也不知如何解释,用绳扎紧会让某个部位坏死的问题,只得说:“你那位成大哥把那个畜生弄成了半个太监,他以后不敢在女人面前赤身了,哈哈哈哈。” 葵娘这下反应了过来,又是羞,又是喜。 明夷催着问她:“然后呢?” “然后成大哥就问我有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我只想得到姐姐这里。成大哥嘱咐我,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被人从背后打晕带走了,有人问就只管哭。”葵娘摸了摸脖子后面,“成大哥说要留下击打的印子,防止官府追究。” 明夷这下明白了葵娘身上那些伤痕和脖子后面红印的由来:“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葵娘羞红脸说:“他让我一口咬定,他把我抓到陋巷,绑我打我欲欺辱我,我誓死不从他怕人发现跑了。然后我来投奔了姐姐。” 明夷想了会儿:“他心思挺细。如此,那周郎将便不能污蔑你与人合力伤他,况且他也不想让自己残疾之事宣扬出去。你把他对你的作为推到采花贼身上,也防止他再来报复你。” 葵娘点头:“恐怕那恶人醒来会找士兵围捕他,不知成大哥有没有顺利逃脱。” 第五十章 会审 明夷笑道:“你那位成大哥功夫了得心思缜密,不用为他担心。跟我到西屋休息吧,明天恐怕还有硬仗。” 葵娘的眼里不见了白昼时候的悲苦和迷茫,甚至褪去了一点青涩无措。明夷看着她这微妙的变化,明白她自此之后,不会再为了负心的男人寻死觅活。真正从少女到女人,并不是身体的变化,而是精神上,多了一种内在的坚强。看的波澜越多,要么被吞没,要么将经历化为心头的城墙,愈加坚韧,这才是女人最大的底气。 两人挤在一张床榻上,明夷怕碰到葵娘的伤口,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葵娘伸手过来拉了她一下:“没关系,姐姐,我伤口一点都不疼。成大哥给我上过药了。” 明夷闻到葵娘手上一种清凉的香气,说不出的熟悉:“什么样的药膏?” “淡淡的紫色,用上去暖融融的,之后又很清凉。”葵娘回忆着,“一上药,我手上原本火辣辣的疼痛便不见了。现在只有颈后未上药的地方还有些胀痛,并不打紧。姐姐快休息吧。” 明夷“嗯”了声,不再问了。心里却安静不下来,这气味和颜色她记得很清楚,上次就在西屋,她以为是梦,见到床边为她上药的影子,还有留在手臂上的藕荷色药膏与独特的清凉香气。再加上殷妈妈提过,这不像是一般的方子。她心里一凛,心跳快了起来。 如果那时不是梦,难道也是这位来去无踪的高人?哪有那么多武林高手能和她扯上关系,加上同样的药膏,恐怕就是同一人。近来她总觉得黑夜中似有人窥伺,也许并非错觉。 这个人,偷偷为她上药,如神兵天降救了她的朋友,看来绝无恶意。极大可能是那位“交游广阔”的师娘子江湖上的相好。是友非敌就好,她想着,稍稍宽了些心,又惦记起洪奕来,不知她此刻是在春宵一刻还是已经酣睡。 明夷比葵娘醒得更早,一来惦记着去看望洪奕,打听打听她闺房艳闻,二来也得早些把葵娘送过去,该面对的不如早些面对。 葵娘有明夷做靠山,倒是不那么怵了,跟随她赶往行露院,路上又想起周郎将的模样,突然站住了,紧紧拽住明夷的衣袖:“姐姐,我能不能不回去了?” 明夷知道她是担心周郎将秋后算账,安慰道:“你只要一口咬定自己被贼人打晕,什么都不知道。没人有理由难为你。若周郎将要追究簪花的钱,姐姐想尽办法也给你补上。” 明夷也是咬了咬牙,大不了再卖掉几颗宝石,总是人命最重要。 葵娘仍然迟疑着:“要不我躲几天再回去?” 明夷叹了一声:“越早回去你的嫌疑越小。再说,你往哪儿躲?我这儿他们肯定会来找,你出城躲避吗?外面有山贼有猛兽,你吃什么喝什么?况且你能不能出城都是问题。” 明夷说完,狠了狠心,把她的手放开,自顾着往前走。她怕葵娘对她掉泪,怕自己心软做出给人陪葬的事儿。她太明白,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能力搅合到这种事情里。 她自认为了葵娘的事儿已经尽了全力,全凭对这孩子一念怜惜。昨日没能簪到她的花,现在想来却有另一种滋味——对洪奕的负疚感能少些。 过了会儿,她听到身后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知道葵娘跟了上来,便再也没有回头。 一反常态,平康坊一大早就十分扰攘,有关无关的人都往街上去,瞅什么热闹一般。到行露院门口,四五十名士兵将院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葵娘紧紧捏住了明夷的手,明夷自己也是手心出汗,硬着头皮往上走。 士兵将二人拦住,听得葵娘二字,即刻如院禀报,随后将二人半押半送入大厅。 厅内气氛十分紧张。一旁临时架了张软床,周郎将面无人色躺在床上,看不清表情,也不知死活。床前两个白发白须的老人一边耳语一边摇头,身边都带着提药箱的童子,看来都是有来头的名医。 厅中间站着三人,中间的武将四十上下,身材高大,横眉怒目,一侧是殷妈妈,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惊惶或有恭谨姿态,面沉如水,讳莫如深,见明夷二人前来,倒是眼露关切之色。 另一侧却也是熟人,伍谦平伍少尹,穿一身官服,侧着身对那武将恭敬有加的模样,掩不了自带的阴冷之气,笑里藏刀。见明夷来,面不改色,不认得一般。 殷妈妈示意葵娘行礼:“这位是李将军,为寻下属周郎将而来。葵娘,昨晚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好好说。” 葵娘吓得腿一哆嗦,差点跌坐地上,泪珠子不断流下来。明夷边给她抹泪边劝两句,见她一时止不住哭,看了伍谦平一眼,上前说了一番来由。 明夷说昨夜太晚,在东市拾靥坊内休息,夜半听得有人敲门,打开却看到葵娘如惊弓之鸟,扑到她怀里大哭。安抚一番后,得知葵娘在行露院被人打晕,带出来,贼人在东市陋巷中欲对其轻薄,她奋力反抗,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贼人扼住她,她昏厥过去。醒来后已不见贼人,她出巷发现离拾靥坊不远,慌乱之中便来求救。 李将军听着,沉吟片刻,问葵娘:“这位娘子所说是否属实?” 葵娘微微颤动了一下,连忙点头:“尽皆属实。” 李将军又问明夷:“为何不即刻将葵娘送回行露院?” 明夷胸有成竹:“葵娘说那贼人口口声声你杀我相好,我也杀了你的。恐怕是冲着夺葵娘性命而来,见她晕厥,一时间以为已扼毙才离开。如果回头验证,撞到我与葵娘,我俩性命难保。所以明夷以为,将葵娘藏在拾靥坊最为妥当。” 明夷临时改了说法,葵娘不知所措,只得继续抽噎,准备实在不行再假装晕厥便是。 而令明夷决定改变说法的,就是这位李将军的阵仗。万一他找稳婆来给葵娘验身,知道她近日未行房,难免怀疑。贼人伤人劫人而不欺侮,说不过去。而把矛盾指向周郎将虐杀营妓一事,最为可信。 第五十一章 虚惊 李将军听她说完,眼瞟向周郎将的软床,表情虽细微,明夷也隐隐感到一种厌弃,心里顿时踏实了点。恐怕周郎将口中那位上级就是李将军,这真是撞到刀口上了。 伍谦平阴鸷的目光停留在明夷身上,虽然还带着点微笑,却比一脸肃杀的李将军更让她浑身发冷,仿佛任何一点角落的小心思都被他看透。 李将军还想询问,伍谦平已向明夷和葵娘走了过来,盯着葵娘看了会儿,问道:“贼人击打你何处使你晕厥?” 葵娘捞起长发,转过身。伍谦平看了一下,向李将军汇报道:“葵娘脖颈之后确有被击打的痕迹,必是气力较大的男子所为。” 他又拉起葵娘的手,观看手上伤痕,问道:“这也是贼人造成的?” 葵娘看向周郎将的方向,那恶人半死不活的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听到伍谦平的问话,他也转头过来看。明夷揣测,他心知李将军厌恶他虐打女子的嗜好,因此十分紧张。 葵娘又看一眼明夷,见她眨了眨眼,便点头道:“是那贼人造成。” 伍谦平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像,在亏娘面前展开,葵娘一看,脸色顿时煞白。 明夷看了一眼,画像中男子清俊英气,双眼上挑,狮鼻薄唇,显然就是葵娘那位成大哥。怕葵娘露出不妥神色,明夷插嘴道:“你在陋巷中可有见到他容貌?今日月光蒙昧,你可有仔细记下他相貌?” 葵娘不笨,连忙摆手:“并未看清,但似乎与这人不太相像,我当时只觉得恐惧,未敢多看。” 伍谦平似自言自语:“只可惜周郎将也是被其一掌击晕,未有机会看清。” 明夷对这位成大哥也是极其好奇:“这是谁人的画像?” 伍谦平将画收起:“是最近闹得人心惶惶那位采花大盗,你二人看清记清也好,遇到这人,定要呼救自保,并告知官府。” 明夷拽了一把葵娘,怕她露出马脚,葵娘低下头不语。 李将军没了耐心:“既然问不出什么,莫浪费功夫。长安城内岂容宵小妄为,八成就是这采花贼,为了儿女私情行报复之事。但行露院竟任狂徒来去自如,总要有个说法。” 殷妈妈这才开了口:“行露院有疏忽之处,愿赔偿汤药费百两。只是今日还有巡花宴,这是长安城为善大事,院内众人都要参与,李将军这些兵马何时撤走?” 殷妈妈不卑不亢,让灵儿取来银两,李将军微微颔首,让手下收了。 伍谦平打了个圆场:“这贼人既然能对周郎将一击即中,定然武功高强,断无可能还留在行露院中,我手下询问过,也未有人见他出入。为今之计,加派人马在各城门巡视,勿让可疑之人轻易出城。” 李将军点了点头,轻飘飘抬了抬手:“那就劳烦府尹衙门配合了。” 李将军一行无声无息撤走了,连带着被担架扛走的周郎将。经过明夷身边时,她瞟了眼,那张算得上清俊的脸上蒙了灰一般,毫无人色。眼里都是血丝,眸子却如死鱼眼珠,不会滚动,没有光彩,眼周肿得核桃一般。大概在她们来之前,他已经闹过哭过怒过疯过,如今是绝望了。 明夷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简单了了,怕高深莫测的伍谦平再拦住葵娘询问,把她赶了上楼去休息片刻。 殷妈妈提醒道:“休息一个时辰,还得上妆换衫,巡花宴耽误不得。”继而向伍少尹告退,忙着安排流水宴的事宜。 伍谦平挥手让自己带的几位亲随先回府,走近明夷,低语道:“怎么?这么快把那丫头支走,有什么瞒着我吗?” 明夷挤出僵硬的笑容:“怎么会,我与她萍水相逢,与谦平兄可是坐着同一条船呢。” 伍谦平嘴角一扬,眼无笑意:“这采花贼我是势在必得,明夷如有消息,莫瞒我。” “早日抓捕采花贼,城中女子才得安生。”明夷敷衍道,虽然不知那成某人是不是暗中关照她的神秘人,毕竟是葵娘的救命恩人,没道理不维护。 “我看那位李将军似乎并不想给周郎将讨公道,怎又拉出这么大排场来吓人?”明夷问出心头疑问,也好转移话题。 伍谦平见周围已无旁人,便给明夷解了惑:“周郎将如此嚣张,是仗着身为将军之子。李将军与周将军同为从三品,对这不服管教的郎将早已厌恶之极,却不得发作。这次,周郎将受了大教训,周将军征战在外,李将军不得不为他出面,但心里,恐怕是暗暗叫好。” 明夷算是搞明白了:“那周郎将凌虐致死的营妓不会恰好是李将军的相好把?” “这些事情外人何以得知。但即使如此,李将军那样的人物岂会因区区营妓上心,不过是借此惩戒周郎将不服管教不把他放在眼里而已。”伍谦平深谙官场中人的心思,女子,不过每日可以更换的玩物。 明夷心里觉得别扭,一条命,在这些人眼里草芥不如。如此三观不合,她有直觉,迟早和伍谦平有决裂的一天,看他俊美模样,又有丝奇妙的不舍。罢了,事到临头再说吧。 明夷心烦,想着上楼探望洪奕,问伍谦平今日有何打算,是否要参与流水宴。 伍谦平自然是摇头否定,明夷笑道:“伍少尹是嫌弃我们这些平民用过的食物?” 他倒答的认真:“席上菜肴丰富,我岂有嫌弃之理,只是我不食荤腥,罢了。” 明夷惊奇道:“谦平兄是佛门中人?” 伍谦平深深扫她一眼:“明夷忘了,我从不敢饱食,更不愿沾膏腴,怕自己忘了命悬于一线。” 明夷打了个冷战,这人,不好色,不好饮乐,敛财而从不挥霍,把自己饿得如此清瘦,真像个怪物,一头保持着饥饿和清醒的野兽。 此时,二楼因李将军封楼而不得离开的入幕之宾们陆续下楼,神情各异,有一脸焦急的,有眼肿腿软的。伍谦平忙与明夷告辞:“恐怕同僚见我在此难堪,我先走一步。” 明夷看着他匆匆而走的背影,说不出什么感受,这人,每步每句都如此累心烦神,恐怕每天吃喝也长不了肉吧。 第五十二章 走心 明夷看着二楼一个个男子下来,始终未看到那位冯桓,倒为难起来。万一两人还在房内温存,自己贸然前去岂不尴尬。 此时米面铺的伙计开始把货物一袋袋送进来,经过清点,又一件件往马车上运。后厨抬出两口半人高的大锅,预备着搬走。锅碗瓢盆运出运进,明夷觉得自己在这儿杵着都嫌碍事。罢了,去二楼等着,她二人再缠绵也得出来吧,不行还能在邢卿那儿坐坐。 从二楼看下去,大厅人群越发熙攘,却并不十分嘈杂,各行其事,井然有序。看这规模,已经超过明夷对于巡花宴的预期。仅这次新采购的用于施粥的白瓷碗,就推成了小山。 她再次对殷妈妈此人感到敬佩又不解,能将行露院开成长安第一销金窝,其商业手段、人脉背景必然十分了得,凭此,作何生意不能大成?虽都不如经营青楼这么好赚,但她又为人仗义,为善最乐,并不像一心逐利求财的奸商。 也许,身为女子在其他行业难以崭露头角?或者,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故…… 正想着,身后邢卿的房门微微打开,他探出半个身子:“明娘子真乃女中豪杰,将军面前亦无惧色。” 明夷瞥他一眼:“怎么你都看到了?不怕暴露了自己吗?” 邢卿不以为忤:“本就不是冲着我来,况且那位将军不过走个过场,连搜查的功夫都省了。” 明夷玩笑道:“邢卿如此美貌,倒真是要防着采花大盗。” “明娘子说笑了。”邢卿说着,却不开门,“况且以我听闻,那位采花大盗未必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葵娘此事,他将葵娘放了,却重伤周郎将。恐怕采花是假,教训恶人才真。” 明夷狐疑地看着他,他这言之灼灼似乎亲眼目睹一般,葵娘的房间虽与他的不是紧挨着,距离也并不远。以他的内力,一楼的对话能听得清晰,葵娘房里的争斗如若他有心,走到室外,恐怕也能一字不差落入耳中。他却未施予援手,这人,比她,比连山更心硬。 明夷知道也不能怪责他,身处行露院风尘地,背负血海深仇,面对未知的可怕敌人,他没有变成阴暗嗜血的怪物已经不易,哪还能指望他对别人怀多大善意。如自己,不也是蝇营狗苟,保全性命家财为重吗?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别扭,也没了去他屋里坐坐的心思。两人假言假语有什么意思。说到底,她亏欠邢卿不少人情,也怕他追着自己要高人。 邢卿见她踟蹰在外,好奇道:“怎不去师娘子房中?” 明夷苦笑:“她昨夜有客,恐怕此刻还没有走。” 邢卿抬了抬眉:“你放心,我听得两个时辰前她房门有开闭之声,应当已经走了。” 两个时辰前那岂不是凌晨三四点?这游侠的生物钟可真是与别不同。明夷又看了眼邢卿,这人耳目还真是机灵,只不过深宵半夜他不睡觉又在做什么? 邢卿捕捉到她的狐疑,干笑道:“我一向夜半有打坐修炼的习惯,倒是白昼用来睡眠得多。”说着,打了个哈欠。 明夷看半开的门内,他还穿着轻薄的丝织汗衫,半透着还能见到若隐若现的肌肤,大约如此才不便让她入内。便催促他:“你快回房休息吧,我找红依去。” 敲了敲洪奕的门,里面声音沙哑慵懒:“谁啊。” “还能有谁?”明夷想到自己傻站半天,有些气,“能进来吗?” “自个儿进来吧。”洪奕听是她,也懒得客套。 明夷进门时,她还躺在床上,发鬓散乱,双眼迷离,薄被之下估计衣衫不整。脸上绯红未散,嘴唇上口脂残了一半,却饱满可人。明夷也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见此状,知她一夜风流,应当是宾主尽欢。 明夷作势扒拉她被子,洪奕才迅速醒了神:“做什么,你这个女流氓!” “我看看那位冯少侠有没有粗手粗脚把我家洪奕弄坏了。”明夷笑得十分邪恶。 洪奕岂会是吃亏的那个,作势要扯开被子,又迅速拉上:“本来给你看看也无妨,但我们姐妹一场,我可不想刺激到你,毕竟你每天孤家寡人的,身边鲜肉又不肯吃。” 明夷隔着被子打了下她的肚子:“看来他是把我们洪小姐伺候舒服了,牙尖嘴利的,心情大好呀!” 洪奕痴痴笑起来,抱着被子坐起身,把明夷拉在身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柔声说:“说真的,我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契合的人了,甚至,从没有遇到过。” 明夷翻了个白眼:“别人不知,我陪你这么多年,虽说这几年你很少动心,但之前你也没少说遇到真爱之类的。” “那时候我傻,不懂事,听在耳里就信。”洪奕说得认真,“等我看清了,就真的只走肾不走心了。今天好明天散,我完全不会留恋。但这次,不一样。” 明夷沉默了会儿,她明白洪奕的玩世不恭背后有什么,也明白这样的女人真动了心有多真,拍了拍她的手:“有什么不一样。你们才见了一次,就是一场onenightstand。一夜能走的只是肾吧,如何走心?” “不是一夜,他说他会经常来看我,他说我是他的。”洪奕说得肯定,脸上的热度传播开,让明夷的脸颊都快烧起来。 “你不是告诉我,男人床上说的话,绝不能当真吗?”明夷始终对游侠身份的冯桓持保留意见,“何况,我打听了,他是个游侠,居无定所,就跟没有脚的小鸟一样,我怕你受伤。” 洪奕低着头,声音未有一点迟疑:“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有这种感觉,但就是有,没有办法。如果他是没有脚的小鸟,我愿意在这里等他来时,抬头看他,远远一眼都满足。有一天等我学会了飞,我就跟着他,在天空中,永不降落。” 明夷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因为肉麻,而是被震住了。没想过洪奕会对一个陌生人投入到如此地步,完完全全不像她所熟悉的、聪明洒脱的那个女子。 第五十三章 善行 明夷知道她没有什么资格在身经百战的洪奕面前教导她怎么样对待感情,也知道即使她说了一吨金玉良言在陷入爱情的女人面前也如同排泄物。只能回头静静看着她,看她神采飞扬讲述关于冯桓的一切。 他的身材如何秾纤合度,他的容颜如何耐看俊美,他的床技如何动静得宜,他如何霸气迷人,他如何体贴温柔……她从未听到洪奕用这么多溢美之词,像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女孩,诉说着心目中的神祗。 “你知道吗?他身上有着我所没有的却期待的一切。就好像上天给我送来的最完美的男人。”洪奕的眼睛里闪着光,“而他那么能控制我们之间的节奏,我这么多年没有试过让对方带着走了。” 明夷听着,心里已经有些怪怪的滋味,调笑道:“是那事情的节奏吗?那真是很少见了。” 洪奕一脸认真:“不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想让他留下休息,我好看着他睡。他说怕我看腻了,来日方长,便走了。” 明夷腹诽着,不知道这游侠是不是后半夜还要去找什么旧相好,还是有杀人越货的勾当要做。但不能说,说了,伤人。 洪奕见她沉默,搂住她肩膀:“不为我高兴吗?我很开心,真的,无论未来如何,此刻,他让我有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明夷清楚了自己为何不是滋味,她嫉妒,是的,不管这个游侠是怎样的人,此刻洪奕的幸福是真实的。她太明白,对于感情经历丰富的熟女,掏心掏肺去爱一个人,去被一个人深深吸引是多么难。这种不考虑对方经济能力、无视未来和安全感,只是难以克制去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恐怕一生都遇不上了。 “我为你开心。”明夷正视她,“谁知道明日如何,只要此刻开心就好。但答应我,为自己保留一些,不要受伤。” 洪奕把头埋在她颈项:“好,哪怕受伤,你相信我会站起来。” 明夷眼中酸酸的,为这种宿命感,也为自己。她,还没找到这种能让她奋不顾身的动力。 聊了会儿,葵娘已经换了衣衫前来,一身的鹅黄,显得更加柔嫩可人。 “红依姐姐,麻烦你给我上妆了。”葵娘已从昨夜的惊吓中彻底恢复,依然如欢快的小鸟一般。 明夷暗暗羡慕她的年轻,能够没心没肺。一夜没怎么睡好,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生锈了。想起还得安排巡花宴上拾靥坊的摊位,连忙告辞。 待明夷回到东市,整个东市已经焕然一新。 巡花宴的长桌从街头排到街中间儿,正好到长安居门口。一群人端着碟子从长安居内鱼贯而出,碟中都是一些常见的凉菜。 明夷正惊异着,恰好殷妈妈从马车中下来,走到长安居门口,遇见她:“你到了?拾靥坊的位置我给你安排在街中间,靠着主花亭,离你店铺也不远。” 明夷谢过她的悉心安排,便问出自己的疑惑:“巡花宴是与长安居一同合作吗?” 殷妈妈摇了摇头:“长安居位置最好,且有东市最大的厨房,往年我们都是花钱包长安居一天,而后另聘厨子用他家厨房出菜。今年不同,这长安居已经易了主,只是招牌还没换,也未重装。” 明夷听到一半便兴奋起来:“是容异坊的夏娘子买下了吗?” “明夷你的信息果然灵通,我都是前日来包场时才得知。”殷妈妈笑道,“恰好夏娘子当时在场,便立即拍板,免费提供厨房和厨子,为巡花宴出一份力。之前在邢卿口中听说过,闻名不如见面,她真是个利落爽快的奇女子。” 明夷听自己钦佩的殷妈妈称赞与自己一见如故的夏娘子,脸上顿觉光彩:“我与她也有数面之缘,她着实玲珑爽直。” 殷妈妈指点了拾靥坊摊位的位置,果然就在行露院主花亭旁,将为明夷代为置办的米面交托给她,便去长安居内安排去了。 明夷快走几步,回到拾靥坊,连山正倚门等着她,见她来,一脸欣喜:“娘子一早去了何处?终于见到娘子了!”他自知问得逾矩,涨红了脸,解释道:“连山怕娘子出事,好生担心。” 明夷笑了笑,抚慰他:“是我不好,没留下个信儿。出了点事儿,我去了行露院一趟,晚会儿再和你说。新品做好了没?” 连山点头:“两色胭脂与口脂都做好了。” 明夷拿了一只来看,配上了林昭的画,显得十分精致高贵:“今日就不用在店铺里售卖了,店内货物未足,开铺反而会令客人失望。你将新品带着,去我们的施米摊出售就好。而后将钱款捐赠出来。” 连山虽不很明白,不敢多问,利落地搬出新品,关铺,随明夷往街中走。 再回到自己的摊位,明夷眼前一亮,原本简单的木桌上铺上了一张蓝色的缎子桌布,用金线在正前方绣上了拾靥坊三个大字。殷妈妈做事实在太为周到,明夷暗暗佩服。 眼看着长安居内端出各色水果,而后是热菜和各种蒸饼,汤饼。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跃跃欲试,只是桌上并无餐具,人们只能面面相觑。 几声锣声响起,两辆马车停到街头,车上下来的正是昨日簪花的八位花魁。围观人等自动站到一边,花魁们鱼贯而入,衣着艳丽,妆容华美,正如一片冬日萧瑟的树林中突然百花盛开,点亮了整个东市。 八人均匀站立到长桌一侧,身边各自站一位小厮,手上拿着托盘,盘中有竹箸与瓷勺。花魁们则将怀中一袭锦帕摊开,捧在胸前。 路人取箸与勺,而后在锦帕上随意丢几文钱,便可入席享用美食。明夷还未来得及走到洪奕面前,已经被人群挤开。一眨眼,长桌已经坐满了人,花魁们手中也已沉甸甸满是铜钱,另有小厮将铜钱收拢,在长桌尾部,街中央的主花亭中。 花亭内,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来自大锅里的热粥。桌上摆着小袋儿的米面,几位小娘子负责为排队的人派发,每人一碗热粥,一小袋儿米面,再加十个铜板。花亭外,长长的队伍从街中排到街尾,看不到尽头。 取完的人,到拾靥坊桌前,还可在桌上的米袋中再添一勺到自己袋中。明夷发现,领米的人和自己想象中不同,都是安安静静,在她的米袋中轻轻舀半勺,而后都千恩万谢,这场景,令明夷眼中始终盈着泪。 第五十四章 流年 第一轮参加巡花宴流水席的客人用餐即将结束,明夷有些手忙脚乱。她与连山忙着施米,腾不出手来照看新品的推销问题。正愁着,救星说到就到。 两位高大英挺衣着光鲜的男子从等待入席的人潮中脱颖而出,一路而来,人们先闻其香,后见其形,而后惊奇于二人相貌的精致,竟然不逊色于八位花魁娘子。 来者自然是辛五郎与贾七郎,明夷深出了口气,这二人负责销售新品,自己可就解放了。同时脑袋里又想起竹君教坊和行露院的关系,这坊主定然就是殷妈妈本人,八位花魁,上中下八郎,都应了八卦之数,她还真是对阴阳五行之学非常着迷呢。 手头事务交代出去,明夷想松快下,先去长安居内看看,能遇到夏幻枫最好,如若不然,便去殷妈妈那儿帮手,看能否逮到机会试探教坊之事。 长安居里除了进出厨房的小厮特别热闹,别处都是一派萧瑟。桌椅掀了过去,墙壁上的装饰取了下来,大堂的牌匾随意歪在地上。看样子夏幻枫是准备将这里彻底翻新,再造一个气象不凡的容异坊。 明夷看着厨房入口,鱼贯出入的小厮中,着青色的负责将用过的餐具收进去,着土色的负责端菜上菜,讲干净的餐具送上来,共有二三十人之多。 进入厨房,里头也是别有洞天。原有的厨房保留之外,通往后院的墙被敲开了,拓了一倍面积。大厨和帮工近十人,各司其职,竟如现代的流水线一般,洗菜切菜做菜布菜,井井有条。 在厨房中,她见到了同样站在一旁不语的殷妈妈。 “这位夏娘子手段果真不凡,我原本还想进来调度,结果完全不用担心。”殷妈妈见她来,并不惊奇,“你我可真当与她多多请教才是。” “殷妈妈过谦了。夏娘子虽然经营有方,殷妈妈一人支撑起长安最大的青楼与教坊,恐怕天下女子尽皆叹服。”明夷只轻轻带过教坊二字,等着殷妈妈接招,她愣了会儿,笑了。 “这里说话不便。”殷妈妈将明夷带出厨房,往二楼走,一边坦然承认:“我知道总有一日瞒不过你,没想到那么快。明夷着实聪慧,只是不知我是何处出了纰漏?” 明夷也开诚布公:“您给我写了个信笺,和坊主签字的契约,都有个为字,笔迹难以遮掩。” 殷妈妈恍然大悟,大笑两声:“看来我还是年岁大了,行事不够缜密。幸而也未想瞒着明夷,只不过不想太过招摇,毕竟教坊那里算不得公开的生意。” 明夷毕恭毕敬向殷妈妈行了个大礼,吓得殷妈妈连忙扶住她手臂:“这是何意?” 明夷正色道:“坊主多番对明夷施以援手,不计得失,明夷愧不敢当。世上因果相随,恩必有报,一再得到殷妈妈厚待,内心惶恐,望告知因果。” 殷妈妈面沉如水,背过身看着楼下熙攘人群,久久方叹了一声:“都是二十年多前的尘缘旧事了,我本不想提。但若不说,恐怕你心中放不下,不肯接受我应给的好意。” 明夷听到二十多年前,倒是松了口气,那时候明娘子还是孩童,都是上一代的纠葛了吧。 殷妈妈说到当时她身为军中营妓,曾与一名武将相爱,对方身份显赫,不可能将她纳入府中,却有能力给她自由,改名换姓养在外宅。一年未到,后院起火,武将恰在外征战,他夫人找来,把她卖入青楼。 就在那里,她认识了经常来应酬的丰四海。 殷妈妈说到此,面露少女般的神色:“你阿爷那时还年轻,英挺俊朗,剑眉星目,气势不凡。你才四五岁,出生就没了阿娘,他一人带着女儿,虽家产丰厚却难免寂寞。一来二往,我们生了情愫,他将我赎回府里,准备择日续弦。” 明夷挺着,已经大概明白,这殷妈妈对她好是因为对他死去的阿爷有感情:“那如此说来,我小时候便认得殷妈妈?” “你大约是不会记得了。”殷妈妈眼带忧虑,“我与你相处不过短短二十天,都是命定。武将回了长安,一直追过来,与你阿爷讨要我,我左右为难。” 明夷听得入戏:“你心中还是喜欢那位武将吧,但他却不能给你安稳的生活。” 殷妈妈点了点头:“你也影经历过刻骨的爱恨了,或者能明白我的感受。安定的生活纵然有多大的吸引力,可是,若爱一个人,便能将所有的理智摧毁。我选择了离开你阿爷。” 明夷当然知道是这个结局,否则,殷妈妈已经是她的阿娘:“那为何你还是……” “还是在青楼里度日是吧?”殷妈妈眼里放空起来,“他说他有比生命更重的抱负,必须借助他丈人家的势力往上爬,但他不会抛弃我。他帮我买下了行露院,让我在此能避开他夫人的耳目,又不必委屈自己。” “他实现了他的抱负没有?你还在等他吗?”明夷为眼前这个看似强大淡定的女人心酸起来。 殷妈妈嘴角的笑十分牵强:“他大概已经实现,而我已经不再等了。我们早就不可能再有交集。” 明夷无言以对,只得上去轻轻拍一下殷妈妈的手臂:“没有期许便没有失望。” 殷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背:“关于那个男人我早就放下了,只是一直对你和你阿爷十分愧疚。你阿爷深深愤懑,再也未来见过我。而你本可以有个阿娘,是我让你失去了这个机会。所以现在我可以帮到你的,我都不会吝惜,你千万不要拒绝。” 明夷顿觉心头解开疑惑后,十分轻松,安慰道:“这不能怪殷妈妈,情爱面前,无法勉强,你我二十多年前没有母女的缘分,如今能如此投契,是另一种缘分。” 殷妈妈笑道:“你也知我行露院从不强行逼迫小娘子们接客,面上光鲜,实际上收益并不多,又要支撑那么大排场,还有这巡花宴的花费。所以另开了竹君教坊,以此补贴这边的亏空。” 明夷本来还存着对竹君教坊的疑问,如今殷妈妈也解释得干脆,她并无话可说。但心中总觉得有些东西,怪怪的。 第五十五章 分妻 明夷心知再问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那武将如今是何身份,这行露院和竹君教坊与他是否还有瓜葛,殷妈妈定不会相告,说了,也与她无甚关系。 而殷妈妈虽说不吝相助,她也不会天真以为可以倚赖对方。殷妈妈那儿的人力、人脉或许可以低价或免费提供给她,这么多年前交情份上,她也受得,日后有能回报之时鼎力相助就是。但更多的,明夷不会想,也不会受。受不起的恩,迟早是祸。 这些置于脑后,只是从厨房到二楼,都不见夏幻枫的踪影,这让明夷有些诧异:“今日殷妈妈可有见到夏娘子?” “未曾。”殷妈妈摇了摇头,“我也未想到,厨房说她一早已过来安排提供餐食的事宜,在我们到达前便离去了,可能有其它要事吧。真是缘悭一面。” 明夷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她急着想见到夏幻枫是还存着一丝幻想,身上那三十两银子还剩二十四两,再同夏娘子先借个六两,看能不能把那三颗宝石赎回来。以夏娘子在西市的势力,未必不能成功,只是有点耍赖了。但今儿一早见不到她,估计就没戏了,等到下午或明天,黑市商人恐怕早将宝石出了手。 想着这低价卖出的宝石,无缘无故又白送出去六两,而后还得跟殷妈妈结米面钱。心头还真是血流不止。唯有尽快将剩余的钱投入生产,早日开铺,配合两位小郎的送货服务,希望打开局面。 殷妈妈下楼到街中的主花亭镇场,明夷看拾靥坊的摊位进行得相当顺利,新品已经出售了一大半,一边收一边施出去。连山派米,辛五郎派铜钱,贾七郎与客人推荐胭脂,明夷反倒无法插手。看这两位训练有素的小郎,明夷心中念头便是,一定要缠着殷妈妈学习训练他们的手段。 摊位用不上她,明夷干脆去找洪奕。洪奕站在流水宴的正中一桌前,虽然站了挺久,依靠着现代的模特功底,竟是一点都不显出疲累,身姿婀娜,神采飞扬。因此她的那几桌面前排的人数最多,只为了亲手把善款放到她锦帕之中。 明夷毕竟太熟悉她,才看出她虽然站姿挺拔,心思却散了,双眼不断往街头街尾两边扫,偶尔闪出光,常常又黯淡下来。一看就是在期待着什么人的出现。 明夷挨过去,蹭了蹭她肩膀:“怎么?在等你的冯少侠?” 洪奕幽怨看她一眼:“我知道他不会来,但还是有这样的奢望。” 明夷想逗她,又觉得她现在模样着实可怜,便罢了:“他不是说会经常去看你,你安心等着吧。” 洪奕唇边又有了笑意,大约是想到了两人耳鬓厮磨时候的场景,耳朵根微微发红:“我等着,只要有盼头,等多久我都不怕。” “唉,恋爱中的女人啊。”明夷叹了声,心想自己干嘛要来受这种虐。 洪奕心情好了些,也开起她的玩笑,往拾靥坊的摊位撇嘴:“那边三个鲜肉,颜值高到看着脸就能原谅一切的地步,你想恋爱,多简单。” 明夷皱了皱鼻子:“不是我职业歧视,我是讲求精神契合的那一种。我想要找的男人,一定是有我特别崇拜、无法企及的一部分特质,样貌身材都是其次。” 洪奕难得没吐槽她,反倒点头:“我明白,就像他,能让我仰视。” 明夷快翻起白眼来,就不该跟热恋中的女人说话,三句话离不开她的心上人:“所以,我想恋爱比登天都难。” 巡花宴进行了一个时辰,流水席换了有六七波人,等候的人越来越少了。派发的米面基本派了个干净,剩下都是些小孩儿在等着流水席上的铜钱最后一波派发。 拾靥坊的摊位已经任务完成,明夷带着那四人也在流水席上填了肚子,忍着心疼给了一两银子。流水席上的菜肴虽然用料普通做法家常,却比长安居的口味强了百倍。 明夷至此才想明白夏幻枫如此主动提供厨房厨师和一众人员的原因,这流水席是行露院出材料,容异坊出人工,用的是长安居的地盘。客人们吃了,大多有疑问,味道怎和长安居不同了,那些着土色衣服专门端菜送菜的小厮便会回答,是容异坊的厨子,马上就会在长安居旧址开业。纵使不问,被这味道折服,也会再来长安居的旧址觅食。这一波宣传,真是用最小的成本,达到了最佳的效果。 明夷边吃边感叹夏幻枫的商业头脑,正出神,肩上被人一拍:“明夷,总算找到你了!” 回头一看,却是许久不见的刘恩朝。 明夷眼前一闪而过是他那几颗金珠,而后是他那位手段了得会找市令来找茬的夫人,脸色便阴晴不定,感恩他义气,又瞧不起他惧内,心里揣测着,莫不是前来索要那些金珠回家交差的。 “恩朝兄,别来无恙?”明夷有些舍不得手头美食,又无可奈何,离了席与他一旁说话,“怎么,没被嫂夫人关在家中思过?” 刘恩朝一脸羞惭:“明夷莫再笑我,我听闻此事后,与那刁妇大吵了一顿。这几天正预备书写休书。” 明夷大为意外:“恩朝兄你可要想好了,这不是你二人之间的事。事关你的前程,甚至还有桃七帮的面子在里头。” “若不是顾虑这些,我早就将她休了!”刘恩朝一脸决绝、快意,“与她成婚以来,我未有一天心头畅快,即使她能助我飞黄腾达,要用我一生被她欺侮换来,我也不愿!” 明夷对他算是刮目相看:“恩朝兄总算当了真丈夫!你休妻之日,明夷陪你到行露院畅饮达旦!哦,不,带你去更好的地方,竹君教坊!” 刘恩朝脸上一红:“我听说过此地,尚未去过。况我心中只有邢卿一人。” 明夷心里叹道,可惜邢卿心里没有你啊,也不好说穿:“让你去喝酒开眼界,又不是找人共偕白头,你想太多!” 刘恩朝无心与她玩笑,眉头紧锁:“但我担心,我一直以来都是一厢情愿。” “怎么说?”明夷诧异他怎么突然开窍了。 “我本以为邢卿对我与别不同,怎知今日,我见他房中有别的男人!”刘恩朝咬牙说道。 第五十六章 失恋 明夷的兴趣一下子提了上来,将刘恩朝拉到更僻静处:“邢卿房里有男人?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夜我在书房想了一夜,决意休妻,并起草了休书。今日我想尽快把这消息告诉邢卿,也向他坦白自己的心意,若他对我无心,我做这一些也都是枉费。”刘恩朝一脸颓然,仿佛看到了自己徒劳无功又必须回到阴暗生活的样子。 “如果他拒绝你,你就不会把休书拿出来?”明夷虽有疑问,但即使回答是肯定,她也十分能理解。休妻对于刘恩朝来说,是对现在生活巨大的破坏,如果前方没有足够的重建的动力,他毫无理由去做这样的冒险。 刘恩朝抿了抿嘴唇:“昨夜我也如此自问,因而彻夜难眠。清晨见朝阳绚烂,我也豁然开朗。如若邢卿肯跟我走是最好,我与他离开长安,投军也好,入帮派也罢,总有容身之处。如若他对我无意,我也不想再继续如此蝇营狗苟,长安若不能容我,天下何其大!” 明夷对他刮目相看:“你既有此决心,万事可成。早晨你去找邢卿,结果如何?” “我回衙门先处理公务,其后迫不及待想与邢卿见面。到行露院时,众人都已往东市去,我知他不爱张扬,便看准无人时上了二楼。”刘恩朝面色苍白,眉头紧皱,“没想到亲眼见他房内走出一名男子,身形高大,步法灵动,只一晃,就已无影无踪,定是武功高强之人。” 明夷脑中晃过一个想法,神秘出现在邢卿房中,身手了得尤善轻功,在众人退开后离开行露院——这一切都指向葵娘口中的成大哥。这也完美解释了邢卿极有可能听闻葵娘房中的声音而不动声色,因为他同样听到了“成大哥”救走葵娘的过程。 只是邢卿与那位“成大哥”是旧相识还是因缘巧合,成去他房中躲避而一见如故,便不好说了。后者的可能性并不大,邢卿并非轻易信任他人之人,防备心比寻常人更重。 “你问过邢卿没有?”明夷想,比她更好奇的是刘恩朝。 刘恩朝表情苦涩:“问了。他态度十分冷淡,只说那是他朋友,不用向我引荐。” “然后呢?” “我问他,如果我离开长安,他是否愿意与我一同闯荡江湖。” “他如何回答?” “他很惊讶的样子,说,我俩不过萍水相逢,聚散都是平常。若我要走,他举杯相送。”刘恩朝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明夷不知如何安慰,她大概能想象到邢卿冷言冷语的模样。一个人平日越是笑容和煦,冷下脸时候越是能让人寒心。 虽心知邢卿对他并无私情,明夷却不得表露,只能顺着问下去:“你有否直言,你想休妻之事?” 刘恩朝这下彻底蔫了:“我说了,我休书已经写好,做了不要这份官职的准备。他只淡淡一笑,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没有必要到这地步,回去一振夫纲就是了。” “他说的不无道理……”明夷心虚,低声道。 刘恩朝似未听到,继续说:“我原以为他只是故意如此说来试探我决心,看他毫不在意的样子才知道,他已经对我的事情全然不关心。我问他是否我一开始就表错情还是因为刚才那个男子,他都不屑回答,只说要休息了,赶我走。” 明夷有些可怜他:“你对他也只是一时迷恋,总会过去的。” 刘恩朝看向明夷,眼神中透着无助:“我就这么出来了,除了来找你,也没有旁的地方说。如今,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就如每日支撑我精神的堡垒,刹那崩塌。” 明夷的心揪了一下,她未曾见过一个男子如此将脆弱摆在她面前,而她也完全能感同身受,当自己信仰和期待的感情变了味,毫无生趣的滋味。 “休妻的想法还是算了。”明夷不忍见他已经失去心中的恋人,还要面临失去一切,“我见过你夫人,虽然性子强了些,也并不是太过刁蛮,我觉得她对你是极其在意的。” 刘恩朝点了点头:“她虽万般不好,对我确实一心一意,从无别的念头。” “你既然连抛开一切的准备都做了,就不怕与她明说。若再干涉你,一拍两散。”明夷是女人,心知一个死心塌地的女人可以为了挽留对方退让到什么地步。那位崔小娘子之前如此跋扈,也不过是笃定刘恩朝不敢走而已。 刘恩朝低头不语,半晌:“我回去将休书给她,若她能退让,能对我如当初一般贤淑温柔,我也不会抛她而去。” “去吧,早点解决了,心里能安定下来。”明夷催他,“至于邢卿那里,你就不用想了。他与谁好或不好,都与你无干。你心里早就明白吧。” 送走刘恩朝,明夷迫不及待想去行露院拉邢卿八卦一番,定要挖出从他房里出来的男子是何身份。 这种八卦事情,不拉上损友洪奕就少了一半乐趣,看她那魂不守舍的德行,明夷又气不打一处来。两种情绪纠结一番,还是决定原谅她,等到巡花宴结束,再一同去审问邢卿。 流水宴到未时三刻终于结束,八位花魁已经累得腰酸腿软,被送入长安居二楼的雅间休息用膳。夏娘子那儿的人手脚麻利,很快便将长桌宴上的餐具厨余处理地干干净净,米面铜钱都已一丁不剩。 连山早已带着两位小郎回老宅去帮手送货,明夷陪着殷妈妈说了会儿话,也等着洪奕吃完好一同回去。 八位花魁终于下了楼,分两批坐马车回行露院。原本洪奕要上车,被明夷拉住了:“陪我走走,有话说。” 洪奕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不心疼人。” “你以前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这算什么,还穿的平底鞋。”明夷不吃她那套,拽着就走。 洪奕娇声道:“今日不同,一宿没怎么睡,腰酸背疼的。” 看她挤眉弄眼揉着腰,明夷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行了,知道你情郎无敌厉害。我有八卦要说,你一定感兴趣。” 第五十七章 幻真 洪奕听说有八卦,来了精神:“快说说,我每天闷在房里都无趣死了。” 明夷挽着她往平康坊走:“简单说,就是昨晚葵娘遇上变态,传说中的个采花大盗却做了护花使者,还把变态差点给废了。然后,今早邢卿房里出现个神秘男子,让刘恩朝吃了一吨醋。” “别简单说,从头开始,一点都不许遗漏!”洪奕听到这么多大戏,眼里闪闪发亮,暂时把她情郎搁在了一边。 明夷从昨晚“捡”到葵娘说起,巨细无遗,听得洪奕越来越兴奋,紧紧抓住明夷的胳膊:“这么说那位采花大盗还真是个好汉咯?” “是吧,反正比起那禽兽郎将好多了。”明夷想起周郎将的下场,又忍不住笑。 洪奕也击掌叫好:“哈哈,以后他估计再不敢开灯办事儿了。货真价实的剩蛋老人,哈哈哈。” “你说一会儿邢卿会对我们说真话吗?”明夷好不容易忍住笑。 洪奕信心满满:“他还指着你给他找高人呢,你还怕他不说?” 明夷听着又愁起来:“你不说我还忘了,我到哪儿给他找高人。” “不如找夏娘子问问,她那么神通广大。”洪奕提议。 明夷皱着眉:“你忘了夏娘子还是邢卿为我们引荐的,如果她有这样的人选,邢卿早就直接向她询问了吧。” 洪奕挺坚持:“也许邢卿不想被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呢?你问问也无妨。” “也是。”明夷随口应了,觉得奇怪,“今天这么热闹的日子,我还以为定会见到夏娘子呢,挺可惜的。” 洪奕瞟了她一眼:“怎么?你最近见她也不少吧,就这么惦记?说,你是不是看人家能干又貌美,动了什么小心思?” 明夷挽住她大笑:“这是吃飞醋吗?我若是会对女子动心,也只会缠上你啊!谁有你美貌又能干?” “算你会说话!”洪奕哼了声,低下头骤然安静下来,只看着自己的裙摆随着步子波动。 明夷的心思早已经跑远了,高人,得找到个真有些才学的,邢卿心思缜密,不是那么好忽悠。有才学还得十分配合自己,凭什么呢?真有这样的高人,她是不是要问问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方法? 以目前的状况,未知拾靥坊能否带来源源财路,手上的钱倒是往外跑得挺勤快。爱情,无望,未来,无影。回去,至少还能守着自己的公寓,找猎头寻一份高管的工作。 可想到这里,她有一种越来越浓郁的不舍,仿佛身上伸出一条条纤细但坚韧的丝线,伸向连山、葵娘、绫罗、刘恩朝、殷妈妈、伍谦平…… “洪奕,如果现在能回去,你愿意吗?”明夷恍惚着。 “回哪里?” “回现代啊,有日料有电影有酒吧有淘宝的地方。”明夷作势锤了下自己有些酸痛的腿,“比如现在,只不过几脚油门的距离,不用再这么走。” 洪奕答得十分干脆:“不回,宁愿天天关在行露院里也不回。” “我就知道问你也白问,你只要你的冯少侠。”明夷对她也是无奈了,“可在现代,你可以找到比他更帅气多金的男人,太容易了。” 洪奕摇头:“你不明白,那种特别纯粹的感觉。我只是深深知道,我爱他,爱惨了。无关他的职业、家境、前程,只是因为他这个人。这种感觉,我怕再也找不到了。” “这个空间,可能有魔力吧。”明夷叹了声,“我觉得自己的心静了很多,专注了很多。与人交往,也少了套路,多了感情。” “很简单,你在现代,哪有时间精力去想这些。除了赚钱、应酬、享乐,我们的时间还要交给微博上的八卦、微信朋友圈、双十一黑五、动漫新番、美剧英剧……二十四小时完全不够。”洪奕数着,声音都疲累起来,“我们被那个时代推着,根本躲不过。唯恐自己慢一点就会与时代脱节,看不懂网络用语,学不会使用最新的app。” 明夷深以为然:“是啊,尤其是过了三十,如果少刷一天微博,不去看看b站,就觉得自己真成了阿姨。而在这儿,我只想着我手里的事儿,我身边的人,整个世界安静了太多。” “你在那儿有几个真朋友?”洪奕自问自答,“我,只有你一个。其他不过都是酒肉朋友,说不得几句真话。” “我也只有和你能完全坦白。还有几个老同学,老网友,已经三四年五六年没见过,只在网上联系。”明夷苦笑道,“网上说再多,到了现实里,见面时候感觉总还有点生疏。” “现在,你哪怕买一件东西,请教一个问题,都要与人面对面交流,虽然不便,可是,特别真实,你能感受到对方任何一点情绪。”洪奕又回到思春少女的状态,“就像他在我耳边说一句话,比那些男人在微信上发多少表情都有意义。” 明夷觉得如今的状态有一种荒诞感:那个她生活的真实年代,充满着梦话和虚拟。如今这个犹如做梦一般的空间,却都是最切实最能触及的人与事。或者,当下才是真?一千多年后的世界才是场梦? 无论是什么,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邢卿房里出来的是不是“成大哥”。 被明夷和洪奕紧紧盯着的邢卿一脸无辜:“今日几次三番被吵醒,难不成犯了太岁?” 明夷试探道:“看你如此疲累,昨晚是彻夜未眠?应当不会是练了一夜内功吧?还是房里藏了佳客?” “明娘子说笑了。”邢卿继续打着哈哈,“你也知我身负家仇,哪有心思与美人花前月下。” “未必是美人,美男也未可知。”洪奕插嘴道。 邢卿脸色一沉:“如此玩笑,适可而止。” 明夷看不得他将洪奕怼得难堪,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刘恩朝早晨来与你商谈休妻一事,见到了你房中走出的男子,究竟为何人?” “你一定要知道?”邢卿眉头皱了起来,“我不想欺瞒于你,但也不便直说。这人的身份与明夷你并无关系,不知最好。” “你怕我知道他是官府通缉的采花大盗,而后去领取悬赏吗?”明夷悠悠说出这句,眼睛直指盯着邢卿的反应。 第五十八章 知交 “成言他不是采花大盗。”邢卿沉默半天,说了一句。 明夷见他终于开了口,也不客气,拉着洪奕在他琴桌边坐下:“原来他叫成言。” 邢卿扫了她一眼:“昨晚的事,葵娘应该与你们说了,他不过是碰巧听到葵娘房里动静不对,看到那畜生所为,出手教训他罢了。” “他若不是采花大盗,深宵半夜跑行露院听什么墙根?”明夷不容他一笔带过,追问道。 “他说他师傅平时管得严,近日出远门,他才到长安城里看看热闹透透气。簪花宴来的非富即贵,他技痒,想一展身手。” 明夷点头:“那就是飞贼咯?” “……算是吧。”邢卿表情有点尴尬。 洪奕脸色一变:“那他也窥到我房里动静了?” 明夷看她紧张模样,强忍住笑:“那他得回去洗眼睛。” 邢卿无心笑谈,摇了摇头:“他说簪走师娘子那位,看身形步态就是身怀武功,内力亦不凡,惹不得。哪还敢靠近那屋,没到窗边就会被发现的。他就看中葵娘房里的郎将,出手阔绰,而且一看就是个草包,容易对付。” 洪奕放下了心,听得成言话语中夸赞她情郎,心情大好:“那他能对葵娘出手相助,也是正义之士,嫉恶如仇。” 邢卿脸微微有点红:“他自认怜香惜玉,以前也曾年少风流,被他师父收服后,就戒了女色。但看到欺负弱小女子的,总是忍不住出手。” “戒女色?他师父是和尚不成?”洪奕好奇道。 “他未细说,只说自己的师父武功盖世,是万万不可忤逆的。” 明夷却对成言过去的传闻感兴趣:“前一阵说的富商小妾和官家千金应当与他脱不了干系吧?他的样子都被人绘了下来。” 邢卿神色好了些:“那富商小妾夜半偷盗主人古董,搬出墙外正等人接应被成言撞个正着,他顺手就把轻便的东西给抢了,并未伤人。那小妾受惊大叫倒是把家丁引来了。” 明夷恍然大悟:“引来了人,小妾不好解释还有古董在墙外,就编了什么被药迷了,给采花贼搬古董的故事,还能绘出成言的模样。” 邢卿不置可否,继续道:“至于官家千金,他到人房内行窃,被那小娘子撞到,捧了金银出来求他把她带出去会情郎。他收钱办事而已。听说隔日小娘子就被寻到了,传出被采花贼糟蹋的消息。他怕小娘子含冤想不开,还特意又去了一趟,那小娘子却千恩万谢,原来是她自己承认被侮,这样她情郎再上门求亲,虽无家产也必定成功。” “哈哈,那小娘子还真是个烈女,用自己名声换与情郎相守,够狠的。”洪奕听着,不禁叫好。 明夷冷哼了一声:“自私的很,人家帮了她,她毁自己名声也就罢了,还要拖成言下水。恐怕还绘了形给官府吧。” 邢卿颇有同感的样子:“虽然成言并不在意被通缉的事,他早就是值百两赏银的大盗,但白白被说成采花贼,他也着实气愤,而且还被他师父狠狠教训了一番。” “哦?他师父真信他采花?那他岂不是要想办法证明清白?”明夷开始同情这个烂好人飞贼了。 邢卿神色复杂:“他说他师父智慧神机,当然不信传言。只是教训他不要多管闲事,惹一身麻烦。” 明夷看着邢卿的表情,并不单纯,故意说道:“看来他与他师父真是感情深厚,非比寻常啊。” 邢卿心有旁骛,便入了坑,言语中更酸起来:“在他眼里,他师父跟神仙一样。” 明夷现在对这二人的关系比对成言本人兴趣更大:“你知道这么多,是和他早有交情吗?” 邢卿摇了摇头:“昨夜第一次见。” “啊?”明夷和洪奕异口同声,惊讶不已。 邢卿扫了眼二人:“人之相交,何在于相识长短,肯交心以诚,胜过虚与十载。” 洪奕一副说到她心坎儿的模样,频频点头:“是,你信任、钟情一个人,可能在见到他一瞬就注定了,并无道理可说。” 邢卿眼中颇为赞许,只一闪而过,脸上微微发红:“我与成言只是谈得来的知交好友。” 明夷与洪奕交换下眼神,忍笑,清了清嗓子:“他怎会跑你房里去的?” “其实他在葵娘房里救人的作为我是知道的。这些房间相邻墙壁坚实,通常并不能听到隔壁动静,但我开着窗透气,成言是从楼顶往下,沿着墙壁攀行到葵娘房间,我听到外面有人,自然多留意了几分。从窗边听到了葵娘房里的动静,知道他是去救人,也就无心多问了。”邢卿特意说得详细,估计也想到明夷会介意他不对葵娘施予援手,如此便解除了见死不救的嫌疑。 明夷心里也确实大石落地,神情也多了些暖意:“若你见葵娘命悬一线,也会出手相帮吧。” 邢卿点了点头:“虽不能直接出面,费点内力让周郎将晕厥还是会的,只是这样都不如成言利落。他将葵娘带走后,又回来,将周郎将点醒,说此为他害死的芳魂复仇,若他再摧花折柳,百万军中,他也来去自如可夺首级。那厮自是吓得连连跪拜求饶。我觉得那人有趣,便抚琴一首,将他诱来。” “果然是你有意要勾引人家。”洪奕插嘴。 “我在此处,少见如此武功高强之人,确实有心结识,且他所为率性仗义,性情潇洒不羁,我极为欣赏。”邢卿眼中满满的向往之情,逃不出两个女人的眼睛,“他明朗豁达,与我一见如故,便彻谈达旦,不知时日。听他说这些年他奔走江湖的趣事,对于困于一隅的我,也是一桩乐事。一早将军来闹事,我就想与他静观其变,大动干戈于我也不利,因此让他等候到风平浪静才出去。” 明夷心底为刘恩朝一叹,他输在怯懦,更输在时机。如果没有成言的出现,虽然邢卿不会随他出走,但至少会欣赏他终于敢于突破,会对他好言劝慰,还能继续做个知己。如今有了这般的人物珠玉在前,刘恩朝找上门来,白白做了反衬,输了个彻底。 第五十九章 恋恋 慨叹之外,明夷想起自己所怀疑,有人在暗中窥伺她,以及她手臂的神秘药膏,还得继续追问。 “你说成言因为他师父不在才进城?”明夷对此有些疑问。 邢卿点头:“他说已经月余未进城,都在城外山中种花种菜,他师父说这样可磨练他心性,” 明夷想到一个风度翩翩的武林高手被迫天天下地光着脚干活,也是觉得格外有趣,想必成言也是十分不甘愿:“他还真挺怕他师父,哈哈。” “他说他极其尊重他师父,他师父武功无人能敌,而且无所不知,为人谦和。说得我都不太敢信,这般人物肯默默无名隐居山林。”邢卿并不掩饰他的不以为然,却又补充一句,“但我相信成言所说不会有虚。” 明夷现在心里的成言已经从一个仗义的神秘大侠变成一个话痨的热血飞贼,倒是亲切了些,看来她心里的谜团只有见到成言亲自问他了:“成言这两天在城里?会不会再来行露院?我和葵娘都想面谢他。” 邢卿想了想:“我怕这几日城内戒备严,让他不要再出入行露院。不过约了他明日在容异坊雅间一聚,我会提前让夏娘子安排,不会有人打扰。如若有心,明娘子可带着葵娘前往。” “我也要去!”洪奕脱口而出,继而解释道,“实在怀念容异坊的美食,葵娘也是我的妹妹,明天这顿我请,作为感谢。” 明夷见邢卿并不太乐意的样子,笑道:“你先与他一叙,我们晚些到,你可问过他,愿意的话,再让夏娘子唤我们进去。” 洪奕连连点头:“我们在隔壁另开一席,不打扰你们。等你俩说够了体己话,在叫我们。” 邢卿娇嫩的小脸又飘上红晕:“明日可莫如此调笑,怕成言难堪。” 调戏完邢卿,二人均觉得浑身舒爽,叫了些菜肴匆匆用过,洪奕又打着哈欠要补睡。 明夷看她哈欠连天,眼泪都出来了,故意坐下了不走:“来,别睡了,跟我聊聊呗,要不我们去我新整好的工厂看看。” 洪奕吓得缩回床上:“不行,这把年纪了不能缺觉,你自个儿忙去吧。我可不想晚上带着黑眼圈和干纹见人。” 明夷也挨着她坐过去,逼问道:“今晚要见什么人?你那位冯少侠今晚还要来吗?” 洪奕的脸滚烫,红如宿醉,看躲不过,又挺着胸往前一送:“是又如何?他说要天天来……” 明夷见她一口承认,反而无趣起来,往后退了点儿:“他应该武功不错吧,成言都不敢惹他。晚上只要从窗户飞进来不就得了,省不少钱,不如直接都给你。” 行露院与花魁过夜花费不菲,殷妈妈提七成,花魁只得三成,其它靠客人另赠。 洪奕笑得蜜往下淌了全身一样:“他说无所谓,就喜欢这种包了我的感觉。” “那我也放心了,他愿意为你烧钱,我也不用担心你要接客。”明夷真心觉得轻松了点,至少短期不用操心洪奕的情绪,“好好享受这个蜜月期吧。” 从行露院出来,明夷有些恍惚。这一个个该热恋的热恋,该邂逅的邂逅,该失恋的失恋,她心中倒是空空荡荡,既无欣喜,也无哀怨,未免只剩下百无聊赖的落寞。难不成她该去撩一下伍谦平,让他的忽冷忽热刺激一下,好试试寤寐思服的感觉? 想到伍谦平纤长的身材,俊朗摄人的样貌,她并非没有一丝荡漾。况且,那人可是暗示着未来有可能给她个归宿。 只是这份感觉,与恋慕又有不同,过于复杂了。她羡慕洪奕那般单纯简单的爱恋,就是他,没有什么原因什么索求,就是没有办法不被他吸引。而自己对伍谦平,有着奇货可居的盘算,这人样貌年纪官位综合而言是她能企及的顶点;有着夹带报复的虚荣,让瞧不起她人品的老管家、背后嚼她舌根的街坊妒妇不服又无奈,看着她成为高官夫人;有着只有自己懂得的自负和置气,你对我招之则来,算计透彻,控于股掌,我偏想看有一日,你对我动了真心,无可奈何,予取予求。 这大约已经说不上是喜欢,倒似一场博弈,可即使如此,她在这场博弈中,目前局势并无胜算。唯一的本钱,是她手里能为伍谦平带来财富的拾靥坊。 看来,无论谈感情一事,还是自身的安乐享受,她能做的,必须去做的,还是只有将拾靥坊办好。 工厂的进度比明夷料想的更快,女工们已经完全上手,各自完成自己的工序,在这乱世荒年,能找到这份工,她们已经十分满足。因此,精神状态都不错,卖力勤恳,唯恐丢了饭碗。 连山负责品质控制,每道工序都严格监督,道道审查,拾靥坊的出品不允许有残次瑕疵。 最后一道工序由辛五郎和贾七郎两位负责,比照订单,将每个客人的胭脂水粉分别包装,而后根据客人收货地点按方向与坊名分开,各自派送。如今订单已完成五成,进展顺利,两人每日派送两趟,租了马匹代步,效率尚可。 明夷了解了一下情况,便向连山提议买两匹马,以后会员服务常要奔波全城,没有自己的马匹十分不便。连山口称是,只是担心养马耗费不小。明夷拿出二十两银子,问可够。 连山思忖了一下:“西市多为战马、赛马,动辄二三十两,到城外买农家私养的马匹,选最为精壮有力的,每匹七八两足以。余下的也够饲养一年半载。” 辛五郎与贾七郎听闻要买马,也是十分兴奋,自告奋勇要照顾马匹。明夷便提议二人每日完工将马匹骑回竹君教坊,养在教坊马厩中,也省了不少开支。 三人说着,便预备一同将今日最后的一批货快速送走,而后去城外选马,一行人拿起货物嬉笑着往门口走。 看眼前三个男人都为两匹马即将到来而兴奋不已,就像现代的年轻人即将买第一辆车,明夷也心痒起来:“看来我也要学学骑马了,毕竟来往自由。” 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夷姐要学骑马,此事包在我身上最佳!” 第六十章 江湖 明夷循声看去,是一个肩宽膀圆,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六模样,中等个头,穿一身褐色粗布衣裳,黑靴满是泥泞,腰佩长剑,牵匹油光发亮的黑马,马倒比人干净利索。 男子满脸笑意,带着三分憨直,一口白牙在深色皮肤衬托下格外亮眼,方脸阔口,相貌也有几分帅气。只是眼露精光,遮不住那种带草莽气的机敏。 明夷迟疑着该如何应对,身后的连山解了围:“马镖头许久不见,怎不叫人先行通报,连山可预备酒宴。” 明夷这才醒过神,这位就是将明娘子视为亲姐的马成凌。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既高兴来个“自己人”,又担心被他怀疑。 马成凌性子急,嘴也快:“通报什么!一听说夷姐家出了事儿,我就恨不得立马来看望。只是那时手上有镖,一时脱不开身。你看,一交了镖,我就星夜兼程来了长安。” 明夷被他连珠炮轰得耳边嗡嗡的,不知如何应答,也不好默不作声,挤了个笑容:“辛苦马镖头了。” 马成凌瞪大了眼,正要开口,被连山打断:“娘子逢难受了惊吓,许多事儿都不记得了。马镖头莫在意,多与娘子说说旧事,她便会记起来。” 马成凌恍然大悟,拍了拍明夷的肩膀:“我还以为夷姐气我来得太晚,才故意如此称呼呢!还是叫我小马吧,我听着自在。” 明夷扑哧一乐,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是江湖上有名号之人,叫个小马,着实有趣,看来他在明夷面前还真是保留着一份赤子心,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马成凌此时注意到明夷身旁两位静默不语的俊秀男子,打量一番,也不避讳:“姐你这一病倒是想开了啊,哪儿寻得两位俊美小郎,是新找的面首吗?长的倒还真不错。” 贾七郎也回视他一眼,并不做声,目光在他泥污的靴子上多停留了会儿,继而面无表情。大约是觉着此人粗鄙,不值得多言。毕竟他们上八郎虽是货腰之人,平日里往来客人皆非一般身份,眼界不同,并瞧不上这些江湖中人。 辛五郎一向圆滑,笑吟吟拱了拱手:“我们乃属竹君教坊,明娘子瞧得上,聘我们为拾靥坊送货访客,失礼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马成凌也只得草草回了个礼:“原来是货郎,姐的脑子就是灵光,总有新花样。” 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弟弟相比,明夷更有心维护两位小郎,伸手暗暗拍了拍五郎的手臂:“这两位是我重金礼聘的客户顾问,帮了我拾靥坊不少忙。你们不是要去买马吗?赶紧去吧,否则回城太晚了。” 马成凌虽莽撞但也不傻,嘿嘿挠了挠头,不再招惹那两位,只拉着明夷说话。明夷以眼示意连山不用担心,她应付得来。 那三人走远了,马成凌突然将缰绳递到明夷手里:“姐不是要学骑马吗?我这骏凌乌可是江南道第一名驹,我花了重金买来,性情乖巧,十分通人性。骑上走一圈?” 明夷看那黑马,十分漂亮、标致,它眼中湿润润也正看她,像是对她的避而远之感到委屈。她顿觉得自己不**它一把就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了,轻轻掠过它的脖子,它悠悠晃了晃脑袋,前两只马蹄蹬了蹬地面,很舒服的样子。 “骏凌乌它喜欢你。”马成凌不容她拒绝,直接揽过明夷的腰,把她抱离地面,她虽惊吓,也没脸像少女般尖叫,只得狼狈地跨上马鞍,紧紧抓住了缰绳。 明夷见骏凌乌依旧淡定,没有因为她的上马而不安,便大胆伸手又摸了摸它的鬃毛:“长安城内不得纵马,就牵着走走吧。” 马成凌露出雪白牙齿笑道:“没问题,正好走去喝酒。” 骏凌乌并不需要牵引,悠闲踏着步,紧随着马成凌往前走。明夷在现代也骑过茶马古道的马,并没有那么不适应,只是骏凌乌实在健硕高大,她在马上,看沿街的人与物,别有一番趣味。 “去哪儿喝酒?”明夷看马成凌往西走,疑问道,“不去行露院吗?” “行露院还没去腻吗?今个儿小马带你去见个兄弟。”马成凌情绪挺高,一路吹起了口哨,江南小调。 明夷由着他领着,这人虽然第一次见,但看得出是豁达直爽之人,带着一种她所不熟悉的江湖气,很令人感到亲切实在,无需那些虚头八脑的假话。 “什么兄弟如此重要,要马镖头特意来带我前去,最重要还劳烦骏凌乌过来给我骑乘。”明夷笑道,骏凌乌也很是配合,鼻子呼呼出了几口大气,似是配合她的责问。 马成凌狠狠拍了一下骏凌乌的前胸:“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见了美人姐姐就忘了主人了!姐啊,我那石大哥可是大有来头,通晓天文术数,为人谦逊大气,你一定能与他谈得来。” 听他如此嘴甜,明夷心情好了些:“莫不是你要为姐姐做媒?人再好,再有才,相貌如何?” “相貌嘛,只比弟弟我差那么一点儿。”马成凌嬉笑道,“不过他早有妻房,是扬州武林世家上官家的独生女儿,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就不在了。姐你放心,我真不是想让你为人续弦,只是石大哥总听我说明娘子待人处物料理生意如何了得,定要一见。” “你说他通晓术数?”明夷回味起之前的话,也是突然灵光一闪。通晓术数就是会算命卜卦之类呗,如果能和他混熟了,愿意帮忙给邢卿招招魂找找仇家什么的,那她也算对得起邢卿了。即便没此能力,配合着安抚忽悠他两句也成啊。 马成凌不遗余力吹捧他的兄弟:“那是自然,上官家是以占卜星象起家,祖上师承黄冠子,有一手算经绝学。后来迁居扬州,也凭此壮大家业,成立了上官帮派。石大哥入赘上官家后,便跟随帮主学习术数。前两年老帮主病逝,石大哥便继任了帮主之位。” 明夷没想到自己还真要涉足这个所谓武林或江湖了,忽然有种特别荒诞的感觉。 第六十一章 帮主 看着前方马成凌朴实的装扮和长剑,明夷问道:“你呢?也进了帮派?” 马成凌挠了挠头:“如今才和夷姐直说是我不对,我这骏凌镖局就是上官帮的产业。前两年根基未稳,不敢在长安地面张扬。如今我石大哥来,也是想在长安多结交几个朋友。” 明夷心里大概有了底,略松了口气,仍然有些好奇:“如此你该带你石大哥去拜访权柄在手的官员,或那些日进斗金的大商户,我不过开个胭脂坊,又能有何用处?” “夷姐你这就看低我等了。”马成凌闻言停下了脚步,直视着她,“若上官帮与石大哥是那种势利之人,与人相交先论有用无用,我也不会肯一心投入,与帮派誓共生死。” 明夷觉着这人还挺轴的样子,虽走南闯北带了些匪气,却仍保留着点儿极为稀罕的天真单纯,心中对他多了分好感,撇开了话题:“那是我小人之心了,小马莫怪。你给我说说你们帮派的事儿吧,毕竟我也不能事无巨细问你们帮主,显得少了敬重。” 马成凌转头继续走,显然也是没把刚才那茬放在心里,滔滔不绝介绍起他上官帮的八卦与结构来。 上官帮帮主石若山,出身渔家,偶然邂逅,被上官帮千金上官韵看上了,那小娘子性子强,自作主张就与他私定终身,上官老帮主看木已成炊,就以石若山入赘为条件,答允了亲事。斯时,虽上官家已成立帮派,但规模不过三四十人,教授帮众术数与武术,收取学资。 两年多前,老帮主与上官韵受邀走水路去浔阳为当地富户看阴宅风水,留石若山料理帮内事务,未料从瓜州出发不久,浪急船毁。老帮主父女俩不识水性,老帮主命大,生死一线抓住块木板,靠着武功底子撑到了路过船只相救。上官小娘子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寒气攻心加上丧女之痛,老帮主被送回家三天就一命呜呼。石若山担负起上官帮派生死之责,自问术数不精,当另觅生路。便变卖田产,用于广纳人才,由于他为人豪爽诚恳,前来投奔的能人不少,上官帮人数超百,设立了两位副帮主,一位在内管理帮务,一位在外拓展交游。下设四位长老,各有所长。 以此人力,倾上官家的财力,石帮主设了镖局、质库、武馆、米面铺四项生意,各归四位长老负责。这四项投入虽大,回利也快,尤其镖局武馆,需要的就是人,上官家不缺人。 明夷听着,叹这石帮主能耐了得,只是他渔家出身,不知哪儿学来的经营手段。又听到镖局,便问:“那小马就是负责镖局的长老咯?” 马成凌嘿嘿一笑:“别听长老这名字听着德高望重似的,其实我们四个长老加上副帮主年纪都不大,所以谈得到一起,亲兄弟一般。” 明夷更是服气,任用年轻人,其冲劲、学习力、创新力定然更高。而能让这一群能力强眼界高的年轻人凝聚在一起,亲如兄弟,那这帮派内部的凝聚力更是了得,帮主定然不是一般人。 明夷与邢卿、夏幻枫他们聊多了,对江湖帮派也有所了解。镖局,是物流,也是收集各地信息的触手;而武馆既为镖局输出可靠的人才,更是强大的帮派人才储备库,平日里保一方太平,当然,这保护也是有价的,一武馆的支出都由一方的商户贡献。 米面铺攸关民生基础,利润稳定,而扬州是什么地方?私盐贩子的根据地啊。私盐从自己的米面铺出去最为安全,如果加上自己的镖局,就能通行全国。这在唐时,是跟贩毒一样高利润高风险的产业。 质库,简单来说,做贷款的,放高利贷。有田地房产老婆孩子玉石衣裳皆可抵押,没有抵押物,还能用自己祖上十八代的信用。放款方便,利息可观,收款,有一武馆的壮汉做后盾,谁敢不还?三条线赚得的钱由质库流出去钱生钱,想不发达都难。 明夷越想越兴奋,看人家是什么样的格局!她现在对那位石帮主可说充满了好奇和尊敬。像她这样职场打滚,信赖金钱房产是最大安全感的人,怎会在乎被看作势利之人。倾慕强者,这本就是人的本能。 一路说着,倒也显得路不那么远了。马停在西市一家胡姬酒肆前,倒也让明夷觉得满意,毕竟她穿越以来一直好奇,却没有进入过。马成凌扶她下了马,说石帮主约了在雅间等候。 一个胡人行了礼欢迎,将骏凌乌牵去马厩。马成凌引她入内,里头倒未有明夷想象的金碧辉煌、玉臂招摇,几张酒桌坐满了人,一个胡人奏着琵琶,乐声也被那些酒客的嘈杂之声掩盖了七八分。 明夷对这环境有些失望,马成凌怕她被醉汉骚扰,一路护着,再往深处去,打开一个小间的房门,才是别有洞天。 小间内灯火通明,墙上绘着**的舞姬,地上是颜色艳丽的波斯毯,香炉也是**的形状,袅袅从手心胸前飘出白烟,香味浓郁。 盘腿坐在低案之前的男子,看他二人进入,起身拱手:“久仰明娘子大名,石若山是粗人,若有唐突,娘子勿怪。” 明夷打量着眼前这位石帮主,与自己想象中大相径庭,竟是十分憨厚的面相。不到四十的样子,身材高瘦,衣着朴素,皮肤泛黄少血色,倒似有一点病状。与身材不同,他样貌却亲和有福相,脸型方正,粗眉圆眼,鼻头有肉,嘴唇偏厚,看着就像个和和气气的邻居大哥。尤其眼神,透着正直诚恳的意思。 明夷觉着自己盯人看有些过了,连忙回礼:“石帮主言重了,小马说你与他如同兄弟,而他又是我的亲弟一般,如此,我们何须见外。” 马成凌在旁哈哈大笑:“是啊,夷姐,你也同我一样,称呼大哥便是!” 明夷看石若山笑眯眯一幅期待的样子,便也乖巧起来:“大哥请坐!” 石若山笑得眯了眼:“我这一来倒有了个如此美貌灵气的妹子,真是天大福气。妹妹,小马,一同坐吧。” 第六十二章 羊宴 明夷盘腿坐下,庆幸今儿穿的是胡服,不用顾虑姿态太过不雅。只是这胡服坐了太大动作就觉得局促,渐渐觉出唐服的好来。她伸手伸腰忙活了半日,总算做定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 石若山乐呵呵看着,对马成凌说道:“小马说得没错,这位妹妹还真是不落俗套,不拘小节,很有意思。” 明夷听了脸上一红,意识到自己这般挪来挪去真有些不像话了,不能在这样的帮派大佬面前落了下风,便想些无可辩驳的借口来:“大哥别笑话我了,阿爷忙于生意,明夷自小缺乏管束,才如此失礼于人。尤喜爱与江湖中人往来,惯了,常忘了自己女儿之身,惭愧。” 说这后半截,也是为了迎合石若山的身份,作为示好。明夷也想到连山所说,那七年前短命的未婚夫,似乎也有一身霸道的功夫。想来明娘子也是极爱与江湖草莽之人相交,甚于同官场中人虚与委蛇。 三人又客套一番,渐渐气氛更为融洽。 胡姬送来了酒菜。粗犷、扎实。撒满香料的炙羊肋排,半扇,占了半张桌。鱼脍,刀工一般。汤是鱼羊鲜,蒸饼也是羊肉馅儿,热气腾腾冒着膻味儿。还有一只肥硕的烧鸡,倒是金黄可爱。两大铜壶的西域葡萄酒,冒着水果香。 除此外,还有一只铜盆,三块帕子,用来洗手。 小马按捺不住,沾了点水,用帕子擦干净手:“我可是饿坏了,大哥,夷姐,我不客气了啊!” 他拿起一条羊排啃起来,满屋子的肉香惹得明夷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学着洗了手,抓起了羊排。 小马赞许道:“如此才好!若夷姐是那种扭捏作态的女子,我也不会与你结成姐弟,反倒是避而远之了。” 明夷觉着自己对明娘子和马成凌的往事所知甚少,恐怕以后说错做错,不如一次问个明白:“明夷半个多月前家中走水,惊吓不小,都记不起和小马是如何结识的了,心里十分懊丧。” 石若山给明夷和马成凌各盛了一碗汤:“这个不错,入秋了,滋补一下。小马你说说吧,我也很感兴趣。” 马成凌端起碗喝了一口,烫得呲牙咧嘴,被二人笑了一番,赶紧回到这个话题:“说起这事儿,真是缘分。两年前,我们镖局刚开,第一趟来长安。刚交了镖,我与两个镖师路过行露院,久闻这是长安第一青楼,便想去喝个花酒。谁知被个小丫头挡在了门口。你知道我们镖师这行,餐风露宿,哪有心思在意穿衣穿鞋的事儿,衣裳要的是能挡风,鞋子要的是能淌水。常常一身脏污,满脚泥沙。也就是夷姐你不势利,换了别个,也都是狗眼看人低的。” 明夷这才懂了为何他身为镖头如此狼狈,庆幸自己为表露出内心非议,这一身粗衣布衫,穿着粗工苦役一般的半臂,脚上的布靴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被行露院挡在门外也是情理之中。 马成凌仰头喝了杯葡萄酒,很是满足的样子,继续说:“其实我知道我们这打扮容易让人看轻,所以拿了钱袋出来,表明要多少钱都没问题。结果那丫头看都不看一眼,让我们请回。我就恼了,和她争执起来,护院都跑了出来,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幸好夷姐来了,避免了一仗。” 明夷哈哈笑道:“那些护院哪是小马的对手,我来,也算是救了他们而已。” 石若山瞥了马成凌一眼:“你啊,就是年轻气盛,这是在别人的地头,又不是扬州。真出了事,谁来维护你。” “那时候我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啊。”马成凌挠了挠头,憨笑起来。 明夷看他油腻腻的手挠着油腻腻的头发,一阵反胃,赶紧喝了口酒压一下。念及殷妈妈的好,她也忍不住要为行露院说几句:“行露院非普通青楼妓寨,并不一定是看你衣着,也并非惟利是图。陌生人很难进入,都是熟客,还常常需要提前送贴。也为了维护客人的私隐而已。” 马成凌大大咧咧道:“我那时哪知道那么多。从小在扬州我也霸道惯了,我爹经商,钱随便我花用,扬州的烟花柳巷,见我小马爷来了,都是奉为上宾,哪受过这种闲气。夷姐你来了,问了我来处,便邀我去一旁的酒馆小坐,耐心相劝。还使人知会了殷妈妈,终于进了行露院,那晚与夷姐一醉方休,结为姐弟。夷姐虽不是江湖中人,气度豪爽却胜过多少男儿,如此女中豪杰,除了夷姐,也只有我们副帮主一人了。” 明夷听他说着,也没什么特别,倒是听到最后一句,来了兴致:“贵帮副帮主也是女子?” 石若山面露得色:“我上官帮能有今日气象,靠的不是我石某人区区庸才。而是帮内两位副帮主,堪称双星耀目。一位如文曲星,女诸葛,轻身功夫了得,且是我帮的军师。帮中开拓生意,对外联络都是她一力促成。另一位如武曲星,功夫霸道,性格刚毅,桀骜不驯,帮派崛起难免外人不服,多有挑衅,都是他冲锋陷阵,不顾生死,多次克敌,换来我帮派安宁。你大哥我才能平庸,武功也是平平,腆为帮主。” 明夷见他口上谦卑,神情却是得意,便顺着说:“能让文曲星武曲星为自己效力,石大哥必定为人值得敬佩,重信重义才能服人心,堪称真正的大侠。” 石若山几杯酒下去,脸上已经有了些醉意,听得这些,也是更加飘飘然,乐得一再向明夷敬酒。 明夷心里却是对那位女诸葛极为感兴趣:“听石大哥说来,我对两位副帮主也是极为景仰,若能有缘一见,真是不枉此生。” 马成凌嘴快:“那有何难?那位文曲星半年前就来了长安为我帮派发展壮大做准备。如今就在长安,本来今晚预备请她一同畅饮,她偏偏说已有安排,出不来了,真是扫兴!” 第六十三章 红娘 明夷给两位斟上酒,对马成凌透露的讯息感到挺有意思:“上官帮有兴趣往长安发展吗?” 石若山也并不想隐瞒:“我倒是没什么打算,但副帮主和长老们都不想偏安一隅,扬州虽富庶,毕竟不如长安与洛阳的气势。如想在江湖中与三大帮派抗衡,不走出来是不行的。” “三大帮派,洛阳天一帮,益州桃七帮,苏杭申屠世家。除了申屠之外,都已经将触角伸到长安。若我们再不行动,迟早连扬州那一亩三分地都被吃了。”马成凌一口喝干杯中酒,大大咧咧说着,仿佛天下就在眼前,只差他和兄弟们一伸手而已。 明夷不想对此发表意见,毕竟这是人家帮务。虽然她不是江湖中人,对这些势力范围的扩展并不熟悉,但也有一种直觉,虽然上官帮发展迅猛,想要冲击第一集团三大帮的地位不是那么简单的。三大帮背后定是有能上达天听的力量,不是小小地方帮派能撼动的。尤其是苏杭有申屠帮,东南一带已经被占了,上官继续发展,申屠世家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好好做个第二集团军,多赚钱少惹事多好。明夷看着这两人,欲言又止,或许是她身为女儿身,偏向于安逸平和,而江湖中的男子,血液里都是战斗吧?她说也无益。 “石大哥此番会在长安逗留几日?”明夷盘算着自己的日程,明日要与邢卿、成言相约,最近还要多投入在新品研发上,以及两位小郎和葵娘、绫罗的培训,都是眼前必须解决的。 石若山回道:“盘桓三日就要回扬州,帮务众多,不能置之不理。” 马成凌插嘴道:“我和石大哥一同回去,这趟夷姐可有什么要我带去扬州的货物?不过我没带镖师,带不了太多。” 明夷灵机一动,这几日新品如若研制出来,能带去扬州试一下市场反应也是好的,如果反响好,以后可以大批运过去:“明夷就不客气了,拾靥坊试制了一些新品,这几天若能赶制出来,还烦劳小马替我待去江南道淮南道老客户处,看是否合用。若有订货,下次再大量运去。” 小马撕了一只鸡腿递给明夷:“这有何难,顺手便办了!” 明夷接过鸡腿,果然喷香鲜嫩:“石大哥与小马启程前一定给机会让明夷为你们践行,也请上那位女中豪杰的副帮主,明夷极想与她结识。同在长安,虽然明夷力量有限,互相照应之处不多,毕竟同为女子,往来也方便。” 石若山笑盈盈答应:“那是最好,上官帮上下一心,如同亲兄弟姐妹。明夷既然叫我一声哥,也是我们自己人。” 明夷敬了石若山一杯,继续探究他术数上的本领:“未知石大哥平日里有何喜好消遣。” 石若山端着酒杯,似乎在回味什么,说道:“说来惭愧,大哥生在渔家,自小家贫,求生养家已经不易,唯一乐趣是爱听渔人船上哼唱的小调。后来有了家业,依然喜好乐曲小调。除此,闲时与兄弟们蹴鞠也很是有趣,晚上无事定下心便用于观星。” 明夷算是等到了观星一词,立马抓住:“石大哥懂得观星,定然精通术数,是否能知过去未来,岂不如神仙一般?” 石若山见她一副崇拜的小女儿模样,哈哈一笑:“大哥我只是略知一二,都是跟老帮主所学。可惜老帮主走得太早,一身通天本领我只学了皮毛。” 马成凌一脸不屑,说道:“我觉着大哥的本领就很强了,说什么通天知命,我马成凌压根儿就不信命!” 明夷其实也有腹诽,那位老帮主如果真有通天本领,岂会算不出那天会有船难,白白害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马成凌显然是石若山当了帮主之后才招揽进来的人才,对前帮主极为不屑。 马成凌喝多了酒,话就更多了:“石大哥你别怪我直接,这上官帮的名字也是时候改一改了。明明是你一手将帮派做大……” “你喝多了!”石若山打断他,一脸厉色,“我一生挚爱韵娘,为她入赘上官帮,老帮主对我恩同再造,我岂可辜负上官家。只要有我一天,上官之名谁也不能改!” 明夷见他动了气,连忙给二人打圆场:“小马毕竟年轻,许多事儿不懂。大哥你别真生气了,我们罚他几杯就是了。” 马成凌傻笑起来,端起酒杯:“好好,是我错,我自罚三杯!” 石若山见他憨傻模样,也是好气又好笑,把他的酒杯夺下:“给你喝酒是赏不是罚,要罚你今晚再没酒喝才对!” 马成凌脸皱成苦瓜:“姐你帮我说说,酒喝一半最难受!” 明夷看这茬过了,笑道:“喝吧,多喝,少说。” 马成凌没一会儿就把这叮嘱忘了,又没大没小起来:“姐一会儿喝完我送你回去,然后我还要去行露院看看熟人,哈哈。石大哥你也一起去吧,大嫂都走了那么久,你也是时候找个暖脚的伴儿了,就算不娶回去,闻闻女人香也是好的。” 石若山脸上竟然飘了点红,训斥道:“你这混货,明夷还在,就说这些上不了台的事儿!” 马成凌打了个酒嗝:“我这位姐姐啊,我从没把她当女子,哈哈,就是个假男儿!” 明夷扑哧笑了,看石若山窘迫的样子,看来还是个纯情的中年男子,有趣。突然想到一人来:“大哥,今晚我就不陪了。明晚还真准备陪你去一趟行露院,见一个人。” 石若山苦笑道:“明夷你也笑话大哥!” “真的,只是不知大哥对女子有何要求?”明夷心里想到的是绫罗,只是今晚怕她有客,明日一早去约定了,晚上好给二人牵线。 “明夷认可的女子必定不差,我出身低,年少丧父丧母,四十有二,又曾有妻房,哪敢有什么要求。”石若山认真作答,“只希望找个不嫌弃我不识情趣,又忙于帮务,能知冷知热,安心持家的女子就好。” 第六十四章 梦君 听石若山如此自谦,马成凌急于打抱不平:“石大哥何必妄自菲薄,你是上官帮堂堂一帮之主,扬州城多少美貌女子对你暗送秋波,只是你看不上罢了。” “并非我看不上她们,齐大非偶,那些青春貌美的女子我可不敢沾。”石若山说得平淡,“她们看到的是石帮主,是上官帮四大行的财力势力。只有韵娘,看到的不过是个寻常的捕鱼小子,与她十二载夫妻情深,虽无子嗣,鹣鲽情深,岂是那些庸脂俗粉所能代替。” 明夷有些失落,这种越是说没什么要求,连青春美貌都无法打动的人,其实最难对付。需要眼缘、需要感觉、需要内心的呼应和时间的磨合。但她还是想为绫罗争取一下:“我想让你见的那位,是行露院一位花魁,年纪不小了,也并非美艳绝伦。但她不是那种肤浅浪荡的女子,心头明澈,我很是欣赏。” 石若山此时眼里才真显出一点兴致:“听明夷所说,这位娘子实属难得,我明日当一见。出身如何我并无资格去介意,况我父母不在堂,兄弟朋友都是江湖中人,更不用在意他人眼光。这也说得过远,若谈得来,那位娘子瞧得上石某,成为红尘知己也是美事。” 马成凌饶有兴致看着石若山:“石大哥你终于开了窍啦?还是我们明娘子面子大,平日大哥可是对这些女子敬而远之的。” 石若山低头笑道:“年纪大了,后半生,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伴。相信这也是韵娘愿意看到的。在长安,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或者更容易找到真心相待的人。” 明夷点了点头,心里终究还是吐槽的冲动,只想想罢了。四十多岁不是白活的,一帮之主也定然不是单纯之人了,对人防备,对女子有偏见,才想到长安找个不知他家底的女人,好算计。 可世上成年那女,哪来那么多毫不计较现实,实心实肺的感情,一个人世俗的成就难道不是他本人的一部分吗?她并不能苛责石若山,绫罗也并非单纯完美的女子,两人倒真是有几分相配。 明夷想开了,心情不错:“好,这次大哥你来去匆匆。我只给你二人一次相识的机会,感觉如何,未来如何,顺其自然。” “随缘。”石若山举起杯,“时间不早,我不胜酒力,先回客栈休息了。小马你好好将明夷送回住处,你要去行露院玩乐我不拦你,只是别酒后失德,惹了是非。” “大哥放心,这点儿酒吹会儿风就散了。”马成凌松了松腰带,“夷姐你稍等,我去隔壁胡服店买件衣裳,这样去太失礼了。” “也好。”明夷笑道,恐怕他这一身又会被灵儿白眼以对。 马成凌一溜烟跑了,石若山笑着摇了摇头:“年少轻狂啊。” “人不风流枉少年,随他吧。”明夷笑里带着羡慕,“待他日后娶妻生子,就难有如此轻快心境了。” “明夷妹妹也该考虑下终身大事了。”石若山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着。 明夷脚脖子有些发麻,站起来扭了扭脚,大龄女真是在哪个时代都被所有人盯着:“明夷乐得自在,大哥勿再提此事。” “哈哈,自在就好。”石若山碰了个软钉子,只得笑着掩饰尴尬。 马成凌换了一身胡服,花里胡哨,红配绿还绣着金丝,土气逼人。天色晚了,不用限制马速。明夷被马成凌拉上马背,贴着他的背脊,骏凌乌鼻子哼哧了两下,并不把身上的重量当回事,撒腿飞奔起来。吓得明夷搂紧马成凌,浑身绷紧不敢动弹。 跑了一阵,明夷习惯了颠簸的节奏,不再紧张,倒感觉出马上飞驰的乐趣来。路上人迹稀少,月色皎洁,初秋的风凉爽宜人,本是个浪漫夜晚——如果她搂着的是他心爱男子的话。 只可惜是马成凌,胡服上熏着西域香料,混合身上几日未沐浴的气味,尤其是头发上的油脂味,再加上吃了羊排羊汤,浑身都散发出浓浓的羊膻味。可惜了这宽肩壮臂,实在让人无法有绮想。 当然从性格而言,明夷越来越喜欢这所谓的“江湖人”。充满着天然的雄性荷尔蒙,有着男人最大的优点和最显著的缺点,但还是可爱的。如有一日,能找到一人,有着这样宽广的肩背,有力的手臂,当然必须有好闻的气味,干净的头发。而后,与他策马飞奔,到城外山头,看圆盘般的明月,看他舞剑,与他依偎,真是人生极乐。 梦做到一半,已经到了拾靥坊门口,马成凌将她扶下马迫不及待又要扬鞭,明夷回过神,只听到他的声音在风里,人已经不见。“姐,我去了,明晚见!” 回到拾靥坊二楼的西屋,暗暗的房间,有莫名的安全感。明夷点了灯寻找那个白瓷瓶,她得带着,明日去询问成言。 她执着觉得存在着一个人,曾经窥伺她的生活,甚至走到过她的床榻边,留下了这个瓷瓶。既然殷妈妈说这个药非一般人所有,成言定然知道来历。他是解开她心中迷雾唯一的钥匙。 但奇怪的是,她直觉成言并不是那个人,从看到他的画像,就有这样的感觉。 瓷瓶还在,药膏尚有一些,明夷将剩下的药膏涂在伤口之上,清凉,舒服。手臂上原本丑陋的伤痕,只剩下淡淡粉红色的印记,真是神药。她不禁想,如果成言肯拿出药方,让拾靥坊来大批量制作,绝对是个日进斗金的买卖。 入秋的凉意让入睡变得更加容易,喝下的香甜葡萄酒也终于起了点作用,还有发达的白日梦,明夷从未在这张床榻上觉着如此舒服。 迷迷糊糊,大约是梦。明夷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坐在床边,身上有着如同冬雪与松木的隐隐气息。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他温暖的手臂上。她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却隐约觉得他在笑,一种很欣慰很温柔的笑。 一定是梦,一定是刚才想了太多,关于她理想中的那个人。明夷说服了自己,又沉沉睡去。 第六十五章 无忌 预着早晨起来会有宿醉的头痛,明夷对于自己睁开眼时精神百倍的状态很是欣喜。伸展下筋骨,连绷紧肌肉骑马带来的酸痛也丝毫无存。 这不科学。 西屋里残留一种陌生的气味,像某种药材,混合着湿润的泥土味,还有明显的木材燃烧过的味道。她查了一圈,房里并无异状,只有床榻前方有一些褐色的粉末,蘸起,正是那种气味。 恐怕,昨晚也不是梦。 他来过,看过她伤口,为她燃起能醒酒恢复体力的香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有恶意,否则,她十条命都不够他取。 这个神秘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似乎也开始蠢动,不满足于在黑暗中不被察觉地存在。如果是对明夷有所了解的人,该知道,这么多纰漏留下,明明是想留一个信息:我来过。 到底是谁? 明夷并不焦急,她直觉,答案会在两个时辰后就被解开。这两个时辰,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去做点正事。 换上女装,依然是素净的颜色,月白衫子衬着浅淡湖水蓝的长裙,不敢浓艳妆扮,只淡扫蛾眉点朱唇。发髻也是道姑一般,只缠绕上与长裙同色的纱巾,算一点装饰。 直奔老宅。当务之急,在马成凌出发前将新品带上,去江南道淮南道试试销路。错过了,又得耽误两三个月,商机误不起。 舍不得雇马车,一路小跑,虽然清晨凉快,也累得明夷香汗淋漓。本以为只有女工和连山在,没想到人都齐了,热火朝天。 院中最醒目的是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身边是一白一黑两位俊男,实在养眼。 白衣的辛五郎正给一身乌黑的马喂着草料,黑衣的贾七郎则细心用一只铜刷梳着白马的鬃毛。 明夷想起昨日他们三人说去买马,没想到效率如此之高,而且带回这两匹宝贝来。也是兴奋不已,跑过去仔细观看,连山见她来了,也随在身后。 刚看这两匹马,明夷着实有些失望。除了远观一黑一白挺扎眼,近看处处不那么满意。黑的不够油亮,泛着枯黄。白的身形有些臃肿,线条不美。她眼里兴奋的光一下就灭了。 连山见此,笑道:“娘子可别嫌这两匹马的样貌,这已经是农家自养的马匹中百里挑一的好马。不能与骏凌乌相比,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名驹。” 明夷也知自己是昨日看惯了骏凌乌的俊俏,眼光过高了。谁让自己身家不如人?等心平了,再看这两匹马,倒也各有各的可爱。黑的有种傲气,虽毛色不佳却气势凌人。白的目光温润,含着无辜,神色淡定。再看这两匹马身边的人,相映生趣。 “这两匹马起了名没有?”明夷越看,越是觉着它们顺眼起来,毕竟这也算是她拾靥坊的资产了。 辛五郎答道:“还等娘子来起名。” 明夷围着马转了两圈,又看两位小郎,笑道:“看来五郎你是看上黑色这匹,这马桀骜,倒有你的神韵,就叫无忌吧。七郎这匹白马有种超然物外的气韵,就叫无常,如果你不嫌这名儿晦气的话。” 贾七郎看似十分高兴,难得开口:“人生本无常,行事尽无忌。这名儿起的绝妙!” 辛五郎应和道:“无常无忌,拔群不凡。” 七郎的话绕在明夷耳边,又看这二人模样。这般出色人物,偏偏生在这乱世,肯摧眉折腰,醉酒当歌,想来也自有前因。以往尚未熟识,不好细问,今日,她倒有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毕竟,从今起,这二人算得上拾靥坊的自己人,以后商业机密也好,个人隐私也好,都难瞒得过,互相知根知底,才更放心。 “连山,秋风晚和晨光韵这两日要赶制些出来,至少各三十套,我想让马成凌带回江南看看。”明夷先把要紧事布置给连山。 连山点头:“没问题,我这里螺子黛与妆粉的新品已经试制出两种,娘子可要一看?” 明夷对两位小郎说道:“一会儿有事与两位相谈。” 五郎应下:“我二人现下在院中给这两匹马垒个简易的马厩,随时恭候娘子传召。” 明夷示意连山往继业楼走去。 连山研制新品的房间在继业楼二楼,女工的卧房对面,因此白日在此工作,晚上是绝不踏足。 连山将两只细长的物事送到明夷手中,正是她之前所说的“眉笔”,用黑色细绸带缠绕而成,露出一端的螺子黛。一支色乌黑,一支较浅,泛着灰色。 明夷在手背上试了色,很是欣喜:“没想到你还做了两种颜色,极好!” “我见娘子与明娘子为葵娘所画的眉,似是比一般螺子黛浅得多,想是将妆粉混合了螺子黛调合出,倒是显得愈加精灵可爱。便特意做了这浅色的眉黛来。”连山解释道。 明夷皱着眉看他,缓缓摇头。 连山惊惶起来:“连山做错了吗?” 明夷叹道:“哪是你错,是叹我丰明夷何德何能,能有你在身边相助。连山,你真的太知我心,太细致聪明了。” 连山眼中闪了一闪,耳朵泛了红:“连山做不了别的,这些都是阿郎教授过的,能帮上娘子就是我最大的幸事。” 明夷怕又惹他一番表白,连忙转回话题:“妆粉也有了新品?” 连山从屉中取出一副蚌壳:“娘子请看。” 明夷将蚌壳打开,里头是泛着母贝光泽的浅粉色膏体,用手抹了一块,在手背上涂开,油润光滑,覆盖上略带粉色一层底妆,还有隐隐的珠光亮泽,大喜:“连山如何想得此妙法!” 连山见她开心,也是喜笑颜开:“娘子说要为尊贵的客人做更矜贵的妆粉,谈及加入蚌粉。我试过,用珍珠粉末与母贝粉混合效果更佳,既能养肤又有光泽。如放入蚌壳中,更能显出原料珍贵。但妆粉放入不易,调入牛脂成膏状,不但成型,且更添滋润效果。” 明夷啧啧称赞:“你真是我的福星!” 连山耳畔红晕到了脸颊:“娘子不嫌连山蠢笨就好。” 第六十六章 入伙 明夷将蚌壳状粉纳入怀里,留着自己用,又取出来看了看,自语道:“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以往的妆粉以桃花杏花为名,不若这个也起花草之名?”连山建议。 明夷摇了摇头:“这个从外形到价钱都须和之前的妆粉区别开,就叫美人膏吧,意指若想成为美人,需用此膏。” 连山念了两遍:“也好。” 明夷回想了下之前与连山商讨的新品,发现少了化妆刷这一大项,便询问了声。 连山有些发愁:“这唇笔,粉刷和眉梳都好办,只是娘子所说的胭脂刷,有些问题。我们的胭脂和这美人膏质地类似,都混合了油脂,直接涂抹最为便利,用刷子不能均匀,且难以清洁。” 明夷打了下自己的脑袋,怎么没想到这个:“那这胭脂刷先作罢。至于其它妆刷也不急于一时,这些刷具的使用需要演示和指导,让马成凌运走也不能发挥效用。先将螺子黛和美人膏制作出来吧,也都预备三十份以上,多多益善。” 连山应承下来:“未知何时送去?” 明夷想了想:“今晚我与小马帮中的石帮主还要碰头,待我问过何时启程。你明晚之前准备好是最佳。” 连山盘算了一下:“新品难免多次返工才能达到要求,如若各三十份,明晚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你去忙吧,帮我把辛五郎和贾七郎叫来。”明夷摆弄着连山桌上各色各样的花卉、粉末、药物,觉得十分有趣。 连山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声,退下了。 辛五郎与贾七郎安安静静走进屋,一白一黑,养眼。脸上还有未散的神彩,看来对那两匹马真是由心喜爱。 明夷招呼两人坐下,自己把门给掩上了。 “今儿天气时间正合宜,有些话我想好好和你二人一叙。当日殷妈妈让你二人来与我饮酒,也当是觉着我们能脾气相投。相处日久,果然融洽。拾靥坊虽遭大劫,但我重振之心从未更改,如今更是信心百倍。 初时,请你二人白昼里为拾靥坊奔走,待尘埃落定,我希望能邀你二人成为拾靥坊真真正正的一份子。我可将拾靥坊东市店铺每年一成收益赠与你二人。每月薪俸也会随拾靥坊重兴而增高。我有信心,一年内,使你二人年俸超过在竹君教坊。” 听这一席话,辛五郎与贾七郎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惊讶。 贾七郎微微颔首,示意辛五郎开口。 五郎问道:“此时,殷妈妈是何意见?” 明夷敢开这口,也是之前得到了殷妈妈那句尽力相帮,这两个人的去留对殷妈妈而言,恐怕只是极小的事情。 她甚至觉得,殷妈妈把这二人送到她面前,就没想要回去。 “这问题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和殷妈妈谈妥。只需你二人愿意。” 五郎看一眼七郎,稍有些犹疑:“在何处谋生对我二人都不是紧要的事,只是担忧,我二人身无长技,只懂得风花雪月。如今送货跑腿足堪胜任,其它事物,就怕会让娘子失望。” 七郎在旁默默点头。 话说得滴水不漏,明夷也听得十分明白,表面是自谦,深层意思是,在竹君教坊以色侍人,若在拾靥坊依旧如此,有何不同。 拾靥坊没有能力马上给于更高的薪酬,利润的分成也不过是画饼,如果工作内容上没有差别,又何必冒险挪窝。万一拾靥坊赚不了钱,他们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明夷沉吟片刻,需使得他二人肯信任拾靥坊的未来,才有下一步。 “拾靥坊历经三代,我阿爷在时,成为贡品,风光一时。如今阿爷不在,这条路断了,连工厂都烧了,许多人便等着瞧拾靥坊的笑话。但最近的事你们也看到了。 拾靥坊的花魁代言,街知巷闻,半晌功夫就售罄库存,还得了不少的订单。半个多月,这烧了的老宅又开始重新运作,如今新品频出。我相信,对拾靥坊的能力,不会再有人怀疑。 至于财力和势力。我阿爷留下了一批珠玉财帛,足够拾靥坊东山再起。官场上,我也有至交好友,且已是我拾靥坊的东家之一,命运休戚与共,必会事事相帮。 江湖上,我有得力的好兄弟,与三大帮中的桃七帮帮主也有交情。自然会保得我们顺风顺水。 因此,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允诺的薪俸不能实现。若不能实现,我丰明夷在此许诺,哪怕典卖祖上的珍宝,也会给予你们交代!” 明夷目光灼灼,看着二人,言辞恳切。 辛五郎咬了咬唇:“娘子严重了,我二人也不是如此势利之人,与娘子和连山共事这几日,十分愉快。” 明夷点了点头:“我能给予你们最多的,就是尊重。其后,拾靥坊会为尊贵客人提供更加细致特殊的服务,二位小郎的任务就是为她们服务。固然这也难免需要二位风姿吸引,风花雪月也是一样,但我保证,没有人能强迫你们做不愿意做的事。” 贾七郎沉不住气:“当真?” “当真,绝对。”明夷字字铿锵,她明白上八郎虽然表面风光,但毕竟那样的地方,他们要接的客更不单纯,嗜好和口味一言难尽。他们所受的精神与身体的折磨,明夷能想象。 二人已经有了松动,明夷趁热打铁:“你们陪拾靥坊走最困难这一段路,我会记得。头五年十年,你们辛苦些。往后,你们就负责教授技艺,管理新人。哪怕不做事,这东市店铺百分之十的分成,只要拾靥坊在一天,就不会少你们的。” 明夷强调了东市店铺,西市那间,有伍少尹五成,她是一点都不能再让出了。 辛五郎与贾七郎又互看一眼,似是不敢相信有此等好事。 明夷明白,这是杀手锏。无论青楼还是教坊,男或女,最怕的是韶华易逝,年老珠黄无人问津。按现在的话,都吃的是青春饭,都兢兢业业为了存点私己钱。 女子找到码头的机会比男子大得多,男子跌了身价就只能找更老更恶的客人,堕落无止,下场凄惨。 明夷提出的永保分成,任谁也无法抗拒。 第六十七章 无常 辛五郎与贾七郎齐齐向明夷行了个大礼:“信得过娘子!” 明夷舒了口气,这二人算是真真正正成为自己人,一手扶一人:“从此不用这么多礼数,只当自家兄弟姐妹般。” 两人情绪高涨,脸上光泽动人,看得明夷也是赏心悦目。 “既是自家人了,我想多了解一下二位的过往,唐突了。”明夷也不想再绕圈子,这里的事情了了,今日还有重要的会见。 辛五郎拍了拍贾七郎的手背:“能去竹君教坊的,都有一番难以启齿的经历。大多是家境窘迫难以为继或家道中落身贱人欺。偏偏长得一副好皮囊,无路可走,恰被坊主看中,带回去调教,渐渐也就习惯了这华美的衣裳和精致的吃食。 除了教坊,哪里还能有容身之所呢?客人无论男女,都只是贪图一时的新鲜,有几人能不畏世俗言语,将一个男子纳在府中? 在教坊中,我们有新的名字,甚至只有一个三四五六的称呼。没有自己的姓名,便可假装如今做着低头货腰之事的不是自己,只如同唱了出戏。没有自己的姓名,就没有什么颜面和尊严的顾忌,反正也不会污了祖宗的牌位。” 明夷是第一次听五郎说出这么多真情深意的话,听着觉得也有份难堪,不知如何回应,如何说都是错。 只细声问:“不如在此用你们原本的姓名相称?” 贾七郎笑了笑:“到如今,称呼如何已全然不重要。我的家事来历与五哥说的无二,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灾年只能看谁能熬得住饿,活到最后。爷娘兄姐都一个个在眼前饿死。我带着弟妹一路乞讨到长安。坊主给了我饭,给了我养活弟妹的钱粮,让我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如今虽然弟妹已经自立,但我也不知离开竹君教坊我能做什么了。” 明夷看着他坚毅又柔和的表情,淡淡的并无波澜,与话语中眼见家人活活饿死面前的残忍场面相映,愈加觉得心疼:“因此你始终对殷妈妈怀着感激之情,才难以抉择?” 贾七郎点了点头:“若非娘子言语间与坊主关系匪浅,我绝不会应允。但念及坊主一向谨慎,娘子既然知道她身份,一定是她十分信任之人。且坊主也亲口嘱咐过,让我们以娘子马首是瞻。” 殷妈妈果然是早有心送她两个得力干将,明夷朝着一旁的房间看了眼,这位阿爷啊,以后一定常常给你上柱香,你可是结了善缘。 辛五郎接过话茬:“我与他们有些不同。家中双亲仍在,且书香世家,虽非富贵,但不愁衣食。只不过嫌我败坏门风,将我赶出,再不入家谱而已。” 明夷闻言惊讶,又看他的俊秀丰姿,觉着也在情理之中:“想来五郎是有龙阳之癖?” 辛五郎笑道:“娘子好眼光。自我知男女之别,就从未对女子有任何绮想。反而遇见俊秀男子,总会多看一眼,尤其有强于常人之处的男子,我更是难以不倾心。 家中为我说了亲事,我不想害人一生守空闺,便誓死不从。到女家亲自退婚,惹得两家不睦。我阿爷将我一顿家法,差点要了性命,婚事倒也是搁下了。 怪只怪我遇到我那个冤孽债,是我阿爷一个学生,文武皆修,一身少年气,与我相投。后来知他也对我有意,便日日腻在一处,终于被我阿爷撞到,气得大病一场。 最后,那人回去做了他的孝子,娶了妻房。我闹了一场,丢尽家族颜面,被赶了出来。” 明夷听这番,又是另一种心疼,历经贫苦是苦,被挚爱抛弃也未必不是同样不堪受的苦:“人生无常……难为你了。” 辛五郎继续他的故事:“我原是竹君教坊的客人,在我被赶出家之前,那人带我去过。他家中显贵,有的是金银挥霍。我心里甚至暗暗羡慕这里的小郎,可以不受世俗拘束,来的男客,大多也是世上有权势的强者。我恋慕这样的人。 因此被赶出家之后,身无长物,我便想到了教坊。 坊主听了我的事,留了我。将我雕琢成现在的辛五郎。 所以娘子问要不要以原来的姓名相称,于我,已无意义。我的姓名早已被剥夺了。” 明夷听他自愿入行,倒是欣慰了些:“在教坊,你可有求仁得仁?” “哈哈哈哈!”辛五郎大笑道,“我笑我当时的天真,以身为货的人,岂有资格挑选客人。强势威严,能令我心折的客人十有一二,庸俗无赖衣冠禽兽的客人却有八九。纵使如此,我也未后悔过。” 明夷口中苦涩,很想现在有一壶酸甜的葡萄酒,能与二人一饮而尽,敬平生,敬无常。 辛五郎很快恢复了情绪:“娘子听过我二人的事,听了,也就罢了。莫放在心上。如今有缘能为拾靥坊效劳,是我二人之幸。” 明夷认认真真回了个礼:“有二位相助,是我明夷之幸,必不相负。” 与二人一同下楼,明夷又叮嘱连山几句,便要往容异坊去。 贾七郎拦住她:“不如我送娘子去吧。” 明夷想到路途之远:“也好。” 本以为七郎会与她共骑,没想到他只是把她扶上马,便走在前头牵着雪白的无常。 “怎不一同骑乘?”明夷问道。 贾七郎抚了一下无常的鬃毛:“怕无常太过疲累。” 明夷倒是红了脸:“是我最近吃多,身体重了。” 贾七郎认真回头,目光扫了明夷一遍:“女子须有丰腴之美,方能柔若无骨,娘子还应当多进食,少奔波。” 明夷心里极是痛快,想到很快要品尝到容异坊的美食,更是愉快。 将明夷送到容异坊,贾七郎就赶回老宅去帮忙了。时辰尚早,容异坊中还未有几个客人落座。明夷挑了一楼窗边的位置坐下,等着邢卿和洪奕。待邢卿与那成言说妥了,她与洪奕再去一见。 刚坐下,一阵香风飘来,一只玉壶被请放在她面前:“明娘子好兴致,是来寻我共饮吗?” 抬头,自然是这里的主人,夏幻枫。今日是一身鹅黄配柳绿,强大的气场之外,增添了小女儿般的明艳娇媚。 美,怎样都美。明夷心中暗叹,难免自惭形秽起来。 第六十八章 无忧 “我等师娘子来,若夏娘子不嫌弃,与明夷共饮两杯也可。”明夷眼里只看到那个晶莹可爱的白玉酒壶,喉间有些干渴。 夏幻枫眉间挑动了下:“这酒是我容异坊为贵客特制的丽无忧,出品稀少,是为心有忧愁之人制,尤其适合女子,特取来让明夷品尝。恕幻枫不能相陪了,东市那边快要开张,事务繁多。邢卿要的雅间我已安排下去,菜色按四人份,定让诸位满意。” 这一番滴水不漏,明夷也没有理由挽留:“东市酒坊若有需要明夷的地方,尽管吩咐。” 夏幻枫招呼小厮取了一对玉杯来:“我不会与明夷客气,好好享用,若喜欢,留句话,我差人再送些去拾靥坊。” “容异坊的出品,定然绝佳。既然夏娘子分身乏术,我也不强留了。待东市容异坊开业,再登门庆贺。”明夷觉得少有机会与夏幻枫交谈,着实可惜,这女子,有种深不可测之感。 她还有些疑惑,夏娘子怎知安排四人份酒菜?是邢卿提过?那又怎知她要与洪奕在楼下饮酒,给了一对杯子? 夏幻枫施礼别过,出门登上马车,回头浅浅一笑,明媚如正午阳光,玉手一挥,能招了人的魂魄去。明夷身为女子都看得痴了。 极品美人的韵味,不在皮相,只在一眼一招,一步一笑,都是恰到好处,挠在人心头上。这点,明夷自然远不及,即使洪奕,也逊色三分。 回味着美人,自斟一杯酒,未到口中,已半醺。香气远胜于葡萄酒,浓浓的荔枝香,混着玫瑰香,各自妖冶。到舌尖,微微的酸涩之后,是清新无比的花果气,令人觉着,饮过它,一开口都是香气萦绕。最后方是甘甜,沉沉的,久久的。 酒如美人,耐人寻味。明夷看着杯中泛着粉红的酒液,恍恍惚惚,真有寻一人倚赖半生,对酒当歌,不问世事的冲动。 洪奕来时,酒已只剩半盏。 邢卿笑着点头问安,而后急着去二楼雅间等他的成言去了。 洪奕坐下,闻了闻空酒壶,皱眉怨忿:“好啊,你什么时候成了酒鬼了?一口都不给我留!” 明夷连忙把手中半盏递过去:“喝着便忘了,这酒,有意思。” “谁稀罕喝你的残酒!”洪奕瞟了她一眼,还是接过杯子喝了下去,“什么啊,又苦又涩!” 明夷不忿:“明明香甜怡人,亏你还是酒中老手!” “你也说我是老手了,精酿啤酒威士忌各种香槟红白葡萄冰酒气泡,好坏我总还比你知道吧?就是酸涩,也不知你怎么喝得下!”洪奕感觉自己的权威被挑战,情绪激烈。 明夷把酒杯又拿去,剩下几滴残酒,送到舌尖,依然是无上美味,百思不得其解。 “丽无忧……”明夷想起夏幻枫所说,豁然开朗,“夏娘子说,这酒为心有忧愁之人所制。所以我喝来是甘泉。而你正热恋中,哪来的忧愁,自然觉得不合口味。” 这一番原本是不合情理的解释,没想到洪奕也受了:“既然是她说的,应当没错,真是太奇妙了。酒还能感受人的情绪。” 明夷没想到这么就说服她,饶有兴致看她神情,大约是因为说到她的热恋,脸上红扑扑如少女含羞,眼里明润润如星辰破云,轻咬着嘴唇,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怎么?昨晚又让你心满意足了?”明夷看她模样便知答案。 洪奕的娇羞只是一瞬,毕竟久经沙场:“何止心满意足,简直身心俱疲。” “啧啧,洪小姐你可是常年未逢敌手,这个,如此厉害,果然有武功的男人与众不同啊,哈哈哈。”明夷逮到机会笑她,自然不会错过,“不过你也悠着点,别把人榨干了。” “怎么舍得!”洪奕难得并未反唇相讥,满脸满心都是高兴,“那事纵然非常绝妙,更重要的是,他肯陪我,与我说些有的没得也好,只要他在,我就觉着,世上再没别的事,整个人都是飘着的,幸福到好不真实。” 明夷叹道:“说真的,很羡慕你。若我遇到能让我有这样感受的人,什么都舍得放弃。” “遇到也要你敢才行啊。”洪奕太了解她,“我虽玩世不恭,但还是敢信敢爱的。你呢?摔过的次数比我少,却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好像全世界都想着要害你一样。” “别说得我有被害妄想一样!”明夷无法反驳,只有苍白辩解,“我只是相信一切都有因果平衡,没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也没有理所当然的被宠爱。” 洪奕沉默了会儿:“话没错,所以你要舍得去付出去相信去爱啊,而后可能会有回报可能会被辜负,总要赌一赌嘛!” 明夷苦笑道:“你是赌徒,我是葛朗台,你就让我抱着金银财宝过一辈子吧,哈哈。” 两人说着,容异坊的小厮有眼力劲儿,又送了一壶丽无忧来。 “来,夏娘子说这是珍酿,数量稀少,莫浪费了。”明夷为洪奕斟上,“再试一试。” 洪奕皱眉看了下杯中物,抿了一口,一愣,又一口。 “奇怪,和刚才味道截然不同了,香甜可口。”洪奕道。 明夷自饮一杯:“并无不同,还是丽无忧。” 洪奕无奈一笑:“看来夏娘子所言非虚,必须心有忧愁才喝得出这酒的妙处。” 明夷惊讶道:“怎么这么一会儿,你就有什么忧愁了?”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洪奕眼里黯淡下去,“你看我是在热恋中,不知今夕何夕。我只是不愿意去知,心底里还是明白的,我俩之间的贪恋,未知能持续多久。他是个游侠,来去潇洒,像个没脚的小鸟,怎会为我停留呢?只不过我这根枝丫,目前还有新鲜感,来了,就绕枝缠绵一阵,其后,就走了。” “我还以为你没想过。”明夷说的也是真心,“我早该知道你何须我这个恋爱不及格的人提醒。不过你也知人生如朝露,都是转瞬即逝的事情,能有一夕快活,就快活吧。” “是啊,纵使结发成婚又如何?总有厌烦和琐碎纠葛,还不如这般,今朝有酒今朝醉!”洪奕又斟一杯,狠狠仰头喝下,“好酒!” 第六十九章 成言 酒未喝尽,有小厮来传话,让二人上雅间。 明夷觉得纳闷,坐窗边就是为了看那成言何时到来。不一会儿就笑自己蠢笨,他既是飞贼,如今又被追缉要避人耳目,自然是飞檐走壁直接上了二楼。 提起半壶酒进雅间,明夷先留意到这间的位置,窗正对着无人来往的后巷,最适合不过。邢卿与夏幻枫也是花了心思选的雅间。 继而就是正对着的成言,正与邢卿笑谈着,素日外热内冷总揣着心事的邢卿在他面前如无忧的少年,笑得不见了眼。明夷侧身对洪奕一笑:“看来这丽无忧只得我二人品尝了。” 邢卿听言笑道:“我还在想,怎么明娘子来共饮还如此客气,带了酒上来。却为何不与我和成言共享啊?” 明夷落座,也不让他:“这酒是夏娘子给心怀忧愁之人饮用,尤适合女子。两位是愁人还是女子啊?” 成言手一扬,酒壶已在手中:“还有这说头?那我可得讨一杯来饮,如今满城都是我的画像,过街老鼠一般,怎不能算愁人?” “全城追缉还能在这城里最好的酒楼,与新交的好友,尝最醇的美酒,享最佳的菜肴,这不是愁人,这可是最大的快活人。”明夷兴致也浓,玩笑着把酒夺了回来。这成言,与她所想大相径庭。 之前看过画像,知他面貌俊秀,又听过葵娘形容,已经有了大致印象,是一个风流不羁的男子。在明夷想象中,他是方脸版的楚留香,虽长得好,武功强,却沾不得。 眼前的成言,却七分更像个调皮单纯的少年,一双眼虽吊梢桃花状,却清澈诚恳,无遮无邪。身形高大,肩宽背阔,却毫无钝气,气质灵动。比起盗帅,他更像是活泼大胆版的盗圣白展堂。 差别就在,他,有股子正气,长个坏男人的皮相,但眼一看你一说话,就觉得他绝对都不是坏人。 明夷开始理解为何邢卿肯收留他在房里,还通宵畅谈,其后还引为知己,喜欢得不行。这样的人,最能吸引的就是邢卿这一类。 邢卿的心里是一道深渊,而成言,是一道清澈明媚的阳光。 只是不知,最后是阳光照亮深渊,还是深渊吞噬阳光了。 明夷真心希望是前者。 邢卿为几人各自做了介绍,也不用多说,都心知肚明。 成言举起酒杯:“我与邢卿兄一见如故,自不必多言。与明娘子也不是第一次见,还请明娘子恕我失礼,擅入拾靥坊惊吓到娘子了。师娘子只在簪花会上遥遥相见一面,有幸共饮,果然不愧是第一花魁,风华绝艳。” 洪奕喝了一杯,加上先前的丽无忧,已有三分醉意,媚眼横飞:“嘴儿真甜,不过说绝艳我可不敢。这容异坊的夏娘子才是艳丽无匹,可惜你没有眼福,她呀,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明夷方想起成言对邢卿的称呼:“你比邢卿年岁小?” “他比我还小七岁,才二十。”邢卿说着,眼不离成言的脸。 洪奕扑哧笑出声,对成言说:“那你长得够着急的?” 成言不以为忤,哈哈大笑起来:“师娘子说话好有意思!” 明夷也忍不住笑,成言高大,脸盘子方正,估计也在外风水日晒,总以为他二十四五是有的,没想到才二十,相比而言,邢卿脸蛋精致,身形娇小,又深居简出,两人年纪竟像相反一般。 明夷回味起成言的话,发现其中还有疑问:“成言此次是第二次见到我?” “正是,头一次是将那位小娘子,她说叫作葵娘的,送到拾靥坊中。”成言回忆了一下。 “以前并未去过拾靥坊?”明夷皱起了眉。 “从未涉足。” 邢卿不解,看了明夷一眼,刚要询问,门外有声,雅间菜肴已经备妥,鱼贯而入。 见到佳肴,四人皆无闲谈之心,都目不转睛。 洪奕喝腻了酒,正盼着菜肴,咽口水的声音都难以掩饰了,觉得失态,便找成言搭话:“这容异坊的菜可是名冠长安。这几样,我都特别喜欢,这是乳酿鱼、葫芦鸡……” 明夷赞叹不已:“你对这些菜倒是如数家珍,对容异坊也是真爱了。” 洪奕脸微微一红,瞪了她一眼:“难道你不爱?不爱一会儿别动箸!” 明夷瞪了回去,顾左右而言它:“这么多菜,夏娘子可是早知道我们会一同用餐吗?” 邢卿回道:“我只说与一个朋友来此,一定要隐秘。” “这可就怪了,她还能掐会算不成?”明夷自言自语道。 洪奕推了她一把:“菜都凉了,来吧,没有你我们可吃不香。” 酒菜是最佳的感情桥梁,推杯逐盏,菜香酒酣,雅间里的氛围愈加融洽,只是洪奕似有心事般,酒一杯又一杯不肯停,到最后已经半醉,明夷只得将她扶到窗边倚着窗休息。 少了洪奕的劝酒,席上有些冷清。明夷倒是觉着,机会到了。 她将怀里藏的白瓷瓶拿了出来:“成言,你替我看一下这个,可知是何物?” 成言拿了过去,一看一嗅,十分笃定,又变得疑惑:“这是我师父的七合膏,怎么在师娘子手中?” “这是什么稀奇物?”邢卿也拿了去,在手中琢磨。 成言解释道:“我师父随身常带这个七合膏,强劲健骨去腐生肌效果神奇,说是他家中秘制。我求了半天才给了我一瓶,我也随身带着呢。” 成言说着,从腰间拿出一模一样的一个小瓷瓶。 “真没有他人有这药膏?”明夷有些失落,本以为会是个暗中对她留意的英俊少侠,有机会来一段故事,成言的师父?再年轻也是中年了吧,她可不是大叔控。 “大概没有吧,我师父好像家中人丁稀薄,从未和我说过。不过也不一定。对了,你这七合膏从何而来?”成言好奇道。 明夷将自己的瓷瓶收了回去:“哦,一个朋友给的,也没问他哪儿弄来的,他就离开长安了。我就看着效果好,想问问你们江湖中人是不是知道哪儿有得卖。” 这一番解释,听来倒真是滴水不漏。 第七十章 师父 成言对明夷的解释并不在意:“下次我师父心情好时候,我再给你要一瓶。多了可不敢说,好像挺珍贵的。我这瓶你要不嫌弃就先拿着吧。” 成言把自己那瓶推了过去。 明夷摇头:“还是你留着吧,你这天天飞檐走壁的,难免磕碰。我手上都快好了,用不上。” 私心里,她倒是还想着那人再来送一次药,她一定不睡着。 邢卿为成言盛了一碗汤:“喝汤能解酒。怎么你师父脾气很坏么?” “我师父其实挺好的,只是我不太敢惹他,哈哈。”成言大剌剌端起汤就喝,被烫得呲牙咧嘴,“我虽然轻功不错,拳脚也还可以对付些酒囊饭袋,但在我师父面前就跟耗子见了猫,哈哈,不够他玩儿的。” 明夷不解:“既然是你师父,再好的功夫不也得教给你吗?” “欸,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师父,其实算不上我师父。”成言正襟危坐起来,预备着好好说说这个他最崇拜的师父。“我吃这行饭,轻身功夫是老本,可我师父不仅轻功比我强,而且百般皆能,刀剑掌腿拳,随便拿一样出来都够震慑江湖。这些,他都没教过我。” 成言说得带劲,洪奕睡得香甜。明夷看邢卿的脸色,却有点不妥。当然,这点,成言看不出来。他是个大剌剌、直通通的小狼犬,还没长大一般,充满了活力和好奇,却不够耐心和仔细。 明夷却明白。江湖上武功最拿得出手的人都在当年的惨案中消失了,也是时候出现新的制霸江湖之人。可如今的江湖已经没有他魏家的位置,他本该代表魏家出来扬名立万,可他不敢。 这怪不得邢卿,他不知道自己的仇敌是谁,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报仇,不是一场打斗能解决的事。 也许,他对成言的崇拜与爱慕便来自这种自己无法达到的洒脱与自由。 明夷从现实角度猜测,邢卿需要一个切入口,伸出自己的触手,去接触到现在这个江湖。成言这样单纯的性格和良善的本性再合适不过。 明夷可以肯定的是,目前邢卿还没有告诉成言自己真实的身份,他不敢。 明夷看邢卿沉默着,只得接腔避免尴尬:“你师父在江湖上可有名号?” “无名无号,他说自己就是个闲散人,也不建帮立派,乐得自由。师父就和神仙般,超然物外。”成言的眼里满是对他师父的崇拜之情。 明夷听到此也心向往之:“他老人家可真是有一定境界了。” 成言突然拍着邢卿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老人家?我师父比邢卿大一岁,要是听到娘子这么称呼,他可未必能超然了!” 明夷尚未回应,邢卿已经坐不住了:“那你师父应当很小就收了你咯?” “我拜师才半个多月。”成言轻描淡写一句。 明夷差点把口中的酒喷了出来,邢卿也是快掉了下巴,异口同声:“半个多月?” “怎么?半个多月也是我师父。”成言一副骄傲模样,“这事儿得从我过去的行当开始说起。我幼年家境不错,请了几个师傅教我武功,到十五岁我觉着自己挺厉害了,就离了家开始行走江湖。 开始吧,我学人劫富济贫,去那些为富不仁的酷吏奸商家中盗宝,运气不差,即使被发现也能顺利逃走,我这轻功,还真不是靠学,而是逃跑了上百次,自然而然精进了。 到十七八岁,初涉男女之情,有时就溜去看那些富家的美貌小妾,有次见一个小娘子要寻短见,就现身救了她,她便主动给我找她夫家的财宝,只要我多去与她见几面。这财宝来得如此轻松,我也愿意陪伴这些小娘子,所以渐渐我就成了被追缉的采花大盗。” 邢卿挪了挪身子,离成言远了些,神色也冷冷的,哼了声:“你倒是艳福不浅!” 成言连忙辩解:“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陪她们说说话,我总不能看她们寻死觅活或是哭天抹地吧,我这人,心软。” “说说你怎么遇上你师父的。”明夷听到成言那位师父和自己年纪相仿,心里有种感觉,这人,怕是与自己,或者说与明娘子,有些瓜葛。 “我那次在一户富商家中看看有什么可以顺手牵羊,听到有女子的哭泣声,便寻去。在柴房里找到一个瘦弱的小娘子,楚楚可怜,见到我,她就拉着我腿不让走,求我把她带出去,哪怕卖了当丫鬟也好。 我看她哭得可怜,也怕招来护院还得麻烦我动手,便答应她说清原委就把她带出去。 原来她自小失去阿爷,阿娘是有名的豆腐西施,十多年前被这富商纳为妾室。如今阿娘失宠,她却亭亭玉立,富商想将她收房,她阿娘嫉恨于她,常常毒打。前日将她一脚踹倒,昏厥过去,醒来已经在柴房里。 我听得生气,虎毒尚不食子,这样的阿娘真是世上少有。便一口答应她。 我背着她出来,想连夜出城,先找个地方安置,其他以后再说。结果在路上遇到了我的克星。就是后来我的师父。 他不出三招将我制服,我不服气,出言挑衅,他三擒三纵,我才真服了。就这样被他打得半脸血。小娘子吓呆在旁,醒神帮我解释,他才知错怪了我,愿意由我说如何赔偿。 我实在佩服他武艺,便求他教授功夫,拜他为师。他怕我纠缠,就答应了。” 邢卿听着,心思却在别处:“那位小娘子呢?你如何安置了?” “我跟师父都对怎么安置她束手无策,那小娘子又哭又求,愿意为奴为婢,师父只得把她带出城,先把她安置在城外的住所里,待她头上伤好了再帮她找个去处。”成言一副坦荡模样,让邢卿算是消了气。 明夷却想着这事有下文,她总算有个机会可以面见到这位师父:“不如找一日我去看一下那位小娘子,如果她愿意,可以来我拾靥坊做工,我不会亏待她。” 成言雀跃不已:“有明娘子照看那真是太好了!我今儿回去就跟师父说。他首肯了,我便带你去。” 明夷连忙叮嘱:“你就说荐人馆差人来看,我怕那位小娘子不适合在拾靥坊做事,我若拒绝,伤了彼此颜面。” 邢卿看了一眼明夷,没说话。成言毕竟涉世不深,不疑有他,一口答应。 第七十一章 猎人 三人吃得尽兴,洪奕也打了个盹醒来,眼神尚有些迷离,蹙着眉就骂:“夏幻枫不是个好人!” 明夷扑哧一乐:“怎么吃了人的美味还骂人呢?来来,我们还给你留了些。” 洪奕脸上漾着酒醉未醒透的嫣红,眼里也是水汪汪:“她太坏了,知道愁人容易一杯接一杯,偏偏把酒酿得那么香甜,后劲却足得很,我这酒中老手都扛不住。” 明夷晃了晃杯里最后一口残酒,实在看来可爱无害:“谁让你贪杯,无论何种酒,你都预先知道多饮会醉。管不了自己怎能怪罪于酒。” “酒就该有酒的样子,既然会害人,就辣口一点,霸道一点,让人有个防备!怎可以用如此甘甜美味的模样骗人!”洪奕气鼓鼓坐回桌边,邢卿笑而不语,给她递了碗热汤。 明夷凝神看她一会儿:“酒的本分就是引人来吃,人的本分就是管束自己的身心。管不住就认栽,下次学聪明就是。” 两人一来二往,说的是酒,也是情。也只有明夷懂得,洪奕这次怕是对那冯桓动了真心,竟然难得的,拿得起放不下起来。 成言在旁一脸懵懂:“啊呀,不就喝醉了么?还有那么多道理。喝醉了醒来当再饮一杯,下次酒量就大点!” 明夷把残酒推过去:“今朝有酒今朝醉。” 洪奕也不含糊,一口喝光:“莫管明朝哭叽叽。” 三人皆大笑起来,成言拍着桌子:“哭叽叽,哈哈,师娘子不愧是长安第一花魁,文才与众不同!” 洪奕皱了皱鼻子:“怎觉得你在讥讽与我,也罢,你还是个孩子,不与你计较!” 成言不服:“我不过晚生几年,江湖也混了这些日子,可不是什么孩子!” 邢卿一脸宠溺,倒了杯葡萄酒:“美人永远是对的,你就自罚一杯吧,师娘子不会与你计较。” 成言拿过酒杯也是一饮而尽,嬉笑着说:“那就当我小孩子不会说话吧,哈哈,姐姐们饶我。” 明夷在旁看着,注意到的却是邢卿递了自己杯子给成言用,他一向为人疏离,恐怕现在也是动了真情了。整个雅间都是爱情的酸臭味,明夷不禁苦笑,明明该借酒消愁的是自己吧。 对了,还有一对鸳鸯等她牵线,绫罗和石若山。 “晚上我有个新认识的兄长要介绍给绫罗,早晨忘了去行露院与她说一声,无碍吧?”明夷低声询问洪奕。 洪奕想了想:“应当无碍,最近未听得她有什么往来密切的恩客,常常是客人心仪的小娘子被人捷足先登后才想到她。” 此话更令得明夷坚定了促成此事的决心,绫罗年岁偏大,恐怕再过一两年更是无人问津,到时想自己存钱赎身都不容易。到那时再降低身价接客或被转手到低档青楼去,更是凄惨。总不能事事指望殷妈妈,她毕竟不是开善堂的。 “我一会儿与你一同回行露院,好先和绫罗打个照面。” 洪奕生了醋意:“好啊,你有好码头想着绫罗,怎不想着我呢?” “先不说你心有所属,即使没有,比你大十多岁、相貌平凡的大叔你看得上吗?”明夷轻而易举怼了回去。 洪奕不再胡搅蛮缠:“那还是先照顾绫罗吧。” 明夷看成言还未吃饱的样子,让小厮热了些羊肉蒸饼上来,成言嘿嘿一笑:“我胃口是大些。” 邢卿又接口过去:“年少难免食量大,我还羡慕呢。” 明夷看不过去这腻歪,侧头与洪奕做个鬼脸。 洪奕却满心不在这里,突然来了句:“你可别和夏娘子说我骂了她。” “你骂了她?”明夷一头雾水,半晌才想起她是说刚才那句不是好人。 “我又不是嚼舌根的人,即使说了,不过一句戏言,夏娘子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明夷觉得今日洪奕有些奇怪,大约是酒喝多了。 “别管,你反正不许说就是了。”洪奕扭头不再多话。 三人看着蒸饼被成言一人两口一个干掉,都是目瞪口呆。 “你师父管你吃喝不?那他肯定收入不菲。”明夷摇着头,幸好连山吃得少。 成言恋恋不舍吃完最后一个蒸饼:“我师父抓一个犯人领个赏金够我吃几个月的,不愁。” “赏金?”明夷和邢卿异口同声,惊讶出声。 “我没跟你们说?我师父就是看了追缉令,我的赏金还不错才盯上我的。哈哈,我硬缠着要拜师也是怕他把我给卖了。”成言看似终于满足了,伸了个懒腰。 明夷觉得这个师父更有趣了,赏金猎人,多有意思的职业。 成言继续道:“还有啊,胤娘手艺还真不错,自从她来了,我跟师傅算是有了口福。” “胤娘?”明夷心里往下一沉,“你师娘吗?” “哪儿啊,就是我说从柴房救出那个小娘子,暂时安置在城外与我们一起。不过如果她成了我师娘,也不是坏事。”成言把剩下的汤羹都吃了个干净。 邢卿却比明夷更紧张:“胤娘是不是很美貌?定然是的,你才会救她出来吧。” “一般吧,太瘦弱了,倒是楚楚动人。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碰一下就会碎。我师父也不像有什么意思。”成言打了个饱嗝,“若她有意思,那也肯定会是对我师父,不会对我。师父武功比我强那么多,又高大威猛,哪个女子会不喜欢。” 明夷心跳越来越快,虽然尚未见过,但直觉这个“师父”会与自己有点瓜葛,笑意便爬上了脸:“你一定记得回去说一声,我忙完这两天便去看胤娘,只是我如何与你碰头?” 邢卿抢先说:“不如你这几日晚上都来行露院与我喝酒畅谈吧,明娘子有了信,我晚上便可转告。” 成言想了想:“也行,我师父今晚就回来了,我与他说这事儿,他也觉得一个女子与我二人同住实在不便。胤娘有着落,他心情好,对我管束应当会松些,我便可以夜夜进城。” 明夷莫名又高兴起来,看得一旁还未完全清醒的洪奕一头雾水。 第七十二章 说媒 欢宴虽好,终须一别。邢卿更是将不舍溢于言表,邀请成言一同回行露院。 “哈哈,邢卿你是玩笑吧,我毕竟是男儿,又不是在那儿有相好,哪有日日流连的道理。”成言直来直去,脱口而出。 邢卿有些难堪,既不好继续邀请,又碍于自己年长许多,总不能怪责使性,一时无语。 成言虽直爽,并不蠢笨,即刻知道自己言语莽撞,连忙弥补:“邢卿你是在那儿供职,与别不同。这样,今晚我问过师父,若他准许,我便来找你。” 邢卿已恢复了波澜不惊模样,只作不在意:“皆可。” 明夷搀扶着洪奕,觉着她脚下还有些发软:“一会儿你回屋歇着,我去找绫罗说那事。” 洪奕走出容异坊,仍不住回望:“你说那酒是她特制的?” 明夷知她好酒,亦想起夏娘子的叮嘱:“是啊,不过夏娘子说我们若喜欢只消说一声,会差人送来。” 洪奕拉住明夷的袖子,一脸恳求:“那你去说一声吧。” 明夷笑道:‘“没问题,我让人直接送去行露院。” 转身要回去,被洪奕又死死拉住,欲言又止:“你让送去拾靥坊就好,而后你来时带着我俩共饮。我不想让人说我师娘子是个酒鬼。” 明夷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是大事,便依她:“行吧,反正我这明娘子的名声已经如此,再加个酒鬼也无所谓。” 洪奕觉得羞惭,想解释,被明夷拦住了:“别傻了,咱俩谁跟谁,小事!” 明夷叮嘱了小厮转告夏娘子将酒送去拾靥坊,再出来时,马车已备好,说是夏娘子让来接的,明夷心叹她实在周到,真不知以后要如何还这些人情。 一路无语,明夷倒是想找话来聊,只是那两人都各怀心事一般,怔怔地不说话。她也觉无趣,干脆闭目养神。 到行露院,洪奕和邢卿各自闷声不语回房,明夷直接寻去绫罗房里。 绫罗的房间在最西头,少人往来,倒也清静。 明夷来时,见她正在舔笔弄墨,掰开了一桌,便道:“绫罗好雅兴,是要赋诗还是做画?” 绫罗将她让进屋,淡淡一笑:“明娘子说笑了,绫罗何来诗画才情,不过是闲来抄写道德经,求一日心境澄明。” 明夷打量她越发恬淡了,素麻的本色裙衫,一点装饰也无:“绫罗私下都如此打扮?” “身上素了,心里觉得轻。只不过暮色一落,便由不得我,还是得涂脂抹粉,红绿罗衫,总要讨生活,赚吃食。”绫罗语气里也无波无澜,并没有半点委屈。 明夷其实着实羡慕她的心境,她大概真能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自己是做不到,挂心的人与事还是有的。 不如就此切入,实话实说吧,明夷在她面前,觉着兜圈子是很蠢笨的事。 “如若找个踏实沉稳,知冷知热的人,不用夜夜浓妆去笑脸迎人,绫罗可愿意?”明夷坐下,直直看着她。 这位昔日花魁,明明有着极为妖艳妩媚的长相,却愿不施脂粉,浑身出尘之气,实在别有吸引。 绫罗凤眼一扫,黑白分明,通透如白瓷缸里头水养的墨玉:“明娘子是想与人说合?” “是,我新认识的一位兄长,姓石,江湖人。”明夷也干脆。 “多谢明娘子惦记,只怕那位未曾见过绫罗,只从娘子口中听得夸赞,见了只当失望。”绫罗说着,神色里依旧倨傲,言语虽谦逊,却无半分自贬之意。 明夷知她不愿将自己如折价商品般贱卖,耐着性子解释:“我与那位石兄相识虽不久,却一见如故。他虽是江湖中人,却毫无草莽无赖之气,为人诚恳。我敢开口说合,也是实在觉着他人品可信,可与绫罗一见,否则我都不敢将他带来。” 绫罗听得仔细,眼里也稍稍有了光彩,看来洪奕对其人品的认可,在她眼里还是很有分量。 明夷没有直说石若山帮主的身份,一是觉得唐突,绫罗并非势利之人,她风华正茂时,财雄势大的男子也见过不少,若一开头便说了,怕是有将她当作势利之人的嫌疑;二是怕弄巧成拙,绫罗心重,想得多,如果把对方抬得太高,怕她以齐大非偶之由推却。 绫罗终于开口回应:“他可知我在行露院多年,花信已过?” 明夷连忙点头:“我都如实说了,他说他自己年岁也大,且两年多前丧妻,并无资格挑剔他人,只求一相伴终老之人,本分过日子就好。” 绫罗点了点头:“只怕他虽不在意,家人会有闲言碎语。” 明夷心知她已心动,继续抛出:“他自小无父无母,也无其它亲族。入赘女家,如今丈人妻子皆已不在,无人能做得他的主。况,江湖中不比平常人家,迎娶花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是段佳话。” 绫罗微微一笑,却并非得意之意:“见一面并无不可,况且是明娘子的兄弟,不是旁人。只是若不成,娘子无需有愧,这是常事。” 明夷愕然,这女子,说及自己终身大事,她考虑的不是成不成事,能不能出火坑,而是照顾她这位媒人,怕事情不成,她会觉得有愧。 “我这兄长其貌不扬,年纪不小,若绫罗瞧不上他,直接拒绝无碍,不用顾及我的脸面。”明夷渐渐有些觉得,石若山未必配得上她。自己眼里,石若山背后有整个上官帮的势力,因此觉得是替绫罗找了好码头,其实这想法,倒真真是势利了。 绫罗摇头:“只要人品不差,对我上心,便是佳偶。我只是觉着,男子口口声声不在意这样那样,但若不够美貌年少,便无那么多不在意了。因此,也劝明娘子不要存太大希望。” 明夷心知她这话是说她与石若山这桩事,却不得不想到自己身上。比起美貌年少,恐怕她丰明夷还不如绫罗那般妖艳美丽,说道名声,她在坊间的恶名也不一定就比花魁高贵。 不在意她这些的,除了怀疑有斯德哥尔摩症的连山,还能有谁? 第七十三章 纯粹 明夷定了定神,一半说与绫罗,一半说与自己:“世上重情义不贪美色的男子虽少,却总是有的。若不与他机会,怕会错过姻缘。” 绫罗转过身,执起笔:“他何时来?” “今晚。”明夷看她架势,怕是不想与自己多言,也只得识趣,“我先走了,到时候来找你。” “好。”绫罗没有抬头。 给她带上门,明夷只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他二人若是成了固然是好事,不成倒真的成了自己的心事。 不如去洪奕房里午睡,一睡解千愁。 还未睡足一个时辰,明夷就被洪奕踹醒了:“天快黑了。” “怎么?我还能睡。”明夷揉了揉眼,再次感叹洪奕的床铺太过舒适,恨不得整个脸在柔软的蜀锦上蹭个不停。 洪奕翻身下床,身形格外轻快,全无宿醉形状,蹦跳到梳妆台前,挑起灯,细细看着自己的脸,拿起桌上的妆粉小心翼翼扑上。 明夷打了个哈欠,侧躺着看她:“下次我带套化妆刷来,连山新研制出来的,虽没有你那些名牌好用,聊胜于无吧。” “那敢情好。你也快点起床吧。”明夷没有回头,梳着长发,用木樨油抹在发梢,带来阵阵甜香。 “怎么?你相好的要来?”随口说着,明夷把自己吓出个激灵,跳了起来,“你们是要在这床上滚床单是吧?wtf,不早说!” 明夷跳下床,觉得浑身都痒起来,幸好是和衣而睡。 洪奕回头看她狼狈模样,终于大笑起来:“怕什么?我俩应当都没什么脏病。” 明夷看她涂脂抹粉如临大敌的样子,啧啧道:“又不是第一次睡,用得着上全妆吗?” 洪奕不理会她:“等你有了心上人,就会明白。” 一会儿,她又低落起来:“也不一定明白,我是觉着,可能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了,总要留个最好的回忆。” 明夷不忍心再打趣她,走过去搂了下她的肩膀:“我的洪奕世上最美,他不会舍得走的。” 洪奕拍了拍她放在肩上的手背:“我没事,你晚上还要张罗绫罗的事吧?忙完恐怕我不能留你了,自个儿回去要注意安全。” “哈哈,怕什么不安全?长安第一采花大盗在邢卿屋里呆着,我可安全的很!”明夷想到邢卿对成言的小心思,腐女心一阵激动。 洪奕也来了精神,停下手,转身说道:“你说他俩有戏吗?” “成言毕竟年轻城府不深,邢卿那张脸那身媚气你懂的。怕是不出半个月,成言就成他盘中餐。”明夷的姨母心有些不忍,毕竟,那个未谋面的师父如果是自己的真命,那成言就得叫自己师娘,四舍五入约等于阿娘。等等,自己又在乱想什么? 洪奕也是bl小说漫画的热爱者,喜上眉梢:“他俩外形还挺般配的。年下攻,腹黑受,好有感啊!” 明夷想着可能成为自己儿子的成言,无心玩笑:“我是真的担心。邢卿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报仇。他与成言交好,有多少是因为成言的武功,和成言背后那个深不可测的师父?” “那又如何?如果他二人真心诚意互相爱慕,成言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邢卿,岂不是理所应当,并不是坏事啊。”洪奕觉得明夷实在担忧得莫名其妙,懒得理会,继续拿出胭脂补妆。 明夷更像是自言自语:“你不觉得,感情必须得纯粹吗?不是因为对方的武功或势力,只是因为他是他。” 洪奕瞟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感性。一个人的武功、财力、家世和他的才华、能力、性格有什么差别,都是他的一部分,怎能喜欢一部分,去割裂另一部分。” “道理我都懂,但就是觉得接受不了。若因为对方武功高强而在一起,有一天他失去武功呢?” “你因为一个人性格合得来在一起,人的性格改变比失去武功更为常见吧?” “……算了,我也是杞人忧天。或许他们压根不会在一起,或者在一起也不是因为我们想的原因。” “不是我们想的,是你想的。我看你实在需要谈个恋爱,别乱操心别人了。” 明夷翻了个白眼,决定结束争论:“操心别人没关系,不能打扰了师娘子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识相,我走也。” 洪奕不忍心,送她到门口:“你我都连自身命运都难主宰,莫要太难为自己,太担忧别人。不管如何,你还有我。” 明夷眼里微酸:“傻丫头,我知道的。” 一楼大厅刚掌灯,客人不多。明夷选了自己习惯的位置,能见到门口来人,也不过于嘈杂。 没想到石若山只身前来,穿着一身青色长袍,隐隐绣着竹叶纹,发髻配着同样青竹纹样的巾子,看得出是特意打理过,算是相当重视此次会见了。 明夷招呼灵儿带他进来坐下,石若山笑道:“明夷果然好大面子,原本我被挡在门外,只说了是明娘子有约,即刻放行了。” “石大哥这是在笑话明夷。我在这行露院有视为知己的姐妹在,因而常出入,并不若大哥所想,如此放浪形骸。”明夷倒不怕自己形象有损,却生怕连累绫罗,不被看重。 石若山连忙解释:“我怎会如此想?只是明夷你操持生意,难免要招待应酬官商,到此处也是常事。为兄虽不善经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 明夷尴尬一笑,没有马成凌在场,毕竟二人才第二次相见,难免有些生疏:“小马怎么没来?” “他啊,脱缰马一样。在西市与一个胡姬厮混上了,欸,劝也无用。”石若山不住摇头。 明夷招呼人告知绫罗客人来了,一边笑道:“劝自然是无用,只有给他找个河东狮,将他这匹脱缰马管得死死的,才对得起被他辜负的小娘子们。” “哈哈,明夷所言有理,我回扬州便给他张罗!”石若山招呼小厮上酒菜,“今儿我做东,不要客气。” 明夷帮着点了几样行露院的拿手菜:“石大哥先为自己找到个好大嫂,夫妻恩爱,小马看了眼谗自然就也巴望着娶妻了。” 石若山憨憨地笑起来:“承明夷吉言了。” 第七十四章 救美 绫罗下楼时,三步一驻足,是自然而然的不急不缓,随意如只是约了姐妹喝杯清茶, 衣裳也是浅淡的蓝衬着一抹嫩黄,不魅不妖,反而衬着天生明丽的容颜格外引人瞩目。然而,这种瞩目是对于明夷。 对其他行露院里寻欢的客人而言,满眼繁花,看不够年轻娇嫩的容颜,多的是丰乳肥臀的招摇,绫罗不过是背景里不起眼的一丛迎春。 在明夷看来,这生动无比的迎春花攀爬往清澈的蓝色天幕,才是最令人心情舒畅的风景。 石若山背对着楼梯,看不见绫罗下楼时的丰姿。只看明夷神色有变,凝望着什么,便转身看去。 明夷不知石若山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向来并非面无表情,因为她在绫罗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慌乱,绫罗该是正对上了石若山的眼神。 明夷嘴边不由扬上了笑意,这二人,有戏。 男女之间,往往一眼决定漫长的纠葛。 绫罗坐下时,石若山似魂魄未归,定定不言语。 明夷得为他二人打开尴尬局面:“石大哥,这是我跟你说过的绫罗。这位是我新结识的兄长,石若山。” 石若山毕竟不是毛头小伙了,立即恢复了常态:“绫罗诚如明夷所言,明丽不凡,令石某自惭形秽。” 绫罗微微低头:“明夷谬赞了,郎君雅人深致,今日相识,是绫罗之幸。” 明夷看两个原本潇洒随性的人都有些拘谨起来,便知是彼此有了好感,自己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趁夜色尚未落,我需赶回拾靥坊去。绫罗你替我好好招待石大哥,他过两日便要离开长安。” 绫罗愕然,未理会明夷,反而对着石若山问道:“如此匆忙?” 石若山连忙回道:“急事需回一趟扬州,有事料理,预备着半年后将往长安常住……” 二人又突然沉默,低了头。 明夷看自己告别也无人理,笑道:“哈哈,看来我在这儿实在多余,走也。” 石若山方觉不妥,起身说道:“我送明夷妹妹回去吧,更为安全。绫罗定会谅解,我会速速折回。” 明夷将他按回了座椅上:“你们安心饮酒吧,此去拾靥坊路程短,沿路也有店铺人家,我来往多次,不会不安全。” 绫罗还要开口相劝,明夷已快步走向行露院门口,向二人挥了挥手,转身没了人影。 平康坊正是华灯初上,酒与美人的芬芳,暖融融扑面而来,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气,活生生,闹腾腾。 待穿过平康坊,逐渐清冷下来,没有马蹄踏踏,没有玉臂招招,各色纱织的灯笼也罕见,月色愈加清明。 明夷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月亮,身上忽而起了鸡皮疙瘩。 有点冷,一种毫无归属的冷,从脚底钻上来,彻骨,像是要将身体的水份都逼上头脸,从眼眶里挤出来。 闭了闭眼,忍住了将要夺眶的眼泪,骂一声自己矫情,比起平康坊里迎来送往的女子,比起逃难而来卖儿卖女的妇人,比起战场上此刻还在为敌情胆战心惊的士兵,她过的简直是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还怨什么孤独无依。 什么爱情,什么动心,都是生活饱足之余的肖想而已。 离东市还有一段路,天已完全暗了,行人似乎一瞬间都消失,路上无声息。 不对,有凌乱而轻的脚步,像是身后有踮着脚又蹒跚着的人。她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却不是因为自己的乱想,是切切实实感到了危险。 该死,她就不该那么好心,拒绝石若山送她的好意。夜路走多了,迟早要遇到鬼的。 她迅速瞥了瞥路边的情况,两边是已经比闭门的店铺,看来是没有人住的,往前十多步是民居,都闭着门窗,并无灯光。也不知如果敲门求救会不会有用。无论如何都搏一搏吧,如果他再靠近点,就去敲门,佯装亲戚来访,只要有人回应,就能吓退他吧。 如果不行,也得找些防身的器物,前方那户人家门口有个破缸,上面压着石块,她夺来砸人,或许还能有几分胜算。 想好了,她也便顾不得怕了。走过这段,到了东市,应当还有店铺开着,就安全了。 可惜预计的一切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里,毫无意义。 她刚念头闪过,身后的人便行动了,一只汗津津又厚又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口鼻,不让她呼救,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胸前,紧紧勒住,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晕厥过去。拖着她往后退,她死命挣扎,对方的钳制丝毫不动,完全呼叫不出声,一种绝望的情绪彻底把她击溃了。 唯有一个念头,要活着,无论怎么对她,一定留着她的命,她不想死,怎么样都不想死。 她看不到那人是谁,也不知要把她带去哪里,她的脚在地上拖行,薄薄的布靴磨破了,脚后跟似乎也伤了,但那点痛比起她上身快被勒断的疼痛,已经算不上疼。 她只闻到浓浓的酒气,还有很久没洗澡的男人毛孔里钻出的油腻臭味,绝望更深了。她想过一千种死法,在自己觉得被狠狠伤害不想活下去的时候,却没想过,被一个邋遢的男人糟蹋,而后死在某个围满苍蝇臭虫的陋巷里。 如果死,不如有尊严地死,死之前,她或许可以攻击那人最脆弱的地方,一起死也罢! 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眼前已经模糊一片。耳鸣越来越重,像好多女人在尖叫,她甚至开始希望自己真的晕过去,不用面对下面的事情。 一声“噗”的钝声,一声巨大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凄惨的尖叫,压过了她的耳鸣,是一个男人杀猪般的叫声。 她的身体失去了禁锢,随惯性往下倒,快要接近地面,被一双手环住,扶起。她想回头,却被一只手遮住了眼,很轻柔,很温暖,带着草木和药香。 她知道那手的主人不想让她见到,她便不再执拗。用背后感受着,头往后微微仰,靠到的是一块坚实,应当是他的胸膛,以此算来,他身高恐怕得有一米九。 是那个半梦半醒常见到的身影吧,她的心跳迅速加快起来。 第七十五章 私刑 那双手明明在她的眼睛上,她的嘴唇却变得滚烫。 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努力想克制自己,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快要如打鼓一般,响彻整条街巷,被他听到该多丢人。 他另一只手扶在她腰后,温暖的巴掌,几乎与她的后背一样宽,热力透过薄薄的衣衫,印到她肌肤里,她都有一种错觉,腰背上被烙上了一个微微发红的印子。 要是不消退,那就更好了。 他扶她站稳,她的脚后跟踩到冰凉的地,方想起刚才被拖曳并挣扎蹬地将布靴磨破了,大约在流血吧,开始感受到疼痛,忍不住“啊”出声。 他大概也看到了,“刺啦”一声从身上撕下布条来。明夷本以为他是要替自己包扎脚伤,更是面红耳赤起来。一边期待着看到他模样,一边羞于让他掌握自己的脚踝。 没想到他却把布条绑在了她眼前,在脑后打了结。之后,打横将她抱起,她顿时腾空,咬唇忍住没有惊呼,怕他觉得自己造作娇气。手却不由自主扯住他手臂上的衣服,透露出了惊慌。 他停顿了一下,她想,大概在笑自己的失措吧。她想开口说声谢,声音却被吹散在风里——他已抱着她飞奔起来。 她想起自己臆想过和心仪的男子月下共骑一马的浪漫,没想到先实现的是英雄救美的戏码,和被神秘男子公主抱的梦幻场景。 可惜这个场景并没享受很久。 她被轻轻放下,手被他拉起来,放上了一个冰凉的圆形物件,继而听到两声敲门声,而后便一片寂静。 她感到他已经不在,扯下眼上布条,果然四下已无人。而手中,是一块小巧的银饼。 她好生悔恨,方才为何不早一些扯下布条,也好看看他的模样。怪只怪他脚程太快,看看周围,已经到了东市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医庐。 学徒模样的少年开了门,揉着眼,看一眼她,不耐烦问道:“何事?” 她被问得一愣,顾不上想刚才的救命恩人,伸出脚:“脚伤。” “明日再来。”少年欲关门,一边嘟囔,“又不是要生了,半夜吵人。” 明夷看他这样倒有些脾气了,把门推开,银饼子往前一送。毕竟她的救命恩人希望她来治脚,她决不能辜负。 少年眼瞬间睁大了,往屋里喊了声:“师父,小娘子脚伤严重,重金求医。” 屋里一个老者回道:“请小娘子进来。” 少年殷勤地将门开到最大,欲搀扶她,明夷甩开他手,跛着脚进了门。 清洗上药包扎,这点皮外伤只是小事。明夷很快就后悔浪费了那块小银饼,还不如自个儿处理下。可恩人这么为她考虑,她应当乖乖接受安排,想到这里,她心里就软软暖暖,嘴角微扬。 老大夫笑得不见眼睛只有满脸褶子:“小娘子不如在医庐内堂休息吧,我让徒儿在外屋睡就好。” 少年看了他师父一眼,敢怒不敢言。 明夷可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不用了,我就在东市中央的拾靥坊住,劳烦这位小郎送我过去就好。” 她可不敢在半夜再独自跛着脚在路上晃荡了,见过鬼还不怕黑吗? 老大夫自然一口答应,少年想到不用让出自己房间也是乐意,搀着她便出了门。 回到拾靥坊,她仔细拴上了门。艰难地在黑暗中蹦上了二楼,先蹦到东屋,将窗户支开,往外张望。 明夷明明知道一定是见不到他的,但她总觉得,那人,能见到自己。 用这个无声的方式,报一句平安吧。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是被一个人关注着,牵挂着的,这个糟糕的夜晚,也变得无比美丽。 一夜无梦,也是奇怪。睁开眼,眼前却是连山焦灼的脸。 “娘子你的脚怎么受伤的?”看到明夷绑成粽子的脚,连山都快哭出来了。 明夷不忍心起来:“大夫太殷勤了,只是磨破些皮,今天就该松开了。” 连山执意要问:“到底怎么弄伤的?” 明夷怕吓到他,哪肯说真话:“就昨晚上喝多了,跌了一跤,没事儿。” 连山絮絮叨叨起来:“以后师娘子那儿不留娘子过夜,你就让行露院给你雇马车回来,千万不要一个人喝醉了乱走,太危险了。” “不就摔一跤嘛!下次不会了。”明夷怕脚上裹着反而发炎,便动手解开。 连山皱紧了眉:“长安的治安是越来越差了,我一早就听说东市附近出现凶案,怕娘子有不测,便赶紧来看望。” “凶案?”明夷心里一紧,那个攻击他的男人,凄厉的叫声又回响在耳边。虽然那恶人有该死的道理,但毕竟自己得了救,如果他丧了命,还是于心不安。 连山解释道:“传闻毕竟不实,我问过了市丞,那是个泼皮无赖,常常爬窗窥伺女子被打。这次喝醉被人打晕在街上,两眼被两颗石子深深嵌入,再也无法乱瞧乱看,想来是得罪了有功夫的人家,罪有应得。” 明夷心里舒服多了,既然恶人素行不端,瞎眼是应当的惩罚。但心里还有一些小小的不适,只能劝自己,这不是现代,有江湖,就有私刑。这也是官府法不能达之处的弥补,不能就认为她的恩人过于残忍。 “你一会儿帮我去行露院邀请师娘子、绫罗与葵娘,再将辛五郎与贾七郎一同叫来。”明夷想起是时间做个培训了,反正自己的脚今儿估计不能到处跑,不如在拾靥坊给众人上个课。 “好。”连山转身要走。 明夷叫住她:“你今天可有其他事务?如有时间,也来听一下。” 连山点头:“两位小郎应当已经在老宅,我去时安排下女工,便可一同回来。” 明夷把脚上的布条解开,擦去草药,血早止住了,结了痂。看来踮着脚走动倒是无碍。她盼着洪奕能带来邢卿的口信。若成言昨晚去了行露院,告知邢卿何时能见他师父,那就太完美了。 她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昨晚那个恩人,如果不是成言的师父,也必然与他有非常紧密的关系。 第七十六章 绮夜 行露院的马车比预计中来得慢了许多,听得楼下马嘶车响,明夷饶有兴致地估摸着晏起耽搁的是谁。 她希望是绫罗。说明石若山与她相谈甚欢,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可她总觉着,石若山不似孟浪之人,而绫罗大概也不会试图用软玉温香挽留他。 如此,便又希望昨夜他二人相敬如宾,未有留宿。否则,只怕石若山轻看了她。太容易得到,恐怕不是好事。 连山把三位娘子带了上来,便起身回老宅去了。 三人入屋时的脸色已说明一切。 洪奕不用说,红粉绯绯,眉梢眼角都是水灵灵的欢喜,整个人活泛到要飞起来一般,就差在脸上写上热恋二字。进来便坐到榻边,说连山已经说过她跌伤的事,喋喋不休教训她不可酗酒。 葵娘与她相反,不言不语,与往常雀儿般的灵动截然不同,抬头看明夷一眼,想要开口说话,又咽了下去。 明夷明白她心思,大概是得知了她们与成言见面的事,怨明夷不带她一起,又不好怪责,只能自己暗暗委屈。明夷料到会如此,但也只当不知。 一个武功高强的俊美男子从恶人手中救了她,还大快人心惩罚了恶人。被救的女子很难不为他芳心萌动,何况是葵娘这样初涉情场的小丫头。但成言恐怕是不会与她有所纠葛的,既如此,不如不见。 明夷为自己的安排内心开脱着,却恍了神。被英雄相救的,让恶人受罚的,何止是成言之于葵娘。若他的恩人是成言的师父,那也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而他遮眼不见,也是不想与她纠葛吗? 三人中唯一让人无法看穿的是绫罗,沉静,自在,顺其自然的道家做派。明夷竟是看不出她昨夜究竟发展如何。 看明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绫罗神会,坦率说道:“他今早起得晚,我耽搁了会儿,让明娘子久等了。” 明夷有些讶异:“石大哥如此猴急?真是看不出。” 洪奕在旁一头雾水,预想询问,被明夷眼光制止,她想听绫罗说。 绫罗微微一笑:“不是他猴急,是我邀他留下,他原想以礼相待,抵不过杯中酒,怀中香而已。” 这下,明夷瞠目结舌,原以为绫罗心如止水,没想到如此主动。难道不知她是为她谋算终身,矜持一番也好啊? 绫罗解释道:“他明日夜里就走了,此去可能数月不见。他作为一帮之主,扬州也不缺红袖温柔,我若不即刻委身,他怕是转头就把我忘了。” 洪奕忍不住插嘴:“帮主?” 明夷没理会她,微有些尴尬:“我没想到你二人一见如故,未说明他帮主身份,也是怕绫罗以为我用世俗势力诱惑之。” 绫罗笑得温柔,柔中却带一点涩:“我知明夷顾虑良多,也是太看得起我。我固然喜他儒雅直率,更看重他身份财力,欢场多年,怎可能再倾心于一文不名只以痴情相邀的男子?未有功业便来烟花地谈情的男子哪个不是浪荡无能?总有一日要卖妻卖儿。” 明夷不由点头,洪奕虽不明原委,也是心有戚戚模样。葵娘不甘,又驳斥不了,只咬着嘴唇。 明夷赞叹道:“绫罗是真剔透明白人,是我太过虚伪,其实想为他与你牵红线,也是考虑到他有此实力能给你安稳生活。” 绫罗欠了欠身:“绫罗明白,也感恩明夷用心,不敢辜负。我只余这半点姿色,两臂温柔,许多年练的知进退懂分寸,便需凭这三点来留住他。我还是有信心的,他会再回长安,会来找我。” 明夷心头大石落下,又看往葵娘,毕竟年少不省心,不忍苛责,也不忍就这么灭了她念想,掏心实说:“葵娘,我知你怨我未带你见你成大哥,怨我,是有些私事要询问于他,也有顾虑,怕你痴心错付。我这两日还会见他,定然替你想问,若他对你有一点心思,我便给你二人说合。若没有,你也绝了这念头,姐姐再为你筹谋。” 葵娘被说中心事,耳畔通红,定了定神,终于还是露出点笑脸:“葵娘相信明夷姐姐都是为了我好,一切听姐姐安排。” 洪奕已经迫不及待了:“诶,怎么没人问我昨日过得如何?” 明夷翻了个白眼:“看你神情就知道,定然是你侬我侬,如胶似漆。” 洪奕点头如捣蒜:“他真是我遇过最妙的人,温柔霸道,你懂的……” 葵娘亮晶晶的眼看着洪奕:“好羡慕红依姐姐,若我能与心仪之人厮守,哪怕只是一夜都心甘情愿。” 洪奕神色僵了会儿,继而绽放欢颜:“是啊,明日如何又不在我们掌握之中,今宵快活便好。” 明夷挺感谢葵娘,一句话把这话题给结束了。顺利转到妆容技巧上,明夷将化妆手法的基本培训工作交给洪奕,自己乐得清闲一阵。 未多时,连山带了辛五郎与贾七郎来,一众移至西屋明亮处,席地而坐。明夷脚伤,洪奕不惯坐地,二人坐在窗前坐榻,充作此日培训的两位老师。 今日第一课主要先说如何为客人推荐合适的妆粉、胭脂。教他们看血管颜色分辨客人冷暖色,根据客人年龄、气质判断适配的颜色类型,对于现代女孩儿来说只是入门的功课,几位晚唐人听得津津有味,大呼神奇。 怕教多了一下子难以消化,况且已到午时三刻,众人都是饥饿难耐。连山搀扶着明夷,带着三女两男都是绝丽容颜,走出拾靥坊已惹得三三两两围观。便也不想走远了,在东市随意觅食。 洪奕腿长,走在前头,一路看路旁酒肆餐馆,直到旧长安居门口。 明夷也好奇容异坊新店的进度,张望一阵,看到门面全非,牌匾未上。而内部已是初具雏形,与西市的容异坊如出一辙,都在简洁中显出尊贵气象。 “欸,也不知容异坊何时开张。”洪奕喃喃道。 几位尝过容异坊美味的异口同声叹息,肚子叫得更响了。 第七十七章 易容 饥肠辘辘的一行人,不甘不愿找了最快出现眼前的馆子坐下,胡乱叫了一桌菜。 半片儿腊鹅切了两大盘,烩一条黄河鲤鱼,茄子、韭菜、冬葵、豆角,蔬菜都是连汤带水煮的,再一碗猪肉丸子荠菜汤,又一人一碗汤饼,也点不出其他了,混了个水饱。 这顿饭吃得沉闷,除了连山,都是嘴刁的人。如若行露院的小厨房是六十分,竹君教坊的出品可以有七十五,而容异坊必定是九十九,这个小馆子,堪堪三十。平常人吃口饱也可,偏偏碰上一群老饕。 明夷看各人意兴索然的样子,不好意思起来:“待容异坊开了,我再请大家多吃几顿。” 辛五郎摆手道:“不必如此,我们在拾靥坊做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往后日子长,不能再如教坊中那般讲究吃喝,需得更踏实些。” 贾七郎也难得搭话:“我们在教坊能有美酒佳肴,都是来销金的客人花费。娘子经营不易,不用花费在这些地方。” 葵娘也应道:“葵娘只求有一日能离开行露院,哪怕日日喝粥都好。” 绫罗跟着劝到:“美食偶一为之才是享受,由奢入俭难,明夷可别把我们都惯坏了。” 明夷看着众人恳切模样,心头一阵暖流。这些人不同于洪奕,与她交情深厚,也不是连山,有明娘子教养之恩。只是萍水相逢而结缘,过着迎来送往日子的可怜人,却能为她着想,她这趟穿越,足矣。 端起热乎乎的一碗汤饼,明夷慷慨陈词:“谢诸位诚心相待,苟富贵,勿相忘!”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笑意盈盈,举碗祝贺:“娘子早日富贵!” 餐毕回拾靥坊,洪奕突然扯住她袖子,从连山手中将她拉过来,到队伍后面,轻声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邢卿说成言昨晚来了,说今日下午可以带你去见师父,在邢卿处碰头。” 明夷心中一动,心跳瞬间加快,下定了决心:“下午你替我教他们如何用化妆刷,如何上妆,都交给你了。我跟他走一趟。” 洪奕有些担心:“你只见过他一次,信得过嘛?” “怕什么?他一身功夫,如想对我不利,我性命早就不保。”明夷对成言的人品还是完全有信心的。 “你的脚不碍事吗?”洪奕低头看她还一瘸一拐的脚。 明夷用力蹬了一下,齿间发出嘶嘶声:“没事,一会儿我换个紧一些的布袜固定住,然后鞋里垫上软布就好。” 明夷做好了准备,将众人交给洪奕调教,心情如即将出征的将士,脸上慷慨从容,压着心头的澎湃汹涌。 明夷只说去行露院与邢卿谈事儿,连山一再要护送她去,拗不过,只得随他。到行露院门口,明夷催着连山回去,连目光也不敢与他对上,生怕被看穿了心事。连山对于明夷的事总是格外敏锐,此时也是,脚像粘在地上,目送着明夷走入行露院,迟迟不肯离去。 明夷也说不清自己这种类似偷情的愧疚感哪儿来的,如果是真正的明娘子,定不会如此。否则连山也不会连多问一声也不敢。 可能接受了连山的照顾和关怀,她这么一个看重公平与平衡的人,总觉得亏欠,无法心安理得。 这种无解的事,交给时间,待她有能力给予他更多,只要不是男女之情,都舍得。 邢卿料到她会来,已收拾齐齐整整抚琴等待,成言坐在他身边,难得的安静,与之前所见明朗好动的少年模样大相径庭。 明夷望了邢卿一眼,他不着痕迹避过眼神:“成言一直在等你。” 明夷向成言微笑示意:“在拾靥坊料理些事,晚了,累你久等。” 琴声既停,如梦初醒,成言恍惚了一瞬,才恢复了开朗笑容:“无碍,我也乐得在这儿消磨,回去也是被师父逼着干活。” 明夷更是笃定邢卿在琴声中运了内力,可说是不惜心思。看成言的状态略有影响,程度不深,大概与他自己武功底子有关。 用秘技来左右人心这件事,明夷始终有些抗拒。如果人连自己的心都无法掌控,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相信? 况且,她分不清,甚至可能邢卿自己也分不清,他在成言身上使用琴控技,是想从他身上得到未来报仇的助力,还是仅仅只想多留他一会儿。 “你与我们一同去吗?”明夷却是转向邢卿问道。 邢卿摇头道:“我有些困倦,你们去吧。” 成言抬了抬眉毛:“也好,我师父本就不太乐意见人。” 邢卿瞟了他一眼,凤目带几分幽怨:“你们走吧,我也好歇息一会儿。” 成言不疑有它,转向明夷:“明娘子可会骑马?你无轻身功夫,若是步行,恐怕天黑也到不了。” 明夷皱眉道:“驯服的马缓行尚可,若是奔跑,恐怕无法驾驭。” 邢卿嫌弃他二人蠢笨:“一会儿你跟殷妈妈借匹好马,你二人共乘即可。晚些时候再一道回来。” 停顿了会儿,邢卿又看着成言说了句:“回来到我这儿停留下也可。” 成言乐呵呵的:“还是你聪明,行吧,晚上找你喝酒。” 明夷冷眼旁观,稍微明白了些,恐怕比起成言的用处,邢卿更愿意简简单单与他喝酒聊天,给自己添一些暖意。 毕竟,成言这般单纯直率,犹如初升旭日的人,并不多见。 想到此,明夷到窗外往外瞧,已经没有连山的踪影,松了口气。 与成言比,连山如月色,虽温柔却清冷。跟随着她不离不弃,但也只限于对她而已。古人尚不知,月亮的背面,是无尽的孤寂与黑暗。 明夷与成言正准备动身,又被邢卿叫住:“你们怎么没一点计算。成言的画像还张贴地四处都是,哪能与你正大光明骑马出城。” 他从自己衣箱下面翻了个包裹出来,打开是一大丛灰白毛发和一些小瓶小罐。 邢卿让成言坐下,在他头上脸上鼓捣起来。一盏茶功夫,成言已面目全非,灰白头发灰白胡须,脸上蜡黄,还有褐色斑点和条条皱纹。再于眼睑上加了一个异形的红斑,异常丑陋。 第七十八章 桃源 明夷对邢卿这一手也是出乎意外,赞叹道:“邢卿你若是来拾靥坊教习梳妆术,那可真是所向披靡。” 邢卿不无得意:“你若开得起价,也未尝不可。” “那你等着,到时不要找借口推拒我。”明夷玩笑间还是带着三分认真的,以邢卿对面部结构的认识和阴影高光的应用能力,真是天生的彩妆大师。 成言捧着铜鉴乐得不行:“邢卿你哪儿学的易容术,教教我,太有意思了,我若学会了就不必每次都等天黑溜进城了。” 邢卿面不改色:“什么易容术,不过是跟花魁娘子们呆久了会胡画两笔,玩闹而已。你若学会还得了,更没得约束,胡作非为了。” 成言是什么都信,又转了个圈,佝偻着身子:“我还得这样才更像吧,哈哈哈。” 明夷无奈笑着:“对啊,一会儿出了城随你,城内你得悠着点。” “行,走吧!”成言捋着胡须得意不止。 明夷拉住他:“你还是从侧窗到后巷,而后到门口等我。你长这样在行露院里太扎眼。” 殷妈妈没多问,让小厮牵了匹栗色高头大马在院门口等着明夷。 “你会骑马?”临走,殷妈妈随口问道。 明夷心又一凛,想起连山对自己不会骑马这事儿并未觉得诧异,才放心回答:“刚学的,门口有朋友等我,会一路照顾,放心。” 殷妈妈忙着手头账务,便应了声让她走了。 明夷心有余悸,只要是明娘子先前认识的人,她总是怕对方看出点什么。心累,不如成言或石若山,一开始认识的便是她这个明夷,干干脆脆。 明夷坐在成言身前,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气息里。原本在高大俊美的少年怀中骑马是多令人心醉的事,明夷此刻却只觉得想笑,成言的假胡须在她颈项来回挠动,痒痒的。 成言为了演得逼真,勒住马走得很慢,还不住发出干咳声。 “怎么?你受凉了?”明夷问道。 成言嘿嘿笑道:“演戏演全套。” 明夷只想翻白眼。街边偶尔有人投来讶异的目光,大约是认出了她是拾靥坊的明娘子。她赶紧低下头,让头发垂下来遮住脸颊。 虽然闲言碎语她是听多了,什么伍谦平刘恩朝马成凌,绯闻漫天。但至少对方都是相貌不差还有些身份、年龄相当。今天这位,鬓发斑白相貌丑陋还跟得了痨病一样咳嗽不停,传出去,她这名声毁得不是一星半点,恐怕会被当成年岁大了饥不择食。 传到伍谦平耳里就完了,恐怕他说的“娶回家”的可能是彻底没了。 明夷心情顿时更加晦暗,自己在现代时是个多么骄傲的女人,真爱至上,鄙视一切充斥利益与权衡的婚姻和恋爱。如今,心动未有,倒是存着倚赖伍谦平的官位势力以作最后保障的念头。 怎么就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呢? 该怪自己在现代时站着说话不腰疼吧,靠着有些半大不大的事业,说低不低的薪资,做一个眼高于顶的女权者。其实在邱志面前,却始终做着毫不在意自己人格的角色。 现在看来,那时的自己似乎更可耻些。 阴郁的情绪在顺利出城后,渐渐被驱散了。 眼前的景色丛鳞次栉比的屋舍店铺变成了青山绿水广阔田野。成言将胡子扯下塞进了怀里,叮嘱了声:“抓紧鞍桥。” 明夷慌乱了一阵,才明白是说马鞍前头翘起的部分,便紧紧抓住。 成言两腿一夹,轻扬马鞭,栗色骏马四蹄放开,踏云追风。 马蹄下碾碎的青草野花,散发出脆生生清亮亮的气息,带着点儿草腥、泥土气味和粗糙的花香,怎样都是鲜活。 成言也兴致高了起来,哼起关中的小调,透着生来的敞亮与荒凉。 明夷想多奔驰会儿,不为身后宽广的胸怀,只为这天高风凉,云卷云舒。 一曲未完,眼前已是农家院。 背后是山,前头是田,围着小院儿的三间草房,像是在这黄土地上撒了点种子就自个儿长出来的一般,浑然天成。 院里有鸡鸭,院外绕黄花。 这副田园景致让明夷心旷神怡,脑中只有一句: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院子前的野田毫不规整,几排犁整齐了,有些已经出了苗,更有一大片还是荒地。看着像是开垦没多久的样子。 成言下马,将她搀扶下来。地面上有些不规整的石块,明夷受伤的脚跟恰踩上一颗,疼得呲牙,忍住不出声。 成言指着那片地:“你看,这些田里的活儿都是我的。师父说多做些农活能修身养性,每天逼着我犁地,牛也不给一头,是要活生生累垮我啊。” 明夷看他着实有趣:“看来你真是很怕你师父了,这么大声抱怨,不怕他听到吗?” 成言嘿嘿一笑:“他的马不在,定然是不在家,我们进屋等会儿吧。” 明夷随他往院子里走:“你说你是半月多前才被你师父逮到,那这里原先也是这副模样吗?” 成言一脸骄傲:“原本这儿只有两件草屋,也没围院子,他一人栖身用的。他心血来潮抓我来做农活,又收留了胤娘,才有了这第三间。胤娘见我耕田,觉得有趣,也要了些小鸡小鸭来养,害我还得修篱笆当院子。” 明夷看着农舍充满人情和烟火气,自语道:“那位胤娘看来是想把这里当家一样照管了,未必愿意去拾靥坊。” 话音未落,成言朝着她身后招呼道:“胤娘又去洗衣服了?我带了客人来,你快去煮些热水来喝。” 又对她说道:“明娘子,这位就是我说的胤娘,大名余安胤,有些拗口,还是叫胤娘吧。” 明夷专注在脚底的疼痛上,转身慢了些,回头一望,大惊失色。 这位胤娘,身着灰蓝色的朴素棉布衣衫,掩不住秀美姿容,个子小巧,腰身盈盈一握。尖尖的下巴,水灵灵杏仁眼,薄薄的嘴唇半张半抿,似被陌生人惊吓到,真是,我见犹怜。 她的容颜虽秀丽,毕竟也比不过花魁们的娇艳夺目,令明夷大惊失色的,是她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乔茵本人! 第七十九章 胤娘 明夷正想奔过去,把“胤娘”手里的木盆扔了,给她个结实的拥抱,笑凝在脸上,还是迟疑了。 她的表情,不对。 那不是遇见熟人的表情,她微笑着,有一点恰到好处的诧异,还有少许的疑问,更多是平淡。就像家人带回个陌生客人那般自然的表情。 明夷定下心来,世上哪有如此相似之人,何况她一直疑虑三人在火场,怎会只有两人穿越而来。纵有相似,偏偏让她遇见,不可能与她毫无夙缘。 或许是穿越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一定。 明夷自己是顺风顺水穿过来,除了明娘子留给她一堆乱七八糟的关系和一个烂摊子店铺,并没什么不顺畅。 洪奕稍稍多些曲折,师红依的魂魄竟然还与她共存了一阵子,虽说现在风平浪静了,但万一有一日她苏醒过来,洪奕的魂魄便有危险。 乔茵如今一脸不认得她的样子,或许,是穿越时损失了记忆?或者这余安胤的魂魄异常强大,压制住了乔茵,乔茵在这副躯壳内沉睡。 明夷想着,眼睛一刻不离胤娘的脸,看得她脸红起来。 “言哥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明娘子吗?”胤娘的声音软软糯糯,能让人心都化了,加上这个称呼,明夷都不由起了身鸡皮疙瘩。 成言傻呵呵挠挠头:“是啊,今儿带着来看看你。” 胤娘杨柳腰肢微微一扭,行了个礼:“胤娘失礼了,明娘子莫怪。” 明夷回了礼,决定在观察会儿,稍后套套她的话。 “初哥哥昨天在山上采了些蜜回来,正好沏点儿蜂蜜茶给姐姐尝尝。”胤娘笑靥如花,夹着点儿少女的娇憨,“胤娘看姐姐面善,如此称呼,姐姐不会怪责吧。” 怪责什么?她叫成言都称哥哥,也就是十八九岁年纪,不称呼自己大娘之类已经是很客气。明夷心里腹诽了一阵,也只得挤出笑容:“胤娘高兴就好。” 胤娘放下木盆,扭着小腰去最边上的屋子忙活去了,成言则领着明夷往中间的屋里走:“中间这屋是我和师傅两人住,旁边是胤娘的,最边上是柴房,做饭烧水吃饭堆杂物都在那儿。” 明夷想起方才胤娘的话:“初哥哥是谁?” “我师父咯,他叫时之初,时辰的时,之乎者也的之,初来乍到的初。”成言给搬了椅子来,请明夷在一张书桌前坐下。 时之初,明夷默默念着,这名字,挺苏。 明夷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小屋,木结构,顶上盖着茅草,压上不齐整的瓦片作数。梁柱都是裸露的,留着手工的印记。桌椅床榻也是本色的木制,还散发着木头天然的气息。比她去过的地方都显得粗糙,却有种别具一格的随性之感。 虽是两个大男人的住所,却整理得挺干净。连鞋袜都整整齐齐排在床下。 除了不太宽敞的床,房间一角还用茅草堆了一个简易的“榻榻米”,厚厚的草垫,上面铺着两层棉布床单。 成言见明夷看到此处,抱怨道:“胤娘来了之后,师父给她做了张床,却说尽快要送走她,没必要再做一张,就让我睡地上。” “要是送走了她,恐怕就没这么整洁的屋子了。”明夷看着时之初床铺下面排列如此整齐,不沾一点灰尘的鞋,每一双里头都叠上雪白的布袜,心里头有些难以名状的滋味。这女孩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得如此细腻之事。 相比而言,她看向成言的地铺,角落里放着两三双布鞋,却是随意摆放,布袜只是简单塞了进去。 恐怕这小女子对时之初,不一般。 胤娘端了两碗蜂蜜茶进来,摆在书桌上:“姐姐小心烫。” 明夷谢过,看着眼前的陶土大碗,里头的茶水微微泛黄,还有些沉淀,但蜂蜜的甜香却十分浓郁,直冲上来,令人垂涎。 成言多嘴道:“怎么不让我小心,胤娘你偏心。” 胤娘瞟他一眼:“言哥哥你皮厚,嘴皮子也一定结实,不怕烫。” 说着吐了吐舌头,成言想回击,看她娇俏如孩童,也不好计较:“是是是,你就知道欺负我。有本事你跟师父顶嘴去。” “初哥哥才不会像你这样胡言乱语。”胤娘撅起了嘴,“我晾衣服去,姐姐你替我收拾收拾他!” 胤娘走了出去,明夷便向成言问起她的事。 “她一直是如此机灵娇憨吗?” 成言喝了口蜂蜜茶,果然被烫得呲牙咧嘴:“并非如此。我刚将她救回来时,她像个受惊的兔子,唯唯诺诺,只怕说错做错会被我们送回她那个虎狼之家。我和师父轮番劝慰她,保证绝不让她再受委屈,她慢慢才多了笑颜。” “那你们对她还真是挺有耐心。”明夷说着,心里头有点止不住的惆怅,少女时期真是,做什么都对,怎么样都惹人疼。 “那有什么办法?看着她畏畏缩缩也烦啊。现在好了,倒是不怕了,在我面前牙尖嘴利起来。在师父面前却很乖巧,哼,就是怕被师父赶走呗。”成言呼呼吹着碗,一边说。 明夷心里头暗哼了一声,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看得清楚。这些直男,真是脑回路也是直的。 尽管如此,她也不讨厌胤娘,想起她方才的精怪模样,明夷不由自主嘴边便有笑意,这孩子着实讨人喜欢,天真俏皮地十分自然。 这点,与乔茵有一些相似,又大不相同。 乔茵也很讨人喜欢,但这种讨人喜欢,带着很大的不自信和没有安全感,因此,与其说她对乔茵的感觉是喜欢,不如说是心疼。 胤娘不同,虽然她似乎也是身世坎坷,但天真未脱,离开了自己畏惧的环境和人物,慢慢会痊愈。尤其是少女,如果遇见一个拯救自己的人,又是值得倾心的青年男子,那过去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满心都会是粉红色的泡泡。 就如同成言对于葵娘,是她的盖世英雄。 而胤娘呢?救出一半,便在路上输给时之初,且输得挺难看的成言已经算不上英雄了。真正的英雄,是那个可以左右她去留命运的时之初。 第八十章 苦女 胤娘晾完了衣服也进屋来,站在一旁,手上还滴着水。伸手要将成言已经喝完的碗拿走:“还要吗?我再去盛。” 明夷瞥了成言一眼,他有些羞惭,站了起来:“我自己去,你们谈着,我一会儿还到田里干会儿活,师父回来时候能看到。” 胤娘掩嘴而笑:“你快去吧,初哥哥去看望他姑母,随时会回来。” 成言一溜烟没了踪影,明夷招呼胤娘坐下,眼神却不由自主落在她那一双手上。 那真是她所见过最美的一双手。自己的手虽雪白柔软,毕竟年岁在这儿,缺了那种水嫩晶莹;洪奕骨架大,人又瘦,手指骨节略为突出,失之刚硬;邢卿的手抚琴绝美,因为手指修长白皙,但少了柔软肉感;夏幻枫的手指纤长优美,本是完美,但与胤娘的相比,便觉着粗糙了不少。 胤娘的手,肤色细嫩如新剥的荔枝,带着点儿透明感,似乎碰一下就会破了皮。白中带粉,竟比脸色更佳,也是少见。不见骨节,纤如笋尖,甲盖尤长,指甲透明而有光泽。这简直是一双日夜敷着手摸养出来的艺术品,长在一个据说饱受生母继父欺凌的苦女身上,真是匪夷所思。 这么一双手,能为这两个男人洗衣做饭,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双手若是用于做护肤品的示范,事半功倍啊! 明夷思绪已远,胤娘见她的茶还未动,催道:“姐姐是不喜欢甜食吗?” 明夷摇了摇头:“我等凉些。”端起碗喝了一口,沁甜入心,香气入脾,虽带着来自花粉和蜂胶的些微苦涩和酸味,却令整体口味更为立体,口腔中满满的圆润充盈,莫名有一种幸福感。 胤娘眼中有光,期待地看着她:“好喝吗?” “嗯,极好。”明夷笑着叹了口气,是那种特别满足的叹气。 胤娘像个孩童般,神采飞扬,似受到了最大的表扬,差一些要手舞足蹈。 明夷眼里,她与乔茵越发不同了。乔茵有着比年纪更成熟的分寸感,从未在她们面前肆意撒娇卖萌,而更愿意贴近她和洪奕的喜好,知趣得让人舒服。 胤娘歪着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会儿,突然说了句:“姐姐,你真好看!” 明夷一愣,笑了起来:“姐姐老了,胤娘才是水灵灵的好看。” “才没有,真的,胤娘如果以后能和姐姐这样有气度,就谢天谢地了。” 明夷看着她,那双眼睛透亮透亮的,让人无法怀疑她的诚恳,不想继续客套,便问道:“那你愿意来姐姐的店铺做事吗?” 胤娘一口答应:“能跟姐姐学,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我怕我走了,没人照顾言哥哥和初哥哥。” 明夷的腹诽模式开启,难道你不在这几十年他们都白活了吗?小样,不就是舍不得你“初哥哥”吗? “那就让你初哥哥做决定吧。”明夷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意义,人家的事儿,让人家做主,“给我说说你的事儿吧,怎么会到这儿的。” 明夷想从她口中去确认,是不是有过一场大火,近来有没有什么异样。 胤娘所说与成言无二。 她幼年丧父,阿娘是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守丧未满便再嫁了城中富商,带着她住进了大宅。起先几年阿娘受宠,她的日子便也不错,虽没有多少母慈女孝,总也不缺吃喝,不愁饱暖。 好日子过不到三四年,阿娘逐渐失宠,便把怨气往她身上撒,怪她没有带弟的命,害阿娘生不出男丁,受到冷落。于是,胤娘的一天常常是,一顿饭,夹着一顿打。挨打的理由随手拈来,汤没喝干净,打。走路太大声,打。衣袖蹭脏了,打。 到她十五六岁,长得与阿娘差不多身量,学会了还手,阿娘打她的机会少了,也不再管她吃喝穿用,她得盯着仆人的白眼去厨房找吃的,捡各房不要的衣裳来裁剪了穿。 比挨打更可怕的是,一家之主的垂涎眼光。她每一天过得提心吊胆,要打听到他出门了才敢擦身换衫,甚至如厕都得观察许久匆匆来去,因为撞见过那老不修巴在茅房上偷看…… 听到此,明夷忍不住骂了出口:“这种老畜生,阉了才好!” 胤娘反倒俏皮一笑,安慰起明夷来,说自己机灵,周旋这两年没有吃过亏。只不过最近这半年她阿娘打起了把她送给老畜生的念头,想着换自己老来好吃好住。她不依,打了起来,被阿娘用椅子腿砸晕了,又后怕,把她扔到柴房自生自灭。 也就这么一场架,让她有幸遇到了成言,总算是逃出了狼窝。 明夷见她眼里明朗朗的笑意,真觉着心酸得不行,最怕就是这样明明被欺凌被践踏,还能笑着扛过去,感恩目前境遇的人。没法去讨厌。 她想起了乔茵。一样经历了并不愉快的童年,成长的方向却有些不同。 第一次见她是在看一份品牌展会的策划书上,只是匆匆一瞥,觉着这女孩长相讨人喜欢,又是退役运动员,和那些出来演出的女孩子气质不同。 这场展会q&c最终出了一部分赞助,租了个展位。她也见到了乔茵本人,怯生生,特别乖巧,跟在经纪人身后一家一家品牌去打招呼,希望日后多多照顾。 明夷对此并没太大兴趣,乔茵是体操运动员,虽然长得不错,现场表演也就体操柔术之类能拿出手,做模特不够高,唱歌跳舞也很一般,名声又不够,实在不值那份演出费。 没想到当晚邱志就一个电话打来,千叮万嘱要给这个乔茵多一些演出机会,搞好关系。说有可靠消息,这个女孩子是连锁商业集团老板袁首富在外的私生女,袁首富和这个女儿相认不久,有愧于心,十分着紧。 明夷自然知道和袁首富能搭上关系有多大的商业价值,便也叮嘱下面的策划经理,尽量多安排乔茵的演出,价格随她报多少。 令明夷惊讶的是,乔茵那边并未漫天叫价,反而交足功课。这女孩子心细到,每次活动会给她带舒缓的药膏,怕她穿高跟鞋站久了脚疼。每次活动结完帐,必定亲自上办公室致谢,送一些有心思的小礼物。一趟趟下来,关系不好也难了。 第八十一章 乔茵 尽管常常与乔茵见面,她所做的一切都极有分寸,让人觉得舒服,明夷却始终在心里存着点儿隔阂。 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乔茵太客气,做得太好。 如果作为寻常来往,工作关系,这样的人最好,不惹麻烦,不招是非。但作为朋友,就欠缺了一点人味。 况且,她的客气带着一种畏缩和提防,似乎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敌人,行错一步就要会堕入深渊一般。这让她身边总绕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气氛,让明夷只想快速跑开。 公司的工作原本就压力大,与客户、下属相处都是紧绷着,明夷私交的朋友只有一个标准——“爽”。就跟洪奕一般,直爽、爽快、敢爱敢恨。可以肆意在她面前吐槽靠不住的情人、看不惯的客户、蠢掉渣的下属和这个操蛋的世界。 明夷不是没想过会有一天和乔茵走得更近,不过她想象中的场景是,有一天,乔茵受了什么打击,情绪失控,对着她边哭边诉说自己的委屈,而她,便是那个温暖安慰的大姐姐。 可现实偏偏如此难堪,哭到糊掉眼线的是明夷自己。 一场酒店推介会结束,明夷已经到了极限。正是年初,之前已经连着一周为了新一年度的公关计划开夜车,前一天更为了这场推介会在酒店通宵监督布场。员工已有几个提早回去过年,这场的合作客户又特别难缠,她一晚上几乎没坐下过。 最信得过的洪奕在外地有大活动,回不来,这也让她烦躁。 累了受不了就到酒店外面花园里吹吹冷风抽支烟,手冻得通红,打火机打了几次都打不出,她心情恶劣到想马上爆发。 一簇火苗,和一张俏脸,同时出现在她面前。 乔茵说明天一早怕赶不及,晚上干脆住到酒店来。 明夷赞她敬业,合同里并没有包酒店住宿的部分,大部分演员都会一早赶过来。问她怎么这么冷也在外面游荡。 乔茵说到会场找过她,工作人员说明总出去了。她料到会来花园抽烟。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明夷任她帮自己点上烟,狠狠抽了一口。 “像明总这样的才女,都会抽烟。”乔茵眨了眨眼,笑道,“其实上次去你办公室,在桌上有看到烟灰缸。” 明夷有些尴尬:“熬夜没它没精神。” 乔茵从包里拿出一听罐装咖啡,用手套包着,解开还是温热的,递过去:“少抽点吧,毕竟对身体不好。” 明夷愣了愣神,接过咖啡,把烟给掐了。这女孩,不知是真的特别体贴温柔,还是实在工于心计,怎么能如此细致的,幸好自己是女人,否则分分钟沦陷。 明夷喝两口咖啡,道声谢,叮嘱乔茵早些回房间休息,便匆匆回会场去了。她不习惯与无私交的人闲聊太久。 事情并未结束。次日两人的相遇,没有了这种浪漫戏码,只有尴尬。 一个身居总监,已过而立的女人,在酒店安全楼梯拐角坐在楼梯上哭成狗。偏偏让自己雇佣的年轻的女演员撞见了。 眼泪是收不回了,她也没有心思去收。只想使劲哭,用力哭,把所有情绪都哭完。乔茵坐在她身后,静静的,什么都没说。 明夷不知道自己怎会如此失态,也许因为连续工作超过四十小时的神经已经不想受约束,也许因为在会场上,一周没见面的邱志终于来了,却忙着与客户应酬,一个眼神都没落到她身上。 她支撑到了活动结束,带着假笑和已经痛到如同站在刀尖的双腿,欢送所有的客人离开。关照好工作人员小心清场,已经见不到邱志的影踪,他连一句话都没舍得跟她说。 如果他有一丝疼惜,也不会如此吧。 于是她脱下高跟鞋,坐在楼梯上,完全失控。甚至知道有人来了,也不愿意看一眼。 哭累了,身体往后靠,顶到了乔茵的膝盖。 乔茵递过来的不止是纸巾,还有卸妆巾和镜子。 明夷没得选择,接过来,把自己已经哭花的眼妆擦干净,总算可以见人了,但红血丝和肿胀让她不想回头面对别人。 乔茵柔声说:“我的房间就在楼上两层,去休息下吧。” 明夷没有理由拒绝,她不想这样子走到酒店大堂去叫车,也总不能一直躲在楼梯间。 换上乔茵递来的软拖鞋,坐在床上,她浑身都舒服了。 乔茵没有问,只倒了杯热茶来:“喝点,会好过些。” 明夷已经没有办法摆出拒人千里的样子,像是破了壳的鸡蛋,毫无屏障。 怕被问,她主动说:“太累了,两天没睡,所以受不了。” “嗯,”乔茵点了点头,“大睡一觉就会好的。” 比起热水和卸妆巾,她更感激乔茵的“不问”。 她没料到的是,乔茵坐在她身边,笑着笑着就哭了。 场面变得很奇怪,一个眼睛红肿的女人,身边坐着一个无声掉泪的女孩。 为了回报“不问”,她也“不问”,但她知道,乔茵会自己说的。 乔茵的故事很简单,像是小说里每一个无助少女遇到的一样。 她从小不知生父是谁,母亲每天总是打扮得很漂亮,把她送到外婆家,然后转身就走,不顾她的哭叫,一天,三天,或一周,再来把她接走。 有天,母亲没有回来。外婆咒骂着母亲,也讨厌她。 上小学时,外婆去世了。她还有两个姨妈一个舅舅,经过一轮轮争吵,他们轮流收留她。 从此,她学会了走路不能出声音,吃饭不掉一粒米,房间有一根头发都捡干净。因为她只有尽量活得像不存在一样,才不会惹来别人的厌恶和白眼。 衣服再单薄,也要说不冷。例假痛出汗,也要洗净自己的衣服再静静躲上床。在学校不能惹上麻烦,没人会为她出头,也不能有要好的朋友,才能避免生日要送礼要买零食一起吃。 乔茵说着,表情平淡,眼睛里还有隐隐的疼痛。 听着,明夷胸口的疼痛竟然少了许多,或者,人真的需要在更惨的人那里得到安慰,那么残忍,却有用。至少,她在上大学之前,真的有个温暖的家。 第八十二章 狗血 乔茵的过去,让明夷理解了她为何会成现在的乔茵。 只是习惯而已,习惯瞻前顾后,如履薄冰,习惯看每个人的眼色,讨好的事做得不露声色。 这样的乔茵,让她不忍心,也仅仅不忍心。她自己都是千疮百孔,哪有多余的热度去给别人。越成长,越知道,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也别去管别人的麻烦事儿。 所以当乔茵把那些过去剖开给她看时,她是有些害怕的。她能怎样?不过是摸摸她的后背,说一句,会好的。 多无聊。 纵使无聊,有些话还是得说:“别哭了,现在不是都好了吗?” 乔茵抿了抿嘴唇:“那些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因为相信,我总会有个自己的家,不用活在别人阴影下。” 如此还哭什么,明夷心里又暗暗吐槽。 接下来的故事,又是一个同样老套又倒霉的故事。 她母亲走的时候,她还在上幼儿园,被选拔去学体操,反正也不花钱,还能少在家呆着,外婆也没阻止。到小学毕业,为了能尽早住校,她和她的亲戚们一致很乐意让她去了体校。 在这儿,一个没有家的姑娘,碰到了第一个保护她的男孩。身材瘦小、面容姣好的乔茵,在体校很受男孩子们的瞩目,也因此收到一些女孩的排挤,最严重的一次,被扯烂了衣服关在小黑屋里。 把她找到,救出来的男孩,成了她的保护神。 两人的恋爱,从十四岁开始,一直到现在,算是一场十足的爱情长跑。 他们都是竞技体育的淘汰者,也都无心去上大学,早早就被扔回了社会。去做健身教练,去做路演,只要是活,都接。乔茵没觉得苦,因为有心爱的人陪着,有共同的目标:成家。 男孩做了健身会所的私人教练,难免接触到一些愿意花钱买他时间的女人,不只是工作时间。但他信誓旦旦,一切都为了赚到钱,给她家。 她相信,而且为他觉得委屈,心疼。 可两三年下来,男孩一分钱都没存下,倒是热衷于穿着打扮,美食美酒,他习惯了那些人给他见识的所谓“高品质”生活。 乔茵觉得没关系,至少他还没离开,还是爱着她的。她节衣缩食五六年,从打两份工,到有贵人相助,签了公司算个小艺人,存下了三十万,可以在男孩的老家当首付买个两室两厅了。 男孩把钱拿走,开了辆车回来,说有车能扩大自己活动半径,能帮他建立事业。 这是前天的事。 她住在酒店,不是为了敬业,而是负气。觉得未来一下子就没了希望。 明夷越听越生气,原来真有那么混蛋的软饭男和那么傻的痴情女,本以为这些都是天涯写手才能编出的狗血故事。 “斩仓吧,止损。”明夷只有这一个建议。 乔茵舍不得。舍得就不会哭,就不会说出来。谁劝也没意义。 明夷明白她需要摔更重些才会清醒:“离不开的话,钱千万留在自己手里。” 乔茵点了点头。 这一刻,明夷才对她软化了下来,虽然她年轻、娇小、惹人怜爱,可是,她傻傻陷在错误的爱情里。 这个女孩子,对全世界都充满了防备,只相信一个不值得信的男人。 而自己呢?只不过对婚姻与爱情少了信心却又充满迷信,总还是被善意对待长大的。经历过一次次浅尝辄止的失败感情,她认定邱志是最适合结婚的对象,但他逐渐若即若离,她或许该考虑是不是选错。 此时,邱志的微信来了,说一句,要陪客户,没时间见面,好好保重。 她心里的怀疑蒸发不见,嘴角扬起笑容。女人,就是容易满足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或者,真是因为爱,而不是合适而已。 笑映在乔茵的眼里,她的表情难以言喻。 这就是她和乔茵成为朋友的过程,加上洪奕,三人经常在活动中见面,在结束后相聚。只不过,她与洪奕是真正莫逆,对这个女孩子,则是越来越怜惜,带这些怒其不争。 眼前的胤娘,不同。没有那种陷入泥坑难以自拔的感觉,而是很明白自己要如何,伶俐、活泼,甚至带着些难以形容的冲击力。 难道真是人有相似? 明夷不死心,问道:“大约半个月多前,你有没有遇到过走水?” 胤娘摇头:“我一直没出过大门,家中未曾走水。” “你可有觉得忘记了些什么……额,譬如,你忘了你叫胤娘。” 胤娘嘻嘻笑起来:“姐姐好生有趣,胤娘一直是胤娘,如何会忘?” 明夷若有所失,看来,这只是与乔茵长相相仿的晚唐人。或者,是在三人穿越时空时,这个时空已经准备好三个相匹配的身体,乔茵的灵魂却丢失在不知名的空间,也许永远回不来了。 也许,有一天,会突然出现。这个胤娘,既然出现在她面前,恐怕就断不了纠葛。 “如果你初哥哥希望你跟我去拾靥坊,你会喜欢吗?” 胤娘的笑容凝住了,很快恢复过来:“初哥哥不留我,我便无处可去。姐姐愿意留我,是我大幸。” 明夷决意将她和记忆中的乔茵分作两人看待:“胤娘聪明能干,来拾靥坊是我求之不得。” “只是,我怕阿娘那里有人见到我会惹出是非,回城还有些不妥。”胤娘皱着眉,隐隐透着恐惧。 明夷想了一下:“你就在工厂里住着,工人都是逃难而来的外来人,应当无碍。何况你一个女孩子家,原本就少出家门,也不会有许多人识得。” 胤娘脸色有些苍白,应道:“也是。” 蜂蜜茶已尽,胤娘要去再盛,明夷拦住她:“我出去透会儿气,也去看看你言哥哥是怎么干活的。” 走出草屋,有些晃眼,太阳恰好在一抬头的角度,巨大,金黄,睁不开眼。 明夷站定在院门口,需要适应一下这光亮。听到远远有马蹄声,甚疾,一个高大的黑影,越来越近,却逆光,看不清。 她只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第八十三章 之初 在明夷对爱情的臆想中,有温柔细腻的嘘寒问暖,有无声陪伴的默契约定,却从未有过对盖世英雄的憧憬。 她相信每一点得到都需要付出代价,没有无缘无故的恩宠,没有不需偿还的情义。自问自己无虞姬貂蝉的姿容,哪会得到英雄霸主的垂青,即使有,短短数年恩爱,也要用命去换,或用余生无尽的孤寂,不值得。 当那个人骑着马靠近,背景是一轮金黄夺目的太阳,他的头发扬起,他的马鞭扬成极为优美的弧度,似能将日光都驱逐。 她恍惚了,眼前的一切定了格。像另一个次元,像自己是画外之人,凝视着一副神秘久远的画作。 他下了马,站定了,也像受到了极大冲击,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近到终于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同时,她听到了一种破碎声。 是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她自从猜测有这么个人存在,就在脑中充盈的蠢蠢欲动,如今,灰蒙蒙黯淡下来。 好吧,他绝不丑,只是,称不上多么好看。如果在原来的时空,他绝不愧为帅哥一枚,明夷的样貌在女生中得分七十五的话,他在男人之中可以打八十。毕竟他有一米九的身高,结实匀称的身材,满满荷尔蒙扑面而来,是能让一些女孩儿疯狂的类型。 可惜明夷身边好看的男子实在太多,眼睛被养刁了,容貌惊为天人的五郎七郎,日漫正太风的连山,比女子美三分的邢卿,禁欲系冰山美男伍谦平,整天在眼前晃着,多看了,连这等美貌都麻木了,何况凡人。 当然,除开这几位,眼前的时之初比常人还是高出一等,不止身高。他肤色较深,眉眼端整,脸型方正,眸如星子,鼻若悬胆。整个脸上写着俩字:正气。就因为这种“正”,使得人相貌平淡,留不下什么印象。 明夷心里深深叹了一声,可惜了时之初这个好名字。 她真不算颜控(?),只是对这个唯一向往过的“盖世英雄”期待太高。 时之初愣神许久,似等着明夷开口,可她如今满心都是一种哀悼逝去的单恋的心思,一脸肠胃不适的表情,说不出话。 成言及时救了场,跑来一脸讨好:“师父,这是荐人馆的……嗯,名字我还没打听,哈哈。” 时之初不紧不慢系着马,明夷想着,这人,长那么高,连马也比她那两匹大了一圈。 “呵,你确定没打听?”时之初冷冷说道,头也不回。 明夷精神一振,啧啧,男神音,厚重,磁性,好苏。如果在夜色中听他说情话,倒是能加分无数。 成言腿都软了,早将明夷的嘱咐丢到了脑后:“我记错了,是拾靥坊的明娘子,来看看胤娘。” 时之初转头看了明夷一眼:“明娘子,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明夷尽量表现得大方些:“哪里哪里,叨扰时大侠清静,明夷的不是。” 时之初眼神又落在明夷脸上,直视入眼。看得明夷都有些脸红了,匆忙避开,让开一步,让时之初走在前头。这慌张的一挪动,让她左脚踩在右脚上,恰让伤处受了力,疼得皱眉。 时之初见她踉跄,不及思考,手已过去,紧紧将她挽住,半倚在他臂弯里。见她眉头紧蹙,往下看,她受伤的脚尖踮起,不敢受力,已明白了,微微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明夷一阵晕眩,抱著了他颈项。 这个角度,这种感觉,踏实,熟悉。她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失望,已经九成九确认,这个男人就是那天晚上把她从醉鬼魔爪救出来的人,唯一给过她公主抱的男人。虽然不曾见到过脸,但女人的身体有着敏锐的记忆,和不可理喻的直觉,就是他了。 他抱着她往里走,不顾成言在一旁挤眉弄眼的表情,也顾不上刚从屋里走出来的胤娘脸上一片惨白。 明夷也顾不上这些,她安安静静看着这个男人的下巴,有着坚毅的线条,细微的胡茬,身上有草药的气息,侧面看,他的睫毛长长的,眼神坚毅,直视前方,鼻翼竟然微微冒了些汗。身体有一种紧绷的感觉,比上一次明显紧张很多。 明夷突然觉得,他变得好看些了,至少,有些可爱。原来,他会紧张啊。 进了屋,胤娘连忙过去扶住明夷,时之初将她放下,坐到椅子上。蹲下身,半跪在她面前,捏起她受伤的脚:“把药箱拿来。” 成言应了一声,去屋里侧衣箱旁翻找。 明夷看他像是要给自己脱鞋治脚,一下子脸庞滚烫,想把脚缩回来,却丝毫不得动弹,他的掌握,像一把老虎钳,扣得紧紧。 他抬头看她一眼,低声道:“别乱动。” 明夷被这轻柔的一句酥了半边骨头,哪里还能挣扎。 胤娘也蹲下在旁边:“初哥哥,我来吧,男女有别,不太方便。” “这套我不在意,想必,明娘子也不是迂腐之人。烦劳胤娘取些热水来。”时之初在成言端来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绿瓷瓶来。 胤娘撅着嘴走开了,明夷也顾不得她的那点小心思,倒是有隐隐的小开心。 成言在一旁守着:“明娘子你脚上有伤怎么不吱声,还好师父细致。” “你的活干完了?”时之初扫了他一眼,立马收到成效,成言赶紧溜了出去。 时之初看他背影,嘴角微微扬了起来,手上开始给她除鞋脱袜。 明夷有些失神,这人,笑起来还真有几分好看,好暖。见他给自己脱鞋袜,又窘迫起来:“我自己来吧。” 时之初没搭理她,看着裸露出的伤处:“处理没什么问题,只是本应好好卧床休整几天,怎么到处乱跑。” 他明明在问我,又不看我,明夷心里暗道。 况且,他定是偷偷送药,又救她的那个人,不可能不认识明娘子,为何见面如同陌生?说那句初次见面是什么意思。 她越想越燥,干脆脱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时之初全身定住了一瞬,继而抬头,目光灼灼:“我只是闲人,不是你认为的那一个。” 第八十四章 试情 明夷饶有趣味地迎向时之初的目光:“你以为我认为你是谁?” 他并不接招,笑得暖融融:“明娘子也不怕绕口。” 明夷想继续问,被端着热水进门的胤娘打断了:“初哥哥,我来吧。” 时之初将水接过来,放在一边,用药箱里的纱巾蘸取了一点,轻轻晃了下,不那么烫了,再擦在明夷出了血的脚跟上。 胤娘撞了个软钉子,撅着嘴杵在一旁,又闲不住,问道:“初哥哥饿不饿?我给你下碗汤饼去。” 不待时之初拒绝,胤娘已经蹦了出去,屋里又回复安静。 时之初很认真的样子,始终低着头,将伤口用热水洗过之后,轻轻将瓷瓶中的白色粉末抖落在伤口上,粉末在微湿的皮肤上很快融了,只感到凉飕飕,很舒服。 明夷让自己尽量装出随意的口吻:“这个与我胳膊上那个药膏是同样配方吗?味道很像。” 他果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有几味药相同……” 说到一半,他自知错口失言,手上停了一下,很快恢复了,迅速用干净的纱布将她患处包裹好。而后收拾起了药箱,站起欲离开。 明夷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袖子:“给我送药,夜半来瞧我的,是你。那晚上我被袭,救我一命的,是你。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和……我之间,究竟有何纠葛?” 时之初转身来望她,眼里也尽是迷惑:“你当真不认得我?” 明夷摇头:“半个多月前,我家中走水,兴许是受了太大惊吓,我已全然不记得过去的人与事。如果你我有何过往,还请告知。” 时之初闻言,全身倒似松了下来,在她对面坐下:“你先把鞋袜穿上吧。” 明夷脸一红,低头迅速将鞋袜穿上,她心急如焚想知道明娘子和时之初的关系。 “其实我与你不过是一面之缘,我常在这山中帮姑母寻找珍稀药材,明娘子年前曾来山下农家选花材,碰巧遇上,我下山时磕伤了脚,娘子的马车送过我一程。因此听得娘子遭逢劫难,我便想去看看,是否平安。”时之初说来很是顺畅,不像是现编的词。 “那为何不正大光明来见?”明夷不太信,一面之缘哪来如此多牵绊,需要常常暗中保护。自己也并没有那倾国倾城之貌,不敢想什么一见钟情的美事。 时之初振振有词:“我私行缉盗多年,仇家众多,在城中并不轻易露面。更不敢与江湖之外的人有瓜葛,万一仇家找了娘子麻烦,岂不是罪在之初。因此,两次夜里探望给娘子送药以谢一乘之恩罢了。至于那晚上,不过是要追捕一个杀人抢劫的匪徒,恰巧遇上娘子遭难,怎可袖手旁观。” “为何那晚不让我见到你?”明夷渐渐信了,声音柔软下来,想到那天晚上他的温度和保护,心里更是揉成一团。 时之初神色有些窘迫,但很快恢复了平淡表情:“不见面,不纠葛,不牵连。” 明夷看他一副要拉开距离、撇清关系的模样,兀自心酸,想到胤娘一声声初哥哥的称呼,更是突然来了股气:“那你一个江湖人,收留一个小姑娘在身边算什么?就不怕连累她吗?” 时之初看她气鼓鼓的模样,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点笑意来:“所以我是真急着将她送走,成言当时带了她出来,再送她回去就如同害她性命。我只得暂时留了她。我本意找荐人馆给她找个远离长安的帮工,没想到成言带了你过来,他真是脑子里少了根弦儿。” 明夷听得心里莫名舒服了点儿,还想再求个心安:“她还年少,若让她一人到了异地,你能放心?” “我有何不放心?总不成可怜之人都留在身旁,在我身边,别人不怕被殃及性命,我还怕被拖累。”时之初这话一半儿是要说给明夷,她也明白,“她总要自寻活路,尽量给找个可靠的人家就是了。” 一碗热腾腾的汤饼放在了桌上,胤娘收回烫得发红的手,捏住了耳垂,脸上仍是娇俏精灵模样,眼里却隐隐有泪光。 明夷瞪了时之初一眼,她纵然没注意胤娘走近,以他的功夫,早就知道她在门口,那些话,明摆着故意说那么无情。 胤娘的笑容里,明夷觉出了好多委屈,令她都有些不忍起来。看时之初的脸,依然不露声色。 胤娘偷瞧了时之初一眼,见他面无表情,脸上愈加阴云密布,费了劲儿挤出笑:“姐姐也喝一碗吧?我去给你盛。” 明夷连忙阻止:“不用了,我在城中用过了。” 胤娘看自己在这儿气氛尴尬,也只得知趣退开:“那我问言哥哥去。” 明夷见她走远,提议道:“我与胤娘谈过了,不若你让她在我拾靥坊做工,我也好帮着照看。在工厂,没有本地人氏,不会出什么岔子。” 时之初皱了皱眉:“我不想给你舔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我一直缺个贴身的丫头,胤娘机灵又能干,我也不会亏待她。”明夷这话说得恳切,也是半真半假。 真的是,她确实少个随身的人使唤,连山一来事务繁忙,二来毕竟是男子,她不想再让连山插手她的衣食住行,早早断开两人过度的亲密为宜。 假的是,她对此有两重的私心。一则,她相信胤娘现在的灵魂不是乔茵,但长得相同,恐怕哪天乔茵的灵魂出现,她得守着。二则,她对时之初有一种莫名的在意,如果把胤娘带回去,时之初始终对这丫头还有一星半点责任在,那她与时之初之间,就还有着联系,还有再见的可能。 特别是,时之初开口闭口都是想不纠葛不连累,如果没有胤娘这一层,恐怕他不会再在她面前出现。 时之初的表情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明夷激他:“怎么?看着这水灵的小娘子在眼前,不舍得给我?” 时之初被她逗乐了:“你尽管拿去,不止水灵灵的小娘子,那个水灵灵的小郎一并带走更好。” 明夷知他是说成言,一厢情愿觉着他这话有点吃味的意思,挑眉笑道:“那不水灵的这位郎君可否带走呢?” 说罢,自己都心跳漏一拍,该死,怎会说出如此轻浮的话来。 第八十五章 疑情 时之初听得明夷那句轻佻言语,却看来毫不意外,喝了两口汤,不紧不慢:“明娘子果然如坊间所说,豪爽大方,我还以为是有两位明娘子共存呢。” 明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恼,羞的是恐怕他听闻的不是什么正经话,无外乎风流轻佻,更难听的都有,她都说不出口。恼的是这人竟然一直怀着那些成见看她,那自己一番女儿家情怀在他眼里岂不是搔首弄姿,勾三搭四? 压住火,明夷正色道:“没想到成言口中武功盖世的师父,是如此人云亦云的俗人。明夷若是如此,倒真是枉费时大侠出手相救了。” 明夷自己说着,倒更恼怒了,是啊,如果她是那样的人,救她做什么?不就是被恶人侮辱吗?作为一个浪荡女子,何在乎这些! 时之初嘴边却又出现一抹笑容,不是轻慢,而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温柔,稍瞬即逝,喃喃道:“还是那么坏的脾气。” 继而,起身施了个大礼:“之初江湖闲人,也不懂什么礼数,得罪娘子,原谅则个。况,豪爽大方是女子最难得,最可爱的妙处,矫情难忍,多愁难消受。明娘子才是恰到好处。” 明夷看他一座山似的站在前面,端端正正,弯着腰不肯起来,没想到他一副侠客不羁的模样,还会如此耍赖,顿觉得更亲近了些,忍住笑:“时大侠快坐下吧,否则倒显得是明夷矫情小气了。” 原本就是敏感多心的胡闹,明夷很快不再纠结于这番言语上的小打小闹,若他真轻看自己,也不会特意送药,又如此小心细致给自己亲手上药,其中的心意,她毕竟不乏男女经验,怎能感觉不到。 只是回味起那句“还是那么坏的脾气”令她心里刹那冷到冰点。 她可没对他有过什么坏脾气,这坏脾气定然是属于原来的那个明娘子。 她没那么傻,一个男人暗中保护一个女子,夜半擦药什么的,说有一面之缘,鬼才信。然而他又不肯说真话,又蓄意要拉开距离不相往来,两人之间的纠葛应当还挺复杂。他对于她的失忆似乎还挺高兴的,这样看来,很大可能,这男人曾经辜负过明娘子,怀着愧疚才暗中保护不敢露面。 坏脾气,应该是展现在亲密的人面前的吧。 她有些嫉妒那个明娘子,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时之初,只是,他不一样。连山自甘低下,视她为主人,伍谦平高出一头视她为赚钱工具,这个人,与她真正是平视的,她可以仰望他的武功如同他的身高,也可以俯视他,当他跪在她面前。他身上还有一种让她无比好奇、挠心挠肺想了解的神秘感。 她又开始讨厌自己现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这些想法。 明明是为了求生赚钱,玩好这局晚唐角色游戏,为什么满脑子男欢女爱。 应该是最近事业有了进展,神经不够紧绷了。再加上没预料到的另一张地图——江湖,这可是她从小看武侠小说还想着的江湖,江湖中的爱情也是她最憧憬的,同生共死,仗剑天涯。 明怡,醒醒。把他当一个npc。 “明娘子?”时之初一声唤,把她从没完没了的乱想中拉回来,“你没事吧?” “哦,我只是在想安置胤娘的事。我得先回去替她安排好住所,明日我坐马车来接她?”明夷迅速想了个借口,顺便,她明天还想过来见到他。 时之初皱了皱眉:“不用如此奔波,今天成言送你回去,明晚我让他把胤娘送去你那儿。” 明夷大失所望,既然不是他来,见不见都无所谓了:“你让他直接把胤娘送去新昌坊丰家老宅吧,门房的连山是我信任的家仆,交给他就可以了。我会交代好。” “你还是一个人住在拾靥坊吗?”时之初问道,“恐怕不是那么安全。” 明夷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每日往来实在不便,而且自己常常需要去行露院找洪奕,这话也不好和他直说,否则又成了自己行为不检的实证。想个好借口才行。 “拾靥坊新开不久,事务繁忙,我住哪儿更便利。过一阵东市要开一家容异坊,我与他家掌柜夏娘子相熟,可去问问楼上有没有客房。与我拾靥坊不过两分钟脚程,互相照顾也方便。”明夷有些敬佩自己的急智。 时之初挑起了一边眉毛:“夏幻枫?可是近年江湖上的红人,你是如何与她相熟?” “朋友带去容异坊喝酒认识的,一见如故。”明夷想起夏幻枫高挑性感的样子,与时之初倒是十分登对,心里又忍不住泛酸,“她真是个大美人,你也认得?” 时之初摇了摇头:“有所耳闻。这位夏娘子着实厉害,洛阳天一帮的帮主龚君昊对她极为维护,申屠世家的两兄弟也是她裙下之臣。交游广泛,无人不给她三分面。只是没想到,明娘子商家不识江湖事,怎会与她来往紧密。” 明夷也是头一次知道夏幻枫还有此来头,江湖第一第二帮派都与她有关,想她对自己如此自来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现在无财无势,又怕什么。 “可能只是女儿家之间相见觉着相合而已,她倒是从未与我说过什么江湖事。” 时之初点头:“她与你结交,对你倒是无甚坏处。她不像我,没有四处立敌,而是广交好友,不至于连累你。” 明夷咬了咬下嘴唇,直视他的眼:“你真如此担心连累我?” 时之初又笑:“自然担心,你们不是江湖人,何必带到这打打杀杀中来。我又不是嗜血之人,不想看到无辜人送命。” 这几句不痛不痒,完美避开感情相关,明夷眼里越发暗淡,但想挖出他与明娘子过往关系的心还是蠢蠢欲动。 “初哥哥,我一定要走吗?”胤娘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脸上梨花带雨,令明夷羡慕不已,小姑娘家就是好,可以随意撒娇示弱。 时之初的笑容收了,一如陌生:“我答应成言留你一阵,已经仁至义尽。你不去拾靥坊也罢,我今晚会让成言送你出长安,好自为之。” 胤娘扑簌簌掉泪,又狠狠一抹:“好,我跟明姐姐去!” 第八十六章 闹心 话已说完,胤娘也不情不愿答应了去拾靥坊做工,明夷找不出理由赖在人家不走了。 胤娘既然长了乔茵的脸,就注定了她不得不管。这孩子年纪与葵娘相若,却全然不如葵娘单纯可爱,是个挺有主意、心思不少的女子。 明夷说不来是不是因为胤娘对时之初明显的示好,而对她有偏见,只是直觉,与她有些隔阂。 甚至胤娘答应去拾靥坊的事儿,明夷冷眼旁观,不外乎两种计算,一是不想一人流落她乡,二是觉着时之初与明夷有所瓜葛,跟着明夷,或者还有机会与时之初见面。 女人啊,对于情敌的一丝一毫心思,都能敏锐地嗅出来。明夷自嘲地想,而后又笑自己,哪里说得上情敌,这男人,即使是与明娘子有瓜葛,与她却是一副不愿再见的模样。 成言黏回胡子,骑马送明夷回城,归时路,心中与来时截然不同。 来时期待甚高,神怡心轻,马蹄如踏云。走时揣着心事,一边胤娘,一边时之初,说不出的堵心烦躁,连马上的颠簸都觉着厉害了几倍,浑身不得劲起来。 低头看自己的脚,又想起单腿跪着给自己换药的时之初,他脑子里灌的什么毒?这种事是该对不熟的女子做的吗?做完一脸拒人千里,他是人格分裂吗? 最神经的是自己,一下对他平常的样貌觉得失望,一下被他一点触碰关心弄得心旌荡漾,她是神经错乱了吗? 她必须找洪奕把自己狠狠骂一顿。 大女子事业未成,何以动情。 在城门关闭前终于算是进了城,“送我去行露院吧!”明夷对成言说道。 “也好,把马还了。我还答应邢卿要找他喝酒去。”成言乐呵呵回答。 明夷看他一副傻样,还真怕他哪天被邢卿吃了:“你师父不管你吗?” “大不了明天回去被他罚上山采药,他对我,越来越宽松了,兴许觉得我不是什么坏人吧。” “那你为什么甘心回去给他干活听他的话?”明夷不太明白,一开始是怕时之初送他去衙门换钱,现在看来,他若跑远了,未必能被逮到,何必呢? 成言反而觉得惊讶:“怎么这么问?我既然叫了他师父,答应供他驱使,怎会食言?” 明夷无语,她的想法或者真是太现代,太现实。这个年代,那个她不熟悉的江湖,还是存在信义这种东西吧。 成言又补充道:“何况,我也腻了居无定所,四处藏匿的日子。有师父在一起,还挺踏实的。” 明夷心里却想到另一层,前几日时之初不在,也就罢了。今日他回来了,成言却外宿,岂不是郊外草屋,孤男寡女? 今日是胤娘最后一夜在那里过夜,她对时之初的爱慕心仪满满写在脸上,真的会什么都不做吗?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向自己表白的话,血气方刚的侠客能控制住吗? 她心里挠出血来,恨不得马上逼着成言回去,又找不出什么借口,生生把这种情绪按捺下去。 也罢,如果他是那样,没有胤娘也有遍地的烟花,她拦得住几次?何况,男未婚女未嫁,纵使有什么,也不是她能管。 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也是无奈。 还了马,成言依旧从后巷进入邢卿的房间。 明夷无精打采爬上二楼,敲洪奕的门。 里头一声谁,明夷没好气答道:还能是谁? 洪奕睡眼惺忪开了门:“怎么又来了?” “还没问你怎么有在睡?”明夷重重坐在她床榻上。 洪奕一把把她拽起来:“刚换上的床单,别给我坐脏了,坐椅子上去!还好意思说,我帮你做培训到刚才回来,一闭上眼你就来吵我!” “睡什么嘛!陪我说话,一会儿天黑了再好好睡。”明夷拉住洪奕的手不放,防止她再钻床上去。 洪奕翻了个白眼:“算我前世欠你的,有话快说!” “什么态度嘛!还要不要我努力赚钱帮你买下行露院做老板娘了!”明夷怒得半真半假,这女人有了异性后显然对她非常没耐心啊! 对了,异性!明夷算是明白了,手指一簇,撅嘴呵气,作势要挠她痒:“说,是不是那谁今晚上又要来宠幸你?” 洪奕媚眼一飘:“是又怎样,你也可以的,家里不是还有鲜肉等着你吗?还有,是我宠幸他!” 明夷正为下午那两人烦躁,听她说连山,还真有些动气,义正词严:“真的别再提连山了,他还小。我是绝对下不了这手,开始是觉得他漂亮,但只是看看而已,处久了,亲姐弟一样,绝对没有半点逾越的想法。” 洪奕看她当了真,也软了:“好好,明总要翻脸了,不说了。你这是怎么了?内分泌不调?” 明夷深呼吸两下,挤出的笑容也是苦的:“说来话长,首先吧,我见到一个和乔茵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就是成言救出来的少女。” 洪奕眼瞪成铜铃,腰板立刻挺直了:“乔茵也来了?” 明夷摇了摇头:“她完全不认得我,也没有半点乔茵的记忆。看来灵魂确实只是这个时代的少女。” “如果她故意掩饰呢?”洪奕与乔茵的关系较为疏远,从未把她当作真正的闺蜜。 “没有必要吧,如果是她,应当很高兴能遇到我们,才不会孤立无援。何况,她从未遇到过大火,成言把她救出来那天,那家也没着火。”明夷早就自己琢磨过了,胸有成竹。 洪奕仍旧半信半疑:“哪有那么巧的事,能让我们遇到和她长一样的。” 明夷嗯了声:“因此我怀疑,她的身体原本是乔茵要使用的,或者出了什么差错,乔茵没过来,或在半路丢了。” “或者和我一样,一身两个人格,只不过她那里,沉睡的是乔茵。”洪奕若有所思。 “所以我准备把她带在身边,观察看看。”明夷停顿了下,“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她。” “也好,对了,成言的师父如何?我还没见过真正武功盖世的大侠。”洪奕打了个哈欠。 明夷又咬了咬已经肿了的下唇:“不知怎么说。” 第八十七章 问情 洪奕本来意兴阑珊,见明夷竟然如此为难,一下子来了兴趣,眼里都闪起了光:“说呗,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你那么理性的人,我才不信你能晕到哪儿去。” 明夷愣住了,这两个字的评价她似乎太久没听到,明明穿越而来不到二十天,恍如隔世。曾经这是她引以为傲的标签,现在听来却觉得微微讽刺。 一个女人,想要在男权社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地位,又不想完全倚赖自己性别谋好处,是一件格外艰难的事。 尤其对于她这样并无太多天赋,又无背景的女孩子,要想出头,必须得刮骨般将自己身上阻碍事业的部分一点点剥离,懒惰、纠结、感性、冲动…… 这种剥离,是磨人的。最开始,她没有邱志,没有洪奕,没有房子,也没有目标,得过且过,加上挥之不去的躁郁。 邱志伸手从深渊里把她拉了上来,她能回报的只有狠狠对待自己,打磨自己,成为对他有用的女人。 可以不睡,可以不关心女孩子关心的一切,明星、电影、化妆……把身和心逼到极限,一刀一刀对自己下狠手,才成为别人眼里的明总。 虽然随着这条路延伸的过程中,她和邱志越来越疏离。从情侣,成为伙伴,她并未后悔。理性的思维习惯,告诉她,互相需要的搭档关系比互相爱慕的情侣关系更为稳定。 虽然有时心里隐隐发痛,她依然告诉自己:值得,很好。 苦心孤诣创造出的一切,在大火后,在她苏醒在晚唐的那一天,分崩离析。 更让她恐惧的是,失去的不只是那些物质和成就,也不只是邱志。 她那些费力刮骨舍弃掉的弱点,一个个,回来了。 从那天她对来挑衅的红云坊老板娘,那对纸扎人出言不逊开始,她把自己的理性丢了。 从见到伍谦平时,她把自己的淡定丢了。 从她遇见时之初,她才回头检视自己,那个明怡,回不去了。 这些东西,她没法向洪奕解释,即使说了,也像是无病呻吟。只有自己知道,这种丢失,带来了心理多大的空虚和恐慌。 这代表着,这么多年努力成为的样子,被完全否定了。 那么,她是谁? 洪奕抓住久久发怔的明夷的手,晃了晃:“怎么了?别吓我。” 明夷惨白着脸摇了摇头:“洪奕,认真的,你觉得现在的我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洪奕盯着她看了许久:“外表没什么变化,但我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以前的你非常有计划,做事深思熟虑,没有完全的准备不下手,下手必定一击即中,所以我才特别崇拜你,超酷。我就做不到,太随性。” 明夷勉强挤出点笑:“以前你从没这么夸过我,挤兑我都来不及。” 洪奕脸微微发红,嘴一扁:“我不要面子的吗?怎么能承认我除了腿比你长,事事不如你。” 明夷的笑又绽开了些:“怎么会?你比我漂亮比我性感比我洒脱,嗯,还比我经验丰富。我才是事事不如你。” 洪奕随手抓起个梳子扔过去:“什么经验丰富!说认真的,现在的你不一样了,情绪波动更大,做事敢冒险,怎么说呢?更有人味儿了。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明夷捡起地上的桌子,缓步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鉴,里面的脸陌生又熟悉:“这些,会不会是属于原来的明娘子的性格?” 洪奕全身一振,声音都有些颤动:“你的意思是,你身体里也残留着原来明娘子的灵魂?” 明夷摇头:“应该不至于,我一秒都没失去过对这个身体的控制。我只是想,你能保持洪奕的性格完全没影响,因为师红依的灵魂或者说电波在你身体里休眠,而我的性格发生变化,会不会她的灵魂或电波被我的吸收了……” 洪奕也走过来,搂住她肩:“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还是你。就算性格有所变化,也不一定是坏事。最重要,你能开心。” 明夷握住她放在肩头的手:“我比以前容易开心,也容易低落,我很怕这种难以控制自己情绪的感觉。这种感觉,像回到大学之前的我。” “那时候你开心吗?” 明夷想了想:“开心。” “那不是很好,这就叫赤子之心吧。” “那时候因为对这个社会一无所知而而开心,现在不一样。”明夷深深呼口气,“比如,我见到时之初时候,有莫名的开心,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顾虑和疑心。” “时之初?”洪奕对这个名字表示陌生。 明夷解释道:“就是成言那个师傅,时间的初始的时之初。” “名字好文艺啊,应该是个仙风道骨的人吧。” 明夷叹了口气:“他不像散仙也不像大侠,只是平常面貌,只是,洪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预感到会有点什么发生。所以我才担心,我这种感觉,是来自过去的明娘子。” “嗯?他和明娘子有一腿?”洪奕精神抖擞。 “别说那么难听,我只是感觉他俩是有瓜葛的。时之初对她有不一样的关心,近乎于愧疚,但又很刻意要和我保持距离,最好永不相见。”明夷越说心越乱。 洪奕旁观者清:“你是嫉妒他和真正的明娘子有纠葛呢?还是因为他不想再见你不开心呢?” 明夷皱了眉想了会儿:“都有。” 洪奕突然大笑起来:“不管是哪一点,只说明你喜欢上他了,就那么简单。恭喜啊,努力把他拿下吧。” 明夷连忙摇头:“不可能,我没理由喜欢他,我不信一见钟情,而且还完全不了解他。” 洪奕把她拉起来,推向门口:“爱情就是一种让人一反常态的东西,越反常,爱越深,别纠结了,回去好好睡一觉,然后想想怎么把他拿下。” 明夷一边抗拒一边摇头:“真的,我不可能喜欢一个居无定所的游侠,我又不是你,那么浪漫。我可是颜控天秤,不可能对那样的脸有感觉。” 洪奕继续推:“是啊是啊,现在浪漫的双鱼要梳妆打扮等我的情郎了,你确定要留下旁观吗?” 明夷只得放弃抵抗,悻悻走出了门。 第八十八章 武霸 被洪奕赶出门的明夷站定发了会儿呆,脑子嗡嗡发胀,还有种虫噬一般的烦躁,有件事她不做,估计今晚是过不去了。 转身走两步去敲邢卿的门。 邢卿眼里难得有些怨气,把原本少年英气盖了去,配上一身白色宽松长袍,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还真有些雌雄莫辨。 从他肩上看进去,成言舒展着他的长腿长脚坐在地上,半倚着琴桌,连邢卿最宝贝的“怜卿”都让了位,可怜兮兮靠在墙边。琴桌上摆了盘蜜瓜,成言正拿着一块,蜜汁从指缝缓缓流下来,甜得像成言的笑脸:“明娘子,一同来尝一块?” 邢卿死死看着她,偏不给她让路,低声说道:“天色晚了,明娘子还不回去休息吗?” 明夷只当不见,向屋内说道:“是啊,有点晚了,恐怕一人回去不太安全,我的脚也还有伤……” 成言立刻跳了起来,左右看看,干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我送你回去吧,院门口等你。” 邢卿转头要说什么,成言已经从窗户翻去了后巷。 他怒冲冲看着明夷,又不好说什么,忍气吞声:“告诉他,我等他回来。” 明夷突然有些同情邢卿,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原是那么喜怒不形于色,仇怨深埋心底的人设,怎就为了一个少年变得气急败坏。 “邢卿……”她斟酌着字句,“我从未见你如此。” 邢卿愣了一下,脸微微发红:“我原本就是这样……你们去吧。” 未等明夷再开口,他已将门闭上。 明夷知道,恐怕因她这一句,邢卿会好好责问自己,他不是那种愿意不明不白活下去的人。 至于结果,八成他会将这个萌芽掐掉,让逐渐产生的依赖冷淡下去吧。 已经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 出得行露院的门,天色已昏黄,夏日一过,夜来得早一些。 成言在邢卿那儿卸了伪装,又是一个意气风发,帅气逼人的少侠。仗着夜色,只用布条掩住口鼻,立在行露院门口。 来往的渔色之人满心是女儿香,哪里来得及多看他一眼。 见明夷出来,成言迈步上去挽住,被她轻轻推来了:“已经可以自己走了,你师父的药挺管用。” “那是自然,师父的那位姑母可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神医,可以说是传说中的人物,我到现在还资格得以见她一面。”成言又是骄傲又是懊丧。 明夷对此倒没太大兴趣,还是想让话题回到他师父身上:“你师父是不是经常做些劫富济贫啊英雄救美之类的事?” 成言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会如此想?我师父确实不是什么坏人,身手一流,靠拿悬赏度日。但也没有当大侠的心思,算是个闲云野鹤吧。在他鼻子底下欺男霸女,他会管,但见不着的,也不会刻意去找。” 明夷继续追问:“既然他身手那么好,为何不去官府谋个高位,或在大门派里扬名立万?” 成言挠了挠头:“可能不愿意被管束吧。何况以我师父的身手,我看三大帮的高手一起来都讨不到好处。” “你对他的功夫那么有信心?”明夷并未见过真正的高手过招,在她想象里,不过就是力量加技术,大不了就是成龙李连杰那样,总不会跟武侠电影一般吧? 成言突然立定了,浑身似是震颤了一下:“不习武的人不会明白,那种压倒性的,像差了九重境界一般的武功,我哪怕学到一cd死而无憾。我与一些帮派中人有过往来,有酒肉朋友,也有一言不合开打的敌人。深知现在的武林,已没有真正的大侠。” “此话怎讲?”明夷饶有兴致,邢卿对她说过一些江湖事,毕竟只是皮毛。 “这十几二十年来,真正拥有武功秘技的前辈一个个消失了,三大帮的开拓者虽然有点武功,但比起过去的神技不可同日而语,更多是倚靠与官府勾结或财大气粗。所以连我这摸爬滚打练成的街头功夫,都吃不了太大亏。直到我遇到师父,他一出手,我整个人像被笼罩起来,成了笼中鸟瓮中鳖,那种绝望感,你无法想象。”成言说着,似心有余悸,脸色都苍白起来。 明夷确实无法想象,在武学末世拥有绝世武功,这岂不是怀璧之罪?她倒是明白了,时之初不肯抛头露面的理由,怕是会被求学求讨教的人踏破门槛,不堪其扰。而各帮派也会为了招揽他,不惜一切。 她更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肯将成言留在身边:“他怎么就肯收你为徒的?” “他以为我是采花盗,本来想杀我,拿我尸体领赏。跟我比武不过是猫儿在进餐前戏弄老鼠,只是没想到胤娘为我说清了原委,他不能杀我,又不能放我,怕我泄露他行踪,便问我愿不愿意当他随从。我看他杀不得我,自然打蛇随棍上,求他收我为徒了。”成言语气又得意起来。 明夷好奇道:“那他教你武功没?” 成言被噎住了一般:“我给他当十年随从,他教我一套。” 明夷差点就绊倒在地,不是吧?十年自由换一套武功?而且对方教你的那一套是不是自己拿手的,还是随便敷衍也不好说。这孩子也不像那么蠢啊。 成言解释道:“师父这样的高人,随便拿出一套,足够我在江湖上自立门派,到时候,什么金山银山没有?” 明夷心里又打起了鼓,像是海啸袭来,无法控制。 这一波却不是因为男女之情,或者说,不仅仅是男女之情。 一个拥有世上最强武力的男子固然充满男友力,在她,理性的明怡眼里,更重要的是,充满了能令她拾靥坊事业稳健扩张的另一类资本,甚至可能达到自己还不敢想的境地。 这个人,她无论如何不能放手。虽然已经到了拾靥坊门口,明夷拽住成言不让走。 “哎,你师父有什么喜好?”得投其所好开始吧。 成言想了想:“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呆着。” 明夷被他打败了:“我是说喜欢吃什么,穿什么颜色,平时还做些什么。” 成言瞪大眼睛看着她:“你想做我师母不成?” 第八十九章 余念 明夷被成言突如其来的诘问噎住了,不想与他小儿多言,反守为攻:“那你整天跑去邢卿那儿,是喜欢他不成?” 成言急得脑门子发光,鼻翼发抖:“我可没有龙阳之癖,只是他这人挺有意思,小小的个儿,特别有主张的样子,明明不堪一击,却有生死度外的气量……” 明夷也是服了他,跟邢卿认识那么久,她只觉得他长得好看,心思细腻,成言竟能说出那么多道道,也不知是他洞察力超人,还是邢卿给他下了什么迷药。 明夷不忍心再逗他,心里又有一念,怕邢卿对他花的心思里,很大成分是因为他的武功能补上自己拳脚的不足。如若邢卿知道时之初有这般能耐,恐怕被缠上的就是时之初了。 “你有没有跟邢卿说过你师父的事?” 成言放松了点:“没有,上次一同吃饭时候提起我师父,我就看他脸色不是很好,想,大约不想听江湖上的事。自此我就没再提,只说些我过去自己闯荡时候见闻趣事,他挺爱听的。” 明夷心就放下了,这几年邢卿都在行露院几乎闭门不出,与江湖人也无甚往来。在没有微博和公众号的年代,信息不过是口耳相传,他需要找个能触及江湖或朝堂的途径,之前是刘恩朝,现在是成言。 刘恩朝久久未能爬上位,每天被排挤在长安权利圈的边缘,他与刘恩朝的决裂不过是迟早而已。 成言虽年少,也无江湖地位,胜在多年来吃的是飞檐走壁,被各道各府通缉的行当,走的路多,见的人广,可谓江湖小灵通了。邢卿不会想到他新认的这个师父或许有颠倒江湖能力。 明夷再加了句保险:“那你不要和他谈及你师父了,你师父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你乱说话,恐怕那一套功夫就泡汤了。” 成言有些后怕,拍着心口:“我绝对再不提他,多谢明娘子提醒。” 他说完便要转身走,被明夷拉住:“你还是回城外吧,不怕胤娘告密说你近日夜夜外宿吗?” “可我答应了邢卿……”成言犹豫着,“而且师父最近也没看我那么紧了。” “他定是故意放纵你,看你是不是真心要跟着他,玩心那么重的人,你觉得他会要你跟随吗?”明夷唬他。 成言重重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回去!” 看成言往城外方向飞奔而去,明夷的心算是落了地。 待胤娘到了拾靥坊,她再好好琢磨,这个小娘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一夜安枕,早晨醒来,明夷忙着往老宅去,刚关上铺门,就有两个陌生的女人围了上来,明夷尴尬得打着哈哈,一阵寒暄,才知道她们上次没下订单,想问拾靥坊什么时候开店。 明夷送走两人,心情格外飘逸。打算好这两天干脆在老宅帮忙,争取早一天能将新货上架。 赶到老宅时候,那边已经热火朝天,几位女工已经很熟练,互相合作,气氛也不错。 明夷一把将连山拉了出来:“早晨有没有人来送一个小娘子过来做工?” 连山一头雾水:“娘子去找了荐人馆?现在的人手勉强还可以对付啊。” “你记得葵娘被人救的事吧?这位小娘子也是他从恶人手里救出来的,无处可去。”明夷斟酌了一阵,用最简单的话介绍,“你帮我看着她,能用得上我们就用,但不要让外面的人多接触,害她的人恐怕还在找她。” 连山有些不满,也不好表露:“如今我们举步维艰,一些麻烦还是不惹为好。” 明夷被他说得有些心虚,毕竟自己是有非常自私的考虑,只得顺着捋:“你现在这么忙,我身边也需要个贴身的人,要是不行,再把她送走就是了。” 连山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发抖:“我知道了。” 看他走开的身影,明夷有些隐隐心疼,毕竟人心肉做的,她明里暗里要和他拉开距离,这对于连山必然是骨肉剥离般的疼痛,但长痛不如短痛一向是明夷认同的铁律,何必自欺欺人。 看自己暂时插不上手,明夷便在门口等待。 有一点点的希望,来的会是时之初,又嫉妒,不希望胤娘与他同乘,靠在他怀里,被他包围……想着,心已经飘了。 一匹格外高大的马,两个人。 她松了口气,又失落无比。 成言将胤娘扶下马,送到她面前。 胤娘眼睛肿肿的,眼里还有血丝,看来昨晚没睡好。没了精灵气儿,蔫蔫的。 成言摸了摸自己脸上粘的胡子:“我得先回去了,还要干农活。” 明夷心里叹了口气,该做的还是要做。 拉着她进门,直接交给连山。 那几个大姐已经和连山熟稔,看有个漂亮小娘子来,都围了过来,开着玩笑,让连山娶了这小媳妇儿。 连山满脸通红,胤娘抬眼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都落在明夷眼里。 连山的样貌当时都震到过明夷,她不太相信一般的小娘子会对他不屑一顾。 除非是这样,一是心里头有认定的人,二是瞧不上连山的灰头土脸破衣烂衫。 安置好了胤娘,明夷便仔细看女工们如何做每一道工序,想看哪里还能用现代的办法来改良,提高效率。 正沉浸其中,马蹄声又接近。 明夷心里又颤,莫不是时之初?又否定了这个念头,他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怎会送上门来。 话虽如此,还是迫不及待去开门。 果然,迎来的是客人,也是第二次失望。 “姐,咋啦?见我来一点儿都不高兴!我可是带你喝酒去的!”马成凌仍然一副兴匆匆的傻样。 明夷没缓过神:“大白天喝什么酒?” “啊呀,喝完我跟石大哥就得出发回去了,晚上好赶到下个驿站。你若中午不与我们畅饮,可就得再等三四个月了!”马成凌不容她回神,一把将她抱上了马。 明夷才想起与石若山的约定,一下子来了精神:“你们那位副帮主也会来?” “那是必须!”马成凌上马坐好,向跟着来的连山挥了挥手,“借你们娘子喝场酒,一定平安送回。” 第九十章 副帮 恍若时光纠葛在一起,忘了秩序。再一次到西市,再一次被带到容异坊二楼的雅间,这让她想起邢卿带她认识夏幻枫那天。 只是这次,雅间里已坐了两位,正对她的是石若山,不过两日不见,愈加意气风发,大概是换上洁净衣裳的缘故。 背对她的,发髻颤颤,秀发如云,香肩半露,玉臂纤柔,只背影便可杀敌一千,能有如此艳光,恐怕长安城只有夏娘子一人。 石若山总算是一帮之主,夏娘子亲自接待也在理上。何况,时之初说过,这位夏娘子手段厉害,江湖上拥趸众多,与石若山有些瓜葛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可怜了绫罗,在夏娘子面前,恐怕会被衬得寡淡无味。 未等雅间里的两人发现来客,马成凌早就嚷嚷开了:“石大哥,幻枫,我把人带来了。” 幻枫?明夷没料到他会称呼地如此亲热,愣了一下。 夏幻枫起身过来牵住她,笑语盈盈:“石头跟我说在长安认了个妹子,我还想这城里能有几个值得他青眼的,没想到是明夷。” 石头?呃,看来还真不简单。 石若山大笑起来:“原来你们认识,那就更好了。” 明夷被她拉着坐到了二人之间,马成凌大剌剌坐到她对面,拿起桌上酒壶,昂头就喝。 “小马你悠着点,晚上你们还要赶路。”夏幻枫悠悠说了句。 马成凌不甘心,又喝了两口才放下,嘿嘿笑道:“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 夏幻枫妙目一扫,含嗔带怪,马成凌立刻就闭嘴不语。 石若山拿起另一壶酒给明夷斟上,一边劝:“你就让他喝两口得了,这一路上可没这么好的酒菜了。” 夏幻枫哼了一声:“你以为他一早忙什么?早就把我珍藏的两坛酒打成了包裹,预备着路上喝了。” “你不是这还要跟我计较吧?”马成凌一拍桌子,“老子算钱给你就是!” “胡闹!”石若山声音不大,脸上却难得有了怒气,“别让人看笑话了!” 夏幻枫脸上蒙上一层霜一般,冷冷道:“你别总拿钱出来砸,骏凌镖局赚的那点钱,还不够你吃喝逛青楼吧?” 马成凌耳朵通红,眼瞪大,快瞪出血丝来:“你往外砸的钱就少吗?” “我花的每一文钱都是为了帮派,没一点花在自己身上。”夏幻枫冷笑一声,“若无我在外花费,帮里能那么安生吗?真当别人都怕了你?” 马成凌还要再开口,石若山把马成凌喝空的酒壶直接砸在了地上:“都给我闭嘴!” 明夷冷眼看着,大概是清楚了。 那位神通广大的副帮主,显然就是夏幻枫了。 见到夏幻枫之时,就知道她不是简单的酒肆掌柜,身后定有势力。加上时之初所说,她在江湖上广建人脉,必有不小的企图。只是没想到,她竟与自己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两个“兄弟”有关,且身居副帮主的要职。 实话说,夏幻枫的格局让明夷佩服,甚至超过石若山,只是她怎会甘居这么个小帮派的副帮主,也是神奇。 石若山那一吼,整个雅间安静下来。 夏幻枫脸上的霜瞬间化了,笑对明夷:“今天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让厨房给你准备。” 明夷松了口气,情商高的人相处起来就是舒服:“容易坊的手艺我信得过,随意就好。” 夏幻枫告了退,去厨房亲自安排,估计也是想缓和下气氛。 明夷瞪了瞪马成凌:“小马你脾气也太大了。” 马成凌看看明夷,又看看石若山,抓耳挠腮很是焦躁的样子,石若山自顾自喝了杯酒,不理会。 马成凌忙活半天,还是恨恨地叹了口气:“行,我错,我不跟她计较!” 石若山这才开口做和事佬:“帮派少不了骏凌镖局,也少不了幻枫,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但为大局着想,别搞窝里斗。” 明夷心里头翻了个白眼,石若山是个老好人,却不是个好领袖,看样子是完全压不住手下这两个人,帮派里的内斗也挺厉害,这样的帮派怎么可能斗得过三大帮?夏幻枫比他都更适合做帮主。 马成凌果然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下意识端起酒杯喝了口,又呸一声都吐在地上。 明夷看不下去了:“这酒可没惹你!你还这样,我就先走了。没功夫看你发脾气。” 马成凌呼了口气,勉强笑起来:“姐,算我错,我给你面子就是了。你不知道,夏幻枫进帮派比我晚,但善于笼络人心,副帮主出了缺,帮里其它几个长老都推她上去。我不服,也很正常。” 明夷见他心直口快,也不忍多责:“行了,她既然比你得人心,一定有她的长处,你多学着就是。” “我可学不会她那套。”马成凌嘟囔着,眼里带着鄙视。 明夷笑道:“还真是孩子脾气,之前说起这位副帮主,你不是还大加称赞吗?” “我知道她厉害,其实还是挺佩服的,有些事我做不到,她可以,也确实比我聪明。”马成凌皱着眉,一脸为难,“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她那样子……就老是想生气。” 明夷噗一声笑了:“恐怕你是喜欢人家吧?” 她不过开个玩笑,没想到马成凌脸都吓白了:“可别开这种玩笑!” 石若山也跟着笑起来:“妹妹真是吓着小马了,他们相处如兄弟一样,并无男女之别,更无越轨之心。” 如此说,明夷也不好再搭腔,心里只觉得好笑。小马虽然闯江湖不短,也是个浪荡子,怕是对夏幻枫动了心也不自知,因此每每看她花枝招展就心里憋气。 夏幻枫回来时,脸上已是春风满面,毫无争吵过的迹象,还给马成凌带来一壶酒。 “这是今天波斯新到的,我还没尝过。” 马成凌一脸窘迫,接了过去:“我帮你尝就是了,多大事。” 明夷看到这酒壶的形状,想起了之前玉壶装的丽无忧:“夏娘子答应给我送去的丽无忧,怎么又舍不得了?一直没见着。” 第九十一章 内讧 夏幻枫听明夷问起丽无忧,愣了会儿,坐下:“这事儿怪我不周到,最后两瓶被相熟的妹妹抢去了。我再酿新的,亲自给姐姐送去。” 明夷回想起洪奕也没再提这酒的事,也不愿意再欠人情:“不用麻烦了,如果想喝,我来容异坊,有好菜就酒,岂不更美?” “我东市的铺子还有几日就要开了,正要请石头给算个好日子。”夏幻枫浅笑媚人,给石若山斟酒。 石若山没正眼看她,掐指念念有词:“五天后不错,合你八字,只怕有点仓促。” 夏幻枫将长发撩到胸前,捋了捋:“没问题,再加两成人手,连夜赶下工。” 马成凌哼了声,不敢多语。 石若山瞥了他一眼,咳嗽一声:“幻枫,你要开分店我相信你有你的盘算。只是帮派在长安的落脚处还得你多费心。” “现在你那儿是不打算出钱咯?”夏幻枫凤目含威,声音透着寒意,那点妩媚气消失不见。 石若山硬生生扯出笑脸来:“你不是不知道,近年帮派扩展快,收了不少人,总得让他们吃饱。我那边堪堪能填上坑。” 夏幻枫正色道:“我这儿每年上供可不少。小马那镖局我也不多说了,再省也不过省下他喝花酒的开销。” 马成凌手紧紧握住酒杯,想要发作,被石若山瞪了一眼,硬是憋住了。 夏幻枫嘴角飘过一丝轻蔑:“米面铺那儿,人手少,暗底下的生意利润那么大,按理是最赚钱的,上供的钱还不如我这儿的小酒馆吧,这是什么道理?” 石若山辩解道:“米铺对接的盐贩也不好对付,越来越贪,储娘子也为难……” “几个地面上的奸商都搞不定,还说什么壮大帮派!我看不是搞不定,而是储娘子那儿不想得罪人,反正也不少了她自个儿的好处。”夏幻枫冷哼一声,“我看石头你也太由着她。” 马成凌来了劲,把刚才的不悦早忘在脑后:“对啊!她那儿惹什么麻烦都是我跟花大哥去摆平,事儿了了她一句谢谢,扭屁股就走。好处都一个占了!” 夏幻枫懒得搭理他。正眼都没看他,继续数:“武馆那边,就那花子贤,蛮力是有,但有几分真功夫?招揽的都是些地痞混混,几个能打?自己倒是呼呼喝喝,兄弟来兄弟去,养这么多废物,花了帮派多少钱?” 石若山擦了擦额头的汗:“毕竟帮派需要人手,否则谁会给我们面子。” “乌合之众,千百人不如三两高手。”夏幻枫打断了他,摆出怒其不争的样子,“还有质铺那边的肖家夫妇,整个帮派的钱都在质铺里,让他们放出去收利。可石头你看到过明明白白的账本没?” 石若山越来越没底气:“可他们每年都把利钱交回来,才能养活那么多兄弟……” 听到这儿,明夷倒是完全站在夏幻枫一边,看来石若山这个帮主是名存实亡,根本控制不了手下四大长老,只不过作为老帮主的女婿,顺理成章供在了这个位置上。 一个帮派如此无向心力,不是别有私心,就是不思进取,也难怪这么多年偏安一隅了。 马成凌看到石若山大气不敢出的样子,火一下冒了上来:“你别太过分啊!石大哥怎么说都是一帮之主,你能你来干啊!就躲在长安,自己逍遥,和旁人有何差别!” 夏幻枫猛地站了起来,一只脚踩上了椅子:“要不是我在这儿安抚好申屠兄弟,你以为申屠世家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扬州搞事,猛虎脚下给你们一片安眠之地而已。要不是龚君昊和我交情好,那些想扩充势力的帮派会不找你们麻烦?是不是在扬州的日子太安逸了,让你们觉得江湖就是这么随意混混能吃香喝辣就好?” 石若山抓着桌沿,手背上青筋暴现,但很快就放松下来,脸上看不出情绪。 明夷突然觉得,石若山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的老好人而已。 马成凌当然是忍不得的,一掌把桌子拍得裂了条缝:“别说得我们都靠着你才活下去!你要是忍不了,帮主你来当啊!看谁服你!” 石若山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明夷倒有些想笑,显然马成凌自己内心也没把石若山当回事。 夏幻枫大概是觉得自己跟这么个头脑简单的莽夫说下去没意思,拍拍椅子,坐了下去:“我从没想过要当帮主,只想能把上官帮派发扬光大,有一天,让申屠世家,桃七帮和龚君昊都不得不顾忌我们。石头啊,你也别在意,只是你脾气太好,给长老们空间太大,这样不是办法。” 石若山深深叹了口气:“我也不是不明白,可我既无绝世武功,又无你那般的手段,凭什么让他们心服口服。” 夏幻枫怔了一下,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等你们都到了长安,我给你招徕些真有实力的兄弟,树立你自己的威望,慢慢来。” 石若山也拍拍她的肩:“谢了,心照!” 马成凌看这一团和气,才觉着自己卤莽,又端起酒杯:“算我没脑子!别见怪。” 外面的小厮估计时听到里头恢复了平静,端着酒菜鱼贯而入。 三人看着裂开缝的桌子,哭笑不得。 换了桌,摆上酒菜,方才的剑拔弩张一下子烟消云散,又是推杯逐盏,似乎明日就是上官帮派一统江湖的好时辰。 明夷觉着挺有意思,至少这些江湖人,喜怒都在脸上,算是很real了。 夏幻枫捕捉到她嘴角笑意,娇嗔道:“姐姐你是在笑话幻枫么?我可不是时时都如此粗鲁的。” 石若山哈哈笑道:“恐怕明夷妹子是在笑我们窝里斗。” 明夷举杯敬眼前三人:“不敢不敢,我是羡慕几位情谊深厚,直来直往,能够说真话的才是真兄弟!” 马成凌也一同举杯:“明夷姐说得对!难得有缘我们能共聚,虽然姐姐不是帮中人,也是我们的真兄弟!” 夏幻枫饮尽杯中酒,而后直直看入明夷的眼睛:“那我也不再兜圈,早就想邀请明娘子进入上官帮,成为长安这边儿我得力臂膀。明夷觉得如何?” 第九十二章 入帮 明夷手上拿着葫芦鸡的鸡腿,听到夏幻枫突如其来的邀约,张开嘴不知道该不该咬下去。 意兴索然丢下鸡腿,明夷只当她是玩笑:“我不过是小小坐商,何能助你?” 夏幻枫怀里掏了张丝帕,递过去给她擦手:“明夷不用妄自菲薄,明娘子之名早就如雷贯耳,长安东市最精明能干的女掌柜,黑白两道无不让三分,岂是假的。” 明夷打了个寒战,算是明白了夏幻枫对自己礼遇有加的原因。有来由的示好其实更令人踏实,她坚信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但让她心虚的是,那些精明能干,黑白通吃的是明娘子,现在的明夷两手空空。 看夏幻枫势在必得的样子,念在对她一向来的慷慨大方,如果一味推拒恐怕被错认为不肯相帮,明夷只得硬着头皮问:“我对江湖上的事可说一无所知,虽是愿为石大哥和妹妹分忧,却不知从何做起啊。” 夏幻枫亲昵地挪近去:“只要你有心相帮,其他都好说。我听你说过拾靥坊想新推专供于贵客的品项,不知有否落实?” 明夷馁然:“不如妹妹雷厉风行,拾靥坊元气未恢复,尚在赶制之前的订单。预计着最快也要四五日才能将店铺重开。” 夏幻枫眼睛一亮:“那岂不是与我东市店铺一同开张?那敢情好,我开张日会请有往来的所有江湖朋友和高管富贾,全日只招待贵客,如果姐姐同意,可赠这些贵客的家眷一个拾靥坊的贵宾凭证,日后都是能一直前进的豪客。” “那自然是极好!”明夷整个人都被激活了,拽着夏幻枫的手,生怕她反悔一般。作为一个谙熟资源平台的策划人,她太明白这些客户资源有多珍贵。 夏幻枫见她如此高兴,脸上也是春风满面:“我不会让你白花费,开张日拾靥坊可以送我容异坊的菜色,再多也没问题。具体怎么做,姐姐定主意。” 明夷听得此,脑子里已经转个不停,这可是上好的赞助,让拾靥坊再火一次的好机会:“太谢谢妹妹了。我想弄几个联名的套餐出来,比如春夏秋冬,这样的四种套餐。我这儿搭配春季的胭脂口脂等,你哪儿配一个与春有关的二人小席。买我的套餐送你容异坊的二人套餐,你看如何?” 夏幻枫拍案叫绝:“姐姐果然心思玲珑,一份套餐里头,安排四凉碟四热菜一羹汤如何?” 明夷连忙摆手:“不用那么多,二凉二热一汤足矣,越少越会觉得矜贵。” “也好,我这两日好好琢磨餐单,保证每个套餐里有个新菜,定不会让姐姐丢脸。”夏幻枫应下,一边招呼石若山和马成凌,“酒菜够不够?再加点?” 马成凌刚要开口,被石若山拦住:“别再给他喝酒了,一会儿还赶路。” “好,我交代准备了些干粮和两斤腊牛肉,一会儿别忘带着。”夏幻枫叮嘱了两句,把自己面前的酒推给了马成凌。 马成凌脸微微涨红,大约想到方才的争执,愣了下,还是把酒给喝了。 明夷已是顾不上他们之间的暗涌,心头热乎乎的,觉着这一波是她拾靥坊新局面的开始。重新开张这个套餐的推出,定能一售而空,甚至会订出不少预订单。既然夏幻枫大气,无限供应赠品,她岂能辜负。况且,这对于容异坊也未尝不是一个拓展市场的好机会。 而后,她心心念念的vip服务随着容异坊的开张也能顺利开展。但夏幻枫到底为何如此热衷拉她入帮?还是有所疑问。 不问,心头不稳。 “幻枫,入帮不是问题,但我想你开诚布公告诉我,究竟要我如何帮忙。”明夷停下手中箸,神情严肃。 夏幻枫夹了片腊牛肉在口中,不缓不急:“这么多年,我虽然结交了不少朋友,但大多只是酒肉之交,喝多了虽然会说些真话,酒醒后都是不认人的。我一直想找一个方法,能得到最多的信息,或能灌输最多的信息给这些人。” 明夷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通过拾靥坊去接触他们的家眷,而后得到最真实的消息,还能吹枕头风?” 马成凌终于是忍不住了:“老夏你真厉害,心思太深了,我甘拜下风!” 夏幻枫一根箸扔过去,蹭着马成凌的耳朵而过,直接钉在后面的墙壁上,眼一眯,媚气十足:“谁老?” 马成凌回头看了下,咧着大嘴笑起来:“夏娘子年轻美貌,永葆不老,不会跟我这粗人一般计较。” 明夷看呆了,除了成言窜上窜下的轻功,邢卿无形的琴控技之外,她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功夫。这一根竹箸,轻轻一掷能入墙两寸,若是用于杀人,必能分分钟夺人性命。 这女人,除了精明的脑子,美艳的皮囊,竟然还有如此手段,愿意屈居上官帮派的副帮,算是石若山天大的福气。 石若山似是看穿了明夷的心思:“幻枫在我们帮派,武功位列第一,只是不常显露罢了。” 夏幻枫掐着兰花指,捻着丝帕擦了擦嘴,一抬眼都是娇媚:“能说话解决的事就不动手,何必搞些你死我活,动气伤身。” 继而又与明夷说方才的话题:“不只是家眷,拾靥坊若能收了这些富商高管的妻妾,长安一些并无身份却十分荣宠的女子必定也会心向往之。这些女子的力量可不容小觑。” “外室和花魁?”明夷确实没有夏幻枫想的那么深入,虚心求问。 夏幻枫神秘一笑:“日后你就明白了。” 石若山见二人说得也差不多了,起身向明夷敬酒,无外乎一些各自保重的套话。 毕竟是送别。 明夷对于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上官帮派的成员感到荒谬。 而石若山更是直接授予了她堂主之职,虽则长安一地,什么堂都还没起来。 明夷口说着山水有相逢,心里已飘到万里之外,这奇异的时代和奇幻的江湖,如果有一日,她成了武林之尊。也并非不可能。 第九十三章 雌雄 容异坊的马车保持着一贯的舒适,甚至因为天气凉,座椅都增加了一层软垫。 明夷无心享受这种舒适,充斥在脑子里的事务,让她一阵阵发懵。 四季套装要确定下来,还得赶紧制作。 要配合四季的风格制作四个套装的外包装。 会员的身份凭证必须得拿得出手,按夏幻枫给的数量,首批至少八十件。 她咬咬牙,让马车先奔去行露院。 洪奕没料到在这个时候,明夷会突然出现。 明夷也没料到,心急推开洪奕的门,里头是这番场景。 当然,还挺有美感。 轻盈的浅水红纱衣,轻围着桃红色的亵衣,长发如瀑,唇边残留的口脂似一抹鲜血。 洪奕就这样斜倚在床榻上,雪白的大长腿荡在床边,光着脚,格外香艳。 这场景先是让明夷心跳停了一拍,总不至于大白天有人入室将她先什么再什么了吧? 颤着心走近,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她忍不住骂出声,我c! 显然是洪奕大白天无聊,或者又想起了什么伤春悲秋之事,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明夷扫视床边,在床脚下发现了滚到那儿的一只玲珑可爱的白玉酒壶。 残酒还有几滴,粉红色,香气特殊。 只有丽无忧能如此美艳,也只有丽无忧能让洪奕醉得不省人事。 明夷心里疑惑太多,蹑手蹑脚走回去,将门拴好。再回到床边,看着这个醉酒的女人。 嘴边的口脂印了些在酒壶上,还有些在手背上,斜斜的一抹,与唇边的一条相符合。应是半醉半醒,手背擦了下嘴留下的。 眼睛紧紧闭着,却明显有些肿。两条泪痕把脸上的妆粉冲出隐约两条小沟壑,弯弯的,一条流到唇边,一条直到耳际。 明夷很熟悉这副模样,自己曾经多少次故意把自己灌醉,醉了也忘不了流泪,流着流着就睡着了。 说不心疼是假的,还有点生气。这混蛋,有什么不能对她说,让她陪着哭,怎么也学会这么折磨自己。 坐到床边,掏出怀里的丝帕,把残泪给她抹了,再让她枕在自己手臂上,有些不忍心叫醒。 洪奕大概觉着枕得不舒服,嗯了一声,转了个身。 “怎么了?为什么哭成这样?”明夷俯下身,贴近她耳边。 洪奕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睡着,也不是第一次喝醉,明夷知道她会在迷糊间回应。 呜咽般的声音:“我难受,真的难受。” “谁惹你了?是冯桓吗?” “不要提他,我讨厌他,讨厌他……”洪奕眼睛没睁开,泪水却又开始涌出来,“我真的好喜欢你,为什么……” 明夷完全能明白她这颠三倒四的意思:“他怎么你了?喝了你的酒吗?” 她无法不介意那一瓶丽人忧的来历。 洪奕甩了甩手:“他不喝酒,他送酒给我,太坏了,几壶酒就想我原谅,太坏!” 明夷基本肯定了这丽无忧是冯桓拿来的,只是他怎会有这酒?或者他和夏幻枫有何不可言说的关系?因此才惹得洪奕借酒消愁吗? 洪奕突然睁开了眼,吓得明夷脸色煞白。 她并未完全酒醒,见到明夷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搂住,眼泪鼻涕往她身上抹:“还是你好,我好恨,明夷,我好恨。” 明夷第一次见到洪奕这么失控,简直不像是她,小心翼翼问:“怎么了?你怎么会为一个男人搞成这样?” 洪奕猛地坐直了,控诉起来:“为什么我就不可以?你们都觉得我不会难过,觉得我坚强,我什么都不会太在意。可伤多了不代表就不痛了,成熟老练不代表就没有真心了。说什么你如此独特如此坚强,一定能明白。我明白你妹!” 明夷把她搂了过来,拍着背后:“我明白。” 她明白,她也是那种被看成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所以不该闹,不该要求,不该撒娇。 洪奕,恐怕连自己这个所谓的闺蜜都看错她了吧。以为她真的放荡不羁,游戏人间,没想过,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也还是会为一个人付出真心,也会因此不堪一击。 洪奕在她怀里像是又睡着了一般,她也不忍心再唤醒她,任她靠着。 “他说,他钟情于我,可不能为我停下。他若要与我一起,便要离开江湖,他走不了。离开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洪奕的声音细若游丝,如同梦呓。 bullshit!明夷心里暗道。不还是什么无脚小鸟的故事,停不下来,其实还不过是不够爱,不肯为对方放弃原本的生活罢了。 “不要骂他,我理解他,真的,如果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爱上他。”洪奕似能听到明夷的心声,“只是,他不知道我会很痛,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明夷忍不住:“都是借口,真爱你,那有离不开的。” 洪奕叹了口气:“他必须扮演好那个角色,为他的帮派开条血路,这是他心中的大志,我不能阻。他就算跟我走了,也不会开心。” “什么角色不角色,难道江湖中人就不娶妻生子了?”明夷气不打一处来。 洪奕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眼里泪光闪闪,看着明夷:“他不能,他如果娶妻生子了,被人知道可是要送命的。他不能,哈哈,他是别人眼里的美艳尤物啊!” 明夷差点从床边滚下去,她不是没想过,但根本不敢继续想,太荒唐。 “他,是夏幻枫。是男人?”明夷的下巴都快掉了。 洪奕笑得痴痴傻傻,把手指放在嘴唇前:“嘘,这是秘密。” 说着,又倒下昏睡起来。 明夷的脑子都快沸腾了,一幕幕都是夏幻枫妖娆美丽的模样,一笑一嗔都是那么惊为天人。 她是男人? 而且特意男装来簪洪奕的花,应当是对洪奕一见钟情了吧? 这死女人竟然口风那么紧,不是喝醉了,还一句不肯透露。 夏幻枫的野心和雄心她很能理解,绝不是个安于归隐田园的人。她更不能恢复男儿身继续做副帮主,恐怕龚君昊和申屠兄弟都不会放过她和上官帮。 所以,洪奕才那么一反常态,醉生梦死,才选择自己忍受这种,爱上了却无法有结果的痛楚。 第九十四章 情孽 把洪奕挪回枕头上,解放出自己的胳膊,知道她睡醒会口渴,出去要了碗水,放在妆台上晾凉。 明夷开始回想方才那顿饭时候的种种细节。 比如,无论夏幻枫如何媚眼横飞,都不为所动的石若山。 对夏幻枫掩不住一种轻蔑,时常非难的马成凌,也有了解释。小马是一个极其大男子主义的人,再如何也不会为难一个女子,他大约是对男扮女装的夏幻枫有着严重的、生理性的抗拒,才会一反常态。 想到夏幻枫用着美艳尤物的皮囊得到的江湖大佬的扶持,明夷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佩服,有心酸,更多杂陈在一起,尤其是涉及到自己最关心的洪奕。 又看一眼泪痕未干的洪奕,想到一面之缘的冯桓,确实没有一丝娘气,倒有更多勾人的气质,完全可以理解洪奕为他动心。夏幻枫始终妆容浓艳,化妆术恐怕比起邢卿都高一筹。 也不知他们私下是如何相处,定然是给了洪奕极其刻骨铭心的甜蜜吧。 不过夏幻枫是男是女,对于明夷和拾靥坊来说,并无任何不同。 他的头脑和气度才是最重要的。 到了现在,明夷反而对夏幻枫看得更真切,更放心。他有他想要的江湖地位,她有她想要的商业成功。合作最合适不过。 甚至比起石若山,夏幻枫更代表了上官帮派的野心和潜力。这一点,各大长老不会不明白,也肯定是不服气,才任石若山这个名正言顺的傀儡留在帮主位上,目的不过是为了挡住夏幻枫上位之路。 但以明夷的观察理解,夏幻枫并不把这个帮主位置放在眼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帮派有什么意义?他要的是,把上官帮发展到武林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进而跻身顶级帮派,获得话语权。而保留着石若山这个老好人,加上她这个性感尤物的组合,可以挡住许多人的猜忌,在发展过程中扫除障碍。更有“她”裙下之臣的助力,上官帮派发展到前五,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最难的,会是晋身前五之后,三大帮再不会漠视上官帮派的存在,龚君昊和申屠兄弟也不会为了一个红颜知己放过这个大威胁。明夷很是期待,到这一步之后,夏幻枫会如何应对。 可能夏幻枫最热衷的,也是这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过程。 因此他绝对不会为了一己私情放弃这一切。 石若山呢?也是一个变数。 他老好人背后真的就那么单纯吗?再单纯的人,也不会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实力和处境。 石若山对夏幻枫的野心可是尽收眼底的,他现在甘心做这个傀儡帮主极大可能也是借夏幻枫之力为自己打天下,打下之后呢?会甘心让位吗? 事情真是很有趣。 洪奕又翻了个身,将明夷从天马行空的想象里唤回来。 她睡眼迷蒙,揉了揉眼睛,而后皱紧了眉,说了句:“疼。” 能不疼吗?眼睛哭得核桃一般肿,再用手背用力一揉,尽是酸痛。 知道疼,估计也是醒了。明夷把水端了来,已经是温热的,唤她:“喝点水吧。” 洪奕挣扎着坐起来,楚楚可怜的样儿,捋了捋长发,瞟了洪奕一眼,声音更哑了,轻声问:“我现在是不是像个疯子?” 明夷帮她将头发捋到而后:“还是很美,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洪奕扑哧一声笑了,抽了抽鼻子,把水端着喝了半碗:“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我不过来,恐怕你还会守口如瓶。”明夷心头是有一丝怨怼的,洪奕和夏幻枫才几天,就向着人家,隐瞒她。 洪奕脸色变了下,勉强挤出笑:“我都说了什么?醉话别当真。” 明夷自嘲地笑了笑:“我是那么靠不住的么?我知道你是为了他的安全才守口如瓶,可我们俩这么多年交情,你真不该瞒我。” 洪奕眼泪又掉了下来:“对不起,真的不是我不信你。我自己也很烦,不想把这些问题再甩给你,何况你们也没太多交集,不知道对你和他都好。” 明夷正色道:“他已经邀请我进上官帮派,而且我们商业上也会有很多合作。你们都想瞒着我,如果我不知他男儿身,与他过分亲密也没关系吗?” 洪奕手抖了下:“我没想到那么多,不过我相信他会把握分寸的。” “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他帮派的事了?”明夷心头一疼,她本想试探下洪奕知道多少,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 洪奕点了点头:“簪花那日,在楼下,我确实没认出他,只是觉得莫名的喜欢。与他进了房,亲密之时,我闻到他身上残留的麝香香气,很特别,虽然特意掩盖了,还是深入肌肤。我记得,那是夏幻枫的味道。” “夏幻枫是他真名?还是冯桓?” “夏幻枫,他十来岁时改的。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穿女装,具体他没说,我也不想问。”洪奕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他和夏娘子有苟且,便直接问他认不认得夏幻枫,没想到他告诉我,他就是。他说对我是真的喜欢,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不想瞒着。” “嗯,算他还对你有点真诚。” “他告诉我他在帮派的情况,他不可能恢复男儿身与我长相厮守,也不可能退隐江湖过平常的日子。”洪奕嘴边是一抹苦笑,“我说没关系,我也钟情于他,但不求结果。” “你真的,能看开?”明夷以前信,现在看她模样,是完全沦陷了。 “我以为我可以的。所以开始的那几天,他每晚来,我们如胶似漆,天亮就走,毫无痕迹,我有所盼望,觉着哪怕只是夜里相会,我也能在这行露院找到留在这个时代的理由。” “那为什么还哭?” 洪奕咬着嘴唇:“因为我越来越喜欢,越来越舍不得,他恐怕也是。于是他决定,再不与我有肌肤之亲,舍不下,所以依然会常来看我,只是看我而已。” 第九十五章 戒爱 明夷听得洪奕说,夏幻枫做出的决定竟然是搞什么柏拉图恋爱,一时哭笑不得。 “他什么意思?还挺走在时代尖端的,精神恋爱吗?”明夷看着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不理解夏幻枫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要是不行,断了就是了。” 洪奕一脸幽怨:“不怪他,是我真的离不了他。至少不能那么快让他从我世界里消失,我受不了。他明白我。” 明夷愤然:“说得真好听,不能继续,那开始就不要来招惹啊。完了自己拍拍屁股走,还何必装作体贴温柔。” “一开始我和他都没想过会发展到这一步,我看他,他看我,都是可以潇洒抽身的那种人。”洪奕的眼里茫茫然,“最后他可以抽身,又不忍。而我,怕是暂时抽不了了。一同陷在泥潭里一样,换个精神恋爱的方法,算是戒断的过程吧。” “你不会越陷越深就好。”明夷把想吐槽的话吞了下去,她非洪奕,不能说帮她决定长痛短痛哪个痛,能做的只有陪伴。 洪奕把手捂住了脸,深深吸了口气:“做不做得到都得做,放心,我再不会喝醉了。何况,丽无忧已经是绝响,他说再不会酿了。” 明夷呸了声:“我就知道他说再酿了给我送来是敷衍!” 洪奕恢复了笑脸:“怎么?你是要跟他长期合作?他倒是跟我打听过你的事,主要是你跟伍谦平的传闻。意思是既然你有你的道,他有他的,不如一起用起来,各取所需。我只说不太清楚,想来他也会从其他方面去打听。” 明夷点了点头:“是,他的脑子很好用,确实是合作的好对象。对了,你不要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性别。总不能他到处打听我,我一点优势都没。” 洪奕扑哧笑出声:“行!你让他帮你多赚钱,就当我人力入股了。不用客气。” 明夷眼睛扫到衣箱才想起自己来是有正经事的:“对了,这次恐怕又要用到师娘子的珍宝了。我打算开始搞拾靥坊的vip计划,夏幻枫会把他的客户资源给我,是非常好的机会。而vip卡必须得镇得住场。” 洪奕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拿出一片金枫叶:“就类似这样的吗?我也觉得得有点价值感,幻枫这个就很打眼。” 明夷将她那片金枫叶拿过来端详,与夏幻枫送她那片形状相同,不过叶柄是水头碧绿的翡翠打造,价值高了十倍:“果然是爱情啊,给的信物不同凡响。” 洪奕嘴角微扬,将枫叶收回来,小心藏在枕头一角。之后起身去衣箱里拿蜡烛:“要几根?” 明夷盘算了下:“两根足矣。我想用白银制作,尽量轻薄。给出的未必就会来,广撒网不能手笔太大,日后消费高了再升级金的,最高金额的再升金镶玉。” 洪奕将两根蜡烛放在明夷手中:“可想好用什么形状?” 明夷原本想简单打个银片,留个拾靥坊的印记,看到金枫叶又踌躇起来:“都是女客,做成好看的形状必定会更讨喜,而且还能用于佩戴,头发上或衣襟上,也算个宣传。” 洪奕帮着出主意:“花卉,蝴蝶,都挺好。” 明夷摇了摇头:“我想找个更有标志性的形状,否则与一般装饰混同了,便无意义。” 二人在房里踱来踱去,从卡地亚的豹子聊到宝格丽的蛇头,古奇的竹子到蒂凡尼的钥匙,总是不得要领。 “不如就做个双心型吧。”洪奕都快放弃了,“我刚毕业时候买的蒂凡尼那种双心造型,挺简单,应该好做。” 明夷想了想:“怎么解释这俩镂空的歪歪的线条是爱或者心?这个时代有心形的象征吗?” 洪奕瞟了她一眼:“大学选修课好好上还是有好处的。心形的来源就是中国甲骨文里的心这个字,长得就跟现代的心形几乎一样,我相信古人会很好接受你这个双心图案。” 明夷点了点头:“这个图案有传统意义,又不像古代习惯的那般对称,两个心不同大小,一个心的左右都不对称,应当能给人新鲜陌生的感觉。名字就称为心悦,我心悦你的意思。” 洪奕鼓掌赞同:“挺好,女人嘛,总是容易被一些甜蜜的象征迷惑。做成银坠,可以挂在腰间,也可装饰在香囊上,定然让人喜欢。” 明夷把地上的玉酒壶捡起,放在妆台上:“插朵花会挺好看。” 洪奕痴痴看着,不说话。 明夷拍了拍她的后背:“我得先走了,事情太多,你别再折腾自己了。我们还要一起吃香喝辣包鲜肉过下半生的。” 洪奕用力点头:“放心!” 日头还未西沉,想到怀里揣着的蜡烛,明夷不敢自己步行回去,硬着头皮去找殷妈妈,借用了马车和车夫。 先回老宅,把连山捎上,在马车上边走边说,直奔西市。 明夷将五天后开张,并要送出会员双心银坠的事向连山说了,他努力去消化这些信息,看上去并没有完全懂。 “娘子的主意定然是好的,有什么地方需要连山做的,娘子只管说。”连山看到明夷脸上的兴奋和期待,也莫名开心,眼里闪着光亮,显得愈加好看。 明夷定了定神:“工厂要做的,一是做四套代表春夏秋冬的套装,包括妆粉、胭脂、口脂、眉黛。送一套我们新出的化妆工具。春日桃红夏日橘红秋日枫红冬日艳红,稍有差异即可。每套做三十套便可,留一套做样,不够的可以如上次那样,预定送货。配上绸布包裹,四色不同。” 连山点头:“女工都已熟练,三十套应当可以赶制。包裹我明日便去稠布庄定做,今晚我将颜色略加调制,也不是问题。” 明夷大为欣慰,握住连山的手:“这一役十分重要,只得辛苦你了。” 连山笑里有苍凉:“连山不怕累,只是觉得娘子近日许多事情不再与连山说,怕与娘子疏远了。” 明夷又细细看了看他,原本饱满的两腮有些凹陷了,少年的圆润乖巧褪去很多,渐渐有了男人的轮廓,是美的,又美得让人心疼。又能如何?她突然理解了夏幻枫的选择。 “怎会,连山始终是明夷最信任的人。”她说着,不由心。 第九十六章 绝酿 到了西市,明夷让连山在马车里等待,独自带着蜡烛去找夏幻枫。 在意外得知夏幻枫和洪奕的纠葛后,她曾经有过一丝迟疑,但也仅仅只一瞬间的事。 她迟疑在不想涉入这二人的私人感情里,若日后惨淡收场,自己夹在其中有些尴尬。 很快想通了,夏幻枫在她面前,是上官帮派副帮主,是一见如故的姐妹,也是互相精挑细选的事业伙伴。 和洪奕纠葛的是冯桓。 既然他愿意扮演两个角色,她便当两个人看待。 此事,她不想与连山说,也想再次和夏幻枫单独见个面。 两根蜡烛放在夏幻枫面前,她扬起眉毛,一脸疑惑。 眼前的人依然是一身绮罗,娇容媚态,明夷还是习惯称她为“她”。 可感受已经全然不同,连她举手投足的精致都觉得造作,那略嫌宽大的骨骼看着越加笨重。 明夷忍不住一阵惋惜,这么个尤物,在她心里就这样土崩瓦解。 夏幻枫拿起蜡烛,透过浑黄的腊层,见到其中宝石的轮廓,大概明白了,问道:“剖开吗?” 明夷点了点头。 夏幻枫也不再隐藏,手指一捏,蜡烛已经裂开两半,露出浑圆的夜明珠和颜色鲜亮的宝石,另一根也是相同。 宝石还未完全清理干净,但从颜色与大小已经表露出不凡价值。 夏幻枫都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这可比上次的更珍贵,怎么舍得出手?” “没办法,我需要做一百件银坠,用于贵客凭证。”明夷咬了咬牙,“麻烦幻枫代我出手,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怎样的银坠?” 明夷要了纸笔来,细细描绘了一番。 夏幻枫听她说了心悦的含义:“不错,幻枫心悦诚服。如果配上流苏带儿和银发夹,用作腰坠和发簪两种用处,则更有心思。” 明夷点头:“未知幻枫可有认识靠得住的银匠?时间比较紧,开张日之前须备好。” 夏幻枫想了想:“你若信得过,我可替你拿去制作。这珠子出手需要两日,我想找个更合适的价。如此锻造银坠时间比较紧张,我开张前一日夜里可给你送去。” 明夷喜出望外:“那就再好不过了,幻枫肯帮我这个大忙,感激不尽。” “至于流苏与银夹子,我替你一并找人做好,并不麻烦。只是这一套物件总需要个包装,姐姐想好没有?” 听她一句软糯的姐姐,明夷鸡皮疙瘩都快起了,忍了下去:“幻枫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夏幻枫转身从柜子上翻出一个小小的玩意儿,递给明夷:“这是胡人做的碎银袋儿,我瞧着有趣,收了一个。” 明夷仔细看了下,其实就是手做的真皮零件包,很小,可放于掌心,皮硝得很薄,韧性十足,形状圆润,用细细的皮绳扎住口,很是精致可爱。 越看越是欢喜:“如果能做这样的当然最好,可还来得及?” “在这儿定居的胡人家眷多会此样手工,多花些银子,赶得出来。”夏幻枫说着,将两颗宝石一颗夜明珠放在皮袋儿里,递给明夷,“这些用不上,你收好。” 明夷大出所料:“真的够吗?” 夏幻枫笑了笑:“若是别人,这些都得搭上。但既然是自己人的事,我定然用一切办法给你办好,放心。” 明夷便不再问,将皮袋儿收在怀里。她明白这是夏幻枫展示自己本领的机会,为的不过是她以后能死心塌地帮着上官帮派做事。此次,无论是夏幻枫真有神通小钱办大事,还是她贴了钱在做,明夷只当不知,也受得心安理得。 正事完了,气氛略有尴尬。 明夷还是问出了想问的话:“你说会再酿丽无忧,何时能成?我还是想再收藏一壶,的确难得的佳酿。” 夏幻枫的表情有一霎那的僵硬,继而垂下眼帘,若无其事:“有一味酿酒的材料难得,恐怕是再无丽无忧了。” “难得也不是永不可得,以夏娘子的手段,哪有不可得之物。” “酿酒的方不存了,因此不可得。”夏幻枫笑得极娇媚,越是如此越是显得眼里空洞,“待忙过这一阵,幻枫便着手酿新酒,定不会比丽无忧差。” “那便敬候佳音。”明夷心里轻盈了些,十分舒畅。 辞别夏幻枫,回到马车中,连山见她满面春风,好奇道:“一切可顺利?” “顺利得很。”明夷叮嘱马车回老宅,再小心将皮袋儿拿出来,“还省下了很多。” 连山也挺高兴:“娘子今夜回老宅休息?” “嗯,这几日工厂忙,我也一起帮忙吧。房间可有收好?”明夷问道。 连山有些为难:“原本准备了一间给娘子,可娘子突然带了胤娘来,只得安排在那间屋。不如让胤娘搬到原先阿郎那间……” 明夷皱起了眉,他说的那间如今供奉着丰四海的牌位,让小姑娘去住实在不合适:“不用了,我和她住一间就好。” 连山想了想:“那我搬去陪伴阿郎,这样娘子有何吩咐叫我也方便。” 明夷点了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一天折腾了几趟,实在累了,不忘嘱咐连山:“一会儿路上买些蒸饼,女工们都该饿了。” 回到老宅时,天已擦黑,女工们聚在继业楼的一楼,在油灯之下做些细致功夫。 胤娘在其中显得十分夺目,毕竟都是些久经风吹日晒逃难而来的大娘大妈,只有她,娇艳如花蕊,对比之下,更加出色。 将带回的蒸饼分发给女工们,个个都很高兴,明夷的眼睛却离不开胤娘,她显然对吃的并不关注,倒是对明夷的到来显得很吃惊。 “怎么?不合你胃口?”明夷坐到胤娘身边,见她纤弱的手指被花汁染成了红色,而手背分外白皙,灯光下有些诡异。 胤娘摇头:“胤娘不饿。” “在这儿可还适应?没有人欺负你吧?”明夷压低声音问。 “大家都对我很好,只是……”胤娘抬头看了明夷一眼,水润润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分外可怜,“只是我有些想言哥哥他们。” 第九十七章 绑架 明夷是挺想把胤娘当乔茵一样去关爱的,看着那张脸,无法将她当陌生人。 可她每次一提到言哥哥或初哥哥这样的字眼,明夷都打心里犯恶心。 突然就想问她:“你都怎么称呼连山?” “连大哥啊,他对我们都挺好的。”胤娘随口答道,心不在焉。 明夷索然无味。 听得明夷要与她同屋,胤娘脸上遮不住的不情愿:“姐姐,是不是我在这儿不方便?” 明夷内心吐槽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恨不得我把你送回时之初那儿,我再难忍也忍你! 脸上笑着说:“怎会不便,有你陪着,才不冷清。何况这儿毕竟尚算安全,你就放心住着吧。若以后事情过去了,你又有更好的归宿,姐姐必然给你封个大红包,送你走。” 胤娘的脸有些惨白:“谢谢姐姐了,我先去收拾床铺,让姐姐睡得舒适。” 看她婷婷袅袅走远,纤细的腰肢,柔若无骨,跟乔茵毫无二致。明夷又想起三人在出事那天晚上所议论,乔茵的身材到了唐朝,还真是明珠暗投。 怀里的明珠倒真不能不小心保存。 回到房里,胤娘倒是很识趣,在地上铺好了地铺。明夷看不过去:“一起睡吧,夜里开始凉了,地上睡不得。” 胤娘迟疑了会儿,将被褥搬了上去。 “你先收拾着,我找连山谈点事儿。”明夷惦记着怀里的皮袋儿,觉得还是给连山藏着妥当。 连山尚在房里用纸笔计算着什么,见明夷来了,迎了上去:“娘子是住不习惯吗?” 明夷摇了摇头:“没事,总要习惯的,我不能老住在铺里,不是个事儿。” “待拾靥坊有了起色,将后院收拾起来,重建屋舍,到时娘子便可回原先的闺房休息,不用再受委屈。”连山看着纸上,轻咬笔杆,大概方才是在计算重建的费用。 明夷扫了眼神台,借着昏黄的灯光,见到一张怒目而视黑白色的脸,吓得浑身一哆嗦。定下心看,是一幅挂在神台后的全身人像,衣袂飘飘似在仙境,只可惜身材有些五短,看脸更是一言难尽。 倒八字眉,头顶带尖儿,眼露三白,颧骨高耸,一副桀骜带着无赖的劲儿。 能挂在这儿,必然就是这老宅的旧主人,她的阿爷丰四海了。 这副模样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殷妈妈对于丰四海的形容言犹在耳:英挺俊朗、剑眉星目、气势不凡。这十二个字,字字与画上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这事儿,耐人寻味。 是殷妈妈情人眼里出潘安,在记忆里将他美化了?还是岁月摧残,把个玉树临风的青年磨成了这长相乖戾的老头?怎样都觉得有些不妥。 忍不住问连山:“阿爷的画像什么时候送来的?” “就前日,我瞧着十分传神,音容宛在。娘子觉得如何?”连山不疑有他,对答如流。 听连山如此说,丰四海的样貌就是如此了。或许殷妈妈真是审美有偏差吧。 “甚好。”她不想再谈论这幅画,把怀里的皮袋儿拿出来,“你把这些收好,我随身放着恐不够安全。” 连山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丰四海的画像前,鞠了三个躬,将画像向上卷起,推动一块青砖,露出底下被镂空的砖,将皮袋儿放入,尚有余地,把青砖抠出,盖上画像,丝毫看不出破绽。 明夷看他动作,有些入神。只感觉身后窗外似有人影晃动,回头,却毫无动静。怕是自己风声鹤唳,想得太多。 “放这儿应当安全吧?”明夷还有些担心。 连山回道:“阿郎生前也将重要配方藏于此,只有我和阿郎知道,一向安全。我离开时会将房门也上锁,宅子里全天都有人在,当是最安全的所在。” 明夷放心了些:“我看那些配方现在不在这儿了。” “我也是立牌位时才发现,应当是阿郎之前挪动了地方。不过方子我都记得很清楚,娘子如果需要,我默写一份出来。” “不用了,没有更加安全。”明夷挥了挥手,她对技术方面没什么兴趣,“你早点休息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胤娘已经睡着了。缩在床脚,只占了三分之一位置,挺可怜的样子。 明夷叹了口气,躺下了,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女工们起得早,在院中支起了锅,煮得热腾腾的粥,每人两碗下肚开始干活。 明夷今日未做梳妆打扮,打算撸起袖子和工人们一同干活,也好赶一赶进度。 没想到一早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刘恩朝,他骑马而来,一头汗,满脸慌乱,奔进院子见到明夷站在院中,正端着个大碗喝粥,整张脸都呆住了。 半晌,缓过神,过去双手握着明夷的肩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明夷被吓得一愣一愣:“我能有什么事?恩朝兄多日不见,思觉也失调了?” “无心与你玩笑!”刘恩朝在一旁找个大石块坐下,也不顾及形象,“我这一早吓得,赶紧来找你,有水吗?渴死了。” 胤娘在旁,还是机灵,去室内找了碗水端来,送到刘恩朝面前。 刘恩朝顾不上看他一眼,拉住明夷说:“一早市丞来找我,说你被绑架了,在门口发现一个字条和一缕青丝钉在门板上。” 刘恩朝将字条与头发拿出来:“看来只是吓人讹诈的,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不过这几日你也要当心,出入都让连山陪着为好。” 明夷先看了字条,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拿一千两换明娘子周全。 再看那一缕青丝,很长,乌黑,带着香气,有些熟悉。 明夷再闻,脸色大变,这是洪奕房里的熏香味道,很特别,应当不会错! 一下子抓住刘恩朝的胳膊:“不,他们抓错人了。应是师娘子一早去找我,被错认了!” 刘恩朝也是大惊失色:“那当如何是好?你等着,我先去行露院打听消息,不要自己吓自己。如若师娘子真的不见了,我们再计较。” 明夷惊慌失措,脑子已经不会转动,只不肯等着什么都不干:“你带我一起去!” 刘恩朝点了点头:“好。” 第九十八章 求官 刘恩朝把明夷扶上马,也顾不上白日不得驱马的限令,一路疾驰。 新昌坊到行露院不远,但马上的明夷恍恍惚惚似是过了一个世纪。 明夷一直在发抖,控制不住,这一切太不真实,却又如扑面的凉风一样,真实地打着她的耳光。 会冷的,会痛的,一切的伤害都会是真真切切的。 提醒着她,这不是个角色扮演游戏,也不是个会醒过来的梦。 这个年代,不是言情小说里的你侬我侬,也不能保证什么善恶有报。边境的战事没有停过,穷人的肚子一碗稀粥就能安抚,盗匪可以把你的生命踩在马下,官府不会理会弱小的求助。 她想吐,体内翻江倒海一样。她努力不去想可怕的事,但一幕幕残酷血腥在眼前挥不走。 她无法想象娇艳美丽的洪奕在绑匪手中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只一张纸,她只能等待下一张纸,连跟绑匪对话的机会都没有。 每一秒钟,对洪奕而言会像一整天那么漫长吧? 她为什么要心血来潮回老宅住?洪奕那么低落,她明明应该去行露院陪她啊! 洪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一大早来拾靥坊找她?一定是很无措很难受才会这样吧。 明夷真想能一下子晕厥过去,不用面对这个局面,最好醒来已经在酒店房间,感慨自己做了漫长的一个梦。 而现在,无处可躲。 转眼到了行露院,她随刘恩朝飞奔上楼,急急敲洪奕的门,无果,踹门而入。把隔壁的邢卿惊了出来,与刘恩朝互望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顾不上寒暄,明夷泫然欲泣:“洪奕被错当成我让人劫走了。” 屋里并无异样,还是明夷离开时的样子,妆台上的玉壶孤零零放着。 “昨夜那位……冯桓可曾来过?”明夷静下心,想了解是什么让洪奕一早去找她。 邢卿有些尴尬,瞥了眼刘恩朝:“应当没有。昨夜我也等人未果,要了些酒菜无人共饮,便来找师娘子,她也独自一人,到我这儿喝了两杯,便各自回房睡了。” 刘恩朝看着他,似想开口问,硬是忍住了:“要不要去知会殷妈妈一声,她人脉广,手段高,或许能打听到些消息。” 邢卿自告奋勇:“劫匪可有留下什么记认?我看一眼,去找殷妈妈商量。你们去找别的路子,不能耽搁了时间。” 明夷点头,将字条给他看了。邢卿看了眼:“行,各自去吧。你也放宽心,既然是求财,不会难为师娘子的。” 明夷谢过,脑子里一团乱麻,看向刘恩朝。 刘恩朝拉起她:“走,去京兆尹衙门。” 对,伍谦平。 明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如果伍谦平肯出手,他手里能动用的人手,可以将长安城翻个遍。 以他俩的交情,这不过是顺水人情。 明夷的心放下了些,随刘恩朝又上马疾驰。 京兆尹衙门护卫森严,寻常人近不得。刘恩朝将她放下,仍不忘叮嘱:“你就在衙门口正中间等着,这儿比较安全,我怕劫匪知道劫错人,又来找你麻烦。我见到少尹,再让人传你进去。” 明夷点头:“辛苦恩朝兄了。” “什么话,师娘子也是我朋友。”刘恩朝转身快步到门口,验明身份,方得入内。 明夷一个人在门口,心就更乱,刹时没了依靠一般。 她真希望这时候马成凌还在长安,以他风风火火的性格,定会为她出头。毕竟他身后还有上官帮派的势力。 上官帮派,夏幻枫! 对,整个上官帮派的力量,八成就在夏幻枫的手里。 何况,他和洪奕的关系,若不是他,洪奕怎会情绪失控一早跑去拾靥坊当了替死鬼。 见完伍谦平,她必须要直奔西市,找夏幻枫去,哪怕撕开他男扮女装的皮,一定要他护洪奕周全。 想到这两人一白一黑的莫大手段,明夷终于稍稍安定了些,脑子也正常运转起来。 最最不济,筹钱,虽然一千两对她而言是个天文数字,但为了洪奕,哪怕倾家荡产,把新昌坊的宅子卖了都在所不惜! 想着,一有一名兵士向她走来:“明娘子吗?伍少尹有请。” 明夷随他入内,衙门静谧,气氛威严,她有些紧张。 伍谦平与刘恩朝在房内站立不语,见她来了,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我与明娘子说。” 刘恩朝看了明夷一眼,眉头紧皱,退了出去。 明夷心知事情不会顺利。 “明夷啊,你知道我的难处的。”伍谦平拍了拍官袍下摆,坐了下去。 明夷对伍谦平的套路预估了一二,不过是说种种难,其后就是讲条件。 她只得服软:“谦平兄有多大手段明夷自然知道,也明白为官的难处,事事易落人口实。只是此事攸关长安治安,也是管辖之内,不能说是徇私。” 伍谦平清了清喉咙:“若按公事办,师娘子被劫可有人证?仅有字条,而事发不过一二时辰,我是没有办法调动人手的,否则便有私用公帑之嫌。尤其师娘子身份特殊,我不想与行露院扯上关系。” 明夷捏紧了拳头,控制自己不能发火,还得赔上笑脸:“平哥哥说的哪里话。你我何须按公事办。只要师娘子能保全,西市的铺子给平哥哥八成利又如何。” 明夷忍住自己想吐的冲动,没想到自己能装出如同胤娘那般的造作口吻。 伍谦平眼睛一亮,却不在哥哥二字,而是听到八成利。 他起身快速到门口看了眼,以防隔墙有耳:“明夷说的可当真?” “只要平哥哥肯全力相助。”明夷咬了咬牙,钱财身外物,何况,以后的钱财主要从会员里来,铺内是小事。 伍谦平沉吟片刻:“我能做到的,就是可以立刻颁布画像,让各城门注意,使匪徒不能将师娘子带出城。而后在东市附近寻找目击者。三日之内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派人搜找的。若匪徒要求交钱,我可以找人保护你。” 这些远远不能满足明夷恨不得立刻找回洪奕的心,可她也明白,这确实已经是伍谦平能做到的全部。 第九十九章 求侠 伍谦平所应下的,明夷相信他能兑现,但又还是觉得不踏实,必须做下一步准备。 “如没有音信,我恐怕必须准备好他们要的一千两银子。我店里流转的现钱很少……”她边说,边打量着伍谦平的神色。 伍谦平嘴角微扬:“知道你不会平白肯放弃三成的利。说吧,我听听你胃口多大。” 明夷快速算了下:“西市店铺店租、修缮、布置、人工及流转,大约需要三百五十两,这是原先要投入的,占五成利时。而店铺每年多分三成利,至少值两百两。这五百五十两,算是我向谦平兄预支的,其后不必归还。如果谦平兄尚有余钱,则可借贷于我,多多益善。利钱就请手下留情。” 伍谦平也非等闲之人,立刻就拍板下来:“三百五十两没问题,三成利折一百两,其它是我为此事奔忙的报酬。我私人可再借你一百五十两,一年偿还,利钱三十两。再多,我也无能为力了。” 明夷提出来就是预着他会讨价还价,目前当务之急是保证洪奕的安全,尽快筹足银两。有了伍谦平的六百两,加上把师娘子的金银珠宝变现,应当足够。 “好,今晚我去谦平兄府上取银两。”明夷说完,便赶着去夏幻枫那儿求助,转身要走。 伍谦平伸手拉住她,一踉跄,她差点儿跌在他怀中,赶紧稳住了下盘,一手与他隔开距离。 伍谦平微微皱眉,盯着她:“怎么又叫回谦平兄了?” “如此更自然妥帖。”明夷有些尴尬,总不能直说,自己喊着都觉得恶心,“何况,谦平兄与我谈钱说价也算得十分清楚。” “哈哈,你明白我的。”伍谦平放开她,却有些哀怨的意味,“只是我觉着,你与我越发生疏了。” 明夷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曾几何时,她对伍谦平还有着一丝幻想,如今,半点心思都没了。 “哪有,只不过此刻心里慌乱。何况,你我之间相互信任,方是最为重要。”明夷说的也不假。 伍谦平若有所思:“的确,佳人易得,知己难寻。你去吧,我立刻去安排通知城门守卫。” 明夷从房内出来,刘恩朝赶紧迎上:“如何?” “边走边说,麻烦恩朝兄送我去西市容异坊。”她知道不能停下,停下会想得更多,更恐惧。 一路与刘恩朝只说了伍谦平明面上会做的事,没提银两。她知道刘恩朝没有什么财帛,也不想让他为难。 刘恩朝也想能出点力,将明夷送到容异坊,看较为安全,便先去找相熟的坊正、市丞央他们打听消息。 容异坊的跑堂已对明夷十分熟悉,迎上来招呼:“明娘子来找我们掌柜的吗?她昨晚已经出城,今日恐怕回不来。” 明夷心直接掉到了地上:“她可说过去哪儿?” 跑堂的喊来了一个貌似账房先生的,向明夷行了个礼:“掌柜的昨晚带了不少现银,说是去邻县找个银匠。可惜我们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哪儿。” 明夷有一种,天要亡我的感觉。若不是自己急着要做会员的银坠,也不会投告无门。如今只能指望夏幻枫能早些回来。 “夏娘子回来,请转告一声,师娘子有难,速来拾靥坊。”明夷叮嘱账房先生,“切切要尽快转告。” 账房看她神色十分紧张,连连答应。 从容异坊出来,明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强迫自己深深呼吸,想着下一步。 必须有人在拾靥坊等着消息,劫匪随时会继续投来字条。 但她不能在那儿等着。目前求告的几方没有一个能给她切切实实的安全感,她需要更大的力量。她可以想象到,如果自己带着那么大一笔钱去交赎金,只有一个结果,钱没了,她和洪奕一个都回不来。至于伍谦平所承诺的保护,最多就是在冲突之际,把她争夺回来,因为她可是伍少尹的掘金手。洪奕的死活,他不会关心。 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孤立无援,心里一个念头在叫嚣。 时之初。 这个有着绝对武力优势的男人,如果肯出手,哪怕只是护卫她去交赎金,她就会一无所惧。 事到如今,她必须去一趟。 至少成言应当是会出手相助的,他有义气,且还有邢卿的交情在。 时之初……她有一种感觉,他不会袖手旁观。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应承,哪怕是永远不去打扰他。 下了决心,她返回去找账房借了马车,往城外去。 一路看着车外,指挥着车夫,凭借记忆里看到的风景,一路走得并不顺畅。 直到那一片桃源般景象又出现,远远看到那匹高大的马站在院子里,她的心才放下了。 成言挡在马车前,一脸欣喜:“明夷姐你怎么想到来看我?” 明夷勉强笑了下,跳下马车:“你师父在吧?” “在,他在里头作画。”成言舀了一勺水,冲走自己脚上的泥,“我带你进去。” 明夷拉住成言:“我朋友被劫走了,需要你师父出手,一会儿你一定要替我说话。” 成言听言倒是越加亢奋,怕是在这乡下待得闷死了:“有这种事!放心,师父不去我也跟你去救人!” 再见时之初,明夷的心还是被狠狠撞了一下,特别闷。 可现在不是追究这种感觉的时候。 他抬起眼,放下手上的毛笔,声音里有不悦:“我说过莫再有往来,对你我都无益。” 明夷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没有打算这般狼狈:“洪奕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被错当成我,让人劫走了,你该知道一个女子落在匪徒手里会遭遇什么。我求你,帮我,帮她。” 时之初沉默了会儿:“我没见过你流泪,除了……” 明夷看他似乎有所动摇,却又突然停住不说,便将字条和青丝送上,继续央求:“只要能救出她,我以后定然不再麻烦你。” 他看了眼字条,叹了口气:“也罢,算我偿还你。” 第一百章 牵手 时之初对站立一旁的成言挥了挥手:“你先去拾靥坊藏着,看有人再来送纸条,尾随着,别打草惊蛇,能找到巢穴最好。骑我的马去,记得易容入城。” 成言喜不自禁:“那我现在就走。” 明夷连忙喊他:“要钥匙吗?” 成言没回头,留下几声爽朗的笑声:“娘子说笑!” 明夷闹了个脸红,成言的功夫,登堂入室轻而易举。 成言跨上马走远,马蹄声都逐渐消隐。室内二人,目不斜视,一时寂静。 时之初打破了沉默:“上马车说吧。” “你怎知我坐马车来?”问出口,明夷已恨自己蠢钝,既然是高手,早就听到马车的声音,想再问句解除尴尬,“不用带随身的武器吗?” 他硬邦邦一句:“不用。” “如果成言不能找到劫匪所在,恐怕我们就要准备一下去交钱。到时我不能出面,但会保你周全,只看你是否信我。”时之初言辞镇定,目光不在她身上。 信不信?她不得已。若无时之初的保护,她也须去。 “如果不信,何必如此危急还来找你。”明夷的声音有些颤抖,分不清是因为慌恐或是其它,迟疑了会儿,还是说了声,“谢谢你。” 他未回应,皱紧了眉,瞧她:“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长安富户不少,拾靥坊刚逢难,世人皆知应当没有太多现钱。怎会如此大开口?” 明夷从未想过这一层,迷迷糊糊只是在一路求告,被诘问住,越发迷惑:“应当并没有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仇人,即使生意上有竞争,总不止如此吧。” 时之初直视她眼睛:“你若肯信我,便直言相告。你如何凑到这一千两银,绝不是普通商户能拿得出的。” 明夷迟疑了会儿:“一位官府中的朋友愿意借给我一些。师娘子存了多年的箱底财宝数目确也不少。原本我还打算若借不到便将铺面和老宅卖了。” “你的家宅和店铺是明面上的,人情往来恐怕知道的也不少。只有两点可疑,其一,你那位朋友有大量现银且愿意借给你,这件事有几人可知?其二,师娘子处的财宝有几人知道?”时之初替她剖丝剥茧。 明夷被他引导得冷静下来,回想着:“我那位朋友行事缜密,他钱财绝不会露白,而且他愿意投钱与我合作的事儿也无人知晓。而师娘子那儿的珠宝,除了连山,哦,就是我的家仆,绝对信得过。还有就是我曾托夏娘子变卖过一些,但不可能是她啊。” “为何不可能?”时之初淡淡道,“谁值得绝对的信任?” “夏娘子资产雄厚,不会为图谋我那点钱铤而走险,且我们还有合作的大计,可说是坐在一条船上。”明夷挑了些能说的说,虽然对于时之初她有私心的亲近,但旁人的私隐还是不能泄露。 时之初瞥了瞥车外:“夏娘子就算值得信任,也难免她替你出手珠宝的时候被泄露了消息。你的银子可准备好了?当心保管。” 明夷摇了摇头:“一会儿还得麻烦时兄陪我去行露院取宝去变卖,而后日落后去我朋友宅邸取钱。就看匪徒再如何传递消息了,我担心洪奕在他们手中久了,会受太多苦。” 车已驶入城内,时之初示意她噤声:“晚些再说。” 让车夫送他们至行露院,明夷给了些赏钱,千恩万谢去了。 时之初看马车走远,对明夷说:“任何人都不可不防。你上去取了就立刻下来,不要惊动旁人。我在这儿守着,放心。” 明夷点头,莫名觉得安心。 明夷先去了邢卿房中,听他说殷妈妈已经出外联络相熟的江湖朋友,帮着打听洪奕下落。而后从暗门回到洪奕房里取蜡烛,幸好都还在,打了个小包裹,迟疑了下,揣在怀中掩盖好,默默离开。 她想到了时之初的话,哪怕是邢卿,也不得不防。毕竟他很可能从暗门偷听到洪奕房内两人的对话。也许他复仇需要大量金钱支撑。他也知道自己与夏幻枫、伍谦平、刘恩朝都熟识,能借得到足够多的银子。 她是不愿意去怀疑身边的人的,这种感觉特别难受,像自己被丢在漆黑牢笼里,处处都是尖刺与毒草。 时之初在行露院旁的小巷里等着,明夷出来便也躲进去,将怀里的蜡烛塞到他手中:“连山将珠宝藏在了这些蜡烛之中,还有一部分在他那儿,我们现在就去取。” 时之初饶有趣味看着她:“你怎么放心把这些都给我,不怕我拿了就走吗?” “你要是想要,即使我不给,也能轻易夺去。”明夷情绪有些低落,“在你们这些江湖大侠眼里,我这样的不就如同蝼蚁吗?” 时之初拉起她的手:“走吧。” 她愣住了,这拉手什么都不是,她心里清楚。 随他拉着,只觉得脚下轻盈,有一股力道,在自己全身翻腾,脚跟着机械地快速拨动,明明踩在地上,却像踏于云端。 这不是因为两人牵手带来的曼妙心情,而是真正被内力催动,身体不由自主的感觉。 街边景色快速变换,快到她来不及细细品味,第一次手牵手的触感和温度。 往常要走近半个时辰的路程,随着他,一刻都不到。 新昌坊大宅已经在面前。 她感到迷惑,时之初是如何直接找到她的宅邸的,如果说是第一次来,她绝不信。 时之初放开了她的手,她才感觉到手中的空空如也,握住的风,有些凉,拍在滚烫的手心,格外触心。 “你去吧,我等你。”他说了句,身影隐在了门口大树的树冠之上。 他果然心思缜密,宅内虽说都是逃难的工人,谁知道会不会有劫匪的眼线。 明夷入内,连山焦急迎来:“娘子你可回来了!胤娘说你被一个男子带走了,还有什么劫匪的事,也说不清楚,我又怕离开了你回来找不到我。” 连山说了一串,边说眼里泪光闪动,声音都发抖。 明夷顾不得安慰他:“跟我上楼,师娘子被劫走了,我得凑钱。” 连山立刻明白了,随她往继业楼自己的卧房去。 第一百零一章 家贼 连山拿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明夷注意到这是继业楼唯一意见可以从外面锁住的房间。 连山解释道:“我担心有所差错,昨夜就加上了。” 两人凑到神台前,去打开暗格。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明夷看到墙上丰四海那张脸还是打了个寒颤,默默合掌,说声阿弥陀佛。 连山突然倒退一步,全身晃了晃。明夷觉得不对劲,凑上去瞧,暗格里空荡荡,小皮袋儿已不见踪影。 明夷的脑袋里也嗡的一声,真觉得这一切就是个荒谬绝伦的梦,怎会在此时雪上加霜。 连山虽少年,毕竟老成,镇定下来:“从昨晚到现在,应当没有闲杂人来过继业楼,八成是内贼。能知道这里藏着东西,还有能力偷盗去,不简单。” 明夷回想起昨夜与连山说话时,窗外闪过的影子:“昨夜应当是有人窥伺到我们作为。如今也没有功夫去收拾盗贼,你先控制好,这两日不要让任何人进出老宅,我不信内贼能凭空飞走。” 少了这几颗宝石和夜明珠,明夷的心跟滴血一般,尤其现在,每一颗都关乎洪奕的性命,但此时,在连山面前露出惊惶只会让所有人都不安。 连山看着门口,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锁好好的,钥匙我从不离身,怎会……” 明夷看到门旁有一扇向外推开的小窗,并未能锁住,用于给屋内通气。只不过推开的幅度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寻常人绝不能从这儿出入。 她心头有了一丝一缕,越想越是瘆人。 如果胤娘真的是乔茵。以乔茵的柔术功底,她完全可能从这个窗缝出入。而且她身姿轻盈,行动灵活,在门口偷窥又快速避开,可以轻易做到。 拉住连山:“尤其要看住胤娘,毕竟来历不清。” 连山应了,陪同明夷出去:“那我不能陪娘子出外奔走,只怕有人对娘子不利。” 明夷应道:“放心,有朋友护我。” 出门时,胤娘在院里正搅拌着花汁,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木舂,额头微微渗汗,发丝贴在鬓角,看上去十分惹人怜爱。她未抬头,也见不着表情。 明夷觉得身上很冷,如果这小娘子藏得那么深,该有多可怕的心思。更不明白,如果她是乔茵,为何咬死不认。现世里,她没亏待过乔茵。 走出宅院,门口冷冷清清,抬头看,一片落叶恰掉落下来,遮住了视线。落叶飘走,时之初已经站定在自己面前,衣衫整齐,一点儿灰尘都没沾上。 “拿到了吗?”时之初大约看到她脸色难看,问了句。 明夷摇头:“家里出了内贼,东西不见了。” 时之初回头看了眼那老宅:“我瞧你收容了不少逃难而来的工人,荐人坊未必信得过,还是得好好甄选。” 明夷未搭茬,问道:“你觉得胤娘如何?” 时之初明白她所问:“胤娘虽有小女儿心性,但内心自有沟壑,不好揣测。只是应当不会贪图些许财帛。” 明夷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好辩驳,毕竟穿越之说不能逢人就说,何况,她一向不信任直男对于女人的评判。 “暂时不计较这些了。不知时兄可有相熟的黑市商人,我想把那些宝石出售,怕受人诓骗。”明夷对那些宝石的价格实在没有把握,之前两颗匆忙卖了三十两,夏幻枫言下之意卖得太低。余下的还有二三十件,按理四百两是可以凑到的。 时之初摇了摇头:“我劝你不要出手,我看了下,这些数额太大,恐怕一露白,觊觎的就不止一两拨人,途惹麻烦。” “那如何凑齐赎金?”明夷发现时之初在身边的时候,自己莫名开始变得不愿意做决定,不愿意思考,“我朋友可以借六百两,还差四百。” “我们先去和成言会合,看看那边有什么消息,真要凑赎金的话,这儿的三成足够四百两。直接拿去,应当也可过关。”时之初忽然转脸对她一笑,“不用担心,我会都拿回来。” 明夷愣住了,这笑容,竟然有一瞬,像是把整个世界点亮了。什么美貌如花,什么面如冠玉,都不存在。只如白昼晴好,午时日光,能将一切阴霾驱散。 她真的,就因为一句不用担心,而释下了所有重负。 这不科学。 她觉得,明娘子一定是对他有着不同的感情。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 疾奔于街市,在他人眼中,或许只是奔跑之中的男女,在她感知里,腾云驾雾,身体轻盈到完全无一丝疲累。 这种力量贯通全身的感觉,让她有一些上瘾。 很快到了拾靥坊后身,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跃已经从窗户进入二楼。 明夷踉跄两下,站定了,屋里并无变化。也没有成言的影子。 “他应当是发现了什么,或者追踪劫匪而去,放心,他轻功还是相当不错。”时之初走到东屋,站定在窗边坐榻前,可以窥见东市的情景。 明夷拍了拍胸口,幸好他去的是东屋,西屋那一片红色靡靡的装饰,羞于见人。 时之初沉默了会儿,背对着明夷,问道:“你说的朋友,是伍谦平?” “你怎么知道?”明夷脱口而出,说完便后悔,“难道我不能有其他愿意相助的朋友吗?” “我虽不常在长安城内,还算是耳聪目明,成言这小子喜好四处猎奇,城内街巷之说我还是能听到十之八九。”时之初难得肯解释地如此详细,大约是不愿被误会,表明并非格外关注她。 明夷自嘲地一笑:“街头大约谈论的不过是伍少尹刘参军马镖头,还有我在行露院的面首,甚至家中豢养的男仆,还有其他新鲜的吗?” 时之初转身笑起来:“明娘子倒是豁达,确实也就这些。我看也就伍少尹能有如此财力相帮,但恐怕不会是平白无故仗义出手吧?” 明夷突然动了心思,想看看他究竟对明娘子是何许态度,向前两步,与他只在咫尺之遥,抬头看着他的眼:“伍少尹让明夷带着拾靥坊嫁入家门,六百两只当聘礼。” 她很想知道,他会如何反应。 第一百零二章 探情 时之初不动如山。 这就有些尴尬了。 明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等着,希望他好歹给个台阶下。 时之初见躲不过去,一脸无奈:“以我判断,明娘子定然不会做这亏本买卖。拾靥坊虽然重创,但有明娘子的经营手段和这老字号,日后所能得的利益何止六百两。” “若是买卖,自然不值。但伍少尹一表人才,年轻有为,怎不说是我赚了好归宿?”明夷此说,已是十分急切想套出时之初对明娘子的真情实感。 时之初半点情绪都不露:“若明娘子与伍少尹情投意合,自然是极好的。” 明夷讨了没趣,再说也是无益,自嘲一笑:“若那般,也未必不好。” 时之初大概见她神色凄楚,动了恻隐之心:“若那般,恐怕不好。娘子险些被掳去,还需独自奔波筹措,这样的男子,不堪托付。” 明夷听着,明白他一开始就没相信自己所说要嫁给伍谦平的事,心情瞬时好了许多:“伍少尹与我只有生意往来,六百两也需支付利钱。” “娘子还有心说笑,果真临危不乱。”时之初的夸赞也不知是真心还是讽刺。 “有时兄在侧,又有何值得担心。”明夷回敬了过去。 未待继续,楼下有些嘈杂,细细的敲门声。 明夷俯身看,来者却是出乎意料,绫罗与葵娘一身简朴的便装,在拾靥坊门口叩门。 明夷说了声:“是行露院两位妹妹,恐怕是因为担心师娘子,过来探望。你要一同下去吗?” 时之初摇了摇头:“你们谈着,我在暗处守着。”说罢,出东屋翻后窗而走。 明夷下楼开门,将两人让进铺内,带上东屋说话。 “邢卿去找殷妈妈时候,我也在里头,听说红依姐姐出了事,好生担心。便拉着绫罗姐姐出来,看可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哪怕帮着看铺子做工也好。”葵娘十分焦急,怕明夷赶她走,拉着她袖子不放。 “谢谢两位妹妹。此事是我连累了师娘子,劫匪只是认错了人,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明夷见葵娘如惊雀一般的模样,实不忍心,倒放下了些自己的担忧,安慰起她来。 葵娘从怀里掏出个荷包:“这是方才我当了些首饰换的,姐姐不要嫌少。” 绫罗也默默拿出了自己的钱袋:“我一时也用不上,你先拿去。” 明夷看到绫罗的钱袋鼓鼓囊囊,应当是她多年来存下的赎身钱,赶紧推回她手中:“这是你的指望,怎么能随便动。” 绫罗难得露出一丝羞色:“用不上了,若山说会回来给我赎身。” 明夷总算听到了一点值得高兴的消息,拉住了她的手:“那很快我就要叫你嫂子了!” “哪有那么快,他这一去三五个月,还得熬着。”绫罗眉目里掩不住欢喜,又不好太多流露,“他给了殷妈妈些银两,只当让我在行露院借住着,以后我都可以来这里帮你看铺。” 明夷是真心为她高兴:“待他来了长安,你便熬到了头,现在也不用说出家的话了。” 葵娘在一旁,眼里水汪汪,快要流下泪来:“太好了,绫罗姐姐。” 绫罗搂住葵娘细弱的肩膀:“船到桥头自然直,会有转机的。” 明夷抚了下葵娘的小脸,才几天功夫,瘦了一圈:“怎么如此憔悴?是殷妈妈又让你接客吗?还是那混蛋来找过你麻烦?” 葵娘摇了摇头:“没有,殷妈妈知道我还是完璧,便让我依旧跟着邢卿学琴,平日给娘子们抚琴斟酒,待来年元宵灯会再重新簪花。” “那还有时间,勿太过忧心,或许你那位命定的郎君很快就会出现,如绫罗那样。”明夷心头沉重,并无太多心思安慰,不在眼前的问题暂且不论。 葵娘抬眼看看明夷,又低下头,耳朵泛了红,再抬起头,整张小脸已是红扑扑,眼神闪烁:“明夷姐姐,你最近可有见过成言成大哥?他为我出了头,我怕他被恶人逮到。” 明夷心里明镜似的,这孩子对成言是真上了心,可此时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待事情过去,或许可以替她试探下成言的心思。 “放心,成言的轻功那么好,谁能对他不利?”明夷说着,有些焦虑,往窗外看,还没有成言的影子。 葵娘急急点着头,声音细如蚊子:“他平安就好,只是不知能不能再见……” 明夷只当没听到,对绫罗嘱咐:“现在拾靥坊还不能正常开铺,原本打算四日后与夏娘子的拾靥坊一道开,只怕也会有所阻碍。你们趁天色早先回行露院吧。” 绫罗也是知道自己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只好回道:“明娘子一定要小心自己的安全,有我们能做的务必开口,我们与师娘子也一样情同姐妹。” 明夷把两人的钱袋各自塞回他们怀里:“这个拿回去,好生收好,劫匪要的钱我已经筹措好,不用担心。” 两人还要推辞,明夷接着说:“如果真想帮忙,明日你们借殷妈妈的马车去新昌坊我丰宅,让连山安排你们帮着做事。” 两人看推辞不过,只得应了,反复叮嘱保重,方才惜别。 明夷送走两位小娘子,刚要关上铺门,一个大巴掌拍在门板上,硬生生把门推开了,黑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明夷吓了个够呛,定神才见到那张俊脸,没心没肺看她惊吓的样子,自然是成言。 “我看那两个走了,才敢现身。”成言替明夷关上门,心有余悸。 “你多少穷凶恶极的都不怕,怎么会怕小娘子?不是原先最爱找小娘子聊天吗?还没事儿就往家抱回一两个来。”明夷想到胤娘,忍不住要怼他。尤其方才看到葵娘,难免将二人进行比较,葵娘是真真正正单纯可爱。 成言皱紧了眉:“不知为何,现在是怕了女子,还是和男子说话喝酒有意思。” “是和邢卿在一起有意思吧?”明夷有些失落,那个混蛋小妖精,怕是坏了胤娘的好姻缘,却不好明说,只好放过,“你是追踪到劫匪了吗?” 第一百零三章 布阵 成言抹了把汗,颇为难堪:“跟了半天,白搭,劫匪太狡猾了。” 话音未落,时之初已从楼梯门帘后头冒了出来,个子太高,把整个门框都占满了一样。 “怎么回事?”他声音慵懒,却不怒自威。 成言浑身松散的状态一下子收紧了,站得笔直:“是一个小子过来插了匕首和字条,我没敢惊动他,暗暗跟着,没想到那混球绕着东市转了个圈,又去了平康坊喝花酒,我忍着在屋顶上等,怕他同伙要来,正好抓个齐齐整整。” 说着,成言停了下来,转脸道:“劳烦明娘子,可有口水喝?我这在房顶晒得,口干舌燥又不敢离开。” 明夷看他苦着脸,也是好笑:“都上楼坐吧,我给你们端水。” 时之初便往上走,头也不回:“你继续说。” 成言乖乖跟着:“待他喝完酒,晃晃悠悠又往赌坊去,我一想不对,他衣衫褴褛步法看来也丝毫不懂武功,怎会舍得如此挥霍,定是有了不义之财。便现身把他抓住问话。” 时之初并不意外:“应当是问不出什么的。” 成言嘿嘿笑着,从明夷手里接过茶送到他师父手中:“师父英明。那小子只说有人给了钱,让他到拾靥坊门口插纸条,他不认字,也不知写的什么。给他纸条的男人身材中等,戴着帽子,帽沿压低遮住半张脸,露出个嘴,没什么胡须。问来问去我也问不出什么,只得把他放了。” 明夷对此也唯有太多失望,原本就没想过事情会简简单单结束。而现在时之初摆明是把事情担上了身,她心里踏实很多。 “纸条上怎么说的?”时之初伸出手,成言赶紧将纸条送上。 “今夜二更,春明门外,正东三里,独身前来,财投枯井。”成言已经熟背,“师父那今晚如何安排?” “伍少尹戌时定已回府,我们需在戌时之前赶到,且勿忘向少尹求一纸文书,我们好出入城门。”时之初未理会成言,对明夷嘱咐道。 成言口快:“我们带明娘子出去何须开城门,纵身便过了。” “城门外必有人监视,如若有高人相陪,你猜他们还会现身吗?”时之初将纸条揉成团。 明夷仍有困惑之处:“他们既然要求在城门关闭后交易,就知我出城门只有两种方法。一是有武林高手陪伴,二是通过官府中人得到文书。为何要如此做呢?” “他们必然是知晓明娘子交游广阔,若带的是武林高手,则避而不见。若用的官府文书,极可能是通过私交,未必就有阻碍。料定你不会带大批官兵同去,这样过于张扬.”时之初细心解释,听来也有道理。 “那岂不是我只能自己前往?否则都见不到洪奕。”明夷已经当局者迷,没有了头绪。 时之初正色道:“晚上拿好银子,你们去借一辆马车,让成言易容成车夫老翁,为你赶车。如此应当可以避人耳目。我会绕远,从延兴门方向往北走,提前到达枯井周围。他们的精力都在看你何时到来,不会注意到我。” 成言拍着大腿称好:“师父想得太周到!或许我们到达时,师父已经将贼人全部拿下,就出了师娘子。” “如此自然最好,见机行事吧。”时之初时刻保持警醒,“我们不宜在此逗留,先行为好。” 明夷回了点神,叮嘱成言:“你去行露院找邢卿,可替你易容得完美些。再让他陪同去找殷妈妈接马车,而后来接我,我们早一些去京兆尹衙门等伍少尹。” “哦?为何要去衙门?”成言听到可以去见邢卿倒是挺乐意,只是还有些不明白。 明夷看了眼时之初,答道:“我不认得他府上。” 师徒二人从通往后巷的窗飞身出去,完全看不见影子,便已不见。 明夷一个人呆在拾靥坊,脑子里来回过着今晚交赎金的戏码,担忧、紧张、甚至有一点兴奋。 值得高兴的是,此事速战速决,洪奕会少吃不少苦头。若拖到明日,她在狼窝里过一夜,不堪设想。 而这件事一出,她身边的人该找都找了,也是看清了不少人心。 连山不用说,恐怕为了明娘子,命也是可以不要的,只不过一如往常,除了明娘子,其他人的安危都可漠视,未来总是个让人头疼的事儿。 绫罗与葵娘,是真心将她与师娘子当姐妹,可以把赎身的银子拿出来,这人情她会记得。刘恩朝虽只是个懦弱男子,寻常小吏,却也为她奔忙,尽了朋友的义务。 伍谦平,算是将她最后一点肖想也灭了。此人对一切都无情,但以他时时计算的精明,处处设防得小心,恐怕日后飞黄腾达也是必然。不可信赖,却绝不可交恶。就事论事,明面上相计较,是极好的商业伙伴。 成言热心、单纯,是个表面不羁内心纯良的孩子。邢卿面上和气,愿意尽自身能尽之力,但不是可真正交心之人。无论与她交好还是与成言,有自己的计较又不肯直言。他心中从未忘掉过自己的家仇,但知道自己力量不够,始终压抑着,给人带来的感觉,很辛苦。她希望成言如阳光一样的明媚单纯能点亮邢卿内心里的阴霾,也担心这无边黑暗会将阳光吞噬。 殷妈妈对行露院的女子都怀着一丝怜悯,每每让出自己的利益,有侠骨,或者说是有感同身受。暗地掌握的竹君教坊却不同,她对小郎们的待遇还是比较苛刻的。如此两面,且能在长安城主导这两大门生意,背后定然有人,江湖与官场都脱不了关系。论信息收集,没有哪儿能比得上行露院和竹君教坊。夏幻枫要她拾靥坊成为情报机构,这是要暗地与殷妈妈作对的,这是她刚想通的一层。 还有殷妈妈始终对她的照顾,说是有和丰四海的旧日恩情,她原本深信不疑。但自从赏赐在连山房里看到丰四海的画像,她迟疑了。这人与殷妈妈口中相去太远,她直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最后,时之初。她看不透,只知绝不是仇人,还有说不清的牵扯和暧昧。想到他,明夷嘴边漾起笑,而不自知。2k阅读网 第一百零四章 谦平 在拾靥坊中,骂了五百遍成言重色轻友,逮住邢卿就拔不动腿,终于听到楼下驻马停车声。 明夷赶着下楼,见到坐在车上的老翁,忍不住想笑。 成言这一去半日看来还真不是耽误在你侬我侬上,花白的头发绑成个发髻,鬓角散落一些,像是风里雨里讨生活的样子。皮肤黑黄,有细细的斑点,额头眼角沟壑纵横,连嘴唇都处理得发着黑紫,遮住了原先鲜嫩唇色。易容最难掩饰的是眼神,一个年轻侠士的清澈锐利眼神与老车夫的可谓天壤之别,可成言现在的眼睛都没有了原先的神采。 明夷着实好奇,登上马车,凑到成言身后:“你这眼睛是怎么变的?” 成言压着声音,扮出老成沧桑的味道:“邢卿可下了狠手,给我眼里喷了点酒,又让我使劲揉,弄得眼里都是血丝,那惨啊!” 明夷才注意到,成言的鼻尖也做成了酒糟鼻模样,眼里红血丝充盈,身上一股酒味。这真是形神兼具了。 “走吧!”明夷算是彻底服了。 成言回头从怀里丢出一个布包:“师父说给你的,好好藏着,先分好。万一要给,取三成跟银子一道给贼人就行。” 明夷心知是方才交给时之初的那些珠宝,坐回马车里,有点失落。她倒情愿时之初留着那暂时用不上的七成,好让她有借口再去找他。 到京兆尹衙门外,已有几辆马车在等候,多是家人马夫来守候自家大人,自然是没有伍少尹家,他能少养一个人是一个人。 马车一辆辆驶走,最后才见伍谦平牵了匹马出来。明夷知晓他定是在京兆尹大人眼里作出勤政模样,每每最后一个走,下车招呼他。 伍谦平有些惊讶,把她拉到一边说话:“怎来这里?” 明夷尴尬笑道:“实在不记得大人府邸何处。” 伍谦平这算想起来,上次也是他派人去接来,便也不怪:“那你的马车远远跟着我就好,不要太扎眼。” “不如……”明夷本欲邀他同车,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也把半句话吞了下去。“好。” 明夷坐回车上:“远远跟着那匹马。” 成言听令,暂不扬鞭,低声问:“那位就是伍少尹啊?长的是还不错,就是显得阴鸷不正,比起我师父差多了,是吧?” 这小子!明夷老脸一红,说他单纯,他却也不愚钝。 “你师父也就个子高些,模样哪有人家俊俏。”明夷口不对心,想挽回些颜面。 成言这下可认了真,扔下马鞭,转身与她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师父那是真正大侠风骨,长得也是英伟不凡!” 明夷看伍谦平已经走远,无心再胡扯,推了他一把:“行,你师父最英伟!快走吧。” 成言不情不愿开始赶路,哼了声:“你是不知道他的招式有多霸道!” 虽然被成言顶了几句,明夷心里头却是无由发甜,如同自家汉子被人称赞了一般。 可明知,这种喜悦毫无道理,那人,是她幻想里的盖世英雄,若即若离的神秘侠客,除此外,只是刻意想与她保持距离的男子。 或许,即使这次出手相帮,也只是人家自觉份内的行侠仗义。就与追捕悬赏逃犯一样,搞不好是他判断劫匪里有他要追捕的惯犯也不一定。 这么泼着自己冷水,也是为了保持头脑的绝对清醒。毕竟,很快就要面对丧心病狂的匪徒,面对洪奕的生死局。 从京兆尹衙门到伍谦平的宅邸不算很远,那位老管家带着一名小厮在门口恭候,见伍谦平下马,便让小厮把缰绳接了过去。而后扫了一眼随之而来的马车,垂头不语。 虽然明夷看不惯老管家总是一副狗仗人势的样儿,也承认,伍府上真是训练有素,规矩不错。 伍谦平整理了一下衣衫,也扫了一眼成言,很快嫌恶地避开了眼神。 明夷下车走到他身边,跟随他入府。 伍谦平问道:“哪儿找的车夫,如此猥琐,有碍观瞻。” 明夷心里却是得意,伍谦平毕竟在衙门办事,平日里目光如炬,都看不出破绽:“问殷妈妈借了车,车夫有事不在,临时找人顶替的。” “可稳当?一会儿你带着那么多钱财,可别被这酒鬼坏了事。”伍谦平问道,“你取了银两回哪儿去?” 明夷看了看前头掌灯的老管家:“一会儿我得直接出城去交赎金。” 伍谦平停下了脚步,招呼老管家先走,将灯笼取了过来,昏黄的灯照在他原本就有些阴气沉沉的脸上,更加诡异:“今晚就去?怎不早告诉我?你让我现在如何为你安排人手?” 他一连串问话,不外乎就是怕给他惹了麻烦,明夷摆手:“不用劳烦伍兄,我有江湖上的朋友相帮。” 伍谦平冷哼一声:“那你可要小心,这钱财不是小数,那些草莽之人不是你想的那般道义,随时把钱吞了,把你人也卖了。” 明夷手拽紧了,满脑子的吐槽,硬生生忍住,这最后关键时刻了,他说什么是什么。虽然在明夷心里,听他说时之初的不是,真的觉得特别厌恶。 “我会小心。放心,不管这笔钱能不能救回师娘子,也无论落在谁的手里,我都认帐。”明夷不卑不亢,意思是你不就担心那钱丢了我赖账吗? 出乎意料的是,伍谦平没有回应,把灯笼往上提了一下,照在明夷脸上,热度冲了上来。 “明夷怕是认定了我是势利之人,我无话可说。只是除此之外,我确也不希望你有所闪失,哪怕你不是拾靥坊的主人。”伍谦平说完,不待她回应,转身往前走。 明夷沉默着在背后跟着,说什么都不对。 如果她是前几日的明夷,心头说不定暗暗窃喜,重新生出做少尹夫人的美梦。因为在这个不知情意为何的男子心里,自己还是特别的。 可惜她不是,她开始更加明白这个人,他的生命里太过冷清,他没有能力去成就一种纯粹源于喜好的感情,丰明夷是他与正常世界的媒介,他可以在利益与需要之中参杂一点说不清的东西,或许仅仅是,可以真真正正说话的交情。 所以,他觉着,明夷还是不死的好。2k阅读网 第一百零五章 赎金 伍谦平的私房银子都打成了五两一只的银锭,整整齐齐码在一只桐木箱子里,还挺沉。 “当心。”伍谦平看着她抱起箱子,还能胜任的样子。 明夷心叹,若这些是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哪怕再沉一倍她都甘之若怡:“没事,到时候还回来只会多,不会少。” 伍谦平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心大,还是太相信你的江湖朋友?今晚此去,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怕什么?我明娘子最大的用处不就是能给钱,这里头一锭银子就能找十几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共度**,何必为难我。”明夷这话,一则说给伍谦平,一则安慰自己。 可听在伍谦平耳里,恐怕又多了一层意思。 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明夷无需妄自菲薄……” 不待他继续客套,明夷拦住话茬:“还需伍兄给写个文书,我好出城门。“ 伍谦平知她是下了决心就无可动摇的人,多说无益,到书桌前,研墨执笔,写了几个字,掏出怀中印鉴,盖上印,扬了扬,待墨迹干了,叠了两叠,递给明夷。 明夷略尴尬,将银箱放在书桌上,把文书收在腰间:“谢过伍兄了!” 再抱起银箱,转身要走,看伍谦平还想说什么,她怕误了时间:“不用送了吧?我自个儿能出去。” 伍谦平也不是会主动殷勤的人,将灯笼塞到明夷手掌与木箱之中:“明日若我公务有闲,便去看望你。” 明夷点了点头:“知了,早些休息吧。” 明夷头也不回往前走,觉着身后的目光也是陪了一路。手里的箱子倒也不是很沉,只是灯笼有些碍事。侧插着,容易撞到旁边的树木,也着不太清晰眼前的路。 终于到了门口,成言跳下马车把灯笼接了过去,照着明夷捧着箱子坐入车内。 明夷回头看少尹府门,早已关闭,便又把灯笼拿过来,置于车内照明。 “一更早已过了,我们直接出城?”成言方才也等得有些倦怠,如今车跑起来,冷风一吹,真个个人都精神了,还有些兴奋的意思。 明夷摸了摸腰间的公文:“出城去吧。” 这时间,她把怀里的珠宝分为两份,一份三成,放在银箱之中最显眼的位置,一份七成,仍用布包住,执于手中。 接近城门,马车停了下来,明夷下车,将那七成的布包送到成言手中:“这里是剩余的那份,你一定好好收好,明日事情过了我再找你去取。” 明夷这也是深思熟虑过,如果今日能顺利解决,伍谦平这份银子必须得连夜给他送回去,以免夜长梦多。她尚未想好这珠宝怎样藏匿,连山那儿的暗格已经彻底没有意义,失去蜡烛的外表,在洪奕处一样不让人放心。 如果今日不顺利,这些钱财若是没了,好歹成言一身好轻功,能保护七成的珠宝安全,她总算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于是又叮嘱一句:“万一事情不顺利,你要保住这包东西先走。” 成言不肯:“师父让我陪着来是为了保护你,可不能把你丢下。” “他们不至于要我性命,但这包东西没了,我可真不知道能不能保命。”明夷苦笑了一下,没了这东西,伍谦平的账砸锅卖铁也还不了,她可真没法做人了。 成言唾了一声:“别灭自己威风,有师父在,一切都没问题。” “谁人在城门喧哗!”守城的士兵围了过来。 明夷赶紧把文书递上:“伍少尹有紧急事务,让我们出城办事。” 士兵拿着文书看了又看:“今晚还要回来?”听着十分不耐烦。 明夷知趣,送上一吊铜钱:“两位辛苦了,留着明日喝酒。我们返回时还有劳两位开城门。” 士兵收了钱,有了些好脸色:“你们尽快啊!” 城门侧门一开,明夷赶紧上车,成言驱马而过,将长安城甩在了身后。 “你说你师父是不是已经到了那儿?”明夷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快要面对真真实实的悍匪,这不是电视里的场景,电视剧里她知道好人一定会赢。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拿的是不是主角剧本,会不会注定短命,今夜去了没有明天。 手把着那箱钱,颤抖起来。 成言没有回答,想必是她的问话被吹散在了风里。 快到约定的地点,明夷脑中飞快闪过了很多场景。 或者,已经躺倒一片,时之初站在中间,身后是惊魂未散的洪奕,笑里有泪。 或者,一切都不存在,没有人没有厮杀,万籁俱寂,像个玩笑。 或者,时之初正与敌人缠斗,一片狼藉,洪奕被绑在树干上,大声呼救…… 真正到了眼前,明夷觉着自己的血凉了。 枯井旁,守着两个蒙面大汉,井后地上燃着一堆篝火,将四周照得通明。完全没有时之初或洪奕的影子。 蒙面汉甲见马车来,迎了上去,看都没看成言,把刚下车的明夷拽了出来。 “让你自己前来,怎么还带个老头?”蒙面汉甲声音嘶哑。 明夷咬了咬嘴唇,不让自己发抖:“你这问得毫无道理。你们约在这荒郊野岭,我一个女子总不能步行前来。这不过是一个寻常车夫,又老又聋,你们担心什么。” 蒙面汉甲扣住明夷的双臂,示意乙过来,去马车里取出钱箱。 钱箱打开,甲看了一眼:“这里头不像有一千两。” 明夷瞥了成言一眼,示意他按兵不动:“你看一下中间这夜明珠和宝石。” 甲拿起来,和乙一同看了会儿:“我怎么知道这东西值不值钱,让你给一千两,你搞什么鬼?” 明夷挣扎了一下:“你想捏碎我手吗?你们一天功夫要一千两,我就算卖田卖地也来不及,这是六百两,加上我家传家之宝,远超一千两。你们若不会看,找个懂行的看去!” 两人对视一眼,甲示意乙先把钱箱关起来,拿走:“你们给我老实点,我去给老大看过,不够的话,等着!” 明夷急了,喝住乙:“别走!你们把师娘子交出来。” 甲拽紧了她:“别乱动,东西核实对了,自然会把那小娘子还你。” 明夷看乙拿着钱箱越走越远,心里狠狠咒骂起来,时之初,你这靠不住的混蛋!2k阅读网 第一百零六章 主谋 甲扣着明夷的手,身板挺直,一丝不松懈。 成言装着在车上打盹,一身酒气。 明夷不想坐以待毙:“你不怕你那位兄弟拿着钱一走了之吗?” 甲哼了一声:“你别给我使小心眼,我们帮派兄弟没那种人!” 说了这句,他突然警醒,闭口不说:“老实点,别废话。” 明夷听得他们都是江湖中人,有帮有派,暗暗记下了。帮派之间的事,其后自然要由帮派去解决,她丰明夷好歹现在也是上官帮派的人,夏幻枫回来之后不管不行。 等了会儿,仍无踪影,明夷忍不住:“你们老大离这儿很远吗?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甲也有些烦躁起来:“按理该到了……” 篝火摇曳了几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而来。 明夷嘴边露出了笑意。 甲见事情不对,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一晃神,成言从背后给了他一掌,整个人摔了过去,晕厥在地。 成言跳下车,舒展了一下筋骨:“啊呀,总算能动一下,可惜这玩意儿太不经打。” 明夷揉了揉自己被捏红的手腕,奔了过去。 时之初一只手里抓着一个小眉小眼的中年男子,踉踉跄跄跟着他,头都不敢抬。另一只手举着钱箱,跟举个饭碗一般轻松。 明夷往他们身后瞧,却没有洪奕的踪影,着急了:“洪奕呢?” 时之初把钱箱交给成言,将那个中年男子提溜上来,风平浪静一句:“说吧。” 那男子失了魂一样,完全不敢看时之初,声音发着抖:“不关我的事,我就收钱给人办事,人交给他们了,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时之初两指点了点那男子的肩膀:“从头给我说清楚。” 男子双腿跪地,磕了几个头:“我说,我说。我们兄弟几个平时在广德坊一代收平安钱,刚加入了桃七帮在长安新立的堂口,我学了几年拳脚,混了个长安西二堂的副堂主。前两天有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来找我,说有大大的财路。让我绑了东市拾靥坊的明娘子,然后勒索一千两银子,事成后,给我二百两。” 男子抬头看了时之初背后的明夷一眼,被成言踹了一脚:“看什么看,继续说!” “是,是。”男子低下了头,“我不认得明娘子,早晨在拾靥坊门口见一美貌女子徘徊半日,必定是她,就把她给架走了,运送到广德坊约定的巷子里交给那个年轻人。他看了,说绑错了人,但可将错就错。让我们再送信息去,而后在此等待明娘子来交赎金。” “那个年轻人让你们收到赎金如何做?”明夷觉着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让我收完钱,绑了你,想办法把你交给他,这钱就可以再给我们三成。之后的事情他另有交代。”男子说完,整个人泄了气一般,坐在了地上。 明夷有些疑惑:“你们为何那么听他的?拿了钱一走了之不行吗?” 男子苦笑道:“怪我贪财,冒着违反帮规的风险办这事儿。他只要把这事儿告诉桃七帮,天下再大,恐怕我们也逃不脱。” 原来是有此等顾虑。明夷算是明白了。 明夷让成言看着那中年男子,将时之初拉到一旁:“如今该如何是好?” 时之初不动声色:“一会儿让成言带你到广德坊,让那贼在车里指路,我暗中跟着,他不敢造次。” 明夷明白了,那个幕后之人既然找了这几个混混来办事,估计自己并无武力。那幕后之人控制了她,定然会把她与洪奕藏到一处,就可将洪奕救出。 “好,都听你的。”明夷无来由得觉得自己一身豪气,立马能去办一番大事,“只是你怎知那两蒙面汉背后还有人?” “我一早来了,听到那二人抱怨,说老大将小娘子这么快送走了,都没给他们尝尝,我便知这二人背后有人,且师娘子不在此处。”时之初解释道,“而后听他们说老大亲自去城门口侦看情况,一会儿会回山洞。我便想静观其变,等这老大出现。” 明夷心头豁亮起来,只是她与时之初贴近了,闻出他身上有股腥味,走过篝火旁,照亮他长袍下摆,有几个暗红的斑点,很像血迹。 回到成言身旁,明夷观察那中年男子,身上并无伤口。想来,那是来自蒙面汉乙。 而中年男子那种如见了十殿阎王的表情,让明夷不得不怀疑,乙恐怕已遭不测,而且是以一种很残酷的方法,死在他面前。 这种怀疑一闪而过,她很快否决了自己这个念头。 时之初,不会是那样的人。 乙,应当和甲一样,昏厥在野外了吧。 时之初把事情交代给了成言,对那中年男子说道:“好生听话,将明娘子送去,只当一切顺利,我可饶你不死。” 中年男子立刻跪直了身子,磕头不止:“谢谢大侠,谢谢大侠!” 中年男子被安排在马夫成言身旁,瑟瑟发抖。 时之初转眼已不见。 马车顺利过了城门,直奔广德坊。 那中年男倒是十分乖觉,一路主动指路,让车停在广德坊街口,看了眼成言,低声道:“大侠,前方第四个巷口往里就是我们约定的地方。” 成言扶明夷下车,将钱箱交给中年男:“你领着娘子,连人带钱交给他,我们会在暗中看着,别自作聪明。” 成言与明夷交换了一下眼神,明夷点了点头。 成言从明夷衣摆撕了条布,将她双手用布条绑住,将口也绑住,交给中年男,随后一跃而上,踏着屋顶往前飞去。 中年男抖抖索索对明夷鞠了个躬:“娘子,失礼了。”轻轻拉起她手臂往前走。 快走到第四条巷子,有些远,那男子的脚都开始打哆嗦起来。 明夷看形势不行,踢了他一脚,他差点摔倒。明夷用力一蹬,他连连点头,振奋起了精神。 走入窄巷,里头黑漆漆的,只有月光迷蒙,洒在巷子中间,一条灰亮的线。 火折子声音,刷,亮了。一个脸色苍白,还有几分俊秀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明夷觉得,似曾相识。2k阅读网 第一百零七章 挟持 少年的声音很寻常,带着点虚弱:“一切都顺利?” 中年男子在他面前倒是恢复了威严:“人我交给你了,钱也在这儿,该分的帐怎么说?” 少年把钱箱拿过去,打开看了一眼,拿出一颗夜明珠,挡住火光,夜明珠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华。他把明珠放入箱中,拍了拍箱子:“还有最后一件事,办妥了,这里的银子都是你的。” 中年男子眼里的光芒闪了一闪,很快暗了下去:“你肯全给我?那你图什么?” “我倾慕容异坊的夏娘子,本想劫了她的搭档明娘子,让她带钱来赎,我好得到她。现在我手上有两位,有多这一箱钱,就与你有福同享了。你走时替我去西市容异坊送了这张纸条,明日把夏娘子引来,这一箱就是你的。”少年拿出一张纸条,放在中年男子手中。 中年男子转身要走,少年拦住他:“我要带这女子,银子你先带走,相信你不会私吞,我兄弟守着那一位,等着我回去。” 中年男子迟疑了下,接过钱箱,走出了巷子。 明夷看着那少年,怎么都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又担忧,他说有兄弟守着洪奕,难道幕后还有人?最怕的是,那人会不会对洪奕不敬? 少年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顶在明夷颈上,压低声音说:“明娘子是聪明人,我不会伤害你,你也别做无谓的事。” 明夷正中下怀,点了点头,被他拽着受伤的绳子往巷子深处走。 火折早已熄灭,她渐渐适应了黑暗,睁大眼,生怕脚下一绊能磕上脖子上的匕首。 她这辈子从没离一把凶器那么近过,除了抑郁症那个阶段,手腕上的美工刀。 这个不同,太有存在感,寒光与来自铁器的腥味冲到鼻子里,她想她会一直记得这种感觉。 甚至想到《英雄本色》,那句“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人用枪指着我的头”。这种g,少立为妙。如果下一次,还有一把匕首顶在她脖子上,她希望如此刻一般镇定,因为有一位盖世英雄在暗中护卫着她。 少年的呼吸在寂静的暗巷里格外浓重,微微急促,脚步散乱。明夷甚至觉得他比自己紧张得多。至于他所说对夏幻枫的心思,她无法相信。这少年眼里没有色令智昏的成色,倒是有很多绝望的、丧家之犬一般的东西。 她想起这种熟悉的感觉,在邢卿诉说自家仇怨的时候,曾经闪过的,与死亡相关的东西。只是邢卿善于隐藏,把这种阴霾冰冷的感觉紧紧收好,戴上一副笑脸罢了。 快到巷子尽头,她停住脚步,呜呜了两声。少年抓紧了她的手臂,有些疼:“往右走。” 她才发现,右边被黑暗吞没的地方,是可以行走一人的另一条窄巷。 匕首从她脖子上离开了,少年站到她身后,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被惊吓了般,立刻离开,移到她被袖子包裹着的小臂上。用匕首尾端顶了顶她的腰:“好好在前头走,尽头右转。” 明夷被他冰凉的手碰触到,也是吓了一跳,但见他迅速弹开,更加笃定,他不是那种对夏幻枫有肖想的人,只是个孩子。心头更安定了些,洪奕应当没有被欺负。 月光照不进的窄巷,气味令人作呕,苔藓的土腥味儿,分不出人还是动物的排泄物发出具有膻气的臭味,肉类腐烂的味道直冲天灵盖,能让人厥过去。明夷下意识将双臂夹紧,尽量缩小自己的宽度,生怕沾到两边的墙壁,尽管看不到,她也能想象上面有如何的污糟。 这煌煌长安,也有如此,光照不进的陋巷。不知万国来朝的盛唐时,这条巷子是否如现在模样? 不及感慨,前方有了一丝光亮,到了巷口,右边有着月光撒入。 转右,少年又匆忙站到她身旁,匕首随之到了颈项。他的慌乱,让匕首都有些颤,让明夷紧张到不敢喘气。 这是一条很寻常的巷子,平静祥和,看得到前面不远处的大街。 他为自己的紧张感到羞躁似的,手上使了把力,把明夷拽得很疼。使劲力气一般,把她拉到巷子中间停了下来,身边是一道朱漆剥落的木门,门闩挂着锁。 少年死死盯着明夷:“我要开门,你如果想让师娘子活着,就别乱动。” 明夷连忙点头。 少年放开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借着月光打开面前的锁,伸手拉明夷,却扑了空。 明夷被时之初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只看到他宽广的背,像并未做出任何动作,轻轻盈盈,那少年啪一声就摔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时之初回过头,先讲明夷口中布条取了,再转身给她解开双手。 明夷揉了揉脸,低头去看那少年。 “没事,他暂时不会醒过来,先进去再说吧。”时之初将少年扛在肩上,推门进去。 明夷还有些担心,在后面左右张望。 时之初回头看她一眼,脸上有点笑意:“放心,没人。有人在就不会放开你自己开门了。” 明夷想明白了,羞赧一笑,迈了进去。 时之初把少年放在天井,在他身上摸了个火折子出来,勉强照个亮。 破屋简陋,天井旁是半露天的柴房和炉灶,里头一间房虚掩着。大约听到了外面动静,房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和脚剁地的钝声。 明夷看了时之初一眼,他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大概是怕自己跟着进去,如果洪奕衣衫不整,过于难堪。 明夷飞奔入内,知道那种情况不会发生,将房门大开,月光照了进来。洪奕在房子中间,被绑在床柱上,口中塞了布团,手被反绑在床柱后面,看到明夷前来,眼里泪光闪闪。 明夷将她口中布团拿出,捧着她的脸忍不住大哭起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好怕你出事!” 洪奕眼泪也掉了下来,看她哭成那样反而觉得好笑:“傻死了,我都不怕,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明夷看她笑,又气,锤了两下:“我没钱又没武功!干嘛要我救你!” 洪奕边哭边笑:“因为你是明夷,我是洪奕。” 第一百零八章 算账 泪光中,明夷向房外看了眼,时之初正看着她俩,若有所思。 “那是谁?”洪奕注意到外面高大的男子,轻声在明夷耳边问,“就是成言的那个师父?” “别八卦了,先离开这儿。”明夷不知道武林高手的听力是不是跟电视上那样灵敏到可怕,不敢在咫尺之遥说他的闲话。 洪奕手上的绳索绑得很紧,明夷拽着,也看不清晰,麻绳粗糙,磨得洪奕直咧嘴。 时之初见状,捡了少年的匕首,走了进来,手一挥,洪奕的手就得到了解脱。 明夷怀疑这是个魔术,他不止刀快手准,貌似还有非凡的夜视能力,这还是个人吗? 明夷将洪奕扶起来,她坐了一天,脚早就麻了,唉哟一声又坐了回去:“等会儿,我揉揉腿。” “我帮你捏吧。”明夷坐到了她身边,问时之初,“这件事,怎么处理?” “成言已经把那位副堂主控制住,钱没有损失,在马车上等着二位。至于这位,你打算怎么处理?要报官吗?”时之处初回应道。 明夷想到那少年苍白的脸,惊惶的神色和突然缩回去的手,有些迟疑,如果报官,他这小身板也就是白白被打死在公堂上的命,何况,自己也不愿意上堂作证,万一她手里有那么多钱的事曝光,拖累到伍谦平事小,威胁到自己的安全事大。 “我想弄清楚他为何这么做。”明夷手上没停,抬脸征询时之初的意见。 时之初点了点头:“我一会儿把他弄醒。” 时之初在柴房鼓捣了一会儿,绑出个火把,点亮了插在地上。整个天井照得清清楚楚。 他把少年扶起来,只在肩上捏了一把,那少年就幽幽回魂一般,睁开了眼。 醒来,他浑身一颤,缩成一团,继而满地开始找他的匕首。 时之初把匕首晃了一晃,少年抬手去抢,扑了个空。时之初用手指捏在匕首的刀刃上,如捏一个面团般,轻轻松松把刀刃折弯,拗断,断刃向少年身后飞去,穿过木门,完全不见。 少年双目圆瞪,回头看着门上的裂缝,整个人瘫软下来。 “说吧,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时之初的声音很冷,不像他平素的样子。 少年已不再颤抖,感觉不到恐惧:“你杀了我吧。” 时之初愣住了,这少年此刻是真不畏死,不畏死的人最可怕。 明夷坐不住了,走了出去。 对于这个少年,她比时之初了解更多一点信息,也许能找到撬开他的办法。 她蹲下,在少年面前:“我知道你从没想过伤害我和师娘子,也不仅仅是为了钱。究竟你为什么要诱出夏娘子?如果有求,你可以直接找到她。我想,你是与她有仇。” 少年眼中一闪,执拗不肯看明夷,只硬生生嗯了一声。 “你可以不说,我们绝不伤你,只会带你见官。你的结果不是在官府堂上受尽毒打而死,就是在死囚牢中浑身生疮,溃烂,恶臭,被更加肮脏龌龊的死囚犯百般侮辱……前者让你带着盗匪的污名去死,无颜面对祖宗,后者让你带着更大的屈辱而生,生不如死。且,后者的可能会更大。”明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灌输到少年耳中。 这少年脸庞清俊,举止有度,一双手更是柔软细嫩,并非穷苦人家出身。铤而走险,定有缘由,如此年纪,有怨仇定关乎家族。他会害怕无颜见祖上,超过死亡。更会害怕毫无尊严地苟活。 少年咬紧了嘴唇:“我若说了,只求这位大侠给我一个痛快。” “好。”明夷一口答应下来。 少年姓徐,家中世代在长安做丝绸生意,原先在西市开了家长安最大的绸布庄。衣食无忧,阖家欢喜。 生意做大了,他阿爷难免与官场中人有所交集,他到现在还后悔被保护得太好,每次阿爷与那些重要人等会面,都不让他在场。 直到去岁年初,飞来横祸,直指他阿爷为边境叛军提供财帛,落了个抄家问斩。虽未株连九族,但一大家子被没收店铺、大宅,一文不名赶出门口。病的病,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留在长安。 当他送走病亡的母亲,再回到丝绸庄,那儿已改名容异坊。世人皆说夏娘子的铺位来得不清不白,背后不知有何势力。 于是他潜入容异坊当了厨房的帮工,可惜总是无法接近夏娘子,只是听了更多关于夏娘子的传闻,与江湖大帮派的关系匪浅,身边也不乏高手保护。 他想过直接去找夏娘子,但怕是会自投罗网,万一夏娘子正是陷害他阿爷那帮人的同伙,他自身难保。 他想过用武力,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借助他人之力,他一无财帛在身,二是明娘子有大帮派保护,无人敢动。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笔能让人心动的银子,一个能让夏娘子单独来见他的理由。 当明娘子频频出入容异坊,他觉得,机会来了。 明娘子第一次来,夏娘子就亲自吩咐厨房备菜,上菜的小厮说,夏娘子将头上戴的金枫叶都给了明娘子。 夏娘子珍酿的酒,旁人谁也不给,却对明娘子十分舍得。 几次三番,这种不同让他心存怀疑,甚至想是不是二人互为腻友。 他百般讨好夏娘子信任的账房先生,得了只言片语的消息,说是夏娘子东市店铺开张之日,要与明娘子合作,其后拾靥坊和容异坊会亲如一家。 他多少也是丝绸庄的少主人,生意上略懂一二,便确定,夏娘子看中的是明娘子那边的财力与百年声誉,明娘子对她而言,十分重要。 因此,一个计划形成了。 寻求江湖中人劫持明娘子,向拾靥坊索取金银,得来的钱财用于安抚动手之人。明娘子并无听说有江湖势力保护,应当容易下手。 被他说动的就是那位桃七帮的副堂主,而一旦涉入其中,他不会让那位副堂主轻易抽身。 再用明娘子为饵,诱夏娘子现身,他就可以以居高临下之姿,审问出背后要置徐家于死地的势力究竟是谁。这是其一,其二,逼迫夏娘子将容异坊的店铺物归原主,他即便改头换面,隐匿姓名,也要重振丝绸庄,以慰阿爷在天之灵。2k阅读网 第一百零九章 觉醒 听完徐姓少年的讲述,明夷与时之初对望一眼,二人心中皆有数,此人所言非虚,句句恳切,眼底有泪,不是能编排出来哄人的故事。 此事,夏幻枫是否真的涉足其中尚不可知,即使有关,与官场相斗相关,很可能为商者也身不由己。 如何处理,毕竟此时最相关是夏幻枫,按理是应当由他决定。 明夷知这少年也无力跑走,唤上洪奕,拉着时之初,低声商议。 “洪奕,这件事受到最大惊吓的是你,我想把这孩子送给夏幻枫那儿处理,事情由他而起,他也该有个交代。” 洪奕愣了会儿:“他知道我出事了吗?” 明夷知她心思:“他恰好在不在长安,都怪我,为了拾靥坊开业的事儿。如果他得知,一定会来,我也不用劳烦时大侠。” 洪奕见时之初站在一旁,怕他尴尬:“纵使来了,哪有时大侠这般身手,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明夷想到夏幻枫曾经路过的一手,不知与时之初相比何如,但对付今日这些小贼,恐怕只是一抬手的功夫。不知是他对洪奕未曾表露过,还是洪奕有意客套。 时之初无心客套:“那夏娘子何时回?这少年两位恐怕也无法安置,我让成言在此守着吧,你要提人之时,让成言帮你带去。” 明夷点了点头:“只是一会儿还要劳烦成言赶车,我将银箱送回,把洪奕安置好。” “我今夜也不出城了,他就供你们驱使吧。”时之初对这便宜徒弟可是一点都不心疼,“只是他车上那位,你打算如何处理?” 明夷早就盘算着这个问题,这人其实与夏幻枫这件事儿本身没太大关系,但他既然是桃七帮的,事关江湖,交给身为副帮主的夏幻枫,再合适不过。他可以送回桃七帮,当个顺水人情。 “我也想问夏娘子的意见。恐怕也要劳烦贵师徒帮着看管一两日了。”明夷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时之初不置可否:“二位快启程吧,夜深了。” 明夷扶着洪奕走出破屋,出门时,瞥见那少年坐在门旁,像是魂魄出了壳一般,有些不忍看,快步走了出去。 再次走到巷子里,与方才的感觉已经是天上人间。 这一桩总算是过去了,幸而二人都无恙。耿耿于怀的,始终是时之初袍底的血迹。或许她不该介意,既然打开了包含武林系统的副本,就该接受武林的规矩,生死无常,咎由自取,弱肉强食。可听在耳中是一回事,若在眼前,她还是无法接受。 洪奕见她沉默不语,撞了撞她肩膀:“怎么了?被绑架的是我,有阴影也轮不到你吧?” “洪奕啊,我怕。”明夷搂紧洪奕的胳膊,手还带着颤。 “怕啥?你有你的时大侠,我有我……”明夷停住了,“我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救我。” “我之前只怕在这儿餐风饮露,不得饱暖。如今才知,在这里,人是可以无声无息被抹去的,活着都只是个概率。”明夷越说越冷,“我不能这样下去。” “你想怎样?”洪奕不懂。 已走到巷口,远远望见成言的马车。 明夷拉了她一把:“上车说。” 成言见二人归来,很是高兴:“怎么那么久?我以为师父两下就能搞定,是里头人多吗?” “没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师父让你把车上这个带去,前面那个巷子拐进去,红漆门上面被匕首刺穿那家。”明夷指了一下,成言已从车里把那中年男子拽了下来。 明夷扶着洪奕进马车里,成言将银箱递给明夷:“我看了下,周围应当是安全的。我马上回来。” 明夷点了点头。 待他二人走远,洪奕笑道:“成言这副模样,也未必太糟蹋了他的好皮囊。” “邢卿的手艺,真是媲美特效化妆师。”明夷啧啧道。 “对了,你方才说不想这样下去是什么意思?” 明夷抓住洪奕的手,想汲取些力量:“我越来越觉得这里不太平,光想办法赚钱远远不够。上斗不过官,下斗不过匪。就连我那老宅里藏的珠宝,都能被家贼盗走,我们的性命呢?也可能就在别人举手之间。” “家贼?你有头绪吗?”洪奕愕然,“之前不是还很太平吗?难不成是因为……” 明夷点了点头:“我对那个胤娘仍是有所芥蒂。不管她是不是乔茵。如果是,不承认就是定然有鬼。如果不是,或事而不自知,那仅仅当是个陌生人,我觉得她不是个单纯的小女子。” “女人的直觉啊?”洪奕饶有兴致看着她,“莫不是因为那个时之初?你很少无缘无故对一个女人这么有敌意,也许是因为把她当了假想敌?” “才不是,时之初完全没正眼看她。”明夷负气说完,自己也觉得小气,连忙转开话锋,“我的意思是,单指望一个两个人的武力,我远远没有安全感。更何况,他不是我什么人,不可能时时保护。” 洪奕点头,若有所失:“是啊,极可能他哪天就再也不来了。我能奈他何?” “所以我想要更多属于我自己的保护。”明夷正色道,“江湖上,我既然已加入上官帮派,我会尽力帮夏幻枫提高帮派的实力,如此,水涨船高,我也会有一定江湖地位。官场上,除了押宝伍谦平,我还想利用会员服务这个机会,多接触官员家属,结成更多人脉。” 洪奕认认真真听着,拍了拍她肩膀:“我支持你,只要我能做到的,全力辅助。男人是靠不住的,我们靠自己。” “这世上,能完全信任的,我也只有你。我想尽早让你从行露院出来,全力帮我。” 洪奕知道她的心思:“我明白你一直觉得我在那儿是委屈自己,但你别忘了,行露院是结识达官贵人,收集信息最好的所在。你那儿还未成气候之前,还需要我在那里。” 这一说提醒了明夷,将殷妈妈多次相帮,暗中经营竹君教坊,及所说与丰四海旧情,她的疑虑等一一道与洪奕:“我觉得殷妈妈此人太不简单,如果能为我们所用自然更好,但可能性极低。” 洪奕点了点头:“我回去会想办法更接近她,得到她的信任。”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章 讹诈 明夷感激洪奕肯为大局着想,想开口,被洪奕堵住。 “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我就留在行露院,以我师娘子的盛名,不用勉强接客一样盆满钵满。大不了多喝几杯,被摸两把,你也知道这唐朝的酒,灌不醉我。”洪奕拍拍胸脯,一脸豪迈。 明夷被她逗笑了:“前提是你千万不要再喝某人酿的酒。” 丽无忧,洪奕的克星。 洪奕哼了声:“我没有那么没出息,醉两次,也该醒了。” “醒了就好。”明夷也相信洪奕虽动了真心,但性格使然,会开得开,放得下,只欠时间。 “明天他会不会回长安?”洪奕迟疑着问。 明夷知道她问的是谁:“我一早就去容异坊打听,不行就在那儿等着他,回来了第一时间处理这些事儿。我也不好意思老让人家师徒为我们做事。” 洪奕抿了抿嘴唇:“你告诉他我吓得不轻。” 明夷哈哈笑了起来:“放心,我会提醒他他去慰藉美人的。倒是怕真说你吓坏了,可怜那绑你的孩子要受更多苦。” 洪奕迟疑了下:“那算了,他来不来随他吧。” “放心,他会去的。”明夷往车外张望,远远看成言还没出现。 “倒是你,我觉得那个时之初挺好,特别有男人味,应该是你的菜啊。”洪奕反客为主,看明夷的笑话,“而且他肯这样被你驱使,不可能对你完全没意思。” 明夷看逃不过,叹了声:“他和原来的明娘子应当是有瓜葛的,但貌似不是很愉快,不太愿意继续有往来。所以这么一个对我有成见的人,即使勉强肯帮忙,也是强扭的瓜,继续发展的可能性不大。” “他对明娘子有成见,那是过去。我不信你会遇到这么点事儿就退缩。”洪奕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也很清楚,在这个世道,遇到能看上眼的还有可能的男人太难。” “再说吧,我对他的底细太摸不清,是人是鬼还难说。”明夷看远远成言来了,“不说了,来人了。” 深夜的第一站,伍少尹府。 敲了半晌门,守门的小厮睡眼惺忪来应。得知求见,不情不愿,去请了老管家来。 管家看她捧着钱箱,知自己无法处理,紧皱着眉:“请。” 她回头望了一眼马车,洪奕有成言相陪十分安全,便放心前去。 老管家将银箱接过去,举灯笼走在前头,突然说了句:“娘子一会儿回程,老夫相陪。” 明夷愕然。 管家继续说:“否则又要拿走我府上一只灯笼。” 明夷差点跌了一跤,哭笑不得,这伍谦平真是做到了修身齐家,从上到下是糖公鸡,不止一毛不拔,还要粘走别人的才好。 “那就劳烦管家了,一会儿我到马车中将灯笼取了还来。”明夷无话可说,心头另有担忧,不知这六百两占用了一个多时辰,那只糖公鸡会不会要求什么利息。 想着,心头一沉,完了。 那三成的珠宝,包括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和几颗成色漂亮的宝石还在箱子里。方才在车上与洪奕说事儿,把这茬忘了。如今银箱到了别人手里,欲哭无泪,只祈祷伍谦平还能有一些廉耻心。 管家送明夷到书房,本以为趁他去唤伍谦平,自己还有机会从箱子中抢救珠宝。没想到里头闪着微微的灯光,油灯下,伍谦平正举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管家退出了,守在门口。 “我以为你早就寝了。”明夷也是诧异,唐代人的生物钟,此时早已入睡,尤其官府,鸡未鸣就要起身去衙门。 伍谦平放下书:“夜深人静,读书好时候。且今晚如何都是无法安睡的,挂心明夷。” 这番话平平淡淡,倒是让她起了鸡皮疙瘩,撩人于无形啊。 “人财两全,你清点下。”明夷将银箱推过去,直咬嘴唇,打算一会儿开箱再解释,将珠宝拿回来。 伍谦平一手按住了银箱:“不急,绑匪如何处理了?” 既然不想报官,她自然不会和伍谦平说实话,路上已想好说辞:“只是一般的贼匪,我朋友将他们带走了,至于怎么处理,我不敢看也不想看。” “是要处私刑啊。”伍谦平说得平平淡淡,像是看惯这种事,“办得如此利落,你没少犒劳你朋友吧?” 明夷那点小心动扑灭得干干净净,嘴边有些讥诮笑意:“交朋友一个诚字,大家都有用得上彼此的时候,不谈钱。” “不谈钱的关系往往需要付出更多代价,明夷好自为之。”伍谦平不再多言,打开钱箱。 油灯的光很弱,那硕大的夜明珠光芒因此而格外夺目。 伍谦平拿出夜明珠,仔细观赏,看上去兴趣极浓,明夷的脸都绿了。 她没忘将箱中几颗宝石先收了,藏在袖中。 伍谦平不可能看不到她动作,只是不问,手拿夜明珠,就是不肯放下。 明夷挤出笑容:“这是师娘子的压箱宝贝,留着以后赎身用的。” 伍谦平幽幽一句:“留给为兄把玩一阵,待她要赎身了,总需要变卖,来我这儿取银子就是。” “明珠有识宝之人,好过藏于暗匣,不见天日。相信伍兄不会食言。”明夷听伍谦平说得滴水不漏,想来势在必得,也不再无谓挣扎,心头痛得滴血,像剐去一块肉似的。再回头想想今日所谋算,伍谦平以后还有大用处,只得咬牙吞下。 伍谦平一脸心满意足:“你不是想在西市开店吗?我这儿银子可备好了,就等你来取。” 你自然心急,西市的店压根就是姓伍的!不对,这钱送回来了,分成总不能按原先说的吧!明夷警醒,连忙提出:“这明珠当是我谢伍兄出手相助,愿意玩多久就多久。但西市店铺总得按照我们原先所说,依旧五五分成。” 伍谦平料到她会有此一说:“只是我为了给你筹钱,将银子从质铺提前赎回,少了不少利钱,这帐又如何算?” 呸!明夷心里呸了声,他这么小心翼翼的人,怎么可能把钱拿出去放水。这摆明了是要狠狠坑她一笔,这个讹诈犯!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割肉 明夷如今把这事儿解决了,总也硬气了些,不至于要与伍谦平撕破脸,讨价还价还是必须的:“我这来回不到两个时辰,你六百两里头,还有预备着要给我开店的部分,总不能都算在这次的头上。” “我提前从质铺赎回,已经亏了一笔,明日再送去,未必就能给我找到合适的去处,又是一笔。帐,还是算明了好。当然,如果店铺分成有得商量,这些损失我便不计较了。”伍谦平挑了挑油灯的灯芯,光芒一跃,闪得人眼晕。 明夷胃部一阵抽痛,想起奔波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脾气更是不爽。但事关大局,还得深深呼吸几口,挤出笑:“谦平兄说笑了。我们开个铺子,胼手砥足,日做夜做不过为了饱暖安生,我好将祖宅修葺,让阿爷有个宽敞的神位台。若不能保住五成收益,那我这两三年内还是安安分分守着旧铺为好。” “哈哈,我与你说笑而已。”伍谦平摩挲着夜明珠,“明夷你也是善变,平哥哥不叫也罢,之前怎又变了伍兄,刻意疏离,方才又变回谦平兄,为兄真是被你搞得云里雾中。” “今日虽有惊无险,但也算风浪不小,明夷惊魂未定,说错做错也是有的,望谦平兄海涵。”明夷见他有所软化,便也顺杆而上,带着点儿娇憨。 伍谦平不是旁人,将她看得透透的:“那我们说好这补偿的事,明夷好早些回去休息。” 明夷心头冷笑,果然这夜半不眠九成是为了谈钱,自己差些自作多情。那颗夜明珠少说也值五六十两,竟也填不饱他的胃口,这不再出点血他恐怕是不肯放行了。 手颤颤从袖中取出两颗蓝色宝石:“这两颗是僧伽罗的珍奇宝石,千金难求。即使贱价出手,也值得六七十两,总抵得上你那些银子一年半载的利钱。那颗夜明珠,就算我感激谦平兄为我寤寐担忧。这是将我与师娘子陪嫁的本钱都搭上了,若谦平兄还嫌弃,只有把我二人的命奉上。” 明夷的语气软绵绵,眼里娇滴滴,说的却是硬邦邦血淋林。 将宝石送到伍谦平的手心,再将他手指包住掌心,握住。 伍谦平锁紧眉头,看着明夷,她低眉顺眼不露声色。 他叹了口气:“行吧,你早些回去。我也疲累了。” 明夷施施然行个礼,转身便走。 门外老管家拿着灯笼站着,昏昏欲睡。 明夷把灯笼从他手里抽走,丢下一句:“不劳烦老人家送了,我自个儿走。” 老管家醒过神,她已经走得不见踪影,气得他直跺脚。 更气的还是明夷。 拿着灯笼钻进马车,一脸气鼓鼓。 洪奕笑她:“怎么跟只青蛙似的,这马车里本来不宽敞,又拿个灯笼来。” 明夷看着车里头两只灯笼,气不打一处来:“这两只灯笼一会儿我让连山给供到神台上去!六七十两一只,恐怕全天下都没有这样价值连城的灯笼了!” 成言回头问道:“回行露院吗?” “顺路去一趟新昌坊,再回行露院,辛苦你了,到行露院我请你喝酒!”明夷招呼道,而后跟洪奕细细说起和伍谦平的还价过程,将伍家上八代问候了一遍。 伍少尹的一纸文书在长安城还是挺有用处,新昌坊眼睛长在头顶的坊正见了也是恭恭敬敬放行。 靠近老宅门口,明夷心里头有一种异样的亲切感。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我要到家了的感觉。在这个年代,这个烧毁一半的宅子慢慢与她之间产生了羁绊。 马车未停,已有一个人影穿了出来。 当然是连山。 他的门房油灯始终亮着,等着他家娘子归来。 扶明夷下车,连山的声音都是哽咽的:“终于等到娘子,连山真的太担忧。” 洪奕从马车里与连山摆了摆手。 明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会休息,特意来告一声平安,今晚我就去行露院睡了。明日一早我会去找夏娘子,葵娘和绫罗会过来工厂帮忙,开张的事不会变,还要抓紧。” 连山频频点头:“我明早去刘参军那儿报一声平安,他也等到二更过了才回去休息的,为娘子奔波了一日。” 明夷心中也感慨,刘恩朝虽懦弱不进取,说起义气比伍谦平高了十倍。 明夷将马车上两个灯笼递给连山:“这俩东西,是我花了大价钱换的,你给好好供在阿郎面前,以后也好警醒我早日把钱赚回来。” 连山一头雾水,只管应下:“那家贼之事,娘子是否要亲自处理。” 想到这个,明夷也有些头疼:“你这两日先守着,不得让陌生人等出入。待我有闲再回来处理吧。” 明夷爬上车想走,连山欲言又止,回头看他,灯笼的光照在他精致的脸蛋上,笼罩着三分欢喜七分忧愁,看得明夷不忍起来。 “早些休息吧,之后拾靥坊都靠连山撑起来。” 连山深深点了点头:“娘子保重。” 上车起行,身后连山手持两只灯笼定在原处,久久没有动弹。 洪奕长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啊,看到连山,就像照镜子一样。” “少来了,你可没人家纯情。”明夷推搡了她一把。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你到底要不要对人家负责嘛!”洪奕娇声道。 明夷笑道:“负责,负责,我一定管你生老死葬,没儿女我就给你执幡引路,行了吧?” “呸,呸!乌鸦嘴,快吐口水!我刚从鬼门关回来你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脑子被门夹了吗?我福大命大,还等着你一朝暴富我好鸡犬升天呢!”洪奕狠狠捶了她几下。 “鸡犬升天不也是升天……”明夷说一般又被她粉拳砸过来,“好好,我必暴富,你必长命,我们躺在金山银山上做不老妖怪!” “又被你岔了话题,不说金山银山,说你家连山呢。” “我真把他当亲弟弟,我可以给他店铺,给他买大宅,娶媳妇儿,也只能做这些。” “,你们这些坏蛋,我把你当弟弟,我把你当妹妹,都是渣!” “行行行,我渣,姐姐你是纯情玉女。” “原本便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庆功 回到行露院,子时三刻刚过,纵使是烟花柳巷,也开始偃旗息鼓。 大堂中只有一二客人尚在喝酒,恐怕打算醉倒在厅中。 留下过夜的客人早已各回房间,芙蓉帐暖,温香软玉去了。 靡靡的氛围让明夷和洪奕都觉得浑身疲累,只有成言依然精神百倍。 洪奕让厨房给备了酒菜,唤隔壁的邢卿一同入席畅饮。 明夷则先去殷妈妈房间报备。 殷妈妈得知洪奕安全,也很高兴,至于前因后果,看明夷不愿多说,也不再问。 几盏果香诱人的甜酒,一屉热腾腾蒸饼,手中是撒了胡椒的羊肉汤,喝得发汗舒爽。 肚子舒服了,就着果干与肉脯、烤鱼,浅酌慢饮。 邢卿听成言说今日之事,飞檐走壁,何等惊险,一脸崇拜。 明夷叹服他演技了得,成言随便吹个牛,他能眼里都是星星。 明夷庆幸那少年讲述事情原委时候,成言不在身旁,否则这一说起少年身世,怕是会触及邢卿的伤心事。 果然,成言说完,邢卿便问明夷:“劫匪究竟为何对两位娘子下手?” 洪奕要开口,被明夷在桌下踢了一下,拦住:“他只说想见夏娘子,对她有企图,得知我与夏娘子近日走得近,想从我和夏娘子那儿讹双份的银子,再对夏娘子提一些非分要求。” 邢卿浅浅笑道:“那他运气真是双份的差。一是惹到明娘子,没想到明娘子能请到成言师父这样的高人,二是想惹夏娘子,夏娘子可不是吃素的,恐怕他是嫌命太长。” “哦?夏娘子究竟是何来头?”明夷想探一下邢卿对夏幻枫究竟了解多少。 邢卿眯着眼,半醉模样:“我知她与两大帮派十分谙熟,既然深入江湖,身手应当也不差。” 明夷放了些心。 成言嚷着要让邢卿弹奏一曲,邢卿的笑容带着点宠溺,去搬琴来。明夷不知是不是自己眼睛看岔了。 曲声动人,浅吟低唱,成言眯着眼摇头晃脑。 洪奕十分困倦,枕在明夷的肩上,昏昏欲睡。 这一切如此祥和美好,明夷脑中充盈着今日的波澜壮阔,自然睡不着。但在琴声中,也渐渐平静,觉着此刻便十分满足。 她看着邢卿,觉得对此人更加捉摸不透。 他用琴声相抚,似乎心境已平和如水。但他眼底始终还有阴霾,那种刻骨仇恨,不是醉生梦死能忘却的。 将洪奕扶上床,席也该散了。 成言赶着要走,说师父还在等着,邢卿虽不高兴,也不好强留。 邢卿会自己房间前,看了明夷一眼,犹豫会儿,还是问了:“明夷最近可有见到高人?” 明夷待他问出这句,反而心里安定了些,他始终还是放不下:“高人前几日匆忙来过,只是无暇相见。待入冬,他还会再来长安,我替你引荐。” 明夷想的是,下次石若山来,趁他与绫罗成好事,请他为邢卿算一卦。 邢卿闭了闭眼:“好,这么多年都等了,不怕等三四个月,劳烦明夷了。” 他抱着琴,不好施礼,深深鞠了个躬。 明夷关上暗门,深深呼吸。还有件事,需要处理。 她袖中还有三颗宝石,总也是不小的数目,万一有什么事,能救命。想来想去,还只有洪奕这儿可以藏。 将她摇醒,一起想辙。 看遍了屋子里头,目光一起落在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上。两人忙将一盒压实的妆粉包在丝帕里头,用瓷瓶碾碎了,将宝石藏在碎粉中央,而后在碎粉上喷点儿酒,揉捏成团,放于窗口,待其风干。 做完,两人精疲力尽。一切,睡醒再说吧。 只睡了两个时辰,明夷就醒了,收拾收拾需要赶路。 洪奕仍睡得像个孩子,她的手腕还留着捆绑的痕迹,看着触目惊心。窗台上的妆粉已经成型,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头压着三颗价值连城的宝石。将状粉放在桌上不起眼的角落,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不想再劳烦殷妈妈,她特意起早,步行回老宅。差不多与辛五郎他们同时到达,而后让五郎骑马带她去西市。 容异坊尚未开张,她让五郎先回去,自己在门口守着,希望能第一时间等到夏幻枫。 午时将到,容异坊终于开始接待客人,账房见她来了,急忙迎了进去,斟茶请坐。 她刚坐下,就听得门口马嘶,回头一瞧,真是十分养眼。 夏幻枫一身紫衣,头戴纱笠,骑在雪白马上,衣袂飘飘,恍若天人。 夏幻枫将马交给小厮,摘下纱笠,笑盈盈过来:“看明夷脸色,事情应当解决了?” “夏娘子如何得知?”明夷问道。 “我在城中还是有些眼线的,听得刘参军四处找江湖人士打听有没有师娘子的下落,我便知道一定是出了事。师娘子有事,明娘子定然心急如焚,我便连夜赶了回来。”夏幻枫似是有些疲惫,拿过茶杯一饮而尽。 明夷心里还是为洪奕感到开心的,夏幻枫嘴上不说,肯连夜赶回,说为了明夷那只是卖人情,恐怕更多还是担心洪奕的安全。 “她没事,现在在行露院休息,你若有心,待晚上去看望她便好。”明夷顺口一说,觉着有些不妥,“当然,明日请师娘子来共饮也是一样。” 夏幻枫坐了下来:“究竟是何人所为?” 明夷也懒得在此浪费口舌:“劫匪我已让朋友看守着,离西市不远,我带你同去吧。事情比较复杂,恐怕一时也说不清。” 夏幻枫点了点头,叫小厮牵马来,与明夷共乘而去。 长安道路规整,找到昨晚那间房并不难。门上的刀口尤在,白昼才看出,匕首已经深深插入对面的墙壁。 夏幻枫看那匕首,笑道:“这应当是你朋友所为吧,恭喜明娘子有此高手为友,恐怕比我技高一筹。” 明夷也无心解释,敲了敲门。 应门的是成言。 明夷轻声问:“你师父呢?” 成言大开门让二人进去:“师父一早就走了,让我在这儿看着。” 明夷心头若有所失,不好发作:“麻烦把那副堂主先带来吧。” 夏幻枫一脸疑惑,明夷解释道:“这是主谋所找的帮手,是桃七帮在长安新堂口的副堂主,我觉得由你处理比较好。” 夏幻枫喜出望外:“这可是天大好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间 成言打量了夏幻枫一番,真心实意叹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夏娘子?闻名还不如见面!” 夏幻枫注意到眼前这个俊秀明朗的年轻男子,眯着眼,媚态自生:“这位是?” 明夷自从知道他身为男子,就再看不得她烟视媚行的模样,冷冷淡淡:“一位好兄弟。成言,麻烦你把那小的带到外面,稍等一会儿。我与夏娘子先要跟那位副堂主聊聊。” “没问题。”成言入内,将徐姓少年拉扯出来,他仍是一副半死不活模样。见明夷身后的夏幻枫,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用力挣扎起来。成言怕他伤人伤己,干脆点了他穴位,放在天井中央,守着晒太阳。 夏幻枫回头多看了那少年两眼:“这孩子有些眼熟。” “他在你厨房做帮工,可能偶尔见到过几次也不奇怪。”明夷抬眼看着他,想知道他如何反应,说道,“他阿郎是西市最大丝绸庄的掌柜。” 夏幻枫脚下停驻了一会儿,神色也如同被按下暂停键,不过前后两秒功夫,已经恢复常态:“一会儿我与他好好说说。” 明夷看他反应,知丝绸庄的事情,他多少脱不了关系,即使不是主谋从犯,也是个知情者,更是既得利益者。此事,就交给他自己处理,也算她明夷送的人情。 副堂主在屋里头搞得有些狼狈,坐在地上,手反绑在床腿上,灰头土脸,正打着瞌睡,倒也是吃得香睡得着心思少的人。 夏幻枫脚尖一挑,那人受力,收了挺大惊吓一般,一下子坐直身子,双目圆瞪。见来者是个紫衣美貌女子,尤以为梦中,紧紧闭了闭眼,再张开,而后就挪不开眼了。 他坐在地上,目光所及正是夏幻枫修长的腿,在紫色轻纱长裙中若隐若现,透着白嫩晶莹,无比诱人。直看得喉结上下滚动,口干舌燥。 夏幻枫嘴角一撇,低头弓腰,凑到他面前:“听说就是你要劫我姐妹,还想讹诈于我?” 中年男子头晃得如拨浪鼓:“不敢不敢,夏娘子天人之姿,我胡庶愿为娘子驱使,哪敢造次。之前不知那小子要向娘子出手,贪图那点金银,一时鬼迷心窍帮他做事。若知道他想谋害娘子,给我金山我也不敢啊!” “看来胡堂主倒是识时务之人,当世俊杰是也。”夏幻枫笑吟吟,明夷只在一旁看大戏。 胡庶满脸堆笑:“这长安城西谁不知夏娘子手眼通天,当上天下第一帮帮主夫人只是点个头,我若敢和娘子作对,岂不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说什么死,胡堂主这样的人才,幻枫哪舍得让你死。”夏幻枫停了一下,“只可惜我身边没有这般得心应手的人才。” 胡庶眼里闪着亮光,整个人都往前凑,大约觉得自惭形秽,又往下缩了一点:“夏娘子过誉了,我只是个副堂主,连堂主都不是……” “如果你肯为我做事,何止堂主,你想做桃七帮长安分舵主都行。”明夷扔出了鱼饵。 胡庶眼珠一转,脑袋往下磕头不止,只可惜被绑着,否则恐怕会磕在地上,声声响:“如能飞黄腾达,定不忘夏娘子知遇之恩。” 夏幻枫没有回应,只是将他背后的绳子一扯,断成几截,还将他扶了起来。 胡庶活动着手脚,其后就要下跪,被夏幻枫拦住:“不必多礼,我一见胡堂主就知你一定是识时务之人,若是寻常人,我定将他送回桃七帮,让陶三娘亲自处理,好讨个大人情,毕竟是她帮派的人对我不利,挑战龚君昊的权威。” 胡庶脚下一软,差点跌坐下去。 明夷看着好笑,夏幻枫真是把人玩弄于股掌,他若真将人送去陶三娘处,再提一句龚君昊,陶三娘为求井水不犯河水,定会当场将胡庶毙命,全尸不留。 夏幻枫继续:“我当然不会如此对待一个难得的人才。不止如此,我还会帮你收到西市的平安钱,如此,长安西堂的堂主非你莫属。” 胡庶一脸愕然,不敢相信:“东市西市商户复杂,背景高深,哪个帮派都没敢染指,若能收到西市平安钱,恐怕整个长安都会一振啊!” “我自然有办法,你只需说想不想。”夏幻枫说得云淡风轻。 胡庶猛地往地上一跪:“胡庶唯娘子马首是瞻!” 夏幻枫这次没有搀扶:“起来吧,这些也不是白给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你能力之外的事。” 胡庶自己爬了起来,一身灰尘:“只要留着我这条狗命享后半世的富贵,我什么都做!” “好,就喜欢你这种贪心的人。”夏幻枫笑道,“你摸一下自己下巴。” 胡庶听言摸去,下巴起了个蚊子包一样的小肿块,有些痛。 夏幻枫将脚抬起,绣鞋头上伸出一根银针:“这针喂了我独家的好药,你每月十五来找我取药,保你一世太平。” 胡庶不蠢,这没说的部分,分明是不来取药就送命的意思,脸色发绿,挤出笑来:“能见到夏娘子,莫说每月十五,每天去一趟又如何。” “管住你的嘴,以后你算我的人了,若再胡说八道,我留着你命,别人未必留。”夏幻枫收了笑容,“你先走吧,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你下属有知道这事儿的,自己处理干净。十五子时来西市找我。” 胡庶咬了咬牙,行了个礼,跑了。 明夷听这句处理干净,也是一寒战,又想起蒙面汉乙可能命送时之初手里的事。 奇怪的是,她接受不了时之初手上沾血,觉得可怕。但别人谋划什么要杀要剐,只要不在她面前,不是她关心的人,她也只是觉得惊讶,并没有那么大反应。 或者是她越来越冷血,越来越江湖了吧。 夏幻枫回头见她在发呆,笑道:“怎么?吓到你了吗?” “没事,只是你真的能相信这种泼皮无赖吗?”明夷虽明白夏幻枫是要这人当无间道,但总觉得那猥琐模样不配担重任。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第一,无用,第二,怕死,第三,贪财。除了听我的,他没财路也没活路,所以是最靠得住的。”夏幻枫耐心解释,“麻烦明夷让那位少侠领人进来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墙角 明夷去到天井,成言正扶着那少年给他喂水。 “他一晚上也不说话也不睡觉,我怕他是一心想死,赶紧喂点水。”成言解释道。 明夷对他多了三分的好感,比起他师父和夏幻枫,他实在太干净单纯,让人无法不喜欢。明明就是心软,看不得人受苦而已。 成言将少年解开穴道,与明夷一同将少年扶到房里,他身量小,很是单薄。 少年见到夏幻枫,又要激动,被他先发制人:“你安静下,能好好听我说,我就知无不言。否则,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少年果然不再挣扎,木然站着。 夏幻枫对明夷说道:“我想单独和他说会儿。” 明夷点头,与成言一同退了出去,在天井里闲着望天。 正是秋高气爽,天蓝得像假的一般,明夷抬头看着,也看痴了。在她的年代,要看这种蓝,得远赴太平洋之中。 成言也学着抬头看,看不出所以然,随口问道:“那位夏娘子好生厉害,句句都有心思。” “哦?你怎么喜欢偷听人说话。”明夷其实不在意,只戏弄他。 成言揉了揉鼻子:“不小心听到的,就那么近,想听不到都难啊。” “你们有武功的人,特别耳聪目明吧。”明夷确实好奇。 “是吧,比常人要强些。应该是常年练武,更加容易专注的缘故吧。”成言打了个哈欠,“临潼的石榴该熟了,待我有闲去摘了给你们吃。” “给我们?还是给邢卿?”明夷逗他,想到自己家还有个葵娘对他一往情深,有没有可能还得摸个清楚。 “邢卿的肯定少不了,他平日也不出来,要是能把他拉出来一同到郊外摘石榴就更好了。”成言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明夷知道他心宽,干脆也与他直说:“你是不是对邢卿有不同的感情?” “什么不同的感情?就觉得他很好看,性格也好,和他一起特别愉快。”成言一副坦荡模样。 明夷只得继续解释:“那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去找小娘子聊天了?行露院那么多漂亮小娘子,你可有觉得愿意亲近之人?” 成言被她说得皱起了眉:“这么想来,最近我对小娘子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完了,我不是有了龙阳之癖吧?若那样,师父肯定嫌弃我,怕我对他有肖想,那还不把我打断腿赶走?” 明夷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他的脑回路清奇,只得顺着他说:“我也很担心啊,不过我不会跟你师父说的。你得在他发现之前,把你的问题解决。” “怎么解决?”成言愁得不行了。 “你也是婚配的年纪了,找个善良温柔的女子,与她去摘石榴踏青,与她看月亮谈情,然后娶回去生个大胖娃娃。如此,就不会行差踏错了。”明夷之前顾忌他是游侠,怕耽误了葵娘,不想撮合二人。如今对成言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绑去和葵娘成亲,而后两人都在拾靥坊干活,简直太美! 成言眉头未解:“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哪家愿意把女儿托付给我,就是人家愿意,也得我喜欢才成啊,还是以后再说吧。” “别啊,你觉得行露院的葵娘如何?就是你上次救出来那个。”明夷趁热打铁。 成言仔细回想了下:“长的是不错,怯生生的,好像很怕我一样。” “傻子,人家小娘子,只是害羞而已,她对你可是念念不忘。这样吧,一会儿事情了了,你与我一同回新昌坊,她今日在我工厂帮忙,你俩见一下,你若觉得她可人,我再给你安排。”明夷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拉皮条的老鸨子一样,为了葵娘的终生,为了拾靥坊能纳入一枚大将,她也就不要脸了。 成言挠着头:“也不是不好。可是,若我有了家室,邢卿却孤零零一人,我实在不忍心。” “他与你一样,总也要找个心仪女子成婚的,担心什么。”明夷说着,自己心虚起来。如果邢卿知道自己在其中做媒,怕是会恨上她。 另一方面,她很担心,邢卿是用了琴控技,让成言对自己如痴如醉。这种手段就太龌龊了。 “你若是还下不了决心,又担忧自己是否有龙阳之癖,不如与邢卿说你要暂离长安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后你仍然对他念念不忘,与葵娘无法亲近,那只得接受宿命。”明夷想着,一个月不听琴,什么琴控技也都过期了,如果那样他二人还是离不开,也只得祝福。这样,邢卿也不会猜到是她在作梗。 成言咬着嘴唇:“明娘子为人剔透,想的一定比我周到。我听你的便是。” 明夷大喜过望,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运用心机,可这样也是值得。 如果成言与葵娘成了,就都是拾靥坊的人,那时之初恐怕很难和她撇清关系了。 门开了,夏幻枫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位徐姓少年。 少年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但眼里已经没有了行尸走肉一般的木然,在忧郁中多了一丝坚定。 夏幻枫捡起地上一截烧过的柴火,掰了一段焦黑的细枝,从怀里取了张丝帕,写了几个字,交给少年:“你去容异坊找账房,你也认得的,给他看就好。” 少年收了丝帕,站立不动,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对夏幻枫行了个大礼,转头便跑了。 明夷倒是没想到会如此,上去问道:“你来之前,他视你如不共戴天之仇人,如今像是把你当恩人,你究竟做了什么?” 夏幻枫微微一笑:“说真话而已。” 明夷不放:“究竟如何,你也总得让我满足下好奇。” “这件事让明娘子受了惊吓,还劳烦了你朋友,不给个交代也不应当。只是说来话长。”夏幻枫也站在天井中央,望天而叹,“我长话短说吧,丝绸坊的徐掌柜确实与朝中势力有勾连,且为之洗清受贿之银两,账册俱在。那方势力失了势,东窗事发,徐掌柜牵连在案,犯得是诛九族的罪过,他自知性命不保,只求保全血脉。我与徐掌柜有私交,为其奔走,在事发之前,上下打点,给他先安上了不知情之下走私财帛的罪名,判斩首抄家,家人被赶出长安。” 第一百一十五章 撮合 夏幻枫的故事不是很长,到也说清了脉络。就是徐掌柜站错队已是必死无疑,于是挑了个可以保留家人性命的方式,先死为敬。其后加上夏幻枫的打点,不了了之。而容异坊,早在徐掌柜获罪之前就卖给了夏幻枫,银子用于上下打点,也都花得差不多了。 明夷自是愿意相信这番说法,只是不知他如何说服了那少年。 夏幻枫解释道,徐掌柜曾托他一事,料得以自己儿子的脾气,定有一日回到长安,如若遇到,便请夏幻枫说服他远离是非,留下了一些叮嘱。为使他采信,徐掌柜说了些他父子间平素之事,旁人无从可知。 少年听后,嚎啕大哭。夏幻枫让他去账房取一些银子,离开长安,隐姓埋名,好好拾起祖业,重开丝绸庄。 “他就这么听话?”明夷觉得不可思议,那孩子看来是个偏激又执着的人。 “为什么不听?我大骂了他一顿,他阿爷用命换来的他的苟且偷生,他却做下三滥的事儿败坏阿爷德行,这才是最不肖的子孙。”夏幻枫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今他没别的选择,要么不信我,让我绑去官府,昂首就戮,他徐家自此绝后,下去也无脸见阿爷;要么信我,好好振作,待有日有财有势,而风水轮流转,对家落了下风时候,自有重回长安的机会。” 明夷听得频频点头:“看来他真是没得选,只是你觉得会有那么一天吗?” 夏幻枫看她一眼:“你知,我也知。这天恐怕他此生见不到,但若这点念想都没有,让他怎给自己一个借口继续活下去。” 这话虽残酷,却是大大的事实。明夷难免想到邢卿,比起徐姓少年的家仇,他的家仇背后是涉及整个武林的一盘大棋,落子之人手里恐怕是有震慑填下的权力,这一点,邢卿也不会不懂。只是,他需要为复仇活着,可以醉于今朝,可以在幻想中歌舞升平,但不时需要醒一下,记得,有个仇,必须要报。 再看成言,似懂非懂。他心里干净,与他们都不同。 正因如此,明夷极不愿意让成言涉入邢卿的家仇之中,一旦与他一同负担起这些,他再不会有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恐怕得背负上整个主流江湖的敌意。 而私心也有,成言若涉入了,时之初定无法独善其身。虽然成言口中,二人只是塑料师徒情,一个求武艺,一个不过找个家仆一般。但明夷看得出,时之初对于成言是真心的喜爱,否则他这样随性洒脱之人,何必给自己找个麻烦。 这种喜爱,与明夷对成言的喜爱大概很相似,就因为这孩子,干净。 夏幻枫走出破屋,对明夷道了个歉:“本该为明娘子设宴压惊,只是我还需即刻赶去银匠处验货取货,这事儿也不放心给他人去做。恕我先行一步了。” “这么快就走?”明夷想起洪奕的叮嘱,“我倒是没事,洪奕受了不小的惊吓,夏娘子那儿可有适合压惊的好酒,给她送两瓶去。” 夏幻枫愣了会儿,面不改色:“好,我会安排。” 看夏幻枫走远,明夷也摸不清他究竟怎么想。她方才如此说,若是旁人,会觉得有些唐突。但他与洪奕那样的关系,洪奕出了那么大事,处理完这儿的手尾,不立马跑去安慰就太不应当。 成言倒是兴致勃勃:“师娘子好些没?要不我陪你去行露院探望她?” “你忘了我们方才说的吗?”明夷不想让他有反悔的机会,“你该暂时远离行露院一段时间。” 成言很为难的样子,挠着头:“就算要走,我也得跟他打声招呼吧。” “不用,我会给你带话的。”明夷决定速战速决,“走,我们回新昌坊。” 成言不及辩驳,被明夷拉着出门,去西市借了容异坊的马车直奔新昌坊。 带成言入老宅,第一个跑过来的是胤娘。 “言哥哥,你怎么来了?我好想你啊!”胤娘一把抓住了走在牵头的成言,水灵灵的眼往他身后扫着,却只看到明夷,眼里头满是失望。 明夷看着一肚子不舒服,笑着把她从成言胳膊上拉走:“怎么?找你初哥哥呢?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胤娘脱口而出,又觉得有些不妥,换上怯生生模样,“胤娘只是担心初哥哥没人照顾。” “时之初一个人惯了,你还是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两位哥哥担心才好。”明夷忍着不爽,依旧和蔼可亲。 连山是第二个来的,目光也落在成言身上,有些防备。 明夷给二人做了介绍,眼睛则满院子找葵娘。 葵娘也是太让人哭笑不得,躲在院子一角,被水缸遮着大半个身子,只露出小小的脸,通红,跟水上飘着个粉红睡莲一般,娇憨可人。 “葵娘,快过来见过你恩公。”明夷大声招呼着,所有人都看着葵娘,弄得她无所遁形,脸是更红了,被身旁喜欢看热闹的大姐大娘拉了出来,往门口推搡。 明夷带着成言走进继业楼一楼厅中坐下,随手将羞答答的葵娘拉了进去,又招呼上绫罗,坐在一起。 胤娘见时之初没来,本就无趣,又没人搭理,怏怏地继续干活去了。 最尴尬是那些热心的大姐还竞相安慰她:“虽然这位小郎高大英挺,可连山也不错啊。” “都不知那人干什么的,连山是拾靥坊的总管,嫁给他可就享福了。” “胤娘你可别光看眼前,女子最紧要找个踏实的男人。” …… 葵娘看了眼院子里,咬着下唇,看着明夷,欲言又止。 明夷贴近她耳边:“那小女子与成言并无私情,只不过想做他师娘,别担心。” 葵娘的脸像煮熟的大虾一样红,低下头,唇边带笑。 成言虽见识过的女子不少,但少有葵娘这般年纪小脸皮薄的,问道:“葵酿是吧?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绫罗与明夷对视一眼,也是心知肚明,笑道:“她身体倒是无恙,只是心上怕生了病?” “什么病?怎不找大夫来看?”成言惊奇道。 绫罗扑哧笑出声:“害相思,算不算病?”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抓贼 绫罗一说破,闹红脸的成了两个人。 明夷看着面前这俩干干净净的一对,打心里头高兴。 听连山说,工厂里头已经用过了午饭,她便请成言在坊中的小酒馆简单吃些,好说歹说,央了葵娘相陪。 席上,从葵娘的身世,说到成言之前的轶闻,明夷觉得自己算是个合格的红娘,成功让成言对葵娘生出了些怜惜,而葵娘更是对成言崇拜到不行。 美中不足是,成言终于还是会说起邢卿。邢卿也算是葵娘的古琴教习,二人这算是找到了共同话题。又围绕着邢卿的衣着、琴艺、为人聊得不亦乐乎。 明夷着急也没用,瞪完葵娘瞪成言,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 饭后,明夷把下面的任务交给了绫罗让绫罗与辛五郎同骑,成言载着葵娘,出城去临潼踏青,顺便摘些石榴回来。 辛五郎是何等剔透,一眼看出葵娘心思和明夷的用意,与绫罗交换个眼神,向明夷挑眉点头。有着两位风月老手的相帮,相信,此番出游回来,一定有新的进展。 打发走这四人,明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家贼之事,必须解决。 明夷让连山召集所有工人在继业楼一楼,煞有介事让身材健硕的贾七郎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出。 她从未如此严肃认真对这些人说过话。 但这次,必须彻底绝了后患。 “拾靥坊兴家不易,经逢大难,在废墟之中能重新开业,在场每一个人都有极大的功劳。我不会忘记各位对拾靥坊的付出,其后,拾靥坊还将在长安另开三家分店,我会在在场之人中,挑选掌柜人选。除此外,工厂也会扩大经营,各位以后都是资深的师父,都回各自带一组人,提高酬劳至少一倍。” 明夷边说,边仔细观察每个人的神情,大多数都是容光焕发,喜上眉梢,左顾右盼,欣喜不已。 胤娘神色与别不同,颇为平淡,甚至有些为难的样子。 另有两人,在胤娘身边,互相看了眼,嘴边有笑容,眼角却没有弧度。 敬酒喝完,该轮到罚酒了。 明夷声色俱厉。 “我明娘子自认对你们不薄,如今乱世,身为女子,在长安得以安居不易。你们若不珍惜,有的是取代你们的人。 有一位胡人与先父有故交,听闻先父仙游,送了一袋宝物当作帛金,听他说里头是一颗夜明珠和一颗僧伽罗的宝石,我未来得及打开,匆忙收在神台之后。其后我朋友师娘子出事,才发现宝石不翼而飞。 这钱不算什么,但我真没想到拾靥坊会出这样的事。如今查验个人所为已不易,我也不愿意闹上官府,唯有用我自己的方法解决。 今日之内,我必须找出夜明珠和宝石,如能找到,既往不咎,我也不再问是谁所为。谁找到便将袋中宝石赠与一颗。 如找不到,在场所有人,都会取消升迁的机会,原本预备增加的饷银,一概不再加。雇佣期满,全部不再录用。” 这一番话,场内十几个人算是炸开了锅,对家贼的怨恨之意溢于言表,也有央求明夷不能以一人之过惩罚所有人的,但她也严词拒绝。 “我想要的拾靥坊,每个人都应当为了所有人的利益着想。不连坐送官查问已经是我的仁慈,你们这下了牢狱,皮肉之苦恐怕也受不了,又无钱打点,很可能送一条命进去。不要浪费时间了,房间里、庭院里、挖地三尺,也给我找出来!” 明夷说完,坐在厅中间,一言不发。 连山要去帮忙,明夷制止了他,招呼他过来,叮嘱他与贾七郎一起看好门口。 明夷相信,那个小袋子,会自己出现的。 不出所料,未到一个时辰,小皮袋子被一个少妇送了过来。 明夷让所有人停下手,过来一同验看。 “娘子,我找到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你想找的东西。”少妇形容消瘦,下巴有一颗大黑痣。 明夷一看便知没错,这皮做的袋子很容易辨认。接过来,捏了一下:“在哪儿找到的?” 大黑痣低着头说:“在……在娘子房里。” “胡闹!若在我房里,我怎会找不到!”明夷呵斥道,“难不成,我将宝石藏起来难为你们吗?” 大黑痣将周围围观的人看了一圈:“娘子房里并非只有一张床铺。” 所有人都看向了胤娘,窃窃私语多了起来:“就她来路不明,我们都在荐人坊登了记的。”“看她白嫩清秀,如果不是有企图,怎会在此做女工,早就找好人家嫁了,定然蓄谋偷盗!”“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怎么做贼?” 胤娘脸色苍白,咬紧嘴唇,一下子跪了下来:“娘子明鉴!不给我发粮饷没关系,把我赶走也没关系,但不能这么诬赖我!” “你起来。”明夷声音毫无温度,“事情还没完,不用先辩驳。” 胤娘站了起来,狠狠瞪着那大黑痣。 大黑痣来了精神:“娘子你看她那眼神,必定不是善类。” 明夷拍了拍钱袋:“大家都在庭院里忙着翻找,怎么你会想到去我房里找?” 大黑痣拉出一个穿苔绿色裙子的女子:“其实我早就怀疑这胤娘有问题,前天晚上,我起夜看到鬼鬼祟祟在连山屋外晃荡,像是在偷听。她可作证。” 苔绿裙女子一个劲点头。 明夷心里头有了答案,看向胤娘:“你还有什么可说?” “你们定然是贼喊捉贼!若夜半见我,怎不早告知娘子,要让大家翻找这么久!若早有怀疑,又怎会不马上去翻我床铺?我若真是盗贼,又怎会将赃物放在如此危险的地方!”胤娘步步紧逼着那两人,气势凌人。 明夷嘴角微微上扬,这小白兔,终于忍不住秀出她的尖利牙齿了。在这之后,看你还如何装得无辜可怜! 那被逼问的两个女子步步后退,差点摔了一跤,镇定住,向明夷投诉道:“娘子,你看这胤娘果然原形毕露!定不要放过她,带她去见官!” 人群里也有了不同声音:“是啊,她做了这事,差点害了大家,不能就这么放过。”“她细皮嫩肉,哪受得了牢狱之苦,算了。” 两派的声音,都听入明夷的耳里。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七章 落网 明夷将连山叫到身边,耳语,将两种意见的人记下来。她已决定了,主张报官的约满就打发走。 都是女子,这世道明知将她送入衙门会面临生不如死的待遇,毫无同情心,甚至乐于吃人血馒头,这样的人,可怕。在能选择的情况下,必须将这样的人剔除出自己的生活。 胤娘在千夫所指下,神色由愤然,到出现一丝凄厉,继而满满平复,像下了什么决心,又跪了下去,声泪俱下:“我绝没有做偷鸡摸狗之事,娘子若不信,对我怎样处罚皆可,即便杖毙我也不愿在牢狱偷生。只是凭小人一面之词定罪,胤娘不服!” 明夷定定看着胤娘,看她在央求之后的倔强决然,终于抬起头直视自己眼睛的样子。明夷突然觉得有一丝熟悉感,不是来自乔茵的脸,而是来自于也曾如此决绝过的自己。 那些对胤娘撒娇扮白兔的不爽,那些不得不承认因她的青春而起的嫉妒,渐渐不再那么重要了。 尤其在看到大黑痣和苔绿裙刻薄凶狠的嘴脸之后,胤娘的倔强显得有些可爱。 “你没有做过,可有何证据?或者,你可见过其他可疑之人?”明夷瞄了眼那两个惴惴不安的女人,向胤娘问道。 胤娘没有抬眼,怔怔摇了摇头。 明夷不想再继续了。 “还有一颗宝石在哪里?拿出来,你们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明夷是真的有些累了。 这话对着那俩人说,她们对视一眼,脸色惨白。 大黑痣仍想再辩白,被明夷直接喝止:“我不想再听什么废话。这里头有一颗明珠两颗宝石。这皮袋上面还有泥土的气味。如果你们还知道畏惧,老老实实交出来,也就罢了。偷偷从土里挖出来,而后栽赃于人,事到如今还贪心不死,拿走一颗,真以为能做得天衣无缝吗?” 两人腿一软,都跪了下来,双手趴在地上,都快撑不住:“娘子饶过我们。” 虽然明夷始终不太习惯被人跪拜,但看眼前这两货,真是一点不忍之心都生不出来。 大黑痣眼泪流了满脸,带着哭腔要说什么,被明夷打断。 “我不想听你们说有什么原因、苦衷。人穷可以志短,一时行错我可以原谅,但不知悔改还要陷害他人,我相信再给你们十次机会也改不过来了。”明夷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现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把宝石拿出来,离开这里,别让我再看到,或者我直接送你们去衙门,生死与我无干。” 苔绿裙听了,连忙解下发髻,从厚重发髻之中取出了一颗碧蓝的宝石:“谢娘子不送官之恩!” 手颤颤送上宝石,拉着大黑痣起身,连滚带爬出了老宅。 事情过得太快,胤娘都反应不过来,还在地上跪着。 明夷看了连山一眼,他心领神会,将胤娘扶了起来。 明夷走近她,拉起了她冰冷的手:“方才吓到你了,没事吧?先回房休息一下?” 胤娘神色里比之前多了明显的谦卑,不敢造次,低头回道:“胤娘无事,相信娘子如此心明眼亮,定会查明真相。” 明夷看着她低头的侧颜,方才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倒是包裹着重重的防备。 这小女子不简单。看她情绪控制之快,一种可能是情商惊人,自控很强,第二种是早就洞悉了明夷的手法,知道自己不会真的被送官,甚至知道明夷在给那两人下套,因此,当自己有机会反扑时候,她选择沉默,因为这样会让明夷认为她诚实可靠。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这小女子就厉害到可怕的程度了,恐怕连自己都算计不过她。明夷心头揣测着,无论她是不是如此心机深沉,最重要对自己没有恶意,便不怕她搞风搞雨。 无论哪种可能,这女子都非池中物,如能为自己所用,那更是如虎添翼。 唯一的顾忌,就是如果她处心积虑要害自己,留在身边会是大祸患。但这怎么想都不至于,她是乔茵,明夷有恩于她,她不是乔茵,明夷与她无仇。 或者,自己应当放下这些防备,试着用真心去捂热她?只可惜打一开始由于一句初哥哥带来的反感,明夷心头还是先入为主,难以与她亲近。 慢慢来吧。 这番事情闹完,明夷觉得耳中嗡嗡响,脑袋生疼,恐怕是这几日都奔波操劳,睡眠太少所致。 让工人们继续做工,叮嘱连山注意进度。后面几日让绫罗和葵娘来帮手,恰好也补上了人手的不足。待开张日后,还需去荐人馆多挑些人手,以备优胜劣汰。 明夷回到自己房间躺着休息会儿,这毕竟原本是工人的住所,十分简陋,晚上又开始凉了。真让她和胤娘挤在一起睡她也受不了,再忍几天吧,找夏幻枫想想办法。 长久之计,还是需把后院和烧毁的房屋修缮起来,这样自己才算真正有个落脚之地。 脑子里盘算着修缮的钱,产品的利润,会员的收益,数字盘旋充斥在眼前,渐渐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把她吵醒的是成言的大嗓门。 下楼看时,成言正给女工们发石榴,一人一只巨大的石榴需两手捧着,人人喜笑颜开。 他身后站着笑盈盈的葵娘,小小的身子在他衬托下更加弱不胜风。脸上却笼罩着一种贤妻良母般的光芒,眼睛随着成言而动,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看来,这踏青还是挺有效果的。明夷悄悄靠近,先将站在一旁的绫罗拉了过去:“如何?这二人可有进展?” 绫罗似笑非笑看着两人:“落花有意,耽于羞涩,流水坦荡,难以成事。” 明夷也知这事情非一日之功,当务之急,不能让他再见邢卿。 天色已晚,明夷计算了下,让连山去坊里借了辆马车:“葵娘、绫罗,我与你们一同去行露院,我得去看看师娘子。” 成言抱着一大包石榴送到马车里:“我与你们一同去吗?” “你赶紧回去吧,你师父还在等。我去与邢卿说。”明夷接下石榴,跟两位小娘子上了车,赶紧让车夫出发。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失魂 葵娘在车中,依旧恋恋不舍,走远了才回过神来。 明夷笑她:“你现在知道舍不得,怎么在一起时候不知道把握机会呢?” “我……”葵娘未开口,先脸红,“我看着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也着急。” 绫罗笑得十分温柔:“慢慢来吧,尽量多些机会见面,而后再让你明夷姐姐去给你说媒。” 葵娘怯生生看了明夷一脸,眼里头闪闪的,欲言又止。 明夷知她心思:“放心,我是最希望你们在一起的,只是这事还是需要他心上有你,否则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得意。” 葵娘认认真真点了点头:“我明白。” 明夷的脑袋还在嗡嗡发疼,无心说话,闭着眼休息。穿越以来,一路风风火火,事情没有停歇过,整个人的精神被一口气吊着一样,如今似乎到了瓶颈,身体先举了白旗。 终究还是年岁大了。 只是没想到,洪奕的情况比她更严重。 正是行露院最热闹的时候,莺声燕语,迎来送往。 她打开洪奕的门,里头安安静静,灯都是暗的。 原以为她只是睡了,给点了灯,发现床上的洪奕不太对劲。 洪奕的额头豆大的汗珠往下滚,眉头紧皱,双眼闭着,表情十分用力,像是在噩梦之中,更像是鬼压床一般的梦靥。 明夷找了帕子给她擦汗,轻轻摇动她,试图唤醒,却始终没有效果。 眼睁睁看她不断挣扎,却无能为力,明夷着急得自己都要哭了。开始用力推她,喊她,还是没有变化。最后,明夷使出了杀手锏,拔下头上簪子,向洪奕的脚心刺去。 随着一声尖叫,她洪奕像是回魂了。眼睛圆睁,一脸惊恐。 明夷呼了口气,把洪奕搂在了臂弯:“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洪奕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像是无法聚焦,穿过她的身体看到背后的墙一般。然后转过头,怔怔看着自己的脚。 半晌,说了句:“疼。” 明夷只以为她被噩梦吓到,便哄着:“一会儿就不疼了?我给你带了石榴,可甜了。” 把桌上的石榴拿来,使劲扒开,一颗颗晶莹水红如宝石,十分可爱。扒下一掌水红,送到洪奕嘴边。她看了眼石榴,看了看明夷,愣是不动。 明夷把手抬了抬:“吃啊。” 洪奕又看了看石榴,张开嘴,明夷顺势抬手,都进了她口。 只见她腮帮子鼓鼓的,过了会儿咀嚼起来,唇边有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来。明夷笑道:“又没人跟你抢,慢点。”顺手将嘴角的石榴汁擦掉。 洪奕嘴巴终于不动了,明夷才觉得不对劲,她把石榴籽儿全部吞了下去。 “别吓我,你是不是装呢?我看出来了,装弱智?演技太差了。”她心里有不祥的感觉,不肯接受,勉强笑着推洪奕。 洪奕又看她一眼,眼神定定的,张了张嘴:“啊。” 明夷被吓到了,握住洪奕的肩,正对着她:“不玩了,我要生气了!你再这样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洪奕像受了委屈一样,闭上了嘴,低下头不说话。 明夷想浑身被浇了冰水,失了方寸,不知该向谁求救。 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是师红依的魂魄回来了,而洪奕的魂魄不知何踪。师红依自身魂魄不齐,所以才有这痴痴傻傻的情状。 如果那样,到哪儿去找能拯救之人? 如今只能希望,是被绑架的事引起的后遗症,只是一时神志不清。夏幻枫也不知有没有来过,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系。而他现在又无法联络上,她目前能求助的殷妈妈。 殷妈妈正在大厅与几桌客人打招呼,见明夷跌跌撞撞一脸惨白模样下来,发现不妥,便走近来:“怎么了?” 明夷看人多也不便说,边干脆拉着殷妈妈的手上楼:“劳烦妈妈随我来。” 殷妈妈心知是出了大事,便连忙跟上。 看到床榻上洪奕的模样,殷妈妈反而舒了口气:“不用太担心。这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她上山遇到山火受了惊吓,回来就曾经如此,先是神志不清如同孩童一般只知道吃和睡,而后长睡不醒,直到你那日来看她,才算是彻底清醒。这次被劫,恐怕也是吓到了。” 明夷并未因此放下心来,上次被吓到,洪奕就占据了师娘子的身体,这次呢?她还能把身体拿回来吗?如果只能等待,这种等待太过于揪心。 明夷追问道:“那上次从神志不清到彻底昏睡是有多久?” 殷妈妈仔细回忆:“她回来睡醒就犯病,而后不过是两三个时辰浑浑噩噩,再后来就长睡了三天。” 明夷咬了咬嘴唇:“好,那我在这守着。明早找些大夫来看看。” 殷妈妈安慰她:“不会有事的,你也不用太挂心。上一次我为她找遍了城中的名医,都是一筹莫展,你也不用白白奔波。” 这话一说,明夷的心又乱了一层,现在的问题,是花钱都解决不了了。 殷妈妈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倒是有一个世外高人我上次找她,她恰好出了远门。据说现在回来了,医术出神入化,有通天地起死回生的本事。” 明夷听这话便苦笑道:“世上哪有起死回生,想是以讹传讹吧。” 殷妈妈摇了摇头:“旁人不知如何,此人医术之高,我是亲眼得见过。她是真敢从阎王生死簿上划名字的神医。” 明夷看殷妈妈如此认真,不得不心动起来:“她在何处?若明日洪奕情况不妥,我便去找她。” 殷妈妈点了点头:“我带你去吧,我与她有几分私交,闲人她是不会见的。” 明夷行了个礼:“多谢妈妈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 洪奕应当是白昼里睡多了,晚上是一点都不肯休息。啊啊地张着口要吃的,明夷让厨房做了粥和羊肉羹,一口口喂她,一边喂一边擦,明夷的眼泪也一边控制不住往下掉。 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比这更可怕,应当是骄傲美丽如洪奕,如今像个痴呆的孩童一般,任人拨弄,丝毫不知何为自尊,何为自我。 她绝不会让洪奕就这么下去。2k阅读网 第一百一十九章 求医 这是明夷自穿越以来最长的一夜,巨大的恐惧让她绝对不去想那个万一。 她可以没有任何人,不能没有洪奕。否则,她真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一个不该存在的乱码,连继续努力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边微微透出光亮,洪奕终于肯定睡去了,呼吸均匀像个婴儿。明夷不敢掉以轻心,坐在她床榻上,继续看护。半个多时辰,她酣睡依旧,明夷觉得应当进入了第二个阶段,稍微松了口气。 而她自己的头疼因为熬夜的缘故更加显著起来,敲敲脑袋揉揉眉心怎么都纾解不了,只得闭目凝神,希望休息一下能缓过来。 眼睛闭上渐渐身体被疲惫侵袭,睡意也浓了。一场乱梦,剑拔弩张,飞檐走壁,正在树冠上躲藏着,腿部被掌风袭来,跌落下去,瞬时把她吓醒了,心脏跳动剧烈,十分不适。 定神看,这梦里的掌风应当不是无缘无故。洪奕的脚伸出了被子,光溜溜架在她腿上,看来方才是一脚蹬了过来。这便罢了,让明夷吓到的是,洪奕正瞪大了眼看着她,像是被吓醒的是她才对。 明夷小心翼翼凑过去,还怀着仅剩的一点奢望,轻轻唤她:“洪奕?” 洪奕看着自己的脚丫子,不理她。 明夷很想此时能彻底晕过去,不用接受这个事实:这一次,恐怕没有上次睡醒就好那么简单。 抹了抹眼泪,毕竟还没到完全绝望的地步不是吗? 晕不过去,死不了,就得继续往前走。 殷妈妈来看了洪奕的情况,立马叫了马车,与明夷一起扶着洪奕上车,往城外赶。 明夷搂着洪奕,见她神色十分惊恐,手紧紧抓住了明夷的胳膊,心头一酸。无论魂魄是否健全,无论是晚唐的师红依对于丰明夷,还是真正的洪奕对于明怡,都是不可取代的唯一信任。 车一路出城,越过田野,翻过山坡,越行越远,越来越陡。洪奕也更加紧张,咬着嘴唇,身体僵硬。 “我担心洪奕受不了这般路途奔波,如果治疗需要多次来回,能不能请神医到长按短住?食宿我来负责。”明夷看她这副模样,着实心疼。 殷妈妈面有忧色:“她从不涉足长安,也是害怕行踪显露后,惹得太多人求医问药,无法脱身。” 明夷对那位神医兴趣更浓了:“看来她住所也是鲜有人知,殷妈妈与她交情很深吗?” “我与你说过,年轻时我有个相好的武将。这位神医是他一位好兄弟的妹妹,他曾在战场受重伤,久未痊愈,有日在我这儿晕厥不醒,我给找了城内的大夫,都说回天乏术。只得找他兄弟帮忙,他连夜将我二人带来神医处,才得以保住武将性命。”殷妈妈言语已经十分平淡,说起过去的事,如同于自己无关。 明夷惊异道:“竟是位女神医。” “是啊,她年少时嫁了一位继承祖上医术的小神医,夫家姓缪,她闺中排行四娘,跟随小神医一同钻研医术。只可惜小神医躲不过天命,有日上山摘药,失足殒命于山崖下。幸而留下了不少祖上医书,加上缪四娘天资聪颖,又喜爱医道,渐渐医术竟不逊于先夫。只是身为女子,毕竟不便抛头露面,又怕被江湖中恶人相胁,因此隐居山中。”殷妈妈说起缪四娘,难得表现出一脸欣赏之意。 明夷点头,身怀异术,怀璧其罪。哪个官家不想有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谁能允许敌对势力拥有她?哪个帮派不需要一个回春圣手?若神医帮了自己宿敌,岂不是宁愿世上无神医?抢夺她,毁灭她,这就是这个俗世对她的最大反响。 殷妈妈继续说道:“我当时在缪四娘处照顾他,住了一段日子,与她也算是十分相契。后来她从她兄长处得知我被武将所弃,十分为我不平,怕我郁闷难解,特意飞鸽传信让我去她医庐修养身心,我俩因此成为莫逆。不过她性好清静,我二人一年传信两次互报平安,无事少有来往。” “我明白,你是怕往来多了给四娘带来麻烦。”明夷对那位四娘也越发神往,能让殷妈妈推崇备至,能几十年与青山相守的女子,绝对不是凡人。 搂着怀里的洪奕,明夷叹了声:“我只望能与洪奕各自平安,与殷妈妈和四娘一般,相扶相望几十载。” 殷妈妈看这二人模样,动容道:“这就是我为何愿意将你二人带来的原因。四娘从不愿让人上门求医,性情使然。她只在隐姓埋名周游各地之时,医治恰被她遇到有缘相见的病人,说这边是上天要她治的人。见不到,便是天命,不可逆天而行。” 明夷听得有趣:“倒是头一次听到有这样说法。” “她认为小神医早夭,便是因为从不拒绝上门求医的人,救了不该救的,触怒了天命。因此,上门求她,她无论如何都不医治,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行。”殷妈妈说道。 明夷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这位缪四娘相当聪明,以这样的理由,让所有人知道,即使找到她,也不得其用,渐渐便让人死了心,保全了自己清静。 但忧心也随之而来:“她会不会拒绝医治我们?如果她云游在外,我们岂不束手无策。” 殷妈妈笑道:“放心,一个月前我收到她传书,正从江南道赶回来,急着用刚找到的一种草药配合原来的药方。这一研究,她恐怕短期都离不开医庐。至于愿不愿意医治,我们只能赌一赌了。” 明夷心定下了一大半,默默祈祷那位缪四娘能有怜悯之心。 低头看看肩上颠簸着已经昏昏欲睡的洪奕,枕着她,眼睛快要睁不开。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明夷准备扶着洪奕下去,没想到下车后,见到的是一片陡峭山崖,郁郁葱葱的树木,看似绝路。 殷妈妈叮嘱马夫在此等候,对着明夷一笑:“我们的路程才刚刚开始。” 明夷倒抽冷气,抬头看偌大的山体,云深不知处,只能接受了现实。是啊,既然是隐居,怎么了能会在马车能到达的地方呢?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章 四娘 殷妈妈回头看了眼明夷:“你腿脚可好?路程不好走。” 明夷撞了撞自己的太阳穴,呼了口气:“没事,我撑得住。” 被她牵着的洪奕还在恍恍惚惚,刚醒来的样子,抬头看看山,又看看明夷。 明夷知道不把她搞定,这路走不下去。毕竟只有两个女子,要架个人上山简直不可能完成。 她抓住洪奕的两边肩膀,正对着她,慢慢,一字一顿说:“听我说,一会儿,跟着我走,往上走,知道吗?” 洪奕看着她,笑。 明夷重复着:“往前走,到了给你好吃的。” 洪奕听到吃这个字终于有了反应,用力点着头。 三人开始爬山,明夷在前,拉着洪奕的手,洪奕紧跟着她。殷妈妈殿后,一边照看洪奕,一边指示明夷行走方向。 这种荒山不若景区,也并无村落聚集,因此没有踩出来的路,都需在树林草丛里穿行。稍不留意,衣裳便被树枝扯住,明夷干脆将衣袖撕了,也替洪奕把裙摆往上提,扣在腰带里,便于行动。洪奕看着她忙活,觉得很有趣的样子,一路新鲜感代替了恐惧,总爱伸手摘些叶子果子,拦不住就往嘴里塞。 明夷和殷妈妈拦了几次,还是有两次没拦住,怕她吃了有毒害的东西,明夷只得拉着她逼她吐,不吐就往嘴里抠,弄得洪奕眼泪吧啦,一脸怨恨,自己的手指也被洪奕咬了个大印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明夷又只得与殷妈妈找了些无害的野果,给她放手里吃着玩着,终于算是清静了。 树丛只是一道关,到悬崖,才更令人着急。 那一路十分惊险,脚下能踩的只有一脚多宽,必须双手扶着山体,侧身往前,而背后就是无边悬崖。原本背靠山体走更加安全,可洪奕一看山下,就吓得尖叫不止,完全无法成行。 只得三人都面对山体,解开三条腰带,系成长绳,绕在洪奕腰上,两边由明夷和殷妈妈牵着。明夷在前,一手扶着山体,一手紧紧拉着洪奕的腰带,眼睛看着她,一路不停:“乖,摸着前面,往我这儿走,慢慢的,听话,到前面我就给你摘果子。” 明夷的心思都在洪奕身上,完全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恐惧,直到走过那段险路,回望时候,她吓出了一身汗,无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幸好洪奕虽然智商像个五六岁孩童,但还算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最难的一段也就这么过去了。 之后便是漫长的跋涉,要下山谷,明夷的腿脚已经酸痛得不行,洪奕也赖着不肯走了,三人只得暂时休息下。明夷脚下的布鞋快磨破了,尤其是脚趾,没有什么保护,鞋尖隐隐渗出血来,痛到麻木了,脱鞋一看,脚趾盖儿已经全部脱落。 殷妈妈看了看,也为之心疼:“你是没爬过山,尤其是下山,心里又紧张她,脚趾一直在用力巴住,才会如此。都怪我,没早些提醒你。” 明夷笑道:“没事儿,就算提醒了,我也还是只会这么走。倒是因为紧张,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呢。” 再看殷妈妈的鞋,虽然也有磨损,但未有出血,应是懂得爬山之道。而洪奕也还无碍,因为她不懂危险,脚是放松的。 殷妈妈掏出条轻薄无比的丝帕,一撕为二:“这是客人从苏州带回来的,极为柔软轻盈,你塞在鞋子前头,能吸收出的血,也会舒服些。” 明夷看帕子已经撕毁,也不好再拒绝,听言为之:“多谢殷妈妈了,此番让你如此劳累。” “说的什么话,红依也是我行露院的活招牌,我可不能让她有所闪失。”殷妈妈豁达一笑,“放心,我们一定能救她。” 明夷点了点头,穿好鞋,咬牙站了起来:“我们走!” 医庐用茅草与枯枝搭成屋顶,与山色融为一体,像长在山里的房子。在山谷之中,没有招牌,没有篱笆,也根本无需这些。 甚至连门,都是虚掩着。 殷妈妈喊了声:“四娘可在?” 山里头原本就幽静,只有虫雀与溪涧之声,人声一出,回声盘旋,更显得山谷幽深。 吱呀一声,门开,里头的人一身灰色:“不用那么大声,早听到你们脚步了。” 明夷看着缪四娘,怔住了会儿。 她的声音柔美,如在微笑。脸上并无半分笑意,却带七分慈悲。 并不明艳,也已显出年纪不小,只是眉眼温柔,端正庄重,眼里透着万分的平静,如能阅尽天下一般,气度不像凡人。 如果在她手中放一枝杨柳,她便是观世音。 缪四娘扫了明夷和洪奕一眼,眼光在洪奕身上停留了片刻,已经心知肚明。 “你知道我从不医治上门求医之人。”四娘声音柔软,语气却十分坚定。 殷妈妈笑着上去拉住她:“我不是要你为我坏了规矩,虽则红依是我行露院的头牌,没了她我不成,但我决不会让你为难。” “那你还将她带来?”四娘不为所动。 “我是看到她两人的样子啊,就想到我们俩。你看,她将红依一路带上山,是多不容易,脚趾盖儿全脱落了也不叫一声苦,这是为什么?因为她满心都挂念自己的姐妹,如今这样的情谊已经不多见了。”殷妈妈巧舌如簧,拉着四娘的手不放。 缪四娘看了眼明夷的脚,轻轻脱开了殷妈妈的手:“你们可以在我医庐歇脚,我这儿的药,你们拿去止血,包扎都可以,自己动手。我不会管,别坏了我规矩。等体力恢复了,你们就下山吧。” 缪四娘转身走进医庐,没有关门。 殷妈妈拉着二人进去,在明夷耳边说:“进去再说。” 明夷自然识相,何况也确实太需要休息一下了。 医庐不大,分了三个空间,最外头是一张桌子,两张椅子,还有炉灶,摆放着一些山野菜,墙上还刮着一只野兔,想来是用来当晚餐的。明夷心里也有些奇怪,若是独居,为何有两张椅子? 缪四娘在中间屋忙着,桌上有各种草药、瓷瓶,其它看不分明,应当是她书房兼药剂室。 最里头门关着,只能是睡房了。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圣手 在殷妈妈建议下,明夷将鞋子脱去,让受伤的脚透透气。前几日受伤的脚踝,原本已经好了八成,这一番折腾,又肿了起来。 殷妈妈看了一眼,皱紧了眉:“你可不能急着出山,再走,你的脚就废了。” 明夷也开始忧心起来:“是啊,这几天忙着东跑西颠,也未好好用药膏敷上。” 殷妈妈想了会儿:“是你手臂上曾用过的那款药膏吗?确实十分稀奇。” 她说着,眼神往里间飘着。 明夷顾不上自己的脚,先得管着洪奕,幸好她是真累了,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轻轻打着鼾。 殷妈妈轻声说:“你看着她,我进去帮你再说说。” 明夷点了点头,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缪四娘是个太有主张的人。 殷妈妈走进去,二人说着话,明夷不敢偷看,只静静听着。 殷妈妈未开口,缪四娘先发制人:“你也来过,多少知道些止血散瘀的药,自己拿去就是了,别指望我看一眼。” 殷妈妈话里带笑:“你看一眼又何妨?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谁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绣余,我不想对你说出伤害你我感情的话,所以,你也别再强我所难。”缪四娘声音没有什么变化,可莫名让人觉得紧张。 原来殷妈妈闺名绣余。 殷妈妈讨了没趣,便换了战术:“好好,我自己给她治脚。不过我都这么多年没来,也不一定能分得清止血还是化腐什么的。不敢动,还是让她自己选吧。治坏了,我怕是要把她留在这儿了,我一个人也没法照顾这两个病人出山谷。等一个自己脚好了,一个自己神志清醒了,你再传书给我,我来接她们。就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走。” 殷妈妈往外间走,缪四娘按兵不动。 明夷自然知道殷妈妈是做戏,两人一对眼,配合起来。 “殷妈妈,你要留我们在此?”明夷勉强站起来,向里屋喊道,“劳烦缪四娘借纸币一用。” 殷妈妈扭身去里头找了纸笔出来:“不用劳烦人家,我拿给你。” 明夷认认真真写了一张纸,叠好:“劳烦殷妈妈一定要亲自送给连山,还有三天,拾靥坊与容异坊有合作,十分重要。我回不去,里头事项让连山一一照做,此时绝不能搞砸。” 殷妈妈也是认认真真收了:“你放心,我是重义气之人,绝不会让相信我的人失望!” 说着,缪四娘走了出来:“你不用话里有话,也不用演得那么辛苦了。要走便走。” 殷妈妈也是沉得住气,没有回应她,继续叮嘱明夷:“你自求多福吧。里头的药,你看着自己用。若没把握,就歇着,你的是外伤,自个儿也会好。红依就看天命了,你我都无能为力。” 明夷心头情绪来了,真假已不重要,泪莹莹看着酣睡的洪奕:“我守着她,待我脚好了,再带她走。哪怕她一辈子痴痴呆呆,我也守着。” 殷妈妈也真动了情,悄悄抹了下泪:“好了,我走了。你脚好了,让四娘飞鸽给我接你们。” 说罢,她往外走。 缪四娘始终没有阻止她,倒是直直看着明夷:“你与拾靥坊有何关系?” 明夷愕然,答道:“拾靥坊丰四海是我阿爷,我名为明夷。” 缪四娘向前一步,仔细看她:“人称明娘子?” “正是。”明夷被她看得发毛,心里更忐忑了。这明娘子的名声狼藉,如果四娘听说过,九成九只会有更坏的印象。 四娘扫了一眼殷妈妈:“把她扶进来,换好药再走。” 殷妈妈喜出望外,自认是自己欲擒故纵成功了,向明夷使了个眼色,乐呵呵去扶起她,一瘸一拐向里屋去。 明夷看了一眼洪奕,还趴在桌上睡着,便放心了。 四娘将明夷的布袜撕开,清洗了一下伤口,再用白色的药粉撒上,待脚趾上的血渐渐与药粉融合,凝固,再用纱布绑上。 “你若不怕疼痛,行走也可以,不妨事。”四娘说了声,看着殷妈妈,“你离开也没关系。” 殷妈妈好奇道:“就这么简单吗?不用上药膏?” 四娘瞟了她一眼:“先用药粉止血,而后去腐,待干净了才能上药膏生肌。到时与脚踝一同上药就可以。” 明夷并不在意自己的脚伤:“多谢四娘了,只是洪奕的病,还请一定圣手佛心。” 四娘听她说得有趣:“佛心?” 明夷脸微红:“四娘宝相庄严,如同观世音菩萨。” 四娘哈哈笑了两声:“我可没有千手千眼,顾不上千人万人。” 殷妈妈犹不死心:“既然这个治了,那个也就顺便看一下吧。” 四娘已帮明夷双脚包扎好,起身:“你快出发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看来你还是担心我安全的。”殷妈妈一笑,倒似少女时候一般俏皮,“这俩孩子交给你我放心。等你消息。” 殷妈妈离开了医庐,四娘让明夷坐着等药粉起作用,顺便询问洪奕的病情。 “我方才看她失魂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娘肯问起,明夷心里已经开了花,至少她不会置之不理了。 于是解释了一番,这次被恶人劫在破屋一日,受了惊吓。醒来便不认得人,如孩童般。又说起之前在遇上山火受惊吓的情况。 自然要隐瞒洪奕占据了师娘子身体的事,这一点让明夷十分担忧。她始终觉得洪奕体内曾经残留的师娘子的意志,与这次事故有关。如果这些隐瞒起来,神医是否还能药到病除? 缪四娘听了,沉吟片刻:“一会儿我再仔细看看,我觉着不太简单。如果不是医术所能达,恐怕要运用一些祝由秘术,会对她有一定风险。你可能为她应允?” 明夷听过祝由术这个东西,神秘的已经失传的东方巫术,她将信将疑,但想起昨晚,洪奕不能自理的样子,她心里清楚。如果洪奕自己来做决定,一定不愿意如此没有自尊和希望地活下去。 “好!我替她应允。”明夷深深呼吸,确定地说。 待两人出外屋看望洪奕,外屋已经空无一人,明夷吓得差点晕过去。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夜遇 见到洪奕失踪,两人都是一身冷汗。 明夷担心的是洪奕的安慰,四娘担心的是有不安好心之人找到了医庐。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往屋外走。 外面空空荡荡,似乎并没有人外人来过。 “怕是她自己醒了,四处乱走。”四娘毕竟还是沉稳些,“山谷有蛇蝎,毒果,必须马上找到她。” 刚稍稍松口气的明夷一下子心到了嗓子口,想起那傻丫头乱摘野果吃的傻样,头皮一顿发麻:“好,我们分头找。” 明夷拖着巨痛的脚,一只脚踝受伤不能着力,两只都指甲脱落只能用后跟走,一瘸一拐走得艰苦,若有人看到一定会笑话,模样怪异滑稽。然而这点痛早麻木了,她满眼都盼着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四娘找的山谷不同反响,各种植被十分丰富,蛇虫鼠蚁自然也是处处游走。明夷折了根树枝,每踏出一步,先用树枝左右敲打,驱赶走一些活物,才好下脚。 已近黄昏,视力有点模糊,明夷的头痛没有停过,吹了些冷风,又剧烈起来。她身上一边发抖,一边想着更可怕的可能。 这种奇怪的持续头痛,她从没有过。而且与洪奕出事又太过巧合,难道不是仅仅因为身体疲惫的原因? 如果洪奕的事与师娘子的残魂有关,自己穿越时候,如何能保证明娘子的魂魄就完完全全消失了呢?或者她只是一直在沉睡,如今师娘子的魂魄有变,她收到感应,也开始蠢蠢欲动,才有了这种持续头痛的感觉。 明娘子的影响,让她对纸扎人出言不逊,让她对时之初始终有着莫名的好感。如果这种影响再继续扩大,她会不会变得不是明怡? 越想头越疼,直到眼前一片开阔,她见到了一幅画。 夕阳,躲入山峰之间,只露出一片金红色光芒,照在清澈如水晶的溪流上,染红溪水。溪水之中,倒映着碧绿的苍松、金黄的宽叶,水红的美人。 洪奕坐在溪边,脱了鞋,想把脚放入溪水中,踢飞那些树影,脚擦着水面而过,一片涟漪,她凉得猛缩起腿,紧紧抱着,身影变成一个水红色的椭圆。 明夷有些不忍心走过去破坏这油画一般的场景,又担心那傻子跌进水里,蹑手蹑脚走近,怕吓到她。 走到溪水边,明夷站在洪奕身后,见水中的她正看着水中的自己,笑得像朵花。 明夷也忍不住笑了,这是昨日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脸。是啊,哭有什么用。她相信洪奕跟自己一样,是打不死的小强,无论过程多辛苦,她一定会回来。 只要守着这个身体,这个笑容,就有希望。 慢慢低下身子,坐在洪奕身边,洪奕侧头看看她,又看看水中,笑着。明夷为她穿上鞋袜,牵着她站起来:“走,回去吃好吃的。” 把洪奕带回医庐,四娘已经给外屋点上油灯,背着身在灶台边忙着。 “回来了?”听到背后声音,四娘问道,并没有回头。 “嗯。”明夷让洪奕坐下,“怎么知道我会顺利找到她?” “直觉,你找不到不会回来的。”四娘往瓦罐里洒了把盐,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很快能吃了。” 明夷觉得不好意思:“我来帮忙吧。”只有两把椅子,她也不好意思坐下,一直站在洪奕身边。 “不用。”四娘的语气总是令人难以抗拒,“诊金和饭钱我都会跟殷绣余算的。” 两张白胖的蒸饼,一盘凉拌的野菜,一罐子炖野兔,在这山谷之中,应当已经是非常丰盛的菜肴,加上已经一天除了野果,没有吃过东西,明夷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四娘从里头端了把凳子出来:“坐吧。” 一边给洪奕夹肉,擦嘴擦手,一边吃,倒也热闹。饭菜口味虽然普通,但在这狭窄的空间,昏黄的灯光下,倒显得有一种出乎想象的温馨。 四娘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你们吃着,一会儿带她去里间休息,我先去睡会儿了。” 明夷以为她会今日就给洪奕看病,又不好意思问,欲言又止。 四娘看了她一眼:“这个方法要在月光充盈的子时进行,休息一下,有得忙。” 明夷嘴角扬了起来:“谢谢四娘。”胃口大开起来。 饱餐之后,明夷将碗盆收拾干净,用水缸的水给洪奕简单洗漱了一下,带她到里屋去。 里屋只有一张床,四娘躺在上面。但地面上已经铺好了地铺,厚厚的被褥,看上去挺舒服。 明夷哄洪奕睡下,拍着她的背,轻轻哼几句快快睡吧宝贝,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从未做过母亲的人,在此时倒是有了点母爱泛滥的感觉。 洪奕终于睡沉了。明夷却怎么都睡不着,一是头痛欲裂,二是想着子时要起来,心里头有些紧张。干脆起身,怕洪奕醒了乱跑,特意将最里头的屋子门口用凳子挡住,万一她推门,能惊醒四娘。 明夷觉得四娘对自己有一种有待观察的感觉,时时在注意她的作为,恐怕这会成为她是否好好医治洪奕的决定条件。所以她一定要好好表现。 明夷看了看门外,月光明亮,便拿了水桶出门,好将水缸的水补上。 往黄昏时发现的小溪边走,脚还是痛,但比起头痛,也不算什么了。 当她置身于山谷中间,站定,突然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融入的神奇感受。记不清多少年没好好看看夜空,何况,哪曾见过这样的夜空,黑丝绒一般的底色,能吸收一切的那种纯粹的黑,点缀的星如黑丝绒上切割最完美的火钻,颗颗闪耀,圆盘般的月虽明亮却格外柔和,像伸出双手抚摸着这个世界。 一阵风,一阵虫儿拍翅声,一片洒落人间的星芒。 明夷脸上湿湿的,是泪。一直觉得电视电影里女主角打开双手的模样最傻,如今她却也想如此,融入萤火虫带来的如梦似幻中。 感动归感动,水还是要提。当提着一大桶水往回走时,萤火虫突然消失不见了,上空黑压压飞过什么,把月光都遮了一半儿,越来越近,快要扫着她的头发,扑扇一声,吓得她毛骨悚然。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祝由 那片黑云向医庐方向飞去,消失不见。明夷打了个寒颤,加快了步伐。 脚下的疼痛被消减了,归功于诡异和恐惧带来的精神集中。靠近医庐时,月亮已经快要接近中天,更加明朗。她看清了那片黑云的真身。 密密麻麻一群蝙蝠,倒挂在草庐的房檐上,满满一圈。她都有些忧心会不会把房子给挂垮了。细看,这些蝙蝠并不入室,只是一批批从房檐往地上飞,而后又回去,换另一批。明夷见它们并不像是会侵入伤人的样子,暂且不动,避于一棵大树之后,窥伺着那边的情景。 蝙蝠群几轮上下转换位置之后,一轰而散。医庐里没有动静,应当还在酣睡。 明夷这才放心走近,靠近医庐,一股腥臭味道扑面而来,她想大概是刚才那些蝙蝠的气味,皱紧了眉,希望一会儿臭味能散开。 明夷刚要伸手推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倒吓得她手一颤,差点把水桶翻倒在地,猛地下蹲把桶抱住,水珠子溅了一脸,莫名狼狈。 缪四娘看她一眼,并不惊奇:“打水去了?” 明夷点点头,提着水桶站起身,往里头去,将水倒入灶台边的水缸。 四娘声音无波:“不要一个人乱走。把灶边的竹箕拿来。” 明夷听得四娘有命令,忙不迭放下水桶,手忙脚乱找竹箕。那是一个扁平的簸箕,残旧但干净,在灶台下边儿一角,不太起眼。找到后,如获至宝,捧着去找四娘。 明夷自问也是个骄傲独立的大女人,对女装的夏幻枫是欣赏,对殷妈妈是尊敬,对缪四娘却有一种敬畏,如对神佛。 四娘蹲在门口,忙着什么,明夷走近了,也看不太清。四娘斥了声:“蹲下。” 明夷听言蹲下,腥臭气味扑鼻而来,凝神才看清,四娘雪白细长的手指在草丛里轻拈快起,而后抛入她手中的竹箕里,一颗颗黑色的细条状物体,散发着湿润的腥臭。 她想开口问,四娘已经提前开口:“这是吸血蝠的粪便,一会儿要用。” “夜明砂?”明夷也听说过蝙蝠粪便入药的事,并不算稀奇。 “夜明砂是风干的蝙蝠便,明目活血。这叫血明竭,首先需是吸血蝠,其次,以黑兔血、朱砂及特制药材做成的丸药吸引其前来,食用后排出的就是血明竭。”四娘虽严肃,但耐心还不错。 明夷想到刚才乌压压一片的吸血蝠,打了个寒颤,幸而自己脚上的血已经处理好,否则怕是会将她也当作食物。 “这血明竭来之不易,是用于入药吗?”明夷看着竹箕中越积越多的蝙蝠粪便,不由皱了皱鼻子,再看四娘的手。 四娘明白她想说什么:“血明竭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收取,不能使它完全风干,它们会挂在草叶上,必须小心摘取,没有巧力取下来不成形也不好用。” 明夷这下算明白了,自己手脚愚钝,怕就算下手也是浪费了珍稀材料,只得乖乖蹲着,端好竹箕不敢有一点马虎。 明夷看着草丛中,虽然月色不错,看久了还是眼睛很疲累:“要不要我去拿油灯来?” 四娘连忙开口阻止:“不可。这血明竭是至阳之物,需在月色下摘取,不得见明火。” 明夷听得云里雾里,这看来就是祝由术的一部分,玄奇诡谲,对外人而言,毫无道理。她不敢再造次,默默守着,偶尔替四娘提醒下哪里还有遗漏。时间久了,那种腥臭味也都慢慢习惯了,能清晰辨出里头血腥味、药味和腐臭味的层次。 收集结束,四娘将竹箕取来,从里屋拿了一张黄纸,将血明竭再一颗颗挪回黄纸上,取出一种红褐色药粉,均匀撒了上去,有刺鼻的辛味。撒完之后,将黄纸包起,唤明夷在木门背后取一把铁铲来,往门外走去。 明夷看得目瞪口呆,说什么是什么,到门口拿了铁铲,跟着四娘出门。 四娘口中念念有词,走到医庐之外二十步左右空旷处,抬头看月,寻了一个中心点,绕着顺时针逆时针各走了三圈,停下。 明夷不知该做什么,只能在旁边站着,等指示。 四娘脚尖一点,示意明夷开挖。明夷虽然脚上受伤,手上还有些力气,只是不会用铲子,折腾了一会儿才铲出四娘要的四方坑。 四娘也不挑剔,将黄纸包放入坑中,示意明夷填上。 填平之后,四娘向明夷点了点头:“去把她带出来吧。” 明夷心里澎湃不已,虽然她不知道四娘在做什么,但这种神秘的仪式感让她燃起了信心。如果只是针灸开药,她真觉得无法对抗现在的情况。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终究还是要用神秘主义的手段解决。 进到卧室里,洪奕睡得如婴孩一般,明夷看着她祥和的模样,都有些不太忍心。但想到她很快可以恢复那个泼辣灵动的洪奕,心头一阵激动。 用尽力气将她唤醒了,哄着骗着说出去摘果子,洪奕撅着嘴不情不愿,还是被她扯了出去。 再次出门,月亮正到中天,四娘站立在月光之下,素净清雅,面色如玉,真如神祗一般。明夷怔了会儿,连身边吵闹着的洪奕都安静了许多。 四娘见二人来了,在方才的土坑之上又撒了点红色药粉,闭目念了几句,抬手指天,再指地,红色粉末呼一声窜出了半人高的火苗,而后燃烧殆尽。 洪奕啊一声惊叫,看呆了,又开始拍掌大笑,说还要看。 四娘过来帮着搀扶洪奕,将她带到火燃之处,站定。而后与她对视,念念有词,洪奕开始还傻笑着,渐渐脸色发灰,神色呆滞,眼中无影,入了定。 明夷有些担心,看着洪奕,不敢分神,四娘劝道:“不用担心,这个局是用来驱邪避鬼,我早觉出她体内有不干净的东西,只要今晚过了,不干净的自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明夷听这话,内心不安,仔细一想,大惊失色,如果她说的不干净的东西是洪奕自己的灵魂,那么今晚之后,就只有师娘子,没有洪奕了!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四章 姑母 明夷怎能冒这样的风险,她决定要阻止这场仪式,伸手想拉住洪奕的手,好跑开,错过了时辰,也就没事了。 缪四娘似是能听到明夷的心声,突然一声:“丰明夷!” 明夷下意识转脸看她,只一眼,被她双眸吸引,她的眼眸之中深不见底,紫色的漩涡环绕着,越转越快,明夷有些晕。 明夷心里焦急不已,不只是洪奕,她意识到现在缪四娘在对她施法,也许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如果被施法了,自己的魂魄是不是也要灰飞烟灭? 或者,往好的方面想,她和洪奕被逼出肉身可能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不知道洪奕愿不愿意,极有可能不愿意,因为她心里还深深念着夏幻枫。而她自己愿意吗?不知道,她只知道还有三天就要做一场大活动,而后会员服务要推出,老宅赶紧修缮,她可以在那儿修建会所,再然后分店…… 是的,她在这儿活得越来越有滋味,身边与她有牵绊的人,甚至比二十一世纪还要多!她已经没有强烈的,回去的**了。 想及此,她努力想挣扎,想挥动自己的手,挪动自己的脚,却丝毫使不出力气,自己想被禁锢在这躯壳里的无助的灵魂,这种感觉很讨厌。 动不了,怎么都动不了……她只记得最后的最后,是深深的焦躁,而后,便一片空白。 再回过神,一切似乎没有变化,还是在月光下的山谷,还是三个女子。 自己还是自己,抬手看,还是手,脚一踮,还是那么疼,唯一的差别,头痛消失了,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连忙去拉洪奕,她一脸的疲惫:“明夷,我们大半夜在干什么?这是哪里?” 明夷控制不住大哭起来,把她一把搂到怀里:“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好!” 缪四娘微笑着:“先进去吧,外面凉。” 明夷对洪奕轻声说:“有机会和你好好解释,先别说了。你突然丧失神志,疯疯傻傻如以前一样,这位女神医救了你。” 洪奕也不笨,立刻明白是师娘子的残魂造成,深吸了口气,心有余悸,与明夷对看了一眼,看她笑着点头,才放心下来。 明夷与洪奕相扶进屋,回到最里间休息,实在掩不住心头疑问:“四娘,洪奕她体内的脏东西完全消失了吗?” 四娘点头:“那只是一缕残魂,不知为何在她体内,并且由于她自身受了惊吓,乘虚而入,占了主位,可魂魄不全,表现出来就是痴痴傻傻。如今我讲那残魂驱散了,去它该去的地方,也是为它好。” 洪奕心中有愧:“那残魂也挺可怜的。” “天地有序,都有该去之所,既是残魂,寿数已尽,徒留世间,有害无益。如今残魂散了,反倒能让它重入轮回,”四娘声音温柔静谧,如甘泉入心。 洪奕心里安定多了,拉了拉明夷的袖子,相视一笑。 明夷却还有些疑虑:“方才,我好像也进入了术中。” 四娘解释道:“我早也看出你体内也有些东西,但不太清晰,只知道是不属于你的。这两日是不是你也常常觉得不适?” 明夷回道:“这两日头痛欲裂,身上十分沉重。” “但你与她不同,你自身十分坚韧,这种外来的邪祟不能控制你,反而会被你慢慢吸收消灭,只是当你过于劳累尤其身心俱疲时,它会让你有些苦头吃。”四娘解释道。 明夷心头沉重起来:“那岂不是这邪祟在我体内伺机而动,如若我松懈虚弱,它便有机可乘?” 四娘点头:“是,所以我帮你使用祝由,暂时将它压制住,不会对你有影响了。” 明夷听到暂时两字,心惊肉跳:“无法根除吗?” “它与你似乎共生,难以分离,我怕强行为之会对你有害。这都是命定,你也不用过于忧心,只能是注意不要懈怠,当你心力越强,它越能为你所用,你虚弱沮丧,它便可能让你更加疾病缠身。”四娘说着,躺回自己床铺,“早些休息吧。” 明夷听到这儿也不好意思再缠着人问,而这个答案也够让她满意了,至少短期是不会再出来。而且她的洪奕也回来了,一切都非常完美。 心事放下,困意席卷,一夜无梦。 山谷日光进来较晚,虽然鸟鸣不断,但也不能阻碍睡意,这一夜睡得十分充足。 醒来时候,卧房只有她一人。吓得她赶紧出去看,四娘和洪奕正在灶台前忙碌,洪奕指手画脚教四娘用捡来的鸟蛋做蛋饼。 明夷不好再去拥挤的灶台添乱,就好好在桌边等着。想起还有两天空闲了,问道:“四娘早,洪奕的身子无碍了的话,我们就不再叨扰了,还麻烦四娘给殷妈妈捎个信,让她派马车来山外就好。” “你只走过一遍,怎么会记得路,还是让绣余来接吧。虽然洪奕无碍了,还得看你的脚恢复情况,至少要用两次药膏才行。”四娘说得坚定,“如果你脚伤恢复还可以,今晚我传信出去,让她明日来接。毕竟她和洪奕二人照顾你一个伤者,也还是可以。” 明夷也不再逞强,确实路上艰险,自己的脚没有两个人相扶,也很难顺利出去。 饱餐完毕,四娘给明夷的叫脚上药,拿出一个白瓷瓶,挑了些藕荷色药膏抹上去:“用这个,连着三次,你的指甲就会满满自己生长出来,不用担心。” 明夷愣住了,这熟悉的瓶子、颜色和味道,明明就是时之初给她用过的七合膏。 “这药膏味道很好,可有名字?”她颤巍巍问。 “七合膏。”缪四娘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意味深长。 明夷脚缩了一下,脑子里飞快转起来。 成言说七合膏是时之初的神医姑母所制,也就是说缪四娘是时之初的姑姑。而殷妈妈之前问过她涂上的是哪位神医的药膏,脸色奇怪,看来那时候就认出了,这是七合膏,因此,这次肯将她送来,应当也是觉得缪四娘与她有什么联系。 时之初,也许随时会出现……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出山 想到那个名字,明夷心里莫名甜了一下,明明与自己无甚关系。可兜兜转转,两人偏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恐怕这就是天注定吧。 明夷按捺住心情,小心翼翼问道:“四娘可有个侄儿?” 缪四娘毫不迟疑:“没有,我天煞孤星,无亲无故。” 看她说如此决绝,明夷无法再问。但殷妈妈提过,四娘有个兄长,是殷妈妈那位老相好武将的朋友。有兄长,那有侄儿是天经地义,只是人家不肯说,多问也只是惹人嫌。 一位平步青云的武将,挚友极可能也是官场中人,无论时之初还是缪四娘,都对自己的来路讳莫如深,包括殷妈妈,其所说,明夷也开始怀疑有几分真,几分假。自从看到丰四海的画像,她对殷妈妈所说的往事就莫名觉得不太可信。 这些谜团,也非一日能解开。但不管他们如何云里雾里,殷妈妈也好,时之初也好,对她只有帮助提携,并无任何恶意,这是明娘子的造化还是过去积下的福报,不得而知。 四娘替她敷完,将脚踝也涂抹了下,叮嘱今日之内不要过度着力便好。便到里屋,把门带上,扔出一句:“你二人就近走走可以,勿太远了,也勿扰我。” 明夷与洪奕互看一眼,吐吐舌头,应下了。 在这无名山谷里头无所事事的一天,恐怕是明夷之后多少年都不曾有的惬意清闲。 秋日深谷,寒意多了几分,清晨有霜,凝在叶侧草边,日头一来,凝成晶莹泪,风来,便淅沥沥洒下,打沉了蝶翅,沾湿了睫毛。 “这山谷可有名字?”洪奕寻一块山石唤明夷来坐。 “不知。你愿意可以自己取个。”明夷将脚翘起,乐得悠闲。 “洗心谷吧,觉得在这儿特别安宁,与整个世界都隔开了一样。”洪奕深深呼吸了一口,“什么时候我们能在这样的地方养老,什么都不做,那是真的逍遥。” 明夷一向不是特别浪漫的人:“那得有个神医邻居,有个猎户朋友,否则肉也没得吃,生病了没人管。” “你真无趣。”洪奕瞥她一眼,不再理会。 四娘的信鸽趁天还没黑出发了,日落前能到达殷妈妈那儿。 明夷的脚进展不错,晚上已经可以勉强碰地,不会特别疼痛。四娘说睡一晚到再在一次药应当可以行路,而后回去再用两天药,指甲会长得比较快。 与洪奕躺在地铺上,想到明日中午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倒有了些许不舍。还有一种盼望,能那么碰巧,遇到时之初来探望姑姑,与她一同出山,她便可以仗着病人身份,要他搀着扶着牵着背着…… 想想,差点笑出声。被洪奕一肘撞回现实,轻声问她:“你说我回去假装没有痊愈,吓唬夏幻枫怎样?” “可别,后天他西市店铺开业,也是我拾靥坊的大日子,他若是心飘去你那儿了,我的钱可就哗哗跑了。”明夷吓得连忙阻止,想起洪奕发病那日,好奇道,“他那日可曾去看过你?知不知道你犯病?” 洪奕背过身:“他来过,就呆了一会儿,问了我没有什么损伤就走了。之后我午睡去,就不记得后来如何了。” 明夷从背后搂了她一下:“好,待事儿完了,我们再一起戏耍他,假装你又犯病。” 洪奕才开心了起来:“嗯!” 殷妈妈第二日大中午便到了山谷之中,一身疲惫,歇了一会儿便带着明夷和洪奕出山去。 明夷与洪奕认认真真拜别四娘,她眼皮子没抬,只一挥手:“以后别再来了。” 明夷听这句突然想笑,这姑侄俩还真是相像,明明是很温柔的人,心软得很,却要装出拒人千里的样子。有种特别可爱的感觉。 出山的路比进山容易很多,一边走,殷妈妈和明夷一边打趣模仿着洪奕犯病时候的模样,被洪奕一路追打,倒是别有趣味。 “你还记得她那什么都往嘴里塞的样子吗?”明夷摘了个野果,比划着,“我不给她乱吃,她差点把我手都咬破了。” 殷妈妈笑得直不起腰:“她走累了,坐地上赖着不起,我们就吓唬她有蛇咬她,吓得她尖叫着乱踩。” “是啊!那时候多好,跟带个娃一样。”明夷哈哈大笑起来。 洪奕红透了脸:“再说,再说我又要赖在地上不走了!” “不说不说了,乖娃儿,走啊,出去了给你买糖吃。”明夷说着,抱着头往前踮着脚跑。 洪奕追上去就是一顿捶。 明夷笑闹一路,也没忘了记下走过的路线,深深刻在脑子里,哪儿有被劈开的树,哪儿有个山洞,细心记下。 到马车处,三人又是精疲力尽,爬到车里直叹舒服。 明夷把给洪奕治病的过程详细将给二人听,都是目瞪口呆。 殷妈妈一脸叹服:“我虽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只见她用药用针治疗,却没有见过她动用祝由之术,真可惜没有亲眼得见。” 明夷点头:“真是大开眼界,原来真有神妖仙鬼之说。” “未知生,焉知死。敬而远之。”洪奕深有体会的样子,“看来是我自己内心太过羸弱,才有可乘之机,以后再不会醉生梦死,怀厌世之心了。” 明夷听得心惊,她只知洪奕这个阶段有些低落,因为和夏幻枫的感情,没想到她有求死之心。应当是那日经过劫难,本想要对方的疼惜安抚,夏幻枫却来去匆匆,态度冷淡,她情绪抑郁,因此被身体里的残魂占去了躯壳,自己的意志也过于消沉,不能自行醒来。 明夷搂紧了她:“你要记得,你碰到这样的事情,自己躲了,但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躲下去,拼了命也会找你回来。因此,你要是珍惜我的命,就好好给我活着!” 洪奕转头看了眼明夷,低头忍住泪:“一定!” 殷妈妈看着二人,也是感慨:“好了,都过去了。殷妈妈也不会看着你们有事。” 二人笑起来,异口同声:“谢谢殷妈妈。” 明夷突然想起:“我们还未支付诊金。” 殷妈妈挥了挥手,直视着明夷:“我会安排的,她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给你网开一面,定然有她的理由,你清楚吗?” 明夷想起殷妈妈恐怕知道自己用过七合膏的事,却没正面问过她,因此也装起糊涂来:“不知道啊,可能有脸缘吧。” 殷妈妈嗯了声,不再言语。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前夜 将洪奕和殷妈妈送回行露院,已近黄昏,明夷又劳烦车夫将她送到新昌坊老宅,今晚应当是不眠夜。 令她惊喜的是,新昌坊除了连山和葵娘、绫罗之外,成言也在。 跳下马车时,稍有些用力,明夷走近老宅时候,脚一瘸一拐,连山眼明,即刻奔了过来:“娘子你的脚……” “没事,已经用了药,皮外伤。”明夷摆了摆手,见那几人一同迎了过来。 “明夷姐姐,我们听说了,你带红依姐姐去看病,她如何了?”葵娘满脸忧心,看来是真担忧了很久。 难怪连山没有着急到处找她,原来有葵娘和绫罗报信。明夷明白了,便问:“天色不早,你们怎么还没回行露院?” “手上工夫快做完了。”葵娘笑靥如花,像等着被夸奖的孩子,指着继业楼大厅堆成山的纸盒,都是包装好的套装。 明夷拉住葵娘和绫罗的手:“辛苦两位妹妹了,明日忙完,我再请大家一同欢饮。” “是在新开的容异坊吗?”葵娘眼里发光。 绫罗毕竟懂事:“听说明日容异坊只邀请城中顶尖的贵客,一席难求,昨夜还有没得到邀请的客人喝多了在骂夏娘子狗眼看人低。我们就不要添乱了。” 明夷想起这事,也是,笑说:“没事,我们等席散宵夜也是一样。” 成言在旁边看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倒是很耐心。明夷问道:“是有要紧事?” 成言苦着脸:“明娘子真是财大气粗,还有东西在我这儿,怎就不记得拿回去?我特意来送,必要亲手交给你才放心。” 成言将一包东西送到明夷手中,明夷这才想起,是那收起来不在箱中的七成珠宝,这下倒是棘手了。现在这老宅人多手杂,又没有会武之人,放哪儿都不安全。 明夷将他拉到一边:“我这儿前两日刚出了家贼,不太安生。可否劳烦你给我看守几日?这样,你带回你师父那儿,就在你们农田里,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待我找到合适的地方,再去找你们。千万帮忙!” 明夷给成言深深做个揖,吓得他连忙陪着作揖:“折杀我了,这不过举手之劳,没问题啦。我回去给师父说一声,要出了问题,让他顶着。” 明夷被他逗乐了:“行,你师父若是不许我可不管,你给我看守着就是了。” 成言说罢,将珍宝藏在怀里,行个礼:“时候不早,我先走了,怕师父又念叨。” “好,替我问候他。谢过他这次出手相帮。”明夷嘴角含笑,这一包东西在他们师徒那儿,时之初别想轻易和她撇清关系。 她也搞不清一向谨慎的自己怎么肯用这么大一笔钱做赌注,万一这二人消失了,她完全无处找寻。可她就是那么相信,别说这些珍宝,恐怕一座金山也不会在时之初眼里。那人的眼里,有天下。 成言走后,明夷叫来连山:“那二人打发了,是不是就有空出床位?” 连山知她心意:“已让胤娘搬到空床位去,娘子的房间可以独住。连山将房中打扫了一下,望娘子欢喜。” 明夷极是满意:“连山最知我心,定然极好。夏娘子那儿可有消息来?” 连山回报道:“送了消息来,银坠子和皮袋已经制好,她那儿会帮着包好。请娘子明日早些到容异坊,为客人们介绍拾靥坊。若娘子来不及到,就由夏娘子代劳。” 明夷心安了些,让连山自己去忙,说罢,坐下与绫罗、葵娘一同包胭脂水粉,边说边做,看着成堆的物品,心头十分踏实。 “成言在这儿等了好久吧,有没有多说几句话?”明夷逗葵娘。 葵娘低着头,红到了额头,声音细细小小:“有问安,然后我就忙着做事。” “做什么事有你终身大事重要!”明夷真是怒其不争,“脸皮不要那么薄,直接一些,他人傻,不直说,他听不懂。” 绫罗扑哧一声笑了:“这一个傻,一个呆,可要辛苦姐姐了。” “命苦啊!以后成了你二人给我拾靥坊做一辈子来补偿!”明夷笑道。 葵娘这才抬起头,眼里含羞带怯,细声说:“若那般,做一辈子也不怕。” 嬉笑之后,事也做完。明夷邀葵娘与绫罗在此休息:“如不嫌弃我这儿简陋,两位妹妹便睡我的床,我打地铺。明日一同到东市帮忙,还有许多事要劳烦二位。” 绫罗回应道:“姐姐不用那么客气,我二人受了姐姐不少照顾,也亏得有拾靥坊,殷妈妈也看在姐姐面上,我们不用再委身于人。这是我们的福缘。” 葵娘的大眼睛里闪着泪珠儿:“如果能不会行露院,我天天在姐姐这儿打地铺,都睡得特别香!” 明夷看着心疼:“傻孩子,相信我,会有一日让你出来。” 卧房之中,连山放上了一张书桌,一张座椅。书桌上半边是笔墨纸砚,半边是水粉胭脂和铜鉴。床边新放了个衣箱,打开,有几套新衣,想来是连山偷偷为她置办的。 金钱好偿,情意难偿,关上衣箱,明夷有一丝沉重。 连山知道两位留宿,又送了两床被褥来。明夷执意让二人睡床铺,自己打地铺,给二人挂上帘子先休息,自己还要忙一阵。 坐在书桌前,研得了墨,头一件事是一边回想,一边绘出去洗心谷的路线,路过的每个山洞形状,每一颗奇怪的树,走过的悬崖,踏过的溪涧。细细想,慢慢画,唯恐有一丝错误。虽然现在用不上,但她有一种感觉,总有一天会需要这张图。 绘好之后,放入衣箱最下面,尤恐不安全,干脆拿出一双绣鞋,细细将针脚挑开,把地图藏进去,再手忙脚乱补上,手指戳破了几处也顾不上。 之后,便是更正经的事。向连山要了他修缮老宅的预算,和产品制作的成本,计算着需要售出多少产品,才能够开始老宅的修缮计划。这四季套餐,简直就是夏幻枫白白送银子给她,容异坊一餐饭,价值不菲,这套餐就算溢价五成,都会分分钟售罄,这就保证了这批产品百分之两百的利润,售出之后,便可活的第一批工程款,之后边出售产品边修缮,虽然紧张,却因为并非不可行。 计算着,她的睡意全无,眼前是一座精致幽静的花园,有她私密的闺房,明亮宽敞的书房,还有宽大的空间用于会员聚会,各种包间用于体验服务。钱,完全不是问题!2k阅读网 第一百二十七章 排场 虽然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依然神清气爽的,就是明夷本人了! 为了给这几日辛苦劳作的工人们鼓劲,明夷带着连山赶早去街上将早点摊都直接请了回来,挑子里热乎乎的羊肉粥,屉子里滚烫烫的蒸饼,将整个老宅的气氛都热了起来。 看着工人们吃得开心,明夷也是相当得意。用性价比最高的方式来进行激励,是她较为自信的,这些听来过于现实,却是被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方法。 可这种得意很快就被熄灭了。让她觉得自己这些小心思根本不值一提。 她看到了夏幻枫派来的两辆马车。 一辆内部舒适豪华,用于人员接送,一辆内部简单宽敞,用于运送货物。外部都用明亮的水蓝色绸缎包裹了一圈,用嫣红色刺绣上了拾靥坊三字,十分醒目,给足了她排面。 这才是高手!不高的支出,得到最强的效果,让明夷十分拜服,心里熨帖、舒畅无比。更重要的是,这两辆马车,让明夷对非常重要的开业日充满了信心,浑身充满电一样,劲道十足。 为了匹配这豪华的马车,明夷被绫罗和葵娘拉着回房间换一身衣裳,毕竟今日,她是拾靥坊的门面,不可掉以轻心。 以马车上的装饰为灵感,她选了嫣红色胸衣长裙,水蓝色长衫与锦绣腰封,匹配华丽的飞仙髻,不以珠玉夺目,只系上水蓝色轻纱飘带,艳丽中戴着仙气。 酥胸微露,端庄为先,桃色斜红,朱唇一点,眉心绘上云纹,匹配发髻形状,将七分姿色扮成九分,让明夷多了许多底气,今天,需将那些名媛贵妇一并拿下。 梳妆时,连山已安排将货物都运上货车,辛五郎与贾七郎驱马运上其它货物,一趟足矣。 明夷与绫罗、葵娘坐上第一辆车,第二辆车为货车,后面是两位玉树凌风的小郎骑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压阵,白衣黑马,黑衫白骏,一路风头大盛,虽称不上倾城相看,亦不远矣。 一入东市,明夷便听得外面锣鼓喧天。掀车帘往外看,好霸气的排场。原本落叶荒凉的行道柳,被悬挂上一条条细细的铜链子,链上布满金黄色柳叶,应是黄铜镀了薄薄的金,树身裹了翠绿的绸布条,十分醒目。 沿路一列的胡人乐师,衣着鲜丽,金发碧眼,抱着各色乐器,弹奏不息。十多米便有一位胡姬,裙摆招摇,铃铛清脆,舞动人心。 连山的车和两位小郎一同停在拾靥坊门口,卸货开张。夏幻枫有心,特意在拾靥坊门口安排了两位昆仑奴,表演着以往在豪华酒肆中花钱观看的把戏。因此聚集了大量人气。 明夷的车继续往前,靠近容异坊门口,马似受了惊吓一般,不肯往前。明夷只得与众人下车,才明白马匹不敢向前的原因。容异坊门口竟停了两头大象,披着波斯毯,顶着华丽的花冠,乖巧地在驱象人指挥下,蹲坐,举起长鼻子,吸引众人围观。 除了大象,明夷眼里看到的两人,却有些说不清的尴尬气场。洪奕在右,一身明黄绣金,华贵逼人,夏幻枫在左,依然是一身紫衣,妖冶动人。两人都是如男子的身高,脸蛋儿精致,妆容艳丽,比街上一切排场都更吸引人。 何况,一个是长安城最奇货可居被文人传送的头牌花魁,一个是西市呼风唤雨受江湖景仰的艳女掌柜,可称得上,一时传奇。如今竟都在触手可及的眼前,怎不让人竞相观看。 明夷不知夏幻枫使了什么手段,让洪奕愿意为他站台,但想想也不是难事,恐怕只要一点甜言蜜语,半宿肌肤相亲,洪奕便不识得东南西北了。 外人看不出,在明夷眼里,夏幻枫固然是八面玲珑巧笑倩兮,洪奕的笑却有几丝勉强,不时瞟一眼身边的夏幻枫,又怕他发现,打了粉的脸格外苍白,多了几分高冷感。 明夷看她瞥那眼,又有些好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站在自己爱人身边,而自己爱人装扮的地比自己更妖艳,还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皮相,引得一群男子口水嗒嗒。洪奕心里恐怕已经骂了千百句法克,无法将此人与自己的爱郎联系起来。 明夷走近,与夏幻枫寒暄几句,确实也有些懊恼:“来得匆忙,未及准备礼金红封,还请夏娘子海涵。” 夏幻枫亲昵地拍着她的手背:“一家人何须客气,日后要劳烦明娘子的地方还多着呢。” 明夷特意看一眼洪奕,她恰好又瞥了过来,明夷赶紧抽手,三步跨到洪奕身边,轻声招呼:“你身子刚恢复,怎么如此辛苦一早来帮忙?” 洪奕翻了个白眼,轻轻抬脚指向明夷的脚:“你还不是一样,小心脚恢复不好,变了瘸子。” 明夷被她气得要厥过去,但也体谅她情绪:“好了,不跟你计较,你明知道我是为了生意,我心里头的人高大威猛,男子气十足。” 洪奕狠狠瞪她一眼,又自嘲地笑起来:“先进去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二人走入容异坊,明夷招呼绫罗与葵娘先在大堂稍坐。大堂中已经有些客人提前到了,在喝茶听曲。明夷打量了一下这间东市容异坊,感慨有钱真是能创造奇迹,陈旧的长安居竟然在这么短时间里,变成了这间明亮素雅处处精致的顶级酒肆。比西市那间要更为讲究,桌椅雕刻堪称艺术品,墙上装饰贝母贴画与木雕版画,保持着色调的素淡和工艺的精益求精。最扎眼的是四周黄铜雕刻立式灯台,以飞天舞娘为形,美轮美奂的造型之外,舞娘一手举着灯笼,另一掌心托着的竟是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明夷更叹服夏幻枫的心思,在华丽喧嚷、异域艳丽的西市,她为富豪们提供了一个素淡别致,品味卓越的酒楼。在更为传统的东市,她为东边多有官职的贵人们提供了一个彰显身份,不落俗套的所在。 而与西市不同的还有,这间酒楼分了三层,一层大厅,二层雅间,三层不得而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权贵 这东市的容异坊软实力依旧不可小觑。明夷注意到,除了自己和洪奕进来时,跑堂毕恭毕敬唤出名号,绫罗与葵娘一入大堂,也有小厮上前接待。且保持了西市的水准,一个个细皮嫩肉,长得标致如女子。而往二楼的楼梯边,列着一排胡姬,专接待去雅间的客人,大约也要侍酒、娱人。 洪奕领着明夷直接上到三楼一个锁着的房间,明夷才知道三楼原来主要是留着店内人员住宿所用。毕竟酒楼营业达旦,而东市客人身份更加尊贵,需要对店内小厮与胡姬严加管理,不能随意与外界交流。 打开那一间只在开业之日专供明夷与洪奕休息梳妆之用,他人无法入内。 明夷看着这房内也宽敞干净,倒是起了心思:“,你说我在这儿住下如何?毕竟我一人住拾靥坊既不舒服又不安全,你那儿又老是不方便,铺子离老宅毕竟还有些距离。” 洪奕哼了声:“哪里不方便,他来也只是说几句话便走。” “哦?他昨晚若只是对你说几句话,你今天肯花枝招展地为他站街?”明夷万分不信。 洪奕呸了声:“什么站街?只是他诚意邀请,并给足了银两而已。我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那也行,给钱比白那啥好。”明夷坐在房内贵妃榻上伸了伸懒腰,“问你呢,我住这儿如何?也好帮你看着你那位艳光四射的爱郎。” “不用看,要靠看的,也不稀罕。”洪奕打开妆台上的一个木盒,取了东西过来,“至于住不住,你自己与他商议吧。” 明夷也暂且不谈,看着洪奕手中的东西:“这些我没见过。” 洪奕将沉甸甸挂着凤形大金坠的金链挂在明夷脖子上,配上艳红宝石的耳坠子,再加一副吉祥纹的宽金镯子:“你衣裳如此华美,没有些压得住的首饰怎么行。” 明夷便明白了,看洪奕身上也是珠光宝气:“这些就是你今日的报酬?那真是顶得上我店铺几个月收成。” 洪奕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在我眼里不值一提。” “厉害,厉害。”明夷抱拳,把玩着手上的镯子,喜不胜收。 两人也知今日任务繁重,不得逗留太久,下楼去到门口陪着夏幻枫迎宾。 明夷在一旁冷眼观看,这些人有的十分眼熟,在行露院簪花日曾经出现过,有些却是从未谋面。听夏幻枫一一招呼,官职最大来者竟有尚书,以下大夫、少卿皆有。江湖中人,帮主便有几位,带着的有副帮或长老。身份贵重的,男至驸马,女至郡夫人。官员多携原配,江湖中人多携红粉。 明夷暗自咋舌,知夏幻枫手段玲珑厉害,没想到竟有这般层次,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将到午时,贵客已皆数入内,锣鼓大燥,礼官宣吉时到,将笔墨托至夏幻枫和洪奕眼前,二人执笔,至大象面前,在大象额头同时点上一颗红点。礼官宣:礼成!一声锣响,只见两头大象一同站起,口中红绸长幅落下,书上下幅各四个字“吉祥如意,万象容异”。 观者无不鼓掌,一时盛极。 明夷看着,虽自己做了无数场路演和庆典,在这个年代,能有如此场面,实在令人咂舌。看到二人点象,眼里微微湿润,还是为洪奕感到高兴。虽然夏幻枫无法给她身份,也被迫保持距离,但能让她与自己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一同行礼,已经是极大的尊重和认可。而洪奕转身,果然也是眼眶含泪。 夏幻枫牵着洪奕一同入内,一手又邀明夷。 身后入口被花篮挡住,已是闲人勿进。明夷回头观望,整条街的胡姬、乐手都涌了过来,在店前表演,并派送铜钱,外头一片欢呼之声。 三人再入内去,过影壁,下挂帘,三层隔音,到大厅内已经只听得座上人声。 明夷与洪奕、绫罗、葵娘被安排在最前方的边侧一桌,桌上已摆上西域来的珍果、美酒。夏幻枫到了大厅正前方,全场安静下来,她便说了些感谢之类,顺便将明夷介绍给大家。 明夷也是头一次在这年代见那么大场面,但好歹策划总监不是假的,多大场也镇过。便上台现诹了几段,无外乎说拾靥坊产品百年秘方,御用品质,能使女子回春,艳若桃李。而此番为容异坊的贵客提供了尊贵身份印证,凭此享受市面无售的限量产品送货上门,更有美颜博士亲自上门服务。 言简意赅,台下男子固然不以为然,身边的女子大多貌似很感兴趣。见好就收,明夷鞠躬下台。夏幻枫示意小厮将皮袋包装的银坠子送上来,介绍一会儿将送到各人手中,并邀请各位尽情享用美酒佳肴。 夏幻枫说完,到明夷身边,叮嘱她交代绫罗与葵娘去派发,并记下各人府上地址,方便日后服务。交代完,二人起身办事,夏幻枫端起洪奕的杯子,一饮而尽,眼睛直直看着她的眼,柔声说了句:“身体刚好,少喝些。” 洪奕脸上飘起红云,微微点头。明夷旁观着,都酥了骨头。 夏幻枫拉了拉明夷:“雅间都是些不得不间的人物,我给你介绍。”而后送上另外的几只皮袋,里头的银坠全改了金坠镶翡翠,明夷对这番心思感谢不已。 明夷立刻精神紧绷,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那些雅间里的人脉,是她踮起脚都瞧不着的高度,也许暂时用不上,也不会想着做他们生意,但即使攀上一点交情,已够她在很大范围内横行无忌。 头一间,熟人。那位未来驸马,与冯桓一同的光禄大夫郑颢。同桌的一对男女气宇不凡,竟是太公主与驸马,也就是当朝皇帝的姑姑姑父。看那位郑大夫并不太自在,倒是频频向夏幻枫偷偷送无奈眼神。明夷便知这二人关系匪浅,但不知这位眼里,夏幻枫是男是女。明夷随夏幻枫敬了几杯酒,送上两个坠子,一个给太公主,一个转交长公主。随后恭敬退下。 明夷一心疑惑,也不好多问。入第二间前,夏幻枫特意收拾了一下妆容,告诉她,这间,是龚君昊,那位天下第一帮派的帮主,实际上的武林至尊。明夷精神一振,有好戏看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君昊 明夷听到龚君昊的名字,脑中已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出场大秀。江湖第一帮派的旗号能压死人,龚君昊这三个字也是自带古装杰克苏气场,不配上白衣飘飘、丰神俊朗,简直就无法对所有人交代。 雅间门一开,便听得爽朗笑声,入内,一桌三人齐刷刷看过来。 明夷一时反应不过来,被夏幻枫扯了一下,跟着向前,一阵寒暄,介绍,敬酒。 南面而坐,便是传说中的龚君昊,身形高大,更似弥勒一尊,体宽比得上两个寻常男子。年近四旬,脸上笑容可掬,眼睛眯成一线。衣着也朴实无华,只求舒适。若非夏幻枫介绍,明夷怎么都想不到武林至尊像个笑脸菩萨,如此可亲可近。 左右两人,是天一帮著名的文武执事。文执事叶黑发披散,头上斜扎着一条黑色绸带,挡住一只眼,另一只眼却是深邃有神,眼带桃花,面容清秀,气质儒雅。武执事刘义宗身材比龚君昊小了两圈,精瘦,面貌清隽,鼻梁高挺,神色阴沉。 龚君昊眼虽细小,精光四射:“听幻枫多次夸赞明娘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都是女中豪杰。” 明夷虽诧异,也不好怯场:“龚帮主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一见,与有荣焉。” 龚君昊哈哈大笑起来,十分爽朗:“既然是幻枫的好友,都不是外人,无需来这些客套,坐,坐。” 几人说了些不咸不淡的江湖琐事,明夷在一旁静听为主。那位文执事话不多,却句句精辟,腹有乾坤。武执事则始终冷脸,看不清心中所想。每次他眼神瞥来,明夷都赶紧避开,似有一股寒气来袭,在他眼中,自己一点私心都藏不住的感觉。 夏幻枫问了下天一帮在长安分会的情况,得知目前各分堂已经到位,龚君昊在城外西郊置了片地,正大兴土木,作为天一帮在长安的总坛。预备让文执事叶在此坐镇。 夏幻枫叹道:“我预备着迁往东市,君昊兄却选了西郊,真是不巧。” “哈哈,长安城毕竟情势复杂,我们江湖人士还是低调行事为好。若非如此,我也在城内置个大宅。将你嫂子侄儿侄女们接来,也好看看这长安繁华。”龚君昊始终笑脸迎人。 “长安虽好,已是乱世凋敝,若说起繁华惬意,哪比得上江南风貌。”夏幻枫身段妖娆,给各位亲自斟上酒,“若不是舍不得我这些产业,我也愿在江南老。” 文执事应道:“夏娘子若愿莅临江南,帮主定会授意叶某在西湖边给娘子预备下一片独揽佳景的所在,建起轰动江南的酒楼。” 夏幻枫掩嘴而笑:“高人为幻枫批命,长安是我最安乐地,离不得。君昊兄可有打算定居长安?” 龚君昊笑道:“我已不年轻,并无太大野心。护好根基为主,短时恐怕还是会留在杭州。” 夏幻枫一脸懊丧的模样:“那就十分可惜了。近日桃七帮在长安十分活跃,就连我西市旁的广德坊都有他们的人在。” 文执事笑道:“桃七帮做蜀锦起家,在长安布线已久,自然是比较方便渗入,势力扩展快也是应当。而且女子居多,不易引起注意。” 夏幻枫嘴角一撇,似笑非笑:“他们可是收平安钱都收到西市来了,如此下去,以后若天一帮要在长安分一杯羹,也只剩下残羹冷炙。” 一直沉默的武执事终于发了声,冷哼一声:“恐怕他们还没那么大本事。” 龚君昊抬了抬蒲扇般的手掌:“陶三娘再跋扈,也不敢欺负到幻枫身上吧?即使我这老头子镇不住场了,申屠世家那两位可是血气方刚,都不是好惹的。” 夏幻枫扑哧一声乐了:“那对兄弟乳臭未干,我可不敢与他们说这些,别闹得长安鸡犬不宁。” 龚君昊笑容宠溺:“幻枫还有不敢的?世上无人能信这句。抽空你也来杭州看看你嫂子,她老念着你。” 夏幻枫向明夷使了个眼色,明夷将皮袋儿送上:“这是明夷妹子给嫂子的一点心意,这金坠子可是我日夜盯着赶制的,一定合嫂子心意。明夷的胭脂水粉一流,一会儿我让人送些来,带回去给嫂子试试,比杭州名店的如何。” 明夷恭恭敬敬送上,心脏跳个不停,听江湖大佬说这些话题,心惊肉跳。心里头嫌弃自己没见过世面,这也怪不得,这种世面不是常人能见。 向龚君昊告了辞。走时,龚君昊依然保持笑脸,武执事刘义宗冷脸依然,瞧也不瞧,倒是那文执事叶看了她一眼,真一眼,独眼,却深邃无比,阅透人心。 明夷想向夏幻枫询问,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还有几个雅间要去,待客人筵席完毕我再与你说。” 明夷回头看了天一帮那雅间,想到武林中人的耳目,吐了吐舌头,差点说错话。 余下几个雅间都是官家人,三品四品的官员或家眷,不便在大厅露面,都是直接被请上了雅间。 这些人都是神态倨傲,夏幻枫毕恭毕敬,除了会员坠子,另又送上一个锦盒。明夷不知里头是什么,但想也知必定价值不菲。 几轮酒敬下来,明夷已经是有些晕眩。夏幻枫让胡姬陪她先下楼,与洪奕一同吃点东西。他还需到郑颢与龚君昊处相陪。送走他们再与明夷商议晚上的酒局。又谢绝明夷的赠送,安排小厮去拾靥坊买几套胭脂水粉来,好相送于人。 明夷看着夏幻枫婷婷袅袅走远,也是敬佩,如此辛苦面面俱到,这人的才能如同黑洞,无法估计。自己是如何都无法比拟的。 回到楼下,与洪奕、绫罗和葵娘坐到一起,明夷方觉得舒畅起来。绫罗与葵娘也忙了一圈,将会员礼送出去,抄完地址。坐下来,正好等到明夷来开席。 东市容异坊的菜品与西市相比,口味依旧,精致有加。四人甚是满意。 明夷问及洪奕下午打算,她垂下眼:“他让我回去休息,说晚上主要是江湖上的客人,怕酒后对我不敬。” 明夷恍然:“也是,那你还是遵他安排吧。我晚上应酬完了,去找你。” 洪奕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章 天一 客人逐渐散场,洪奕与绫罗、葵娘先回行露院休息。明夷想好了,晚上让连山带着胤娘过来,她也想看看胤娘是不是能用得上。 明夷与雅间的胡姬说了声,上三楼的休息间等夏幻枫。她实在有一肚子的问题,想知道答案。 比如这外面的排场,有没有必要搞那么大,会不会惹来嫉恨。 比如天一帮的状态,这几人的能耐。三大帮的关系究竟如何。 比如郑颢与他的关系。说到此,她预备着跟夏幻枫挑明她已经知道冯桓与他同为一人。既然两人之后要紧密合作,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继续互相隐瞒。夏幻枫不主动说,那她来,如此,也算是她有了夏幻枫一个重要把柄,对于将来的合作关系,可能更为顺畅。 这一系列的事儿,满满塞在明夷脑子里,硬是把酒意都消化没了。这几天的疲倦也扔到了脑后。 夏幻枫来时,面不改色。 明夷倒是关心:“喝了不少吧?要不要紧?” 他也不隐瞒:“我不会那么傻,酒气都偷偷逼出体外了。” 明夷犹疑了一下,不知从何问起。 夏幻枫像是她肚里的蛔虫:“你是想问郑颢是不是知道我男扮女装?” 明夷啊了声,立刻将手堵住了嘴:“你何时知道……” “从开始我就预着你会知道,这也是命中注定,避不了。”夏幻枫自嘲地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可笑?” 明夷正色道:“我知道你如此做一定有你道理,无论身为女子还是男子,我都敬重你的能力。” 夏幻枫展颜道:“我未看错明夷,不是一般女子。郑颢一直以为我是女子,那日去行露院,也确实是他心血来潮要我扮男装陪他去。我对师娘子从第一次见面就有仰慕之意,但也知有缘无分,未预备着去打扰她,但那日既然我到了行露院,就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被别的男子簪走,于是就出了手。” “郑颢未有起疑?”明夷好奇道。 “他倒是听说过我与明娘子、师娘子来往频密,因此我说破财为师娘子解围,他也觉得理所应当。他是个内心纯净之人,并无太多尔虞我诈。”夏幻枫皱眉道,“他与我相识,也是因为在容异坊借酒消愁,被我开解了多日。” 明夷心中暗道这些官二代富二代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出身尊贵,年少得志,有何难消的愁?” “就是因为木秀于林,科举夺魁被卿点,迎娶公主已是板上钉钉。但他早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为了全家平安,不得不辜负佳人,自然忧愁。”夏幻枫坐到妆台前,声音也逐渐恢复了男子的浑厚。 明夷想了想,这问题确实也无解。人总得向现实低头,情爱只是生死大河之中一段段的波澜,尤其对于男子而言。 “那他也算重情之人。”明夷对此已无疑问,便问起今日的排场,“在东市这么大动静可值得?普通百姓也非你的座上宾。” 夏幻枫耐心解答:“西市我经营多日,根基已稳,尤其长安西,富者居,只问财力不问出身。我撑得起这么大场子,出手阔绰,便人人青眼。东市不同,周围贵胄聚集,地面上小人势利,我就是要大张旗鼓,而后高官贵胄入我堂,自然不会再有人与我过不去。” 明夷叹服:“你是如何请得动这些高官?” “我与你说过这时势,朝廷已不是当年的朝廷。人人为逐利,当末世看待。长安京官数量众多,找一些求财的有何难?这些尚书、少卿,已经是空壳子,粮饷够不上他们的排场,我出得起价,自然请得到人。”夏幻枫说到此,看了明夷一眼,笑道,“倒是你那位少尹大人,闭门不见,官级不大,架子不小。” 明夷一愣,想起他说的是伍谦平,哈哈笑道:“你是对他不够了解,他贪财,更贪命,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绝不敢来。” “那这条路就要靠明夷妹妹来引了。县官不如现管,他这少尹可比三品大员还有用。”夏幻枫补充一句,“钱不是问题。” 明夷到真不想为伍谦平开财路,一口应下:“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将他请来,不用花费。” 夏幻枫谢过明夷,继续解释道:“今日你看外面如此排场,其实花费不多。这所用绸缎,是天一帮的绸缎庄所出,为了与陶三娘的蜀锦一争高低,叶岂会顾及这些物料。胡人乐师和胡姬,皆是西市的胡人酒肆所出,他们吸引的客人与我不同,互惠互利。这宝象,是西市的胡商借来,用于吸引那些愿意购买奇珍异宝的贵人们。这些金柳叶,则是我这几日为你做金银坠,顺便找了一些匠人一同做的,用完之后摘下来,一样可以用于我酒楼的装饰。” 明夷心中叹服,商学院毕业的自己,善于搭建平台互惠互利,讲求多赢局面之类,是分内。而这位武林中的副帮主,晚唐的江湖人,能将生意做到这样,实在不得不服。她拱手鞠躬:“明夷佩服。” 夏幻枫笑道:“虽明娘子已知我身份,但也惯了,姐妹相称也罢。” 明夷乐了:“私下姐弟相称也好。对了,那天一帮究竟何方神圣?” 夏幻枫说道:“天一帮龚家祖上做的是茶叶生意,发迹之后,四处购买茶园。渐渐吞并苏杭一带各大茶商,成为一股势力,钱多了,便需要武力保护,于是延揽了一群奇人异士,日益壮大。如这文执事叶,是天一帮军师,人称赛卧龙,帮中大计多出于他的头脑。武执事刘义宗,身手比我不差,更重要是在江湖里声望不低,讲义气,专为天一帮招揽高手。茶园买完买桑园,他们的丝绸生意也越做越大,需要通过西市的胡商出售到各国,于是找我牵线,一来二往,便熟悉了。” 明夷频频点头:“那位龚帮主看来倒是为人亲和,武功如何?” 夏幻枫神情严肃:“宁惹恶鬼千万,莫招笑面阎罗。龚君昊笑面阎罗的称号不是假的,一来做事狠辣,二来铁面无情,虽令人丧胆,却也因公正不阿备受武林中人的尊重。与他为友,是天大幸事。” 第一百三十一章 爆单 明夷难得见夏幻枫如此盛赞一个人,对龚君昊也多了几分好奇:“他对你的照拂是出于何意?” 夏幻枫一个媚眼飘来,差点让明夷忘了他的性别:“他与发妻十分恩爱,对我只是当晚辈看待。只不过他是中正之人,看不得人恃强凌弱,对于我这般弱女子出来闯一番事业的,青眼有加,能帮的就帮一把。” 明夷看四下无人,轻声说:“若他知道你身份……” 夏幻枫笑道:“他知道我在上官帮派,多次延揽,我以忠义拒之,这也是他多方照拂的原因,算是对我为人的认可。但若知我男儿身,恐怕就觉得我奸诈取巧,不可相交了。” “如若仅是如此,倒也不是太大问题。”明夷直视着夏幻枫,觉得事情不仅如此。 夏幻枫苦笑道:“我曾去杭州拜访他们夫妇,龚夫人与我投契,曾居于一室彻宵畅谈,我也不好推却。如若世人知我是男子,第一个要杀我保得夫人清白的,就是龚君昊。” 明夷强忍住笑:“这也确实怪不得他。” 夏幻枫无奈摇头:“因此,第一,我身份绝不可泄露;第二,上官帮派偏安一隅时,天一帮可以因为我的缘故置之不理。但一旦二者都想在长安施展拳脚,互伤利益,摩擦在所难免。” 明夷点头:“但我相信以你的手段,应当是可以两处周旋,双方得益的。” 夏幻枫眉毛微微上挑:“合作受益会有一个阶段,但天下只能有一个第一帮,也只能有一个霸主。” 明夷看着夏幻枫飞扬神采,暗暗佩服,或许以他的能力智慧,真能让这武林格局变一变。 晚上的宴客,主要来自三山五岳。有无门无派的高人,有消息灵通的游侠,有捞偏门的行商,有鸡鸣狗盗般的奇人异士,虽繁杂,却都是夏幻枫精心挑过,必将大有用处的人脉。夏幻枫点了几桌让明夷记得,那些是财力雄厚的行商,需记得给予会员银坠,会有可能开出财路,其他的便不必应酬了。 晚上雅间的贵客主要有两家,也是明夷早有耳闻的。一家就是洛阳的申屠兄弟,特意赶来庆贺。一家是桃七帮,陶三娘不在长安,委托了陶家七姐妹中的老五老六出席。 明夷心里有了点底,便向夏幻枫暂且告辞,去看一下自家生意。 拾靥坊店内陈列的四季套盒已经空空如也,却依然热闹非凡。定神看,挤了十来位妇人,带着各自的婢女跟班,将这不大的店铺挤得更形局促。 明夷岂能不明,都是两位小郎招来的蜂蝶。女子好色起来,从不逊于男子,何况两位小郎风姿卓越,实在是平日里难以见到的尤物。以往连山偶尔在此,都会掀起一些小波澜,引得大嫂小娘子们羞怯怯围观。连山虽貌美,但身形不高,皮肤偏黑,又衣着朴素,更不懂媚人之术。而这两位,真是要了卿卿性命,腿长胸阔,眉眼风流,怎不惹万千相思。 明夷硬生生挤了进去,拍了拍两位小郎:“辛苦了,今日先回去休息吧。五郎,麻烦去老宅将胤娘送到容异坊。” 两位向人群辞别,铺子内一阵哀叹声,怨毒的眼神如箭,嗖嗖往明夷身上射。 明夷自有计较:“这两位小郎是我们拾靥坊新聘的美颜博士,只要今日登记入会,并预先缴纳二十两银,便可在半个月后获得美颜博士亲自送上门的特制新品,价值二十五两。其后升级银坠会员还有机会得到美艳博士亲手服务。” 人群里安静了会儿,忽有一位体型肥硕的妇人拍了个钱袋在柜上:“给我登记!” 随后,此起彼伏,连山收钱登记,忙得不亦乐乎。明夷看着柜上的银子一下子堆积起来,心中似万花齐放。 终于将这些女子都打发走了,明夷与连山先打了烊,开始清点这一天的收成。 四季套餐由于赠送容异坊的餐券,虽然售价比平日高五成,一开售还是一抢而空,加上方才这一波,连山数钱数得手有些哆嗦。 明夷对这些钱财自有打算:“这一批订单我们做新品,加珍贵原料,提高价格。之前的招牌妆粉和胭脂继续做,店铺原先的流水应当就够了。这里的钱,我想开始修缮老宅,连山,恐怕又有的你忙了。” 连山喜不自禁:“忙些不怕,连山也最盼着老宅能恢复原先模样,让丰家重获生机。这些钱可以建楼,若要装饰房间和布置庭院,还差着一截。” 明夷点了点头:“先做起来吧,边赚边盖。实在不够,我再想办法。” 明夷心里的想法是打算在西市找个店铺,先将伍谦平的银子拿来再说。西市店铺只求自给自足,加快现银流转,好打个时间差,把钱用到修缮老宅上,能尽快建好,进行她的下一步计划。 看这么多现银,明夷总怕不安全,干脆让连山立刻去找工匠,定约付钱,明日开始动工,一刻不耽误。 安排好这些,明夷似得到了重生,脚伤都不觉得痛了。慢慢挪去街中的容异坊,等待晚上的大戏。 夜色一落,寻常百姓都已各回各家,东市的商铺大多也闭了门。有钱有闲的大半流去了平康坊。整条街只有容异坊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比起白日客人的规行矩步,夜里这一场真是别开生面。在座者有金发碧眼,有紫髯红毛,有身披兽皮散发及腰的,也有披着袈裟落了发的酒肉和尚,或有各自看不顺眼的,瞧着主人面子互不理睬,更多呼朋唤友,新朋故交喝作一团。 明夷交代给胤娘哪几桌是要去送银坠的行商,让她向客人介绍拾靥坊,告知持此物件能获得什么,寥寥几句,她是想着,这小丫头也来了几日,对拾靥坊该有所认识了,此番她能顺利完成,边还堪造就。 顾不上太多,夏幻枫已在楼下赚了一圈,晃到她身边:“我们上楼吧,那两家可等急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申屠 晚上的第一场大戏,参见申屠世家。 在夏幻枫的“暧昧”名单里,如果说龚君昊将她当晚辈,这申屠兄弟总不会是一对叔叔伯伯吧,明夷心情不错,很想看热闹。 “在下申屠一。” “在下申屠又。” 明夷很想笑出声,这两位的父母这够心大的,挺好的姓氏,偏偏那么懒得取名,难道是生了一个儿子,诶,一。又生了一个,就叫又吧。 申屠又眨着无辜的圆眼:“我们兄弟二人自小被弃,师父捡到,随意取了名字,说身为男儿,名字再威武响亮也不如一身硬功夫。” 明夷还挺喜欢这个申屠又,是老阿姨对小男孩那种喜欢。他个字娇小,肤色较暗,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发髻梳得整齐,眼睛圆圆的,无辜如幼犬,手不断摸索着酒杯,袍来抛去玩。说话倒是有板有眼,但配上这脸,和好动的习惯,怎样都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夏幻枫圆了个场:“阿又可是有一身硬功夫,会走就开始练,练了二十多年,如今一般的刀枪在他面前软如豆腐。” 申屠又嘿嘿一笑:“幻枫谬赞了。” 申屠一看他俩你一句我一句不耐烦了起来,将一只脆生生瓷杯硬是按入了木桌之中:“那么多话!你是要卖艺不成?” 相比申屠又,明夷对这位申屠一都不敢多看,他剃了光头,却无戒疤,身材不高,五官平常,一脸横肉,凶相外露。看上去总有三十五六模样。他这手功夫,即使不懂武功的人也看得出,需要极其精纯的内家功夫。 申屠又脸色一沉,看了他兄长一眼,转了笑脸对明夷说:“明娘子不用害怕,我兄长见了美人就慌乱,别理他就是。” 明夷这笑也不是,应也不是,连忙向夏幻枫求救。 夏幻枫妙目含嗔:“好了好了,我明夷姐姐不是江湖中人,经不得吓唬。快陪她喝一杯压压惊。” 两人举杯敬酒,明夷一饮而尽。 申屠又赞道:“明娘子真是豪爽之人,合我们脾气。也别怪我们兄弟,我们都是草莽之人,平日见到的女子不是青楼的花魁就是像幻枫这样的江湖女侠,真不懂得如何与正经女子打交道。” 夏幻枫原本在用木勺给明夷盛些热汤喝,听到此,一勺子热汤往申屠又脸上飞去,他倒也不避,笑嘻嘻看着,一旁的申屠一头也不抬,拿着碗一扬手,热汤一滴不剩到了他碗里:“幻枫太客气了!” 夏幻枫佯作生气:“你弟弟说的什么话,我是哪儿不正经了!” 申屠一脸上终于也有了笑意:“我以汤代酒,替他给幻枫赔罪。” 夏幻枫哼了声,转向明夷:“这两位虽然在江湖人口中都是杀人不皱眉的煞星,熟了你便知道,都是脾气直爽,重义轻利的奇侠。” 申屠又苦笑道:“这话,我当你是夸我们二人还是骂我们呢?” 夏幻枫娇嗔一句:“随你!” 明夷在旁看着,也知这二人与夏幻枫的关系不同寻常,只是不知是哪一位拜于夏“娘子”裙下。 寒暄一阵,申屠又说道:“明娘子做胭脂水粉生意啊,可惜我二人都没有妻房,否则定要大力支持。” 夏幻枫唾了一声:“方才是谁说与青楼花魁如何如何,你怎不买些去给你那些相好?” 申屠一也笑起来:“是啊,阿又的红颜知己满洛阳,若每人送一盒,得买一马车。” 申屠又不慌不忙:“我遍寻美人,还不是想早些为兄长觅一房贤妻,好解了我兄弟多年的郁闷。可惜啊,无一人及得上幻枫。” 夏幻枫给二人都斟上酒:“说好了此话不再提,你俩都要罚!” 兄弟二人互看一眼,异口同声:“认罚!” 出了申屠兄弟的雅间,幻枫到窗边,深呼吸,将酒从指尖逼了出来。 明夷看他着实辛苦,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在旁边递上丝帕:“要不要补一下妆容?” 夏幻枫用丝帕在眼上映了下,将口脂也擦去半边,敞开的衣衫扣紧了,看了明夷一眼,笑道:“没事,走吧。” 明夷跟在他身后,想到下一站是桃七帮,心头了然。 与之前两家帮派相比,明夷最不愿意与桃七帮打交道。 陶五娘与陶六娘年纪比夏幻枫要小些,五娘二十三四,六娘刚到二十的模样,可举止神态十分老成,且透着眼高于顶的骄矜,一来二去的言语很是矫情。 夏幻枫与她二人说话也是滴水不漏,万分客套恭敬。 两个小娘子当然还是不比夏幻枫老道,几句话就将桃七帮已经在长安设立八个分堂的事泄露出来,本觉得懊丧,被夏幻枫一顿奉迎,又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夏幻枫给两位娘子送上了早上让小厮去买的四套拾靥坊四季套装,又送上四套金坠。那两个小娘子虽面上绷紧了,也瞧得出很满意的样子,态度软了些,喝上一杯,夏幻枫就带明夷退了出来。 夏幻枫看明夷也有些疲累了,便让她到三楼为她预备的房间休息。明夷满脑子都是那些人事,很多想问夏幻枫之处,便也答应了,让夏幻枫送完客去她房间说话。 回到三楼,那间房内已被收拾过,贵妃榻上铺了厚厚的被褥,崭新的真丝被,看着比她拾靥坊的床榻舒服多了。 明夷倚在榻上,内心翻腾。那些遥远的江湖人物,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按捺不住那种兴奋。虽然她之前见过上官帮派的帮主、副帮主、长老,但这几人都太没架子,太像普通人,让她一直觉得这帮派只是一种企业集团,与武侠里的完全不同。之前也见过时之初这样的武功高手,可毕竟未见到真正的打打杀杀,没有太当回事。 而这几拨人,是所谓江湖中最大的几股势力。如果这世道分为明暗,明道上就是官场,暗道就是江湖。一般老百姓明暗皆感受不到太多,而要做个大商人,则明暗黑白都要踏足。能碰触到暗道顶尖的人物、势力,明夷觉得,自己离富可敌国不远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境界 夏幻枫忙完,便主动来为明夷答疑解惑。 知道夏幻枫定是将大厅的客人也送得差不多了,明夷第一个问题是:“我带来的那个小娘子,你看来如何?” 夏幻枫定神回想了会儿:“是一把未经磨砺的利刃,看你如何用。” “我也觉得她是可用之才,只是摸不清她要的是什么,胃口有多大。用得好,我可有个得力的助手,用得不好,我怕折损自己。”明夷今日之后,对夏幻枫增添了八分的信任,他能将自己最忌讳的人摆在她面前,可见信赖之诚。 夏幻枫坐下,神情认真:“以她本钱,还不值得你犯险,用好了也不过你多出一只手臂,不用也并不妨碍你继续前行。为何要为此犹豫?我认为明夷不至如此不智。” 明夷咬唇思索该如何解释,她很难将一个很可能体内藏着乔茵的女子置之不理。权衡一阵,回道:“她的相貌极似我年少时的伙伴,我不知她二人是否有瓜葛。” “如此,很简单,我替你将她身世查清楚。”夏幻枫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我问过,她同那些行商相谈,虽稚嫩却惹人怜爱,无往不利。已收集了全部地址,也得了不少赏金。你要下去找她吗?应当还没走。” 明夷摇了摇头:“若要走,这点钱便看清一人,也好。若不走,再晚些也无妨。我还有一肚子疑惑要听幻枫说。” 夏幻枫哈哈大笑:“看来,你对江湖中事越来越感兴趣,极好。” 夏幻枫首先说起申屠世家。 申屠世家在洛阳起家,上一代帮主出身便极神秘,江湖传说是申屠老帮主原是中原一带势力最大的绿林好汉。此是好听的说法,直接说,就是悍匪出身,带着一帮兄弟,携满山来路不明的金银财宝到洛阳城里做起了大地主,舍得花银子,因此与洛阳的官府也是关系紧密。 老帮主娶了十几位妻房,想尽方法,依然无后。帮内帮外议论纷纷,都说是老帮主手上人命太多,伤了阴德。老帮主不信邪,继续娶妻纳妾,直到年过七旬,终于认命,有一日带了两个男孩回来,一个三岁,一个还嗷嗷待哺。 这两个孩子就是如今的申屠兄弟,虽然所有人都传着,老帮主杀了一户农户将这两个孩子据为己有,申屠兄弟从未追问过自己的身世。老帮主将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们,亦师亦父,直到八年前离世,兄弟二人顺理成章继承了帮主之位。 更为江湖上津津乐道的是,世上唯有申屠世家,有两位帮主,且不分主副,毫无上下。以武功、年岁与帮内的威望,申屠一占了绝对优势,但申屠又善于谋略,申屠一竭力要推弟弟上位,帮里反对声音亦不小。最后结果便是,二人同任帮主,不分大小。 申屠世家自上一代以来,除拥有大量田产不愁收入之外,也在洛阳周边经营赌场,并靠帮众收取平安钱开拓财路。洛阳一代的商户,甚至途径洛阳的商队,要想安心做生意,必定要上缴一定银两。 明夷听明白了,这是标准的那种社团了:“我看方才表现,似乎申屠一性情急躁,直来直往,申屠又为人圆融,深藏不露,是否如此?” 夏幻枫点头道:“大致如此。申屠一性情如烈火,一身内家功夫深不可测,出手常夺人命,但又待人至诚,对兄弟极讲义气。因此帮内老一代绿林出山的都以他为尊。申屠又则如深潭,表面无心,内心极其深沉。赌场生意就是他一力管理,由于善于进取,受到新一代帮众拥护。” 明夷吐了吐舌头:“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还以为他只是不到二十的少年。” “申屠一今年满三十,申屠又只比他小两岁。别看一个相貌平庸一个稚嫩亲切,这两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夏幻枫似有心事。 明夷想起兄弟俩关于女人的话题:“怎么?这二人都看上你了?” 夏幻枫叹了口气:“得知申屠世家也有来长安的打算,我确实曾往洛阳打听,熟悉了他兄弟二人的秉性后,便想用美人计使他兄弟反目,让申屠世家乱一阵也好,为我上官获得早行一步的机会。没想到他二人确实各自钟情于我了,却在得知彼此心意后,约定任何一人不得与我越雷池。” 明夷拍着大腿赞道:“这兄弟情也真是浓烈真挚了,竟让夏娘子你铩羽而回。” “所以我便改了办法,与他二人都保持着交情,知瞒不过,便也坦白告知我在上官帮派任职。目前他们还都给我几分面子,但不是长久之计啊。”夏幻枫皱紧了眉。 明夷也跟着心烦起来:“也绝对不能让这二人得知你是男儿身,否则,恐怕遭殃的不只是你。” “嗯,以申屠一的脾气,上官帮派不被灭帮也绝对不得安生。”夏幻枫长叹一声,“我真不知自己的作为是帮了帮派,还是害了。是不是为了眼前一时的好处,以后要百倍偿还。” 明夷也想不清楚,只得安慰:“如果不是你用心经营,不惜女装奉迎周旋,恐怕上官帮派早就被天一帮灭了,哪有可能向长安发展。” 夏幻枫神情恳切,看着明夷:“我能做的都只能做到这里,下面就必须要明夷你鼎力相助了。如若能帮上官帮派扬名立万,我这副帮主之位,给了你也罢。” 明夷听这句,并无波澜,什么副帮主,只不过虚名,即使是帮主又如何,不过是江湖里排不上名的小帮派,完全不够吸引力啊。 只是有一点,她疑虑很久,还是决定直接相问:“上官帮派不是你的家族,你也不是帮主,为何如此殚精竭虑,甚至担负生命危险来为帮派谋利?我可不信有什么无私无欲之人。” 夏幻枫嘴边扬起一丝笑意:“你不觉得,将一个先天没有优势的小帮派,一步步发展到武林的巅峰,很有意思吗?有趣的不是自己在峰顶被万人嫉恨,而是以自己之力,行不可能之事,并全身而退。” 明夷想了会儿,握拳:“境界。”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仙姑 夏幻枫对于明夷的赞誉不置可否,只回了一礼:“明娘子与我,各取所需,定会默契愉快。” 明夷不以为忤,这样坦然面对的关系轻松许多:“你似乎比我更清楚我要什么。” “明娘子要的是足够的利益,不用担心战乱与时势。但一个女子没有江湖势力,钱财越多,灾祸越盛。所以你也需要一个强大的绝对对你忠诚的江湖势力,那就是我能给的。”夏幻枫眯着眼,媚气又不由自主跑了出来。 明夷不得不点头,但也抛出一个炸弹:“洪奕那边,你究竟有几分真心,如何处理?” 夏幻枫瞬间身体僵硬了,手握成拳:“那日簪花,我确实只是出于一时无法控制,况自觉我与她都是浪荡多年,不至于分不清欢场与情场。固然我是真的心悦于她,但早知自己不可能成婚生子,至少这十年八年做不到。因此,当初只求一时欢愉。” 明夷也无言以对,洪奕在此间是青楼花魁,即使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个纵横情场的高手,一夕欢愉对她怎么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夏幻枫如此想,天经地义。 “但她是当了真了。”明夷只得说了句事实。 夏幻枫低下头:“我又何尝不是?如果不是真欢喜,怎会白日里这许多事务缠身,晚上夜夜要去看她陪她。初始以为是男女欢愉,渐渐觉得对她眷恋至深。看她也朝夕盼望与我相守,我才觉得不得不面对,不能继续让她心存希望。” 后面的事,明夷也都知道,今日见了龚君昊与申屠兄弟,更是十分理解夏幻枫的苦衷,无法对他多加指责:“这毕竟你二人感情事,我不好多说了。若有一日你能让上官帮派成为武林至尊,完成你的夙愿,你如何打算?” “放马南山,卧看云舒。”夏幻枫抬起头,眼中有一丝亮色。 “若那日,洪奕肯与你相随,你可愿意?”明夷突然有些嫉妒洪奕。 夏幻枫笑道:“那自然是最好的,但那一日会不会来我都不知,不能给她无尽的失望。” 明夷亦笑:“你还是不够了解她。她虽浪荡红尘多年,却实在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你若有此心,她甘愿为你等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即使最后等不到,也会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因为有这份对你心意的确信,笑着过这一日一日,总比日日猜疑惦记好许多。” 夏幻枫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点泪光一闪而过:“谢明夷指点,我已明了。” 这些儿女情长点到即止,明夷更感兴趣的是下面的问题:“桃七帮又是怎样情况?这次来的是陶五娘、陶六娘,我知道帮主是陶三娘,你给了四套金坠,是给哪四个?” 夏幻枫让小厮送了两碗水来:“先喝口水,慢慢听。” 陶家起于益州,与天一帮有相似,以蜀锦生意起家,积累财富,不同的是,笃奉道家,并自成一派。陶老大生了七个女儿,一直传说是七位仙姑下凡。尤其这陶三娘,自小聪颖超凡,受仙道指路,练了一身好功夫,并曾有为将死之人祈福使之回生的故事,被益州城百姓奉为陶仙姑。 夏幻枫口中说起这位陶仙姑,总带三分嘲讽。这些神仙把戏也就能哄骗无知妇孺,无外乎学了些武功,安排人扮演病人来一场大戏而已。越传越神,后来便传,将死之人,如有缘得陶仙姑祈福,可免堕六道,羽化升仙。自此,桃七帮在益州大盛。 桃七帮帮中重要职位皆为女子,这也是其发展迅速的重要因素。西南地区,凡家中男子早逝又有家产的孤寡妇女,或无有子嗣的贵族女子,无不奉献财产于桃七帮,为求死后升仙,不虞无人供奉香烟。 有财,有人心所向,逐渐培养出自己的武力,在西南,商铺送上平安钱换的是仙姑的祈福。而往长安发展,这仙姑之名作用便没有这么大了,还是用钱叩开大门,主要经营旅社与绸庄,暗地将帮派之人逐步迁入长安。 只是这桃七帮毕竟是装神弄鬼起家,对于下属的管理有欠妥当,只求速成,不论行径,因此才出现了身为副堂主还去替人绑架赚黑钱的事。因此,夏幻枫对桃七帮最为不屑。 而之所以送四套金坠,是因为桃七帮如今只剩下四位姐妹:陶大娘主管帮内财务、陶三娘为帮主和精神首领、陶五娘负责旅社和绸庄的事务、陶六娘负责帮里的人员尤其是打手的管理。其余三位,都早早病逝,以桃七帮的说法,早列仙班了。 明夷回想了下,这三大帮,有商道起家、匪盗起家、偶像崇拜起家,真是各有所长,十分精彩。但论帮内生态,无一比得上夏幻枫培养的四大长老各司一业,相辅相成。 明夷叹道:“幻枫你对于帮务的管理,我真是崇敬之极,不知是从何学来如此手段?” 夏幻枫徒手画了一个圆:“何必特意学?人生周而复始,万物亦如是。如帮内每个部分都能首尾相接,互相呼应,自然事半功倍。” 明夷深感佩服:“你才应当是一帮之主。” “嘘,我可从无此心。”夏幻枫神秘一笑,“帮内几个长老都顾忌我会夺帮主之位,甚至说我将帮主当作傀儡。我可当不起。帮主可是一辈子抽不得身的苦差事,我没那么傻。做成了事儿,我还是我而已。” 明夷与夏幻枫谈完,觉得眼前愈加开阔,这江湖有趣之极。 夏幻枫告辞:“我有个去处,先走一步。” 明夷心领神会,想来他是去找洪奕表心意:“好生享受。” 夏幻枫脸上一红,赶紧走远。 明夷也觉无聊,下楼看看,客人早已撤了,小厮们也把店堂收拾得差不离。只有一个身影孤零零站在一边,看着楼梯口。 明夷走过去,轻声说:“辛苦了。” 胤娘从怀里拿出一些碎银和一张纸:“这是客人的地址和打赏的银子。” 明夷将纸收了,把碎银推回去:“你收着吧。” 胤娘露出精灵可爱的笑容:“谢谢娘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鸾凤 夜色已深,容异坊外仍有一个身影,孑然驻立,目光始终停留在容异坊的大门口,只可惜只见影壁,不见人。 大概他等得有些焦虑了,看陆陆续续人渐稀,托了小厮进来问。 明夷方想起,应当是连山在等他。原本打算在容异坊舒适的榻上休息一宿,如今只得带着两人回老宅去总不好意思借了容异坊马车只送家仆和工人,人家的钱也不是如此挥霍的。 一路上,连山十分亢奋,将工匠做的简图展开,一一解释给明夷听。明夷看得云里雾里,只好说句:“连山你拿主意,我信你。” 听得初期工程的费用,在预算之内,明夷心情大好,一身的疲惫也松快了些。脑子里开始盘算,那七成的珠宝应当如何处置。 老丢在成言那儿不是事儿,换了钱去买店铺或田地又觉得不妥当,这时势不太平,随时一纸地契就成了空文。最好的办法是选择相信上官帮派,将珠宝质押给帮派的质铺,所得欠款由质铺负责放贷,利钱累积到一定数量,用于在江南道与淮南道置田地或兑换金银继续在质库保存。只要帮派不倒,这钱就很安全。 相信上官帮派的原因很简单,夏幻枫的能力,在她之上,若不信夏幻枫能将上官帮派捧上巅峰,那她恐怕连自己都信不过了。 想到成言,难免又想起时之初,随后就是一声长叹。她不知该如何待他,就像一只迷你犬对着一只比自己还大的骨头,馋到口水直流却无从下口。明明只是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明明对自己还有着戒备和抗拒,为什么老是念念不忘?一定是因为明娘子的余念在作祟,如果她更加坚强,更加坚定,能让这余念彻底消失吧。但她有一丝舍不得…… 连山咳嗽了一声:“娘子,我们到了。” 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发了太久的呆。夜色掩盖住了脸上的红晕,让胤娘搀扶着她下了车。 今夜明夷得以独占房间,虽布置简陋,但舒心之感远胜从前。想来,这是由于之前前途未卜,只有洪奕一个挚友,连山这一个助手,总感觉势单力孤,极其缺乏安全感。 如今,虽看似没什么变化。但上官帮派确实给了她一种归属感,有沉稳亲和的石若山,有直爽单纯的马成凌,有神通莫测的夏幻枫,待她亲厚。若集多人之力,能令上官帮派成为武林第一帮,那无论财力、安全、势力,她都高枕无忧。 想着这前景,她这一夜甜美无匹。 比她的一夜好眠更甜的是洪奕。第二日,明夷睡了个饱,刚要和连山商议第一批会员新品的设计,便被咋咋呼呼前来的洪奕拉住了。 “明夷,明夷,明夷!”洪奕从马车上下来,一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漆黑善良如星辰,整个人似是脱胎换骨,走路都飘了起来。 明夷怎会不知她如此模样是因为谁,瞟了她一眼,把她拉到继业楼之后,尚是残垣断壁的旧花园中说话,省得丢人现眼。 “你究竟与他说了什么,他昨日来了……”洪奕说到一半,含羞带怯低下头。 “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们俩吗?肯定一晚上没消停吧。”明夷拉着洪奕转了一圈,“看,脚下都飘着了,别太费身子,不年轻了。” 洪奕唾了一口:“你才不年轻,我都觉得自个儿返老还童了。明夷明夷明夷,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不是要发疯,是已经疯了。”明夷知道自己这狗粮是吃定了,恨恨瞪她一眼,“不就是陪你睡了吗?没见过男人似的。” “是啊,没见过那么帅,那么棒的!明夷我真受不了了,幸福死了怎么办?”洪奕蹦蹦跳跳,真如少女一般。 明夷拉住她:“消停会儿,别再刺激我了。” 洪奕用一种特别悲悯的神情看着她:“会有的,你自己使把劲儿,不信拿不下那个谁来着?叫石头什么的?” “时之初!”明夷又瞪她一眼,才发觉自己上了她的当,踩一下脚,又将自己疼到了,哎呀一声。 洪奕不玩笑了,扶她找个假山石坐下:“说真的,你怎么说服他的。他只说和你谈了之后,茅塞顿开。” 明夷也认真起来:“我到现在也不知我做的对不对。他十年八年可能都无法以男儿身迎娶你,甚至会忙于帮务,无法好好照顾你。但我知道你对他是死心塌地了,与其日日念着,毫无希望过日子,不如有个盼头,无论有多远。” 洪奕搂住她肩膀,低头欲泣:“我没白交你这姐妹。你懂我。人都以为我放浪形骸,其实我何尝不是想找个人地久天长,只不过人不用心,我也不用。一旦用了情,我血淋淋时候谁会当真?不过是我自己醉生梦死,又从死地重生一回,每一回,都痛彻。” “都过去了,虽然夏幻枫不是个好选择,他野心太大,太骄傲。但你喜欢,我不阻你。这世上原本也没有什么完美的配偶,你能忍得住寂寞就好。”明夷心疼她,格外心疼,在原来的世界,洪奕从未袒露过这些,只见她花天酒地,真以为她是情场浪子。这样的人一旦撕开伤口给你看,更让人心惊肉颤。 “他想当成就一个天下第一帮,我等他,他若想当武林至尊,我愿意替他无间杀敌,他若想当天下之主,我也愿意用我鲜血在阵前祭舞。明夷,我没什么野心,没什么本领,唯一想要的,就是彻彻底底爱一回。”洪奕埋在她肩上,声声句句刻骨铭心。 明夷点头:“不管日后遇到什么事,记着,除了他,还有我。最最恶劣的情况都不要怕,我给你找十个八个比他好的男人!” 洪奕破涕为笑:“傻子,你还是想想怎么搞定你那个男人吧。” 明夷神情尴尬:“诶,你看我这园子如何,我准备马上就开始重修此地,到时,你若不想在行露院,便过来陪我住。” “你不怕天天听我与幻枫**,焦躁难熬?”洪奕嘿嘿笑道。 明夷扬起手作势打她:“看我不打断你男人的第三条腿!” 第一百三十六章 死遁 明夷与洪奕在花园内推搡玩笑,顿觉得这满目仓夷的破院子都有了些别样美感。 “洪奕,你若有时间,不如和我这园子的工匠研究下,以你的审美,相信一定能造出个别具一格的园子。”明夷突发奇想。 洪奕看了一圈:“我又不是学建筑设计的,虽然毕业后自己学了点服装设计,但这两码事吧。不过你要是不怕做出不伦不类的东西来,我自然愿意来,实在在行露院闲着很无趣。” “你就融合几何、空间、花艺……随便吧,只要看着新鲜有趣。我这院子之后会招待很多高官贵胄家眷,多华丽的园林她们也见过,只有现代的创意能让她们眼前一亮了。”明夷想到园子重开那一日,就兴奋不已。 洪奕明白了,点了点头:“要艺术感,我不一定行,但要新鲜,太简单了,交给我吧。” 洪奕煞有介事围着园子绕了一圈,回道明夷面前,半蹲着,忽闪眼睛:“继续说你的时之初吧。” 明夷知道逃不过,也确实想与人商量:“就算我真的很想主动出击,也得有机会啊。他有些故意避开我,我能怎么办?” 洪奕挨着她坐下:“一起想想。” 两人托着下巴发了半日的呆,洪奕打了个哈欠:“他又是偷偷潜入,擦药送药,又是半夜追踪,英雄救美,又是爱屋及乌,把我都救了,你说他对你没意思,鬼相信啊!” 明夷叹了声:“他说是看在明娘子昔日情分,但以后各不相欠,最好不见的意思。大概是前男友?或了欠了明娘子什么债吧。” 洪奕突然想起:“诶,你没问一下连山?他应当对明娘子的情史很清楚啊。” 明夷有些迟疑:“我怕听到的是不想听的。” “还能有什么?大不了他过去是个渣男,骗了明娘子,那你就替她报仇嘛!或是他欠的不是情债,是人情债,你就让他肉偿嘛!走走走,哦,你不方便,我替你叫连山来。”洪奕一口气说了一堆,没等明夷阻止,她已兔儿般跑了出去。 连山一脸迷茫,被拽着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张工匠刚送来的图:“娘子,工匠在外面,刚给了这图,是园子的大致情状,我正要给你看过。” 洪奕一把接了过来:“这个晚些再说,你家娘子有重要的事问你。” 明夷也不再犹豫了,咬了咬嘴唇:“连山,你可有听说过时之初的名字?” 连山茫然,摇了摇头:“从未听过。” 洪奕急了:“你家娘子难道未曾与姓时的男子有过来往?” 明夷赶紧加了句:“时间的时。” 连山想了想,还是摇头:“绝对没有过。我从小跟着娘子,从未有离开娘子超过两日,若有频密的往来,我不会不知。” 洪奕努了努嘴:“这次她与姓时的来往这么多次,你也并未知晓啊。” 连山皱了皱眉,低下头,声音有些沮丧:“以往娘子从不会瞒我,或喜或忧都与我说……” 明夷看不得他这样,扬了扬手:“算了,看来是真不知道,或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往来。” 洪奕不死心,对明夷说道:“万一他是隐姓埋名与明娘子往来呢?” 明夷虽不再抱希望,还是想问个清楚:“他身材壮硕,我只到他胸前,脸型方正,相貌平常,武功高强……” 明夷描述着,眼看着连山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便觉得事情不简单。 明夷直视着连山:“如何?你想到了什么人?” 连山不停摇头:“没有,并没有这样的人。” 连山不善说谎,但显然是可以隐瞒,以他的性格,要想闭口不提,就怎么都撬不开。明夷越发疑惑,什么人,会让连山对自己隐瞒,毕竟,明娘子可是连山心中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明夷叹了口气:“你定是想到了什么,但执意不说,我瞧得出。不逼你,但我对你,很失望。” 连山着急了,啪一下跪在了明夷面前:“娘子明鉴,连山岂敢有所隐瞒。我听这人的模样似一位故人,但这位故人早已仙逝,不可能在世间出现,且他并无多高强的武功,名字也丝毫没有关系。” 明夷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所说为真,也不再与他为难:“别跪了,我不喜。你先去吧,这图纸留着让师娘子看看,她一会儿再与你和工匠商议,园子的事儿,听师娘子的。” 连山起了身,正要走,被洪奕拉住:“下一次,你跟着你家娘子一同见他去,看看是不是你说的人。” 连山眼里有泪光,抿着嘴唇,喃喃道:“如若是,我也想见他一面。” 明夷这边又死气沉沉:“这不是白问?” 洪奕笑道:“你到这空间这么久,可有曾见过如此高大的男人?” “不曾。”明夷摇头。 “这个年代原本高大的汉人就极少,何况他的身高,即使在千年之后都十分扎眼。又都与你扯上关系,巧合的概率也太小了。”洪奕计算着,“你可有知道明娘子有什么过世的故人?” 明夷愣了下:“就我所知,是她的未婚夫。听说七年前不小心坠河身亡,明娘子因此而性格大变。她对这男子用情极深,为他苦苦招魂,未找到尸身。” “既然未找到尸身,极有可能便是没死。而他瞒着未婚妻,以假死遁走,当然是最大的亏欠,因此,才无法拒绝你的各种要求。”洪奕越说越兴奋,觉得离真相很近了。 明夷回想着时之初对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是啊,他偷偷来看望,连救她时都不露声色,如此偷偷摸摸,显然就是不想被发现自己身份。其后知道她失忆了,依然不太愿意亲近,恐怕是害怕她恢复记忆。 既然曾经是未婚夫妻,应当感情十分亲密,他假死难道是为了逃婚?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过无论是因为什么,这都是他与明娘子的纠葛。 明夷只想知道,时之初对现在的她有无感觉,对过去的明娘子又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两个问题对她太过重要。至于苦衷也好,秘密也罢,都不是什么问题。 想及此,她又汹涌起来:“洪奕,我必须尽快见到他!” 第一百三十七章 驾驭 洪奕上下打量她一番,踹了一下她的脚:“好歹等你脚好利索了,漂漂亮亮到他面前去,一瘸一拐是要笑死谁吗?” 明夷摸出怀里缪四娘给的七合膏:“有这个,再过两日我就能健步如飞。且,九成可能,缪四娘就是他的姑母。他如果得知我与他姑母见过面,会怎样反应?我也很好奇。” “四娘隐居洗心谷,行事如此谨慎,可见隐藏行踪对其有多重要。你若表露出发现了他姑母的行踪,会不会有性命之虞?”洪奕打趣着,装作夸张的惊恐表情。 明夷翻了个白眼:“他若要我性命,我到哪儿都逃不了。他若想把我禁锢起来防止秘密外泄,我就这么赖他一辈子。” “想得真美!”洪奕脱口而出,又有些不忍,“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的安全,那人从名字到来历,没一点是你清清楚楚的,你不怕吗?” “哪有人比我们的来历更说不清,怎不是他更害怕我们呢?”明夷漫不经心的样子着实让人生恨。 洪奕倒是按捺住了:“你说的什么鬼话,我们要想害人也要有那本事啊。算了,看在你帮我撮合份上,我也只能挺你。无论那人如何,无论你们未来好坏,我只希望你能好好保护自己,千万要平安。” 明夷扶住洪奕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吗?以时之初的武功,如果他成了我的人,上官帮派登顶的可能会大增,时间上至少能提前两三年,你就能早日和你的幻枫双宿双飞。这可是三赢的大好事。如果再能借助他那位神医姑母,胜算更加三成之多。” 洪奕想了会儿,觉得有理,皱眉叹道:“如此,你我和幻枫是高兴了,就是苦了时之初。” 明夷掐她一下:“什么话!我很差吗?有我,他才是最大赢家!” “是,是。”洪奕笑弯了腰。 接下来的几天,明夷并没有什么时间去想着她的浪漫史。一大堆事真如百废待兴。洪奕也日日来与工匠商议园子的设计,她的概念很难用语言表达,便都画上,再慢慢解释,探讨实现的可能。 明夷一边与连山商议新品的配方,一边继续对辛五郎与贾七郎进行培训,这次还加上了胤娘。明夷也想清楚了,与其戒备着,不如好好用她,给她更大空间,是忠是奸才能展现出来。而最巧合的惊喜是,当明夷看到洪奕所画的园林示意,觉着耳目一新,恰适合用来当新品的包装设计,用西方的笔法来绘制的唐朝美人,别有风韵,引人瞩目。 明夷的脚伤终于见好,寻常走路已经无碍,便开始由五郎教她骑马,自己往来各处都便利些。拾靥坊的新品正常制作中,招牌产品换上了洪奕的新包装,再生产两日也可供店铺销售之用了。随着工人熟练程度提高,产能还有些过剩。她的脑子闲下来,蠢蠢欲动,想着学会骑马后就去,借找成言拿珠宝,与时之初深谈一番。 那日,她还在新昌坊骑着马溜达,辛五郎在前头牵马,迎面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远远便盯着她。她得慌,想叫五郎带她回宅子,只听得前方马蹄声加快,一声唤住:“明夷。” 近了看,原来是伍谦平,着了便服,依然高瘦冷傲,生生让这秋日有了落霜之感。 “谦平兄找我有事?”明夷知道这人可是无宝不落,平常怎肯现身。 伍谦平看着辛五郎,神色里颇有不屑:“这位是?” “是我拾靥坊聘请的美颜博士,亦是拾靥坊未来发展重要砥柱。这位是我挚友,伍少尹。”明夷低头向辛五郎微微一笑,见他眼中喜悦,便心安了。她看不得伍谦平自认高人一等的模样,为他觉得尴尬。 伍谦平嗯了声:“我想与你单独说话。” 辛五郎心明眼亮,执缰绳向伍谦平行了个礼:“伍少尹安好。”而后看着明夷,等她安排,不卑不亢,一副只有明娘子能支开我的倔强模样。 明夷心领神会,看向伍谦平:“去我宅里小坐还是另寻一处?” 伍谦平远远望到丰宅一副破落模样,摇头:“你那儿恐怕人多口杂。” 正合明夷的心意,她应允过夏幻枫要将伍谦平介绍与他认识,这正好就撞上来了,再好不过。 “去东市新开的容异坊吧,雅间很是隐秘,且我与老板相交甚笃,你放心便是。”明夷转向辛五郎说,“你先回去吧,看连山那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与他说声,我去东市夏娘子处。” 辛五郎还未回应,伍谦平问道:“怎不让他将马牵走,你看来骑术一般,不如与我同乘。” 明夷瞟他一眼,笑道:“伍少尹何时如此不忌他人眼光了?还是各骑一马为妙,有你在,我也不担心,慢点儿走便是。” 辛五郎施个礼转身回丰宅,伍谦平兀自沉默,明夷也懒得再多话。若是以往的她,定是十分欣喜能与伍谦平共乘,也心知他如此提出,已经是刻意讨好之举,暗示着二人定下关系的可能。但如今的明夷已经瞧不上这种衡量将就的感情,或只是因为,心里有了另一人,想与之共骑的,只有他一人。 一路话很少,伍谦平骑马在前,明夷在后。他算得上体贴,速度极慢。他形貌出色,路上难免招人多看几眼,窃窃私语。明夷又常抛头露面,认得的人不少,私语就更多了。 渐渐,伍谦平速度快了一些,二人之间距离渐远。明夷也知他有所顾虑,并不介意。这长安横平竖直,路也好走,马又驯良。渐渐明夷就自喜于驾驭之乐,想着不久便可骑马出城,去找那个人。 明夷到东市容异坊时,伍谦平早已到达,在门口似与人有些口角,黑着脸。明夷将马交给小厮,过去问询,原来他未有预先来订下雅间,而大厅座位早已满了,要入内就得等待一个时辰。他说了身份,叫掌柜出来,柜上也是笑容满面,却绝不松口,言,哪怕府尹大人亲临也是一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术 一时情状颇为尴尬,伍谦平吃了闭门羹,气不过,又不能放下身份与人争执,脸一阵黑一阵红。见明夷来了,呼了口气,拉住她:“换地方吧,这儿是金门槛,我官职入不了他们眼。” 明夷心里痛快了一下,拍了他两下,上前与掌柜打了个照面。 掌柜见明夷来,笑开了花儿:“明娘子怎么有空来?我家娘子都没交代过,都来不及为娘子准备你喜欢的口味。” 明夷笑道:“随便来些便好,容异坊的菜色,哪有不可口的。” 掌柜亲亲热热让开了道儿:“明娘子请,不知少尹大人是与明娘子同来,怠慢了,定要原谅小人。” 伍谦平闷声跟着上楼,一路看坊内的装饰与桌椅,从楼梯往下,看入座的各色人等,脸色好了些。 应明夷要求,开了个最靠里的雅间,十分静谧。 二人坐下,明夷觉着刚才伍谦平也算是受了不小的委屈,还是得安抚几句:“你别放在心上,底下人不懂那么多,只按规矩做。” 伍谦平摇头:“我不会会计较这些的人。其实我早就听说过,容异坊进出都是非富即贵,开业之日,贵至太公主、驸马,富至长安首富,官高有尚书,势大有天一帮,都是这位夏娘子座上客。原本以为传说未免夸张,今日一看,与我官职相当者也一样在大厅边上坐着。我还有什么委屈可说?” 明夷心里头也是莫名一股自豪,夏幻枫还真是给自己撑足了场面,自己也不能给他拖后腿:“我听夏娘子说她曾特意邀请你到来,只是你不给面子而已。你在长安城里的地位,岂是那些虚高的官职可比。” 伍谦平神色好看了些:“明夷你这问的,你怎会不知我脾性。那么大的开业场面,多少眼睛盯着,我岂会在此授人话柄。与商人结交并无大错,只是谁知所来的官员派系归属?我与谁多说几句,与谁敬了盏酒,不知何时便会传到不该知道的人耳目之中。” 明夷笑道:“于是你宁愿大张旗鼓让人得知与我私会,也不愿意被人猜度拉帮结派,是否?” 明夷这话只是事实,并无一点幽怨。她也更明白为何伍谦平邀她共乘,私德有亏,是他着力设计的。若流连花街柳巷,一则过于招摇,对官声影响太大,二则令人猜测其收入不明。若无些莺燕传闻,反而招人忌,觉着心机深沉。倒是与花信已过的女商人有些不明不白,既解释其不续弦的行为,又不至于过多非议。 想得透彻,明夷倒是少了一些亏欠感,心情愉悦。 伍谦平怎会知她内心弯弯绕,只觉得这句有些怨愤,连忙斟上酒:“与这个相比,我未尝不想明夷与我更加亲近些,毕竟很快就要成为生意伙伴。” 明夷心里一惊:“怎么?你急着要在西市开店?” 伍谦平沉默,静静听了会儿,外面无有脚步声,才开了口:“我那笔钱拿去质铺,这几日都没能放出去。长安近来波谲云诡,帮派势力纷纷进入,原有的质铺行当都不敢有所动作,一不小心,本息全损。在局势稳定下来之前,这钱是烫手得很,在哪儿都不合适,我想,还是给你把店铺给开起来。” 明夷想起夏幻枫说起三大帮都剑指长安的事,这倒是合上了:“我也听这儿的夏娘子说过,时势确实复杂。这样吧,我看好铺子立刻找你去一同置办。” 伍谦平皱眉摇了摇头:“你一并办了就是,我相信你。到时候你将账目拿来我看一眼就行。” 明夷嘴角一扬,这人说着信任,倒是好听。以他糖公鸡的德行,恐怕明夷这儿一点都没做手脚的账本拿去,他都嫌花费太多,要挑出刺来。 “这样,铺约是白纸黑字,工匠也好、原料装潢也罢,都有经手人收条。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一一监管,我一月给你整理一份收支,若有任何疑问,你可提出要求看收条或契约,谦平兄觉得如何?”明夷深知,店铺经营是自己一手在负责,如他事事插嘴插手,压根就应酬不及。她不能让伍谦平有机会涉足到经营之中,只能给他监管的权限。 伍谦平难得肯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微微皱眉,大约还是不习惯:“你爽快,我也爽快。若无信任,如何谈合作。我都讲身家性命押在了你身上,具体的事你就瞧着办吧。我信得过你。在长安城,无论有多少江湖势力,府尹衙门的路,总还是避不过的。日后,明夷其他店铺有事,总也有我处处关照。” 明夷甜甜一笑,也将酒喝干:“谦平兄就是我最大的靠山,谁也替代不了。” 甜美笑容之后,明夷心里头翻了个白眼,伍谦平始终怀着极大的戒备,先给一颗糖,又暗暗加以威胁,告诉她,若是有他想,府尹衙门总能压得死他。 事情说定,明夷到门外让小厮上菜:“谦平兄也尝尝容异坊的手艺,真是相当不错。” 伍谦平面无表情:“为兄对口腹之欲一向并不在意。” “不如请夏娘子一同用餐?夏娘子与我莫逆之交,绝对信得过,她见多识广,为人也有趣,你定然会喜欢。”明夷建议道。 伍谦平话无波澜:“一同用餐何必说什么信不信得过,不过,我久仰这位夏娘子大名,倒是很想一见。” 明夷早知他不会拒绝,对于这种可能有利用价值的人,他怎么舍得错过,而且,他眼见了夏娘子的财大气粗,满屋子都是极低调的奢侈装饰,心知夏娘子给他的见面礼一定不会轻,当然不会错过这一笔横财。 夏幻枫来得很快,明夷知道他定然在自己踏入容异坊之时便开始准备了。今日的装扮尤其精致,肌肤敷得白嫩如雪,酒晕妆娇媚无比,一身绯红,香肩半露,细眉入云鬓,明目剪秋水,一眼扫来,媚气横生,看得明夷都暗暗咽了下口水,这个妖精! 第一百三十九章 艳宴 夏幻枫袅袅而来,声音也是异常动人:“未知少尹大人光临,幻枫怠慢了。” 明夷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抬了抬眉毛。夏幻枫还去一个媚眼,明夷的鸡皮疙瘩起得更欢了。 可伍谦平也不是寻常人,不急不缓起身,还了个礼:“夏娘子太过客气,开张之日未来相贺,是下官失礼才是。” “好饭不怕晚,贵人堪久候,今日托我明夷姐姐之福,能得以与大人把酒言欢,幸甚。”夏幻枫在明夷招呼下落座,腰肢挺拔,玉臂修长,一举一动无不心机。 伍谦平也坐下:“既然都是明夷的好友,你我也无需见外。” 夏幻枫掩口而笑:“明夷常夸伍少尹潇洒俊美,今日一看,名不虚传。” 伍谦平声色不动,缓缓看了眼明夷,笑容浅淡:“明夷还会与他人提到我啊?还以为对我已是厌恶呢。” 明夷尴尬笑道:“说的什么话,我是不敢高攀,怕总将大人放在嘴上让人以为我有意攀附,笑我自不量力。” 胡姬送来酒菜,夏幻枫亲自布菜,一一为伍谦平介绍。菜色与招待开业之日贵客的一桌佳肴相若,看来夏幻枫着实在意拉拢伍谦平。 胡姬退下了,夏幻枫更进一步,起身绕到伍谦平身旁为他斟酒,一边莺声细细为他介绍那些菜的典故,轻纱的衣袖就那么从伍谦平的颈项抚过,伍谦平都不禁一颤,大约是吓到了。不过即刻又不动如山,一副谦和又冷淡的标准模样。 明夷坐在对面看着二人的博弈,暗觉有趣,夏幻枫绕老绕去,一身香气盈满了整个房间。她的呼吸都快要碰触到伍谦平的脸,明夷自忖若自己是男人,不知他底细,定然要为她神魂颠倒,恨不得立刻搂在怀里,坐在腿上,吧唧一口。 这幅场景,就如蜘蛛精绕着唐僧,一个使尽法宝,一个岿然不动。看得明夷直想找个姐妹好好八卦一把这般有趣模样。不过,若是洪奕看到,未必笑得出来。 夏幻枫先败一城,适时退了下来,回到自己座位上,看一眼明夷幸灾乐祸表情,便瞄向了她:“明夷姐姐,这位少尹大人虽长得风流倜傥,但为人正直,坐怀不乱,实在是托付终生的好人选,姐姐可勿错过良缘。” 明夷不知他是戏言还是当真,想来她若是成了少尹夫人,夏幻枫必然乐见其成,但见他眼中带着戏谑,便明了,瞪他一眼:“妹妹别将我打趣了,大人岂是我能高攀,定嫌我姿色平庸,标梅已过,莫惹得人家难堪。” 伍谦平乐得看二人斗法,更添了句:“我怎敢嫌弃明夷,明夷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如能垂青于我,乃我修来的福气。倒是近来,我似乎越来越不入明夷的眼了。” 明夷听得心惊,她固然是因为时之初而改变了对伍谦平的态度,不愿意去继续期待少尹夫人的荣光,但这点并不愿意被伍谦平看透。二人之间有些情感牵绊,对于合作,也是有百利无一害的。 但伍谦平如此说,倒像要逼她表态,她应不得,也退却不得,狠狠瞪了眼夏幻枫,强打笑容:“明夷不可多得,那么夏娘子呢?” 夏幻枫见她像是真生气了,连忙应和,娇娇俏俏侧身送上秋波:“是啊,伍少尹不知如何评价幻枫。” 伍谦平被这两位女子一嗔一嗲,还是落了套:“夏娘子风姿绰约,才貌双全,更是千百年不得一见的至宝。” 夏幻枫竟是脸一红,眼一漾,微微低头,风情万种。 明夷是真看得目瞪口呆,这一个口甜舌滑,一个演技超群,若不是知道夏幻枫身为男儿,还真应当将二人凑成一对。 明夷凑趣道:“谦平兄可有意将这至宝收藏?幻枫可还是待字闺中,并有这偌大的产业当嫁妆,城内多少贵胄都求之不得呢。” 伍谦平心知她只是说笑,便也配合:“夏娘子若愿意下嫁,谦平求之不得。只怕齐大非偶,谦平位低权轻,哪敢觊觎娘子。” 明夷瞟她一眼:“我知妹妹比我年轻美貌,财力雄厚,可谦平兄如此说也太伤我的心。为何与幻枫便是不敢觊觎,与我便似我高攀于你。唉,纵使这美食堪比御宴,我也是难以下咽了。” 夏幻枫哈哈大笑起来:“姐姐可别吓到了少尹大人。你我姐妹岂会为一男儿反目,既然少尹大人难以抉择,不若你我都与他兄妹相待,让他找个美艳嫂嫂去,别为他伤了姐妹之情。” 明夷暗自佩服夏幻枫这指鹿为马的功夫,一番话,变成了,二女相争,又不得不割爱的故事,看来是受了申屠兄弟的启发。明夷忍着笑,举杯向幻枫:“妹妹实在太了解姐姐的心意,姐姐先干为敬,你我姐妹永不相负。” 幻枫也一饮而尽:“能因姐姐一睹少尹大人丰姿已是幻枫的幸运,岂敢存他想。你我姐妹,绝不能因男儿反目,以此为誓。” 伍谦平被这突发的局面弄得一头雾水,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位都誓与他不越雷池,真是哭笑不得。 幸而他本不是什么执着男女之情的人:“二位天之骄女惺惺相惜,看得谦平也十分艳羡。能与二位结兄妹之谊,今日值得庆贺,我也干此杯中酒,从此与两位妹妹福祸相依。” 明夷边饮酒,边暗暗吐槽,福与你共享也罢,祸还是您自个儿担着吧。我这儿小本生意兢兢业业,你那儿见不得光的巨款随时都有杀身之祸,我与你相依,何苦来哉。 夏幻枫为两位盛好热羹汤,让他们喝来解酒,而后继续担当酒桌上的气氛调动者,行酒令,说江湖轶事,胡人野趣,有荤有素,听得二人聚精会神,或笑或嗔,极为愉快。 酒足饭饱,明夷心里一直惦记的是不知夏幻枫会给伍谦平准备什么礼物,这位少尹大人,哄他多开心都是无用,只有钱财最实在。 明夷见夏幻枫迟迟未有动作,一个劲儿送眼色,他只当不见,惹得明夷焦躁不已。 第一百四十章 奇珍 先按捺不住的是伍谦平,作出要离席的样子:“我衙门尚有公务,待送明夷回去,便得赶去办公。今日便不得久留了。” 夏幻枫终于出手,让二人稍候:“我去取个有趣玩意儿来,不耽误。” 伍谦平与明夷互看一眼,心领神会。 夏幻枫回来时,手中拿着个不起眼的粗糙木盒,外头还有着木疤,很是残旧。 递给伍谦平,他退却道:“我官门中人,不可收受礼物。” 夏幻枫笑道:“并非什么礼物,只是一个有趣的玩意儿,是个九连环,我玩不利索,便让谦平兄拿去研究研究,待哪日解开了,再还我就是了。” 伍谦平闻言更不太愿意收:“我也不会玩这些小儿的玩意。” 明夷心知夏幻枫肯定内有乾坤,推了伍谦平一把:“幻枫既然说了,你便拿去研究,算帮帮她就是了。” 伍谦平只得接过来,手还不愿多触碰,嫌弃那盒子脏污。 明夷又推开:“打开看看,是有多难?” 伍谦平打开,瞬时便呆住了。 明夷一看,也是几乎惊呼出声,将那物件拿出来,手都微微颤抖。 那确实是个九连环,不过是一整块和田美玉雕琢而成,九个浑圆的玉环,环环相扣,一提起,美玉相击,声响清脆。九个玉环完全相同,温润洁白,毫无瑕疵。这是要多么巨大的一块美玉,能完成如此费料极其奢侈的九连环。可说是价值连城,难以估计。 这九连环并无缺口,自然无法能解开,于是,解开便归还的话,也成了荒唐言。 伍谦平不是不识货的人,目光已经无法从九玉连环移开,口中说着:“如此贵重,我怎敢夺人所爱。” 夏幻枫笑语:“哪有什么夺爱,我都说了,解开便要还我的。谦平兄只就拿去把玩而已。” “这物件世间少有,我怕在我手里若有所损伤,或遭了贼盗,那可如何是好?”伍谦平双手摩挲着九玉连环,一边摇头赞叹其完美无瑕。 “若少尹府不安全,我这平民家中更不安全,若是有了什么损伤,这也是它的宿命。原本这天成之物,成于谁手,落在何处,损在何时,也都是上天注定,何必为它惋惜。”夏幻枫将置于一边的木盒拿来,里头垫着软绸,防止玉环磕伤,“一会儿少尹大人便放心将它置于马背上带走,不会引人注目。” 伍谦平将九玉连环小心翼翼放入盒中:“那为兄恭敬不如从命了,定会早日解开这九连环。” 明夷看了夏幻枫一眼,说道:“那就不劳谦平兄送我了,带着九连环不如早回少尹府安置好更为妥当。我还有些事与幻枫说,她自会安排送我。” 伍谦平点头:“如此更好,那我先行一步了。” 送走伍谦平,明夷与夏幻枫回到雅间,脸皱成一团:“何必给他那么贵重的东西,我都为你心疼死了!” 夏幻枫哈哈笑道:“那东西确实贵重,但也不好出手。不瞒明夷,那是当年徐氏绸缎庄抄家之时流出的传家之宝,那时人多手杂,主人逃亡时候遗落,被不识货的仆从偷去变卖,没人敢收,于是辗转到我手里。这东西,有价无市,真拿去卖,很可能被认作徐氏叛乱同党。伍谦平有可能也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那他怎么敢收?”在明夷看来,无法变现的宝物,再珍贵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你不懂这种极度悭吝之人,见到如此宝物,是定然想要占有的,哪怕不能出售,留着看,也是格外欢喜。”夏幻枫胸有成足。 明夷依然不明:“既然是惹祸之物,你展示于伍谦平面前,不担心吗?” 夏幻枫笑道:“就因为知道他贪图这宝物,绝不会对外示人,把我交出去,这宝物也就得交上去,对他有何好处?还有一点,我肯拿出这个,代表着我向他摊开了底牌,我这儿不干净,他手里有我把柄,自然对我更放心,日后与我合作,才更无顾忌。” 明夷深深吸了口气:“你这打法,我彻底服气!” 夏幻枫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唉,露肩膀半天,我都怕老了落下病。” 明夷扑哧一声笑,想起一句话:“总有一日,你会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来。” “那是自然。”夏幻枫方才没顾着吃饭,如今才好好吃上几口,“你同他之前谈些什么?不会无缘无故来我这儿的。” “哦,说起此事,还要麻烦幻枫。”明夷想起与伍谦平所谈,“他出钱,我出力,预备在西市开一家拾靥坊的店。我也不熟悉那边店铺的情况,不知是什么行情。” “这个简单。我就近在我容异坊旁边给你买一间就是了,就当作欢迎你进上官帮派的礼物。”夏幻枫一口应下。 明夷赶紧阻止:“不用,这是用他的钱,我可不能让你破费。不如这样,你买下是可以,而后你租给我,我向他报账。” “行,租金你说了算,就当你在帮派里的人工。我们帮派的长老、堂主都有人工领,不用客气。”夏幻枫吃了个半饱,舒服多了。 明夷心里算了笔账,这代表着,她手上又会富裕出一笔钱,造园子更加宽裕,舒畅到不行。只是还有一个疑惑,不问不舒服。 夏幻枫优雅地抹了抹嘴:“现在我们都是一个帮派的兄弟了,没什么不能说不能问。即使同样在帮派里,也只有石若山和四个长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你不必对我有所顾虑。不说你与我是好友,你与洪奕情同姐妹,我们便是一家。” 明夷见被他看穿,尴尬一笑:“我只是怕你不方便说。我是好奇你为何如此大手笔,似乎钱财用之不尽。” 夏幻枫神秘一笑:“我这里的钱和东西确实不少,一部分是上官帮派的。为了防止被对家一网打尽,上官帮派的钱财一半在质铺,另一半在我这儿,用于容异坊的经营和帮派势力的扩张。另一部分是龚君昊与申屠兄弟的,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他们只是不想被自己帮派中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家底而已。我算个中间人吧,有时也帮他们把一些无法出手的东西拿去黑市,赚点差价。” 明夷听了个差不多,也无需再问,满心只有对这人的佩服。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失控 谢绝夏幻枫马车相送的好意,明夷骑上五郎那匹被养得越发水光油亮的无忌,头一回自个儿上路,目标是临近的平康里。她喜欢无忌超过无常,因为黑马养好了,皮毛有光泽,便能遮去许多长相体型上的瑕疵,与人相反。且乌黑的马,格外能衬出人的娇小白嫩,十分醒目。 这沿东市一溜达,旁人见她身旁无人,便也敢打声招呼,搭讪几句。 “明娘子这匹马儿生得俊。” “明娘子往哪儿去?” 大半是登徒浪子,加几个爱嚼舌根的大婶,明夷恨不得快马加鞭,只又怕驾驭不了,尴尬点头而过。 到了行露院门口,迎客的丫头小厮也围了上来:“明娘子自个儿骑马来的?”“娘子小心……” 她暗暗决心,下回定要让邢卿给自己换个妆,着身男装出去,能避开不少是非。 说起邢卿,却也多日不见了。 洪奕刚起身用了餐食,正饭气攻心,愣愣倚在塌上发呆,听得敲门,开门见到明夷,呜一声假哭起来:“啊,你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快救我,我又要闷死了。你那儿的图纸我都跟工匠商谈好了,这下又无聊了。” “你去监工好了,又没人逼你回来。”明夷方才骑马,浑身肌肉紧张,如今正酸痛着,看着闲人抱怨,直叹身在福中不知福。 洪奕赖在明夷肩膀上,没骨头一般:“你那儿大家都那么忙,我一个人闲着不自在,何况,我也不能老不回行露院,太对不起殷妈妈。回来休息好了,晚上配些客人喝酒唱曲,尽点本分也是要的。” “你家夏大掌柜舍得你陪人喝酒?早就砸银子把你包起了吧。”明夷最爱看她听到夏幻枫名字的娇羞,有趣之极。 洪奕嘟着嘴怨道:“他虽是私下给我不少钱银珍宝,但我宁愿他多陪我些。他怎敢光明正大花钱包我,这冯桓的身份还是得低调行事,露了财怕人盯上,挖出底来。” “这都是你自己选的路,可别抱怨。若想要个明面上天天陪你的男人,外面排着队的有大把。”明夷知她是得寸进尺了,不惯毛病。 洪奕哼了声:“我就说说而已,哪会真的在意。等候的日子还长呢,其实挑些有趣的客人说说话喝喝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殷妈妈也好做些。这行露院对我们几个已经足够宽容,怎还好意思砸人招牌。” 明夷挤眉弄眼道:“难道不是你自己看到美貌的小哥哥想调戏调戏人家?” “你还别说,真有一两个能看入眼的。”洪奕嘿嘿笑着,“样子不错,只可惜论性格、气质,与我家幻枫差了十万八千里。” 明夷点头道:“这倒是,你家幻枫绝对是个百年一遇的人才,我对他的本事都是佩服之极。” 洪奕一听,蹦了起来:“你别告诉我你对他有什么心思。你俩整天合作要在一处,近水楼台,我可抢不过你。” 明夷先躲在一边,才敢说:“放心,我喜欢纯爷们儿。” 两人撕打嬉闹一阵,也都累了。 “洪奕,我想去与他摊牌。”安静下来,明夷认真说道。 洪奕精神一振:“你打算怎么说?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你不答应,我死给你看?” “我是这种人吗?”明夷无心玩笑,“我只是不喜欢这种使不上力,不明不白的状态。我想问清楚他和丰明夷的过去,如果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或许能重新开始。” 洪奕听着有些心疼起来:“让你顶着别人的名字,和别人的前男友再续前缘,不委屈吗?” “从今开始是我的就可以了。”明夷笑着,灿若春花,“行,你休息着吧,我去邢卿那儿看看,让他给我换个男装,路上不惹人注意。” 洪奕打了个哈欠:“别画太俊美,也不安全。” 邢卿未料到明夷突然来访,多日不见,他清减了些,皮肤愈加惨白,想是太久没出过门。 “明娘子怎有闲来看我?拾靥坊应是纷至沓来,十分兴隆。”邢卿微微笑着,欠身请明夷入内。 明夷看他那我见犹怜的模样,心头也软:“邢卿看似精神不振,成言这两日可有来看你?” 邢卿眼神里暗淡下去:“不曾。他毫无音信,恐怕是刻意与我疏远。” 明夷这才想起,自己答应成言带信,却因洪奕突然失魂病发忘了个干净,连忙与邢卿解释:“成言那日与我去救了洪奕回来,曾托我传话,他要随师父外出一段日子,让你不用挂心。没想到我来时,恰遇到洪奕得了失魂病,焦头烂额,一下就忘了,都是我的不是。” 邢卿眼中略恢复了些光彩,笑得稍微勉强:“是这样……嗯,那我等他回来。” 明夷劝也不是,哄也不是,只得说句良心话:“他有他的江湖道,来或不来,你都要照顾好自己。” 邢卿未回答,在琴桌前坐下,手指轻拨按抹,一阵幽怨之声:“其实我明白,他这月余不来,再来,我二人就自然生疏了。” 明夷心亏,毕竟这法子也是她想的,实在说不出太虚假的话:“他也是对你有不同旁人的感觉,因此才想各自安生一阵,不想步入歧途。” 邢卿不语,抚琴一首,先是如泣如诉,思念绵绵,其后如暴风骤雨,狂躁不安,最后万籁俱寂,唯有飒飒风声,显出无尽的空洞寂寥,无边无际。 他眼中无泪,都落在了琴声之中,倒惹得明夷眼泪扑簌簌掉,停不下来,只觉得内心荒凉无比,恨不能立刻死了过去,不在世间。越往后,越像个不见底的黑洞,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没一般,空虚引向的是巨大的恐惧,明夷泪未干,又陷入窒息的感觉。 邢卿面无表情,瞳孔中空无一物,指下未停,拨按挑抹,声声入骨。明夷虽内心被黑暗的感觉吞噬着,仍有一丝理智,喝道:“停下!” 邢卿丝毫未受影响,明夷再三喝止无效,心头火起,双手向下,用力按压在他的琴上,琴声立止,明夷耳边嗡嗡声响,待寂静下来,才觉得手上火辣生疼,指肚被琴弦割了两道长长的血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男装 邢卿的弹奏被拦住了,双眼瞪着明夷,颇有怨毒之意。看明夷抬起手,又想抚向琴弦,明夷顾不上疼痛,一下抓住他的手。 邢卿使力挣扎,明夷指肚的伤口被压迫着,血滴了下来。邢卿觉着异样,看手上,鲜血顺着掌边往下流,这一惊,他像是醒了,慌乱着撒开手,站了起来。 “琴没事吧?”明夷知道这七炼琴可是比他性命更重,连忙把手挪到一边,不让血再滴到琴上。 邢卿慌忙找了条白色的丝帕来:“快把手包扎一下,我去给你找些药。” 见到邢卿终于恢复正常,明夷深深出了口气,将琴上的血迹擦掉,手心向上,微微颤抖,还真是疼,十指连心不是假的。 邢卿翻出些药粉来,虽不如缪四娘那儿的好用,倒也是慢慢止住了血。他默默给明夷上药,不敢抬头看她。 “以前,有这样过吗?”明夷知道方才的事并不寻常,他更像是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状态。 邢卿点头:“已经五六年没有这样,之前操琴之时,每想起家里的事,便会陷入无法自控的状态,如周围有人,必使人自伤,如无人,必得我吐血为止。” 明夷看到琴身上已经深深沁入的暗色斑驳,原来这都是血迹造成:“看来你家这七炼琴嗜血,若你情绪低落,为它所制,它必见血而收。” 邢卿又怎会不知:“我以为这么多年,已经学会心无波澜,再不会为琴所控了。” “怕的是为情所控。”明夷叹了声,“与成言之事,他避而不见,对你也是好事。若你想起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不说伤及无辜,对你自己也是极大的威胁。” “终究是我火候不够。”邢卿抚着琴身,怜惜之至,“恐怕是七炼琴在提醒我不得沉溺情爱。你放心,我会放下的。” 方才琴声之中,明夷似是亲手触摸到邢卿的内心,巨大的黑暗,强大的吸力,幸而,邢卿此时的控制力已经远超五六年前,幸而,明夷是个自我意识相当强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幸而,那几滴血,安抚了七炼琴,终于算是放过了他们。 这个过程,虽过去了,依然残留着清晰的感受,让明夷心里久久酸楚。这孩子,承受的太多,是她无能为力的。她愈加明白了,他为何对成言如此执着,那是他能得到的唯一的光。 现在,邢卿决定要放下,就连他最后那道光都放弃了。这无异于,给自己判了终身的黑牢。 明夷知道,无论拿起或放下,无论这两人走近或离远,她只是个小小的推力,最终走向哪里答案还是在二人的心中。但她是真的愧疚了,不该介入,不该抱着对成言的偏心,将他从邢卿身边拉远。 成言,或许会照亮他,或许会与他一起毁灭。至于她,做什么,似乎都是错的。不管了,不管了。 “放不放,随心吧。也不要太刻薄了自己。”明夷轻身抚慰他,“也许,没有他,你会坚强如铁。也许,有他的帮助,你能削铁如泥。” 邢卿苦笑道:“如今也不是我能决定。来,我替你把手包扎起来。” 明夷乖乖伸出手去:“不过你莫将我手绑成包子了,我一会儿还要骑马拉缰绳的。” “怎么?学会骑马就闲不住了?听人说了,你今儿骑个黑马,在东市惹了不少议论。”邢卿笑道。 “那些人口真快!”明夷皱了皱眉,“所以我才来找你,替我画个男妆,省得人围观议论。” “要去何处?怎不让殷妈妈借马车送你?”邢卿转身去准备易容的物品,随口问道。 明夷自然不能说是去找成言的师父,又招出一堆事儿来:“只是去郊外溜达下,顺便去花农那儿谈点事儿。” “也是,骑术越练越精,但日落前定要回来,长安城不如以前,流亡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安生了。”邢卿先捧出一套皂色长袍,“衣服先去边上换上,我不看。” 明夷换上男装,配上邢卿的长靴,略有些大,便在鞋头塞上棉花,恰好也起到保护脚趾的作用。胸口未绑,原本只求不招人注意,也无需太过精细。 邢卿做事总是十分仔细,在她脸上一阵鼓捣,剑眉星目的男子分分钟造就,配上高扎的发髻,好一个俊秀的小哥哥。 走时,又给她在指肚的包扎带里重新垫上些棉花,以做缓冲,防止骑马时候再磨破了。 看着自己的手,明夷从未感到过,对邢卿有如此的亲切感,像是患难姐妹般。暗暗琢磨着,如果石若山的星象术数不能帮到邢卿,那么,有机会她再遇到缪四娘,定求她用祝由术帮忙。只是现在,还不能说,缪四娘的存在,不能再有人知道。 此次骑马,或许换了男装的缘故,格外得心应手些。一路虽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多看几眼,却也没有别的打扰,她甚为满意。 出了城,她缰绳松了些,脚下使力,无忌挺有灵性,稍稍加快了速度小跑起来。风迎面吹,清新无比,心情也跟着飘逸。秋日天高,神清气爽。 直到逼近那个想了许多遍的小屋,脚下突然就没了力气,身上也软了,恨不能转身往城里跑。可并不容她做逃兵,成言远远就见她,喊了一声:“来者何人?” 她才想起,自己这一身男装,恐怕成言也认不出来。逃不了了,便多了戏谑之心,干脆下马走近,装出粗声,问道:“请问时大侠可在此居住?” 成言一脸警觉,将她从头看到脚:“这里没什么时大侠,你先报上名来,什么人擅闯我的地盘。” 明夷看他脸上严肃表情,更觉好笑,使劲儿忍住:“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知道你叫成言!” 成言听这句,眼睛一瞪,突然就出手,一掌击向她前胸。 明夷只见得他身形有变,压根来不及反应,心想不好,恐怕这一掌下去非死即伤,想挪步,身子突然沉重,想开口,声音未出,掌风已到了胸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续 贺岁剧场之假凤虚凰1 虽然春节越来越没年味,却是明怡最喜爱的节日。各尊贵的客户大爷们也都要放假,前后好歹也消停半个月,q&z的员工们也得以放半个月年假,经理以上职位轮休,也总能休上一周。明怡礼貌拒绝了父母两边的邀请,这么大年纪了,跑去当拖油瓶不像话。各发个红包,排出五天假期,打算和邱志二人世界两天,然后好好自己呆着,睡个够。 邱志却在年前三天突然消失了,留一句带父母去新加坡旅行过年。这倒是他的风格,除了工作,从来不觉得要对任何人负责。非常有技巧地同时避过了情人节和春节两大狗粮节,让明怡对这个狗年相当绝望,又没顺利见到家长,狗年成婚也是无望了。 电视上放着春晚,尴尬的小品,不关掉,只是为了家里有点声音,显得热闹。手机看了很多遍,邱志就像她养的第二只青蛙,一声不吭跑了出去,明信片也不发一张,待玩累了回来,给点毫无用处又占地方的土特产,两腿一叉,心安理得接受她的伺候。 可是,这只青蛙,她还是舍不得下载,毕竟也花了那么多时间心思,存了那么多三叶草,买全了装备,留着,好像才显得值得。 越想越无味,丢开手机,敷个面膜去。 刚敷上,来了个视频邀请,震得明怡心颤颤。拿起手机,微信名你的女王,这么中二自恋的名字只有洪奕。翻了个白眼,接受了视频请求。 洪奕大声啊了声,把明怡吓个够呛。 “要死啊,大年夜敷个乌漆吗黑的面膜,是要吓死几个人!”洪奕口无遮拦,嘴又快。 明怡敷的片状面膜不好说话,比了个中指。 洪奕见状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说话是吧?太好了,那就乖乖听我说。我刚从我弟弟家吃完团年饭回来,明天再去拜个年这春节也就算过去了。你知道的啦,我爸妈只要守着我弟弟就心满意足,看到我烦得很,我还是少去,这样有利于他们长命百岁。你呢?你家那位真那么狠心啊?今晚也不给你视频一下?” 明怡摇了摇头,翻了个白眼,做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 洪奕嘿嘿一声:“我才不信,你那宝贝哪舍得杀。你肯定也没节目吧,准备准备,我们年初三出发去杭州。酒店我订好了,化妆我来,你带上美美的衣服就好。对了,套装也要带一套,初五陪我做个提报。” 明怡瞪大了眼睛,做个大拇指朝下的动作,继而做了个停止动作,把视频关了。 洗完脸再连线,明怡没有思想准备,被洪奕的脸吓一跳。她抹了一脸黑色的面膜,上面还有亮晶晶的闪片,简直雍容华贵,土豪气质扑面而来。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大过年的,一句话两个死,快吐个口水!童言无忌。”明怡夺回了话语权,浑身舒畅,“现在我可报仇了,还说我敷个黑漆吗他,你这个黑泥还带闪简直lo穿地心好吗?” “土货,最近流行这款好不好?还有,涂抹面膜随便说话,要报仇你想太美了。”洪奕露出大白牙,在黑色面膜衬托下闪闪发光。 明怡想起最重要的事:“还有,凭什么就给我安排日程了?我今天开始休息,初五就要上班,谁能陪你去杭州你找谁去。我还准备好好睡几天的。” 洪奕双手合一,撒娇道:“求你了,这回对我太重要了。是一家游艇俱乐部,找我做2018年的公关活动整体策划,好不容易搭上的关系,金额不小。你也知道的,我那公司也就是做点演出经纪,带些模特礼仪,策划能力基本没有。只能求助大神你了,拜托!” 明怡看她模样认真,也不忍心真让她难做:“这样,情况什么样,你把资料发我,我帮你做个ppt,你去提报,忽悠一下得了。能拿下来再说。” 洪奕见有了余地,精神百倍:“我如果有这忽悠的本事也不用这么多年跟着大姐您混饭吃,执行我没问题,策划真的不行,提报问起问题来,我张口结舌多尴尬,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这样,全年合同签下来,按合同价款百分之五给你个人提成,如何?” 明怡翻了个白眼:“我是爱钱,但跟你也不是讲钱的交情。你这百分之五我拿得可不容易,这全年的策划拿下了,接下来每个活动的策划你还得找我把关。说好了,单个活动给你改策划书可以,提报你就自己去,我也不能保证都有时间。” 洪奕手舞足蹈:“我就知道你最爱我了!我们初三去,我请你体验下他们俱乐部的超五星酒店,顺便看下实地环境,如果有要改的,还可以顺便改了。” “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行了,你这几天也别出去浪了,调整下生物钟,别到时候闹我。”明怡关了视频,外面噼里啪啦爆竹开始吵闹起来,也许,去度个假,也不错。 洪奕为了这趟旅行也算下了血本,租了辆商务车,生怕明总一不惬意要提前回程。车后备箱里堆了两大箱,除了笔记本,都是衣服和化妆品,泳衣带了好几套。 “诶,他们俱乐部有个半山观景泳池,简直太有b格了,你资料里也看到了吧,放心,泳衣我替你带了,新的。”洪奕兴致勃勃,早已将这几日的日程安排好,“酒吧也不错,还有外籍乐队演出。” 明怡看着外头的萧瑟,打了个寒颤:“你勇敢,就算是恒温泳池,我也受不了出池子时候的冷,怕心梗。” “年轻人嘛!嗨起来!”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洪奕裹紧了身上的加拿大鹅,走下车,为明怡拉着车门,“明总请。” 明怡四周一看,已经很庆幸做了这个决定。这真是个世外天堂般的所在,三面围山,一面湖水,湖上停着些游艇。一座山上立着许多独立的木屋,贴近自然的度假别墅设计。另一座苍苍郁郁,生态极好。第三座则是俱乐部的主体所在,包括了大堂、酒吧和半山泳池。 正看着,已经有小型的内部接送车来带二人去往他们预定的别墅。 明怡觉得,这个年,会过得有滋有味。2k阅读网 第一百四十二章续 贺岁剧场之假凤虚凰2 想让洪奕晚上好好呆着,恐怕是明怡遇到过最难的case。更惨的是,她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我研究过了,今晚酒吧是虐狗之夜,我特意准备了装备。”洪奕在行李箱里翻来翻去。 明怡脸都绿了:“虐狗?这么变态!我是后备狗奴好不好!等我不用老出差,一定养一群可爱的汪酱!” 洪奕一脚飞了过去,长腿弧度极美:“你是傻吗?虐单身狗那种啦。就是情侣去酒吧,能获赠调酒师为二人专门调制的爱情特饮,每款不同哦!” “所以你要去临时找个男人?”明怡早习惯了她的玩乐主义,很希望她能找个男伴,饶过自己。 “不用那么麻烦。”洪奕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男款西装,一顶假发,“反正我也没胸,肩宽腿长,扮个小鲜肉不在话下!” 明怡乐了:“行,你扮上,够英俊我就破例跟你去!” 洪奕从未让人失望,巧手装扮,眉眼一画,假发加持,加上英挺身材,还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原本这时代漂亮的男孩子就不少见,她虽还有些阴柔,却也不至于露馅。 “喉结呢?”明怡忍住不夸她,只挑刺。 “不怕,酒吧里谁看得那么仔细,好玩就行。”洪奕又找出一条黑色简约大方的小礼服裙,“换装吧,亲爱的。” 这家俱乐部的酒吧面积不小,除了飞镖、桌球区域,还有独立的舞台,灯光音响都很不错,现在台上是一组菲律宾乐队在唱经典乡村歌曲,倒也不吵闹。 明怡不想坐在吧台边,找了个不太醒目的区域,拉着洪奕过去。洪奕虽不情愿,也不好忤逆。还没坐热,便去吧台找调酒师去了,远远指了指明怡,金发碧眼的调酒师乐呵呵对着她摆了摆手,明怡不熟悉这种场合,只觉得尴尬。 不一会儿,洪奕带着两杯酒过来:“看,这是他为你做的冰山美人,估计是被你拉长的脸吓到了哈哈。” 明怡看着眼前水蓝色渐变的鸡尾酒,喝了口,辣,皱紧了眉:“你那杯呢?” “我自然是欲火焚身咯。”洪奕晃了晃自己的,上层红色酒液体和中间的生蛋黄混在了一起,她一口喝了半杯,“哇,爽!” 明怡对她这茹毛饮血的行为大为不齿:“犯得着么?就为这两杯玩意儿?” “要的就是这买不到的量身定制,你啊,太没情趣了!”洪奕干脆把明怡的酒也拿来,“一会儿我帮你要果汁去。” “诶,看那个女的!”洪奕摇了摇听歌出神的明怡,“啧啧,气质真好。” 明怡顺她所指望过去,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姑娘,黑长直的发型,却一点都不显得清水,眼睛细长妩媚,脸型完美无缺,一点朱唇微微上翘,女人看了都觉得是个尤物。穿一身紫色鱼尾礼服,披着羊绒披肩,遮住大半身材,更使人浮想联翩。 紫衣女似是感觉到了二人的目光,竟向他们这桌看了眼,微笑点了点头。那一笑,更是似能让春花绽放。 “何止气质好,她的样貌身材,可以当明星了。”明怡叹道,“不知哪个男人那么有福气。” “这样的尤物,男伴必定不是普通人,原本能来这俱乐部的身家都挺吓人,除了我们俩,哈哈。”洪奕自嘲一句,又看了会儿,“好像她是一个人来的?” 明怡看那紫衣女在吧台坐了下来,也不像在等人,并不张望,专注看着舞台上。 过了会儿,那女子向舞台走了过去,乐队主唱向她鞠了个躬,把立麦让给她,下了台去。女子清了清嗓子,向乐队示意,乐声响起。 那是一首未曾听过的trap音乐,带着点儿迷幻和慵懒,与她低沉的声音相辅相成,加上电音变幻,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地,十分入戏。 洪奕看呆了:“原来她是歌手,而且还玩的是嘻哈。有意思!” “唱得很厉害啊。怎么,你对人家有意思?”明怡看洪奕目不转睛的样子,若不是知道她取向,还真以为她对那女子动了心。 洪奕眼睛在黑暗里发了亮:“你说,我去勾搭她一下,能不能成功?” 明怡认真打量了她一阵:“三成胜算吧,她看上去挺御姐的,不像会喜欢你这款。” “御姐当然会喜欢我这种小鲜肉,勾搭得上,让她签我公司,我给她安排演出,还能推荐给圈里几个知名的经纪人。歌手谁不想出名出道啊!看我的。”洪奕走向吧台,要了杯酒,向舞台边走去。 紫衣女子唱完两首,将麦还给乐队主唱,走下舞台。 洪奕在下台处等着,举着酒:“润润喉,你的声音很棒。” 女子嘴角一扬,走近她:“你声音也很好听,烟嗓。” “是啊,很多女孩子说我这声音很性感。”洪奕将椅子拉开,请女子入座,“我叫洪奕,洪水的洪,精神奕奕的奕。” 女子大大方方坐了下去:“我叫夏幻枫,夏天幻想自己是一片枫叶。” “这名字好梦幻,很适合你,不像属于人间。”洪奕嘴上抹了蜜也似。 夏幻枫掩口笑道:“这名字可让我从小受了不少嘲笑。你怎么不去陪你女朋友?” 洪奕看了眼明怡那儿,见她正聚精会神看着自己,举了举酒杯:“那是我同事,我们只是混了杯酒喝。刚才还是她鼓励我过来找你,说这么美丽的女子,错过可就再也遇不上了。” 夏幻枫也向明怡举了举杯:“过誉了。你们是过来公干吗?” 洪奕深谙撒谎必须九分真一分假的道理,掏出了自己的名片:“我们是来这家俱乐部谈商务合作的。” 夏幻枫接过看了看,眉毛扬起:“总经理,洪先生还真是年少有为。” “叫我洪奕就好。”洪奕看着夏幻枫,一脸痴汉笑,“幻枫你可有意出道?我有不少经纪人朋友,你愿意的话,我安排你们见面。” 夏幻枫嘴角带笑:“我有这种质素吗?有机会的话,我当然想试试。不过,洪先生你也不是白白给人牵线的吧?” 洪奕一下反应不过来:“你意思是要给我中介费?” 夏幻枫将她的脖子搂了过来,贴在耳边,呵气如兰:“我住九号别墅,晚上等你。不来,那就别再找我。” 洪奕愣住了,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呆若木鸡。2k阅读网 第一百四十二章续 贺岁剧场之假凤虚凰3 跟着洪奕仓皇而逃的明怡一直没问出到底她遭遇了什么,直到回到房间,原样复述了一遍,明怡笑得把床拍得啪啪响。 “哈哈哈,你一定不要辜负人家,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你也知道被放鸽子最惨了。”明怡换上舒服的睡袍,“我洗个澡帮你改改提案,你今晚不回来最好,省得吵我。” “不回来我去哪儿!”洪奕满房间转悠转悠,跟脚下生了弹簧似的,“你说她会不会查到我住哪里杀过来?我们要不要连夜走。不行啊,初五的提报可不容有失,这样,我们初五一早退房,行李放车里,提报结束立马走!” 明怡难得看到洪奕如此狼狈,开心得很:“怕什么?她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快换回女装。真追来,打死不认。” “对!对!对!”洪奕飞奔去了卫生间,一个小时后出来,人已焕然一新。 西瓜红的低胸真丝睡裙,一脸妖娆,撸了个全妆,假睫毛美瞳眼线修容高光一个不少,再画个嘟嘟唇,头发烫了个大卷儿,比上台走秀还隆重。 明怡从笔记本屏幕上方看到风情万种的洪奕,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大半夜你化那么浓要吓死几个人?不会要这么睡吧?不是说带妆睡觉老三岁吗?” “老五岁也认了,今天我就这么睡,随时准备战斗。”洪奕蹑手蹑脚到窗边,看外面漆黑一片,不像会有访客,又拉紧了窗帘,缩回床上。 明怡翻了个白眼:“万一追来了,即使不认得你也认得我啊?” “对!你快给我去变妆!”洪奕又要从床上跳下来,被明怡制止了。 “别想!我没那么多功夫跟你玩。你还要不要我改方案了?”明怡一指指向洪奕,顺利将她定住。 洪奕愁得挠了挠头:“那好吧,要是有人来,你记得不要去应门,躲起来!” 话音未落,门铃响起,二人都吓了一跳。 “roomservice。”听门外一声,两颗心才放下了。 “你去,我穿太少!”洪奕撒娇道。 明怡看了她裸露的肩膀和大半酥胸,也就忍了。 哐啷啷推进一辆餐车,服务生还是个高大英俊的老外,送了一瓶香槟,一个冰桶,一份toro,一份帝王蟹腿刺身,一碟寿司拼盘,样式十分华丽。 “haveagoodtime!”老外站定不走,笑容可掬。 明怡心想卧槽不是付费的吧,颤巍巍问:“forfree?” 老外一耸肩膀:“ofcource。” 洪奕看不下去了,也不顾自己穿着性感,找了张粉红色毛爷爷塞到老外手里:“thankyou。” 老外看了二人一眼,露艳羡之色,用标准段普通话说了句:“祝两位今夜愉快!” 两人看老外走远了,一脸懵,看了彼此一眼,同时说了句:“呸!” “酒店的服务还真不错诶,这toro很棒,你试试?”洪奕紧张一晚上,也有点饿了,“只是大冬天吃这么生冷,差了点儿意思。” “香槟也是冰好的。”明怡打开香槟,倒了两杯,“棒!” 洪奕又开始疑神疑鬼:“诶,会不会一会儿给我俩空调停了,让我们冻死?” “那敢情好,你可以要回酒店房费还另加服务费了。别傻了,被害妄想症吗?”明怡懒得理她,大赞炙烤三文鱼手握,“吃这个,好歹算半熟。” “不行,我得翻翻看,有没有留下什么名片啥的。”洪奕没了胃口,开始翻找寿司盘和配送的插花。 “你不如用银针试试这些食物里有没有下毒。”明怡懒得理她,继续掰蟹脚,“这个赞诶,刺身级的,好鲜嫩。” “有道理。你说用银耳钩试有没有用?”洪奕开始翻找起自己的首饰箱。 明怡看不下去了:“够了啊!你以后还是别做这种亏心事了,没这种心理素质。瞎想什么,你不去,别人自然以为你对她没兴趣,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傲着呢,哪会再来找你。” 洪奕豁然开朗:“也是啊,想去她房间的男人都排到码头了,哈哈哈,她很快就不记得我了。” 她终于肯好好坐下来享用美食,明怡摇了摇头:“你啊,外强中干。” 食物入肚,虽有些嫌冷,但好在别墅中温度挺高,心满意足。 洪奕正打算去卸妆,见手机亮了一下,对明怡喊道:“帮我看下。” 明怡拿来一看,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先别卸妆了。” 洪奕愣住:“怎么?” 明怡将手机递了过去,洪奕一瞧,整个人石化了。 只一句:夜宵味道如何?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给人家电话号码了?”明怡用看白痴的眼光看着洪奕。 洪奕木然点头:“我给人家名片了。” “那敢情好,你不回信息也不怕,可以直接跑到你公司去等着。”明怡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算了,你还是好好给人家道个歉吧,大不了扇你一耳光,也就把事情了了。” 洪奕将手机扔得老远:“我不回,她应该知道了吧。明天我加她微信给她转账,把夜宵钱加倍还她就是了。” “今日事,今日毕。”明怡把手机扔了回去。 洪奕把手机关了机:“就一晚,让我好好睡一晚,恢复状态,明天一定ok!” “还卸妆吗?”明怡走向浴室,“我可准备洗澡休息了。” “你先去吧,我待会儿。”洪奕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着已经暗去的手机,发着呆。 怕什么来什么。 门铃又响,洪奕赶紧去将大厅灯关掉,想假装已经入睡。 门铃不停,在这样下去,恐怕整个山头的住客都要来敲门骂她了。硬着头皮也要去,洪奕心想,不知这次送来什么?不会是一把刀让她自宫吧? 开门后,洪奕真希望见到的是一把刀。 面前婷婷袅袅,正是夏幻枫本人,妆容依旧完美,上下打量着她,嘴边含着笑意:“请问洪奕洪先生在吗?” 对啊,自己是女装!洪奕鼓起勇气,既然她认不出(她自觉这副模样完全与刚才判若两人,不可能认出),那就将错就错,让她要点儿脸。 第一百四十二章续 贺岁剧场之假凤虚凰4 见夏幻枫认不出自己,洪奕有了主张。 “不好意思,洪奕已经睡了,您是哪位?找他有事吗?”洪奕憋着声音,尖尖细细的,想挺起胸,发现自己货不够,就侧了身子,亮出自己引以为傲的大长腿来。 夏幻枫顺她意,看向她光洁完美的长腿,嘴边带一丝笑意:“好,那我不打扰二位了,好好休息。麻烦洪先生明日再与我联系。” 洪奕扬起下巴:“好,不送。” 夏幻枫未走远,洪奕已经急于把门关上,不敢再多停留一会儿。跑卧室里呼哧带喘,敲着浴室的门:“明怡,明怡!” “待会儿!”里头水声停了,喝了一句,又开始。 明怡出来,洪奕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叨叨里面。 “刚才她来了!” “那个她?” “就那个啊,我在酒吧撩骚那个。” “哦。” “哦什么?吓死我了!幸好没卸妆,她肯定没认出来,还问我洪奕在不在。” “你怎么回答?” 洪奕一脸骄傲,觉得自己相当聪明:“我当然顺杆爬咯,说他睡了。这样她该死心了吧,有我这么美艳的女伴,她还想参合?” 明怡突然问了句:“你觉得你好看还是她好看?” 洪奕想了想,皱着眉:“我自己不好说吧,你觉得呢?” “两种类型,不好比较。她比你冷艳一点,比你有风情一点,比你有神秘感一点……”明怡仔细回想着夏幻枫的模样。 洪奕扔了一个枕头过去:“那是因为你和我太熟了!哪儿来的神秘感,如果都是第一次见面,应当是不相上下吧。” 明怡一脸正经:“那你还是挺有自信的。” 洪奕无心跟她抬杠:“都怪我男装太风流倜傥了,她竟然说让洪奕明天联络她,这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啊!难道她觉得自己比我竞争力强想要抢我男人?” 洪奕突然就从战战兢兢的渣男状态转换到战斗力十足的情敌去死状态,让明怡哭笑不得。 “你说的,明天跟人家说清楚。有诚意就约人家出来说。”明怡打了个哈欠,“我反正是要睡了,你慢慢想怎么办。” “不见,坚决不见。万一她一生气给我泼硫酸呢?我还是加微信说吧。”洪奕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慷慨激昂的。 明怡往自己的房间走:“至少,给人视频或电话吧。” 洪奕把自己蒙进了被子:“知道了!” 第二天原本的计划是在早午餐后,先去半山泳池游泳,然后到spa中心做个按摩。 面对丰盛的自助餐,洪奕一反常态,毫无胃口:“真的要视频?” 看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明怡都有些不忍:“你先加>洪奕打开微信,查找了那个来电,微信号就是她的全名夏幻枫,头像更像中老年表情包,是一片枫叶。身份验证洪奕写了:洪奕,昨晚酒吧。 写完,洪奕就开始嘴里念念有词。 “你说什么呢?”明夷给她夹了块火腿,“吃点,一会儿别游着晕倒了。” “我在祈祷她不看手机,不加我。”洪奕干脆闭上了眼睛。 “你不如祈祷她也在游泳,然后手机掉水池了。”明怡随口一说。 洪奕瞪大了眼睛:“可别乱立g,不会那么巧她也去游泳吧,一会儿你先到泳池边上看看,安全了再叫我。” “别神经了,如果遇到正好说个清楚。”明怡又夹给她一根香肠,半只莲雾,“吃饭!” 泳池边。恰是午餐时候,少有人迹。只有一对老外夫妻,也不怕冷,边喝酒边在池边坐着聊天。 景色极美,从泳池的边沿看去,山下的湖水被青山环绕,天色也蓝,水面洒着金,真是一副自然造就的水墨画卷。 说是泳池,更像是加大的温泉,隐隐都能看到蒸腾的雾气,应当是相当舒服。洪奕见此,暂忘了撩妹带来的烦恼,解开羽绒服,里头是一件黑白色的比基尼,将羽绒服交给明怡,跃入了水里:“帮我拍照!” 明怡不会水,又怕冷,便找了个阳光充沛的座椅,舒舒服服晒起太阳。 看水里长手长脚的洪奕游得非常出色,如美人鱼一般,明怡也就顺她意,准备拍上几张美照。 拿起洪奕的手机,微信来了,夏幻枫通过了验证,发了个笑脸过来。 明怡向出水休息的洪奕摇了摇手中的手机,只看她一脸懊丧,游了过来。 “我不出水了,冷,你帮我举着手机,我看看。”洪奕垂头丧气,令明怡都无心吐槽了,“唉,要不直接视频吧。” 视频接通了,夏幻枫那边却是一片黑暗:“哦,我手机摄像头有些问题。你是昨晚哪位?不是洪先生找我吗?” “我就是洪奕。”洪奕深出了口气,“对不起,夏小姐,昨晚我贪玩,穿了男装去又和你搭话。是我不对,要怎么骂我都行。” “你起来些,嗯,这件比基尼很好看。如果你是扮男装,那为什么要跟我搭讪呢?那么多女孩子。” “因为,因为你最好看。”洪奕说着,自己都脸红了。 “谢谢,不过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的。我知道你一定是洪先生的女朋友,我看他没有戒痕,只要没结婚,大家都有机会。也许他喜欢身材更有料的女生呢?拜拜。”夏幻枫一口气说完,直接把视频断了。 洪奕从窘迫一下子变成了愤怒:“什么?她意思是我没料咯?我跟你说,我一点愧疚都没了!怎么有那么自大那么厚脸皮的女人!” 明怡听她控诉了半天,觉得这两人都挺无聊:“行了,事儿完了,去spa吧。” 经过一个下午对夏幻枫如何无礼的控诉,明怡终于说服了洪奕先好好练习一下第二天的提报。洪奕一下子神经紧张了:“对啊,明天就要提报了!” 在明怡临阵指导下,初五,二人一身套装精神抖擞走进了俱乐部主会所的会议室。 对方三位领导已经入座等待,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位相貌俊秀,眼神凌厉,气质卓尔不凡的男士,看上去很年轻,领位的秘书提醒道:“那是我们执行总监。” 男士站了起身,笑道:“洪小姐好,我是夏幻枫。” 第一百四十三章 投怀 成言掌风过来那一瞬,明夷才相信原来一瞬间真的可以有万千思绪。成言是不是瞎?还是身体比脑子快了十倍?完了,这一掌过来她得摔出去几米吧?会不会口吐鲜血?慢着,就算打得不厉害,这个部位,也不能给他随便打啊,万一打变形怎么办?死了死了死了,为什么要作死扮个男装,不过如果受了重伤,时之初是不是得对她负责? 所有思绪涌在一起,身体只来得及做一个反应:闭眼,等死。 咦?摔了吗?怎么软软的?第一时间摸向胸口,似乎也不痛。睁开眼,看到一个下巴,自己躺在一个高大男子的臂弯里,惊得跳起,又顶了脚趾,疼得五官缩在一起。 “明娘子,你这是哪一出?”时之初的声音带点戏谑。 明夷很想说句你认错人了,然后飞快上马跑走。可转头一看,无忌已经跑去时之初的马槽里吃草,完全不顾主人死活。 她想到自己方才急着摸胸口的动作,皱成一团的丑模样,想死的心都有。被他这么看穿,想必认为她如同跳梁小丑,莫名其妙。 成言听言直拍脑袋:“啊呀,是明娘子?怎如此打扮,若不是师父眼明手快,我就误伤娘子了!” 明夷勉强一笑:“我只是一人驱马来城外,男装安全些。” 时之初看了眼她的脚:“有伤?上次的还没好吗?” “好了,一次爬山不小心脚趾伤了,无碍。”明夷虽是有将缪四娘的事抛出来的打算,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成言在明夷面前晃着,十分好奇看她的妆容:“又是邢卿的手笔吧,真偏心,你这妆容可好看多了!” 时之初看他晃来晃去碍事,瞟了他一眼:“你今日的农活做完了?” 成言一脸骄傲拍着胸口:“都做完了!” “哦,那去割点草喂马,然后挑水回来给两匹马都洗刷一下,梳理鬃毛。”时之初指了指马厩,无忌正和小红马亲密无间一同抢食。 成言敢怒不敢言:“好。” “你来定是有事,说吧。”时之初显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开门见山。 明夷被他突如其来一问,倒不知如何开口,看看周围农舍、农田加马厩的配置,实在也不像个谈情说爱的所在。 “这周围有河流或溪涧吗?我想洗把脸。”明夷更担心的是,对着这一副男儿的假脸,怕是时之初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好感来。何况,溪流或小河边,一向是表白心迹的最佳场所,潺潺水声,悠悠山林,人都会衬得美出三分。 “有。你的脚没问题?”时之初应得干脆。 “没事儿。”明夷觉得他的态度一向以来都很有意思,分明想要拒人千里,但只要她开口,他像是不懂怎么回绝一般,不情愿也会去做。 时之初走在前头,步伐缓慢,虽不刻意回头照拂,却显然配合着明夷的步子。明夷看着前头高大挺拔的背影,慕名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人带着她去哪儿,她都不会问,只管跟着去,无论走多久,都不会恐惧。 可惜,这一路并未走很久,那条小溪就离他的农舍不远,只不过隔着一些树木,看不清晰。 虽只是短短距离,景致已然不同。农舍那处天宽地阔,让人有豁达无欲之感,这里却因围绕着树丛,倚靠着山脚,显得幽深安宁,能让人平心静气,如能阅尽自我心境。 时之初未回头,站在溪边:“如何?” 明夷喃喃说了句谢谢,便在溪边找个大石坐下,捞起水洗去脸上妆容。时之初转向另一边,大约不想让她尴尬。 溪水冰凉沁人,还能闻到些属于落花的香甜味。将脸上的妆容洗干净,长发放下,简单束在背后,在水中映照着,倒也清丽舒服,许久没有如此轻松自在。 看那水流清澈无比,见得到下面的石头与期间穿梭的小鱼虾,只在一尺之遥。明夷看了眼时之初,他依然背对着自己,便解开靴子,将脚解放出来,想放入溪水中清凉一下。 目测溪水不到膝盖高度,她便放心踩了下去。 不对,还不到底,晕,淹没膝盖了,怎么还不到底?身体失去了平衡,往水中栽下去,心头又开始小剧场:完了,今天流年不利,实在不该出门,不被人打死这是要淹死啊,尸体泡浮囊了那是有多难看!对了对了救星就在咫尺之遥,别怕,快呼救啊! 想一连串,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啊! 这次,她没闭眼,却依然没有清楚看到时之初是怎么来到自己身边的,只见到他袍底一挥,遮住一片光亮,挥过之后,自己的后背已经稳稳贴在他的前胸。 她的眼睛大睁着,身体腾空,只有背脊在他身上,眼里见到的是一片蓝天,耳边听到的是心跳声,应该是自己的吧,怎么那么大声…… 时之初大概是扫见了她裸着的脚,迟疑了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明夷的念头只是,这人,怎么那么高……虽然自己不是没恋爱过,但不擅撒娇,从未被公主抱,他却一次两次如此。这人,是真不知道男女之防吗?大唐还是开放啊。 他怎么不放下自己?他在想什么?啊,是不是太沉了? 一日之内,两次躺他怀里,他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的吧?第一次应当没事,是成言出手在先,这次,明明也是意外,千万别把她当作了心机婊才好。 时之初跨了一步,将她放在一个较大的石头上,让她坐定,而后将靴子递了过来。 她的脸腾一下红得不行,灰黑色带着绿苔的石头映衬下,自己的脚更显得雪白,隐隐透出些**的意味来。 时之初的眼神从她的脸走到了她的脚,扭过了头。 我的老天,他不会觉得自己露脚丫子是故意勾引他吧?明夷的老脸都快被践踏到地底了,从嗓子眼里说了句:“我以为很浅……谢谢你,又救了我。” 时之初没忍心看她过于尴尬,回了声:“水太清澈,看来清浅,实则深达腰际。你不会水,以后莫要如此大意。” 明夷觉得奇怪,惊叫未必是不会水,也可能只是因为突然惊吓而已,顺口便是一句:“你怎知我不会水?” 时之初肩膀微微一颤,没有回答。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逼供 时之初透露出知道明夷不识水性,既然到了这步,明夷决定干脆就把事情说开得了。咬咬牙,早晚都要面对的事。 “时之初,你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明夷问道,听得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时之初依然背对着她:“是。” “不是,我将你的画像给连山看过,他什么都告诉我了。”明夷边说,边注意着时之初的反应,故意说这个谎话,就是想一击即中。 果然,他的背影僵住了,耳廓有些发红,手握成了拳,声音有些发虚,音量却提高了:“人有相似。” 明夷穿好鞋站起了身,既然自己占据了优势地位,绝不能让他轻易逃脱,绕到他面前,看着他眼睛:“不要再骗我了。我并未说连山认出了你,你却已经说人有相似。你明明就是他,你明明和我曾如此亲密,怎能装作不认识?” “你我只不过数面之缘,何来亲密之说。”时之初目光闪烁,不敢直视,这还是明夷头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心里勇气大增。 明夷决定一气呵成,直接出杀手锏:“你不过是欺负我家中变故,身体有恙,记不清晰,难道你不怕我其实早已经渐渐记得一切。因此可以抹杀我们之间的过去吗?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差点轻生,没有办法独活。我为你走遍千里,寻遍灵媒,寻不到你的尸体也要找到你的魂魄好让你安息。这么多年,我孤身一人,外人见我长袖善舞,背地里又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想着你,想着你我之间,想着原本我该白日伴你身边,看你舞动九节鞭,夜晚躺你怀中,与你观满天星斗。” 时之初低垂着头,嘴唇细细颤动,又不肯开口。 明夷见所说有效,继续:“可你忍心躲着我,让我一人承担所有人的非议,街巷对我千夫所指,背后编排得我腐臭无比。又让我一人承担丧父之痛,任何人都可将我踩在脚底,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你也不曾给我一丝关怀。你的心,是被水里的凶兽吃了吗?白白留了副身躯,却要做如此薄情寡义的事!” 明夷一边控诉,一边自己也忍不住泪眼婆娑,说得七情上面,入了戏。 时之初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你家出事之后,我曾去看过你,看你苏醒才安心。” “是,在你眼里,我只要活着,你就不亏欠我吗?”明夷步步紧逼。 “我欠你,所以无论何时你需要我,我都愿意帮忙。”时之初眼下微红,正视着明夷,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明夷更迈近一步:“你做什么都偿还不了这七年的时间,偿还不了我花信已过终究憾事。欠的是情,我要你偿的也只有情!” 时之初后退了一步:“除了情,都可以。” “为什么?七年前你与我是真心想与吧?为什么现在不可以?”明夷说着这句话,心里却有些刺痛。七年前的他,属于的,不是明怡,而是明娘子。 时之初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七年前如何,我已不愿提及,落水被救之后,我也记不得自己是何人,待记得起来,已身在异乡,有自己的境遇。时过境迁,过去的感情早已是过去而已,如今的你我,已经不复当年,何必勉强。” 明夷看他眼珠的转动,思索后再回答的样子,已是心中有数,小样,以为这是什么上世纪狗血偶像剧吗?失忆梗?早就用烂了好不好?哪来那么多失忆,哪来那么多落水被救?连山口中的那位未婚夫,虽有些武功,却从没说过他功夫盖世,以时之初的功夫,落海里都死不了! 唯一合理的解释,第一,当年他掩饰了自己的武功甚至是身份,第二,当年落水而亡的事件是他自导自演,为了从明夷生活里消失。如此看来,他对丰明夷极可能并没有真的感情! 推理至此,明夷既高兴又烦躁。高兴在于,自己喜欢的这个男人并没有爱上过自己身体的旧主人,那么就不怕他爱屋及乌对自己的感情不纯。烦躁在于,不爱丰明夷,那可能人家就是不喜欢这款,她二人可是长得一模一样,怎样能让他爱上自己呢? 更大的烦躁在于,他可是一个欺骗了明娘子感情的渣男!这不是人品问题吗?能原谅吗? 无论如何,今天需要一个结果。 明夷步步紧逼:“你当年为何掩饰自己真实的武功来接近我?是何目的?为何要装死遁逃?你对当年的我感情是真是假?我不计较,只是要个说法。” 时之初深出了口气,闭上了眼。 明夷冷哼一声:“你不说也可以,恐怕只有一个办法能避免回应我的问题,就是把我杀了。否则我会一直纠缠你。”她笃定时之初不会杀她,否则不会一次次救她。 “我不杀女人。我也相信你说会一直纠缠下去,明娘子就是如此。何况,我闻到了你身上七合散的味道,我那瓶你早用完了吧。这瓶应该是我姑母那里的,你去过,城郊值得爬山爬到脚趾脱落的地方,只有四娘医庐。所以,我不回答,你也会逼我回答。”时之初的声音冷静了许多,他毕竟也不是普通人。 明夷佩服他的观察力:“是,我也记下了医庐的路径。但我不会泄露出去,也不想威胁你,只是真心求你给我个答案,否则我到死都不会瞑目。” 时之初苦笑了一下:“好,我能说的都说与你听,不能说的,那些都与你无关,你不用知道,也别再问。” “好。”明夷点了点头。 时之初开始诉说一个故事。明夷听来,总有七分是真的。 他曾属于一个情报组织,得知拾靥坊的丰四海可能是对头组织的重要成员,想确认其身份,并将其纳入麾下,成为反间者。但丰四海行事十分谨慎,难以接近,因此,他便从当年风华正茂的丰明夷下手,得到了她的青睐,成为她未婚夫婿。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情债 时之初讲述的是一个无间道的故事,细节语焉不详,明夷倒也无心查问,政治斗争什么的,她从不关心。 “所以,我阿爷确实是属于那个组织,不是普通商人?”明夷想起丰四海的尊容,确实透着挺多精明猥琐。 时之初眉心未展,看了明夷一眼:“其实到最后我也没确定他是不是。我这边出了些变故,不需要我继续执行任务,所以我需要找个办法脱身。” 明夷听故事听得兴致勃勃:“那为什么要那么复杂,做出落水身亡的假象呢?你要想跑,她……我也找不到啊。” 时之初又看明夷一眼,似乎觉得她问得很奇怪:“以你的性格,我不死,你不会放过我的。如果我跑了,你会终其一生找我。如果我抛弃你,你会费尽所有追杀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死,你会伤心,但终究会放下的。而落水最好,找不到尸身也是常见的事。” 明夷还想问,但突然想起自己在八卦的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明娘子”她自己,实在不该只是好奇,而没有情绪,多少要愤怒些,于是做出义愤填膺模样:“这就是说你还是选了一个对我最好的办法咯?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 “这次再见你,你变了很多,可能是这七年你变了,也可能是这次失去记忆引起的。或者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过去是怎样的人。我认识的明娘子,泼辣如火,十分任性,对喜欢的人掏心掏肺的好,对厌恶的,毫无半丝怜悯。”时之初转脸看着溪涧,像是看向七年之前,“我现在看着你,像是看另外一个人,所以我只能用她来形容过去的你。她是个相当极端的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是所有的准则,她认为好的,就是你必须接受的。”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她?”明夷觉得,将过去的明娘子称之为“她”,更为自然。 “我觉得对不起她,从一开始,就都是虚与。所以能做到的我尽量都满足她的要求,这也是她特别喜欢我的原因吧。除了抱歉,我有时觉得她是个让我很敬佩的女子,这世上,有几人能活得如此纯粹、随性。”时之初斟酌着词句,怕惹了明夷不悦的样子。 明夷脑中的“明娘子”越来越立体,她浑身有刺、敢爱敢恨,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和感受,活自己的痛快,虽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能让自己舒畅。这样的人,可远观,可为友,但要时常相处,并不容易。 时之初,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的,她心里更多的,是庆幸。 “所以,现在你对我也是这样,能做到的,都为我做,是因为习惯了吧?”明夷尽量让语气温和,从今起,她更要做个与明娘子不同的人。 时之初脱口而出:“你不一样。你并未让我做过什么过分的事,让我做的都是情理之中,也确实是你需要我做的事。” “她让你做过很过分的事?其实我并不记得很多,也许不愉快的就不愿意记得了吧。”明夷想知道更多他们之间的过往。 时之初想了想:“你还记得你是如何收下连山的吗?” “他和我大致说过。”明夷对此无需隐瞒。 “你让我将虐打他的人贩子做成人彘还记得吗?”时之初转而看明夷,想从她表情中找到些什么。 明夷想及那些画面,眼露厌恶:“连山也是如此说的。你……真的做了?” 时之初微微一笑:“我做不到,了结恶人的命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并不喜欢看到任何人受那样的折磨,我给了他一个干脆。” 明夷一阵欣喜,她虽已接受了这个世界法外以暴制暴的事实,但也绝不想她喜欢的人做个虐杀者,嘴边不由扬起笑意:“那就好。” 时之初意味深长说了句:“你和她完全不同,她喜欢看到自己厌恶的人受尽折磨。” 明夷咬了咬下唇,豁了出去,走近他:“那现在的我,你会不会喜欢上?” 时之初愕然,往后退了一步:“莫开这种玩笑。我好不容易能与你正常相处。” 明夷也没指望他能欣喜若狂地答应,只要不露出厌恶和反感已经是胜利,眯着眼说:“我没开玩笑,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对你有不一样的感觉。也许记忆里很喜欢你的那一部分太深刻了。不过我只是说与你知道,你可以不必回应。” 说完这几句,明夷在内心暗暗咋舌,这也太ooc了,自己原不是这样主动的人,可对着他就是有一种想说出来的冲动,甚至带着点调戏的味道,像是对着特别亲的人。 一碰到时之初就不正常的情况,恐怕一时半伙痊愈不了。 时之初不动如山:“你若不提男女之情,我可当你故友相处,都落个自在。你有何需要的,我必定鼎力相助,以还七年相欠。” “你是能站在拾靥坊给我招揽生意,还是能为那些官商家眷斟茶倒水?”明夷忍不住吐槽起来,怕他尴尬,又转了回来,“即使你愿意,我也看不得你做这些。只是我平日也不过忙拾靥坊那点事,要你帮忙的时候,恐怕都是最不走运的时候,比如上次洪奕遇上劫匪。” “你若无事,那自然再好不过。”时之初表情放松了许多,开始有玩笑之心,“或你愿意等等,我多抓几个悬赏高的贼匪,赏金给你当作赔偿。” 明夷这次可是一点都没有动心,钱这东西,她爱。但爱的是钱能带来有利的形势和足够的安全感。如今,其一,她并没有前一阵那么经济恐慌,看得到自己只要继续这么走下去,钱途无量,其二,再多钱,恐怕也比不上时之初能给她的安全感,这人,沉稳,双商极高,武功盖世,对自己还有些情分,无论是不是爱情。若有他在侧,天塌下来,也不用怕。 想得如此笃定,明夷笑得灿若繁星:“钱,我不要,哪怕你欠我一辈子,就这么欠着也没关系。” 时之初却更笃定:“你啊,恐怕置身漩涡而不自知,日后难以风平浪静,我自然有偿还你的机会,由不得你。” 第一百四十六章 许约 明夷不会傻到与他抬杠,倒是想起一个盘算:“若我投身江湖帮派,你可愿为我入帮,帮我壮大帮派?” 时之初皱起了眉:“你入了帮?是天一帮还是桃七帮?据我所知,申屠世家还没有开始筹备长安的分坛,但也快了。” “你在这乡野之间,但朝野还是江湖的事,可一点都没放下啊。还在为那个情报组织工作?”明夷没想到时之初对几个帮派在长安的动向能那么清楚,桃七帮人事混乱,行事高调,很容易打听,天一帮虽谨慎,但毕竟在城外建着那么大的工事,有心探听也不难,但申屠世家要进驻长安的事,还是容异坊开业之日,申屠兄弟才刚透露出一些意思,这消息,也过于新鲜了吧。 时之初说得云淡风轻:“现今局势便是如此,政局动荡,朝中势力分庭抗礼。这三大帮作为朝中势力插向江湖中的双手,也是时候要收拢来,以防政局变化。” 明夷一想也是,如果帮派势力一直盘踞各地,长安有什么动向,鞭长莫及。 “你便说,如我入了帮派,你跟不跟随?”明夷盘算着,现在她在上官帮派虽有小马的交情,夏幻枫的支持,但这二人各有心思,一个身为长老,不服这副帮主,一个身为副帮主,把帮主当成傀儡。她想要在上官帮有自己一席之地,既无足够财力又无实权或武功,必须得有个杀手锏,而时之初,怎么看都是最完美的杀手锏本锏。 时之初避而不答:“你入的哪一帮派?我怕你被人蛊惑。” “扬州的上官帮派,听说过吗?”明夷也想知道时之初眼中的上官帮派是怎样的。 时之初略一思索:“上官帮派近几年变化很大,老帮主的星相占卜享誉江湖,出了变故之后,新任石帮主据说为人敦厚,行事稳健。但这两三年内,人力财力扩张极快,帮内必是有不世之才。在新帮派倒是有出头的机会,若是在三大帮,恐怕你无立锥之地。” “那你是愿意随我入上官帮派咯?”明夷内心雀跃,只要他答应入帮,以后有事没事以帮务为借口,她便能随时来找他。 时之初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若是当了上官帮派的帮主,我必定随你入帮,做你护法。” 明夷一口老血都快吐出来了,这什么意思?怎么轮都轮不上她当帮主啊,这就是个婉拒呗。既然如此,也不好勉强。 “那你记着,我有一日当上帮主,你莫再抵赖。”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就当买彩票吧。再不济,找个机会,让夏幻枫想辙,求石若山给她当个几天帮主。以时之初这样的人才,只要能招揽入帮,他二人没有理由不答应。 “好。”时之初笑得更开了,大概是觉着这事儿算拖成了无限期。 明夷还想再磨几句,成言咋咋呼呼跑了过来:“师父,明娘子,你们在这儿说话呢?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他拿个水桶,边打水,边挤眉弄眼看着两人。 明夷见他皮得挺高兴,起了戏弄之心:“之初,你说过只要能帮的,都会帮我,是不是?” 时之初见明夷笑得不怀好意,知道她另有乾坤,只得配合:“只要我能做到,无关儿女之情,都可。” 明夷晃着脑袋:“无关,无关。我拾靥坊准备要开个会所,是用来招待身份尊贵的部分客人,需要面容俊秀,机智灵敏的少年来做美艳博士。” 明夷说着,眼睛盯着成言,眯成了弯月亮。 时之初顺她眼神看去,了然,忍住了笑:“没问题,你需要用多久,我便借你多久。” 成言顾着打水,听了半喇:“明娘子要借什么?” “你。”明夷指了指他,“待我园子修好了,你便来拾靥坊帮我。” 成言苦起了脸:“师父,你真忍心啊!就这么便宜把我卖了?” 时之初一脸正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明夷看成言都快哭了,挪了过去,在他耳边轻身说:“你傻啊,到拾靥坊,你能住在长安城里,想干什么都没人管你。以后,我再帮你求你师父教你武功便是。” 成言立刻喜笑颜开:“好!明娘子你随时找我,我立马收拾包裹。” 时之初岂会听不到那点儿耳语,摇了摇头,假装叹了口气:“我这徒儿太有良心。别在这胡闹了,马还等着你呢。” 成言提起水,回头说了声:“之初,这称呼好听,又亲热。” 未等二人回应,他已跑了老远。 明夷脸有些烫:“你……不介意吧?” “介意什么?”时之初不知是不是明知故问,脸上一片平静之色。 明夷戏弄他的心又活了起来,凑近了说:“之初啊,我这么称呼你,可以吧。” “你喜欢就好。”他轻轻松松一句,被明夷脑补出长长的玛丽苏剧情来,沉寂多年的少女心都死灰复燃了。 不行,得像个沉稳女王的样子,明夷咳嗽了声,沉住气:“我知道你也未必就叫这个名字,但名字不过是代号,我知道唤的是你这个人便好。若世上只有我一人如此唤你,哪怕日后得知了你真名实姓,我也愿意就这么唤你一生。” 明夷心底颇为骄傲,这段话信息量大。一来,表示自己没有那么蠢笨,知道这时之初也未必是他本名,这也算是个试探,看他如何回答,二来,暗暗送些爱慕之意,愿自己与他之间的感情是特殊的,三来,许这一生,乃是最厚重的甜言蜜语。 时之初脸上不露声色,只被盯着他看的明夷发现,他眼睫毛微微抖动,情绪定然是有触动的,这便足矣。他又堆上没有几分真实的笑容:“明娘子太会说话,之初自叹弗如。” 看来,他果然真名未知。 明夷看日头已不早,总需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便上去拽了拽他的衣袖:“走吧,我也得回城了。” 时之初顺着她意,走在她后头。 明夷走两步,回头一笑:“还有,叫我明夷,算是我的命令。” 他走了神,半晌,回了句:“好。”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名 无忌在成言的精心梳理下,精神抖擞,昂头嘶鸣的样子像是有点膨胀了。 明夷轻抚着它的鬃毛:“得意什么?洗干净了也还是个小破马。” 无忌似是听懂了一般,扭头看了看时之初的枣红骏马,打了个喷嚏。 时之初看成言干完活无所事事,叮嘱了句:“你送明娘子回城吧,一个人不安全。” 成言看了眼:“对啊,明娘子这易容也洗掉了,城外不像长安城内那么安生,我还是送你一程吧。” 明夷想想有理:“那就麻烦你了,送到城门就好。” 成言正百无聊赖,一口答应:“没问题。” 各自上马,明夷回头看了眼时之初,正逢着他转身,见不着脸,想来是不想表露出什么让自己捕捉到。想到此,还是甜滋滋的,喊一声:“之初,后会有期。” 那人停下了脚步,虽未回头,抬起手摆了一下。明夷想,他脸上应该漾着微笑吧……或许,是摆脱不了纠缠而产生的苦笑? 无论如何,她的心情很好。 明夷骑术不佳,只敢悠着点,任吃饱草料的无忌晃荡着一路小跑,未肯加鞭。 成言配合他,骑着高大的枣红马伴在身边,枣红马步幅原本就大,要迁就无忌的速度,被紧紧勒着,浑身都透着不高兴。 明夷看那枣红马越看越是欢喜:“它真好看,有名字吗?” “没有,师父说及它只说,马。”成言拍了拍枣红马,马儿大约是知道这只是伺候自己的人,不是主人,晃了晃头,不愿理会。 明夷看了眼相形见绌的无忌,对着枣红马说道:“没有名字多可怜,要不跟我们无常无忌排吧,就叫无名。你原本就没有名字,你主人也不肯说真名字,无名人骑无名马,刚刚好。” 成言好奇道:“师父的名字不是真名吗?我倒未想过。” “你师父啊,浑身都是秘密。”明夷笑了笑,想到成言身上那一堆事儿,“上次与葵娘去郊游,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当然不如自己出去摘果子玩耍有趣,她又不爱说话,我老觉得她跟生闷气似的。”成言皱紧了眉头,“以后可别再让我带着出去玩了,我还是不行。” “傻子!她不是生气,是害羞,你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吗?不像啊,你可是大名鼎鼎的采花大盗,怎么哄个小女子开心就那么难呢?”明夷觉得如果他和葵娘成不了,恐怕就真只能成全邢卿了。 成言很不服气:“我当然不是不懂女儿家。我见过的女子不少,欢喜便笑,忧愁便哭,有心事便说,哪有那么复杂。” “你见过的大半是青楼女子和深闺怨妇,人家又不是真的倾情于你,自然不在乎你如何看待,该哭哭该笑笑。葵娘是心里头有你,才如此拘谨,不知怎样与你相处,你就不会主动点吗?”若不是骑术不佳,无法解放双手,明夷真想狠狠敲一下成言的脑袋。 成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可是很主动,问她是否寒冷,是不是累了,饿了,她总喜欢低着头,点头摇头不爱吭声。我还当如何?邢卿从不会如此,他会问我是否饿了,渴了,困了,遇着了什么事,怎么想。明夷姐,我真是只觉着葵娘是个奇怪的小妹妹,我可以保护她,不让别人欺负她,但我没办法逼着自己喜欢她。” 明夷心头深叹一声,葵娘恐怕注定是要失恋了。一个人喜欢你,你喜怒嗔怨都是对的,不喜欢,再懂事乖巧都是无趣而已。 “你这几天,还是总想着邢卿吗?”恶人是做不了了,就帮着推一把吧。 成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眼里有些茫然:“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他不知在做什么,有没有怪责我不去看他,会不会一个人喝太多酒,他的琴音是不是更加凄楚。” 明夷头一次见他如此忧虑模样,一个如阳光般灿烂的少年,谁忍心让他覆上阴霾:“你想知道,便去看他。” 成言精神一振,眼神亮了,又暗下去:“你不是说我不应当沉迷于此,别让自己越走越错。” “喜欢一个人,哪有对错。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对错,那就走走试试看。你还年轻,错便错,又怕什么?”明夷愁的是,如何给葵娘找个好归宿。 成言点头:“过几日我看师父松口让我出去,便去找他,只说我提前回来了便是。” 明夷盘算了一下:“这样吧,你与你师父说,明日我要你带那些珠宝去容异坊见我,我有了好安排。我替你叫上邢卿,我们一起喝几杯。” 成言的笑容已经无法抑制:“谢谢明夷姐!希望早一日我能叫你声师娘。” 这回换着明夷脸红了:“胡说什么!” “我虽自己的事情含糊,看别人的故事倒也看得多。那些青楼女子深闺怨妇说起自己心上人时的眼神,并无二致,就像你看我师父一样。”成言说完,脚下一瞪,驾着无名跑了老远,“你可不许用鞭子抽我。” 明夷看了眼插在马鞍边上的鞭子,自嘲道:“我若是能有骑马扬鞭的本事,哪还需你护送。” “说真的,听你直呼我师父姓名他都默许了,恐怕你迟早得是我师娘,不如找师父陪你练练骑术,教一些防身功夫,这样整日四处奔波也安全些。”成言停在路边,等着明夷,“当然,顺便也可以教我几招。” 明夷思忖着这一招的可行性,听来确实不错,杏花烟雨中,眉来眼去剑,她一脚踏空,跌进他怀中,他一掌袭来,化成轻抚鬓发的温柔……怎么看,都是古装言情最腻歪的时刻,必须得拿个本本记下来,早日付诸实施。 “醒醒?”成言看她失神不理人,唤了声,“怎么骑在马上还开始做梦了。” “白日梦不行吗?”明夷瞪他一眼,“以后可别叫什么师娘,被你师父听到,他脸皮薄,受不了。” 说着,自己都笑起来。 “城门在前面,我就不过去了,别让人认出来。”成言指了指前方,城门口排着长队,“我回去陪我那即将落入魔掌的师父去,哈哈!” 他说完,一溜烟跑远。明夷好气又好笑,摇摇头,驾着无忌往城门走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两难 一个女子向自己心仪之人表白之后,最想做的是什么? 对,当然是和闺蜜倾诉,将对方的每个表情每句话都掰开来揉碎了分析一番,一定要找出对方喜欢自己的证据。即使已经是中年少女的年纪,也不妨碍明夷照样将这件事进行得津津有味,比她更亢奋的,只有洪奕。 还有一个亢奋程度不输给她俩的,就是隔壁的邢卿。明夷换了衣服,将男装送回去,顺便邀请他明日去容异坊赴宴,说成言回了长安想要见他。他虽别扭两句嫌成言未亲自来请,愉悦之情还是眼角眉梢处处皆是。 从如何步步攻下时之初,到八卦成言与邢卿,洪奕嚷着明日要亲临容异坊当场看热闹。 “你不就是为了去看你家亲爱的吗?他今晚不来?”明夷看看外面的天色,月亮已经爬到了半空。 洪奕摆弄着裙角:“爱来不来,他敢三天不来我就敢重找个入幕之宾!” “你可别再逞口舌之快了,虽然他是江湖人,不在意你出自青楼,或过去有多少情史,但无论对哪个男人来说,绿帽都是致命的。”明夷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他原本就担心让你等他达成心愿对你来说太难了,你若用这个来开玩笑,怕他当了真。” “我又不傻!只不过和你说说狠话。”洪奕撅着嘴,“除了他,我哪还看得上其他人,再好看的,也不过喝喝酒唱唱曲便打发走了。入了夜更不敢让人留下,怕他见了心里不舒服。” 明夷夸她句乖,又忍不住戏弄她:“你见他女装模样不会觉得变扭吗?” 洪奕却没生气,反而吃吃笑起来:“我其实挺喜欢看他女装,曾逗他穿给我看,他还生了气,觉得我嘲讽他。我是真的喜欢看夏娘子的装扮,美得那么有侵略性,看都看不够。” “难怪你第一次见他眼睛就直了,莫非你当时就看上了他?”明夷皱眉苦脸,装着抹眼泪,“我真是伤心极了,与你千年相随,到了这儿,同床共枕这么多次,你都没看上我。竟然就看上他了,他比我美很多么!” 洪奕吃吃笑起来:“他女装还真的比你美,连我都自叹不如。不过我是那样肤浅的人吗?是感觉,他就是对我那么有吸引力。” “好了好了,狗粮我也吃够了,得准备走了,别阻碍了你俩**一刻,我可没有千金赔偿。”明夷跳了起来,差点又忘了自己脚趾还未长出趾甲,疼得呲牙咧嘴,“明日你最好还是别来,有邢卿和成言在场,怕你俩眉来眼去让人生疑。” 洪奕突然想起什么,凑到明夷耳边:“邢卿那边如果开启暗门,我们这儿的声音他都能听见。你说,他会不会发现幻枫的身份?” 听到此,明夷也打了个寒颤,也压低声音:“以后我们不谈他,只说冯桓,小心为上。” 洪奕点了点头:“今晚我会提醒他。明日我就不去了,你替我观察看看,隔壁那位是否有异常表现。” “好。”明夷一口应下,“幸好他现在满心都是成言,心乱容不下许多心机,希望无事吧。” 跨上无忌,在寂静无人的街道,明夷都有扬起马鞭的冲动。忍住了,不作死,再也受不得皮外伤了。 脑子里还盘旋着邢卿是否得知夏幻枫身份的事。 按夏幻枫的说法,现在知道她身份的除了洪奕与明夷,只有上官帮派长老以上的几人。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将消息泄露给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因为夏幻枫与上官帮派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如果邢卿知道,他会如何做?以此消息交给天一帮或申屠世家,则大损上官帮派,对自己并无太大益处,那两个帮派不会为了这一个消息就给他什么实权。第二个可能就是以此要挟夏幻枫,让上官帮派帮助自己实现报仇大计。 但上官帮派目前的实力和势力范围远远不够,能帮上他的极其有限。所以如果自己是邢卿,即使得知了夏幻枫的身份,也只会暂时按兵不动,找到更好的时机和形势,达到这个信息的最大价值。 而明夷纠结的是,她是不是要将邢卿的身世和七炼琴的秘密告诉夏幻枫。这是万一有一日,邢卿要挟夏幻枫,夏幻枫可以予以反击的唯一凭借。邢卿那些在黑暗中的对手,可能比龚君昊与申屠兄弟更可怕。 道义两难。她答应了邢卿保守秘密,可作为夏幻枫非常紧密的合作伙伴,这个重要的信息她有义务告知他。前者因为义,后者既有义,又有利益共同。 她相信夏幻枫应当与邢卿的家仇无关,如果他有那么大势力,何必女装受此委屈,更何况,事发当年他还年幼。以夏幻枫的大局观,他也不会将邢卿的秘密外露。最大可能是,会将邢卿延揽入帮,七炼琴的威力可比得上一打武林高手。如此做,是对明夷、夏幻枫、邢卿三赢的事。 算到此,她已决定明日早行一步,在约定之时前,将邢卿身份告知,至于如何处理,就交给夏幻枫把握。这事,晚不得。如果夏幻枫与洪奕谈起此事,以洪奕重色轻友的性格,必定是全盘托出,到时候,自己的沉默反而显得有二心。 想清楚,人也轻松许多。路程过半,夜色更浓,云层飘过,遮住月亮,整条街巷突然变得十分晦暗。 一个影子从马前头晃悠着穿过去,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跌跌撞撞,看不清晰。无忌被惊到,长嘶一声,引得街边一阵狗吠。明夷心跳剧烈,被吓得不轻。 云散去,明夷方看清,是个酒气熏天的流浪汉,跌倒在街边,脸摔到狗盆里,引得群狗吠叫不满。继而是屋里的咒骂声,狗又叫起来,此起彼伏。 明夷一身冷汗,赶紧往前赶路,街边偶尔会出现一两个过路人,看着都是那么可疑,不知哪个会不会是刚劫盗放火的亡命之徒。身上越来越冷,在这个时代,她绝对需要学点功夫!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守候 有惊无险回到新昌坊,执着灯笼等在门口的唯有连山。 自高中毕业以来,再未有人为她等门,翘首盼望她的归来。明夷心中百味杂陈,不好过,宁愿他不对自己如此费心力。 “娘子,一路可顺利?”连山小跑来,将无忌牵住,扶着明夷下马。 明夷拍了拍无忌:“顺利,无忌很有灵性,没给我找麻烦。你等了很久?” 连山笑得很灿烂:“夜色沉了我怕娘子看不清路才出来守着,不久。” “若我今夜不回来呢?”明夷回想起自己频频留宿行露院,偶尔也住铺上,这时代也不好即时通讯,他怎知能守得到? 连山将无忌牵了进门,将大门栓上,转头继续给明夷照着路:“守到两更过了,娘子大致也就不回来了。” 明夷没出声,想着有个人夜夜在门口守望自己,并未觉得有多高兴,反倒沉重起来:“你手头事情多,以后工人们歇了你也好好回去歇息,我回来自会敲门。” 连山不应:“娘子小心脚下。” 明夷有些上脾气,声音高了两度:“若你还把我的话当话听,就给我记着。以后不用为我等门,否则我便不回来住,你也不用守了。” 连山有丝惊慌:“娘子还是回来住安全些,我不再守门就是了。” 明夷看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又为之心酸,叹了声:“也别住在门房等我,唉,罢了,说了你也不听。” 连山不知说什么,只慢慢在前头引路,带着明夷上继业楼。 “你把无忌去安顿好吧,我自个儿上楼,能看得见。”明夷见那马在前院瞎转悠也找不到马槽喝水,便催促连山。 连山将灯笼交给明夷:“娘子上楼还是照着亮妥当,我对宅子熟悉,闭着眼都行。” “连山。”明夷叫住他,心里头一直想说的话,终究忍不住,“你要多为自己考虑,工厂以后我想全权给你打理。你不能这么委屈把自己当个家仆,娘子迟早会嫁人的,希望看到你也一家和乐融融。” 连山站远了些,看不清他的脸,只觉着声音有些发颤:“娘子早些休息。”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回到房里,明夷又打起了葵娘的主意。 她承认自己是个挺自私的人,可人活在世上,谁不会偏着自己,对自己好呢?能处处只想别人的,恐怕千百年出不了几个,是真圣人。 所以她也轻易原谅了自己。 在明确自己对时之初的欢喜之前,甚至在今日表白觉着和时之初有戏之前,她都没有这么对连山说过。哪怕那时候想过嫁给伍谦平,也没说出让连山离开自己的话,依然会将连山留在身边,当作心腹。 她几乎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将一心一意为自己的连山当作了千年备胎,甚至算不上备胎,因为从未想过把他装上车。更像个救命稻草,一个起风时才记起的破落港口。 但惟有真动了心,她才想要将所有的男人都赶出自己私人领域,只能有他与她二人,不需要其他人对自己任何一点无条件的好。就像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寂寞与茫然,都被那一个人填得满满当当,有了四季如春的一片大陆,哪里还需要港口。 况且,她也不愿意让时之初对自己有任何质疑。连山对她的感情,以时之初的历练,一望便知。 慢慢来吧,也许连山知道时之初就是那位肖大哥,当年与她一同救出他的恩人,她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爱郎,便会死了心,更会放了心。 而且,还有葵娘。成言是没戏了,葵娘必定会失落好一阵子,这时候给她与连山多些机会相处,搞不好同病相怜,有了火花。 往好处想着,睡意慢慢袭来,对自己嗔怪一句,和时之初明明八字还没一撇,她在乱想什么。可只是想到他的名字,就忍不住笑……带着笑,入梦去了。 工人们起得早,从她门口嬉笑着走过,她听到连山低声却严肃的训斥:“小声些,娘子还在休息。” 哪有睡懒觉的命啊,她起身伸了个懒腰。自来此,真比过去职场更累,过去好歹偶尔有个休息日,晚上熬夜加班了,第二天交代一声就迟些去。现在呢?虽说算个老板吧,比工人还累,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事情叠着事情,被推着往前跑。 比如今天,要早些起来,赶到容异坊,在成言与邢卿到达前,和夏幻枫谈一谈,把邢卿的家仇一事捋些头绪出来,再商量这个人用不用,如何用。 顺便也问问西市的铺子何时能定租约,好安排准备开张的事宜,也好把伍谦平那里的钱拿去上官帮派的质铺给自己生小钱。 这么算来,夏幻枫还真是自己的财神爷。 梳洗完,辛五郎与贾七郎也来了,呼哧带喘,看上去十分狼狈。原来因为明夷骑走了无忌,二人又不舍得同骑无常,便一人骑马一人跑,一刻钟轮换一次,虽平康坊到此不用穿城,也还是有点距离。一早两人跑得一头汗。 明夷看着乐了,交代连山再去买一匹马:“再去找匹好马吧,无忌就跟着我了,它听我的话。” 骑马去容异坊,经过昨日一天,明夷与无忌已经十分默契,甚至可以由它小跑一下。今日有了经验,在脸上遮了块面纱,路上倒也清静。 夏幻枫见明夷来这么早,甚是惊奇:“我以为你晌午才能到,怎么拾靥坊不忙吗?” “还真不是很忙,托夏娘子洪福,铺子里的货物又售罄了,工人们正赶工呢。”明夷看到这位财神爷,心情也是很好。 夏幻枫苦着脸,带她上雅间,低声说:“你可别再如此称呼,别人也就罢了,你这么喊,我臊得慌。叫幻枫便是。幸好你来得巧,我这两日忙完还得回老店看看,不能日日守在这儿了。” “哈哈,怎说巧?你不是知道我要来吗?昨晚难道没人给你汇报?”明夷入雅间坐下,笑看夏幻枫,“幻枫才是出乎我意料,竟然起这么早。” 第一百五十章 生财 明夷戏谑夏幻枫怎未晏起,本想看看他面红耳赤模样,当然是无法如愿。 夏幻枫起会有小儿女情状,大大方方一笑:“多谢明夷关心了,细水流长,未敢沉醉温柔乡,何况,洪奕说了你今日要带朋友来此,我想必然不是等闲人,怎敢怠慢。” 明夷也无心继续玩笑,正色道:“今日确实约了两位朋友在此。一位去过你西市的容异坊,只是那日你大概避着洪奕,也没见人。是在行露院簪花日救走葵娘的那位采花大盗,正在长安城里被通缉着呢。另一位你认得,是邢卿。” 夏幻枫对成言兴趣挺大:“那位采花大盗兄弟功夫如何?可有门有派?” “武功还可以吧,轻功厉害。没入帮派,不过拜了师门,你先别想着招他入帮的事儿,我会再做计较。”明夷可不舍得把连山那么好用的帮手便宜了上官帮派,他那嘴皮子和俏脸还得为拾靥坊赚钱,何况,她的目的是将时之初拉进来,但这事还要从长计较。 “嗯,你有主张就行。上官帮派入长安是迟早的事,招揽人才已经事不宜迟。”夏幻枫走出雅间接了个餐盘进来,“你早起还没进食吧,喝些刚熬好的鱼羊羹,配素的蒸饼,去了油,喝了舒服些。” 明夷也不与他客气了,抱起大碗吹一吹喝了一大口,上头撒了些胡椒去腥,入口鲜美无比,羹汤里有磨碎的米粉,浓稠度恰好。 一口入肚,浑身舒泰,继续说道:“那位采花大盗过阵子会到我拾靥坊帮忙,今日来,是因为他那里帮我保存了一些珠宝,想拜托幻枫帮我投入上官帮派的质铺,一方面安全些,另一方便也好生些利钱。” 夏幻枫思忖了会儿,问道:“你可信我?” “自然信你,我将这身家都交给你,不是相信帮派,而是因为你。一来你我确实投契,是成事的好搭档,二来,你与洪奕这层,洪奕与我亲姐妹一般,你也就如同我家人。”明夷说得十分真诚,她不是轻信之人,但信了,便丝毫不疑。 夏幻枫点了点头:“那好,你这些珠宝便留在我这儿,当作抵押,我为你出本,通过我这儿的手段去给你赚来利钱,只多不少。我不从你这儿取利,主要是我一直觉得上官帮派的质铺生意有点问题,目前还没有精力过问,以后迟早会出变故。你的身家,还是留在长安更安全。” 明夷大为感叹:“你还私下做质铺生意?” 夏幻枫笑道:“钱生钱的办法很多,比如将长安的物资通过商队贩卖至西域各国,又比如将各国物品运来长安,我在西市能呼风唤雨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长安的黑市,大半是我的人。” 明夷摇着头竖起拇指:“那看来龚君昊他们和上官的银两,在你这儿没少下崽子。” 夏幻枫没马上回应,也拿起一块素蒸饼,咬了一口:“我是个吃素蒸饼也不觉得寡味的人,钱财来来往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喜欢把钱花在刀刃上,比如招揽人才,或结交朋友,日后必能有助我上官。” 明夷看他认真模样,忍不住抬杠:“钱财还是有用的,比如给洪奕买首饰珠玉。” 夏幻枫被这一噎,一脸认栽:“如果那些东西能给她安心之感,多少钱都值得。” 明夷反被塞一嘴狗粮,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喝羹汤。 一碗入肚,明夷得开始言归正传了,在这之前,要弄清楚夏幻枫对邢卿究竟了解多少。 “你与邢卿是如何结识的?” 夏幻枫回想了下:“在我西市容异坊开业之日,行露院的殷妈妈来贺,带了两位歌姬和一位琴师,为我的客人现场表演。琴师便是邢卿了,他只在台后演奏,并不露面,我觉着他气韵非常,便留了意,客人走后请他留下喝酒谈曲,倒是谈得十分投契。” “殷妈妈?你与她很熟吗?”明夷皱起了眉,殷妈妈这个人实在神秘,操纵着长安城两间最大的**,一副不图钱财的模样,和夏幻枫倒有异曲同工之秒,莫非也是某个大帮派的暗子? 夏幻枫摇头:“我不熟,但我的客人倒基本上都是她行露院的座上客,所以我也对她尊敬有加。她来,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吧。” 明夷不知该不该说出竹君教坊的事,但以自己的能力,如何都无法看穿殷妈妈真实身份,不如借助夏幻枫的耳目:“我在竹君教坊聘了两位小郎的事,你有所耳闻吧?” 夏幻枫眉毛扬起:“那当然,有的是人绘声绘色讨论明娘子藏了两位男宠在家的故事。我自然知道你定有别的用处,所以也没当回事。倒是这竹君教坊,我还想找个日子一探,听说没有显贵身份是不得其门而入的。” 明夷将自己所见教坊中情状简单说了一通,继而说道:“在我聘用小郎之时,因缘际会让我认出坊主笔迹,正是殷妈妈本人。” 夏幻枫是真被惊到了:“竟然是她?那她背后恐怕有一番势力,这教坊可不是一般人能开。” “是啊,我也想知道她究竟是何人。对我照拂不少,说与我阿爷有旧情,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好,我想办法打听打听。” 明夷解决这事儿,说回邢卿:“你可知邢卿的身世?” “他闭口不提,我也不好多问。”夏幻枫回道,“我与他往来亲密,主要念及他一个自命清高的男子,要藏身青楼,定有他的苦衷。而我堂堂男儿,扮成女裙钗,也可谓与他同病相怜。” “他可知你身份?”明夷想知道邢卿又是为何要与夏幻枫接近。 “他知我有武功,其它也未问过。” 明夷自言自语道:“那可能是一来他见你交游广阔,想与你亲近好探江湖上的消息,二来看你武功高强,与你结交其后有用得上之处。” 夏幻枫眼中露出困惑之色:“听你说得他如此机心,难道他不是个普通琴师,而你知道他的来历?” 明夷慢悠悠说道:“他的内力和技艺,恐怕你从未见过。”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谜案 夏幻枫听得明夷说邢卿内功了得,也回想了一番:“我见他眼神定若深海,也料到是有一定内功底子,只是他身形步法又不像练武之人。他只说年少时身体弱,学了些内功调息,我也就信了。怎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技艺,明夷又是如何得知?” 明夷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是继续问道:“你可听过琴控技?” 夏幻枫听这三个字,真真正正展示了一回大惊失色,双手把着桌子站起来,似要把桌边都捏碎一般:“你说的是魏家的琴控技?” “我就知道你对旧江湖那些道道肯定很清楚。邢卿也与我说过。而他那把琴正是魏家的七炼琴,他是魏家唯一幸存的男丁。”明夷轻轻拍了拍桌子,让他安心坐下。 夏幻枫依然沉浸在惊讶之中,带着一丝欣喜:“我以为那些曾经显赫的江湖绝技都已失传,没想到还有传人,若上官有他相助,岂不是如虎添翼?” 明夷笑道:“我知道你听到之后定然会有招揽之心,可他可不是容易说服之人。他满心都是为家族报仇雪恨,你可能帮得了?” 夏幻枫沉默了会儿:“旧江湖被颠覆的谜案曾经吸引多少能人异士暗中查探,明面是为了那些曾经显赫,施恩下属千万人的老掌门,实际上都是为了四大家失传的绝世武功。事情从辛家掌门开始,至今二十五年,真真假假的消息,到最后还是一场空。” 明夷点了点头:“是啊,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到最后的魏家掌门失踪,至今也已经十二年。现在的三大帮壮大后,越来越少人提到四大家,以对方手段的狠辣,也留不下什么知情者。” 夏幻枫轻蔑一笑:“其实看一下这事件的受益者,大抵也猜得出。灭四大家势力,是为了三大帮的冒头做铺垫,三大帮的主要干将,多多少少与原来的四大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不过四大家掌门失踪时,正年富力强,嫡系的弟子传人也一一遇害,导致现今武林名存实亡,武功一代不如一代,不过是哪家有钱养的人多便做大。” “三大帮背后都是同一股势力吗?”明夷好奇道。 “应当是的,所以三大帮之间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再看不惯也都互相忍让着。如果不是有同样的后台,桃七帮这样的早就被灭了。”夏幻枫对管不好下属乱过界的桃七帮是越来越深恶痛绝。 明夷没有作声,但她就是觉着这里头说不通的地方很多,如果这股势力真的那么强大,为何要拖延这么久,前后十三年,再加上扶持三大帮近十年才完全成事,这势力也太小心翼翼了,更是足够有耐心。 但如果这两件事不是同一拨人干的,那灭四大家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她想不明白,想来夏幻枫也有疑惑,只是没有答案。 “这背后势力会是谁?”明夷回想着洪奕科普过的历史,“马元贽?崔氏?令狐家?韦澳?” 夏幻枫看了看明夷,抱拳:“没想到明夷对朝中势力也有研究。只是这韦澳在朝中可算势单力孤,完全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两外三家,都有可能。” 明夷笑道:“待我们上官帮派做大,甚至取代了三大帮中某一帮派的地位,那神秘的势力也就该找上门了吧?” 夏幻枫将餐盘撤下,换了茶具上来:“如果三大帮是那幕后势力亲手栽培,那我们在壮大过程中就会受到明显的阻碍。如果三大帮是成事之后再被收买,那当然我们也会受到很大的诱惑。” 明夷哈哈大笑起来:“那我希望是能看到很大的诱惑。” “不能抱着侥幸,最好还是能防着对方给我们下绊子。”夏幻枫慢条斯理烹着茶,又想起邢卿的茬儿来,“你可有说服邢卿之法?” “邢卿也知找到仇人很渺茫,所以一心想找到世外高人,能通灵问米,找到他阿爷,魏老帮主问个清楚。”明夷当然不能把邢卿听到自己与洪奕对话的事说出来,“我原想石大哥有占星问卜之能,或许可以一用。” 夏幻枫手上功夫停了会儿,又继续:“这也是个好法子。招魂问米,很容易露出破绽,我们也不知道魏老掌门的具体情况。占卜的话,还是更容易让人信服。我们可以把石大哥推出去,这点没问题,但恐怕还不够。” 明夷想着邢卿的模样,心里有了想法:“我这儿倒有两个主意,第一呢,邢卿日日躲在行露院,也已经十分厌倦,想突破樊笼之心,到了极限,只缺一点吸引,我们给他。第二,邢卿对成言有非常的依赖和爱慕,也就是我说的今日要来的采花大盗,我们或许可以从成言那里找突破口。” “你又不许我拉采花大盗入帮,否则岂不是顺理成章?”夏幻枫把茶给明夷斟上,习惯了的媚眼,伴着嗔怪而来,看得明夷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可别给我送秋波了,小心洪奕挖走你这对勾魂眼。”明夷品了一口绿油油的茶,觉得五脏六腑的油脂都被刮干净了,“成言的事,没得商量。不过他若是跟着我在拾靥坊,我自然能让他帮我当说客。倒是你要想想,如何解决邢卿的顾虑,他怕自己现身会招来那些觊觎七炼琴的人。” 夏幻枫倒是又想起一事:“成言恐怕还在通缉令上挂着吧,这个我恐怕鞭长莫及了。” 明夷愁得砸脑袋:“这事情,看来只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 “对啊,你的伍少尹。不过你猜他要的代价是什么?哈哈,若要你以身相许呢?”夏幻枫乐得看她抓耳挠腮。 明夷不会让他如愿,嘿嘿一笑:“我这身,他应当是没啥念想,若换了如花似玉风情万种的夏娘子,倒还有戏。” 夏幻枫成竹在胸:“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不好女色,男人我见得多了,上次一面,我就知道他对我真是一点都没想法。这样的男人,除了邢卿,我还是第一次见。” 夏幻枫言语里的傲娇让明夷翻了个白眼:“你厉害!”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安置 夏幻枫看明夷的神情,又苦起了脸:“你是不是又惦记上我这儿什么宝物,想拿去伍谦平那儿,换他撤下成言的通缉文书?” 明夷一脸乖巧:“幻枫真是冰雪聪明,你那儿好东西不少吧?” 夏幻枫无奈地摇头道:“通缉文书恐怕他是没权利撤的,不过倒是可以随意找个死囚犯当作成言交了差便好。这其中涉及牢狱关卡,你曾说他是极其谨慎小心之人,恐怕不肯亲自动手。” 明夷想了会儿,咬牙道:“牢狱中事我可以出面去交涉,花钱就是。只要他睁只眼闭只眼能给公文。一切都好说。只是,这两头打点,我一人可承担不起。” 夏幻枫故作为难:“我这儿也不是挖金矿的,很多帐还得跟帮派里报……” “不让你白给,你出宝贝,我去周旋,解放了成言,成言帮你把邢卿拉进来。也就是说,为了魏家琴控技的唯一传人和七炼琴,你愿意出多少吧?”明夷一串儿出来,差点把夏幻枫给绕晕了。 “等等,七炼琴,确实在?你见过?”夏幻枫被这三个字惊醒了一般。 “见过。就在邢卿手上。”明夷有些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 夏幻枫站起身在雅间里头转圈圈:“你可能不清楚,琴控技已经是千古绝学,但用普通的琴只能发挥三成力量,加上七炼琴,如果控琴者内力雄厚,能杀千人于无形!” 这,是核武器吧!明夷也是头一次听说七炼琴的威力,吓得后怕不已。这真是,千万别惹邢卿,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幸好自己回头是岸,决定成全他和成言,若被知道自己撮合成言和葵娘,自己那可爱的大脑袋可能就不能稳稳坐在脖子上了。 夏幻枫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把压箱底的翡翠如意给你,你送去给伍谦平,他定然心动。至于牢狱那边,拿六只金锭去,足够。” 明夷心里暗喜,不露声色:“这翡翠如意能入得了他眼?比白玉九连环如何?” 夏幻枫瞟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为了七炼琴,我绝不会将它出手。这翡翠如意两掌之长,通体碧绿,完美无瑕,如意云头上镶嵌着七色宝石,流光溢彩,可说价值连城。” 明夷嘻嘻笑道:“不用心疼了,只要上官帮派成了武林至尊,要什么宝贝你收不到,何况,你又不稀罕这些身外物。” “是不稀罕,只是想备不时之需,用来换取需要的助力。也罢,七炼琴值得这翡翠如意。你何时要,我亲自带着与你送去。”夏幻枫眉头不解,看来着实心痛。 “事情宜早不宜迟,明夜你与我走一趟。送到门口,你便暗中护着,这事,不想让伍谦平知道你涉足在内。”明夷大喜,有夏幻枫陪着,心里安乐许多。 说回正事,夏幻枫筹谋如何保护邢卿的问题。 “最好的伪装,便是如我一般……”夏幻枫耸了下半露的肩膀。 明夷摇头:“你掩饰的功力太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邢卿虽然也有美貌,可是毕竟从未扮过女装,万一露出马脚,反而让人起疑。” 夏幻枫呼了口气:“如今我与三大帮都有交情,而邢卿隐姓埋名已经十二载,并没有人能确定他就是魏家子嗣。要想保全他,其一,最好将他安置在我身边,有个照应,其二,他在外人面前不再展露琴技,以防人想到魏家。其实他目前在行露院做琴师,确实是个极好的掩盖,就算偶尔出来,他人也不信堂堂魏家少掌门会久居青楼。” “是啊,越是低贱的去处越能遮掩,只是老在行露院只是偶尔出来,谁也受不了。”明夷玩笑道,“不如你嫁了他,这样别人也怀疑不到他身上吧。” 夏幻枫猛摇头:“我怕他要是敢娶我,新婚当晚就没了性命。申屠兄弟不会放过他。” “那对兄弟也忒霸道,两人约定都不能追求你,还不让你嫁人!”明夷差点忘了夏幻枫的性别,愤愤不平起来。 “哈哈哈,若是邢卿相貌平平,嫁便嫁了,他二人可能不会动手。若我嫁个这样比他二人美貌十倍的男子,兄弟俩哪咽得下这口气,非要我做了寡妇不成。做寡妇也就算了,万一刺激了他俩,决定毁了约定,要霸占我,那可如何是好!”夏幻枫的表情哭笑不得。 明夷被她逗乐了:“那你就只能单日陪申屠一,双日陪申屠又了。” “我就怕他二人为了谁先与我洞房大打一架,最后决定把我这破坏兄弟情的红颜祸水杀了一了百了。”夏幻枫随着她说下去,脸色越来越苦。 “我舍得你死,洪奕也舍不得,算了算了,重想一个。”明夷苦苦思索起来。 “先让他认我做了干姐姐,帮我打理容异坊吧,我正愁着东西两间忙不过来。西边那间来往都是富商,相对比较简单,西市各家都受着我的好处,容易打理,我带他一段日子,他便可坐镇。而我还是得在东市,这边高官云集,不得懈怠。”夏幻枫说道,“西市附近帮派势力目前主要是桃七帮,是最好对付没什么根基的一家,而且以我的弟弟名义,多少都会看我面上不会与他找事儿。” “干姐弟这名义可是说不清楚,你不怕人以为你养小白脸?”明夷更担心的是申屠兄弟找上门来。 夏幻枫吃吃笑着:“我明日便修书与他们说,找到了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帮我照管容异坊,面上只说干姐弟。如此他们便不会多疑了。” “你搞得定就好。”明夷是放心了,夏幻枫的手段,恐怕她说天上星星都是她一颗颗粘上去的,那兄弟俩都会信。 话说到此,二人也心中有数,干脆移坐到一楼窗边,只等着成言与邢卿来到。 先来的,是邢卿,果然是想见到成言的心颇为迫切。戴了一顶偌大斗笠,不愿招人耳目。衣着素净却细致有心,腰带玉扣,发簪长靴,无不透着精致,仰起头,嘴唇都是光泽滋润,想是特意抹了浅色的口脂。 明夷与夏幻枫互望一眼,心知肚明。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冤孽 明夷迎出去,将邢卿带了进来:“你也许久没见过夏娘子了吧,当初还多谢你引荐,我才得了这么好的姐妹。” 邢卿向夏幻枫施了个礼:“知夏娘子新店开张,必定事务繁忙,我怎敢随意叨扰。” 夏幻枫起身施施然还礼:“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怕是邢卿终日与知己之人抚琴唱曲,无暇旁顾啊。” 邢卿看了明夷一眼,脸庞微红,嘴边漾着些微笑意:“何时两位娘子竟如此投契了,难得还对我都如此关心。” 明夷知他怪责自己将他与成言的往来告知夏幻枫,连忙解释道:“今日邀你来,还有重要的事情商量,这事儿,与成言有关,也不得不劳烦到夏娘子。” 邢卿听得与成言有关,便收了怪责之心:“成言出了何事?” 明夷见成言还未见踪影,向夏幻枫使了个眼色,先从邢卿这儿入手:“你也知成言一直被官府通缉,每次出入长安不是改妆易容,便得趁士兵巡视间歇,飞檐走壁而来。如此偷偷摸摸,实在不便。而他正当年,总不能长久在郊外帮师父干农活。” 邢卿深以为然:“他年少聪敏,又有些武功底子,如此躲藏度日确实不是办法。总该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明夷说道:“我好容易说服他师父,肯将他交托给我,在拾靥坊帮忙,毕竟在长安城中,一边也好学些经商手段。只有一桩,便是解决他被通缉的问题。” 邢卿十分关切:“可有我帮得上之处?” 刚问出口,他又低头沉默,继而自嘲道:“我小小琴师,想来也帮不上什么。” 这情状早在明夷意料之内,邢卿不肯在成言面前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底细,一来怕是祸及成言,二来也是担心成言未必能守得住这秘密。 以她对邢卿的了解,他根本不会真心实意去信任任何人。邢卿与自己的关系,完全倚赖于互有把柄,邢卿认为明夷和洪奕都是夺舍的妖人,用家仇身世的秘密交换,想得到她们身后高人的帮助而已。且明夷与洪奕,一个为商,一个为娼,都是女子,邢卿大约觉得二人与江湖并没有太深的纠葛,无力也无意逐鹿。 一个少年时全家罹难,流离失所的人,又不知仇人为何人,对外界的警惕心,远远高于常人。哪怕是对他真心欢喜的成言,他小心护着,瞒着,也不愿冒成言知情后可能背叛自己的风险。 明夷不会如邢卿这般选择,却非常能理解他的决定。人性经不得拷问,便如同男女之间,不要轻易去考验感情。在能左右江湖局势的七炼琴面前,身为男儿,又怀武艺,焉有不动心的? 明夷给了邢卿一个坚定的眼神:“我有办法,只是需要夏娘子的帮助。” 邢卿愿闻其详。 明夷解释道:“你也知我和伍少尹渊源颇深,我能说服他帮忙,通过偷龙转凤,将成言的通缉令撤销。但一来牢狱中关节需要打点,这还是小事,二来,伍少尹嗜好奇珍异宝,尤其对传说中的七宝翡翠如意惦念已久。他为人小心谨慎,恐怕只有这宝贝,才能换得他出手相帮。” 邢卿已心中有数:“看来夏娘子知道这七宝翡翠如意的下落。” 夏幻枫微微一笑:“这是玄宗时期宫中之物,多番流离,确实目前在我手中。” 邢卿并未展露出欣喜,反倒有些忧虑之色,问道:“夏娘子要如何才肯割爱?只怕这宝物我终生都买不起。” 夏幻枫往窗外看,远远一老翁走来,笑道:“看来你们等的人到了。” 明夷往外观瞧,未见到成言。邢卿往那老翁处一指:“脚步稳健,快步前行胸口几乎无起伏,则呼吸平顺,必不是年老之人。” 明夷仔细看,确实如此,身高轮廓正是成言的样子,脸上抹得一片黑一片灰,装扮技术可谓十分低劣,只能哄哄看门的守卫。 这次迎出去的是邢卿。 四人既已来齐,成言这模样也不便在厅堂之中久留,夏幻枫便领众人去雅间入座。 邢卿皱眉看着成言:“你这易容术哪儿学的,如此粗劣。” 成言羞赧一笑,挠着头:“就之前在你那儿,看你在我脸上画上那些道儿,便判若两人,我就学着试试。还挺好,入城很顺利。” “那是,那些士兵不过是熬着换班,并看有什么油水可捞。”邢卿不以为然,“且你好歹休学些老翁的步态,哪有像你这般健步如飞的。” 明夷听到此,心惊肉跳,赶紧询问成言:“入城可有被搜身?” 成言在怀中取了偌大一个包裹出来:“娘子放心,搜了也不怕。” 明夷接过来一看,是三只硬邦邦略带土色的冷饼子,看着是完全没有食欲,掰开一条缝,内有乾坤,晶莹绚烂的宝石露了出来。 夏幻枫见此,夸赞道:“好心思。” 成言笑着,虽脸上脏污不堪,也难掩如暖阳般的笑容,说道:“多谢夏娘子夸赞,上次在西市容异坊缘悭一面,今日有幸相见,真是名不虚传。” 夏幻枫也是一阵客套,邢卿沉默不语,深深看了成言一眼,恐怕内心小有波澜。必经成言可是背着采花大盗的名声,虽并未真的玷污人家,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妇女之友”,何况面对着夏娘子如此尤物,能目不斜视的恐怕只有生来不好女色之人。 明夷旁观着,身处中正,更为明了。成言虽有笑语,眼中无邪,可见其光明坦荡。倒是他对邢卿,有着非常复杂的情感,似有极深的关切,甚至细微的保护欲,对他的小脾性也十分纵容。 冤孽啊。 明夷将那几个冷冰子交与夏幻枫:“夏娘子这儿安全些,麻烦代为保管。” 夏幻枫自然明了,放在手边,等着明夷继续方才的话题。 明夷与幻枫交换了个眼神,转向成言:“你师父已应允你随我在拾靥坊干活,只是你还在通缉中,我们今日主要想商讨为你撤销通缉令一事,这样你在长安往来便利许多。” 成言大喜过望:“如此就最好了!我再不愿装成老翁老妪,实在憋屈!” 第一百五十四章 狠招 邢卿见成言因可以获自由之身而欣喜模样,神情复杂。眼前这两位娘子显然清楚自己可以为成言做出许多妥协,吃定了他会尽力促成此事,只是他不知这代价究竟为何。令他担心的,还有明夷是否将自己的身世秘密告知了夏幻枫,若那般,他就十分被动了。 明夷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不慌不忙说道:“拾靥坊与容异坊在东市毗邻而居,我在西市也将再开一家分店。我们两家从共享客人到菜品与妆品的联合,已经紧密合作,如同一家。因此我与夏娘子有个想法,对我们四人都大有裨益。” 此言一出,雅间内所有目光透于明夷一身,鸦雀无声。明夷继续道:“我的西市拾靥坊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二掌柜。同样,夏娘子的西市容异坊也需要个新坊主,我二人商量之后,决定邀请成言与邢卿两位各自担任,当然开始时候还需要跟着学习,饷银也不会多。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夏娘子会拿出七宝翡翠如意,由我去找门路,将成言的通缉文书撤下。” 成言一下子难以消化那么多信息,疑惑地看着邢卿,问道:“翡翠如意?” 邢卿早已了然于心,神情镇定:“七宝翡翠如意价值连城,也只有它能买得你的自由。” 成言沉默了会儿,咬了咬嘴唇:“要我为娘子办事很简单,哪怕做家仆我也认了。只是此事原本无关邢卿,我不希望他是为了我而接受什么条件。” 明夷柔声道:“这不是条件,是机会。邢卿怎能一辈子都躲在花街柳巷之中,置身斗室,不闻窗外之声。西市繁华,开阔,商旅之人、江湖中人往来众多,可开眼界,充实听闻。我相信邢卿也极为乐意。” 明夷看了邢卿一眼,眼神交换间,千言都已尽述。现在在行露院,除了还算安全,邢卿已经得不到任何益处,这许多年,来来往往的客人并没有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若到了西市,能接触到的人又不同了,对他来说,绝对是更好的选择。且他在行露院,越发抑郁不抒,在西市,两店相邻,能与成言日日相见,互相照应,简直是他梦寐以求。 邢卿了然,说道:“能在行露院之外有一番作为,我自然乐意。成言你无须顾虑这些,我倒是沾了你的福气。” 夏幻枫哈哈笑道:“也不是如此说,我与邢卿来往已久,知道他为人稳重,思虑周全,值得信赖,我也是觅了许久才找到最合适的人选。” 成言听了,喜不胜收:“那如此真是皆大欢喜。” 邢卿嘴边带笑,眼里还有一层忧虑,都看在明夷眼中,想是顾虑自己抛头露面会招来祸端。这些,就需夏幻枫单独与他商谈了。 尘埃大致落定,夏幻枫传了酒菜上来,再不提店铺与两人前程之事,只说些风月传言,江湖消息,用以消遣。这餐倒也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明夷向夏幻枫使个眼色,各自行动。 “成言,你陪我去一趟老宅,取一批新品过来,给夏娘子这儿用于馈赠客人。我骑术不佳,得劳烦你一同走一趟了。”明夷随意找了个借口,只是想让夏娘子有与邢卿单独谈话的机会。 成言仍有些恋恋不舍:“那好,我们去去就来,还继续喝酒。” 这一路前去,成言是喜上眉梢,明夷心里终究有些担忧。让夏幻枫与邢卿单独谈,如同走钢丝,风险还是有的。怕邢卿说出自己是游魂夺舍之事,那又得费一番功夫向夏幻枫解释。又怕夏幻枫泄露出是自己告知邢卿的身份秘密,之后被邢卿所记恨。 回到老宅,明夷特意多逗留了会儿,假作与连山谈新品之事,及西市店铺准备随时开张所需种种人力物力安排。为的是给夏幻枫那儿留出足够时间,可怜成言在一旁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催促。 终于启程回东市,为了以防万一,明夷先让成言留在一楼,与账房先生一一登记所带的妆粉新品,自己回雅间,叩门。 入内,三人的气氛有些尴尬。邢卿脸色不太好看,有神色游离之感。明夷看了看夏幻枫,见他微微点头,才放下心来。 邢卿站起了身,拱手道:“既然事已谈定,我也不再久留,这几日我便与殷妈妈谈定离开行露院的事,毕竟她收留我有恩,我还需将未尽之事安排一下。并使得行露院选定新的琴师,事情妥当了,我自来见夏娘子,愿为驱使。” 邢卿亦向明夷微微欠了欠身,说了句告辞:“我便替成言一并说声告辞,带他先走。” 话音刚落,人已出了门。 明夷有些不明所以,夏幻枫招呼她坐下:“放心,一切顺利。” 夏幻枫复述了一下自己的说辞。 他开门见山,直说自己头一日见到邢卿便知他内力深厚,加之抚琴技巧,推断他是魏家传人。 邢卿大惊失色,匆忙否认。 夏幻枫并不理会,且开诚布公,说知道这身份一旦暴露,可能危及生命,愿与他交换性命攸关的秘密。便把自己身居上官帮派副帮主,男扮女装获得天一帮与申屠世家支持之事,悉数告知。若自己的秘密大白天下,则不止自己性命不保,恐怕上官帮派上下都会被两大帮派铲平。 其后,邢卿便不再否认自己身份。 夏幻枫摆出了所有条件,其一,以姐弟之名,给他一个新的身份,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琴师,而是夏掌柜的弟弟,日后是上官帮派的中流砥柱;其二,上官帮派能与三大帮匹敌之后,诱出三大帮背后的势力,帮他找到仇人,并尽力助其复仇。 至于明夷这边,夏幻枫解释为,刚刚得知,明夷与石帮主交情匪浅,已入了帮派,暗指石帮主便是明夷所说的高人,星卜如神。夏幻枫就对邢卿身份的疑惑曾向明夷求证,她未肯承认。 这一番说辞,严丝合缝,虽邢卿难免有疑,但事到如今,只能与他们共坐一条船。夏幻枫也是出了狠招,吃定邢卿心中对三大帮有怨恨,绝不会将自己出卖。 明夷不断摇着头,看着夏幻枫叹了声:“你实在厉害,我决不敢与你为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献宝 尽管明夷心里无比忐忑,终究逃不过要去伍少尹那里,求他相助。虽然有翡翠如意这敲门砖,明夷还是不很踏实。宝物诱人不假,但这事是实实在在贪赃枉法之事,只要成言在,就是活生生的罪证,有心害他之人大可大做文章。 但成言这回能不能恢复自由,不仅关于他自己,还有邢卿加入上官帮派的事,进一步便是上官的前途,幻枫的理想,洪奕的幸福,以及,明夷的之初。 一事可如此大收益,再难也要一试。 夏幻枫为了暗中保护,行动方便,特意换了男装,一身黑色收身装束,显得格外俊朗不凡。没有了浓艳的脂粉,他的本来面目全然不同,但同样出色,比成言多三分精致,比伍谦平少七分阴鸷,加上眼中淡定自信的神采,也难怪洪奕为他如痴如醉。 与成言来过两次少尹府,再来时,已经熟门熟路。夜黑,骑着无忌,也不敢将翡翠如意带在身上,只怕骑术不佳摔碎了。夏幻枫仗着轻功随行在后,直到到达府门,才将翡翠如意送上,偌大个包裹,由明夷斜背在背后,而后又隐去在夜色之中。 明夷叩门三声,老管家出来应门,见是她,脸上边没有好神色,紧紧拽住了手里头的灯笼:“明娘子漏夜来访,所为何事?” 明夷见他一脸不悦,反倒觉得十分有趣:“伍少尹府上的灯笼格外好,我来问问是何处买的。” 老管家也知她是说笑,欠了身将她让进去:“娘子自去问大人,如果瞧上我这灯笼,也请向大人索要,莫为难老朽。” 老管家这又烦她,又得装作有礼有节,既带着鄙夷自视清高,又非常严格不逾矩不干涉主人事务的模样,让明夷越发觉得这老头儿有意思。只可惜自己是当不了他的当家主母了,否则日日与他斗智斗勇,倒也不愁无聊。 明夷哈哈一笑:“这回我绝对不要你的灯笼,有劳老管家带路了。” 伍谦平依旧在那昏暗书房之中,看来他睡眠比常人都要少许多。又难得不是沉迷酒色之人,愿意浸淫古人典籍之中,对于公务也算得上殚精竭虑,这人不往上爬真真是浪费了人才。 伍谦平对她的到来未显出过于意外,扬手让老管家退下:“先去休息吧,一会儿我亲自送夏娘子。” 老管家躬身后退,将灯笼挂在了门口,带上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明夷坐在他书桌对面,问道。 伍谦平的眼又回到手里的书上:“你带着东西,应当是送我的,所以必然是有事相求,而且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你明娘子上门,总不能是与我谈风花雪月的。” 明夷觉出他言辞中的冷淡,像是对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颇有微词,连忙赔上笑脸:“我纵使想在这月色明朗之夜与谦平兄谈诗论道,烹茶焚香,也不敢如此叨饶,有损谦平兄的清誉。” 伍谦平放下书卷,苦笑道:“你我何须来这些虚言,我前一阵是真有过与明夷琴瑟和谐的念头,只因这世上女子,少有知我者,我也不愿再费时间去结交。我给不了寻常女子所要的日夜挂念,悉心照顾,甚至连对方的疑惑都无法解答。也并不需要一个陌生女子进入我的生活之中,日日对我幽怨,向我索求。唯有明夷,我不需解释太多,你也不会问。纵我无暇照顾,你也会有自己的繁忙。” 明夷很明白这意思,如果要找个伴侣,就找个有各自空间,还能有效沟通的。这是挺理智的选择,只是无关情感。 邱志,也是这么想的吧。当初的她,逐渐也就接受了这种观念,觉得并无不妥。 现在,怎么仿佛越活越回去了。如若要有一人一生相随,她只望是自己一眼便生欢喜的人。 夜了,人难免想说些真话。 “我有一阵也想成为少尹夫人,你知如今世道颠沛,我一个女子处处皆不易,自从阿爷走后,更是举步维艰。你对我而言,才貌皆为上乘,又是最有力的靠山,无论做为女子还是商人,都难以不对你动心。可这动心之中,是有几分机心几分真心,你可以不在意,我却不能。”明夷想说得明白,但不能太过分。 伍谦平安安静静听着,不露声色:“可能在你这次大病期间,我疏忽了。失去亲人,我虽也有过,但那时年岁小,已不太记得,无法感同身受。以往的明夷,看事剔透,认为感情是无用之人的借口与累赘,我欣赏那份潇洒。如今的你,已不同。但这样,也很好。只可惜,我不是那个你会对我动真心的人。” 明夷笑道:“哪有可惜。若我对你动了真心,你又会嫌我庸俗麻烦了。你我做个搭档,如异姓兄妹,互相明了默契,不用多言,如此方是最好。你有所思所想所虑所忧,依旧可以与我讲,我纵使解不开,也能帮你参详。我也不会怨你恨你缠你迫你,想看方能不厌。” 伍谦平朗声大笑:“你总是有种种道理,说不过你。明明你变心弃我不顾,却成了成全我。也罢,你说的不错,如此来往是长久之道,只是我好生羡慕明夷钟情的男子,望有一日你二人结成连理,能赏我一杯酒喝。” 明夷见他心情好转,解下了背上的包裹,放在伍谦平书桌上,小心翼翼打开,里头是个长形锦盒,打开花扣,捧出那宝贝来。 明夷也是头一次仔细观赏这七宝翡翠如意,手上沉甸甸,掌心触及,温润幼滑如女子冰肌玉骨,形态婀娜,曲线优美,真若美人躺于掌上。通体碧绿,水头极佳,油灯之下,恍惚有荡漾之感。 云头七宝却不是佛教七宝,选了最为光华璀璨的宝石,中间是一颗夜明珠,亮度惊人,四周排列六颗同样大小的异色宝石,圆润喜人,色泽明艳。 如此宝物,其美感已超越价值,足够连城。 第一百五十六章 传说 被宝物惊艳的不止明夷。 书房中异常安静,呼吸声清晰可闻。明夷毕竟已知道这宝贝来头大,品相美,虽被其吸引,也迅速收回了神魂,偷偷看伍谦平的反应。 他已站起,眼中只有这只如意,定定看着,手撑在书桌上,看得出正在用力,手背上青筋已露,这表明着,他是多么想要伸出手,感受一下这翡翠如意的触感,却在用力克制。怕伸了手,缩不回,还不知明夷的要求有多不合理。 明夷恰到好处将翡翠如意往他面前一送,速度快,那么轻率,像是个不值钱的白菜。他大概惊到了,怕明夷一失手,将如意掉落桌面上,磕伤了,这可是天大的罪过。不由思虑,伸手将如意握住。 这一握,便似与这如意粘在了一起,再也舍不开。捧在手心,翻来覆去观赏,掩饰不住赞叹之声,从唇舌之间啧啧而出,画最后说了句:“七宝翡翠如意,我只以为是传说之物。” 明夷不解:“虽然成色极佳,却也不至于是传说吧。” 伍谦平连连摇头:“你不知其中奥妙。” 说着,他将油灯罩住,书房中骤然一片黑暗,只有翡翠如意上的夜明珠光亮可照人。 明夷依然不解,夜明珠她也见过几颗,虽然光亮不如这颗,胜在浑圆又大,不见得比不上。 伍谦平将如意的柄握在两掌之中,居至眉心之上:“看墙上。” 明夷望去,在某一个角度,如意云头的背后,夜明珠的光泽竟然穿透了翡翠,在墙壁上映上浅浅的巨大绿色印记,仔细看,俨然是龙凤戏珠的图案。 明夷看着墙壁上的图案,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伍谦平轻轻晃动翡翠,墙壁之上的龙凤图案栩栩如生,竟似跃然而动,活灵活现。 伍谦平打开灯罩,重新点亮油灯。也见到明夷脸上惊讶之色,笑道:“你送这宝贝来,难道不知这宝贝来历?” “只说是玄宗朝时宫里的东西。”明夷心里暗忖,难不成夏幻枫也不知这其中奥秘,那不是便宜了伍谦平? 伍谦平唇边有若隐若现的笑意:“这不仅曾是宫中之物,而且是玄宗与贵妃送与安禄山的宝物。贵妃观安禄山胡舞,看得高兴,随手用这如意击他头戏耍,宣宗便将这如意赐了他。传说安禄山原本只想勾结后宫,稳定地位,却在这暗含龙凤的翡翠如意诱惑下,欲成霸主,出兵造反。安史之乱平息后,如意不翼而飞。便有人传,得此如意者,将夺天下。” 明夷听得入神,虽从来不信什么诅咒和神物,但毕竟自己活生生都穿来了晚唐。见了飞檐走壁,见了琴身乱心,信了杀人无形,那还有什么不可能? “你也信这个传闻?”明夷看着伍谦平,她知道眼前这人深藏野心,遇到机会是要往上爬的,但说到夺天下,做天子,他还没有这本领和境界。 伍谦平摇头:“这传闻原本便大有问题。如意表示了帝王的偌大恩宠,不代表能取而代之。无帝王命数,有不臣之心,无异于自寻死路。若得者安于本分,封疆裂土、权倾天下倒是还有可能。” 明夷算是听懂了,他一生所追逐的终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或封王封侯的世代荣耀。并不算过于狂妄。 “那这件礼物算是送到你心头好了?”明夷看他不忍释手,试探道。 伍谦平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放得下:“这如意,合我的眼缘。但这是反贼之物,纵使价值连城,却不可示人。在喜爱的人手中,万金都值得,在商人眼里,不过是个可以看看的玩意儿。” 明夷知道他这是典型得了便宜卖乖,虽然说的也确实是真话,不便戳穿,顺着说:“这如意到了谦平兄手中,也是造化,总算不是明珠暗投。” 伍谦平不置可否,直接问道:“说吧,你想要我帮什么忙?我看看做不做得到。” 明夷也不再与他绕圈子:“你记得行露院葵娘被劫,周郎将被伤一事吧?” “记得,那位采花盗现在还未落网。但我估计,这也要拜葵娘与明夷包庇所赐。在我面前无需假话,周郎将是什么样人大家都知道。那位采花盗也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只是周将军的势力在那儿,硬将他当作了十恶不赦的通缉犯。”伍谦平回应道。 “嗯,他叫成言,是我朋友,也是我打算在拾靥坊用的得力干将。我得保他,让他能抛头露面重获自由。”明夷干干脆脆提出要求。 伍谦平淡淡问了句:“你要我如何帮忙?” 明夷将自己盘算了许久的方法提了出来:“我会想办法找个与他体貌相似的恶人送去投案,他认作成言,就此结案。府尹衙门只要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复核便可。” “如果体貌相似,而犯人肯承认,官府也乐得轻松,直接会上书到我这儿,押入牢狱。”伍谦平边想边说,“我也未见过真人,可以让你和葵娘来见一面,你们一口咬定是,那便是了。算不得我失职。只是这其中还有两桩。一是那犯人为何肯认下自己是采花盗,二是万一周郎将得知,想要亲自复仇,牢中去找他麻烦,你又当如何?” “如果那犯人原本是该杀头的大罪,被抓捕之后,硬说他是采花贼,他会不会认?”明夷胸有成竹。 “那定然会认,且绝不翻供。对获死罪之通缉犯而言,没有比牢狱里更安全的所在了。”伍谦平语中有赞赏之意,“只是抓捕一个获死罪的犯人谈何容易,明夷既然有此主张,想必有高人相帮。” 明夷想到时之初的模样,忍不住咬了咬嘴唇,免得笑容溢出来,这自然也都落在了伍谦平眼里。 “至于周郎将的问题,我确实还没想得周详,未知谦平兄有何建议?”明夷真是把那个禽兽的存在忘了。 伍谦平语气平和,如说家常:“在牢狱之中,让一个人消失比掐死一只蚂蚁都难,到时候,周郎将来了,见到的也只是一句快腐烂的尸体,怎会认得出来?” 明夷一愣,一时无法思想。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屠刀 杀人这两个字,对于明夷来说,曾经像是另一度空间那么的遥远。即使劝服自己这是个截然不同的时空,在王法管辖不到的范围,唯有更强的暴力能阻止暴力,她也只能承受到不听,不问,不知的程度。 比如上次时之初袍底的血迹,她选择了不纠结,不闻不问,不用千年之后的观念去看待。但即使如此,那些血迹在她脑里头是洗不掉的,平日不想,但一旦触及,还是会闻得到呛鼻的血腥味。 如果,要杀掉一个人,并出于她的绸缪,她的一念,这人便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怕。不是什么道义和仁慈,不是什么该与不该,只是单纯的畏惧。 明夷久久不语,脸色阴沉,半日只说了一句:“还有别的办法吗?” 伍谦平有些惊讶:“你以往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犹疑,比我更果决。你曾说,为商,你的盆满钵满,必有人吃不上饭,是你的错吗?错在对方无能。为官,你的权倾一方,必有人因榜上无名痛不欲生,是你的错吗?错在对方无才。为匪,你的山头势大,必有他人家小无米入炊,是你的错吗?错在对方无力。以上种种,与杀人何异?只看对方该不该杀,需不需杀。既然是恶人,原本便该杀,杀之又何如?” 明夷被这番歪理弄得昏头转向,有意反驳,又觉得说多说少都是错:“这与直接杀人还是不同,若只因对方该杀就杀之,难道以我的决断为法?那在他人心中,我也该杀,是不是就能杀我?这该与不该谁来判断。如都凭着自己的判断,要王法有何用?” 伍谦平深深看她一眼:“你还真是全然不同了。如今这世道,王法不过悬于上的鞘中之剑,恐吓的是无知百姓。凡有力者,皆知剑已锈于鞘中,欲拔之,先自损。谁也不会去动了。” 明夷愕然,在少尹之位,说出这朝政之无望,当是真言:“谦平兄如此谨言慎行,并有青云之志,莫不是想做这拔鞘之人?” 伍谦平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求的可不是名垂青史。想步步高升,不过是不想成为他人胡乱挥剑时误伤之人而已。与明夷一样,皆为自保。我以官爵,卿以钱帛。” 无暇与他再论这些虚无缥缈之事,明夷只求这一桩:“这恶人必须死?” “那是自然,除非你能杀了周郎将,这二者孰易孰难?否则,终有一日事情败露,王法之剑会挥在你我的头上,夺了我的前程,清了你的家产,到时,死的是谁?”伍谦平看来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明夷咬了咬牙,是,原本她就打算找个获死罪的人去替罪,这人不死,那之前他所害的人命谁来赔。也罢,沾上血,也认了。 “好,我会想办法与牢狱那儿走动,送点药进去,再堵上狱卒的嘴说他畏罪自杀便是了。即使被人怀疑,也无凭无据。”明夷想到后面这一大堆事,也是焦头烂额。 伍谦平提醒了一句:“你千万别亲自去做,以防万一。不是有江湖上的朋友们,他们出面最为妥当。” 明夷点了点头:“我会去安排,不扰你休息了。我也得走了。” “好,我送你。”伍谦平暂将如意收在书柜之中不起眼的纸盒里,不容明夷拒绝,走在她前头,拿下门旁的灯笼,为她引路。 一路寂静,伍谦平问道:“西市的铺子也有看好?” “已经在看,定下铺约我抄送一份给你。”明夷应道。 “无妨,只是望你早日来支取银子,在我这儿只觉着多一日都是浪费。”伍谦平说着,已到门口,“夜半,小心。” 明夷心想这古人还挺有经济意识,觉得钱不生钱就是在贬值,又瞧不起他嘴上说小心,却不肯亲自相送也不敢留宿的怂样:“留步吧。我走了。” 头也不回,替他关上府门,深出一口气,今日的事,总算是了结了。 树叶微微抖动,夏幻枫适时出现在她身旁:“牢狱的关节,交给我办吧,不难。只是两点还有问题,其一,尽快找到个可以替罪的逃犯,其二,毒药好找,要有迅速使尸体腐烂的,我还没有头绪。” 明夷心知他已经听到全程对话,如此也好,少费口舌:“这两件事我去想办法。把人送入牢,把药给你。” “如此就好。”夏幻枫帮她解下绑在树旁的无忌,“上马吧,我先护送你回新昌坊。” 明夷已经驾轻就熟,跨上无忌,突然想起一事:“你事先知道那翡翠如意的底细吗?” 夏幻枫微微一笑:“自然知道。若只是珍贵高价的宝物,怕是他还能拒绝。但这一只,带着传说与神秘意味,只要是有野心之人,必定拒绝不了。” 明夷轻轻摇了摇头,是感慨夏幻枫的大气,这只能说,他要的,不在世俗权柄之中。 合该明夷终日劳碌,夜半回去,只睡得三个时辰,便又启程去城外见时之初。 只是这番忙碌,却是她甘之如饴。算一算未见时之初才短短两日,却像是已经等到春去秋来。想到上一次,他千般不愿却被自己步步紧逼,成了之初,送了成言,允了诺言,这好似攻城之战已然城门洞开,只差她领着军队强势入驻,并用德行善政收服民心了。 一路上绮想翩翩,她是不是该安排一些能让二人**的场景?比如二人连夜跑山里头,来一场大雨,躲山洞里换个衣服,露个玉背,而后娇喘着说句哥哥我冷?还是弄些强力药物,给他下了,生米煮成熟饭?至少也要来一出深夜感怀,看着月亮,靠在肩上,耳鬓厮磨,骗个香吻吧? 想着那些矫情画面,她在马背上颠得快要吐出来。她真没什么勾引人的经验,以往几次恋爱,唯一正经谈的邱志那次,都是对方主导,自然而然。而其它那些,自己还单纯,跟个小白兔一样,那还不是让大灰狼们随意处置? 不行,今晚得想办法留在城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同行 今日任务:与时之初商定寻找替罪羊及特殊毒药之事。 隐藏剧情:和时之初的感情更进一步,争取有身体接触。 决心等级:不吃到时之初的豆腐不回长安城! 明夷给自己下了这三条命令,愈发神采飞扬。及抵达时之初的农舍,都无法掩盖,被成言追问着:“娘子今日好似特别高兴,有好消息吗?” “当然有,你很快就能恢复自由身了!”明夷下马让成言帮着领去马槽,“你师父呢?” “在溪边练功,不让我偷看,要不你自己去看看?我是不敢的。”成言一脸委屈,打死不肯去找他师父。 明夷自然是不怕他,他练什么也于自己无关,看了也看不懂:“就上次那溪边,行,我去找他。” 尚未走近,只听得飒飒之声,极快,也分辨不得是何武器。再靠近些,声音停了下来,想来是时之初听出了她在走近,只等他现身而已。 她也无心躲藏,加快了脚步。见到他时,他已坐在溪边石头上,擦拭着手中长剑,剑身银白,寒光四射,剑刃极薄,楞脊两侧各有一条金色细线,也不知是装饰还是另有用处。不及细看,他已将剑收入剑鞘之中。 “拾靥坊如此清闲吗?”他也不抬头,早听出了是她。 她也不让步,直接过去坐到他身边:“拾靥坊忙得很,但我觉得给成言撤销通缉文书更为要紧。” “哦,有眉目了?”时之初看似漠不关心,问了声, 明夷将前日定的法子说了一遍:“如今就差一个犯了重罪的逃犯,和能让尸体快速腐烂的毒药。” 时之初扭头看了她一眼:“明娘子可真是女中豪杰,事事都计算如此凌厉,这两点是留着给我吧?” “叫我明夷。”明夷也不避开,直视着他。“既然你是人家师父,就跟人家阿爷是一样的,他的事,你当然得出一份大力。” 时之初扭过头,避开她越来越火热的目光:“药,我应当能取到。也是那小子有造化,我听闻两年前在关中做下灭门案的盗匪已在归家途中,也就三五日功夫,他的发妻刚生下个白胖儿子。” 明夷叹了声:“他虽可恨,但稚子无辜。” 时之初解释道:“正因无辜,我才必须将他拿住。你想,他被通缉两年不敢归家,这孩子哪儿来的?” 明夷这才明白,孩子定是他妻子与别人所生,那他这次回来,免不得又大开杀戒:“那必须得阻止他!” “我本想抓他去领赏,但仔细看他捕文,若剃了胡须,与成言身形样貌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丑陋些。早便想过用他李代桃僵,只是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些事儿,幸而明夷思虑周全。”时之初算是夸赞了她一把。 明夷笑道:“你这师父对徒儿也挺上心的。你还收不收女徒弟?也教我些功夫吧,我好用来防身。” 时之初赶紧摇头:“我收成言,一是看中他其实天性良善单纯,二是武功底子不弱,也是练武之才,最重要有膀子力气,能帮我干活。你给我个收你为徒的理由。” 明夷抓住他死穴:“因为你说过,只要你能做到,无关情感,你都会帮我做!” 时之初一时语噎,不情不愿道:“我说的自然作准,收徒便罢了,得空教你些招式还是可以。” 明夷自言自语道:“也是啊,你曾是我未婚夫婿,如果又做了师父,岂不是我吃了亏,降了辈分。我还是当成言的师娘比较威风。” 时之初扬着眉笑吟吟看她,明夷纵使脸皮厚,也被看得红了脸,低下头去。 时之初打破了僵局:“那就趁还有三五日时间,我先去医庐找姑母拿药,而后再去捕人。” 明夷赶紧要求:“带我一同入山吧。” “为何?路途艰苦,你的脚还没完全好吧。”时之初不解。 明夷想了下,这么好上山下谷的机会,万一路上碰到大雨呢?绝不能错过,便斩钉截铁:“我脚伤有变,平日无事,一到月圆之夜就钻心般疼痛。在城里看了大夫也看不出什么,还是得拜求缪四娘。毕竟这是她看过的伤,若医治不彻底,坏了她名声。” 时之初有些犹豫:“这事我总不好为她做主,她也并非什么病人都愿意见。” “你不带我去也无妨,我只是想一同走好有个照应。你也知道我上次去过,一来一回,路都记在我脑子里。只是我一个人去,路上出了什么差错,遇到毒蛇啦,不小心跌落悬崖啦,也没人发现,万一还没摔死,腿不能动,眼睁睁看着毒蛇猛兽咬噬我的身体,真的好惨……”明夷说得七情上面,泫然欲泣。 时之初大约是觉着也有道理,只得答应:“行,今日趁天色早,我们就赶紧出发吧,晚上还来得及赶回来。” “好!”明夷回答得干干脆脆,心里早就下了决心,回程时候假装摔一跤什么的,一定拖延到关城门,赖在时之初的破屋子里不走,孤男寡女,**。 首先呢,先把电灯泡赶走! 明夷蹦跳着回到马槽边,大声对成言说:“你骑我的无忌回一趟长安吧,到新昌坊找连山,让他带你熟悉一下。我那儿也需要人手送货。你记着易容哦。” 成言一头雾水,明夷看时之初在饲喂无名,对成言耳语道:“你去陪陪邢卿,他为你要离开行露院,心情不太好。” 成言恍然大悟,连忙回道:“好,我这就去!师父,明娘子让我去拾靥坊帮忙,我收拾收拾先去了啊!” 明夷又加一句:“这几日晚上要赶工,你辛苦一下,让连山给你安排个房间。” 成言一口应下,去屋里拾掇易容去了。 明夷笑嘻嘻往时之初面前一站:“我只能和你共骑无名了。” “无名?这是你给它取的名?”时之初抚着枣红马,不置可否。 “对啊,没有名字多可怜。我的马叫无忌和无常,和我一样,百无禁忌,喜怒无常。它就叫无名,和你一样,神秘,让人看不透。”明夷试图想爬上马背,发现它比无忌高了一截,自己实在无能为力。 第一百五十九章 独处 明夷发现自己无法轻易征服这高大傲气的无名,也不再费力丢人,可怜巴巴望向了时之初。 时之初唇线微微一动,像是有丝笑意删过,也不言语。明夷只觉得自己腰上一热,身体已经毫无重力,轻飘飘往上升,赶紧调整姿势,稳稳落在马背上,无名嘶鸣一声,两脚踢了几下,便也屈服了。 明夷庆幸自己偶尔练练瑜伽,平衡感不是很差,否则方才面朝下扒在马背上,啃一嘴鬃毛,那可是精彩之极,定让无名抛了下去。 腰上的热力不见了,是时之初缩回了手。这种发热的触感和举重若轻的力量,就是所谓的内力吧。他,还真是个宝藏。 “你不上来吗?”明夷见时之初没有上马的意思,只将缰绳送到他手里,疑惑道。 “我走着。”他牵着无名走出院子,到平坦处。 明夷一脸尴尬:“我没那么重吧?你一起不行吗?” “不用。”时之初也不作解释,轻轻抚了下无名的脖颈,又在马背上拍了一章,“你拉紧缰绳。” 明夷无暇多言,赶紧拉住,浑身紧张。无名也同时开始发力,撒开蹄子奔跑起来。 无名高大,但跑起来十分稳健,刚开始明夷还浑身紧绷,逐渐习惯了它的节奏,也享受起这步步生风的速度感来。 更让她感慨的,是陪在身边的时之初,看不清他的腿脚,上半身如此悠闲,胜似闲庭信步,气不喘,汗不滴,却保持着和无名相当的速度,始终在她一臂之遥。 在这速度中,交谈不易,呼呼的风声打扰。但明夷还是忍不住,想与他说话,大声喊道:“不累吗?” “习惯了。”他的气息十分平稳,也并未放声喊叫,这三个字却清晰传入明夷的耳朵,如在耳畔细语一般。 “哦,累了就上马。”她也无话好说,张嘴之际,就让风呛到喉咙里,咳嗽不停。 “别说话了,风沙大。”他总算说了句有点温度的话,明夷将这句话理解为关心,虽嗓子眼难受,心里头还挺舒坦。 当然,这舒坦也是包含着巨大的不情愿,这和原本的剧本也相差太远了吧,明夷并没有想玩什么我骑着马你踩着风火轮啊。这一点都不浪漫好不好? 难道不应该是,轻轻拥在怀里,纵马扬鞭,吓得她娇呼阵阵,转头就钻他怀里吗?就算不给投怀送抱的机会,被他的气息所围绕应该很幸福吧。他如此人高马大,会将她完全笼罩起来,那种安全感,没谁了…… 明夷想着这错过的戏码,眼角都快流下泪来。 “怎么?迷了眼睛?”他倒还有几分细心。 明夷忙不迭点头,心中暗想,对啊,对啊,快给我吹吹眼睛,然后四目相对,泪光闪闪呼吸急促,自然而然…… 时之初拽住了无名,它乖巧地停了下来。还未等明夷开始眨着眼睛求吹,时之初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一句:“别动,马上回来。” 她有一种走错剧场的荒诞感,什么?您是那齐天大圣吗?一个筋斗云消失了,留下唐僧在这儿,还有句站着别动! 幸好,妖怪没来,时之初倒是很快回来了,一手是一只灌满水的养皮囊,一手是已经打湿的帕子,将她扶了下马:“擦擦眼睛,再喝口水润润喉咙,快到山下了。” 明夷再无什么浪漫心思,用帕子干脆擦了把脸,咕咚咚喝了几口水:“无名能爬上山吗?” “上山没问题,只是速度不如平地。但山顶悬崖那处,它是过不去的,只能将它留在那儿我们走进去,下山谷。”时之初将羊皮囊接过去,极为自然地喝了两口,明夷看着他仰头的模样,看他侧脸刚毅的线条和羊皮囊的圆润弧形相映生趣,看水沿着他的喉吞咽下去的动作,才信了原来真有人看人喝水看出性感来,并把自己害得又开始口干舌燥。 羊皮囊被挂在马背上,明夷将那方帕子也绑在上面,迎着风。 “走吧。”她看着无名骄傲的样子,羊皮囊和风沙,油然而生一种浪迹天涯的豪迈感,管他前方是何处,有他有马。 骑马登山不若平地,纵使无名已经有些熟悉这些山路,也不敢掉以轻心,步步谨慎,格外踏实。这坡度让明夷很难在马上坐稳,全身又僵硬起来。 在旁边看热闹的时之初看得有趣:“你别那么紧张,这样它会被你影响的。” 明夷的汗都流到了脖子里,也确实能感受到,她夹紧的腿影响了无名,它也格外紧张起来,步速越来越慢。要命的是,山上清晨下过大雾的样子,地面全是湿滑的,有时无名踩到长着青苔的山石上,还会趔趄一下,吓的明夷几乎要叫出声,又怕出声更刺激到无名,到时它若撒腿乱跑,很可能她会被甩下马。 在山上甩下马可不只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滚着就滚到山崖下,找不到了。 明夷越想越怕,眼睛里满是哀求,看着时之初:“我下马走行不行?” 被他一口否决:“以你的速度,那来得及在天黑前出山,天一黑更危险。” 她不敢说了,怕到时候被他一句,你和马都留在这儿,我自己去。那就前功尽弃。 终于有惊无险到了悬崖边,时之初将无名系在一棵大树旁,又对它煞有介事地叮嘱了几句。 明夷看着忍不住偷笑:“这里会有旁人来吗?还要系上它怕被偷走?” 时之初看都没看她,略带鄙夷:“不是怕人偷,是怕山上有什么野马野驴把它骗了去,到时候跑得没影了。” 明夷明白了,摸了把无名的马鬃:“原来你是这么经不起诱惑的马,怎不学你主人的坐怀不乱呢?” 时之初好奇道:“你怎知我坐怀不乱?” 明夷欺身过去:“怎么,你乱过吗?” 时之初一副懒得理她的模样:“走吧,悬崖湿滑,你走前面,我在后面护着。” 明夷却是绕不过这个话题了:“我记不清了,你那时和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时之初佯装不懂:“什么什么地步?” 明夷站于他正面,问道:“圆房没?” 第一百六十章 剧毒 时之初被明夷如此“恬不知耻”的问话惊到了,看着她,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夷也豁出去了,既然问了,就要得到答案,何况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重要了。什么结果她都能接受。如果曾经有过亲密,那么下一次会更加容易。如果未曾有过,那当然最好,明娘子得不到的,让她明怡得到。 明夷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再问了一遍:“你和我,有没有圆房?” “既然当时感情是假的,我怎能做出那般事。如果肯做,也就无需装死遁逃了。”时之初说得义正词严。 明夷心里一阵窃喜,和自己看上的果子没被别人偷吃的感觉一样。但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对明娘子坐怀不乱,这相当于瞧不上她自己的脸蛋和身体,这问题有些严重,便继续逼问:“怎么?是我长得不好,还是你有别的红颜知己?让你宁死都不肯和我洞房。” 时之初看了她一眼,直接把她拽到了山崖边:“别胡闹了,都说了过去的事我们再不提。是不是想我把你扔下去?” 明夷看了眼不见底的山崖,一身冷汗,乖乖换了笑脸:“好,我不问了。” 虽然是第三次走这道悬崖了,今日却格外惊险。一方面脚下泥土格外湿滑,可能前一夜山上还下了点雨,冲刷得地面有些松散,另一方面原本用来攀住的崖壁也湿黏黏的,有些地方有苔痕,很容易脱手。她下脚有些犹豫,回头看了时之初一眼,他展开手臂,向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的手臂就在她腰后,拇指点着她的腰窝。虽然只是小小一点接触,却给了她无比的安全感。她知道以时之初的武功和力量,哪怕她整个人往后摔,都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这种信任,让她顿时无所畏惧。 可惜,仅仅胆大还是不够的。悬崖将走完,她也松下一口气,往前一步跨得大了些,未站定,只觉得脚下一划,人已经往下坠落。未等她脑中闪过无数武侠片里,男主搂着女主转几十圈的慢镜头,她已被搂到一副胸怀之中,紧紧贴着,喘不过气。 只听到耳边一下两下脚踏在岩壁上的声音,而后沉沉落地。睁开眼,已经在悬崖尽头,双脚悬空,被他搂着,如同抓个小猫小狗。 “放我下来。”她红了脸,自己这样子太狼狈,“都是这地上太滑了……” 他不待她说完,伸出手,转过身,也不看她:“走吧。” 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牵手的机会,赶紧上前一步紧紧抓住。 下山谷的路最是难走,但有了这双手,她如履平地,不用担心脚下打滑,不用担心重心不稳。滚烫的手心像是传来一种力量,让她不知疲惫,也不知是真的还只是心理作用。 到谷底,是正午时分。比上次三个女子的攀爬快了不止一倍。 “没想到这么快回到洗心谷。”她由衷叹道,山谷之中空气格外鲜甜,忍不住多吸几口。 时之初松开了手,稍微抖动了一下手臂,想必是刚才被明夷拽得太紧了:“洗心谷?又是你给起的名字吗?” “是啊,不好听吗?这里幽静清雅,正适合洗涤尘俗之气。”她对医庐的位置已经烂熟于胸,蹦跳着走在前面。 时之初不语,紧跟着。 到医庐前,明夷还是停下了,缪四娘虽然对她还挺不错,但总有着淡淡的疏离感,世外高人的派头。何况,确定了是她心上人的长辈,还是一同前来,莫名有见家长一般的紧张感。 退后两步,看了眼时之初。他也明了,大步走了进去。 明夷怂得不行,远远跟着,由他姑侄俩先寒暄一阵。 可能由于时之初身形高大,遮住了她,她在外屋站着,姑侄俩在中间屋谈话,缪四娘看来没有发现她也在。 “你怎么又来了?”缪四娘并没有如想象中那么喜爱这个侄子,声音有些冷淡。 “来看看姑母,可有什么需要我带来的东西。”时之初恭恭敬敬,不敢有一丝松懈。 缪四娘很了解这个侄儿一般:“不用。你无事不会来扰我,知道我喜爱清静。有什么需要快说吧。” 时之初乖乖回答:“来求姑母的化尸水。” 缪四娘声色俱厉:“要那物做什么!你的功夫要杀什么人都轻而易举吧。” 时之初耐心解释:“我收了个徒儿,他得罪了官府中人,我想用一个该死之人的尸首换他自由,需能让尸体快速腐烂。” 缪四娘语气稍缓,依旧不悦:“哼,该死与否,是你能定的吗?不要逾矩做天理王法该做的事。” 明夷听着,觉得缪四娘三观真是挺正的,难得。 时之初诚恳应道:“姑母说的是,我一定少造杀孽。” 缪四娘深叹一声:“我去给你取。” 缪四娘返身在竹架上翻找起来,一边念叨起来:“上次殷娘带了丰家那小娘子来,我瞧着倒没有你说的那样。知道你觉着亏欠她,所以我替你尽量还些。你也知道你情况,少招惹人家。不过若你哪日抛开一切找个女子归隐山林了,我倒是欢迎你来给姑母作伴。” 明夷再躲着,怕里头说出什么不想让自己听到的话来,赶紧出声:“四娘,我又来叨饶你了。” 缪四娘回头一看,向时之初狠狠瞪了一眼:“你二人怎么好到这地步了?” 时之初一脸苦笑:“明夷脚伤说又犯了,一定要来。” 缪四娘重复了句:“明夷……嗯。行,一会儿我给你看看。” 明夷一头汗,她这瞎话只能哄哄时之初,对缪四娘可怎么办?一时冲动也没有想清楚。但听方才缪四娘的意思,并不讨厌她,罢了,万千谎言不如一句真话,豁出去便是。 缪四娘将一个青瓷瓶子给了时之初:“我原本用来处理蛇虫鼠蚁的尸体的,你拿去先用吧。记着,给活人饮用,三滴致命,死后尸体三日内腐烂不见真容。若滴于尸体之上,则可化尸。你小心着用,别给我糟践了。” 明夷第一次见如此霸道的毒物,暗暗咋舌。 第一百六十一章 拒绝 时之初收起了化尸水,道了声谢。 “你去给我打些野兔吧,在这儿也不方便。”缪四娘看了眼明夷的脚,给时之初使了个眼色。 时之初看明白了,应声出去。明夷心里头却是越发忐忑,一来以此与缪四娘独处不比之前,中间夹了时之初这个人,二来谎称脚↑复发,怕是瞒不过去了。 缪四娘招呼明夷坐下,除下鞋袜。明夷坐了过去,咬紧嘴唇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四娘……不用麻烦了,我的脚没事。” 缪四娘一点都不惊讶,云淡风轻说了句:“哦,我想也是。” “我,只是想和之初一起……能不能不要告诉他?”明夷恳切地看着缪四娘,带着些央求。 缪四娘没坑声,不慌不忙起身收拾着桌上的草药瓶罐。明夷也不敢出声,如坐针毡,不知她下一句会说出什么来。 “你是喜欢他?”缪四娘问道,“他说过又遇上你了,还说你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 “我确实不记得了,但遇上他就觉得格外亲切,放不下,忘不了。”明夷小心翼翼回答,并不敢掺假,只是说一半瞒一半而已。又怕自己失忆的事惹起缪四娘的疑心,她精通祝由术,万一看出自己的灵魂不属于这个年代,也不知能不能接受。 “看来你对他执念已深,算了,我也管不了,这是他自己的冤孽帐。”缪四娘始终没有看明夷一眼,“这次我不告诉他,你们也少来打扰我就是了。” “是。”明夷诚惶诚恐。缪四娘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她对这个侄儿似乎是关爱的,时之初要什么她都不问太多,都会给。但又似乎有些厌恶,最好离得远远的,少来打扰。 也想不得那么多,既然是神医,多少有些怪癖吧。 时之初回来得很快,将两只肥硕的野兔和一只山鸡挂在了外屋,朗声问道:“脚伤看好了吗?可有大碍?” “无事,你们赶路吧。我这儿不好留你们过夜。”缪四娘出去看了下野兔,捏了捏,很是满意的样子。 明夷跟在后头走出屋,微有些尴尬:“没事,我自己太胆小了。” 时之初不疑有他:“那就好。姑母,我们就先走了,有空再来探望您。” 缪四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便是。 拿到了药,时之初看来也挺高兴,说着今晚出了山,明日就去蹲守那贼人,不出三日必把他拿下。 明夷倒也不再担心这件事了,前有时之初出力,后有夏幻枫出面,又打通了伍谦平的关节,成言很快就可以清清白白在长安出现,她的拾靥坊有了一员大将。新昌坊老宅里的安全也多了一层保障。她住惯了公寓,处处有摄像头,时时有保安巡逻,如今住在这空荡荡的大宅里,住着些逃难而来的妇女,只有连山一个男丁还不会武功,真觉得十分不安。 待后院修葺好,多出的房间何止三五间,不如让邢卿也搬来住,这样从西市往来,他与成言好搭个伴儿,更重要的是,成言的蛮力和轻功对付一般毛贼绰绰有余,但要真来个高手或一帮江洋大盗,有邢卿坐镇可万无一失。 当然,如果将这位大神也请进家里,那真是天塌下来都不怕。明夷斜睨着时之初,看得他发毛。 “做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我新昌坊的宅子在修葺了,后院许多房间空着。成言以后在拾靥坊干活,自然是要住进去。你一个人在城外,多没意思。”明夷嬉皮笑脸想引他入套。 时之初不为所动:“我一个人才乐得自在,也省得他整日缠我学功夫。况我常出去各地缉捕,以后在长安的日子会越来越少。” “既然如此,你难得回长安的时候,来住我那儿,呼朋唤友,喝喝酒多有意思,也不耽误你平日独来独往。”明夷使劲儿诱惑着。 “我不习惯寄人篱下。”时之初语气冷淡。 明夷有些难堪,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上脸面了:“实际上是我哪儿都是老弱妇孺,总希望人气旺一些会安全些。你奔波缉盗也是为了悬赏,不如你住过去,担任我们护卫之职,要多少酬劳都可以商量。” 明夷话说出口,又想扇自己耳光,觉得这要求有些唐突,不知道会不会惹他生气。他看来如此清高,怎会愿意为金钱折腰,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赶紧又加上句:“主要是前一阵家里也出了内贼,现在长安城里越来越不安生,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时之初倒也并未翻脸,反而笑道:“明娘子这是要买我当你护院?” “不敢,只是请你帮我而已。”明夷额头上开始出汗,“何况,是你自己说只要无关情感,会尽力帮我。” 时之初平平静静说了三个字:“这不行。” 蔫如明夷,不敢再纠缠,毕竟人家口头上说了这么一句,她还得留着这帮忙的允诺用在最需要的时候。不住过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也是想瞎了心。 “你要找我,让成言到城外跑一趟就是了。长安的动向,我也会自己留意,放心。”他还是温柔,解了她的尴尬。 看天空还大亮着,以他们的速度,怕是完全赶得上关城门之前送她回去,明夷默默祈祷着,老天,下会儿雨吧,打个雷吧,来点儿冰雹也成啊。 皇天不负有心人,山中的雨说来就来,下得气势磅礴。 时之初虽然完全不受到这大雨的影响,明夷可是遭了罪了,本来就穿着单薄,大雨一打,几乎是半透着,全身冰凉,风一吹猛打哆嗦。雨滴拍在脸上,眼睛也睁不开,更何况还要走这泥泞的山路,无须演技,随便走两步就是一滑,吓得她抓紧了道边的树枝,攀着跟无尾熊一般,不敢乱动。 时之初看不过,牵住她的手,但也无法解决她脚下打滑的问题,一滑,她便紧紧抓他的手,指甲深深印在他掌心里,没几步,他的手掌都快出血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诱惑 明夷开始怨自己自作自受,好好的下什么雨,秋雨伴着山里格外清凉的空气,不仅路不好走,更可怕的是彻骨的冷,牙齿都在打颤颤。 时之初看不过去,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明夷身上,但也只是多了一层遮挡,并没有太大用处。唯一有用的是,明夷看到时之初穿着薄薄的单衣,被雨打湿了贴在身上,露出肉色,宽广的后背肌肉分明,倒三角的完美曲线让她狠狠咽了下口水。 “上来吧!”时之初蹲了下去,示意她跳到自己身上,背着她走,这样省力又安全。 明夷着实很想跳上去,零距离感受他的背肌,但如此完全不能达到拖延时间的效果,只能忍痛拒绝。她抱着自己前胸,低着头不言语。 时之初回头看看,两人淋湿了再背在一起确实有些不像话,肌肤贴得太近,只得叹了声:“我们找个地方躲雨再说。” 明夷忙不迭点头。 山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天然山洞,不过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宽广,可以让两个人烤烤火,晒晒衣服顺便**一番。明夷对此很是失望。 就近找的山洞,堪堪能站下两个人,再往里也有些狭小的空间,只不过需要弓着身子甚至爬进去来。唯一的作用,也只有躲雨而已。 想躲雨的也不止他们两人,蛇虫鼠蚁应有尽有,明夷见一排黑乎乎的甲虫排着队往里头走,吓得惊叫一声,整个人八爪鱼一般攀上了时之初的身体,挂在上面,脚都不肯沾地。 胸口暖融融的,是他的手臂,嗯,真粗壮,贴身的衣物丝制的,看来他也是个讲究人。沾了水,比纸还不如,热量阵阵传到她的胸口。时之初给的外衣披在肩上,却没系紧,她原本就丰润的胸部,只隔着两层纱衣和一件亵衣,软软的,他一定也是感到了触感的异样。 再看时之初,努力控制着表情,耳垂却已经红了。 明夷知道,也怨这时代没有更安全的带海绵的内衣,想放开,又横了心不放。她不是什么清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眼前这位却像是还守着男女之防的正经人,越是这样,越激起她大胆的念头勾引一下。 想着,抱更紧了:“我最怕这些虫子。” 他像是信了,也像在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为了男女之防不肯让他背,现在却抱着他不放,想不开,只得安慰:“没事,它们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明夷听这几个字,牵起了些幽怨:“你不是也想和我井水不犯河水吗?” 她是头一次用这般语气和时之初说话,软软糯糯,受尽委屈一般。让时之初不由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 “我是这么想,但你也不让啊。”时之初反倒是自己受了委屈的样子。 “那如今你是放弃那个念头了?”好不容易有两人单独,让他无处躲藏的机会,自然要逼问清楚。 时之初皱着眉说:“不是都答应了要帮你做事吗?” 明夷摇了摇牙,惦着脚,凑近他耳边:“除了做事,可愿意与我无所事事?” 在这荒郊野岭,耳语自然不是为了防止他人听到,而是要这种在耳边细语,暖融融的钻到耳朵里,弄得人心痒痒的感觉。 明夷并非风月高手,她倒是下了决心要和洪奕好好讨教。但千年之后的女子与千年之前的良家妇女相比,后者在出阁之前才会得到的两性教育,前者身体力行不止,还有大量的影视、文学描写的熏陶,当然还有很多偷偷看的小文学。 纵使时之初这样的武林高手,也受不得耳边暖风。明夷也赌他忙于习武,并非风月场中常客,只需稍稍**,便面红耳赤。 时之初想挪开,也无处可挪,又做不出将她甩下的事:“我只能应承为娘子做事,其余,无能为力。” 明夷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缠着他不放的蜘蛛精,而他就是不解风情的唐三藏,想着那场景,兴致更高:“陪我聊天解闷不算做事吗?陪我喝酒看星星不算做事吗?为什么老是要打打杀杀,不累吗?” 她差点就要说出爱做的事,可一想,说了他也不懂,何况,虽是勾引,总不能太落了下流。 令她挫败的是,时之初在这句话里找到的点和她完全不同,正色说道:“不是嗜血狂徒,谁会愿意天天打打杀杀。” 明夷觉得自己好像说到了不该说了,那份撩骚的热情瞬间降了下来,现在抱着又不是,撒手也不是,只能维持现状,而后解释一番:“打打杀杀未必是嗜血啦,何况你打杀的都是该死的人,是官府抓不到的恶人,这种打杀是正义才对。” 可惜,这番话并没有让时之初高兴一点,反而更加严肃,轻轻掰开了她抱紧自己手臂的手腕:“我杀的,因我而死的未必都是该死之人。但我改变不了。所以,我希望你离我远一些,你需要的时候,我能帮则帮。但我的事情,你莫再过问。” 明夷品到了其中的无奈,她一直怀疑,时之初是有着其它不为人知的身份和使命的。这么年轻能拥有绝世武功,不可能出身平凡,更不可能甘心做个赏金猎人,即使自己甘心,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想要加以利用。 甚至她有一种感觉,他赏金猎人的身份不仅是为了掩饰,也是为了排解心里的抑郁。如果他隐藏的身份是被迫的,出于无奈的,可能要做很多非正义的事,那么,他用缉捕逃犯的方法来大橙心中正义的平衡,无可厚非。 或者,他还在那个情报组织中,而且是个杀手?所以不愿意与她纠缠,怕连累她。 这么想着,越来越合理,也越来越舍不下。觉得他身上强大的武力和命运的悲怆感融合成一种让自己愿意飞蛾扑火的诱惑。 女人啊,很多爱是来自于身体里无法克制的母性和同情。 男人钟爱救风尘,女人钟爱救浪子。 都是绕不过的纠缠。 第一百六十三章 衷情 一阵冷冰冰的言语,比冰冷的崖壁滴下的雨水更沁透人心,把明夷满心的绮想冲刷得干干净净。手被时之初掰开了,也没脸再纠缠上去,两手垂着,满满的尴尬。 “四娘说,希望你有天放下所有事,找个女子归隐。”明夷挑了个缓和的话题,打破了沉默。 时之初看着滴落的雨水,坚毅的侧脸线条没有一丝缓和:“要看是那些事先放过我,还是天先放过我,有没有命做那样的梦。” “一定会有的。”明夷不假思索说道,非常确定。 时之初终于有了点表情,并没转头,只是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下:“承你贵言。” 明夷鼓足了勇气:“若那时,你我都在,你心无所属,我们,一同走如何?” 时之初终于转过了头,饶有兴致看着明夷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比之前多了丝戒备,像是将两人的距离拉得隔着千重山,语气带着笑,眼里却没有:“明夷怎会舍得千辛万苦撑起的拾靥坊,千方百计铺就的一跳条路,还有源源不断的财路。” 明夷等的就是他说出这些久藏心中的成见,这些是明娘子给他留下的印象,也是自己现在表现在外的样子,不说,她便无从辩驳。 她沉下心,呼了口气,声音低柔却不失力量:“我不同于之初或成言,没有本领凭着自己的拳脚赚下吃喝,但我必须做的不止吃喝,还有阿爷留下的这块招牌,和等着我发粮饷的工人。阿爷走了,我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哭需要力气,要力气需要吃饭。那烧毁的宅子,断壁残垣,空荡荡的铺子,伸手要钱的坊正,除了拼命把拾靥坊做起来,我还有什么活路?” 时之初不语,眼垂下了,可能不知如何面对她漾在眼底的眼泪。 明夷没让他躲过去,站定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对,我还有别的活路。这是大唐,男人应当养活自己的女人。如果我咬咬牙,找个不介意满街巷我的风言风语,不介意我标梅已过容颜渐老的男子,还是可以嫁得出去。而后呢,要感恩戴德,谢他赐予两餐一宿,为他做牛做马,忍受我并不喜爱的人日日对我的糟蹋,如此,就是对的,就是不势利吗?” 时之初微微皱了眉,他心里在动摇。 明夷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对自己越残忍的描述,越能让他有感触:“哦,我还有别的法子,不愿意伺候一个不心悦的人,可以伺候万万千千个,那样能多攒点钱,可能能置下半亩田。只是,我这样的年岁与模样,恐怕行露院也是不得收我,只能在街角不起眼的……” 未说完,时之初捏住了她的手臂:“不要如此轻贱自己,哪怕只是说。” 这回,轮到明夷掰开他的手,呵呵冷笑:“我傻,这么多年,等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即使忘了一切,醒来再见他,也是不由自主想日日能看着他就欢喜。而他呢,想避着我,心里头还觉着是我放不下富贵舍不得财路。” 明夷是最不想拿出他亏欠明娘子的那些事来当筹码的,一直想的是,多找机会见面,多接触,让他被自己吸引,可既然他心里头那么多成见,这一招也就难了。不若让他更加愧疚,至少不会再指摘她的世故。 话说得轻,意思很重,把明夷年华老去不得好归宿的窘况丢给了时之初的欺骗。 他果真是动容了,低着头说:“当年我有万般不是,已经筑下了,如今才甘愿为明夷驱使。若再不得原谅,我也只有不碍娘子的眼。” 明夷敛住了泪,哟,还会来这套。看来霸道总裁的戏码必须得自己上了。 她拽住他袖子:“你想逃,不可能。我这辈子,就赖定你了,生也好,死也好,再没别的念想。” 不仅时之初愣住了,明夷也被自己这一番告白吓得腿发软,是,她是对这个男人魂牵梦萦,他足够强大,又长一副她喜欢的高大正直皮相,但真爱到要死要活了吗?怎么可能。爱,总是需要两个人灵魂碰撞的吧。 看来,身体深处,那个不甘心消逝的灵魂,对眼前这人的执念才真是超越了生死。 时之初整了一会儿,道:“你还是如此,不仅对别人的性命不放在心上,连自己的都没半分顾惜。” 明娘子不懂,明夷懂。这样刚烈的女子,近乎暴虐的性格,可以冷眼让人把不喜欢的人削成人彘的明娘子,他不喜,甚至有些厌恶。他杀人,但不好凌虐,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厌恶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可明娘子完全不同,她有过于强烈的爱与恨,还有对生命的毫不在意。 明夷想通这一层时,心头是冰冷的。因为这样的根本差别而无法爱上明娘子的时之初,如何能接受现在的明夷? 除非,她不是明娘子。若不是,她又有何理由纠缠时之初? 此为两难。 再难,再差,不过是得不到而已。明夷不想放开手中他这半幅袖子:“你信不信有人可以脱胎换骨?” 时之初不明所以:“未听说过。” 明夷仰头问道:“你觉着我和七年之前是否有差别?” “有,很大。你变得有理可循,会在意别人,会感同身受。否则,恐怕我们也无法在一起说话。”时之初说得认真。 “那我们不如打个赌吧。”明夷压住心头的不安,笑道,“若有一日,你发现我暴虐残忍,任性妄为,我就允许你离开我,再不提你对我有所亏欠,从此两不相欠。” 时之初扬起了眉毛,似笑非笑:“若你一生都通情达理呢?我岂不是一生都欠你?” “欠我,就陪在我身边,随叫随到。直到有一天,我赶你,你也不走。”明夷眼里是不顾一切的热烈,分不清属于自己还是另一个灵魂。 时之初不言语,并没有如她所想,好好钻进这个陷阱之中,而是反问起来:“你为何就如此信我?我骗过你,你也不知我是什么人。凭何就要押下一生?” 明夷压上了前半生所有的勇气:“凭着,我就是喜欢你,怎样都喜欢。” 第一百六十四章 唇舌 明夷将说出口的感情都说了,看他未有回应,也是再无杀手锏,慌忙之间,干脆踮起脚,直接送上了嘴唇。 嗯……反正荒山野岭没有人看到。反正要丢的脸已经丢尽了。反正就算他不乐意自己也占了便宜。脑子里一种豁出去的冲动。 而后,再也没有想法。他的嘴唇,比自己暖很多,她的唇是冰凉的,打着颤。他的,高过体温,大概是内力充盈?还有些干燥,没有自己的柔软。可是,他是好闻的,鼻子中呼出的气,带着些中药味的香气,热乎乎,让人想把他的气息全部吞下去。 他的嘴唇开始软了,她用舌头轻轻沿着他的唇线舔舐,他身子一颤,整个人往后退,明夷怎肯放过刚到嘴边的美味,双手双脚缠住了他,山洞里逼仄,也不容他多退一步。外面事瓢泼大雨,她认定时之初做不出将她推向雨中的事。 他开口要说话,恰给了明夷乘虚而入的机会,灵活的舌溜进他唇齿之间,直攻他的舌尖。**着,吸吮着,丝毫不肯放开。他生怕咬到她,屏息凝神不敢多动。而越是精神集中,人便越是敏锐。他的舌下甘泉涌出,她贪婪吸吮,如婴孩见了母乳。 他尚有一丝理智,控制着不肯回吻,大约想待她闹够了,也就会悻悻退出。明夷怎肯如此被动,鼻腔与喉咙之间轻轻嗯了声,半哼半嗯,伴着口中生津之声,缠绵旖旎,透着放浪。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她已感受到他的变化。 更将灵舌周旋于他口中灵敏之处,从上颚到牙根,只找那柔软润滑的所在,攻城略地一般。见他还无动静,狠了心,直向吼间进进退退,如同那事儿一般,极尽挑衅。 他受不得这个,像是挑战了他男人的尊严,情急,用舌头抵住她的,想阻止她的妄为,这终于让明夷如愿,与他纠缠在一起,呼吸语法急促,而男人的身下,也更按捺不住了。 明夷哪舍得就此放手,蠕动身子,特意磨蹭他火热之处,贝齿轻咬他的舌头,进一步挑衅着,索求他的征服。 外面的大雨也很应景,伴着雷声,仿佛将世俗的一切都隔离在外,又似下一刻便要天崩地裂,充斥着一种让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世上万般总不真的气场。 或是那人太久没近女色,或者这大雨的衬托,或是毕竟软玉温香隔了薄纱顶在他胸前,或是方才说到动情处,种种,他终究是缴械了。 他的手臂突然搂紧了她,开始唇舌的侵略,像要一雪前耻一般,收回他的失地。他的技巧并不娴熟,将她绵软的嘴唇吸得肿胀,但是满满荷尔蒙的气息让明夷浑身发烫,满脸绯红,将一切矜持扔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舌头学着她游走,是个很好的学生,很快就占据了主动,将她的甘露吸尽,裹挟着她的舌头,像男人压制着女人。 她微微睁眼,见他也细细眯着眼,眼光迷离,便决心再进一步。 她握住他的手,指引他进入她衣襟之内,覆上她为之骄傲的雪峰。他的手触及那酥软之时,猛地停住,身体也僵硬了。明夷不容他回复理智,更卖力缠住他的舌头,喉间嘤嘤不止,手也不让他的手离开。 一瞬之后,他放弃了挣扎。手心的滚烫像要将她的雪峰融化。那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地方,高耸浑圆,柔软细嫩,顶峰玲珑。他入手如握住一掌酥油般,力道不知如何控制,揉得她哼唧直叫。他怕弄疼了她,停下手,又被她拉了回去。 她仍不满足,另一只手往下探去。刚触及,便后悔了。 后悔自然是不因为他的天赋不足,相反,那定是异常伟岸。后悔是因为,触及那刻,他整个人,都冰冷下来。 手离开了原本的地方,舌退出了甘甜的泉源,他一转身,将自己换到了山洞之外,暴雨之中。 她酡红未退,眼有泪光,唇丰红艳,想是诱人的。他在雨里,硬是不睁开眼。 她看着雨水狠狠抽打他的脸,刚毅的线条,充血性感的嘴唇,上下耸动的喉结,被水彻底淋湿露出的胸肌线条,无一处不是诱惑。只是,她也明白,今日,恐怕就到此为止了,眼前再诱人的美食,也入不得她口了。 虽如此,她的唇边笑意止不住。他对她有欲念,而今日这般的亲密接触,他再也洗不清了,纵使山洪覆盖他身,也洗不去她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这样,便够了,他就像个巨大的蛋糕,美味无与伦比,她不着急,要留着一口一口吃。 她觉着有趣,便探身到雨里,拉起他手臂狠狠咬上一口,留下齿印,他惊奇睁眼,一时站不定,被她拉回山洞。 她在他耳边说了句:“放心,我会对你负责。”而后,自顾自笑。 他木着脸,实在也不知该如何了。 僵持到大雨结束,其实并不很久。她仍想拖延会儿,此时已经完全没有用场。 时之初哪会再管她愿意与否,直接将她背上身,使了轻功,脚下如飞。她要挣扎,他只一句:“不怕死就试试。” 她不担心时之初真会任由她摔下山崖,但也真不想摔在地上滚一地泥巴再落个瘸腿,便也不作妖,乖乖任他背着,任他将她抱上无名的马背。 一路除了这句,他不曾说话。明夷不想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也任由他沉默着,心里头得意得很,这感觉,倒像是自己非礼了他,他为失贞而悔恨不迭。但也信他是个大男人,从此后,与她再也撇不清了。至于今晚能不能留宿已经不重要,以他的气性和戒备,今晚更进一步的可能性为零,纵使留宿,恐怕自己也会被他点了穴道,酸痛一晚。 他就这样把她直接送到了城门口,搂她下马,终于是说了句:“自己回城吧。” 她可怜兮兮看着身上半干的衣裳,时之初迟疑了一下,将披在他身上自己的外衫取下来,又将自己身上已被体温烘干的绸衫给她,自己披上湿衣:“套上。” 看她乖乖套上,仍是不伦不类,他叹了声,又将她抱上马,回了头,往城门相反方向走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 近黄昏,雨霁的空气湿润凉爽,无名行得快些,风就更大,吹在明夷身上,透过轻薄的外衫,还是令她打了寒颤。 返回的路已经不需要赶什么时间,时之初拿过她手上缰绳,控制着速度,无名怏怏地慢了下来。 无名高大,坐在马背上,明夷得以俯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时之初,他直视着前方,兵马俑一样端整,不苟言笑。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氤氲着说不出口的暧昧。就这么缓缓走着,前头一片广阔,并无人烟,像是要走出这个时空一般,明夷心里从未有如此的安宁,什么都不愿想,不想往何处去,也不想该做什么,由着他牵引,愿将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都交与他,相信他不会让自己陷于险境。 东方出现一道巨大的虹彩,如在天际搭了逃离人间的桥。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彩虹,却从未有见过如此明晰、绚烂的虹,也许是因为空气太通透,天地太宽广。 她止不住惊叹:“好美。” 他亦仰头,脚步稍顿:“虹出于东,雨止了。” 她暗道,真是个直男,没有一丝浪漫心思:“不觉得好看吗?” “瑰丽的天象,常预示着人间的不太平。”他终于肯多说几句,划破了沉默,这彩虹便算有了价值。 她偏要抬杠:“世上哪有真正的太平,这厢太平那厢天灾,此时太平彼时**。只要此时此地,你我还能安心看一眼这瑰奇的景象,心头平静,不就是太平吗?” 他像是听进去了,未有反驳,声音里也松弛下来:“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见解。” 她顾着趁热打铁,俯下身,贴在马背上,靠近他的耳朵:“你便当明娘子在大火中死了,在你面前的,只是我,一个新的明夷。” 他自不会当真,玩笑道:“那我欠明娘子的不当是一笔勾销?” 她早有对策,得意道:“明娘子虽死,我承继了她的责任,自然也承继了她的外债。你欠她的,还我就是。” 时之初笑而不语。 感谢这彩虹,让天际变成暖色,也将两人之间僵持的近于冰凉的气氛暖和了过来,变成一种泛着彩色微光的柔和。 心不再沉,该想的不该想的边都来了。 嗯,今晚,得晾衣服吧,穿上有着他气息的松垮垮的衣衫,来点若隐若现。 而后,成言不回来,孤男寡女,夜里长得很。若是再来一场雨更好,再将衣裳打湿了,留她多一日。如果可以,一道闪电两声雷,让她可以借着说害怕,往他屋里钻…… 再往下,便是儿童不宜的情节了,想得她臊得慌,脸红了一路。 到达,时之初扶她下马,她屈身,脸与他的脸极近,原本就泛着红的脸,更烫了些,显然是让他捕捉到了。帮她立稳,蒲扇般大的手掌轻触了一下她额头:“淋了雨,发了热病吗?” 她尚在心虚,不敢在此时撒娇耍赖,摇头:“没事,歇息会儿就好。” 他点头,带着她进了自己睡的那间,找了件干净短衫出来:“先将湿衣服换下吧,当心寒气。”说着,兀自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这件短衫,对时之初来说是上衣,给明夷,恰好能当睡裙的长度。并没有那么薄透,是扎实的麻布,还有柔软丝制的里衬,外头看着朴实,贴身穿极为舒适。但却完全达不到若隐若现的效果了,她也不服输,将自己的披帛折成一条纱带,系在腰上,显出腰身,完美的葫芦型。 既然铁了心要勾引他,便更彻底些。将长裙也去了,光着腿。他的短衫到她膝盖上一拳的位置,雪白的小腿暴露无遗,虽然有些冷,但毕竟多了几分活色生香。 发髻湿着也不好看,干脆放下,懒懒垂在胸前。盘发留下的痕迹还在,成了自然天成的大波浪,衬着去了粉黛的脸,虽嫌寡淡,却别有风韵。 收拾一阵,窗外远远的,映出火光来。开窗看,时之初在园中点了一堆篝火,搭了高低两个架子,低的那个中间穿着一只肥硕的剥了皮的野兔,虽然清洗过,仍有淡淡的血水往下滴落。篝火旁还有两块大石头,似凳子般高低。 这是要篝火晚会的节奏啊。她饶有兴致,趿拉着一双布鞋,抱着湿衣裳走了出去。 时之初见她来,回头一看,愣在了当场,虽然也不过两秒功夫,但足够让明夷心满意足。 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明夷把他每个眼神都牢牢抓住,细细品味。他的眼飘过她白藕般的小腿,往上,到腰肢,到散落的黑发,定在她脸上,一直到对视,而后赶紧躲开。 她唇边掩不住笑意,自觉不像个正经的女子。可,如果能让他有一丝心动,不正经又如何?以往她总是扮演被狩猎的小白兔,结果都是血淋淋被烤在篝火上流着血水,饱了别人口腹之欲,失了自己的雪白毛皮。 在这个明怡是如何都没有人在意的年代,碰到让自己产生前所未有恋慕冲动的男子,那就当一回狐狸吧,诱惑他抓捕他吃了他。 想着,更往前走几步,到他身后,柔声说:“我将衣裳晾上。” 时之初想去接衣裳,见她将衣裳挂在手臂,搁在胸前,唯恐唐突了,又缩了回去。干脆往后让了两步,由她自己来。 明夷往上走,腰扭得更勤快了。对于习惯了**的男人,爱的是出淤泥不染,要矫情娇羞,而这种饮马江湖的纯情汉子,就得给他简单粗暴。晾衣的杆子搭得比较高,为了怕火焰舔着衣裳,但伸手也够了。明夷特意踮起脚,短衫又往上缩了几寸,露出大腿来,还不够,尤蹦跳了几下,让下摆调皮地拍打着大腿,不断掀起落下。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怪只怪眼前的男人太坐怀不乱。即使遇到邱志前她频繁更换男友的日子,也未如此主动过,毕竟现代的男人,你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他便都懂了,也不会舍得放过一次机会。 用生疏的**对付眼前这一位武功了得的大侠,纵使失败,也不会死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 篝火 明夷的露腿技对她来说,已算孤注一掷。若没有半分收成,她这脸也没地方搁了,下一步,恐怕就得拿衣裳盖着头落荒而逃。 她要的收成,来了。 她在赌,那男人会不会回头再看她一眼,还是背过身不愿面对。结果如何,不需要她回头确定,只听着时之初的脚步踩在湿润草地上的声音。手上在晾衣裳,心头紧张得怦怦直跳,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停住,必然是回头了,时间暂停了好几秒,撵着草地的声音是在转身,一步,两步,三步…… 不用听了,背后如此巨大的存在感,将她整个世界笼罩住的感觉,唯有他能给。他的后背与她几乎贴在一起,拿过了她手上的衣裳,轻松挂上了杆子。又展开平整,身体左右挪动了几下,磨蹭着她因紧张而僵硬的后背。最后,一只手落在她肩上:“烤烤火,一会儿就能吃了。” 简单的一句话,如唠家常,在她耳里有说不尽的温柔,仿佛一同走过岁月的老夫老妻,没了隔阂。她是敏锐的,感受到一直以来,横亘在她与时之初之间的那道墙在崩塌,他终于愿意伸出一只手来,将她引导进入自己的世界。 这种改变从何开始,她也疑惑。或者是一次次见面,让他防备越来越少,或者是这一日的谈话,让他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从前那个模样,或者是刚才自己笨拙的引诱,让他觉着不是对手…… 都不重要,他肯迈出这一步了! 得了便宜,自然要听话,明夷坐到石头上,以为会是坚硬冰冷,原来他在她恍惚时候已从柴房取了一把干草来,垫在石头上,让她坐得舒服些。 她坐着,裸露的腿更加醒目。他微微皱了皱眉:“冷不冷?我去给你拿件衣服盖着?” 明夷笑得有些憨傻,伸直了双腿:“不用,这样烤火才暖和。” 他也不勉强,不慌不忙转动烤杆,给兔子翻身。 血水流干了,野兔脂肪不多,烤久了才有滋滋的声音,渐渐肉香扑鼻。兔身上抹过盐粒还有胡椒,他又去取了些,撒了一层,边洒边说:“怕你吃不惯,野物草腥味儿重。” 她哪顾得上这些,痴痴看着他侧脸:“不怕,你做的,我都觉着好吃。” 他黝黑的皮肤都渗出点微红来,兴许是火烤得太盛,额上还出了点汗珠。 明夷哪会错过机会,没有丝帕了,便将挽上去的袖子又撸下来,给他擦了擦汗。他微微躲闪,还是接受了。 她笑得眼如弯月:“像不像成亲多年举案齐眉的夫妻?” 他看似心情也不差,与她斗嘴:“你哪有举案齐眉贤良妇人的模样?” 论歪理,明夷没有怕过谁:“没有才是最好。夫妻二人,是要相携终老的,一生漫长,若总是恭敬有礼,哪有趣味,岂不是和主仆无异?贤良的妻不在于恭敬,而在内心真心爱慕她的夫,知他的志向,愿为助力,觉着他样样都好,愿意与他撒娇逗乐,那也是一种贤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完成我的志向我帮你达到所想,互相给予对方喜悦,这才是真的好夫妻。” 他听着,到也不想反驳,笑问她:“明夷的志向为何?” 明夷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与我心上的男子远离纷繁,共度余生。” “拾靥坊呢?”时之初并不以为真。 明夷信誓旦旦,斩钉截铁:“我必在三五年内将拾靥坊做大,而后交给连山等人,我只需够安生立命之财,与我心悦之人常相随。” 时之初未发一言,也转头避过了她的眼神:“世事难料。有时未必是你能决定何时放下。” “今生之人,来时未必相见。财帛再多,不得带入黄泉。世上太多不得已,只不过不肯割舍。于我,不可舍的寥寥无几,自然要容易些。”明夷斟酌着回答,想套出他的苦衷。 时之初只看着火焰:“他不可舍的纵使只有一桩,那桩偏舍不下,那又如何?” 他肯说这一句两句,明夷已经心满意足,笑道:“只要他不肯舍的不是另一位女子,我可舍下我的,助他追随他的。无论他舍不得的是权、是利、是仇、是义,我都相随。” 时之初似有一刹的恍惚,恰兔肉成了,便撕下来,扯了一只兔腿给明夷:“垫垫肚子吧。” 这是堵她嘴的意思,明夷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女子,知道见好就收。这个人,她有的是时间去磨,每一回,他都更松一层防备,如此已经是极好。 明夷知趣不再谈这些,只说些开店遇到的古怪客人,东西市的街巷传闻,当作下兔肉的佐料,毕竟这草腥味的肉,当真不太好吃。 时之初又从溪涧抓了两条鱼来烤,这顿才算吃得圆满。 饭饱,月上柳梢,时之初在院中打坐调息,又练了一个时辰拳脚功夫,明夷觉着冷,在屋里隔着窗看,他动作快得惊人,完全看不到什么招式,只听到呼呼风声。也难怪他不怕自己看,这种功夫,没几年底子的人,别说学,完全都看不明白。 她也理解了成言为了学到一招半式甘于为他做牛做马的心理。这种功夫,虽然她行外人,也知拳法脚法的重要,不仅仅是勤于练习的问题,没有拳谱,都白搭。 她看着,虽是自己百般中意的男子,架不住无聊无趣,渐渐支不住自己的脑袋,在床边座椅上昏昏欲睡,脑中一片空白。 再有意识时,是关窗的一声吱呀。她睡觉易醒,立刻就心明眼亮,只是眯着眼,不想被时之初发现。 时之初关了窗,在她面前站了会儿,有些踌躇的样子,过了会儿,做了决定,将她抱起,走到床边。 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又在大声抗议。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做不出什么越轨的事情的,她正是着急这一点。 时之初将她放在床上,扯开被子盖上,手刚要离开,被明夷一把抓住了,揽上他的肩膀,他虽强壮却毫无防备,身子往下一沉,差点压到她,还是控制住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豪赌 明夷豁出去了,手指在发颤,狠狠闭着眼睛,这是最后一块遮羞布,假装搂住他的动作只是睡梦中不清醒的本能动作。 时之初撑住了,双臂在她两耳之侧,散发着浓烈的属于他的味道,热乎乎的,有青草味、溪流中的沁凉气息,篝火里的燥热焦香,都是极淡的,最有存在感的,是他全身散发的,刚练完武,微微出了点汗,濡湿温热的,男人的气味,好闻,有唇舌中同样的中药香。 她的手停顿在他肩头,又用了次力,像是按一道墙壁,半点作用也没有,不能再继续无谓的事,便装作无力,手从他肩头滑落,沿着他的手臂,指尖触碰到的,硬如磐石。他撑住自己体重的缘故,肌肉是紧张的,分外坚硬。 他要走。明夷感觉到床铺的反弹力,是他要起身的缘故。着急,自己的臂力是全然不够的,再去搂他也是无用,只有不要脸了。 猛地起身,嘴唇撞上他的嘴,力气过了度,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但不退,就是不退。怕他跑,干脆咬住了他嘴唇。 时之初是真被吓到了,嗯了声,估计也疼。趁他松懈,明夷整个人钻到他怀里,松了口,娇声说:“冷。” 时之初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只得拍了拍她:“我把成言的被子也给你拿来。” “那你怎么睡?”明夷不放手,反正黑灯瞎火,还要什么脸。 “还有一床,我够了。”时之初声音倒也柔和。 明夷想起胤娘在这儿住过,应该也有她的床褥,心里酸得很:“不许!” “怎么?不许我留一床被子?那也行,我冻不坏。”时之初看她如此娇弱的模样,应当是头一次遇见,也不忍直接推开,玩笑着说。 明夷见他还有玩笑心,更是壮了胆子:“你陪着我睡,就不冷了。” 时之初哭笑不得:“我可不是柳下惠,怕做错了事。” “我不怕。”明夷死咬着这香甜的鱼饵不肯放。 “我怕。”时之初硬是把她从怀里抠了出来,使力把她塞回被窝里,“我不想做错什么,而后连见面都无颜以对。若你不顾惜你我这点刚修筑好的情谊,便继续胡为。大不了日后再不相见。” 明夷僵住了,再不敢乱动,呼吸都务必谨慎,半晌,看时之初要起身出去,才问出一句:“是我不够年轻貌美吗?” 这话很傻,让人如何回答?谁又会给出肯定的答复,那是要血溅当场的。可是,动了心的时候,再聪明的女人也有一刻是痴傻的。何况,明夷从来都相信,时之初不会骗她。 时之初并未犹豫,脱口而出:“不是。只是你我情未到,怎可做逾越之事?” 他说完,走了出去。 明夷坐那儿,脑子里嗡嗡的,想着这句。没什么错,只是没想到他的主张还挺前卫。意思就是越不越轨,不在于彼此身份、是否有婚约,而在于感情到了某个程度,自然而然。若因情而生,一切都对。 喜,喜的是如此想法的人,很少流连烟花柳巷,珍惜羽翼,有自己清高之处。守得住寂寞,有自己的尺度。 忧,忧的是明说了与自己情分未到。情这字最难把握,自己这方面再怎么使劲儿用力,也未必能往前推进一二,全在他自己把握之中。 待他回来,抱着两床被子,往她床上堆着:“这样应当不会冷了。” 明夷看了下:“哪一床是成言的?” 时之初指着深蓝色那床。 明夷将它抱了出来,送回时之初怀里:“这你拿去盖,我够了。” 屋里太暗,看不清时之初的表情,只听他声音像是笑着:“嫌弃他不成?” 明夷哼了声:“不愿意你盖别的女人盖过的而已。” 时之初未再回应,乖乖抱着成言的被子出去了。 一宿难眠,虽然挫败,甜还是居多。好不容易入眠,被一阵马蹄惊醒,睁眼看,天已大亮。 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时已被放在床头,换上出去,正好迎上成言大大咧咧走过来,大笑道:“恭喜师娘了!” 明夷好气又好笑,作势打他:“别胡说!”一边四处打量,找寻时之初的踪影。 成言知她所想:“不用找了,师父这时候应当在溪边。那儿落叶多,正好用来练剑。” 说着,成言从怀里拿出个包裹:“我带了些点心,师娘先用。” 明夷踢他一脚:“千万别开这样玩笑,你师父不乐意。” “不乐意怕什么,他对你那么上心,你迟早也会是我师娘。”成言自顾自捏了块糕点,“还不错。” 明夷看那点心精致小巧,应当是行露院的出品,也尝了一块:“昨晚与邢卿可好?” 成言差点咬到舌头,烧了半边脸:“就,就喝酒弹琴嘛!” 明夷哪肯放过他:“谈情还是弹琴?说说,我不告诉你师父。” 成言闷着头吃,嘴里鼓鼓囊囊:“你去问邢卿,别问我。” 明夷把点心夺了过来:“给你师父留点。” 时之初练完回来,把那瓶化尸水珍而重之送到明夷手中:“一定小心,这东西霸道,别伤了自己。” 明夷将它裹了几层,揣怀里:“嗯,我等你消息,待逃犯抓到,送个消息给我,我去安排牢狱中事。” 时之初点头:“你小心,自己最好不要涉足那些地方,让别人去办。一个女子去那儿容易吃亏。我立刻就出发去等那贼人回乡,以防他早一步犯下人命案。” “好,救得一命也算是他这条命值了。”明夷自言自语一般,这件事,终于是要落子无悔了。 骑着无忌回到长安,只觉得虽离开不过一日一夜,已像是换了人间。或者,长安未变,变的是自己的心境。 从此后,她留在这儿有了个万分坚定的理由。这个时空,有她爱的人,那么,即使一切都是错的,也不会后悔。 这是一局豪赌,她从未试过。以往任何感情,都会小心衡量,你给予我什么,我给予你什么。只不过,如邱志,他要的是工作上的好搭档,贤内助,而她换来的是自己想要的安稳生活和稳定事业,彼此互助、达成平衡。 但这一局,无论时之初是侠客还是贼匪,是为国为民还是神秘间者,她都认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霸主 明夷再一次见到时之初,已是三日之后。 她正要入睡,床边一个身影,站着,极为高大。只是今日的味道不佳,有些血腥味,还有陌生的臭味。 “是抓到了?”明夷一激灵,坐起身来。 时之初站在一步之遥,想来也觉得自己身上污糟:“我就来告诉你一声,明日你便可安排后续。” 明夷将床边油灯点上,好看清他的脸:“等会儿,说两句话再走。” 时之初也不执拗,只是见她走过来,又后退两步:“我这三日都没换衣衫,一路又带着那贼,不好闻。” 明夷笑得甜,他在意自己对他的观感甚至嗅觉,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我不过去,我就看看。” 微黄灯光下,他的脸上线条变得柔和些,更黑了,也瘦了点,但依然十分精壮。身上是黑色的夜行衣,耐脏,特意看了眼袍底,也看不出血迹,是啊,那次穿的是淡色。 她心上还是一凛,又恨自己太小家子气,江湖之中,打杀几个恶人算什么呢? “那人没对他家人下手吧?”明夷轻声问,怕惊醒了楼里的工人。 时之初会意,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声音:“我去时他未到,将襁褓中婴儿用一只小猪代替,裹住。他来后一刀插死猪崽,我也将他擒下,才溅了点血。” “他亲口招认了?” “他自认为杀了孽子,即使被捕也无憾了。况身上背着那么多人命,预着会有这一天。我让他冒认为采花大盗,他虽愕然,却是觉得绝处逢生,自然一口答应。” “也是,牢狱里呆几年就可以出来,到时候缉捕他的人也早放弃了。” “我送去衙门,他画押认罪,我领赏出门。” “成言的赏金可比这杀人狂魔低多了。” “是啊,可这是明夷吩咐,亏本买卖也得做了。”时之初眼角弯弯,笑了起来。 明夷也忍不住笑道:“当我欠着你的,自有归还的日子,利钱多了,我就把自己赔给你。” 两人相视,各自低头含羞,沉默些许。时之初道:“我先走了。” 明夷上前拉住他衣裳:“何日再见?” “你若要我帮忙,我会来。”时之初再次允诺。 “你莫不是希望我时时生活在危险之中?若我平安无事,不能找你么?”明夷又忍不住想与他撒娇耍赖。 时之初轻轻在她手上一扫:“好,你若想找我,我也会来。” 说罢,他开门无踪。明夷脸上的笑意,久久凝固,一直到梦里。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亲手将化尸水送到夏幻枫手中时,明夷还是有些打颤。 夏幻枫看着这不起眼的瓶子:“真的能有如此神效?” “放心,这是一位绝世高人的方子。只需三滴,混入饭菜中,无色无味。立刻毙命,仵作也验不出什么。尸体腐烂速度极快,在有人翻查此案之时,已经看不清面目了。如果直接用在尸体上,则立刻化为血水。”明夷细细描述着,边说,便有毛骨悚然之感,仿佛见到那人倒下,表情狰狞,随后,立刻变成一滩烂肉。 夏幻枫啧啧称奇:“如此奇药,定然十分珍贵。用过之后,我会将剩余的亲自给你送回。” 明夷见他如获至宝的模样,知道他也喜欢这玩意儿,干脆慷他人之慨:“用完你收着吧,一来这东西我拿着没用,一时半会儿也不需要杀人毁尸,二来我那儿人多手杂,没个地方安置,万一谁拿错了扔我染料缸里,那就完了,多少贵妇要变成红颜骷髅。” 夏幻枫笑道:“哈哈,也是,这东西还是有些危险。那我替你收着,若要用时,再拿回去不迟。” “我是希望这辈子不要再用到这种东西了。”明夷苦笑道,“虽他罪有应得,但我也不希望是我下的这狠手。” 夏幻枫拍了拍她肩膀:“你只是帮我借了药,毕竟是我要招揽邢卿才需要通过这么曲折的法子杀人以释成言。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动身去安排,你在这儿等着,中午回来我陪你喝两杯,下午再与你看铺子去。” 明夷点头,心下也是万分感激夏幻枫如此的宽慰,又叮嘱道:“你女装人人都识得,以防万一,用冯桓身份去。” 夏幻枫点头:“正是如此打算。” 在雅间坐定,刚喝了几盏茶功夫,又品了容异坊新作的糕点,纵使精美绝伦,口中始终无味。直到夏幻枫再次出现,看他神色自若,明夷的心才放了下来。 见他这点儿功夫已经又换回女装,明夷奇道:“如此顺利?” “那是自然。只要钱到位了,只是弄死个囚犯,又不是要救出去,只是小事。”夏幻枫坐下,也饮了一盏茶,“大中的吏治,已经烂透了。” “那些人不怕东窗事发吗?”明夷觉得惊奇。 “怕。但不管是怎样的惧怕,都是有代价的。钱足够多,莫说杀一二囚犯,街上随意拉一人说他是死囚,直接处死,都没有问题。”夏幻枫说来平淡,“平民命如草芥,况还有官府管不了的江湖。各帮各派冲突时有发生,只要帮派登记在案的门生弟子帮众,其生死,做主的便不是官府,而是帮主。” “若帮派之人杀害无门无派之人呢?”明夷是头一次探究江湖这个法外之地。 “帮中人犯案,帮主与官府皆有权审理,一般便由帮派出面与家属私了了。至于是私下补偿还是威吓对方,无从知晓。家属实在要告官的,帮派也会上下打点,鲜有血债血偿的。否则,怎会有如此多亡命之徒前仆后继投奔三大帮?帮派势力越大,给帮众的粮饷越多,庇护能力也越大,尤其在三大帮各自的发源地,帮主早已凌驾在王法之上。”夏幻枫耐心解释。 明夷此时才明了为何夏幻枫如此执着于辅佐出天下第一帮,做了江湖之主,便与做了皇帝没有太大差别,财富美人,生杀大权,皆在手。而这个江湖之主,未必是帮主,而是操控天下第一帮决策权之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寻郎 成言之事,大局已定,三日之内,这位掀起一时波澜的江洋大盗便会从缉捕落网变为突发急病,暴毙狱中。那些坊间的人心惶惶渐渐安定,多少庭院中曾与他良宵夜谈的少妇千金暗自垂泪焚香祝祷,而营中怨恨未消的郎将唾一声短命贼,无处宣泄拉来已腐烂的尸身剁去子孙根,而在新昌坊的大宅里,多了一位挽起袖子勤力肯干的成博士。 幸得他帮手,否则明夷还真有些忙不过来。东市的拾靥坊正常营业,明夷亲自看着,让葵娘跟着学招待客人,也是为了不想让她老在新昌坊对着成言触动心事。辛五郎与贾七郎逐一带新品拜访那些得了会员双心银坠的客人,给她们预约来拾靥坊二楼体验面部回春服务的日期。 后院的工程如火如荼,明夷将之命名为承未阁,与继业楼交相辉映,继承祖上未尽之业,连山一边监工一边盯着工程,洪奕也帮忙时常来照看。 原本绫罗做事沉稳、脑子机灵,是明夷的好帮手,只可惜她突然向明夷提出要远行。 绫罗说要远行的时候,明夷料到她是要去扬州。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明夷赶去行露院询问时,她已在收拾衣物,身上穿着朴素的男装,不施粉黛,包裹也是借了仆妇的粗布,收两件日常衣物。 “他才走了没几日,未想到绫罗用情如此炽烈。”明夷只道她想念石若山,没想到如她这般久经沙场,能如此冲动,不忧叹道。 绫罗整理了一下额头的乱发,暂时停手,将包裹抱在胸前,坐下:“明夷觉着我是情难自禁之人?” 明夷看着她深邃无波的眼神,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这双眼里看过的男女情爱之事,恐怕比她在中看到的都多,怎样也不会为了一个一霄情浓的男人丧失理智。当然,若那男子像夏幻枫一样出色,女子像洪奕那般热烈浪漫,另当别论。 石若山相貌平常,性格温和,并无太多出色之处,而绫罗恐怕是明夷所见最为冷静理智的女子了,她这一行,绝不是什么情难自禁。 绫罗笑道:“我一直当明夷是知我之人,当没看错。也深谢明夷牵线,使我能遇到若山。他虽与我情意绵绵,话尽万千美好,但男人床笫之间所说,能有几分可信?即便当时是真的,多一日,便冷一分。” 明夷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总要为自己的朋友辩解两句:“石大哥是重信诺之人,他既然应了你,必是要给你交代的。否则,我也不会放过他。” 绫罗笑中更多凄凉:“我这等残花败柳之身,有何资格去索要什么?他当日对我百般迷恋并非无缘无故,我听他说,丧妻之后,耽于帮务,未曾踏足烟花之地。上次来,我施展了浑身解数,让他阅尽温柔,他自然留恋不舍。但即便如此,他未为我耽搁一日的行程,这也是我看中他的缘由,他是个有抱负的男子,必成大器。” 明夷觉着都在理上,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该信他会守诺才是。” 绫罗将包裹紧紧捏住,又放开,一瞬的情绪过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之前可以守住,可自我这儿回去,还能吗?扬州是什么地方?他在那儿又是什么地位?多少娇嫩欲滴的美人儿玉臂招摇,他推得开一次还是两次?即便有一日他回来,想起自己曾有诺言,花了银子赎身给我自由,但心已然不在,我又何去何从?” 明夷知道她说的句句属实。男人在风月之中,与其是否良善毫无关系,抗拒得了一次两次,未必能挡得住十次二十次。推得开花一样的美人儿,未必推得开妖精一样的尤物,只看诱惑之人段位如何。绫罗在石若山身上所托付的希望,是帮主夫人的位置,即便不是正室,也想要一世安稳的归宿。石若山如果在扬州又添几位新欢,哪还能想得起过去枕边的一个将老花魁的柔情。 “你有把握可以让他留你在身边?”明夷越想越为绫罗担忧,甚至开始自责是不是自己给了绫罗太大希望,害了她。 绫罗呼了口气:“八成把握还是有的。我总算也阅尽各色男子,若山不是那种毫无心肝的货色。一来,他那时对我是有真心相惜之意,二来,我也确实为了留住他,施展了浑身解数,我们长安第一青楼的花魁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江南美人虽娇,却也有不及之处,我自有手段让他食髓知味。最重要的,我知道他这年龄地位,要的是一个能让他家宅安宁的知趣女子,而不是空有皮相,纵使他在风月场又尝了什么鲜,也不会随便当真。” 明夷啧啧摇头:“你想得如此明白,我就放心了。只要别付十分的真心,终究萍水相逢,我担忧你受到伤害。” 绫罗心怀感激,反倒安慰起明夷来:“我原本在这行露院不过是等着花残粉褪,去做个女道士了了终生。如今这条路开也好,闭也好,我总要为自己争取一下。输赢都不怕。明夷,不用担忧,你为我开了这道门,好坏我自己走,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你。” 明夷听得心酸,将她搂在肩上:“同为女子,若不互相帮衬,这路岂不是更不好走。你想得明白便好,我等着你。不多久,等你以帮主夫人的身份和石大哥一同迁居长安,到时,还需要你多多照顾我拾靥坊才是。” “承你贵言了,我还需向殷妈妈辞行,只是不知她是否能放行。毕竟若是我一走了之,她会亏了我赎身银子。”绫罗眉眼忧愁,将枕边一个锦囊拿出,“我将若山给的首饰押给她,不知够不够。” 明夷把锦囊扣回她掌心:“我去陪你同殷妈妈说,当你担保,你若不回来,我来赔偿,她不会难为你的。这些首饰你缝在衣裳里,千万别露白,到了扬州,还要穿戴给你的爱郎看。” 绫罗眼泛泪光:“铭感于心。” 第一百七十章 新铺 听到绫罗要奔扬州去,殷妈妈没有多问,反倒给了一对金耳坠:“缝在鞋底,以防万一。有明娘子做保,我不担心。待石帮主回来,我要他双倍赎金便是。” 绫罗难得有了嬉笑模样:“那可不行,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殷妈妈唾了一口:“小蹄子,没嫁出去就向着外人了。” 明夷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石若山并未大张旗鼓以帮主身份入长安,何况上官帮派只不过偏安一隅,连江湖中人都未必知晓,绫罗也不是多语之人,对别人只说是扬州的富商恩客石郎。殷妈妈是从何处得知,这石郎便是上官帮主石若山? 这坐拥行露院与竹君教坊的殷绣余究竟有多少能耐?耳目如此灵敏,连这么个小帮派的动向都清清楚楚。她又与三大帮有何关系?如果她是三大帮其中任何一帮的人,这个帮派的信息系统便可算得上制霸长安,手里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的裤腰带,那样,对于上官帮派来说,迟早是最大的敌人。 如果不是,她对江湖事如此灵敏,又意欲何为? 明夷看着殷妈妈笑盈盈似十分温和的模样,心头越发烦扰。 绫罗神色淡淡,向二位告辞,明夷也说不出什么辞别的话,只说句,到了扬州来信报个平安。 她走得毅然。明夷与殷妈妈目送着,无言语。直到马车走远。 殷妈妈瞧了眼明夷,也不知话中是否有话:“女子,敢做敢为是好事,只不要把心思都交付出去。” 明夷也回个混混沌沌:“难免总有一两次什么都不顾惜,身心都交付。只要留着命,总还有得回头。” 殷妈妈豁然一笑:“通透。我不如你,在你这年纪,并没那么洒脱。” 明夷施礼告辞:“说出来自然洒脱,到了身上,一样甘愿扑火,身为女人,受罪因此,极乐也因此。先行告辞,日后再来跟妈妈讨教。” 殷妈妈似笑非笑目送她走远,眼底渐渐落寞。 回到拾靥坊,看葵娘招呼客人的模样已经颇有架势,明夷想着待手头松动些,也是时候给她赎身了。虽然殷妈妈大气,让葵娘每晚只唱曲端茶不接客,但日子越久,欠殷妈妈的人情就越多,还都得算在明夷头上。况且真遇上什么混不吝的硬要占葵娘便宜,又会惹出麻烦来。 只是算来这几日邢卿也正和殷妈妈谈离开的事,绫罗又刚走,实在不是好时候。便再拖几日吧。 盘算着,夏幻枫婷婷袅袅走了过来,一阵香风,一身桃红,让店铺里的女子都自觉避让,唯恐站在她身边被比成了地底泥。 “走吧,我在西市刚买了铺子,你看看合意否?”夏幻枫呵气如兰,拽着她的袖子就往外走。 明夷被这几日的事务弄得焦头烂额,谈到西市的铺子倒是有了精神。签下铺约,就能将伍谦平的银子拿来周转。如此,便有闲钱赎出葵娘,承未阁的工程便可早日完工,一切都可以顺顺利利展开。 已有些日子未踏足西市,明夷倒觉着这些驼马的腥臭味混合着异域香料,格外令人踏实,比起东市的脂粉香和臭沟味,更让人自在。 “幻枫,西市是不是比东市有趣?”这问题,自然要丢给在两市都逐渐练达的夏幻枫。 “那是自然,西市富商多,玩意多,新鲜的东西总是第一时间到这儿聚集。黑市和江湖力量在地下涌动,事事无常规,却又不断在形成新的规则,很有意思。”夏幻枫脸上没有了女子的妩媚,展露出野心勃勃的生命力,“东市周围官场力量密布,规则是死的,谁都不能横插一杠,要按着规矩来,无趣是必然的,但你又不能不在那儿站稳位置,否则,随时都会被连根铲除。” “说的是从商还是从武?”明夷还需要好好消化。 夏幻枫反问道:“有区别吗?” 是啊,毕竟自己的拾靥坊,也逐渐在上官帮派的势力范围之内了,是受到了保护,还是一种归附,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单打独斗,一定会输。 西市那铺子就在容异坊斜对面,从容异坊最南边的窗户望过去,能看得到那铺子的柜台。想来,夏幻枫考虑到了互相照应的问题。当然,最主要是拾靥坊受到容异坊的照应。毕竟在西市,没人能不给夏娘子面子。 铺子已经搬空,残留着些浓烈的兽皮味道,夏幻枫说原来是一家卖珍惜兽皮的店铺,胡商赚够银子回乡了。原来的主顾也都是西城最有钱的富商和家眷,买下来卖胭脂也是刚好,只是气味还需要散几日。 明夷在那气味之中走了一圈,感觉还不错,看四下只有幻枫一人,便问起前一阵绑走洪奕的那位桃七帮副堂主胡庶来。 “他惜命得很,按时找我拿药。我任他在西市收平安钱,人家现在已经是长安西堂的堂主,正要努力上进成为长安分舵的舵主呢。”夏幻枫对那猥琐小人甚是鄙视,说起来都嫌脏了自己的嘴一般。 “西市的平安钱那么好收?”明夷听夏幻枫说过,那些能千里迢迢冒死运货来售高价的胡人,不同于当地的商户,他们要钱不要命,大多孤身前来也不怕你威胁家宅,而且来自同一地的胡商也多抱团互保,家家铺里都有刀剑斧头,或养着力大无穷的昆仑奴当护卫,所以西市的平安钱从来都没落到任何一个帮派手里。 夏幻枫耸了耸肩:“硬收当然不容易,只是这几年我把黑市抓在手里,那些商户要想赚大钱,离不开黑市,总要给我几分薄面,稍微出一些,我再少扣一成黑市交易佣金,便也够了。” “说到底,还是上官帮派的钱吐了一些出来,值吗?”明夷是真心疼那真心白银,更主要是实在信不过胡庶。 夏幻枫眼里有几分狠劲儿:“现在我给桃七帮的这些好处,待它都归了我上官帮派,不还都是自家的生意?” “陶三娘真那么好对付?”明夷觉着一个女人坐到这个位置,必定有她的手段,不能小觑。 “她忙着暗地在长安官商之中培养信徒,只是天子脚下,哪是那么容易装神弄鬼的。”夏幻枫轻蔑一笑,显然胸有成竹。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野心 明夷之前听夏幻枫提过,这桃七帮的风光大半来自七仙姑的名头,尤其是陶三娘,在益州就是一尊女神仙,拥趸无数,尤其是那些有财无傍的妇人,将她敬若神明。 长安不是益州,长安的贵妇命妇富商外室多不胜数,奢靡、泼辣,胆略见识不同一般。如此才能涌现如明娘子、师娘子、夏娘子、殷妈妈这般的人物。纵使是陶三娘。在长安部署多年,也并不敢贸然生事。只是最近不知是否受了背后势力的鼓动,冒进起来,头一个在长安开起了分舵,所以才有像胡庶这样的地痞乘虚而入,顶着桃七帮的名头胡作非为。 “长安原先没有江湖势力吗?”明夷对江湖事始终还未完全弄明白。 “旧日武林,四大家的门徒早已遍布各州,长安也不例外,只是变故之后,分崩离析,长安对江湖而言,成了无主之地。但毕竟官家势力大,各王府官家都有自己的护院武力,很多东西不能踩过界。因此各家没有站稳地位之前,都不会动长安。”夏幻枫屏息静气,看着西市的人来人往,声音低沉,有一种压抑着的力量。 明夷看着他,也渐渐理解这个人的追求。如果自己是男儿身,有着如此的胆识和见地,可能也会在这骇人的波涛里搏一回。 明夷对于自己能做夏幻枫的搭档,与有荣焉:“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必定能让上官帮派在长安争下最有利的位置,迟早会登上巅峰。” 夏幻枫笑道:“是以我们的能力。明夷,不要小看自己。” “若我能做得到的,尽管吩咐,我相信你做的每个决定。”明夷这话也是真心,一直以来,遇到任何问题,夏幻枫几乎都能迎刃而解,这不仅因为他多年在长安的积淀,有这能力,也是因为他不遗余力为明夷排忧解难,这招徕的诚意也是足够了。 “那些都一步步来,先说这个铺子,明娘子可还满意?”夏幻枫扬着眉,带三分得意问起。 这样的位置和大小,样样无可指摘,明夷啧啧叹道:“散两天味道就能直接用上了,就看夏掌柜要多少租金了。” “你看上了,我就让人按你东市拾靥坊的模样修整下,保证味道全无。租金当然你说了算。” 听到有免费装修,明夷更是满意之极:“行,就按西市正常价格拟一份租契,然后工匠的费用也让出一个收据,我好给伍少尹报账。” “哈哈,明娘子实在精明。”夏幻枫大笑起来,“那随我去对面走一趟吧,一会儿就把这两样都给你。” “好,我晚上就去伍少尹那儿取银子,你会在何处?我直接送过来。”明夷算着自己又大大进账一笔,整个人无比畅快。 夏幻枫难得有些羞涩模样:“送去行露院就好,我跟洪奕一同等你,路上安不安全?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现在有成言当保镖,安全得很。”明夷心里畅快,随夏幻枫到对面容异坊,品写异域鲜果,只觉得甜到每个毛孔,无比舒畅。 拿到契约和收据,明夷蹭了夏幻枫的马车回新昌坊。老宅里越发热闹,前头赶工,后头造阁,连山忙得昏头转向,成言学得很快,也忙如陀螺。很久没注意到的胤娘,比起前一阵像是沉静了很多,在做状粉的包装,一丝不苟。 连山见明夷来了,匆忙抹了抹脸,小跑过来:“娘子在铺里放心便是,这里一切都好。” 有连山的忠心,成言的身手,她哪有不放心的:“绫罗走了,葵娘又在柜上,女工可够?” “目前人手足够,胤娘越来越熟练,毕竟是比那些妇人机灵很多,帮了不少忙。”连山由衷赞道。 明夷点了点头:“那就好,如果她做的好,这儿的事你慢慢都交给她,你也知道她毕竟是从家中出逃,不适于在铺面帮忙。西市的铺子开起来,我会带成言几天,你就得到东市照看。这里若人手不够,这几天继续招。” 连山盘算了一阵:“若这样,店铺里的货物也要增多,至少得加两名人手,我尽快安排。娘子西市的铺子已经定了?恭喜娘子,算是把拾靥坊进一步光大了。” 明夷摇头道:“你要记得,好好守着东市的铺子,那才是我们的根基,二楼的会员体验快要做起来了,待承未阁完工,那些会员都是我们承未阁的大主顾。西市的铺子,大半是为别人赚的,不用太多心思。” 连山点头:“连山记得了。” “承未阁你放心继续加快工期,让工匠都找些人来,我今晚会取到一笔银子,明日可以支付给工匠,越快越好。”明夷叮嘱道。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竹君教坊”,有一些想法在蠢蠢欲动。这也是夏幻枫的野心给她带来的冲击。虽然她身为女子,本性安于逸乐,但也知最为有力的防守就是进攻,在不断进取之中,她才能得到保全自己和所关爱之人的能力。 连山一一应承。明夷唤了成言来,与她骑马并行到东市店铺,一来熟悉下店铺的运作,二来等待天黑之后,去少尹府要账。 葵娘没想到明夷会与成言一同过来,抬头一眼,满脸酡红,语无伦次。 明夷早已料到会如此,也是下了决心。对女子而言,单恋无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没试过一次两次。见面难免会尴尬,但多尴尬几次,事情便过去了,躲着,反而越酿越大。 成言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呵呵打招呼:“葵娘在柜上倒挺有模有样。” 葵娘见他毫无芥蒂,也鼓起了些勇气:“都是明夷姐教得好。” 成言往铺子里一站:“那你也教教我,我还真没做过生意。” 未待葵娘说话,铺子里的小女子和妇人都围了过来,成言是怎样的长相,比精致秀气的连山高大帅气了许多,笑起来唇红齿白,满屋子都被他照亮了一般,那些女子随手就抓几个粉盒:“小郎,这个怎么卖?”“我不会用,你可教我?”“小郎多大了,可有婚配?” 葵娘被挤到了一边,瞠目结舌。 第一百七十二章 食盒 明夷扶住了葵娘,拉到一边:“当心,别挤着。” 葵娘瞪大了眼睛,看了明夷一眼,说不出话来。 “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吗?”明夷轻声说道。 葵娘忙点头:“行露院里只见那些男人围着姐姐们转,虽然许多姐姐愿意亲近邢卿师父,可他拒人千里的样子,谁也不敢动手。” 明夷贴近她耳朵说:“所以女子好色起来比男子更甚,只是不常表露罢了。” 葵娘虽惊愕,也慢慢平复下来,点头道:“也是,好看的人,总是讨人欢心的。” 而人群中的成言,倒有些颇为自得其乐,一边远远求教价格,得明夷回答了就又与那些女子打成一片。 明夷喜欢看这热闹,成言也挺怪。他喜欢和漂亮的女子打交道,怜香惜玉之心十分热烈,但又受不得与女子长久接触,觉着麻烦又不可理喻。 她还有一丝担心,到时候,西市的店铺里,那些富商家里头的家眷和外室,那是更加热情,难免上手摸一把,凑过去挤一下。斜对面坐镇容异坊的邢卿看到,不知道会露出什么神情……真有意思! 一拨客人打发完了,又一拨,葵娘只得帮着打打下手,把东西往外搬。看样子,今日又要提前打烊了。 日头还烈,店铺里货物一清,看热闹的、拉着问长问短的妇人们被成言哄走了,他对着明夷做了个鬼脸,表现出自己也很疲累的样子。 明夷嗤笑道:“我看你是乐在其中,幸好我了解你,否则真以为你是登徒浪子呢。” 成言笑道:“我是喜欢与女子们打交道,她们比男子洁净,身上有脂粉香,也有佩戴着的花草香,软软滑滑,神情生动,一颦一笑都活色生香,很有意思。” “那邢卿呢?”明夷直接问道,她也不明白,既然那么喜爱女子,怎会与邢卿互生情愫。 成言笑意更深,也不避讳葵娘在场:“邢卿不同,他比任何女子都更洁净,更香软。他的喜乐虽不在脸上,但我都能懂。更是心疼他心里藏着事,硬要自己扛。” 明夷愣了一下:“你知他心里藏的什么?” “不知,但必定是让他极其痛苦,放不下的事。但他说与我一起时,似乎便能放下一些。我也不想勉强他说出来,只要我能让他一笑,便满足了。”成言说得深情,让明夷都羡慕起邢卿来。 葵娘看着成言,眼中盈盈有泪,却非哀怨:“成大侠一定要和邢卿师父好好的。” 成言反被她逗乐了:“不要叫我大侠了,跟胤娘那样叫我言哥哥就好,我也想有个这么可爱玲珑的小妹妹。” 葵娘乖乖点头,看来已经接受了这个角色的变化。毕竟是小女孩,暗恋的感情,升华成亲情,自己也好接受。 “你先送葵娘回去,我等着,一会儿再来,我们一同去少尹府。”明夷看天色也差不多,安排二人。 葵娘说了句:“今晚我得回行露院,殷妈妈说绫罗走了,人手不够,让我回去帮着唱曲。” 明夷应下:“好,那你送葵娘去行露院。葵娘万事小心。” 成言返回不到一炷香功夫,明夷刚把铺子收拾了一下。算下时间,伍谦平总是衙门最后一个离开,现在为时尚早,便到容异坊要了些酒菜,简简单单,腊牛肉,拌三皮丝,黄河鱼,都是凉菜,不怕耽搁。又要了两盅银耳枸杞,一盘儿桂花糕,两瓶西域葡萄酒。借了个食盒,都带着走。 容异坊毕竟不是一般的饭馆,给客人预备可以借走或直接买走的食盒都是精致无比。黑亮带红的漆盒,面上是螺钿的仕女图,第一层侧面儿缀着半颗半颗的浑圆南珠,第二层缀的是河田的玉珠,第三层特别高,用来安置汤盅,不易泼洒,侧面则是一条条镂花的金片儿,做成闺阁里头的华创模样。怕是这个食盒都够一般人家半年吃用。 账房懂事,特意说了声:“夏娘子交代了,这食盒旁人只能借,唯有明娘子,若是喜欢,不用归还。” 明夷也不与他客气,这食盒,就当是送与伍谦平的薄礼,这种流光溢彩充满铜臭气的东西,他必定喜欢。 与成言一人一马缓缓到少尹府门前,算来伍谦平也快到家了。 果然,等了一刻多些,伍谦平骑马而归,见明夷立在门口,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陪伴,他眉头皱起,下马走了过去:“有何事?” 明夷指了下成言手中的食盒,抬了下自己手里的酒瓶儿:“带些酒菜,与少尹共享。” 伍谦平扫了眼食盒,神色松快了些,眼睛又落在成言身上:“见过,不过是在缉捕文书上。” 明夷嘿嘿笑着:“这位是我们拾靥坊新聘的成博士,挺机灵能干的,而且放心,信得过。” 伍谦平嗯了一声:“那好,你让他先回去吧,我与你喝酒便是。” 明夷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晃了下,又收回去:“我来自然还有正事,一会儿还需要他做护卫。让他在外等着吧。” 伍谦平心知是店铺之事,无可奈何,向成言说了句:“那稍躲远一些,怕惹人闲言。” 明夷向成言点了点头,他乖觉,送上食盒,牵马走开:“娘子出门踏地三下,我即刻出现。” 伍谦平又看他一眼,回头领明夷进了门。 老管家看到明夷,脸色阴沉,接过食盒,微微舒展了些:“明娘子此番如此客气。” “是啊,谁让我拿走你们家两只灯笼呢?这个食盒就当赔你的。”明夷越来越喜欢与这老儿逗乐。 老管家不苟言笑,只说了句:“谢娘子体恤则个。” 明夷扯了扯伍谦平的衣袖:“怎么?丢了灯笼你还罚老管家的俸禄不成?这也太刻薄下人了。” 伍谦平笑道:“他只是不想家里有个难伺候的当家主母。放心,明娘子还看不上我们少尹府呢,不会进来的。” 老管家脸上的皱纹又少了些,不过心里又不舒坦,转眼瞟了眼明夷:“明娘子这眼光也太高了,大约是想进宫做贵妃吧?” 明夷被他呛了,又不好与一个老人家过于计较,只得打个哈哈:“承老管家贵言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云诡 少尹府的老管家话是越来越多了,且挺难伺候。想嫁进来,看不上你,不想嫁了,心里又不舒坦,觉着自己主子被抛弃了。伍谦平也不像从前那样出言制止,明夷觉着,他心里头还是有些介意的。 不过这些都只是芝麻小事,伍谦平的冷静不逊于她在晚唐认识的任何一个男子,甚或,都要略胜一筹。这人,能把自己七情六欲都舍了,一门心思为着保全自己的身家与官位。兢兢业业做,点点滴滴贪,满满当当赚,战战兢兢活。也不知他这是自得其乐,还是自食其果。 这次,看在手中酒菜份上,明夷被带进的终于不再是书房,而是宽敞的厅堂。 中有一套普普通通的桌椅,就像平常人家吃饭所用。厅堂虽不小,却无甚装饰。仍摆了个书架,扫一眼,皆是普通典籍,简直称得上是开蒙的读物,落了薄薄的灰,看来许久没被翻阅过。放在这里,只是个廉价的装饰作用,省钱,更显得清廉。 墙上的字画,内容平平,或鼓励好学勤政的诗词,笔锋缺些锐气;或画着田园牧童,鸡鸭牛羊,画工平平无奇。这里头,也见得心思,似像来者宣告着:我只想好好做个官吏,早日回归田园。 “这些字画是谦平兄的手笔?”明夷看着这些书画,总觉着与其人相差甚远。 伍谦平点头:“随意之作。” 明夷目送老管家退出去取杯盏,轻笑道:“我看这可不是随意之作,乃是谦平兄十分用心掩饰锋芒之作。” 伍谦平不以为忤:“自然是瞒不过明夷。只是官场之上,才过于外露为凶。志高于才为愚。滴水不漏才是学问。” 明夷拱了拱手:“谦平兄的处世,明夷甘拜下风。” 伍谦平轻哼一声:“明夷活得快意舒畅,为兄羡慕还来不及。” 明夷打开食盒,一一摆放,老管家也送来了碗箸杯盏,知趣退下。明夷细心布上,伺候周到。 伍谦平难得有了丝笑容:“今日明夷有些不同?” “如何不同?”明夷问道。 “今日你从容许多,应当是未有怀着所求而来。”伍谦平端起酒杯,闻了闻沁人的香味,“好酒。” 明夷回神一想,确实如此,以往来,总惴惴不安,一半因为不知他底细,一半因为有求于人。今日来,只是循先前的许诺,没有什么变数。心里舒服些,看他,都顺眼些。 “可我总是无所求而来,岂不是谦平兄少了许多所得?”明夷回想着这一次次送上的金银宝贝,也是有些心疼,尤其为了成言送出去那只翡翠如意,虽不是自己掏出来的,也觉着白白给出去个稀世珍宝。 伍谦平饮了一口:“若是旁人,无所求我懒得应酬,有所求我也不敢随意收受。但明夷不同,有所求我便有所得,心安理得,无所求我更是乐意,可以与你惬意共饮。” 明夷早已心无涟漪,敬上一杯:“谦平兄可太会说话了,倒令我有些自惭形秽。” 伍谦平轻轻摇了摇头,取了块雪白芬芳的桂花糕,看了会儿:“这桂花糕便像极了一种女子,外表软糯,内里坚韧,有桂花的甜香,又有几分米酒的醇厚,牙口不好的,可要因她受罪。明夷觉得这种女子如何?” 明夷心知他今日是有心**,并不怯场:“品鉴女子,我哪及得上风流倜傥的谦平兄,我啊,只是爱吃。知道这桂花糕若是粘上了,就很难分开。如果是女子,遇到心仪之人,也当是万劫不复。若非心中良人,便如隔了夜的桂花糕,食之无味,两不欢。” 伍谦平岂会听不出话中意思,哈哈大笑起来:“那为兄只有祝贺明夷,早日黏住你的良人。” 过了这个话题,桌上气氛又好了起来。 “这酒菜十分出色,是容异坊的?”伍谦平说着酒菜,眼睛却在食盒上打量。 “是,恐怕长安城难有超越容异坊的食肆了。”明夷对容异坊的饭菜可是心服口服,虽比不得现代的调味多样,胜在食材优质,火候到位。 伍谦平摇了摇手:“长安最好的美味,都在某些人的官府之中,富商虽可购得珍贵食材,聘得一流的厨子,却不及一品高官可以享用各地进贡有价无市的极品,聘得未必为金钱折腰但不得不对权势低头的名厨。食肆中一粟一菜都得计较本钱,官府内再好的东西都与草芥无异。” 明夷瞪大了眼,这道理她懂,只是没想到伍谦平会与她说出这些:“谦平兄可曾尝过那官家的极品?” “见过。”伍谦平又喝一口,“我毕竟是府尹大人最信任的副手,你也知我们大人是崔氏正统。当年宰相府家宴,我有幸列席,席上八成都是崔家亲属。那些酒菜……我看,我装做吃,却不敢真的多吃,你知为何?” 明夷摇头:“难不成怕有人下毒?” “呵呵,谁有那能耐。我不敢啊,我怕我的舌头记住了那些味道,此后,每一餐都念着那种味道,心中的不甘和企图就会爬出来,爬到脸上,爬到我的书案上。然后,啪!”伍谦平突然用手掌拍了下桌子,“就想拍死一只虫豸一般,被人拍死在桌上。” 明夷被他那一下吓得不轻,也被他真心实意一番话说得心跳加快,不知如何应对,要开口,被伍谦平摆手制止。 “我知道谁也帮不了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现在的处境。明夷,我只有和你说。你不在这个权利圈中,也不在江湖之中,所以我信你,不会防备你。除了老管家和你,我谁都信不过。”伍谦平又喝一口,看似有些微醺了,看着明夷的眼睛,直直的,“答应我,不要涉足江湖。你是女子,难近官场,但我知道长安现在几个帮派之间波谲云诡,我不希望你卷进去。” 明夷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不近官场我懂,可是不近江湖是为何?江湖会与你仕途有关吗?” 伍谦平深深看她一眼:“明夷,我要你亲口说,我还能如过去般相信你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无间 明夷自认为今晚她遇上了穿越以来最难回答的问题。 请,请问,当初这位大人是怎么就那么相信丰明夷呢? 今天的自己又到底值不值得他相信?明夷觉得,大概是不值得的。如果为了时之初或洪奕,她会毫不犹豫出卖伍谦平。如果为了连山、成言、夏幻枫、葵娘、绫罗甚至邢卿,或为了很大一笔银子够她会活一辈子,那么,在人性的挣扎之后,她还是会选择出卖伍谦平。 但伍谦平也未必就和这些人站在对立面啊?目前来说,还不是进水不犯河水,而且能通过她这个桥梁互相受益,岂不是最完美的情境? 回答,总还是必须的。 明夷用坚定不移的对视回应着伍谦平的眼神:“你自然可以相信我。” 伍谦平仰头长呼一口气,像下了决心:“好吧,我就赌这一次。” 伍谦平其后所说,还真出乎明夷的意料之外。 半个月多前,京兆尹崔大人与他一同得到了前宰相崔铉大人的接见,且是一场秘密会见。那一日,他才得知,崔家近十年来都在布局于江湖,扶持了天一帮、申屠世家和桃七帮。这三家能做大,宰相府可谓出钱出力,尤其利用崔家的势力在地方上给他们铺平了道路,对阻碍三大帮发展的其他帮派动用官府力量扼杀在摇篮之中。 因此,这三家对崔氏也发誓效忠,同生共死。 明夷听到此,恍然大悟状:“难怪三大帮崛起如此迅速,那崔氏把持江湖难不成要造反?” 伍谦平冷冷一笑:“那不至于,只不过一方面可以用江湖势力在民间敛财十分方便,且可作为耳目亦可作喉舌,能听到天下民声,也可散播有意的谣言;另一方面这就想拥有了一大批极品兵器一般,朝堂有什么异变,崔氏若被动摇,江湖必乱,对方势力一家老小恐怕难以生还。” 明夷深深点头:“那看来,要在朝堂成气候,必须要有自己的江湖势力。” “是,崔氏收到风声,一向假装恭顺谦卑的令狐暗中在联络一些新起的帮派,想进行笼络。崔铉曾任宰相,虽遭罢免,家族势力不减,依旧住着宰相府。况上近来常召见崔铉商议政事,并拟明年开春即让其重掌相印,关键时刻,绝不能让令狐家闹出乱子来。”伍谦平神色阴晴不定,似乎并未完全押注于崔氏。 明夷料定他如今受到崔氏重用,转投令狐这种前途未卜的主家不太可能,便也安慰道:“崔氏根基深不可测,不会轻易倒下。” 伍谦平点了点头:“崔铉原先委以重任的联络使不幸丧命,于是京兆尹大人便举荐我继任联络使,暗中与三大帮接头,沟通双方之意。” 明夷握拳道:“恭喜谦平兄,这可是最为关键的位置,可见京兆尹大人和宰相大人对你的信任。” “是,我在官场如履薄冰这么多年,总算真正受到了崔氏的接纳,这个任务,我觉得不能出错。错了不止前途尽毁,可能与前任联络使一样,尸骨无存。”伍谦平深深看了明夷一眼,“这个身份,原本是任何人都不能知晓,即使是妻儿父母。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若有一日我走得不明不白,老管家已老,不知还在不在,只能烦劳明夷为我立个衣冠冢,让我不必游荡无依。” 明夷没想到伍谦平提出的是这个要求,无比错愕,对刚才盘旋于心要为多少人选出卖他的念头感到羞愧,眼中有些微热:“放心,若有那日,我为你立牌位,日夜供香。” 伍谦平笑得有些苦涩:“在那一日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劳烦明夷。” “直说便是。”明夷此刻正心潮澎湃,一口应承。 “我知道明夷与上官帮派有来往,希望能帮我打听消息,看令狐家是否有联络上官帮派,若有,打算做些什么。”伍谦平打开汤盅,甜汤犹有热气,白雾往上蒸腾,令他阴鸷瘦削的脸稍稍多了些柔和。 明夷愣住了,脑子幸好还能转动。是啊,既然伍谦平当了联络使,必然与三大帮的帮主都见过了,难怪前一阵容异坊东市开业,龚君昊与申屠兄弟都能赶来,恐怕陶三娘那时也在长安,只是不肯给这个面子罢了。 龚君昊和申屠兄弟都知道夏幻枫是上官帮派的人,因此才对上官网开一面,那么,伍谦平自然也知道了。只是,他如何知道自己清楚夏幻枫在江湖中的身份?或者只是想诈她是不是欺骗? 明夷本想说自己不知道夏幻枫是江湖人,只当她普通掌柜。但转念一想,不能冒险,万一他有消息自己见过石若山,还十分熟稔的模样,那不就立刻穿帮了?她带石若山去行露院,看到的人可不少。而且,殷妈妈也未必不是崔氏的耳目。 想清楚了,明夷决定尽量少说谎。 她解释道,确实知道夏幻枫是江湖中人,但什么帮派什么势力,自己也搞不清楚。倒是夏幻枫帮她拉生意见过各帮派的人,自己也是云里雾里。前一阵上官帮派帮主石若山来,自己为了还夏幻枫多方照顾的人情,带他去了行露院喝花酒。 明夷从伍谦平的眼里,看出他对自己所说很是满意,看来他定然是掌握了一些消息的,从而确认自己对他算是坦率。 明夷决定扮得更像一些:“我认识些江湖人,只觉得可以给我生财路,万一有事,也好找些帮手。没想到谦平兄到了控制天下的境界,老实说,我怕,不想趟这浑水。现在让我给你做探子,怕是到时没给你立牌位,我的性命就丢在哪个荒山野岭了。” 伍谦平安慰道:“怎会。你与我多有来往,世人皆知,本来你若肯嫁进来,更是名正言顺。除了京兆尹大人和宰相大人,无人知我身份。我既不暴露,你又怎会被发现。只会以为你我有私情罢了。” 明夷唾了一声:“男女之事就别提了,我还想能嫁得出去。只是我为谦平兄如此冒险,总不能没有一丝补偿。” 明夷笑嘻嘻看着伍谦平,等他抛出价码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势 伍谦平看着眼前眼睛笑弯的女子,也摸不透她想法:“明夷想必常腹诽我悭吝好财,莫不是要做我的同道?” 明夷摇了摇头:“钱财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无论有官府的势力还是江湖的地位,纵使不求财,财也如喷涌之泉,水到渠成。” 伍谦平不甚明白:“如明夷所需是官府势力,我虽力薄,但力所能逮义不容辞。从商,求的是利,以明夷的手段,加上我的薄力,还怕赚不到金山吗?” 明夷捻起剩下已经凉透的桂花糕,翻过来翻过去看着:“从商,求利是第二,最要紧,求保全。你也知道长安的江湖会掀起大浪,随着三大帮进来,稍有野心的帮派都会陆续跟进。长安的钱,没那么容易赚了。稍大些的商户,定需要选择个码头。” 伍谦平点头赞同:“这已成定数。明夷的意思,是想我帮忙牵线,让天一帮做你背后靠山?问题也不大,只是需要些时日,我与三大帮才刚建立联系。” 明夷取出三块桂花糕,放在桌上:“这是三大帮,已经成了规模,上一个联络使死得不明不白,只有四方力量知道他的存在,崔氏和三大帮。如他未有外心,崔氏不会自断臂膀,那么,三大帮中,未必就没有人想要脱离崔氏的掌控。你,还需自保。” 伍谦平不得不承认:“我也有此顾虑,这个差事虽然重要,但吃力不讨好,我也做得如履薄冰,但作为个外人,想要得到崔氏在仕途上的助力,我没有选择。” “即使三大帮没有反心,他们对你这个新任联络使又能有几分信任?他们羽翼已丰,不是当年需要崔氏扶助的阶段了。如今,崔氏对他们更多是管控和利用,他们对你这个突然上任的联络使必定存着戒备和敌意,表面功夫会做好,私下会如何谁也不知道。”明夷开门见山,直指伍谦平软肋,“对我而言,也是一样。如果你介入,把我拾靥坊放在台面上,天一帮必定不会真心相助,而你我合作的事情,也很可能被挖出来。” 伍谦平看着桌面上三块桂花糕,眉头紧皱:“明夷认为,该如何破局?” 明夷拿起一块腊牛肉:“你觉得上官帮派如何?” 伍谦平想了想:“上官帮派在江湖上算是很安分,与三大帮能和平相处,一来是势力一直只在扬州一处,二来应当是有善于转圜的高人,想来,就是夏娘子了。” 明夷将腊牛肉轻轻放在桂花糕上,自己心里也琢磨了会儿,如今在她与伍谦平的关系中,伍谦平有财、有权,又有三大帮的联系,她只有拾靥坊这么一个招牌,显得极不平衡。而且既然她关上了男女感情这一道门,就需要更多筹码,与上官帮派的关系,就是这个最重要的平衡点。 “我与上官帮派的石若山接触过,算是关系不错。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帮派各大元老之间算是个和事佬,毕竟是老帮主唯一的女婿,坐定了明面上的位置。但上官帮派实际控制者,是夏幻枫,她与龚君昊和申屠兄弟关系匪浅,这也是上官帮派一直平安无事的原因。”明夷将能说的都说了,不拿出些料,无法说服伍谦平。 伍谦平大概是想起了夏幻枫风姿绰约的模样,嘴角微扬:“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力量。” 明夷见他表情,更是安了心。世上男子,无论伍谦平还是龚君昊,申屠兄弟,口中说不可低估女子,心里头实际只将女子当做长袖善舞的附炎趋势者,从未将她当做真正的对手。这也就是夏幻枫作女装的聪明之处。 明夷决定再加足料:“夏幻枫与我同为女子,总是亲近些。她看中我拾靥坊即将推出的会员服务,能拉拢一大帮高官富商的家眷,得到最及时真切的消息,甚至能左右一些风向。因此与我成为搭档,让我深入上官帮派的核心。” 伍谦平大出所料:“你从未与我说过。” 明夷笑道:“原以为你与江湖并无瓜葛,我想与她合作,无外乎是看好上官帮派的发展,想找个江湖上的靠山。” “会员服务……明夷你总是有些石破天惊的好点子,详细与我说说。”伍谦平的兴致越来越浓。 “我打算在新昌坊大宅弄一间承未阁,专门接待富商高官的家属,上到公主,下到帮主夫人。我原本就做水粉生意,并不引人注目。至于如何运作,我还在筹划中。”明夷也想打探下殷妈妈的后台,“如今长安城中,信息最为集中的,一是第一青楼行露院,客人非富即贵。二是暗中营业的竹君教坊,招待好男风的官宦富豪,客人实力在行露院之上。你可有消息,这两家背后是什么势力?” 伍谦平摇头道:“京兆尹大人也提过,连他都摸不透这两家的底细,可以肯定的是,与崔氏无关。他怀疑是不是与神策军或丽竞门有关,这两家,是崔氏都难以插手的。” “神策军我听过,是马元贽马大将军的属下,但似乎近年式微,逐渐被圣上投闲置散。” “马元贽的势力根深叶茂,仗着护驾之功,圣上虽有心移除,也不能贸然行事,只以内阁相位与之制衡。宦官原本就擅疑忌,好走偏门左道,以青楼教坊为掩饰,监视城中乃至官场动向,也是情理之中。” “丽竞门呢?”明夷希望从伍谦平口中得到更多信息,他说得越多,越表示对自己的信任。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丽竞门是圣上直接管辖的一支死士力量,据说其中死士不仅武功高强,手段毒辣,更极其忠心,宁死不折。” “如果是这两边的人,确实难以撼动。所以我们才想,用承未阁来担当间者的职责,如此,上官帮派便在江湖争霸之中,占了极大的优势。”明夷可说是和盘托出,就等着伍谦平表明立场。 伍谦平思虑许久,酒又喝了两盏,始终有些犹疑不决。毕竟,背叛崔氏,不是一般人能下的决心。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棋 明夷见伍谦平许久下不了决心,又加码:“上官帮派要借我承未阁的耳目,不过是为了寻找官场的靠山,以免有一日与三大帮反目,缺了资本。而谦平兄你呢?如果你愿与我继续坐同一条船,承未阁也就是你的耳目喉舌,能带来什么,谦平兄应当比我清楚。” 伍谦平咬了咬牙,看得出心里的天平已经倾斜:“你的意思是要我暗中与上官帮派和合作?只是崔氏要我打探出招徕新兴帮派的势力,我如何交差?” “这个我可以保证,会说服夏幻枫与你合作,将去招徕上官帮派的势力挖出来,交到你手上。”明夷也是一边游说,一边在思虑三方的关系。 伍谦平有些将信将疑:“我只是个小小的少尹,招徕他们的势力即使不如崔氏,也必定比我力量大的多。夏幻枫为何不直接依附于这个势力,或干脆投奔崔氏呢?” 明夷心里笑他当局者迷:“夏幻枫要的是光大上官帮派,你要的是平步青云。如果夏幻枫投奔崔氏,她最多可以将上官发展成天下第四帮派,永远屈居三大帮之后,其他也就罢了,她尤其鄙夷陶三娘的做派,怎可能居于她之下?” 伍谦平会意:“女子之间的争斗我还是明白的,何况确实夏娘子相貌才华都在陶三娘之上。” 明夷此言,不过为了帮着夏幻枫掩盖他更大的野心,这些,不能让伍谦平知道。即使是搭档,互相猜忌也难免。 明夷继续说:“至于那一派神秘的势力,目前江湖上与上官帮派并驾齐驱的新兴帮派没有十家也有八家,上官帮派并无出类拔萃之处,那神秘势力肯花多少力量去培养?他与崔氏之争鹿死谁手都不好说。若输了,恐怕上官帮派只有覆灭瓦解一途。她不会用帮派去冒险。” 伍谦平听来也觉得有理:“夏娘子就对我如此有信心?” “夏娘子在我面前可是对谦平兄称赞有加,说她见了许多江湖能人、高官显贵,唯有伍少尹是真英雄。”明夷知道对于男人而言,美人的青睐总是受用的,“况,我十分了解夏娘子,她若知道了目前情状,定然愿意依附谦平兄,因为纵使不能动摇三大帮,这个选择也不会让上官帮派受灭顶之灾。” “愿闻其详。”伍谦平的兴趣越发浓厚。 “上官帮派要做大,迟早有一日要杠上三大帮,到时,龚君昊与申屠兄弟毕竟是枭雄,也不会为了私情网开一面。如果有谦平兄相帮,她至少能得到三大帮的消息动向,灵活处理,找到翻盘机会。”明夷耐心解释,“当然,这都是后话,我也不想谦平兄涉险。我们要做的,是让崔氏与神秘势力直接对上,让三大帮与其他新兴帮派一决雌雄,鹬蚌相争,我们便稳坐钓鱼台。” “到时,谦平兄是要在这二者之间择良木,或是在两虎相伤而又通过承未阁建立自己的官场关系之后,一枝独秀,都是有百利无一害。同样,上官帮派要的也是三大帮与其他帮派两败俱伤,得到喘息机会暗中做大,一举成名。”明夷又夹一块牛肉送到伍谦平碗里,“只要二者居其一,无论是上官帮派有了平步青云的谦平兄帮持,还是谦平兄得到做大后的上官帮派支持,都能让对方获益。” 伍谦平将牛肉送入了口中,已露笑意:“那明夷又得到了什么呢?” 明夷心知尘埃落定,笑靥如花:“我是最大赢家,有了大帮派的靠山,又有了高官伍大人的回护,还有着承未阁这个大金山,自然可以呼风唤雨。说到底,不过是能安安心心把钱赚了,平平稳稳度过余生而已。” 伍谦平敬上一杯酒:“那就预祝明娘子呼风唤雨,马到功成。” 明夷也没预料到今日这一餐,能得到这么大的益处,当然也没忘了来的本意,将铺约和收据送上:“铺子我从夏娘子手里租的,这也算谦平兄与夏娘子的头一次合作,天意。” 伍谦平扫了一眼,少有的爽快:“没问题,一会儿随我去书房取钱。” 酒足饭饱,伍谦平也喝到了七成醉意,借酒问道:“我看那位随你来的成博士样貌俊秀,年轻健壮,也是难怪明夷瞧不上我了。” 明夷知他会错了意,也无心解释,便当自己好色贪恋少年:“少尹夫人虽风光,到底拘束。我这野马的性子,还是找些好驾驭的小郎,享一时风月即可。” 伍谦平尤有妒意:“你为这位爱郎也是费劲了心思,人命也搭上,如意也送上。真是千金买笑大手笔啊。” 明夷抛了个媚眼过去:“也不过图他几年壮健,谦平兄何必羡慕,待有一日,谦平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的美色岂不是都在你高床之上。” “哈哈,美色易得,这七窍玲珑心世间少有。也罢,我无这福分,能与明夷同舟共济,于愿足矣。”伍谦平起身,身子尚还平稳,“走,取了钱去,否则我醉倒了,老管家可不会让你带一两银子出门。” 银子到手,交易完成得如此漂亮,明夷忍不住雀跃,与成言碰了头,直奔行露院而去。 成言自然是一头扎进了邢卿房里把酒当歌去了。夏幻枫还没到,明夷正好与洪奕诉说今日所得,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 洪奕听着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仅咂舌:“你说你怎么到了这里之后,功力一日千里。之前做个总监还真是委屈你了。” 明夷眉飞色舞,也只有在洪奕面前,是一丝都不需要掩饰:“我也不明白,以往只以为自己是为了邱志,为了钱财带来的安全感才醉心事业。如今我才明白,你家幻枫所追求的这种感觉,运筹帷幄,尽在掌中。这种成就感,大概唯有爱情能与之匹敌。” 洪奕戏弄她:“若这盘棋与你的时之初不可兼得,你如何选?” 明夷呸了一声:“别给我乌鸦嘴,天下与美色,我都是当仁不让。” 两人嬉笑着,忽听得楼下嘈杂声大起,似有人砸场。 第一百七十七章 闹事 听到楼下的嘈杂,明夷和洪奕起先并不在意,在这种风月场所,争风吃醋或不满被花魁冷落而闹事的隔三差五总会有,虽然行露院门槛不低,一般客人无拜帖不得入,但这儿原本就是男人们招呼客人的上好选择,难免熟客带来的客人有酒品差的,小打小闹常常有。 这些事儿殷妈妈出面没有摆不平的,先礼后兵,无外乎先敬酒再美言,安排两个水灵的小娘子莺声燕语靠上去,一般的火气便也消了。若还有不长眼的,她也不会犯怵。来闹事的,身份不会多尊贵,否则做不出大庭广众不要脸的事儿来。包房里随便出来位爷,都能让长安震三震。碰上真混账不懂事儿的,坊正手下养的人和殷妈妈的亲兵一样,随叫随到,扔他去河边晾着就是。 过了会儿,灵儿过来啪啪敲门,打开门看,这丫头一贯冷冰冰的脸也有些惊慌了,可见事情不简单:“师娘子,快下去看看吧。殷妈妈这会儿不在,楼下有个醉汉闹事,硬要葵娘陪他,拉扯间葵娘挠了他,他不依不饶要打要杀呢!” 一听事情关乎葵娘,明夷和洪奕都上了心,直往楼下跑。跑一半,明夷想起件事儿,又上去敲邢卿的门。 邢卿过来开门,明夷闪挪进去,叮嘱成言:“一会儿楼下有什么动静你也别露面,可能得招来官府的人,你要是出了手就太招眼了。” 成言听明白了:“好,我知道了。娘子为我脱身花了不少功夫,不能白费。娘子小心,莫强出头。” 明夷点了点头,匆匆下楼。 楼下桌椅歪斜,大厅的客人走了一半,毕竟吵闹是败兴的事。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莽汉正拉着葵娘的胳膊,葵娘的衣衫被他扯破了一半,露出粉白的玉臂和亵衣来。葵娘毕竟还是黄花闺女,羞愤得满脸通红,却不哭闹,咬着牙狠狠瞪他,一丝不让。 络腮胡满身酒气,嘴里没一句能入耳的,无外乎骂她当了表子还立牌坊,能让他痛快一宿是她的福分之类。 葵娘平素招人喜欢,又不与姐妹们争生意,各位花魁娘子都愿意护着她。一位花魁娘子轻轻搭住了他的手,慢扭蛇腰,使尽媚术:“这位爷稍安勿躁。我们这位小娘子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强扭的瓜不甜,你看她也不知情识趣,有何滋味。不如让我陪爷多喝几杯,再上楼满满叙。” 络腮胡毫不领情,一掌将她推开,那位花魁娘子差点儿坐倒在地。 他骂骂咧咧道:“若不是倌儿我还不要呢,谁瞧得上你们这些千人骑万人跨的,那我不是有个半个长安城的连襟,这种抢着当乌龟王八的事儿谁爱干谁干去!” 这一番话出来,惹恼了大厅里留下看热闹的客人,这不是骂他们乌龟王八吗?于是纷纷上前训斥,亮出身份想要吓到他。这些客人不是富商就是各衙门的老爷,一个个肚满肠肥,肩不能挑,反观这络腮胡,虽没带兵刃,不似武林中人,但身体壮健,力大无穷。客人们或说理训斥,或想掏钱了事,或用官位相逼,络腮胡一个都放在眼里,反而给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客人一个个吃了暗亏又不好与醉汉计较,走得越发多了。 明夷向灵儿打听了下,确实棘手。这人是桃七帮的一位堂主带来的,说是和陶三娘在做蜀锦生意,堂主自己有事先走了,留他一个。这种来历不明与江湖人做生意的,有的是得来容易的钱,不在乎钱,走的是黑白不明的道,不畏惧官。而且还不算帮派中人,没有管束,更无义气道理可讲,属于最不要命的。 洪奕想过去,明夷拽了一把:“你要如何?当心他把你也吃了。” “碰我一下,自然有人帮我把他灭了。”洪奕一脸傲娇,倒是让明夷羡慕,知道有一个定然会为自己出头的男人,这底气,她服。 看那络腮胡与客人们互骂一阵,又砸了几张椅子,拉着葵娘的手没开过,葵娘又打又踢又咬,完全动不了他分毫,他嫌烦,一巴掌扇了过去,葵娘哪受得了那么大力,一下子懵了,想是眼冒金星。络腮胡干脆把她抬在肩上,楼也不上了,要往外走。 明夷虽理智,也着实受不了这个,拉住洪奕,耳语道:“你跑他前头说几句,吸引他注意,当心安全。我从后面找个椅子砸他脑袋,能砸晕就好。砸不晕我们带着他满场跑,拖到你男人来就好。” “没问题。”洪奕大概是想到夏幻枫一会儿会如何教训那络腮胡,一下子精神百倍。 “大爷,留步。”洪奕婷婷袅袅走过去,**一伸。拦在了络腮胡面前,笑吟吟道,“我可不是来拦您的,人您尽管带走,我这儿该办的事还得办。” 伸手不打笑脸人,络腮胡上下打量了一下洪奕:“这位娘子真是十足风韵,只可惜今天我瞧好了肩上这个,下次啊,下次一定光顾你。” 洪奕又拦上去:“我们行露院的倌儿第一夜,必定要送个春宫枕,里头有春宫图若干,可教小娘子把爷伺候得更舒服。” 络腮胡已经没了耐心,推了洪奕一把:“这事儿我教她就是了……” 话未完,明夷的板凳脆生生折断在络腮胡脑袋上,一声响,所有人都看呆了。 明夷见络腮胡身子都没摇晃一下,心知不好,大喊一声:“跑!” 便看络腮胡放下了葵娘,反身一把去抓明夷,明夷早有准备,也熟悉地形,带着他满大厅转。络腮胡酒喝不少,步伐踉跄,没讨到便宜,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去抓洪奕。洪奕这大长腿也不是白长的,直接跨步往楼上跑,又转个圈跑下来,指望着这醉汉一头栽下去才好。 络腮胡被两人逗弄一番,跑了个气喘吁吁,又受了一下打,难免头晕眼花。看二人衣袂飘飘不好抓,突然脑子灵光起来,满场找葵娘。 葵娘个子小,体弱,又受了惊,躲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络腮胡骂了声娘,向她伸手过去:“老子改日来弄那俩娘们儿,这个今儿要定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探秘 络腮胡手还未触到葵娘,只听一声巨响,他健壮肥硕的身体竟似一小小沙包一样被踢到了空中,撞到二楼的围栏上,将围栏压断了几根,恰落在明夷脚下。 明夷见他脸朝上一脸狰狞,上半身挂在二楼,下半身荡在半空,怕掉下去瞪大了眼要来抓明夷的脚,明夷心下恶心,使劲儿往他头顶上踹了一脚。他整个人便直接摔到一楼地上,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像一头死猪砸到地面一般。 明夷不用往下看,只需转脸看洪奕的表情,已经很明白。洪奕樱唇微启,双手互握在胸前,眼角眉梢都是追星少女般的光亮,恨不得跳起来为偶像助威。 夏幻枫,哦,以冯桓的身份站在厅中,一身月白,绣带精美,身配琅,发髻未乱,额头无汗,虽不如时之初那般高大,却自有一番风流韵味,正配得上玉树临风四个字,翩翩佳公子不遑多让。 厅中只余行露院的花魁娘子与小厮,见地上半死不活的络腮胡,仓皇无措。 夏幻枫将地上的络腮胡拎了出去,近两百斤的重量,在他手里像一只土狗般,分毫不费力。扔到街上,仍未放过,听咔嗤两声,砸晕的络腮胡痛醒过来,嚎叫不已。 夏幻枫训斥一声:“鬼叫什么,你脏手碰了我女人,我便断了它,再叫,我折了你喉咙。” 络腮胡哪敢再开口,晃着两条断手,呜呜咽咽踉踉跄跄跑开了。 小厮们赶紧过来招呼,夏幻枫摇摇手,往二楼去:“你们先收拾着,不用管我。” 洪奕身子早已酥软无骨,挪过去靠在他身上,嗔怪道:“冤家!你都看到他与我拉扯,怎不早些出现,吓死我了!” 夏幻枫瞟了眼明夷,笑道:“我见你与那贼说话时,明娘子扛起板凳一副神勇姿态,便想让你二人表现一下。后头野猪追美人的戏码也着实好看,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场景。” 听得他的形容,洪奕也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好啊,你看着我跑成那样狼狈,还笑话。今晚反正我是没有气力了,冯郎请回吧。” 夏幻枫搂住她,在耳边说道:“娘子没有气力无妨,郎君有的是气力,好生伺候娘子。” 洪奕满脸绯红,身上更是站不住了,全身倚靠在他身上。 明夷翻了个白眼:“你二人要缠绵尽管进屋去,别在这儿现眼。我带的东西在成言那儿,我去拿了给你便走。” 夏幻枫知她指的是伍谦平的银子,点了点头:“我在洪奕屋里等你。” 明夷捏了把洪奕的腰:“忍着点儿,别一会儿让我看到活春宫。” 洪奕唾了一声,也不与她计较。 明夷去邢卿房里取了东西,把方才的事儿简单说了,让二人放心厮磨。 将银两给到夏幻枫手里,明夷才算是放下了心中担子,准备回老宅去。 夏幻枫喊住了她:“今日这一闹虽然事小,你还是去找殷妈妈交代下。你应当知道她在哪儿。” 明夷一头雾水:“为何需要交代?那人会回来找事儿吗?” “应当不会。他既无武功,不算江湖中人,又不似官家,看样子只是个混混。不知这长安城里的规矩,仗着酒胆敢胡来,但凡殷妈妈在,也早给他料理了。只是,平白无故你也不好去教坊,如今有这个理由,我想你去教坊再探一探。”夏幻枫毕竟老道,想到的事儿总比明夷多一点。 明夷这才明白了,殷妈妈的靠山一直是他们心中最大的谜。夏幻枫从江湖中打探过,三大帮与她都只是泛泛之交,台面上应酬的关系。伍谦平又否定了她与崔氏的关系。更让明夷介怀的是,她竟然与缪四娘有交情。殷妈妈的旧相好武将与缪四娘的兄长交好,那岂不就是与时之初的阿爷有往来?她身上可能有解开时之初真正身份的钥匙。仅有此一项,她便义不容辞,要进一步接近殷妈妈。 明夷一口应下,告辞往竹君教坊去。 竹君教坊其实与行露院相隔不过百米,相信也是殷妈妈为了方便照看。寻常人不得其门而入,来者都是心知肚明来此寻欢。 明夷叩门,让通传拾靥坊明娘子有要是求见坊主,未几,岑伯亲自来将她接了进去。 明夷笑脸迎人:“劳烦岑伯了,怎敢让您亲自来引路。” 岑伯也十分客气:“坊主交代了,明娘子是信得过的人。” 明夷听来便知殷妈妈把自己识破她身份的事告诉了最信得过的岑伯,至于自己人何解,她不敢揣测。也许这三个字只是用来麻痹她而已。 “坊主在吧?那边出了点事,我想面告。”明夷觉得岑伯应当是知道行露院也是殷妈妈所开,便模糊一说。 “坊主听闻了,只是今日教坊有大事,实在走不开。”岑伯将她带到经常等候的那间房,唤小厮送茶和糕点来。 明夷转念想,也是,殷妈妈既然在这儿有岑伯,在行露院想必也有信得过的人,可以在重要的时候传递消息。只是教坊有何事竟然比人家砸了行露院还重要?她追问道:“教坊是出了什么事吗?” 岑伯表情平淡:“谢明娘子关心,无事。只是有一些重要客人要陪,一会儿坊主能抽身了,会立即来看望娘子。” 说罢,岑伯退了出去。 明夷的好奇心被激到了极点。什么样的贵客比行露院被砸还重要?还得殷妈妈亲自做陪吗?难不成是幕后老板亲临,要有什么指示? 她看了眼周围,怕又如上一次般,找两个小郎来陪她。便安下心等小厮将茶点送上,又默默退下。再无人来,她大口将茶喝了两口,点心咬了一块,装出久坐假象,便悄悄走出了房。 夜里风凉水冷,院中红彤彤尽是灯笼,亭台水榭并无人影,平日此刻教坊中应当处处艳语,今日实在非同一般。让她疑心,莫非重要人物要来,因此闭门谢客,小郎们都退避了? 穿过院子往后去,一片竹林遮挡,走入其中,慢慢见到竹林后的灯光,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四君 竹林后的灯光来自一栋雕梁画栋的小楼,窗棂繁复华美,从里透出微微泛红的光芒。与寻常红灯笼透出的不同,是一种自带靡靡之气的浅水红,如此的灯光,若照射在白嫩的肌肤上,会是翻了倍的诱惑。 里头传出琴箫之声,都是辗转妩媚的靡靡之音,曲调中带着轻佻戏弄,似一潭清水中一众美人笑闹嬉戏,春色无边。乐声之外,更有笑声喝声叹声惊声,异常热闹。间或有类似起哄的声音,一阵哗然,一阵惊叫。 明夷未带灯笼,更易隐蔽,悄悄绕到小楼的一角,在灯光最暗的窗前从窗缝中往里探望。只觉里头传来一阵异香,明夷差点咳嗽出声,硬生生忍住了。 里头约摸有二十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服饰华丽,身材各异,体态看来多在四五十岁,肚满肠肥。每个面具男身边都陪着一位身着宽松白袍的小郎,白袍内似未着寸缕,优美的身材若隐若现。看到几个面善的,是曾聘用过的下八郎,其他的样貌稍逊,估计是未登上画册的小郎。每位小郎手中举着一只精美的青瓷盘,容量不小,里头堆满了一些银色物件。 明夷使劲儿观看,才看清最近那位小郎手中的物件,原来银色的是雕琢成男根模样的小银锭,着实精巧又怪异。 众人围着的,是一个天然石材造成的水池,池中一片红艳,满眼春光。明夷这才明白这异香何来,竟是水池中上好的西域葡萄酒。二十名白衣少年在其中懒洋洋或倚或立,白色的薄衫,染成浅红,贴着白肉,往下流淌着美酒,真似天堂中的雕塑一般。 明夷看得愣了,池中有画册中上八郎与中八郎,而辛五郎和贾七郎实际上殷妈妈已经将他二人送与拾靥坊,并不在此列,估摸着是另寻了两位凑上。 而最中间在池中凸起的异形石上坐着的,是四位从未见过的小郎。这四位的样貌,如在现代,定称得上男子天团,都有近一米九的身高,骨肉均匀,不可加减,肤润无暇,五官标致。气韵各不相同,有豪迈健壮英气十足者,有眉眼妖媚柔弱无骨者,有俊秀青涩,亦有色气满满。 这四位的样貌,任一人皆可使万人空巷。辛五郎贾七郎纵然貌美,使人望之心悦,但明夷对得久了,也渐渐习惯,无甚感觉。这四位,虽说不出是哪里出挑,但真是极为亮眼,若辛五贾七在此,必然会被遮了锋芒。或者,祸国殃民级别的容颜不分男女。 这四位如雕像般,并不把旁人看在眼中。周围的小郎总还在水中走动下,让溅起的酒珠儿湿透自己,招来看客的关注。酒珠儿偶有溅到中央这四位身上,都是毫不在意,任一丝红艳滑破雪白的袍身,却比那些湿透了的身子更加诱人。神色倨傲,旁若无人,仿佛真是佛前的童子一般,虽命贱,倒有压不倒的气场。 那起哄声,便是每次水滴溅到四位小郎身上,或哪一位稍稍往人群看了一眼,便一片哗然。 明夷对这酒池肉林的景象并没有感到过于惊讶,对于现代人,看多了微博上的段子看多了,多荒唐都不觉着新鲜。但亲眼看着,还是在觉着理所当然之余,忍不住一叹再叹。天下最完美的脸蛋儿,都是给了手段最黑的人。 这些戴着面具的,互相掩饰着身份,第二日同朝相对不尴尬。平素光顾,小郎们想必招呼周到,今日见这四位,虽正眼都不瞧他们,却给了他们不一样的刺激。越是高傲难攀,征服起来越有快感……这便是男人吧。 殷妈妈从一旁闪到酒池前面,招呼道:“这四位是我竹君教坊收藏培养多年的教坊四君子,平素是绝不会出现在画册任人观赏的。今日是四君子第一次现身,只邀请了教坊多年来最为豪爽高贵的客人前来,竞逐成为四君子之主的机会。梅君、兰君、竹君、菊君各有擅长技艺,定能让主人感受无上之趣。” 人群里一阵骚动,虽不知两侧是谁,也都交头接耳品评起四君子的样貌体态,值得多少银子。想来也好奇这擅长的技艺究竟为何,一个个按捺不住,已有人高声问:“不用多话,如何竞逐?” 殷妈妈笑脸迎人:“各位稍安勿躁。四君子可是放眼大唐无可比拟的尤物,即使则天大圣皇后在位时,身边最宠爱的面首恐怕都不如四君子的样貌才能。自然不能与平常小郎一般,今日竞逐下,便是四君子其中一人三年的专属权,我竹君教坊代为藏娇,主人可随时来光顾照看。” 众人点头称是,这般的天人怎可日日换主,岂不是坏了声名。只是颇有微词,这竹君教坊将人扣在这儿,不让带走,又是何道理。 殷妈妈解释道:“非是我要强留这四君子,红颜盛极易惹事端,各位若将其私藏在外宅,难免风声走露,或招来觊觎之人。在我教坊中,除诸位之外,无人知这四君子的样貌,少了不少是非。” 明夷也是佩服殷妈妈这巧舌如簧,她的心思容易猜透。四君子是她手里的王牌,这二十位恐怕就是她长久以来钓得最肥的鱼儿。无外乎三种人,朝中重臣、王爵公子、通天的富商。这二十条鱼凑在一起,恐怕即使变不了大唐的天,也能遮住一大片。她用四君子吊住诸人,就离不开这教坊,离不开她的掌握。 另一方面,这长包的方式看上去只能满足四人所需,但男子,更爱偷来的滋味。定不乏愿意出高价或什么其他筹码来换得四君子一宵相伴的。把这最诱人的王牌使出来,想的不是四条鱼,而是二十条都到手。 明夷看着四君子绝世的容颜,也是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些美人儿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看着都心疼。 人群中又有人按捺不住:“殷妈妈,你便直说如何竞逐就是!” 殷妈妈淡定自如:“好,今日,我们便玩些不一样的。” 第一百八十章 争龙 殷妈妈手上握着一枚那男根样的银锭子,介绍道:“各位入场时已经花了不少银两换了这银龙柱,龙柱上刻了各位代表的数符。一会儿便以龙柱为筹,轮流向池中的四君子投掷,中意哪个便投哪个。四君子抓住多少龙柱都会记录下来,到时候清点每位君子所得到的龙柱,手中哪一位客人的多便从哪位。” 说罢,水池边缘的四位小郎取了四只精细木盘,分别送到四君子手中。 人群中疑问颇多:“若投掷不中,落入水中如何?” 殷妈妈道:“若如此,便是客人与君子无缘,那是天命。” 又有人问:“投不中的龙柱当如何?” 殷妈妈回应:“若投不中,盘中的龙柱,除了中标的主人之外,悉数奉还,可换回银两。” 客人虽豪气,也不乏锱铢必较者:“那我落水的龙柱岂不白白给了你?” 殷妈妈笑道:“今日所有客人都不会空手而回,上八郎中八郎十六位按所换筹码多少,客人可依次挑选一位伴席,二楼雅间备了上好酒菜,供客人与小郎共叙。” 那挑刺的客人还想说,被旁人训斥了去:“你若舍不得,不竞逐便是,哪那么多废话。” 再提问的客人,势在必得的样子:“我丢完了可否继续兑换?” 殷妈妈一指门口处:“随时可换,只要客人们身上带够了金银,立刻给龙柱刻上数符,无论身份高低,不受赊账。” 说罢,便有人往门口去,继续兑换。更多人选择观望,先看看玩法。 殷妈妈一声:“四君子竞逐开始!” 四位将木盘往前一托,依旧面色如水,波澜不兴。 客人中有人先投向了样貌最为出众的竹君,随后,竹君那个木盒中渐渐堆满,他看着客人抛掷的方向,微微挪动,虽旁人看来无甚门道,但明夷觉着这竹君多少有些功夫,得谁的,弃谁的,心如明镜,要接住或接不住,都在控制内。 客人丢了一阵,有人醒悟了,都投竹君胜算太小,便多有流向另外三位君子的,这三位机敏不逊竹君,基本维持着十根龙柱接住七八根的模样,若丢水里太多了,客人毕竟会有微词。 明夷开始瞧得眼花,后来想了个辙。比如盯住兰君,看他眼神所望,是一位穿紫袍的高瘦男子,明夷便也盯着,发现这位男子所抛出的龙柱,一只都没落水,不是男子眼神好,而是兰君刻意为之。 看来殷妈妈早有安排,定要自己看上最肥的鱼得到四君子的所有权,毕竟长期包养的客人,在四君子耳边透露的消息肯定会更多,时间久了,被魅惑着,什么都做得出来。 即使这一招不灵,到时清点之时也无人监督,还不是殷妈妈说是谁就是谁,其他客人得到返还的龙柱不少,便也不会在意。中选的客人哪怕觉得怀疑,自己并未兑换那么多龙柱,也只会觉得殷妈妈看在他们的身份,特意安排,坐高位者,对这种事也是习以为常。 瞧得出,殷妈妈今日的目的便是钓鱼,赚多少钱,已经是其次了。 竞逐过半,池边的小郎一次次将木盒里的龙柱带到厅内四角分别清点,客人们顾着投掷,也顾不上关注清点的过程。 最后阶段,池中的上八郎与中八郎都上了岸,将湿透的衣衫解开,站在池边待命。那些未继续兑换自觉胜不过放弃竞逐的客人,也开始分散精力审视这些小郎,选择一个一会儿共度良宵的对象。 池中只有四君子,他四人不约而同起身,将木盘递给池边的小郎,在酒池里解开衣袍,围着圈慢慢走动。这一动作,又将全场注意力吸了过去。 原本都是大长腿,走动起来养眼得很,加上解开衣衫的动作,魅惑到了极致。坦开的胸怀也是各有千秋,有毛发旺盛又整齐健壮的,有雪白剔透如新剥荔枝艳压花魁的,有精致匀称恰到好处的,最夺目的是竹君,竟在胸前刺了一条飞龙,从脐下到胸口,扶摇直上,气势惊人,客人们都是惊叹不已。 明夷知古代时候刺青乃是罪人所为,算作刑罚,这些贵人们自然少见这种以身为图的艺术,其惊艳程度,可以想象。尤其身居高位的男子,谁不想真正骑龙跨凤,只是这念想也在一念间,被理智扼杀得干干净净。如今有着身刺龙纹的小郎在身下,岂不刺激之极? 当然,这是禁忌,可若非禁忌的魅力,哪能撼动这些久经风月场的老将? 果然,这条龙掀起了当晚最大**,几位客人涌向门口,兑换龙柱。竹君敞怀受砸,刺着飞龙的前胸被小小的龙柱砸得满是红印,搂了整怀的银龙柱,嘴角都没有动一下。 这飞龙在砸红的皮肤上,显得更加英勇,疼痛难免,虽竹君面色如常,胸口却有更大起伏,随之,飞龙栩栩如生,似要飞天而去。这一场景,让客人们更加疯狂,手上不停。 殷妈妈看准时间,走了出去:“好,谁也不想要一个伺候不动爷的竹君回去。余下的龙柱,按全抛准了计算。” 殷妈妈手一挥,几位小郎上前将客人们手中剩余的龙柱收到竹君那个角落。四君子也停了下来,走出水池,退场去换衫。 明夷在外窥伺得眼睛都疲累了,也不敢妄动,便倚靠在窗下休憩一会儿,一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里头大约是安排了几位小郎奏乐舞蹈献艺,一边在清点数目,有些嘈杂。 几曲过去,只听得厅内突然安静,又一阵惊叹声,私语声。明夷一下惊醒了,站起身要往里看,没想到脚下发麻,绊了一下,手扶在窗上,发出一声闷响。幸而里头又嘈杂起来,殷妈妈开始说话。 明夷听了会儿,应当无人发现她,才敢又探出头观瞧,原来方才安静是由于四君子换了衣裳出场,绿、白、黑、蓝四色,竹君着黑,显得更加风姿无暇,各自疏了发髻,淡施脂粉,更为动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探坊 与方才酒池中如同无暇玉璧般的四君子想比,换上华裳的四君子是金雕玉琢的金身菩萨,完美到令人自惭形秽,大把拥趸愿意匍匐在他们脚边,祈求一个垂怜的眼神。 戴着面具的客人噤声屏息一霎之后,便是更大的汹涌,催着殷妈妈赶紧公布龙柱清点结果。 殷妈妈眼光扫了一圈,正落在明夷所在的角落,明夷浑身一凛,蹲了下去,她感觉自己面前的墙被殷妈妈的目光灼穿了,落在自己身上,火辣辣的。 不知不觉竟然看了这么久,一会儿客人带着小郎们上楼也不知是不是要从外头走,看来是时候跑路了。总得在殷妈妈赶到会客那间房时装作从容的样子。 至于其后是谁能与竹君共度良宵,她也顾不得了,左右都只能看到一张面具。只是叹息这神祗般的男子,白白便宜了那些老贼。 明夷踉跄着穿过竹林,顾不得其他,只想快速回到原来的位置,尽量掩饰。幸好人都集中在那小楼,路上也未撞到小厮和岑伯,算是顺利。 回到会客的书房,桌上茶点未被动过,应当是没有人来添茶倒水,她心又放下一点。 坐回桌边,将浸泡颜色变深的八宝茶汤喝了一口,也不顾味道,又胡乱吃了两口点心。低头见自己的鞋子被露水打湿,无法处理,只得藏在裙裾之内。见还无人来,干脆单手撑着头,假寐起来。 眼睛虽闭着,明夷的全身都处于紧张状态,时刻关注着外头的声响。终于等到一阵碎碎的脚步,一声爽朗的笑:“明夷这是等乏了?” 她睫毛抖动两下,作出初醒的样子,耸了耸肩膀,笑道:“也不知睡了多久?让妈妈笑话了。” “哪里,是我怠慢了才对。今日教坊有重要客人来,我也走不开。行露院那儿的事儿我还没抽出空去看呢,真是还麻烦明夷特意来通报。”殷妈妈走到她面前,眼光扫了一眼她的衣裙,未说什么。 明夷低头看,自己裙子上虽扫干净了竹叶,但被竹叶上的凝露蹭上的水印斑斑驳驳,甚为显眼。可既然殷妈妈不说破,她也假作不知。 “殷妈妈无需特意过去处理了,只不过是个无赖泼皮,已经被打发了。我以为妈妈没得到消息,才来跑一趟,岑伯说您已经知道了,我觉着来了不见一面不太礼貌。”明夷站起了身,“既然妈妈这儿有重要事,我也见着了人,就不再叨扰了。” 殷妈妈手伸过来,直接压在她手背上:“何必着急,既然来了,就到我那儿坐会儿。也带你看一下教坊的夜景。这么晚你一人回去也不安全,我替你安排间舒适的房间。” 明夷看她一眼,殷妈妈脸上一切如常,这安排正中她下怀,便笑道:“那就厚着脸皮烦妈妈一夜了。” 殷妈妈从墙上摘了一只宫灯下来,走在前头,穿过曲径通幽的庭院:“长安虽繁荣,许多客人却都向往江南的雅致,因此我这园子里,移植了不少南方花草,添了水景,要灵气许多。” 明夷点头称是:“果然是与一般的庭院气韵不同,格外秀美。” 眼前就是那片竹林,明夷心里微颤。难不成殷妈妈如此坦荡,要带她参观自己最核心的酒池小楼?殷妈妈在竹林前站定,回过神来,眼神里似有若无,看得她心里毛毛的。殷妈妈开口道:“这竹林尽头就是我竹君教坊接待最尊贵客人的竹君楼,只可惜今日客人来得多,住满了,不得请明夷参观,改日再来。” 明夷听言反而心宽了些,若是殷妈妈真将一切坦坦荡荡摆开,她反倒不知怎么反应。殷妈妈如此老辣之人,给看什么,不给看什么都有计较,给你看得越多,想要索求的你不出卖的保障也越多。 殷妈妈转身将她带入竹林一侧的小道,幽深神秘,静谧无声,偶有雀鸟惊起,似擦着发髻而过。小道尽头,又是豁然开朗,三层的巨大建筑,如同宫殿一般,屋檐立着精雕细琢的檐角走兽,隐隐竟闪出金光,大概是镀了金。气韵宏大,看来这才是竹君教坊的主体建筑。 楼前立着一个老人,正是岑伯。他将门推开,一层静默无声,黑漆漆一片。从灯笼映照出的样子,很想行露院的设置。应是客人听曲喝酒的共用空间。殷妈妈介绍说:“竹君教坊虽闭门迎客,但客人也有三六九等之分,普通的客人便在这教坊一层观赏小郎的演出,再心痒,也是只可远观,肯花大价钱,才能使小郎陪着喝酒玩乐,至多不过是一亲香泽。” 岑伯一路往上,沿着楼梯用手中蜡烛将两侧墙壁上烛台点燃,好照亮殷妈妈与明夷脚下的路。明夷往下观看,比行露院要气派一些,有专用的舞台,在教坊正中间。毕竟是以教坊为名,乐舞自然是一流。 二楼都是雅间,岑伯打开一间房来,外头看着虽不显眼,里面却五脏俱全。餐桌,琴凳,美人榻,比行露院的房间要大上一倍。殷妈妈解释道:“这雅间里头是客人与小郎私会的场所,但与行露院不同,小郎不能在此接客。这里头得干干净净,至多不过是给客人松动下筋骨。大多数客人有心仪的小郎都会预约雅间,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在大庭广众孟浪。” 明夷好奇道:“若是有更多的需求呢?” 殷妈妈笑道:“那便是另一种价钱,或往方才看的竹君楼去留宿,或出高价带出教坊过夜。但没有天大的面子,是不让带出去的。” 明夷赶紧行了个礼:“那妈妈容我将辛五郎与贾七郎带走,真是对我太厚待了。” 殷妈妈拍了拍她手臂:“你待你便如女儿一般,莫说如此见外的话。” 明夷身上一凛,觉着这过了份的亲热让她骨子里发冷,想自己若不问这一句,便有些太假:“今日怎不见小郎们与客人?” 殷妈妈看了她一眼,嘴边似笑非笑:“今日所有小郎都一同招待贵客去了,教坊自然是不对外迎客。” 明夷假作恍然大悟:“哦,看来今日确实与别不同。” 第一百八十二章 衣钵 再上三楼,都是一间间雅致的卧房。明夷猜道:“想来是小郎们的卧房了?” 殷妈妈点头:“上八郎一人一间,中八郎二人一间,下八郎四人一间,衣食供给都有差别。而其他不入格的小厮和训练中的小郎们,都住在教坊后面的从楼中,不能入内。” 明夷估算了下,这一圈不过十六间房。怎样都容不下那四君子。想来,这四个宝贝是另有藏宝之处。 殷妈妈打开一间房:“留了两间客房,一间我偶尔来住,另一间以备不时之需,比如今日明夷你自可住下,这是与上八郎同等规格的卧房。” 岑伯将四角的烛台都点亮,明夷入内观瞧,不仅咋舌。竹君教坊果真是财大气粗,这卧房比洪奕的大了三倍,中间一张四柱大床,铺设的是上等蜀锦床褥背面。窗边立着偌大古董花瓶和红木花架,架子上是形制各异的盆景花栽,应有专人打理,都长势极好。 四角的烛台也是银质的精致物件,造型花鸟栩栩如生。书桌书架应有尽有,座塌、棋台、琴桌,无不华美。谁人也不会想到这是竹君教坊被人巷议的货腰男子所居住,说是富家公子官府千金的住处,完全不会令人怀疑。 “殷妈妈对小郎们真是照顾有加。”明夷这句确是由衷赞叹,恐怕再熬几年她也不舍得为自己布置一间这样处处撒着金银般的屋子。 “若我的小郎每日不是吃最好的,住最好的,他们必然会为了客人的百两千两便不惜铤而走险。那我岂不是老做着亏本生意?只有让他们眼界高了,胃口刁了,才有那种出自内心的高傲和自矜,引得起客人的兴趣。”殷妈妈说得十分浅显明白,真像是愿意对明夷推心置腹。 明夷浑身像是被泼了冷水,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即使她有了一栋承未阁,她哪来如此的资产来供养服侍那些贵妇的小郎?哪来金山银山来堆砌出这样的雅间? 何况,这是晚唐。男子手中纵有万贯家产,家眷即使出手阔绰,哪及得上主家的财富,收成能有一成便已是极乐观的估算。竹君教坊不计成本的经营方式,必然是有赖于背后势力强大的靠山,自己的后台,恐怕远远不够。 她身上没了力气,坐倒在四柱大床上。手触及的蜀锦面下,是轻薄软透的蚕丝被褥,如堕云中。 殷妈妈让岑伯退下,闭上门,坐到明夷对面,静静看着她有些仓惶的模样,仍带着浅浅的微笑。 明夷打起精神,仍未放弃向殷妈妈取经:“这许多年,难道未有小郎被客人骗走的吗?” 殷妈妈微微皱眉:“曾有过一个,对方不仅抛了大量金银引诱,最紧要是让小郎以为自己得到了他真心以待,会一世善待。那位小郎给教坊留了一笔赎身银,便一走了之。教坊并无赎身一说,但一来银两丰厚二来客人身份尊贵,我们也不好追究,只得不了了之。” “这怎生好?这种事情有一必有二,其他小郎效仿岂不坏了大事?”明夷设身处地,自己遇到这种事也会束手无策。 “有这么一个例子未必是坏事。”殷妈妈眼神看着床脚,似并未聚焦,这种眼神让人有些毛骨悚然,“没过一年,他被客人厌弃了,扫地出门。怕他乱说话,喂了哑药,怕他乱写,切了四只手指,纵有一张倾国倾城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哑又残能有什么出路?我便把他领了回来,在教坊做些琐事,总好过他在街头饿死。” 明夷颤声道:“殷妈妈真是心怀仁厚。” 她颤抖,是因为推己及人,她太明白殷妈妈做了什么。对于富贵通天的人家,要丢了这么个玩物,哪会用这么多心思,或直接赶走,或干脆灭口了事。毒哑、剁手,这只对竹君教坊有意义,养着这么个活生生的样板,谁还敢对客人当真?九成九,出手做这些事的幕后黑手是殷妈妈。 殷妈妈像是未在意她的异样,转脸笑道:“他们都是男子,岂会不懂得男儿的薄幸?纵有一时迷乱,看着这位的下场,岂不知豪门深似海,男宠怎会有善终。” 明夷自知此生都难以做到如此狠辣,甘拜下风,硬挤出点笑容:“殷妈妈操持教坊和行露院,如此手段,常人不可及。” 殷妈妈挪近了点儿,长叹了声:“我为如今的场面,苦苦支撑近二十年,岁月无情,自知已渐渐无法独立支撑,一直在找一个能信得过撑得住的人。明夷,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明夷不由抬手遮住自己惊得长大的嘴,她着实没想到殷妈妈竟然会有此要求,这一下子打乱了她的节奏,不知如何应对,半晌,回应道:“明夷何德何能?” “你是聪明人,我一人之力怎能将场面做到这么大。我身后确实有人,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你知道,但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带到他面前。后继之人,我想了很久,能担得起这担子,也只有你和洪奕二人。你有拾靥坊要打理,不能三方周全,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担下竹君教坊还是绰绰有余的。行露院那儿我想慢慢交给洪奕打理,她在那儿多年,有威望有手段,不会比我逊色。”殷妈妈的声音听来诚恳无比。 到了这一步,明夷觉得自己往前往后都是错。推辞,恐怕以后再没有那么好的机会去探究竹君教坊背后的秘密,自己也看清了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塑造第二个竹君教坊的。应承,她觉得殷妈妈的话可信程度究竟如何她不敢判定,心里的疑问太多,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青睐和认可,就如丰四海与殷妈妈的关系,还依旧是个迷。 事到如今,干脆都撕开了说,不能糊糊涂涂走进别人设定的路。 明夷想明白了,也不再逃避,直视殷妈妈的眼睛:“那您跟我直说吧,我不信你曾与我阿爷有什么情缘。事实如何,若真信我,就别再隐瞒。”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弑后 殷妈妈未料到明夷会直接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有些猝不及防,怔了会儿,也不否认:“为何你会如此说?” 明夷自然不能说她在看到丰四海画像时才觉得不对,略加思索,半真半假:“虽然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但思索良久,觉得阿爷与殷妈妈口中那个人相差甚远。以妈妈的人才,绝不会为阿爷心动罢了。并无什么理由,只是女子的直觉吧。” 殷妈妈哈哈笑道:“女子的直觉向来都是最厉害的缘由。我心仪的男子确实与你阿爷截然不同,我与你阿爷无甚瓜葛,虽知晓他是拾靥坊的主人,偶尔也带客人来行露院应酬,但只见过几次,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明夷继续问道:“因此我一直不明白,殷妈妈对我的事非常上心,处处相帮。若不是因为阿爷的缘故,又是为何?明夷不会托大到认为自己能获得如此青睐。” 殷妈妈沉吟片刻:“明夷是聪明人,否则我也不会提出让你帮我接替教坊的事。我一开始与明夷各种方便,确实是因为你阿爷的缘故。拾靥坊出事之后,我上头人让我接近你打听消息。他认为你阿爷的死与他对家有关,怀疑你阿爷是对家的人,做了件机密的大事,被灭了口。” 明夷大惊失色:“那次走水不是意外?” 殷妈妈点头:“极大可能是人为,只可惜我上头人曾派人去现场查验过,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明夷心有点乱,脑子里也整理不出头绪。一场阴谋,火灾,灭口,丰四海的背景,时之初的身份,殷妈妈的靠山,伍谦平后面的崔氏家族和三大帮。千头万绪,整理不出一个线头,能将这些联系起来。 “那件机密的大事,想来非同小可,可否告知是什么事?”她想找出点头绪,便从殷妈妈言辞中寻一个切入点。 殷妈妈咬了咬牙:“兹事体大,但既然我想邀你进来,也不好相瞒。你听过便好,勿再深入。我与你相识多年,最近更有意多番接触,确认你应当并不知道你阿爷背后的身份,才敢与你。许多事,可能你也是第一次知晓,千万要沉住气。” 明夷听这一番铺陈,怕是后面要抛出重磅炸弹,深深吸了口气:“无事,我受得了。” “其一,你阿爷恐怕是丽竞门的人。”殷妈妈边说,边盯着明夷的脸。 明夷表现出的惊讶与迷茫看似真切:“丽竞门是什么?一个帮派吗?” 她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名字她记得,伍谦平曾经说过。只不过他怀疑殷妈妈的后台是丽竞门,如此看来,这个方向恐怕不对。 殷妈妈解释道:“丽竞门是皇上亲手训练选拔出的间者死士,极其神秘,见过他们的人从未有活口。执行的都是极为机密的任务,大多用来暗中监视各位朝中重臣。” 明夷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如此神秘,为何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殷妈妈笑道:“再严密的组织也有缝隙,丽竞门多年来难免有一二暴露出行踪或被重臣反间的,如今朝中一品大多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只不过未有亲眼见过。” “或者,是皇上希望重臣知道他们的存在呢?”明夷自语道。 殷妈妈愣了下,大为赞赏:“明夷果然还是聪明,这也极有可能。皇上对于依赖的臣子,大抵并不希望用到杀招,而是要威吓住。知道有这个组织的存在,做事不敢造次,如此才更好。” 明夷继续追问:“为何说我阿爷会是丽竞门的人?” 烛光下,殷妈妈的脸色愈加凝重:“你知道六月初一郭太后殡天之事吧?只说是突然病逝,但兴庆宫人多口杂,相信各方都已知晓郭太后走得蹊跷。” 明夷觉着这郭太后的名字熟悉,想起以前看过的宫斗戏,依稀记得宣宗与郭太后不睦,生母是郭太后的婢女。如今宣宗位置稳固,郭太后的存在能碍谁的眼?也就是留下积怨的宣宗了。 明夷不语,静待殷妈妈继续讲述。 “我上头人查验出,郭太后殡天之前多日就神情恍惚,厌世暴躁,曾多番欲跳楼轻生。最后其实是吞金而殁。太后之死,合了上意,不会有人继续追究。只是未过几日,为后宫专供胭脂水粉的拾靥坊突然走水,丰四海横死,拾靥坊主楼几乎付之一炬,片瓦未存,这就太过于巧合了。”姨妈妈细细说来,不时看着明夷的脸色。 明夷皱眉思索,试探道:“莫非太后的精神恍惚与拾靥坊的胭脂水粉有关?” 殷妈妈赞道:“明夷剔透。你我能想到的事,朝中上下怎会想不到?无人会怀疑圣上会费如此大周章下手而后灭口。其中因由,我上头人也是多番查探发觉丰四海的身份后才明白。” 明夷被吊足了胃口,似乎说得不再是自己相关的事,而是一个历史谜案。 事情,有些曲折。剖开了,也简单。 郭太后,马元贽,唐宣宗,丰四海。 郭太后是个弃卒,虽然惹得皇帝讨厌,但生死与否无关紧要。 马元贽是宣宗上位的最大功臣,长期仗着功勋,势力越来越大,宦官的北司竟要压过内阁的南衙,尤其马元贽亲领的神策军,一直是宣宗的心腹大患。想除之,不能无缘无故落人过河拆桥的口实。不除,皇权不固。 丰四海的胭脂水粉能进宫,是喂饱了马元贽才铺好了路。 太后之死,皇上、马元贽和南衙都心照,与拾靥坊的胭脂有关。若捅破这层纸,马元贽摘不干净。这时候,拾靥坊付之一炬,丰四海死无全尸,所有人也都会指向马元贽。 马元贽的动机,会被认为是妄自揣测圣意,想以此邀宠。 此时,宣宗却让事情不了了之,压下了南衙不让进行调查。这明摆着是救了马元贽,甚至不惜被当做姑息凶手,没要马元贽的性命。如此,无论马元贽愿意与否,都不得不接受宣宗以缩减开支为由而裁减神策军的提议。 郭太后和丰四海两条命,换来了北司没落的开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假父 明夷是个对政治并不敏感的人。幸得殷妈妈细心为她抽丝剥茧,这个圈,似乎也算圆回来了。她越发疑惑的是,殷妈妈背后这个人,处于什么立场,想要得到什么。 她不着急问,殷妈妈一定会给她答案的。 而对于太后之死,她还有疑惑。 “为何就断定不是马元贽所为呢?或还有第三种可能,是南衙想要借刀杀人?”明夷的想法很直接,如果作出马元贽与丰四海一同作案的假象,最大受益者不是南衙吗? 殷妈妈不紧不慢说道:“自然是有根据的。只要挖透了丰四海的底,一切就豁然开朗。” 明夷心知,这里头必然还有个复杂的故事,安心听下去。只是没想到,这故事给她的惊奇一浪高过一浪。 殷妈妈的上头人从丰四海到长安之前开始挖,渐渐挖出了真相的全部。 拾靥坊,是丰家祖业无误,而丰四海却不是丰家血脉,而是作为女婿,改了姓。他原名叫栾四海,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当年,丰家唯一的女儿,丰明夷的阿娘待字闺中。商人家的女儿,迟早要接拾靥坊的担子,没有那么多讲究,抛头露面也理所应当。老人都说明娘子的性子像她阿娘,当年的丰小娘子也不是乖巧听话的女子,不知怎么就瞧上了栾四海,直接就对自己爷娘说,要让栾四海入赘丰家。 丰家老夫人老太爷听说栾四海是个家徒四壁的货郎,人也不肯见,一口回绝。丰小娘子当晚便与栾四海私奔,再未归家。 四年后,栾四海带着丰小娘子和襁褓中的明夷回到丰家,只是丰小娘子已只有一个牌位,留下一封手书而已。明夷的阿娘生育时难产而死,临死血书:儿不可无父。 丰家老夫人老太爷恨极,并未留下了栾四海,只抱回了明夷。直到八年前,老妇人老太爷染了风寒,先后去世,弥留之际怕明夷一人受人欺侮,明夷又无中意的男子可招赘,紧急之中,找回栾四海,使其改姓为丰,将娇生惯养的明夷和拾靥坊一起交给了他。 明夷听着,原来自己本应姓栾。其他也并未听出不妥来,只是其中还有些细节,使人生疑:“这么多年之后,怎能立刻就找回了栾四海?” 殷妈妈深深看了明夷一眼,似带着几分怜悯:“当时栾四海的说法是一直未远离长安,舍不得独生女儿,知道老太爷病重,怕女儿孤苦无依,便找上门来,相认信物就是那一封血书。” 明夷是局外之人,觉得这一切过于巧合:“即使有男子如此痴情,为亡妻多年不娶,保留血书作为纪念。但这个时候出现,也太有些故意的嫌疑了。” 殷妈妈点道:“我上头人派人带着丰四海的画像到当年你出生之地遍寻知情之人,可以断定,在长安再次出现的丰四海已经不是那个与你阿娘厮守三年的栾四海。” 明夷虽惊讶,但毕竟不是自己真正生身父母,未至于十分动容。但念及身份,还是装作失神状,尤怕演技不足,唇舌有些打结:“这……这是说,他……” 这一番表现,倒也合情合理,殷妈妈指点道:“老太爷当年只见了栾四海一面,已经时隔二十年,但认得女儿亲笔血书,便肯定无疑。而你离开阿爷时候只是个婴儿,自然全无印象。” 明夷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还有这么戏剧化的李代桃僵:“那我亲生的阿爷……” 殷妈妈靠近她,疼惜得抚着她的后背:“想要不出纰漏,必不能留活口。事情过去已经这许多年,你也不要过于哀痛。至少你爷娘九泉下也能相携相守,不至孤单。” 明夷咽了一下口水,低着头作哀伤状,喃喃道:“为何要盯上我们丰家?” 殷妈妈叹了口气:“帝王心术,我等不过蝼蚁。这一条线,布了将近八年,可见圣上在登位之前早已将自己的死士安排妥当。拾靥坊三代为宫廷所用,以拾靥坊坊主身份接近当时身为后宫太监总管的马元贽理所当然。得到马元贽的信任,在他耳边多吹风,对于后来马元贽决定扶持看似蠢钝的光王上位,总起到了一定作用。当然,马元贽身边肯定不止一个丰四海这样的间者。” 明夷这下算是彻底把事情理顺了,对宣宗的心思之深远感到佩服,也感到畏惧。这种落子可算得百步之外的博弈能力,不是凡人可得。 只是她的疑问还在,如此看来,殷妈妈背后既不是马元贽,也不是宣宗的丽竞门,亦不是崔氏。难道是独孤家的势力?独孤家受到宣宗器重,是崔氏政敌,也是南衙后来的执掌者,有此能力,倒是合理。 不好直接询问,明夷换了个方法:“帝王要抑制北司,南衙要扩大势力,不知殷妈妈的上头人运营教坊与行露院多年,所为何?” 殷妈妈移开了视线:“我上头人自圣上还是光王之时便是他的幕僚,可说是圣上最信赖的人。他的追求早就超脱了权力地位,只想要辅佐圣上,再现盛世。” 明夷对这番话内心是嗤之以鼻的,哪一个重臣不会说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语,青史之上,又有几人能做到毫无私心?纵有,大半,都做了权臣刀下的亡魂。 “如此信任,怎还要费尽心思才知丰四海是丽竞门的人?”明夷想听的是真话。 殷妈妈叹道:“我无需对你掩饰,不求名利对他人是个笑话,可在他身上,我是真的相信。他谢绝了高位,衣食朴素,不好酒色,这么多年,每时每刻想的都是民生疾苦,没日没夜都盯着那些权宦重臣,要做圣上的明镜。这些,我信,每个追随他的人都信,圣上也信。” 明夷看着殷妈妈带着重重忧愁的表情,想起她所说那个有着大志而抛弃她的男子,相信便是同一人。能让这样聪慧顶尖的女人即使被遗弃也要支持他的理想,这个男子,绝对是一流人物。以至于,关于他的理想,明夷也信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韦澳 殷妈妈似乎陷入了过去某段回忆,从浓浓的愁绪,又转向另一种氛围,氤氲着,像个舍不得撕开的旧梦。 “他对我,有恩。比父母生身之恩也并不少半分。家人获罪,我十四岁便落在军营中,从一心求死到麻木不仁,觉得自己像一块泥泞地里万人踩踏的破布,谁也不会愿意污了自己双手把我捡起来,直到遇上他。”殷妈妈难得表露出难以克制的情绪,或者是那段经历实在铭心刻骨。 明夷听着,眼里似乎能看到那番场景。 一个无心求生的女子,习惯了任人鱼肉。遇到正当年的将领,唯一一个把她当做人看待的男子。会问她的来处,会给她讲战场上的故事,会成为一把能撑住她一片小小天空的伞,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给她一瞬的安心。让她觉得,活下去,还有一点点盼头,就是能见到他。 随着将领青云直上,她也获得了更多的庇护。她渐渐活了,似回到那个曾经书香门第的千金,在他的营帐研墨陪读,听他的抱负,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在冰冷荒凉的土壤中,栽种出艳丽无比的花。 之后的事,殷妈妈不愿多说。她未奢望能成为他光明正大的妾氏,只求随侍左右。他也遵守诺言将她带出了军营,在外安置。 他成婚那日,派人给她送来一壶酒。她哭干眼泪后,坦然愿意接受,哪怕是一壶断肠酒,为他生为他死,都值得。次日酒醒,他在眼前,英气依旧。 他平平静静说着迎娶的女子能保他仕途之路,他也会好好对待。但世上知心者,唯有绣余。这一句,已足够。 此后,他安排买下了行露院,她成了长安城中长袖善舞的殷妈妈。 “你至今未悔?”明夷觉得殷妈妈这许多年,已不是当年的绣余。 殷妈妈苦笑道:“这已是我最好的收稍,虽然我明白,现在的我,对他而言更多是臂膀,而不是知己,他的心我也越来越摸不透。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一腔热血没变,也渐渐得到了圣上的信任,得以大展拳脚。” 明夷心里有个名字呼之欲出,这个在朝中没有太多助力,靠着忠诚得到目前地位的,以她所知,只有韦澳一人。这个传说中刚正不阿,深受宣宗信任的重臣,是朝中上下贪官污吏的噩梦。只是她没想到,韦澳会有如此长远庞大的安排,竟然在长安城布置了两个能轻易接触到六七成官宦的信息机构。 “这位大人既然如此受到圣上恩宠,竟丝毫摸不透丽竞门的底细?”明夷回到丰四海的身份问题,对于丰四海是丽竞门死士冒名一事,她依然觉得匪夷所思。 “圣上而立之后才渐渐接近王座,从一个宫婢之子走到九五之尊,卧薪尝胆数十年,这是真龙的王者之道,比任何一个顺利登基的君王更明白人心难测。圣上与他有着同样福泽天下的志向,欣赏他的胸襟气魄,但也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一个臣子。只有丽竞门,是圣上亲力栽培了二十年的力量,就如同他的千手千脚,替他做一切不能下诏令的事务。谁都无法窥见丽竞门的秘密。”殷妈妈叹道,“恐怕连教坊与行露院的一举一动,都在圣上默许范围之内。” 明夷咋舌,轻轻摇头:“臣子权术,帝王心术,我等难测。” 殷妈妈轻轻握住了明夷的手:“我与你相识多年,在拾靥坊遇到变故之前,也一直在观察着。你不是个平凡女子,率性热情,行事果断。尤其最近这一个月,你让我见到了不同以往的明娘子。” 明夷愕然,不知如何应对,她印象里,过去的明娘子似乎是个略嫌残暴任性的女子,她始终记得连山回忆里,那个残虐恶人的明娘子。 “我自己是从泥沼里出来,因此对于行露院的小娘子总还是怀着许多不忍之心,只要能庇护她们,也不愿她们太受委屈。明夷你自幼养尊处优,却能与红依惺惺相惜,能出手帮助葵娘,替绫罗做安排,我相信你内心是个柔软良善的女子,让我愿意相交。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殷妈妈终于有了些笑意,“所以我希望你和红依能来帮我,继续我未完成的事。” 明夷觉着这话里有些奇怪,担心道:“殷妈妈你还年轻……” 殷妈妈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自己身子,十几岁时候经历了许多事,寿数不会太长。现在已经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我想早些安排,让你二人早日熟悉教坊和行露院的事。” 明夷心里有些烦乱,如今,她相信殷妈妈是诚心相邀,但她不是殷妈妈,没有对韦澳存着那样的崇敬爱戴。接下竹君教坊这一大盘生意,她自觉力有不逮。 而且,她始终不愿意太多涉足官场之事,比起韦澳的幕僚,她更愿意成为上官帮派的开拓者,在快意江湖之中,得到想要的财富与安全。也不会忘了自己最终的梦想,是带着金银财帛与江湖地位,归隐田园,与爱郎,与知己,把酒当歌。 之前好不容易说服伍谦平在三大帮势力之外,暗助上官帮派做大,这些纠葛,已使她焦头烂额。 若踏入官场暗箭明抢之中,脱身,就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了。 纠结许久,她只得坦诚相告:“这件事不同寻常,我身上确实还有拾靥坊这个担子,不容放下。殷妈妈盛情,明夷铭感于内,但有能襄助的,义不容辞。殷妈妈也不用太过于担心身子慢慢调养,总会有好转。” 这番话,实则是婉拒,殷妈妈也听得明白,十分惋惜:“明夷不用太早做决定,我也还能支撑两年,你先顾着拾靥坊,日后,或许你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明夷只得点头称是,只又想起一桩,要找个方式问出来:“缪四娘医术高超,殷妈妈可有让四娘帮你调理?” 殷妈妈笑容惨淡:“我与她之间,另有隔阂。” 第一百八十六章 抱负 明夷心心念念是从殷妈妈口中探知更多关于缪四娘的事,殷妈妈曾说到过缪四娘的兄长,那很可能是时之初的阿爷。她感觉距离时之初身份之谜越来越近了。 “殷妈妈那位大人与缪四娘的兄长相熟?”明夷探问道。 殷妈妈有些为难:“大人与缪四娘的兄长确实曾有往来,但我也只见过一次,并未深究。问起绣余,她不愿多说,只说欠了兄长的,所以才肯出手救人。” 明夷尚不死心:“我看四娘样貌不凡,她的兄长想必也是玉树临风。” 殷妈妈回想了会儿:“印象中,他身形高大,很有男子气,说话温文有礼,是个君子。” 明夷嘴边不由微笑,自己都意识不到。 殷妈妈疑问道:“你想些什么?怎满面春色?” 明夷也不避讳:“恰好想到一位故人。” 殷妈妈有些心疼:“你莫不是还放不下当年的那人?逝者已矣,还是要往前看。” “妈妈误会了。”明夷赶紧解释,哭笑不得,虽然确实也是当年那人,但对她而言,现在的时之初只是她新认识的盖世英雄而已。 殷妈妈讪笑道:“不是就好,相信以你的眼光,入得了眼的男子必定不差。” 看来也问不出更多了,那人的身份他自己不会说,缪四娘不会说,韦澳也未必会说。 明夷也并不太在意。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并未打算立刻与时之初说明,顾虑的是他无法相信,反以为自己戏弄,或中了邪。到时候绑去给缪四娘做个法,万一烟消云散的是自己的魂魄,那就得不偿失。既然如此,时之初的真实身份如何,她也并不太执着,相信时间总会给出答案。 殷妈妈看时候晚了,起身准备走:“你便好好在这儿休息,不会有人打扰。” 明夷起身相送:“有劳妈妈了。” 殷妈妈将出门又回过身:“那事你好好考虑,若有心,日后我自会带你去见大人。相信你也会为他的抱负所感染。” 明夷保持微笑:“期盼如此。” 关上门,明夷呼了一口气。她感觉在那些说理想说抱负的人面前,有些累。 谨慎如伍谦平,累,四面为敌,无可信赖,他不过求仕途安稳,却不得不倚赖权臣崔氏,甘为犬马。官高如韦澳,累,步步惊心,处处设计,他不过想匡扶社稷,名留青史,却不得不使尽手段,否则恐怕自保都难。即使尊贵无匹如唐宣宗,何尝不累?想除北司却不可擅为,想限制崔氏又不得不用之,即使韦澳,恐怕他也是忌惮的。 可能生活的年代不同,她对什么兼济天下,青史留名都没什么企图。今人的眼光看历史,看得多了,总是慨叹那些死士、忠诚、家将等等,为了忠义二字,认死理,轻生命。常常受了他人的鼓动,成了别人的上马石。 在这个年代,她日益觉得自己过去太过偏颇,以今人的价值观看古人,自然无法理解。今人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羡的是一日看遍长安花。古代的文人风骨、武将情怀,或者真是超越了俗世的生死兴衰,愿以短暂的一生留下一个无愧天地。 而这种差异,对她作为商人来说,是有利的,她有太多今人取巧的经验。古人的维度与她不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甘心十年磨一剑,她却更喜欢用一天做三天的事,比别人都快一步,拾靥坊的发展,必定是可期的。 从她到了晚唐以来,马不停蹄,日子过得充实忙碌,她乐在其中。 现在她偶尔也想慢下来,因为有了一个她真心想去了解的人。终有一天,她要让时之初坦露出自己的抱负与理想,来充满她过于世俗的心。 这决定,让她对每一个明天,充满期待。 第二日刚起,一位小郎送来了热粥与蒸饼供她用早点。她看着桌上精致的早点,环视了这个华美的房间,已无昨日的惊叹。高床软枕确实舒适无比,可一夜的好眠,最重要还是内心的安宁与对明日的期待,再好的环境也不过是附属品。 下楼遇见岑伯,问候了声,说坊主已经出门办事,岑伯问是否需要马车送她一程,明夷谢绝了,走到行露院不必大费周章。 在竹君教坊门口,明夷藏身一侧,等候了许久,想着会不会看到昨日那些带着面具的客人走出教坊,终究还是无果。想来是有其他的通道可走。 想到昨日那四君子,明夷还是忍不住赞叹。韦澳与殷妈妈真是花费了太多心思,这四位,恐怕寻遍大唐也难有匹敌。 若有一日,这四君子能为自己所用,成为承未阁中人,该是何等利器。但她怎斗得过韦澳? 也罢,先将自己阵地筑牢为重。 行露院已经收拾妥当,昨日的争斗没有留下痕迹。 她安抚了一下葵娘,答允她为她早日赎身,葵娘感激不已。 再去寻洪奕,这家伙自然又是晏起,一身惫懒,满面春光。 “昨晚看来你家幻枫服侍得不错。”明夷坐在她床头,笑话她。 洪奕媚眼如丝:“怎不说是我费力伺候他。” “行,停,今儿没空听你说那些床帏之事,也别来刺激我这个孤家寡人。”明夷瞟她一眼,佯装生气。 洪奕坐起身,笑嘻嘻靠在她身上:“中午我请你去容异坊吃些好的,女人没得滋润会老得快,总要在嘴上找补回来。” “你还不是慷他人之慨,老板娘!”明夷恢复正色,“我昨日去了竹君教坊,有正事和你说。” 明夷将在教坊所见和殷妈妈所说的事一五一十告知洪奕,说完,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洪奕瞪大了眼睛:“比辛五郎还要出色十分的四君子,那岂不是倾国倾城的样貌,真想亲眼看看。” 明夷翻了个白眼:“重点不在这儿,你对殷妈妈所说让我们俩帮她的事怎么想?” 洪奕猛摇头:“这浑水不是我们有能耐淌的,那些来往的高官,哪一个都能随意要了我们的命。你千万不要随便踩进去。”2k阅读网 第一百八十七章 烟花 明夷虽已经婉拒过殷妈妈的请求,心里毕竟还是割舍不下:“有这么个多年经营而成的庞大信息网,给了谁,可能以后对上官帮派都是威胁。目前虽看不出来,毕竟上官还没有确定依傍哪个势力,日后,总是个事儿。” 洪奕懒洋洋打个哈欠:“你啊,总是活得太认真。总想着面面俱到,一点儿都不肯含糊。记得那时候么?作为一个总监,方案和选场拍板也就算了,从每个模特的挑选到灯光的设计,什么都要管,把底下人惯得脑子都不爱动了,自己累个半死,还被人当做专权贪功不落好。你信不信现在没了你,那公司一样风生水起,每件事儿一样有人能干。” 明夷怔了会儿,由衷叹道:“提起那时候的事,真恍若隔世了。虽然来了才不到一个月,但已经完全没心思想过去。” “哈哈,什么过去,以时间轴来说,或许现在才是我们二十一世纪现实的前世。”洪奕突发奇想道,“也可能那个有着快递外卖名牌包包的世界,只是我们发的一场梦,如今才是现实呢。” 明夷笑道:“庄周梦蝶吗?也可能那个世界我们还在往前走着。如今这个平行空间里,我们脑中混入了带了不该有的记忆。” 洪奕脑洞已经关不上:“或者我们现在所在的晚唐与历史并没有关系,只是史书那段历史的平行空间。所以,哪一边会取胜,甚至谁会成为下一任天下之主,谁也不知道。” 明夷也顺着胡思乱想一阵:“是啊,或者我们的出现就是为了颠覆这段历史呢?” “哈哈,里都说穿越不能改变历史,否则蝴蝶效应会改变后世的现实世界,就不会有我们的出现。”洪奕闲时真是什么都看,与明夷不同。 明夷突然想问:“如果我们消失了,你不会出现在二十一世纪,不曾出生过,你会遗憾吗?” “为什么要遗憾?曾经有过的开心,吃过的东西,睡过的男人,当时我都享受完了,这就够了,不需要留下什么记忆来回味。”洪奕毫不犹豫,“何况,在这儿,我有比全系列爱马仕包包更能让我开心的东西,哈哈。” 明夷捏了下她的脸:“脸皮厚过城墙,就是兜着圈秀恩爱呗。” “你呢?”洪奕揉着脸,反问道,“如果时之初不会给你任何回馈,你也喜欢这个世界吗?” 明夷替洪奕揉了揉:“我把那个世界最好的东西带来了,所以,当然喜欢。” 洪奕笑得合不拢嘴:“幸好你不是个男人,否则以你撩妹的功力,我恐怕是要抛弃夏幻枫。” “还是不要,我没他那么好体力。”明夷说着,躲开一边,怕洪奕粉拳来袭,立刻换了正色,“这里能给我的空间和成就感,那个世界给不了,这是真的。虽然常常提心吊胆,但这个游戏,我很喜欢。” 洪奕也收了玩笑心:“我也希望你慢慢能认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明夷嗯了声:“希望如此吧。” 回到殷妈妈的提议,明夷有了新的想法:“如果下一次再提起,我还如此不识抬举,恐怕反倒引起韦澳那边的注意,那我们承未阁就举步维艰了。” 洪奕并不太明白明夷搞承未阁的用意,但只要她想做,必定是全力支持:“那你准备下次如何应对?” 明夷扫了一眼洪奕的房间:“你想不想做行露院的老板?” 洪奕想了想:“原来挺想的,让别人辛苦,我躺着赚钱。” 明夷嘿嘿笑道:“现在你也躺着赚钱啊。” 洪奕瞟她一眼,懒得计较:“现在么,经过那么多事,尤其葵娘身上发生这两桩,觉得我还是做不到。行露院不可能就倚靠着这些花魁不纳新人,新买来小姑娘我怎么下得了手调教?她们若是哭着喊着不肯接客,难道我就白白亏钱不成?” 明夷原先并没想过,如今一看,确实是个问题:“我还以为你不肯是因为夏幻枫的缘故。” “是他的缘故,我倒应当留在这儿。”洪奕神情有些惆怅,“你也知他的状况,我留在行露院是最好的选择,他随时来,换了装也不会引人注意。我出去了也不能与他日日相守,不如这儿还有人解闷。” “嗯,你若当了行露院的妈妈,他来去更加自由,只是你就必须抛头露面,应酬免不了。”明夷皱了皱眉,这种场合,她是会觉得头疼的。 明夷倒不在意:“我以前带过那些野模,应酬的客人比这些客人下三滥多了。我到哪儿也不过是哄两句,喝点酒,最不济坐会儿大腿,都不是事儿。问题是,那些野模是心甘情愿赚快钱的,像葵娘这种好好的女孩儿流落烟花,我哪受得了。” 明夷心里倒是想到了另一个人,绫罗。她老练、冷静、行动力强,比任何人更适合做行露院的妈妈。只后悔自己给她介绍了石若山,有帮主夫人做,当然比留在烟花地做老鸨自在多了。 慨叹之余,石若山这个名字跳出来,她倒是想到了一条路。 “如果不用逼良为娼,来的都是做老本行的小娘子,你应当就没问题了吧?”明夷问道。 洪奕来了精神:“那是自然,我带野模的经验不是假的,把培养酒托的经验用起来,哄男人,欲拒还迎那套。乃至情趣……你懂的,我肯定把她们调教好。只不过,要找有经验又新鲜的小娘子不容易吧?长安最美貌的小娘子,行露院占了大半。即使到别家挖,那些客人也都大多尝过,那还有那么多兴趣。” “你忘了我们还有上官帮派这座靠山。上官在扬州起家,扬州是什么地方?江南是如何旖旎?让石若山牵头,我去扬州挖一批优质的小娘子来,必然会轰动长安。”明夷眼睛都开始放光了。 洪奕也立马兴奋起来:“还是你脑子管用,那便如此,我们立即行动起来。”2k阅读网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成见 明夷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开始盘算下面的行程。 如今紧要事,一是西市店铺的开张,二是承未阁的工程,三是加速新品研制固化那些成为了会员的尊贵客户。 开张的事,有连山在,又有夏幻枫就近照拂,原本就只是个小铺子,没指望做出什么花儿来,她在不在不紧要。还得让连山培养成言做柜上的事儿,以成言的机灵,也不难。 承未阁工程也得连山看着,让洪奕参与意见。看过竹君教坊那些房间,她已对豪华这个路子没什么想法,既然比不过就另辟蹊径,此为后话。院子和楼盖出来也需要段日子,房间布置待她从扬州回来也来得及。 新品研制又是靠连山一人。送货,看店,辛五郎和贾七郎都帮得上忙,唯有品控方面,离了连山不行。东市的店铺,洪奕也不算远,顺便照管下也方便。 一番盘算下来,明夷倒吸一口凉气,恐怕这个拾靥坊可以离了任何人,包括明夷自己,绝对离不开连山。而她已多日未曾好好关心过连山,全靠着过去的主仆恩情支撑。 她离开的日子,连山如此操劳,身边没个给打下手,照顾他起居的人恐怕他体力不支,此事,至关重要。 “我得回新昌坊一趟,晚些回行露院与殷妈妈说,而后就要打算着去扬州的事了。”明夷关照洪奕,“我不在的时候,恐怕拾靥坊的事儿你也要多挂心。” 洪奕有些不安:“路程如此遥远,又不像那时候有高铁飞机,你一定不能一个人上路,难免要路过荒山野岭,太不安全。” 明夷吃吃笑起来:“我自然有打算。” 洪奕一脸鄙夷:“明白了,去扬州是顺便吧,最主要是想和你的时大侠孤男寡女,千里迢迢,破庙野店,**。” 明夷原本还未想到,如今想着那场景,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镇定一下,说道:“最主要是要去扬州挖人,第二呢,既然我们以后是要和上官帮派坐同一条船,大本营不去一趟不行,上官那边的四大长老我只认得马成麟,其他几个还是要拜会一下,以后好打交道。第三我也担心绫罗,她孤身启程,现在还没给个信,不知到了哪儿,我们骑马去,可能快些,我也怕她被人欺负。最后的最后,只有时之初的身手,陪着我,我才放心。” “行了行了,你放心,我也放心。有他在,龙卷风都刮不走你。”洪奕一脸暧昧,“反正你不把他弄到手,就别回长安。” 明夷拍了拍胸口:“势在必行。” 出门一问,辛五郎已经来接了葵娘去新昌坊,明夷便自己启程,惦记着回来要带点银子为葵娘赎身,让她住到新昌坊去,也省得再生事端。至于两位小郎,现在成言已经住了过去,地方紧张,只得待承未阁修好再说。 一路上,明夷想着找谁来照顾连山的问题。 葵娘虽良善忠心,但胆小怕事,过于单纯,没有太大进步的空间,日后也难以委以重任。目前只能在拾靥坊做些精细功夫,帮着料理吃喝、浣洗。她是个贤妻良母,如果连山能与她结成连理自然好,但现在的状况,越是拉拢他们,连山会越是抗拒,所以不能硬来。也怕葵娘又一次失望,虽然成言的事她已接受。 还有一个人,她想用,又踌躇,那就是胤娘。自从内贼事件之后,她并未和胤娘直接交流过,但只要回到新昌坊的老宅,总会多看她几眼,私下也问过连山她的情况。连山对她倒是满口赞誉,说她十分聪明,做什么一教就会,虽不和女工们太亲近,但也处得和谐,是个知进退的人。 明夷聘用过许多人,即使在大家都受到良好教育的现代,找到既聪明能干活又知趣能处事的人,也是非常不易。何况在这个年代,女子大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开始反思自己对胤娘的成见从何而来。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切来源于第一眼,她酷似乔茵的长相。她潜意识并不希望乔茵出现在这个世界,这一点,她自己都是现在才发现。 乔茵是被邱志硬塞进她的世界的,这个女孩的谦卑和热情让她没办法拒之千里,但内心里是不喜的。她更喜欢洪奕那样的女人,有阅历,有脾气,敢爱敢恨,干干脆脆。乔茵则像她的一面镜子,看到了初入社会的自己,学着圆滑学着假笑,可当年的她,处处不如乔茵。乔茵,是她二十五岁时候想成为的样子,却没达到过。 渐渐每个人都对她说,好好关照乔茵。因为她已经是个事业有成的女性,也已经是一个在异性眼里不需要太多照顾和关照的女强人。乔茵不同,她年轻,犯任何错都会有人原谅,她的笑含羞又美丽,一声声姐,让她没法沉下脸,心里却总有点不舒服。 她曾想过,是不是自己太小气了。可没道理啊,她身边有许多年轻美丽的下属,饭局上一轮又一轮美颜无匹的容颜,她从未有过什么波动。只有乔茵,让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疙瘩,却又不得不将她带在身边。 她以为来了这个世界,一切结束了,直到胤娘的出现。 而让她进一步反感的是,胤娘对时之初的感情。女子的直觉在这方面很少出错,那肆意的青春,一声娇滴滴的初哥哥,让她不舒服到了骨头里。 胤娘又是极聪明的,看到时之初的言行,知道自己毫无希望,又必须在拾靥坊求生存,很快就把自己调整到了一个让人舒服的状态。闷头干活,不再作妖。 如果除却对乔茵的成见,以及“初哥哥”的问题,胤娘是一个非常值得培养的帮手。她在大户人家吃苦长大,也并无机会接触官场、江湖、间者,并不疑心她有别的企图。只要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用她、控她都不是问题。 明夷决定好好和胤娘谈一次。2k阅读网 第一百八十九章 痴恋 新昌坊的老宅,热火朝天,井井有条。看着连山、辛五郎、贾七郎、胤娘、葵娘和其他工人们都在进进出出奔忙,明夷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他们用那些花草,中药,普通的原料,作出女子妆台上的掌中宝物,点缀在一张张粉妆玉砌的脸上,燃亮了一个个平淡如水的日子。 这种转变给晚唐的贵妇美人们,带来了生活里一点亮色,对明夷来说,就是一棵大树的根基,深深往下扎着,把她和这片大宅、这个年代越来越紧地联系到一起。 连山永远是第一个发现她到来的人,无论多么疲倦,都会在眼中闪出水润润的光泽,直奔到她面前。明夷看着他的脸,因为日夜的操劳,眼眶深了些,原本带三分婴儿肥的脸庞瘦削下来,显得成熟了,更有男人味了些。心里不忍:“连山近来太辛苦,实在不行就慢些吧,不急于一时。” 连山的眼睛笑成弯月:“没关系,我熬得住。工人们都上手了,新品也开始做了,只是新来的两个工人还要再磨合一阵。只是后院的工程没有娘子过目,不敢轻易着手。” 明夷看了眼连山,向他招了招手:“随我上来。” 到继业楼二楼,连山暂住的房间,闭了门。明夷对着丰四海那张画像,怎样都觉得别扭,又转过身去,坐下。 “连山,你也坐下。”明夷踌躇着,这些日子来去匆匆,她从未和连山好好谈过一次。说没有机会,算是借口,她一直对这个男孩带着复杂的感情。 有依赖,从来这个世界开始,只有连山是她和这个世界最紧密的联系,是她的指路人,直到她寻回了洪奕,又认识了夏幻枫、殷妈妈、时之初、成言等人,终于不再是独家寡人。而这依赖却没那么容易断,她的命脉,她的拾靥坊,还得倚靠着连山的付出。 有愧疚,她能清楚感受到连山的感情,这种感情有着孺慕,掺杂着被压抑的爱欲,更多是精神上的绝对依赖。这是连山这么多年伴随他成长的感情,是他对明娘子绝对忠诚的来源。哪怕连山能感受到,她变了,不再是原来的明娘子,但绝不肯接受明娘子不复存在的事实,宁愿被明夷继续驱使,自欺欺人地继续付出。 有恐惧,非常微弱的,令她无法对连山完全推心置腹的恐惧。她害怕那种过于热烈的情感,害怕自己无法回应,继续越来越多的亏欠。她脑中时常浮现出连山说起过去时,那一个残忍而疯狂的表情当说起明娘子救出他,要将恶人做成人彘时,他的表情是那么充满崇拜与热切,丝毫感受不到其中的暴虐。这与明夷一向以来的认知是相悖的,对死生毫无敬畏之心,这对她而言,是反人性的。 她恐惧这种纯粹的痴恋。她很清楚,如果自己说一句:连山,给你刀。连山会愿意为她杀死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这让她觉得惶恐不安。 是时候,让这个关系慢慢扭转过来。让连山有一个只属于自己,无关明娘子的未来期许。 “我准备去扬州一趟,长安的事,恐怕你还得劳累一阵。西市的店铺要开了,承未阁也在建造中,发出会员卡的客人要带着新品去拜访。这些事,也只有你可以托付。”明夷盘桓半日,也只敢从事情着手。 连山神色自若:“这些事是我份内的,娘子肯放心交付给我,连山已经很心满意足。只是娘子是只身去扬州吗?路途遥远,太不安全,不若传书给马镖头,让他安排人快马来接。” 明夷摇了摇头:“这个你放心,我会请石大侠陪我。哦,就是成言的师父,武功十分了得,与他一起,安全不用担心。” 连山怔了会儿,他一向敏锐,咬了咬嘴唇:“娘子是对那位石大侠有意?” 明夷狠了狠心:“是。只不过你这话从何得知的?” “我听胤娘问过成言,什么初哥哥是不是喜欢明娘子。我想她所说的初哥哥就是成言的师父。”连山偷偷看了一眼明娘子,并不敢直视。 明夷冷笑一声:“那小丫头看来并未死心。” 连山解释道:“也并非如此。成言说,不知师父是否喜欢明娘子,但至少他只肯为明娘子出手,别的女子更不在他眼里。胤娘虽有些失落,也并未太难过,反倒说,若是输给明娘子,那也是心服口服。” 明夷听这话还是相当受落,舒服了许多,便也顺着说下去:“我确实钦慕石大侠。若他能成我佳偶,想来连山也会高兴。” 连山一脸不解。 “时之初,便是当年与我一同救你之人,想来你对他也是记忆深刻,就是我那位早亡的肖郎。若不是他,恐怕也没有你我这番主仆缘分。当年,他还姓肖。”明夷想到连山当初也与时之初有两年多的相处,如果是他,连山应当容易接受。 连山脸色瞬间惨白:“肖大哥……他没死?怎么又成了时之初?” 明夷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便也模糊带过:“当年他落水之后,被人救出,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后来习得更上乘武功,改名换姓。我们也是刚相认,他才想起过去那些事。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也无需再提。只是我与他既然还有缘再见,想来是注定还有情缘。连山,你定会为娘子开心吧?” 连山的目光有些涣散,愣了会儿,硬挤出笑容:“如果是肖大哥,我当然为娘子开心。娘子是真心实意对他,希望他永不相负才好。” 明夷狠了狠心:“我会好好把握这次缘分。连山,你也可以放心了。是时候考虑自己的事情了,总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边。” 连山眼眶湿了,扑通一声跪下:“娘子孑然一身时,连山愿为娘子犬马,娘子嫁做人妇,连山愿伺候时大侠与娘子,娘子若有了儿女,连山愿为小主人驱使。只求在娘子身边,看娘子一生平顺,于愿足矣。” 明夷心头一酸,实在看不得如此。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章 求师 明夷想要扶起连山,却拗不过他,只得陪着跪在他面前。 连山哪见得了明夷下跪,只得扶她一起站了起来,声音仍有些颤抖:“我知娘子找到了爱郎,或嫌连山在身边有所不便。哪怕让连山在老宅守门也好,不要将我支走。” 明夷心里长叹了一声。作为现代的女性,一个男人再如何卑微奉献都得不到她的青睐的,可连山实在太小了,想到他八岁跟着明娘子,十年来全心只有她一人,心里免不了软下来,心疼不已。 “如果你能将心思放在成家立业上,我自然还是希望能与你如姐弟般相处。十年了,无论过去如何,我希望日后无主仆之别,你是我最信赖的管家和掌柜,待你成家立业,我们也一样如同一家。”明夷是真心希望如此,若连山能找个像葵娘一般善良温柔的女子,有个小家,她也算安心了。 连山有些茫然:“虽然连山不是很明白娘子所说,但只要能在娘子身边,要连山做什么都好。如果娘子一定要连山娶妻,连山便遵从娘子安排就是。” 明夷哭笑不得:“我并不是要逼迫你娶妻,是想你多为自己将来考虑,寻一个真心喜欢的,对你好的女子,互相照顾。我希望看到你好好的,我也放心,懂吗?” 明夷期盼地看着他,带点恳切。连山直直看了明夷一阵,抿了抿嘴唇:“好,连山明白。娘子不用挂心了。” 明夷舒了口气,无论他是不是肺腑之言,自己该说的也说了。便回正题来:“我对你也无需隐瞒,西市的店是伍谦平出钱,占了一半利,所以我并不打算花费太多力气。你带带成言,他机灵能干,应当很快能上手,西市就由他看着。” 连山点了点头:“我与成言虽然相处不久,但觉他爽朗聪敏,对人也不含心机,甚是投契。娘子能寻他来,是拾靥坊的运气。” “会员客人那一方面,你暂主持着,渐渐放手让辛五郎去做,他对付那些官商家眷,很有经验。你教授他水粉胭脂方面的辨别,我会让师娘子再教他些化妆术,便可以了。贾七郎相助于他。”明夷一件件交代着。 连山也是赞同不已:“五郎处事非常稳妥,进退有度,是最好的博士人选。” “承未阁的建造,大体上让师娘子拿主意,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不用着急赶工,精雕细琢。具体房间设置待我回来再说。”明夷数着手头的事情,“东市的店铺你觉得由谁代为看管合适?胤娘还是葵娘?” 连山提醒道:“恐怕胤娘还是暂不适合抛头露面吧?东市往来人太多,难免传到她原本的主家耳里。但葵娘确实又太过稚嫩,遇到难缠的客人,怕是她会受了欺负。” “这样吧,你便带着葵娘在东市,多多教她。西市那儿我会托夏娘子多照顾,你不用担心。只是你往来于东市和工厂,更加辛苦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培养胤娘做你的左膀右臂,帮你分担工厂和工程的事务。”明夷提议道。 连山仔细想了想:“我带着葵娘,偶尔有急事让她看会儿,那肯定是没问题了。胤娘确实也是非常聪明能干的女子,现在她对整个工序已经非常熟悉,和工人间融洽而有一定距离,是做工头最好的人选。只是我一直觉得娘子不太喜欢她,所以不敢提此事。” 明夷笑道:“我怎会与一个小女子计较,你便放手培养她吧,希望她能成为我拾靥坊第二个连山。大抵就这些事儿了,你帮我叫胤娘来,我想与她谈谈。” 连山退了去,不一会儿,胤娘叩门。 “进来吧。”明夷努力不去关注她那张和乔茵太过相似的脸,“别拘谨,坐下吧,我想和你说些事儿。” 胤娘前一阵的活泼劲儿收敛不少,学会了低眉顺眼:“好。” “在拾靥坊可还习惯?若有人欺负你,或哪里不便,你直接和我说便是。既然之初把你交给我,我总也要对你负责到底。”明夷刻意突出了之初这个名字,还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胤娘垂着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仅仅一下,很快便毫无异样:“我在这儿很好,大家都对我很是照顾,比起以前的日子,已经好了百倍。” 明夷知道她是个聪明人,时之初不是她能攀上的,目前无依无靠的她非常需要拾靥坊这个靠山。而当初她对时之初的爱慕,极大可能也只是抓住一个救命浮板一样。一个在原生家庭备受欺凌的弱女,对安全感的需要有多强烈,明夷能想象到。 聪明人面前无需说假话:“胤娘,我一开始确实对你有成见,所以上次我也差点冤枉你,我在这儿给你道歉,你别放在心上。” 胤娘抬起了眼,有几分惊恐:“娘子何须道歉,那事虽不是我做,但毕竟我有嫌疑,哪怕娘子把我赶出去,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娘子肯信我与那事无关,我已铭感于内。” “你知道我为何对你有成见吗?”明夷挺喜欢她惊恐的模样,倒是更添了几分姿色,我见犹怜。 胤娘一脸无辜,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聪明,都写在脸上了。可惜你对时之初是没有施展余地的。但你还小,我也就能理解了。如果你将这份聪明用在拾靥坊的发展上,我保证你的前途不用依靠任何人,一样能呼风唤雨,衣食无忧。”明夷将饵扔了出去。 胤娘不愧是生存欲极强的聪明女子,紧紧咬住了饵,跪了下来:“明娘子对我有知遇之恩,给我栖身之所,我自当全力以赴。我这小小的心思,都在娘子的眼里,不敢自作聪明。娘子是我真心钦佩之人,尤其到了拾靥坊之后,我才知道女子也可以将这产业支撑地风生水起,这一生,我能学得娘子一二,于愿足矣。” 明夷觉得有趣:“哦?你想学我?” 胤娘抬起头直视着她:“是,我知此乃痴人说梦,若娘子肯收我为徒,我必唯娘子是从。”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一章 力邀 明夷没想到胤娘会直接提出拜自己为师,倒觉耐人寻味。如果胤娘又装可怜,遮掩自己的野心,只会徒增她的反感。倒是积极进取有野心的年轻人,她没有办法讨厌。 与邱志创业之初,她一力承担了人力资源的工作,招人,最爱就是那些聪明肯学有野心的。与别的公司不同,她愿意让那些年轻人把公司当跳板,因为在这些人成长过程中,已经为公司创造了极大财富。有的带着感恩走了,有的带着信心留下了,走的大多跳到甲方公司,未来也为旧东家常开绿灯。这都是善缘。 若只要那些安分守己混日子的员工,整个公司的氛围会被带得消极,这种安稳,她不需要。正是这种用人策略,才让他们的公司快速发展成为行业标杆。 胤娘,让她想起了那些年轻人。比那时更好的是,胤娘可以跳槽的空间更小些。 明夷静静看着胤娘:“起来吧。” 胤娘一脸执拗:“娘子同意了吗?” “你先跟着连山把工厂的事扛起来,如果表现好,我去扬州回来便喝你的拜师茶。”明夷也是干脆之人。 胤娘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乐得蹦了起来:“胤娘一定不让娘子失望!” 待要出门,胤娘才想起:“娘子要去扬州?” “嗯,有事要办。”明夷不想多说。 “娘子多加小心,路程遥远。”胤娘关切道。 明夷扫了她一眼:“之初会陪我去。” 胤娘立即换上了笑脸:“如此就放心了。” 明夷见她的背影,顿觉这小女子是可造之材。 明夷又唤来成言,劳烦他跑一趟,通知时之初晚上来相见。再写封信把需要交代之事记录下,让辛五郎交给夏幻枫。一番事情安排完,整个人也似掏空一般,累得够呛。闭门休息,待夜晚的来临。 时之初如约而至,直接到她门前,避过了他人耳目。 听那敲门声,她瞬时从睡梦里惊醒,惊惶间觉得自己蓬头垢面,颤声说一声稍等,忙着梳理了一下头发,整理好衣衫,将时之初让了进来。 一脸潮红:“你来了?” 时之初似笑非笑:“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明夷笑得有些憨傻:“成言有和你说我为何叫你来吗?” “没有。不过我想你叫我来定然是有要事,我既然答应了有求必应,自然不会爽约。”时之初总是保持着适当的温柔,但并无暧昧之感。 明夷一边收拾起了行装:“我想去扬州一趟。” “哦?准备去上官帮派看看虚实?”时之初的消息极为灵通。 “不止如此。主要是想去扬州挖一些花魁回来,殷妈妈打算将行露院交给洪奕,我想帮她找些新鲜的小娘子撑场面。我一人去总觉得不妥,只能劳烦你了。”明夷理直气壮,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无妨,我也许久未踏足江南。丹桂飘香,现在是好时节。”时之初应承下来,“没想到殷妈妈如此信任你们,这么多年经营的行露院都肯交出来。” 明夷对时之初的身份仍没有头绪,也不知他会是站在哪派势力之后。但既然决意要要定了他,自然是嫁鸡随鸡。殷妈妈背后的韦澳也好,伍谦平背后的崔氏也好,与她并没有什么大的瓜葛,反水或站队,分分钟可以变。而时之初看来对上官帮派并无成见,上官也没有确定站队的势力,一切都是未知数。 所以对于殷妈妈的事,她也不想隐瞒。 “不仅如此,殷妈妈还想让我接管竹君教坊。我自知没这个道行,便推了。” 时之初皱了皱眉:“她连竹君教坊都想让出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明夷看着他:“你知道的真不少?那殷妈妈背后是谁想必你也清楚?” 时之初不置可否:“我知道的应当与你差不多。” “我猜测她背后应该是韦澳。”明夷眼睛未离开时之初。 他有些惊讶:“你是如何得知?” “猜的。”明夷确定时之初对此是知情的,“江湖三大帮背后是崔氏,与殷妈妈不是一路。她言辞中说到丽竞门,想来也不是同道。如今朝堂势力,还剩马元贽,令狐与韦澳。她说她的上头人辛苦搏杀上位,也就只有韦澳了。” 时之初眯了眯眼睛,尤为感兴趣:“没想到明夷对朝堂之事竟能了如指掌,真让我刮目相看。” 明夷觉得时之初话里有话,联想起他之前卧底自己身边的事,唯恐他有所误会:“你当初接近拾靥坊,是对丰四海有怀疑吧?” 时之初默默点了点头。 “那以你的手段,必定已经知道这个丰四海不是我生身之父,是丽竞门的探子冒名顶替。”明夷开门见山,想使时之初说出自己的身份。 时之初并未否认:“确实,我原本不想让你卷入这些事。当时我怀疑丰四海是丽竞门的人,但还有许多事情我未看得明白。打探时候,惊动了丰四海,他想将我灭口,找了高手来与我过招,我干脆将计就计,假死逃遁。” “为何那时不告诉我真相?”明夷有些为付出真心的明娘子不值。 “若你当时知道阿爷是假冒,未婚夫是间者,身边无一个真心人,你会如何?”时之初反问道,“而且丰四海虽有目的假冒,但对你并无恶意。” 明夷了然:“你便宁愿我有一个依旧可以当做靠山的阿爷,有一个真心相待却横死的未婚夫。” 时之初点了点头:“时间过去,你终究会忘了死去的人。” 明夷心中黯然,男人啊,总将自己的以为横加在女人身上:“可惜,我这么多年,忘了一切也没忘了你。” 时之初柔声道:“是我对你不住。以后,不敢再有谎言。只是,我不能说的,你也不要问,我不想说假话。” 明夷已经满足:“只要与你内心不相悖的,你必鼎立支持我,是如此吗?” “是。”他语气坚决。 “好,我要你助我将上官帮派扶持为武林第一帮。”明夷下了决心,出语铿锵。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夜行 时之初听得明夷开门见山的要求,有些愕然:“为何选了上官帮派?” 明夷解释道:“你既然不骗我,我也不瞒你。崔氏的新联络使是伍谦平,我已说服他暗中扶持上官帮派。上官真正的掌权人是夏幻枫,我与他结成了同盟。他助我发展拾靥坊,我助他使上官帮派上位。如今上官帮派未有势力靠山,在江湖中广交良朋,不受防备。我一个女子,要在这世上安稳,离不开江湖势力,我的能力,三大帮看不上眼,只有上官帮派,我们才有互助的可能。” 时之初点头:“你的打算都在理上。押宝上官帮派,成则双方受惠,败也不难全身而退。只是你有何把握上官必定能扶摇直上?” 明夷将三大帮的优劣评点了一番,又将上官帮派目前的结构告知:“上官帮派是我目前所知各方面实力最为均衡的帮派,无论财帛运转、人力培养、商道渠道、江湖关系,都是非常合理,这个格局,是千金换不来的,也是夏幻枫一力促成。我看好他的能力和眼光,更重要的是,你既然答允帮我,上官帮派的武力便大大增强,何愁不成事?” 时之初啧啧叹道:“你也不曾辜负夏幻枫的信任。能将韦澳的信息机构收为几用,竟然还策反了崔氏的联络使,这两家大概以后都会后悔没有将你收入囊中。明夷,你真是脱胎换骨了。” 明夷笑道:“从前的明娘子做不到吗?” “从前的明娘子精明强悍有余,少了现在的盘桓控局能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况且以你过去任性急躁的脾气,哪顾得上那么多权谋。”时之初盯着明夷的眼睛,“若不是这皮相一模一样,我真会觉得你不是明娘子本人。” 明夷浑身一凛,勉强笑道:“过去我有阿爷可靠,从未想过自己立身不易。如今每一步,我都如履薄冰,无论江湖上的势力还是朝堂的势力,任何人都能让我万劫不复。这游戏,我只有自己成为主宰,才是真正自保之道。” 时之初笑道:“我是否该庆幸,不是明娘子的敌人?” 明夷看他脸色尚好,未有继续疑问,也松了口气,甜甜一笑:“我一个小女子,何来立场?之初站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我只望自己能更加强大,若有一日之初要创一番天地,我好配得上站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时之初眼中微微闪光,似有动容:“我也希望有一日,能对你完全坦荡。只是责任在身,请你谅解。” 明夷保持着微笑:“对你,我有的是耐心,七年都等了,十四年,二十一年,再久,我都等。” 明夷说出这话,自己都心旌荡漾。她从未对人有过如此坚定的喜爱,仿佛这份爱慕与人无关,只属于自己。连说出的话,都撩得不行。 时之初显然柔软下来:“我哪里值得你如此……倘若我是一个恶人,手染鲜血,薄情寡义呢?” 明夷依旧坚定:“我信我自己的感觉,如果你十恶不赦,不会对我心存愧疚事事迁就。即使你染了血,那也是形势所迫,不是本心。” 明夷说到染血一句,突然想起那次绑架事件,时之初袍底的血。言虽灼灼,受着现代观念尊重人身权利的她,真的能接受一个人随便取另一人的姓名吗? 可自己哪有资格去介意。她明明就早已原谅自己,给一个死囚犯送上了化尸水,这件事,并未影响她吃得香,睡得着。因为有借口,他是该死的。 明夷有些恍惚,时之初也不再问,看她包裹收拾好:“既然决定了,那就早些出发吧。我怕你的马跟不上脚程,还是与我共骑无名吧。” 明夷甩头不再想解不开的事儿,惊喜道:“你觉着我起的名儿还不错?” 时之初喜看她简简单单一件事就开心起来:“你高兴就好。” 无名在门口等着两人,还有站在马边的连山。 连山见到时之初那瞬,整个人都呆住了,声音颤抖:“肖大哥……” 时之初走近前去:“连山?你长大了许多。叫我时大哥吧,这些年,辛苦你照顾明夷了。” 连山看着倚靠在时之初身边一脸春意的明夷,低下了头:“你回来就好。我也放心了。” 明夷知他心情必定复杂,安慰道:“我们会尽快回来,拾靥坊这边就辛劳你了。” 连山连连点头:“等你们回来。” 明夷绕道曾经走过的城门,给了些银两,借着伍谦平的名字,顺利出了城。 月色如练,健壮的枣红马,身后是自己恋慕的男子,明夷想着未来数月与他朝夕相处,心中满满的幸福。 耳边时之初轻声问:“今晚得多走些路,到下一个驿站有些远,受得了吗?” 她的脸庞发烫:“我倒愿这一路走不完,走一生都甘心。” 时之初似是轻轻笑了,呼吸在她脸庞擦过:“困了便倚着我睡会儿,不会让你摔下去。” 明夷觉着自己醉了。哪怕来这一趟,只为了此刻些许温柔,都值了。 夜晚虽纵马便利,毕竟两人乘骑,也不舍得让无名过于劳累,行了快两个时辰,到达蓝田驿。 为便利,二人夫妇相称,在驿馆要了一间房。明夷虽一路昏沉沉,也在马背上颠得一身疲累,但进了房,立马清醒无比。心里揣了几只小兔儿一般,跳个不停。 时之初多要了一床被褥,在地上铺开:“我睡地上就好。” 明夷想开口邀他,实在厚不起这脸皮,简单洗漱过,便钻上床铺不敢多动。 熄了灯火,月光显得格外明亮,透进来,恰照在地铺上。明夷等候着,直到听到时之初呼吸深重,才静悄悄坐起身,偷偷看他。 他躺着也是端端正正,高挺的鼻尖在脸上投下阴影,原本初见时觉得平淡无奇的容貌,却是越看越令人心生欢喜。她虽不敢妄动,怕弄出声响惊醒了他,思绪却早已飘到他身边,怀想着方才在他怀里的温度,好闻的药香与草香,甚至看到他的喉结,微微一动,她顿觉口干舌燥,羞红了脸。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三章 驿站 驿站条件简陋,窗外靠着马厩,气味并不好闻。密集的房间,来往的粗放旅人鼾声如雷。偶有人用天南地北的方言骂两句,鼾声又起,此起彼伏。 看得出时之初睡得也不是很深,时不时呼吸声变得极轻,但身子并不动弹,只有睫毛偶尔颤动,在月光下投下细细晃动的影子。 明夷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的睡颜明明就如一张jpg,硬是看成了一部两百分钟的电影。她觉得自己真是痴了,从未曾有过的难由自主的投入。 经历求生般一次次浅尝辄止的恋爱,而后在抑郁里遇到肯伸出手帮她的邱志,她觉得自己是爱过的,但也在这过程中越来越理智,看不得女孩子为爱疯魔的样子。坚定相信,两个人的感情来自于互相需要互相填补的平衡,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痴狂。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她与洪奕不同,洪奕是个感情驱动的动物,分分钟可以陷入热恋,而一旦发现彼此南辕北辙或不如自己所想,能迅速抽身而出。她相信人生可以无数次爱得轰轰烈烈,并擅长在硝烟过后全身以退,说着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不可信赖只能亵玩,心中始终盼望着一个能让自己全情投入不思后路的人。 这一次奇妙的经历,她和洪奕都万劫不复了。 洪奕遇上了夏幻枫,身上的刺连带着久经沙场的铠甲,褪了个干净。这个,明夷能理解,对于洪奕这样剔透又感性的人,遇上一个双商都能碾压她且保留着理想化的野心和狂热的男人,正点中她的死穴。也是注定,她会在夏幻枫面前丢盔弃甲,成则琴瑟和谐,败则尸骨无存,这一次,她脱身不得。 而自己对时之初的迷恋,如何都看不明白。他高大健壮武功高强能带来极大的安全感是没有错,她非常缺乏安全感也是没有错,但其余的就不可理喻了。她从前只瞧得上有事业心作风稳健的男人,时之初是个赏金猎人住在郊外农舍。她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可这个男人明明就无比神秘,丝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对亲密关系的建立很谨慎,绝不肯放下矜持主动求欢,但莫名她就是想靠近他,如同得了肌肤饥渴症。 这种不由自主想亲近,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时时刻刻在她体内叫嚣。如同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 或许,真的是那个明娘子留下的执念还在吧。如此想虽然荒唐,可整件事情不就是荒唐的吗? 她还是睡不着,月光开始被曙光驱逐,一些赶着上路的客商已经在忙着清点行李。她坐得有些身体僵硬,活动了下肩背,踌躇着要不要走到他面前,蹲下来,靠近他。她像个成瘾的人,心里酥酥痒痒,自觉只有靠近他,感受到他的温度,深深吸一口他身上的味道,才肯安心。 再等下去,他该醒了,这一夜如此良机,就会白白浪费了。那一场雨,在山洞中,也唇舌纠缠了,那一夜在他的破屋里,抱也抱了,如果没有下一步,自己攻城略地的成果又会被吞噬掉,两人回到相敬如宾的关系,这可不行。哪怕给他脸上啄一下,让他习惯自己对他的“轻薄”,就如同反复盖了章,搅乱他心,让他不得旁骛也好。 想着,她咬咬牙,轻轻下地。清晨的寒气胜过深夜,赤足踩在地上,冻得她打了个寒战。还未靠近,那边飘来一句:“你一宿不睡,今日如何赶路?” 明夷怂得立马缩回了床上,咬着牙花子辩解道:“这里嘈杂,我睡不着。” 说罢,躺平用力闭上眼睛,装出努力要睡的模样,浑身都绷住了。很快又开始埋怨自己,如何变得脸皮薄起来,便正大光明去撒娇黏着他又如何?满脑子嗡嗡,鼓起腮帮子生自己的气。 时之初已起了身,坐到她床边:“别胡思乱想了,有我在,你担心什么,睡会儿吧,再给你一个时辰。” 明夷眯着眼从睫毛的间隙看他,隐约觉着他脸上有一丝温柔,眼前便像是看到那日的美丽彩虹,彩虹之下还开满了花儿。忍不住甜笑,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那你别走。” 觉得自己矫情,又寻了个漏洞百出的借口:“走水那日后,我便很怕一个人睡,所以常去找红依陪。” 时之初坐近了些,轻轻抓起她的手,解放了自己的衣角,又握着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明夷闭上眼,也顾不上要脸,反手抓住他的手,十指紧扣,侧身压住,再也不放。 他微微挣了下,未果,也便由着她了。 真是累了,明夷侧身睡成一只虾,整个人将那只宽厚的手掌拥在怀里,像少女时抱着的玩偶熊。身边充满了他的气息,掩盖过驿馆外马厩的气味,说不出的舒畅。 再醒时,明夷睁眼见到时之初坐在床边,闭眼,像是调息打坐一般,手还在自己怀里,被抱得那么紧,手心微微出汗。还未来得及动,时之初双目一睁,清澈有神,丝毫无睡眼朦胧的感觉:“醒了?” 明夷抹了抹脸,妄图洗掉睡颜:“嗯。” 时之初抽回了手,大概是被她压得有些发麻,转动几下:“我去打水给你洗脸,一会儿喝碗粥我们便出发,正午应可抵达商洛。” 明夷由着他安排,莫名喜欢这种不用自己主宰前程的感觉。 无名见二人前来,嘶鸣了一声,鼻子里哼哼两下。 明夷摸了摸马腹:“看来无名在抱怨没吃好睡好呢。” 时之初笑道:“它陪我餐风露宿惯了,怎会如此娇气?” 明夷吐了吐舌头:“那比我强多了。”说完,她被自己的表情和语气惊到了,一把年纪,还做少女情状,换了别人,她早就吐槽八百遍,未想到自己有这么一天。难道像那句话说的,好的爱情让女人变成孩子?胡想着,只是笑。 白昼温暖,路也顺畅,到达商洛县城时,正是正午时分。比起一路的自然景致,和长安的井井有条,这儿倒是充满了烟火气。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四章 商洛 商洛县最繁华的街道都与长安相差甚远,民居与商铺参差,县城中的官员府邸与富商宅落都在这一代。 时之初领着明夷走进一间客栈,挂着喜来二字,听着倒是喜气洋洋。客栈比不得长安的繁华,但也干净,看着就比驿站舒适许多。 瞧上去年近四十的女掌柜笑盈盈来招呼,时之初要了间上房,特意多要了一床被褥。明夷听掌柜的对时之初夸赞夫人貌美,心知她客套,还是心情甚好。 不过对于他投栈之事,明夷还是有些迷糊:“才午时便投栈吗?我以为还要赶路到夜里。” 时之初解释道:“我瞧你在驿站睡不好,如果继续赶路,前方驿站比蓝田驿更加破落。不如今日早些在商洛休息,明日鸡鸣前便出发,夜里可达太州,也能寻个不错的住处。” 明夷心知是他照顾自己身娇体弱,筹划了路程,心头顿感暖意:“多谢之初。” “何必言谢,你若累得病了,我也不能丢你在荒山野岭不是?”时之初看着心情不错,倒有心玩笑两句。 明夷接道:“如果你陪着,荒山野岭餐风饮露我也不怕。” 掌柜的在旁边笑出声来:“二位如此恩爱情笃,羡煞旁人。” 明夷脸庞微热,转头看客栈里摆放的酒坛,大小不一,酒名也十分趣致。地上的酒坛看着粗糙普通,木架上摆着一些精致的酒壶、瓷瓶,倒也有西域的佳酿。 “掌柜的这儿也有西域美酒?”明夷问道。 掌柜一脸骄傲:“这是当然,商洛虽小,却也是天子脚下一日之遥,我这儿是商洛最好的客栈,少不得要有来自长安西市的美酒。” 时之初低头问道:“怎么?还馋酒不成?” 明夷原本无意,但见他问了,便动了别的心思,甜甜一笑:“来一壶晚上喝了好入眠。” 时之初未置可否,掌柜的已乐呵呵取了一壶下来:“这是小栈最好的酒,香甜易入口,最适合娘子。” 明夷怕时之初不肯,连忙付了钱收了起来,揣怀里像是怕被人夺走一般。 时之初看她一眼,无奈道:“不与你抢,别喝太多就好。” 两人入房间放下行李,便到大堂中要了些寻常餐食,奔波半日,早已饥肠辘辘,也不挑口味。 明夷吃个半饱,开始四处张望。客栈往来之人不少,毕竟是从东入长安的必经之道,客商多在此留宿,许多人的衣着显然比当地百姓更加华丽。 她留意到摆酒的木架旁,挂着一张女子的画像,原未仔细看,以为是掌柜,待细看,比掌柜年轻美貌许多。眉目端正,梳道姑似的发髻,衣袂飘飘,莲花宝座,手持仙桃,颇有宝相庄严的感觉。画像中远处还有六位女子,都坐在莲座之上。 明夷指了指画像:“那是什么菩萨吗?” 时之初瞟了一眼,神色怪异:“你应当认得。” 明夷凝神想了想,七位仙姑,莫不是就是桃七帮那七位?看手中仙桃,定然不会错。听刘恩朝提过,陶三娘到长安时常在行露院招待江湖人士,与师娘子和明娘子确实应当是有些交集。 她作恍然大悟状:“莫不是陶三娘和姐妹?这画得不太相似。” 时之初不以为然:“既是要称仙姑,必定画得庄严些,也就是哄骗些妇孺罢了。” 明夷压低了声音:“桃七帮这是在长安周围广招信徒了?能耐不小啊。” “未必,她们原本就多经营客栈,恐怕这间也是桃七帮的产业。”时之初有些瞧不上这些把戏,“在这儿招信徒并没有那么容易。” 明夷不太明白他所说:“既是无知妇孺,再造些神迹示人,恐怕总会有追随者。” 时之初下巴一抬,让明夷自己看。 明夷看向旁边一桌,坐了三人,随身都有刀剑,显然是江湖中人。客栈中其他客人避之唯恐不及,都不敢在他们身边坐。 掌柜的一脸不情愿,也不敢怠慢,好酒好菜招待着。 那三人身形壮硕,虽比不得时之初,也足以震慑一般百姓。一个留着络腮胡,举止豪放,一个在凉意十足的秋天摇着把羽扇,作书生状,有装腔作势之疑,另一个衣着最为朴实,黑面黑衣,活似个脚夫。 三人自顾喝酒,说的却是吴语,明夷本就是江浙人士,听来毫不费力。 羽扇书生也瞧到了墙上的画,一脸不屑:“那几个装神弄鬼的如今倒是明目张胆,沿路搞了不少客栈啊。” 络腮胡面露不满:“我看他桃七帮是胃口太大,长安这块肉哪是几个小娘们儿能吃的。” 脚夫反倒是最不露声色,淡然道:“她们筹谋了多年,步子是比我们快。以前还年年到杭州以贺寿之名送礼,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们放眼里了。” 书生冷笑一声:“她们越放肆才越好,叶执事正愁着没借口收拾她们。”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三大帮多年来相安无事。”脚夫喝了杯酒,“不过叶执事终于要坐镇长安,她们的好日子恐怕没几天了。” 络腮胡笑得猥琐:“那小娘们儿还没婆家,怕是看到我们叶执事风流倜傥的模样,甘愿把整个帮派拿来当嫁妆。” 书生哈哈笑道:“叶执事哪会看上那半老徐娘,给你当妾氏还差不多。” 络腮胡往地上吐了一口:“我要娶妻也得是十七八水灵灵的小娘子,老皮老脸的我可吃不下。” 明夷听三人说得越发下作,皱起了眉。 时之初始终未回头看那三人,只是对明夷轻轻摇了摇头。 明夷知他不想多事,也便不做声。 脚夫正色道:“长安那边她们招揽了一些泼皮无赖,竟然现在连西市的平安钱都敢收,叶执事恐怕不会坐视不理了。” 书生道:“便让她们张狂些日子,到时候直接把她们吞了,别以为肥肉那么好吃。” 络腮胡将酒一饮而尽:“不说那些没用的,赶路要紧。” 三人胡吃一番,扔了锭银子扬长而去。 掌柜的过去收了银子,招呼来一个小厮,在耳边叮嘱了几句,小厮便出门牵马,往长安方向去了。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五章 踏实 看掌柜忙于招待别的客人,明夷才敢与时之初讨论起刚才那三人。 “是天一帮的?”明夷问道。 时之初点了点头:“你如何知道?” “我见过叶,是个厉害人物。”明夷将在容异坊见到天一帮众人的场景叙述了一遍。 时之初听着,微微点头,眼带三分笑意:“看来你对那位叶执事也是印象深刻,我与他未曾谋面,但也听说是江湖中少有的美男子,连陶家姐妹也有过钟情于他的传说。” 明夷断然摇头:“眉目虽好,暗藏狠辣,比起龚君昊笑面阎罗,他可说是冷面判官,难以接近。” 时之初也不再玩笑:“看来天一帮紧锣密鼓开始开进长安,这三个应当是从杭州赶来助阵的。桃七帮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明夷瞥了眼老板娘:“他们也真是有恃无恐,在桃七帮的地盘大肆谈论,这下人家有了准备。” “一来天一帮坐定了这天下第一帮,从未把别人放在眼里,二来也未必不是故意放出风声,好让桃七帮收敛一点,管好自己的喽省得招惹麻烦。”时之初一碗汤饼下肚便停了箸,看来是个对自己管束严格之人。 明夷不情不愿也放下了箸,总觉得还不满足:“久居巅峰倒真是容易麻痹大意,但龚君昊与两位执事都是厉害人物,桃七帮确实绝不是对手。” “天一帮忌讳的是申屠兄弟,互相摸不清底细。天一帮狠,申屠家邪,一向以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天一帮进了长安,申屠家恐怕也是坐不住的。”时之初看明夷四处张望的样子,笑道,“我带你上街转转,看看有没有些好吃的。” 明夷不停点头,什么三大帮的事儿,都不如填饱肚子和喂饱馋虫来得要紧。 商洛的街虽比不得东市那么规整,有趣在市井气息。街上往来客商多,便也有许多当地的少妇老妪摆了摊在路边卖些自家做的糕点点心,虽不精致,胜在新鲜。 明夷看什么都新鲜,买了这个尝那个,不亦乐乎。 “长安什么都有。”时之初虽陪着她,却也扶额不懂她像孩子一样的兴奋。 明夷咬了口手中热乎乎的油饼,烫得伸舌呼呼:“长安是长安的味道,商洛是商洛的味道。到哪儿,睡都是一样一张床铺,穿也是大同小异,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唯有这街头巷尾平民美食,最能吃出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 时之初递了手帕给她:“对于吃喝,我从不讲究。” “对于吃喝,我从不将就。”明夷顺口回道,又怕他觉得自己娇奢,“不在于锦衣玉食,只是有机会品尝新鲜有趣的食物,都不会错过罢了。” “我以为明夷满心都在拾靥坊的兴衰上,未想到有此情趣。” “人生几十年,幼时不识滋味,老弱难辨咸淡,能尝美食乐趣的年岁更短。若拾靥坊发展稳健,上官帮派顺利上位,我倒情愿走遍华夏品各地美味。”明夷擦了擦嘴边的油迹,看了眼时之初,“如果之初相陪便万事无憾。” “我也希望能有这一日。”时之初的神情看来倒也恳切,只是这句希望有种无望的感觉。 “只要心里想着,就一定会实现。”明夷给了个坚定的眼神,换来他淡淡一笑。 路过一家热闹的绸布庄,明夷也拉着时之初去看。东西与长安的相差不大,只是又瞥见铺子里贴着桃七帮的画像。 她与时之初交换了眼神,默默退出:“看来桃七帮这几年在长安周围的经营确实不错。” “是啊,长安不比益州,与达官贵人相交应酬费用巨大,不依赖着这些店铺客栈赚钱,恐怕桃七帮也难支撑。” “而且养那些泼皮无赖也花不少钱吧。”明夷想起上次绑架的那伙人,踌躇一会,还是决定将夏幻枫在桃七帮布探子的事儿告知。 “夏幻枫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论心机能力不逊于叶。且身为女子,让申屠与龚君昊少了许多戒备。”时之初提到,“有机会你替我引荐下,我也想认识一下这位夏娘子。” 明夷瞥了他一眼:“夏幻枫美貌风情,我怕你见了便更不把我放心上。” 时之初哈哈笑道:“在你眼中我是渔色之徒吗?” 明夷怨气十足哼了声:“你不仅不是,恐怕还是坐怀不乱。真怀疑你不近女色别有所好呢。” 时之初并未顺着她玩笑:“我这样的人,再沾不起情债,欠你的不是还没还清吗?” 明夷心头一动,拉住了他的手:“我宁愿你一辈子还不清,你还一些,我就再给一些,让你越欠越多才好。” “明夷真是个奸商。”时之初并未甩开,任她握住自己的手。 “你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明夷握得更紧了些,在陌生的街上,像一对璧人。 走得累了,再回客栈,休憩一阵,将在街上买的干粮放好,预备着明日马不停蹄。天色渐晚,明夷看着桌上那壶酒,动起了心思。 到掌柜那儿要了两只酒杯,斟上,打开窗,虽景色一般,胜在月圆,别有一番情致。 “陪我喝几杯吧。”明夷柔声道,“微醺最是好入睡。” 时之初听言坐到他对面,面色如水,瞧不出喜怒。 “你怎如此听话,这样不怕惯坏了我么?”明夷举杯与他相碰,娇声柔语。 “若不听你的,岂不是真的越欠越多?”时之初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明夷看他仰头喝酒的模样,喉结一动,香醇的美酒便一线而下,格外醉人:“我不向你讨债,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好。” 时之初给她斟上酒:“我手上沾血太多,怕连累身边人。” “你我缘分早注定,撇不清了。你不在,也难免会有寻仇之人找到我。你在,好歹我还有一份安全感。”明夷加了句,“所以我想让上官做大,这样,我也多些依傍。” “只要你想,会如你所愿的。”他说得平静,却字字铿锵。 明夷心里莫名感觉特别安定,有了他的帮助,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就是有这种无来由的踏实。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六章 香饵 明夷有了时之初的一句如你所愿,更想往前一步,恨不得他立刻归了上官:“还是必须我做了上官帮派的帮主吗?” 时之初点了点头:“你可以不计我的来路,坦然接受我,信任我,但旁人是做不到的。只有你做了主宰,我才能放手做事。否则,嫉恨之人恐怕不会让我们安生。” 明夷以前只觉得这是说笑,并未想过要做帮主的事,如今说来也觉得是个遥不可及的事情:“上官帮派虽然偏安一隅,但也有一定根基。几位长老虽然不怎么服石若山,但毕竟他是老帮主的女婿,名正言顺。夏幻枫为上官做了那么多事,也不过屈居副帮主,纵如此,也有几位长老不服。我这么一个外人,又怎可能取而代之。” 时之初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四位长老各具其职,其中任何一位上位都必然会引起内讧,使得帮派分崩离析。夏幻枫与诸位长老素有罅隙,也很难亲自上位。如果石若山不能当这个帮主了,必然就需要一个能均衡各方势力的人上位。” 明夷思虑一番,摆出自己的底牌:“如今我与石若山是兄妹相称,但不过是酒肉之交。与马成麟关系倒是不差,如果石若山自愿退下,他倒会愿意支持我,毕竟与我关系好过几位长老。夏幻枫与我关系最紧密,且他图谋的是上官帮派能称霸武林,并不贪图声名,若我上位对上官有利,他也会支持。其他几位长老,只有到了扬州再摸底,毕竟不知道他们在帮派中的图谋。若图钱财势力,都好说,若是一心要这帮主之名,就会是我最大的阻碍。” 时之初赞许道:“你对形势了解已经很深,能均衡各方的需求与能力,这就是你最大的实力。上官帮派要做大,第一就是要霸住长安,在其中寻得自己的生存之路。这个,夏幻枫一直在做,但凭着容异坊,还远远不够。” “我拾靥坊岂不是更不值一提?”明夷有些疑惑,总觉得自己一个半点武功也没有的人,要成为未来天下第一帮的帮主简直是痴人说梦,虽然听起来这个名头让人十分兴奋。 “原本我也只是一说而已,但你与我说了殷妈妈的事,情状便不同了。”时之初给自己斟了杯酒,凝视着杯中酒,若有所思。 明夷被他点通了,心里头按捺不住思如泉涌:“你是想我接下竹君教坊?确实,如果我手上有竹君教坊和行露院,便打通了往长安官场的暗道。若加上我与伍谦平的合作,能对三大帮动向了如指掌,恐怕纵使是夏幻枫也要忌惮我三分。” 时之初摆弄着酒杯:“我知道你对竹君教坊那边有疑虑,但殷妈妈既然选择你,她便会全力襄助,这两三年也不必你事事亲为。如此,相当于韦澳的势力为你所用。韦大人虽无实权,却刚正不阿,勤于收集朝中官员的罪证,也因此被圣上倚重。他就是一把尚方宝剑。” 明夷仍有些云里雾里,却觉得时之初对韦澳盛赞有加,自己也当客气一些:“我迟早是要亲见韦大人的,殷妈妈信赖我是有着惺惺相惜之感,但韦大人与我素未谋面,怎会轻易对我信任?” “这就是只有你能办到的事了。韦大人对崔氏操控江湖中三大帮派之事早有所闻,只苦于无法亲自插手江湖事务,殷妈妈是他左膀,是长安的顺风耳千里眼,你便可做他右臂,直插江湖之中。”时之初言之灼灼。 明夷看着他,有几分疑惑,他未必对于这些势力太过于了解,似乎长了千手千眼,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不说,她也不会问。怕问急了,他又跑出手心去。 但现在这一团麻,以她的智商还是理得清的:“如今我便以与上官帮派关系深厚、与崔氏的联络使暗中合作为筹码,得到韦大人的支持,愿意帮他削弱三大帮的势力,如此,对他的政敌崔氏是致命一击,是否?” “是。”时之初赞同道,“继续。” “而后以竹君教坊和行露院的势力为背景进入上官帮派,找机会取而代之,成为帮主,是否?”明夷一一理顺。 “是。”时之初回应,“你成为帮主后,需立威。唯有实际上削弱三大帮,提高上官帮派的地位,才有可能让帮派中人真正臣服,继续支持你发展上官帮派。” “而这个阶段,我已是帮主,而你会依约进入上官帮派,成为我最得力的干将?”明夷眯着眼,想象着那一日,可以正大光明与他朝夕相处,突然有个了大胆的想法,“恐怕让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入帮派核心,最好的名义就是,帮主的夫君。” 时之初手一抖,酒杯颤了一下,勉强一笑:“那我不是牺牲很大?” 明夷靠近他,一掌之遥:“我不是个那么有野心的女子。我大可以只守着我的拾靥坊,有伍谦平牵线,三大帮不会为难我,有夏幻枫在,上官也会护我。而我要费尽心思得到帮主之位,主宰竹君教坊,总得有个诱人的鱼饵在前头。” 时之初往后退了一些:“你是要将我看做香饵吗?” 明夷呼出一口酒气,又干一杯,仗着酒胆:“是!我知道如今你不会肯将你如此做的目的告诉我,但我不在乎。只要你支持的,我都支持,我相信你不是铁打的心肠,总有一日会对我和盘托出。” 时之初叹了口气:“我算尽一切,还是算不过你。” 明夷见他未强烈反对,已心知他默认,笑靥如花:“怎么?娶我很委屈你吗?” 时之初苦笑道:“不敢,谁敢嫌弃未来天下第一帮的帮主大人。” “我不在乎帮主大人,我在乎做你的女人。”明夷酒劲上头,眼里已经开始迷糊,笑得有几分痴傻。 “你喝多了,先休息吧。”时之初站起身要扶她。 她借势倚靠在他怀里,脸庞发烫,手勾了上去,吊在他脖颈上:“不如今夜,我先取了利钱,与你圆房。”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七章 走火 明夷感觉得到,时之初的耳垂变红了,就在她眼前。红艳艳,弧度圆润,那么可爱。她踮起脚,轻轻含住,冰凉的舌尖触及到滚烫的耳垂,只觉得时之初扶着自己的手颤了一下。 她傻笑起来,感觉到时之初要往外推她,怎肯罢休,整个人倒在他身上:“我站不住。” 时之初无奈,将她拽到床边,要将她安置好。她却又像一条滑腻腻的蛇一般缠了上去:“不要,我还不想睡。” “醉成这样了,明天怎么赶路。”他还试图与她对话。 明夷松开一只手,将酒壶够了过来,未等他制止,将剩下小半壶酒都灌了进去,咽了口,上下的含着,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时之初瞧她鼓着腮帮子,瞪圆了眼睛,直瞪瞪看着自己,模样格外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这一笑,恰给了明夷可乘之机,搂着他脖子跳上去就吻住他的嘴,硬是将酒递送到他口中。他不肯,酒液便沿着嘴角往下滴,想着两人可换洗的衣服有限,他只得将酒都吸了过来,想快快安抚了这个祸害。 他吸吮的行为让她极为振奋,主动送上唇舌,从未那么有侵略性地,将他的舌头缠绕着。她的眼睛大概是冒着火的,否则整个脑袋不会如此燥热。她愿意归责于酒精,或只怪这个男人味道过于香甜。 他的喘息声重了,听在耳里说不出的撩拨,虽只是两声呼吸,却像是讲完了所有露骨的**话语,使得她全身一软,想要化在他怀里。 她牵引着他往床铺去,临到面前,却反身将他一推,倒在床上。 时之初有些惊愕,逆光下看不清她的脸,想要坐起身,又被她狠狠推了一把,嘴里含糊着一句:“不许动!” 他还真被唬住了一样,皱着眉又忍不住笑,或许是想看看她究竟要如何。 她一脸倔强,先将自己外衫脱了,脱一半,看看他,觉得还是应当先给他脱。便手忙脚乱将他衣裳扯开,又掰不动,便放弃了,只使他露出胸膛,一整片,肌肉均匀,触感光滑。 明夷双手再也顾不上衣裳,只在他胸口摸个不停,一会儿在胸口画圈,一会儿在上腹部磨蹭,弄得时之初浑身发痒,想要将衣服穿好。 她使劲儿把他的手打落,啪一声,静夜里脆生生响。嘟着嘴不容反驳的样子:“我跟你说,不许动!” 时之初想开口,被她用手堵上:“乖,要不不和你玩了。” 看她醉成那样也做不出什么花儿,时之初便由着她,待她摸腻了估计就睡着了。 她俯下身,深深吸了口气。嗯,就是这个味道,属于他的味道,虽然见他短短时候,这味道却如同埋在记忆深处般,格外温暖。 闻着,挪动到他心跳的地方,耳朵贴近他胸口,听得到他强烈的心跳声,格外有力,微微有些快,想来他也紧张吧。这声音好让人觉得安心,如果能每日听着睡着,该多好。她静静趴了会儿,又用力支起身子。 再次趴下时,听得时之初嗯了声,是被她惊到了。 她的舌头触到他胸口,正缓缓绕着圈儿。轻轻咬住那小小的,舌尖逗弄,温柔俏皮。时而用了些力,吮一下,又放松,柔柔缓缓舔舐,像是对一个小婴儿般,万种柔情都给他。逗够了,又回到中间,从上腹部往下,一条直线滑下去,快到禁忌之处,又回还。 她感觉得到时之初是真的紧张了,原只当玩笑任她胡来,这回,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开始僵硬。不用往下摸索,她已经感受到他身下的变化。 明夷嘴角带笑,这就是她要的效果。直起身,想要褪去自己的衣衫,没想到这一动,心口一酸,一股往上涌动的感觉……要糟! 千万别吐,忍住!这是什么时候?这是攻城略地最重要的关卡,这是她能不能占有这个男人最紧要的时刻,怎么可以这样! 她捂住口鼻,酸味已经到了喉咙,一阵炽热,怎么都忍不住,赶紧身子一歪,倒在床沿边上,朝着床下,吐了个稀里哗啦。 时之初没想到事情会这么进展,倒是解了自己燃眉之急,缓缓起身,系好衣服。看她吐得如此可怜,还是不忍心,抚着她后背:“我就那么恶心吗?” 明夷被他逗笑了,又没得气力,嘴里呜呼呼的。 时之初下床,赶紧去打了盆热水来,让她先漱口,再洗脸,清理好她,让她躺回床上。自己在那儿清理床下的呕吐物,否则那气味,恐怕今晚都睡不好。 她躺平了,想死的心都有。 她宁愿被他拒绝,扔到地上睡觉。她宁愿被他点了穴,扔到外头冷静。她甚至宁愿他对自己毫无反应,令她无法得逞。这算怎么回事!以后他有阴影了怎么办?一亲热就想到这种酸臭的气味,天啊,她不如晕过去算了,怎么面对他! 侧脸偷看他在那洗涤擦抹的样子,又觉得有些暖。这样子,不就是老夫老妻互相照拂吗? 反正酒劲是完全过了,刚才厚着脸做的一切,恐怕许久都不敢再来一次。冷静下来,倒是越想越怕。 她这么主动,这么娴熟,是不是不应当?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轻浮放荡?会不会觉得她和别人已经千翻万滚? 还有个问题,明怡的精神确实是久经沙场了,而这一副丰明夷的身体呢?时之初说与明娘子未曾越轨过,可这七年来,明娘子真就安安分分? 她有些不太相信,尤其是看连山的眼神和态度,绝对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没有格外的亲热,哪个男子会为你不顾生死? 想到这儿,她又开始后怕,窃喜今晚没有成事。如果时之初发现自己不是完璧之身,不知道会作何想法,毕竟,这还是晚唐。上流社会的妇女们再浪荡,也是婚后避人耳目,虽贵为天子都不在意,那毕竟李唐有胡人血统,焉知时之初会作何想? 或者,首先应当找个机会,说明白,她,是另一个灵魂,一个对他迷恋的来自未来的女子。如此,丰明夷身子如何,便不那么重要了,不是吗?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八章 谋位 时之初收拾停当,明夷已紧紧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她实在不知,除了如此,能如何面对这窘状,一切明早再说吧,大不了假装什么都记不起。 听他铺好了地铺,安稳睡下。明夷才敢张开眼,经过这番折腾,实际已睡意全无。嘴唇麻麻的,还回味着那人身体的柔软与坚韧,想着,还是止不住笑,这次虽是一败涂地,却也仅仅只差毫厘。这一路至少还有十几个单独相处的夜晚,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当然,在那之前,该把自己真正的身份和盘托出。能有什么危险呢?其一,他畏惧乱力怪神。对她敬而远之,这不至于。他不是那种怕神畏鬼之人。其二,他若有一日狠了心,找缪四娘做个手段,她分分钟灰飞烟灭。她怕吗?如果他人心如此,那她留在晚唐也并无什么意义,散就散了吧。其三,他挂念的是明娘子,而不是现在这个明夷,说出来,他们之间悠悠滋生的情愫便会一去不回。若那样,也是个干脆,比起做明娘子的影子,她宁愿死个明白。 如果说出来,她在他面前便是透明人儿一个,毫无秘密可言。可是,他何时才能把自己干干脆脆展示在她面前呢? 想到这个问题,她便更无睡意。 他定然不会是崔氏的人。如今他所做的一切,指引她的方向,件件桩桩都是对三大帮有害无利的。他应当站在崔氏的对立面。 韦澳?他希望自己和韦澳合作,言语间对这位韦大人也是相当褒扬,因此如果他是韦澳的人也说得过去。但若如此,他又何必三缄其口?直接说出来,也并不会影响两人的合作。 其他势力?扶持上官帮派,削弱崔氏,帮助韦澳的直接效果也是针对崔氏。因此如果是崔氏其他政敌也说得通。只是,为何要可以隐瞒呢?还是信不过她吗? 连他的真名实姓也一直是个秘密,唯一确定的是,缪四娘是他姑姑。缪四娘是随夫君而改姓缪,究竟姓什么不得而已。韦澳倒是与缪四娘的兄长相交,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面见韦澳之时,再行试探。 除了姓名之外,他这一身绝顶功夫也来得蹊跷。这是个武学的末时代,原本称霸江湖的武学大家一一陨落,连嫡传的弟子,除了邢卿,都无一幸免。他这一身武功,又是师承何处?明夷见过他拳脚犀利,见过他舞剑,更有一身好轻功,竟是十分均衡,处处都无软肋。 他的身世之谜,应当与他的武功来处息息相关。 越想越是不可思议。而残余的酒力也终于卷土重来,明夷昏沉沉睡去。睡梦里飞沙走石,刀光剑影,心提着,竟似厮杀了整晚。 依稀听得鸡鸣,明夷使劲儿想起身,手上却没力气,撑不起来,微微摆头,也是疼得不行,不由哼唧出声。 时之初已经收拾停当,见她挣扎要起来,却十分艰苦的样子,过来扶了一把,觉得她使不上力,干脆坐在她身后,掌心贴着背心,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后背汩汩而来。明夷觉得自己像个空水壶,时之初正往里惯着水,将她的身体充盈起来。又像是个充气娃娃,想到这个比喻,她不禁噗嗤乐起来。 “还笑,不能喝就别喝了,也不知是什么酒。”时之初怪责道。 “一定是掌柜的卖了劣酒!”明夷满心气愤,声音细弱。 “算了,赶路要紧。以后记得别乱喝了。”时之初跨下床,“你换下衣裳,我在外头等你。” 明夷动了动胳膊,晃晃脑袋,果然松快多了。原来真的有内功这回事,她惊奇不已。 这一日的行程很紧,出商洛县城,越行越是荒凉。时之初低头问道:“可还受得住?得加快速度了。” 她点了点头。时之初怕她颠簸受累,单手环住了她的腰身,一手执缰,脚下一蹬,无名脚下生风,肆意奔跑起来。 在他手臂的护卫下,明夷自觉如在襁褓之中,自从念大学独立生活,从未有过如此的安心,能将自己完全交托给他人。 行到一半,时之初将她抱下休息,备好了干粮与水,她觉得就像一场秋游。 “你想没想过如何让石若山退出帮主位?”时之初打破了沉默,又是艰深的话题。 明夷摇了摇头:“他虽资质一般,倒并不是不得人心之人,毕竟行事稳健,为人诚恳。所以下属虽然不服他的能力,也并无理由逼退他。毕竟还有老帮主的余荫在。” “上官老帮主和女儿的死,你不觉得蹊跷吗?”时之初扔出一个炸弹。 明夷一愣:“倒是没想过。但如果有什么问题,帮众也不会置之不理吧。” “据我所知,几位长老大多是年轻人,并不像是老帮主留下的。恐怕都是这几年招揽来,对老帮主未必上心。”时之初说道。 明夷觉得有些冷:“他貌似忠良,不至于会做出谋害妻子和丈人的事吧。” “不可以貌取人。你觉得一个普通的渔人之子,为何能让帮主千金非君不嫁?是样貌格外出色还是武功超群?” 明夷想到石若山朴实的长相,摇了摇头:“男女之间的缘分或者本无道理可言。” “若我形容猥琐,手不能提,你会倾心与我吗?”时之初言辞犀利,直视于她。 明夷看着时之初高大的身材,摇了摇头:“很难。” 时之初嘴边扬起一丝笑意:“这便是了。” “我倒希望他是用心险恶之人。”明夷叹道,“毕竟他对我也算亲厚,如果真是个老实人,我倒做不出赶他下位的事情。” “若他是老实人,你更该出手。一个老实人怎么可能带领帮派爬到天下第一帮的位置?因循守旧固然他自己逍遥,却辜负了千万跟随他的人。”时之初一针见血,“如他是个老实人,你拿下这江湖,他也乐得做个幕后功臣,不会在意帮主之位。” “此事,到扬州我还是想探究清楚。”明夷始终不愿意过分忘恩负义,“但无论如何,让他心甘情愿退位,不太可能。” “时机,总会来的。”时之初站起身,看着远方。明夷看不清他的神情。2k阅读网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东都 抵达太州之时,夜幕早落,万籁俱寂。明夷在马背上颠了一天,这是头一次赶这么久的路,浑身像散了一般。 时之初寻了间客栈住下,比商洛的喜来更简陋些:“将就一晚,明日一早便启程。” 明夷对居住条件倒也不挑,只是听得一早要走,微微皱眉:“明日还是有这么长路程吗?” 时之初见她苦着脸知她不惯如此颠簸,安慰道:“从太州到华州要近些,我们去华阴县投宿。赶得早还能到华山脚下转一圈,你若愿意登山一观,亦可。” 明夷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想早日到扬州,在繁华中逍遥几日,而后回我的长安,再也不到处乱跑。” “你是喝伤了胃口,也怪我急躁了些,该让你多休息半日,只是那样我们只能在郊外野店住宿,怕你更难适应。”时之初脸色有些为难,“我没跟女子同路过,未想到你身子比较羸弱。” 明夷低头瞧了瞧自己怎么都算不得瘦弱的身材:“不怪你,是我四体不勤,在长安逍遥惯了,没想到那么不经折腾。” “你还是适合在长安过些安稳日子。”时之初语义平淡。 明夷急着反驳:“若是跟你一起,哪怕每日颠沛流离都愿意。” 时之初笑道:“怎么与我一起就不得过安生日子呢?” “不是仗剑江湖,行走天涯吗?”明夷嘟嘴道,“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 “你乐意,我也不忍。”他声音低了些,“收拾下早点休息吧,明日若起不来就晚些出发。” “之初。”明夷躺下,看着黑乎乎的屋顶,“你教我些武功好不好?” “怎么?还想做个女侠?”时之初躺在地铺上,听来还十分清醒。 “我想万一有什么事,至少我不会拖累你。”明夷还是耿耿于怀他说自己羸弱。 时之初沉默了会儿:“教你些强身健体的招式和吐纳法可以,能对战的功夫,不是一年半载能学成。” “那你学到这程度花了多少年?”明夷试探道。 安静了会儿,时之初回答道:“从我七八岁便开始学。” “哦。”明夷估算了下,至少也要二十年了,“如果我会使个暗器什么的也好啊,要不觉得自己好没用。” “既然我答应了你与你留在上官帮派,自然会负责保护你。怎么?你是信不过我吗?”时之初应道。 明夷心里软软的,就是想听到这样的话:“那么,时大侠,日后多多关照了。” “关照是可以,但这一路上,别再灌醉自己,也别想着别的。”时之初顿了下,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有些事情,是水到渠成的。” 明夷面上发烫,知道是说自己借酒想要圆房之事,被他说穿了,觉得从头窘到了脚,又不甘心就此认栽:“好,我答应你到扬州之前,我都不动那脑子了。与之初相敬如宾可好?” 时之初嗯了声:“我想过几日到了洛阳,要不要找辆马车,这样你能轻松点。” “不要!”明夷脱口而出,“到了扬州再说吧,让石若山安排就是。我们省点银子。” 时之初便不说话了。明夷心里怦怦直跳,虽然颠簸难熬,但在他怀里,与他相依偎,这种机会恐怕回了长安更难有,她不舍得。 洛阳……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作为大唐的东都,定是有不同一般的大气象,而且,那是申屠兄弟的地盘,既然去了,恐怕要去拜会下。迟早,是要对上的。 从太州到华阴,再到函谷关,过陕州,直奔洛阳。 高铁一两小时的路程,又颠沛了四天。明夷真真体验到了古代之人生命未必短暂,但有效的生命必定不久,都磨在了路上。更是佩服那些花几年功夫来往一趟长安的胡商了,也该让他们赚钱,这是用生命换的。 踏入洛阳之日,明夷第一个心思就是:得买身衣裳。 一路上风尘仆仆,好好的一个人都变得灰扑扑。原本白净的皮肤,虽也注意拿衣裳遮着,还是吹得粗糙了许多,又晒黑些,让她烦恼不已。更烦的是,时之初倒是丝毫没变,依然在平凡里透着点儿让她心醉的男人味,英挺中带着神秘诱人的气质。 洛阳城,与长安对称工整不同,一条洛水穿城而过,带来了更多灵气和艺术感。如同天上的银河,而鳞次栉比的建筑便是银河边散落的星辰。 这里的气质是凝重而自矜的,带着神都的骄傲,也带着隋炀帝败落的幽怨。这里是大唐文化的集大成者,少了四面八方胡商带来的喧嚷热闹,多了文人墨客悠然又沉重的气质。 就连衣裳,也少了些俗艳。 她穿了件藕荷色的短褂长裙,向时之初悠悠一笑,带着半分羞涩。 他眼里有赞赏,看似更喜欢她安静模样:“很好。” 虽简单两字,她已经飘飘然。 住在洛东客栈,是个规模不小的建筑,往来商队多住于此。在大堂坐下,不敢再要酒,只来些饭菜,二人注意着四周的客人,这是探听消息很好的渠道。 邻桌一行四人,都是商人打扮,酒肉丰盛。带头的胡须微白,老成持重,一位留着山羊胡,一幅账房先生的精明眼儿。另两位年少,看似是老者的两个儿子。 老者问账房:“明日去申屠世家拜访,是否太晚?” 账房捻着胡须:“饭后便去吧,我们入城之时想来他们就知道了,若晚了,怕是嫌不够尊重,到时候花的银两更多。” 小儿子年轻气盛:“竟要收我们货物之一成,也太黑了!” 大儿子显然更为沉稳:“小声些,隔墙有耳。若舍不得这一成,我们的货物根本出不了洛阳城。” 账房赞道:“大公子有见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在洛阳还有生意,不能沉不住气。” 小儿子依然气愤难平:“我们辛辛苦苦行商,到头来都被这江湖帮派赚了去。” 老者哼了一声,面色不善:“你少向他赌坊进贡,我们一年就少许多花销。” 小儿子不敢再言语。2k阅读网 第两百章 申屠 听这一行人所说,与明夷从夏幻枫那儿探听的一般无二。 申屠世家在洛阳势力之大,可说是遮天蔽日,官府恐怕都靠着申屠家的供养。其财路一方面是收往来行商的进贡,二来是本地坐商的平安钱,还有一大项就是洛阳的赌场。 明夷低声问道:“要不要一会儿去赌场看看?” 时之初皱起了眉:“怎么?你对赌感兴趣?” 明夷嘿嘿笑道:“我在想要是我在赌场欠了一大笔银子,是不是不用自己去寻,申屠家就会找上门来了。” “估计你若那样,见到的不会是申屠兄弟,而是他手下打手,直接把你卖去青楼抵债了。”时之初知她说笑,不以为意。 “我不是有时大侠护身么?几家赌场都经不得你砸的。”明夷乐呵呵看他,像个有恃无恐的傻子。 “我可不是给你做打手的。”时之初瞟了她一眼,又给她盛了碗汤,“一吃饱你这小脑子就胡思乱想。” 明夷呼噜噜喝了口,不敢大声:“你是给我当爱郎的……” 说完,满脸绯红。 过一会儿,未听得时之初回应,却见他目光如炬,看着客栈门口。 此时,客栈中也异常安静,众人脸上阴晴不定。一瞬安静之后,大多站起起来,拱手作揖。 明夷这才注意到客栈来了两位一身黑衣一脸横肉的男子,神情凝重,朝她这桌走过来。 领头的男子恭恭敬敬送上一张贴:“申屠帮主知明娘子光临洛阳,特来相请。” 明夷与时之初对看一眼,站起身来,收下帖子:“未想到惊动帮主。” 掌柜的跑过来,一脸惊恐,向明夷行礼:“不知是申屠帮主的贵客远道光临,多有怠慢,小的备好上房……” 另一位黑衣男子一摆手:“不用了,帮主已备好马车,还请明娘子移居帮主府邸,便于照顾。” 明夷有些不悦,这申屠兄弟也忒霸道,也罢,人家是土皇帝,这面子不得不给:“谢贵帮主美衣,恭敬不如从命,待我收拾一下。” 领头男子看了眼时之初:“未知这位大侠……” 明夷见他未出声,便代为回答:“这是我郎君。” 男子也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失敬。” 时之初回了礼,对明夷说道:“你坐马车,我与无名随你过去。” 明夷点了点头。 客栈中众人眼光都打量着他二人,似是在猜度这两人什么来头。 申屠世家派来的马车也很气派,风格粗放但足够宽敞,竟是四乘,算得上财大气粗。 明夷坐在马车中,时不时打开帘子看,见时之初骑着无名走在旁边,便安心了。 这一路沿着洛水,算是巡视了洛阳一圈。申屠兄弟的府邸在洛阳之南,远离尘嚣,未到面前便已有齐整的树木与列队的护卫,这架势不输王孙贵胄。 府门宽大,上书申屠世家,气派十足。 下马车,与时之初跟随两位黑衣男子步行入内,又走得五分钟,方到达一间气势宏大的建筑,上书:嘉临阁。 黑衣男子做了个邀请手势:“还行明娘子捎待,帮主有客,稍后会前来会见娘子。” 两个穿着月白长裙的婢女迎上来,将二人行李接过去,先请二人到嘉临阁二楼客房休息。 明夷一路查看,这嘉临楼外有护卫,内有婢女四名,并无他人。一楼开阔,是会见前厅,挑高总有四五米,气势惊人。后面大约是婢女的房间和小厨房。二楼有房间四间,都是极为宽敞。看来这是申屠世家用来接待客人的专用楼阁,且一栋只接待一批客人,可谓十分奢侈了。 明夷迟疑了下,看了眼时之初。这既然有四间房,两人是否应该分房而居? 时之初未言语,跟随她进入其中一间。 婢女退下,时之初解释道:“不知他们用意,住一间便于照顾。” 明夷欣喜,点头:“如此更好,毕竟我说了你是我夫君,分房反而令人怀疑。” 时之初嘴角带笑,看了她一眼:“你答应过的。” 明夷哼了一声:“我不碰你就是!” 心中暗道,我只答允你到扬州之前相敬如宾,我再忍几日便是。 “看来我们得在此小住两日,否则对不起人家的厚待。”时之初打开窗,看了看周围情景,倒是极为安静。 明夷点头称是:“也好,我也想看看申屠世家究竟财大气粗到什么地步。” 话虽如此,明夷还是有几分忧心,这一路的感觉,申屠世家真是完全的洛阳无冕之王。城内诸人闻风丧胆,下属也是训练有素。这府邸真如王室行宫一般,庄严之余,护卫森严,固若金汤。 时之初有些疑惑:“你与申屠兄弟不过一面之缘,他们竟然对你行程了若指掌,还特意相邀,不知用意如何?” 明夷回忆了下:“申屠一凶猛彪悍,申屠又心机深沉,这两人的心思我也猜不透。但他二人与夏幻枫交情深厚,大约也是看着夏娘子的面子,才对我礼遇有加。” “也不知多少好汉拜倒在夏娘子石榴裙下。”时之初笑道,“若问起你行程,打算如何回答?”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没必要过于遮掩。既然他二人与夏幻枫亲厚,也知道夏幻枫在上官帮派的地位,我便直说就是。”明夷回道,“便说为行露院去扬州觅花魁,这应当与他们并无矛盾。若遮掩扯谎,恐怕更引人怀疑。” 时之初想的却是另一事:“他二人说申屠兄弟在接待客人,你觉得何等客人需要两位帮主共同招待?” 明夷想了想:“不是高官就是江湖名宿,商人恐怕是无此地位。” 时之初开门招了婢女进来:“直接问吧。” 楼梯口守候的婢女低头进来,一身月白,长相俊秀,自称小圆。 明夷从包裹中取出随身准备送人的一盒水粉:“多谢小圆,这几日还需劳你照顾。” 小圆受宠若惊,接下水粉:“多谢明娘子,这是小圆份内事。” 明夷笑道:“你可知帮主在接待何人?” 小圆迟疑了会儿:“晚些娘子应会见到,说也无妨。是益州的陶三娘子。” 明夷与时之初对看一眼,颇为惊愕。2k阅读网 第两百零一章 联姻 小圆又送来一次茶水点心,待她退下后,明夷按捺不住心中疑问:“我没听过桃七帮与申屠世家有所交集。” 时之初却像是早已心中有数:“这就是我说的时机。” 明夷不解。 时之初解释道:“路上你也听说了,第一,陶三娘曾对叶有意,却流水无情。第二,天一帮大力进驻长安,势必与桃七帮矛盾加深。” 明夷似是有些明白:“所以陶三娘要和申屠世家联盟?” 时之初喝了口茶:“陶三娘虽自命仙姑,毕竟是个女子,她桃七帮一脉,总要传承下去。三娘年岁与明夷相当,也是拖不得了。” 明夷知他所言为何,哼了声:“你是说我这年岁快不能生育了么?” 时之初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你啊,就是爱曲解人意。生育一事,也不是你一人的事。” 明夷嘿嘿笑着挤眉弄眼:“是啊,最重要夫君有力。” 一句话说得时之初老脸泛红,赶紧转移话题:“陶三娘总要有个后代,还要抚养教调,如今也是时候了。她自然不会错过将自己的婚姻当做筹码的机会,三大帮中,桃七帮根基最浅。她最希望自然是和天一帮或申屠世家联姻。龚君昊已有夫人,她堂堂帮主总不能做妾,因此才看上了天一帮二号人物叶,只是那叶心高气傲,怎会瞧得上她,自讨没趣。第二选择就必然是还未婚配的申屠兄弟,无论是申屠一还是申屠又,只要结成姻缘,她桃七帮便如虎添翼,两帮联姻,即使是天一帮都不得不忌惮。” 明夷频频点头:“这还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不知道申屠兄弟态度如何了。” 时之初笑道:“今晚申屠兄弟宴请你我也当列席,到时候一看便知。” 明夷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申屠兄弟对夏幻枫是一往情深,不过念在兄弟情义,约定一同放弃。只不过若与桃七帮联姻,定是对上官帮派不利,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念在夏幻枫的面子上拒绝。” 时之初笑道:“明夷对男子的情爱还是所知不深,以申屠帮主身份,其婚姻,第一考虑利益,如与陶三娘成婚,无异于与天一帮势同水火,虽能得到益州那一片的势力,和长安已经占据的地盘,申屠世家是否愿意如此激进,尚不好说。第二事关尊严,一个天一帮执事都瞧不上的女人,申屠帮主如果娶回来,今后难免成为笑柄。第三才是子嗣与**。” 明夷接茬道:“说及**,以陶三娘的姿色年龄,大约是瞧不上的。但子嗣一事,也总要考虑吧,总能因为夏幻枫的缘故,真的不娶。” 时之初摇头道:“不娶不代表没有子嗣。申屠兄弟原本就不是上代帮主正经的子嗣,对于明媒正娶这一套不会放在眼里。恐怕江湖上虽不知,申屠兄弟的儿女早已成群。” 明夷了然:“是啊,寻些美貌女子来生儿育女,再简单不过。如此说来,申屠兄弟与陶三娘联姻的可能非常小咯?” 时之初想了想:“这要取决于申屠世家这些年暗地发展如何,是不是已经有机会力压天一帮成为天下第一帮。如果有此谋算,打算付诸行动,与桃七帮联姻便是极好的机会。” 明夷叹了声:“希望不要成事。” “成事,则天一帮与申屠兄弟必有一战,对上官有益无害,不成,则石若山便成了陶三娘现成的佳偶。”时之初悠悠说道,“所以,你不用担心。” 明夷眼前一亮:“陶三娘会看上石若山?” “为什么不?”时之初回道,“除了三大帮之外,各地的小帮派都不成事。其中唯有上官帮派,不仅在长安因为夏幻枫的安排有一席之地,且与两大帮交情甚笃。桃七帮这几年在两大帮之下,虽锐意进取,在长安招揽些人,但并未有大的进展,还搞得帮内混乱。如果继续如此,迟早会被两大帮吃掉。有上官的帮主做女婿,至少可以自保,得到喘息机会,并能在长安有所作为。” 明夷频频点头,却又面带愁容:“那绫罗怎么办?” 时之初不明白。 “绫罗是我在行露院认识的一位花魁娘子,品性不错,为人踏实,因此我她介绍给石若山做填房,如今她已经前往扬州,我们再次停留,她恐怕比我俩还早几日到达。”明夷叹道,“我虽希望上官帮派好,但也不愿意绫罗受委屈。” 时之初安抚道:“此事也是你我可以左右,归根结底看石若山是怎样的人。这也是个机会,让你看清楚这个石帮主究竟是有情有义的老实人,还是内藏野心之人。” 明夷应道:“是啊,只希望绫罗不要怨责我。” “她既然毅然前往,想是已有主张,是个不俗的女子。”时之初说道,“不过,如果石若山与陶三娘联姻,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明夷疑惑道:“怎说?” “陶三娘是桃七帮的绝对主宰,她是不可能嫁到扬州的。她的想法定是二人在长安生活,如此顺理成章扩大桃七帮在长安的势力。而上官帮派并未有充足的准备,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明夷赞许道:“是,而且帮内对于这场联姻也会有不小的争端。毕竟石若山在上官帮派并不能一言九鼎。” “对,这就是症结所在。桃七帮离不开陶三娘,而上官帮派没有石若山一样是上官帮派。上官各位长老能容石若山,因为他懦弱可欺,却未必容得下这么一位帮主夫人。他们各自的利益必然会受到冲击。”时之初胸有沟壑,让明夷自叹弗如。 她努力跟上时之初的思维:“这么说,最好的办法,既联姻又不影响帮务,只有让石若山再次入赘!” 时之初赞赏道:“聪明。此时,就需要一位暂代帮主,且与各长老无冲突之人。夏幻枫和马成麟定是会站在你一边。” 明夷想了想:“是,这次我去再会一下其他长老,或许真不是不可能之事。而且,我还有你。” 她心里一堆火燃了起来,从未有过如此的热切。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一章 探又 前来会见他们的是申屠又,三人在前厅就坐。 这也是情理之中,申屠一急躁率直,不是擅长交际之人。申屠又穿一身绿衣,头面也打理过的样子,显得更加精神,透着机灵,常带微笑,让人无法不心生亲近之感。 申屠又寒暄过后,眼睛一直未离开时之初:“恭喜明娘子觅得佳婿,成亲之日定要通知我兄弟二人,备上厚礼。” 明夷笑道:“恐怕申屠帮主要先我一步呢。” 申屠又愣了会儿,哈哈大笑:“定是婢女嘴快,都是捕风捉影之事。陶帮主路过洛阳,我兄弟尽地主之谊而已。” 明夷与时之初交换了下眼神,心中已明白:“陶帮主身份尊贵,享受礼遇也是当然。倒是我等不好意思,还要来此叨扰。” 申屠又笑盈盈道:“怎会,幻枫的姐妹便是我兄弟的姐妹,无论何时来洛阳,我二人都当竭力招待,最好明娘子在此常住,我好陪娘子与时大侠好好逛逛洛阳。虽不如长安繁华,却自有气派。” 明夷客套道:“洛阳城底蕴深厚,是天子之都,我与夫君也是景仰已久。” “不知明娘子此行往何处?”申屠又唤婢女换了茶来,“如有我申屠家能帮得上的,尽管说。” “只是小事,去往扬州寻些花魁娘子,帮着行露院充点门面而已。” 申屠又眼中精光一闪:“哦?殷妈妈怎不亲自出行?还要劳烦娘子跑一趟。” “殷妈妈身上不爽,经不得旅途劳顿,行露院的事师娘子多为代劳,我与师娘子亲厚,帮着跑腿而已。”明夷觉着申屠又定然知道行露院不仅仅是烟花之地,才有此神色。 申屠又作恍然大悟状:“看来日后行露院要换师妈妈当家了。” 明夷笑而不答。 “明娘子既前往扬州,想必也会拜会石帮主了。”申屠又端起茶杯,细细品尝,不露声色。 明夷心头已是想了几番,胸有成竹:“我有个姐妹与石帮主相好,我去也是想看他们若大婚,我也讨杯酒喝。” 如此一说,目的是在于解除申屠又的顾虑。假说石若山将大婚,便不会与桃七帮有染,以防申屠世家权衡之后,决定联姻。 申屠又果然神色轻松许多:“若定了时间,我与大哥必亲自道贺。” 明夷转了话题道:“一会儿明夷是否有机会见到陶帮主?” 申屠又点头道:“晚上我与大哥摆下宴席,邀请两位与陶帮主共饮。我等江湖之人,礼数不周,还望明娘子不要嫌弃。” “怎会,荣幸之至。听说陶三娘明艳动人,是武林第一美女,有幸一见,我也不虚此行。”明夷还想试探下申屠又对陶三娘的观感。 申屠又何许人,八面玲珑:“陶三娘在益州称得上第一美人,可论长安,有明娘子师娘子夏娘子三位,谁还敢在你们面前自称美人?” 明夷笑道:“我幻枫妹妹确实艳压群芳。” 申屠又听得夏幻枫的名字也是一脸光彩,看得出是真心仰慕:“只可惜我兄弟二人与她缘浅,能做个知己已是一生之幸。” 申屠又对于一言不发的时之初兴趣不减:“时大侠不知师出何门?能得明娘子青眼,想必是人中龙凤。” 时之初看着明夷,一脸温柔痴情模样:“我只是凡夫俗子,多年前便与明夷结缘,可惜造化弄人,差点阴阳相隔。如今再聚,自然不会错过天赐姻缘。” 明夷脸上微微泛红,从未见过他如此柔情模样,虽知有七分是做与人看,也是心旌荡漾:“之初与我相识多年,难得重逢,不枉我等待一场。” 申屠又看着二人,敬上一杯:“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明娘子多年前的情郎,那真是天赐良缘,预祝两位百年好合。” 三人以茶代酒,各怀心思。 明夷也是暗自庆幸,无论时之初真情有多少,自己对他的情谊可是货真价实。如此才能表现得万分自然,纵使心机十足的申屠又,也绝看不出有何不妥。 说了一阵洛阳的风物,明夷也是初次听说,饶有兴致。原来洛阳城的不对称结构也是有意为之,以天宫紫薇城为原型,有天街、天门、天枢等九天建筑构成。比起长安的宏伟与开拓之气,明夷私心倒是更中意这种纯中国传统式的浪漫想象力。 申屠又是个不错的讲述者,几巡茶过去,也到了晚宴时刻。 “申屠世家有用晚膳的习惯?”明夷以为只有青楼会馆会准备些酒菜给晚间寻欢的客人,自己也是刚适应到了晚唐后忍不住的饥饿感,唯有早早就寝能够解救。 申屠又解释道:“帮派事务繁忙,许多兄弟帮着城中夜间巡逻,也有行商晚上到需要招待的,因此经常夜间开餐。今日是难得陶三娘与明娘子两位贵客同时莅临,我兄长交代定要不醉不归。” 明夷听到醉一字,又泛起一阵恶心。被那顿劣酒害得不浅,丝毫闻不得酒味。时之初看她脸色不对,解释道:“明夷身子不适,恐怕沾不得酒,还是我代为敬谢吧。请帮主见谅。” 申屠又见时之初一脸关切,扶住明夷,艳羡道:“两位真是恩爱情笃,羡煞旁人。” 明夷随他走出嘉临阁,外头天色已晚,比长安的夜来得早,一路都有黑衣帮众持灯笼照明引路,显出申屠世家人多势众。 “又帮主如想一位良偶,恐怕洛阳城的美人都要蜂拥而至。”明夷打探着,想确认两帮联姻之事。 申屠又爽朗笑道:“我倒是纳了两房小妾,儿女都有了,至于正妻,总得要等兄长先娶。只不过我兄长一心在帮派上,对女色没什么心思。这些年也就对夏娘子格外看重,只可惜我二人同时与她结识。兄长怕我伤心,硬是断了念想。” “两位帮主的兄弟情谊太令人羡慕。又帮主儿女双全,好福气。”时之初客套了句,手上捏了把明夷的胳膊,意思是自己猜度果然不错。 “哈哈,时大侠也得赶紧了。”申屠又戏谑得扫了眼明夷。 明夷飞了一眼过去,装作娇羞。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三章 酒宴 走过两排屋舍,才到达申屠世家的核心建筑,气势逼人,仿若宫廷正殿。上书汇德敬贤四个金光大字,三层楼阁灯光辉映。完全无法想象这儿属于一个兴家方二三十年的江湖帮派。可见崔氏的庇荫何等遮天,洛阳的财富源源不断汇入其中。 进入大厅需往上攀登九十九级台阶,而申屠一就在台阶尽头站着,远远只看到他的头顶反着光,如同一个天然大灯泡,赶紧忍住笑,申屠一可没有他弟弟脾气那么好。 申屠一背后有个身影,是个穿胡服男装的女子,身材高瘦,想来便是陶三娘,只是看不仔细。 明夷登上台阶已是气喘吁吁,抚着时之初弱不禁风的样子,窘然一笑:“让申屠帮主见笑了。” 申屠一披了件皮毛大氅,胸口敞开着,很是豪迈,看来心情不错,头一次看到他一脸笑容,嘴角歪向一边,带着三分邪气:“明娘子不是练武之人,又一路劳顿,辛苦了。” 明夷与时之初与申屠一行过礼,他身后的女子才施施然走上前:“明娘子多日不见了,听说拾靥坊出了变故,我一直未返长安,没有及时慰问,真是失礼。” 明夷终于看清了陶三娘的样貌,与画像中只有三分相似。画中的陶仙姑虽带一些男相,却慈眉善目,颇似后世的观音像。面前的陶三娘脸庞瘦削,双目有神,虽带笑却让人心里头发凉,充分体现了什么叫皮笑肉不笑。她颧骨较高,看上去强势,嘴唇很薄,可以说有些姿色,但毫不妩媚。 陶三娘盯着时之初看了会儿,眼光落在明夷身上。明夷自觉这么打量陶三娘不太合适,毕竟她与明娘子算是旧相识,便开言道:“明夷大病了一场,许多旧相识都不太认得了。三娘若回长安,再到我拾靥坊来叙旧。” 陶三娘又看了眼时之初:“明夷看来气色不错,想来是红鸾星动的缘故。” 明夷将时之初的胳膊挽紧了些:“是啊,幸而觅得当年的郎君,还未向三娘介绍,这位时之初,与我早有婚约。” 陶三娘点了点头:“一表人才。” 申屠又上前招呼道:“快落座吧,外头夜露风凉,别让两位娘子受了寒。” 大厅之中一片光明,正前方是两张金色高椅,身后是双虎下山的巨幅壁画,气势磅礴。高椅上铺的是白虎皮,椅子下脚垫的似是豹皮。一股野性扑面而来。 中间铺设的是波斯地毯,两旁各列了三组双人矮桌,极为宽敞,桌上摆着瓜果、酒壶与炙好的肉,尚有余地。 左边最后一张矮桌后站着两位年轻女子,衣着华丽,低眉顺眼。女子身后各有两个嬷嬷,一个抱着婴儿轻拍着,另一个手上牵了一个精灵可爱的女娃儿,眉眼间有些像申屠又。明夷心知这就是申屠又的两位妾氏与儿女了。 申屠一领着陶三娘在左边第一张桌就坐,她似乎是一个人来的。独行江湖,魄力不小,这点明夷还是佩服。 申屠又带着明夷与时之初坐在右边第一张桌。由此可见申屠世家还是给了陶三娘最高的礼遇。而其他三张桌子都是一些未见过的男子,看样子应当是申屠世家的诸位副帮主、护法等人。 申屠一与申屠又坐上白虎椅,虽都是个头不大,气势却十足。在明夷所见各帮派头目之中,他二人身上的匪气最重,感觉得出是能横刀立马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只不过申屠一形诸于外,申屠又笑里藏刀。 申屠一举杯开言,无外乎欢迎陶三娘与明娘子夫妇。明夷心不在焉,瞧了一下身边正襟危坐的时之初,被称为他的夫人,真是一种极奇妙的体验。有他在,就有主心骨,自己是不是专注都不重要了。这人有武功更有谋略,自己不知何德何能,能与他千年相聚。 接着说话的是申屠又,介绍了在座诸位,明夷未猜错,左侧第二桌坐的是两位副帮主,右侧两桌坐的是四位护法,分东西南北。名字过耳便忘,只觉得这一帮人都是少壮年纪,个个勇猛彪悍,申屠世家的野心定不止屈居洛阳。 觥筹交错一番,一群舞姬鱼贯而入,都是洛阳城最顶尖的美人。歌舞之后,各自分散到副帮与护法身旁,代替婢女侍酒。申屠兄弟大约顾虑今日宴请的是两位娘子,并未在席上左拥右抱。倒是副帮与护法毫不客气,乐受美人恩,有与美人共饮一杯的,有干脆将美人搂到怀中嬉笑的。申屠兄弟不以为忤,倒是有得意之色。 明夷始终眼睛离不开陶三娘,她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席上的荒唐嬉闹视而不见。陶三娘的眼睛看的是申屠一,二人谈论着益州、洛阳、长安的风物差别,似是轻松闲谈,句句都内含机巧。 明夷感叹这申屠世家不愧是悍匪出身,不拘小节。虽然在文化底蕴深厚的洛阳立足,却似乎并不把礼义廉耻放在眼里。而想起兄弟二人能顾及对方想法共同放弃爱慕的女子,想来她们并非寡廉鲜耻,而是自有一套义气之道。 从申屠一应对陶三娘来看,明夷也有些看走眼。原以为申屠一只是武力取胜,为人粗放,没想到言谈间滴水不漏。陶三娘屡次试探申屠世家对长安的看法,申屠一都是轻巧避过,只说钟情洛阳,帮务繁杂,心无旁骛。而三娘问及申屠一可有钟情的花魁娘子,他一笑置之,说不似弟弟多情,自己是不解风情之人,怎会受女子青睐。 陶三娘多番探问,都是吃了软钉子,眼里渐渐露出急躁来。明夷乐得看笑话,只装作与时之初共享瓜果,欣赏美人。 申屠又偶尔插话,也都是与时之初论些武学,时之初谦逊,不露底细。明夷无聊,便去逗弄嬷嬷手中的婴孩,从手上褪了个银镯子下来给孩子当见面礼,与两位如夫人一阵客套寒暄。 陶三娘越发觉得无趣,说了声明日还要赶路,早早离席。这场欢宴,草草收场。2k阅读网 第二百零四章 野浴 明夷与时之初回到嘉临阁,小圆守在门口,将二人迎进厅内,让两位婢女送上了温热的甜汤:“娘子与大侠请喝些蜜枣姜汤驱寒暖胃,也好解酒。” 二人谢过,饮了甜汤,觉得舒畅许多。 婢女送来两件丝绸的长衫,小圆恭敬道:“帮主已吩咐备好热水,衣裳也是全新的,请二位沐浴更衣。” 明夷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路以来风尘仆仆,在客栈也就打些水简单擦洗,能洗个热水澡简直是梦想一般。兴致勃勃拉着时之初跟随小圆往大厅深处走。 绕过大厅到后身,过一道影壁,竟是别有洞天。 一方石凿的浴池,大约十数平米,成不规则的近圆形,四周围绕着一些卵石,有几分似天然的野趣。浴池上蒸腾着雾气,想是烧好的热水兑入的。虽处于室内,却有一道覆着半透薄纸的落地移门。影影绰绰映出外头的竹林,风起,摇曳生姿。 小圆将移门打开了一些:“若娘子不觉得冷,也可开启此门赏月,无人会打扰。” 她又端来一些温过的甜酒,说有助睡眠,便退去了。 明夷将移门大开,竹林梢头挂着一轮圆月,密实的林子使得这里幽深静谧,颇有水墨写意之美。 时之初走到她身后:“你沐浴吧,我在林中守着,不会看你。” 明夷心怨他不识情趣,顺手拉住他衣摆:“我一个人,害怕。” “我不走远,让你能看到我背影便是。”他柔声道。 心怀委屈,几分娇嗲:“雾气起来,怎看得清。” “那你听我吹竹叶的声响。” “我洗完你再洗,不会嫌弃吗?”明夷扭捏着说不出要一同沐浴的话。 时之初回头笑道:“抱也抱了,嫌弃什么?” 明夷想起之前自己仗着喝醉对他上下其手的场景,虽觉羞惭,却也心旌荡漾,恍惚间,他已走了出去,在竹林中站着,取了片竹叶下来。 明夷不好再缠他,也舍不得让这水变凉,看他站定不动,便放心脱去衣衫,试着水温刚好,走了下去。 被温暖的水包围着,每个毛孔都是说不出的舒泰。水深恰好,坐下露出肩膀,由着浮力,让双臂在水面上展开,纷繁的江湖事也散作了云烟。 水汽氤氲里,有他高大的身影,在翠竹包围中显得超凡脱俗,悠远的乐声来自他的唇间,似他温柔的声音,围绕在她的身边。 一切像是静止的,安宁而美好。一切又是缓缓流动的,薄薄的翻动的水雾,飒飒摇动的树梢,拂过明月的一片浅浅流云,微微闪烁的星辰,他在风中不时被吹起的发梢,和缠绵舒缓的一段曲调。 美得不似真实。她有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一日,她要烟消云散,希望也是如此场景,在暖暖的温泉包围中,在明月高悬之时,有他吹奏的哨音,再来一口香甜的酒,死,也无憾。 想着,泪湿了,竟停不住。 裹住丝袍,赤足踮脚到他身后,他怎会不知,只是不回头。 “之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可并说不出什么言语。 他转身见她满脸的泪,微微皱眉,抬手拂去:“怎么了?” “你,不会再消失吧?”她问得惴惴不安。 他只当她是想起自己当年的假死,大约有些自责,言之灼灼:“不会。”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她实则担心的是自己这抹游魂,是不是能一直留在这儿。以往总怀着希望,能回到自己那个世界,现在,却是如何都不愿意了。 他只以为她是害怕了这江湖的诡谲,安慰道:“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她勉强一笑:“水快凉了,你去沐浴吧。” 听得时之初入水的声音,她颤声道:“我能坐在你身边吗?不看你。” 他嗯了一声。 她走过去,难免看到他在水里的模样,她只露出肩头的水深,只到他的胃部,展现出宽广的肩膀与结实的胸膛。略深的肤色,挂着水珠,在极柔和的氛围里展现出别样的阳刚。 不敢多看,虽然恐怕早已在他心里烙下了好色女的印象。走到浴池一边,背对着他,坐下来。 沉默的氛围有些尴尬。他挪到一边,拿起温热的酒,喝了一口:“是温补的药酒,没什么酒劲,口味也甜,你可以喝一点。” 他将斟好的酒放在她身边,感受得出,他离得她很近。 明夷晚宴上看他们推杯逐盏,多次夸赞申屠世家自酿的酒极之醇美,也有些蠢蠢欲动。只是时之初始终不让她沾酒,别人敬的也都一一挡下。还被陶三娘嘲讽,问明夷是不是身怀六甲。如今他开口让喝,随了明夷的心愿。 明夷举杯一品,果真是入口绵软,以花雕为底,透着枣子的甘甜和梅子的清香,另有难以分辨的淡淡药味,融为一体,暖暖的下肚,很是舒坦。 “方才你为我挡了不少酒,无碍吧?”虽知他酒量定是不浅,但经不住那几桌人轮番相敬,甚至有些一探深浅的意思,明夷还是心疼。 “无碍。”他应道,“方才席上,你对陶三娘与申屠世家印象如何?” 这环境讨论正事虽然煞风景,倒也省去了尴尬。 “陶三娘不输男子,果断凌厉,只是看来桃七帮在江湖中虚名大于实力,和申屠世家联姻的事怕是行不通。”明夷回忆起席上种种,“申屠一对她不失礼,却也寸步不让。看副帮和护法们对她的冷落,怕是都没把桃七帮放在眼里。这是个摆明姿态的鸿门宴,让陶三娘断了念想,也假作无心涉足长安的,避免与天一帮为敌。” “明夷目光犀利。”时之初夸赞了一声,“申屠家也有示威之意,陶三娘再不甘,也只能认下挫败。申屠世家无论从财力、人才与地方势力,都是陶三娘不可望其项背。她甘居第三或可苟延残喘,若有妄动,仅申屠一家便可将其吞并。申屠留着她,与天一帮容着她是一个道理,一来背后是同一势力,二来也向对方表示,无一家独大的野心。” 明夷微微有些同情陶三娘,一个女子,在这乱世成就如此事业,实属不易,如今,虽留着三大帮的门面,实际已是仰人鼻息。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五章 宝马 明夷更在意的,是申屠一此人。 “我原以为申屠又心机深沉,而申屠一只是手段很辣。今日再见,才觉出,恐怕申屠一的心智不在申屠又之下,只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而已。”明夷也想听听时之初的见解。 时之初显然看到的比明夷多:“我观申屠一太阳穴凸起,目光如炬,一身精纯内功恐怕不在我之下。而申屠又内功平平,硬功夫练得不错,但真遇上强敌,还是会吃亏。至于心性,二人一刚一柔,一表一里,难得的是,兄弟之间心灵相通,毫无他念。二人与宾客周旋,配合默契,真如一心。” 明夷无兄弟姐妹,对此情谊极为羡慕:“你可有兄弟姐妹?” 时之初未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沉默了会儿:“没有。” 明夷直觉他对此话题很排斥,不敢再问:“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自小便羡慕这样的情谊。申屠兄弟即使同样钟情夏幻枫都未生罅隙,真是少有。申屠又也就罢了,不乏姬妾红颜。申屠一看来真是对幻枫情有独钟,只是怕弟弟有一丝不悦,便忍痛割爱。” 时之初提出一种可能:“夏娘子还是有所保留,若真肯对申屠一用心,以他这种性情,极有可能会对她如同对申屠又一样维护。到时,可能会有办法让他兄弟生出罅隙。” 明夷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却不能说明为何不可行。如果夏幻枫是女子,委身于申屠一,花些心思便可让他身上的英雄主义爆棚。偏偏这是不可能的。 “夏幻枫是不会愿意这么做的,她有她的底限。”明夷目前只能这么说,“而且,一旦她与申屠一相好,必定失去龚君昊的庇护,得不偿失。” 时之初沉吟一会儿:“那恐怕他兄弟之间是难以撼动了。且他帮中得力之人都正当年,看样子都是兄弟二人亲力提拔,没有老帮主的势力,定然上下一心。” 明夷前后思量,越发觉得申屠世家是个难啃的骨头:“真的是无懈可击吗?” “要打击申屠世家,只有靠天一帮。长安之争难以避免。”时之初起身,带起一片水声。 明夷想到他此时全身一丝不挂,脸上就发烫:“明日作何打算?” “既然来了,盛情难却,至少留个一日吧,也好观察下他帮派的运作。”时之初已穿好丝袍,“早些休息,再做打算。” 第二日,接待陪同他们的依然是申屠又。他说陶三娘一早已经出发,去向未定,暂时不回长安。 明夷笑道:“莫不是要去杭州西湖赏桂?” 申屠又爽朗笑道:“怕是叶此时已在长安,去杭州也是空跑一场。” “叶执事真是长得一副好皮囊。”明夷没想到申屠又直接说到叶,也顺着回一句。心想也是,在商洛之时,桃七帮的人已经得知天一帮在长安要有所动作,算算此时探子也应当到了,陶三娘听到消息哪里还能坐得住。 “明娘子如此盛赞其他男子不怕时大侠不高兴?”申屠又打趣道,一边吩咐属下牵马来。 明夷亲热地挂在时之初手臂上:“再好的皮囊也敌不过之初的万分之一。” 时之初奈何不得她,笑道:“胡闹。” 见到被牵来的两匹马,明夷再也挪不开眼神。马这种动物,灵性而充满自然创造的美感。哪怕再不懂马的人,几乎也能一眼分辨出基本的优劣。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见到稀有名贵的马,就再也瞧不上普通的马。 明夷曾经偏爱无忌,毕竟是自己赐名又是自己的第一匹马。而见到无名之后,方不得不认可无忌的蠢钝。但在眼前这两匹马面前,无名显得如自己的名字一般,无比平庸。 申屠又爽朗道:“明娘子还要远行,没有好马可是不行的。这两匹还未取名,都是西域商人手中能带来的最好的马,即使与突厥人上贡的国宝想比也不逊色。这匹汗血马高大强壮,正适合时大侠,而这批阿拉伯马灵巧驯服,娘子用来骑乘再好不过。” 明夷看这两匹宝贝,实在欣喜。栗色的汗血马油光水滑,肌肉匀称,神情淡漠。而那批阿拉伯马毛色灰白,十分浅淡,目光温柔,曲线柔和。与二人还真有神似之处。 时之初识马,说道:“这两匹宝马价值连城,千金难得,今日有幸驾驭已是帮主厚爱,怎敢夺人之美。” 明夷听言,暗暗咋舌,这两匹马看来价值超过她的拾靥坊,这么大的礼确实也不敢随意收受:“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是谢过又帮主了。” 申屠又说道:“这是我大哥的心意,只当是预先给两位的大婚贺礼。我申屠家送出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那不是成了江湖笑柄。” 明夷看时之初微微点头,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请又帮主代为谢过一帮主。” 申屠又笑道:“府中有一处马场,可供驱马,娘子先与此马熟悉一下,半个时辰后我在府门外恭候二位,带二位在洛阳城中逛逛。” 申屠又先行告辞,明夷抚着那灰白马,爱不释手:“你说我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起名不是你的专长吗?你喜欢就好。”时之初虽不露声色,瞧得出对那批汗血马也是钟爱有加。 “既然是我们的马,那就与无名它们是一家。你的这匹如此高傲,便唤作无疆,眼中再无疆界。我这匹便唤作无暇,如映照着碧蓝天空的初雪一般。”明夷看自己的无暇越看越是欢喜,那白色之中的灰色泛着浅蓝,美不胜收。 时之初品着这两个名字,很是满意:“娘子胸有丘壑。” 明夷又是一阵荡漾:“我喜欢你叫我娘子,总想起别的意思。” “还有何意思?”时之初不解。 “在有些地方,娘子是夫君对妻子的爱称。” “我倒是未听过,是什么地方?” “莫问,不记得了。” “定是明夷杜撰,戏弄我。” “是啊,是啊,反正你若唤我娘子,我便当那意思听着,心里高兴。” “哦,那还是唤明夷吧。” “不许!”2k阅读网 第二百零六章 赌坊 申屠世家的马场在前一日去过的大殿后方,被高大的树木围绕着,有足球场那么大。马厩长长一排,有十几匹良驹。领路的黑衣人说,这些马的主人都在护法以上职位。 驯养者领着马在沙道上小跑,据说是帮助它们活动筋骨。 时之初叮嘱明夷站定等他,他先骑上无疆。时之初驾驭能力强,未骑上一圈便已和无疆如同一体。速度加快,人在马上,如一道幻影。 三圈下来,无疆的毛色更艳,显出红褐色。明夷好奇,伸手摸它,再看手上,并无颜色:“汗血宝马不是会出汗如滴血吗?” 时之初一脸爱惜,抚着它:“汗血马只是皮薄,跑动后体温升高,显出血色来。但这马确实难得,如我一人驾驭,一日可跑超过三百里,三四日便可到扬州。” 明夷牵着自己的无暇,惋惜道:“无暇肯定没那么能跑,即使能,我的骑术也不够。” 时之初搂住她的腰,送了一把:“你试试吧。” 无暇不急不躁,满满开始加速,它的腿不长,下盘稳,跑动起来节奏奇佳。明夷在马上看四周景色后退加快,和扑面的风,才感受到马速。即使奔跑之中,也特别平稳,比起无忌和无名,骑着轻松许多。 跑了两圈,明夷迫不及待停到时之初身边:“它真的听话,你觉得速度如何?” 时之初想了会儿:“一日可一百八十里开外,只看娘子是否疲累了。” 明夷听娘子二字,喜不胜收:“我不累。明日我们就启程去扬州。” 到申屠世家门外,申屠又已在马上等待,他的坐骑是一批通体漆黑的阿拉伯马,与他小巧的个子相得益彰。 跟着申屠又骑马观花,穿过天街,凡繁荣之地都大同小异,各行店铺,井然有序。路人见申屠又经过,都是恭恭敬敬,自动退让。店铺掌柜伙计,都站到道旁,作揖目送。这派头,恐怕地方长官都望尘莫及。 看得无趣,明夷突发奇想:“我倒未去过赌坊,听说申屠世家的赌坊规模之大,各州各道无出其右。不知有没有荣幸见识一下?” 申屠又惊奇道:“哦?没想到明娘子对这个感兴趣。” “没见识过,贪新鲜而已。”明夷一笑,看了眼时之初。他不置可否。 申屠又想了想:“好,都是自己人,我带你去一家专接贵客的场子。” 跟随着申屠又左拐右拐,到了一家门面朴素的酒馆面前。下马入内,将马交给门口小厮。明夷心知肯定内有乾坤。 酒馆内门可罗雀,墙上挂着的竹筹写着菜色和价格,极普通的菜,动辄一两百钱,不是平常百姓能受得起的,显然是用来逐客。桌椅上都有浮灰,掌柜目光如炬,看着进来的客人。 见申屠又到来,掌柜的赶紧迎了上来,正要开口,让申屠又挥手制止了:“不用多礼,我带两位贵客来看看,你忙你的。” 掌柜听言,弯着腰退后。申屠又领着二人往柜台后面走,撩开布帘,是往下的楼梯,原来赌场设在地下,倒也合理。 地下的规模比地上的酒馆大四五倍,想来周边几间铺子也是申屠世家的产业。地下本无采光,灯罩内都燃着蜡烛,算是奢侈了。 中午未到,因此赌坊内人也稀少。申屠又介绍道,一般客人要夜黑了陆续来此,玩通宵的也不少。 明夷有些失望,虽然这儿赌桌不少,场面够了,没见到来此的客人是什么模样。便意兴阑珊晚了几局鱼虾蟹,别的也不会。申屠又在此,庄家故意放水,明夷也不客气,赢了些碎银子,谢过申屠又的慷慨。 中午自然是又一场盛宴,三人摆了一大桌。席间有人来报,申屠又有事先撤了。明夷也乐得清净轻松。 看四周无人,明夷耐不住和时之初说起赌坊的事:“方才可有瞧出什么门道?” 时之初摇头:“他没说错,是接贵客的赌坊,人虽不多,但压上的都是金银没有铜钱。而且以申屠家的势力,赌坊大可不必如此隐蔽,大约是便于官宦之人来此耍钱。” “极有可能用来贿赂官员的钱也都通过赌桌送出去,倒也更安全些。东窗事发也不过是失之滥赌,避过受贿嫌疑。”明夷满脑都是如何能找到克制申屠世家之法,“你说如果我们能在此赌坊安插自己的眼线,能否得到行贿受贿的证据?” “有可能,但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赌坊,想要混入恐怕也不容易,从长计议吧。”时之初思忖一会儿,“如要动手,待申屠家一只脚踏入长安,洛阳方面自然会有顾不上的地方。” “如果从官场入手呢?”明夷觉得仅有眼线,还是不够。 时之初眼里一亮:“如果能有一位新任洛阳令,申屠世家必然会使尽法宝来把他拉下水。但若与其为敌,恐怕暗杀之事,他们也做得出。除非这位洛阳令背景显赫,让人忌惮。” 明夷心中有了人选,但此事还要与夏幻枫商议,按下不说。 偷得半日闲暇,明夷与时之初在洛阳城内漫无目的闲逛,街巷中能见到的穿申屠帮派服饰的黑衣人比官府巡逻之人多了三倍,俨然申屠世家已经是一方之主。 洛阳不同别处,毕竟是曾经的神都,如今虽然地位尴尬,也远比其他州县重要得多。申屠世家能在此呼风唤雨,恐怕见不着的势力未必比天一帮弱。申屠世家却多年屈居第二,也可见申屠兄弟不是表面看得那么草莽。 “据说申屠兄弟的亲生父母是被申屠老帮主所杀,他们真的能毫不在意吗?”明夷始终有此疑问。 “礼仪之家,孝道为先,生身父母大过天。可他二人不同,自幼在匪巢长大,若无申屠老帮主,他二人只是普通农家子弟能有何建树?无根无脉之人,对权势的渴求或许比别人更多几分。”时之初说道。 明夷点了点头,想起的却是时之初的神秘身世。怎样的家族会生出这样的人?他如今又与家族有何联系呢?终有一日,她要看个明白。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七章 揭盅 作为拾靥坊的主人,明夷决定好歹也做些正事。能不能当上天下第一帮的帮主是后话,虽在努力前行,但见识了申屠世家的气势后,她觉得这就跟草根起义,要想当上皇帝一样远。并非不可能,只是不仅仅倚赖自身的努力,还有许多比例,要看造化。但当好拾靥坊的坊主,多赚些钱,是实打实的。 正事就是逛几家胭脂水粉铺子,各有千秋,也有浑水摸鱼的劣货,买了些包装新奇的,胭脂色彩别致的,留着以待参考。顺便买了些给小圆,谢她照顾周到。 回到申屠世家时,正是黄昏。回嘉临阁路上,经过一片花园,有人影绰绰。两人不敢相扰,想若无其事走过,只听得里头女子的声音。 “阿爷,阿爷。”声音清脆的女子有些急迫,不断重复着。 婴孩啼哭起来。另一位女子声音要厚重些:“妹妹何必如此急切,一时半会儿哪能学的会。” “姐姐自是不急,你生的是女儿,二郎未必会带着你们母女去,我娃儿毕竟是申屠家唯一血脉,二郎定不会丢下。”先头的女子呛声道。 另一位被惹恼了:“你说的什么昏话,二郎年富力强,怎知我不会再诞下男孩儿。” “你我心头清楚,二郎外头那么多相好,有多少雨露在我们这儿。我就靠着这儿子了,自是不着急。”那女子丝毫不让。 走得近了,大约是听到马蹄声,两位女子同时噤声,见到明夷与时之初过来,施了个礼,匆匆走了。 明夷自然认得,这是申屠又的两位妾氏。听二人所说,心下明白了:“看来申屠兄弟迁居长安是朝夕之间的事了。” 时之初点头:“也好,该来的总会来。目前这火烧不到上官,静观其变就是。” 明夷问道:“你觉着申屠世家对我们如此礼遇,又送上这价值连城的宝马,是何用意?我不过是个小小坐商,申屠又还抽出时间亲自相陪。” “其中应有三分是夏娘子的情面,另外七分,恐怕是觉出你与上官世家的关系,他们心力都在天一帮和桃七帮,与其他帮派交好有利无害。” “这恐怕倒是要谢谢石若山这些年的偏安。” “石若山一向对外是老好人的模样,与谁都不结仇,也看似憨厚无害,这说不定正是他厉害之处。”时之初似乎一直对石若山的真面目有所保留。 明夷想起石若山笑容可掬的样子,总觉得他未必有此心机:“或者他确实是与世无争之人呢?” “到了扬州,一切都会有分晓。” 明夷叹声:“是啊,也不需几日了。” 她心里头记挂的是,下面这些日子忙于赶路,也未必有闲暇和这么好的环境。有些事,恐怕今晚,就要说个清楚。 小圆依旧在嘉临阁门口等候,明夷安排人将马安顿好,从怀中取出两盒胭脂水粉:“这两日辛苦小圆。还需麻烦给我们烧点热水沐浴,昨晚的甜酒也备上。。” 小圆谢过,便去筹备。时之初不解:“怎么今晚还有雅兴?” 明夷回道:“到扬州之前,怕是再无此机会,不如多享受一次。” 时之初由着她:“也好。” 一切备好,二人到浴池边,明夷柔声道:“今晚你先沐浴。” “为何?” “公平,昨晚我都听了你的,今晚你得听我的。” 时之初便依了她,见她背身而坐,宽衣解带,走入浴池之中,依旧与她背对背。 明夷端起池边的甜酒,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咬咬牙,下了决心。将衣衫除去,趁时之初未发觉,也走入水中。 时之初惊觉她站到自己面前,虽只露出肩膀,水下玉体依稀可见,难得惊惶起来,想要起身,又觉不妥。 明夷抢先开口:“不要动,你若走了,会后悔的。” “你答应过到扬州之前,相敬如宾。”时之初一脸苦笑。 “你既已称我娘子,又何必拘泥今日还是他日?”明夷看他无措,倒是来了勇气,“你放心,我不是想要强求。只是想在此赤裎相见之时,将我一直没有勇气说的话,说出来。” 时之初似是安心了些:“说吧。” 明夷闭了一下眼,深深呼吸:“我不是丰明夷。” 未想到他毫不惊讶,只是淡定问道:“那你是何人?” “你相信前世与轮回吗?”明夷已经盘算许久,总要找个他能理解的方式来诉说,“你就当做,丰明夷是我的前世,而我,是从很久很久之后的世界飘来的一缕魂魄。” 他微微皱眉,似是在思考:“你说着,我听。” “我原本生活在一千多年以后的世界,我姓明,叫明怡,怡然的怡。在那儿,长安的名字叫西安。一次走水,我昏厥过去,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连山,他唤我明娘子。我发现这位明娘子的长相,和我原本的长相一模一样。可以说,我占据了明娘子的身体,但我的记忆,是明怡的。所以,我才不认得应当认识的每一个人。”明夷慢慢诉说,生怕他不明白。 他想了会儿:“你的意思是,明娘子已经故去,她的灵魂去了轮回,若干年后,成了明怡。而因缘际会,明怡的魂魄回到了前世的肉身?” “可以这么说,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只有这样,可以解释我与她长得完全一样。”明夷没想到他的理解能力比自己预估的要强,“我知道别人听了大多会以为我思觉失调,在胡言乱语。” “我相信。”时之初看着她,一字一顿,并非敷衍。 这下轮到明夷吃惊:“你是不是能感觉到我已经不是那个明娘子?” 时之初点了点头:“起初我只是疑惑,但有人告诉我,你不是丰明夷。我也觉得,你与她截然不同。即使大病一场,人的本性不可能完全变化。她是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狠辣决绝的人,而你,知书达理,凡事会顾及别人,绝不会是她。” 明夷被打乱了节奏,一下子脑子有些懵,更想不出,这个告诉他自己不是明娘子的人是谁。2k阅读网 第二百零八章 相与 明夷决定直接相问:“能告诉我对你说我不是明娘子的人是谁吗?” 时之初摇头:“我答应了不说。而且当时她说,我并未当真。只是后来与你接触多了,才慢慢相信。” 明夷脑中闪过与她和时之初都有交集之人,洪奕不可能说,成言不可能知。对了,还有一人,缪四娘。 缪四娘既然精通祝由之术,又瞧出她体内有不妥,很可能早就看出自己的灵魂与躯体分别属于两个人。而且缪四娘知道自己与时之初的关系,有此发现,定会第一时间告知自己的侄儿。 那么,那一次入山寻缪四娘时,时之初应当就已经知道了。想到这里,明夷却有一丝庆幸:“在那日出山,雷雨交加之时,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时之初点了点头。 明夷心头暗喜,这就是说,她与他的亲吻,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而不是明娘子。 “为何知道了,还愿意一路相陪?”她脸上微红,想起二人之间种种暧昧,及相约人帮助之后成亲一事,忍不住臆想。 “正因为你不是她,我才舍不下。”时之初唇边有笑意,“我欠她,可以用千万种方式还。但因为是你,我想陪在你身边。” 明夷觉得自己就快晕倒了,声音细弱:“我也是,其实什么武林与财富,都不重要,我更想要你能陪着我,只是怕你不肯,才有种种理由。” 时之初问道:“为何要对我说出真相?” “我希望你所有对我的好,是因为我,而不是明娘子。”明夷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原本便是如此。”他笑道,“所以你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说,是想与我完全坦诚?” 她像孩子一样用力点头:“我不用知道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但我希望我能有能力,帮你实现你的想法。”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时之初脸色一滞,“但若你不愿意再参合江湖之事,我也全力支持。” 明夷狠狠摇头:“这不仅是为了你。” “你说你来自千年以后,那么对于之后几十年所发生的事,应当已经全部知晓?”时之初问道。 明夷叹了声:“我并不很确定。但按照我们的史书,大唐气运将尽,在我们有生之年,将会遭遇很大的战乱。乱世之中,想要生存,我必须有足够的财富和势力。所以我才说,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能一生平顺。” “在你们的史书中,可有帮派之争的记载?” “没有。在我们的认知里,只有官与民,并无江湖存在。我本以为,江湖只是家幻想出的,没想到,是真正存在过。包括一切的武功,在我们那个时代,都已经只是强身健体的用处,并无什么内力和强大的杀伤力。”明夷说着,倒觉出些荒凉来。 时之初也有些失望的样子:“原来如此。” 明夷迟疑了会儿,说道:“下一任王朝姓赵,本朝无论崔氏还是令狐还是韦澳,一切的争权夺势,都会烟消云灭。新的家族势力会代替旧的。” 她想暗示,无论时之初为谁做事,结果都是无法左右历史变迁。 时之初反而一脸释然:“也好。史书中对这三家如何评价?” 明夷有些尴尬:“我并不熟悉唐史,但大约知道崔氏家族专权,令狐深受皇帝倚重,但最受皇帝信赖的却是韦澳,他刚正不阿,是朝中佞臣的煞星。” 时之初点头:“大致如此。” 明夷不想再谈朝野之事,向他走近了一步:“在我们那个世界,男女肌肤相亲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唯有身心合一,才是爱真正的开端。” 时之初眼中迷蒙:“在你们的世界,女子都如此果敢吗?” “在我们那儿,男女都是一般,同样可以当掌柜,可以做劳力,可以为谋臣,可以为良将。”明夷手微微颤动,终于揽上他的肩,“也同样可以争取自己所爱之人。” 他身体有些摇摆,很快定住:“我怕你后悔。” “不悔。”她将整个身子贴了过去,与他紧贴。感觉得到自己一身的柔软化开了他紧绷的肌肉,他的手终于怀上她的腰肢。 她送上留着酒香的唇,这一次未感到他的抵抗,二人如同久入沙漠之人得到甘泉,失了魂一般全心去吸吮去品尝去缠绕。她已然站立不稳,被他拥着,一阵眩晕,几乎忘了怎么呼吸。 他将她托上池边,坐着。一身的雪白都在他眼前,她方觉得羞涩,欲将手臂遮掩身体,双手却被他按住,他的唇落在她肩上,惹得她一阵酥痒,过了电一般。 他的嘴唇越来越烫,越来越软,往下,到她胸前,含住,她觉得自己像是头一次经历,一切都是那么撼动心神。他的逗弄让她不禁轻吟出声,惹得他更用力了些。 一直到脐上,她已坐不住,往后倒去,他怕石头硌痛她,一跃而上,将她抱在怀中。他取了丝袍,裹住自己,也裹住她的身体,抱着她到一旁的床榻之上,轻轻放下。 她才留意在浴池不远,有这一张恰到好处的贵妃榻,也是体贴。 她醒了些,不甘如此被动,跪在榻上,正对着他已经急不可待的身体,用唇舌安抚,使劲解数,听得他喉间的声音,感受得到他激动不已的分身。而后,缓缓躺下,一脸妩媚之色。 他似已忘了所有的禁忌踌躇,欺身而上,与她紧紧贴合。她的腿缠绕上去,迎合着,等待梦中想了许久的一击。 一个似蛟龙入水,一个似娇花初绽,竹叶飒飒,遮不住激荡声声,凉风习习,吹不灭战火烈烈。 她眼中漾着泪,看他的模样似痴醉,虽非初尝**,却似骤雨狂风,一浪浪将凡尘一切都洗刷去。她只一念,原来灵欲合一是如此,即使天塌地陷也不外如是。哪怕这一刻,死了便罢,哪怕下一刻,没了呼吸也甘之如饴。 一轮未过,她翻身而上,如驾驭无暇一般,见他深深吞没,风驰电掣。2k阅读网 第二百零九章 山寨 眩晕与困倦在激烈之后来袭,明夷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更偎紧了些,靠在他宽广的胸膛之上,如婴孩在母亲怀里一般安心。 醒来时,在二楼房内柔软的床榻上,天还未大亮,微弱的晨光撒进来。她扭头,看着身边的脸,忍不住笑。他大概也是累了,睡得正香。在她眼里,都是说不出的欢喜,微微皱着的眉头,浓密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嘴唇,原本觉着极其平常的脸,现在看着哪里都是那么好看。 她的腿还架在他腿上,不敢动,怕惊醒他。见他睫毛稍稍抖动了下,她赶紧闭上眼,装作酣睡。 他将被子掖好,也不敢惊动她。她虽未睁眼,觉得出他正看着自己,脸上便火辣辣的,无法自控得变红了。 他看出她假寐,笑出声:“怎么?害羞吗?” 她不好再装,垂着眼咬着唇硬撑:“我才怕你害羞呢。” 他调整了姿势,拥她入怀:“再睡会儿吧,睡足些,还得赶路。” 她嗯了声,安心枕在他肩上,觉着一无畏惧。 辞别之时,未见申屠一。申屠又备好干粮,又写了一封手书。从洛阳到汴州,需行不到三日,汴州到宋州,需行两日。期间所有驿站皆有申屠世家照拂,凭此手书能得到最好的接待。 而从宋州至泗州,需行四日,较为艰苦,泗州到扬州,只需一日有余。若行程加紧,十日便可到扬州。 明夷听着也是深吸了口气,看来前路难免艰辛,幸而有时之初相伴,否则她一人怕是难以完成。想到独自出行的绫罗,她更加担心。 一路凡到驿站,明夷都打听绫罗的情况,得到的消息还是不错,绫罗比他们要快两三日,每到驿站便给马车换上快马,看来是将自己多年来留存的银两都用在了路上。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让明夷自叹弗如。 汴州的繁华超过明夷的想象,自安史之乱后,洛阳日渐衰败,反而汴州兴盛起来。按申屠又手书的安排,二人入住了汴州一家规模最大的客栈,向掌柜打听,果然也是申屠世家的产业。明夷不禁心惊,申屠家的势力早已超出洛阳范围,其财力不可估量。 离开宋州,申屠世家的光环才日益消散。七日以来,明夷都与时之初同塌而眠,只是他为人节制,只在汴州有肌肤之亲。别处都嫌环境简陋,只是和衣而眠。 明夷探问他,他才说,怕明夷在此过程受孕,其后还要来回颠簸,恐身体有损。他未提,明夷还想不起这茬,说了,她就不禁幻想起自己孕育时之初的孩儿是怎样情景。如有了血脉留下,她在这晚唐才是真正扎了根,任谁也抹不去她来过的痕迹了。 到宋州之后,明夷与绫罗的行程越来越近,只差一日有余,但到泗州,已没有了绫罗的消息。她内心焦急,向时之初提起,想在泗州停留,寻到绫罗再继续同往扬州。时之初一口应允,让明夷在客栈住下,自己驱马出去探听消息。 打探来的消息并不乐观,泗州城外盗匪猖獗,劫取钱财之外,所虏获男的为奴,女的为娼。明夷心惊肉跳,请求与时之初一同在城中烟花之地探寻绫罗的踪迹。 大小青楼去了数家,近日都未有女子送来,明夷越发焦灼:“她不会遭逢不测吧?” 时之初安慰道:“她也是见惯场面之人,又有几分姿色,劫匪逮去,必不会伤她性命。既然未卖到青楼,极有可能还在盗匪的巢穴中,恐是要当压寨夫人。” 这压寨夫人一词听来好听,实则哪有几个真是嫁给匪首,大多还是沦为众匪泄欲的玩物,待玩腻了再卖掉。明夷心惊不已:“你要上山寻她?我想同去。” 时之初不赞同:“虽然那些贼匪不过乌合之众,但我怕万一我顾不上,伤了你。” 明夷也并非定要去添乱:“我相信你的功夫,只是怕贼匪随意找个女子搪塞,你也未曾见过绫罗。我同去比较稳妥。” 时之初拗不过,给她买了套合身的男装换上,再换了发髻,弄脏脸面:“你随着我,不要妄动。” 明夷连忙点头。 那群盗匪占山为王,自称青龙帮,实则是不上台面的小帮派,只是处在三不管地带,当地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明夷建议先智取,这里距离申屠世家的势力范围不算很远,以申屠又的名义,能不用武力解决更好。 时之初捉了个巡山的小贼,带着他们直奔青龙帮巢穴。山寨简陋,也有守门之人,时之初拿出申屠又的手书,称受申屠世家之命,与青龙帮主商谈合作之事。守门人将信将疑,也不敢怠慢,入内通报之后,将二人带往山寨之中。 青龙帮主面有刺青,一身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打量了二人一番:“我们小小帮派,怎入得申屠世家的眼,更何谈合作之事,二位来此是何用意,不妨直说。” 时之初也不与他多言:“我们帮主的一位爱妾往扬州归宁,日前抵达泗州,听说落在了帮主手中,还请将如夫人交出,申屠世家必不计前嫌。” 帮主身边一位壮汉怒目而视:“说的什么话!青龙帮从未听过有什么帮主如夫人到此,若真如此,那位夫人岂会不自报家门。” 明夷说道:“我们夫人怎敢轻易亮出身份,难道不怕被人挟持要求重金吗?” 壮汉还要再呵斥,被帮主制止:“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二位请回。” 时之初悠悠说道:“还请帮主请出帮内女眷,让我们看过便是。” 壮汉忍不住:“我们虽只是小帮派,也不是你们随意撒野的地方。申屠世家再厉害,也管不到我们泗州。好说好话不听,莫怪我们无礼!” 话音刚落,堂上涌出七八个人,将明夷与时之初团团围住。一个个坦胸露乳,身强体壮,手持刀枪剑戟,看样子是不想留了活口,省得二人回申屠世家惹出麻烦。 时之初轻轻一拉,将明夷护在身后。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章 扬州 明夷看此架势,激战难免,更往后退了两步,让时之初更好施展。 众盗匪本无江湖规矩可言,一哄而上,时之初将手一扬,已把一名盗匪逼退三尺,衣袖一挥,他手上的长剑已换了主。剑影如虹,看不清招数,只听得哐哐几声,三名盗匪虎口一震,手上兵刃纷纷落地。一脚飞起,又一名盗匪被踢到了帮主脚下。 那青龙帮帮主看此人不好对付,又不能露怯,飞身而下,加入战团。 帮主像是练过些功夫,在其他盗匪掩护之下,倒也接了时之初两招。第三招未开始,他已如小鸡仔一样被时之初拎住脖颈,长剑横在了他头颅之下。 未待时之初开口,那帮主算识趣,喊道:“把女眷都带上来。” 先前呛声的壮汉已吓得腿软,连忙退下堂后,未多时,十余名女子被带了上来,十七八的少女到三四十的妇人,一个个噤若寒蝉,望着堂上被挟持住的帮主,好几人露出期待的神色。 明夷扫了一眼,未见绫罗,皱眉道:“还有吗?” 帮主不敢怠慢:“把关着的几个带来。” 这一批,终于见到了绫罗。她衣衫破烂,神色依旧冷静,见到明夷,迟疑了会儿,面露喜色。 明夷将绫罗带了过来,看堂上的女子可怜:“你们愿走的便走,相信帮主不会难为你们。” 帮主连忙应声:“都走,都走。” 女子们如蒙大赦,纷纷逃离。 那帮主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侠找到如夫人了,可否放了在下?” 时之初看了眼明夷,明夷哼了声,低声问绫罗:“他们欺负你了吗?” 帮主听到,抢着说:“未曾,未曾……还,还没来得及……” 时之初面露厌恶,一脚踢了下去,那帮主一声惨嚎,跪在地上,怕是日后都站不起来了。 绫罗附在明夷耳边:“无事。” 明夷向时之初点了点头:“走吧。” 时之初扔下长剑:“算你命大,去,备辆马车。” 走出山寨,绫罗激动不已:“本以为这次难逃一死,没想到明娘子从天而降。” 明夷笑道:“这是绫罗命不该绝,幸好我们换了快马,赶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绫罗捂嘴,心有余悸:“我本想能拖得一日是一日,谎称月事,才能保全。若过几日,恐怕还是逃不过。” 明夷心下轻松:“纵那般,相信以绫罗的心思美貌,只得在青龙帮当帮主夫人了。我们上官帮派的石帮主可要心碎了。” 绫罗乐道:“这位大侠是?” 时之初施了个礼:“时之初,明夷的……夫君。” 明夷瞟他一眼:“还未有明媒正娶,还不定要嫁与你。” 时之初哈哈一笑:“那便只得奉子成婚了。” 绫罗大喜:“恭喜明娘子觅得佳婿。” 回泗州城,明夷先带绫罗换了身衣裳,送上马车。二人一左一右护送马车继续往扬州去。 入扬州城,已是次日黄昏。明夷看已安全,让绫罗先去往上官帮派,让她暂不告知石若山自己已到扬州。一来,她想与时之初先在扬州城探一探那几位长老的产业,二来,不想让石若山知道青龙帮一事。虽然绫罗是青楼花魁出身,但毕竟石若山与她相好之后,她一直为其守身。不想因被劫而产生什么猜忌。绫罗知其心意,再三谢过。 明夷向时之初介绍了一下自己所知几位长老的情况。米面铺的掌柜是储娘子,掌管扬州最大的米面生意之外,主要利润来自于私盐生意。武馆馆主花子贤,手下养了一批地痞混混出身的帮众。掌管质铺的是一对姓肖的夫妇,行事精明,掌管帮派财源。还有就是骏凌镖局的总镖头马成凌,与明夷姐弟相称。 时之初对马成凌的名字早有耳闻,笑道:“要不先去看看你那位马总镖头?” 明夷瞟他一眼:“莫喝飞醋,我与小马清清白白,只在长安见过一次,交情也是以前明娘子的交情。此次我们得最后一个去,若见了他,石若山便知道了。” “那我们先去会会储娘子吧。”时之初说回正事,“一路我便见到好几家储记米铺,要找掌柜的,定是在最大那家,往扬州城中心去就是了。” 十里长街,颇有东西两市的繁华气象,只不过与长安的规整相比,更多了江南的写意浪漫。长街中旗帜招摇,商户繁忙,络绎不绝。 储记米铺,便在长街中央。门口买卖者纷至沓来,柜上一名女子神色淡定,气质雍容,想来便是储娘子本人。 她大约三十开外,纤瘦高挑,长脸白皮,略嫌血色不足。梳的是少妇发髻,穿的是朴素的月色长衫。面带三分笑,眼中却无笑意。 明夷轻声对时之初说:“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 时之初点头:“后面那个应与她是母子。” 明夷这才注意到在储娘子身后的瘦弱少年,看来十六七岁模样,也是长脸,眉目与储娘子极为相似,一脸严肃,正看着账本。 此时有一名灰衣商人入内,直直走向储娘子。储娘子向他微微点头,引往店铺后堂。灰衣商人向身后挑夫招了招手,挑夫挑起两个密实的巨大木桶,往后挪动。 “看来桶中必不是什么米面。”时之初说道,“应是私盐商人。” 那少年拿起账本,紧跟着储娘子往后走。铺中其他人都未有停下手中买卖。 “她母子对私盐生意定是亲力亲为。”明夷笑道,“恐怕外人根本无法得知每日的数额。” “毕竟是杀头的买卖。但能在这闹市进行,可见上官帮派在扬州的势力也不逊于申屠在洛阳。”时之初问道,“看来其他我们也探不到什么,你觉得如何?” 明夷四下看了看,这条长街呈东西走向,一眼望不到头:“扬州是个好地方。” 时之初带着她继续往前:“若是明夷喜欢,待功成身退,我们便在这扬州住下。”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看来我得好好将拾靥坊发展壮大,好让我们在扬州城里做个土财主才尽兴。”明夷玩笑道。 只是,功成身退,又待何时呢?夺了帮主之位?成就天下第一帮?而后呢?他,大约是还有自己的打算吧。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一章 质铺 米面铺前头隔了三间,就是一家黑漆门面神神秘秘的铺子,上书“平天下”三字,霸气十足。厚厚的布门帘上左右各写了个质字。想来这就是上官帮派那个财源滚滚的质铺了。 明夷想踏进去一探究竟,被时之初拉住了:“你进去做什么?” “想看看那肖家夫妇是怎样人。”明夷听话止步,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不过我就算看一眼,也看不出什么究竟。质铺的事,我了解太少。” 时之初解释道:“质铺主要负责质押,需要钱银周转的人,将珠宝首饰、古玩玉器乃至房契地契拿来质押,到期加上较高的利息赎回,超期的便归质铺所有。” “那与当铺有何差别?”明夷疑惑道。 “十当九断,去当铺的人大多山穷水尽,家里那些衣裳用具,根本卖不出去,只有当铺肯收,虽然给的极少,也能换几餐水饱,哪会再来赎回。质铺收的都是有价之物,货主不舍得售卖,想着暂时周转还来赎回,才去质铺。虽则质押给的钱粮不过是物品价值的六七成,而到期赎回的价与购买的价相当,但也不愿意一上来就卖掉。”时之初解释起来倒是颇有耐心。 明夷算了下,咋舌:“这质铺的利润实在高得惊人啊,这么好的生意谁不想做?” “质铺不是想做就能做的。首先就是要有充足的本钱,哪怕人家来质押祖传的大宅或百亩良田,都要能当日拿出现银,否则货主多思量会儿,就会反悔了。其次,有这么多现银备着,就要有充足的武力来保护,无人敢觊觎。第三,哪怕有了放弃地契,到时候要收房收地也是麻烦事,须得养一批手段下作的人。”时之初看着质铺进进出出的人,都是低头垂眼的倒霉样。 明夷频频点头:“势力与人手有上官帮派在,自是不愁。可这现银数量那么大,哪儿来的本钱。若同一日有几个大单,有怎么办?” 时之初扬着下巴,指了指一个衣着华丽身后随着两名壮汉的中年男子:“我看这一会儿进去的九成是来质押,但也有一两个这样看着绝不差钱的。想来这质铺也做地下钱庄的生意,将民间资金吸纳进来,许以高额利钱,用以运营质铺。多余的钱可用来向往放贷,如有紧缺,也可横向向这些财主紧急借贷,比向其他钱庄借用成本要低。” 明夷再一次看看身边的男子,轻轻摇头。 时之初惊讶道:“怎么?觉着我说的不对?” 明夷笑道:“怎会不对?我只是想,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为何江湖与朝堂的一切,你都了如指掌。” 时之初牵起她的手,紧紧握着:“再给些时间,我会告诉你。这不是我一人的事,实在牵连的太多。” 明夷将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没关系,你不用在意,我相信你,无论你过去如何,实际姓甚名谁。若不信,我也不会将自己的本来身份告诉你。” “你告诉我,我只觉得更幸运。自己心动的女子与这一切纷争原本都毫无联系,我才更能放手去做。所以你又何须忌惮我知不知道。”时之初挽着她,走过质铺。 明夷微微皱眉,还是决定说出来:“因为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完全消失了。” 时之初一惊,回头看她:“什么意思?” “我既是一缕残魂,这身体若是没了,我可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也可能另寻身体。要消灭我的魂魄,目前所知,唯有你姑母的祝由咒术。”明夷始终忌惮着,缪四娘能将洪奕身体里残余的师娘子的魂魄消灭,自然有办法将自己的魂魄消灭。她肯与时之初说,是肯用全部性命押在这感情上,是情感的决定,愿赌服输。但洪奕之事,她不会说,这是理性的决定,她不能用洪奕作赌。 时之初沉默了会儿,伸手紧紧搂住明夷:“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纵有一日,这身体没了,我给你找新的便是。我要你世世代代活着,永永远远存在。” 明夷眼眶一热,无比感动,怨道:“我要活那么久做什么,没了你,我一个人活这世上得有多可怜。” “你活着,等我。等我转世,然后你来找我,说你是我前世的妻子。” “那时候你可不认得我,给我一个白眼,说我疯子。” “才不会,就算忘了你的模样,也记得你的嘴唇。你亲我一下,我自然就记起来了。”时之初头一次说这么亲密的情话,在她耳边,吹得她全身酥痒。 她羞道:“怕是我亲了你,却被你扇个巴掌说我造次。” “不会,都不会发生。我会远远就认出你,然后把你抱住。”他声音柔和。 “你转世怎么会记得?” “我不喝孟婆汤。” “我也换了身体模样。” “你的眼神我会一眼认出。” “不许胡说了,我们好好过这辈子。” “嗯。” 明夷满心都是蜜糖,浑身都是舒泰,这感觉像是饿久了的人突然便中了头奖,垫底的差生莫名考了高考状元。幸福到头晕脑胀,即使怀疑是做梦,也死死拽着不肯醒。 就像她几日之前还未想过,有一天,时之初会亲口在耳边说这些生生世世的肉麻情话。甚至她这几十年都未想过,以为这些话只属于傻白甜的女主。自己过去的感情里,即使情话也不过我想你之类,都是千年狐狸,谁也不会傻到以为对方相信山盟海誓。 可这时的她,真真算得上千年狐狸了。从现在所在的晚唐到她穿越之前的年代,足足一千一百七十年,活了这么久,她竟然开始相信这最虚无缥缈的情话了。她愿意活在这儿,有一日两人寿数尽了,一同再去她的二十一世纪,她要将最好的一切都展现在时之初面前。带他吃米其林餐厅,带他去迪斯尼,带他开跑车在海边撒野……有太多美好的东西,而他一无所知,想到此,她心里就不舒服。 把他带回去,这成为她从这一日起,一个遥远却恳切的梦想。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二章 镖局 “现在往何处去?还要去武馆吗?”时之初问道。 明夷摇头:“等见了石若山,他定会向我引见各位长老,如果现在去,之后认出来也挺尴尬。不如我们直接去找马成凌吧,若他提出带我们去武馆,那倒无碍。” 时之初听言,往路边店铺询问,得知了骏凌镖局的所在,离长街有些远,便与明夷驱马前去。 骏凌镖局果真气派,占了半条街,都插上黑底黄边的镖旗,威风凛凛。镖局门口装车喂马,热闹非凡。 时之初向前,寻了位年纪稍长貌似管事的老伯,行了个礼:“我们自长安来,求见马总镖头。” 老伯打量了一下时之初与他身后的明夷,皱着眉道:“两位是要托镖吗?” 明夷见他神情傲慢,大约是觉得二人风尘仆仆的模样,不像有钱商人,也没耐性与他周旋,上前说道:“请通报马成凌,说明娘子到访,若他不便,我直接去找石帮主也一样。” 老伯听她直呼马成凌名讳,又抬出石帮主,不知底细,不敢怠慢,应了声:“好,我去通报,两位稍等。” 时之初侧脸看明夷那气势,忍不住笑:“明娘子排面就是不同。” 明夷瞥了他一眼,凑到他耳边:“毕竟将来要做武林之主,总要预先练习下。” “调皮。”时之初笑里有宠溺之感。 二人眉来眼去之际,大嗓门已经到了耳边:“明夷姐!你来怎不预先传书!幸而我未出镖!” 马成凌风风火火跑了出来,笑容灿烂,嘴角大开,跑得额头上闪了汗珠儿。穿一身丝绸袍子,显得肚子倒挺了出来,完全不像去长安时候衣着随性的小马。 明夷看他那样子,噗嗤一声乐起来:“怎一月不见便发了福?看着样子倒像是身怀六甲。” 马成凌摸了摸肚子,懊丧到:“别说了,家里的说孩子随时落地,不让我出去跑镖,只陪着她山珍海味进补,她倒无事,把我吃成这样!” 明夷赶紧祝贺:“恭喜小马,添丁是最大的事儿,让你留在扬州也应当。” 马成凌方看到时之初,好奇道:“这位是?” 明夷拉起时之初的手,十分亲昵:“你未来姐夫。” 马成凌瞪大了眼,上下打量,嘴巴因惊讶呈圆形:“明夷姐多年不肯嫁人,谁都瞧不上,都落你手里了,未来姐夫,你好生厉害!” 时之初见他满脸的心无城府,倒也觉得亲切:“缘分而已。在下时之初,久仰马镖头大名。” 马成凌大手一挥:“都是自己人客套什么。唤时大哥与石头大哥撞了名,以后我就叫你姐夫,你叫我小马,哈哈哈。” 马成凌一手拉着时之初,一手拉着明夷便往里头走,一边喊人将两人的马匹好生照管。 “明夷姐,你二人的坐骑好生厉害!我在扬州还未见过这么俊的马儿。”马成凌一路走一路艳羡。 “路过洛阳,申屠帮主听说我们要赶路,借给我二人的。”明夷说的大抵属实,懒得欺瞒。 马成凌叹了声:“洛阳还是底子厚啊,我们扬州虽然越来越热闹,终究靠着盐铁买卖而已。距离长安太远,许多西域的奇珍异宝难得见到。” 明夷笑道:“怕什么,迟早上官也会发展到长安去。” 马成凌眼前一亮,哈哈笑道:“那是自然!” 镖局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马成凌带明夷与时之初在大厅之后的一间厢房坐下:“这儿人多口杂,都是来托镖接镖的,也住了不少镖师,都是些粗放男儿,总是不变。姐姐姐夫坐会儿,待我安排下,便带你二人去我府上,好清静些。” 明夷说道:“无碍,不要影响你做事,我只是来看看你,一会儿我们到外头客栈住也可以。” 马成凌拉下了脸:“姐姐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小马吗?今日定要住我府上!且不能让石大哥得知,他若是听了,必然要接你们去他那儿。我这儿虽不如他那儿宽敞华丽,可我与姐姐亲厚,总要有一日半日说说话吧!” 时之初看他倒真是说翻脸就翻脸,笑道:“明夷不要辜负小马一片好心,今日我们便住在小马府上,明日再拜会石帮主不迟。” 马成凌听这番话,喜笑颜开:“还是姐夫有道理!我与姐夫一见如故,今晚定要不醉不归。” 明夷翻了个白眼:“什么话,你姐夫有道理,我便是无理取闹,是不是?” 马成凌仗着时之初在,压根不怕,嬉皮笑脸道:“姐姐纵使无理取闹,我们也得好好哄着,姐夫是不?” 时之初哈哈大笑起来,明夷懒得理他们,自顾喝茶。 马成凌的宅邸就在镖局旁边,隔了一条小街,隔开了喧闹,却也能互相照应。从外头看,这马府占地不小。入内,十分幽静,虽不奢华,但也公整。入主屋大堂看座,唤婢女准备了茶点来。 明夷说道:“小马的府邸比我新昌坊的宅子怕是要大上一倍。” 马成凌挠头道:“都是祖荫。这宅子和镖局都是我阿爷留下的,他走后,我不事生产,只知喝花酒赌大小,坐吃山空。若不是石大哥找我合作,拉我入帮,又帮我重开镖局生意,这儿早就败落了。” 明夷点了点头:“所以在帮中,你只服石大哥一人?” 马成凌点了点头:“是,虽然石大哥没什么功夫,心思也不十分细密,可他行事坦荡,心胸广阔,是真汉子!” 明夷知他所暗指的是夏幻枫假作女装,不是真男人,眉头微皱,看了马成凌一眼。马成凌虽然率直,却也不傻,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夏幻枫的底细,便又继续说下去:“夏副帮主确实厉害,但我与他总觉得合不来,他是聪明人,我脑子没那么复杂。” “幻枫与那三位长老关系如何?”明夷抓住这机会,恐怕这上官帮派之中,能套出真话的,只有马成凌一人了。 “储娘子与他关系疏远,各自有所防备。储娘子是老帮主的亲外甥女,从小在帮中长大,因此在帮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石大哥让她掌管最要命的生意,也是知道她是绝不会叛帮的。”马成凌说道。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三章 站队 听到储娘子的身份,明夷和时之初对看了一眼,都有些惊讶。 明夷倒是有些想法,储娘子看样子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否则也无法与那些盐商周旋。如果说帮内谁对老帮主身亡的真相最执着,那一定是储娘子了。如今她与石若山相安无事,一来定是没找到石若山的把柄,毕竟石若山一向都表现出真诚老实,二来,她需要米面铺这个生意来作为母子俩安生立命之本,幼子还未长成,她不会冒险。而在帮派内的孤立无援,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明夷心里头将储娘子列为了最需要接近和交好的人选。 “储娘子可有夫君?”明夷在铺里没看到貌似她丈夫的人,故有一问。 马成凌回道:“储娘子嫁过储家未满两年,夫君便病逝了,留了一个遗腹子。夫家怕她争产,不认这孩子,她便带着孩子回了上官家,投靠舅父。” “哦,那也是可怜人。”明夷想起那母子同样瘦弱的模样,多年寄人离下,便是弱女子也磨成女强人了。 马成凌说道:“是啊,所以石大哥从不查米面铺的账,虽然夏幻枫一直诟病米面铺利润太薄,但石大哥拦着,我们都不好说话。” “你也觉得储娘子私下有做手脚?”明夷听言更是高兴,如果储娘子对帮派有所保留,那就更可能日后成为赞成石若山下台的势力。 “储氏米铺联络着扬州半数以上的盐商,私盐生意利润惊人,难以查账。若说她没有中饱私囊,我是不信的。只不过她平素低调,从无什么大的开支,我们也就不好开口。石大哥尊称她一声表姐,更不好拉下脸来。”马成凌忿忿不平。 明夷笑而不语,储娘子有十几岁的儿子,为其考虑私藏银两也是理所应当。而更有可能,这些钱未必是私吞,而是用来铺设人脉,这些盐商多年来认的是储娘子,以后认的是她儿子,并不与上官帮派其他人接触,这便是储娘子最大的本钱。 “储娘子那儿的事儿不都是你和花子贤去摆平吗?怎么她真没什么表示?”明夷觉得这不像是储娘子这样的人做的事,她做私盐二道贩子,十分倚重镖局这边,与谁不睦都不会得罪马成凌。 马成凌嘿嘿一笑:“瞒谁也瞒不过明夷姐。这你可一定不能说给石大哥或夏幻枫听,如若收拾什么烂摊子,我会扯着花子贤去,他对我脾气些。储娘子也就请我们喝喝花酒,给些辛苦钱,就够打法我们底下兄弟的。不过每趟走镖给她暗地送货,除了面上的,她确实也会私下另给我一份。否则你也知道,我这走镖能赚几个钱,哪够这么大宅子的开支。” 明夷哼了声:“走镖不是不赚钱,只是还不够你喝花酒赌大小的是吧?” 马成凌理直气壮:“我可没啥大志向,能留住这镖局大宅也就对得起我祖宗和阿爷了,再多添几个孙儿,下去见他们也不怵。若不让我喝酒耍钱,我赚再多有什么意思,活再久有什么滋味!” 时之初哈哈笑道:“小马直来直往,对我胃口。人生苦短,理应对酒当歌。逍遥自在也是一种好活法。” 马成凌有了人撑腰,更是不可一世:“还是姐夫与我心灵相通。” “是是是,你们相通去!”明夷哭笑不得,也懒得帮人家管儿子,继续正经话题,“花子贤这人如何?” “他啊?还不如我。”马成凌更得意了,“他那武馆也是他祖上产业,到他手里,日渐萧条。他比我好赌,玩得大,终于是把武馆都输给了别人。他阿爷因此一病不起,他才知道悔恨。便去赌场跪求将武馆还给他,被夏幻枫遇上,帮了他一把,也把他带进了上官帮派。” “那这样的话,夏幻枫对他算是有再造之恩,怎么看上去二人关系也不咋样?”明夷想起夏幻枫曾对石若山埋怨花子贤养了一群地痞闲人的事。 “是啊,花子贤与我年岁相当,经历相似,玩得到一起,因此兄弟相称。他也常向我埋怨夏幻枫管得太多,不理解他养武馆有多么不易。上官帮不好出头的事,都是他武馆下面的闲人去做,不怕脏手不怕污名,出了事,也有人顶。这都是钱堆起来的,否则哪有人跟你讲义气!”马成凌说起这些,来了劲儿,也是素来对夏幻枫成见已深。 明夷顺着他应着,心里却觉得不对劲。 夏幻枫能出那么大手笔去帮花子贤,定然是早有所谋,甚至赢来他的武馆可能都是安排好的。以夏幻枫的心思谋略,不可能为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如此投入。 花子贤极有可能实际上对夏幻枫效忠,在马成凌面前佯装不睦,是为了接近马成凌,了解他镖局的实际情况。而夏幻枫在石若山面前投诉花子贤,可能也是一样道理,让所有人以为花子贤与他已经无甚恩义。 这花子贤,明夷倒是有兴趣一见:“既然今晚你与你姐夫要畅饮,你又和你花大哥交好,不如一起请来,喝酒也更热闹些。” 马成凌一拍大腿:“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而后立马招来小厮去送信邀请。 “肖氏夫妇又是什么来头?”明夷只剩下这一对毫无头绪。 “肖万平和他娘子与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瓜葛,只是每月给帮派算清账务。偶尔需要花大哥那边出些人手帮着收田收房。平素全城都知道他的平天下质铺有上官帮派撑腰,谁也不敢为难。”马成凌表情很是不屑,“他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只会算账,也不知道为何要给他们长老之位。” 明夷懒得理会他,他一介武夫,哪会明白这金钱往来,利滚利,钱生钱,是怎样的学问。若没有这些源源而来的财富,上官帮派怎么可能养着这么多帮众,支撑起这些生意。 “那他二人是谁介绍进入帮派的?”明夷想知道肖氏夫妇究竟会站在哪一边,这可能是下一步夺取帮主之位的关键。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戏水 肖氏夫妇是帮派中最特立独行的一支。 “这个我也不清楚,石大哥把他们带进来的,但他们与其他长老都只是点头之交,只与石大哥直接接触。有次我问了,石大哥只说是偶尔相识,欣赏他们的学问。”马成凌皱着眉,似对此十分不满。 明夷就此更加确信时之初之前对石若山的怀疑,这个人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率直。帮派的命脉在财源,都掌握在肖氏夫妇手中。这也是夏幻枫为何执意在长安另开财路的原因,如任何较大的花销都得从质铺里抽取,他便再无自主的空间。 有趣的是,石若山一边扶持肖氏,占据了帮派大半财力,扼住了扬州这边的命门。一边默许夏幻枫在长安的作为,甚至自己也投了些私财进去。这恐怕就是他行事的中庸平衡之道,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也向夏幻枫表示自己对他的信任倚重。 可这肖氏与他的单线联系,始终脱不了他布下自己亲兵的嫌疑。 “肖氏可能确实才华卓然,才令石帮主毅然延请。”时之初轻描淡写说了句。 马成凌有些沮丧:“正因为如此,虽然觉着他二人来路不明,我跟花大哥也使不上力。自开了质铺,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好,没愁过钱。可以说这遍地黄金的扬州,半数富商都把钱交给肖氏打理,但这也不全是他夫妇的功劳,须知别人肯将钱拿来放贷,首先是看在老帮主数十年在扬州的声明,其次是现在上官帮派的势力,放出去的钱,没人敢赖。” 明夷应和道:“是啊,肖氏再大的本事,不抬着上官家的招牌,怎做得大。” 心里想的是,肖氏若真是聪明人,倒不会与上官帮派决裂。质铺做大,靠的是人脉与排面,离了扬州,肖氏的平天下什么都不是。离了上官,他充其量也就能做个小当铺。只要他坐稳上官的长老,金钱人脉源源不断,几辈子都不愁。 如此说来,如果肖氏与石若山没有什么私人感情的瓜葛,只是利益相投,任何人当帮主,只要肯把这条财路依然留给肖氏把持,留一线,够他的油水,恐怕他二人定不会与大局作对,为石若山出头。 与聪明人合作,从来都是最简单舒服的事。 明夷故意打了个哈欠,马成凌见了,怨自己糊涂:“早该想到明夷姐旅途劳顿,我还在这儿说些无聊的帮务,肯定闷着你们了。快先去沐浴休息会儿,待花子贤到了,招呼姐姐姐夫一同喝酒。” 为明夷与时之初准备的客房在主屋后方一侧,与马成凌与妻妾的住处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片琼花林,只可惜不是花期。 明夷叹道:“还真想看看扬州满城琼花的模样。” 时之初搂住她的肩:“明年开春,我们再来便是。” “不知道那时你我会是如何情状。只是来一趟不易,能住久些更好。”明夷深深呼吸了一下江南湿润的空气,有不同的清新之感。 时之初笑道:“怕是那时,整个扬州都以你为尊了。” 明夷愣了下,虽也心心念念要做帮主,但真能成这一方的土皇帝,是她从未认真考虑过的,如梦话一般。 马府自没有的申屠世家气派,婢女在客房中的木盆里倒入热水,供二人沐浴,出门之时还特意说了句:“总镖头说,给备了够双人沐浴的浴盆,请二位好好享用。”说罢,忍着笑红着脸退了出去。 明夷无奈摇头:“这小马真是不正经,把家中婢女都带坏了。” “哈哈,他为人洒脱,独爱醇酒美人,也是不枉一生了。”时之初锁上门,将外衣褪去。 明夷脸上微红,走到浴盆边,四处张望。浴盆与床铺之间隔了道屏风,两面是墙,挂着仕女图。另一面是窗,半透的纱窗光线充足。 时之初已走入浴盆,伸手接她:“怎么,还害羞不成?” “这太亮了……”明夷不甘被他瞧出怯懦,找着借口。 “亮些也好,让我好好看看你。”时之初眯着眼,声音低沉,突如其来的魅惑感,让明夷脚下一软。 未有意识,她已衣衫落地,被他牵入盆中,双腿触碰,双目交缠,距离不过一臂之遥,对方呼出的热气都能在脸上划开。 明夷觉着身子没有重量,灵魂也化在这一盆飘着浸着干花袋儿,散发悠悠香气的热水中。他将她搂过来,背对着自己,坐在怀中,从背后搂住她,静静搂了会儿,在脖子上留下一个吻。之后,又细心舀水给她洗着长发。 她忍住泪,觉得自己没出息,明明只是极自然的情侣间日常,却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如此珍爱过,满心都是感叹与幸福。幸福到,觉得那么不真实,觉得某一日睁开眼,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头发擦了半干,也不能立即睡去,便坐在床榻上,依旧倚在他怀里,半梦半醒。 她声音如梦呓:“为何对我那么好?” “并无刻意对你好。” “可曾对她如此?”她咬了咬嘴唇,“以前那个明娘子。” “没有与任何人共浴,也未梳过女子的秀发。”他答得坦荡。 “她不会强要你对她如何吗?”明夷虽不想去想想他和别人在一起如何相处,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恋爱中的女子大抵如此。 他轻笑道:“我虽想接近她,却不会曲意讨好。她任性骄纵,偏就喜欢我这么不冷不热。” “我不许你对我冷。”明夷转身抱住他,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不冷。”他环住她,只两字,让她化成了一汪春水。 缠绵半场,两人终究仍心系着正事。 “你说我们从何入手最好?”明夷想着这几位长老之间的关系,处处有机会,又处处不可轻动。 时之初说道:“现下不用考虑太多,你只需与这几人都熟悉下,若能取得好感更好。还是得等外部来的合适机会,让石若山有不得不退位的理由。” “你是说陶三娘的联姻?我只怕她回了长安,一时不会将石若山纳入考虑。”明夷咬着嘴唇想。 “她不来,那就让上官帮派都去。”时之初似成竹在胸。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五章 花少 时之初起身穿好衣服:“立即修书一封,让马成凌想办法尽快送到夏幻枫手中。最重要不要让叶被陶三娘说动。” 明夷听此,也是紧张起来:“是啊,如果陶三娘将在洛阳和周边探得的申屠世家情状添油加醋说一番,再反口说是申屠世家有意联姻。那么叶为了阻止申屠世家吸收桃七帮的势力,极有可能会先下手为强,答应陶三娘联姻的请求。” 时之初点头:“我们在路上也听到,江湖早就传说陶三娘属意叶,这话,兴许是陶三娘故意散布。而后可以顺理成章,推说因自己一心恋慕叶,而拒绝了申屠世家的联姻请求。毕竟申屠世家碍于陶三娘是个女子,并不会将自己拒绝陶三娘联姻之事大肆张扬。这便由得陶三娘从中作梗了。” 明夷脑袋上快渗出汗来,急忙到书桌寻纸笔,手忙脚乱。时之初看不过去,替她研墨。明夷看着毛笔,然一笑:“我来处人们已经很少用毛笔,我的字写得太难看,不如麻烦夫君代笔。” “既然是夫君,自然不能拒绝贤妻的要求。”时之初接过笔来,笑道。 “难免马成凌也会知道这信的内容,写简单些,他会明白。其一,申屠世家独霸一方,洛阳之外,汴州亦盛。其二,三娘求与申屠联姻,申屠拒之,可能求诸叶。”明夷相信以夏幻枫的心思,定知是想要撮合陶三娘与石若山,下一步便可改天换日,而如此书写,即使马成凌看到,也只以为是通告江湖见闻,不疑有他。 时之初挥毫潇洒,将书信折好,便寻婢女带他们去找马成凌。 马成凌听报,让他们直接入室,他是粗犷之人,也并不避讳,倒是他夫人一脸羞臊,看来二人方才正在耳鬓厮磨。 那夫人斜躺床上,腹部微鼓,看来也不过四五个月身孕,便要马成凌不得出远门,随侍身边,看来马成凌对她颇为宠爱。瞧样貌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风流,衣衫轻薄,倒不像正妻模样。 马成凌嘿嘿一笑:“这是我刚纳的平妻,宁氏,旺我,好生养。” 宁氏也不下床,微微欠身:“身上不便,娘子见谅了。” “这是我亲姐姐姐夫一样,你便随我称呼。”马成凌大大咧咧,并不恼她无礼,明夷自然无话可说。 这女子骨骼轻挑,眉头杂乱,眼神不定,应当是马成凌从烟花地里赎回来的,如此出身,能得到平妻之位,只能说颇有手段,而马成凌的正室懦弱无能。 宁氏纵躺在马成凌身后,尤不安分,眼睛在时之初身上打转。明夷不喜她,懒得多说,只让时之初将信递给了马成凌。 “这里是我们一路所见,必须立刻传给夏幻枫知道,让他在长安有所准备。你可有什么法子?”明夷开门见山。 马成凌坐正了身子:“自夏幻枫去了长安,我们帮派便打通了扬州到长安的书信通道,三四百里一站,专人轮值。最好的信鸽每站一换,保证以最快速度送达,日夜不休。现在发出,后日中午便可到达容异坊。” “那真是极好!”明夷眼中有光,如果这样,恐怕陶三娘还没来得及在长安落脚安稳,夏幻枫便可及时与叶联络了。叶知道申屠世家拒绝了陶三娘,绝不会肯要这被申屠嫌弃的女子。 马成凌整理好衣衫出门去安排,让明夷与时之初在大堂等候。 等候之时,马成凌召来他正妻孙氏招待明夷二人。 孙氏与宁氏显然云泥之别,端庄秀丽,出口有礼,瞧得出是念过诗书的。明夷与之寒暄,越发亲热。毕竟女子之间,明夷又显露出对宁氏的不屑,让孙氏渐渐敞开了心胸。 交谈之中,得知她是马老镖头在世时给马成凌定下的亲,而那时马成凌醉心一位花魁,硬要娶进门,被马老镖头狠打一顿,将那花魁送出了扬州,不知去处。 因此马成凌虽被迫娶了孙氏,而孙氏百般讨好,终究还是得不到他的真心相待。生了一个女儿之后,马总镖头去世,马成凌没了畏惧,借口孙氏没有生儿子的命,夜夜在外寻欢,再也不曾与孙氏同房。 明夷看孙氏也不过二十五六年纪,却比自己更憔悴,形容消瘦,眉头微锁,颇为不忍,瞪了眼时之初:“男人就是那么没良心!” 时之初哑然,不好多语,装作不知。 明夷便劝她莫把那傻子放在心上,好吃好睡,把自己养得水润可人:“男人原本就贱,你越不在意他,他才把你当宝。” 孙氏听得又是点头又是惊讶,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时之初看她说得眉飞色舞,好笑又无奈。待她安静会儿,在她耳边说道:“你是不是要用这些御夫术对待我?” “你若在外风流,我才不会花心思挽留你。或用化尸水将你化了,或求你姑母把我收了,你我生生世世永不相见。”明夷说着,自己倒动了真情,心里头一阵疼。 时之初一捏她的手,将她心思唤回:“永不会有那一天。” 马成凌再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金色锦团刺绣绸袍的男子,绿绸裤紫金靴,整个一花团锦簇,闪瞎狗眼。他比马成凌高了半头,身子壮硕,面容粗犷,眼神彪悍,与一身富商打扮极不协调。想来这就是开武馆的花子贤了。 纯武夫模样,加上谜之审美,让明夷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幸好有马成凌从中调节,花子贤话不多,一双眼还透着些冷静,始终在观察明夷与时之初的一举一动。这模样,使得明夷更不信他是马成凌口中混迹街头的痞子头,贪图享乐的二世祖。 酒宴布好,诸位上座。马成凌让孙氏退下,自己与花子贤一桌,面对着明夷与时之初,又请来个唱曲儿的小娘子,咿咿呀呀几段,除了马成凌自得其乐,几人都是各怀心事。 小娘子退下,花子贤却突然开了口:“时兄,我瞧你武功定然不弱,可否讨教几招?” 明夷愕然,转头看时之初,他面不改色,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六章 身手 看二人要切磋功夫,马成凌最为兴奋:“花兄,你若赢了我姐夫,方才那位小娘子我便让于你,今晚你带回府。” 马成凌转头看时之初,刚想开口,被明夷狠狠瞪了一眼,哈哈笑道:“我姐夫自然是不能以这个为赌注,若姐夫赢了,要什么随意开口说就是!” 明夷接过话来:“这可是你说的,我之初赢了,你便要听我一事,绝不反悔。” 马成凌拍拍胸口:“明夷姐也不会要我小命,其他都是身外物,如何都行!” 明夷对着时之初甜甜一笑:“那就有劳夫君了。” 时之初轻笑道:“明夷高兴就好。” 花子贤看得烦躁:“还没赢,说那么多,来打过。” 花子贤跳了下去:“既是自己人,只用拳脚,不使兵器,不伤性命。” 时之初轻轻一跃,到他面前:“均可。” 花子贤并不客气,直接出手,拳风狠辣,直取面门。时之初眼中笑意未消,双手背在身后,步法轻盈,未见挪动已身在三尺之外。 花子贤吃了第一亏,并未失冷静,飞腿直击对方小腹,力道与速度都显出他自小练武的功力。时之初不退反进,单手一托,恰托在他的脚踝,轻轻一拨,花子贤的腿便往上飞去,失了平衡。他及时调整,飞旋一圈,勉强站稳落地。 两招落败,花子贤才有些气急,一跺脚,将身上锦袍丢开,露出上半身,肌肉饱满油亮,胸宽坚厚,比时之初更强壮三分。 他反手运气,身上肌肉处在紧张状态,蓄势待发。脚下一瞪,飞跃而上,居高临下,一掌拍向时之初头顶,这力度,若是不识武功之人,定是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马成凌看他用了绝杀,要开口制止,却看明夷一摆手,妻子都不着急,自然没有小舅子着急的道理,便继续观望。 时之初目光未动,头一偏,左手手肘上抬,迎向花子贤的手掌,右手翻手画了个圈,向上一顶,未碰触到花子贤本分,却见他如小小沙包一般,被抛了出去,飞向一侧梁柱。 时之初也随他飞过去,在他触碰到梁柱之前,便抓住他裤腰,将他稳稳接住,站到地上。 花子贤落了地,单腿往下一跪,吐了口血,再起身时,他腹部一个巨大的红印,乃是时之初掌风所致。马成凌见状过去搀扶,他摆手推开,费劲站了起来。 时之初也是真心有愧:“花馆主一招三花灌顶太过凌厉,我为自保下手过重,请花馆主不计前嫌。” 花子贤一脸颓然,沉默了会儿,还是愿赌服输:“是我技不如人,时大侠已经手下留情,倒是我花某太过小气了。” 明夷虽不懂武功,却也看出,花子贤是将真功夫都使了出来,而时之初只是轻松守住,并未出招。仅仅一掌便差点要了花子贤的命。如果他撞到梁柱上,那速度加上自身体重,纵使不死也要残废。时之初轻巧将他接下,可见二人的武力值差别,是冷兵器与核武器的差别,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时之初此作为,也不是贸然。恐怕他自花子贤落座,就有眼神挑衅,才使得花子贤坐不住了。仅仅一个长安行商,怎能得到各位长老的重视。出此一招,让上官帮派知道丰明夷身边的男人武功绝顶,如此,她才有被人尊重的资本。 明夷向时之初点了点头,心照。 马成凌看时之初的眼光立刻不同了,他是那种什么都放在脸上的人,仰慕之情尽在眼底。可花子贤毕竟是他兄弟,看他口吐鲜血也不得不顾,招来婢女去请名医。 时之初走近花子贤,低头恳切问道:“在下略通医术,如蒙不弃,可替花馆主止血调息。” 花子贤略有迟疑,却也觉得不能如此小气,拱手道:“有劳。” 时之初运气于指尖,在膝腿部及腰部附近各取几个穴位,在每个穴位点下之时,都见花子贤面色狰狞,咬唇忍耐,像是非常酸痛。与明夷在电视上看的点穴不同,时之初运气指穴,在各穴位都停留一阵。七八个穴位下来,他额上也起了细密的汗珠。 时之初治完站远了些,花子贤松了口气,眼神恢复了犀利,站起身来活动筋骨,竟似无事一般,连忙拜谢:“时大侠竟身怀如此奇技,失敬。” 时之初笑道:“只是学过些皮毛,将银针刺穴的方法换成用内力推动穴位,自己试过,起效很快。” 花子贤已经毫无芥蒂,满心只有欣赏羡慕:“这也须得时大侠这般精纯的内力,恐怕江湖之中无出其右。” 时之初谦逊摇头:“只不过虚长几岁,肯用功罢了。” 马成凌一头雾水,过去拉起花子贤,左右端详:“赫了得,跟没事一样!姐夫你手段太高明了!以后我惹了事你也给我来这一手,立马站起来就能接着打。” 明夷扑哧一乐:“都当爹的人了,还整日想着惹事。” 马成凌乐不可支,拍了拍花子贤胸口:“你也不用时大侠长时大侠短的,都是自己人。就跟着我叫姐姐姐夫也行。” 明夷把时之初拉过来坐下,笑道:“我们还未成婚,你胡闹也就罢了。别让人看了笑话。” 花子贤认认真真行了个礼:“我们粗人也不懂什么规矩,颜叫声明夷姐,石大哥,唤我子贤就是。” 这一番打斗之后,气氛倒是奇怪得其乐融融起来。也无人再理会唱曲儿的小娘子,只互相敬酒说笑,谈着这扬州的风土人情。 马成凌老盯着明夷敬酒:“姐,你难得来我这儿一次,我却是喝过你不少好酒,这回,不喝醉我可不依。” 明夷微醺,眼儿媚,倚向时之初肩上:“你要我醉,怕是你姐夫不肯,你打得过他再说。” 马成凌咿呀乱叫:“姐你欺负人不是!哪儿去找能打得过姐夫的人,分明是要赖我酒!” 时之初宠溺得拍了拍明夷,笑道:“来,她的酒我都喝了。她上次醉酒还没好利索。” 马成凌瞪起眼:“那姐夫怎不给她推穴解酒,如此便不怕了。” 时之初看了眼明夷,眼睛眯成月牙儿:“怕她疼。”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七章 醉情 闹到快二更,花子贤与马成凌都已喝得快不省人事,被婢女们扶去休息。时之初仗着内力,逼出不少酒气,无事人一般。明夷的酒大半被他挡了,却还是要醉未醉,脚步迷乱,身上无力。 时之初扶她入屋,她见自下无人,更是来了劲儿,整个人挂在他脖子上:“我们两人再喝上几杯?” 他摇头苦笑:“我可不想又半夜给你收拾残局。” 她仰头一哼,推开窗子,手舞足蹈:“看月色刚好,你我不举杯向月,岂不是辜负这良辰美景?” 她朝着月亮,假扮狼吼,却似小狗咆哮一般,听得时之初忍俊不禁。 遥遥相对是马成凌所住那栋楼,也传来一声狼吼,住在他楼下客房的花子贤也是嚎叫应和。一时间,这院子里如同荒山野岭,引得那些收拾残局的婢女一个个便走边掩嘴而笑。 时之初搂住明夷的腰,硬是拽回床边坐着,将窗户关上,否则怕是这一晚都没得消停了,哄着:“喝酒容易,你先醒了酒我们再喝。” 明夷撅着嘴,说道:“我不怕疼!” 时之初不明白:“什么?” “我不怕疼,你给我推穴。”明夷倔强地把腿抬起。 时之初哭笑不得,她倒是记得自己说那句怕她疼,可不知怎么理解成是她怕疼,白费了他怜惜照顾的心意。 看她一脸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神情,他也知继续纠缠不过浪费时间,干脆让她记住疼痛的感觉,以后再不敢倚仗着他能推穴而多喝。 “好,你躺下,我给你推穴,疼也要忍住,不能乱动。动了怕会伤及五脏六腑。疼得受不了就喊,我停手,不过你也别再闹着喝酒了。”他说得严重些,吓住她。 她像个乖巧的小学生,躺平了,解开外衫,双眼望天,一动不动。 他无奈摇了摇头,在她腹部取了穴位,手指还未用力,再提醒一声:“会痛,忍着。” 她视死如归模样,点头。 一指下去,如一打银针同时刺穴,虽无破皮流血的痛感,但穴位受到强烈刺激引发的酸痛让她眼泪直流,手抓紧了床单,牙咬破了嘴唇,但就是忍着不出声。 他瞧着有些心疼:“不推了,睡吧,好不好?” 她倔强得把眼泪擦了擦,闭上眼:“不,继续,我能行。” 时之初拗不过,手上稍微轻了些,连取三个穴位,也不敢运功太久,饶是如此,明夷也痛到浑身要散架一般,眼泪完全止不住。 时之初放弃了:“好了,你感觉下,还有头晕吗?” 明夷支撑着坐起来,晃了晃脑袋:“没有。” “我去给你取酒,少喝一点就睡。”他揉了揉她脑袋,出了门。 回来时,手拿一壶黄酒,热过,散发出阵阵香气。 她其实并不嗜酒,执意如此,另有原因。 二人在窗边,看圆月清冷,手中暖酒馨香,眼前人有月色衬托有美酒加持,更如天人一般,看着就心动不已。 她舔了舔嘴唇:“其实我知道你是怕我疼,才不给我推穴。” “哦?你还记得?那为何……”他神色迷茫。 “我也确实怕疼,可是,我就是想此刻与你单独喝一杯。”她微醺的眼闪烁如星。 他笑,如弯月倒悬:“原来夫人如此贪杯。” 她摇头,脸颊红云娇俏:“我不贪杯,我只贪你。都说酒后会乱性,你与我可是多日未曾乱过……” 她说着,饮尽杯中酒,手便往他身上去,爬上胸膛,指尖钻入衣襟之中,在弹性十足的胸肌上挑动。 他抓住她的手,低头便将她的唇吻住,将酒液吸吮过来,又吻到她耳垂:“想要,我都给。” 将她打横抱起,去往鸳鸯帐中,一夕共醉不需酒,半城春光**卿。 晏起,花子贤已被自家夫人接回武馆继续休息。而马成凌精神倒是不差,并无宿醉模样。 明夷昨夜既是疲累又是心满意足,马成凌那位娇矜的宁氏恰在院中休憩,见她来,嘴快:“看来明娘子昨夜逢甘霖,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啊。” 明夷嫌她没分寸,皮笑肉不笑:“宁夫人果然经验老道,这都能看得出。” 宁氏吃她一句,心头恼火,还想再说,被马成凌喝了去:“没大没小,在这里聒噪什么!” 宁氏戏好,立刻梨花带雨,也不吵,只是委屈巴拉抚着肚子不言语,马成凌倒是最怕她这模样,掏了个金锭子出来:“给孩子压惊,都是我不好,言重了。” 宁氏果然便破涕为笑。明夷摇了摇头,看来这马成凌心知肚明,也并非被美色所惑,只是喜欢这种花钱就能安抚不用多费心的女人罢了。 时之初看这家务事,有些尴尬,催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这就去拜见石帮主?若再晚,恐不太礼貌。” 马成凌笑道:“也好。不过我那石大哥一向不拘小节,不会在意这些。” 明夷说道:“我知绫罗早一步便来扬州寻石帮主,我也想看看她,甚是挂念。” 马成凌惊奇道:“我却未听说有女子来寻石大哥,或许是石大哥金屋藏娇了?我们这就去看看。” 明夷心知绫罗昨日才到扬州,帮派中人自然未来得及知晓,却不点明,只当不知。 三人骑马前往,路程不远。上官的宅子也是闹中取静之所,沿湖占了一片大好春光。马成凌介绍说,这是上官老帮主的祖宅,虽占地不大,但居于灵秀之所,离上官家的田地也近。 石若山接掌后,虽然帮派势力不断扩大,人员也增加不少,但都分别从属于四大长老。比如普通帮众大多投身武馆或镖局,鲜有来上官宅邸的。只有副帮主与四大长老及各自的亲信,才经常往来,并保持月初月中两次碰头,商谈帮务。因此上官府范围并曾扩建,保持了低调的传统。 明夷由此想到申屠世家。申屠家所有重要成员全部在一道生活起居,帮派总部如同一个五脏俱全的庄园,如此,申屠兄弟绝对权力中心得以保障。而上官帮派显然权力分散于四大长老手中,帮主怕是被架空了。2k阅读网 第二百十一八章 燕晚 上官府的管家姓秦,出乎意料的年轻,比石若山还小几岁的模样,见马成凌到了,恭恭敬敬请入内。 上官家的主楼很是平常,甚至有些配不上上官帮派的威仪。马成凌见二人面露疑惑,解释道:“这上官府是老帮主按八卦造型设计,建有四座主楼,之间造了四个池塘,中间是一座极宏伟的观星台。因此这楼貌不惊人,只是四座楼之一。” 秦管家上了茶,听马成凌在介绍,大约是不忿客人看轻上官府,幽幽加了句:“朱雀楼是帮主用于接待外客,不好张扬,装饰平实。” 明夷听出他的意思是自己身份不够格,所以只能在最外侧的朱雀楼接待。也不好与一下人多言,笑了笑。 马成凌虽粗犷,却不蠢笨,说道:“明娘子是长安的贵客,与帮主兄妹相称。今晚定是要住在玄武楼的,石大哥还会在观星台为娘子设宴。” 明夷摆了摆手:“我只是小小行商,哪敢叨扰。只见了石帮主一面,与绫罗说说话,便还是回小马那儿更自在。” 秦管家听马成凌说时,有些羞惭模样,但听明夷说到绫罗,神色恢复了倨傲:“帮主夜宿燕晚楼,还未回来。至于绫罗娘子,似是一早就出了门了。” 明夷看他神色,应当是知道绫罗出身,且绫罗并未受到石若山的厚待,才让管家如此轻慢。心情便不悦。 时之初拍了拍她的手背,问马成凌:“这燕晚楼是何所在?” 马成凌有些为难,回道:“相当于扬州的行露院,是最上等的青楼。” 明夷仍存一丝幻想:“石大哥或是陪客人去耍?” 马成凌尴尬一笑:“石大哥在燕晚楼有个红颜知己,常去留宿。只是没想到他会丢下绫罗……” 明夷怒火中烧:“他既有红颜知己,又说什么要找个过日子的女子。这不是欺骗我和绫罗吗?” 秦管家看她霸道,连马成凌都对她唯唯诺诺,知她不好惹,默默退下去:“有事再唤我。” 时之初比明夷清醒,叫住他:“管家留步,请问绫罗是何时来此,帮主可有接待?” 秦管家看了眼马成凌,马成凌正愁被明夷质问,心内不安,脾气更压不住,厉声道:“你知道多少都给我说!否则就算石大哥在,我也不给面子,照样扒你的皮!” 秦管家知道他混,哪敢吃眼前亏,忙说道:“昨日绫罗娘子到访,帮主将她安置在白虎楼,去说了几句话,吩咐厨房做饭菜给送去,未曾多留。之后便去了燕晚楼。” 明夷急问:“饭菜可有动过?” “未曾动过,听白虎楼的婢女说,饭菜被原样放到门外。一早婢女送热水去,她已不在了。”秦管家乖乖回答。 明夷知道绫罗的脾性,绝不会自寻短见,倒是不太担心:“看来她是打听到石大哥的去处,找了过去。她是想要个说法。” 明夷起身便走:“我们去燕晚楼。” 一路上,明夷越想越生气:“我原以为他是个老实人,绫罗托付给他也算终身有靠,没想到做事如此不堪!” 马成凌骑马在她身侧,劝道:“石大哥并非如此,他确实想在长安找个女子,与她安家,但没想到绫罗会跑到扬州来。” 明夷冷笑一声:“他是想在扬州有燕晚楼的小娘子抱着,回长安有个妾侍等着,一点都不耽误啊。看来是我们绫罗痴心妄想了,还想与他真心相交,相濡以沫。” 马成凌叹道:“明夷姐你也不要太偏激了。不是说绫罗不对,只是她不清楚石大哥的处境。在长安,他可以给她一个家,与她夫妻相称,但在扬州,他毕竟是入赘上官家,帮派里还有上官老帮主的残部。不说别人,储娘子是上官家的外甥女,你说她会容许石大哥娶青楼女子进门吗?” 明夷稍微冷静了些,毕竟她也是听得进道理的人:“那燕晚楼怎么回事?” “燕晚楼的晚晴在石大哥遭逢丧妻之痛时给了他许多抚慰,也帮他做了不少事,拉拢官员,介绍盐商。可以说是我们帮派的一大功臣。纵使如此,石大哥也从未有过娶她入门的想法,只是经常去关照,把她养在了燕晚楼。”马成凌耐心说从头。 明夷不语。如果是当初的自己,恐怕会被这一番说辞说服,对于绫罗而言,在长安能安个家,石若山能娶她为妾,已经是不错的结果。做帮主夫人,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但现在渐渐开始怀疑石若山不是简单老实的人,便会联想到,他善待晚晴,也不过是因为她有可利用之处罢了。 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对妻子,利用其感情而占了上官帮派,对晚晴,利用其沟通官员与富商,对绫罗,逢场作戏或是找个暖床看家的小妾。 究竟如何,还是要见到他本人再问清楚。 燕晚楼与上官府恰占了湖的两岸,距离不远,却要绕湖半周,只怪明夷出发时急躁,不听马成凌劝阻,否则摆渡过去,会更快些。 燕晚楼所在的湖岸与对岸相比,已是另一番光景。酒肆店铺林立,处处红袖招摇,一路烟花之所也有四五家,都是规模不小。打眼看去,扬州的美人名不虚传,集结了江南道淮南道的秀色,身形娇小,眉目精致,别有风韵。 到燕晚楼,满目的气派。行露院在长安,属于闭门接客,要的是客人身份尊贵,因此门面并不张扬。而燕晚楼则是不拘一格,只要舍得挥金如土,都是座上嘉客。 明夷见一些客人在燕晚楼前徘徊,门口摇着扇子的妈妈也不去拉,伸手五根手指。有客人咬咬牙,给出五两,妈妈便笑盈盈请他入内。 明夷一行刚下马,那妈妈就殷勤跑了过来:“马镖头今日倒是有闲,怎么,两位夫人肯放人了?” 马成凌呸了声:“我要来还要看她们乐不乐意不成?别废话,我来找石帮主。”说罢,丢了个小金锭过去。 那妈妈笑得更开了,连忙把金锭收入怀中:“石帮主已走了半个多时辰,应当回去了吧。”2k阅读网 第二百一十九章 佳人 听到石若山已走,马成凌打算回头。被时之初拦住:“半个多时辰,早就应当回到上官府了,我们才出发一刻钟而已。看来并未回去,你可知他会去哪里?” 马成凌摇了摇头。 时之初问那妈妈:“可有一位女子来找石帮主?” 妈妈有些为难,看了眼马成凌,说:“没有。不过有个女子说是来找晚晴,是晚晴家乡的表姐,便进去了。我让她等着,一转头便不见,后来我看石帮主与她一同走了。” 明夷心说绫罗不愧是知晓世情,若说找石若山,定被赶了出去。说找晚晴,又是女子,很容易被带进去。 时之初看了看明夷:“既然在一起,应当暂时不会有什么差错。我们去会一下晚晴娘子?” 明夷点头:“好。” 马成凌明白了,又给妈妈扔了个金锭:“我们找晚晴问几句话,没事。” 走入燕晚楼,明夷见大厅里有几桌客人在喝酒听曲。好奇问马成凌:“你们扬州的青楼如此勤快吗?大白天一早就接客。” 马成凌笑道:“扬州人爱喝早茶,这早花酒也是首创。五两入场,包两壶酒四个点心,清倌人随意点,陪唱陪喝,花费少,也有意思。到了晚上,那就没那么便宜了。” 明夷叹道:“论生意经还是扬州强些。清倌人晚上也没活,得一夜好眠,白天正好可以唱曲陪客,一点不耽误。” 马成凌说道:“这也得是在扬州,做生意的多,白天来场早花酒顺便还能谈生意。长安大客多是官家,白昼哪有时间,又哪有胆量去青楼。” 明夷上到二楼,妈妈已将入了睡的晚晴唤起。只听得里头娇滴滴一声:“便进来吧。” 明夷怕人太多,不好说话,让时之初在门外守着。马成凌轻声笑道:“明夷姐是怕姐夫看到不该看的?” 明夷瞪他一眼,走了进去。 确实,幸而让时之初在外守着。这扬州的开放程度,让明夷咋舌。 晚晴穿了个半透的亵衣,只遮住关键部位,能露的都露着,外头披个浅黄色薄纱,将玲珑浮凸的身材展现地淋漓尽致。她头发散乱,自有一股慵懒风情,眼神迷离,樱唇微启,皮肤雪白,骨架娇小而体态丰盈,虽嫌直白,容貌也比不上行露院几位头牌,但对于血气方刚的武夫,这一类最是致命。 只消看马成凌的神色便知,三魂不见了俩,直勾勾看着,用眼睛把那亵衣都扒了。晚晴并不介意,伸了个懒腰,亵衣又往下褪了些,露出大半个雪酥团子,颤颤的兔儿般。 晚晴娇声道:“马镖头找我何事?这位莫非又是石帮主的未来夫人?我可没把他绑着拉着,他要来,我也拦不住不是?” 明夷看她一味卖弄风情,干脆把马成凌也赶了出去。 “我不是石帮主的夫人,只是上官帮派的小小堂主,为帮派做事罢了。”明夷边说,边还在想怎样撬开这女人的嘴。 屋里没了男人,晚晴把衣服扯了扯,脸上换了神色。一时间,妩媚与轻浮都荡然无存,却多了些漫不经心,全不在乎的样子。 “我只为石若山做事,你们帮派的事,找我作甚?”她的声音都变得平实起来。 “今早,是不是有个女子来找他?那是他长安的相好,我们怕他色迷心窍真娶了进来,影响帮内兄弟感情,才想来及时制止。”明夷揣度这晚晴也是定不愿意石若山娶绫罗入门的,以此切入,或能让她说些实话。 晚晴面沉如水,不见喜怒:“你也称石若山为帮主,那他便为尊,你为卑。帮主的私事何时轮到你等插手?” 明夷却未想到这晚晴如此厉害,一时语噎,勉强挤出点笑容:“石帮主若纳上三五房小妾,藏起五六位娇娘,我等不敢多言。但这上官帮主的帮主夫人,却绝不能是烟花女子。” 晚晴眼里一动,嘴唇微微颤着:“她……也是烟花女子?” 明夷知已戳中她心事,毅然道:“那位女子是长安花魁,帮主答允为其赎身,迎娶入门,因此她千里迢迢前来投奔。” 晚晴垂下眼,镇定心神:“若是石若山真心喜欢她,岂会昨夜不陪着她,却来找我?” 明夷故意不回,只叹道:“这些年晚晴娘子为上官帮派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当年帮主喜爱晚晴娘子,帮内诸多反对之声,近来也日益平息了。本以为帮主至少要给娘子一个名分,不能总在这声色之地……” 晚晴紧紧闭上眼,倔强地不肯落泪,终于收起了防备,姿态软了下来:“我早已没这样的念头,如果说开始还想做个妾侍陪在他身边,自从我选择了这路,便注定我与他再无可能。” 明夷坐过去,靠近她,看她身上有些发抖,将薄被拥在她腰际:“娘子如此风情,原本找个富户从良轻而易举,肯为帮主做这许多,必是交付了真心。只是男人啊,都用天下当着借口,何曾理会过女子的真心。” 晚晴茫然坐着,似自言自语:“我曾想过跟他回府,哪怕当个随侍的婢女,可他说不能委屈我,要八人大轿娶我进门。比起我的失落,我更怕见他懊丧,甚至在我面前落泪,只因帮中的阻力,如要娶我,就要失去帮主之位。我不能见他如此,若他落魄失志,也不再是我景仰的那个石若山。” 明夷皱着眉听,忍不住心中对石若山的吐槽,究竟是不是帮中的阻力,谁能知道?再玲珑剔透的女子,只要触碰到感情,都是可笑可叹。 “若你已不求名分,她为你置个外宅,也不是什么难事啊?”明夷佯装不懂。 晚晴苦笑道:“这也是我选的路,他有一阵日日借酒消愁,喝得大醉。酒后说出,帮内长老皆不服他,他也无力去开拓官府的人脉,觉得自己十分无能。我便提出由我作为媒介,替他招待官家,他大哭,说绝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去做那样事。” 明夷吸了口凉气,这位石帮主,真是超乎她想象,软饭技能,神乎其技。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章 红粉 明夷探问道:“他既不让你去做,为何……” 晚晴明媚的眼横扫过来,却无怨悔:“做他的女人,他宠爱能有几年?纵他心在功业,随他名扬江湖,大把美艳聪慧胜于我的女子会涌到他身边,他拒绝得了几个?我没那么傻,会以为他对我的情经得起几次三番的诱惑。唯有做他的恩人,他或能将念旧之心存久一些。” 明夷恍惚,原以为这只是晚晴为情所扰的痴傻,原来她从来都看得清,只是未曾想到,同样是青楼女子,绫罗竟得到石若山的承诺吧。 明夷小心翼翼问:“那你为他做这许多事情之后,他对你可还珍惜?” 晚晴仰头而笑,不让眼泪落下:“他对我恭敬,送来金银,却再不肯留宿于此。他说堂堂男儿,绝不能落人口舌,用自己的女人去迎来送往。因此,他只有让我不再是他的女人。” “后悔吗?”明夷看不得她含泪而笑的模样,毕竟同为女子。在她身上,明夷觉出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那种风情与冷漠,坚强与世故,和绫罗如出一辙。 她有此想法后,越看晚晴的举止,越是觉得像。如果是与晚晴日夜相对过的石若山,会更加敏锐吧。 晚晴摇了摇披散的长发,扎了松松的发髻:“若无这一场,人与财渐渐也都不是我的,如今保我锦衣玉食,也还能看到他的人,怎生计算,也是我赚了。” 看她逐渐平复心神,明夷又有新的想法:“我姐妹掌管行露院,是长安最负盛名的青楼,往来客人皆为高官富贾。我此番来就是想在扬州寻一些出色的花魁娘子,带回长安。我十分欣赏晚晴娘子的性情容貌,诚挚希望娘子能跟我回长安,报酬定超过燕晚楼,若不愿意接待的客人,行露院从不强迫。” 晚晴沉默了会儿:“容我思忖几日,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介绍一些姐妹,若报酬高,定是愿意去的。” 明夷喜笑颜开,拉住晚晴的手:“那就有劳晚晴了。” 晚晴看了眼明夷,问道:“他当真要娶她?” 她果然还是在意,明夷想。 “不瞒娘子,我是亲见石帮主在扬州与那娘子相识,甚是喜爱。确曾说过续弦的打算。” 晚晴吸了口凉气:“这回,便不管帮派中人如何看,也不管她出身了么?” 明夷见她神色凄楚,心有不忍:“我与那位娘子也有些接触,她的性情脾气,真与晚晴娘子有七八分相似,可能,石帮主对她用情,也是看到了娘子的影子吧。” 晚晴一声不吭,丝毫不动,整个人像是石化了一般。继而,像石山崩塌,整个人都失去了气力,缩在床榻上,小小的,微微发颤。 明夷也被吓到了,不敢动也不敢走,只看着她。 她终于坐了起身,面无表情:“你何日回长安?” 明夷未想到这一行倒是收获不少,她看重晚晴,这是个聪明坚强又妩媚至极的女子,在行露院必会大放异彩。 晚晴答允了去行露院,也会帮她去劝说相熟的花魁姐妹,这倒是帮了明夷不少的忙。 晚晴既心如止水,也就说了昨夜之事。昨夜她本以为石若山改变了心思,竟然肯来她这儿留宿,雀跃不已,未想到一夜他只当她假人一般,并不搭理,自顾着睡觉。 一早,绫罗找来,石若山似早有准备,将晚晴搂在怀里给二人介绍。绫罗盯了晚晴一会儿,未见动怒,只是对石若山说自己明白了,想与他找个地方说话。石若山便跟她走了出去。 至此,明夷算是知道晚晴为何突然改变念头去长安。她是终于对石若山死了心。昨夜的盼望到失望,原本就打击挺大,见到一个与自己相似的女子,更明白,石若山已经完全不再需要她,连替代品都有了。 至于绫罗怎么想,她就不得而知了。 明夷把马成凌打发走,先回上官府看看二人回来没。自己向时之初简单说了方才的见闻,时之初冷笑道:“这位石帮主,武功与谋略虽不如人,对女子的心思倒是把握极准。” 明夷也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看他相貌平实,看起来十分忠厚,真不像是会哄骗女人的人。” 时之初托她上马:“所以日后绝不能轻信他人。” 她捏住他的手,用力掐了一下:“我只信你,你可不要骗我。” 他拍了拍她的手,翻身上马:“我们沿湖走走?我打听石若山未骑马,也未叫马车,不会走远。” 明夷跟着他往前走,心里总有些空落落。 时之初猜得没错,他们在湖滨一处杨柳树下找到了石若山与绫罗。二人看来已经谈完,瞧不出结果如何,都是一脸淡定。 石若山见到明夷倒是露出惊喜之色,只是明夷现在已分不清他是真是假:“明夷妹子怎么突然来了扬州?不早些说,我派马车去接你,省得一路劳顿。” 明夷怨恨未消,也不与他客套:“石大哥怎知我们不是坐马车来?” “看明夷骑马的架势,应当骑术娴熟了。怎么?不是骑马来的?”石若山一脸无辜模样。 “石大哥猜对了,正是骑马来的。”明夷已经不想与他废话,“这是时之初,我夫君。我们来扬州为行露院甄选些花魁,听说石大哥熟悉扬州青楼,还要多多帮忙。” 石若山神色尴尬,回头看了眼绫罗:“我倒是陪客人去过……我们回府再说吧,定要好好为二位洗尘。” 明夷不理会他,心疼绫罗:“绫罗你无碍吧?要不要让之初带上你回去?“ 绫罗面色苍白,浅浅一笑:“谢明娘子关心,绫罗无事,我随着石大哥一同回去吧。” 明夷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气又不好撒,对绫罗的姿态也是恨铁不成钢,便对时之初说道:“那我们先回去吧,让人家小两口好好散步。” 说罢,她上马便走,时之初向石若山拱了拱手,紧紧跟上。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一章 探情 明夷不想立刻回上官府,骑着马围湖慢慢晃着,时之初看她情绪不好,也未敢多言,只是陪着,等着她开口。 她还是熬不住,怨道:“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撮合绫罗和石若山?” 时之初劝道:“你只是好意,他二人都有自己主意,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就是气啊,原以为绫罗是个聪明人,会知道怎么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可现在我担心了,晚晴不聪明吗?动了心就顾不上算计那么多。”明夷忿忿道。 “你怎知人家未有算计?绫罗与你不同,你有拾靥坊,有自己立足之地,能和那些江湖势力有坐下来合作互利的本钱。韶华已过的花魁,安身立命方是最要紧的,她们怎会不知男子心里的盘算?”时之初身在事外,看得总是清楚些。 “她毅然冒着危险跑扬州来,不就是想把石若山的事敲定下来吗?莫说她,我也本以为石若山是个忠厚老实人,总算得上是个归宿。如今这样,她日后会不会怨我?”明夷最怨的还是石若山的作为。 时之初不以为然:“她见过的男子恐怕比你多数倍。能占这一帮之主的位置,她也不会以为石若山就是那么简单的人。只不过哪怕不能当正妻,石若山总能给她安定的生活。” “我现在就想,石若山究竟怎么打算的。本来我与绫罗都以为他循规蹈矩,少见女色,被绫罗的温柔乡迷惑也是正常。如今看来,他是花丛老手,那么,去招惹绫罗又是什么意思?”明夷关心则乱,越来越理不清楚。 “你不是说绫罗与晚晴有几分相像吗?” “他真是因为对晚晴有情,继而对绫罗有爱屋及乌之意?”明夷边说,边摇头,“我不信他如此单纯。” “日久生情,说无情也未必。只是晚晴给他当了联结官员商户的媒介,他心里始终有芥蒂。这份情,恰好遇到绫罗,有个抒发的地方,也未尝不可。”时之初慰藉着她。 明夷无奈一笑:“便当如此吧。但我们都明白,不会那么简单。即使有情,更多,是他想到,在长安,也需要一个晚晴吧。” 时之初不语。明夷长叹一声。她看出的事,未必绫罗就看不出。以时之初的势力本钱,在长安找个对他死心塌地肯为他做事的头等花魁不太容易,那里不是扬州。绫罗虽韶华不在,好歹是行露院花魁之一,还是有几分姿色本领的。 “回去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顾不上。至少你还对绫罗有情谊,最差的情况,你也总会帮她一把。”时之初稍加快了速度。 明夷跟上,心想,也只得如此了。想要保护身边在意的人,唯有自己变得更强。 到上官府门口,恰遇上石若山与绫罗的马车,他扶着绫罗下车。四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石若山最先打破沉默,依然是一脸诚意满满的笑容:“明夷这一路辛苦了,今晚定要好好畅饮一番。” 明夷眼睛只看着绫罗,见她神色自若,瞧不出喜怒,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时之初替她说道:“明夷也是头一次长途跋涉,身体疲累。但石帮主盛情,我二人必当奉陪。” 一阵寒暄,各自心思,相携入内。 马成凌看石若山来,咋咋呼呼跑了过来:“石大哥你到哪儿去了,我们一阵好找!” 石若山只说陪着绫罗看看扬州风景,马成凌一知半解也不好多问,便又跑来明夷一起,说明日要带姐姐姐夫去吃早茶。 紧跟着马成凌出来的是花子贤,他只当头一回见到明夷,恭恭敬敬行礼,让马成凌作介绍。 马成凌迟疑了一下,便也随着他。 明夷会心一笑,这花子贤,真不是什么草包武夫,不愧是夏幻枫吸纳来的人马。 诸人到大厅坐定,已是正午时分,酒菜备好。石若山说道:“都是自己人,先简单用些午膳,我已让人去通知储娘子与肖二郎夫妇,晚些时候,在观星台设宴,今晚是我上官帮派的好日子,一定要热闹一番。” 他说罢,转头看了眼绫罗,绫罗低头一笑,面露羞色。 明夷也与时之初对看一眼,这架势,看来晚上是要宣布与绫罗的婚事,这倒是出乎二人意料。石若山昨夜弃绫罗不顾,看似是要冷落她,怎么这一会儿就变了? 简单用过饭菜,明夷推说疲累,回房休息。临走看了绫罗一眼,她目光闪烁。明夷耐不住性子,跑去拉她:“你我姐妹多日未见,我有些体己话要说,石大哥不会不放人吧?” 石若山有些为难,又不好推托,对绫罗笑道:“你便去陪陪明夷,不要说太久,耽误她休息。” 绫罗点头,跟着明夷走了。 时之初识相,先留下与花子贤、马成凌说些练功的事。 关上门,明夷开门见山:“你早晨见过晚晴了?” 绫罗神色坦然:“见过,而且去之前我给了些银子问过婢女,知道他二人的关系。” 明夷问道:“你去了看出什么?” “他二人两床床褥,应当并无亲密。”绫罗面色不改。 “这你就高兴了?他若把你放在心上,怎会把你丢下去燕晚楼留宿?”明夷有些生气,觉得绫罗真是鬼遮眼了。 绫罗在妆台边坐下:“他说此去是为了了却旧情。晚晴于他有恩,我既然来了,他去与她说个清楚亦是有义。” “他说你便信了?”明夷难以置信。 “信不信有何关系?”绫罗的笑容有些落寞,“我知道自己身份底子,他肯这么说,已是顾及我脸面。我岂能不懂?头一夜他便留宿青楼,实则是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明白他并非将我看作未来帮主夫人,我别想干涉他的作为。” 明夷松了口气,在她面前坐下:“你明白便好,我只怕你自欺欺人,不肯面对。” 绫罗松弛了些,眼里有些感激:“我知道明夷你是关心我,我也是见惯负心男子的人,哪会还存着过分的幻想。我来,是让他记得当时诺言,但早已有准备,正妻之位不敢想,只想有个安稳的靠山,不用再流离。”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二章 高台 绫罗此番话,与时之初所揣测如出一辙,也看得出是真情实感。 “那他昨夜留宿就是做给你看的,想看看你是何反应?”明夷便揣测,便觉得心寒,这男人,所有心思都用来对付自己的女人了。 绫罗轻轻冷笑了声:“我若是风风火火去大吵一顿,他便有理由将我送回长安,背弃诺言。我若冷静处理,他便会与我再谈下去。” “谈下去?你二人谈的是情还是事?”明夷瞪大了眼,看来这二人算是棋逢对手。 “他与我说了他和晚晴的事。意思是他原也想给晚晴一个名分,但他在扬州影响太大,晚晴的身份人人知晓,娶回来实在难以服众,尤其储娘子是他亡妻的表妹,更不会允许他娶青楼女子为妻。但他会善待晚晴,给了她赎身银子,晚晴自愿留在燕晚楼,他也会一直照拂,但不会再有男女之情。”绫罗说着,并无表现出情绪。 明夷哼了声:“他利用晚晴巴结权贵,而后又嫌弃人家不清白罢了。” 绫罗似有触动,但很快平静下来:“我岂能不知。遇到他之前算身不由己,若与他之后再有其他男子,他是无法接受的。因此我在行露院也一直小心,他走后再没有接客。” “他今晚是要宣布与你的婚讯?”明夷不明白的便在此。 “是订亲的消息。”绫罗说来像是说别人的事,毫不激动,“他说不想再受储娘子他们的桎梏,与我订亲,便是第一步。” 明夷有些明白了:“他是不是提出了其他的要求?” “是,他怎会娶一个无用的女子?”绫罗整理了一下衣裙,“他让我订亲后,先回长安。让我继续在行露院两年,他会暗中提供银两包下我,不用接客。” “两年?他是什么意思?”明夷没想到石若山会有如此要求。 绫罗冷冷说道:“也就是说,除了本帮这几个长老,长安不会有人知道他与我的关系。如果我好好为他做事,两年后,他娶我入门为妾,若有所出,再论。” 明夷这下算是真明白:“让你在行露院,不接客,为他做事,那就是做探子,是吧?” 绫罗盯着明夷的眼睛:“此事,我只与你说,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唯有你不是为了利用我,真心希望我好。他知道行露院是长安最好的信息中心,又无力控制行露院,只得将我放在那儿,时刻盯着局势的变化。毕竟大商户也好,三大帮也好,都常去行露院摆花酒。” “他应当已经知道我与师娘子和殷妈妈亲厚,此事,却不与我说,看来,他是信不过我。”明夷恍然,“且长安一向是夏幻枫在收风,他也在防着夏幻枫吧?” “他向我打听过,你和夏娘子的关系。我只说点头之交,未听过有亲厚往来。他这人,想是谁都信不过的。”绫罗想了想,“恐怕也是我这一路肯奔波前来,让他觉得我对他死心塌地势在必得,才肯将此事交托给我。” 明夷后悔不迭:“那我不该表现得与你太过亲厚才好啊,他会不会怀疑你会讲一切告诉我?” “不会。”绫罗斩钉截铁,“我与他立了死誓,绝不会出卖他。若有违背,我世世为娼,不得好死。” 明夷心疼道:“你何必如此。” 绫罗笑得绝然:“对我们这样人,发誓又算什么?老天从不曾厚待我,我也不指望他能给我什么好的收稍,不若相信自己,相信我的眼睛,明夷你才是不会害我的人。” 明夷走了过去,将她搂在怀中:“放心,有我一日,便有你的安乐。” 绫罗离开明夷的怀抱,笑道:“他的气量在那儿,我看得到。你与夏娘子这段日子以来的局面,我也看得到。前几日见到你的郎君,我更觉得自己没押错。你的作为,将来定在石若山之上。” 明夷听她夸赞时之初,禁不住喜笑颜开:“之初确实是个靠得住的人。” 绫罗看她模样,继续说道:“时大侠武功盖世,为人沉稳,绝不是池中物,你能遇到他,是你二人的天赐良缘。” 明夷一脸娇羞:“希望如妹妹所言。” 绫罗迟疑一会儿:“不过,再靠得住,你也要守住自己的拾靥坊。” 明夷明白,点头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绫罗笑意温柔起来:“相信他会是你的良人,我这儿,你不必太忧心,无论那人日后如何,我也不会看不开。” “如此就好。”明夷放下了心头大石,“你我便说到这儿吧,莫让他疑心了。” “好,我出去了,让你郎君回来陪你。”绫罗起身,调皮地丢了个眼神,身姿袅袅走了出去。 明夷与时之初说了方才情景,时之初表示在意料之中,觉得如此倒是件好事。至少知道石若山心里的防备,也知道他并无太多棋子可用。在帮派中,小马糊里糊涂,花子贤怕是夏幻枫的人,储娘子不会偏帮石若山,剩下,也只有看肖氏夫妇的态度了。 观星台上,华灯初上,气派非常。 这是一座露天的楼台,底层为休憩的大厅,往上拾级而上,是高耸的天台。仰头可见无垠星空,今日晴好,星光尤其璀璨。六组桌椅围成一圈,石若山与绫罗面南而坐,右首位留给了明夷与时之初。挨着明夷的是马成凌,再旁边是花子贤。左侧两桌还未见人。 明夷与时之初入座后,石若山吩咐小厮掌灯,天台四面亮起红色灯笼,倒使得星光黯淡了一半。 掌灯后,小厮带了两人上来,正是昨日见过的储娘子母子二人。储娘子依旧一身素淡,轻扫蛾眉,配了珠链,也算是打扮过,比白日干练模样多了几分娟秀,看得出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那少年不苟言笑,跟随着母亲,一副谨慎姿态。 石若山为他二人介绍,原来储娘子的小儿名唤储伯颜。 伯颜向二人行了个礼,又退回母亲身后。 储娘子目光如炬,突然说道:“昨日似见过这两位贵客。” 明夷一惊,未料到自己不过是在米面铺外远远观望,却被她记住,此人心思不可谓不深。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三章 订亲 时之初面不改色:“昨日带着明夷看一看传闻中的十里长街,兴许遇上过储娘子。” 储娘子眉目清朗:“我在铺中曾见二位路过,仪表非凡,金童玉女般,一见难忘。” 明夷笑道:“储娘子谬赞了,倒是令郎,才是真真少年难得,丰神俊朗。” 说到儿子,储娘子瞬时便露出温柔神色:“伯颜尚年少,缺乏历练,还需多见世面。” “伯颜若有机会到各地增广见闻,定会一日千里,青出于蓝。”明夷打量着那少年,“只是怕储娘子不舍得他离开身边。” 储娘子看着伯颜,满眼都是怜爱:“他自小未离开过我身边,当然是舍不得。但男儿志在四方,我早想过让他出去游历,只是一再拖延,真怕我这慈母心反而误了他。” 明夷早知这储娘子虽看上去不好相与,但寡母带儿,对这个儿子是掏心掏肺的爱,只要看准这点,不难取得她欢心。 明夷也顺着她目光,对伯颜一脸慈母笑:“若储娘子放心,让伯颜到长安游历,我那儿也有些生意,总方便照顾,定不会让伯颜受委屈。” 储娘子给伯颜拨了拨头发:“明娘子也不是外人,上官帮派迟早也要在长安立足。到时候,还得麻烦明夷妹妹替我照顾伯颜。” 明夷喜笑颜开:“那是当然,做妹妹的本分。我看伯颜一身书卷气,到时再让我家之初给教些防身功夫,那就文武全才了。” 时之初看她一眼,无奈一笑。明夷回他一个媚眼,储娘子对她称呼改了叫妹妹,这事儿有戏。 马成凌听到,凑上去说:“我这位姐夫真真是武功盖世,我那点功夫,连他一招都招架不住。子贤,是吧?” 花子贤面色不好看,也只得陪着笑:“正是,如果时大侠不弃,我都愿拜在门下。” 储娘子更是高兴:“那就说定了,我正愁这孩子身子骨太瘦弱。” 几人说得正高兴,又有两人到达,自然是肖氏夫妇。 明夷全副精神看向这对神秘的夫妇,却有些失望。 太平常,像街角摆摊的一对平常夫妻。肖二郎身高不足一米七,瘦瘦小小,眉眼不甚精神,笑容可掬,看上去十分亲和。肖娘子与她夫君很有夫妻相,也是小个头,低眉顺眼,有种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完全不像掌控帮派财务的质铺掌柜。 石若山介绍了几句,夸赞肖氏夫妇经营有方,是帮派的支柱。听这话,其他三家都有些不屑的神色。大概对于这二人把持帮派财产都有所微言。 明夷与他二人简单寒暄,肖氏夫妇始终点头恭敬的模样,十分谦逊,让明夷感觉无从下手。越是如此,她越觉得这二人不好对付。 人到齐了,石若山携绫罗祝酒,主要是欢迎明夷与时之初远道而来,也算正式宣布,明夷加入上官帮派成为长安第一分堂堂主。 众人一一敬酒,无外乎说些如虎添翼,兄弟齐心的客套话。 一轮过去,喜庆的氛围逐渐淡下来,终于有人发难。 说话的是储娘子,直视绫罗:“请问帮主,与你同席的这位小娘子是何人?燕晚楼的新晋花魁么?怎不与我们介绍?” 一言既出,众人噤声。明夷看向绫罗,绫罗早知会遇到非难,此刻却也装出一副无辜可怜模样,低着头轻咬嘴唇。 石若山拉起她的手,朗声道:“这位是我今日要订下婚约的女子,名唤绫罗,来自长安。” 马成凌与花子贤早就闻听此事,但也只以为是石若山的相好,没想到会在席上正式宣布,面露惊讶。倒是肖氏夫妇,依然面不改色,细细尝着桌上的点心,像是大声的一切与他们无关。 储娘子自然不会甘休,问道:“绫罗?这名字听来也是烟花之地出身,若有猜错,还请小娘子包涵。” 她口说包涵,语气却咄咄逼人,带着轻慢。 绫罗抬头看她一眼,声音微弱:“储娘子没有猜错,绫罗确实出身青楼。” 马成凌最是看不得小女子受委屈的模样,未待石若山开口,就笑着打哈哈:“江湖中人不拘小节,烟花地也多奇女子,何必在意什么出身。帮主既然属意绫罗娘子,定是有他的道理。” 储娘子狠狠瞪他一眼:“上官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是世代书香。我表姐去世多年,上官家虽没有理由让帮主终年孤身,但要找,总也要找个门户清白的人家。” 此时,肖二郎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点心碎屑,仍然满脸堆笑,言语却字字犀利:“这虽是上官家,但更是上官帮派。帮中帮主为大,若无帮主这些年的经营,上官帮派怎会有现如今的局面。不过是娶一房妾侍,储娘子何苦处处为难。” 储娘子怒火中烧:“既知是上官帮派,这帮派也不是你石若山一人的帮派。这些年你在外眠花宿柳,我们当下属的自然管不着。但帮主夫人也是一帮的脸面,不是你一人之事!” 肖二郎还要说话,石若山摆了摆手,让他坐下:“这不是我一人之事,所以才在今日照会四大长老。夏副帮主已经表示支持,肖二郎也表了态,你储娘子不允,那就再听听马长老和花长老的意思。” 马成凌抢着表态:“这事儿我支持帮主,一个男儿,想要娶妻纳妾,你又不是人家父母,哪有资格反对。” 花子贤看躲不过,也只得开口:“娶妻是家事,我等终究是外人,不好插手。” 石若山说道:“明夷妹子你既然已是帮派堂主,又是此次订婚宴的贵宾,你也说说。” 明夷面露难色,时之初起身说道:“我二人初来乍到,对此岂敢置喙。帮主有帮主的威仪,储娘子也是一心为帮派打算,都是一家人,还是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下为好。” 储娘子一摔杯子:“这事,我是万万不能同意。” 石若山不动声色:“帮中各位只有储娘子反对,大多赞成,这也就是大家的意思。此事,不容再议,绫罗今日始就是我上官帮派的如夫人!”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四章 星卜 石若山一言既出,满场一片寂静。储娘子面色极为难看,自己摔了杯子还是没有用处,几乎是骑虎难下,只能又撂下狠话:“有她,便无我母子!” 众人都不敢开口,肖娘子却幽幽说了句:“储娘子如此激烈反对,莫不是想让帮主无后,而后让伯颜继承上官帮派?” 储娘子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手撑着桌角青筋显露,倒是储伯颜在旁边拽了她一下,她稍稍沉住了点儿:“我们储家从没想过得上官家什么好处,但也容不得他人败坏上官家的名声!” 石若山有些犹豫,但始终也不示弱:“维护上官帮派的名声,也是我石若山的责任!” 明夷看储娘子现在的处境极为尴尬,石若山是铁了心用订亲一事来驳她的面子,让她以后再不能凌驾于自己之上。 储娘子若是与上官帮派翻脸,对上官帮派来说是损失了一只臂膀,短时间内难以再控制扬州的私盐生意,但对储娘子母子而言,是断了自己的财源,想在做私盐生意,没有上官帮派的势力当靠山是不可能的。 即使帮派内有一些忠心于老帮主的旧部或会站在储娘子一边,但实权早已被三位少壮派的长老和夏幻枫控制,翻不过天来。 如今,石若山不敢过度刺激她,这女子的心思谁也摸不透,万一做出一拍两散两败俱伤的事,对上官帮派进驻长安的大计会是巨大的打击。但话已说出,也不能就这么退后,否则他帮主的颜面再也收不回了。 两方都需要一个台阶。想到此,明夷对肖氏夫妇火上浇油的两次发言倒觉得有些异样。 时之初在桌下手指轻轻点了点明夷的胳膊,明夷知道他与自己想的一样,真正拉拢储娘子的机会来了。 明夷端着酒走了过去,笑道:“储娘子这些年为上官帮派立下的汗马功劳我听小马和幻枫都说过,能与那些要钱不要命的私盐贩子周旋,这是一般男人都做不到的。没有储娘子,也没有上官的今日,谁都抹灭不了。” 石若山随之说道:“确实如此。” 储娘子脸色缓和了些,余怒未消:“我只怕旁人以为我掌管米面私盐生意是什么轻松的肥差。私盐商一个个精过狐狸,我这些年一天都没睡过安生觉。” 明夷看事情有了余地,唤小厮给储娘子送来一个新的酒杯,斟上酒:“毕竟只是件小事,何必伤及大家多年的心血。石大哥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尤虚,娶房妾侍继后香烟也是情理中事。他偏看中了绫罗,这是他二人的缘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储娘子也只是怕有损帮派的声名,不如我们一同商议,如何两全其美。” 储娘子喝了那杯酒,语气软了下来:“我自己有儿子,当然也理解帮主想要后继有人的心情。” 石若山连自斟一杯,敬上:“上官老帮主对我的恩德,我自不会忘。既然入赘上官家,我就有为上官家延续后代的责任。若绫罗有喜,我会让第一个儿子改姓上官,以慰老帮主在天之灵。” 储娘子见他如此说,也不能再摆脸色,只是依旧有顾虑:“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也愿喝这杯喜酒,毕竟表姐故去多年了。” 明夷笑道:“储娘子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上官帮派还不是江湖上的名门大派,所以更不愿落人口舌,被人笑话。这样,今日订亲酒就这么喝过,石大哥在四长老面前也算给了绫罗一个名分,对外,就不用大事铺张,不行什么大礼,旁人也就无从知晓。” 储娘子对此极为赞同:“这样当然就没问题,但订亲可以如此,帮主成亲之时总不能如此草率吧?这也不合乎礼仪啊。” 石若山接着说:“成亲之事,还当从长计较,今日邀诸位前来,特意选这观星台,也是想进行星卜,找一个适合我二人成亲的吉日,能有利于上官帮派发展就最好。” 马成凌在一旁叫好:“如此最好,我还从未亲见过石大哥星卜,今日可大开眼界。” 明夷也极为好奇:“那我也是借了未来嫂子的光,能长长见识了。” 石若山让属下拿了一套白玉棋子来,说是棋子,只是模样相似,类似围棋的白子。却只有八颗,都是同色的无瑕和田玉。 他朝着最北方向,燃三支香,认真叩拜,敬在香炉上,看袅袅的烟往何处去。在烟飘散的方向,手握棋子,合十,闭眼口中念念有词,也听不分明。 念完,将棋子洒落,呈不规则的形状。 唤一声熄灯,小厮们将灯笼都取下灭了灯火。天台上霎时暗了许多,眼睛慢慢习惯了,星光下也能看得分明。 而后,石若山低头观棋,抬头观星,上下对照,左右彳亍,皱眉思忖,煞有介事。 明夷看地上的棋子与天上的星辰,怎么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对于石若山这一番仪式,她觉得有些造作,恐怕并无什么真材实料,唬人而已。 半晌,石若山让小厮们点灯,终于又恢复到灯火通明。 绫罗忧心忡忡问道:“石大哥所观星卜,结果如何?” 石若山叹了声:“我将你我二人八字与星卜结果交融,可惜我日坐羊刀,命中克妻。当日老帮主给择了吉日破解,最后还是未能避免。幸而你为沙中土,只要挑对日子,你我还是有望白头偕老。” 绫罗捂住心口,被他说得乍惊乍喜:“那选出日子没?” “选好了,只是还需等待两年有余,我怕委屈了你。这两年里你我恐怕得暂时分开。”石若山一脸真情模样,若非明夷早知他的打算,还真就相信了。 绫罗当然十分配合:“不怕,只要最后能和石大哥在一起,等多久都好。” 听到要待两年后成亲,储娘子更是没什么理由反对了,毕竟两年后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或许石若山早没了新鲜感断了念头。 明夷依然在她身边,说道:“两年后,我相信上官帮派已经在长安立稳脚跟,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那时,旁人也不敢对这门亲事指指点点。” 储娘子点了点头,看向明夷:“明娘子才真是明白人。”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五章 扩帮 储娘子态度既软了下来,石若山也顺势下台阶,带着绫罗向储娘子敬酒。绫罗肯低头,伸手不打笑脸人,储娘子虽仍有芥蒂,也算是喝了和头酒,坐下不语。 氛围依旧紧张,明夷将一路的见闻挑了可说的部分,与众人分享。尤其是申屠世家的气象,让在座各人添了些忧心。 马成凌一杯酒一口喝下:“申屠兄弟在洛阳只手遮天,江湖上早有传闻,我走镖经过洛阳也见识过。洛阳一地,只知有申屠而不知有官府。但申屠帮派我们都未受邀进入过,还是明夷有面子。” 明夷恼他话多,瞧瞧看石若山的脸色,倒无异状,便解释道:“我哪有那么大面子,只是在容异坊曾与申屠兄弟有一面之交,他们消息灵通,我一进入洛阳受收到了邀请。” 石若山站起身,面对众人,深深鞠躬,久久不起。再站起时,热泪盈眶:“上官帮派居此江南富庶地,有各位能人异士相帮,却多年无法跻身一流帮派,在江湖中缺乏地位,我作为帮主,难辞其咎。” 众人纷纷站起,多有惶恐之色。明夷看他落泪,起了身鸡皮疙瘩,这真是很会套路的人啊,没有主公的命,得了主公的病。这一落泪,让人怎么责怪他? 最情真意切的是小马,大声道:“哪能怪石大哥,要怪,我们几个都有责任!” 这一句一出,在座的没一个觉得舒服,像是指在自己背上,个个面色不怎么好看。 石若山看刚缓和的气氛又崩了,又提着酒壶,走了一圈为在座诸位亲自斟酒,清了清嗓子,说道:“帮中上下,多有幻枫打点着,尤其是和三大帮的关系,幸得他周旋我们才有喘息之时。帮里能收那么多兄弟,靠的是肖二郎夫妇质铺经营有方,有了财源才有人力。质铺的本钱不断增加,是因为储娘子这许多年与私盐贩冒着危险打交道。我们敢做这些生意,因为花馆主武馆的兄弟们作为后盾。还有小马的镖局,既是财源又是通路。每个人都必不可少。” 此话说出,情势并未有太大缓和,只是稍稍顾了各人颜面。倒是原本还咋咋呼呼的小马,圆瞪双眼,终于没说出什么话。 明夷旁观,也觉得做帮主不易。这一番话,听来个个端平了,其实还是有轻有重,显然是更重视质铺与米铺两边的生意。花子贤定也是心里不爽,只是不表露而已。小马一向心直口快,碍着他石大哥的面子,才没爆发。 石若山继续说道:“在座之中,其实我为帮主,并未为上官帮派做出什么惊天之业。仅这上官宅邸,都已多年未曾扩建,导致我们之间往来越来越少,一月一次碰面,还有几位兄弟觉得帮派简陋,不肯留宿。明夷妹子所说关于申屠世家的情状,倒令我有了个想法。” 众人不语,静待他继续。 明夷看看时之初,他嘴角微微扬了下,示意继续看戏。想来他与自己一样,猜出了石若山的念头。 “我想将上官府扩建三倍,身后这片田地原本就是上官家所有,花费不多,将雇农请来当家丁仆从,他们也定是乐意。其他费用我这里出,若有不足,便预支我在帮中的饷银,不用各位破费。之后,请各位搬迁至府中,从此,我们上下一心,互通信息更为便利,还有助于应对强敌。”石若山一气呵成,也是头一次见他模样如此自信,指挥若定。 小马还是最耐不住,回道:“何必大费周章,不是迟早要迁往长安的吗?费那么多银子有什么意思?何况,扬州哪有什么强敌敢来上官帮派找事。” 石若山早有准备:“正是因为我们要往长安发展,这扬州的大本营才要进一步加强。若我们都不在扬州之时,府中家眷谁来保护?各方产业若有所失,如何应对?最好的方式就是大家集中在一处,布置更多人手驻扎这一带,我们上官帮派便如同一座堡垒,他人更难攻陷。” 肖二郎应声道:“凡帮派发展壮大后,确实也大多需要集中武力财力于一处,抵御外敌之外也使得内部互相照看监管,更加便利。” 储娘子哼了声:“怕最重要的是,内部监管这一项吧?这是要四大长老都在帮主眼皮子底下做事,真是好计较。” 肖娘子开口撑自己的夫君:“若无不可见人之处,在眼皮子底下又有何碍?” 花子贤也忍不住了:“我逍遥惯了,我府上彻夜玩乐也好,找几个娘子回来嬉闹也好,从无人管着,自由自在。若到这儿来,让人人看我放浪形骸,我做不出,那只有活活憋死!” 马成凌这回站在他花大哥一边:“对啊!要我和花大哥住一处倒是没什么。我就怕我俩这样不仅带坏了伯颜,还带坏了肖二郎,那肖娘子和储娘子都得扒我俩的皮。” 明夷听花子贤与马成凌胡搅蛮缠一应一和,忍不住想笑,又不得太悖了石若山的面子,拽着时之初的袖子,咬着嘴唇,浑身哆嗦。 时之初把她搂怀里,笑道:“明夷这是冷了?” 明夷摇头。时之初只当看不到,向石若山说道:“既然是贵帮各位长老商议的大事,我二人也不便在场。明夷旅途劳累,刚喝了几盏酒,身子不适,我们先告退了。” 石若山见明夷脸色发红,身上颤抖,倒是挺像惹了风寒:“看样子明夷妹子很不舒服,要不要我请大夫来看看?” 马成凌抢着说:“哪需要大夫,我姐夫不仅武功盖世,还是妙手回春的神医,推穴治病功夫一流。” 石若山眼里闪着精光:“若是明夷无碍,时大侠不如留下再喝几盏。我也早想延请时大侠,既然明夷已经是我上官帮派的堂主,她的夫君不入帮派也不合适吧?” 明夷想到时之初与自己所约,她做了帮主他便入帮,更是忍俊不禁,笑了出声:“石大哥莫打他主意,他乐得自在,逼他入帮,怕是他宁愿不娶我了。”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六章 挖角 明夷与时之初先告了退,回房间打开窗,远远能看得到那观星台。灯火仍亮着,看来尚在争论。 “你猜结果如何?”明夷问道。 “看来这回你石大哥可遂不了心愿了。”时之初解下衣衫,身形若隐若现,“他大概原以为马成凌会支持他,未想到之前无心倒是得罪了小马。花子贤和储娘子是绝不肯住进来的。花子贤靠的就是武馆兄弟,并到一处,只认帮主不认馆主,他就被架空了。储娘子与他有隙更不用说,这事,成不了。” 明夷咽了口口水,早就无心管那些破事,眼珠子贴在了时之初胸口上,挪过去,手指爬了上去。 时之初抓住她手:“又在调皮,今晚早些睡,明日还要办正事。” “什么正事?”明夷脑子里已经没别的,另一只手也爬了上去,“我的正事就是黏着你。” 时之初哭笑不得,抓住她另一只手,又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她:“好了,别挣扎,怕弄伤你。” 明夷自己先红了脸,身子往他胸口靠过去,往耳朵眼里说:“你又不是没弄过人家。” 时之初耳朵也红了,红到了脖颈,鬓角的毛发竖了起来,这敏感的模样,让明夷更加得意。 他闹不过她,干脆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膝盖上:“乖,太久没好好歇着,明日不是要去给行露院选花魁吗?” 明夷撅起了嘴:“就是因为明日要看到好多美艳女子,我才想把你榨干了,省得你明日心猿意马。” 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傻子,我眼里,谁都比不得你。” 她真真是被溺死了,什么都愿意。 天亮,石若山要带绫罗、明夷与时之初共览扬州美景,被他二人拒绝。 “今日我需到几家青楼去转一下,尽快定下要挖走的人。不能在扬州逗留太久,毕竟拾靥坊的生意我还不放心。”明夷说得十分诚挚。 石若山回道:“地面上你也不熟悉,要不要我陪你前往?” 明夷看了眼绫罗,笑道:“那种地方,以后石大哥还是少去,别惹得嫂子不高兴。” 绫罗掩嘴而笑:“陪明夷去我怎会担心,自会替我看着。” 明夷哈哈笑道:“还是免了,下午我找小马陪我多去几家。石大哥你好好陪嫂子游玩是正事。” 二至燕晚楼,明夷直奔晚晴的房间。 出乎二人意料,晚晴并无颓唐之色,反而神清气爽。料到明夷会来,一早便起了,穿了身雪青色雅致秀美的长裙,淡扫蛾眉,轻点胭脂。首次相见她衣冠未整,只觉出骨子里透着妩媚,今日再见,明夷算是明白为何石若山对其不肯放手,她又如何能迷惑众生。 有些女子,出水芙蓉素颜样貌最动人心,而有些,则是精心装扮能画龙点睛摄人心魂。晚晴显然是后者,妆后真不愧燕晚楼第一花魁之名,绫罗比她,竟也逊色了。 明夷直直看着晚晴,掩不住欣赏的神色。 晚晴扑哧一声乐了:“怎么?一日不见便不认得了?” 明夷由衷赞道:“晚晴真如琼花般,令人惊艳。” “明娘子见过扬州的琼花?”晚晴笑道。 “未曾,此番来,琼花已谢,只能待来年了,甚是惋惜。”明夷认认真真回答。 晚晴侧头看她:“那怎拿我比琼花?” “正因为未见过,只听诗词中叹咏,琼花才是我心间花中魁首,是无法言述的第一美色。”明夷笑弯了眼睛,不吝夸赞之词。 晚晴大笑了两声:“明娘子幸而不是男子,否则这张嘴就能哄骗多少无知妇人。怎不与我介绍这位?” 明夷将时之初的手挽住:“这是我夫君,时之初。” 晚晴翩翩然行了个礼:“见过时郎君,果然是男才女貌,一对璧人。” 客套之后,明夷向晚晴问起选花魁的事。晚晴昨日已代为跑了两家,更与自家的姐妹碰过头。扬州三大青楼,除了燕晚楼外,还有两家,各有千秋。那两家晚晴相熟的娘子不多,都找过,有三四位有意相随。而燕晚楼中,晚晴是花魁娘子之首,平日不与她们争客,反倒是多加照顾,关系密切,众花魁都以晚晴马首是瞻。 “我若是将燕晚楼花魁们都带走,这儿的妈妈能答应吗?”明夷担心此事。 晚晴安抚她:“这些年,我给妈妈赚下的钱再买一座燕晚楼都够了。我是自由身,石若山早就给我赎了身,我在这儿相当于半个妈妈,帮她打点官场的关系,拉来富有的盐商。我既然要走,她也无心继续经营了,你将姐妹们带走,是给她们一条活路。” 明夷深觉自己遇上晚晴是极大的福气,感谢不尽。 “你可要清倌人?”晚晴问道,“燕晚楼的清倌人质素都不差,只是有些还未加以调教,不怎么会应付客人。你若要带走,只需给点赎身银子,价也不高。” 明夷连忙点头:“我那儿不止行露院需要人,自己还有个胭脂坊,正缺漂亮伶俐的小娘子,若她们愿意,可到我胭脂坊干活。” 晚晴喜上眉梢:“那是最好!女子哪有几个是真想吃这皮肉饭,只是家中把她们卖了进来,如能清清白白赚钱养活自己,你就是他们的再世爹娘,定会好好为你做事。” 明夷正中下怀,长安人员复杂,肯出来做事的女子或是年老珠黄,或是未受过半日的教养,哪能找到这么年轻貌美还听话的小娘子。 晚晴让清倌人们一个个到自己房间来,数量也不多,未接客的清倌人一共四个,都是十五六岁年级,水灵灵的,带着江南特有的灵秀之气。明夷一个个问过,有两个是家道中落,小时候读过诗书,能写字,能作诗。另两个七八岁就卖身进来,琴棋书画都略有涉猎,主要善于歌舞技艺。 一边打听,明夷一边暗暗咋舌。这些少女如此多才多艺,还长了个好皮囊,却落在此处,真是暴殄天物。而十五六岁时候的自己,真是去当个清倌人都不会有人要的。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七章 寻花 比起那些灵秀水润的清倌人,被晚晴一同叫进房间的六位花魁更让明夷喜出望外。 花魁们习惯晏起,但晚晴昨日已提前知会,故多有准备,起了早,拾掇好,一个个袅袅婷婷,环肥燕瘦。 燕晚楼的花魁以气象为名,朝露,夕雨,晨霜,暮霞,春雪,秋露,再加一个晚晴。 明夷先瞧了眼时之初,他面色如常,对她一笑:“我先在外等候。” 他出去后,明夷才细细品赏这无边春色,慨叹不已。行露院的花魁们更似牡丹和睡莲,雍容典雅,自带骄矜,被达官贵人们捧着,被文人骚客们颂着。残留着盛唐气象,骨肉丰满,慵懒娇媚。而燕晚楼的花魁,保留着江南独有的钟灵毓秀,雇个娇小,柔若无骨,眉目精致,鲜活生动。 她们在面前站着,似一座天生成就的野外花园,有娇嫩活泼的连翘,有热情似火的杜鹃,有素雅馨香的茉莉,亦有枝头高洁的玉兰。望不尽的缤纷俏丽,赏不完的万紫千红。 眉眼间的风情,是水灵灵。吹弹可破的肌肤,是白嫩嫩。瞧着更多是少女的姿容,十七八的年岁,即使已在风尘多年,也不失灵动。 这些美人儿,是清甜的,是水润的,像江南予以人的想象一般,诉不尽的温柔缠绵。 明夷一个个与之交谈,欢喜不已。多来自苏杭一带,带着软糯的吴音,听着便醉了。也有扬州本地的,又带点俏皮干脆,是不同的可怜可爱。 她已经可以想象,这一群花魁,会给长安的官商豪富们,带来怎样的冲击。 让花魁们退去休息,明夷便与晚晴谈起细节来。 四名清倌,交于明夷带去拾靥坊调教,做女博士使用。六名花魁,由晚晴带着,入住行露院。 晚晴想得也很明白,她带去人,单独开销,所得钱财,与行露院三七分账,她占七成,再分给底下的花魁。 明夷对此并不觉得意外,晚晴这样的女子,软肋只在感情,若脱离了感情束缚,绝对能做个成功的商人。依附行露院,既不用顾虑场地的开销,又不用打点地方的势力,还能倚仗行露院自身的人气,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晚晴见明夷如此爽快,倒有些不好意思:“明娘子一口答应我的要求,我也不好太过于悭吝。娘子点名所要招呼的重要客人,我的姐妹们必定全力服侍,不求报酬。若有其他要求,也尽管直说。” 明夷本也不在乎能让行露院赚多少钱,要的不过是眼线信息,笑道:“晚晴娘子招呼的达官贵胄,有任何朝堂江湖上的消息,记得给我留个心便是。” 晚晴心照:“没问题,只是举手之劳。” 明夷脸上满满欢喜:“这六位花魁分量足够,别家的我也不去看了。最紧要这些娘子都与晚晴娘子交好,日后一同相处也更加舒泰。娘子看我需筹备多少银两?” 晚晴点头:“行,既然我是带她们去行露院挂牌,自然不需娘子花费,我与这儿的妈妈去计算便是。娘子只要找人护送我们进长安,以及费心一路的安排。那四位清倌人的赎身钱,娘子现下付也好,最好还是由我先支付,待我到长安落脚后,娘子再算给我。” “这又是如何考虑?”明夷不解。 “从扬州到长安一千八百多里,我若是带着银两,终究不便,还是先替娘子付了的好。”晚晴笑道。 明夷这下明白了:“也可。我会安排好马车与护送之人,定使各位娘子一路平安到达长安。” 晚晴正色道:“此番能到长安重头开始,是你我有此机缘,更是托了明娘子的福,将我从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解救出来,在此多谢娘子。” 明夷见她行礼,连忙扶住:“你能想开就好,我还担心你因为石若山一事郁郁不安。” 晚晴豁达笑道:“我早就明白男子薄幸,却还怀着一丝侥幸,以为我能于他有利,他会于我一世安稳。如今既然我没了用处,他便是舍弃我也是情理之中。我连怨恨都无,又怎么会放不下。将这最后的臆想丢弃了,反而我能更为自己着想,天高地远,更有我的一番作为。” 明夷哑然失笑:“是我太俗了,晚晴娘子真真通透。” 明夷从晚晴处出来,挽上时之初的手臂:“走吧,正事儿差不多结束了。” “一切顺利?”时之初低头问她。 “顺利,比想象中更顺利。”明夷伸了个懒腰,“早知如此顺利,昨日不该睡那么早。” 时之初一把搂紧她的腰,惹她惊呼了一声。 “你何时变得如此……”时之初皱着眉,眼里却还有些笑意,声音压低了,怕人听到。 “如此什么?”明夷顺势偎到他怀里,娇声问,“如此厚颜无耻?” “你知道便好!”他笑着,揪了下她的鼻子。 她不依:“妻子向夫君撒娇索欢,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吗?” 他佯装严肃起来:“你我还不是夫妻。” “夫妻之实,你想抵赖不成?”明夷一下子推开他,却气力不够,失败告终,只得在他胸口锤了两下。 他握住她的手:“我是绝不会抵赖,不过夫妻之名,还要看娘子的本事。” 明夷的手在他掌中显得如此娇小,心头雄心大起:“不就是帮主之约吗?还多亏之初一路指点,如今我觉得并非不可得了。” “现下往何处去?” “去找小马!” 骏凌镖局,依旧是人头涌动,络绎不绝。 马成凌听得二人前来,喜出望外:“原以为姐姐要和石帮主游览去,我还正懊丧着呢。” 明夷觉出他对石若山称呼变了,便知昨日他们定然不欢而散:“懊丧什么?” “昨夜与石帮主翻了脸,我今日不好意思去上官府登门,还想着见不到姐姐姐夫了。”马成凌嘿嘿笑着,有些羞惭自己的小孩子气。 “都是自己人,纵使一时谈不拢,也不妨碍都为了上官帮派好。”明夷心里倒是开心,“走,不是要带我吃扬州美食吗?” 小马来了兴致:“走!”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旧案 扬州的美食,瞧上去更悦人。这家酒楼以花入馔,糕点皆精细漂亮,口味却是平平。明夷正有些失落,怀念现代时在扬州吃的三丁包和干丝、狮子头,主菜才姗姗来迟。 一道简简单单盐水煮河虾,加了黄酒,鲜香直钻入鼻。无需剥壳,在口中用舌尖挤压,便能一尝那极致鲜嫩滋味,嫩中带韧,口中满满的都是鲜味。 一道泛着金黄色的蒸鲥鱼,依然用了黄酒,撒了些价值不菲的姜丝。鱼肉呈小块状,夹不散,有一种特异的咸香味,打开鱼腹,果然是一片片红润的火腿。鱼也是腌制过,偏咸,却是下酒最佳。 马成凌解释道:“这鲥鱼只有初夏时候入江,才可捕获,将其用盐腌制,存在阴凉地窖中,方能在这金秋时节还得以品尝。” 明夷叹道:“扬州不愧是漕运发达之地,才能有这么多由盐而产生的美味。” 第三道,炝蟹。亦是下酒好菜,开了壳切了件儿的鲜活螃蟹,醉在酒中,入口滋味,浓郁蟹黄鲜味直冲脑门,整个人都被那滋味给笼罩了。 第四道,虾籽蟹黄豆腐。清清白白的豆腐,只加上最上乘的盐煮过,与蟹黄同烹,撒上炙过的虾籽,虾蟹之鲜,都在一小方一小方的白玉豆腐之中,口感嫩滑,余味无穷。 最后是一道清清爽爽的莼菜羹,清口佳品,将口齿之中残留的腥味一扫而光,只留下清香之气。 “小马,没想到你还是个美食家。”明夷对这一餐可谓相当满意,无需太多繁复的烹饪,只是这新鲜的江鲜河鲜,已经能让她甘心在扬州吃上半年。 马成凌喝口桂花酒,嘿嘿笑道:“我哪懂得什么美食,这些只是我们扬州人平素爱吃的。既然邀请姐姐前来,自然要选个好的,我只管选一家最贵的,应当错不了。” “哈哈,你啊,果然是花钱的行家。”明夷越发对面前这个不修边幅的马镖头有亲切之感,尤其比起那戴着伪善面具的石若山,他可爱多了。 “人生原本便是要尽兴而已,钱财不过来去无主之物。”时之初敬了马成凌一杯。 马成凌更高兴了:“姐夫真是又懂我,又有才!” 明夷想起昨夜他们几人商议扩建上官府之事,决意问个究竟:“上官府的扩建,你们商议了如何处理?” 马成凌哼了声:“石帮主执意要建,反正肖二郎也乐意给他预支饷银,我们又能如何?反正我和花大哥是决计不会住到里头去的,八抬大轿也不去,我那狗窝再小,也是我自由自在的场所。我们入上官帮派,是合作,不是投诚,又不是他家家丁护院,岂是他能左右的。” 明夷更定心了些:“那储娘子呢?” “储娘子现在与帮主势同水火,但又不好撕破脸而已,她怎么可能肯跟帮主同居一府。昨天她第一个就甩手走人了,我们便也跟着告辞。”马成凌也是乐得瞧热闹。 时之初假作好奇:“那位储娘子为何对石帮主如此大成见?” 马成凌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储娘子是老帮主的外甥女你知道吧?老帮主与她表妹上官韵之死,她一直耿耿于怀。只是那是个船难,也没留下什么活口,老帮主救回来也是神志不清,只活了三日。储娘子寻遍瓜洲一带,都未找到上官韵的尸身。她心里头恐怕是一直怀疑,是石帮主下了黑手。” 明夷听得毛骨悚然:“那上官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奇怪。” 马成凌皱着眉说:“至今储娘子依然在扬州周围四处寻访,相信他表妹没死。据传言,她曾说过,她怀疑表妹被石若山软禁了。” 明夷勉强挤出笑容:“这不至于吧,应当只是她一人的臆想。” 马成凌笑道:“我觉得也不至于如此。姐姐你若是与晚晴能说上话,倒是可以找她打听。” 明夷瞪大了眼:“怎么?晚晴与这事有关?” “反正出事后,储娘子找人扣了晚晴三天,什么招都使了,就是没问出什么来。最后还是石帮主出面保住了她。”马成凌嘿嘿笑着,“储娘子会怀疑到晚晴身上也正常。上官韵在世时,石帮主与晚晴便已相好了,只不过以为帮派做事的名义,老帮主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不带回府便好。上官韵与帮主为了晚晴吵过几次,都是不了了之。” 马成凌停了会儿,说道:“而老帮主出事那日,石帮主正在晚晴房里,说在商议招待新任刺史之事。” 明夷身上发冷,她未想过事情有可能是一起串谋杀人案,若如此,她日后怎和晚晴相处?想到这女子身上可能有帮凶杀人的嫌疑,她根本无法与她说笑了。 时之初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捏了一下,似是对她说,别怕,镇定。她深吸了口气,继续问道:“你怎么看?石帮主真会与晚晴串谋?” 马成凌看着明夷的眼睛,正色道:“这句话,花大哥也问过我。我说我不信,石帮主确实最近为了集中帮派的权利有些操之过急,那也是因为储娘子这么久还是不肯相信他,夏幻枫又咄咄逼人,十分强势。但他在我心里依然是忠厚之人,况且他并无什么武功,一个人怎么去操纵这场船难?又怎么能藏起上官韵两年多不被发现?那应当只是一场意外。” “花子贤怎么认为?”明夷觉得自己需要跟夏幻枫谈谈,这件事,她即使不明真相,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花大哥说我说的有道理。”马成凌对这话题已经没啥兴趣,“姐姐姐夫下午可还要去哪里玩耍?我带你们去。” 明夷知道他这儿已经没什么可问,便说回正题:“我要带扬州十一位花魁娘子一同回长安,你帮我安排下,三辆马车,加上护卫的人员,定要保她们一路平安。费用我回长安结算给你。” 马成凌喜笑颜开:“正好,我也要去长安了,亲自给你押这趟镖。”2k阅读网 第二百二十九章 姐弟 明夷没想到马成凌又要去长安,又惊又喜:“你亲自护送我自然更放心,这么多倾国倾城的美人,到哪儿都免不了遭贼人惦记。我昨夜为此事可是辗转难眠。” 马成凌一脸骄傲:“姐你放心,我虽没有姐夫那样的盖世武功,但从小跟着我爹走镖,我骏凌镖局尤其扬州到长安,扬州到益州这两线,沿途大小山寨、官府关卡,都年年打点。再加上三大帮与我上官帮派无怨无仇,这两年天一帮和申屠世家与我们关系还不差,那些小帮小派也不敢找我们麻烦。” 明夷点了点头:“这些事你比我熟悉许多,交给你再好不过。” 时之初咳嗽了声,看了明夷一眼。明夷不知所以,面露迷惑之色。 时之初见她记不起来,便提醒道:“听说泗州那儿近年很不安稳啊?” 马成凌来了精神:“姐夫你真是消息灵通。泗州一带,已出了申屠世家的管辖范围,又不到天一帮的境内,无主之地,自然是人人觊觎。吃不饱的百姓,逃出营的士兵,吃过苦役的犯人,犯事儿还没被逮住的恶匪,不服这两大帮派的江湖人,多集中在此。或落草为寇,或占山称王,是往来客商和镖队最头疼的地方。” 明夷经时之初提醒,才想起泗州青龙帮之事。绫罗是要回长安的,最妥当的办法是跟着镖队一同走,石若山也定会作此安排。此次马成凌率镖队必经泗州,虽然那青龙帮帮主已被时之初废了,这种山寨,立刻会换上新的匪首。别的不管,万一走漏了消息,知道绫罗曾被青龙帮绑去,还是以申屠世家如夫人的身份被救回,传了出去,难免会影响她与石若山的感情。虽然明夷万分不赞成绫罗再与石若山纠缠不清,可也做不了她的主。 明夷想了会儿,干脆将绫罗被绑,自己与石若山施计救出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马成凌,并请求他万一遇到青龙帮中人,不能让绫罗露脸,省得多生事端。 马成凌皱了皱眉:“这本是举手之劳,姐姐既然说了,我定是要做到。只是这位绫罗娘子,姐姐与她是真的熟络?她值得姐姐维护?” 明夷没料到一向头脑简单的马成凌会作此问,倒被他问得有些懵。仔细想想,自己与绫罗也只算得上数面之缘,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下意识去维护这个身在烟花目光淡然深知自己想要什么的女子。这种信任值得不值得,谁也不能保证,多年身处风尘的女子,最现实也最痴傻。或许哪天,她的帮助比不上另一个人能给出的条件,或她的友情道义比不上一个男人给的甜言蜜语怦然心动,她被绫罗卖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事情发生之前,她还是情愿相信自己第一眼的感觉。 “我尽我的能力去维护了,至于她日后如何,我也控制不了。你便说肯不肯帮忙吧!”明夷说得干脆,还是有些心虚,望向时之初,看到他的眼里露着温柔,并无责难,方才心安。 “姐姐既然这么说了,我一定照做。”马成凌嘿嘿笑着,将一只炝蟹拿在手中,一吸,金黄色的蟹黄顺着口唇流下来。 时之初看着明夷,说道:“为他人着想未必需要回报,无愧于心便好。” 明夷心里一阵暖流:“不仅要无愧于心,之初你懂得我才是最好的。” 马成凌缩了缩脖子:“诶,你说,才刚入秋,怎就如此寒冷?” 明夷正给时之初盛汤,顺手也给马成凌盛了一碗:“喝点热汤,暖一暖,别加醋,省得说些酸话。” 马成凌吸里呼噜喝了汤,大大咧咧一抹嘴:“姐你可别小瞧你弟弟,我家有二妻,子女双全。只是可惜未有姐姐姐夫这般琴瑟和谐。” “你啊,我知道宁氏娇媚,又生了儿子,你疼爱些也是人之常情。但孙氏才是知书达理,正妻风范,有如此妻室,比多少个儿子更有福气,你千万要善待人家,莫让她受委屈。”明夷想到马成凌家里的两个女人,又为孙氏不平起来。 马成凌嘿嘿挠头:“我也懂,所以家里钱财还都是孙氏主管着。只是她实在太过拘谨,不解风情,我在外忙碌回来,总也不想对着一个阿娘一般指手画脚的女子。” “女子对男子动了真心,才会将对方视作儿女一般,刻骨疼爱而又怒其不争。女子若只将男子当作衣食来源,必会当恩客般好生伺候,用尽解数讨好。便如青楼中迎来送往的女子一般,你知她们是图你钱财,怎娶回家就看不清了呢?”明夷可谓苦口婆心。 马成凌这才收了笑意,眼有愧色:“姐姐说得对,这世上也只有姐姐肯跟我说这几句真话,真正关心我家宅之事,旁人只羡我有齐人之福,哪管我爱谁宠谁。姐姐的话,我必放在心里,不会亏待孙氏。” 明夷对他这番话算是满意了,而自己对他的教诲也确实出自真心,面对心无城府坦荡之人,她都愿意真心以待。此番来扬州之后,更觉得与马成凌正有了些姐弟情分,更加亲切起来。 时之初想起之前所说,打断了二人的姐弟情长:“小马你说你要去长安,这是有镖要送,还是准备在长安久住?” 马成凌恢复了正色:“不瞒姐姐姐夫,昨晚虽扩建之事未达成一致,却有一事定了下来。上官帮派进驻长安刻不容缓,我与花子贤会先行到长安,在那儿物色镖局和武馆的新址,先从我二人这儿吸纳长安附近的人力,也会带一些主力过去。储娘子仍留在扬州,毕竟私盐之事离不开她打点。肖氏夫妇会先安排好扬州的事,而后肖二郎到长安开质铺,肖娘子坐镇扬州,以保扬州这边的生意不变。” 这些倒在明夷意料之中,但未想到会立即执行:“你们五人,三人去了长安,扬州这边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 马成凌迟疑了会儿:“石帮主的意思,要夏幻枫退居扬州。”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章 博弈 听到马成凌说石若山要让夏幻枫退居扬州,明夷差点被口中的莼菜羹呛到。 “你觉得夏幻枫能扔下容异坊回扬州吗?长安她那一摊子事儿谁管?”明夷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马成凌挑了挑眉毛:“反正石帮主意思是他自己预备去长安,这扬州的大本营得有能干的人撑着,他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夏幻枫回来。” “若是夏幻枫不肯呢?”明夷不相信夏幻枫会肯放弃在长安打下的天下。 “若是不肯,就按老规矩,和四大长老一起商议决定,到时候,大多数赞同的话,除非夏幻枫离开帮派,否则就必须服从。”马成凌说来轻松,事不关己。 明夷脸色糟糕,她是早就和夏幻枫绑在一起的,多方面看来,夏幻枫的能力和远见乃至人品都在石若山之上,只是石若山没有十成把握不会出此一招。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预料到夏幻枫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坐在帮主位上,要先下手为强。 “你对此事如何看?”明夷先要弄清马成凌的立场,否则有些话,不可多说。 马成凌撇了撇嘴:“这两年我与石帮主来往频密,与夏幻枫倒是没什么交情,何况他也瞧不惯我,嫌我纨绔子弟做事不力,我没理由得罪帮主力挺他。” 明夷听到此,心里一凉:“你觉得石帮主能将上官帮派发扬光大吗?” 马成凌冷笑声:“不能。我虽与他常酒肉相交,但彼此并无多少真话,我自己也明白。他行事谨慎,稍嫌懦弱,且多疑心,无论心机与武力都在夏幻枫之下。上官帮派在他手中,我们几个吃香喝辣没问题,但真要与三大帮为敌,那就绝不可为。” “你不希望上官帮派能跻身一流帮派吗?”明夷不敢随意表露自己立场,继续试探。 马成凌又饮一杯:“怎不想?我走南闯北,眼见得三大帮是如何风光,那些堂主护法未必就比我强,我却只能点头哈腰,只因上官帮派只是个地方上的小帮派,我怎会甘心?只是石帮主于我总算有知遇之恩,我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这件事上,我最多能做的,就是弃权,两边都不站。” “你与花子贤交好,知道他的打算吗?”明夷听到他中立,也算是个比较好的答复了。 “花大哥虽没公开表态,但我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他虽嗜酒如命,但心比天高,争强好胜,又是夏幻枫一力提拔上来,他定是愿意站在更具开拓能力的夏幻枫一边,这个,帮中人应当都瞧得出。” 明夷沉吟道:“肖氏夫妇定是站在石帮主一边了?” “那是自然。”马成凌说道,“余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储娘子。” “储娘子不是与石帮主有隙吗?”明夷惊道,“难道她会站在石帮主一边?” “原本我也以为她定是反对的,但她昨日并未表态。我想了想,她虽怀疑石帮主与上官韵父女之死有关,但这些年也未找到确凿证据。石帮主倒是将最能赚钱的买卖给了她,一向以来,也不闻不问,任由她做主。她为自己儿子考虑,留住这米铺和盐商生意最为要紧。而夏幻枫掌权的话,未必就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了。”马成凌难得思路清晰,令明夷刮目相看。 明夷更加担忧起来,这也不无道理。储娘子毕竟女儿身,且儿子还未独当一面,她更在意手上的生意财源,而不是帮派能否发扬光大。如果石若山给予她足够的诱惑,比如减少她米铺利润上缴帮派的比例,她很可能宁愿保持现状。 “那按你所说,夏幻枫这一局是输定了?必然是要被遣回扬州?” “夏幻枫手上最大的底牌是他与龚君昊和申屠兄弟的关系,而最大的把柄也在此。”马成凌欲说还休,瞥了眼时之初。 明夷想起自己还未向时之初说出夏幻枫的真实身份,也不好再点破。自己心里已经明白。石若山知道夏幻枫是男儿身,如果将此透露给龚君昊或申屠兄弟,只需推得一干二净,说自己也是刚得知,便把上官帮派撇干净了,而夏幻枫必定会被两家除之而后快,否则龚君昊和申屠兄弟不就成了江湖的笑柄? 因此,纵使夏幻枫千般不愿意,只要帮中决议结果是把他赶回扬州,他也只得遵从。 时之初不解,看着明夷。明夷在桌下拍了拍他手背,意思无人时再说。 “再无翻牌的可能了吗?”明夷有些为自己和夏幻枫绝望了,如果夏幻枫被赶回来,自己成为帮主的机会约等于零。 马成凌想了想,说了句:“还有一个人,如果他站在夏欢枫一边,石帮主也莫可奈何。” 明夷似在黑暗里发现一丝曙光,兴奋道:“那是谁?” “巨雷霆,上官帮派另一位副帮主。”马成凌回道,“不过他已经失踪快两年了,帮里其他人都没有他的消息,恐怕石有石帮主能找到他。” “上官还有一位副帮主?”明夷想了半天,“似乎是听过,但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呢?” “夏幻枫和巨雷霆都是老帮主任命的。夏幻枫是老帮主出外游历时带回来,盛赞此人能帮助帮派建功立业。而巨雷霆是老帮主自小带在身边,老帮主一度想将上官韵许配给他,只是上官韵坚决不肯,说只有兄妹之谊。”马成凌打了个饱嗝,“船难那天,巨雷霆是送他二人上船的,没想到行不了多久就发生船难,老帮主也是巨雷霆冒着生命危险就回来,只可惜找不到上官韵。” 明夷觉得这曙光越来越大:“如果能找到巨雷霆,他极大可能会与储娘子一样,怀疑石帮主,不会站在他一边。” “不过找到巨雷霆的机会很渺茫,上官韵失踪之后,他便不管帮中事务,四处找寻,之后就没了音信。我问过石帮主,他说也未有消息。原本巨雷霆负责外部联系,夏幻枫负责帮内事务,长安的容异坊原本是巨雷霆打下的基础。巨雷霆失踪后,夏幻枫才远赴长安,接下了容异坊。”马成凌摸着滚圆的肚子,神色倦怠。 明夷看也不会再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便下了决心,立刻,马上,出发回长安,她需要与夏幻枫面谈。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一章 谋动 明夷既决意即刻回长安,便与马成凌告了别,让他与晚晴联络确定出行之事。随后与时之初驱马回上官府,收拾行装。 石若山还未回府,明夷也乐得不用与他多言,当面辞别难免又是一顿假惺惺的祝愿与关心,途惹人恶心。时之初还是周全些,给石若山留了封信,说拾靥坊生意遇阻,急返长安,来日再聚。 “你说他能信不?”明夷跨上她的无暇,回头看了眼上官府邸。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时之初笑道,“其后几日又要奔波辛苦,娘子倒是得多多忍耐才是。” 明夷想到之前赶路在马上颠出一身的酸痛,也是起了身冷汗,暗自许愿,这次回了长安就好好呆着,再也不想出远门了。 自出扬州,越行越远离繁华,才真正感受到扬州的发达程度。长安与洛阳是仗着都城的优势,实则颓势显著。天下的财富,扬州与益州占了大头。这也难怪上官帮派无论石若山还是夏幻枫都坚持要打出去,往上走,坐拥扬州这座金矿,若不思进取,迟早会被人吞掉。 “这次到扬州可惜没有好好观赏美景,但已觉得繁华安乐超过长安。”明夷叹道。 “你若喜欢,我们再来便是。”时之初轻描淡写。 “只是一路奔波受不了。我瞧扬州这番繁盛,难免会招人妒忌,这几年上官帮派能守着这一块无人敢动,也是幸运。” 时之初分析道:“扬州与杭州相距不过七百里,以天一帮的实力,若想吞了扬州这块肥肉,只是举手之劳。正因近在咫尺,天一帮并不着急吃下,但别家也没人敢在这儿造次。近年夏幻枫与龚君昊关系密切,想也是给了天一帮不少好处,才让上官帮派得以喘息。” “龚君昊大概是没想到夏幻枫还有争霸天下的野心,一旦上官帮派大举进驻长安,恐怕他未必能坐得住了。”明夷越说越觉得箭在弦上,心神不定。 时之初安慰道:“不用太过担心,这次龚君昊大张旗鼓在长安郊外建了大本营,申屠兄弟是坐不住的,他们一旦开进长安,龚君昊根本无暇顾及上官帮派,何况,夏幻枫毕竟还能起着一些作用。” “可三大帮同事一主,会互相残杀吗?”明夷想不明白。 时之初冷笑道:“崔氏自以为能操纵江湖三大帮,便如同把持了天下。他久居朝堂之上,恐怕忘了这些江湖人只会与同道讲义气二字,绝不会真心愿意招安。一时借崔氏的力壮大而已,都是些虎狼,喂饱了回头第一口咬的就是送肉的人。” 明夷恍然大悟:“我听伍谦平说上一任联络使无故失踪,这或许就是他洞悉了三大帮中有人有不臣之心,因而丧了命?” 时之初点头:“你若是与伍谦平还有些交情,就劝他千万不要多事,与各帮主动示好,睁只眼闭只眼,或许还有活路。” “那我回去得与他见一面,提醒一下。”明夷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我还需他为我打探消息,可不能让他白白送死了。” 时之初不以为意:“我明白。只是,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什么话?”明夷不解。 “关于夏幻枫。” “哦。”明夷想起方才马成凌提起的话题,“我一直忘了与你说,夏幻枫,他是男儿身。” 只听得无疆一声嘶鸣,明夷转头,已不见时之初。回头看,他勒住缰绳,停在了原地,一脸惊讶。 明夷哑然失笑,调转回头:“我以往不敢告诉你,你也应当明白是为什么了。这个秘密,只有上官帮派帮主和长老知道,如果泄露,龚君昊和申屠兄弟都会要了夏幻枫的命。” 时之初缓了过来,哭笑不得:“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夏娘子会是男儿!这消息恐怕能将半个江湖给炸了。自然是不能让三大帮得知,否则上官帮派尸骨无存。” “夏幻枫不仅是男子,而且与我最要好的姐妹师娘子相好。这层关系,加上他对我一向坦荡,不吝帮助,我才愿意与他结成同盟。”明夷说出他与洪奕的关系,只为脱开她与夏幻枫过于亲密的嫌疑,不过,她始终还是保留了一点,未将洪奕的来源身份告知。她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冒险去相信时之初,也可以将夏幻枫的秘密告知,因为时之初是她爱人,必定排在夏幻枫之前,但,洪奕是她愿意用生命保全的人,绝不可冒险。 时之初双目有神,直视明夷:“你相信他愿意帮你登上帮主之位?” “我并未与他说到此,他只是表示我若肯入帮,帮助上官帮派,他愿意让出副帮主之位。”明夷回想道,“对石若山,他肯定是一百个不满意,如果我能上位,对他绝对有利无害。” “如果他自己上位,除了花子贤,是无人会支持的,帮派很可能分崩离析。石若山再不济,是上一任帮主任命,别人不服也无话可说。他,恐怕石若山宁愿帮派被灭了都不会给他。” “也就是说,我若想上位,最好还是能有石若山松口,自愿让贤?”明夷头疼道,“这也不容易。” “很容易,你想想,目前情况,一个副帮四个长老,谁上都不行。”时之初笑道。 明夷想了一圈,确实,这些人各有心思,谁都不服谁。 “夏幻枫所要的,不是帮主之名,而是上官帮派能成武林之主。帮主是我的话,他做任何事,只要不损我的利益,我定是全力支持,如此,他实际上也就是无冕之王。” “是,而关键就是不能让石若山得知你与夏幻枫的交情。你只当是因小马而结识他,入了帮会,并无他想。如此,一旦石若山不得不放弃帮主之位,他才会甘心让你暂居帮主之职。” “暂居,这个办法好。便让他以为能有再任帮主的机会,他应当不会防备我这么个弱质女流。”明夷眯着眼睛,似已见到任职之日,“之后,边看我们如何能收服各位长老了。”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二章 回巢 “我们边走边说吧。”时之初执鞭奋起,明夷紧紧跟上。 “目前最紧要,与夏幻枫商议如何逼得石若山退位。此需促成石若山与陶三娘的婚事,这一招,是险中求胜。”明夷心下激动,早忘了奔波的疲累。 “不错,陶三娘这次联姻是最好的机会。叶天生傲骨,瞧不上她,申屠兄弟不能要人家看不上的女人,这一流帮派的门是关上了。在下一级帮派中,石若山竞争力最强,毕竟雄踞扬州富庶地,又与天一帮申屠世家关系不错,若与上官联姻,陶三娘只赚不赔。” “你说陶三娘怎么突然这么着急联姻?倒不怕仙姑的形象受损。”明夷对此也觉得奇怪,以桃七帮的地位,没有愁嫁的说法。 “陶三娘太着急了,之前在长安广设分坛,收了一批地痞流氓,应当给她惹了不少事,弄得焦头烂额。而且这一番折腾,引得天一帮坐不住,直接开到长安来了。桃七帮之前抢下的地盘恐怕要拱手让出。不仅如此,桃七帮的大本营在益州,那也是富庶繁华之地,仅次于扬州。她留两位姐妹照看益州,恐怕也遭遇了不少来敌,大本营也很吃力了。要两边兼顾,又无力扩张,唯有联姻,以保太平。”时之初侃侃而谈,似天下尽在掌握。 明夷讶然:“之初才是胸有千壑。若依我说,得之初者方得天下。” “明夷是绕着弯夸自己吧,我再如何,那也还不是败在明娘子石榴裙下?”时之初笑得有些坏,更添了几分俊俏。 明夷瞧着,脸又红了,赶忙换了话题:“我是担心他二人联姻后,若他说服陶三娘,得到桃七帮的全盘支持,这个帮主之位,还得还给他。” “那我们就得想办法不让他俩琴瑟和谐。”时之初说道。 “他二人的结合原本就各怀鬼胎,所以我们得加快速度收服各位长老。若陶三娘得知石若山已是上官帮派的弃卒,你猜她还会听由他摆布吗?” “恐怕到时,石若山落个左右不是人的下场。”时之初回道。 明夷轻轻摇头:“如此,我倒有些同情他了。你猜,上官韵父女之死与他有没有干系?” “脱不了干系。”时之初一口咬定,“如果之前还有点疑虑,这次目睹他对晚晴所为,以及储娘子的态度,我相信他绝不干净。” “只要他加害上官韵父女的事盖了章,那他就再无翻身之机。晚晴可能是知情者,但她虽已对石若山死心,却恐怕还有恩情在,不会轻易开口。”明夷觉得晚晴是很有自己主张的女子,毕竟石若山给她花了不少银两,也曾有你侬我侬之时,怕是不会落井下石。 “即便她开口,也难免被人怀疑是因被弃而诬陷于他。巨雷霆此人才是解开船难之谜的关键。如果能找到他,一切便当水落石出。”时之初似已成竹在胸。 “我相信夏幻枫这两年必定也想尽办法寻找巨雷霆,我担心他即使知情,已被灭口。” “我觉得巨雷霆的立场值得怀疑。他在老帮主身边长大,痴恋上官韵。上官韵嫁与石若山,他会如何?必定对老帮主和石若山都有恨意。若他与石若山无勾结,去寻找上官韵而再未出现,便有可能是寻到了,且知晓了实情,后被石若山灭口。若他与石若山勾结,帮石若山除去老帮主,得到的回报是携上官韵归隐,则不出现也是正常。” “如果被灭口,以石若山的武功是做不到的,必有帮凶。如果有心藏匿,改名换姓,也确实难寻。”明夷思忖这两种可能,都挺难确凿。 时之初回道:“我们立刻回去找夏幻枫绘得巨雷霆的模样,如果他活着,我自有办法找到。” 明夷知他身为赏金猎人,有自己的通路,也不再问。 二人紧走几日,又到洛阳。明夷虽不舍得无暇,但也觉得不能平白收了这么贵重的礼物,何况也舍不得自己的无名与无忌,便与时之初再次造访申屠世家,欲将两匹马送回。 申屠一不在帮中,申屠又接待了他们,怎么说都不肯收回名驹,硬是相赠了一辆四乘马车,加上无名与无忌,刚好。 明夷一再婉拒,时之初倒是点头收了下来:“明夷一路劳顿,有辆马车还是方便许多。恭敬不如从命。” 申屠又在马车上堆上了一些绫罗绸缎,是送给夏幻枫的礼物。明夷哭笑不得,替夏幻枫谢过。 急于赶路,二人谢绝了申屠又的邀请,不再停留,时之初驾车,明夷在车中乐得舒适。 坐得闷了,明夷开车帘对时之初问道:“你们男子是不是对求之不得的女子最为上心?” 时之初未回头:“我只对属于我的女子上心。” 明夷心头一阵温暖,止不住脸上的笑,乖乖坐了回去。 有马车加持,不用迁就明夷的体力,反倒比骑马快了些。纵使如此,回到长安,也有一种久别经年,物是人非的感觉。 一进城门,尚在慨叹,再近新昌坊,见熟悉的街道与建筑,明夷忍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种感觉,与当年久别家乡尚不同,因为这里的一切像是停顿了,在等着她回来。这种归属感,很是神奇。 新昌坊的旧宅,外表未变,人也未变。迎出来的有连山、洪奕与胤娘。眼皮子都浅,像隔世般,哭个稀里哗啦。 哭完了,连山献宝一般,连忙拉着两人往承未阁去。 继业楼后,一片齐齐整整的绿植,对称几何形状,一看就是洪奕的主意,用欧式园林的方法,显得新奇,成本又低。还修剪出一些简单的性状,圆形,三角,兔子,五星。在明夷眼中不外如是,但可想而知,在习惯中式审美的古人眼里,算是大开眼界。 承未阁本体也是将传统建筑简化而来,线条更为简洁,显得十分大方。入内,是专门打造的木质家具,采用现代家具的形式,加入了大量布艺装饰,成本低廉,而又非常女性化,明夷喜出望外,紧紧抱住洪奕:“你太厉害了!”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三章 谋帮 离日落尚早,明夷暂别众人,与时之初赶往东市容异坊,寻夏幻枫而去。 夏幻枫听人报说明夷前来,立刻出外相迎,先见到那四乘马车,双手各抚着一匹名驹,赞叹道:“真是好马!这是从何得来啊?” 明夷由时之初搀下,笑盈盈走过去:“这还要多亏夏娘子的面子,申屠兄弟送的。” 夏幻枫一双眼被时之初吸了过去,盯着不放:“这位郎君气宇不凡,莫不是明夷的心上人?” 明夷瞥了时之初一眼,羞道:“我们进去再说。” 时之初牵住她的手,朗声道:“在下时之初,久仰夏娘子大名。” 夏幻枫与他四目相对,时间似凝固几秒,脸色阴晴不定:“时大侠客气了。” 明夷唤容异坊的小厮将马车中的绸缎搬进去:“这些是申屠又托我送来的。” 夏幻枫看了眼,毫不在乎:“一会儿明夷挑两匹,我找人做好给你送去。” 明夷也不与她客气:“你替我挑就好,信得过你眼光。” 三人到雅间就座,夏幻枫安排了些茶点来:“收到你的飞鸽传书,我就知道你定是会提早赶回。” 明夷先与他介绍时之初:“之初是我将来的夫君,也是我多年前失散的爱郎。幻枫你就将他看作与我一样,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 夏幻枫将一杯茶水端给时之初,声音也不再故作女声:“难怪时兄看我时目光有异,我还未见过任何男子在我面前是这样的警觉试探,想必明夷也将我身份告知了。” 时之初伸手接茶,夏幻枫却未撒手,二人持杯不动,杯中茶水微微晃动。明夷虽不懂武功,也知二人必在较劲。 时之初还是将茶平平稳稳接了过去,喝了口:“好茶。” 夏幻枫神色坦荡,诚意拱手:“时兄内力深厚远在我之上,幻枫拜服。” 明夷知时之初必须得露上这一手,否则以夏幻枫的脾性,不会接收一个无用之人进入自己的联盟。 时之初谦让了两句,明夷见气氛好些,开始说起正事。 首先,最紧要的,石若山有意亲自来长安,逼迫夏幻枫返回扬州之事。 各位长老的反应无需明夷多说,夏幻枫了如指掌,只是未想到储娘子会站在石若山一边。 “我与储娘子虽交情不深,但好歹我是她舅父亲自请进帮的,总比有杀人嫌疑的石若山要亲近些。我本以为她不会轻易表态,至少会保持中立,静观其变。”夏幻枫有些头疼的样子。 “她如此重视自己的儿子,唯一能让她比舅父表妹之死更在意的就是儿子的前途。如果石若山对她有什么许诺,比如副帮之位甚至未来帮主,那么,她倒戈相向也未必不可能。更何况,石若山杀人的嫌疑始终没有落实。”明夷说道。 夏幻枫点了点头:“无论如何,长老表决的问题我们暂不考虑了。既然石若山敢这么做,就有他的把握我们只有另辟蹊径。” “而且还要在他到长安之前绸缪好。”时之初提醒道,“时间应当不多了,他极有可能与小马的镖队一同出发,甚至提前出发。以镖队正常的脚程,还需四五天。但若是他自己出行,有可能两天即可到达。” 夏幻枫眉头紧锁:“事不宜迟,我明日便去找陶三娘。” “你打算怎么做?即使陶三娘被说服了,石若山不肯便当如何?”明夷不解。 “我直接以石若山的名义去求亲,用尽解数也要将婚事即刻定下来!”夏幻枫神情凝重。 明夷愕然,时之初倒拍案叫绝:“好主意!” 夏幻枫见明夷不明白,解释道:“这桩婚事原本就是有益于双方的好事,即使石若山在,他极大可能也会应允。问题在于,陶三娘是桃七帮的绝对主宰,必定是要坐镇桃七帮,现在益州那边不太平,长安这边她又不可能与天一帮为敌,因此下面一段时间她势必要将主要精力放在巩固益州大本营。如果石若山是入赘桃七帮,则她既有了上官帮派在长安的势力,又能安心与夫君回益州坐镇,陶三娘绝不会反对此事。” “入赘?”明夷没想过还有如此操作,“石若山怎么会答应?” “他怎么不会?又不是第一次入赘了。”夏幻枫语带嘲讽,“其一呢,入赘的要求我们可以暂且隐瞒,先定下再说,他到时反悔不得,毕竟我们还斗不过桃七帮;其二,桃七帮有吞并我们之心,我们也可以有吞噬她们之意,对石若山而言,桃七帮这块肥肉不比他不能完全控制的上官帮派差,他会有此考虑;其三,找一个令大家都放心服气的代帮主,让长老们无猜疑,让石若山笃定之后可以将上官完璧归赵,没有真替代他的可能。” 夏幻枫说到最后,目光灼灼,看着明夷。 明夷心里明白,这也在她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夏幻枫直接就提了出来:“这个人选,你已经有了?” “非你莫属。”夏幻枫笑道,“你与马成凌相识在先,与我本当只是数面之缘,再合适不过。” 明夷突然有些后悔:“早知我不该让之初显示出自己的武功,如此,石若山会不会疑心我有篡帮之意?” “不怕,他唯一担心的是你为我所用。到时你装出与我意见不合的样子就是。”夏幻枫笃定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第二件事,是明夷最为关心的,巨雷霆此人。 他是怎样的人,相貌如何,与上官帮派关系如何,又是怎样失踪。 听到明夷提起巨雷霆,夏幻枫也有些惊讶:“我花了不少人力财力去找他,江南到塞北,花了整整两年,完全没有一点消息。我不信此人还活在人世。” “如果他死了,你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吗?”明夷问道。 夏幻枫摇了摇头:“我一点都不好奇。因为如果他死了,一定是自行了断,为上官韵殉情而去。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痴情的男子。”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四章 拼图 夏幻枫说起自己记忆中巨雷霆的样子。 他跟着上官老帮主入帮时,石若山已经入赘上官家,巨雷霆也已经是上官老帮主的副手。 巨雷霆与他的名字极不相符,是个特别瘦弱、书生模样的男子,样貌说得上俊秀,脸色总是显得有几分苍白,一双眼眸倒是星子般漆黑,待人总带三分笑,与府中上下都相处融洽。 巨雷霆负责的是帮中外务,尤其是为往长安发展铺路,因此,每三个月才回来四五天,住在府里,每次回来会给帮中各人都带礼物。 那时,夏幻枫还是男子打扮,没有职位,负责帮内事务,镖局和武馆还未纳入帮派,主要是替老帮主吸纳弟子,并谋划将帮中的米面铺与私盐买卖结合起来。大多数时间,夏幻枫都在上官府中。 只有夏幻枫注意到,巨雷霆每次回来,晚上都会在府邸最南边的墙根下喝酒。第一次碰见是偶然,怀着好奇去探,每夜如此。从春到冬,在一个冬夜里,夏幻枫终于是忍不住了,跑去坐他身边,讨杯酒喝。 巨雷霆没理会他,当未见到一般,继续喝。夏幻枫伸手去拿酒壶,却在墙根的一块砖上,发现了端倪。 上面刻着一道闪电,还有一片云。很稚嫩的手法,显然是孩子做的。 他念到:“雷电,雷,云……” 巨雷霆一下子抓住他的手:“住口。” 夏幻枫本是个善于周旋的人,终于撬开了巨雷霆的嘴,算是,撬开了一半吧。 他说着多年前的故事。 一个少女,和一个少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调皮,总爱背着爷娘跑到街上玩耍,便缠着他带她出去。他寻到这片偏僻的墙头,垫着砖,让她踩在他背上爬到墙上,而后自己翻过去,再在那一端等她跳下来。他特别喜欢她又紧张又兴奋的小脸,猛地掉落他怀里,一股特殊的馨香,是水生的莲花香,清冽无比。软软的,暖暖的。 他说着,如同在梦里,闭着眼,似怀里仍有那少女。 他摸着砖块上刻的花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画下的,那时我十二,她十岁。我是雷,她是云。” 他再不肯言语了,只说,都过去了,那云,已经死了。 夏幻枫自然会知道,云,便是上官韵,如今已是其貌不扬的渔家子石若山的夫人。 若他是巨雷霆,一定会怀着极大的恨。毕竟是爱了十多年的人,嫁了完全不如自己的人,他将来还要对那人顶礼膜拜。 可巨雷霆似乎是没有恨。除了夜里会在那里喝酒,他看来总是很开心的样子。纵然面对着石若山和上官韵,都没有一丝的仇视与尴尬, 夏幻枫知道了内情,看得比旁人仔细些,便捉到了上官韵每每在巨雷霆面前目光闪烁,透露出愧疚之意。巨雷霆面上平淡如水,只在她转身后黯淡下来,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暴露。 夏幻枫渐渐相信,巨雷霆对上官韵的爱,是深入骨髓的,可以隐忍一辈子,只想看她活得平平静静。 船难发生那天,恰好巨雷霆在帮派中。石若山定要去燕晚楼说有要事,托巨雷霆赶马车送上官韵父女去码头。一个多时辰后,巨雷霆驱马车回来了,里面躺着垂死的老帮主。 据巨雷霆说,船开出去没多远,便遭遇大浪,船被掀翻,船夫与上官韵父女皆落水。巨雷霆本在目送之中,见此,立即下水救人,只可惜离得比较远,到船附近时,只见到扒住船板的老帮主,上官韵与船夫都已不见踪影。 老帮主回来三日,一命呜呼。之后,石若山任帮主,巨雷霆回长安。 未过一个月,巨雷霆回到扬州,将容异坊的地契带来,辞别石若山。那是夏幻枫见他最后一面,他面无表情,只是很坚定地说,不信上官韵已死,定要去找回她。 帮中众人都只觉得他疯了,因为船难之后全帮已寻遍沿岸,毫无消息,如不能上岸,定无生路。 听到此,明夷瞟了一眼时之初,说道:“即使遍寻不到,也未必是死了。” 夏幻枫也无奈摇头:“当时我也觉得事有蹊跷,但上官韵不识水性,如果她没死,只有一种可能,那船夫将她救上了案,或因其他原因将她藏匿起来。但船难当天半夜,帮众就在河下游发现了船夫的尸体,确定是遇溺身亡。” 时之初说道:“这便奇怪了,船夫必定是熟识水性,怎可能老帮主能抱住船板,船夫却不能?就当当时浪将他与船打散了,难道他的水性还不如书生模样的巨雷霆?怎会不能游上岸呢?” 夏幻枫沉吟了会儿:“有道理,当时主持调查的是石若山,他下了定论我们也便没有多想。何况,他有不在场证据,而巨雷霆与他又是情敌关系,没道理串谋,所以我也没多想。” 明夷将事情穿了起来:“如果石若山要的是老帮主的命和帮主的位子,巨雷霆要的是上官韵,这两人完全可以合谋。船夫救走上官韵,而后巨雷霆杀船夫灭口假作溺毙,将上官韵藏匿在某处。待事情过去,一个月后,巨雷霆带上官韵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只是,帮主的位子不是迟早是石若山的吗?他为何要如此做?上官韵又为何肯与巨雷霆远走高飞?” 夏幻枫在雅间走了两个来回,说道:“如果老帮主心中属意的帮主候选人不是石若山呢?石若山既无武功,又懦弱无能,老帮主一向对他不满,极有可能会另谋新帮主人选,比如自己的甥孙储伯颜。石若山得知这个消息,想灭了老帮主也不足为奇。” 明夷被夏幻枫启发,也是脑洞大开:“而巨雷霆将半昏迷的老帮主带回,暂时未下杀手可能是用来拖延时间,让自己可以安排好上官韵,脱离石若山的势力范围,安全之后,再完成承诺,杀死老帮主。” 夏幻枫点了点头:“极有可能,当时负责看守老帮主的是石若山,寻找上官韵的是巨雷霆,这二人联合,什么都能瞒天过海。”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五章 寻香 明夷有些质疑夏幻枫的判断,或许巨雷霆真是深爱着上官韵,但痴情这件事,是可以往两个方向发展的。一种是阳性的,只要你好我就好,可以默默付出痴痴关注,印在心里一辈子;另一种是阴性的,是无论用什么手段,花多少时间力气,我都要占有你。 每个深深爱过的人,都曾在这二者中晃着,得到自己的均衡。大多在得不到后把占有欲默默掐灭了,让感情慢慢平复、淡漠,甚至狠狠心封起,丢弃。这种均衡又是不断变化的,比如巨雷霆,可能在一开始宁愿默默付出,直到发现石若山有害人夺位之心。 明夷觉得他和上官韵都没死。只是在整件事中,他是被动救人的还是主动的帮凶,还未有定论。而他与石若山勾结做成此事的可能性更大些。 明夷问道:“你是如何找他的?” “我绘了他的画像,以扬州为中心,四散开去,一个个村庄问,一家家旅舍找,也花了不少财力找了各城门看守的士兵,若有进出城都会及时通知我。”夏幻枫回答。 “巨雷霆有武功吗?”时之初突然发问。 夏幻枫想了想:“他不曾表露出来。” “如果他有,那么城门守卫如同虚设。”时之初对此再了解不过。 明夷接着说:“如果他刻意变妆,比如把自己晒黑,长了胡子,加个疤痕,估计你的人是认不出的。何况当时我们没想过他是与上官韵一起,所以你定是让人留意单身男子,错过也不稀奇。” 夏幻枫点头:“这倒是,但若不能以外貌为依据,更如大海捞针啊。” 时之初问道:“你可知巨雷霆家乡何处?” “听他口音应是泗州一带,我特意找人在那附近遍查过,仍未有所得。” “如今已经过去两年多,你也不再搜寻,他们应当会找一处安身。乡音相似之处最不容易被人怀疑。你仔细想想,可还有其他能透露他家乡所在的细节?”时之初不懈追问。 “他是老帮主云游之时带回来的,其他人都不知他的来处。我查问过他近身的亲随,只知他清明时节会孤身去祭祖,谁也不让跟着。我将他近身未带走的东西也都拿了回来,看不出有何端倪。”夏幻枫回忆道。 “能不能麻烦夏兄将那些物件拿来一看?” 夏幻枫笑道:“你叫我幻枫就好,免得人前忘了容易错口。且我这身装束,时兄看着却兄弟相称也一定别扭。” 时之初喜他率直:“好,就依幻枫所说。” 夏幻枫出了雅间,去到三楼将那些物件拿了下来:“我现在住在这儿,这些东西虽然累赘,我一直没敢丢了,都随身带着。” 明夷将包裹打开,里头都是些杂物,有笔墨,有书册,有香囊,有碗碟,有丝帕。 夏幻枫解释道:“他走时带走了随身衣物,这些都是他房里留下的,连衣箱里的香囊,吃点心留下的碗碟我也都拿来了。” 时之初拨弄了一下,拿出那枚丝质的香囊,闻了一下,皱眉,将香囊解开,里头的药物和干花撒了一桌。 他捻出一支细小的干花枝,上头有五朵极为细小的干花,大多残缺不全。他细细闻了下,嘴角出现一抹笑容:“都梁香。” 明夷不解:“什么?” “这是一种香草,名为都梁香,可入药。在泗州都梁山一带最为盛产,我曾专程去采摘过。”时之初将花放下,“看来这种香味是他的乡情。” 夏幻枫拍案叫绝:“还是时兄见多识广,我立即派人去找!” 时之初拦住他:“还是我去吧,毕竟去过,熟悉一些。我骑那汗血马去,不日便可回还。幻枫将巨雷霆与上官韵的样貌绘下便是。” 夏幻枫连忙应下,恰好包裹中有现成笔墨,研得了磨,舔饱了笔便在一张白色丝帕上细心作画起来。 明夷疑问道:“他若变了妆你还认得?” “纵使变妆,骨相难变。何况他不知我们会寻找上官韵,也不忍让她变了丑相。”时之初胸有成竹。 时之初将已干的丝帕小心收起,拉住明夷的手:“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出发去寻他。” 夏幻枫有些犯愁:“找到他之后,他定不会承认自己与老帮主之死有关,如果要他出面指证石若山,他怕石若山拖他下水也定然不肯出面,我们硬把他绑来吗?” 明夷也愣住了,都知道要找巨雷霆,但找到之后又如何?他宁死不肯再涉入上官帮派的事该如何? 时之初思忖了会儿:“我想,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我先设法与上官韵取得联系,了解巨雷霆是怎么向上官韵交代的,之后再见招拆招。” 夏幻枫叮嘱道:“最重要保证上官韵的安全,巨雷霆此人存在与否都不重要。只要上官韵活着,石若山就完了。” 明夷耳朵里嗡嗡的,假装没听到“巨雷霆此人存在与否都不重要”这句话,不停对自己说,那是个杀人帮凶。 时之初走了。明夷呆坐在雅间里,之前想过的种种深谋远虑一同运转起来,像是让她的脑子当了机。 夏幻枫唤了她两声,她才慢慢醒过神来。 “怎么?时兄刚走你就失魂落魄的情状,这不似我认识的明娘子啊。”他半开玩笑。 明夷强打精神:“只是一路奔波精神不济。” “他真是你七年前失散的未婚夫君?”夏幻枫问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在了。” “可能他命不该绝,也可能我们缘分未灭。”明夷明白夏幻枫一下子难以信任突然出现的时之初,“只不过,我既然选择将自己交付于他,便不会再存疑。” “也是,你原本是这样的女子。”夏幻枫背手走向门口,“当初你我也不过一面之缘,你都肯与我趟入上官帮派这趟浑水,我也不该怀疑你对他的信任。” “放心,有何事,我自担当。”明夷咬牙,说了这句,也往雅间外走去。 夏幻枫轻叹了声:“无事,最好。”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六章 欢聚 从东市容异坊出来,第一桩事是瞧一下自己的店铺。东市的拾靥坊看似生意不错,陆续有三三两两的女子进入,却很少出来。往里瞧,站在柜上的是辛五郎,笑容可掬,俊朗不凡,也难怪吸引了一些掩嘴偷笑的少妇。 店里头张罗着介绍的是葵娘,小丫头近来长进不小,自信多了,对着顾客们侃侃而谈。那些瞧热闹的女子呆久了也不好意思,大多还是会买个一盒胭脂或一盒口脂。到柜上付钱,再正大光明抓一下辛五郎的手。 时辰不早了,明夷躲在店外,不想让两人分心,到打烊时候才下马入店。 葵娘见到明夷,像只小兔子一样蹦了过来:“明夷姐姐,你回来啦!真的吗?好高兴!” 辛五郎笑着摸了摸无暇的背:“真是匹绝世良驹!” “好眼光!”明夷爱抚着无暇,“走,收拾了回去晚上我们好好聚聚!” 新昌坊中已是热火朝天。 夏幻枫有心,特意安排了两个厨子带着食材到承未阁新建的厨房中大展身手。知道人多,还弄了头新鲜放完血的绵羊来,让厨子在承未阁院子烧了篝火,架起来烤全羊吃。酒更是少不了,心思着实细密。 厨房给工人们分了些肉去,让她们早休息。 围着篝火而坐的除了刚赶回来的明夷、辛五郎和葵娘,还有从西市铺里回来的成言和贾七郎,余下便是连山、洪奕和胤娘。 明夷白日未留意到,承未阁与继业楼之间做了道很似砖墙的两扇大门,闭上之后,天衣无缝。 洪奕解释道,以后承未阁进出的都是达官贵胄的夫人,再与工人同出同进极不方便,令在承未阁后身开了道暗门,供会员出入。 明夷大加赞赏。 夜色渐落,月近圆,颇皎洁。篝火正旺,红棕色的烤全羊往下滴着油,散发出无比诱人的香气。厨子已经走了,羹汤与酒菜都在石桌上摆着,八人围坐,虽有些拥挤却格外温馨亲切。 连山时不时去给羊身上撒着西市里最优质胡椒和安息茴香,孜然香味勾得人馋虫直爬。明夷唤他来饮酒,他便站着,捏一块腊牛肉,一口喝干,又急着去顾羊肉。 成言话多,说着西市店铺里来往的胡人,闹出什么样的笑话。看来对自己的新工作颇有兴致。突然便问一句:“我师父怎么没来?” 明夷只说他有重要贼匪要抓,过几日便回来。 成言喝得微醺,举起一杯酒:“这么多天孤男寡女,我以后不得叫姐了,该要改口叫师娘!” 明夷瞪他一眼,嘴边有笑:“别胡说八道!” 洪奕见她模样,起哄道:“看样子成言说对了!恭喜啊,你终于要嫁出去了!” 明夷脸上绯红:“还早呢,别闹了。” 她没忘了看一眼胤娘,她神色如常,随着大家笑,看着大家闹。 连山喊一声:“烤全羊成啦!” 一片欢呼。他唤了成言一起,给大家分割羊肉。明夷看到胤娘特意放了一盘在连山的位子上。 分割完,一同举杯,欢饮共餐。五郎兴起,唱了支曲助兴,一片鼓掌欢呼之声。 酒酣,明夷靠着洪奕,在她耳边说:“我真的高兴,你呢?” 洪奕看着手中的酒杯:“只可惜今晚他没空。” 明夷自然懂,笑道:“我也一样啊,我陪你!” 洪奕这才回道:“我也高兴,真的。” 明夷笑得痴傻。 明夷一个个喝过来。先是洪奕,无需多言。 再是连山,明夷谢他多年来悉心照顾,忠心陪伴,希望他早日成家立室,有个能照顾他的女子。连山脸色不好,闷头喝干。 连山身边是胤娘,明夷夸她聪敏能干,希望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胤娘看了眼连山,讪笑着喝干。 胤娘身边是葵娘,未等开口,葵娘先眼泪汪汪,说没有明夷自己早就深陷火坑,此生愿给明夷为奴为婢。明夷走过去抱了她一下:“傻丫头,你高高兴兴的,我看着就欢喜。” 接下来是成言,笑嘻嘻祝师父师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明夷瞪他一眼,问邢卿怎么没来?成言挠头说邢卿现在主管容异坊西市,打烊很晚,来不了。 再是五郎与七郎,明夷问得两人现在已经与葵娘一样,住在了承未阁三楼,不再回竹君教坊。明夷面有愧色:“我知你们在教坊中住的房间极其华美,住我这儿委屈二位了。” 五郎代为回答:“锦衣玉食不如自由为人,留得这一点尊严,不愧对祖宗。我二人多谢娘子才是。” 明夷嘿嘿一笑,搭上二人的肩膀:“你们觉得,我能否把教坊四君子挖来?” 辛五郎倒吸了口气:“娘子怎么会知晓四君子之事?” 明夷不答:“我见过四位风采,觉得这承未阁正需要如此的人才。” 贾七郎说话直接:“这四人走了,教坊便如同虚设,坊主不可能答应。” 明夷持酒看着月亮:“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是痴人说梦。只是如果梦都不敢做,又怎会成真呢?” 她痛饮一杯,也觉得自己已经不胜酒力,脑中晕眩,只有一副场景。梅兰竹菊那四位如同雕像般完美的身材容貌,各有千秋的气质,在承未阁中央款款走来,四周是无数用珠玉金银砸向他们的女子。 她定要让殷妈妈心甘情愿让出这四位来。 酒足饭饱,明夷和洪奕互相搀扶着到承未阁三楼为她安排的闺房休息。 简简单单,并无太多华丽装饰,只插了一束花在妆台上。 一张宽大的床,舒适柔软的被褥。 “洪奕,这被褥跟你的一样舒服。”她四仰八叉躺下,翻了个身。 洪奕还有几分清醒,解下发髻,再给明夷脱鞋:“废话,这就是我行露院的那床,你不是喜欢吗?” “那你睡什么啊!”明夷醉醺醺问道,“你家老夏去滚床单睡不舒服怎么办!” “满脑子都是什么!”洪奕哭笑不得,“我发现你这一趟出去,回来后脸皮更厚了呢,是给你家那位带坏了吗?” “才不是!我跟你说啊,他脸皮可薄了……”明夷攀上洪奕的肩,咬起耳朵来。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决绝 一早明夷带着宿醉醒来,见洪奕已收拾停当,正坐在妆台前细细描眉。 “让你家夏幻枫快给我签十张免单!这次酿的什么酒,力道那么大。”明夷揉着太阳穴,还有些昏沉沉的感觉。 洪奕瞟了她一眼,一脸嫌弃:“再好的酒也经不得你一杯一杯往下灌。若没有后劲,你又得说他兑了水。” 明夷晃着脖子眯着眼,起身满地找鞋子,趿拉着便走到洪奕身后,一双手臂环绕上她的肩膀,撒娇道:“你啊,满心里只有他,再不会帮着我了。” “没良心的东西!”洪奕甩开她手臂,作势用胳膊肘撞她的肚子,又不忍用力,“我若不向着你,怎会没日没夜帮你搞这个承未阁,还不如在我行露院躺着当便宜老板。” 明夷捧着肚子往后倒退两步,夸张地咿呀叫唤,又忍不住笑起来:“知道这天底下最好的就是你了。” 洪奕不与她闹,转过了身,将衣裙整理妥当,端整坐着:“昨日你喝多了我也不好与你多说。那时之初,你是真的对他钟情?” 明夷见她严肃模样,也不敢轻慢,端来张椅子,坐她面前:“千真万确。” “你对他知道多少?我以为你只是说说罢了,没想到你们真谈婚论嫁。”洪奕一脸愁容,如临大敌。 “你不也和夏幻枫一夜倾情了吗?怎就不允许我也找个可心的郎君?”明夷心虚,但嘴硬。 “我与你怎么相同!”洪奕即刻回应,又觉得不妥,解释道,“我这人你也知道,动心容易,伤心了痊愈也容易,一向是主张及时行乐。你呢?自跟了邱志以来,死心塌地的,多少年都愿意等,我以为你对感情是极为严肃,要多番思虑的。” 明夷低着头玩儿自己的手指,也不知如何说。被洪奕一巴掌打手上:“跟你说话呢!” 明夷只得开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见他第一面,就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是明娘子对他执念太深,还是我这辈子从未遇到过的一见钟情。我眼睛离不了他,心里老想着与他的种种可能,控制不了。” 洪奕见她确是发愁的模样,倒不能再打了,叹了声:“你说他也不是长得多好,你身边各色好看的男子也看不少了,怎么就对他不同呢?” “或许是别人都还对我青眼有加?只有他拒之唯恐不及?”明夷随口一说,见洪奕瞪大了眼,连忙讨饶,“说笑,说笑,我不是那种受虐型的女人。我只是觉得他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妥当的感觉,跟着他,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愁。他无论体力、武功、谋略、见解都在我之上。我在别人面前,还有因为现代的商业思维和想象力带来的一点智商优越感,即使你家夏幻枫那么厉害,我也能算得上势均力敌。只有在他面前,我顶多可以给他一丝启发,完全还是由他主宰。” 洪奕嗤笑了一声:“夸就夸,踩我家的作甚。就当如此吧,那就是说你是个慕强心理特别强的女人咯?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明夷听她这么一说,倒似大受启发:“真有可能!你看,我同性只与你要好,因为你够独立够强大,遇到什么挫折都不怕。即使一直照顾乔茵,来往频繁,我还是无法那么喜欢她,因为不喜欢弱者形象。我过去与邱志着迷,因为他事事强过我,直到我成为他搭档,独当一面,对他的感情也从恋慕到了习惯的独占而已。” 洪奕见她煞有介事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怎样都好。只是你自己想好,若他接近你的目的不是那么单纯,不是因为感情,你当如何。若他有一日不再事事强过你,你又当如何?” 明夷勉强挤出些笑容:“若非为了感情,难道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东西?” “你与我不同,我只有这一个身子。而你,有拾靥坊,有与上官帮派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伍谦平的信任,有殷妈妈的照顾,有一个超越这个时代的头脑。如果有人想从这些人组成的人际网里得到什么,你就是最好的媒介。”洪奕旁观者清,指出这一盘之中的核心。 上官帮派,有可能成为武林新势力的第二军团帮派。 伍谦平,背后是崔氏与他支持的三大帮派。 殷妈妈,背后是深受圣上信赖的韦澳。 明娘子去世的阿爷丰四海,曾与马元贽有所往来。 朝中各方势力,似乎只有令狐家未参与到长安的情报网和江湖势力的斗争之中。 明夷头一次发现,明娘子的身份是如此特殊,竟是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中,唯一的交点。她忍不住身上一颤,这个发现让她不得不面对洪奕的疑问,也不得不去想,时之初接触过去的明娘子究竟为了什么,如今与她相好,是不是一样怀着其他的目的。 心里沉得不行,仿佛自己唯一的信念与在这世界上生存的唯一一道光被扑灭了。 “洪奕,他以前接触丰明夷确实是有其他目的,怀疑丰四海的身份。”明夷声音有些发颤,“他过去是丰明夷的未婚夫君。他说对她并无爱慕之情。” “你是疯了么?”洪奕猛地站了起来,“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他既然利用过明娘子的感情,你怎知对你是真心?” 明夷没有气力,拉住洪奕的裙摆:“我信他。你也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洪奕恨她深陷,又不忍她如此,握住她的手,是冰冷的:“算了,如今你的感情也收不回来,我还能如何呢?只问你,如果他别有所图,你当如何?” “我不信他对我无情。即使别有所图,我也愿意帮他。以他的身手,所图谋已不是钱财势力,当是他的理想。”明夷咬着自己的嘴唇,“我会想法设法知道他的身份和立场,让他相信我是愿意以他的理想为理想。” “纵使他的理想注定一败涂地?”洪奕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是,我愿与他万劫不复。”明夷眼里掉下一颗泪来,滑落到腮旁,面色无光。2k阅读网 第二百三十八章 求亲 本还陷在无边晦暗情绪中的穿越二人组,三秒后变了画风。 明夷将眼泪擦在洪奕的裙摆上,惹得她一声怒吼:“作死啊!” 而后,二人哈哈哈仰天大笑。 “哭什么啊!还没到那一步呢。何况,失败了就把他俩敲晕,我们带着他俩归隐田园。咋样不是一辈子!”洪奕嫌弃抹着泪的明夷。 明夷嘿嘿一笑:“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这辈子,你也算当过了天下第一青楼的老板,享受了艳压群芳倾国倾城的地位,睡了长安第一伪娘。我呢,要当武林第一帮的帮主,迎娶天下第一高手!” “什么伪娘!”洪奕追打着她,两人又笑成一团。 “诶,今天夏幻枫要去陶三娘那儿为石若山说媒,我还挺好奇的。”明夷瘫倒在床上,突发奇想。 “我也好奇!我还没见过那位女帮主。”洪奕把她拉起来,“要不我们一起去凑热闹?” 明夷来了精神:“你去开口,某人估计不好意思回绝。” 夏幻枫见一早赶来的明夷与洪奕,一脸哭笑不得:“要去凑热闹?” “知洪奕者幻枫也。”明夷赶紧把洪奕拉到面前,“她硬要去,也怪我说漏了嘴。” 洪奕瞪了她一下,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扁着嘴说:“不行吗?” “行吧,有何不可?哈哈,长安最有名的四位娘子聚首了,算是一场省会。”夏幻枫穿的是一身红衣,格外明媚。 明夷笑道:“聚在一起,也是夏娘子最为美貌,没人抢得了你的风头。” 夏幻枫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苦着脸看洪奕:“你可别老看着我,我怕你看我这样子,心里不再欢喜。” 洪奕看四下无人,凑上去在他耳边说道:“你怎样,我都欢喜。这样,极美。” 说罢,在他耳畔啄了一口,逗得夏幻枫都面红起来,出外去打点马车去了。 明夷看洪奕那一脸春风,笑道:“你爱她男装模样我能理解,女装你都爱成这样,厉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洪奕不以为然。 明夷吐了吐舌头:“看来是我不够美,没让你出柜。我瞧你倒是男女皆可。” 洪奕笑容犹在,瞧着外头:“如果是他这么美貌的女子,我也愿意为他转弯。” 明夷不再与她多说,只叮嘱道:“师娘子与陶三娘应当有些交情,三娘以前毕竟常去行露院招呼客人,你一会儿小心别露出破绽。” 洪奕点头:“我少说话便是。” 三人出发,共坐一隅,由车夫驾车。先至东市,买了一批新到的绸缎,再购一对金镯,一双碧玉簪。只是说媒,便简单些。 桃七帮虽入长安已久,并未大张旗鼓大兴土木。只在自家客栈里包了一层楼,几个房间供陶家姐妹来长安时落脚,另有一个打通的厅堂空间,既用于待客,也用于各分堂来汇报事务。 夏幻枫前一天黄昏时,已派人送了拜帖来,得了陶三娘这儿的应允,才一早来访。 陶三娘在厅堂中坐定,等待夏幻枫前来,见来者还有两位相熟的娘子,眼中微微闪动,忙迎了出来。 明夷首先上前招呼:“你我真有缘分,刚在洛阳见过,没几日又再碰头。” 陶三娘知夏幻枫是上官帮派之人,闻得明夷提起她在洛阳申屠世家的事,脸上难免无光。既然夏幻枫邀明夷前来,关系定是不错,只怕是早已说出她被申屠世家婉言拒婚的事。 夏幻枫看她脸色有变,连忙解围:“原来陶三娘前一阵去了洛阳,幸好我的拜帖送得巧,否则还遇不上三娘呢。” 陶三娘脸色舒缓了些,看向洪奕,双手握住她的手:“之前我都在益州,好久未来长安。听说你前一阵患了什么离魂症,要不要我替你请神看看?” 洪奕满脸堆笑:“多谢三娘关心,我这是之前病倒留下的病根,并无大碍。只是不能久站,说多了话容易喘不过气来,还是体虚了。” 陶三娘将她搀扶到一边入座:“那妹妹就好好坐着,少说些话。劳你来看我,是我想得不周到。只是现下桃七帮在长安的事务太繁杂,实在难以抽身啊。” 夏幻枫与明夷也在一旁坐下,让车夫将礼物送上堂来。 “夏娘子来看我已是有心,怎还送这么些礼物来?”陶三娘看了眼,“我做蜀锦生意的,又何必让夏娘子破费送绸缎来。” “这湖州的丝绸轻薄艳丽,做归嫁礼服最为合适。”夏幻枫说道,“我们上官家擅长星卜,我观星象,今秋最宜江湖名宿婚娶,能利子嗣助武运。如今江湖,适婚名宿非陶三娘莫属了。” 陶三娘将手中茶杯咣一声砸到了桌上:“夏娘子此话从何说起!是嘲笑三娘韶华已过,无人问津吗?” 夏幻枫笑容可掬:“三娘息怒。我等都为女子,岂会有嘲讽之心?何况,三娘不仅秀美娟好,更是江湖中最有名望的女子,多少男儿心存仰慕,又自惭形秽。我此番来,正是为我帮主说亲,转达他的意愿,望有幸与三娘共携白首。” 陶三娘冷面不语。 明夷上前说道:“明夷与石帮主有兄妹之谊,愿以丰家祖先为誓,石帮主宅心仁厚,忠诚可靠,确是良配,还望三娘予以考虑。” 洪奕正喝着茶,听到明夷以丰家祖宗发誓,一口水差点喷在地上,忍住,咳嗽不停。 陶三娘沉吟片刻,说道:“闻听石帮主是上官家入赘的女婿,我虽已非青春年少,却未曾嫁人。嫁与鳏夫,未免让人笑话。” 夏幻枫回道:“石帮主痛失爱妻已经三年,为妻守节也是尽到了夫婿的本份。造化弄人,成为鳏寡都非本人之错,只能说是不幸。若以此为笑柄,只能说笑话之人见识浅薄,心肠恶毒。又何必在意如此小人的看法?” 陶三娘说不过,便换了说法:“我与石帮主素未谋面,岂可妄谈婚姻大事?若石帮主真有诚意,为何不亲自前来?” 明夷听此疑问,也觉棘手,看向夏幻枫,他却一副胸有成足模样。2k阅读网 第两百三十九章 联姻 夏幻枫面对三娘的质疑,气定神闲。 “石帮主不日就将到达长安,那时,自会亲自上门向陶帮主提亲。由我上门说媒,只为表达尊重之意。在石帮主家乡,必先由媒人上门说合,才是对此亲事看重。”夏幻枫不卑不亢,娓娓道来。 陶三娘所想却是自己前些日子主动登门试探申屠兄弟联姻意愿之事,目光落到明夷脸上。明夷佯装无事,坦坦荡荡望着她,目光恳切。陶三娘略放心了些,但总难免想起自己所为,未免太不矜持,且将帮派的脸面连同自己女子的自尊一概送到了别人脚下,对申屠兄弟的怨念更深。 陶三娘对夏幻枫笑了笑:“如此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们江湖儿女,不必拘泥小节。我们桃七帮的女子更是一贯为自己终身做主,与平常人家自是不同。” 夏幻枫轻移莲步,立到陶三娘面前,距离不过两尺之遥,目光灼灼:“正因为这是我们江湖中事,谈的不仅仅是儿女情长,才由我先行将此事谈定。 若成,便是我们两家帮派联姻大事,桃七帮雄踞益州,上官帮派扎根扬州,皆是大唐最为繁盛富饶的所在。多少帮派虎视眈眈,张牙舞爪等着鸠占鹊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一个帮派而言更是如此,所占地利不仅是极大资本,更是惹来嫉恨的祸根。 贵帮有仙姑加持,保得多年占尽民心。我帮一向与天一、申屠相安无事,得以偏安一地。但一时的安稳管不得一世,如今那两家开拓之心江湖皆知,两霸争雄,害的是我们这些居丰腴之地的帮派,哪一家不想吞了你我,得以称霸独大?” 陶三娘亦起身,在厅中背手踱了两步:“夏娘子的意思是你我两帮联合,使得天一帮与申屠世家无力吞并?” “正是。现在,我们两帮在扬州与益州的大本营都需要一定的人力、精力加以维护,但同时,都不能放弃长安腹地。若长安被那两帮独大,必获得朝堂势力全力支持,要想制约我们地方帮派的发展,那时,一纸公文,一位新官上任便能搅乱我们在本地的局面,使得我们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甚至调用兵力,使我们渐渐失去在地方的控制。因此,长安一地我们不可放弃,但以你我两帮目前的能力,根本无法独立成局面。”夏幻枫有理有据,直戳陶三娘心思。 陶三娘脚步有些凌乱,心头已有摇摆。自从桃七帮进军长安以来,由于任人不慎,一意贪功,搞得几个分堂被一些地痞主宰,钱收不上来,祸惹了不少。这些地盘她是完全吃不住的,只要天一帮或申屠兄弟一插手,立刻要她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长安失利,使得帮派之中怨声载道,几个姐妹间都有了罅隙。几次错误决策,让陶三娘自身的威信受到极大损耗,因此,她才抛却自尊,跑去洛阳,换了个灰头土脸的结果。这次失败,也让桃七帮士气再次受损,有些萎靡不振。 如果她面对现在的局面再不思变革,便如同案板上的鱼肉,只能等着两大帮来料理。 特别是桃七帮在崔氏眼中的价值,越来越低了。上一任联络使莫名失踪,她知道定与天一帮和申屠世家有关,她作为与其齐头并进的三大帮帮主之一,竟毫不知情。她怀疑那两大帮早有心将她这万年老三弃之不顾。 新的联络使上任,只来了封密函,说择日到访,再无音讯。大概也是要先安抚两大帮才轮得到她。 她必须增加自己的筹码,刻不容缓。但心中疑虑仍然很多。 她决定把最大的疑虑推给夏幻枫,让她来尝试说服自己。 “夏娘子所说确有道理,只是,我还有两点想不明白。” “三娘但说无妨。”夏幻枫嘴角微扬,陶三娘只要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他就有把握说服她。 “其一,江湖上帮派众多,我为何要与从无太多交集又并非出类拔萃的上官帮派合作?其二,纵使合作,为何一定要联姻?立下字据,成为兄弟之邦不是一样可以合作吗?”陶三娘一口气说了出来,只待夏幻枫的回答。 夏幻枫对此疑问早有准备,淡定一笑:“好,我便先回答,这第二个问题。联姻,自古便是两方势力最为稳固的合作方式。贵帮女子为尊,三娘未嫁,我帮是男帮主,石帮主无妻。这是绝佳的天赐良缘。 若只合作不联姻,某一日,三娘嫁作另一个帮派的帮主夫人,或石帮主娶了某一帮的千金,这种合作能比得上联姻的合作如此有力吗?恕我直言,两位帮主的婚姻大事早已不是男欢女爱儿女情长,而是帮派发展大计的一部分了,如要真心诚意的合作,必定需要联姻。 而后,第一个问题,既然要联姻,必定是要选对双方最有利的对象。如今江湖之中,除了三大帮,其他帮派都是各占一地,不敢妄动。桃七帮想要在长安发展的合作伙伴,唯有选择我们上官帮派。我作为上官帮派副帮主,居长安多年,容异坊名闻遐迩。明夷作为我帮新任堂主,不仅有拾靥坊的招牌,更有师娘子相助,师娘子将继任行露院的管事,行露院在长安的重要地位,三娘也十分清楚。 不仅如此,上官帮派与天一帮、申屠世家的关系你也有所耳闻。只有与上官帮派联姻,两大帮才不会对桃七帮下手,这一点,不用我多说了。” 陶三娘静静坐下,已无从反驳。如果她选择了其他帮派联姻,定会引起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戒备,觉得她包藏祸心。何况,除了上官帮派,还真没有三大帮之外的帮派在长安有立足之地。 况且,自己韶华已过,又被两大帮接连拒婚,虽只是暗中行事,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天一帮将她看作笑柄,申屠世家也多的是人知晓她亲自送上门,她的婚事已经是江湖上的笑柄,恐怕上官帮派已是她能攀上的,最好的一门亲了。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章 惧爱 夏幻枫看陶三娘眼中失焦,已无反驳追问之心,便知此事八成已成。 她笑盈盈放软了语气:“我们石帮主虽无叶执事那般的俊俏模样,好歹是一帮之主,并非仰人鼻息之人。样貌也不差,端整正气,比起申屠家两兄弟的体貌总要体面很多。我也是女子,将心比心,三娘配我们石帮主,定不会觉得委屈。他体贴厚道,实是良配。” 陶三娘听她提起这两人,心头那一点摆起架子的念头都没了。人家分明是晓得她多番碰壁之事,也是摆明了不介意了。她也该给个姿态。 陶三娘看着眼前这三名各有千秋的女子,虽也已不年轻,却保养得宜,眼有光华,面色红润,显然是不乏感情滋润。而自己一向起来忙于帮中事务,又要扮作仙姑,受信众顶礼膜拜,烟熏火燎,时常食素。因此面色无华,瘦骨嶙峋,毫无女子的媚色。 想着,心里头厌烦极了以婚姻为交易的事情,若自己对男方有所恋慕也好,比如那清高俊朗的叶,或对方实力远远超过自己,能仰视尊重也好,比如申屠一。 偏偏要嫁的是帮派实力不如自己又素未谋面的石若山,他还是个鳏夫,年纪比自己大了七八岁。怎么看,都不是良配。 更重要的是,她清楚自己并没有出色的样貌,也无女子的柔情,日后夫妻生活,对方对自己恐怕怎样都生不出爱意来,一辈子,都只是一个用得上的伙伴。 这种事情,她真的心里很不舒服。 夏幻枫并不知陶三娘内心里的几番波动,只是催促道:“三娘若无异议,我立即飞鸽传书,让石帮主上长安求亲。” 陶三娘推出一只手掌,将自己与这三人隔成两个空间:“夏娘子不用着急,兹事体大,容我再考虑下。” 夏幻枫与明夷对看一眼,明夷皱了皱眉,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度施压。夏幻枫沉默了一下,挤出笑容:“如此也好,婚姻大事,原本就该好好思量。只是形势不缓,大婚所需筹备的事宜也多,三娘决定了请随时差人到容异坊告知于我,我好立即着手准备。” 陶三娘走下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理应如此,无论我决意如何,都会及时告知夏娘子。三位此番来,我却无暇好好招待,甚为羞愧。” 夏幻枫与明夷、洪奕只得往门口去,言说告辞。 陶三娘又喊一声:“留步。” 夏幻枫诧异回头,陶三娘将她带来的礼物托在手中:“这些礼物我实在不好收,还请夏娘子收回。” 明夷说道:“若三娘下了决心,拒绝这门婚事,再差人送回不迟。我有预感,这桩天赐良缘定会顺顺利利。” 她一脸诚恳笑容,陶三娘倒也不好再扭捏:“也好,过几日再说吧。” 三人上了车,往容异坊去,洪奕问道:“你们觉得这件事能成么?” 夏幻枫微微皱眉:“我本以为她会以帮派利益为首位,没道理推辞这桩好事。没想到她最后变了心思,我倒是吃不准了。” 明夷神色轻松:“别多想了,该成的自然会成,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洪奕打了个哈欠:“希望如你所言了。” 夏幻枫并未轻松:“若她这两三日没有答复,或拒绝了,我就得另想办法了。” “有何办法?”明夷随口问道。 “那就得从石若山这儿下手,看能否说服他亲自去求亲。” 明夷不置可否:“如果陶三娘决意拒绝,恐怕石若山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家帮主又不是什么貌若潘安,能令人一见钟情的男子。” 夏幻枫哼了声:“你也莫小看他,若他没有几分哄骗女子的功夫,怎会让上官韵对他死心塌地,连巨雷霆都抛弃了。” 洪奕接口说:“是啊,绫罗不也千里迢迢寻他去了。或者他也能迷住那位陶三娘呢?” “若陶三娘心中没有良配,或有可能,但她似乎对叶还真是挺执着的。”明夷想起一路上听到天一帮的人所说,若陶三娘不是特别喜欢叶,以她的傲气,怎会主动到人人都知晓的地步。 夏幻枫想了想:“也是,叶那样的男子,妖媚。若是看上了这样的男子,恐怕什么样的男人都难以入她的眼了。” 洪奕兴致勃勃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叶长什么样?真那么好看吗?” 夏幻枫瞪她一眼,可一脸红妆,怎样都似撒娇,逗得洪奕直乐。 明夷笑道:“没你家冯桓冯公子好看,你就别惦记了。” 洪奕撅着嘴,直说不信。 陪洪奕回行露院,明夷本想看望下殷妈妈,她却不在院中,便只得作罢。 她只等着天色变暗,还有别的去处。 洪奕晚上还要帮着殷妈妈招呼客人,适应妈妈的工作,便先躺着养神。留明夷坐在妆台前,浮想联翩。 昨日人多热闹,又酒肉不断,没有太多时间胡思乱想。今日闲下来,对着铜鉴,痴痴望着自己明润润的眼睛,却在眼睛里望见了一个人。 原来她已不能适应没有时之初的陪伴。无论身边是忠心的连山,亲密无间的洪奕还是手段厉害运筹帷幄的夏幻枫,她都觉着自己失魂落魄,似乎不再完整一般。 她好想他。想他若有若无的笑容,想他坚韧充满男人味的脸庞,想他壮硕厚实让她痴迷的身体,想他万事都能解决不用她操心的安全感。想得挠心挠肺,想得恨不得仰天大喊,想得想落泪又觉得不吉利,想得分分秒秒都难熬。 她没试过这么想念一个人,无论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还是晚唐。 她此刻无比明白,哪怕此刻眼前飞来一架时间机器邀请她带着唐朝字画古玩回去,她也绝对一口拒绝,除非能带上时之初。 想到此,她又觉得烦躁无比,趴在妆台上咬着自己手臂。她喜欢这种爱恋一个人的感觉,喜欢这种活生生的心跳与悸动,烦恼与渴望。但现在这个程度,已经过了线,已经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受和思维,这让她深深恐惧,带来从未有过的不安。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一章 借力 已到黄昏,明夷坐不住,回去骑上她的无暇,干脆早些去她的目的地,伍少尹府。 听夏幻枫与陶三娘唇舌交锋之时,她已动了这个念头。如今能对陶三娘产生影响的,除了她自家姐妹,只有这个新任的联络使节了。 这件婚事,说到底,是桃七帮畏惧两大帮有灭她之意,而上官帮派需要傍上一家势力使得自己在江湖第二军团帮派中脱颖而出。当然,这是表面的。最重要的,是能借此机会让石若山拱手让出帮主之位,哪怕是暂时。如此,她和夏幻枫的大计才有实现的可能。 这桩事,在崔氏势力看来,并非大事,不会动摇三大帮的实力,反而有利于三大帮派的均衡持续存在。因此,伍谦平插手此事,不会引起崔氏的猜忌。 而她打算将这个饼画更大些,展露在伍谦平面前,让他无论如何要促成此事。 这事,她连夏幻枫都瞒着。潜意识中,还是有些防备之心,如今她与夏幻枫确实同坐一条船,但若有一日,她二人真掌控了天下最强的帮派,再有什么罅隙,自己的根基不如夏幻枫,恐怕只有被驱逐出帮的结果。她要将伍谦平当作自己的一件秘密武器,而不是上官帮派的。 到了少尹府,开门的不是老管家,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厮,一脸戒备,说伍少尹尚未回府,请客人在外等候。 她将快闭上的门用力推开:“老管家怎么不在?” 小厮眼滴溜溜转,觉出她不是生人,回道:“老管家身体不适,再休息。我不敢让娘子随意入府,还是别难为小人了。” 说着,门又闭上了。 明夷想起那位老管家总是很戒备她,怨怼她拿走灯笼的种种往事,觉得老人家也挺可爱的,希望别是得了什么大病。 没办法,只得在门外等着,幸好门口来往的人也少,不至于有许多怪异眼神。 未等太久,伍谦平下马见她,一脸惊奇:“明夷今日怎有空闲到我处?听市丞说你去了扬州,好些日未曾在店铺出现了。” 明夷笑道:“我也是刚回来,想到大半月未曾见到谦平兄,特来问候一声。” 伍谦平眼神落在无暇身上,啧啧起来:“看来明夷这趟扬州没白去,仅这匹宝马,我三年的粮饷都买不来。是上官帮派送的吗?” 明夷实在舍不得无暇,生怕他开口要,搂着马脖子一脸宠溺:“上官帮派哪有如此豪气,这是途径洛阳,申屠兄弟借我代步的。” “哈哈,申屠兄弟给出的东西,哪有要回的道理。明夷莫怕,我不是夺人所好之人。”伍谦平嘲笑着她,让小厮开门,替两人牵马,带着明夷往里进去。 只余二人,伍谦平又说了句:“看来申屠兄弟真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前几日也去了趟洛阳,带崔大人手信去联络一下。” “看来我们是前后脚错过了。申屠世家的气象,恐怕宰相府都比不上吧。”明夷看不清他表情,想来他是没受到太大的厚待。 “那是当然,整个洛阳城,乃至河南道,恐怕只知申屠世家,不知圣上了。”伍谦平言语中很是不满,“申屠一避而不见,申屠又草草见了我一面,而后给了些土产当打发乞丐般把我打发走了。” “天一帮你去过没?”明夷转而问道。 “去了他们在长安郊外的分坛。龚君昊还算守礼。”伍谦平语气平静了些。 明夷心想,大概龚君昊是给了他不少好处,毕竟是四平八稳的武林魁首,与申屠家路子不同。 “老管家身上有恙?要不要紧?”明夷想起这事,还是忍不住问了。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年岁大了,难免的。恐怕之后大多时间需要卧床。” “代我问老人家好。”明夷也有些低落起来,听语气像是难以康复了。 伍谦平打开书房门,点上灯:“他若知道明夷你如此关心他,怕是要老泪纵横,后悔当初对你有成见。” 明夷笑了起来:“那也是我调皮,知道他在意,还故意带走府上的灯笼,惹得他不高兴。” “他从小看着我长大,那时候我爷娘去了,家中没了进项,只有他带着我始终不弃。从那时起,每一块饼他都让我吃得干干净净,家里任何物件不到完全不能用都不会换。”伍谦平看着灯芯,眼睛一直不眨。 明夷虽无切身体会,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看来他对你来说如同至亲,我也算明白为何你……” “为何我过于悭吝是吧?”伍谦平转过头,眼里微红,依然带笑,“可能是有他的影响。总之我会赡养他终老,这些便不提了。明夷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还是直说吧。” “桃七帮那儿,你还没去过?”明夷说回正题。 “没有。上面对桃七帮近来的作为也有些恼火,连龚君昊都跟我说了,她在长安西市那边胡作妄为,惹得怨声载道。东西两市是长安的脸面,向来江湖势力不会涉足。她未免太不明事理,我也想冷她一段日子。”伍谦平坐到书桌边,也请明夷坐下。 “恐怕你得跑一趟了。她这样继续下去,天一帮和申屠世家只以为是你默许的,更不服气,怕是要惹出事来。到时候三大帮只剩两大帮,也不会是崔氏想要看到的。”明夷劝道。 “三大帮,两大帮,又有何区别。”伍谦平不以为然,他向来对江湖帮派有些不屑之意,若不是崔氏所托,根本不情愿淌这浑水。 明夷随手在纸上画上三个点:“你知大鼎为何有三足?三足鼎立是最稳妥的形状,若只有两足,必不能安稳。一旦哪一家对桃七帮下手,吞并了她在长安的势力,必定独大,另一家不服,势必有争端。冲突起来,江湖大乱,崔氏多年培养三大帮的努力,付诸东流。你这个联络使,脱不了干系。” 伍谦平皱紧了眉:“你的意思是让我劝桃七帮收手?” “你劝,她未必就听。你也知道现在这些帮派对朝廷的势力是越来越不看在眼里。”明夷随口也要挑点事儿。 “那你为何让我去桃七帮一趟?”伍谦平不解,“明夷定是有安定目前局势的办法,就不必转弯抹角了,你我之间只管直说。” 明夷眼中发光,正是表现之时。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二章 谋成 明夷深吸了口气,开始她的大秀。 “劝陶三娘好自为之,整肃桃七帮中地痞流氓的行为,这事儿得由她帮派内部去做。我们若有内部之人,一切都轻而易举。如果还能适当提升桃七帮的实力,让天一帮与申屠世家有所顾忌,不对其下手,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的意思是要找人进入桃七帮内部?她们原本就是姐妹关系,旁人极难进入桃七帮的核心,即使能,也不是一朝半日的功夫。”伍谦平依然眉头紧锁。 “你去洛阳,不仅错过了我,也错过了陶三娘。我倒是与她有缘,恰巧碰上了。”明夷胸有成足,控制着交谈节奏。 “哦?桃七帮不是与两大帮关系紧张吗?难道是要去联合申屠兄弟对抗天一帮?”伍谦平看来对江湖传闻还是接收不够。 明夷便从路遇天一帮帮众开始说起。 陶三娘心仪叶并被拒绝,成为江湖笑柄。亲自赴洛阳想与申屠兄弟联姻,又被拒绝。 伍谦平的关注点也很谜:“叶我见过,确实有一幅好皮相,是江湖上难得的美男子,又是龚君昊的臂膀,难怪陶三娘倾情于他。” “陶三娘岁数也不小了,婚事早该落实,为叶也算是消磨了些日子。如今看透了,转而向申屠兄弟求联姻,本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又被申屠拒绝,就更是面目无光。如今她可匹配的男子,在江湖上已然不多。” “明夷的意思是想为陶三娘物色一个郎君?”伍谦平面色发黑,“不是要我牺牲色相吧?这可恕难从命。” “哈哈哈哈。”明夷没想到伍谦平能想到自己去,大笑起来,“谦平兄的相貌身份自然是比叶更佳,若你能看上陶三娘,我倒也乐见其成。但我想以你的眼光,恐怕她是入不得你的眼,我怎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何况,我也不忍委屈谦平兄啊!” 伍谦平的脸色这才好些:“看来是我多虑了。那是另有人选?” 明夷点了点头:“上官帮派的帮助石若山丧妻已满三年,年岁相当,且上官帮派虽在江湖中不如三大帮,却也比其他小帮派强,占据了天下财富聚集的扬州,与陶三娘堪堪匹配。” 伍谦平想了会儿:“如果上官与桃七帮联姻,确实能增强桃七帮的实力。若那位石帮主能帮助陶三娘整肃帮务,确也可能改变桃七帮目前的乱象。只是,这会不会引起天一帮与申屠世家的不满?如果两大帮齐力,再多两个上官帮派来也不是对手。” 明夷摇头道:“你忽略了我们上官还有一个最大的武器,就是夏幻枫。夏幻枫与龚君昊兄妹相称,而申屠兄弟都对她情有独钟,因此,上官帮派这两年才能肆意在扬州做大。” “即便如此,他们也总有自己的界限吧。如果上官帮派与桃七帮联姻后,威胁到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地位,他们可以不动夏幻枫,却未必会放过上官。”伍谦平认定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们女子才会将感情放在首位,既然能叱咤江湖那么久,那几位帮主绝不会心慈手软之人。” 明夷笑道:“自然不是指望他们放过,而是我和夏幻枫另有计划。如果石若山与陶三娘大婚后,上官帮派的实权落到夏幻枫手里,那两家是喜是忧?” 伍谦平茅塞顿开:“如果桃七帮得到的只是名义上的帮主,并不会实际增加实力。而实权落到自己心仪的女子手里,那两家定是非常赞成的。” “所以,我们一定要促成陶三娘和石若山的婚事。只有如此,上官帮派才会落到我和夏幻枫的手里,我们与你一同扶持上官帮派,对每个人都有利。” 伍谦平坐不住了,起身走了几步:“听你意思,现在这两人的婚事还难以成事?” “石若山那边,夏幻枫会搞定。陶三娘那儿,我们已经去说过,她仍在犹豫。如果你肯推这一把,事情就好办了。”明夷看着他,知道事情可成。 “我要如何说?” “你尽快去见陶三娘,以联络使的身份。透露一些信息,第一是崔氏对桃七帮现在的状况很不满意,如果继续式微,极可能考虑在益州一带扶持新的帮派。第二是表达你已经去过天一帮和申屠帮派,两边都十分让你满意,预备在长安大展拳脚。上面希望她尽快调整在长安的策略,并站稳脚跟。”明夷一词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伍谦平转头看着她,有欣喜之色:“如此,就会使得陶三娘无路可走,必须要借助外界的力量,尽快增强自己的实力。” “对,目前最快的方式就是和上官帮派联姻。” 伍谦平点点头道:“如果她提起上官帮派向她提亲一事,问及我对此事的意见,我当如何?” 明夷倒是没想过这点,经伍谦平提醒,觉得也有可能:“三大帮之中,最在意崔氏扶助的就是桃七帮。她们一贯用仙姑之说蛊惑人心,但在长安很难见效。稍不留意,就会被后面的帮派赶超。所以你提出那些,她极可能乱了方寸,联姻大事已经无关感情而是帮派走向,确有可能会征求你的意见,怕又惹崔氏不满。” “我是应当极力赞成?” “也不用。你只需旁敲侧击,分析形势,并以她的立场提出建议,让她要求石若山入赘桃七帮。”明夷终于将所有诉求提了出来。 “如果是入赘,对她桃七帮当然有利。”伍谦平越来越有信心的样子。 “而且只有石若山入赘了,我们才有机会暂代他帮主之职。”这才是明夷最在意的,如果二人成婚后,石若山仍留在上官帮派主持事务,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伍谦平一拍桌子:“好,我会格外强调这点,相信她也是如此希望,应该听得进去。下面,你们能不能将暂代的帮主之职物尽其用,真正控制上官帮派,就看你二人的了。” 明夷露齿而笑:“谦平兄放心,我们定不负所望。”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备战 伍谦平深呼口气:“此事如此定了,我明日便去找陶三娘。只还有一点,长安城中多有传闻你与我关系紧密。若陶三娘怀疑我是被你影响,恐怕会对我的话存疑。” 明夷目光与他相触,倒有了三分羞涩:“现在事出突然,比较紧迫,她并没有别的选择。如果还有存疑,我预备石若山去提亲之时,我也带我未来夫君一同去,这样她就不会怀疑你我仍有暧昧了。” “未来夫君?”伍谦平愣了下,沉默会儿,勉强挤出点笑意,“明夷何时有了良配。我见过吗?应当是相貌非常出色。” 明夷回想了下,伍谦平似乎见过成言和辛五郎,还都是年轻俊秀之极的人,大概以为是他二人之一,才有此说:“你未曾见过,总有一日会见。相貌平平,不如谦平兄。” “明夷定是过谦了。你身边都是相貌极其出色的男子,我见过的两个还有连山,哪个都能让长安的女子趋之若鹜,岂会为相貌平凡的男子动心。”伍谦平苦笑着,虽然彼此没什么爱意涌动,多少也有些挫败感。 明夷正色道:“他真不是相貌出色,但确实让我有极为安心的感觉。身手不错,为人沉稳,虽无财无势,奈何有缘。他与我相识多年,我本以为他已不在人间,如今重聚,更当珍惜。” 伍谦平愕然道:“就是你那位故世的未来夫君?原来是他,难怪我比不上了,明夷你这么多年怕是从未放下。” 既然他给自己找了个克服挫败的理由,明夷当然乐意配合:“这恐怕是我还未还完的情债,躲不过。” 离开少尹府时,明夷谢绝了伍谦平的陪伴,从书房到门口的夜路,已经走了太多次。她将灯笼还给门口牵来马的小厮,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真希望还能和老管家斗智斗勇一番。 独自回新昌坊,路有些远。有无暇的陪伴,显得不那么孤独。 夜色如水,其实并没有那么晚,若在自己出生的那个年代,正是吃完外卖开始继续加班的时候,陪着自己的是一杯咖啡和一台电脑。而其他的人,大概吃完午饭在奔向第二场酒局的路上。 而此刻,万籁俱寂,门窗紧闭。难得有晚归的人,都是行色匆匆,顾不上多看路人一眼。若看了,她会更心慌。时不时回头看看,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人跟着一样。 在伍谦平那儿,动足了脑,如今也是卸了劲。开始无法克制得想起那个现在不知在何处的人,哦,应当在奔往泗州的路上,快要到达了吧,没有她拖后腿,他的汗血马会日夜不停狂奔。 难免想起同样只有月色相陪走着夜路那天,他在她最恐惧时出现,击退了攻击她的醉汉。遮住她的眼睛,将她抱起,送到医馆。今日,若再遇到什么恶人,她该怎么办? 想着,毛骨悚然,加快了速度,任无暇带着她狂奔在无人的街。 到了新昌坊,心放心了一大半。看到自己家门口提着灯笼守候的连山,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娘子这么晚不要单独出去,至少也知会声,让成言去接你也好。”连山一脸担忧,倒让她有些愧疚。 “没事,我以后让之初教我些防身功夫。何况,也是难得才这么晚。”她下了马,硬是给自己找借口。 连山叹道:“希望他早日回来,陪在你身旁。” 明夷恍惚了会儿,她何尝不想呢,偷偷看一眼连山,他面露落寞,心上不忍:“你快去休息吧,每天有这么多事要干。” 连山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好,娘子也早些休息。” 明夷觉得这沉默有些尴尬,问道:“近来胤娘进步很快,我瞧她对你似乎有些好感,你觉得她如何?” 连山沉下脸,难得有了些脾气:“娘子休要再为连山私事担忧,若嫌连山碍眼,我便守在继业楼不来打扰你们。” 明夷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一振,倒不知该说什么。大概时之初突然回来,他觉得自己更加被冷落,心里不舒服也是自然。 想不了这许多,算着日子,马成凌和晚晴他们也快到了,或许石若山也会一起来,局面会更加紧张,每一天都非常重要。 如今,需好好修养精神。下面的仗,更难打。 接下来两天,她守在新昌坊,与洪奕一道,将承未阁的装饰完善起来。一边等着镖队到来,一边苦思冥想怎样让殷妈妈肯让出四君子。 辛五郎与贾七郎对拾靥坊的业务完全熟悉了,近一个月时间,也将登记在册的会员走访了个遍,列出对拾靥坊新推服务最有兴趣的那些会员名单,大约有三四十名。这已经让明夷十分满意。 这三四十名会员,非富即贵。直接表达兴趣,代表着是能邀请来承未阁的。其他人大多还在观望,长安城的贵妇圈子不大,关系错综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往来的小圈子。只要这些人被服务好,自然会带来自己的闺中密友,生意会越做越大。 明夷计算了一下,过几日,便要陪石若山去求亲,双方都比较着急,成亲的事迫在眉睫。筹备期间,自己当能挤出时间办承未阁的开业盛典。 如今要做的,是赶制第一批护肤产品,培训几名美颜博士出来。为承未阁定制美容榻,并让厨房能制作出相配套的美容羹和甜品,供会员食用。 这些事,洪奕也很有心得,两人一同设计试制,忙得不亦乐乎。 第一批美颜博士定了连山、辛五郎、贾七郎与成言,后期还要将四君子培养出来。现在人手紧张,服务便定每旬一次,拾靥坊的门店当日可以休息。而胤娘与葵娘负责服务,打下手和提供餐食。接下来四位清倌会替代她们的工作。使得二人能回到门店工作。 忙了三天,夏幻枫派人来通知,马成凌飞鸽传书来,还有两日镖队就到长安,人太多,速度难免慢了些。而石若山将会提前到达,算了时间,正是今日。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四章 真颜 收到夏幻枫的通知,明夷知道事情紧急,立刻赶往容异坊。 夏幻枫已严阵以待,等候明夷的到来:“算了下脚程,石若山应当是今日下午或晚上到达,我这儿有地方落脚,应当是在此休息。” 明夷问道:“那今晚就必须和他摊牌了?” “是,刻不容缓。今晚谈好,明日我们便去提亲。”夏幻枫斩钉截铁。 明夷有些迟疑,她指望着时之初回来能一同去提亲,好打消陶三娘的顾虑,如今只好重做打算。 “你想好怎么说服他了?” 夏幻枫点头:“你到时在旁听着,适当时候搭下话就好,我还是有把握的。” 明夷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做事我一向放心。只是陶三娘会答应吗?” 夏幻枫笑道:“她昨日派人来说自己进来都会留在长安,且并没有退回我送去的礼物,这就代表着没问题了。” 明夷知道是伍谦平起了作用,放下了心头大石。 两人坐定无语,那些事已经谈过多遍,再说也没有什么新变化。容异坊午时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夏幻枫也无心去招呼,各自忐忑,各自出神,等着石若山的到来。 二人在二楼面街的雅间,坐在窗边座位,每每马蹄声响起,都探头去看。不知是期待还是紧张,明夷觉着,反正要来,不如早些吧,了却一桩大事。 毕竟目前,说服石若山成为未来计划做关键的一环。 盼望有了结果,一匹健壮的黑马出现在视线中,马上男子也是一身黑衣,赶路最为方便的装束。身形已看出,正是石若山。 明夷与夏幻枫双双望着楼下,眼见那黑马驻足,黑衣人仰头往上一瞧,正对上两人的目光。一瞬僵持,微微尴尬,夏幻枫招了招手,露出甜美的笑容,示意他等着。而后带着明夷奔下楼,迎接来客。 明夷脑中还留着着黑衣的石若山抬头相望的神色。以往的那位石大哥,总是笑脸迎人,亲善里还带几分拘谨,有几分像乡下难得上城的朴实大哥,唯恐得罪了人露了怯。即使知道他有谋杀的嫌疑,还巧言令色欺骗了晚晴多年,脑中的印象未变,仍无凶狠情状。 而方才这张脸,似是脱去面具还未来得及戴上,在无意之间透露出的他的本来面目。冷峻的,漠视的,带三分阴鸷和两分戾气,嘴角下垂,目光锐利。如果这张脸的主人突然出手杀人,明夷一定不会觉得奇怪。 更令她不舒服的是,这张脸迅速换上了柔和亲善的笑容,连眼里的锐利也换成了迷蒙真挚的神情,似乎那一瞬的暴戾只是一种幻象。偏偏明夷将那一瞬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深深印刻在心里。 明夷觉得,夏幻枫也见到了,不过他比她更了解石若山是怎样的人,因此迅速反应过来,没有太过惊讶。 容异坊门口,夏幻枫亲亲热热接过石若山手中的缰绳,交给小厮。 “石大哥你终于来了,我这新店你还是头一次来,今日一定要陪明夷多饮几杯。”夏幻枫仍是女声,清脆娇嗲。 石若山也相当配合:“那是一定的。明夷妹子怎么也在,是有预感能遇上我么?” 他言语里有几分试探。 夏幻枫很是镇定,如实回答:“小马飞鸽传书来,说你差不多今日到达,我连忙叫上明夷一同给你洗尘。” 明夷先有些诧异,后来也明白了,小马传书恐怕石若山知情,甚至是他授意。如果夏幻枫隐瞒收到书信,倒表示他心中有鬼,或与小马有私下的交情。 石若山转向明夷:“我未来妹夫怎么不在?我还想和他不醉不归呢,他酒量可是深不可测。” 明夷早想好了托辞:“他自小学了些医术,对各种珍奇药草最感兴趣。入冬前多在山里寻他的草药,若下了雪就难寻了。过两天应当会回来。” “妹夫还是有才之人啊,明夷你好眼光。”石若山敷衍两句,随着夏幻枫往楼上走。 夏幻枫先将他带到三楼客房:“这间房是为大哥准备的,平日无人居住,简陋了些,您要多担待。” 石若山看了一圈:“幻枫过谦了,你这儿气象繁华,纵使寻常的客房也不比我上官府的卧房差,毕竟是长安啊,处处都大气。” “大哥你先休息更衣,我让胡姬给准备了热水,洗把脸舒服些,我去给你张罗酒席。”夏幻枫礼数周到。 石若山笑道:“简单些,自己人无需客套。” 夏幻枫边往外退,边说:“只有我们三人,就随意吃喝一些。石大哥准备妥了,门口的胡姬会带您到雅间。” 石若山瞅了眼端着脸盆来的俏丽胡姬,皱眉摇头,笑容尴尬:“幻枫这儿花样真多。” 明夷随夏幻枫下楼,回头看了眼守在石若山门口衣着性感的胡姬:“这是你给他准备的?” 夏幻枫苦笑一下:“他若是会动手倒好了。轻浮好色的人多容易对付,可惜他不是。” 明夷点头不语。 石若山到雅间时,已换了身浅灰色的长袍,人显得更加柔和。 夏幻枫斟上酒:“幻枫先敬一杯为石大哥洗尘。” 三人共饮。石若山先打开话题:“近日长安形势如何?我一路而来,听说天一帮虽建了分坛,却并未有什么动作。桃七帮倒是依然跋扈。” 夏幻枫乐得继续:“天一帮虽然财雄势大,毕竟对长安不熟悉,初来乍到。桃七帮在长安已经经营多年,旅舍开了一家又一家,消息收得快,还能贴补长安本地的开支,原本是应当大有优势的。” “原本?怎么现在出了问题吗?”石若山颇有兴趣。 夏幻枫叹了声:“陶三娘毕竟是女儿家,又一向在益州呼风唤雨惯了,那懂得长安这些破皮无赖的套路。一些本地混不上吃穿徒有一身筋骨的无赖送上门去,说是可以帮桃七帮收平安钱,自愿拜在门下,只求帮派庇护。她也不思量,就收下了。” 石若山皱眉道:“那些无赖岂会做亏本买卖,不过是仗着桃七帮的声名胡作非为,混吃混喝,中饱私囊。闯了祸都算在帮派头上。”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五章 劝亲 明夷静静等着看夏幻枫的表演。 他不急不躁,显出为人忧心的模样:“是啊,在长安有了根基,又有益州如此繁盛的底子。桃七帮可以说是面对大利的棋局,手中又不缺棋子,只可惜少一个能纵观大局,捭阖千里的好棋手。眼看着在长安失控,又在益州乱了阵脚,太过可惜。” 石若山也跟着叹了口气,却不知他所指何事:“此当为我们扩展帮派的前车之鉴,不可让局面超出自己控制能力。” 夏幻枫手执酒杯,双目有神:“桃七帮现在的局面,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明夷适时配合,作不解状:“怎么说?要拿下桃七帮在长安的地盘吗?不大可行,天一帮与申屠兄弟皆虎视眈眈。” 夏幻枫笑道:“如果强取,必定会受到桃七帮的全力反击,更主要会有两大帮的干涉,我们极可能连自家后院都保不住了。但若智取,我们可不费一兵一卒,与桃七帮共享她们在长安攻下的地盘。” “如何做?幻枫你直说便是。”石若山兴趣大增。 “如今桃七帮姐妹几个忙于解决长安和益州两边的麻烦,焦头烂额。原本只要将长安几个到处闯祸的堂主及其下属驱逐出去便可解决问题。但陶三娘根本舍不得。如果驱逐他们,在长安扎下的根基就前功尽弃。尤其是在西市及周边,桃七帮得了很多好处,哪舍得放弃这块肥肉。若不驱逐,那些地痞流氓们不会跟她讲规矩,实际上,他们根本不会真心服从一个女子。”夏幻枫侃侃而谈。 石若山边听边点头,但依然不知何意:“听上去想要保持地盘和解除麻烦这两件事根本无解啊。” “解法有,但只在我们手里。”夏幻枫扬起嘴角,“因为我们才是系铃之人。” 这下,不仅石若山,连明夷都茫然起来。 夏幻枫细细解释:“其实从他们到长安开始想染指西市,我就开始安排目前这个局面。西市与东市不同,人流复杂,背景不一,多亏巨雷霆在此经营多年,广结善缘,实际上容异坊成了西市的核心,任何纠纷和矛盾,都由坊主主持公道。从我拿下徐氏丝绸坊,将容异坊搬迁到西市最中心后,坊间更传闻我手眼通天,背景强大。商户逐渐开始自愿向容异坊上缴一些银钱,用于摆平大小官吏,因此西市才成为最自由的市场。尤其是地下交易的商人,若想开业,每月都要向容异坊交平安钱,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但只有每家掌柜知道。” 明夷听到巨雷霆三个字,特意看了眼石若山,见他目光一滞,迅速回复平静。 石若山应道:“原来如此,这些事连我都不太清楚。无论对雷霆还是幻枫你,我都绝对信任,你们也确实不负所望。” 夏幻枫没理会这茬,继续说道:“桃七帮的下属开始染指西市,我就收到了各家掌柜的消息。当时我知他们再这么胡闹下去,定会惹上祸端,这些下三滥的讹诈做法也定非陶三娘授意。时常日久,陶三娘为代表的帮派上层会与新入帮的成员发生难解的矛盾,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于是我停止收受商户的平安钱,让他们不要与桃七帮的人硬来,闹就给。” 石若山赞道:“明夷果然深谋远虑。” “一个月前我收买了一个桃七帮新上位的副堂主做我的探子,让他替我打听消息,并让他煽动帮众升级对商户的讹诈和骚扰。桃七帮的声名一下子急转直下,商户的抵抗也升级,发生了不少拳脚摩擦,再这样下去,官府也不得不插手了。而桃七帮这么闹,两大帮怕她彻底收服西市,也不会袖手旁观。”夏幻枫说道。 明夷想起洪奕被绑架之事,原来夏幻枫收买那个胡庶竟是有如此深远的打算,这人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石若山问道:“那现在这个局面会如何收场呢?天一帮或申屠世家会对桃七帮下手吗?” 夏幻枫摇头:“明夷前一阵才去过申屠世家,回来也与我说了。那兄弟二人这两年的发展太快,我听他们的排场和势力之大,已经与天一帮不相上下了。这两个帮派目前势均力敌,谁也不敢分心去对待桃七帮,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吞并桃七帮,如此,陶三娘才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石若山深以为然:“那我们能做什么?以上官帮派的实力,哪怕现在桃七帮元气大损,我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啊。” 夏幻枫缓缓说道:“我的探子说,前几日陶三娘又去了城外天一帮的分坛,与龚君昊面谈。” “她是要与天一帮合作?”石若山问道。 “桃七帮刚开始不安定,她便去过天一帮,探子说她回来后大发雷霆,心情极其恶劣。”夏幻枫看了明夷一眼。 明夷故作惊讶状:“啊,那是不是我出发去扬州之前的事?我刚出发,便在路上听说叶拒绝了陶三娘的示好。” “她钟情叶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叶一向是敬谢不敏。这次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从龚君昊下手,势必要逼着叶娶她。”夏幻枫喝了口酒,缓一缓,“我为此事也特意去见了龚君昊,他对联姻的事极为赞成,愿意全力促成。只是目前叶还没有松口。” 明夷恍然大悟状:“我曾在申屠世家遇到陶三娘,我就怀疑她是要打申屠一的主意。但申屠兄弟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看来也是由于不肯接受被叶拒绝过的女子。” 石若山也喝了口酒:“既然龚君昊有心促成,恐怕这婚事是迟早的事。如此,天一帮是如虎添翼啊。” 夏幻枫笑道:“未必,事情还有变数。我有把握让这场联姻泡汤,让上官帮派成为这桩事件里最大的赢家。只是,要委屈石帮主了。” 石若山面色一变:“你的意思是,让上官帮派和桃七帮联姻?” “是,石帮主与陶三娘联姻。”夏幻枫斩钉截铁道。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六章 代位 夏幻枫联姻一语既出,雅间内瞬时鸦雀无声。 明夷替两人又斟上酒,假作兴奋:“幻枫你有如此本事?陶三娘能看上我们上官帮派吗?她的目标可是天一帮和申屠世家。” 石若山也表示不信:“与我们联姻,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也不能让她强大到可以对抗两大帮。” 夏幻枫举杯谢过明夷,侃侃道来。 陶三娘比谁希望联姻,因为可以壮大自己的势力,与强者联姻可保证自己的安全。 陶三娘比谁都害怕联姻,她不可能不知两大帮的野心,自己与他们联姻,如与虎谋皮,一不小心,这桃七帮就成了两大帮的其中一个分坛而已。两大帮虎视眈眈,虽顾忌对方,不可能武力夺取桃七帮,但若以联姻名义渐渐蚕食,谁也没有话说。 因此,她有自己的坚持。与她成婚的男子,必须入赘桃七帮,成为桃七帮的人。对方需与她一同生活在桃七帮,而非她嫁过去。 如此,她才能始终紧握桃七帮的帮主权利。 “申屠一怎么可能入赘过去。他的性格绝不会肯当人上门姑爷。”明夷一时嘴快,直接说道。突然想起石若山原本就是上官家的上门姑爷,恐怕触及他自尊。 石若山面色如常:“确实如此,而且申屠一和申屠又如同一人,绝不会分隔两地。他二人在申屠世家身体力行,帮派也一日都离不开这两人。” “原本,叶入赘过去是相当理想的。一来他不是帮主,无碍天一帮的颜面,二来他是天一帮二号人物,他若入赘,变成了桃七帮的护身符,无人敢再兴风作浪。目前唯一的阻碍就是他自己不愿意。”夏幻枫说道,“所以如果不考虑两大帮派,上官是最好的选择。” 石若山眉头紧皱:“如果只是联姻,只要陶三娘同意,而事情对上官帮派有好处,我娶她就娶吧,牺牲一下没什么问题。但若是要入赘过去,未必太过分。” “如果不是上官帮派与陶三娘联姻,而是天一帮,龚君昊就会迅速完全控制长安的局面,我们想在长安发展,想让帮派进一步壮大就是痴人说梦。除了天一帮,想和陶三娘联姻的帮派数不胜数,谁娶了陶三娘,谁就立刻坐定了天下第四帮派的位子,而且还有极好的机会在长安继续上升。所以,如果我们拿不下这场联姻,就只能乖乖回扬州守着了,到时候,守也未必守得住。”夏幻枫突然语气严肃,语速加快。 在夏幻枫的轰击下,石若山懵了会儿:“纵使我肯入赘,哪见过帮主入赘其他帮派的,岂不是连带着上官帮派赔了进去。” “这就是我有把握说服陶三娘的原因。由于上官的根基尚浅,她根本无需担心上官反过来吞并了她。且能利用起我的容异坊,明夷那儿的拾靥坊和行露院,相当于在长安有了最强的信息机构。这点,不比两大帮给她的助力小。”夏幻枫说道,“当然,我们肯定不能将上官帮派赔进去,所以,石大哥你必须指定一位暂代帮主,保证你不在帮派的时候一切如常。” 石若山千般万般不愿意:“这就更难了,四大长老加上你,互相之间的纠葛你也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服众。我虽无能,好歹是名正言顺上官的女婿。怕是这个暂代帮主一旦上位,会引起帮内大乱。” 明夷自然明白石若山最怕的是,自己被踢出局。 “是,所以这个暂代帮主必须满足很苛刻的要求,第一,与你有比较亲密的关系,让这个认命有据可依;第二,不能是帮派内的副帮主和四大长老;第三,必须能得到副帮主和四大长老的认可,至少没有激烈的反对;第四,此人只是暂代,没有鹊巢鸠占的可能,副帮和长老们虽认可,但不可能让他真代替你的位置;第五,此人愿意听命于你,实际上你依旧管理帮派,只是由此人传达。”夏幻枫数着手指,娓娓道来。 石若山听着这五个条件,倒是对自己没有威胁:“但这样的条件怎么可能有人可以做到!” “有,就在你面前。”夏幻枫浅浅一笑,指了指明夷。 明夷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我?莫开玩笑了,我一没江湖经验,二没武功,哪有可能做什么帮主,岂不是贻笑大方。” 夏幻枫没理会她,只看着石若山:“若明夷任这个帮主,你可放心?” 石若山也是说了真话:“我放心她定不会背信弃义霸占帮派,但不放心她能顺利即位。” 夏幻枫哈哈笑道:“明夷可真是唯一可以满足这五个条件的人。其一,她可是你认的妹妹,你若是要将她认作亲妹,那这认命就有了依据;其二,她只是新上任徒有其名的小小堂主,在帮派内没有根基;其三,她上位,我不会反对,小马不会反对,其他人,明夷你觉得谁会反对?毕竟这回你都见过了。” “花子贤应当不会反对,他对之初很是敬仰。储娘子与我也相谈甚欢,如果帮主认命,她当不会拒绝。只有肖氏夫妇,我没什么来往。”明夷据实回答。 夏幻枫看了看石若山:“肖氏夫妇一向唯帮主之命是从,主要是帮主决定的,不会说一个不字。好,我们继续。其四,明夷有自己的生意,对江湖没什么兴趣也没有什么势力,长老们对她友好而已,并不会有忠诚,不肯能鸠占鹊巢;其五,婚后石大哥与明夷同在长安,且有兄妹之名,明夷作为女子进出桃七帮也十分方便,没有人比明夷更适合与石大哥保持联系。” 石若山定定想了很久,又看一眼明夷,盘算了一番。怎样想,明夷确实都没有能力把他挤走。他忌惮的是夏幻枫和储娘子。他跟小马打听过,明夷与夏幻枫认识并不久,应当只是生意上有所往来。 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问了句:“如果我想回来,是不是随时可以回复帮主之职?” 夏幻枫笑得十分明朗:“那是当然,帮派原本就是你的。”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七章 议亲 明夷觉得自己是时候上场了。眼神惊惶,连连摆手:“你们说得如此热闹,我可没答应。一帮之主这么大的责任,我担不起。” 夏幻枫劝道:“你并不用做什么。有我和四大长老做事,你只要和石大哥及时汇报就好。只不过不能让外面看我们上官帮派没了帮主而已。而且你和申屠兄弟以及龚君昊都见过,他们不会为难你一介女子。” 明夷使劲摇头:“我怕有什么说错做错,影响的可是整个帮派。而且,我拾靥坊的生意刚刚恢复,我还有好多事儿要做。” 石若山终于开了口:“我知道这事原本不该麻烦到明夷妹子。但确实没有别的代帮主人选了,还请明夷一定帮忙。” 明夷听言,心里也是大喜,却不露声色,皱着眉撑着额头:“作为上官帮派的一员,只要为帮派好的事,我本应义不容辞。只是,此事我还要征求之初的意见,毕竟他是我未来夫君。” 夏幻枫一拍桌子,兴奋道:“对啊,都说你未来夫君功夫了得。若你当了帮主,他理所应当入帮来辅助你。他若肯来,我将这副帮之位让出又如何!” 明夷苦笑道:“你不了解他,他是个最厌烦江湖纷扰的人,只想当个闲云野鹤。抓点贼匪换点赏金,挖挖草药研究医术,乐得自在。我反正也有自己生意,不愁进项,我二人倒也恰好般配。若都入了帮派,哪来那么自在。” 夏幻枫殷勤劝解:“他入不入帮且不论,你先当了代帮主再说。你二人鹣鲽情深,若你遇上什么难事,他能袖手旁观?到时,你便说有人嫉恨,出入需要保护,让他陪在你身边,外人不能常出入帮派,以此为借口给他个头衔就是。反正我这个副帮替他留着。” 明夷坚决不肯:“那绝对不可以,幻枫你为帮派终日操劳,怎能夺了你的位置,万万不可。” 夏幻枫想了会儿,对石若山说道:“巨雷霆失踪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石大哥你若是能与他联系,便问问他是不是还打算回帮派。如今长老之位满了,升谁都会有人不服。不如待之初立一些功劳,便将巨雷霆的位子给他?” 石若山嘴唇微微一抿,说道:“也好。其实这一年我也没巨雷霆的消息。待妹夫立下些可以服众的功劳,便给他副帮之位。” 夏幻枫笑道:“极好,这副帮之位其实也是为明夷留的。待石大哥回来,明夷总得有立足之地,便与她夫君同为副帮,若之初那时想要自由,便由明夷一人即位,十分恰当。” 石若山听到此,面色才转好,露出点笑容:“也是,辛苦明夷一场,必须论功行赏。副帮之位,实至名归。” 明夷拗不过,叹了声:“都听石大哥的吧。” 夏幻枫哈哈笑道:“说着倒忘了上菜,石大哥一路劳顿定也没什么丰盛餐食,我去催厨房上菜。” 说着,她转身出了雅间,留下明夷与石若山两人。 明夷稍微有些尴尬,低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 石若山突然说道:“还有一事要劳烦明夷。” 明夷抬头:“何事,大哥但说无妨。” 石若山一脸难堪:“我与陶三娘成亲之事也是形势所逼,势必要对不起绫罗了。绫罗回长安还得在行露院暂住,我不方便去看望,还请明夷代为照顾。” 明夷心里冷哼一声,你这种薄情寡义的小人还有什么愧疚,只不过怕我心里头猜疑你人品罢了。脸上笑道:“那是自然,绫罗也是我的姐妹。我会好好开导她,不会让她乱想的。” “我答应她的两年之约,让她放心。两年之内,上官帮派应可有极大的发展,到时,我会想办法离开陶三娘,重回上官帮派。到时,我再迎娶她做帮主夫人。” 明夷一脸感动模样,心里已经开骂。石若山这意思,第一告诉她,这帮主位不会给她占着超过两年,不要有妄想;第二,表示自己会娶绫罗为帮主夫人,明夷为了自己的姐妹,应尽快帮助他回复帮主之位;第三,让她带话给绫罗,安抚她,不要闹事。 明夷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脸上堆起了笑:“哪需要两年,这桩婚事成了,上官帮派在长安发展会更佳顺畅,恐怕只需一年,就能把桃七帮甩到身后。到时,我就可以喝你和绫罗的喜酒了。” “承你贵言。”石若山举杯敬酒,面色欢喜。 “不过这件事,还得大哥你亲自和绫罗谈一谈。毕竟她对你用情那么深……”明夷才不会笨到为他人作嫁,这种麻烦,还是他自己擦好屁股。 石若山皱着眉一副无辜模样:“当然,当然,她来了我就亲自与她说。” 夏幻枫带了两名胡姬上来,胡姬手里满满的盆碗,都是分量十足的大菜。 明夷这回是真心的喜笑颜开:“幻枫看来又研制了新菜。” “我哪有这本事,只不过挖了两个郡王府中的私厨,特别会料理昂贵的食材。”夏幻枫上好菜,让胡姬退下,坐会原位。 “王府的私厨也会到外面干活?”明夷好奇道。 “怎么不会?”夏幻枫为两人先盛上汤羹,“如今那些王公贵胄日子不好过,食邑不能变,实封却在减少。且近年战乱,人口锐减,良田荒了大半。他们哪还养得起那么多家仆私厨,只能给些银子打发了。” 石若山对这些话题并无兴趣,对美食也不甚关心,心思还在联姻一事。 “联姻之事,你有多少把握?” 夏幻枫微微一笑,目光镇定:“十成。” “哦?”石若山有些怀疑,“我们这边谈妥,但陶三娘那儿毕竟还没有落实,她不是还等着龚君昊说服叶吗?” 夏幻枫站起,抱拳低头:“帮主恕我自作主张,我已擅自向陶三娘说媒,与她舌战几十回合,对她所思所虑了如指掌,因此,有十足信心。” 石若山神色复杂,沉默不语。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八章 求亲 明夷见石若山面色不善,怕他因夏幻枫擅自做媒而有其他想法,影响大计,连忙岔开话题:“那日我与幻枫一同去了,真是十分紧张啊。” 石若山未搭理明夷,直视夏幻枫:“就等不得这两日吗?” 夏幻枫毫不示弱,也紧紧看着他:“当然等不得。我们唯一的胜算就是要快。如果你来了,我们讨论好再去说媒,总要给两日她考虑,然后过几日再亲自求亲,亲事定下到大婚又得一段时间,就算是十天半个月吧。这当中,若龚君昊说服了叶,叶亲自去见陶三娘,所有事可就都完了。” 明夷是真有些害怕:“如果叶出动美男计,那再多巧语都说不动陶三娘了。那的确我们得抓紧时间,千万不能让他坏了事。” 石若山沉思了会儿:“那明日就去。如果她答应了,婚期由我用我二人八字计算,我会算一个最快的日期。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她对叶如此着迷,一而再想办法去促成,怎么会不多等一段日子。” 夏幻枫狡黠一笑:“我当然有我的法子。我与龚君昊相熟,她也知道,我告诉她我在龚夫人那儿得知,叶别有所恋,曾言绝不会对江湖女子动心。我言,女子一生,婚姻大事,虽有关帮派前途,也不能牺牲个人幸福。若因龚君昊威逼,叶即使娶了她,也不会对她有任何好脸色。不如找一个知冷知热,愿意真心相待的人,若同时有利于帮派,那简直完美无缺。她听后静默不语,我便知说到了她心里。” 明夷连忙接话:“可如果叶亲自去,巧言令色,她定会愿意赌一把。” 夏幻枫点头:“正是,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石若山像是解开了疑惑:“好,我明早打扮一下,你二人陪我去求亲。我也想在绫罗来之前,把这件事做完。” 夏幻枫点头:“好,今日不如我们三人都住在容异坊,明早一同出发。省得明夷还要一早赶来。来来,先吃,菜快凉了。” 一顿饱餐,明夷的心也放了下来,这事情一步步半点不能差,现在总算是在成功边缘了。 石若山又想起一件:“若是她不答应求亲,或是还犹豫呢?” 夏幻枫翘起兰花指,优雅轻盈擦了擦嘴角:“我已安排好。她若犹豫,你就告诉她,你会做出事情给她看。能摆平长安西堂的烂摊子,让西堂不再惹祸,且收到西市平安钱,并如数上交。十日内做到,并迎娶她。” 石若山瞪大了眼:“能这么快做到?” 夏幻枫点头:“我那个线人因为我的安排已经升任西堂堂主,西市商户也都在我掌握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明夷凑趣道:“幻枫好生厉害,如此,只要做到了,她便无法推辞了。” 石若山也不得不赞同:“难为幻枫巧心安排,有你,是上官帮派之福。” 夏幻枫神色自若:“这是我应当做的,为报答两位帮主知遇之恩而已。” 石若山也放下碗著:“我去买一些求亲的礼物,明日就辛劳两位了。” 两人陪着起身,异口同声:“份内之事。” 看石若山出了门,夏幻枫才全身松弛下来,重重坐下。 明夷转动了一下紧张而僵硬的脖颈:“他真不好对付。” “所以这些说辞,我想了很久。” “叶的事,你真有把握他不会被龚君昊说服?” “哈哈哈,你也信了?我见了龚君昊,他根本无意去勉强叶。他是自负之人,怎会逼自己的左膀右臂娶不喜欢的女人,就为了一个远不如他的帮派?陶三娘的联姻要求,在天一帮不过是个笑话,哪怕过三个月半年,陶三娘也等不到叶的求婚的。她自己也早就明白了,才会答应我们。”夏幻枫看着窗外,很是自在。 明夷这才明白:“所以你那么说,只是逼着石若山尽快去说媒,并尽快促成婚事。” “是,兵贵神速,这桩事完了,我们就得好好考虑怎么收服四大长老了。”夏幻枫起了身,“走吧,好好修养精神,以后闲适的日子可是越来越少了。” 明夷听着,一阵出神。是啊,以后做了代帮主恐怕帮务缠身,加上拾靥坊和承未阁,连跟时之初好好去哪儿周游一下的闲情,都不会有了。自己一步步到现在,到底值不值得呢? 只是现在箭在弦上,已经没有必要思考这些。她的拾靥坊不仅关系自己,还有连山、葵娘、五郎等人,唯有往前,好好给他们庇护,再无别的选择。 求亲之日。 石若山穿了一身墨蓝,银色暗花,配浅蓝织锦腰带,同色的发带,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夏幻枫也是一早给他拾掇了一下妆容,稍稍修了乱眉,剃了胡须,看上去倒是年轻几岁,面目和善,不会让人嫌弃。 他备了一车的礼物,出手挺阔绰。骑在马上,英姿飒爽。 明夷与夏幻枫在后面的马车里跟着,看着那堆成山的礼物,面面相觑。 明夷想着,这两人素昧平生,不知能不能瞧上眼,轻声问:“你猜陶三娘见到石若山第一眼,会想什么?” “今天他收拾了一下,样貌虽比不上叶,但比起申屠家二人已是胜出一截。他善用温柔和善来吸引女子,让她们在毫无防备中,信任他,产生好感。这方法,对于久旱的女子最为适用。我相信,陶三娘一定不会失望。”夏幻枫很是中肯。 明夷想想都觉得好笑:“陶三娘连申屠一都可以接受,想来自己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对方哪怕面目可憎也得接受。期待那么低,今日见到我们这个还算相貌堂堂,恐怕内心是雀跃的。” “老实说,石若山找陶三娘,虽然从身份上高攀,从外表上倒有些低就。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这次求亲。”夏幻枫冷笑了一声,“而且,我相信以石若山的口才,陶三娘逃不出他手心。”2k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九章 订亲 陶三娘是喜是忧,明夷看不出来。她这样程度的江湖人物,早已不形于色。至少,她还是愿意安安静静坐着听石若山说话的,没有抗拒的迹象,甚或,有一丝往常不见的安静祥和。 夏幻枫向明夷丢了个眼色,她更能确定自己的猜测。这一丝不常见,已经完全表明,陶三娘对石若山是超出期待的,因而有了些属于女子的羞涩。闯荡多年的成熟女子,无情,哪来的羞。 石若山表现可圈可点,完全不像是个渔家出生的男子。虽不会掉书袋,但真诚直接,说明自己情由,为亡妻独守三年之事在他口中说来,轻轻淡淡,并不显得煽情乞怜,却在无声无息中渗入些微优柔的哀情。听来,他既重情重义,又果然坚强。 明夷瞧出陶三娘眼里的光柔和了,落在石若山身上,完全进入了他言辞的世界中,对于自己和夏幻枫,早已视若不见。 成熟而独立女子,最大的克星并非外表出色潇洒不羁的男神,如叶,这样的人确实很吸引,但不致命,吸引力容易退去。也不是事业成功地位卓然的大鳄,如申屠一,他们会列在想嫁的名单前列,但各自防备,很难生出难分难舍的爱情。 于是,能把她们吃的死死的,只有两种,一是小男人,二是好男人。小男人不是没有男儿气,而是年少单纯,也就是现代人所说小奶狗,用粉红色清甜的恋爱把女人融化,激发她们的母性同时又能以极具活力的男子气让她们有做回小女生的错觉。可惜,对陶三娘而言,这种小男人只能是玩物,不可为良配,她不会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帮派的担子。 而好男人就正好吃定这个女人。一个重情义有担当,体贴成熟,稳重可靠的老实男人,如果还有一点浪漫,还有一个帮派的靠山,有独当一面的能力。简直就是完美!既能做她一生的伴侣,又能做她事业的助力,这种契合度,难得一见。 石若山继而说起自己对陶三娘的恋慕之情。一夸她筚路蓝缕发展帮派的不易,女中豪杰,大多男子皆不如,二想到她遇到挫折忧愁时,若自己在身边能为她解忧,即使力不能逮,也能静静陪她观星品茶,将是何等美事。 亦不回避二人联姻对各自帮派皆有助力,但自己堂堂男儿,若内心无爱慕之情,绝不会以自己的婚姻当筹码。自己有听说江湖中对陶三娘婚事的闲话,看不惯小人搬弄口舌,有一次还忍不住动手教训了两个。更多是心慌,唯恐他人抢在前头,自己错失了与三娘的缘分,因此立刻飞鸽传书让夏副帮主来做媒,自己亦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到长安。 陶三娘耳廓微微发红,显是已动春心,声音也柔和了些:“石帮主这一路真是辛苦了,定要在长安多多休养。” 石若山声音亦是苏到令人发指:“多谢三娘关心,得娘子一句辛苦,胜过十日好眠。” 明夷忍住笑,这两人年龄加起来七八十,这甜腻的违和感也是没谁了。尤其陶三娘,大概从未有什么人对她说过如此情话,自然是一点免疫都没有。 她身为帮主,高处不胜寒,处事严厉,帮内男子不敢僭越。在益州一向是被奉作仙姑,平民信徒不敢亵渎。最重要的是,并没有惊人的美貌,没有男子会冒着危险与她**。在感情这桩事情上,她不过是个只有过暗恋的小学生而已。石若山对付她,那是三只手指捏田螺,手到擒来。 陶三娘失神了会儿,大约也觉得自己过了分寸,正色起来:“你家副帮主前来时,倒未说这些。” 夏幻枫接茬道:“这些真心话总要让石帮主亲自说才有诚意。他向我提出有此意,我是开心至极。一方面是为帮主感到高兴,他这三年好不容易走出来,十分辛苦,更多确实是为帮派高兴,这桩联姻对两帮都是极大的好事。我为帮派,帮主为自身,说法自然不同。” 陶三娘看来对此说法也很满意,向石若山说道:“只是还有一事,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但也请石帮主谅解我的身份,帮派一日都离不得我,我也不愿意夫妻分隔。因此,我希望未来夫君要入赘桃七帮,与我一同治理帮派。” 石若山佯作忧愁状,低头沉思不语。 陶三娘眼里闪着不安,眉头微微皱起,看来很怕他说出不愿意的话语。 明夷心叹石若山演技好,心机深,若一口答应,虽看来是为爱情舍弃一切的模样,但并不符合石若山的形象,这种偶尔的优柔寡断,加上一会儿的斩钉截铁,才会让陶三娘在他手心里死得透透的。 陶三娘有些失落,说道:“若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不。”石若山抬起头,一个不字声若洪钟,“我绝不愿意错过一生一世难得的缘分。但确实我肩头上也有自己的担子,有对帮众的责任。我必会找到两全之法。三娘放心答允我的求亲,我定履行承诺,大婚之日开始入赘桃七帮。” 陶三娘的眼角眉梢无不透露出喜悦:“如此就好,只是不知石帮主需要多久才能安排好帮派之事?” 石若山未回答,反而问道:“敢请问三娘的生辰八字?我随老帮主学星相命理,懂些皮毛,想为我们二人择良辰吉日。” 陶三娘大约是怕自己年岁被夏幻枫和明夷得知,唤手下拿了纸笔来,写下八字,亲自递给石若山。 石若山拿过八字,掐指计算,口中念念有词,煞有介事。半晌,说了句:“七日之后正是最合我二人婚嫁之时,利仕途,利子嗣。” 陶三娘面有难色:“七日未免太快了,什么都来不及筹备。” “这也是无奈之事。”石若山愧疚道,“我的命数不佳,日坐羊刀,命中克妻。当日老帮主给择了吉日破解,最后还是未能避免,但此劫已将我命中孤苦之咒解了大半,加上三娘的八字相合,只要挑对日子,你我定可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明夷与夏幻枫会心暗笑。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章 小别 这套克妻择日的说辞,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对付绫罗正是如此说法,不过吉日在两年后。 陶三娘听得利子嗣,子孙满堂的言语,又是一阵面红:“七天实在太过仓促,可有其他日子可选?” 石若山愁眉苦脸:“有是有,只是还得隔两年多。我,是万万不想等到那时,你我都年岁不小,能相守相依的日子,我一日都不想浪费。” 陶三娘已经红成了朵娇艳玫瑰,倒使得她的容颜美了三分,轻声道:“即便未成亲,你我也可经常来往。” 明夷暗暗咋舌,这唐朝女子果然开放。意思是接受婚前同居呗,与现代人有一比。 石若山毅然否定:“绝不可行。我不允许任何人在背后再说你的闲话,纵使你不在意,我也听不得,我的女人不能受一丝委屈。” 啧啧啧,霸道总裁这一套真是古今皆可用,再强大的女人,也希望有个保护自己的伟岸男子,明夷想,石若山对女子心理的研究真是出神入化了。 陶三娘说话已不大利索:“我对此婚事倒无太大意见,只是毕竟我一人也不擅作主张,还得与姐妹们商量……” 陶三娘一向独断专行,在帮派里只手遮天,这话,恐怕也是借口而已,还是没下定即刻成亲的决心。 石若山语气又温柔起来:“三娘的姐妹我也是定然尊重。你便与她们说,七日内,我为桃七帮解决最棘手的问题,以表我入赘桃七帮的决心与能力。相信她们定不会再阻拦。” 陶三娘讶然道:“什么问题?” 石若山笑道:“我听幻枫说,桃七帮在长安的西堂十分忤逆,却又不可不依赖其控制西市周围的局面。我可去找西堂一谈,有办法替你解决,让他们既不再惹祸,也不能肆无忌惮中饱私囊。让桃七帮得到更大收益。” 陶三娘有些怀疑:“如此当然好,只是几日时间,你当真能做到?” “用尽我上官帮派的所能,也要做到,同时我也会安排好卸任帮主的事宜。”石若山坚定说道,“没有人和事能阻挡我与娘子共度此生的决心。” 陶三娘咬着下唇,看似十分感动,终于说出一句:“好,我等你。” 大事完成,都靠石若山的精纯演技,明夷和夏幻枫更似看热闹的,觉着十分轻松。 三人走出旅舍,石若山一脸愁苦:“我心头郁闷,先走一步。” 说罢,骑马飞驰,不知何往。 夏幻枫嘲道:“他今日如此口是心非,必得在你我面前装出十分为难痛苦,否则岂不暴露了他善欺骗女子的真相。” 明夷了然:“难怪,真是人不可貌相。” 明夷请夏幻枫将她先送回新昌坊的宅子,她必须回承未阁,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时之初该回来了。 承未阁一切如常,忙忙碌碌。洪奕请来了木匠,将整个制作现场搬到了承未阁的花园里,按她的要求制作美容榻,将现代的功能需求融入古代的审美装饰感,初具雏形,十分出色。 夏幻枫送来的厨子已在厨房中烹制佳肴,如今工人们也能吃上不逊于容异坊的美食,干劲更足。午膳之后,他们便着力于制作甜点。 对此,明夷还是有些心得,便在厨房中现场参与,用拾靥坊常用的花卉原料融入甜品中,做出能使得女子心动的精致甜品。 忙些,热闹些,心里头便满一些,想念,于是安静些。 入夜,万籁俱寂。洪奕回了行露院,又是想诉无人诉的夜晚。数着手指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心里头似万爪抓挠,却挠不到痒处。坐也不是,卧也不是,走也不是,立也不是。 月亮快到中天,再不睡恐明日面色难以见人,她记起厨房里有厨子带来做菜和制作甜品使用的桂花酒,便摸了过去,抱着酒壶溜回房里。 仰头,对着壶嘴喝,这酒虽清冽甜美,后劲也是不小。两三大口下去,眼前已模模糊糊。窗户大开着,月色正美,心里想他,莫名委屈起来,抽抽鼻子便要掉泪。 月亮突然不见了,她傻傻看着,揉揉眼睛,又出现了。 “傻子,都跟你说不会喝酒不要乱喝!”手上酒壶被夺了去,熟悉的声音就在身后。 她转身就抱住了,委委屈屈抽抽搭搭,将眼泪往他衣服上抹:“呜呜呜,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呜呜呜。” “我当然要回来。”时之初将灯点上,关上窗,怕秋夜太凉,“别擦了,衣服赶路不干净,还没换,蹭你一脸灰。” 明夷立马弹开,孩子一样,转身看铜鉴,看不分明,便跑到灯前,仔仔细细看,用丝帕小心擦着脸上泪痕。 时之初已将外衣解下,穿着浅色的里袍,双臂环上她的腰,头倚上她的发侧,闻着她的发香,笑说:“不用看了,我们明夷一直是那么美。” 明夷望着铜鉴,痴了。这是她日夜盼望的场景,她微醺泛红的脸庞,因为他而更加滚烫,他眼神竟也有些迷离,皮肤更黑了些,却显得更精神,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嘴唇轮廓,都是她日思夜想的模样。 她身上一抖,手差些拿不住铜鉴,他顺手接了去,扔在一边。她的颤抖是他带来的,他的嘴唇在她耳廓旁磨蹭,呼吸在她耳边深重而性感,她浑身的汗毛都立起了,全身的力气也化去了,整个人倒在他的怀中,又怕自己的颤抖让他笑话,努力忍着。 这忍也是徒劳的,越控制,越是明显。 他果然笑了,在她耳边,笑声好听到不行:“我都闭了窗,还冷吗?” 她怨他笑话自己,又反驳不了,只得也娇声说句:“冷,就是冷!” “那我为娘子暖脚。”之初轻笑着,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斜倚着看她,“如何?一人睡是否太冷?” 她撒娇得抬起脚:“你说的。” 他在她脸上轻啄一下:“定不食言。” 他为她脱了鞋,也脱了衣衫,她颤声道:“不是暖脚吗?” “全身,都由我来暖。” 秋夜未寒,鸳鸯小别,帐中旖旎,已至霄汉。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一章 剖白 缠绵至深宵,明夷身子虽疲倦,醉意倒是退了,脑中满满的都是欢喜,甚觉此刻的幸福超越了自己的期许,心头难免生出些惶恐。 躲在他臂弯里,枕着坚实的胸膛,听得到他有力的心跳,真真切切,这人,不是假的。可这心里头呢? 她胆站站声颤颤:“之初,你是真心喜爱我吗?” 时之初将她搂紧了些:“自然,我不是随意孟浪之人。” “为何呢?”她知道这问题很傻,还是想问。 “说不清,当初是有愧疚,后来慢慢发现你不是她,却已经深为所动。你聪敏、有胆略、见识不凡,却有时胆怯、有时天真,并保持着善良,这样的女子我从未见过,那么真实,有让我安心的感觉。”他回答得很认真。 明夷有些懂。这个时代的女性,虽尚未受到太多束缚,但与男性社会分工差异太大,很难在同一层面交***神沟通是极缺乏的。能有机会与男子同等行事的,也就是江湖上的所谓女侠了,比如陶三娘这类,却已没有了女性的温存和妩媚,自然就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想到江湖女子,明夷翻了个身,趴在时之初身上,耍赖一般:“那你为何没看上夏幻枫,如果她是女子应该比我更有魅力吧。” “即便她是女子,我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时之初宠溺地用手指梳理着明夷的头发,“她是外柔内刚,极会掩饰,心里头比谁都狠。而你,是外刚内柔,在外面是果敢能干的明娘子,内心里还是个优柔多感的小女子。” “你是说我没用咯?我内心可是比谁都坚毅。”明夷这是说真的,她真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不是没用,是不必时时剑拔弩张。你内心的强,我也信。只是我希望有我在一日,你便不用那么强。”时之初搂住她,让她贴在自己胸口,低头在她额头亲吻。 明夷心里像在大放烟花。像那个雨夜,她在迪斯尼看到童话般的烟花秀,连打在身上的雨都成了《雨中曲》里一般的可爱。此刻的烟花,更大,更美,一瞬而起,照亮整个世界,落下时,整个世界只剩两个人。 这种话语,如果放在偶像剧集遍地的当代,算不得什么。可眼前这个面容可亲,内心孤高的人能对自己这么说,她每个字每个音都信。 能让自己做个弱者,被保护着,这是她最想要的幸福。只要她爱的人有这份心,她愿意披荆斩棘,死而无悔。 时之初轻声问道:“那你呢?” “我?”明夷有些迷糊,“什么?” “你为何独独钟情于我?你说你的世界与我们的大不相同,看我们应当都有些奇怪吧。为何能如此毅然与我一起?”时之初反问道。 明夷不需要想:“一开始,我只是有种感觉,有个人在暗中看着我,而且是善意的。自你那日在酒鬼手中救了我,我确定了你的存在,心里就有着期许。直到见到你,很奇怪,第一眼我心里就有不一样的感觉。” “我也是。”时之初打断道,“第一眼我很恍惚,我觉得你是另一个人。但我心里头有着以前都未有过的感受,有些,喜悦。” 明夷撑起身子,看着他:“你知道吗?在我们的世界,有一个说法,男女二人头一回见面便注定了以后会不会一路同行。” “我相信。”他笑得很柔和,很好看。 “后来,一次次与你接触,我不知为何就特别依赖你,觉着只要你在身边,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可能是你的身手,但更可能是你山崩于前不形于色的模样,我就是愿意去相信你。满满便知,我已经不能见不到你,没有你的陪伴。”明夷将想要告白的一次都说了出来。 时之初眼中盈盈似有泪光,将她搂到一边,整个人藏在自己怀里:“我自是会一直保护你。有些话,我也是时候与你说了。” 明夷心里头一颤,这比她听到多少甜言蜜语更让她兴奋,他,恐怕终于决定要说出自己真实身份了。 时之初欲言又止,沉默了很久。 明夷不敢动弹,只怕有一丝变动就让他退却了。 他的故事,应该很长。 时之初开始了,声音有一些干燥,应当是他也觉着紧张:“你别动,也别看我,等我说完。” 明夷点了点头。 时之初的原名叫令狐。 此话一出,明夷就震颤了一下,令狐可不是个随处可见的姓氏,在长安,姓令狐的必定与令狐脱不了干系。 他的阿爷是令狐纶,是令狐的胞弟,但却没有被记载在令狐家族谱之上。 明夷的惊愕还在继续,他的伯父贵为宰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这样的家庭,为何会有子嗣未计入族谱呢? 这是令狐家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在朝中为官,下一代之中便选出一人,假作夭折,脱离族谱,隐姓埋名。伴君如伴虎,为官者超不留意,行差踏错,会引来抄家灭族的风险。必须留一血脉托赴九族之外可信之人,万一家族遭此劫难,也可延续血脉。 明夷算明白了,这些高官也是不好当啊。时之初原本应当锦衣玉食,做贵族公子,点儿背,爸爸被选中送出去,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伯父令狐一直在与令狐纶联系,并且将部分资产转移给令狐纶经营。 也就是藏起官位不符的财富,并且让隐形的亲弟弟帮着理财。这也是风险规避的绝好方法,到时,即使获罪,家中抄不出太多财产,或能救命。 但令狐并不完全信任令狐纶,因此待令狐纶长子令狐出生后,即刻将他抱走。名义上说,觉得亏欠亲弟,将侄儿带回府中好生教养,给予令狐子孙的荣耀。实际上,只是以令狐为质,使得令狐纶投鼠忌器,不敢携款私逃。 明夷心中啧啧声起,这豪门当真是骨肉无情,亲生兄弟也如此算计。对时之初未在相门长大倒有了一丝庆幸,否则,他长不成这样的男儿。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二章 生平 然而,故事还在继续。 令狐纶无可奈何,便藏身民间,用令狐的财富经营,大抵便也就是些质押借贷,钱生钱的生意。渐渐也做出了名堂,财富愈隆。时之初的阿娘被夺走亲儿后身心受创,常往山中休养,多年后方好转回来,很快为令狐纶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明夷知道这个孩子应当就是时之初了。 是个男孩子,取名令狐。但这个名字只有在出生那一日被说出过,而之后,他都必须叫肖霁。是的,隐姓埋名后的令狐纶便姓肖,藏身苏州城。 明夷突然有些奇怪的感觉,肖,质押借贷的生意,苏州与扬州又不是很远。这让她想起上官家族的肖氏夫妇。 “你有没有仔细看过扬州肖氏夫妇的模样?你可认得?”明夷终于忍不住插嘴。 时之初摇了摇头:“未曾见过。当时我听了他们的姓氏与所作行当倒也是仔细看了看,而且听他们口音并无吴音,想来只是巧合罢了。” 时之初继续他的故事。 肖霁出生后不久,阿娘看着与第一个孩儿相似的面貌,心病又起,便只得又送到山中休养。只是这一次,两年后便传来噩耗,阿娘在无人注意之时,偷偷服下致命药物,不治而亡。 明夷一想,这山里哪有随手得到致命药物的,看来只有缪四娘的医庐了。这么一想也对,令狐纶隐性埋名在外,但这亲生的妹妹恐怕还有往来,也只有这儿最信得过。 “是缪四娘那儿?”明夷问道。 “是,我姑母也不是有意,只是看阿娘精神尚好,自己出去摘些野菜,留她一人在,没想到这么就出了事。因此,虽然我阿爷和我都未怪罪过她,但她总觉得亏欠我们,对我予取予求。”时之初回应道。 明夷这才明白缪四娘与时之初之间的奇怪气氛,缪四娘宠溺他,又有些畏畏缩缩的感觉,两人之间有一种疏离感。原因便是因为此中有一条人命吧。 而自幼丧母的时之初,又是何等可怜。 时之初低头见到她眼中的悲悯,又把她脑袋往被子里塞了下去:“我没事,我自小也没见过阿娘几面,何况那时候还不懂事。最可怜的是我的阿爷,中年丧妻。且他与阿娘恩爱甚笃,当年阿娘病重,去山中休养时要阿爷纳妾。阿爷指天发誓,此生绝不再近任何其他女子,只爱一人。” 明夷心里头发酸:“有如此深情不渝的夫君,我就是明日便死都愿意。” 时之初狠狠将她手臂搂住,勒进她皮肤里:“胡说什么,我要你长命百岁。” 明夷连连点头:“我定好好活着。” 回到当时。时之初长到七八岁,令狐突然派人前来将他接走,令狐纶虽不情愿,悖不过祖上的规矩,只能留小儿一夜,他一夜白发,而后眼睁睁看小儿远走。 “这是何道理?”明夷忍不住问。 “我到了令狐府才知道,我兄长令狐惹了风寒去世了。令狐纶怎能手中没有质子,便将我带在身边。从此,我与阿爷互为牵挂,也因彼此而不得违逆令狐纶。”时之初声音中并无什么情感。 明夷却知他越是不显露,心里恐怕越是痛楚,便抚着他的胸口:“很难过吧?” 时之初抓住她的手:“没事,都过去了。” 时之初说,令狐对他其实不错,那时他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已长大,忙于学业,极少亲近,倒将他当作亲儿一般,好生教养。 令狐没有让他改姓,说这样更方便,对外也只说是养子,单独找了个安静的所在,建了别院,只有两个贴身小厮可以出入,让他在其中学文习武。 他这绝世的武功,便是令狐为他延请了江湖上最具盛名的师父,十多年苦练而来。为了让他专心习武,他在成年之前不被允许走出别院。 明夷听着,想象着这个八岁的娃儿在陌生的地方,也无父母可撒娇,甚至不得出府门半步,这是什么样绝望的生活。自己如果可以穿越到那个时候,给这个孩子一个拥抱,陪着他玩一会儿,该有多好。想着,心里被针扎一般,眼中泪便掉下来。 时之初觉着胸前湿润,便用手抹去她的泪:“别哭,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如果我们小时候便认识,该有多好。” “是啊……”时之初若有所思。 “可是你长大后,怎么会做了间者?”明夷想起他之所以会接近丰明夷,也是为了打探消息之事。 时之初苦笑道:“令狐怎么会白白养我这个人?他只是想让我为他做事。不过为了养育之恩,也毕竟是为了令狐家,我也一直在听命于他。况且,他手上还有我阿爷的身家性命,如果我不为他所用,以他的势力,我阿爷逃到天边也会被他捉回来。” “你恨他?”明夷觉得很奇怪,他明明说令狐对他不错,怎么会如此揣测。 时之初摇头:“没有。” 这句话,明夷不太信。 “当年,他怀疑丰四海是对头崔氏的人,让我寻机会接近他,打探真相。我费了心力打探到的结果是他是听命于圣上,这就不是令狐家能涉足的了。加上明娘子催婚,我便假死逃遁。”时之初说起此事,仍有些怕明夷介意。 明夷点头:“知道了,这一切都对上了。殷妈妈曾与我分析过,丰四海是升上授命接近马元贽,而后利用太后之死暗指马元贽,逼迫他交出神策军。” 时之初惊奇道:“她怎会对你说你阿爷的事?” “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是冒名顶替,不是我真正的阿爷。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们父女都已不在。你呢?假死之后这么些年,都在做些什么?”明夷迫不及待想听下去。 时之初心不在焉:“和与你说的一样,四处抓捕贼匪。同时替令狐收集江湖消息,准备进行他的大计。” 明夷精神一振:“什么大计?” 时之初咬了咬牙,才说道:“扶持新的帮派势力,推翻崔氏的三大帮一统江湖的局面。”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三章 赤子 明夷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僵住了。连呼进去的气,都觉得是凉的。 时之初感觉到了她冰冷的手,将她手贴在自己胸口:“别乱想,我什么都说与你听,还不信我吗?” 她笑得僵硬,像是说给自己:“信,我只信你。” 时之初叹了口气:“他让我物色适合的帮派是真的,让我联络小帮派,协助其做大也是真的。我确实也打过上官帮派的主意,但从未想过你会参与那么深。在我看来,你一向只是个坐商。” 明夷仔细想了想,自己与时之初相遇时,确实还未进入帮派,更别说能做到日后代帮主的位置。 “其实我本不该擅动感情,这几年我还无法左右我自己的去向。因此一开始,虽感受到你对我有所不同,我都不敢妄动。”时之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已耽误了她多年,不能再耽误你。” 明夷知道他所说的她是谁,对于他能非常自然将自己和丰明夷分开,心里还是舒服的。 “为何突然肯接受我了?”明夷问道。 “那日山中你吻我,我便知事情不是我能控制。我有一种冲动,将一切告诉你,而后让你了解我不能与你在一起的苦衷。可我不敢,我怕说了,你便真的走了。”时之初声音更细小些,却字字清晰,在明夷耳中。 她在他胸口亲了下:“我绝不走。” “你不走,我也会赶你走。”时之初皱眉道,“你若只是个商人,你我相恋会成为令狐所不愿见的,怕我不受控制。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双拳抵不过惊天的权势,我决不能拖累你。” 明夷点了点头,她不是不讲理的小姑娘了,这些,确实是应当顾虑的。甚至,值得后怕。她固然不怕死,也无法想象现在的时之初失去她会怎样。 想想,他有多少年没这样与人诉说,让人分担他的经历了。她怎忍心让他带着负疚重回孤独。 时之初深吸了口气,说道:“后来我得知你与上官帮派的瓜葛,逐渐了解帮派内情形。我便有了这个计划,也恰好与夏幻枫所想相合。只有这样,才能两全其美。我已向令狐汇报,将会扶持你成为上官帮主,而后将上官帮扩大成江湖第一帮。如此。第一,他会极度赞成你我婚事,让我以夫君之名干涉帮务;其二,他会以自己的力量帮助上官帮派,我们可以与三大帮一斗。” 明夷只听得一句,婚事,夫君之名,其他都不在意:“只要你我能长相厮守,你帮谁也好,斗谁也好,我都与你一起。我没有立场,我的立场就是你。” 时之初将她手又抓起来,放在嘴边轻轻一吻:“你的手又热了,说明你的心也不再凉了。” “那是自然,我只要知道你对我是真的,万事皆是假的都没有关系。”明夷把他吻过的手贴在唇上,果然是滚烫的。 时之初轻声问:“困了吗?” “还没。”明夷脸上也开始烫起来,心脏怦怦跳,期待着后续再一场鏖战。 时之初见她娇羞模样,哭笑不得:“我的故事,还没讲完。” 明夷窘迫道:“好,我有精神听。” 在时之初八岁刚开始习武之时,令狐曾想带他去见缪四娘,要一些有助内功速成的药物给他服用。恰好一位故人来求助,希望他引荐神医。他二人便与求医者一同上山。 那位求医者面貌和善,对他关爱有加,直到他长大再偶遇此人时,才知,那就是大名鼎鼎清廉无私的韦澳韦大人。 遇到韦澳时,是他假死之后,曾潜回苏州,想远远望一下旧宅与阿爷,却是人去宅空。想来令狐早已安排令狐纶离开,不知何往,好断了他们往来的可能。 此时,他沮丧至极,找不到阿爷,代表着他一生都需为令狐所用,都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武功盖世也是毫无用处。 在酒馆独饮时,遇上韦澳,他竟凭借幼时模样认出了自己,与他畅谈了一番。 与韦澳在苏州共处了两日,他的人生也因此转折。他在令狐身边看到了掌权者的极度自私,在各处游历见到了吏治之腐,民生之难,这种无能为力的状况也使得他自觉壮志难酬,极为郁闷。 而韦澳的心胸与志向让他相见恨晚。韦澳的理想国,是这样一个情状:官吏清明,不敢为非作歹;圣主英明,分清善恶忠奸;战士骁勇,边疆安然无恙;百姓保暖,天下衣食无忧。 此一切,他都在一步步进行中,他已获得了圣上的信任,并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能直达圣听。他广布眼线,力求接触到更多官吏的平常所为,取得贪官污吏的证据,将朝中不良风气一扫而光。官清,则民安;民安,则丰收;丰收,则粮足;粮足,则将勇。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他的作为而走上最好的轨道。 时之初被他描述的理想国震撼了,也找到了自己想要走的道理。即使在令狐掌控下,他也要为韦澳所寻求的将来而努力。 明夷看着时之初眼中闪动的光芒,突然有些心疼。她的男人,智勇双全,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懂得大道为公,这样的人,真是珍宝,她自己做不到,可能现代人,绝大多数做不到。每日在丰沛的物质生活中醉生梦死,在追名逐利里忘却初心,已经是最大的常态。她是头一回见到一个成年人,真真想去为国为民而努力。 刘恩朝、伍谦平那样的官吏,没有此心,夏幻枫、石若山那样的江湖人,没有此心,自己,也没有。可她的爱人有啊,很天真,很珍贵。 心疼的是,自古,为国为民者,有几个有好下场?她一向不惮用恶意揣测,崔氏、令狐是如此,凭何就相信韦澳不是为了自己?或者,前者求个权倾天下,后者求个青史流芳,谁又比谁高尚?反正,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唯有得到内心安乐的,就是时之初这样的真正做事的人。 他为什么那么傻呢?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四章 雷霆 明夷抚着时之初的脸颊:“那之后,你便不再颓丧了吗?” “是啊,虽然是被迫在令狐命令下做事,但我都定期向韦大人汇报,让他了解事情的进展,好作下一步的准备。想到自己做的,是能对他有利的事,便不再郁郁了。”时之初的笑,很是真心。 看到明夷一副愁容,时之初又补充道:“最重要现在又能和我最心爱的人在一起,我心足矣。” 明夷有一种错觉,自己想要上网咨询,我老公信了邪教怎么办。 或者现在还不至于那么夸张,但他这副为了韦澳重燃生趣的样子,还真是让人不爽。 尤其是,明夷对韦澳始终持保留态度。一个荒废殷妈妈几十年青春,误了她终身的男人,一个为了仕途信念,娶不爱的女人的男人,一个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大是大非,却建起教坊青楼,驱使人用皮肉换消息的男人,真算得上是一个正人君子吗? 她怕的是,这样的人,却是最大的伪君子,日后会成为一朝最大的灾难。 “那你我之事,你有对韦澳说过吗?”明夷对此也有疑问。 时之初说道:“我说了与你重遇,还有帮派之事也说了,你我感情与婚事还未来得及说。” 明夷定了点心:“那好,别说你我两情相悦,只说一来与我成婚是令狐的意思,二来你也为当年之事愧疚,需对我负责。如此他也不会说你薄情。” 明夷心里暗想,一个为功业牺牲过殷妈妈的人,肯定也不会在意时之初的婚事,应当还会大加赞扬他懂得大局为重。但韦澳的坏话,她暂时不打算讲,不想把两人刚建立起的美好关系给破坏掉。 时之初疑问道:“为何不让我直说,我也钟情于你?我希望韦大人能分享我的欢喜。” 明夷皱眉道:“这是你我私事,我不想与不认得的人分享。感情原本干干净净,我希望尽量能离那些政治斗争远些。令狐家也就罢了,韦大人那儿你没必要说这个吧。” 时之初听她话语严厉,也是有些内疚自己终归是用她与帮派之事完成了对令狐的任务,柔声哄道:“不说,不说。我们也别再说那些烦心的话,再说下去,怕是要天亮了。让为夫抱着你睡。” 明夷有个台阶便也下了,在他怀里扭动几下,找个舒适姿势,安心睡去。 晨起,乏意消了些。时之初大概因为日夜兼程赶回来,又**一番,疲累至极,还在酣睡。明夷看他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甜蜜,为了早些回来陪她,他定是不顾辛劳。 躺在他身边,明夷开始慢慢回味昨夜所说的事。信息量太大,还是需要梳理一下。想完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对,一定有遗漏了的细节出了问题,但怎么都想不出来。 皱着眉辗转反侧间,时之初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夷睡醒了?” 她连忙转身对着他,看他冒出头的胡茬,迷迷糊糊的眼睛,别样可爱:“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他睡颜消得很快:“没有,我已睡足了。说说正事吧。” 他翻身起来,穿衣也比别人快些,而后坐在一旁,看明夷依旧不太熟练穿着衣裙,笑得很开心。 “笑我作甚!你们的衣服那么复杂。”明夷瞪了她一眼。 时之初好奇道:“那你们都穿什么?” 明夷拿起妆台上画眉的青黛,找了张纸来,胡乱花了个穿比基尼的小人:“这是戏水穿的。” 又在一旁画了个穿短袖连衣裙:“这个是夏日穿上街的。” 时之初瞠目结舌:“这夏日衣衫也就罢了,戏水所穿与不穿何异?不过明夷若穿此衣裳与我戏水,倒也可。” 明夷将纸揉成团,一扔:“你倒是想。” 时之初见她穿着打扮好,说回了正事:“我找到巨雷霆了。” “哦?不过我早就有信心你定能找到他的。”明夷并不太吃惊。 “还有上官韵。”时之初继续说道。 明夷这下真是被吓到了:“上官韵?老帮主的女儿,石若山的亡妻?她还活着?” “是,现在是巨雷霆的夫人。”时之初等着她再次被惊吓。 “快,说说怎么回事。”明夷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时之初找到巨雷霆时,发现他身边有个女人,二人十分恩爱的样子,便已猜到那一定是上官韵。以巨雷霆的痴心程度,不会这么快有新欢。 他在巨雷霆外出砍柴时,拦住了他,以将上官韵带回扬州为威胁,逼巨雷霆说出真相。巨雷霆与他过招,发现毫无胜算,只得如实招来。 原来上官韵与石若山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只是上官韵不愿在老父面前承认自己看错人,也总以为石若山有一日能回头。纵使巨雷霆多次相劝,依然不肯休夫。 石若山看在眼里,知道在巨雷霆心中,上官韵比任何人与事都重要。便威逼利诱与之合作,若不应,则会让上官韵一生痛苦。船难确实是石若山与巨雷霆商定的,原先说好是制造一起船难,由巨雷霆救走上官韵,挟持她远走他乡,慢慢感化。而老帮主则应当命丧当时。 巨雷霆终究下不了狠手,暗中换了船夫,将石若山找的船夫绑在附近隐蔽的废屋。让自己的船夫在沉船后救走上官韵,送到村庄安排好的农舍中等待。自己则拼命救回老帮主,希望他能活下来。 巨雷霆对石若山的口径是那船夫带走上官韵恐怕是有讹诈之心,自己游过去已找不到上官韵,又被老帮主紧紧拉住,恰好有渔船经过,他不得不将他救上岸。 石若山半信半疑,派人随巨雷霆去寻上官韵与渔夫。巨雷霆趁夜逃脱,将石若山找的那名渔夫溺毙交差。如此,所有人都以为渔夫已死,上官韵断无生存之理。 自己回到村中,照顾晕厥的上官韵。未出三日,传来老帮主的死讯。巨雷霆未想到石若山敢在帮中下手,后悔不迭。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五章 书证 上官韵恢复清醒的意志很快,但体弱不良于行,待能下床,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巨雷霆一直瞒她说老帮主也在休养中,怕她如此模样,老帮主心疼不利痊愈因此两人暂时不得回上官府。她并不清楚事情的来由,只以为是船难意外。 她痊愈后,巨雷霆才告知老帮主已在船难后离世,她在老父的墓碑前大哭一场,而后怔怔看着写上自己名字的新坟。 巨雷霆只得说,自己出于私心,将她救回后藏匿,本想独处照顾几日便送回去。没想到石若山没寻到她,急忙宣称她已遇难,放弃搜救,建衣冠盅,与老帮主一同落葬。此时,石若山已即位成为上官帮派帮主。 巨雷霆对事情的发展并无预料,只是这半月的悉心照顾,或唤起了上官韵对两人昔日青梅竹马的余情。而这最后一击,让她对石若山最后的期望也破灭了。她原本就是个不好争斗的人,便听从巨雷霆与他远走,归隐田园。 巨雷霆记得上官韵看着自己的墓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终于盼到我死了。” 后来巨雷霆才问出,上官韵与石若山私下已经撕破脸,争执到最后,上官韵曾满脸泪水以死相逼,石若山只笑着说:“你死了倒好,我好把相好的都带回来住。” 正因如此,巨雷霆贴身照顾时给她的点滴体贴,才使她顿悟自己痴缠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是如何愚蠢与浪费生命。 巨雷霆跪着求时之初,这一切万不可让上官韵得知,且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去向,不想失去现在的安逸生活。 时之初令巨雷霆写下事情原委,也许诺绝不透露两人行踪。 他远远看着巨雷霆回到二人的山林小屋,上官韵笑着迎上来,巨雷霆连忙过去扶住她,轻轻托着她的腰。上官韵低头看了一下,满脸暖意。 明夷听这形容,脸上也不由带笑:“她是有喜了吧?” “应当是,似有隆起。”时之初点头道。 “真好,虽然曾遇人不淑,好歹还有对她一心一意的男人陪伴一生。”明夷叹道,“总比在石若山身边蹉跎光阴来得好。” 时之初将巨雷霆的手书送到明夷手中:“这个你打算如何处理?” 明夷看了一眼,仍旧折好,还给时之初:“你替我保存一段时间,我想待见到储娘子,再交予她看。” “你不打算向帮内公开?”时之初问道。 “老帮主之死已成定局,若要公开,必须找回巨雷霆与上官韵,巨雷霆也不得脱罪,即使不送官,难觅帮规惩罚。” “你觉得巨雷霆值得维护?” 明夷想了想,毅然点头:“虽然他曾有一时恶念,但总算悬崖勒马。老帮主之死,罪魁祸首还是石若山。况现在上官韵和孩子都离不得他,何必又增一件人间惨事。” 明夷自知自己不是个公正严明的执法者,所思所虑难免感情用事。可这又何妨?她并非规则的制定者,也不是一国一城之主,就在尚未手持宝剑之时,做一些徇私的打算吧。 “你觉得储娘子不会将此事公开?”时之初有所疑虑,“她不是最希望石若山出事的人吗?” 明夷回想了一下储娘子的模样,回道:“她对石若山的恶感来自于对上官韵父女的感情,在上官韵的幸福和石若山伏法两件事之中,她绝对会选前者。而且她是看着巨雷霆和上官韵年少时候模样的人,定也是希望他二人终成眷属的。何况有了孩子,储娘子母性极强,不会看着上官韵的孩子失去阿爷。” 时之初点头道:“有道理,那就收起。只是她会相信我们所说吗?” “她会选择相信。因为她比谁都希望上官韵活着。而且她应当也认得出巨雷霆的笔迹。” “你打算如何与她商议?将此书信给她看过之后,又如何说?” 明夷胸有成竹:“她所求为三,上官韵幸福安乐,石若山罪有应得,储伯颜出头投地。我答允她,她助我得帮主之位,我会让石若山成为丧家之犬,到时她要杀要剐要如何我只当不见。待尘埃落定,将上官韵接回来,旁人只当巨雷霆将她寻回,无人会过问。至于储伯颜,我自作主张为你收个徒弟,你教授他武功我带他做生意,十年后,我会将上官帮派交付给他。你猜,这样的条件,储娘子会拒绝吗?” “绝对不会!”时之初在明夷脸上亲了一口,“我夫人真是知人心,好谋略。” “那及得上郎君文武兼备,决胜千里之外。”明夷也啄了他一口,两人互相看着,突然就笑起来。 “帮派其他人你打算如何?”时之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考验,显然心里早有答案。 “如果我没猜错,花子贤是夏幻枫的人,不用顾虑。小马头脑简单,和石若山也并非过命交情,只要我们与他亲近,他就会糊里糊涂跟着我们走。最麻烦的,应当是肖氏夫妇,不知他二人与石若山究竟什么关系。到时我再进行试探吧,如果他们冲着钱财或势力来的,我都给他们更多便是。实在不行,只能扫他们出帮,我们有三大长老支持,已经足够。”明夷早已翻来复去想过,自然是对答如流。 时之初哈哈笑道:“娘子与我所想相差无几,只一点,如果能留住肖氏夫妇当然最好,他二人掌握帮派钱财,一旦反叛,损失巨大。” “郎君如何考虑?定是有良策了。”明夷语气娇媚,倚在他身上,猫儿一般撒娇。 时之初将她抱在腿上,逗弄着:“郎君尚无良策,待与明夷多温存几日,再去寻访他二人故里,看看到底是何来头,与石若山如何结识,再做计较。” 明夷扭动身躯,找了个舒服位置,捧着他脖子:“那得多温存几日才好,否则又丢我一个,可不保证回来是不是身边有了新欢。” 时之初咬在她肩上:“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 明夷吃痛,求饶道:“有你一个,我已消受不起,哪敢。” “别再如此说。”时之初将她搂在怀里,一字一顿,见不着表情。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六章 秋游 难得偷得半日闲,又有时之初陪在身旁,最担心的事都已落实,明夷心情极为舒畅,便决意给工人们放假一日,与众好友一同秋游。 洪奕恰好也赶来了,加上连山、葵娘、成言、辛五郎、贾七郎与胤娘。明夷、时之初与两位小郎骑马,连山去借来一辆四人马车,成言赶车,载着连山和三名女眷,齐齐整整。 将厨房的酒戴上,出城路上,边走边停,又买了一堆吃食,一群人真如孩童一般,笑声冲向云霄。 出城到一山明水秀处,面对果林,身后有溪流,众人歇下来,由几位小娘子打扫地上残叶,铺上准备好的粗布当作地垫。又分别去捡拾些野果来。 男子们捡来枯枝,架了火堆,而后又分头打猎去。 明夷和洪奕一早坐在地垫上,乐得悠闲,葵娘与胤娘毕竟年少贪玩,不时捡拾野果回来炫耀,停不下来。 洪奕看明夷心花怒放的模样,取笑道:“怎么心上人一回来,整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得不行。是晚上没折腾够,没费尽你力气吗?” 明夷不肯吃亏:“哪有耕坏的地,昨晚我求了饶才消停。早上说完事儿,出门前又是一波。他看我累得起不了身又着实想出来玩,只得给我内力推穴,我才有精神。” “好好好,超级羡慕嫉妒你有个武功盖世的男人。”洪奕翻了个白眼。 明夷嘿嘿笑着撞她肩膀:“你男人也不差啊。” “他这两天忙得很,要陪他帮主,又要管两家店。等邢卿完全能接手西市的生意,应当会好一些。”洪奕有些哀怨的样子。 明夷安抚道:“他有他的无奈,你便谅解些。” 洪奕看着林子里的人,转头又看溪边,拉了把明夷:“看,那个胤娘是不是对连山有兴趣?” “是吗?”明夷往溪边看去,连山在溪中抓鱼,胤娘蹲在溪边,替他将抓来的鱼抱在裙摆之中,笑得跟朵花儿一样,眼睛一秒都没离开连山。 明夷怕自己心有成见,便问洪奕:“你觉得呢?” “一个女人如此看着一个男人,九成九是对他有意思。”洪奕十分肯定,“还有零点一成是对他十分有意思。” 明夷微微皱眉:“我是最希望连山能找到终身伴侣的,但这个胤娘,我还是有所保留。” “怎么?你依然怀疑她是乔茵?”洪奕打了个哈欠,“想太多了吧,如果是乔茵,如今你我都今非昔比,我会掌控行露院,你呢,江湖地位也有了,与我们相认,她能得多少好处!怎会心甘情愿在你那儿打工?” “我不知道,只觉得这女子没那么简单。就像乔茵给我的感觉一样。”明夷仍盯着溪边的两人,听到连山又抓了一条鱼,胤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洪奕想不明白:“你对乔茵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内心有这么深的成见?” “我对她好,是因为她是有背景的,不得不对她好。她也确实很会做人,让我没有不带着她的理由。但就是这种滴水不漏,让我觉得虚假得很。开始我喜欢她懂事,后来我慢慢就觉得她懂事到有些不真实了。就连她在我面前哭诉那晚,也像是存心安排好的。”明夷没办法,只得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怕听上去真的有点小气,甚至是嫉妒,嫉妒乔茵的青春。 想到此,明夷自己先愣住了。 是嫉妒吗?也许,是吧。 洪奕抬了抬眉毛:“我做模特领队时候,见过不少这样的女孩子,在客户面前甜美单纯,转眼满口脏话。但这种装,是很难持久的。若装的时间超过真实面貌的时间,便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装了。” 明夷不想再深思自己对于乔茵的感觉,说回胤娘:“她的身世,应当是个灰姑娘,被继父一家欺负。这样的女孩子,要么会怯懦自卑,要么会工于心计。她却显得,太正常了。” “你怎知她开朗的外表下面不自卑呢?别多想了,你家连山又没有什么惊天财富,她花心机也花不到他身上。”洪奕将葵娘刚采回来的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酸得皱紧了眉。 “连山这孩子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应当算是有童年阴影吧,所以长大特别依赖他的明娘子。他倒是真很难对别的女孩子动心,但一动心,恐怕就是会将生命都肯给予的那种。”明夷瞧着连山,他似乎也挺高兴的样子。 “哈哈,其实你是吃醋吧,怕连山有了小媳妇儿就不要你这个大姐姐了。”洪奕躲过明夷打过来的一拳,“你自己有这么勇猛的男人了,就知足吧。” “你别胡说!”明夷赶紧看了眼林子里,唯恐时之初听到,“如果是葵娘那么清纯简单的女孩子,我求之不得,立刻给他二人完婚。” “说实在的,你真的别胡思乱想了。如果她真是乔茵,隐藏身份在你身边起早摸黑干活,也没什么好吃好穿,这是图什么呢?除非她想害你,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吧?”洪奕也有些受不了明夷的有色眼光了。 明夷思前想后,只得承认:“好吧,无论乔茵还是胤娘,我对她只有恩没有仇。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洪奕笑嘻嘻看着明夷,指了指林子里:“你也别惦记人家葵娘了,她自有自己的造化。” 明夷顺她手看去,葵娘正在摘石榴,高处够不着,贾七郎托着她的腰,将她高高举起。她摘得十分开心。 “是吧,你就管好自己吧,别人的姻缘不是你能管的,又不是喜鹊精。”洪奕又咬了一只野果,似乎这次满意。 明夷将她手中果子抢了过了:“什么喜鹊精。就算爱做媒也是月老红娘之类,会不会说话!” “我看你只能做喜鹊精。”洪奕伸手要去抢,扑了个空。 “喜鹊?那可不能吃。”成言乐呵呵跑过来,丢了两只受了伤还在扑腾的山鸡在明夷面前,山鸡边叫边扑腾,吓得明夷站起身,到处躲。 时之初将她一把搂到怀里,笑道:“莫欺负你师娘。”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七章 拜师 成言见二人亲密情状,乐不可支:“看来师父师娘好事将近,不知何时能讨得喜酒喝?” 时之初瞧着怀里只顾着傻笑的明夷:“快了,看你师娘的打算。” 洪奕在旁边推波助澜:“抓紧哦,别到时候奉子成婚,在大婚时候生下娃来,手忙脚乱。” 明夷作势要打她,无奈时之初搂得紧,只能狠狠瞪着,好气又好笑。 笑闹着,明夷却瞥见刚聚拢来的胤娘有些奇怪,定定看着她的肚子,似想看出什么来。 她觉得别扭,笑道:“不用看了,我还未有孕。” 说着,她感到腰上的手微微紧了点,随后又放开了。心里有些异样,继而后怕起来,是啊,他二人如此这般,这年代也没有杜杜冈冈之类,连婷婷都没有,万一有孕,又不忍心不要,只得生下来。这一来一去,耽误不少时间,在自己心力不够的时间,极可能被石若山缓过神,坏了他们的事。所以,即使要有,也需让石若山彻底出局,上官帮派局势稳定之后。 不用问,她便知道时之初也顾虑这点,方才被提醒,显出担心来。 胤娘将一裙兜的鱼倒在地上,蹦跳不已,成言和辛五郎挑了几条大的,余下让连山扔回河中,也算放生。 胤娘笑得灿烂:“若有了孩儿,我们拾靥坊就更热闹了。 明夷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感觉到的奇怪眼神,是不是自己因为成见而产生的错觉。 大家都猎获不少,聚在一道,或宰或洗,人手充足,也都是合作惯了,做什么都利落。不一会儿,两条鱼和一只野鸡便率先被架上了火堆,即将成为众人的美食。 明夷心里不定,拉着时之初往远处走走:“有事跟你商量。” “直说便是。”他大抵也知道,只是想听她怎么想。 他大概不会想到明夷脑子里是香港老电影的桥段,然后来了句:“你们武林高手是不是能用内力把那个……就你放在我体内那个,逼出来。” 明夷摸着自己的腹部,一脸恳切看着他,怎么看都不像在开玩笑。 时之初紧紧皱着眉,想笑,但看她那么认真的神情又不忍心,只得忍住,好好解释:“并没有那样的办法,如果内力抵达那么深,怕是你五脏六腑都会受伤。” “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这时候,实在不能有孕。”明夷脸红起来,也觉得自己刚才想的实在是太无厘头。 时之初想了想:“姑母那儿肯定会有使得女子不能受孕的药物,但难免会令身体受伤,影响其后的生育。我不会让你冒这样的风险。” 明夷脱口而出:“你怕我不能为你生儿育女?” 时之初认真摇头:“我怕你身体有损,不能与我白头。” 明夷心头甜了一下:“那还有什么法子?” 时之初苦着脸:“只有不行房了。” 明夷赶紧拉住他:“我们那儿有个办法,女子月事前后三五天行房,九成是不会怀上的。” “还有一成呢?”时之初说道,“我不希望在你我尚在江湖上厮杀打拼时候,让孩子到这世上,他会成为你我的软肋,也会遇到非常的危险。” 明夷难免心往下一坠,她多希望,万一有了孩子,时之初能放下他的家国大事,和她归隐田园。可这确实不现实,他有他的生父要维护,她也需给自己和孩子更大的庇护和保障。 怪不得他,也怪不得自己,也不过是忍耐两三年而已。 她撅着嘴,极不愿意,说了句:“好吧,不行房便是了。” 时之初抱紧了她:“我会尽量陪着你,即使没有床笫之事,你我也不会变。” 明夷一切顾虑和烦躁都在他怀里融化了,狠狠点了点头。若能与自己最爱之人,生出超越肉欲的同生共死之情,这将是何等的幸运。 “师父师娘,鱼好了,快过来尝尝!”成言精力过剩,嗓门总是特别大。 时之初挥了挥手:“你们先吃,我自己烤。” 说着,搂着明夷走到人群里,坐下看他们吃喝欢笑,也是人间乐事。 胤娘吃点果子便说饱了,撑着下巴,看着连山细细啃一只鸡翅,似乎那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明夷觉得那眼神,实在不像装出来的。 这边贾七郎在细细挑着鱼刺,再递给葵娘,葵娘傻乎乎只顾着吃,笑眯眯说味道真的好。贾七郎又抓起一条洗干净的鱼,为她烤起来。 这样默默为她做事,不浮夸不落在表面的,刚刚萌芽的爱情真好啊。明夷都不由感叹起来。 另一边则是不一样的场景。洪奕、成言和辛五郎已经喝开了,洪奕教他们玩小蜜蜂,成言好玩开朗,辛五郎识大体见过世面,都玩得开,一会儿啪啪一会儿么么,一杯又一杯。 明夷庆幸夏幻枫没有看到这时场景,否则洪奕的屁股要被打开花。 看几人吃差不多,时之初收拾了一条鱼,叉上树枝,撒上盐和胡椒,架在火上慢慢烤起来:“还记得我为你烤鱼吃那晚吗?” “记得,你那时对我的不好,我可要千百倍奉还。”明夷想到当时他对自己百般拒绝,总不上钩的样子,觉得实在吃亏。 “还,我用一辈子还,你什么时候要吃鱼我都给你烤。”时之初低声哄着,引得明夷直笑。 正融洽,扑通一声,眼前一人跪了下来。 原来是胤娘,手中拿着一杯酒:“请娘子喝下我这杯拜师酒,收我为徒。” 明夷一脸茫然:“这是?” “娘子说从洛阳回来,若在工厂能帮得上连山,就收我为徒,此话可当真?”胤娘目光热切,盯着明夷。 明夷依稀记得似乎有这么回事儿,看看连山,连山有些窘迫,慢慢点了点头。 胤娘也没落下他:“连山哥哥,我这一向可算能帮得上你?” 连山被摆上台,也不得不说:“胤娘很能干,也很勤快,学东西快。” 明夷哭笑不得:“你向我能学些什么?” “学娘子经商之道,更学娘子为人之道。”胤娘目光灼灼,看来倒似发自内心。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八章 盖章 明夷看她瘦小可怜,跪在哪儿不是个事儿,要扶她起来,她硬是不肯起。明夷叹了声,只得将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胤娘眼里都快漾出泪来:“师父你答应了?” “就留在我身边,可以做我徒儿,但我不习惯你叫师父,还是叫娘子吧。”明夷将她扶了起来。 胤娘使了把力站起,膝盖大越有些疼,往后踉跄两步,恰被连山扶住。 成言在旁打趣道:“你我二人的师父成了夫妻,那你就是我小师妹了。连山兄,你若是成了我师妹的夫婿,也得跟着她叫我一声师兄,哈哈哈哈,我赚了。” 连山一脸慌乱,手上也忙把胤娘推开,眼睛只往明夷这儿看。胤娘站在那儿,很是尴尬。 明夷心里却有种感觉,连山怕是真有些动摇了。若他对胤娘完全没有什么心思,不会如此慌乱。越是用力抗拒,说明越是心里头有了变化。 想起来,还真有些浅浅的惆怅呢。像是自己栽下的一院子桃子,虽不爱吃看着也喜欢,却被陌生人摘了去,心里头说不出的愤懑。 时之初抓了抓她的手,她连忙收敛了心思。已经是有主的人,还惦记别人作甚,何况明明想让连山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生活,怎事到临头还舍不得了呢?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是胤娘吧。 酒足饭饱,别人都无碍,只有洪奕有些微醺了,嚷嚷说自己没醉,钻进马车就开始酣睡起来。明夷嘱咐葵娘照顾好她,才放心离开。 回去的路,各人去处,如何接送都交予连山安排,从不需她多担心。 时之初也赞叹道:“没想到这么几年,这孩子已经如此能干。” 明夷才想起,若说连山是一株桃树,这可是时之初和当年的丰明夷一起种下的,自己不过是坐收其成的人。 “是,现在拾靥坊离不了他,帮了我不少忙。”明夷尽量让言语间没有什么感情流露。 时之初不是那种会抠着细节不放让人难堪的人,便不再提。可仅仅提上一句半句,已经让明夷背后一凉,密密麻麻的似是爬满了蚂蚁,怎么都不舒服。 她叹了句,完了。 她是绝对死在时之初手里了。只不过一丝半点小心思,一则事事瞒不过他,二则,自己都怕得不行,完全做不得任何亏心事。无他,只因过于在意此人,无法想象让他对自己有一星的怀疑,或让两人的感情受到任何细微的伤害。 垂头丧脑起来。时之初看着奇怪:“怎么了?是玩累了?” 还得找个借口,也算一半的真话:“早知,今日就赖在床上,缠着你。好歹也再能恩爱一日。今日之后,不知何时能如昨夜一般。” 时之初笑起来:“今晚我依旧抱你睡,即使不行房,也是一般恩爱。总比过几日我再远行来得好。” 明夷一下警醒,是啊,他还要远行去寻找崔氏的来路,心里更加不舍:“那能抱一日就抱一日吧,我也不挑剔了。” 想到他温暖宽厚的胸膛,听着他的呼吸那种无与伦比的安心与满足,明夷的嘴角不由上翘,恨不得日日如此,管什么江湖波澜,朝堂恩怨。 在这样的胸膛醒来时,明夷深深一声叹息,把时之初也惊醒了。 “怎么醒那么早?”时之初撑起身子,露出一般胸膛。 “今天应该是镖队到长安的日子了,闲不了。”明夷撅着嘴起身,开始收拾着装。回头见到时之初的“春色”,又忍不住扑过去,在他胸口狠狠嘬了一口,看看还不够,使劲儿嘬,直到出现个鲜红的印子。 时之初哼都没哼一声,微微含笑,看她忙着,抚了抚她的头发:“这是做什么?” 明夷用手一指那红印子:“这就是我给你盖的章,从此,你是我明夷的人,谁都不能碰。” “那我还没给你盖章呢。”时之初打趣道。 明夷狠了狠心,解开衣衫,露出胸口的雪白:“你盖吧。” 她闭上眼,紧紧皱着眉,一副引颈就戮的慷慨模样,逗得时之初差点笑出声来。他俯下身去,在她左侧颈项上轻啄了一口,舌尖沿着她的锁骨往右边滑去,直到右耳,含住耳垂,说道:“我划下的范围以下,除了我,谁都不能碰。” 明夷瞪大了眼,看着他,身上微微颤着,从他舌尖碰过的地方往上,都泛了红,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时之初看她呆滞模样,着实可爱,笑得更欢了,猛地在她嘴上又亲了一下:“这儿也是我的。” 明夷反应过来,实在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明明一向以来,擅长撩,主动撩的是自己,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的是他才对。现在自己这样,显得好傻。 正努力想着如何扳回一局,又被他抱在怀中:“你不知如何应对的模样着实可爱,我都舍不得放开。” 好吧,偶尔,还是装点傻比较好。明夷想,呵,男人。 说回正经的,明夷让时之初负责拖住马成凌,陪他吃喝晚,保证石若山即使与他相见,也有时之初在侧,不能出什么幺蛾子。花子贤也是一同来,必定会陪着,最好将小马灌醉,待明日她与夏幻枫一同去向他说明代帮主之事。 而自己则要先去看望绫罗,还得把那些花魁交给洪奕安置,尤其是晚晴,需要格外厚待。而后还得将几名清倌人带回新昌坊,幸好承未阁已经建好,房间足够。 这两天,必定是忙得焦头烂额。而明夷那边,应该是带着石若山搞定长安西堂那批人,也无暇多问。 再往后,便是筹备大婚之事了。 而大婚之日,便是明夷荣升代帮主之日,真正上位入职,还得等待夏氏夫妇和储娘子来到长安,总得有个像样的仪式。 毕竟扬州与长安来往一趟不易,这一回,也定要使得他们这趟能有点意义,对上官帮派长安总舵的建立有帮助。而这也是时之初的意思,要想李代桃僵,彻底取代石若山的地位,必须将帮派总舵放在长安,一切方会顺理成章。2k阅读网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迎镖 镖队落脚在长安城外的驿站,迎接的队伍也是相当齐整。夏幻枫也是一身盛装,与洪奕二人真如一对争辉的牡丹,都高挑艳丽,在灰蒙蒙的驿站外,格外夺人眼球。 夏幻枫穿的是他喜爱的紫色,浓艳华贵,深紫色自带的神秘与收敛,配上“她”格外妖娆的模样,相得益彰。 洪奕大概是问过他,特意穿了一身的鹅黄,大片的金色锦绣,亮灿灿,若旁人穿了怕流俗,只在她身上,配着冷艳高傲的脸庞,只显得更加高不可攀。 明夷有些后悔让洪奕来了,这两人往那一站,显得自己毫无存在感不说,还莫名有些自卑起来。可晚晴她们是要以后长期和洪奕合作的,她亲自来接是一个好的开始。 时之初陪在明夷身边,倒是让她心里好过了些。洪奕挽着夏幻枫,自觉二人美艳绝伦,走过时对明夷眨了眨眼。明夷哼了声,拽紧了时之初,他高大英挺,衬得明夷小鸟依人,绝不输阵。 夏幻枫和时之初看在眼里,都是一脸无奈。 在这两队抢眼人物的中间,则让出了位置给石若山,他身高与夏幻枫洪奕相若,一身灰衣在中间站着,十分朴实。 镖队开路的是马成凌,脏兮兮的脸,掩不住满眼的笑,老远从马上蹦了下来,先扎扎实实给石若山一个拥抱。明夷看了眼夏幻枫,正迎上他的眼神,两人都有些烦躁。看来在所有人中,马成凌还是偏向于石若山的。 跟石若山寒暄了两句,小马才笑呵呵跑来,姐姐姐夫一阵称呼,也与洪奕打了个招呼,对夏幻枫则是视而不见。 小马后面便是四辆马车,载着燕晚楼的花魁和清倌人,以及绫罗。十二人占了三辆车,还有一辆堆满小娘子们的行李。除了车夫,每辆马车两侧还配着镖师,一共十二人,刀剑随身,都是壮健青年,最后面跟着一头雪白的骏马,马上是花子贤,一脸黑红色,很不高兴的样子。 驿站靠近城门,算是比较安全的地带,便让小娘子们都下车活动下筋骨。一个个下来,袅袅婷婷,燕瘦环肥,都是香喷喷软绵绵的尤物。迎接的人都是见惯世面,不动声色。护送的人也是一路见惯,只觉得疲累。驿站的路人和小厮都看得目瞪口呆,腿都挪不动了。 小娘子们看他们那模样,也是掩嘴偷笑。晚晴走过来,完全无视石若山,奔着明夷而来:“明娘子,我们又相见了。” “既已到了长安,有的是机会见面。”明夷笑着将她带到洪奕身边,“这位是行露院的师娘子,以后你们好好相处。” 晚晴与洪奕互相恭维起来,明夷的眼却落在绫罗身上。 绫罗从第三辆马车下来,一路是与几个清倌人一道,避免了与晚晴同车的尴尬。此刻有些犹豫,愣了下,还是向石若山走来。 石若山也是一脸难堪,瞟了眼晚晴,见她丝毫不以为意,才放下心来。伸手搀扶了一下绫罗:“一路辛苦了。” 绫罗此刻才露出笑容:“只要能见到你,多辛苦都不怕。” 石若山声音不由压低了些:“我这儿总舵还未设立,你一会儿还随她们回行露院,我晚上去看你。” 明夷看了下晚晴,她神色自若,耳边虽都听了去,一点都没表现在脸上,果真是不简单。 “你与小娘子们说一声,一会儿继续往行露院去,不会在此过夜。”明夷看那些花魁们打量着驿站,似有担忧之色。 晚晴笑道:“那就最好了,这一路极少有好的住处,又不便沐浴,她们在燕晚楼惯了,确实有些吃不消。” 晚晴过去传话,花魁们显然开心起来。 花子贤也跑了过来,向马成凌埋怨起来:“你也不早告诉我,害我脸都不能看了。” 明夷不明白他们争什么,马成凌解释道:“这人不听劝,看我们一路都不洗脸,嫌我们脏,硬是要和小娘子们一样每天洗脸。人家坐在马车里,你在外面可是风吹日晒,自然是要晒脱皮风吹裂的。” 明夷看花子贤一脸愁苦模样,不禁笑起来:“哈哈,镖师不洗脸就是为了留着脸上尘垢可以遮挡风吹日晒,既然小马说了,也怪不得他。” 花子贤深叹两声,自认倒霉。 迎接完了,夏幻枫带来的水酒也给镖师们分了,便继续前行。那八个护送的镖师留在驿站,等候马成凌的差遣。 夏幻枫的马车开道,载着夏幻枫、石若山和洪奕,先往行露院去。 马成凌和明夷、时之初骑马并行,说一会儿卸下这些小娘子,明日约了长安的客人,还要护送一批货物到洛阳。恰好马车空出来,用来运载也非常方便。 明夷心下又是轻松了些,如此,今晚拖住他,大婚之前,恐怕他没机会与石若山碰头。 到了行露院,所有人都下了车,洪奕忙着安排晚晴和七位花魁的房间,这也并不容易,前一天晚上特意清扫出了几间空房,归置好了。 绫罗有些尴尬,这里是她熟悉的地方,本不应当要别人招呼,只是自己的房间早就退给了殷妈妈,如今也不好意思再要回。洪奕倒是为她考虑好了,恰好邢卿刚搬去西市容异坊住了,他的房间窄小,不宜用来接客,便留给绫罗居住,向石若山预先要了一年的银子,只当房钱。 看他们拾掇好,夏幻枫带着石若山、马成凌和花子贤回东市容异坊休息。明夷则要了行露院的马车,带四位清倌人回新昌坊安置,时之初不放心,也暂且随行。 临分开,夏幻枫叮嘱,晚上定要明夷与时之初来容异坊喝酒,共聚一堂,更加热闹。明夷心知他也是想混过这晚,不让出什么幺蛾子,便欣然答应。 两人带着一车十五六岁的清倌人在长安穿行,明夷也觉得新鲜,打趣道:“有没有看上的?我留一个给你当妾侍。” 时之初瞥了她一眼:“要么四个都给,要么就算了。” “你胃口还不小!”明夷一鞭子过去,被他稳稳接住。 “别摔着了。”声音宠溺,“摔坏了还真得留一个,用来伺候你。”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章 四女 这辆马车的到来令整个新昌坊老宅都亢奋起来。 不必特意走后院,便从前门进入,那些在前院干活的大嫂们,一下子为了上面,看得挪不开眼。 “多好看,多水灵!”“跟玉雕成的小人儿一样。”“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啊。” 毫不掩饰的赞叹之声让这些平时只是躲在燕晚楼早场弹曲的清倌们一个个小脸通红。羞涩中又带着一点欣喜,一点感动。这些大嫂们,年纪都与她们阿娘相若,眼神中都带着喜爱和慈祥,口中的赞叹是真心的,她们觉得出。 过去青楼的日子里,日日担惊受怕。怕明早的客人会不会难缠,被摸手摸腰是难免,会不会又碰到满口酒气一嘴黄牙的老头硬要亲自己的脸。怕午后伺候花魁们起床会被嫌弃笨手笨脚,如果遇上花魁心情不好,踢翻个水盆,泼一碗热粥都是小事,打个巴掌影响出来唱曲就不好了。怕下午跟琴师学琴唱曲哪儿没做好要被师父责打,还最喜欢掐她们细嫩的皮肤。怕晚上给花魁们伴奏抢了风头,又得等着挨打挨骂。 最怕的,是每一日醒来,都不可避免长大了一天,距离自己要接客,又近了一天。这种一天天无可奈何往深渊滑落的感觉,比一下坠入更加可怕。而明夷的到来,就如同天降一根救命绳索,令她们兴奋到久久无法相信,这是真实。 一直到走进这摆满大缸,散发花香味的工场,她们才踏实下来。她们宁愿在此辛苦劳作,一天八个时辰都可以,只要不再滑落深渊。 几位清倌人左右张望着,一边跟随明夷往后面走,眼里开心的泪水都快掉下来。 成言与葵娘及两位小郎都在柜上,明夷便唤了连山与胤娘一道,在承未阁大厅围坐。 连山不知所已:“这几位是?我们工场人手暂时足够的。” 胤娘并不说话,目光始终在几位清倌人身上打转,隐约有些敌意。 明夷看着倒是觉得安心一些,胤娘看来是真对连山有意,才会对这几个孩子有所防备。胤娘与连山年岁相若,这几个孩子不过比他们小三四岁,确实也是能凑到一起。 她又叹道,虽出身青楼,受了些折磨,这些清倌人还是如此懵懂单纯模样。而比她们大两岁的胤娘,心性已经十分成熟且颇有心计,想来在继父家受了不少苦。自己过去对她的成见,或许是太残忍了。 明夷对连山说:“这几个小娘子不是给工场的,承未阁启用后,总需要一些端茶倒水,弹琴奏乐的。” 转头向清倌人们解释:“这里以后会有许多富商高官的夫人前来保养容颜,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有专门的美颜博士招待她们,你们只需要做一些迎送功夫,我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清倌人们面面相觑,并不是很懂她说什么,但一来是服侍女眷,二来只是做些端茶倒水,既不用卖身又不是重活,简直是上上签。于是,各自道谢不止。 明夷为四人另取了名,随主家姓丰,便当她的妹妹一般。依次为十东,百西,千南,万北,去了女性化的一面,希望她们更加自立,强大。 东西南北四人认认真真叩谢过明夷,便有胤娘带去承未阁楼上房间。两人一间,清雅舒适。只等眼前事务处理完,与洪奕一共教调一番,这段时间就让胤娘帮着照顾和管教。 人都散了,时之初走到明夷身后,为她揉了揉太阳穴:“我还是头一次看你处理拾靥坊的事务,果真有当家主母的气势。” 明夷把他的手拉到胸前,抱住自己:“我可更愿意与你去耕田狩猎,少许多纠葛。” “休息一会儿?晚上那场酒恐怕又会喝得很累。”时之初拉她往楼上她的闺房去。 明夷想到要和石若山喝酒,也觉得烦躁,摇了摇头,不去想。淘气道:“这会儿怕上去遇上那些孩子,要不你带我从后窗进去?” “鬼主意真多。”时之初捏了下她的脸颊,“好,都由你。” 两人绕道承未阁身后,找到明夷的那扇窗,时之初将她抱起,起身飞跃而上。明夷抱紧他,如同游乐场玩海盗船一般刺激,被放下到房中,还感叹:“只可惜,路程太短,飞得不够高。” 说罢,缠着时之初:“哪天你带我再去一趟洗心谷,你背着我去。” 时之初无奈道:“好,待正事了了,去几趟都行。” 明夷忽觉无趣,正事了了,一年?两年?看不到头。便到床边倒下,闭目不语。 迷迷糊糊间,明夷被时之初唤醒:“不早了,该去容异坊了。” 每到黄昏,明夷总有一种格外惫懒和丧气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四处奔波要的是什么,也不知身边人对自己有几分真心,能陪自己多久。 恍惚间,被时之初抱了起来,抱在美人榻上,眼里柔和无比:“醒了吗?近日是不是过于疲累了?” 钻他怀里不想说话。 “若累了,不去罢了。我让连山去传个话,说你身体不适。我在这儿陪你,可好?”他声音依旧十分温柔。 “之初,如果我不能做这个代帮主了,你还会在我身边吗?”明夷问出这句,自己都没想到,可能心里始终还是介意。 时之初愣了下,只是片刻功夫,微微笑道:“没事,你不做便不做。我再想别的办法,只要你高兴就好。” 明夷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我没事了,我们出发。” 时之初看她确实完全无碍,才罢休。 黄昏路上,晚霞烧了半边天。时之初看着绚丽的天色:“恐怕明日会变天。” “天色如何变都无碍,只要你不会变。”明夷喃喃道。 时之初听得清晰:“你今日是怎么了?似不像平日的明娘子。” “今日我见绫罗,委曲求全,佯装不知。我见晚晴,明明心如刀割,还要强颜欢笑。都不过是为了一个花言巧语的男子。而数日后,这男子又要去欺骗一个女人,与她成婚。我们所做,是不是对不起陶三娘?”明夷皱眉道。 时之初不知如何回答:“还有四五日功夫,会想清楚的。”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一章 又宴 幸好,欢迎席上,唯一让明夷看着烦的也只有石若山一个。 马成凌和花子贤一对活宝,不是互相抬杠就是拼酒,不怕不热闹。马成凌一直用花子贤晒伤的红脸打趣,说都不敢带他去喝花酒,怕吓坏了小娘子。花子贤怒目相对,又无法反驳,直拿酒灌他。 夏幻枫自斟自饮,不用像在外人面前一样装作尤物,满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气息,明夷觉得有一种陌生感。他对自己的情绪和气场果真都是控制自如,你所看到的,永远是他愿意给你看到的一部分。 石若山看了他一眼:“今日两位兄弟也到了,现在的状况,幻枫你就说一下吧。这里也都是自己人。” 石若山说着,看了时之初一眼。时之初只当不见,笑吟吟给明夷夹菜。 夏幻枫点了点头:“帮主与我们这两日有了个重要的决定,已向桃七帮陶三娘求亲,会尽快成婚。婚后,石帮主会入赘到桃七帮,由明夷担任代帮主一职,其他长老职务不变。” “什么?”发出大声疑问的,当然是马成凌,“石大哥你不是要两年后迎娶绫罗娘子吗?” 花子贤也配合地显出十分惊讶模样:“怎如此突然?” 夏幻枫看了眼石若山,不再说话。 石若山只得亲自解释一番。无外乎自己忍辱负重,为了帮派前程,牺牲自我幸福,深入虎穴,为上光帮派铺平道路云云。 马成凌一向是照单全收,满眼敬佩:“石大哥你真是牺牲太大了!” 夏幻枫眼里飘过一丝轻蔑,很快消失不见:“小马不要说如此消沉的话,毕竟陶三娘也是云英未嫁,又是武林中最有权斌的女子,多少小帮派的帮主争着抢着成为她乘龙快婿。何况,娶妻而已,又不是要赴刑场,是喜事,应当为帮主祝贺。” 他举起酒杯,向着石若山:“祝帮主青云直上。” 石若山没接茬,淡淡一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入赘了,怕是只会沦为笑柄。” 花子贤假作无心:“谁敢笑石大哥,我们去撕了他。嘲笑者,不过是妒忌而已。” 马成凌立马跟上:“是,我跟花大哥都会站在石大哥一边的!” 石若山向两位一举杯,唇边扯起一丝苦笑,一饮而尽。 他岂会看不清,自己身边现在也只有小马心思单纯,但真是个扶不上墙不动脑的,没什么用处。 明夷笑道:“别说那些丧气话。娶进来还是嫁出去有什么打紧,最重要对帮派有益。他日,我们上官帮派凌驾桃七帮之上,石大哥依然会回来当帮主,到时候,是带着陶三娘回来,再娶心爱的女子当平妻,还是将她休了,那就看石大哥与她的感情了。” 马成凌立刻笑出了声:“是啊,我不也有个平妻吗?齐人之福没什么不好。” 花子贤不能显得立场太偏,终于是问出了:“只是明娘子当代帮主,这,不太合适吧?” 明夷立刻接口:“是啊,我也觉得大大不合适,恰好今日人多些,还是另请高明,我也好专心我的拾靥坊。” 夏幻枫悠悠回道:“我是不能当代帮主的,帮里不少人早就对我有微词,说我僭越,我若当了,岂不是途惹一身骚。四大长老,谁上位能服众?怕是会弄得帮派分崩离析。” 马成凌皱着眉一脸愁苦,自言自语:“是啊,我当我没这脑子,花大哥也是个爱玩不想被拘束的,其他两位,我们跟他们就说不上什么话,他们当了,纵使我们不说话,跟着我们的兄弟们也定然不服,我倒真没这么大度量,帮他们去说服帮众。” 石若山若有所思:“嗯,帮里人力都在镖局和武馆,若人心散了,这帮派名存实亡。但财力都在米铺和质铺,一个开源,一个利滚利,若没有金钱,这么多人怎么养得起。所以,哪边上位都会有人不服。” 马成凌没心没肺,大声道:“若是我明夷姐姐当代帮主,我自然是一百个服气,她定是不会有什么私心,我镖局的人,我会摆平。花大哥,你呢?” 花子贤闷头喝酒,似不大情愿,半日才说:“若只是代帮主,有个期限,我听石大哥的,既然石大哥决定了,我和武馆兄弟一定不会拖后腿。” 明夷偷瞄了眼夏幻枫,他看中的人果然不是草包。虽然花子贤是夏幻枫引荐入帮,石若山对他多少是有所顾忌,但一直以来,花子贤都很好地扮演一个无脑武夫,只爱喝花酒玩骰子。现在这表态,也是完全让石若山挑不出毛病。 明夷也赶紧表明:“这代帮主,说好了,我只是当石大哥的传声筒。毕竟我是女子,出入桃七帮比较方便,石大哥有什么指示,我就原样传达下去而已。上官帮派一旦在长安走稳了,石大哥便回来当帮主,我乐得清闲。” 马成凌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只是如此,那我们会有什么意见!你放心,就算储娘子和老肖他们有什么意见,我们帮你摆平。” 花子贤冷笑了声:“如果储娘子有意见,估计是想让她儿子当代帮主吧。” 石若山脸色一沉,也是说到了他的痛处,现在举帮上下,有资格与他争帮主位的只有储娘子母子,毕竟与上官帮还有血亲。若到了储伯颜手里,定然是难以收回。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出现。 夏幻枫说道:“我们现在一个副帮两位长老都同意了,就没他们反对的道理。何况,这是帮主的决定,不支持,等同有叛心。” 石若山应道:“肖氏夫妇一向只管生意,对帮派管理不涉足,应当不会反对。” “那就好。”夏幻枫自饮一杯,不再说话。 花子贤突然出声:“那时大侠也会入帮吗?” 时之初没想到突然扯到自己,愣了下:“我习惯闲云野鹤,还是算了。” 明夷甜甜一笑:“之初暂不会在帮里任职,但帮里有何需要他出手的,也不会置之不理。” 花子贤像是松了口气:“有时大侠在,上官帮派如虎添翼。”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二章 双姝 明夷听着有些想法,之前不是说好她当了帮主时之初就入帮吗?转念想,也是,现在她只是代帮主,且完全没有得到四大长老的效忠,如果时之初入了帮,疑心她想篡夺帮主位的人会更多。 只有她当了名副其实的帮主,收服人心,到时,与时之初成亲,让他居副帮之职,把帮主位传给储伯颜。自己功成身退,才能既有自由,又有江湖势力照拂,两全其美。 路漫漫啊。 这场酒喝得大家都不是很自在,各怀心事,唯一开心的只有马成凌。 石若山一副不想久留的样子,明夷也干脆给他个台阶:“石大哥是不是今晚还要去看一下绫罗?” 石若山点头:“我必须亲自给她交代,否则成亲时,定是轰动长安,到时候怕她胡思乱想。” 明夷心想,他是怕绫罗跟晚晴共处行露院,到时候再到婚宴上大闹一场,这脸可就没地方搁了,这还是小,惹怒了陶三娘,也不是好玩的。 她还真想到行露院看看热闹。 石若山走了,马成凌拉着花子贤也去喝花酒,跟着就出发了。余下三人,明夷看了眼夏幻枫:“要不,我们也去看看?” 夏幻枫不置可否。 石若山笑她:“你是想看热闹?” 明夷一本正经摇头:“今日扬州七大花魁入驻,我怕洪奕忙不过来,去照看下。万一有人趁乱去做些鼠窃狗偷之事呢?虽然没有对外宣传,但浩浩荡荡马车进去,消息早就传遍了,全长安的登徒浪子都围着行露院呢。” 夏幻枫脸上有了些不安的神色,终于开口:“我换个装去。” 明夷咧开了嘴:“我们等你。” 一边是时之初,一边是变身冯桓的夏幻枫,明夷浑身上下都是底气,头昂得高高的。 虽然好看的男子千千万,但纵使那四君子来了,也不如这两位,论武功和智谋,全大唐也数不出两个能比他们强的。叶俊朗有谋,但武功不知底细,申屠兄弟又相貌平凡。能与这二人同行,明夷觉得自己是大唐最值得人艳羡的女子。 未到行露院门口,已见到人头攒动,真是全长安好色之徒都聚齐了,没有足够财力势力的,进不去,只在外头踮着脚看热闹,指望着里头出来的人透露几句,那扬州花魁们是不是如传说中沉鱼落雁。 在时之初和夏幻枫护送下,明夷好不容易挤到前头,一脸狼狈。 灵儿见她来了,满脸欢喜:“师妈妈说明娘子今晚定会来,让我特意等着,终于等到了。” 灵儿将三人迎了进去。明夷在意的是,洪奕已经荣升师妈妈,看来殷妈妈慢慢退出行露院的事务了。 明夷问她:“殷妈妈今日在吗?” 灵儿摇头:“殷妈妈已经多日未来行露院了,说是身体不适,要在外头疗养。” 明夷决意明日去竹君教坊走一下,她应当在那里。而且,四君子的事,还得求着她。 行露院大厅里座无虚席,满场转的是两个风华正茂的女子,一个是洪奕,另一个便是晚晴。 洪奕挽起了发髻,妆容也比较收敛,穿的是墨蓝镶银丝,华贵有余,性感不足。完全就是个青楼妈妈的样子了。那些平日一掷千金才能见到她的客人依然趋之若鹜,她灵活周旋,笑脸迎人,却无轻佻之色。行露院能登堂入室的客人多多有头有脸,也不会在大厅里造次,她吃不了什么亏。 而更受关注的却是晚晴。打扮隆重,艳光四射,蝴蝶一般穿梭在各桌客人中。如果说洪奕如同长安的华贵牡丹之王,晚晴就是漫山遍野的红色蔷薇,扑面而来都是令人窒息的娇艳,挪不开眼。 明夷听得到那些客人都在打听扬州花魁出场的事,晚晴与洪奕口径一致,三日后会另行安排,到时欢迎捧场。 寻了最角落的位置,夏幻枫往那儿一坐,有人便失了魂。一张艳丽脸庞此刻更像完全盛放了般,飞扑了来。 洪奕痴痴看着夏幻枫,只是笑,这边的这位,也忍不住对视着笑,就像这世界全无旁人。此刻,明夷真相信了,无论夏幻枫是如何难以估量,有多少副面孔,他此刻对洪奕的贪恋是真的。可能只有在洪奕面前,他不是夏娘子也不是副帮主,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西市大手,只不过一个纯粹的男人而已。 明夷看一眼时之初,他也恰在看她。逗得她低头直笑。 夏幻枫在桌下拉住洪奕的手,只有他们几个能见到:“挺似模似样,师妈妈。” 洪奕脸红道:“才刚学着,你别笑我。” “不笑,只是看来我得每夜过来瞧一下了,怕你被人欺负。反正西市那儿我基本交给邢卿了,东市离这儿很近。”夏幻枫说得真情实感。 洪奕乐得不行:“那当然最好,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说完,洪奕红着脸补一句:“天天住这儿也行。” 明夷咳嗽一声:“这儿还有人呢。” 洪奕瞥她一眼:“你又不是未成年。” 夏幻枫看两人越说越歪,连忙说回正题:“石若山是不是在上面?” 洪奕点头:“来了一会儿,在绫罗房里,就原来邢卿那间。” 明夷心头一动,一会儿是不是可以去洪奕房里听一下。 明夷用眼光示意了一下晚晴:“她看到了?” “她真厉害,一点反应都没有。”洪奕压低声音,干脆坐了下来。 “你觉得她如何?”明夷有些担心洪奕,虽然她很聪明,但不习惯算计。 洪奕扬了扬眉:“很爽快很干脆的人,我喜欢。她帮我招呼客人,她带来的娘子赚的与我五五分,我不收房费,提供小厮和厨房。” “看来她也不是小气的人。”明夷觉得这条件对洪奕也挺合适,“你有没有和她提别的?” 她的意思是关于需要花魁提供信息的事,怕洪奕表达不好。 洪奕说:“这事我特意没说,等着你来处理。怕我把握不了分寸。” 明夷笑着给她个飞吻:“知我者,洪奕也。”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三章 窃听 明夷看了圈四周:“马成凌和花子贤没来?” 洪奕笑道:“今天这场面他们是进不来的,一早就被这些熟客占了。我是知道你定是会来看热闹,特意给留了张桌。” 明夷拉了拉时之初:“我们去洪奕房里听会儿?” 时之初不置可否:“想去我就陪你。” 夏幻枫对洪奕笑了笑:“你送他们上去,我在这儿等你。” 两人又依依不舍拉了会儿手,生离死别一样,等得明夷直翻白眼,就怕听不到石若山的墙角,迫不及待拉着洪奕上去。 洪奕将二人带到房间便急着下去了,明夷从里头闩上门,蹑手蹑脚到了墙边,唤时之初过去,拉开画轴,指了指墙壁边缘的一个小坑。 时之初会意,从那儿运力,将墙移开,他尤其小心,怕发出什么响动。 明夷示意附耳去听,时之初笑着摇头,让她自己去就好。明夷想到他内功如此精纯,想必很容易听到隔壁动静,稍一脸红,忙着听墙角去了。 “你要我做什么?”是绫罗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想她平日的冷静。 石若山的声音则有些底气不足的感觉:“我只想你能好好等着我。” 绫罗像是在冷笑:“到这时候不用与我说那些。” 明夷本以为听语气,这两人像是撕破脸了。未想到她语气一转,又软下来,带三分哀怨:“我自是会等你,除了等你,我还有什么出路?” “我绝不会辜负你的。”石若山斩钉截铁,“你也知我不可能与陶三娘有任何感情,此次联姻纯属无奈之举。我如今在帮派被夏幻枫和储娘子他们架空了,人和钱财都不在我控制下,倘若不铤而走险一次,迟早会被踢出局。这世上,现在只有你是我信任之人,与我在一条船上,定要信我。” 绫罗的声音像是很动情:“我何尝不是,寄人篱下,无亲无故,你便是我下半生唯一的依靠。我担心你离开帮派,会出变故。” 石若山又显得意气风发:“我并信不过丰明夷,那时之初也不知来路。但我不信他们作为局外人,能获得四大长老的支持。所以代帮主之职交给他们是最安全的。” “若他们真获得了支持呢?” “成婚后,我有桃七帮撑腰,并不怕他们夺位。如果我失去帮主实权,相当于桃七帮失去了联姻的意义,她们不会答应,定会帮我夺回帮主之位。”石若山十分笃定的样子。 明夷看了时之初一眼,他也正聚精会神,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到时,你又怎离得开陶三娘?”绫罗似带这点儿呜咽。 石若山声音更加温柔:“好了,好了,别哭。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在我身边,若我上官能起来,我便休了她。若要借她之力,我也会想尽办法把你接到身边来,只是恐怕要委屈你做妾室了。” 明夷听到这儿,倒有一丝相信石若山对绫罗未必无情。 绫罗声音很轻又有些出不来,像是躺在了他怀里:“哪怕没有那天,你只要还记得常来看我,我就愿意一直等下去。” 无人说话,按剧情,应当是在悉悉索索做些亲热动作。 石若山又出了声:“可能最近半年不太有机会来,怕陶三娘那边看得紧。但一有机会我就会来,安排好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再通知你,出去和我会面也好。” “为何要出去会面?怕这里人多眼杂?”绫罗问道。 “我说过信不过丰明夷,那个师娘子和她似乎关系很好,我怕往来多了,她们怀疑你。” “怀疑我做什么?” “绫罗,我希望你帮我盯着她们两人。与何人来往,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绫罗似乎有些错愕:“是怕他们谋你的帮主位?” “当然不是,我怕他们勾结其他势力陷害上官帮派。我不能让上官帮派在我手里败落。”他还挺正气凛然的样子。 “好,我也不会辨认,见到什么就记下告诉你。” “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绫罗对我真心。” 绫罗又愣了会儿:“那晚晴呢?” “提她做什么?”石若山声音警醒起来,“她在路上和你胡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和她不坐在一辆车上,你也知道。” “以后你二人都在行露院,我怕日后难免她会寻机会接近你。” “怎么?怕她不成?” “我在扬州时确实照拂过她一段时间,我怕她有不应有的想法,才在你来那日与她说清了。我担心她将此事怪在你头上,或暗下毒手,或挑拨你我感情。” “我看她也不像那样的人。” “人不可貌相,她这次突然跟着丰明夷来长安,我觉得很有古怪,她在扬州如此盛名,根本无需到长安来流离。就怕她们背后都是有什么人在控制,比如申屠世家或其他帮派,终会成为我心腹大患。” 明夷听得只想笑,他编故事的能力倒是不弱。 绫罗则是恍然大悟的口气:“原来如此,那倒是极有可能。我明白了,以后当心就是。” 声音又停下来,时间挺长,看来他们是不会继续用语言交流了。明夷直起了身,摇了摇头。时之初会意,将墙壁恢复原貌,避免一会儿传来尴尬的声音。 “你觉得绫罗会站在哪一边?”时之初问道。 明夷毫不犹豫:“一定是我。” “为什么?我看她对石若山似乎言听计从。而且石若山对她未必无情,女子不是一旦动情便无法辨明事实吗?”时之初对女人还真是,知之甚少。 明夷顿时有了久违的智商优越感:“因为绫罗和晚晴是真的很像。她们都曾真心实意将石若山当作带她们上岸的一艘好船,但也能在看清对方之后,毅然把他看作一块生了蛆的腐木,绝不再信任。” “她当真看清了?或者她愿意相信石若山的说辞呢?” “她已经知道了晚晴和石若山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石若山所说关于晚晴的那番话,就十分可笑了。女子最忍不得就是男子在抛弃对方之后还要泼脏水的行径,她会将自己代入当初晚晴的位置,岂能不寒心?”明夷想,绫罗心里,应当十分痛苦吧。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三章 押注 时之初对她的判断依旧抱有怀疑:“如果像上官韵那样,固执地去喜欢他,不到黄河心不死,又当如何?” “不会。”明夷很肯定,“她比上官韵聪明得多。刚才的对话中,可见她在石若山面前从未暴露过自己真正的想法和性格。这样的人,不会被石若山蒙蔽的。还有一点,如果她对石若山动了真心,是不可能在知道他婚讯后,如此心平气和与他交谈。” “希望如此。”时之初说道,“我怕她聪明到连你都瞒过了。未必是动心,而是选择站在石若山那边。” 明夷指了指那道暗门:“这道门绫罗并不知道,我会让洪奕小心。之后有的是机会听到她对石若山怎么说。” “嗯,如果石若山出现就让师娘子留神,估计很快他就会安排好新的碰头地点。”时之初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过了会儿,嘴角含笑,“我看你可以亲自去求证了,我听到隔壁房间有男人脚步走出来,石若山已经离开了。” 明夷对他的判断毫不怀疑,算好石若山应该已经到楼下,明夷叩响了绫罗的门,让时之初在外面守着。 绫罗对她的到访并不惊奇,看上去也无不悦,衣衫有些凌乱,嘴唇未涂口脂,微微肿胀。见明夷盯着她看,倒是有些羞涩:“见笑了,衣衫不整。” “没事,都是女子,怕什么。”明夷神情自若,坐到她床边,与她四目相对,“他来过了?” “嗯,来告诉我婚讯。”她的言辞很简洁。 “很吃惊?”明夷问道。 绫罗坦然直视:“你去扬州时候已经有此计划?” 明夷也不欺瞒:“开始没有,一路上对各帮派的见闻,慢慢有了这打算。从扬州回来,知道了他实际上是怎样的人,才真正开始实施。我也想过这样对你不公,但我知道你对他也只是当作一个归宿而不是真心喜爱,就放心了。” “如果我是对他真心实意呢?”绫罗的表情毫无变化,让人猜不透。 “你对他真心实意,我更要这么做。你会有一段很痛苦的过程,但好过被他继续欺骗。”明夷对此并不愧疚。 “如果他对我也是真心实意呢?”绫罗紧追不放。 明夷微微一笑:“如果那样,我的计划根本无法实施。因为如果他真心爱惜你,没人能逼他做那个决定。” 绫罗哈哈大笑起来:“幸好这两个如果都是不存在的,一个能对晚晴做出那样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对我认真?” 明夷着实松了口气:“你和晚晴?” “我们虽未同车,但一路上十数天,怎么可能互不理睬。实际上,出发后第二天我们就好好谈过,在大家都睡了的半夜。”绫罗看上去心情很好。 “是啊,男人是不会懂的。女子怎会心无芥蒂和自己的情敌长久共处?即使无情,也会想刨根问底。”明夷早就猜到如此,只是这种事,即使时之初也是不明白的。 “事关自尊,也关乎好奇。我想知道他们的每个细节,她也是这样。如果我们对那个男人十分心仪,恐会自欺欺人不去计较。可偏偏不是,我一开始就不是那种会为感情冲昏头的人,她呢,是知道自己错付立刻会毫不留情放弃过往的人。我们相见恨晚。”绫罗笑得很真,是一种碰上难得知己的喜悦和满足。 闺中密友,有时候未必输给枕边人啊。 绫罗继续说道:“我二人一路避过镖师耳目,休憩时,众人熟睡时,都会单独聊上一两个时辰,越聊越觉得投机。我其实早就决定先拖着石若山,花他两年银子,两年后,即使他真要娶我,我也不会答应。我看得很清,他不过是想要另一个晚晴为他做事而已。只要有需要,他随时会背叛我。” 明夷笑道:“想来你二人是有别的打算。” “是,我自己已是自由身,这两年把他给的银子存下来,之后可以和晚晴合伙开个店铺。”绫罗眨了眨眼,“比如卖一卖拾靥坊的胭脂。” 明夷爽朗大笑:“你二人若是愿意,便到我拾靥坊来,我给你们一间店铺主管,与你们分成就是。” 明夷心里极为高兴,绫罗也将方才与石若山所说一一告知明夷,并无出入,并表示石若山要更换碰头地点,自己也会照做。至于所说内容,会与明夷和洪奕商议。 明夷感慨道:“他也是没想到,我与你确实相识不久,来往也不多,你却能如此信任我。” 绫罗扬了扬眉:“不是信任与否,而是我下了注而已。” “什么注?”明夷没听懂。 “如果一边是石若山,一边是你和夏娘子。我押你们。”绫罗得意道,“一个连我的心思都看不穿的男人,怎么能赢得过你和夏幻枫。” 明夷抱住她肩膀:“放心,你和我都会赢。” 明夷从屋中出来,见到直摇头的时之初,问他为何如此表现。 时之初叹道:“女子的心思果然难以猜测,我或该庆幸与你不是敌人。” 明夷挽住他的手臂:“何止不是敌人,你该庆幸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是我掏心掏肺的爱人。” “是啊,我真怕自己五脏六腑在你面前都是透明的。”时之初说道。 明夷漫不经心,笑着说:“难道现在不是透明的吗?” 时之初没有回应,换了话题:“我怕这几日你还需要我,等他二人婚事之后我再出发吧。” 明夷知他所说是打探肖氏的事:“嗯,那事不急。待尘埃落定吧。” 话虽如此,那戛然而止的话题,总还是在明夷心里留下些疑问。他的生平,应当已经说得很清楚,究竟还有什么不透明的地方?上次他说到自己身世时候,明夷也有一点感觉不妥的地方,却依然想不起来。 她停下脚步,问:“无论你对我骗什么,瞒什么,我只在意一句,你是真心愿与我到老,是不是?” 时之初紧紧夹住她的手:“哪怕一切是假,对这一句,你都不需要有任何疑问。你是唯一我想相伴终老的女子。” 明夷这才有了笑容:“好,只要如此,无论你是富贵人家,还是江洋大盗,你采了多少花,杀了多少人,我都不在意。” 时之初笑得僵硬:“我又不是成言。”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五章 腐女 明夷对自己说出什么杀人之语也觉得意外,只得陪着笑,当作无心。 有没有心,自己能不知道么?有些事情,她始终还是会放在心里。她知道这人手里肯定是有人命的,多少条,没想过。在这个江湖设定的世界里,人命如草芥,只要自己觉得有理由,就杀得。她很努力去说服自己理解和接受这个世界,但对生命的敬畏毕竟深深扎在心里,很难改变。 要如何才能再无芥蒂?或者要自己也杀过人?她打了个寒颤,偷偷呸了一口,不敢立这种g。 到楼下,夏幻枫和洪奕小声说大声笑,旁若无人。明夷坐过去,轻声问:“刚才石若山下来没对你说什么?” 夏幻枫嘿嘿一笑:“除了你们三人,没人见过我男装。” 这倒出乎明夷的意料:“你到上官帮派时候不是男装?” 夏幻枫喝了口酒,往口中丢了块甜瓜:“当然不是,只有老帮主见过。不过我说我不喜男装,从未在帮里穿过。” 洪奕的八卦心也燃烧起来:“就是说,当时老帮主带了个美艳娇媚的女子回帮派?” 夏幻枫点了点头:“那天上官韵看我的眼神尤其有趣,像是要把我当狐狸精撕了。” “哈哈,以为你要当她继母。”洪奕笑得直不起腰。 “其他兄弟肯定也把你当老帮主救风尘救回来的花魁吧。”明夷尽量憋着笑。 夏幻枫苦着脸:“不是我不愿意穿男装,只是我不想让那些人见到我真面目。比如刚才,如果石若山认得我,那又得多一番解释。”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表露身份的?”明夷尽量正经脸。 “当时只是和上官韵解释了,她摸摸我上身听我说话也就信了。后来慢慢帮派人多了,四大长老齐了,借着喝多,假装醉了与人划拳,我直接就把上衣扯了,哈哈哈。”夏幻枫回想起当时恶作剧的场景,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明夷和洪奕脑补十分精彩,笑趴在桌上。 她能想象,小马流着口水想看夏幻枫酒后失态,吃点豆腐,结果他上衣一脱,露出胸肌,得吓得小马载个跟头扇自己耳光怀疑眼花吧。 而花子贤,恐怕早就知道。此刻只会在旁边看热闹。 石若山肯定知情,上官韵不会瞒他。肖氏夫妇和储娘子都不会当回事儿。 明夷问道:“你当年是如何拉花子贤入帮的?利用了美色吧。” 夏幻枫一脸尴尬:“陈年旧事了。” 洪奕怂恿道:“说嘛,我也想知道。” 夏幻枫无奈道:“我到了扬州后,就被他缠上了,虽然他不是那种会骚扰动手的下三滥,那也经不起他每天到我住处门口守着,什么礼物都往我这儿送。若是一般登徒浪子,我直接就把他解决了。但他又是很真诚的样子,让人动不了手。” 洪奕笑得脸都红透了:“你也把胸给他看了?” 夏幻枫叹了口气:“我找机会和他谈了谈,也是看中他身手不错,家里有武馆,在扬州当地势力不小。说明了我是男人,他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进上官帮派。他听完就消失了三天。三天后来,告诉我他决定了,准备借进帮派之机洗心革面,正经做人。他之前整日被武馆的小子们捧着,天天喝烂醉,入帮之后,改了许多。” 洪奕和明夷对看一眼,腐女心蠢蠢欲动,异口同声:“爱的力量啊。” 时之初对这些话题也不好插嘴,只陪着夏幻枫喝酒,摇头,表示对这俩疯女人无可奈何。 她二人正来精神,展开了小剧场。 明夷:“难怪我看花子贤对你家幻枫死心塌地的,原来还有旧情。” 洪奕:“可能还不止是旧情。” 明夷:“也许只是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对一个男人牵肠挂肚。” 洪奕:“等他觉醒,是个男人也没关系,就会来和我抢了,好可怕。” 明夷:“不怕不怕,我替你观察敌情。” 时之初憋不住了,笑道:“好了,别再拿夏兄取闹。” 夏幻枫为他斟上酒:“我也习惯了,想来时大侠也是深有感触。” 两人难兄难弟一般,带着相互体谅的眼神,共饮一杯,又惹得那两个女子浮想联翩。 明夷看晚晴在那儿辛苦周旋,踢了洪奕一脚:“你看人家多敬业,你都坐一晚上了。” 洪奕苦着脸:“难得今天有人来帮忙,就让我偷懒一天嘛。这都快半个月了,殷妈妈都不在,我白天还得常去你承未阁那儿帮看着装潢。晚上接待这些个客人,绫罗胤娘也都不在,人手原本就少……” 明夷打断她:“好好好,知道了,你确实也辛苦了。晚晴来了,你二人便商量着轮流好休息下。我又给你带来这许多花魁,日后怕是客人们都没工夫理你了。” “那敢情好!”洪奕高兴道,“我打算每十天推出两位花魁,一个月全部让她们露面。到时,恐怕好几个月内,行露院都是排着队见这六位的,自然不用我那么辛苦了。” 明夷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殷妈妈真一直没回来?” “也不是,三四天会回来一趟,问问行露院的情况,有无特殊的事情发生。问问几位花魁最近接的客人情况。也就一个时辰左右,就又走了。”洪奕回忆道。 明夷觉得这情况太不寻常:“你瞧她可有何不妥?” 洪奕似有所发现:“日日相见时候倒不觉得,她几天不来,我便能看出她又清瘦了,脸色不如以前,连说话气息都弱了些。她只说受了风寒,身体不适,我也不好多问。” 明夷知道行露院对她有多重要,她为了韦澳的理想恐怕连命都能双手奉上。能将行露院放得下给她二人,一定是被逼无奈。而之前还提过要将竹君教坊交给她,她原以为这只是殷妈妈想要延揽她为韦澳办事,如今想来,怕也是身不由己。 “明日我去看望她。”明夷说着,看了一眼时之初。 “好,我送你去。如有需要你喊一声就是。”时之初点了点头。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六章 玩世 看时候也该各自休息,时之初提醒她正事未提,明夷才想起。 “西市那边桃七帮的破事进展如何?”明夷连忙问道。 夏幻枫笃定道:“我下午已带石若山去见过他,答允了一堆条件,不过是钱和以后在帮派里的职位,都是小事。他答应会安分,安抚好手下兄弟。余下便是明日我与西市各家商户谈判。都不是问题。” “你出手,定然不会有问题。”明夷安心得很,“那事情完了,就尽快和陶三娘联系吧。这场婚事毕竟是武林大事,借此,我们上官也可以搬更多人进长安。这路程也不短,恐怕原来想七日成婚只能改成七日订亲。具体婚期再商议下,她益州的姐妹也定然是要来的。” 夏幻枫点头:“是,我也想过,再放宽半个月,扬州那边好有足够时间。只是夜长梦多,七日后还是得有些确定,订亲不能只是一句话。” 明夷咧嘴笑道:“不如以破灾为由,大婚各种礼仪放在半月后,而七日则算作实际成亲,让二人先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就是。” 夏幻枫眼睛一亮:“明夷果然十分聪慧。” 洪奕在旁边捂着嘴笑:“你这是真真耍无赖,耍流氓,想煮了熟饭是吧?” 明夷不以为耻:“这是给我们帮主更多机会,让陶三娘被他掳获芳心,早日琴瑟和谐。” 洪奕打了个哈欠,拉住夏幻枫:“你二人也琴瑟和谐去吧,我困了。” 明夷瞟了她的手一眼:“你不用抓你郎君抓那么紧,花子贤今儿又不在。” 两人又笑了一阵,终是被各自的男人带走了。 走出行露院,取回自己的马,时之初嘴边还留着笑:“也只有明夷才能想出先洞房的办法。” 明夷跨上无暇,还得为自己辩解:“我可不是那意思,洞房事小,让她在自己帮众和我们面前先拜过了天地,这就算是夫妻了。事情便少了许多变故。至于场面上的事,该办必须得办,只不过延后一些。” 时之初认认真真解释:“我非质疑明夷的办法,只是觉得很是高明。既不会打破说过的命理之事,又不耽误行礼婚宴要大办。” 明夷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寻常小事,在我们那个世界,很多人这么做。” 时之初嗯了声,不再说话。 突来的沉默,被踏踏的马蹄声映衬得有些尴尬。 明夷也不知他怎么了,心里忐忑。 半晌,他才开了口:“那个世界,你有拜过堂吗?” 这句问出来,明夷心里涌上一阵暖,像是和风吹过,桃花枝颤了一颤,漂了漫天嫩粉色的桃花瓣儿,馨香、晕眩。在他二人之间,明夷一向处于劣势,觉得自己先爱上他,主动示好,对他无比在意,无话不说。而他虽然也说了不少情话,给了许多怀抱,也总让她觉得不够踏实。他太冷静理智,难免让人疑心,是不是不够在意。 他问这句,小心翼翼,有些负气,有些担心,所有的小心思都在里头。 在她看来,可爱至极。 明夷心花开一地,侧着头问他:“你猜?” “……应当是有过吧。”他想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看她,僵硬的脖子出卖了心思。 明夷不忍心逗他,一个从不表露醋意的人,内心恐怕更加经不得吓。但有些事,骗不过他,也没必要骗:“我有过亲密的男子,但未曾嫁过。” 他瞬时脖子就松了,又是一向而来和暖的表情:“即使嫁过也不怕,你既然在我的世界,便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明夷心化了,只想宠着他疼着他:“你何必担心这些。该担心的是我,你武功高强,相貌堂堂,日后若扬名立万,多少女子会为你疯魔。” “我不需扬名立万。找到我阿爷,逃脱令狐家的操纵。而后能为韦大人的抱负尽一己之力便可。到那时,明夷与我弄儿为乐可好?”他正视前方,遮掩自己的情绪。 明夷发自内心的笑容已经无法止住:“好,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她数着,时之初终于也笑出声来:“哈哈,那么多怕明夷辛苦。” “我倒是怕郎君辛苦。”明夷一瞥他,快马加鞭,往前奔去。 身后马蹄声声,非是月圆夜,却正花开时。 为了到竹君教坊看望殷妈妈,明夷拉着时之初早起到西市采购些补身的药材,天气越来越凉,也想给殷妈妈买一件皮氅御寒。 西市依旧一早便人声鼎沸,每一日都有远来的行商到达长安,便带来新鲜的货品和一路的故事。这种生机勃勃的气象,着实比东市要更令明夷喜欢。 去的是一家夏幻枫带着去过的胡人店铺,有夏幻枫的朋友这五个字加持,在西市没人敢宰她。 买完东西往回走,回望一下喧闹的西市,明夷叹道:“难得夏幻枫能将这个地方摆平了。有些胡人特别奸猾,不少要钱不要命的,否则也没法千里迢迢熬到大唐。” 时之初难得开口夸人:“他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处事与机心难有出其右者,若他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恐怕连你我都阻止不了。” “我又不是什么救世观音,谁爱称霸谁去呗。不过夏幻枫有意思就有意思在他根本不在意那些金钱和势力。他想要钱,分分钟可以赚到。要人心,各种办法可以得到。他像是更热衷于给自己设置难题。”明夷对这个人也是彻底服气。 “这次他设置的难题就是要把上官帮派送上江湖第一帮?”时之初有些难以理解,“总不会是那么简单,突然就决定了吧。” “据说是老帮主帮过他,又特别欣赏他。具体什么事我也没问过,怕是会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果。比如,老帮主误以为她是被推入火坑的女子,要花钱相救?我就这么胡乱一猜。但这人以后会如何,我真说不准,或许他达到了自己设定的难题,下一个变成,要改朝换代。”明夷唯一完全琢磨不透的就是夏幻枫了。 “有意思。”时之初幽幽说道。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七章 探病 想到殷妈妈也是为韦澳做事,明夷特意问了一声:“要不要一起进去?” 时之初摇头:“我的事,只有大人和你知道。你不必特意说也不必避讳,她大概事事都要回报大人。” 明夷大致明白了。殷妈妈会将丰明夷的情况告知韦澳,因为自己是她看中的教坊接班人。韦澳自然会将这些与时之初所说结合着看。但殷妈妈并未放心把自己后台全盘托出,韦澳是否会同意另当别论。 这里头就很难预计,殷妈妈本人的意愿和韦澳的意愿,二人之间真实的关系如何,一切都有变数。 她其实也不希望时之初陪着进去,她想这次能问出更多韦澳的事,潜意识觉得这人并不是时之初所想的那么光明无私,但这些,她暂时还不愿意让时之初知道。 没有能力用武力或势力保护他,就让她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将他的理想保护一时吧。 白日的竹君教坊清雅别致,如同王府别院。岑伯精神矍铄,将她依旧带到会客的书房暂待。 “岑伯。”明夷叫住他,“这一向身体可好?怎么一早就是你亲自招呼?” 岑伯笑了笑,神情和暖:“年纪大了,反正也是睡不多,不如早些出来活动身体。幸好还没病没痛,有劳娘子挂心了。” 明夷真心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劳烦岑伯通报一声,听说坊主身体欠佳,明夷前来探望。” 看着岑伯走远,明夷不由想到伍少尹府的老管家,一阵唏嘘。在门口环看四周,出奇的安静。 过不多会儿,岑伯过来,表情也看不出变化:“随我来吧,去坊主房里。” 明夷嗯一声,岑伯看她手中提着的大纸包,问了声,边帮着拿了,带着她往里头去。 这一次直接穿过树林到了那一日偷窥四君子的小楼,光明正大踏进这里,还是让明夷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空旷的大厅似乎还回响着那一日的惊愕与风光,中间的水池是干涸的,却似能看到那一晚的水波旖旎。 二楼空旷无声,一间间雅间紧闭着。 三楼有六间房,也无甚声响,有两间隐约有走动声。岑伯将她带到最东边一间,敲了敲门,不等回应,推开,示意她进去,而后轻轻带上了门。 明夷没想到再见到殷妈妈会是如此场景,她倚在床上,脸色蜡黄,见到明夷进来,勉强支起了身子,挤出笑容。 明夷赶紧将手中礼物放在一边,迈到床边,扶住殷妈妈。 这一扶,明夷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手上触到的,窄窄的背,已经摸不到皮肉的感觉,骨头硌着人。她的样貌,比之前一下老了十几岁,头发也毫无光泽,添了不少白发。 “殷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住泪,不想掉下来。 殷妈妈仍带着笑:“只是旧疾,暂时还死不了。” “看过大夫吗?韦大人知道吗?”明夷看不得一个一个月前还能干玲珑的女子,成了这模样,难受得紧。 “以前在军营里受过的罪,老了总是要找回来的。只是我没想到那么突然,大夫看过了几个,没有明说,但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所以我才想早日把行露院和竹君教坊交给你们。”殷妈妈说了一串话,有些喘,气虚太甚。 明夷安抚道:“不会的,你还年轻,调养下总会好的。行露院现在洪奕管得很好,我也给你带回了新的花魁,不愁生意。这儿你暂且别操劳了,把事情都放下,自然好得快。” 殷妈妈摇头:“我没有时间了。这里恐怕很难经营下去。韦大人遇上些麻烦,得罪了小人,多番挑拨,圣上对他也有了微词。如此下去,教坊迟早会被发现。所以我必须找个信得过,又与大人从无瓜葛的人接手。” 明夷面露难色,自己确实无暇再亲自挑这边担子,虽然这儿的资源她很眼馋,但毕竟还是自己的承未阁更值得付出。 殷妈妈见她的模样,安慰道:“放心,我已经没这想法了。这里的事,也不是你一时能做好的,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帮你。维持这儿的费用不小,平日靠着客人捧场小有盈余。但我这一病,不能办大客的晚宴,半个月亏了不少。我又担心韦大人一旦出事,需要大把现钱打点,便把小郎们都遣了,给了想给他们赎身的客人们或让他们自己拿出私房银子赎身,或多或少能帮补些。” 明夷没想到这次事情这么大,时之初却好像没有什么动静:“真到了这个地步?” 殷妈妈看了她一眼,躺了下来:“或许,并没有。” 明夷不明白。 殷妈妈缓缓说道:“我到了今天这一步,才觉着自己算是对得起他了。再走下去,我也无能为力。他顾不上我这边,我能做的,只是亲手将这儿毁了,不能留下把柄害了他。行露院那里是那些孩子们的饭碗,我不能砸,就托付你们好好照管吧。” 明夷说道:“放心,行露院的娘子们,我不会让她们受欺负。” 明夷觉得殷妈妈的态度与往日很不同,语气中显出十分绝望,她这身体,怕不仅仅是病,而是自己放弃了求生。 她小心问道:“是韦大人让妈妈伤了心?” “我哪有什么资格伤心。”殷妈妈苦笑道,“只是到了病重,自己才清醒。一生都在做梦,梦他成就了自己的功业,会有一日来接我。与我静静相对,共度余生。现在,我等不了了,不想抱着这么可笑的想法去死,不想到最后还是想着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妄自遗憾。也是时候面对了。” 明夷不忍心:“对胸怀大志的男儿来说,薄情也是难免,或许他也是辛苦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殷妈妈不理会她,继续道:“听我病倒,他来过一次。谈的都是如何不留痕迹,将行露院和教坊抹杀。这两处,费了我一生的心血。我答应后,他走之前,只会说句保重。但他转身的模样,我知道他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八章 认母 殷妈妈说到最后一次这几个字,两行清泪掉下,沿着脸庞,到枕边。 明夷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爱了一生帮了一生的人,在最后病榻前,连一句温存都没有,她会如何。恐怕,恨不得当场毙命于他面前,看他会不会流泪吧。 殷妈妈的心死,也是理所应当。 明夷劝道:“也许他怕自己出事,会连累你,才如此决然。” 殷妈妈嘴角一挑,笑得比哭还惨:“我非聋非哑,也有自己眼线,怎会不知。他将子女都送回了老家,或托老友照顾。身边只有夫人陪着。他将同生共死的机会给了他的夫人。” 明夷似乎听到了她珍藏几十年的心意,碎了一地的声音。她能如此坚持,恐怕这些年一直在哄骗自己,韦澳与他夫人只是政治联姻,真心想念的是她。 谁知道真相如何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韦澳对她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在意。如果是真正爱惜的人,怎会让她独自面对这样的病痛,甚至死亡? 明夷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殷妈妈死。让她活着,不仅因为她对自己信任,不仅因为她一生实在太过凄惨,也因为,她就是韦澳的污点。韦澳利用了这个女人的感情,耗费她一生,这是他自私无耻的证据,也是他利用声色来套取信息的证据。 想到此,心头一寒,问道:“现在用的药是哪个大夫开的?” “他走后,派了个大夫来,说是太医署的。”殷妈妈有气无力。 “药方可有问题?”明夷追问。 殷妈妈摇头:“他不至于会如此。方子我看过,都是补身的,应当无碍。” 明夷见自己心思被看穿,有些窘迫:“我也是担心……” “他虽对我有所亏欠,但自视甚高,不会做此等事。何况,他太了解我,知道我绝不会背叛他。”殷妈妈说着,看了明夷一眼。 明夷问心无愧:“朝堂政事,我最瞧不上,放心。但你为何不去找缪四娘?” 殷妈妈叹了声:“原本我打算安排好那些小郎的去处就出发,没想到这次的病来的如此凶猛,几天功夫我就不良于行,你又恰好去了扬州,我想着就是命吧。何况,数年前,四娘就帮我看过,当时也治不了本,说以后再犯,药石无灵。我去也没有意思了。” 明夷斩钉截铁:“如今只有这一条路,无论如何都要去试试。今日我就陪你去山里,我带了未婚夫君来,他功夫不错,背你进去小事一桩。” 殷妈妈还有犹豫:“你知道缪四娘的脾气,不喜欢陌生人去打扰……” 明夷笑道:“不是陌生人,我带的就是她亲侄儿。” 殷妈妈瞠目结舌:“还有如此缘分?只是我这病,真是无药可医的,何必还浪费时间。” 明夷七情上面喊了一声:“妈妈!我已无亲无故,你对我如同阿娘一般,就当是为了我,许我试一试。如能重生,就当前头几十年喂了狗,还了债。你跟我回新昌坊的宅子,我奉养你,你便在那儿教导我更多处事道理。待我生儿育女,你也子孙绕膝,何其乐哉!” 明夷这话,倒也是真情实感。她看不得自己身边的人就这么放弃生的机会。而要接到身边奉若亲娘,这倒确实有些私心考虑。一来,她是韦澳的痛脚。二来,她听出了殷妈妈遣散了诸位小郎,并未提到四君子。看这教坊中冷冷清清,但这小楼三层的房间还有动静,那原本就是四君子的房间,看来还在此居住。 殷妈妈听得此言,沉默许久,落泪不止。不知是听到多年心血喂狗感到哀痛懊恼,还是因为明夷这掏心掏肺的表白。 明夷见她不开口,也是心急,抓住她的手,十分枯槁,眼泪自然而然扑簌簌掉:“阿娘!” 殷妈妈听这句,咬了咬牙,终于点头。 “那我们一会儿便走,我去把之初带进来,就是我那未来夫君。妈妈可还有要交代给岑伯的,也不知要去多久。”明夷想办法引到四君子的话题,“教坊里可还有别人看管?” 殷妈妈喘匀了气,说道:“还有教坊四君子,这四个孩子是我亲手调教长大,怎样说都不肯离我左右。你让岑伯进来吧,我会让他转述,让孩子们等着。若我回不来了,便将这宅院卖了,给他们五人过下半辈子也是足够。” 明夷按捺住激动:“好,我叫他进来。” 岑伯进房后,明夷蹦跳着一路小跑去找时之初。 这算是好心好报吧。听这话,如果殷妈妈跟着她住到新昌坊那儿,这四位小郎便可以顺理成章到她的承未阁去干活,毕竟他们从未出过教坊,让他们去耕种、交易、做工都是不太可能的。 时之初听她简略说了几句,只说殷妈妈病重,需往缪四娘处医治,且她与四娘原本就有交情,他一口答应。 入内路上,明夷忍不住问起:“殷妈妈说韦大人出了事,将子女都遣回家乡了是吗?” 时之初说道:“是有这事,但这是因为大人早有打算,怕子女在长安会有危险。并非出了什么紧急的事。” 明夷皱眉道:“那他又要关闭教坊?” “他曾说过,教坊已经没什么用处,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无用的官员,得不到太多有用的消息。谨慎之人不会涉足此地。”时之初回应道。 明夷心里冷哼一声,这位大人还真是没一句实话。只不过是寻常的卸磨杀驴,为了自己的形象,到要装出情非得已的样子。 明夷叮嘱道:“殷妈妈与韦澳有旧情,也有瓜葛,但教坊既然关了,他二人也算彻底分开。韦澳再不会来见她。殷妈妈也不知你来路,不必让她再提旧事了。” 时之初有些不赞成:“韦大人只是以天下百姓为重,与她恐怕也是义气之交,断不会做滥情之事。” 明夷不想与他有争端:“是,只是殷妈妈恋慕于他,难免提及心伤,不提最好。” 时之初这才点头:“我明白了。” 明夷心里长叹一声,不知日后他对韦澳看清了,失望了,又会如何。2k阅读网 第二百六十九章 求医 明夷领着时之初到殷妈妈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岑伯,眼睛红红的,显是哭过,整个人似瞬间老了几岁,拉住明夷的手:“娘子一定要照顾好坊主。” 明夷拍着他的手背,坚定而温柔:“放心,我会把坊主好好得带回来,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们。” 岑伯擦了擦泪,又深深一鞠躬,退在了一旁。 殷妈妈梳理了一下头发,正襟危坐,虽形容枯槁,也不愿有一丝凌乱在外人面前,这种虽不复年少依旧风华未减的气韵,是明夷始终心折的。 明夷向殷妈妈介绍时之初,殷妈妈扫了一眼,微微点头:“果真一表人才,难怪能让明夷如此倾心。” 明夷眼有暖意,也看了时之初一眼,一边拆开带来的礼物,将皮氅打开,披到殷妈妈肩头:“这会儿还好,晚些上山定会很冷,你身子虚,披上这个刚好。” 殷妈妈摸了下皮氅,笑了笑:“很舒服。” 时之初移步过去,挑出纸包中一只山参,递给明夷,示意她给殷妈妈服用:“没时间炖了,直接嚼了就好,怕一路颠簸受不住。” 明夷将山参递给殷妈妈,她点头:“谢谢二位。” 明夷与时之初一同扶着她,岑伯提醒道:“马车就在教坊前院,照壁之后,只是车夫已经辞退了。” 时之初应道:“我来赶马就是。” 殷妈妈走出门口,特意又回头小声叮嘱:“跟那几个孩子说,我治病去,很快回来。” 岑伯看了眼还合着的房间,点了点头。 三人下楼,到一层时,明夷隐约听到楼上开门的声音。心想,不知四君子究竟对殷妈妈是如何的感情。 教坊的马车只剩了这一架,宽大结实,装饰典雅,只是外部已经堆了薄灰,看来是没有人手照看的缘故。 明夷扶着殷妈妈上车,将皮氅铺在座椅上,侧倚着也能比较舒服。 时之初驾车,特意慢些,少颠簸。 明夷看教坊渐远,感慨道:“这些日子都是岑伯一人打理吗?真难为他了。” 殷妈妈也回望了一眼:“是啊,幸好有他。既要帮着给小郎们寻出路,又要照管余下这些人的吃穿,整个宅子做不完的事。我瞧不过去,让他找两个小厮回来,他说如今每一个铜钱都不能乱花费。竹君他们也看不过,都争着替他喂马做饭,总算才熬得过去。” 明夷心里对四君子的好奇之心一直在撕咬,仍是强忍着,不想过于突兀:“岑伯对妈妈真是忠心耿耿,教坊初始他便在吧?” 殷妈妈侧坐着,目光放空,似在回忆:“更早。他给我买下行露院时,老岑就在。当年老岑还是壮年,替我管帐,也记录来往官商言行。他应当自军中便跟着大人,是个能干又靠得住的人。” 明夷会想起老岑的模样:“他当年也有一幅斯文俊朗的模样吧。” 殷妈妈难得露出这种纯粹的笑容:“是啊,当年他刚从军中出来,不苟言笑,对我虽然尊重也是看在大人的军令。渐渐,我与他就如亲兄妹一般,再无芥蒂了。这也是自然而成,为大人做事这些年,只有他可以让我放下机心,毫不掩饰。” “他与大人也少有联系了吧?”明夷觉得岑伯不像还在为韦澳办事的样子。 殷妈妈点头:“他似乎与大人有过争执,但具体也不愿与我说。其后,大人便每月直接与我联络一次,到后来,我只每月将密件埋在教坊一处,自会有高手来拿去。” 明夷对此也不再细问,韦澳像是刻意在减少与他们的联络。他深知殷妈妈对自己死心塌地,不需维护也不会背叛。而不直接见面,对他日后的安全更有保障。而这个拿密件的高手,会是时之初吗? 或许正是时之初的出现,让韦澳开始改变策略,放弃如此危险和醒目的教坊、青楼。只需要这一个文武双全的拥趸,一切都尽在掌握。何况,比起女人的感情,男人的理想利用起来也是十分顺手吧。 她对韦澳的厌恶感,渐渐超过了崔氏。当然,还比不过令狐家,那个处心积虑,自私冷血的令狐大人。 时之初,那么强大的外表下面,或许,是更为脆弱纯真的内在呢。想到这儿,她的母性蠢蠢欲动,恨不能现在就扑上去,将她的之初抱在怀里,念着,让我来保护你吧。 如果说她有过人之处,也就是不惧用恶意揣测那些局内人,感性而充满直觉,对自己爱的人哪怕豁出一切都要维护。只是,现在的力量,还是远远不够。 她隔着厚重的帘子,见不着时之初的后背,也不想撩开让殷妈妈受了风。但她分明能看到那有力的脊背,却是他最赤诚最经不得伤害的一面,这一面,交给她吧。 马车到山腰之中,停驻,时之初将马系在树上:“虽脚程慢些,相信不到两个时辰便可下到谷中。我们返回能快些,日落时分便可回还。” 明夷点了点头,向殷妈妈说道:“此去,看四娘如何说。定下时间,我们再来接妈妈。” 时之初在马车旁蹲下,明夷扶殷妈妈趴上时之初的后背,叮嘱道:“不需太赶时间,你慢些,别颠着妈妈。” 殷妈妈说道:“无事,只是辛苦你二人了。” 明夷笑道:“自当是趁还未入冬,来山里玩耍。待妈妈身子恢复了,还有许多事要妈妈教导我们呢。” 殷妈妈眼露感激:“未想到我到此时,身边还有人肯帮扶……” 明夷抚着她的后背:“妈妈对行露院的娘子们始终怀着善心,对明夷也肯信赖扶持,这都是妈妈结下的善缘。” 殷妈妈闭了闭眼,忍住将落的泪。明夷把皮氅给她披紧实些,再轻声叮嘱时之初:“若累了便停下歇息,我们晚些回城不怕的,可以在你旧宅将就一晚。” 时之初侧头看她,笑道:“我是无妨,若娘子想去故地重游,我自乐于相陪。” 明夷想起那间农舍里二人暧昧时期的种种,瞪他一眼,也尽是风情。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章 身世 攀山登顶很容易,尤其殷妈妈已经如此瘦弱,时之初背着她,还是比明夷轻快许多。 明夷自被时之初推穴过几次,气息比以前更稳,体力大有提升。平素尚不觉得,难得如此跋涉,感觉得出与以前天壤之别。 时之初见她面露欣喜,知道她是因为觉出了内力变化,挑起嘴角一笑,笑得明夷一阵晕眩,差点脚下一滑,滑落山去,幸而时之初眼明手快,单手一扯她衣袖,她才立稳。 “当心,爬山时候别想入非非。”他语气还有几分严厉。 明夷没得反驳,只能心里头暗说,谁让你对我笑得那么风骚,我能不乱想吗?给你得意一阵,待晚上无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时之初似看穿她心思,笑道:“别在心里头骂我,我听得到。” “才没有!”她嘴硬一句,却见殷妈妈也正看她,笑弯了眼。 “真是欢喜冤家,羡煞旁人。”殷妈妈说道。 明夷不好意思再继续,倒似故意耍花枪一般,便换个话题:“殷妈妈你困不困,如果累了就睡会儿,还远着呢。” 殷妈妈摇头:“我都躺了好几天了,到山里头,除了喝药扎针,也就都睡觉,不差这么一会儿。” 明夷看气氛轻松,又想打听四君子的事:“殷妈妈,方才我挂心你的病情,倒未想得起问及,你曾说教坊中还剩下四君子,那是?” 殷妈妈叹了声:“你终于问了。” 明夷心里头一咯噔,不知该做何表情。 殷妈妈微微皱着眉:“我知道那日你曾去过四君子的竞逐之筵,岑伯虽老,毕竟练过武,耳目仍清明。我一直未提,是等你问,但真问了,我也不知该如何答。” 明夷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君子的来历肯定不简单,而那次筵席说是四君子的首次露面。而那次之后,教坊似是每况愈下,最后到了如此局面,也必然不是巧合而已。 殷妈妈看来还有几分疑虑,明夷说道:“妈妈不用担心,之初绝不会将今日见闻说出半句,我以性命担保。” 时之初呵斥道:“胡说什么,莫将性命挂在嘴上。妈妈也请放心,我与明夷同心同命,她视你如母,我也不会忤逆。” 明夷心头一暖,同心同命,这是她通过最美的情话。 殷妈妈嗯了声,沉默了会儿,开始说起:“那四个孩子,是十四年前,大人亲自交到我手上的。他说奉了当时仍是光王的圣上之命去执行一个机密任务,是将一个山中民舍中所有人不留活口,事关王位与国家,不可多问。他去做了,却发现里面只是四名女子与两名仆妇,但这四名女子武功高强,与他带去的人苦战,终不敌。 事毕,他驱散手下,独自预备烧毁民舍,毁灭证据,却听民舍地下,有嚎哭之声。发现地下有暗格,藏着四名孩童,大的不过四五岁,小的两三岁。” 明夷愕然:“那就是四君子?” 殷妈妈点了点头:“大人见那四个孩儿粉妆玉砌,着实漂亮,不忍下手戕害。更觉得事有蹊跷,检查那四名女子尸身,都戴有人皮面具,真实面貌艳丽无匹,比宫中后妃有过之无不及。怀疑事情与王室相关,便留了一手,将四个孩儿带走,藏到我那儿。 我那时刚在长安立足,开设行露院,这四个孩儿的到来也使得我手忙脚乱。但我在军中所受,让我再无生育的可能,四个孩儿又如此精灵可爱,我便当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将他们养在暗处。” 明夷皱眉道:“那如今四君子的真实身份妈妈知道了吗?” “知道了,在知道的同一日,大人逼迫我将他们带进了竹君教坊。”殷妈妈心头一疼,一阵咳嗽,眼泪直流。 明夷递了帕子过去,默默等着她继续。 “你知道丽竞门吧?”殷妈妈问道。 明夷回道:“知道,圣上的御用间者。” 时之初突然停了下来:“没事,我有些口渴。” 明夷知道时之初也对这件事十分上心,便建议:“行了一半了,停下大家都喝口水。” 时之初将殷妈妈放在山涧之边,一边打水,可一边听故事。 “宣宗的丽竞门在他还是光王时候就已有规模了,不乏奇人异士。尤其是有一支绝色女子组成的间者队伍,以光王姬妾为名养在府中,送到重臣王孙的床榻上,给他收集了不少消息。大人一直觉得奇怪,这种杀人勾搭为何不让丽竞门的死士去做,后来才想清楚。这四名女子正是出逃的丽竞门间者,如果让同门出手,怕他们唇亡齿寒。 女子作为间者,又需出卖色相,难免有各种情况,或与对家动了真心,或怀了孩儿不忍杀害,开始便有两名送去王府的间者怀上身孕,怕被光王要求堕去孩儿,便一同出逃。后来又有两名投奔她们而去。” 明夷不解:“光王为何会让她们堕胎,如果生下来岂不是间者在敌人那里的身份更稳固。” “因为光王比你更了解做了母亲的女子,什么都比不上自己孩儿的利益,大多会反叛的。”殷妈妈说道,“这四名女子不仅有倾城之貌,而且学文习武,十分聪慧,光王花了四年才找到她们不断变换的落脚之处。不能让丽竞门死士出手,只能命令当时军中暗地支持他的大人下手。” 明夷对于王者视生命如草芥已不觉有异,只是感叹:“难怪四君子如此天姿国色,有这样的阿娘,也是自然。” 心里头想的是,这位韦澳大人真是深谋远虑,恐怕藏起这几个孩子,也是为了掌握光王的把柄吧。 殷妈妈叹道:“这些孩子学什么都快,而且非常体贴善良,我那时一边抚养他们,一边担心他们神秘的身世会给他们带来灾祸。果然,大人终于把一切告诉我,也对我提出要求,让四君子进入教坊,成为接近几位目标重臣的有力武器。” 明夷心里哼了声,是啊,现在光王成了宣宗,渐渐打压马元贽,成为真正的王者。韦澳也是彻底有了主子。这四个孩子的作用便没有意义了,不能白养活,必是要卖个好价钱成为他的有力间者。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一章 火坑 殷妈妈讲述的时候,明夷一直注意着时之初的脸色,但他是何等人,虽然所谈及是他交托了信念之人,这份信念重于生命,依然毫无波澜。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在她面前表现出恋慕、恐惧、忧愁、快乐,如此丰满的情绪,一瞬的莫名骄傲之后又陷入深深的恐慌,如果这些情绪,也只是他希望表现出的样子呢? 她痴痴看他的侧脸,自己的表情应是瞬息万变。时之初给她打了水来,递过去,同时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她立刻豁然开朗,再无纠结,这人是真的,一切的触碰与感受,是真的,若臼于猜疑,真的也会消逝。 明夷继续打听四君子的事,既然那晚偷窥被岑伯发现了,也无需隐瞒了:“那晚上竞逐的几位,就是大人的目标吗?” 她发现殷妈妈虽然说出一切,始终在时之初面前没提到一个韦字,这也真是融于血液中的维护了。 殷妈妈点头:“其中三位确是目标,另一位是偶然。我把大人的要求告诉了他们,他们甘愿牺牲自己为了不让我为难,并一同制定了策略。竹君身上的龙是他自己决定刺上去的。他们各自的技能都是为那些目标而定制。我能做的,是尽量让他们身心少受伤害,身,依靠那些技能,心,靠的是他们知道自己为何而做,不要瞧不起自己。” 殷妈妈眼中已无泪,有着极其复杂的神情。仿佛看到当时四个年轻人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赤子之爱,割心一般的抉择。她终究选了韦澳,但这次选择也是她决意放弃教坊的开始吧。 明夷能想到她言语中未说出的细节,如何让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久战欢场的老**面前夺得宠爱,让对方神魂颠倒,其中必是有不可对外人言的痛苦。 “而后,大人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吗?”明夷觉得教坊的突然垮下,不是殷妈妈自己一个决定导致的。 “竹君的那个客人,酒后炫耀,泄露了上下勾结亏空军饷一事。大人凭此,将那一拨势力扳倒,另两位官员也都抄家收场。虽如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怕会找到教坊这条线,大人决定关闭教坊。四君子只余下一位商人,教坊说得罪了官场要歇业,赔钱了事。”殷妈妈神色淡定,心中大概想着,如此,也算她对韦澳仁至义尽。 明夷叹了声:“妈妈原打算如何安置四君子,那四个孩子着实让人心疼。” 殷妈妈也是愁容不展:“如我身体还强健,拿着手头本钱,做些生意,好歹能让他们有所依靠。可我现在这样,生怕一旦离世,他四人孤苦无依。我教了他们诗词书画,琴瑟鼓乐,却唯独没有教他们如何谋生。他们的美貌是利器,也是极大的危险。” 明夷握住她的手:“你一定会平安无事,和他们一起来我的承未阁吧,我不会让人欺负他们。” 殷妈妈点了点头:“其实,我听你说道你拾靥坊的计划,便想过,那里是最适合他们的,他们所擅长的,到底还是取悦于人,为妇人追逐总好过被男子糟蹋。让他们以年少时的美貌才华,能获得下半生的安稳,我便满足了。他们的背景,决定了他们不可过于招摇于市,也不能靠着才学入仕,只有靠你了。” 明夷应承地很认真。如果说以前,她对四君子的态度是如见稀世珍宝,想藏之售之,物尽其用。现在,得知他们的身世和为了殷妈妈而自堕泥潭,心里头感觉已截然不同。这四个美若雕像的少年,成了活生生,各具性格的人,值得去了解,去结交,去保护。 只不过这四位少年的美貌与身世之奇,的确也是一种危险,如果她没有足够的势力,这些只会引来灾祸。所以上官帮派,必须能一飞冲天,而她这个帮主,也要定了。 时之初看了一眼明夷,明夷便知他是催促,问了声殷妈妈:“我们继续走?” 殷妈妈点头:“好。” 下山路途对于明夷而言,还是有些困难。但时之初背着殷妈妈,她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咬着牙,一路扶着树杆往下走,过于紧张,手上被树枝划了好几道血口子,倒无大碍。 时之初回头见她如此辛苦,也不忍心:“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先把殷妈妈送去医庐,一会儿回头接你。” 明夷也不想在他面前如此狼狈紧张:“去吧,我认得路,走得慢些,没事。” 时之初嘱咐道:“不要勉强,走不动就找地方休息,我马上回来找你。” 看他身影走远,明夷才舒了口气。三人走在一起,她时刻担心殷妈妈说出关于韦澳不堪的言论伤了时之初,现在一想,怎么会呢。即使殷妈妈失望了,那也是她爱了二十年的男人,没有那么容抹杀。而时之初呢,对韦澳从孺慕开始,到现在精神领袖一般的存在,更是难以崩塌。 韦澳,还真称得上是她头号情敌呢。 没有时之初在眼前晃,她走得反而稳当了些,未必慢了多少,还想亲眼看到缪四娘如何诊症这一点,她还是挂心,殷妈妈的病若能痊愈,能帮她带着四君子,那绝对是如虎添翼。承未阁简直不用她再费任何功夫。 若不能恢复如初,只要还能颐养天年就好。一个身世如此坎坷的女子,为了不值得的男人疲累了一生,总也该有几年好日子过吧。 安静下来,明夷又更加清晰殷妈妈的心路历程,韦澳当年的承诺一年比一年褪色,她瞧不到希望,自己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随时要垮下,她觉得够了,想把这担子放下来,但又忍不住为韦澳着想,希望留着行露院和竹君教坊好为他所用。 直到韦澳要她逼迫四君子去接近那几个目标,她大概也求过,但韦澳回复的定是国家大义。她将视若亲子的四个孩子推入火坑时,与韦澳的恩情算是了了,对自己也绝望了。 求生意识的失去,加上韦澳决意关闭教坊并对病中的她毫无关心,表明再无往来,她才彻底垮了下来。能不能救治,恐怕不只是药石之用,希望自己对她所说,能有所助益吧。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二章 分歧 时之初返回接到明夷时,已离山谷不远。 他一脸歉意:“姑母让我搭了把手,帮着磨了急用的药粉,来晚了。” 明夷摇头:“这路我走两次也就熟了,又无旁人,很安全。” 他不理会,奔过来将她抱起:“你不用那么勇敢。” 明夷惊呼一声,已在他怀中,所有思绪都飞散了去,脑子里空空如也,脸上只会笑,没了别的表情。 “那我这一会儿,就做个怯懦小女子,劳大侠照顾了。”她圈住他脖子,往胸口一靠,甜得发腻。 原本想问下他对韦澳的看法,但还是吞了下去。难得和美甜蜜时刻,何必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不问我殷妈妈如何了?”时之初问道。 明夷懒洋洋地:“看你这模样,想是并无大碍。” “知我莫若明夷。”时之初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姑母说还需仔细诊治,但我看她样子,并无过度焦急,想来无碍。” 明夷闻着他胸口的气味,心旷神怡:“待会儿出山,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吧。” 时之初笑道:“明夷有何打算?” “只是许久未和你单独相处。”她扯着他的衣襟,忍不住撒娇。 “我背着你出去如何?”时之初笑得宠溺,“我喜欢你在我耳边说个不停。” 明夷搂住他脖子往上,伏在他耳后,飞快舔了一下,咯咯笑着离远:“你是说我话太多吗?” 他作势要将她扔下,吓得她又一声惊叫,整个人将他缠紧了,逗得他前仰后合:“你说再多,我都愿意听。” 明夷笑出了泪,有一句话在脑中盘旋着:一直这样,多好。一直这样,多好。 缪四娘见她来,只点了点头,忙着给殷妈妈熬药,医庐中满是药味。 殷妈妈躺在里屋床上,两道门都敞着,一览无余:“明夷,你来了?” “嗯。”明夷往里屋去,陪在她床边,见她气色不错,神情看来也十分轻松,心里更放心了些。 殷妈妈见四娘与时之初走到屋外去,看来是之初在仔细询问病情,怕殷妈妈看了疑心,便陪着她说话,转移注意:“这儿比城里清静,气味都香甜些,在此休养再好不过。” 殷妈妈笑道:“如果短期回不去,我那边教坊恐怕过几日就要给新买主腾地方。岑伯和那四个孩子就麻烦明夷给安排了。他们房里的字画桌椅瓶罐都是珍品,一定也搬走。” 明夷想到自己所住客房的奢华,估摸那四位房里堪比古玩轩:“好,我回去便安排。我承未阁已经建好,整整一层还都空着。” 殷妈妈拉住她手:“无论我这病情如何,你定要让他们安下心来。若我有什么万一,就要交托你了。” 明夷撇了撇屋外,拍着她的手背:“丧气的话不用再说。殷妈妈如同我阿娘,竹君他们就是我的亲弟。只要有我拾靥坊在一天,不能保他们锦衣玉食,但能保证衣食无忧。” 殷妈妈用力点头:“他们不是贪图享受之人,一定会能帮得上你。希望你能保护好他们,毕竟身世不同,怕以后还有什么麻烦……” “我知道了,他们会被安排在承未阁中,不会随意抛头露面。”明夷安抚着她,看时之初与缪四娘还在谈话,心乱如麻。 时之初终于进了屋,到殷妈妈床前点了点头:“殷妈妈在此放心休养,我们过几日会再来探望。” 明夷看时之初身后的缪四娘,也瞧不出什么,听时之初如此说,看来还是比较乐观:“妈妈早些休息,我们先回去了。” 殷妈妈叮嘱了几句,眼中也有了困倦之意。 缪四娘送二人到屋外,神色才凝重起来,对时之初说道:“十日之内,务必取来,这是唯一希望了。” 时之初点头:“放心。” 明夷看不合时宜,没有追问,与缪四娘别过,离开洗心谷,往山上走去。 时之初牵着她的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她手心都是汗,不敢问,怕听到不想听的消息。 他觉出她已经开始发抖了,安慰道:“别怕,不是没有转机。” 这说法,让她心里又冷半截,还有转机,便是机会很小了:“我们能做什么?” “唉,她年少时痼疾,阴亏太过,已如同莲蓬枯槁,极难回春。如今姑母用药物维持着,也只有十日光景。灵药确实有,只不过藏于深宫。”时之初很为难的样子。 明夷脑中不断转着,深宫,圣上必然有,重臣可能有,一是令狐家,二是韦澳,三是崔氏。都有途径,都必须一试。 “什么药?” “九鲲散,恰合此症。” “令狐家和韦澳会有吗?” “不知,我会想办法。” 明夷叹了声:“韦澳那儿,如果有,你要说出是殷妈妈所需吗?我有些担心,他应当明知此药能有益阴亏之症,如果有却一直没拿出来,就是无心救她。” “如果有,大人定会拿来救人。”时之初十分笃定,“何况,殷妈妈对他效忠多年。” “效忠……是啊,在男子眼中,女子的付出只是效忠,那些真情便不算了吗?”明夷笑得十分苍凉。 “明夷……”时之初抓紧她手,“他二人之事,你我也无从判断,只是我相信韦大人不会见死不救。” “你究竟如何看待韦澳暗中经营行露院与竹君教坊,并迫使四君子献身取信对方的事?”明夷已忍耐不住,这种小人行径真的是一个旷世忠臣所做? “如果此非乱世,政治清明,皇权强盛,又何须大人沾染污秽之事?”时之初毫不迟疑回答,“为百姓安乐,肃清朝政,少数人的牺牲是值得的。” 明夷有一种无力感,她不知时之初说这些时候是不是全心如此相信,看着他的眼睛,他避开了。 她听得出他语中对于行露院的娘子,尤其是竹君教坊的小郎是不屑一顾的,似站在高处,睥睨众人。纵使他自小过着被软禁般的生活,失去自由,失去爷娘,但他骨血里是自傲的,是世代为官带来的高人一等,这种感觉,让明夷很不舒服。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三章 沁甜 明夷明白,时之初那种自傲是不自知的,不是他的错,而是长在相府,耳濡目染而已。可越是不自知的东西,越是难以变化,已经融合成他性格的一部分。 他孤身一人为令狐所用,所见的不是官场污秽的交易,便是亡命作恶的宵小。与之前明娘子的一段缘分,留意下的也不过是她好虐的残忍与肆意的任性。他对美好之事物,鲜见,因而倍加珍惜。 这种赤子般的善意与见惯脏污后的悲观,交织一处。 正因如此,他见到开朗率真的成言,会将他留在身边。遇到明夷,发现她点滴良善可爱之处,会倾心相待。 明夷因此而相信,他并非无药可救。日后,当他与四君子与葵娘洪奕等人更加熟悉,他便会知晓,这些出身于“污秽”之中的人,也可以有着最值得珍视的内心,这些韦澳口口声声可以为大局牺牲的“少数人”,也是他人眼中不容伤害的存在。 到那时,他便会知道,韦澳所做,言必称为国为民,实际也在害国害民。一个没有仁爱之心的清官,也可能只是个酷吏。 她不会愚蠢到,在他面前去争执什么。有一日,他一定会亲眼看到的。 “之初,政事我不论,但这攸关殷妈妈的性命。如果韦大人说没有此药,你可会在他府中寻找?”明夷小心问道,“他知晓殷妈妈的痼疾,如果愿意拿出来恐怕早就拿了。或者他有别的重要用处,或者是真的没有。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救她。” 时之初迟疑了下,当是确有信心韦澳不会藏私,便答应:“好,如果问过令狐府和韦大人都没有,两家我都会亲自去找。” 明夷点头:“我这边,会想办法通过伍谦平问崔氏求药,一同进行吧。” 时之初见她眉头仍不展,安慰道:“放心,再不济,到七八日时候还无办法,我就去宫中寻药,定不会让你失望。” 明夷将他手臂紧紧拽住:“不要,我怕你有危险。” “不怕,宫中护卫拦不住我,即使被发现,我也有办法脱身。你要信我。”他望着她,笑眼如星。 明夷见识过他功夫,但宫中不似相府王府,起了冲突,涌上来的是身佩刀剑的百人之数,他即使突围,也会满身鲜血,不是自己的便是别人的。她都不想见。十次百次跟自己说,自卫杀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自己也为救人而害过那囚牢中的性命,但依然十分担心。怕的是,手上血多了,会对生命越来越麻木,甚至从暴力中生出快感,让他原本就带些阴影的性格再往负面而去。 这些都不论,她也担不起那个万一:“宣宗有丽竞门,若遇上几个死士,怕你占不到便宜。” 时之初解释道:“丽竞门的探子各有职责,多背负着各自身份,分散在外。并不担保护之责。” 明夷稍稍安心了些,自语道:“希望不用到这最后一步吧。” 这事便放在一边,二人登上山顶,恰日落之时,霞光万里。映得二人脸庞镶了金边一般,如同佛身。 相顾而笑,为对方整理着吹乱的发丝,明夷心头一阵柔软,与他十指相扣,从山顶往洗心谷方向看,草木繁盛,山谷幽深,山路曲折,当然是完全见不到谷中情景,但在明夷脑中,洗心谷便如翡翠,静躺在山下。 “待我们有了足够的实力,也寻到你的阿爷,我们一同去扬州归隐。但那一日,恐怕要等上几年。在那之前,若有空闲,我们到洗心谷住上十天半个月如何?”她乞求般看着时之初。 话刚说出口,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个难以达成的奢求。帮派、拾靥坊、行露院、承未阁,她哪个能放得下。即使有夏幻枫在,他也顾不上那么许多。 叹息一声,罢了。 时之初蹲下在她面前:“上来。” 她舍不得:“你背了殷妈妈一路,又抱了我一段,已经很累了。我们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 “你饿吗?” “不饿,顾不上饿。” “那就好,上来,到我旧宅,烧兔肉给你吃。” 她这才乖乖爬上他的背,趴着,一身柔软贴在他满是肌肉的脊背上,感觉到他站起时,肌肉的紧张,莫名羞涩。 “我沉不沉?”她问得小心翼翼,怕他笑话。 他颠了颠:“还可以再沉些。” 她捂嘴笑,唐朝的审美真是太适合她,心情大悦,便有坏心思:“我软不软?” 他轻轻笑道:“与方才山顶的云霞一样软。” 她未想到他有如此诗意,满心陶醉,在他耳垂边吹着气,声音娇媚:“我香不香?” 她以为他会赞她比花香,那就赏他一个亲吻,未想到他也调皮:“倒是比那烤兔儿香。” 她撅着嘴要发难,他转头亲了上去,啄了一口,笑道:“果真很香。” 痴笑了一路。 明夷觉得半山这辆马车也未免太碍眼了,如果没有它,自己还能赖在这背上走一程。 将她放下,看她一副不情愿模样,时之初捏了下她的鼻子:“以后有的是为你当牛做马的日子,急什么。” 明夷踮脚搂住他,挂在他脖子上:“才不是牛马,你是我的心肝脾肺,是我的奇经八脉。” “这是哪儿学的话,怪!”他笑着,搂她在怀里。 “哪儿怪,只是想说,如果把你拿走,我这个人便不完整,便活不下去了。”她说着,趴在他胸口,隐隐想哭,似是被自己感动了。 他抱起她,放在马车中:“我只知如果再不给你弄点吃的,真担心你活不下去。” 马蹄踏塔,车轮滚滚,她回味着一路他的体温和他的情话,真愿今日那些个瞬间,便成了定格的画面,永远不在再往前。 她又为自己这想法觉得不对劲,明明应当更期待,期待二人携手能在江湖中掀起波澜,期待她丰帮主能号令群雄,期待令狐家也不得不忌惮自己的势力,期待能早日与他归隐扬州,期待儿孙满堂,金银满屋。可是,为何就只愿停滞在此刻呢?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四章 蜜甜 上一次在这个农舍过夜,似已恍若隔世。明夷只记得当时,自己已一心钟情眼前这人,而他还在闪躲。那时的微甜暧昧,是回不去的美好回忆。此刻的初涉热恋,也定是日后一再回味的美吧。 把手放在他掌中,下车,仿佛是这一方天地的女王。却撑不住这一瞬气场,见到时之初的眼睛,便化了水,身体像橡皮泥,只想黏在他身上。 可惜他们并不是土豪,能养着看管别墅的仆人,多日未有人迹的农舍,到处都是灰。两人只得分工,时之初打来水,明夷稍事打扫,铺上箱里的干净被褥。而他再去打野兔野鸡,燃起篝火烧烤。 忙了半个时辰,屋子里也能住人了,时之初的兔子架在了火上。 明夷托着腮帮子看他烤肉,好奇道:“你这房子丢在这儿,不怕有人经过擅入吗?” “我这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物件,怕什么。”时之初专心致志转着兔子,“何况这里也少有人迹。” “你喜欢这儿吗?”明夷打量着周围,太阳已西沉,见不到什么景色。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乡村模样,荒田,小河。 “说不上喜不喜欢,不过总要个落脚之处。” 明夷生怕他不乐意与自己住在一起:“现在不是都住在新昌坊了吗?你不喜欢?” “不是,只是这儿适合练剑,无人打扰。”时之初停顿了下,“而且我将师父留下的剑藏在了这儿,觉得更安全些。” “那剑是稀世珍宝吗?”明夷不解,“怎么就不能随身带着?” “并没什么特别,只是这是我第一位师父随身之物,我想留作纪念。并不想用它沾血,平时用不上,便藏在这儿,有空来练剑再请出来。”时之初撕下一只兔腿,“应当可以了。” 明夷接过兔腿,香味往鼻子里窜,填了会儿肚子,又想起那剑:“我好似见过,有次看你在河边擦拭,银白色,楞脊两侧有金色细线的,是吧?” 时之初愣了下:“你记得那么清楚?” “我看你对他倒似对情人一般,含情脉脉。当时还有些嫉妒。”明夷看着时之初将一只处理好的野鸡穿上树枝,在火上烤着,咽了下口水。 “没什么特别,只是一把剑。” 明夷一直想问:“那两条金线只是为了好看吗?” 时之初笑了笑:“是啊,我师父比较爱炫耀而已。” “哦。”明夷觉得这话题也无趣,“对了,你说过要教我武功。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时候,若走个夜路什么的,我也不用怕。” “我再为你推穴几次,你有点内功底子,学什么都快些。”时之初耐心解释。 原来他为自己推穴同时,是给她传内力吗?明夷以为那只是让她体力有了点提高而已,兴奋起来:“我以为那只是床事后恢复用的。” 时之初斜睨她一眼:“你这脑袋里都想的什么?” 明夷也不生气,嬉笑着说:“这些武功啊,内力啊,你懂就行了。不过是不是内力需要很久时间炼成,你怎么能有那么强内力呢?” “姑母毕生精力都用来制作帮助提升内力的药物,我就像个试药者而已。”时之初说来很平淡。 “试药?那是不是有危险?”明夷深信是药三分毒,而且这种还没有确定下来的方子,更是不安全。 时之初说道:“姑母一直帮令狐家研制强身之药,没想到制作出这种能令内力几乎源源不断的药物。但习武之人服用又会令火气上升,伤及脏腑。令狐想让我试,便带来姑母这儿,万一出现差错也好条理。也不知我运气好还是差,服用后内力上升同时身体更加强健。” 明夷这时才想起:“四娘原来也姓令狐啊……是夫家姓缪?” 时之初点头:“对,令狐家的女儿不能为家族出仕,但也必须效力。我姑父便是令狐家延请的世外神医,宫中太医署都请不动他,靠的就是将姑母嫁给他。不过我姑父很早就过世了,留下的医术也足够让我姑母成为一代神医。姑母大概怨恨令狐家的安排,断不肯再姓令狐,且隐居深山,钟爱独处。” 明夷没想到缪四娘还有这么个故事,也不知她究竟是真心喜欢缪神医,还是并无感情。应当是后者吧,否则怎会怨恨家中的安排。 “你一直在服药?”明夷更担心的是自己夫君的身体。 “现在已经不需要再依靠那些药来提升内力,早几年就不再吃了。只是看姑母一人在山中,终究不便,就常去探望。” “你姑母会知道你阿爷的下落吗?”明夷对令狐家这些人也真难以理解。 “她一直在山中,在我阿娘出事后,就不肯再见令狐家人。只对我还有几分怜惜,不至于不理会而已。”时之初说道,“我也问过我阿爷之事,她说一无所知。” 明夷怕再继续下去,又让他想到童年不开心的事,连忙换了话题:“那我现在就有内力了?可我感觉不出啊,爬山倒是轻松许多。” 时之初笑道:“空闲我教你拳脚功夫,你就会感觉到了。没有内力,你打出一拳,如同棉花砸人,有了内力,便如石头砸人,内力越大,石头越重。对方会受到更大打击,而在你手中,依然只是同样一拳而已。” 明夷似懂非懂,满眼迷惑。 时之初问:“要不一会儿吃饱了我教你些拳法?” 明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要,今晚好不容易你我二人清闲自在,我要你陪我看着月亮数着星星,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他眼里戏谑。 明夷才不怕他调戏:“只做当做之事,乐做之事。” 他拽她过去,坐在怀中:“你啊,最爱做之事就是让我把持不住。” 明夷捧着他的脸,一边啄一口:“若你对我坐怀不乱,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时之初将烤好的鸡腿送到她嘴边,喂着她吃:“你的乐趣就是欺负我罢了。” “是啊,要欺负就得欺负武功天下第一的大侠客,我不是欺软怕硬之徒。”明夷嘴上占了便宜,脸上笑开了花。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禁欲 虽说肉食者鄙,可吃饱满肚子鲜嫩的山鸡肉,打个幸福的饱嗝,倚在心爱的男人肩上,满世界说你鄙陋又算什么。 加上黑丝绒般的夜,星芒璀璨无匹,像是泼洒了漫天的火钻,美到舍不得眨眼。 蝉声已灭,蛙鸣尚在,亦有飞鸟回巢的长嘶与振翅,伴松林之声,溪水潺潺,都只是无法喧宾夺主的陪衬而已,最核心的还是两人一不小心保持同步的心跳,无论激烈或平静。 “我想要的最好的归宿,也只不过与你如此,同观星空,静听蛙声。”她的声音低沉着,唯恐破坏了此刻情境。 “我意,亦与卿同。”他将她护在怀中,挡避夜里的秋风。 “既如此,我们此时丢弃一切,不就能达到吗?”她一霎任性,也知不过是口舌之快。 他静默无语,只将她抱得更紧,半晌,一句:“身不由己。” 她心里也是想着这四个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为是武侠片里的老生常谈,未想到自己也有一天真真实实感受到这种无奈。 如在现代,只要有些物质基础,而又能不为物质所困,大多问题都能自主,只不过是要舍得放弃,舍得一线城市的环境,舍得高薪厚禄,舍得众人环绕的高位,许多矛盾便迎刃而解。 此时却不同。公司解了体,员工自可再寻去处,拾靥坊没了,怕是葵娘和小郎们只得以美色身体为资本,继续生存。她已涉入江湖,也在朝堂势力的斗争漩涡之中,一举一动,牵涉的不是她一人,即使她有时之初的庇护,可她又怎能独善其身? 时之初更不能,家族的胁迫,他为国为民的理想,样样放不下。 也罢,放不下便扛起来,扛得比别人更高,更稳。明日继续投入这纷繁的争斗之中,而今宵,只要他的温存。 双手攀上他颈项,深深呼吸他怀中的气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哪儿,我都等你。” 虽没看他表情,也听得出他语带笑意:“那此刻,我们做什么,去哪儿?” 她娇嗲道:“困了,抱我进去。” “怎么未喝酒,明夷却有几分醉意?”他笑着,将她抱起,往屋里去。 “怎么没喝?你就是我的陈年佳酿,夺命醇香。”她埋头喃喃,声若游丝。 没有芙蓉帐,也无鸳鸯锦,又何妨。有的是软玉温香,有的是缠绵跌宕。她眼里始终含泪,一身滚烫,怀中指下是他宽广结实的肩背,古铜色的漂亮肌肉,战到汗珠晶莹。 控制不住喉间低吟,到全然释放声声呼喊,从忍不住狠狠掐下,到呜咽着咬住他肩膀。身似只余下麻木不知寸寸断裂的空空躯壳,魂已然栉风沐雨直上九霄无尽逍遥。 她哑声一次次求饶,唤着要生要死。待缓过一气,又不要命地挑衅,每一场恍如突破生命极限,让她无法相信,自己还活着。 没有了意识,没有了一切,只有身体还纠缠在一道,如何都不肯分开。 明夷真觉得没脸醒来。虽然不是什么清纯玉女了,但这没羞没躁的一夜还是突破了她自己的想象,说尽一切不可言说的低贱,做尽万种难以描述的放荡,真是,最下等的**,方是无极的快活。 他倒毫无异样,一早醒了,也不动弹,悠闲等着她醒来。看她双目微睁,便笑盈盈瞧着,直到她双目对上,臊得钻进被窝里。 “你转过身,别看!”她闷在里头,喊道。 他也不与她斗嘴,呼一声已经跨过她跃到床下:“我去打水烧热,你起了好洗漱。” 听到他出去带上门的声音,她才钻出来深深呼了口气,稍有些失落,原以为他会与自己打闹一番,未料到那么听话。 一层层穿上衣裳,腰酸背痛尚可以忍,下地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双腿颤得厉害,肌肉不听使唤,她真是哭笑不得,看来昨晚还是太超过了。 坐着发呆,明夷总觉得她与时之初之间有点违和感。身体的亲密度已经到了极点,越来越融合。智慧与思想也是十分配合,算得上极好的搭档。但就是情感上,还差了那么一点,那么点互相依赖不可或缺的感觉。即使他说出了他过去的来历,但那种讲述是抽离的,并没有太多感情投入。是他不想在自己女人面前示弱,还是有其他? 时间会慢慢揭示吧。 他再进来时,见明夷坐在床边不动弹,一脸可怜模样,猜到了,忍住笑,过来帮忙。 给她揉着腿,手法高明,虽酸痛无比,但很快肌肉松弛下来。 他轻声提醒:“忍住点,我给你推穴,能快点恢复气力。” 她知道这之后,自己“内力”又会上一层,是多少习武人士苦练多年都求不得的:“老给我推穴,会不会对你有损害?” 他摇头:“不会,过满则盈,我吃姑母的药太久,坏处就是内力容易增长失控,如此对我脏腑反而有害。我为你推穴,运功进去,反而对我更有益处。” 她似懂非懂点头:“对你无害就好。” 再次推穴,疼痛感也已经略微习惯,而完成之后全身轻盈又饱满的感觉,无与伦比。她跳下床,伸展了一下四肢,腿上的酸痛也已经消失无踪,苦着脸说:“啊,腿都不发抖了。” 他不明白:“怎么不发抖还不高兴了?” 她靠近他,扬起眉毛,戏谑道:“不发抖好像昨晚上是做梦一样。” 他捏了下她脸:“我才想起,再不可如此了。” 她全身似一瞬降温:“不可如何?” “回去我们便分房休息,再不可有昨日之事。”他一脸严肃,并不像说笑。 明夷脑子里一片混乱,想着无数种可怕的可能,是他厌倦了,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是有了别的喜欢的女子,是发现自己不再喜欢女人…… 想着,眼泪就扑簌簌掉:“到底怎么了?” 他一脸惊讶,用手擦去她的眼泪:“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的吗?我们暂时不能有孩子,所以不可再做夫妻之事。” 她恍然,又哭又笑,捶着他:“吓死我了!”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复仇 回程马车上,晃悠悠一路,明夷惊魂未定。 吓死了,说什么不再亲热。不过确实也是两人说好的事情,怎么昨晚就忘了呢?怪月色太美,兔子太肥? 低头摸一下自己稍微有肉的肚子,显然还没有什么变化。幻想如果有了他的孩子,会是如何光景?一切都会变了吧,她不得不退居幕后,帮主之事也无能为力。最多便是经营好拾靥坊,让跟着自己吃饭的人不会饿死。而他也会多有顾忌,她和孩子会是他另一处软肋,或许比他阿爷更有用。 是啊,无论令狐还是韦澳,现在知晓他二人在一起,也都只是以为他为了掌握上官帮派便宜行事而假意与他一起。若有了孩子,即使他对她是假意,孩子总是自己骨血。恐怕为了彻底控制时之初这个强大武器,令狐和韦澳都会对她和孩子下手,软禁起来。 她想及此,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对,绝不能有。 这点,他应该早就意识到了吧,不说,只是怕她多虑。那昨晚他为何还无法自控?不像是他的所为…… 她回忆起,几乎每次床笫之事后,他都要为自己推穴,难道这是为了避免她怀孕的一种办法? 他说内力无法迫出精华,但未必内力就不能使得她不得受孕。既然是一个有神奇武功设定的世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那既然有这个办法,又为何要断绝床事?她的大脑无法控制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从身体层面,可能这种推穴的方法对他或者她有害,不可多用。那便可以得到解释,她身体内充盈的感觉是真的,有害的方向可能是对她日后孕育能力有损伤。对他是否有害,她完全看不出。 从精神层面,可能是他刻意要减少二人的亲密,使得自己不要过度沉沦于儿女情爱。这对一个脑子里还留着家国情节的侠客来说,亦有可能。 撩开布帘,看他宽广的脊背,心里还是涌出一阵暖意,出乎于心的欢喜,是怎样都遏制不住的。 回到新昌坊老宅,一切如常。连山神色有些慌张,说夏娘子昨晚使人来寻她,事关邢卿。 时之初问她会是什么事,明夷笑了笑:“幻枫让邢卿主管容异坊西市的店,怕是出什么漏子,我去看看。” 时之初点头:“好,我就去忙取药的事,时间不多。” 明夷微一皱眉:“嗯,晚上碰头,我去伍谦平那儿,你陪我一起吧。” 时之初知道她是怕自己介意,在她额上亲了口:“如果我回不来你便让成言陪你去,安全就好。” 连山说道:“夏娘子留下话,让你去西市容异坊,再差小厮唤她。” 明夷点头:“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二人分道扬镳,明夷心里有些烦乱。 邢卿的事,也搁置很久了。前一阵他与成言日日相对,情绪稳定,又刚接下容异坊的掌柜,事务繁忙,整个人都焕然一新般,积极许多。现在能让夏幻枫匆忙找她,定是关于他家族恩怨的事。 而挑起这事头的,应该是听到上官帮派帮主石若山到来的消息,这个可是他们口中一直告诉他的那个占卜高人。 所以昨日,应当是夏幻枫领着邢卿见过了石若山,且安排了一出占卜或问米的好戏。至于详情如何,只能去了再问。 这事情,她还未和时之初提过。时之初眼里,邢卿不过是青楼琴师,一身孤傲,面貌清秀,让成言有些着迷,还无暇过问更多。方才人多眼杂,也不好多做解释,幸好这事与他们大计无关,说不说都不打紧。 午市还未开,邢卿在柜上翻着账本,穿一身清爽的米黄袍,发髻整齐,少了媚气,多了些阳刚。 明夷入内,打量他,笑道:“邢卿已十足掌柜模样。” 邢卿见她来,很是惊喜:“明娘子多日未见了,成言说你已回长安几日,只是都四处奔忙,终于可以再聚。” 明夷掩口而笑:“难得见邢卿笑得如此灿烂,成言功劳不小。” 邢卿有些羞色:“娘子取笑了。” 他左右看了下,唤一个小厮去东市寻夏娘子来,自己带着明夷往楼上雅间去:“这儿人多耳杂,我们上楼等夏娘子吧。” 明夷看了眼斜对面,远远能望到自家拾靥坊的店铺,今日应当是成言一人看店:“不用叫上成言吗?” 邢卿摇头:“我未与他说过。” 明夷心领神悟,他还不想用这些阴霾之事影响成言。坐到雅间中,她问道:“你打算何时与他说?总不能一直瞒着,他如此关心你,定肯全力帮你。” 邢卿笑得如一枝凝着晨露的腊梅,几分清冷,几分楚楚可怜:“就知道他这性子是定然不会旁观,才不能告知。这事情背后的危险太大,能灭那些武林泰斗的,武功定骇人。能把事情做得悄无声息的,势力必可遮天。我不会允许他涉入其中。” 明夷慨叹:“你是对他十分真心了。” 邢卿也不否认:“当时我接近他,确有几分看中他师徒武功高强,能助我报仇的想法。但与他相处,只觉得这些日子让我觉得,能留下这条命活到今日,是值得的。我不会把他拉进来,也不想让我对他的心思,失了哪怕一丝纯粹。” 明夷对此,很服气。一段用心用力想去保护的感情,会让一个内心晦暗许久的人,分外珍惜。眼前的邢卿,闪闪发光起来。 “看你情绪不错,昨日是见过了石帮主?”明夷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邢卿点头:“是,石帮主十分和善。并为我占了卦,指明方向。” “哦?他怎么说?”明夷对石若山占卦什么的,一点都不抱期待。而所谓方向,也一定是夏幻枫早就设计好的台词。 “他说当日做下罪孽之人,居于高位,难以动摇。如今正在长安城中,藏于暗处,不可触碰。爪牙利害,我不能轻易露面。”邢卿说道。 如此而已啊,明夷有些失望,不知邢卿为何就能满足。 邢卿继续说,露兴奋之色:“石帮主说他能帮我实现报仇的愿望。”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失琴 看邢卿说起报仇二字而生的笑逐颜开,明夷的失望更甚。看来世俗功业救不了他,连成言的真纯之心也救不了他。这满面的春风,只是因为石若山一句帮他报仇。 “你是不是允诺了石帮主什么?”明夷觉得石若山的这句话并不像是夏幻枫授意,他也不会轻率就做出这样的表态。 邢卿笑得比哭难看:“我将七炼琴交给石帮主保存,待复仇之日,我再将心法交给他。” 这老狐狸!明夷心里唾了一口,就知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如此热情相帮。 “那可是你视若命根的东西!夏娘子没有阻止?”明夷心头还真有些替人心疼,她是亲眼看过邢卿对那把琴是如何珍视,那是他恨不得夜夜抱着入眠的,早知还不如自己骗来收着。 邢卿丝毫没有后悔的样子:“夏娘子示意我不能如此,但我既已说出口,她也无能为力。可既然石帮主如此大义凛然,我不拿出诚意也是不妥的。” 明夷叹了声:“你大不了答应他入帮,替他办事,何必如此?” “我也有我的打算。七炼琴在我手中,现在既不得其用,又是个招眼的祸端,容易引出我的身份。石帮主毕竟是一帮之主,又有夏娘子作证,不至于会吞了我的琴。即使吞了,没有我的心法,也得物无所用,不过是一把昂贵些的七弦琴罢了。”邢卿所言,也似乎不无道理。 明夷也不再纠缠于此:“他说如何帮你复仇了吗?” 邢卿摇头:“石帮主说要回去与帮众商议。夏娘子让我见着你便去寻她来议事。” 这多年前的疑案,石若山一来并无什么特别的信息来源,二来也无强有力的探查能力,他不过看了这传闻已久的七炼琴,不肯放过这么大宝物而已。想来昨日夏幻枫来找她,也是寻她一同商议此事。 只待看他如何计划吧,毕竟这件事,也是他对场面失去控制造成的。明夷现在最担心的,是七炼琴如果被石若山带去桃七帮,再拿回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不过他们还有一张底牌,最不济,只能让时之初冒险一趟了。 夏幻枫来得很快,骑一匹纯白骏马,一身火红衣衫。明夷无奈摇头,这人,还真是不怕招摇。 他蹬蹬上楼,熟门熟路。顺手端了些清甜的桂花浊酒上来,只当茶饮。 明夷与他打了招呼,粗略说了两句关于殷妈妈的病情。邢卿倒是很在意,只是目下也无法抽身,叮嘱明夷,殷妈妈回来定要提醒他去拜望。 说回正事,夏幻枫和明夷对视一会儿,所愁的都是一样。 当时他二人以石若山的卜算能力为由,招徕邢卿为己所用,是想着他独一无二的琴控技关键时候会用得上。将来与三大帮翻了脸,上官帮派总得有几个克得了敌的高人,现在仅有时之初和夏幻枫,仍是不够。 没想到石若山下手那么快,当面就拿去了七炼琴。夏幻枫不好直接翻脸,只恨自己没有提早提醒邢卿,悔不当初。 如今若是全盘否认石若山此人,倒成了他二人欺骗邢卿,因此,也只能说一半留一半了。 明夷和夏幻枫在这些事情上还是有默契的。明夷点了点头,由夏幻枫开口。 夏幻枫正色道:“邢卿,昨日石若山在场,我来不及阻止你将琴送出,有些事情,是我帮派之耻,本不想与你说。但我怕你再度被人蒙蔽,以下我说的话,明夷为证,仅我们三人知晓即可。” 邢卿不是蠢人,听他直呼石若山名讳,便知不妥,脸色发白:“他,是骗我?” 夏幻枫摇头:“说骗也不是,其实是我们帮派内的问题,与你无关。他的占卜技能确实强,是出自我们老帮主的真传。他能任帮主,也是因为入赘上官家,武功与声望并不高。且最近我们发现他与老帮主父女之死有关,极为怀疑其为人,已在暗中调查,基本已经定案。” 邢卿一脸茫然。 明夷补充道:“是,我前一阵也忙于此事,已经找到人证。” 夏幻枫继续道:“虽则如此,帮主行凶定会影响帮派安定。我们决意将此事私下处理。如今我们已说成石若山与陶三娘的婚事,他会入赘桃七帮,由明夷暂代帮主之位。再向四大长老说明真相,使石若山再无回帮的可能,至于老帮主的冤仇,也会有个了断。秘密行事中,原不想告知他人,只想让你能得他为你占卜,一了夙愿,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邢卿克制住捶胸顿足的冲动,但也明显乱了阵脚,看着两人:“我该怎么办?他说要为我报仇,也是敷衍吗?” 夏幻枫安慰他道:“放心,既然你卷入其中是我们引起,我与明夷都会负起这个责任。如今只当你的琴暂留在上官帮派,无论石若山如何,我们都会取回来。助你报仇之事,也是上官帮派的责任,你虽未正式入帮,但我们早将你当作帮派一员。” 明夷也是骑虎难下,只得强作笑脸:“是,我以代帮主身份向你保证,我们上官帮派会站在你一边,琴也丢不了。” 邢卿听言,即刻站起,跪了下去:“昨日我还存疑心,但夏娘子与明娘子既能信我,将帮派秘密告知,我也必当全心以报。此后,若有需要邢卿之处,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二人忙将他扶起,明夷说道:“不用那么凄惨,怎么跟着我就死了?我们一同将上官帮派发扬光大,你也知你的敌人不简单,不是单枪匹马可以战胜。到时,为你报仇,吃香喝辣,纵情山水或夜夜笙歌,都随你!” 邢卿被她逗笑了:“明娘子如此有信心,邢卿自然放心!” 夏幻枫唤他们都坐下:“别再说这些客套话,昨日回去,石若山并未太过上心,说了几句不咸不淡便去休息了。我倒是想找明夷商量,你又不在长安。我自己有了些想法,拿出来大家商讨下。” 明夷也想细听端详:“好,你说便是。”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八章 修罗 夏幻枫开始主持讨论,先将三人目前手中掌握的信息汇总。 夏幻枫先来,他对江湖旧事传闻掌握不少。 二十五年前洛阳辛掌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并未引起太大关注。辛掌门年少风流,钟爱眠花宿柳,常常夜不归宿,与他新婚妻子同床异梦面和心不合,在江湖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失踪后半个月,辛家弟子才开始寻找,无果。官府也报了,该查的都查过,但从失踪那日起就再无人见过他。最后,推测其应当是独自出了洛阳,或许与相好的女子浪迹江湖去了。 辛家子嗣单薄,一脉单传,辛掌门父母早亡,又未留下一儿半女。虽辛掌门的硬派拳脚十分厉害,却还未来得及传给弟子们。辛家武功从此断绝。 二十年前太原王家剑王掌门,失踪时已是中年,留有一儿一女。儿子已弱冠,女儿方及笄。据说当年他离开之时,家人只当他闭关自创新剑法,也未当成什么大事。半年后,王掌门之子遍寻阿爷无果,在他阿爷常去的山林中找寻时,死于猛兽之口。王家剑法只授亲儿,传男不传女,从此,王家剑亦不复存在。 十五年前江南蔺家掌门的失踪一案最为惨烈。蔺掌门为人宽厚,广收门生,教授上乘轻功与灵巧见长的腿法。蔺掌门赴神秘约会后三日,其武馆被被一伙山贼打劫,门生悉数赴难。蔺家的轻功也再无传承。 到此时,江湖上才风声鹤唳,各种猜测都有,最多应和的说法是,朝廷不愿见到民众武力强盛,唯恐产生起义乱事,才暗中除去各家势力,并有意使得武功绝学不传于众。 至于最近的,魏家发生的事,则只有幸存者魏清行邢卿,最为明白。 邢卿听着那些旧事,有一些确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而十二年前他阿爷之死,历历在目。 魏家比起武林其他三大家,是最为低调隐秘的一支。琴控技本是昆仑秘术,研习不易,效力惊人。学到最高层,能完全控人心智,使人入魔,也可杀人于无形,一琴灭千人。因此魏家传承一向十分小心,必在子孙中选心性良善,兼具智慧之人。并常年隐居剑南西川一带,山峰峻岭之上,不是武林出了大事不会出现。 邢卿记得最后一次见他阿爷那天早上,阿爷收到一封飞鸽传书,来自长安。阿爷心事重重,将他唤到书房,把七炼琴交到他手上。那时,他已在阿爷教授下学了三年琴控技,只差不断的练习和内力提升。 阿爷交代,长安方面有了蔺家血案的消息,山贼已入狱,江湖人士纷纷请他出山,为几位掌门的血案讨个公道。他自觉此行艰险,嘱咐小儿清行在他回来之前,带着七炼琴隐入山中,以防重蹈蔺家覆辙。 他问阿娘和弟、妹呢?阿爷说,不会有什么危险,这山峦之中,防卫严密。让他避开,只是怕宵小偷盗,内贼强掳,以防万一而已。 当时的清行,现在的邢卿还不理解那么多的江湖艰险,只知阿爷所说一定是对的,便依言躲入山中。他那时十四五岁,还未有太大定性,躲不到半个月便偷偷回家想看阿娘。怎知那一日,便成他一生难忘的噩梦。 山庄之中,片甲不留。干涸的血迹从建在坡上的厅堂,一直流到整个前院。满院的乌鸦,在秃鹫饱餐后的现场,寻找果腹的食物。他在其中,如行尸,凭借首饰认出了阿娘,和阿娘怀中蜷缩的弟、妹。 他那时不懂事,坐在尸骨堆中大哭,恨着阿爷为何不让阿娘与弟妹随他一同躲避,为何要如此相信这里的防卫。 入夜,这里便是修罗地狱的模样。瘦弱的魏清行,将一具具已无法分辨的残破尸骨抬入山谷,在野兽环伺之中,挖了一个巨大的土坑,把这些尸骨掩埋。只有不断耗费体力,他才能保证自己不陷入疯癫。 山庄之中处处有被翻找的痕迹,看来目标正是这把七炼琴,家中财物却无损失。他带走那些细软,背着琴,目的地,长安。他要寻阿爷去,一同为家人报仇。 待他颠沛至长安,听到的消息却是,阿爷已在郊外遇害,尸体在义庄一个月无人认领,已裹了草席扔在乱葬岗。 邢卿说起这些事,声音平静无波,眼里也是一样。尤其说起惨案现场的细节,十二年前的种种,都像在眼前一般清晰。而语气和情绪,倒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没什么相干。 越是如此,明夷越觉得身上发冷,觉得那时候小小的邢卿让人碎了心般疼。她开始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宁愿自己被仇恨吞噬,宁愿一生放弃自由与快乐。心里印着那样惨状的人,不疯癫,已是万幸。 邢卿说完,看面前两人都如石雕一般,自己先笑了,给二人斟上酒:“都过去了,如果要说什么慰藉的话,还是不要了。我对自己都说遍了。” 这话倒让明夷轻松了些,安慰人这种事,她不擅长,而且这样的事,根本是语言无法安慰的。 只默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夏幻枫与邢卿也饮尽杯中酒,相顾无言。 明夷此刻是真心想为邢卿做点什么,原本不想说的,也说了:“以前我不涉江湖,这些消息也不如幻枫灵通。但有一桩,我倒是可以帮着打听。” 夏幻枫好奇道:“我是想着跟申屠兄弟和龚君昊打听的,明夷还有什么更好的来路?” 明夷说道:“我已探知三大帮的幕后支持者是崔氏,且已策反崔氏与三大帮的联络使,他愿帮我们上官帮派战胜三大帮。此人身份我现在必须保密,但我对他还是信任的。” 夏幻枫一双媚眼眯起,赞叹道:“没想到明夷有此等办法,如此真是使得我们上官如虎添翼。那我们就三方一同探听,看能有什么发现。” 明夷看邢卿面沉如水,怕他孤身闯崔府,叮嘱道:“邢卿稍安勿躁。崔氏的势力没必要用这种手段,便可使四大家没落。事情未清楚前,千万不要擅动。” 邢卿点头:“等了十二年,也不怕多等几日。”2k阅读网 第二百七十九章 驸马 夏幻枫见气氛压抑,粲然:“邢卿隐忍多年,现下遇上我们,相交甚笃,可互相信赖,终是好事,此为人和。明夷能策反崔氏与三大帮的联络使,出乎意料,此为天时。上官帮派正预备举帮迁往长安,必将逐步扩张在长安的势力,此为地利。件件桩桩皆有利于此,实在值得高兴。” 邢卿也露出笑脸来:“夏娘子说得极是。多年来我虽怀报仇之心,实则丝毫无力,无从下手。今日,方使我有重见天日之望。大仇得报之日,才是我魏清行重生之时。” 明夷看他确有一扫阴霾的样子,着实高兴:“愿清行早获重生,上官无敌于江湖,幻枫能得偿夙愿。” 夏幻枫扬眉看明夷:“那明夷所求为何?” “哈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兄弟皆豪士,与君共白首。”明夷举杯饮尽,痛快无比。 夏幻枫浅酌一口:“我寻那两人去,你寻你的路子。但始作俑者不会那么容易浮出水面。我的想法是,我们须得找出辛、王、蔺三家当年幸存者。一来,重新组织下消息,或许有被忽略的线索。二来,能用得上的力量,总是多多益善。” 邢卿点头:“我在长安立身之后,也想过要寻找三家后人。辛家实在事情发生过于久远,也无男丁幸存,弟子们早就各奔东西,整个家族在洛阳销声匿迹。王家夫人已离世,唯一留下的女儿远嫁他方,也无从寻找。蔺家原本就无子嗣,当年弟子也悉数遇难,可以说最无从着手。” 明夷听着,眉头皱了起来:“这也是应当,武功最强的掌门都能轻易销声匿迹,对方手段毒辣势力惊人。即使有幸存者,也再不敢以三家之名抛头露面。” 夏幻枫思忖一会儿:“江湖虽大,也不过是那么些人。我到天一帮探探,或许有年岁大的帮中,与三家有些瓜葛的,能找出点线索。毕竟江湖这十来年平静如水,当年不敢开口的,未必现在就能守口如瓶。” 明夷点头:“我这边恐怕不会有太多收获。那人刚任联络使,也不能向崔氏多询问,只能旁敲侧击。不过我可以让之初去查探,他这么多年游侠,见闻广博,也许有他的办法。” 夏幻枫看了眼邢卿,似犹豫了会儿,还是说了:“时大侠确实武功盖世,与明夷感情甚笃。只是他的来历,明夷你清楚吗?” 明夷能理解夏幻枫的疑虑,毕竟现在一切计划策略,都已为他所知:“他的身世我清楚,只是他不想被人知道。我只能说,他对上官帮派没有敌意。上官好,你我好,对他是好事。只是邢卿的身世,我没有告诉他,这事,还要看邢卿的意见。” 邢卿有迟疑之色:“时大侠真有能力替我寻到消息的话,我没意见。明娘子相信的人,我也当相信。只是,暂时不要告诉成言,我想亲自跟他说。” 明夷看着夏幻枫:“他找到了巨雷霆,而且带回了亲笔信。只不过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还未来得及和你碰头。” 夏幻枫大喜:“有石若山的罪证?” 明夷点头:“储娘子见了,定会站在我们一边。” 明夷转向邢卿说道:“我们帮派失踪多年追寻未果的人,他也寻到了。所以我才相信他会对你有帮助。放心,他绝不会因为利益出卖我们。我与他说,不告诉成言就是。” 邢卿谢过。 明夷惦记着晚上要去找伍谦平,不仅为了邢卿的事,更重要还有九鲲散的事,想到殷妈妈的病,愁眉难展。 夏幻枫敏锐,问道:“明夷还有何揪心之事?难得看你如此凝重。” 明夷也不必瞒他:“还是殷妈妈的病。需要一味十分难得的药,叫九鲲散。怕是只有深宫大内才有。” 夏幻枫笑道:“原来如此,你不早说,那有何难?” 明夷眼中闪出光华:“幻枫有办法?” “你忘了那日东市容异坊开张,中午头一间雅间里坐的是谁?”夏幻枫带着几分得意。 明夷回想那日,逐渐清晰,心跳瞬时加快,觉着一切都能迎刃而解。那雅间,坐的是将任光禄大夫的郑灏,未来长公主的驸马大人,以及圣上的姑姑和姑父,太公主与她的驸马。一屋子都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拿一味药又有何难? 明夷笑逐颜开:“我都忘了幻枫还有此等贵客,看来殷妈妈的病,定是有救了。” 夏幻枫补充道:“不过九鲲散此味药我有耳闻,实在珍贵,是圣上亲自监制的灵药。怕是太公主那儿都未必会有。如要获得,唯有靠郑灏了。” 明夷奇道:“这未来女婿比亲姑姑还厉害?” 夏幻枫笑道:“明夷有所不知,圣上最宠爱的就是万寿公主,而郑灏是他为万寿公主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如果郑灏开口,多珍贵的药材都不是问题。” 明夷乐道:“我看郑灏与幻枫交情深厚,难道也是夏娘子裙下之臣?” 夏幻枫看了眼邢卿,大约是示意明夷勿透露自己男扮女装之事,说道:“明夷这可冤枉我了。这位郑大人只是恰好有求于我,又难得能有交心之人,才将我视若手足。” “堂堂未来驸马能有何求?”邢卿也好奇起来。 夏幻枫叹道:“人各有不足为他人道的烦扰。这驸马之位,世族子弟避之唯恐不及。虽然荣耀加身,却是一生的桎梏。我朝公主,多巾帼不让须眉。况圣上如此宠爱,万寿公主更是骄纵不可一世。做了驸马,挨打受骂是小事,公主在外若有相好,也只能忍着,真对你狠下手,伤筋动骨或没了性命又如何?寻个借口说你犯上便是了。” 邢卿吐了吐舌头:“那真不如归田做个农夫。” “郑灏被圣上看中了,想做农夫也不成,他还有一整个家族要顾及。他本与卢氏女有婚约,且两情相悦,但也抵不过皇命。恰申屠世家在荥阳郡势力颇大,郑灏托我保护卢娘子,怕她为人所害,因此对我十分感激。”夏幻枫解释道。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章 姊妹 明夷算是听明白了,郑灏这个驸马是赶鸭子上架,逃不了的命。既然你有婚约,最好婚约的对方不在这世上,你才会死心塌地。皇帝想要她死的人,想要她活,地方世族再有势力也比不上江湖帮派的办法多。 “申屠兄弟办这种事定不用幻枫操心,怕早就李代桃僵了吧?”明夷猜得到,只有牺牲一个人,才能彻底救了卢娘子。心里有些别扭,也只能让自己别再想什么人命和平等。 夏幻枫笑道:“明夷越来越明白这江湖的路数。是,申屠兄弟保了卢娘子,给她改名换姓,藏在荥阳乡下。目下,郑灏正在荥阳,以祭祖之名,与旧相好相会。” 明夷突然脸色发白:“他在荥阳?殷妈妈的病情危急,需在九日内得到九鲲散。” 夏幻枫也紧张起来,忙去取了纸笔,匆匆写了封信,找了一个面生的小厮进来:“立刻将此信件送到洛阳申屠又手中,最快的马,日夜兼程,务必明日日落前送到。” 交代完,他呼了口气:“余下只得看殷妈妈的命数了。我交托了申屠又,让他得信即刻寻到郑灏,最快速度送他回长安,说我有救命的事有求于他。” 明夷看他紧张模样,更加焦虑:“如此来回,还来得及吗?” 夏幻枫计算道:“明晚申屠又能收到信的话,洛阳到荥阳也需一夜光景吧?如立刻安排他返回,他文弱,骑不得快马,再三四日能到长安,再进宫求药,堪堪来得及。但若其中出了什么岔子,比如申屠又不在帮中,或郑灏暂离荥阳,就不知会如何了。” 明夷虽有失望,但还是平复了情绪:“希望还是很大的,毕竟这个办法最有把握。同时我再想想其他办法。谢过幻枫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夏幻枫笑了笑,“待郑灏回来了,你与我一同见他。与他熟络些,没有坏处。” 明夷点头,未敢说这位驸马可是注定的短命,攀上了,也靠不得多少年月。 夏幻枫使人布上了酒席:“事缓则圆,有些事,我们既已尽了力,过于焦虑也无益处。先好好用了饭菜,莫辜负美食美酒。” 明夷看邢卿尚有愁容,安慰道:“七炼琴必会帮你寻回,放心。” 他才又展颜。 席间,菜色虽美,明夷满心仍是放不下,只不想搅了大家兴致,隐而不发。 夏幻枫对邢卿叮嘱了些容异坊交易之事,看来邢卿对于此也是颇有灵性。 他转而对明夷说道:“你若有空,也去行露院帮着看看,毕竟殷妈妈不在。” 明夷知道他是担心洪奕处理不来,点头道:“我一会儿便去看看。” 傍晚才能去伍谦平府上谈事,她也确实想去看望洪奕了,只有在洪奕面前,她能全身心放松下来。 洪奕见她去,面露喜色,又佯装生气:“你总算来了,不用陪你的郎君吗?” 明夷笑道:“你不也是一样,你的郎君若来了,还哪有我的事儿?” 洪奕撅起了嘴:“我这几天可是危险期,特意让他忙着自己的事儿就好。我可不想这么早做妈妈。” 明夷奇道:“行露院应当有避孕的法子吧?否则岂不是个个都忙着怀孕生子?” “有啊,是一些寒性的汤药,喝多了,根本无法生育。我疑心师娘子这身体,早已经被药物毒得无法生养了。药我是不吃的,太苦。能不能生我也不在意,避开危险期,也是以防万一。你呢?”洪奕反问道。 明夷苦笑:“他也不让我服药,我也经不得万一,事情那么多,不能生下孩子拖累。他便决定暂与我分居。” 洪奕一脸同情:“啊,那你岂不是看到吃不到?太惨。” 明夷呸了一声:“我哪有那么急色?” 两人玩笑一场,明夷便将目前的危机一一告知,虽有迟疑,还是将时之初的身世也说了,叮嘱洪奕绝不可告知他人。 换了洪奕一脸愁容:“没想到事情那么复杂,放心,我绝不说,哪怕是幻枫。谢谢你信任我。” “你我还客气什么?除了你,我哪有谁可以诉说。”明夷长叹一声,倚靠在洪奕身上。 “你我还真是难姐难妹,我找了个野心家,不得泄露性别。你找了个倒霉蛋,不得泄露身世。真不知哪日才能无忧无虑,哪怕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凡日子呢?”洪奕抚着她的长发,一阵怅然。 明夷回道:“真要男耕女织,怕是我们都得饿死。你是能下地呢还是能做女红?如今只能盼着他二人夙愿能偿,我们便多多累积资本,到时候自然有逍遥的日子。” 洪奕叹道:“真有那日,我们都不会变吗?” 明夷愣住了,她真是未想过:“我知道你我之间不会变。我知道我不会变,毕竟那人是我无论哪个空间时间都会爱上的人。” “外部矛盾激烈的时候,两个人的感情总是最为稳定的。忙着同仇敌忾,忙着对付各种问题,两人在一起总比一人有得依傍,无论生理还是心理。怕的是一切回归平静,四目相对,见着的是鸡毛蒜皮,而不是对方当日熠熠生辉的模样。老实说,我连自己都信不过。”洪奕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明夷掐了她一把:“你还想如何?夏幻枫那脸蛋,那身手,那头脑,啧啧。要不是我喜欢很man那一类型,而且绝不对自己姐妹的人动手,怕是我都会动心。” “我知道他好啊。”洪奕把头埋到了被子里,呜呜乱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因为觉得他的事,我帮不上手。帮派的事,江湖的事,我一窍不通。你看,你都做了上官帮派代帮主,你和他的联系都比我紧密。我呢?是可有可无的吧。” 明夷把她拽了出来,哭笑不得:“就这点事啊。你现在执掌行露院,也是为帮派做事。以后我给你个堂主做,哈哈。待我承未阁成事了,你也过来帮忙,我们一同早日把上官做大,省得你胡思乱想。他许多事不想你参与进来,也是担心你的安全。” 明夷隐隐也有不安。自己与夏幻枫真是极好的搭档,无关男女之情,但洪奕在江湖之外,能理解一时,怕是迟早会有想法。 洪奕突然蹦了起来:“我负责调教四君子好了,我还真好奇让你赞不绝口的绝顶美男长什么样。” 明夷扑哧一声:“行,你可别监守自盗。” 洪奕嘟起嘴:“我身边若有这四个尤物,他大概就会更上心吧。” 明夷突然觉得她可怜又可爱,搂着她肩膀:“在这个年代,我们已经做到平常女子不能做的,你也不是其他女子所能代替,别再多想。何况,你始终还有我。” 洪奕也笑了起来:“好肉麻。好啦,知道了,你也是一样。”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一章 绝色 与洪奕说了些私房话,恰说到四君子,明夷起了去探望的念头。跟洪奕说了,她更是双手双脚赞成:“去啊,必须去,殷妈妈治病少说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他们还是些孩子啊,肯定特别忐忑,坐立不安,茶饭不思。饿瘦了就不好了。” 明夷瞥了她一眼:“擦擦你的口水,真该让你家幻枫看看你这德行!” 洪奕也不反驳,笑嘻嘻跨步下床,对镜梳妆:“你说得他四人天上有地下无,我若还没点好奇心,那还是人么?” “你是人,大美人,活色生香,色胆包天的大美人。”明夷打了个哈欠,也拿起一把梳子梳理起来。 洪奕一把夺过来:“不是笑我好色吗?你梳妆作甚?” “虽然是个阿姨了,但也不想做美少年眼里邋遢的怪阿姨啊。”明夷自嘲道。 洪奕听后突然兴味索然,描着眉的手都停了下来:“唉,说来在这个世界,我们真是人老珠黄了。” 明夷替她拿过眉黛,捧着她的下巴描画起来,一边画一边发出啧啧之声:“如果能有这么俊俏的脸蛋,多少少女愿意用十年光阴交换呢。” 洪奕瞟她一眼,又笑起来,她本就是自视颇高,骨子里骄傲的女子,感叹不过偶一为之,完事儿一样昂起头美艳无双。 岑伯见她二人来,稍有些惊讶。惊讶之后,看着明夷,眼里微微泛出泪光,嘴边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明夷看不得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露出这般神色,连露出笑脸:“岑伯这是怎么了?我只是受坊主所托,过来看看,传句话。” 岑伯赶忙追问:“坊主有何话交托?” “她无碍,需要调养一段日子,让岑伯与四位小郎放心。”明夷说完,往坊内眺望,“小郎们可好?” “都好,都好,只是挂念坊主,在竹林中抚琴呢。”岑伯脸上重现了些容光。 明夷想起他与殷妈妈相随二十载,心中慨叹不已。岑伯虽已半百,身形依旧挺拔,必是自律之人。眉目刚毅,想来当年也是丰神俊朗。这么多年孑然一身,究竟为了韦大人的嘱托,还是放不下的殷绣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吧? 明夷拽着洪奕,问道:“我们能去见一下小郎们吗?” 岑伯应道:“坊主交代过,以后小郎们是要托付给明娘子的,娘子请便。” 岑伯引路,绕过前院亭台水榭,到竹林边停驻:“娘子往前走便是,老朽还要收拾一下庭院,明日会有两拨客人来看。” “哦?教坊这几日就要出让?”明夷没想到会那么快。 “拖一日,便多一日挑费,也是无奈之举。”岑伯面有难色,“不知娘子何时能接几位小郎过去安顿?” 明夷算了下日子:“再过两日吧,我明日派人将小郎屋里的东西先搬过去,收拾好。岑伯也请一并搬到我那儿。” 岑伯讶然:“老朽已是无用之人,不需劳烦娘子。我寻个客栈住几日,待坊主回来,看她无恙,便放心归田了。” 明夷心知岑伯只是不愿拖累殷妈妈,他离乡几十年,那还有什么田园可归。 明夷拉住他:“岑伯不用客气,坊主即使回来了,总还要调养一阵,岑伯在身边也方便许多。而且我承未阁正缺一个靠得住的管事,还要辛苦岑伯。” 岑伯听言,不禁动容,深深一揖:“多谢娘子。” 目送岑伯走远,明夷带着洪奕往林中走,耳边隐约已听得乐声,哀婉悠扬,轻灵如兰。再往前,那幅场景使人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明夷觉出洪奕拽紧了她的手臂,在沉默中显出激动的情绪。眼前所见,真如天人。四个绝美的少年,一人抚琴,一人弹瑟,一人吹箫,唯一能认得出的,便是以竹为剑,翩然舞蹈的竹君。 都是一身素白衣裳,敞着胸怀,披散长发,是有着上神姿容的魏晋名士,是得了魂魄的画中仙人。乐声,难得几回闻,剑舞,只应天上有。美,原本便无关性别,如此看,莫说人间男女,便是灵霄胜景、世外仙葩、星斗罗列、万里河山,都比不得眼前夺人心魄之美。 明夷不是头一回见,尚好些,只是那晚上过于旖旎俗艳,比不得此刻的超凡绮丽。洪奕早已连呼吸都忘了,瞪大了眼,僵直了身子。 四人沉溺于乐舞,好一阵才注意到一旁呆若木鸡的两名女子。 头一个看到她们的,还是竹君。他眼神一过来,如同两道闪电,劈向两人,明夷和洪奕瞬时颤了一下,顿觉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竹君看来是四人之中的领袖,收起竹剑,走了过来,行了个礼:“这位必是明娘子了,这位是?” 明夷掐了掐自己手心,暗道,不能如此没出息,不过是个好看的小孩子。可是,谁家小孩有这一米九的完美身材和摄人心魄的脸蛋啊! 深呼口气,明夷回道:“这位是行露院的师娘子。” 竹君也向洪奕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师娘子,现在应唤师妈妈了吧?我听殷妈妈提过。” 洪奕手足无措,像个十七八岁怀春少女,胡乱支吾了一下。 竹君请二位向前,介绍另外三位小郎:“我是竹君,这位善琴的是梅,小瑟是兰,执箫的是菊。我四人都随殷妈妈姓。” 明夷努力去辨认其他三人,好记住这四人的不同。其实,也并不困难。 竹君明朗如烈日,一笑可以使天地失色,是四人之中最为阳刚者。梅君眉眼多情,如一汪秋水,柔若无骨,艳比桃李,是跨越性别的美艳绝伦。兰君有少年气,肤白如瓷,吹弹可破,常露懵懂之色,清澈无辜,令人心生怜爱。菊君眼露狷狂,邪魅不羁,袒露出的肌肉十分结实,满满色气,足以让少妇失魂。 四人立于一处,恐怕没有几个女子能在他们面前正常呼吸。似乎对着他们,自己的笑也是丑的,不笑也是装的,站着也是错的,连存在,都是极为不妥的。 明夷头一次觉得,这世上,真有倾国倾城之色,也真会令人犯下祸国殃民之错。 第二百八十二章 求药 明夷与洪奕在美色面前差点丢了魂,她也算是彻底明白殷妈妈所说,这极致的美貌,没有极大的权势做靠山,便是最大的灾祸。 她也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盘算。在上官帮派在长安站稳脚之前,在她能拉拢几个真正能只手遮天的老主顾之前,这四个珍宝是不能现世的。一旦他们在承未阁登场,必须有炸裂长安的效果。 想着这些明明白白的账,那些被美色冲昏的脑细胞都回来了。这四人,不再是美人而已,是四颗即将闪瞎众人的明珠,是四颗可以引爆这个昏暗世道的核弹。 明夷脑子清朗,拉着依旧浑浑噩噩的洪奕,与竹君说:“我替殷妈妈来看望下,让你们不用太担心。她过几日身体好些便会回来。” 竹君眼里柔光闪现:“只要殷妈妈平安就好。” “明日我唤人将你们屋中物件搬到我新昌坊的宅子,细软你们收好,过两日我来接你们过去。”明夷不敢多看他的眼睛,几句话赶忙将事情说清。 兰君怯生生搭话:“岑伯也一同过去吗?” 他的脸蛋自带让人无比怜爱的气质,明夷声音都不由柔软下来:“当然,他会一同过去,做那儿的管事。” 兰君一笑,秋日的萧瑟一扫而光,明夷的眼前开出一朵朵水嫩嫩的桃花来:“那就太好了。” 明夷和洪奕对看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内心里已经都趴在路边嘤嘤哭起来:这也太犯规了吧!好可爱好可爱好想捏一把,不行,我们不是怪阿姨,矜持,矜持! 明夷决定在自己的控制力还存在最后百分之十的时候,结束这场无比心累的对话。 “你们好好照顾自己,这也是殷妈妈的希望。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四位小郎恭恭敬敬告别。 明夷则更像是落荒而逃。带着还不如自己的洪奕,像拖着一根木头。 出了竹君教坊,两个人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只懂喘气。 “明夷,那是真的吧。” “是吧。” “我以为做梦。” “你怎么不说以为穿越到二次元,看漫画人物活了呢?”明夷哭笑不得,这人比自己还更没出息些。 洪奕蹦了起来:“对!对!就是那种感觉!不应该有这么好看的人的。我各种秀场也去遍了,什么国际大模,二三线明星鲜肉天团,去了妆容和服装搭配之后,也就那样,只是身材好点,五官精致点。这几个,真是,素颜能这么逆天,怎么可能?!” 明夷拉着她往行露院走,省得大庭广众在这儿丢人:“你消化下,是真的,而且会是我们的!” “我们的?”洪奕瞪大眼睛,像是要流下口水。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明夷有种无力感,“我回去和你说。” 洪奕不好意思地笑了:“没事,我一会儿就好,只是真被吓到了而已。” 明夷能理解洪奕头一次看到四君子的反应,也知道她不是那种昏了头没理智的人,所以准备把四君子的来历说一下,她不打算有什么瞒着洪奕,否则活在这个世界也太累了点。 即使时之初,也必须顾虑到他对韦澳的信任,有些不敢说。只有洪奕,与自己的臂膀一样,无需任何隐瞒。 意料之中,说完四君子的身世,洪奕沦陷更深了,擦着眼泪:“这四个孩子也太可怜了,一定很缺爱吧?” “缺也不需要你这中年阿姨的爱,擦擦眼泪,还有口水!”明夷嫌弃道。 洪奕苦着脸:“真要他们到承未阁当鸭子?” “呸,什么鸭子,最多也就是男公关。”明夷翻了个白眼,“总比在教坊被那些臭男人糟蹋强。” “也是。”洪奕仍是一脸不情愿。 明夷叹了口气:“要做大事,就别放太多情感。他们虽然年岁小,但自小在那样的环境,早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了什么。并不是单纯的小白兔,我们与他们也是各取所需。” “如果他们的杀母仇人真的是当今圣上……报仇不就是等于自杀吗?”洪奕越发觉得心酸。 明夷也不知如何回答,如果真是丽竞门的叛徒所生,报仇等于白日做梦。 “别再多想了,你也得好好准备扬州花魁出场的事情。行露院交到你手里,总也要得物有所用。我们只有让自己的力量更强,才能让跟着我们的人保全性命,这乱世,不是玩笑的。”明夷难得对她说如此认真的话。 洪奕愣了会儿,点头:“好,你放心,我不会让情绪影响的。” 明夷当然放心,而且现在烦心的事还太多,轮不到这四君子的报仇。 已近黄昏,她直奔伍少尹府,虽然时之初叮嘱让成言护送,但她不想再劳烦别人,只是件小事而已。 少尹府应门的是个小厮,想到老管家,她又一阵伤怀。 伍谦平今日回府比较早,见到明夷也很惊讶:“听说上官帮派将与桃七帮联姻,我还想明夷一定很忙,哪有空来找我。” “再忙也要看望好友啊。”明夷随口一说,心里叹了口气,原本伍谦平也是上等姿色,可方才见了四君子,再看他,泯然众人矣。 “客套话你我也不需要了,直说吧。”伍谦平对她也倒是十分了解。 “好。”明夷明人不说暗话,“有两件事要你帮忙,第一,你可有听说过九鲲散?可有办法弄来?第二,二十五年前开始的原武林四大家的血案,你有消息吗?” 伍谦平皱紧眉头:“倒都是大事。可能都会让你失望。九鲲散我听过,大内珍藏,听说有续命神效,圣上曾赏赐过两次,都是给边疆征战的有功将领,赏下去,当场就让使者监督重伤的将军服用了,一颗都不会容许流落民间。纵使崔氏,也不会有。” 明夷大失所望:“我以为以崔氏累世的功勋,怎么都会有一颗。” 伍谦平笑道:“圣上最忌功高盖主,怎会让这些权臣得到神药。即使有,也是崔氏留着弥留之际救命,我算什么?只不过一个棋子,哪有本事得到?话说,明夷要此药何用?” 明夷随口应付过去:“与我有恩的一位老妈妈得了重病,我实在想救。” 伍谦平应了声:“哦,生死有命,节哀顺变。”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三章 极恐 对于伍谦平不咸不淡的一句节哀顺变,明夷心里头是呸了声乌鸦嘴,但也不好介意,这原本就不是人家的事情。 看来求药的事,没希望了。只能指望时之初那儿和未来驸马了。 “当年血案,你有什么头绪吗?”第二件事,哪怕有一点消息,也算没白来。 伍谦平煞有介事踱了几步:“这事,我到时能肯定与崔氏无关。” “哦?有何凭据?”明夷倒挺有兴趣,如果真是如此,至少能排除掉一方势力。 “我接管三大帮联络事宜之后,曾被授命调查此事。崔氏对这件旧案也很有兴趣。能做下此事的人,实力强大,且深谋远虑,目前连他们的目的都不知。铲除四大家之后,江湖上一片混乱,崔氏才能有机会扶持出三大帮来。作案者,竟然未收渔人之利,这点,也是崔氏百思不得其解的谜。”伍谦平说得也很有道理。 “你对此事如何看?”明夷知道伍谦平此人心思之细密,城府之深,行事之谨慎,未必就比崔氏集团差。 伍谦平反问道:“你为何突然对此事如此感兴趣?” 明夷知道随便编个理由是骗不过眼前这个家伙的,只能说一半:“我是受人之托,是当年血案的受害亲属,一定要找出幕后黑手。能帮就帮而已。” “哦?还有这样的人?”伍谦平兴趣大增,“是你身边的人吗?我见过吗?” “不用问了,为了他的安全,我绝对不会说的。”明夷断然拒绝,“但我是真心想帮他,这对我很重要。” 伍谦平看问不出什么,也不再勉强:“这事对我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任务,如果能帮得上你,我也会尽量帮,有了结果我也好跟崔氏交差。” 伍谦平思忖了会儿:“没人会做出那么大动静却不收渔利,只能说他的目的不在于江湖势力,而是想要别的东西。” “别的?四大家难道还有什么隐秘的珍宝之类?”明夷顺着他的思路脑洞大开。 “有没有隐秘的珍宝,你那位朋友应当知道吧?除非他隐瞒你。”伍谦平慢条斯理分析道。 明夷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有,邢卿何必屈身在行露院:“我相信没有这件事。” 伍谦平点头:“我也觉得可能性不大。能有实力灭四大家的人,要取得任何财富都如探囊取物,不必耗费那么多时间。那是不是仇杀呢?或许四大家曾联手做过什么血案,对方要复仇,所以一一击破。” 明夷对此不敢多言,怕泄露邢卿身份,反问道:“你觉得这个可能性大吗?” 伍谦平摇头:“我曾经仔细查过,四大家受害者年龄相差很大,且相隔遥远。尤其魏家常居西南山中,与中原帮派素无来往。一同树敌,不太可能。” 明夷越想越觉得扑朔迷离:“总有什么理由,让作案者下手吧?” “怀璧其罪。”伍谦平一字一顿说出这四个字。 明夷心头一凛,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却道不明:“愿闻其详。” 伍谦平拿起书桌上的毛笔,扯了张纸,边写边说:“辛家,被杀者只有掌门一人。王家,父子遇难。蔺家,师徒灭门。魏家,满门无存。可疑的是,为何辛家王家能有活口?因为活下来的都是毫无武功的妇孺。蔺掌门广收弟子,因此弟子也遇害。共同之处是其家学武功,随之消灭。只是魏家为何被满门杀戮,我还没想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四家绝学,随之湮灭。从此,武学一退百年。如今的帮派,已是依靠朝堂势力和财力才能立身。” 明夷喃喃道:“杀这么多人,就为了让武学消失?” “如果杀人者,为的是盗走武学呢?”伍谦平说道,“几位掌门临终前都曾无由失踪,他们见了什么人,又是何时遇难,无人知晓。只有魏掌门是到达长安数日后便被发现尸体。” 明夷心里隐约知道了这拼图缺乏的一环,就是魏家灭门一事。魏家琴控技与其他三家不同,心法为一,七炼琴也至关重要。邢卿携带七炼琴隐匿,才逃过一劫。他说发现山庄被翻找过,却还留着金银细软,那么,杀人者定是冲着七炼琴而来。 她不想再挖掘下去。怕后面的真相自己承担不了。 因为她非常清楚,如果杀人者为的是盗走武学,那么如今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这场杀戮的受益者。 时之初。 她希望这是假的。是啊,必定是假的。辛掌门遇难之时,时之初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孩童。 她深吸口气:“你可有四家幸存者的消息?” 伍谦平笑道:“你与我想到一处了,想要揭开真相,必要寻找当时幸存之人。辛家与王家,我确实有线索。” 明夷十分急切,如今对她最重要的不是找到元凶,而是证明时之初的清白,为了这个,她也必须把事情弄清楚:“这么久远你都能找到?” 伍谦平摇头:“找到他们对别人来说可能困难,但通过官府和崔家的势力,并不是什么难事。辛掌门遇难之时,所有人只当是偶然,因此辛夫人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去向,只是她改嫁后不愿提及往事,深居简出。户籍上还是可以查到。王家也是如此,王夫人失去夫君与儿子,很快郁郁而终。而他们的女儿早有婚约,在守孝期满就嫁到夫家,也有迹可循。只是蔺家事发后,江湖上便风声鹤唳,即使蔺家有生存的弟子,也不会再露面,无迹可查。魏家更是不留活口。” 明夷大喜过望:“那你寻访过辛家与王家的人吗?” 伍谦平还是摇头:“老实说,我觉得找她们并没有太大意义,我也不便离开长安,这事交托给他人我也不放心。” “那交给我去做吧。”明夷急切说道,“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 “那当然好,不过我觉得你也是空忙一场而已。”伍谦平翻找出一本册子,抄了地址下来,又给了一张白纸,刻上印鉴,“就按此地址去寻,如果需要当地府衙帮忙,你出示我的印信就是。” 第二百八十四章 初探 明夷见伍谦平如此信任,也有些许感动:“我替我朋友多谢你。” “你我何必见外,何况这也省了我的跑腿功夫。不过,你那位朋友究竟是哪家?若是不便,我不问就是。”伍谦平依旧有些好奇。 明夷笑道:“不想骗你,还是不说为好。” 伍谦平点头:“明白。” “对于找蔺家弟子,你可有什么办法?”明夷尚不死心。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这个倒是很难。蔺掌门确实是个不世出的君子,开馆授课,有教无类。凶手之所以能将他的弟子一网打尽,也是由于弟子们因为他的失踪而从各处聚集,共商对策。会不会有漏网之鱼,你我和凶手一样无从得知。因为蔺家轻功的弟子并无编册名录。但轻功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成,即使有漏网,也难得蔺掌门的精髓,因此对方才没有继续追杀吧。至于有没有,我们也无从得知。” 明夷心里闪过一个人的名字,问道:“如今江湖,轻功卓绝者,有何人?” 伍谦平的笑容里饱含深意:“你我都知道,曾有个逃过无数次追捕的采花大盗。” 明夷打断他:“我知道了。” 明夷收起地址和印信纸张:“那我不打扰谦平兄了。” 伍谦平却拉住她:“怎么?正事说完就要翻脸不认人?” 明夷轻轻拨开他的手:“谦平兄言重了,只是你知道上官帮派目下也是事务繁忙,我的生意还要顾全……” 伍谦平深深叹了口气,略有哀怨之色,倒是令明夷惊讶,他极少如此。见他这样,她倒不好立即抽身了。 伍谦平幽幽说道:“我以为明夷与我总还有些知己之谊。只是你涉入江湖之事后,倒越发与我疏远了。” 明夷干笑道:“怎会?谦平兄于我,始终是与别不同,最信得过的人。” 伍谦平直直看着她眼睛:“也罢,女大不中留。你与以前不一样了,怪不得你。” 明夷想起他刚失去老管家,想必是最孤独无援的时候,纵使再强大腹黑之人,也难免有柔弱之时,不忍心,只得寻些话题,多留会儿:“石若山和桃三娘的婚事,崔氏也知道了吧,他们有什么反应?” 伍谦平稍正常了些:“他们让我联系天一帮和申屠世家,尤其在大婚之时,留意上官帮派的动向。并让我决定,要不要与上官帮派接任之人联络上。” 明夷哭笑不得:“还没有传出我接任代帮主的消息?” 伍谦平也觉得有趣:“他们大概猜不出此刻代帮主正和我共处一室。但迟早会知道,你我之间的传闻,长安哪有不知的。” 明夷尴尬一笑:“你打算以后如何汇报?” “实话实说,代帮主是我红颜知己,上官帮派不会与崔氏作对。如有延揽上官帮派的势力出现,我会及时告知。”伍谦平说道,“如此,即使你们吞了陶三娘的势力,也不会引起崔氏太大的反对。他们对桃七帮的颓势早有怨言。你们可以取而代之。我会提早铺垫,说陶三娘有不臣之心。” “迟早有一日,我们会与天一帮或申屠世家对上,到时,你如何交代?”明夷作出为他担心的模样。 伍谦平很是受落:“放心,在那之前,我会装作我被你欺骗,撇清楚就是了。” 明夷劝慰道:“我也定会好好配合你的。” 她心中所想是,当自己真正掌握了上官帮派,便是与时之初成亲之时。那么,抛弃伍谦平也就有了确凿的证据。 伍谦平笑道:“你若真能动得了那两个帮派,说明无论江湖和朝堂,你都有了极大的依傍。到时,明夷便是我的新靠山。” 果然是精明人,明夷觉得自己的心软有些傻了,这人,些许打击和失落是不会影响他的野心的。 明夷陪着笑:“到时,希望伍大人能权势通天,代替崔氏地位指日可待。” 伍谦平正中下怀:“彼此彼此。” 伍谦平送她出门,直到门口,仍有依依不舍模样:“明夷日后若无事,也可来找我饮茶谈天,不必拘于公务。” 明夷心下不安,悄悄张望,门口并无人影:“谦平兄不用送了,也请多加保重。” 伍谦平唤小厮牵了马来:“一路小心。” 明夷点头,看他闭上门,便上马准备回程。 无暇一声嘶鸣,明夷觉着身后一热,是熟悉的感觉:“你何时来的?” 时之初附在她耳边:“在你和伍谦平依依道别之前。” 明夷耳边一热:“我与他无事。” “我当然知道,他怎及得上我。”时之初难得言语孟浪。 明夷却无心调笑,心里的阴霾不可说,只装作无事:“路上再说。” 共骑相依,明夷身上热不起来,怕他发现不妥,便只将求药一事说了,问他那边进行如何。 时之初也叹了口气:“我去了令狐府,得到的消息也是大致如此。韦大人外出公干未回,过两日我再问去。不过,他虽受圣上信任,资历功劳都不如崔家和令狐家,怕是连九鲲散的样子都没见过。” 明夷也知是这样的结果:“现在只能指望郑灏那儿了。” 明夷又将郑灏与夏幻枫交好的事及他在荥阳藏娇之事说了,这些无谓的八卦,说来毫无负担,倒能让明夷心里平和些。 可她还是低估了时之初对她的了解与敏锐。 时之初突然问道:“你有心事。有何不可与我说?” 明夷心里一凛,身上不由打了个颤:“之初,你可有事瞒我?” 时之初被她问得沉默了会儿,说道:“之前我便说过,有些事,我迟早会告诉你。” “我以为你说的是自己出身之事。”明夷语中十分失落。 “是,我已尽数告知你了。”时之初回道。 听他如此说,明夷更是心乱如麻,她不想直接问他,万一是自己多虑,怕是伤了两人的感情。 “是啊,你对我开诚布公,我也如是。”明夷心如枯槁,言语机械。 “那就好。” “我只是很担心殷妈妈。” “上天会庇佑她的。” 一路再无言。明夷决意,原本想让时之初帮忙替邢卿寻找线索,已是不可为。只能再求助夏幻枫了。她相信,结果会是打消自己的胡思乱想。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五章 沉沦 这是明夷搬到承未阁后,头一晚与时之初分开睡。半夜,也不好收拾新房间打搅众人,便只说怕冷,搬了床被褥来,委屈时之初睡一晚地铺。 明夷帮他铺平了床褥,蹲在地上,像有强迫症一样,把细小的褶皱都抹平。时之初想要帮手,被她制止,便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明夷做这些时,像把那柔软的床褥当作自己翻滚不停的心绪,执着于将它完全抹平。她不知道站起来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时之初,她也制止不了自己想着最可怕的方向,仿佛那些邪恶的最黑暗的猜测有着极大的吸力,把她往深不见光的地方拖下去。 明夷不是最好的演员,而时之初一定是整个时代最目光锐利的观察家。在她身子往下堕,腿开始打颤时候,他站不住了。从背后把她抱住,整个人都在他怀里,坐在床沿上。她反应不过来,怔怔的,只觉得背后是柔软的,自己的身体是无力的。 他比任何时候都抱得紧,将头埋在她发间,声音有些沙哑:“不要胡思乱想。” 她直直看着前方,并未聚焦,只看到前方月光投下的柔软微光,晕成七彩的光,旋转成迷幻模样。心里喃喃着,他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呢。他知道自己在想那么可怕的事吗?他能想象,她的小剧场里,他是个嗜血的杀师狂魔吗?为了逃脱家族的羁绊,为了自由,他能漠视每一条性命。逐渐,最高武学的吸引,让他入了魔,忘了礼义廉耻,杀戮成了另一种至高无上的愉悦。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妄想漏洞百出,知道这一定不是事实的全部,但拦不住,决意用最坏的想象,给未来得知真想的自己,垫个底。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一阵阵的血腥味。 他发现自己的怀抱没能让她变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抱得更紧了,嘴唇从她发间突围,到了耳畔,他的呼吸声还是让她头皮发麻了。 她有些唾弃自己,不是刚想着他是个杀人狂吗?怎么还会因为他的喘息而把持不住?自己不该是那种为了感情可以毫无底线的人啊。 他没有就此停驻,更往前去,脸颊与脸颊相遇,温度直接传输。他嘴唇划过的地方,像是在漆黑夜幕里流淌过的银河,变得莫名璀璨,无可代替。 两张脸贴在一处,呼吸与呼吸终于融合。她不禁闭上了眼,月光组成的万花筒消失了,变成玉色的温柔光亮,是暖的,是让人安心的。 那些胡乱想象的血腥味也散了,只有他身上好闻的药草味。 他一声:“明夷,你这样,我很怕。” 她知道自己彻底败了。一心,无求。 他说怕,这么强大的无敌的时之初,怕了。那是因为她,一个不再年轻也无惊世美貌,没有傲人家世,也无金山银山的一抹幽魂。他肯为她示弱,满心担忧着她脑中的想法。如此,她已够了,死,也够了。 唇与唇还是相遇了,没有热烈的**碰撞,没有迫不及待的心跳与慌张,只有相融相许的信赖感,仿佛天生就应当在一处,不能分开。 她只想到相濡以沫四个字,超越了**,甚至超越了爱情本身。她不能想象有一日会分开,绝望而甜蜜地明白了,此后,再不能接受没有彼此的生活。 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他灵魂里住着一个恶魔,哪怕他背弃全世界,只要他还是需要她的,她就逃不脱。 缱绻的吻,绵绵不绝。呼吸都给了对方,生命亦如是。 她终于说得出话:“没事,我只想你好好的。” “你也是,只要你无恙,要我做什么都行。”他轻啄了一下,像对一个孩子。 明夷相信,无论他隐瞒着什么,他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今日的他,与之前不同,输的不只是自己。还有终于讲真心都全部捧在她面前的他。 过去的真相,她会知道的。如果与他无干,自然是最好,她会尽量去帮邢卿。如果与他有关,她再与他一同面对就是了。实在不行,他们离开这些人,离开江湖之争。 走一步算一步吧。 新的一天,还有一堆事。 让连山带人去竹君教坊把小郎们屋里的物件搬来,她帮着收拾出六间房,占了承未阁三楼的一半,备着他四人、殷妈妈和岑伯将来搬进来住。 至于时之初,她想暂时把他支开,便于她和夏幻枫联络寻找几家的后人。便让他出发去打探肖氏夫妇的来历。 时之初有些犹豫:“我还想多陪你几日。这两天石若山也该正是提亲了吧?” “是啊,但这场婚事不是小事,真正要办,还得过半个月,夏幻枫想借此让四大长老都来长安,再探一探他们的态度。同时调离他们,也好让她安排人手盯着扬州的买卖,防一手。我想在大婚之前,能探得肖氏的底细,万一要谈判,我也有个底。”明夷所说有理有据,但她这时觉得,上官帮派这些事,比起二十几年前的旧案,真是小菜一碟。 时之初点头:“好,不过这次去可能需要时间比较久。我从扬州往周边探寻,也不知他们家乡何处,线索太少。这样,我半个月内回来,尽量赶在大婚之前。” 明夷想到有十五天见不着他,愁眉难展:“如果顺利,就早些回来。如果很不顺利,那就先回来。我会想你。” 时之初笑得很暖:“我也会想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做冒险的事,如果要出长安,让幻枫或成言陪着你,不要落单。” 明夷点头:“我记下了。” 替时之初收拾了简单的行装,目送他出门。明夷的心也似一瞬间掏空了,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呼吸都是苦的。 能治这种病入膏肓的相思病的方子,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忙起来,无暇胡思乱想。 先奔去容异坊,一路不断思忖,如何才能让夏幻枫不要想到自己所想到的事情。恐怕,很难。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逐利 夏幻枫像是知道她会前来,在大厅等候着,见她来,直接迎了过来:“你来了便好,我都没敢出门。” 明夷赶早来也是有自己打算,她从伍谦平那儿得来的信息已经足够,没必要再去天一帮和申屠世家打听。怕的是到处打听反而会将过去的事推上风口浪尖,于谁,都不是好事。 “你可去了天一帮?”明夷一边随他上楼,一边赶忙问道。 “我昨日让人送了帖子去,准备今日去拜访。”夏幻枫解释道,“龚君昊不是那种会整天坐在帮内翘着脚等人给他办事的人。恐怕最近都忙着和叶亲自出巡,探查长安的情况,我贸然去,也是扑个空。” “那就好。”明夷松了口气,解释道,“我这儿得了不少消息,尽量不要惊动龚君昊和申屠兄弟。怕多出许多事来。” 夏幻枫应道:“如果你已有消息,那是最好。我也想过,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去找这几家后人,怕会引起江湖上的猜测。很可能有暴露邢卿身份的危险。邢卿可是武林人士个个垂涎的大珍宝,琴控技的力量堪比军队。” “是,现在没人知道魏家还有后人活着。我们一切低调为好。”明夷掏出伍谦平所写的地址,“这是辛夫人与当年王小娘子如今的住处,蔺家弟子倒还没有消息。” 明夷虽有几分猜测,成言与蔺家弟子或有关联,但目前还不想说。准备这一条线,由自己去探究。 夏幻枫喜出望外:“这么快就有如此确切的消息,那位联络使大人还真是厉害。” 明夷并没想瞒他,将伍谦平的印信纸递了过去:“这个拿去,如果找人的时候遇上阻碍,或有用处。” 夏幻枫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果然是伍大人,长安城里能担此大任又与明夷较好的,非他莫属了。” “我昨日没在邢卿面前提起,毕竟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明夷说道,“我和伍谦平已有默契,他替我盯着三大帮,并让崔氏对我们解除警惕。时候到了,我们可借助崔氏的势力取代桃七帮的地位。崔氏对桃七帮早有不满。” 夏幻枫拍案叫绝:“如此我们可以省不少气力,扩张的计划能提前不少。” 明夷应道:“是啊,伍谦平现在手里也缺势力,我们与他各取所需。如果我们一方势力能压过天一帮和申屠世家,伍谦平在朝堂上也会大有所为。” “没问题。我们先拿下桃七帮,后面的事,水到渠成。”夏幻枫神采飞扬,“不过龚君昊那儿我还是得去一趟,不能失信于人。” 明夷点头道:“是,你也去探探他对此婚事的看法,尽量安抚。” 夏幻枫神色有些凝重:“我也是这个意思,他与申屠兄弟不同。那两人是亡命之徒的性子,行事难测,却也容易摆布。龚君昊对我只是红颜相待,而且他十分倚重文武两位执事。尤其是叶,心思难测。我此去,也想把你当代帮主之事告诉他,他们几个对你有些印象。你是以商人形象出现,而又没有武功,没有门派势力,我想这样,他们防备会少些。” 明夷回想起那日见过的天一帮三人,笑脸阎罗的龚君昊,眼带桃花的叶和阴沉清隽的刘义宗,没有一个好对付的。 “如果说这次联姻没有什么目的,谁也不会信。”明夷踱了几步,有个想法,“与其被人猜测,不如我们给他个理所应当的答案。” 夏幻枫笑道:“明夷应当是与我想到一处了,你先说说。” “他们都当你是女子,在长安经营酒馆,而我就是个胭脂坊的坐商。那些自视高的男子,纵使对女子有欣赏之意,也不过是看中美貌与聪敏,心底还是瞧不上的。总会有固有的偏见,觉着机敏的女子世故贪财,艳丽的女子轻浮善变。那我们就实现他们的这种揣测。”明夷深知古今大男子主义者大概都一样,何况是千年之前,男人是不会接受女子比自己更有野心和能力的,出了一个武,他们也绝不信会有第二个,唐朝的公主王后才能一而再涉足朝政。而她们的失败更让男人们放心,看,女人果然还是愚笨。 夏幻枫哈哈大笑:“幸而我未敢轻视女子。” “你自然不同。”明夷恭维道,“这世上哪有第二个夏幻枫。你便直说,你我联手,谋求的是上官帮派在扬州的私盐渠道,把石若山嫁出去,取而代之,自然少不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以后若龚君昊肯承认我帮主地位,我不会忘了他,私盐的利益有他一份。” 夏幻枫笑道:“我也是如此想,还怕明夷舍不得这一块肉,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你。” “你觉得可行?”明夷问道。 “当然可行。天一帮虽势大,但财力主要来源都是做些茶叶、丝绸生意,战乱不断,民生凋敝,天一帮的收益影响很大。只有盐,再穷也是需要的。”夏幻枫进一步解释,“桃七帮的没落,就是因为天一帮抢了她丝绸生意的大部分。没有钱,就没有人,养不起帮众,哪来的大帮派。” 明夷听言,心里更加笃定。如果仅仅比朝堂势力,或比武力,上官帮派输赢未知。但比赚钱的能力,有她,有夏幻枫,上官帮派可以说是无可匹敌。 “好,那一会儿就劳烦幻枫跑一趟了。还有这两位,幻枫可有把握请来?”明夷指了指那张地址纸。 夏幻枫看了一眼,将它藏到怀里:“放心,明日我与石若山去提亲。之后我亲自去找这两人,以女子之身,会更容易解下她们防备。我便以蔺家弟子之女身份去,说有财势与武力为父报仇,只请她们相助,提供些信息。相信不会拒绝。” 明夷点头道:“你亲自去我就放心了。务必将所有细节记录下来。” 夏幻枫嫣然一笑:“我不在时,你好好照顾洪奕。” 明夷笑道:“放心,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第二百八十七章 互吹 夏幻枫交代厨房做了几味新口味的点心,又切了三斤腊牛肉,两大坛醇酒,搬上马车。看明夷站在一旁,招了招手:“不如你与我一同去吧。” 明夷先前并未有准备,突然提及,难免一丝怯懦。在她所有面对过的人之中,最能让她生出恐惧感的就是天一帮这三位。三双烧热了的剑般的眼一同射过来,再坚硬的外壳也被焊开。每一句若非肺腑真言,都无以遁形。 与他们相比,申屠一喜怒无常,申屠又任性乖张,但都还是挂相,能看出他们的心思,也无太多涵养功夫。天一帮不同,龚君昊喜怒不行于色,一张笑脸之下机锋无数,叶深沉内敛,桀骜不驯,难以亲近,刘义宗虽身材不高大,却犹如一张随时准备射杀对方的弓箭,毫无温度。 明夷极为佩服夏幻枫能在这三人面前泰然自若,顶着假的性别假的言行,因此她倒也想再看看,夏幻枫如何与三人周旋。 况且,躲避不是办法。作为未来的上官帮派帮主,迟早要与天一帮分庭抗礼,如果始终心存惧怕,就根本无法平等对话。 盘算许久,明夷跨上马车:“好,我们同去。” 这是明夷头一次去天一帮在长安城外的据点,一路也在调整状态,希望至少不要露怯。 夏幻枫想的,却是另一桩。 “明夷,你知道天一帮最可怕的地方在哪儿吗?”夏幻枫问道。 明夷皱眉:“财雄势大?” “那些都是可得可求的。最可怕的,是叶。他的谋略与胆识,我都甘拜下风。”夏幻枫说得十分认真。 明夷端详夏幻枫一会儿:“叶和幻枫,颇有相似之处。只是他面冷,而幻枫和煦而已。论谋略与胆识,你何必过谦,若不是帮派底子有别,幻枫之名当在他之上。” 夏幻枫笑了笑,未再推让,只是分析道:“其实我早对天一帮的结构有所研究,三人核心十分稳定。我的角色便如叶,勉强可对敌。刘义宗的角色,马成凌与花子贤加起来堪堪比得上一半,无对方的狠辣与决断。石若山比起龚君昊更是天壤之别,他的那些小心机哄骗女子尚可,真到江湖之中遇上厉害的对手,远远不敌。龚君昊最厉害的在于识人、用人。知人善任,用人不疑,且深得下属之心,这等智慧与气量,石若山这辈子都学不到。” 明夷皱眉自语:“如果之初能入帮,以他的武功与头脑,绝对胜过刘义宗,何况我们还有邢卿这个秘密武器,但论及狠辣,怕还有不及。” 夏幻枫点头:“不过帮派立身各有宗旨。天一帮阳盛阴衰,虽不如申屠世家那般匪气十足,但也有相类。用人服人以力量之力与利益之利,文武执事虽对帮主信服,二人之间却屡有龃龉,互不相让。我们上官未必要与其斗狠辣,斗杀心。如你与我是志向相投,你与之初鹣鲽情深,你与小马义气结交……女子立帮成派,虽有其劣势,亦有不可替代的好处,乃以情动人。” 明夷细细咀嚼夏幻枫所说,似豁然开朗:“幻枫认为我可胜任?” 夏幻枫打开马车侧边的帘子,看着外头渐渐稀少的行人:“明夷行商有道,此诸家帮主所不及。盛世夺权,乱世求生,当今世道,只有能让帮众吃饱,才能留得住人,兴得了帮。帮派愈大,跟随而来的人愈多,所需费财力愈巨。若不能将这些人合理调动,赚来财帛,便树倒猢狲散,还可能被倒打一耙。我虽有心使各长老互为后盾,共谋财路,但石若山对我始终顾忌,在帮中数人之间都拉帮结派,此等心窄之人,不能与之谋。” 明夷很能理解他所说,自知道上官帮派内部结构之后,便颇为敬服,作为千年之前的人,能将帮派运营成有机互益良性循环的结构。有此能力却碰上小心眼的头领,还做些手脚拉拢一些人,夏幻枫定是烦透了石若山这个庸才。他应当一直在寻找解决之道,自己上位,不能服众,名不正言不顺,扶持最站得住脚的储伯颜,可他的阿娘可不是吃素的。以小马的义姐、精明的商人这个定位出现的明夷,正是他一直在等的。 此刻她才真正知道,夏幻枫对她一见便热情万分的原因。 “幻枫是我见过最应当雄霸江湖的人物,胸襟谋略无与匹敌。”明夷算是正面回应他所说,“幻枫以后只管放手在帮派内布置,我信你。” 夏幻枫嘴角扬起:“明夷难得之处,在不谋私利享乐,不畏权贵,不惜荣辱。你要护的是身边所有人的周全,因此,才能得众人的全力维护。” 明夷都快被他感动了,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自己那么伟大无私,其实哪叫无私呢?只是她真不能看着洪奕、连山甚至葵娘、成言他们吃亏受委屈,即使自己根本没几分本事。为爱惜之人,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为人应当做的吗? 二人一顿商业互吹。 一个谢帮主,一个谢幻枫,好不热闹。 马车出城,将近天一帮所在,明夷又想起一事。 “你说叶此人,有没有破绽?”明夷问道,“我不信一个人能一点弱点都没有。” “他还真未必有,他并无爷娘妻儿,孑然一身,不畏生死,也不求富贵,当真是把龚君昊当了亲兄长一般。”夏幻枫答道。 “你说过他与刘义宗有龃龉?”明夷觉得这点有文章可做。 夏幻枫皱眉道:“我也想过这点,可他们虽互相不服,在龚君昊面前有暗地争功的架势,但对帮派是绝对忠心。我虽与龚君昊和夫人十分熟络,却始终无法接近这二人,他们防备很深。” 明夷想着叶那张脸,问道:“他真无心仪的女子?或是有龙阳之癖?” 夏幻枫哈哈笑道:“他倒并无此癖好,据说他曾有婚约,但那女子从爷娘之命嫁了别人,前几年病逝了。此后再无女子能得到他青睐。” 明夷尤不死心:“劳烦幻枫能打听相信那位女子的情况。” 夏幻枫知她所指:“好,我想想办法。”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八章 营寨 天一帮在郊外的据点,活像一个山寨。 高耸入云的望岗,左右并列,日夜守护。粗犷的山门也是做得极高,气势十足。马车还未到门前,远远就有两匹马驶来,问过究竟。听到是夏娘子来访,便恭恭敬敬说帮主正等候大驾。 明夷轻声笑言:“好大阵仗,不知道的以为是军营。倒没使得城内风声鹤唳啊?” 夏幻枫回道:“这便是崔氏的本领了,城外驻扎这么多人,原本是大忌。偏能只手遮天,说是江南的商户在此暂留而建的临时逆旅。” 明夷眺望那高高的扇门,门口巡逻陪着刀剑的帮众,言道:“当今圣上非庸碌之君,在天子脚下,岂会如此轻易被蒙蔽?只不过觉着他无不臣之心才听之任之吧。” 夏幻枫笑道:“远离长安的帮派不知朝堂机锋,也好。” 车到门前,他不再多言,明夷也大致明白了。天一帮和申屠世家都是最近才有意迁往长安,论政治敏感度,那及得上夏幻枫。而陶三娘虽在长安经营多年,但有其局限性,触不到真正的高官豪富。这点,上官帮派得天独厚。 若非如此,像伍谦平这样的青年俊才,官场新贵,早就有帮派巴结上了。 从山门入内,又行接近一里,才到了一处宽门广厦的建筑,造型比较朴素,透着豪爽之气。明夷觉得,这里确实是天一帮暂时的所在,这质感,配不上天下第一帮。 围绕这个中心建筑,四周都是低矮的屋宅,呈曲线分布,绵延二三里。朴素,简单,像是帮众的营寨。 而空旷处,有锅灶,有兵器架。倒真似一所军营。 明夷看这屋宅的规模,怕是杭州迁移来的帮众有千人之数。也难怪暂居此地,要在长安城内逐步渗透,并非一蹴而就。 进中心建筑,上书天一堂三字。明夷交代门口的护卫将马车上的礼物搬进去。 天一堂内,一览无余,长宽均有七八丈,显是帮内会议之用。龚君昊迎了过来:“哈哈,难得幻枫莅临我天一帮这临时的所在,实在粗糙,让两位娘子笑话了。” 夏幻枫甜甜一笑:“龚大哥见外了,我又不是没去过你西湖边的宅院,那华丽典雅,堪比行宫。” 明夷跟着行了个礼。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龚君昊,比上一回要黑瘦了些,但底子在那儿,依然是敦厚的体型,笑脸迎人,活像一尊笑佛。 龚君昊见那些礼物,笑道:”幻枫怎知我们在等着你开餐,还知道我这儿没有什么精致吃食,特意带了来。“ 幻枫掩口而笑:”最重要是带这新酿的美酒来孝敬几位兄长,点心么,是孝敬大嫂的。” 龚君昊带着两人往天一堂一侧厢房走:“可惜你大嫂没有口福,她不肯来长安吃苦,说让我寻得了好宅子再接她过来。” “大嫂岂是贪图安逸之人。”夏幻枫瞪了龚君昊一眼,眼角眉梢万种风情,“定是大哥你心疼嫂子,还要在我面前掩饰。” “哈哈哈,瞒不过幻枫。莫戳穿我,让明娘子笑话了。”龚君昊带着二人进入一间厢房,空间适宜,中间是四方桌椅,像是龚君昊自己用餐的房间。 明夷也堆上笑容:“何谈笑话?疼爱夫人的男子才会无往不利,大发财源。我和幻枫羡慕嫂子还来不及。” 龚君昊让护卫去唤两位执事来:“今日也无外人,我们五个好好品尝美酒佳肴。” 夏幻枫正中下怀:“我也许久没见两位执事,想念得紧。” “哈哈,我们那位武执事怕是入不了幻枫的法眼。叶倒是俊俏,如果幻枫有意,大哥帮你说说?”龚君昊玩笑道。 夏幻枫媚眼如丝:“大哥说笑了,叶执事眼高于顶,怎会看上我?我瞧他每次见我,从来只当不见呢!” 龚君昊乐得与她说闲话:“我看他是怕幻枫一双眼睛太勾魂,看了便收不回来。” 明夷陪着笑,心头翻着白眼,古今都如是。有姿色的女子在场面上,纵使有一定身份地位,能避免被动手动脚,但口头上吃点亏总还是有。也就是幻枫,什么都说得出,扛得下。 龚君昊倒不敢与明夷玩笑,她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虽也带笑,却散发几分威仪。这副模样,她惯了,多年来便如此。在她当总监的日子里,就靠着这种女王气场,让那些男客户不敢造次。 下人送了几个菜上来,多是野味,野菜。 龚君昊说道:“这郊外也没什么好材料,我就让帮众上山里打些野鹿山鸡,权当他们练武了。两位娘子不要嫌弃。” 明夷回道:“怎会,野味倒是新鲜有趣,我们还少有机会尝呢。” 叶与刘义宗很快一同前来,互相隔着点儿距离,不说不觉得,听了他二人之间龃龉,便觉出确实有些不亲热。 有叶在,没有女人的眼睛会落在刘义宗身上。 明夷特意看了下,觉得刘义宗似有几分怨怼。大约是习惯了与叶一同出场,却无法得到女子青睐的感觉。 叶的脸,在武林中,真称得上十分俊美,可与男装的夏幻枫媲美。成言比之,差了儒雅,邢卿比之,差了阳刚。若不是明夷被四君子的绝世容颜惯得审美水准极高,怕也会露出垂涎的神色。 但有些地方不对劲,明夷享想了会儿,才想起上一次叶脸上的黑绸带挡住的是左眼,这次是右眼。露出的一只眼同样是深邃无比,眼角微微往上,显出无尽的风流韵味。看来,他这条黑绸带挡住的不是眼疾,而是嫌自己原本面目太过俊美,失了威仪。 刘义宗原本阴沉的气质,在叶面前更显得气压极低,似乎下一秒就会手起刀落,要了谁的命。平心而论,他的面貌并不丑陋,称得上清秀。只是人瘦小,又在叶的对照下,丝毫惹不起女子的关注。 夏幻枫向二人打了招呼,明夷也淡淡点了点头,她要记得,即使上官帮派再小,她也是一帮之主,不能丢了帮派的脸面。 那二人见她如此冷漠,倒有些惊讶模样。2k阅读网 第二百八十九章 笑佛 夏幻枫带来的酒开了一坛,就放在一旁案几上,传来阵阵浓香。明夷对酒没什么认识,闻上去,更像是现代类似古越龙山那类,黄酒的香气。 那三人闻得酒香,都是赞叹不已。看来夏幻枫也是用了心,这两坛子酒正用来讨好来自杭州的天一帮三人。 夏幻枫笑吟吟给席上众人舀酒,用的是自带的竹制舀勺,正适合深肚窄口的酒坛。酒舀进杯中,呈清澈的琥珀色,香气更加明朗,明夷都止不住提鼻子多闻几下。 龚君昊正尝着夏幻枫带来的腊牛肉,大为激赏,直说要她抄下制作的方法,让自家厨师学着料理。 明夷知他杭州富饶,作为雄霸一方的帮主,自然不像一般百姓,想吃牛肉都是极困难的事情。 夏幻枫敬了一圈酒,看氛围愉快,便转入正题:“我此次来,主要是想向龚大哥汇报,我们上官帮派与桃七帮联姻之事。” 龚君昊嘴边的笑容渐淡:“此事啊,我倒是听说了一阵。以为要大婚时候才能等到幻枫来邀请。怎么?定下日子了?” 夏幻枫神色拘谨,显出十分适当的紧张程度:“我本应早些与龚大哥商议。可帮内出了些事,让我焦头烂额,你看,一抽出空,立马就来了,还带了美酒给您请罪,可千万不能生小妹的气!” 龚君昊哈哈笑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何况这种事也不是幻枫能做主,幻枫为帮派谋算是本分。只是你们那位石帮主,野心不小啊。” 叶似笑非笑:“石帮主何止野心不小,而且如此忍辱负重,必成大器啊!” 明夷明白叶所指,一是讥讽陶三娘容颜一般,韶华已逝,无所居心又有些权位的男人不会娶她,二是暗指天一帮信息灵通,已经知道石若山是要入赘一事了。 夏幻枫看了明夷一眼,此意大约是,恐怕天一帮在桃七帮布置了耳目。 夏幻枫笑道:“叶执事可是冤枉我们石帮主了。” 叶冷笑一下,且看她再如何分辨。 夏幻枫所说,对于天一帮三人,颇为出人意表:“石帮主此次婚事,是我一手促成,他是极不情愿的。” 龚君昊疑道:“哦?幻枫是何道理?我以为你一心经营,对江湖事务无甚兴趣呢。” 夏幻枫莞尔一笑:“我对江湖事务没兴趣,但对上官帮派帮主一位还是感兴趣的。” 龚君昊似有些明白了:“你是想将石若山嫁去桃七帮,而你可升任帮主?如此,我作为大哥必定是全力支持你。” “代帮主需要帮主任命,石若山是绝对不会指定我做副帮主的。所以我早就给他物色了一个人选。”夏幻枫看了看明夷,二人会心一笑。 龚君昊脸色明显松弛下来:“原来幻枫早有计划!幻枫想另立帮主何必如此繁琐,早与我说,我替你想办法废了石若山就是。若是你与申屠家俩小子说,怕是他们立刻把石若山的人头都送到你面前来。” “我原先并没有想这么多,毕竟老帮主对我有知遇之恩,而石若山是他女婿。虽然帮主之位确实是个金矿,龚大哥你也知道扬州私盐这一块的利益有多大。”夏幻枫幽幽说着,看着龚君昊的神色。 龚君昊岂是会露出什么真实态度的人:“是啊,私盐生意犹如取之不尽的金矿。若不是顾虑我与幻枫的交情,我都忍不住想分一杯呀。” 夏幻枫一副感恩戴德模样,又给三人舀酒敬酒。 明夷依旧未显山露水。脑中许多事情越来越清晰。龚君昊是什么人,夏幻枫的美色对他而言绝对没有太大杀伤力,他看着扬州私盐生意流口水而不动手,显然是因为摸不透申屠世家的实力。申屠兄弟虽文治武功未必及得过天一帮,可怕的是他俩是属疯狗的,认定的事会豁出命去干,手下也是一帮悍匪出身的兄弟,人数未必庞大,却有着极强的忠诚度。这样的帮派,十分可怕。 如果龚君昊对上官帮派下手,申屠兄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表面上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实际上不会容忍龚君昊打破现在两帮同大,一帮随后的格局。天一帮与申屠世家名义上有一二之分,实际实力与势力范围申屠世家未必就比天一帮差,只是不大肆宣扬而已。这一点,在明夷去扬州路上一路所见,已确凿无疑。 明夷对夏幻枫与两家维持亲和关系的初衷,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佩服不已。论远见与计算人心,无人可比夏幻枫。 叶开了口,带三分讥讽:“那为何夏娘子现在就决意不顾老帮主恩情,要取而代之?” 夏幻枫假做不知他在讥讽:“此事,我也难以企口,望诸位听过只当不知,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我多年来都在寻找老帮主之女,石帮主之妻,上官韵的下落。前一阵,终于有了消息,并透露出极有可能老帮主之死与石若山有关。虽此事还需要大量佐证,现在无法向全帮揭示他面目,但我与明夷已确认无疑。” 龚君昊始料未及,倒真有些惊讶:“竟有此事!难怪幻枫你突然有所动作。” “是,你也知我一向不愿意参与帮内争名争势,我当这副帮主,已经有几位长老不服。即使石若山退位,上官帮派也绝落不到我手上。幸好我遇到了明夷,她与帮内长老是旧相识,与石若山也算熟悉,且出身商人之家,并无武功,也无江湖势力。由她任上官代帮主,石若山很放心。”幻枫拍了拍明夷的手,“无人知,我与明夷志向相投,情同姐妹。我定会助她将帮主位坐稳,待证据确凿,便揭开石若山的面目,驱逐出帮。” 龚君昊喝了口酒:“幻枫此计甚好,只是有何处需要我帮忙吗?你特意来,总不会仅仅将此事告知我们三个局外人吧?” 夏幻枫看了眼明夷,点了点头。 明夷正色,不卑不亢:“我作为上官帮派代帮主,想借次机会正式拜会龚帮主及两位执事,日后,同在长安,多多关照。”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章 直男 龚君昊与两位执事面对明夷的突然开口,一阵沉默。 他们有些搞不清这个开胭脂坊的女子是何来路,让夏幻枫这样的人精愿意奉她为帮主。这恐怕也在夏幻枫意料之内。她再厉害,免不了精明外露,各帮派的人都对她有所防备。而丰明夷这个局外人,才是他们猜不透的棋。 在此时的龚君昊眼中,这位代帮主,不过是夏幻枫的傀儡吧。 夏幻枫笑道:“既然我们二人决定取石若山而代之,定要将上官帮派做出新的气派来。石若山的罪案揭晓之日,便是上官帮派超越桃七帮之时。到时,我们上官帮派就要成为这个千年老三,当然要老大多多照顾。” 龚君昊不露声色:“幻枫的事情,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我也得为天一帮众多兄弟交代,江湖有这么大的动荡,形成新的秩序,总会有铤而走险之人,趁火打劫之辈,对我们和申屠家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说半天,绕着圈问一句,对我有什么好处,而已。 夏幻枫早有准备:“我既然带着明夷前来,当然是有好礼送给大哥。我们上官帮派由我们两个弱女子主宰,只会做生意,又不像桃七帮那样会装神弄鬼,没有天一帮的帮助,怎么可能坐稳这第三把交椅。我不会让大哥难做,天一帮那么多兄弟要吃喝,怎能亏待?若到那日,我愿拿出我们私盐生意的三成,与天一帮兄弟们共享。” 几句话一出,满室又一片寂静。 这三成私盐生意,不是小数目。不管储娘子有没有做黑账,她奉上的银两,不止养了上官帮派上上下下,部分到质铺中周转,每月供给夏幻枫长安这边的开销,就比得上一座王府。否则,夏幻枫如何能打通各关节,使得容异坊高官满座。 刘义宗终于开口说了头一句话:“你说三成便三成?你们的账,我们怎么知道?” 夏幻枫噗嗤一笑,倒使得龚君昊与叶颇为尴尬。叶瞧也不瞧他,讥诮道:“夏娘子是做生意一把好手自然懂得诚信,明娘子是堂堂上官帮派的帮主,将来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岂会在这点区区钱财上做什么不入流的手脚?” 刘义宗脸上发红,倒看得明夷有些同情他起来。瞧得出,他是个真正的武夫,满腔义气,出手狠辣,但论城府,与那两人无法同日而语。 当然,这话也是说给明夷与夏幻枫听。 明夷应道:“叶执事所说极是。我与幻枫将帮内复杂的情况一一处理,费尽心思,为的是将上官帮派发扬光大。这不是我二人祖业,我也非武林中人,只懂做生意。不过是求个财势,在这乱世里能安身立命。这钱,独食难肥,何况,无天一帮的庇护,我们哪有能力守住扬州这一方生意。多的是小帮派虎视眈眈,纵使吃不动全盘生意,老来搅乱,动我们的客源财源也经不起。” 叶未接明夷的话,却对夏幻枫说:“怎不找申屠兄弟?” 夏幻枫掩嘴而笑,久久不止,仗着一点假扮的醺醺然,满眼都是风流:“他二人我消受不起,可不能把自己赔了进去。” 龚君昊陪着大笑起来:“这倒是,他二人虽现在有默契不骚扰幻枫,谁知以后会如何?若幻枫真投靠他二人,被其掣肘,说不准就得成他兄弟二人的金屋中人了。” 夏幻枫呸了声:“龚大哥你也如此不正经。” “哈哈,我若是不正经,早将你娶回杭州了,江湖便少一位奇女子。”龚君昊调笑道。 夏幻枫眼波流离:“这话小心被人传嫂子耳里去,我可再无颜见她了。” 叶喝了口酒,笑道:“放心,我可不会传这种小话。” 刘义宗压根无心跟他们说笑,拉长了脸,自顾着喝酒。 明夷解围道:“这是一桩,更主要是,申屠世家毕竟在中原,对江南一带不甚熟悉。龚帮主才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龚君昊头一次敬了明夷:“明娘子沉着聪慧,定非池中物。龚某期待丰帮主扬名立万之日,定再次举杯共庆。” 全桌不得不给他面子,共饮共和。 这一餐,虽有暗箭,但还算得上一帆风顺。 夏幻枫与明夷辞别龚君昊等人,说定待婚期确认,再送帖子来,到喜宴上,再喝个不醉不归。 明夷在马车中坐定,深深叹了口气:“终于结束了,我崩得一身紧张。” 夏幻枫也松弛下来:“明夷表现很好。” 明夷伸展了下身体,另一桩压在心中的事必须马上解决:“不知郑灏那边可还顺利。” 夏幻枫安慰道:“一定会顺利的,不必担心。过三五日他就到长安了,必定来得及。” 明夷心里沉甸甸的,早知便让时之初晚一些出发,现在即使拿到药,她也得自己去山中送药,总还有些恐惧那道悬崖,不行就只能让洪奕陪自己去,其他人怕缪四娘不肯见。 “你何时出发去找那两家后人?”明夷算着时间,又有麻烦,如果郑灏回来,夏幻枫不在,怕是请不动他求药。 夏幻枫也想起这事:“那就待他回来取到药我再出发。只是又要撞上石若山的大婚,也罢,一切过去再说吧。邢卿的家仇这么多年了,也不急于一时半刻,我与他说,他会理解的。” 明夷点了点头,不敢再说。焦虑的不止邢卿,还有她急于知道真相的心。 “今日又见那两位执事,你可有什么想法?”夏幻枫问道。 明夷让自己思绪回来,说道:“刘义宗这人,有意思。典型的直男,对你这样有风尘味的女人一眼都懒得看,显然喜欢清纯的小家碧玉。” “直男?”夏幻枫一脸茫然。 “就是,很有男子气,又自负,有控制欲……差不多那意思吧。”明夷打了个马虎眼,说道,“如果让他遇上一个清纯女子,又委身于他,他怕是肯用生命去保护。” “继续。”夏幻枫若有所思。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一章 色诱 明夷心里盘算的是一出美人计。在她的个人经验里,叶这样貌似极受女子欢迎,却又难以接近的冰山男,并非他人以为的高不可攀。只是他十分自负,又爱惜羽毛,一般的女子也不敢近身。江湖地位最高的女侠都被他如此厌弃,谁还肯去碰这个钉子。 刘义宗更不用说,直男气息满满,一脸阴沉,毫不懂怜香惜玉,即使到了青楼里,都不是花魁们喜爱的那款。 这次到了天一帮的驻地,更让她多了几成把握。那里鸟不拉屎,都是些臭男人聚集一处。帮众们难免有偷溜去青楼妓寨的,这两位护法碍于身份,反而不得擅动。那一片营寨,与军营无异,却无随军的女子,熬上两三个月,岂不是母猪赛貂蝉? 迎合刘义宗的喜好不难,清纯可爱,弱质芊芊,来一个英雄救美,再来一副痴心委身,他九成九是会上钩的。但这女子需不容易查出与帮派相关的底细,也无武功底子。 如果这女子恰好又能迎合叶的口味,能让他想起过去的未婚妻,来点暧昧情愫……兄弟反目就在眼前。 明夷将这个念头与夏幻枫说了,夏幻枫思索良久:“这计并非不可行,但一是难找到这样的女子,二是能周旋于这两人之间,并非易事。明夷你可有人选?” 明夷在这个问题上也翻来覆去想过,新带来的四位清倌人无论样貌还是气质,拿下刘义宗应当不难。设计成被人从江南卖去青楼,又不愿出卖色相,擅自出逃便可。难就难在,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难有如此的心机手段,碰到叶,怕是一问便会露陷。 更难的是,此人需是明夷能掌控的人,也就是说自己人。 这人选,呼之欲出。 “我那儿有个小娘子叫胤娘,是成言从长安商人家中救出的,一直藏在我新昌坊内,只给连山做助手,从未抛头露面。十七八岁,十分可人。”明夷又简单将胤娘的身世说了。 夏幻枫眼中有光:“听上去极为妥当。只是她够不够机灵?” 明夷笑道:“我一向嫌她过于机灵,是个有野心的孩子。当时成言入室,她能立刻抱住成言大腿,利用他怜香惜玉之心,带她出来。遇到时之处,她都能扮可怜无辜,让他暂留身边。这样的纯情小白兔,直男无法抵御。” 夏幻枫嘲笑她:“我看明夷是以此想让她远离你的如意郎君吧?实在过虑了,我瞧时大侠不是那种贪图美色,色令智昏的人。” “我当然相信之初。”明夷连忙解释,“只是觉得胤娘是个好材料。她看之初对她无意,立刻能放下此事,坚持要留在拾靥坊做工。勤快而且很聪敏,经过了我的考验,现在算是我的徒弟。” “我相信明夷的眼光,能让你收徒,这位小娘子必然不简单。只是明夷有把握她不会背叛我们吗?”夏幻枫所问,也是明夷担心之事。 “所以我才再三踌躇。”明夷说道,“这步棋,走好了,便可大大挫伤天一帮的元气。走不好,也不过是让我们与天一帮结下个梁子。此事,你从头到尾不要出面,即使她叛变了,也只会出卖我,到时,你可与我划清界限。不至于让你和龚君昊彻底翻脸。” “即使她不会供出我,天一帮对我的信任始终会大打折扣。”夏幻枫皱了皱眉。 明夷亦无言以对,这是事实。 夏幻枫看她忧心忡忡,笑道:“风险一定是有。但只要她成功接近那两人,叛变的机会是五成,叛变后,龚君昊还信我的机会还有五成,如此算来,这个风险值得一冒。如果没有这一招,恐怕三年五载我们都不可能与天一帮势均力敌。” 明夷得到他的支持,信心大增:“好,今晚回去,我便与她说。还要劳烦幻枫打听叶的旧事,样貌无法改变,但叶旧爱是怎样性情,有怎样的喜好,我们还是可以投其所好。” 夏幻枫点头:“好,我尽快去做。只是这头一步,怎样将胤娘送到刘义宗怀里,还需考虑周详。” 明夷胸有成足:“我想过了,最好的时机就是大婚之日。你不是还有一颗棋子吗?那位桃七帮的堂主。我们就提前把胤娘安排在他那里当做婢女,而后我找人去传消息,让一直在追捕胤娘的那家商人得到消息,前去要人。你拖住龚君昊,我私下找刘义宗帮忙解决纠纷。各方配合,应当能成事。” 夏幻枫哈哈笑道:“极好。大婚主家繁忙,有流氓在附近滋事,由你这个不懂武功的代帮主请他帮忙,他应当会给面子。何况,他对我不屑一顾,对你倒还有几分尊重。” 明夷应道:“那是你扮得好,一身的风流韵味,正好是刘义宗最不喜欢的长袖善舞的女子。” 夏幻枫不以为忤:“这可是我安生立命的本钱,哈哈。此事就这么办,我打听叶旧情,及时告知你。而后我让那胡庶,就是我在桃七帮的线人一同碰个头,商议好当天戏码。” 明夷点头:“明日定下婚期,一切就可按部就班。只等肖氏夫妇和储娘子母子到来。我已让之初去探听肖氏夫妇的底细,如果能拉拢来便最好,不行,我们就想办法让他们交出质铺。” “质铺易主,对帮派元气伤害极大,那些账目都在他们手中,到时理不清楚。如果能将他们收为己用,自然是最好的。”夏幻枫表示也曾去查探过两人来历,始终没有什么消息,担心时之处也会空跑一场。 “只要他们与石若山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就不怕。”明夷说道,“他二人在帮中,不过是为了这财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财本无主,能者居之。我们舍得下本钱,他们应当会愿意继续合作。” 夏幻枫点头:“确实,我们若能将上官帮派发展成气候,他二人只会有更多好处,没有跟着石若山陪葬之理。”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二章 貂蝉 要与胤娘谈此事,明夷还是有些发怵的,这小女子明明孑然一身,没什么可忌惮。但在明夷心里,就是说不出的不舒服。理智让自己不要对她有成见,她干活卖力,看来也挺老实,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但感觉这种事,没道理可讲。 症结可能在于,她看不明白胤娘。甚至常常有被她带着跑的感觉,比如上次莫名其妙收了她当徒弟。 胤娘给她的感觉,真不似这个年代的人,倒像是升级版的乔茵,一样的隐忍玲珑,更多了些持重和野心。 或许这回,倒是个好机会,让她彻底看清,胤娘是谁。 回到承未阁,先看了下四君子房间布置情况,连山做事,还是那么让人放心。与她所想一样,四君子房间的床铺桌椅,无一不名贵精致,胜过教坊的客房。挂在墙上的书画,摆在桌上的古籍,妆台的饰物和衣箱,都搬了过来,更像是他们嫁过来的陪嫁,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四屋子宝物。殷妈妈这许多年的心血经营,都变成了这些屋里的物件。 而殷妈妈房里的布置,要朴素很多,连衣裳都没有几件,一色的青灰。似乎用对自己的刻薄,来偿心里的负债。 明夷更为感叹,殷妈妈对他们的用心和纠结。她对行露院的花魁们,有怜惜和爱护,但始终是当做赚钱的手段,不会如此下血本。而这四个孩子,是当自己儿子一般养大,最好的都给他们,但心里又知道,总有一天,韦澳会用到他们,这是她改变不了的,只有用更多的物质给与来平衡内心的苦楚。 殷妈妈对自己的信任,也可见一斑。她相信在明夷这儿,那四位小郎总比在教坊要有尊严,更加快活,这些金钱财宝,都不再重要了。 她怎敢辜负。 处理完这几间房的事儿,让连山第二日去接四位小郎过来,务必低调。夏幻枫送来的厨子也嘱咐好,餐食让小郎们自己提要求,不能亏待。 连山面有难色,纠结半日,说目前虽两边拾靥坊都开着,也有盈余,但承未阁建好已经将钱掏空。现在人口多了,还得当上宾接待,经济上略有压力。 明夷心里有数,让连山每月去夏幻枫那儿取些利钱先用着。待上官帮派那儿的事妥了,承未阁也得开门营业了。 连山欲告退,也已傍晚。明夷让他唤胤娘来,连山面有难色,明夷让他有话不妨直说。 连山苦着脸:“娘子劝劝胤娘,我知道她对我好,可我真的没有此心。” 明夷方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事儿,胤娘对连山的好感越发不加掩饰。但以她的观察,胤娘的性子不会真心倾慕有点受虐倾向的连山,爱的不过是连山在拾靥坊的地位。如此更好。 明夷劝道:“连山身为男儿,有承香火之义。我待连山如弟亦如儿,终身之事,迟早要定下。” 连山一脸落寞,以往他还多番抗拒,但自从时之初出现,他留在明夷身边的想法也变得不再实际,便如行尸一般:“都听娘子安排。” 明夷有所不忍,但连山这心思注定是错付的,他虽能干,失之性子有些软弱,如果胤娘肯与他相扶持,假以时日,这二人是可以撑起拾靥坊的。 而此事也给明夷多了个与胤娘谈判的筹码。 胤娘来时,明夷有一瞬失神。 她头发直垂,在身后一挽,穿的也是便于干活的胡服,少了些古装感,更是十足一个乔茵。尤其笑起来,清纯少女气息扑面而来。 胤娘见她不开口,问道:“师父唤我来,有何交代?” 她倒是机灵,早已改了口。 明夷咳嗽了声,回了神:“确实有要事,你先坐下吧。” 胤娘听言坐下,一脸期待,像是个乖巧的学生。 明夷尽量让自己不要想到乔茵,开始说正事。 “我已听连山说,你最近越来越能帮得上忙,我很欣慰。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我也将你当自己人看待。有些事,是时候让你知道。” 胤娘应道:“能为师父解忧,是徒儿之幸。” “长安已不是当日的长安,江湖三大帮派一一进驻,拾靥坊没有江湖势力支撑是无法做大的。现在我即将升任上官帮派的代帮主,上官虽现在只是小帮派,但我们已有所布置,不出三年,上官帮派必将成为江湖中执牛耳者。到那时,我们拾靥坊分店将遍布大唐,承未阁更是高朋满座。”明夷先要将饼画大些。 胤娘眼中光彩立现:“恭喜师父!有用得上徒儿的地方,徒儿必定全力以赴。” 明夷点了点头:“我们丰家人丁单薄,我也有意早日归隐,这一盘生意,迟早是要交给连山打理。我知道你对他有意,过一两年,我便做主将你许配给他。到时,你要好好辅佐他管好拾靥坊。” 胤娘即刻脸上红晕泛起,十分惹人怜爱,也不扭捏:“多谢师父成全。” 明夷对此很满意,这演技,足以拿下影后了:“只是上官帮派不兴,我们拾靥坊就岌岌可危。如今上官帮派要称霸江湖最大的阻碍就是天一帮,也是目前的天下第一帮。师父有事相求,想借胤娘之力,挫伤天一帮元气,只是这其中,需要胤娘做极大的牺牲,想想,还是不甚忍心。” 胤娘愣了下,立刻回道:“只要是胤娘能做到的,哪怕需要付出生命,再所不惜。” “那倒不必。”胤娘的反应早在明夷意料之中,“天一帮有两位文武执事,都是一表人才的俊杰。我想让你接近他们,伺机使二人相残。” 胤娘倒未太过惊讶:“师父是让我效法貂蝉,而此二人便是董卓和吕布?” “胤娘对古史也很有研究。”明夷赞道,“貂蝉为的是大义,而胤娘是以一身建功于上官帮派,于拾靥坊。只是,我也知名节对于女子有多重要,所以此事还需胤娘自己情愿,若不愿,我另想办法。” 胤娘咬了咬嘴唇:“若有别的办法,师父不会出此策。若无师父收留,胤娘早已流落风尘,何谈名节。只是,我还有一问。” 明夷回道:“但说无妨。”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三章 动情 胤娘目光坚定,言辞直接:“如果我去了,连山还能要我吗?” 明夷愣住了,这女孩很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得到,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自己在这个年纪,还是个傻子,可以为一切感动自己的理想、信念、梦、虚无的感情付出所有。 也许,她以后会走得比自己更远。那些且不论,在自己还能掌控她的时候,得把事情办好。 “你可能还不够了解连山。”明夷知道这个问题,需要她认真去回答,“他七八岁时候就跟了我。” 明夷将连山孩提时遭遇说了一遍,只省略当时的明娘子如何教训恶人的血腥内容。 胤娘听得很认真,神色凝重,恍惚间,明夷甚至觉得她是真的开始对连山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这些事,我只讲与你听,我想他并不想提及这些事。我希望由此能更明白他的内心。”明夷说及此,越发觉得连山此生不易,如果胤娘能对他有几分真心,好好相待,也算了了自己心愿。 胤娘神色却悲怆起来,喃喃道:“我果然需要成为师父那样,才能得到他的心吗?” 明夷虽惊讶,却有几分宽慰,至少她还是想得到他的心,而非仅仅成为拾靥坊的女主人:“你不用那么想,连山对我,是孺慕之情,我对他也像对自己的孩子一般。他会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在你身上得到属于他的情爱。” 胤娘苦笑着:“但愿如此。” 明夷有些慌乱,像是自己与连山曾经说不清的关系被看穿一般。西屋里暧昧的场景,历历在目。虽然那只是过去的明娘子所为。但这种牵绊,似乎逃不脱胤娘的眼睛。 她镇定了一下,说道:“你了解了他的过去,应当明白他不是坊间普通男子。他缺乏温暖与关爱,这种空缺除了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没有人能填补。至于过去的经历云云,绝不是他在意的。” 胤娘看了她一眼,让明夷有些不自在。这眼神里,分明是说,是啊,明娘子这般身名狼藉的女子,都是他一直爱慕的对象,又怎会在意贞洁? 这话虽不好听,却是明夷想传递给她的。 胤娘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有些人,笑到她的眼中满是泪水:“所以我要去做这个貂蝉,为了他心爱的女人,而后用此乞得他的一点情爱。” 明夷无言以对,胤娘说得如此直接,出乎她意料。她以为如此机灵世故的胤娘会把这些放在肚里,装作不知。 她只得干巴巴说道:“你可以拒绝,这事,我没有告诉连山。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再提。也一样会撮合你们。” 胤娘仰起脸,待眼泪半干,笑得很乖巧:“我会去的,不是勉强。这不止为了师父,也为了我我和他的前程。” 明夷恍惚觉得,自己看错了胤娘。 胤娘的笑容更甜了:“师父,你与我说说,那两人什么样?” 明夷头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小女子面前如此被动:“那两人都是江湖中的翘楚。文执事叫叶,面如冠玉,俊朗非凡,有大智谋。武执事名为刘义宗,端整肃穆,武艺非凡。” 胤娘歪了歪头,像个可爱的小姑娘:“听来那刘义宗要容易接近些,是吧?” “是,他应当喜欢清纯可人的女子。所以我们会安排你先和他接触。”明夷觉着和聪明的人说话,倒也轻松。 “另一个既然有智谋,怕是不好接近。” “他有个早逝的未婚妻子,我们会打听好,让你投其所好。” “我明白了。先成为刘的女人,然后暗地接近叶,使刘以为他夺人所爱。既然刘武艺高强,很可能会向叶动手,是吧?”胤娘很快理出了头绪。 “是。”明夷已无需多言,只是有一个念头,她想问,也莫名相信胤娘会认真回答,“你对连山是真心的?” 胤娘也不再掩饰:“以前不是,但今日开始,是的。” “为何?” “师父说了他以前的事,我想起了我的儿时。”她回答也很干脆。 明夷略有些懂了,胤娘自小也是备受欺凌,跟着阿娘做了拖油瓶,她的一切机灵和世故,也是由此而生。 这又让她想起乔茵,二人何其相似。她已不再怀疑二人是同一人,但隐约觉得,或者冥冥中,前世今生,都是轮回。 “若无事,我先回房了。”胤娘起身行了个礼,“师父安排好,我配合就是。” 明夷点了点头,看她离去。 一夜诸事烦心,睡醒依旧觉得疲累,但今日是重要的日子。明夷需陪着夏幻枫与石若山去桃七帮定下婚期。 石若山这几日未见,倒养得面色红润,怕桃七帮耳目多,他也没去什么青楼酒馆消遣。在容异坊休息吃喝,在长安闲逛消遣,购置聘礼,倒似个公子哥。 他言语里有些自嘲的意思:“如今帮务交给幻枫,以后就要明夷接收了,我倒乐得清静。多年未有如此自在。怕是入赘过去,每一日都可安枕无忧啊。” 明夷陪着笑脸:“大哥说笑了,这几日不过是偷来的清闲。日后帮派的事儿,还得您做主,我不过是个跑腿的。” 石若山但笑不语。 花子贤还在睡,说是这两天在城中物色武馆新址,晚上定也没闲着。 三人一行带着聘礼往桃七帮去,陶三娘前一日便知他要来,特意打扮了一下,倒是俊俏几分,看来对石若山还是上了点心。 陶三娘夸赞上官帮派果然有办法,长安西堂安安分分,再没惹事,前一日本月的平安钱也收了来,如数奉上,账目清楚。 明夷心想,难怪这脸色立马变不同了,看来桃七帮确实碰到了危机,经济拮据,这点银子便让她喜笑颜开。 石若山将准备好的说辞说了遍,夸得自己有通天之能,做了风水阵,使适宜的婚期改了半个月,恰好留出时间邀请各帮各派来贺。 陶三娘本就不是很在意这些,也乐得可以让自己的姐妹们赶来庆贺,便欣然答应,再不提要与姐妹相商的事。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四章 贾鸣 大婚定在西市的容异坊,这是夏幻枫提出的,也确是适宜的所在,另一方面,那日要安排胤娘的事,在自己的地方总是方便些。 因为是入赘,所有筹备物件都由陶三娘主理,她预备在西市附近买间宅子,算是二人以后的住处,夏幻枫知道陶三娘无甚闲钱,便主动提出自己先买下,用日后西市那边收的平安钱抵账。陶三娘更是满意。 陶三娘心情大好,邀石若山在自己这件旅舍暂住,好陪他逛逛长安,一同准备婚事。江湖儿女原本也无甚繁文缛节,不忌讳什么,石若山只得答应。 这也正合明夷与夏幻枫的意,过几日郑灏来了,还要相谈,石若山不在更加方便。 算下日子,小马那趟到洛阳的镖应当快送到了。便送信给他,让他直接回扬州,务必请肖氏夫妇与储娘子母子前来饮宴。十五天后,完全来得及。 那时,时之初也该回来了。 想到时之初,明夷心头一阵甜,一阵酸。大婚之后,夏幻枫便会出发去找王、辛两家的人,到时,许多事情怕是会有新的发现。 而她,也该找成言谈谈了。 成言这段日子过得十分自在。拾靥坊的店铺生意已经上了手,平日看看店,与来往的娘子们聊聊,不亦乐乎。闭店干脆就住到邢卿在容异坊的客房隔壁,晚上听琴舞剑,兴致来了,喝酒吃肉也是便利,真是逍遥快活。 明夷到西市的店铺中时,成言刚送走一批客人,见她来,兴冲冲迎上:“师娘今日怎么有兴致来巡铺?” 明夷见他那小太阳似的灿烂笑脸,心情也好些:“到午膳时候了,邀你一同吃酒,有些事问你。” 成言乐道:“那叫上邢卿一块儿。” 明夷训道:“人家正是午市繁忙时候,而且我问的事与他无干。我们另寻地方去。” 成言怏怏应了,闭了店随她去了间胡商酒肆,要了间雅间,便于说话。 一桌酒菜上来,成言喝了口西域葡萄酒,皱眉道:“不如容异坊。” “若是都有容异坊的水准,你家邢卿就要犯愁了。”明夷哭笑不得,这孩子还是跟没长大一样。 “师娘要说什么事,但说就是。”成言啃了块炙烤羊排,“这肉还不错,胡人就是擅长料理这腥膻之物。” 明夷闻上去,满满香料味,无甚胃口:“我想知道你的轻功是从何学来。” 成言笑道:“原来是说这个,怎么师娘要学武?那直接让师父教就是了。” 明夷正色道:“我是为一个朋友打听的,事关他家中私事,绝不可外传,我今日与你所说,无论你师父或是邢卿,万万不可提及。” 成言单纯,便应了:“若是别人家事,那确实不好多打听。我的师承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说来师娘你也不会认得。是我年少有次离家,在湖州游历时候遇到的一位高人,姓贾,说叫贾鸣。我恰好见他狩猎,一身好轻功,便央他做我老师。他大概也是一文不名,我应他酬劳不少,我取了钱给他,他便教了我两年。” 明夷一听就知,贾鸣,自然是假名。这就更可能是蔺家弟子,怕仇人寻来,不敢用真名而已。 “你这位贾师父轻功比你如何?”明夷想更确认一些。 “我断断续续学,又贪玩,只学了他四五成,如今想来,还有些后悔。”成言说道。 “后悔的话,你后来可曾回湖州找过他?” “他当时答应教我,便立下条件,学成后不可回湖州,也不得与人说起。”成言突然想起这话,瞪大眼睛,“师娘你朋友莫不是要找他寻仇?那可千万不可,啊呀,早知我就不说了。” 明夷笑道:“无碍,不是寻仇,而是寻亲。” 成言松了口气:“那就好,吓煞我了。” 明夷听得贾鸣让他不得回湖州,心里一喜,看来这人是在湖州落脚了。 “你可知他住在湖州何处?” 成言想了想:“说不清,我给你绘下,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但大概是不会离开湖州的,我认得他时,他正缺钱要娶亲,才肯收我为徒。后来他就与一个姓周的娘子成了亲,我离开时,周娘子已怀了身孕。” 明夷更加高兴,有妻有子,寻找起来更加方便:“你离开湖州是何时?” 成言应道:“恰好三年。” “他可有什么好辨识的标记?”明夷追问道。 成言笑道:“我一会儿一并画下就是。” 明夷已无心吃酒,催促他加快速度,回铺里绘下地址和模样,拿着好赶去送到夏幻枫处。 拿到成言说画,明夷哭笑不得。地址便也罢了,街道屋舍山山水水好歹有个样子。这人脸可就过于抽象,跟幼儿画的丁老头一般,唯一可以辨认的,是眼下面长了一颗挺大的痣,还有两根毛。 夏幻枫看了也是一阵笑:“这模样着实有趣。” 明夷无奈道:“至少知道他娶了湖州一位姓周的娘子,现在孩子应当已经两岁半。” 夏幻枫点头:“如此应当可以寻到,放心,我一并去找。” 明夷叮嘱道:“时间比较紧,现在头等大事,先打听到叶的事,之后还需调教胤娘。” 夏幻枫应道:“我已找人去办,江湖事自有江湖的道,相信也是三五日功夫便可。” 明夷赶回料理四君子搬迁到承未阁的事,而岑伯那边已经定了买主,过两日再搬来。 岑伯搬来那日,恰好夏幻枫那里也有了好消息,郑灏来了。 来得如此顺畅,还多亏申屠又实在把夏幻枫的信当成圣旨一般,怕郑灏路上耽搁或有什么意外,亲自驾马车,配两匹名驹,日夜不休赶来。 可怜了未来的驸马爷,在马车里颠得吐了一路,来时,已是一脸苍白,不成人形。 申屠又毫不在意,乐呵呵冲着明夷过来:“人,我可是最快速度给你送来了,也听说你们石帮主要大婚,我一起来恰好讨杯酒喝。我如此出力,幻枫如何谢我?” 夏幻枫妖娆一笑:“你既是早来了,我便陪你喝几天酒就是。你先歇着,这一身汗味,可熏着我了。” 申屠又哈哈笑道:“好!我立马去洗个干净,等你和美酒一道来。”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五章 郑灏 夏幻枫招来两个千娇百媚的胡姬,陪着申屠又往前头一家客栈去,吩咐给他安排好。这煞神可不能留在容异坊,束手束脚。 被冷落一旁的郑灏在靠着墙抚着胸口,像是很久透不过气一样。明夷守在他身边,毕竟只见过两次,说不上几句话,不好过于热情。略有些尴尬。 夏幻枫送走申屠又,回头疾走到郑灏身边,也不避讳,搭上他肩膀,体贴地帮着顺气:“辛苦郑兄了,便住在我这儿吧,也好清净。” 郑灏一脸苍白,亦不失风度:“不打紧,我休息一会儿便好。夏娘子的事,郑某义不容辞。” 明夷看着,心想这出身世家一心苦读的状元郎果然与江湖中人大不同,纵使如此狼狈,仍有雅士气度。记起夏幻枫说过,郑灏依旧以为自己是女儿身,那次去行露院是不得已女扮男装。这回明夷也是信了。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对男女之事还是比较单纯,防备心也淡。 郑灏坚持自己站会儿,吹会儿风。夏幻枫和明夷就在旁等着,午市已过,容异坊清了场,省得人多嘈杂,今日就不再营业。 明夷看着眼前这个略显文弱的俊秀少年,此刻简直是座熠熠生辉的菩萨,殷妈妈的死生,便系在他身上。 夏幻枫闭了店,将郑灏安排在石若山空出的房间里,他满心都是多一日与他的卢娘子相处,哪有心思在长安久留。 休息一阵,布下酒席。说是酒席,其实无酒,用的是明夷教给夏幻枫的茶汤牛乳加蜜糖,低配版的抹茶拿铁,比较温和。再来一碗山楂园子藕粉羹,用以开胃。郑灏一路吐得肠胃空虚,夏幻枫叮嘱熬了一锅粟米肉糜羹,大火急烹,又慢熬小半个时辰。待茶喝了一巡,便上来,恰好给郑灏暖胃。 菜色以蔬菜为主,烹制精细。拆骨的鱼肉和童子鸡,配了些药材蒸煮,皆是鲜美而温补。今日的菜肴都很清淡,新鲜,一来是夏幻枫顾及郑灏这一路劳顿,二来,恐怕也是她深谙郑灏的口味。 郑灏果然对这桌饭菜赞不绝口,尤其是肉糜羹,喝了三大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这几日路上只啃些饼,得此佳肴,真如瑶池宴,能忘忧延寿。” “哈哈哈,都怪幻枫不好,催得申屠帮主太紧。他又是个江湖中人,哪知道读书人的身子矜贵,我代他向郑兄赔罪!”夏幻枫唤人取了一壶酒来,罚了自己一杯。 郑灏连忙说道:“不,不,申屠帮主对我并无不敬,多亏他在荥阳的照拂,我才能有今日。” 看他脸色落寞,夏幻枫面露不忍:“郑兄再不可有轻生之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自损。纵再屈膝求存,终有日重获自在。” 郑灏苦笑一声:“可否讨杯酒喝?” 夏幻枫似想劝,又不忍:“我唤人给你拿壶桂花稠酒来,不伤脾胃。” 郑灏一饮而尽:“若不是想到父母兄弟,家族声名,我早与卢娘子远走高飞,再不会回到长安。” 夏幻枫安抚道:“也许公主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骄横,以郑兄的才情,或使得她真心仰慕,郑兄终有一日能与卢娘子团聚,享齐人之福。” 郑灏摇头道:“各世家都不想娶宗室女,怕胡人血统乱了正统,唯我家式微,竟不敢拒绝。我只望卢娘子能早日怀上麟儿,也好使我郑家此脉不绝。” 夏幻枫劝道:“郑氏虽不如以前,毕竟有着世代声望,必有重兴之日。只是委屈郑兄了,换言之,郑兄之牺牲将会带来郑氏复兴之始,如此,也值得。” 郑灏不置可否,又饮一杯。 明夷在旁陪席,这些话她也不好插嘴,恰好用来理清一些关系。 她原本有些不明白,郑灏这样的世家子,又是状元郎,堂堂荥阳郑氏,为何在自己的地方金屋藏娇还要借助申屠世家的保护。而有婚约的卢氏,定不是普通人家,极可能是鼎鼎大名的范阳卢氏,两家相距不远,门第相当,世代通婚。因此,郑灏与卢小娘子应当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看来安史之乱后,不仅李唐渐弱,由于刀兵不断,各世家也在这积弱的世道里渐渐衰退。土地再多,农田再广,无人耕种何来收成。世家寻求着新的兴起之道,如崔氏,始终在皇权左右,高官不让。其他世家,也在寻找自己的道路,或下注于新的政治力量,或降下身段,暗地与江湖联络。 郑灏与夏幻枫交往频密,便是一个信号。夏幻枫的江湖身份算是半隐藏,何况有着美貌女商人的名头,郑灏与之来往也不会太引人注目。通过夏幻枫结识申屠世家,则更是不为人所知。 洛阳与荥阳接近,一方有武力与财势,一方有声望与权力,能给对方方便,是皆大欢喜之事。因此,从郑灏的儿女私情,引发的是郑氏的自救之道。 这也难怪同样受到崔氏的帮助,天一帮这几年并无太大发展,而申屠兄弟在河南一带迅速扩张,简直堪称王国。郑氏恐怕出了不少力,这其中,夏幻枫又是媒介。由此可以看出,夏幻枫对申屠世家的态度与对天一帮截然不同,更多是合作,而未有敌对之意。 郑灏毕竟是人中龙凤,颓唐不过一时,便回过神来:“夏娘子着急让我来,定有非常之事,且十分紧迫。直说便是,只要郑某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夏幻枫看了一眼明夷,也有些别的心思,说道:“此事攸关我挚友明娘子,明娘子不只是拾靥坊的坊主,如今也是行露院幕后主事,更将是我们上官帮派的帮主。郑兄若能帮她此忙,我们上官帮派必感恩戴德。” 郑灏听得一长串的名头,难掩惊讶,这也是夏幻枫的目的所在:“未想到明娘子将任帮主,可喜可贺。” 明夷笑道:“我随幻枫称呼吧,郑兄不用多礼,既是幻枫的兄弟,便同我的兄弟一般。何况,我这件棘手的事,还要劳烦郑兄,非君莫属。”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六章 情书 郑灏对明夷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明夷说道:“不瞒郑兄,我此次相求是为行露院的殷妈妈,她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如今,她旧疾复发,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们遍访名医,得知要想唯一能救她性命的,便是圣上御用的九鲲散。且时间紧迫,恐怕只剩下三四日而已。” 郑灏皱眉思虑:“我未听过此味药。” 夏幻枫补充道:“这是宣宗为修长生道,使太医署搜寻九种深海珍奇鱼骨磨粉制成,极阴而升阳,正对殷妈妈的病症。” 郑灏了然:“既是圣上御用,又有长生之效,难怪不为人所知。看来此药定是极其难求,否则以夏娘子的手段早已到手。” 夏幻枫承认:“确实如此,我们想尽办法都是徒劳。如今唯一方法就是由郑兄出面,通过万寿公主求药。郑兄也知道,圣上对万寿公主的宠爱,天下无二。” 郑灏面露难色:“此事既然是夏娘子与明娘子开口,我本不该推脱,但让我向公主开口,确有些……” 明夷眼泛泪光:“我知道此事为难了郑兄,但实在人命大过天,只要能救得殷妈妈,从此郑兄的事便是我明夷的事,一生铭记,甘当犬马。” 明夷起身要跪,郑灏扶住了:“明娘子言重了,我虽有所不甘,但此事我还是义不容辞的。我已是人刀俎之上的鱼肉,其实又有什么尊严放不下。麻烦夏娘子拿纸笔来。” 夏幻枫立刻吩咐下去。 郑灏解释道:“公主尚未成年,相见不宜。我写信由太长公主转交,相信此事能成。” 明夷有些犹疑,毕竟这驸马是宣宗看中的,公主就那么听他的话吗? 夏幻枫在旁说道:“公主对郑兄十分倾慕,郑兄的文章,公主都能倒背如流。只要郑兄开口,公主定然会做到。” 郑灏补充道:“我也会向太长公主传达我的意思,我为姨母求药,姨母如我亲母一般。如果未得药而不治,我将以亲儿身份守孝三年。我外祖年迈,最爱姨母,若失爱女,怕亦影响康健,再有万一,我必在家照拂,十年不出仕。” 夏幻枫笑道:“郑兄此招十分高明,圣上急于早日将郑兄招为驸马,公主亦想早日与郑兄成双,定不会顾惜几颗灵药。” 明夷这才放心:“多谢郑兄成全。” 郑灏挥毫,下笔千言,笔走龙蛇,才思泉涌。明夷看不清他写的内容,只见那字体十分漂亮,自己是远远不及。看排列像是骈文,想来写了不少相思之语来撩人,又将自己与姨母之情细细写来,用以动人。 能文者,真是能以笔杀人。 写完叠好,置入信袋,上书:奉正亲笔。 夏幻枫说道:“郑兄字奉正。” 郑灏写完,深叹一口气:“比殿试更难,违心之语,字字如芒在背。” 夏幻枫给他斟上酒:“辛苦郑兄,还得劳烦郑兄亲送太长公主府。只是下午去访,是不是礼数不合?” 郑灏摇头:“既然已做了,便做到底。明娘子说过殷妈妈只有三四日时间,不可冒险,我立刻就去,求太长公主即刻到宫中送信,我明日会在宫门口等公主的亲信送药出来。不拿到药我不会回来。” 明夷大为感动:“郑兄真义士,有古风。明夷叹服。” 郑灏微微一笑:“待明日拿到药再说其他。还劳烦夏娘子帮着备辆马车,现下便出发。” 两人将郑灏送上马车,明夷才松了口气,问道:“他明日定会顺利拿药回来,是吧?” 夏幻枫回道:“一定会的,如果他拿不到,这世上便无人能拿到了。明夷放心,我观你方才心事重重,也未进食什么,陪你再吃会儿。” 两人回到雅间,方才因紧张而味如嚼蜡的餐食,如今变得更加美味。热过的汤羹,明夷也喝了两碗,想到刚才的一些话,恰好问个明白。 “方才提到圣上用九鲲散是修道之用?”明夷依稀想到,洪奕曾说过,唐宣宗是死于长生药,不知与九鲲散有没有关系。 夏幻枫说道:“圣上笃信道术,身边养了不少什么所谓天师、道长。**一些养血养精升阳的药丸。这九鲲散只是辅助升阳之用,现在怕是又开始服用别的丹药了。” 明夷点了点头,想这药应当是不会致命,又想到申屠又:“幻枫是不是一会儿要去陪申屠帮主?” 夏幻枫眼带讥诮,看她一眼:“明夷又开我玩笑,我这般,怎么陪他?不过晚些难免是要与他多喝些酒。他顾及兄长,不会对我如何。” 明夷笑道:“我就是说陪酒的事,怕你没有时间在这儿与我说话。” 夏幻枫摇头:“放心,我那两个胡姬可不是随便挑的,一身的狐媚功夫,这天不黑,申屠又是出不来客栈的。” 明夷想到那两个腰肢婀娜,一身香气的胡姬,还真有些像狐狸精的样子。 “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幻枫会不会坦言。”明夷想知道的,是夏幻枫对申屠帮派的策略。这件事,夏幻枫从未主动提过,现在两人在同一条船上,如果他还有所隐瞒,那明夷也要防他三分。而看夏幻枫一早便已给郑灏和申屠兄弟搭线,便知他心中的棋局,超前了许多步。 夏幻枫嘴角轻扬:“明夷想问的是我与申屠帮派的真实关系,是吧?” 明夷听他说出口,又有一念,如果夏幻枫从头到尾都在骗她,并不是要让上官帮派上位,而是利用上位的上官帮派吃掉桃七帮,再对付天一帮,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便是申屠世家。如果夏幻枫是申屠世家的第三把手,甚至,是与申屠兄弟平起平坐,这人,就太可怕了。 而且如果是这样,他定是要保证自己男儿身的秘密不会被知晓,知情者,只能一死。 明夷觉得自己脑洞未免太大,但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看着夏幻枫的笑容,她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夏幻枫幽幽说道:“既然明夷问了,我便言无不尽。”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七章 匪帮 明夷提心吊胆半晌,夏幻枫轻描淡写几句。 “我们想在武林之巅站稳,便不能让自己陷入腹背受敌。对于桃七帮,我们是蚕食,以桃七帮目前的状况和陶七娘的能耐,即使不联姻,我们挤掉它只是迟早的事。天一帮与申屠世家中,我们必须选择一个朋友一个敌人,若是明夷,会如何选?” 明夷犹豫了会儿:“如果两边都关系不差,我会选更厉害的一个,在一般人的眼中,天下第一帮依然是天一帮吧。” “我会选申屠世家。”夏幻枫懒洋洋说道,“在商人与土匪之间,我更愿意与土匪打交道。” 明夷有些想乐,这话说得十分形象。龚君昊是十足的商人做派,包括叶,说个话都要绕三圈,对谁都是满脸笑,背后捅你一刀防不胜防那种。申屠兄弟则是凶相外露,彪悍之气难以掩饰,活像山上的土匪头子,相比而言,实际上要容易相与些。 当然,最近明夷对申屠世家的好感也是飙升,接着说道:“一般人眼中,天一帮占有,在我看来,申屠世家才是真正的武林霸主。” 夏幻枫有些兴致:“哦?如何见得?” 明夷斟了杯稠酒,喝来很是顺口:“我原担心申屠兄弟草莽出身,行事少了精细与智谋,不能远虑,如今看来,是我偏颇了。申屠能与世家结交,暗中扩展势力,毫不为江湖所知,绝不是无谋之人。我亲赴洛阳所见,申屠帮派内秩序井然,帮众精神昂扬,列队有序,可见帮派内众志成城。反观天一帮的营地,兵器散落,帮众有颓唐之感,不可同日而语。” 夏幻枫笑道:“那是自然。申屠兄弟以义立帮,平日吃用穿度与帮内兄弟并无二致,凡有大的进项,必与弟兄同乐,因此备受爱戴。我了解过一些他们的帮内规矩,层层管束,严进严出,凡有损害弟兄者,必重罚。条目细致,执行有专,我也是极其佩服。反观天一帮,帮主执事与帮众之间更似雇工,且帮主夫人的亲族都在帮众任重职,帮内有怨言。” 明夷点头,心领神会。这些大帮派,已如同企业集团。天一帮这般重裙带关系,又无企业文化支撑,一旦遇上挫败,尤其是经济重创,无法给帮众及时发安家费,只要稍给些甜头,势必大量倒戈。因此,天一帮看上去高高在上,实则摇摇欲坠,规模越大,越是沉重,如大象之舞。 “所以,你打算欺瞒申屠兄弟,一直这样下去?”明夷无法不想到洪奕,她还盼着夏幻枫能早日归隐,与她共谐连理。 夏幻枫轻笑:“待上官能与他抗衡,有没有我的存在已经不重要了。” 明夷也无心再问。夏幻枫的选择是对的,他的眼光与头脑已经超越时代,或许,他才是这部戏的**oss吧。难以想象,还会有比他更厉害的人物。 夏幻枫似有些疲了:“我得休息会儿,晚上怕是又要陪申屠又喝到天明,唉。” 明夷叮嘱了几句,便自行退了。 如果明日取到药,她需得立刻送往医庐,今晚也需养好精神,那一路不是平坦大道,只希望天公作美,山路好行些。 想了下,还是去行露院找洪奕将就一晚。明日一早与她同去容异坊等郑灏的消息,药一到就出发。 洪奕见明夷赶来,也是喜出望外,听得郑灏取药之事,直言定要陪明夷上山,怕她一人不安全。言谈间有欲语还休,明夷知她心中所想,笑道:“不用担心,今晚夏幻枫不会来打扰你我,他还得陪着申屠又喝通宵。” 洪奕皱紧了眉:“那人要是喝醉毛手毛脚怎么办?” 明夷哈哈一声:“人家也是有头有脸江湖大佬,不会做这么没水准的事。何况,万一是你家幻枫硬要坐人家大腿呢?” “哪边屁股坐的,我把他哪边打烂。”洪奕咬牙切齿状。 “两边呢?”明夷就爱看她着急。 洪奕狠狠瞪她一眼:“那我就把他打成半身不遂,下半辈子我伺候他就是了。” “好狠的心啊。”明夷打了个哈欠,真有些疲惫,“你以前还挺爱看腐文的,怎么现在改性子了?” “别人怎么腐都行,我的男人不行。”洪奕哼了声。 “双标。叶公好龙。”明夷嘟囔几句,不顾洪奕嚷着让她洗澡,倒头就睡。 早晨洪奕起得比明夷更早,梳洗打扮早就停当,颇用了点心思。今日要爬山,她找了两双皮靴来,给明夷也备了,否则她脚趾又要再伤一次。皮靴必配胡服,她终于可以尝试师娘子箱底的特制胡服,上衣是宽袖收拢,浅蓝色半透的丝质隐着粉色牡丹花纹,腰封很宽,银线绣制,显得腰身盈盈一握,既便于行动又不失妖娆。 给明夷准备的也是一样风格,稍低调些。明夷又要了两只纱笠,可遮阳也防备骤雨。 洪奕觉得有趣,将纱笠戴上,撩开面前的粉色薄纱,嫣然一笑,细心描绘的凤眼淌满风流。明夷笑道:“画那么仔细作甚,一会儿爬山出了点汗就更不好看。” 洪奕细细又上一层唇脂,左右顾盼,铜鉴在手中东照细望,还算满意:“你家时之初不在长安,你当然可以随意。我一会儿可要见到我郎君,岂可毫不修饰在他面前?” 明夷转动了一下脖子:“怎么你们晚上都关了灯行房吗?” 洪奕瞥她一眼:“怎么对我闺房事这么感兴趣了?” “没兴趣,我只是想知道老夫老妻了,难得他没见过你没修饰的模样?”明夷踩了睬脚下的皮靴,还算舒服。 洪奕懒得理她:“哪怕千次万次,也要有头一次遇见时候那样要求自己,否则岂不是越来越无趣。” 明夷微微皱着眉,摇着头,凑到她身边:“只可惜,还是不如夏娘子美貌。” 洪奕一梳子砸到她头上:“你这么讨厌,不怕我不陪你去吗?” “不怕,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怕了你了。”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八章 灵药 一早守候消息的不止明夷和洪奕,还有洪奕朝思暮想的人。 明夷觉得眼前这场景虽有些怪异但还是非常养眼的。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一个胡服束发,中性洒脱,一个华服绣锦,光彩耀目。二人笑盈盈相对,旁若无人,互相夸赞,变本加厉。 继而又是嘘寒问暖,洪奕口快,说出要去山中神医处送药。明夷只觉得他目光如剑,直直刺来,只得解释道:“神医是殷妈妈的旧相识,性情古怪,不见生人,洪奕之前患病曾去求医,因此便让她陪我去。” 夏幻枫点了点头:“那我就不便相陪了,你们定要小心,山路艰险,勿掉以轻心。” 洪奕穿了胡服,自觉充满豪气,拍着胸脯说:“放心,如果午时之前能出发,我们晚上便能赶回来。” 夏幻枫看着宫门方向:“不好说。” 明夷心一下子到了嗓子眼:“会有什么变故吗?” 夏幻枫摇了摇头:“一定会取到的,只不过难免有些周折。” 洪奕不明白:“我们为何不陪着郑灏等呢?这样一拿到药就能出发。” 夏幻枫耐心十足:“若公主听得人报,有三位美貌娘子陪在她未来夫君身边等候,还会不会把药拿出来?” 洪奕恍然大悟,又痴痴笑起来:“幻枫谬赞了,你才真真美貌。” 明夷看不过去:“你二人都是倾国倾城之貌,别再互相吹捧了。” 三人站于街中实在太过抢眼,便在二楼临街的雅间等着,眼神一刻不敢离开街头。守到将近午时,仍无消息。明夷揉了揉酸痛的眼,心里一阵慌乱,又不敢说出口,强撑着,继续等候。 夏幻枫看来很是笃定,与洪奕小声私语,洪奕大约受了他的影响,镇定下来,拉着明夷的手,间或轻轻拍两下,让她不要如此焦虑。 街头熟悉的容异坊马车出现在视野中,明夷蹦了起来,快步下楼迎接。夏幻枫拉着洪奕紧跟其后。 郑灏跳下马车,脸上却无一丝笑容。吓得明夷心头一震,腿都软了,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他拿不到药,她此去只有见殷妈妈最后一面了。 明夷瞧着郑灏,眼泪扑簌簌就往下掉,倒把郑灏吓了一跳:“明娘子这是怎么了?是我来晚了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小锦盒:“是不是我拿回来太晚了?” 明夷见药,立即破涕为笑:“我以为郑兄没拿到药。” “药是肯定要拿的。我答应幻枫的事,岂能食言。”他说着,眼中却只有落寞,将锦盒送到明夷手中,“若能救人一命,那我所为都是值得。” 夏幻枫见他面色难看,问道:“公主难为你了?” 郑灏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主意,圣上口谕下来,令我回乡送药看望姨母之后速回长安,明年元月一过便完婚。” 明夷见他神色无比落寞,知他是想到与心爱之人要长久别离,定是十分伤痛,想开口安慰,看一眼洪奕,想到她说郑灏英年早逝,恐怕这次会荥阳是他与卢娘子最后一面了。 “来日方长。回去好好安顿好卢娘子,多使人看着,莫让她伤心过度做了傻事。”明夷只能这么说,希望能避免多一个受害的人。 郑灏点头:“她私自离家,已不被卢氏所容。我到了长安,成婚后,也不会再有人盯着荥阳怕我逃遁。我会安排她在我家,便当个义女对待,我爷娘也深深愧疚于她,定会好好待她。” 夏幻枫知道他归心似箭,便给他布下酒席践行,又备上各种干果干肉点心,路上食用。明夷怕时间来不急,婉拒了二人的邀请,只要了几块蒸饼,两壶清水,与洪奕即刻坐马车出发。 车至山腰,只得不幸。明夷叮嘱车夫若到城门关闭前不见她们回来,便先回城,第二日早上再来等。想着如果路上脚程慢,不如在医庐过一夜,也好多陪陪殷妈妈,替缪四娘打打下手。 明夷走过几次,这条路已经烂熟于胸,二人在路上话也不敢多说,一怕口干舌燥,一时找不到泉水,二怕力竭气弱,又分了神,伤了脚,必定寸步难行。 山顶最艰难处,两人往下看,都一身冷汗。洪奕从腰带中取了一根细细的皮绳:“系在腰上。” “这是什么?”明夷拽了拽皮绳,相当结实。 洪奕笑道:“我运动神经比你强,我先过去,把皮绳系在大树上,然后拽着你过来,你也好有些安全感。” 明夷听言系上:“洪奕。” “怎么?” “谢谢你。” “你傻啊,这点小事。别再说了,肉麻死了。” “好,不说。” 过了山顶峭壁,往下去虽很费力,好在并不那么艰险。二人小心翼翼到达洗心谷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 “看来今晚出不去了。”明夷看了看红霞,怕是晚上还有风雨。 洪奕揉了揉腿:“就算来得及出去,我也走不动了。就在这儿过一夜吧。” 缪四娘看到明夷前来,口中不说,眼里也有些发红,看来她默默盼望了多日,对殷妈妈的病也是焦虑万分。 洪奕第一时间进内室看殷妈妈,明夷却有些不忍心看,怕看到她更加枯槁的模样,心里太难受。 明夷的大事便是如同献宝一般,把九鲲散拿了出来:“四娘你看这个对不对。” 缪四娘打开锦盒,是一个红釉瓷盒,再打开,是一枚蜡丸,用银针一挑,蜡丸从中间裂开,露出黄白色的粉末。缪四娘用针挑了一些粉末,尝了尝,略一凝思:“没错,这必是九鲲散。” 明夷觉得神奇:“既是深宫灵药,四娘从何辨别。” 缪四娘轻笑:“我先夫留下的书册中曾有提过,这是他师门留下的秘方,对于九鲲散的调制、性味、用法都有记载。只可惜所用材料太过珍贵,非君王之力不可为。” 缪四娘转身忙碌起来,显然不想在与她多说。明夷想到缪四娘是令狐家的女儿,许多也就不必再问。皇宫有什么,令狐家怕是比皇帝更清楚。2k阅读网 第二百九十九章 闺蜜 缪四娘将九鲲散撒入石臼中,又加入各种药材细细舂着,明夷看自己也帮不上忙,便也去里屋看殷妈妈。 殷妈妈正和洪奕说话,见明夷进来,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眼里微微闪出点儿光,照亮了清瘦的脸。明夷心里不好受,这是头一次看到一个病榻之上身体衰弱之人,因为她的到来而顿生神彩,这种情感言语无法形容也无需赘述。这种被需要被盼望的感觉,让明夷深深庆幸,无论如何自己把药拿到手了,否则她不知怎么面对殷妈妈,面对岑伯和四君子,甚至怎么面对自己。 明夷收拾了一下情绪,笑盈盈坐到殷妈妈床头:“妈妈气色好多了。” 殷妈妈笑道:“我也觉得,四娘这些日子给我调养着,我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明夷拉住她的手:“我给你带了药来,过几日你就能康复了,在山里不被俗事烦扰,多休养一段日子也好。” 殷妈妈看看外面:“如果好了,四娘自然会赶我走,她喜欢清静。” 缪四娘听到了,冷不防来了句:“你要是惹我不高兴了,我马上就赶你们走。” 殷妈妈皱了皱鼻头,轻声说道:“你看,我身体好些了她就厉害起来。前几日我有次晕厥,她在我耳边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怕醒了她尴尬,只得硬生生装昏睡半个时辰。” 明夷与洪奕对看一眼,扑哧乐起来。这两人的情谊,还真有些像她们俩,嘴上不认输,心里十分在乎。 缪四娘冷冰冰的声音传进来:“你好好歇着,一会儿针灸别又扛不住晕过去。” 殷妈妈给明夷递了个眼神,三人皆掩嘴不敢笑出声。 明夷羡慕道:“你二人不常聚首,能情同姐妹这么多年,真是羡煞。” 洪奕撞了撞她肩膀:“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到我们老得不认得彼此。” 明夷难掩笑意:“肉麻。” 殷妈妈看这二人,很是欣慰:“能有相扶相携的好友,比夫妻更难求。好生珍惜,勿忘本心才好。” 明夷见殷妈妈多说几句又开始有些咳嗽,帮她躺平盖上被子:“妈妈休息会儿,我们就在旁边陪着。” 殷妈妈点了点头,安静躺好,闭目养神。 看她从方才的侃侃而谈到现在闭目无语,明夷突然想到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暗暗吐了口水,童年无忌。心里满满的都是后怕,如果不是夏幻枫还有郑灏这步棋,而公主和圣上是真无比看重这个未来驸马,此刻,恐怕真的要亲见殷妈妈回光返照了。 如果不是九鲲散确实存世,再多运气也是白费。即使有一天,财富堆积如山,权势称霸江湖,高官听任摆布,遇到这种事,都只能向天祝祷。 明夷深深理解了宣宗为何执迷于修道与炼药,生老病死的无奈,并不挑人,无论乞丐还是皇帝。 缪四娘拿着针包进来,外屋的药罐里在汩汩熬着药,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腥味。殷妈妈脸都皱到一起,睁眼看着缪四娘:“什么味道,不是要我喝吧?太呛人了。” “要么喝,要么死。”缪四娘拉长了脸,没一点笑容,向明夷与洪奕瞟了一眼,“你们出去看着,把门带上。” 明夷拉着洪奕一刻不敢多呆,回头偷看一眼,缪四娘正坐在床边,动作轻柔,帮着殷妈妈翻身。关上门,一切都交给她了。 洪奕捏着鼻子围着火炉转了两圈:“这屋里也不进风,火不会熄,为什么让我们看着?” 明夷也不由皱起了眉,距离太近,那气味更加怪异,鱼腥味之外,还有一种血腥味,幸好二人也没吃什么东西,否则怕是会被熏得吐出来。 “赶我们出来不是因为炉子要看,只是嫌你在旁边呱噪碍事而已。”明夷说完,连忙避开,知道洪奕的长手长脚要开始攻击。 洪奕眼睛盯着火炉,倒没动手:“我怕不小心撞到药罐子,有种跟我到外面比划。” “走就走。”九鲲散送到,明夷整个人都松了下来,恨不得到广阔的地方蹦跳一阵,这几天紧绷的神经都快断了,总算是有了好的结果。 未敢走远,听得到药罐下火焰的声音,两人在医庐外都忘了要比划还是要争吵,静静靠着墙坐下,眼前是一片犹如幻梦的风景。 烈焰般火红的天际,渐渐被清冷的夜色吞噬,却还在垂死挣扎,戮力角逐。隐约出现的几颗星是蒙昧的,没有晴夜那般的闪耀,倒更多了几分神秘气息。 倦鸟归林,呼扇翅膀的声音似就在耳边。夜虫嘶鸣,秋夜越发凉,已是最后的章。 “借我靠一下。”明夷声音有些哑,眼前火红的影像模糊成一片,像晕开的红墨水,眼睛酸了,身上无一处不酸痛。 洪奕见她如此安静,也不再抬杠:“怎么?是不是累到了?” “还好,今晚不用再爬山。明天,一切都会好的。”明夷喃喃道。 “很久没听你说这句话了。”洪奕嘴边扬起笑容,“以前你累了,不开心了,都会打电话给我,但根本不用我说什么。你说到最后一句一定是,明天都会好的。也不知道是你求安慰,还是我被你治愈。反正放下电话,我也莫名相信,明天都会好的。” 明夷的眼睛闭上,被宁静包围,除了隐隐还有难闻的腥味,一切都那么完美:“治愈?你也有需要治愈的时候吗?我以为你是世上最洒脱,最会享受人生的。” 洪奕并未辩驳:“论吃,我勉强也算食不厌精,烩不厌细。论穿,我衣裳从来只穿一季。论色,我身边的男人个个上得了台面。但这些只是习惯和方式,该烦闷的依然会烦闷,该低落的依然会低落。只是我不会说出口而已,这么多年我都是别人眼里被羡慕的对象,说又有何用?不过换来一句无病呻吟,故意炫耀。” “连我都不能说吗?”明夷没想到洪奕洒脱背后还有这样的烦扰。 “你啊,心太重。任何一件事到你身上,都会变成山一样的负担,你会竭尽全力要把它解决得很完美。我那敢与你说,你自己已经够累了。”洪奕拍了下她的脑门,“咱俩,就是这样完全相反,所以才惺惺相惜吧。” “是吧。”明夷听着,渐渐呼吸变沉,昏睡过去。2k阅读网 第三百章 半年 “醒醒!”明夷觉得脸庞生疼,惊呼了声醒过来,洪奕的手正掐着她的脸。 洪奕理直气壮:“叫不醒,只能动手了。你不能指望我把你当睡美人吻醒吧?” 明夷无言,揉着脸,提鼻子就闻,发现鱼腥味荡然无存,尖叫一声跳起来:“药不是烧干了吧!” 洪奕知道她着紧此事,也不敢玩笑:“早就熬好了,四娘喂殷妈妈喝下了。看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我看越来越凉,怕你冻坏了,又抱不动……” “好好,谢谢了,我知道自己胖。”明夷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问:“她们都睡了?” “四娘在看医书,殷妈妈睡下了。交代我们睡在里屋她床上。她今晚要通宵看书,还有一壶药需要半夜开始熬,明早日出前给殷妈妈服用。”洪奕哆嗦了下,夜里的风果然有了深秋的凉意,拉着明夷往屋里走。 明夷看到缪四娘正襟危坐,浑身也紧张起来,可能因为她是之初的亲姑姑,总觉得像是自己婆婆一样,生怕言行不当被婆婆嫌弃,连呼吸都怕声音太大了。 走过去不说话也不像话,硬着头皮出声:“四娘如此太过辛苦,不如夜里煮上药,叫我出来看火,四娘可以睡会儿。” 明夷说到一半,想起刚才自己看火都看睡着了,满脸通红,怕被缪四娘开口呛声。 没想到缪四娘倒是十分温柔:“不用了,明早你们还要赶路,多休息些。我白日清闲,有的是时间睡。” 明夷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缪四娘又开口道:“之初为何没陪你来?” “他不在长安,还需十多日功夫才能回来。”明夷回道。 缪四娘温和的脸色立马有些冷,皱起了眉:“这孩子……你让他回来就到我这儿来一趟。” 明夷恭恭敬敬道:“好,他一回来我就跟他说。” 道过晚安,蹑手蹑脚在里屋睡下。倦意又来得极快,大概药香之中有安定的成分吧,她想着,昏昏睡去。 灯焰摇曳,有勺碗碰撞之声,明夷迷迷糊糊睁眼,鼻腔里又满是腥味。她看一眼窗外,天空已泛白,只是层云蔽日,阴沉沉,难怪还需要油灯照明。 利落起身,昨日已显得贪睡,好歹要给四娘留个勤快的印象。走过去请了个早安,便到枕边,扶着殷妈妈,方便缪四娘喂药。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缪四娘的背上略为长了些肉,没有来时那样瘦骨嶙峋之感。眼神里多了些灵动,生气慢慢回来了。 轻声问道:“殷妈妈何时能大好?” 缪四娘说道:“现在服这第二碗,到午时喝第三碗,便可见好。但还需在我这儿调养半月,我给配一些固本汤药,回去之后记得多食牛羊肉,少受风寒,身子虽比不得一般人,总还能延寿十几二十年吧。” 明夷未想到缪四娘会说得如此直白,怕殷妈妈听了心里头不舒服,谁会象听到自己的寿数有限呢? 殷妈妈却显得很高兴:“若活得二十年,便快要到古稀,实在福厚了。” 缪四娘嘴角一撇:“是啊,我未必都活得过你。” “胡说什么,你在这山里过的神仙日子,又善调养,怕是要长生不老。”殷妈妈说得急,又咳嗽起来。 缪四娘用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药汁,嗔怪道:“还跟小孩子一样。” 明夷见喂完药,便静静走开,这两位的世界,也是自己不想在其中碍眼的。一个是令狐家的女儿,一个是韦澳的红颜,男人之间友也罢敌也罢,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几十年,恐怕唯一留下的最珍贵的,反而是这两个争斗边缘女子的真情实感。 若自己到了年迈时候,回首能留下的又是什么? 她看着半睡半醒的洪奕,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时之初。希望那时,这两人都在,此生无憾。 缪四娘回头提醒她:“叫醒她早点动身吧,恐怕中午会下雨,山路就不好走了。” 明夷点头,摇醒洪奕,催她赶紧穿戴好,赶在雨落之前必须越过那道危险的悬崖。 离别匆匆,约好半个月后再来接殷妈妈出山。缪四娘又叮嘱,务必让之初早些来见她。明夷虽疑惑为何如此慎而重之反复要求,但也不好多问。 天阴,风凉,飒飒之声不绝于耳,偶起大风,枯黄的树叶扑头盖脸飞来,打得人生疼。二人互相扶持,行路尚算顺利。刚上马车,便下起倾盆大雨。打开车帘,明夷便冷得打了个寒颤,想起读书时那句一阵秋雨一阵凉,从夏到冬,来这个时代已经半年。 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更多是感觉,竟然还只有半年。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拾靥坊从濒临关铺到开设分铺,升级版的承未阁都即将营业。原本只有她和连山两人胼手砥足,现在有一屋子工人,有葵娘、胤娘和新来的四个丫头,有成言、辛五郎、贾七郎和四君子,以后还有岑伯和殷妈妈,这终于算是一个大家庭,开始有了互相的信赖和安全感。 官场上,从刘恩朝、伍谦平到竟然与朝中位极人臣的几位扯上关系,恐怕以后还会越来越深入。 江湖中,更是神奇。有了一位武功盖世的爱人,当上一个帮派的代帮主,以后这个帮派还将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帮。在她身边,有赛过诸葛的夏幻枫,还有身藏绝技的邢卿,有那些终有一日会将她视为领袖的长老们。 这些变化,是多少人用十年为数换不来的,而她何德何能,只用了半年。 更可怕的是,她觉得之后的半年,将会更加天翻地覆,许多真正的质变,都会在下面半年里发生。她期待,又恐惧,一切都已铺陈好,事事牵连在一起,其后的发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无法再逆转。自己,终究也只是这个庞大局面里的一个角色,跳进这个自己一步步经营起来的棋局,而后,听天由命。 唯一不敢想的是,如果来到晚唐,是一个游戏副本,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到哪一步,才算是完成最终成就?到时,她还能不能自己决定去留?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一章 有喜? 回到承未阁,明夷整个人都要散了。连山有一堆事要交代,跟在明夷身后一一说来。说岑伯今日能过来了,已经备好他的房间,四位小郎各自安置好,还未见过主家。东西南北四个清倌人自从来了承未阁也未有安排什么事,连山便做主让葵娘陪着四人练练琴曲,烹茶习字,帮着女工分拣鲜花,大家相处都很愉快。 只是四位小郎性子古怪些,不肯轻易见人,只有竹君问了连山一些阁内布置的问题,其他三人都未露面。竹君传话说,待明娘子回来,再带弟弟们去请安。 明夷揉了揉眉,脑子嗡嗡响。这四位小娘子四位小郎都是仙人之姿,凑在一起好看是好看,也总要早一日人尽其能,否则都是白花花银子养着,她总也是个商人,不犯这个傻。但承未阁开张是件大事,怎么都要石若山的大婚之后,再做安排。 胤娘那儿,也不知现在情绪如何。顾不上了,待下夏幻枫有了消息,知道怎么能获取叶的欢心,再做打算吧。 她摇了摇手:“知道了,我需休息半晌。夜里工人歇了,让四位小郎与四位小娘子在承未阁大厅等我。” 连山叮嘱了几句保重身体之类,便退下了。 很少在白日里睡那么舒服,一来实在攀山越岭累到,昨夜与洪奕挤在一起,又没睡得舒坦,二来,秋雨淋漓不断,天色晦暗,凉风习习,雨水滴答,是最好的催眠背景。 白日里的梦,不知是否有别的意味,或者只是因为太过于思念。梦里头,又在那个雨中的山洞,分不清是窗外的雨声还是梦里的声音,他靠近她,眼神迷蒙,发梢有雨水往下流淌,是别样的性感。她正要闭上眼睛,接受缠绵一吻,却闻到强烈的血腥味,睁眼一看,时之初脸颊上往下流淌的已不是雨水,而是鲜红的血水。 霎时惊醒,心跳急速,惊魂未定。鼻腔中浓浓的腥味驱散不去,想是昨夜那药味太过霸道。忍不住一阵干呕,幸好腹中空虚,可食欲是万万没有了。 仍是不适,吐了些酸水,整个人更难受了。她开始苦思悯想自己的月事是何时,来这个时代后,紊乱得很。似乎已经一个多月,吓得她面色煞白。上次确实是危险期左右,但没那么巧中标了吧!不是也推穴了吗? 忧心忡忡,又难免有一丝丝的甜味。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如果这里孕育着她与时之初的孩子,那就太奇妙了。再不会有那种虚无缥缈的不踏实,不会有觉得看不透他抓不住他的错觉,毕竟他二人是真正血脉融合在一个机体之中了。 那孩子,会不会有他的身材,她的样貌,他的武力,她的智慧?不,所有一切都像他就最好了,他的身上,所有都是最好的。 痴笑起来,虽说此时不想有孩子,但万一有了,也总需去面对。先不让夏幻枫那边知道,自己小心些,保住胎儿,这唐时的衣裙式样宽松,足可以再瞒四五个月。那时,应当已经收服四大长老,承未阁也初具规模,她有了足够的财力势力来保护孩子,便是成亲生子,也不碍事。 下了这决心,她就又开始忧心昨日与一早如此激烈运动,会不会有碍?而后,笑自己杞人忧天,即使有,那还只是个小小的受精卵,身体也无异状,应当无恙吧。 坐卧不定,她决意先找家医馆号脉,还需走得远些,新昌坊哪有不认得她的。带上纱笠,做足了掩饰,明夷悄悄出门。 天不从人愿,还未出门,就迎面遇上岑伯。他是骑马而来,让明夷甚为惊讶。撩开纱笠,迎他进来。才想起岑伯也是行伍出身,善骑术并不稀奇,应当武艺也不差,毕竟是韦澳精挑细选看管竹君教坊这个重要机构的人。 岑伯从马上下来,身板依旧挺直,急切奔来:“我见到行露院的马车回了,打听到去了山腰等候。知道娘子定是从神医处回来,不知坊主现在如何?” 明夷深为所动,岑伯这几日,定是度日如年,他又瘦削了些,精神倒还好:“岑伯放心,殷妈妈已经用了灵药,无性命之忧,在山上休养半个月,我们便接她回来。” 岑伯老泪纵横:“那便好,那便好。” 明夷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恐怕岑伯这二十年的守候,主仆之情早已升华为相依相伴的生死之交,比情爱更深沉。若殷妈妈这回重获新生,或者可以放下对韦澳的执念,做回一个更关注自己生活的女人。 岑伯擦干泪,说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接坊主回来之日,请由老朽亲驾马车去迎。” 明夷点头,这事即使他不说,明夷也有所考虑,行露院的车夫嘴巴那么不紧,随便打听下就能问出他们的动向,太过危险。教坊本身有马车,现在就停在承未阁院中,有岑伯驾车,再好不过。 岑伯进院,明夷唤来连山给二人介绍,送岑伯到承未阁给他留的房间休息。连山退下后,岑伯叫住明夷,有话要说。 岑伯往外看了眼,闭上房门,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来,递到明夷手中:“这里是两张地契,是昨日我将教坊卖出,典当了所有物事,去买来的。这是坊主之前选好并叮嘱的。教坊出手后,钱财数额太大,怕引来宵小觊觎,便约了地主,直接签下这地契。” 明夷看了眼,也不甚明白,但手头依然沉甸甸的,这可是殷妈妈的身家性命。 岑伯的眼神未离开那两张纸:“明娘子大约早已知道我们背后的大人,他为自保早已把教坊当作弃卒。这地契,虽本钱是大人所出,但坊主这些年为他所操劳的,早已超出许多。教坊经营有道,才能撑住行露院和竹君教坊的风光。” 明夷点头:“我明白,这地契我先代为保管。会找个妥贴的去处。” 岑伯摇了摇头:“坊主吩咐,地契给明娘子处理便好。”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二章 地主 明夷听言,也是十分震颤。她不知这地契意味着什么,但这至少价值一个竹君教坊,教坊在东市最好的地段,闹中取静,面积广阔,园林精致,建筑宏伟。若放到现在,就是市中心黄金地段超过千平的顶级独立别墅,这是什么概念? 用教坊换地契,这使得明夷喜忧参半。喜的是,换成土地也好,宅院也好,比金银现钱确实要踏实得多。忧的是,这可是乱世唐末,自己有生之年恐怕是要变天,到时,这地契极可能是废纸一张。田园荒芜,宅院焚毁,毫无意义。 更主要是,这地契并不是自己的财产,而是殷妈妈的安身立命之物。她拿在手里,倒有点像烫手山芋。自己决然是没有脸霸占这些财物,但又该如何处理呢? 岑伯看她一脸为难,也猜出了几分,说道:“娘子不用多虑,坊主给选的这两块地,你随老朽一看便知是何用处。” 明夷听言,倒是更加安心,殷妈妈的安排定有她的道理。 岑伯与明夷一同下楼,明夷想要去取马。岑伯摇头:“头一个地方,只需步行。娘子可曾看清地契上的文字?” 明夷摇头,展开观看,头一张的地址写的竟是新昌坊,难怪只需步行。 这个宅院在新昌坊的正中,与竹君教坊有异曲同工之妙,门口低调,内有乾坤。 岑伯打开门口铜锁,吱呀推门,是一道雕刻四神兽的影壁,气势非凡。 影壁之后,是前院,与丰家老宅结构相似,宽度上整整大了一倍。树木花卉,井然有序,十分大气。两侧两排树木,藏于其后的,一边是马厩,一边是一排小楼,住着家丁厨子马夫等人。中间两行灌木,夹着主道,直通一座楼宇。此楼名为汇贤,大厅宽敞简洁,雕檐画壁,有书生之气。堂高总有四五米,胜过扬州上官府。 楼后为后院,与前院的肃穆不同,更似江南园林,池塘假山,花丛果林,水榭长廊,赏心悦目。围着后院的建筑,格外独特,呈现弧形,三层小楼围着后院,两侧辅楼有长廊连接。 岑伯介绍,中间主楼是主人居住,有卧房六间,书房四间,小厅两间。一侧辅楼是厨房与饭堂,前主人信佛,还留着经堂和佛香阁。另一侧辅楼住的是贴身的婢女与家中管事。 明夷叹为观止,这里比教坊虽差了地段和面积,但有别样的雅致,与之相比,丰家老宅面积只有四分之一,气派更是差之千里。 岑伯说道:“这本是教坊一位贵客的私宅,买来在外室名下,获罪抄家后,那外室一直想售卖,苦于不敢声张。坊主找了去,让给留着。现在终于买了下来。” 明夷长叹一声:“真是硕鼠当道,买给外室的宅院都如此奢华。” 岑伯继续道:“殷妈妈留下句话,这里才适合一帮之主。” 明夷大为震撼,没想到殷妈妈能想到这一步,自己也不得不领情。必须有个合理的方案,算了下,每月租金给足,按现代价格,十万应该算是不少了,她想了想:“上官帮派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便这样吧,这地契不改名,我只代为收藏。宅子依然是坊主的。我们帮派租来使用,每月便给坊主三十两租金,到我们能买下时,再谈价钱。如此,坊主与岑伯每月手头也十分松动,本钱也不会少。” 岑伯赞许道:“坊主也说,明娘子不是贪财失义之人。钱财之事,一向是坊主做主,我只传达她的意思。待坊主回来,娘子再与她商议吧。” 明夷点头:“好,这里极合我心意,离老宅又近,简直是无懈可击。” 岑伯难得露出了笑容:“坊主也说明娘子定会看上。你喜欢就好,也不会枉费她的心思。” 明夷随他往外走,心里想着,岑伯果真是满心都是殷妈妈。三句话要说两次坊主,如此忠心耿耿用情至深,恐怕她见过的人中,只有连山待明娘子能与此相比。 想到这儿,她又担心,殷妈妈若是对岑伯的感觉,像是自己对连山一般,这事儿可就不好成就了。胡思乱想着,这又是不同,毕竟殷妈妈心头的韦澳是不可能再与她相偕手,若自己到了这岁数,孑然一身,恐怕也抵不住身边陪伴二十年的管家,定会感动而动情。 又觉得自己对不住连山,感情是不可能给了,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未来妻子胤娘,这也便罢,还要将胤娘送到刘义宗和叶身边。自己这个角色,越来越像心机狠毒的大反派啊。 事到如今,能为连山做的,也不过是为他后半生考虑,将丰家老宅和拾靥坊留给他。而胤娘那儿,若能有不用**的法子,就更好了。 胡思乱想间,两人已回到老宅,岑伯请连山将自己的马和明夷的马牵出来,邀明夷随自己上路。 明夷也是非常好奇,地契上看,写的城东良田,不知殷妈妈又会给她什么惊喜。 驱马往城东去,出城不远,就到了这片良田。一眼无际。岑伯带着她骑马沿着这片田兜了一圈,看得她乐不可支,彻底感觉了一把做地主的过瘾。 她在意的是,这片田地,离天一帮的分舵不到五里路。面积不输天一帮,而且荒地面积很少。若在荒地上建房屋,也不影响这些良田耕种。 岑伯介绍说:“这些田都有农家种,每年用粮食交租。这是长安近郊最好的田地之一。” 明夷心知,前主人恐怕也是位极人臣。得到这样的好田地,需要的不仅是钱,更重要是时机和人脉。殷妈妈真是将最好的,都化成这两张纸了。 至此,明夷突然觉得腰板硬了起来,她也是城里有房,城外有地的巨富了。虽然这房和地都不是她的,但底气,已经与今日一早截然不同。哪怕为了殷妈妈这些心思,她也得把上官帮派好好弄起来。 当然,这两张地契在自己手里还是不放心,包括要如何处理,还得和她的夏副帮主商量。回城,送岑伯回老宅,她趁天色未暗,还算安全,直奔容异坊。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三章 有趣 看到两张地契,夏幻枫的惊吓表情凝固了许久,这是明夷头一次看到夏幻枫有些失控。他抬起头,满眼认真:“你知道这两张纸价值多少吗?” 明夷摇头,心里盘算着,如果在现代,八位数应当有吧。 夏幻枫一脸凝重:“如果换算成朝廷一品大员的俸禄,不吃不喝三十年。如果换成容异坊这样的一流酒楼,能买下二十间。仅仅竹君教坊的地契房契卖不到这个价,恐怕还变卖了不少珍玩。这就很奇怪了,如果有那么贵重的东西流入市场,避不过西市商人的鼻子,我不可能不知道。” 明夷还在那些数字里发懵,估算着,三四千万?对普通人来说是很大的数字啦,但高官巨贪之类,也算正常吧。或应当说,今人此技远超唐时古人。 回神,想到夏幻枫所问,明夷说道:“殷妈妈一向是谨慎仔细之人,她的病是痼疾,应当早已开始为今日做准备。存下的未必是什么珍宝,只是金银。” 明夷想到那日投四君子所用的银锭龙柱,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夏幻枫还是一脸匪夷所思的模样:“有如此身家,却肯全部交给非亲非故之人,真乃风尘奇女子。” “说非亲非故,也不准确。”明夷倒是稍有些理解,“一是脾气相投,二是患难之交。再多财宝宅地,可能换来一条性命?” 夏幻枫点头:“也是,若无你为她寻到灵药,怕是如今已不在人世。这身外之物又有何用。如今能信你,交托给你,也是应当。” 明夷笑道:“这世上多少以怨报德?何况此事我只是奔忙两日,幸有幻枫,动用了如此重要的关系,又劳动申屠兄弟,又欠了郑灏天大的人情。我真不知该如何谢幻枫才是。” 夏幻枫摇了摇那两张地契:“你救她,她以全副身家信任交托。我帮你,你以这惊天财富信任交托于我,都算扯平。” 明夷哈哈笑道:“我与你本坐一条船,信任是理所应当,何谈扯平?” “你也如此说了,既是无分彼此,又何来欠人情?”夏幻枫回道。 明夷亦有久藏心底的疑惑,干脆问了出口:“幻枫如此善于谋略,兼具人情练达,文武齐备却又不谋财势,只乐在登顶之趣。想与你合作的人应当大有人在,可各取所需。为何选了我?” 夏幻枫亦有兴致作答:“方才明夷所说,已道尽了原因。这世上,能懂我信我不求财势只图一乐的人,可谓凤毛麟角。人多以己度人,怎肯信有人可以不在意这漫天的富贵,号令群雄的权力?对我而言,这些不难,并没有什么意思。但能亲手翻云覆雨,才算得上有趣。” 明夷点头:“我虽没这样的境界,但相信幻枫是如此。” 夏幻枫继续道:“你也说到各取所需。我既然知道对方所求是什么,怎肯枉费自己的心思去帮着那些俗人坐上号令武林的位置?德不配位,将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天下的灾祸。明夷虽为女子,胸襟却绝不输男儿。” 明夷被他说得有些羞臊:“我也只是求自己与家人、亲友的安乐畅快,只是身在乱世无以依傍,唯有携信赖之人,砥砺前行。哪称得上什么胸襟,既非圣人无欲,也非胸怀天下。” 夏幻枫看着窗外远处,眼中有讥诮之感:“圣人无欲,则圣人无存。吐纳饮食皆是欲,求生饱暖也是欲。口称胸怀天下者,未必胸襟比得上你我。或者在他们眼中,天下皆蝼蚁走肉,当循己道而行,自以为救世,不过是下一个暴戾祸端。天下之道,天下人行之,独善其身,未必不是胸襟,不失善道。” 明夷寻味许久,夏幻枫的思想还真是更像一个穿越者,她都开始怀疑,难道他的灵魂是未来一个熟读兵书法典,长袖善舞的女装大佬? 明夷叹道:“幻枫高见。若人人能善其身,君子能齐家,商人惠及雇工,地主惠及佃户,居其位,行其事,天下自然太平。” 夏幻枫频频点头:“我欣赏明夷从不好高骛远,为一坊之主,则力求光大生意,敢为人先,想法都很新鲜,还能言行合一。为人姐妹亲友,遇到问题,你亦全力以赴,不遗余力。这样的女子,实在少见。” 明夷概括了一下,这是夸她踏实、创新、有执行力、有义气。好像是这么个理,可被人当面如此夸奖,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幻枫过誉了,这只是我的份内事。” 夏幻枫的吹捧还没结束:“明夷让我决意合作的最重要原因是,有趣。真是有极有趣的人,遇上事,从不怨天尤人,而是寻一切可能去解决。与这样的人合作,才有意思。” 明夷忍不住笑起来:“被夸有趣,这也是我最想听到的评价。” 有趣的灵魂,呃,这也算是货真价实的,灵魂。 商业互吹至此,两人也不好意思继续。夏幻枫的结语倒是意味深长:“我倒是庆幸你我都不是彼此心中人选,生不出爱慕之情,否则,倒是浪费了。最有趣的人,留点儿距离相处,才不辜负。” 明夷稍有些尴尬,他毕竟是闺蜜的男人,虽然她很少把他当作男人,整天的打扮太动人了。她一向对闺蜜的男人敬而远之,夏幻枫是特例,谁让他们首先成了搭档。 不过这话,明夷也不知该不该开心。对一个女人来说,得不到男人的爱慕,而是令其觉得有趣和尊敬,算好事吗?如果这个男人也是有趣而值得尊敬的对象,不是爱慕的那一类,那就是极大的好事。 明夷心里想开了,也玩笑道:“我姿色不如洪奕,夏副帮主瞧不上也是正常。” 夏幻枫咧着嘴笑:“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我的意思。你可瞧不上我这种浪荡劲儿,觉得不踏实,我也不是那种会为一个女子改变一切的人。我与洪奕,是同一类人,没有对方在身边,也能各自安好。你不同,你的心重,需要找个和你一样,能把对方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 明夷莞尔,心重,夏幻枫和洪奕可真是心有灵犀,连对她的评价都一样。2k阅读网 第三百零四章 舞姬 话说至此,明夷也将地契送到,准备回承未阁去,也好让岑伯放心。 夏幻枫想起一事:“你要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着落了,叶的事。” 明夷惊讶道:“这么快?” 夏幻枫浅笑道:“叶毕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美男子,关于他的传闻从来都不乏看客。何况他也未刻意隐瞒过。他的未婚妻以前是府尹家中的舞姬,轻盈能跳盘中舞,他一见倾心,竟难得开了口,向府尹要了人。” 明夷也觉意外:“没想到他还会主动开口要人,还以为什么女人都不在他眼中呢。” “叶孤傲,那些对他主动示好的女子他一眼都不会多看。能得到他的青眼相待,这女子必有惊人之处。只是毕竟无人亲眼见过,我以前曾偷偷问过龚君昊,旁敲侧击。但即使我拿出想亲近叶的借口,龚君昊依旧守口如瓶。只说叶昕喜欢的女子,与我截然不同,劝我死心。”夏幻枫耸了耸肩,表示只能做到这一步。 明夷大喜:“若他是喜欢你这样的女子,我们倒难办了。如今看来,他喜好的女子,一来轻盈娇小,二来内向柔弱。这两点,胤娘完全符合。接下来,便只要给她加紧训练舞蹈,就极有希望。” 夏幻枫点头:“也是,应当相差无几。长安最好的舞姬应当在行露院,你去找洪奕商量下。你不是从扬州带了一批过来,也找个擅长舞蹈的一同教授她,时间紧迫,希望她有此天赋吧。” “好,那我立刻去行露院,这几日要抓紧了。”明夷起身要走。 夏幻枫喊住她:“我这儿最近没什么重要的事,新昌坊的这间宅子,你若信得过,我替你布置一下,你升任帮主,总需要有个正经的府邸,也好当帮派联络之用。我这几日安排下去,大婚后好出发去忙邢卿的事。” “那是最好,幻枫的眼光,我信得过。”明夷喜出望外,自己承未阁那么多事要处理,加上上官帮派的事,殷妈妈的病,焦头烂额。夏幻枫肯代劳,再好不过。 夏幻枫继续说道:“至于那田地,我明日再去看一下,先维持着现状。现在肖氏夫妇是何打算我们尚不知情,待大婚时,他二人前来,我再试探。他二人是难得的商才,我不想就此错失。” 明夷亦赞成:“无论要多少代价,都使他们能安安分分留在上官帮派,如此,帮众之心亦可安稳。” 二人商定,便又告别。 明夷赶到行露院时,院中已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洪奕在厅中张罗着,一会儿指挥灯笼怎么挂,一会儿让小厮把桌椅排整齐。 而晚晴也不闲着,在一边陪着一位花魁娘子练曲,似乎是叫夕雨。晚晴表情严苛,一遍遍让她重复一句唱词,夕雨战战兢兢,水灵灵的眸子偷偷瞧一眼晚晴,又赶忙低头。那怯生生模样,黄鹂儿般娇嫩的嗓子,倒像个清倌人,真应了她的名字,夜里雨霖霖,有暗香,藤蔓上雪白的一朵朵夕颜花,默默绽放,虽无惊人的娇媚,却生动可人,我见犹怜。 明夷直接拉住了洪奕,问道:“今晚是忙什么?” 洪奕一脸兴奋:“最近客人实在问得急了,我怕再不推出个新的花魁娘子,我这行露院会被掀掉。便让夕雨今晚挑个长安首客,做个迁花之喜。” “花样还挺多。”明夷笑道,“我都忍不住想留下看热闹了。” “你留便留,只是你今日穿的女装,在大厅里太扎眼,不怕人家说上官帮派的帮主有什么奇怪癖好吗?”洪奕贼兮兮笑道。 明夷阻止她:“现在还不是,待石帮主大婚后,我才算得上代帮主。” 洪奕皱了皱鼻子:“怎么如此小心,我这儿又没什么外人耳目。” 明夷扫了一圈:“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上次送殷妈妈去山里治病,转眼,车夫就把这消息给告诉了别人,虽然只是殷妈妈的管家,但能告诉他,也能对别人说漏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还是小心为上。” 洪奕有些生气:“看来这些人都得整顿下,待我有闲了,一个个治他们。不行就换上信得过的。” 明夷觉得好笑,退后一步打量她:“你还真是越来越像个青楼妈妈了。” 洪奕懒得与她抬杠:“你就直说吧,没事儿你不会到我这儿来。” 明夷也不耽误她时间:“待今天忙完,你帮我安排下。你可知行露院中,哪位娘子舞技最好?” “怎么?你要学跳舞,增加闺房情趣吗?”洪奕不怀好意,扫了扫她,“会玩儿呀,我都没想到。” “什么跟什么!正事。具体的,等你空了再说。或者你明早一起来承未阁,我还真有需要你的地方。”明夷想到,虽然洪奕不是叶的菜,但洪奕见识过的男人比自己见过的狗都多,勾引人这种事,有她做参谋,事半功倍。 “跳舞啊,我想起来了。你肯定想不到,行露院以舞技闻名的是绫罗!只是她年岁长了之后,很少在客人面前表演了。但当年,她的舞姿可是艳冠群芳,轰动长安。这些,我从好几个小娘子那儿听过,都想跟她学,又觉得她生性冷淡不好相与,便不敢开口。晚上我帮你去说,我的面子加上是帮你做事,相信她不会拒绝。”洪奕巴拉巴拉飞快把事儿说完了,一脸你别妨碍我,我忙着呢的表情。 明夷识趣,便往晚情那儿去。 晚晴教导完夕雨,气还没喘匀,见明夷走过来,欣喜非常:“明娘子多日不见了,我还挺挂念你。” 明夷眨了眨眼,做个噤声手势:“别让师娘子听到,她心眼小,爱吃醋。” 两人笑作一团。晚晴听说明夷需要人教授舞技,立马自告奋勇:“不是我自夸,我自小习舞,虽不会长安盛行的胡旋舞,但汉宫舞在整个江南无人能敌。” 明夷大喜过望,汉宫飞燕能做掌上舞,正是叶所好,这人,真是找对了。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五章 画眉 为胤娘找好了舞蹈指导,明夷的心也算放下了。困倦狠狠地袭来,只想赶紧回去睡倒。洪奕腾出空来,问她要不要留下看热闹,可以在楼上瞧。明夷看门口等待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莫名烦躁。想到一会儿那些人都会用估量物品的眼神打量夕雨,伴着最不堪的想象,明夷禁不住心情恶劣。 匆匆别过,赶往承未阁。明夷此时尤其感到,那是她的归属。 梳洗躺下,享受此刻无比宁静自在,她又被自己吓到坐起,不由说了句:“完了。” 对,她忘了今天出去原本是要做什么的。现在出去找大夫也不合适,深更半夜更引人注目。算了,明天再说吧。 摸着自己小腹,隐隐有些怪怪的感觉,唉,越发觉得有个小生命在里头,默默生长。 明夷微微睁眼,感觉日光还未进来,正待翻身再睡,却闻到一种熟悉气味。张开眼,看到一双眼眸里去,吓得她猛地坐起来,惊魂未定。揉了揉眼镜,摸了摸前面的人,真实的。她呜一声想哭,忍住,扑到他怀里,扎扎实实的感觉,简直不能更加美好。 他像在笑,用力把她抱得更紧:“我担心你,先回来看看。” 明夷一时甜得发昏:“那事不顺利?那就别管了,我不想你再离开那么久。” 时之初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眉目,回来陪你两天,再继续。” 明夷想耍赖撒娇让他留下,特别想,即使知道这样很不理智。不知道是不是怀孕荷尔蒙有了变化。 说起怀孕,如果真的有了,她希望他能第一个知道。 拉住他手,放在肚子上,虽然这样子很老套。明夷更忐忑的是,他可能比她更不希望孩子的来临。 时之初对她的举动有些诧异,看着她带着羞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看一眼她放在下腹的手,立刻明白了。 “确定吗?”他问道,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明夷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去医馆。” 时之初微微笑道:“有我在,还去什么医馆。” 他伸手要帮明夷把脉,明夷缩回了手:“如果有了,怎么办?” 明夷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他的答案。过去没有怀上,再怎么说得漂亮,都没有意义,如今问题横在眼前,这个答案尤为重要。哪怕一点犹豫,都会让她跌进谷底。 时之初愣住了,像是动图变成了jpg。明夷的心到了嗓子眼,头脑嗡嗡的,快要爆炸。此时,时之初嘴边重又扬起笑意,不同的是,眼睛开始发红,整张脸都像在发光。 他再次抱住她,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有了,你和孩子就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哪怕豁出性命,我都会保你们周全。” 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有这一句,死也甘愿。 然而一切感动的戏码,都还是一场空。时之初给明夷细心把了两次脉,眉头打成结,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明夷愣愣看着他:“这是?我没怀上?” 时之初嗯了一声,一脸失落。 明夷大笑起来,立马蹦下了床:“如此不是更好?原本我们便打算暂时不要孩儿。” 时之初难得露出孩童般不情愿的模样:“可我方才已经做好准备,都开始想若是女儿,叫什么名字才好。” “为什么是女儿?”明夷笑嘻嘻拉起他,坐到妆台前,让他给自己画眉。 时之初拿起眉笔,细细描画:“若是女儿,像明夷一般聪明伶俐,乖巧孝顺,承欢膝下,长大便招赘个女婿来,一生都养在我们面前。” “儿子呢?”明夷逗他。 时之初一脸嫌弃:“那就让他自幼习武,日夜苦练,成年了就送出去自己闯荡。” 明夷笑得乐不可支:“你可真是偏心。” 时之初一手抓住她的下巴:“别动,会画歪。” 明夷听话不动,觉着他的手掌真宽厚,一股热气从他掌心往她脸上去,莫名的舒服。他的两指轻轻捏在她的两腮,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在柔软的两腮比衬下,那指尖微微有些粗糙。这种对比更显得他的用心,十分可爱。 他的双眼凝神在她的眉峰,双眉自然微蹙,是格外专注的样子。从她的眼睛看过去,正对着他挺直的鼻梁,如山峦。坚毅的嘴唇,闭着,微微张开了一点点,像山下神秘的山洞。让她越看越想亲上去,撬开那山洞。 她终于明白,古人所谓画眉之乐,原来不是什么奇怪的情趣,而是互相倾心的两人,眼中只有彼此,愿为对方虚耗最美好的光阴。这种无聊的消遣,却是感情里最珍贵的点滴。 她忍不住问:“你是真心很期待这个孩子?” “原本并没有,但你说有了的时候,我所有的打算都扔到了脑后,想起的是你怀抱婴孩的样子。那模样,让我觉得莫名安心。”时之初画完了,退后一步,仔细看着。 “待我们都不为俗事所扰,你也找到了你的阿爷,我们再多生几个。”明夷倒开始劝慰他,感觉他的失望比她更甚。 时之初又走近,加了一笔:“你不会再怪我暂时不要孩子吧?” 明夷摇头:“不会。你今日的样子,你的开心也好,失望也好,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答案。我以后再不会纠结于此。” 时之初将铜鉴挪到她面前:“看为夫描眉手段如何?” 明夷看镜中两条弯弯柳叶眉,完美对称,曲线优美,倒是标准的唐朝审美,笑道:“之初描眉手段不让张敞,若大唐有画眉比赛,你必得魁首。” 时之初哭笑不得,点了点明夷的鼻子:“调皮。” 明夷打扮妥当,看时候也不早,便唤之初一同下楼,说今日洪奕、绫罗与晚晴要来,共同调教胤娘。并将她与夏幻枫所拟的方案一一告知,如何让胤娘接近刘义宗,又如何扮作舞姬,吸引叶,设法令二人反目。 时之初听着,一言不发,越听脸色越暗,面沉如水。2k阅读网 第三百零六章 剧本 明夷见时之初脸色不对,两人间原本温暖的气氛也突然降温,意识到他恐怕对他们这种手段极为不齿。她开始慌乱起来。 是,整个计划中确实有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就是要牺牲胤娘的贞操。这种事情,不是正人君子应当做的,更不是一个好女人做得出来的。她大概真不是个好女人,甚至不是好人。或者,更重要的因素是,她一直对胤娘有成见。在胤娘肯牺牲自己成全大局之前,她从未把她当自己人。 是啊,如果这是洪奕,甚至是葵娘,她都不会这么做。 她脸上火烧火燎,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抓了包。这个剧情,看上去很熟悉,很可怕。如果男主角恰好是个圣母人设,那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还会对女主生出厌弃来。怎么会这样?明明时之初应该是个有童年阴影的侠客,一个理想主义的赤子,最多,还有可能嫉恶如仇两手沾血不把恶人当人命吧!怎么可能是个圣母?? 对了,还有更可怕的衍生。如果女配胤娘对男主依然贼心不死,趁此机会嘤嘤嘤扑到男主怀中装委屈,然后来一次酒后****什么的……这个好像小时候看的台湾武侠剧的剧本啊!男主要对女配负责,女主愤然远走他乡什么的! 不行!绝对不行!哪怕放弃这个计划,也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明夷刚想开口,时之初的质问已经开始:“这是要牺牲胤娘?” 明夷深深低着头,低声说:“我跟她聊过,她自愿去的。我答应她事后给她和连山完婚,以后拾靥坊也会留给连山。” 时之初叹了一声:“原本这种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事也不是不好。只是胤娘答应了未必就是真心,或仅仅有所图,而是她如今寄人篱下,并无从选择。而且,如此对连山太不公平。我们还是想个折衷的法子,能避免胤娘献身就最好。” 明夷像听训话的小学生一样,乖乖听着,不停点头,听到最后,喜出望外。他果然不是圣母,而且,“我们”,他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这样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明夷作为看遍古装港剧的人,怎会没有一两套剧本:“我有个法子,如果我们给刘义宗下催情药加蒙汗药,让他依稀记得与胤娘越界,关键时候又睡死过去。而后伪装个现场,早晨醒来,他身边躺着哭哭啼啼的胤娘,床单有血迹,他自然就相信自己坏了人的身子。” 时之初看着明夷,看了会儿,笑说:“你怎么一肚子坏水,我都有些怕了。哪天被你设计了也不知。” 明夷看他会玩笑,才松懈下来,拉他来,倚靠在他身上:“我在你面前,透明如水,哪里还设计得了你。” 时之初答应去找缪四娘那儿寻药,这种程度的药,即使没有现成的,她调制出来也是小菜一碟。 说起缪四娘,明夷想起之前她的嘱咐,赶紧转告时之初:“你姑母让你回来立刻去找她。我本以为你还有几天才会回来,她看样子很着急。”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时之初随口应道。 明夷想到缪四娘当时再三嘱咐的焦急,有些不安:“究竟是什么事?她看来很担心。” 时之初浅浅一笑,在她额头啄了一下:“没事,我不是之前服用增加内力的药,因而内力增长过旺吗?我用推穴方法能缓解,但她希望能用药调理过来,让我经常去给她看看,效果如何。” 明夷绕着他转一圈,把他前后看了个遍:“你确定不会有事,是吧?” “当然不会。”时之初叮嘱道,“你便在此好好等我,我今晚定会赶回来。” 明夷点头:“好,我备好酒菜等你。” 心里还是隐隐不安,怎么这话,像立了个不吉利的g? 时之初刚离开没多久,行露院的马车便到了。下来三位美人,使得新昌坊丰家老宅蓬荜生辉。其他人倒好,在前院帮着洗花的四位小娘子,丰家十东,百西,千南,万北,像一窝小狗仔一般向晚晴跑去,围着她说个不停。 晚晴问过她们的新名字,也说好:“这名字大方又不娇柔,希望你们以后不用再以色侍人。” 明夷听了,向她点头微笑,自己没看错晚晴,是个有气度有力量的女人。 明夷好奇的是晚晴与绫罗之间竟然有种奇特的氛围,原以为这二人是情敌关系,相处必定尴尬,未想到她二人有说有笑,十分和谐。甚至比一半的朋友更为亲密,倒似姐妹一般。亲密之余,还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明夷趁晚晴被四位小娘子围住,而洪奕正和葵娘寒暄,把绫罗拉到一旁,轻声道:“你和晚晴何时如此熟络了?” 绫罗看着一旁的晚晴,笑道:“她聪敏直率,与之相处,如沐春风。一来二往,便觉此人不错,正好我在行露院也闲得无聊,便与她多有往来,帮她照管几位扬州花魁。” 明夷啧啧道:“原以为因为石若山的事,你不会对她有好感。” “她早已放下,而我,从未真正在心上。又有何看不开?”绫罗说来倒也干脆,“何况,那人,哪有值得我二人挂心之处。” 明夷大为拜服:“绫罗洒脱。我只是未想到,你二人能如此投契。” 绫罗愣了下,悠悠说道:“可能我二人都是自恋之人吧。” 明夷哑然失笑,是啊,这二人骨子里太相似,相处久了互相了解,难免会心生欢喜,也是妙事。 明夷唤了胤娘过来,一一见过三位娘子,五人一同去往后院的承未阁。后院无人,先让绫罗与晚晴在院中教胤娘舞蹈,明夷带着洪奕去自己房中说话,昨晚不便,总要把此事向洪奕交代清楚。 洪奕听了其中的关节与明夷的计划,吐了吐舌头:“你这真是活学活用,怎么老套的美人计也用上了。” “之所以老套,就是因为管用,所以历史上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屡试不爽。”明夷信心满满。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七章 白兔 明夷将准备用药设计刘义宗的事也说了。 洪奕忍俊不禁:“服了,我倒想看看这么烂的剧本有没有人上当。好,我帮你训练绫罗,你跟我形容下那两个目标人物的性格、喜好就是了。” 明夷将自己两次遇到叶和刘义宗的情境细细说了,又将夏幻枫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叙述一遍,洪奕听得有滋有味。 “这两个人还真有点意思。表面上看不像是会喜欢同一个女子的人,但往深处探究,又并非不可能。刘义宗便罢了,听你描述不像是很受女人欢迎的类型,江湖上打杀多了,平素接触的不是毫无女性魅力的侠女,就是一双玉臂千人枕的青楼女子。胤娘稍稍调教,对付他,可比十个指头拿田螺。”洪奕说得信心十足。 明夷担心的是另一个:“那叶呢?” “你将他描述得风流倜傥,又倨傲腹黑。若不是我已心有所属,这样的高手,还真想一会。”洪奕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即使是我,一样有搞不定的男人。尤其这类,身边多得的美女环伺,怕是闻到脂粉香,都要反胃了。这种人,可以说油盐不进,除非是他自己主动看上的人。” 明夷点头:“我也是这个感觉,所以才处心积虑把他过去的情史挖出来。” “光会跳舞,远远不够。江南的舞姬万万千,怎不见他带在身边?舞技超群是其次,最重要是要有当时令他心动的神韵。你想想,一个江湖浪子,在官家宴席上,遇到一位舞姬,一见钟情。为何是她?同场的女子都是一样身姿曼妙,艳若桃李,她必有不同常人之处。”洪奕越说越有精神,已经陷入想象之中。 明夷也在想着,一场豪华的宴会,烛影摇红,推杯逐盏。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神情,会让一个见惯美人,脸上谦和有礼,内心冷若冰霜的男子的受到震撼?足以让他肯开口向自己瞧不上的官场中人求告,要将她带走。 那眼里,需得有故事。一个官府的舞姬,会有的故事。 “官府的舞姬,就像一道菜,一坛酒,端出来不过两个用处,一来,炫耀自己有此珍馐,二来,客人如果喜欢那就拿去吧。你猜那位会是哪一种?”明夷也跟随着洪奕继续想象。 “应当是用来送人的。你说得叶眼光如此狠辣,心思深沉,如果那是高官的禁脔,他不会为一时心动去夺人所好。只可能那位舞姬是高管用来宴客,席上的人都可能成为她的主人。”洪奕莫名兴奋起来。 明夷设身处地想,那舞姬应当年纪还小,用来招待天一帮这样贵客的,必定是十七八岁,甚至更年少,未经人事的少女,才能显得府尹大人位高权重,品位不凡。终于轮到她上场,她知道自己的宿命会和姐姐们一样,送给席上的客人,玩腻了,好命的当个姬妾收了,更多的,送给手下随意玩弄,或卖进青楼。 她在酒过三巡后上场,围绕着她,目光灼灼的是一群江湖中人,粗糙,狠戾,似乎带着血腥味,更像一群恶狼,楚楚衣冠也盖不住狩猎的本能。 她会先看到谁呢?定是坐在首位的龚君昊,他身形庞大,年岁不小,笑容可掬,虽然不是可以倾心的对象,但并不那么可怕。刘义宗那张天下谁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的臭脸,看着就会让少女发抖。当她见到叶,必定会慌乱到走路都不会走了,或许还会踉跄一下。他那么俊秀,又那么孤傲,很难让眼光离开他的身。 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在一种绝望、破罐破摔的心情下,见到一个惊为天人的男子,会如何?纯洁的心动,紧迫的情绪,恐惧,央求,希望与绝望的交织,会在她脸上,她举手投足,每一个舞姿,透露出来,映在叶的眼里。也只有这种最真实,最复杂的情绪,加上美人绝丽的舞姿,才会让他破了例,动了心。 要想再复制这样的场景,太难。所以他失去所爱之后,形单影只。 洪奕叹了口气:“从小寄人篱下,孤苦无依,不得已学会看人脸色,甚至以色侍人,而后又聪颖机敏,敢于争取,能我见犹怜,亦能义无反顾,怎么这样的人设这么熟悉呢?” 明夷也发现,这似乎在形容一个自己很熟悉的人。对了,乔茵。 洪奕与明夷对看一眼,明白她也想到了:“通常我出马搞不定的男人,喜欢的都是乔茵那一类。” “女王与白兔,通常难以兼得。”明夷看她似有不忿,安慰道。 洪奕咧嘴一笑:“你说得太客气了,不过是汉子婊和白兔婊之间的角逐罢了。我不是做不到,是做不出。但要把你家胤娘教成那样,我还是有把握的。” 明夷眼中,胤娘和乔茵重合了:“我相信胤娘会做得比乔茵更好。” 洪奕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也是,她身世也算坎坷,从小仰人鼻息,不受宠爱。不过我觉着你还没放下,还觉得人家要和你抢初哥哥?” 明夷瞪了她一眼:“别提那个称呼,恶心。” 洪奕大笑起来:“还不承认自己小气?你莫不是为了除掉情敌才让她去做那事?” 明夷眉头皱了起来:“你也这么看我吗?我是那样的人?” 洪奕见她认真起来,赶紧哄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玩笑啦!” 明夷叹了口气:“我让她去,是因为她真的再合适不过了。她就像加强版的乔茵,乖巧懂事,又肯吃苦。看到机会就一定会牢牢抓住,虽然有时候我不齿这样的假装,但也没办法去厌恶。谁会讨厌一个特别努力执着的人呢?” 洪奕看着她双眼:“可你确实也不喜欢她。” 明夷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她怎么对我示好,怎么勤快,我还是打心底对她存一份戒备。但我已经努力就事论事,不会让自己的好恶影响我做下正确的决策。现在这件事,是她和我共赢的局面。至于让我喜欢她,恐怕做不到。” 洪奕耸耸肩:“那也没办法,先把事做好吧。”2k阅读网 第三百零八章 仙姿 离开明夷房间之前,洪奕问道:“你还怀疑胤娘就是乔茵吗?” 明夷摇头:“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她要瞒着身份。我更偏向于相信她是乔茵的前世。” 洪奕沉默了会儿:“也许吧。” 两人回到院中,晚晴正踩在一方石凳上,脚尖轻点,腰肢柔软,手腕结花,双臂舒展,看得明夷与洪奕瞠目结舌。 此刻的晚晴,如九天之仙,隽美脱俗,直欲腾云而上。舞之魅,超越了皮相,将女子之柔美娇艳,升到了一种只可神往,难以触及的境界。使观者不由自惭形秽,又忍不住心向往之。若换上衣袂飘飘的白纱,将是怎样的一副情景。 明夷是做公关这行,各种演出见了不少,包括各处景点的实景演出,大型舞蹈秀。无论今人如何模仿唐时风韵,复刻飞天之舞,与真正的唐代舞姬相比,可谓画虎画皮难画骨,谋得个形似,已属不易。 即使是最受瞩目的舞台,那瑰丽无比的表演,都不免有讨好观者之心。而面前的晚晴,却浑然忘我,并不在意谁在观看,只在意自己的每一个姿态。这种在意,不是患得患失,小心翼翼,而是充满信心,我一动,你必心随之。而当你想要跟随,她早已飞上九霄外,笑看凡尘人。 看得更认真的是胤娘。 明夷开始担心起来,这个老师虽然好,但会不会太过于出色,胤娘不过是个在继父家打杂的古代“灰姑娘”,哪有这样的本事? 待胤娘站上石凳,摆好姿势,开始模仿,明夷惊住了。 当然,她的舞姿还不熟练,更无仙气神韵,但看了一两遍能基本把动作复原,这就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更难得的是,汉宫舞灵动而柔美,许多动作对身体柔韧性要求极高,她都能精确做到。 有一瞬间,明夷有见到乔茵从月中飞旋而下的幻觉。只是一瞬,这当只是巧合。 洪奕忍不住问道:“胤娘这舞技,不像是没有学过。” 晚晴也不吝赞美:“我教过的小娘子之中,这支舞能基本跳完,至少需要学三天,胤娘看了两遍就能学个六七成形似,真是极具天赋。” 胤娘红了脸,连忙解释:“我继父家中也养了舞姬,我常偷偷看她们跳,必须快速记下,而后夜半无人再偷偷跳来自娱,时间久了,记舞步舞姿是很快,可不过是东施效颦,完全不得神韵,让晚晴姐姐见笑了。” “原来如此,这丫头倒还挺谦虚。”绫罗也开了口,看样子对她赞许有加。 晚晴安慰道:“你才刚学,这样已经很好。我带你多练两天,相信你很快就能青出于蓝。” “胤娘资质愚钝,又无姐姐的天姿国色,哪敢奢望。只要能学到姐姐的七八成,已经铭感于内。”胤娘忽闪着大眼睛,笑得挺甜。 “我带你去前头看看葵娘他们。”明夷随意找了个借口把洪奕拉走,多走几步,才开始吐槽,“你懂了吗?我为什么不喜欢她。” 洪奕连连点头:“我懂。真是乔茵的加强版,嘴还更甜了。大多数人都会喜欢这样的,也只有我们这样的鉴婊专家才能看清。” 明夷苦着脸:“其实我自己有时候对一些人也这副德行,比如对伍谦平或石若山。但第一不会对每个人都如此,真是朋友是兄弟,无需造作。第二不会时时刻刻如此,能真实,还是真实的舒服。” 洪奕拍了拍她肩膀:“我懂。不过这样也好,你不用担心她的演技不过关了。我相信以她的天资,我稍微点拨下,只要是喜欢白兔型的,都能被她拿下。” 明夷吸了口凉气,心有余悸:“幸好我家之初不吃这一套。” “你家那位和我家那位估计口味都不是一般的重,哈哈哈哈。”洪奕说着,自己忍不住大笑起来,也不知这话是自夸还是自黑。 洪奕陪着明夷说了半天话,讨论了一阵承未阁的开业事宜,仍是扭扭捏捏不肯走,找着接口继续赖在承未阁。 明夷本催她早些回去休息,反正今日主要是教授舞蹈,看洪奕纹丝不动,狐疑道:“怎么你行露院的菜色吃腻了,硬要赖在我这儿混宵夜吗?” “吃一顿怎么了?小气样。我等她二人一起回去好了。”洪奕赖定了的模样。 明夷不解:“你不要早些回去看着你的行露院?再说,今晚之初要回来的,我可没功夫应酬你!” 洪奕瞪了她一眼:“看你这重色轻友的德行!放心,我对你家那位没兴趣。哎呀,你怎么那么不知趣!” 明夷一头雾水,看洪奕眼神飘忽,到处寻找什么的模样,终于知道了答案:“别看了。他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都在房里呆着。” 能让洪奕这风流成性的家伙如此魂不守舍的,大概只有明夷承未阁中这四个真绝色了。 洪奕满脸堆笑:“你作为他们未来老板,总要关心一下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吧。不如这样啊,你请我做他们保健老师啊,我就负责每月量下他们身高体重三围什么的……” 明夷翻了个白眼:“不需要,你又不是大夫,真有什么病也看不了。” 洪奕忍了,谁让自己有求于人,继续建议:“不如我帮你培训他们走t台,凹造型啊,这个是我本行。” 明夷倒是想到别处:“有道理!明天我得跑一趟,请画师画下他们的美貌,开业请帖中,附上一张,保证爆满!哈哈,洪奕你真是天才!现在就跟我来,你帮他们设计两个适合画肖像的角度和姿势。” 洪奕虽听得不很明白,但能见到四君子已经乐不可支:“没问题,交给我!” 明夷没敢直接找四君子,而是找了岑伯先说明情况。岑伯听了,沉吟一会儿,没说话,明夷心中不由忐忑。 他终于开口:“这四个孩子若能为明娘子做事,也算他们的福气。我和坊主都担心他们在外头无法谋生,或受到权贵欺凌。明娘子能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那最好,我让他们准备好就下楼,在院中更宽敞些。” 明夷喜不自禁:“好,我在院中等着。”2k阅读网 第三百零九章 高手 明夷招来连山,叮嘱他往城南书院赶一趟,请林昭明日来为四君子画像。连山一脸为难:“那位林先生脾气古怪,非美人不画。” 明夷扑哧一笑:“我这四位小郎可艳压长安万千美人,你把他哄来再说。便说我从扬州带了四名清倌儿来,请他来画,他必一口应承。” 明夷想到簪花当日他对葵娘格外留意,想是花魁、少妇画腻了,平日哪有好人家女儿找他画,因此格外珍惜少女情态。听是扬州清倌儿,怕是润笔都不问了。 连山点头:“好,我立刻去。” 回到院中,明夷看到还在切磋舞艺的三人,犹疑了下,还是决定先不说,看看她们见着四君子的即时反应,也好知道是不是自己和洪奕的审美太超前,唐时的女子究竟吃不吃这几款。 岑伯带他四人下楼时,饶是见了多次的明夷,也一时失神。 这四人今日穿的很是清新,竹君穿浅绿,梅君穿粉色,兰君穿月白,菊君穿鹅黄。式样差不多,都是潇洒简约的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配了玉环或翠簪,贵气自生。 岑伯送他们下来,便告退。他到承未阁后并歇不住,主动担起了院内的调配工作,每日决定厨房的菜色,负责生活用品的采买,安排轮值洗涮清洁,使得连山能全力放在产品的制造上。 明夷虽晃了晃神,但想着自己现在身份不同,既是这承未阁之主,又将是上官帮派一帮之主,该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气定神闲。看身边的洪奕,她恍惚能看到她背后的几条尾巴,欢快得摇个不停。 洪奕笑呵呵迎上去:“今日特意打扮过?” 竹君行了个礼:“岑伯说娘子要我们四人练习体态,预备明日绘形,我们便穿上平日衣裳,不知可否?” 洪奕看了一眼明夷,见她没什么意见,直道:“甚好,甚好,丰神俊朗。” 四人仍有些拘谨,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自处。洪奕带着他们往院子中间树木茂盛处,想寻个好的背景。 这么一走,那练舞的三人终于也看到了四君子真容。一水高大匀称,很难忽略,可惜这三人脸上并未出现明夷所盼望的失魂落魄模样。 晚晴和绫罗反应一致,目不转睛看着,像是努力压住了惊呼的冲动,嘴唇微微张开,像点了穴一般,但只是一瞬就解开了,一同赞叹着摇头。终究是见惯场面的花中魁首,虽被美貌震撼,还能收得住。 令明夷感到意外的是胤娘的反应,她听得绫罗的赞叹之声,才转头看。见四人如画中仙一般走过来,竟只是看了两眼,面不改色,继续关注自己的舞姿有没有到位。 明夷心里的感觉极复杂,若换了别的女子这般镇定专注,她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可胤娘如此,她却多了层焦虑。这女子心思很深,自控很强,绝不是池中物。会不会按照自己给的剧本做完这出戏?或会在叶昕那儿倒戈?毕竟做现成的天下第一帮二把手的女人,比做摸不着看不到的未来大帮帮主爱徒要更有吸引力吧? 何况,论感情或托付终身的人选,对于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女人,连山这样埋头做事不解风情又心有所属的小男人,哪比得上叶那样充满魅力胸有千壑的男子。 自己这步棋,真是太险,但事到如今,也只得赌一把。 明夷思想间,洪奕正绕着四君子,近距离看个饱。而后跑过来,一脸兴奋:“你说来个竹林醉卧如何?” 果然是闺蜜,明夷第一反应也是魏晋竹林七贤的风姿,如果由这样的皮相演绎,真是惊为天人。 见明夷点头,洪奕连忙跑去与竹君他们商议,听到此建议,竹君一脸不甚乐意:“风范虽好,可多有奇癖,放浪形骸,我怕我们四人无法扮出神韵。” 明夷知道他虽然言语中自谦,实则是不太看得上这几位,他们是不得意的文人向往的偶像,仰其高洁率性,其实是给自己不得入仕寻个好听的借口。四君子不同常人,自小精心教养,心比天高,却能忍受被踩入淤泥的现实。 同样被迫受辱,他们与辛五郎贾七郎有所不同,那些晦暗之事,并未使得他们对自己有任何否定之意。反而昂首挺胸,愈加高洁。这边是极致的自信和底气所带来的,对外界污秽有着屏障作用。 明夷劝解道:“不论其行事为人,只取名士洒脱风流之意。师娘子的意思,是让你们去除束缚,以最自然最舒服的状态示人,权当天地无物,仅有薄云青天,醇酒知己,且醉一场。” 竹君嘴边微微露出笑意:“娘子如此说,我们便懂了。稍待片刻,我们取来琴箫竹剑,最洒脱时,少不了心爱之物。” 明夷点头,张罗着去取两坛酒来。 酒来了,人也就位。 洪奕深深记得头一回见他们时候的模样,便走近,将他们头发披散下来,衣衫也敞开一半,或露出一点儿香肩,或将胸口露出。只听得身后有抽凉气的声音,原来绫罗与晚晴不知何时已走近,站在她身后,观赏着这幅图景,不时发出啧啧之声。 明夷回头找胤娘,发现她也在,迎上她的眼神,落落大方扬起了一个微笑。明夷心里一坠,觉得自己落了下风。这小女子神态自若,显然对面前的男色并没有真正的兴趣,只是方才看到明夷正在观察自己,觉得不能过于不合群。随意跟了来,默默站一会儿,眼中根本没有旁人。 这种定力与心思,对旁人的揣测功夫,真不像一个十七八岁少女。她该是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下啊。她所做的一切,都在意的是明夷的想法,竟也暗自把她看透了。这不起眼的小女子,竟然是最可怕的敌人吗? 明夷暗自揣度,或许自己真要好好改一下自己的态度,与其处处防她厌她,不如尝试真与她为师徒友人,直到她打开真实的内心,也许会成为明夷最得力的干将。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章 失踪 所有的思想,在四君子开始正式进入角色后,完全停滞。明夷与身边的女子一样,连呼吸都快忘了,耳边一片寂静。 梅君随意盘腿坐于地上,一张琴似小巧纤细的女子,横躺在他腿上,他并未抚动,只轻轻托着,侧脸贴近,像听着那琴与他私语。他欠着身,半露香肩,将一条腿伸展开,优美的身体线条一览无余,妙目一扫,胜过万千情话,古今乐声。此之谓,媚。 兰君倒未将他的小瑟拿来,瑟形拙朴,而又过大,在画中与琴稍有重复,便弃之不用。他取了一卷古书,坐在树下阴凉处,竹卷舒展,读到一半,微微打盹,强打精神。他原本就是少年气质,乖巧清澈,阳光透过树叶,正打在他白瓷般的肌肤上,肤色显出微微的碧绿,竟似有一丝透明,是水头极佳的翡翠。他读书秋困模样,正合上人见喜,任谁看着他,都无法不露出微笑。此之谓,清。 菊君与竹君各揽一坛酒,正对弈。棋盘在地上,二人一坐一倚。竹君坐得端正,举手欲落子,他生有正气,星眉朗目,五官似雕刻般,怎样看都是无可挑剔的俊朗。嘴边微微含笑,毫无思虑之相,微风扬起长发,毫不为意,侧身喝一口酒,笑意更浓。阳刚之气之外,带着一种万事万物不放在眼中的狂傲与潇洒,令明夷想起那阙宋词: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更合那句: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有谪仙之姿,此之谓,狂。 菊君与之相比,形骸更为放浪。干脆半卧,手中执箫,指向棋盘之中。一坛酒,两三口,仰头而饮,美酒沿着他俊美的脸颊流下,到裸露的胸口,像运动之后满是汗水的性感姿态,衣裳半湿,贴在身上,肌肉线条毕露,标准的脱衣有肉好身材。挑眉而笑,邪魅诱人,稍把持不住便会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四人之中最为色气逼人,此之谓,邪。 洪奕不忍心他们姿势摆久了疲累,又怕他们在太阳下晒化了,连声说:“很好,极好。明日就这般。赶紧回去休息吧。” 竹君看了一眼明夷,明夷虽没看过瘾也着实不忍心他们在地上这么坐卧:“师娘子说好,定是好了。去吧。” 竹君这才领着那三人站起,抚了抚身上的脏污,齐齐向诸位娘子行了个礼,便回去梳洗休息。 他们走远,晚晴惊道:“明夷你哪儿找来这样的尤物?整座燕晚楼都比不得其中一个。” 绫罗插嘴道:“听说竹君教坊关闭了,他们是教坊的?” 明夷点了点头,也不便透露殷妈妈的事,只说:“竹君教坊的坊主大约犯了事,急需银两,把教坊贱卖了。这四位是坊中至宝,流落无依,我想承未阁恰需要美貌小郎招揽生意,便下了血本将他们接来。” 绫罗啧啧道:“岂止是招揽生意,这四人在此,明夷你可呼风唤雨。” “哪有那么夸张?”明夷心中虽得意,也并未失去理智,“绝色是财,也是祸。若非我现在有上官帮派撑腰,还不敢收留。” 那两人听到上官,难免想起石若山,都不愿再问。这也正合明夷心意。 午膳时间,岑伯已经安排厨房准备了各位娘子的餐食,洪奕问及四君子,明夷回她,那四人一向在各自房中用餐,从不与大家一同用膳。 餐闭难免犯困,洪奕打了个哈欠:“今日无事我们便先走吧。明天我一定准时到。” 她笑得谄媚,明夷瞟了她一眼:“你来便来,别只顾着看美男。明日开始也得教授一下胤娘。” 胤娘听到自己名字,抬头看了眼洪奕,施礼:“明日有劳师娘子。” 洪奕点了点头,绫罗与晚晴也叮嘱了几句,让胤娘晚上自己可以继续练习。而后便一同告辞,承未阁立刻安静下来。 明夷也觉困倦,看样子时之初不会那么早回来,便回房午睡。 睡得并不安稳,脑子里盘旋着时之初走时那句:你便在此好好等我,我今晚定会赶回来。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安,干脆起来找些事儿做。 想起自己答应过要备好酒菜,厨房那两坛子酒也被竹君和菊君喝了大半,干脆到东市找夏幻枫买酒,而后带几个好菜回来。家里的厨子虽也是容异坊的,手段很好,但也不知时之初几时回来,总不好夜半叫人起来做事。到容异坊买些腊牛肉、烧鸡和糕点,晚上直接可以下酒。 骑马到容异坊,并未见到夏幻枫,明夷买好酒菜,回到自己房里才想起,夏幻枫定是在新昌坊那间新宅,他说了要尽快将宅子装饰好。既然如此,她也懒得去看,现在看了,将来便少了惊喜。何况,夏幻枫行事,只会比自己更稳更好,何须担心。 百无聊赖,开一坛新酒,喝多几口,竟又昏沉沉起来,都怪自己没问这酒的劲道,却当作甜酒、稠酒喝。也罢,醒着反而难挨,借着酒力再睡一会儿,醒来,应当就能见着他。 醒来时,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窗外无星,浓云蔽月,屋里格外寒冷。明夷点亮了油灯看,丝毫未有变化,并没人回来过。她的心一下子到了嗓子眼。怎么会?他说好晚上要回来,无事怎会爽约? 他是怎样的身手,无缘无故谁能阻止他回来?只可能是因为他身体出了问题或路上遇到紧急之事。他虽说自己无碍,只是去姑母处例行检视,但缪四娘上次那么煞有介事,肯定不是小事。他是不是以前吃的药物导致的副作用太大,已经伤及身体?如果在医庐看病还好,会不会半路上发了病?她好不敢想,心如刀绞,眼泪扑簌簌就往下掉。 不行,她得立刻去找他!现在那么晚,出不了城,怎么办?找伍谦平不可行,他定要问东问西。找刘恩朝怕他没这么大面子。对了!找成言,以他轻功带她出城轻而易举,不行,出了城还有那么多路,总需要马匹。 她似热锅上蚂蚁,转了几圈,想起夏幻枫手里有伍谦平给的印信笺,出个城应当不成问题,只得如此了!她顾不上交代,驱马往东市去。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一章 寻夫 夜半心惊,坐在马上,明夷整个人都是飘着的,总觉得一晃神就会摔下去,靠着死死拽着缰绳,勉强撑到东市容异坊,越是心惊胆战时,越是诸事不顺。好不容易敲开门,守店的小厮说夏娘子不在,没好气把门又关上了。 明夷眼泪都快下来了,但她不能停下,停下便心乱得更厉害,那人还能去哪儿?定是去找洪奕你侬我侬,她忍住歇斯底里的冲动,直奔行露院。 行露院是越夜越美的地方,此时正是客似云来。洪奕笑靥如花,正周旋在大厅之中,见明夷夜半赶来,十分惊讶。走近看,她脸色如死灰,吓了一跳,拉她到一旁:“怎么了?怎么这般模样?” 明夷拉住她,也不想多说:“夏幻枫是不是在这儿?” 洪奕点头:“在楼上休息等我。” 明夷急忙说了句:“我找他急事,晚点再说。” 话音未落,她已飞奔上楼,直至洪奕的门前,气未喘匀,急着叩门。夏幻枫穿一身亵衣,散发慵懒:“明夷?你来找洪奕吗?她不是在楼下……” 明夷把他推了进去:“我担心时之初出了事,我要连夜出城,你那儿有我给你的一张信笺吧,上面有伍谦平的印章。” 夏幻枫从床边找了钱袋出来,从里头掏出一个叠好的信封:“幸好我觉得这东西可能随时有用处,一直带着。可你半夜出城,未免也太危险了,若是时兄在,绝不允许你这样。要不我陪你去找他?” 夏幻枫要穿衣裳,被明夷拦住:“不用了,洪奕还等着你。我去找成言陪我去,毕竟是他师父。” 明夷考虑到夏幻枫这人太聪明,不想让他知道时之初在山中医庐,怕他顺藤摸瓜找出了时之初的身份。 夏幻枫点头:“那也好,成言身手对付一般宵小足够,一切小心。” 明夷未来得及与他多说,收好信笺,冲出大厅,留下洪奕在后面看着一脸茫然。 她脑子里没有其他,只反反复复一句,你不能有事,不能丢下我。 如今,她已没有任何理智去评估现在该做什么,只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她一定会疯掉。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明明他一个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何须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去担忧。可她这回,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女子的第六感总是格外灵敏,对方越是亲密关切的人,确实如此。因为在相处之时,点点滴滴的信息都深深刻在心里,但那一日,有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会使人产生莫名的恐慌,这是一种模糊计算的结果 他说到的,每一次都做到了,可他今日说要回来,却不见人影,大概率,是发生了意外之事。 他提过内力过盛之事,这一直是个隐患,而缪四娘那么镇定自若的人,都急着要他去复诊,可见,那是个定时炸弹,非常危险。 再加上,他说了一定会回来,备好酒菜。这句话让她极度不安。太不吉利。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焦头烂额赶去能做什么。唯一知道的是,什么都不做,静静坐着是不可能的。她必须去找他,哪怕很危险,哪怕自己在凄风苦雨里受灾祸,也比呆在夜里胡思乱想好。 找到成言,明夷的心稍稍安定了点儿。他听了原委,咧着嘴笑道:“师娘你不用太担心,师父那么好身手,怎么可能出什么意外。你好好回去等着,睡一觉醒来他自然就在了。” 邢卿也被吵醒了,跟在后头,一只手拉着成言的衣角,像怕他突然飞走似的。 明夷见他虽在暗夜灯光中,依然灿若繁星的笑容,焦虑少了一半。深深呼了口气:“我也知道这是关心则乱。这样吧,你随我再回新昌坊看一下,如果这时候还没回来,恐怕今晚就不会进城了。你再与我出城,如果他不在农舍,可能就在山中,有可能遇上危险。” 成言听着,点了点头:“是,如果以师父的身手,哪怕乌云蔽日,不见五指,翻个山都是小事。但若真是身体不适,有一丁半点的晃神,夜半山中还是有危险的。好,我随你去。” 邢卿默默听着,飞快奔回房中,取了件长衫:“晚上风凉,万事小心。” 这贤妻良母的做派,二人相视而笑的融洽,让明夷心中又纠一下,明明现在应当是她与时之初你侬我侬的时分。 不能多想,直奔回新昌坊。可惜,又是一场空。 立刻出城,凭着伍谦平的一方印,畅通无阻。明夷此时有些觉得,伍谦平在她面前扮作孤立无援,是崔氏豢养的狼犬,实则绝对不会吃亏,暗地里定是掌控了不少实权。就看他的名字在长安有多管用,可见一斑。那些兵士,已经将他当作未来的京兆尹大人,逢迎惟恐不及。看来,崔氏的重用还是十分使得上劲的。 到农舍,多日未有人迹,已经又落满尘埃,不用多看,一推门一览无余,时之初并未踏足过。 再奔山腰而去。对此,明夷还有几分忐忑。毕竟缪四娘的所在实属机密,本不该为外人所知。但一来成言也不能算外人,二来明夷还是有自知之明,夜晚单独上山,别说寻人救人,自己八成是要滚到山里喂狼的。权宜之计,与成言叮嘱好,此趟来何处,与谁都不能说。到山谷安全处,就让成言静待,不用靠近医庐,如此,也不会触怒四娘。 成言一一应下,在明夷紧张的情绪影响下,他也全身紧绷起来。 成言做了个火把,照亮上山的路,也吓走了不少爬虫小兽。上山尤有余力,双目所及,都是漆黑一片,一路唤着之初的名字,声音在山中回荡,显得格外人。 喊着,声哑了,不肯停。成言看不过,替她喊。回应他们的,只是虫鸣狼嚎蝙蝠振翅,丝毫没有人气。她越行越慌乱,甚至害怕到了医庐,不见他,甚至从未来过,那自己就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心疼 上山之路易行,虽一路小心四顾,但心怀着如此的担忧,明夷丝毫都没感觉到疲累。到山顶,只用了大约一个时辰。 接近山顶那悬崖,明夷觉得自己快要晕厥过去。她见到了时之初的马,系在悬崖边的树上,十分无助。他骑术强,竟是把马骑到山顶。可,马在,人呢?这说明他一定是没有再回来,过这悬崖。 这是她最害怕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安危。而是想到,如果时之初在此地突然病发,就像那些武侠电影中,走火入魔一般,脚下一步不稳,就是万丈深渊。她拿过成言的火把,往悬崖下照,那是无边的黑暗,完全见不着底。像是长大嘴巴的巨兽,只要一下去,就尸骨无存。 成言猜透她的心思,拍了拍她肩膀:“不用担心,不可能的,师父福大命大。何况他是谨慎小心之人,如果感觉不对,定会找个地方休息,绝对不会以生命涉险。” 是啊,她同时也安慰自己,时之初之所以值得托付,不仅是因为身手,更重要在他心思缜密,行事妥帖,绝不是孟浪之人。她深深呼吸:“麻烦你了。” 成言明了,携明夷几步轻点,越过悬崖。到脚踏实地处,再往下走。 继续喊着他的名字,依然没有任何回响。但明夷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就在附近。是的,如果他是身体有了问题而不能出山回家,那极有可能他会在攀过最危险的悬崖之前就发觉自己身体不妥,如果这样,他会怎么做?必定是找一个较为安全防风的地方休养一会儿。 她脑中闪过一个地方,带着成言直奔而去。 对,就是那个他们曾经避雨的山洞。能坐得下一人,挡得了风雨。 走近那山洞,明夷的心跳越来越剧烈。直到见到一片亮色,她制止自己尖叫出声,踉跄着跑了过去。是他的衣裳在月色下的反光,露出一片在山洞之外,可他对他们的呼喊一直没有反应,明夷已经有了很坏的打算。 成言跟着她过来,见到时之初盘坐在地上,身子歪斜着,靠在山石之上,未曾动弹。 明夷的手颤抖着,想扶起他,手却像是断了一样,丝毫使不上力,她恨自己为何如此无能。成言的火把照亮了时之初的脸,他的脸色一片煞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眉头紧紧皱着,闭着双眼。 成言看明夷一副吓呆了的模样,只得将火把插在泥土之中,蹲下,唤着师父,将随身的水袋送到他嘴边。水从他嘴角滑下,他咳嗽了声,低沉的声音:“你想做什么?呛死为师吗?” “师父!”成言直接扑了过去,又哭又笑,“吓死我们了!你明明醒着,干嘛装死啊!师娘都快被你吓傻了!” 时之初侧过脸看着明夷,露出一个非常艰难的笑容:“我的明夷永远都那么聪明,怎么会傻!” 明夷此时才算是透过了气,跟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儿一样,一屁股坐到了泥地里,嚎啕大哭起来。 反正天黑,仰着头对着天哭,哭得树上的鸟扑腾着翅膀离开窝。又觉着丢人,抱着膝盖哭,哭得呜呜咽咽喘不过气。她虽也掉过几次泪,但这半年多来,哪有如此酣畅淋漓哭过,一切的紧张、委屈、恐惧,都在此刻完全释放了出来。 时之初静静等她哭完,温柔得说了句:“让孩子看笑话了。” 明夷抹了把脸,看这成言。成言转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明夷没再理会他,只看着时之初,心疼不已:“你脸色那么差,怎么办?” 时之初招了招手,让她过去,明夷也顾不上地上脏了,挪动膝盖爬到他身边,成言知趣,拿起火把站得远远的,只给他们照着一丁点儿的光。 时之初给明夷理了理乱发:“你肯定吓坏了吧?对不起。” 明夷摇头:“只要你没事就好,现在你这样子,得回医庐去吧?” 时之初点了点头:“我太高估自己了,本以为能驾驭身体里的内力。结果到这附近,突然体内有异动,我只得找地方坐下调息,虽保住心脉,但也已气力全无,不得动弹。” 明夷见他没有生命危险,终于也收拾了慌乱,找回了理智:“我恐怕架你下山太困难,让成言带你下山,然后道山谷中,我搀扶你回医庐,让成言先回去,到你农舍住一宿。如此,四娘也少生些气。” 时之初苦笑道:“我不听她的话,太逞强,气总是要生的。倒是真不适合带外人进去,就按你说的做吧。” 到了洗心谷,明夷把成言打发回去,而后扶着时之初,在谷底艰难行走。 一路走,她一路眼泪掉个不停,时之初的手搭在她肩膀上,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都是泪水。歉疚道:“对不起,吓到你了。是不是很辛苦?” 明夷使劲摇头,抬脸看进他眼里:“我不辛苦,但是我好心疼,真的,疼。不要再让自己陷入危险,好不好?” 时之初的眼眸亮闪闪的,在他眼里,明夷的眼睛盛满泪,泛着红,让他不忍,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睑,声音依旧有些虚弱:“这么多年,从未有人为我心疼过。” 明夷听此话,胸口更是酸痛不止,抱紧了他:“从此,你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我的,绝不可让自己再受伤。“ 他默默点了点头。 医庐已经一片黑暗,明夷叩门,知道四娘睡得浅,不敢太用力。叩了三次,四娘举着灯台开了门,见她,一脸惊讶:“怎么是你?” 再看到她身上靠着的时之初,缪四娘愣了会儿,叹了口气,和她一起把时之初搀扶进去。先取了药丸给他吃,而后训斥道:“好,不自量力。今晚就扎一晚吧!” 明夷看四娘如此生气,不知所以,也不好多问,只看时之初苦笑着:“姑母说得对,以后再不任性妄为。” 缪四娘拿他没办法,扶他躺下,拿出整套银针,看样子要有大动作。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三章 无眠 明夷站在一旁,看缪四娘将时之初的衣裳解开,虽然这是自己已经无比熟悉的身体,但在他人面前如此袒露还是头一次,竟有些脸颊发烫,羞涩起来。 缪四娘扫了她一眼,转向时之初,声音压低了:“我千叮万嘱一定要扎满四个时辰,我看你这般,恐怕三个时辰都没到就自行拔去了,我不过离开半日就闹出这样事!” 这是明夷头一次见缪四娘对时之初如此严厉,看来这回事情相当严重。 时之初笑得有些尴尬:“我觉着比之前要平和许多,应当可以减少时间了。” “你自觉医术比我强了,何必还假手于我?”缪四娘面若冰霜,“不过是一两个时辰,你有多重要的事?连命都不要?” 明夷脑中嗡一声,瞪大眼睛看着时之初,这祸事竟然只是因为他答允了她晚上要回来陪她共饮。自己差些就要了他的命。 时之初微微摇了摇头,笑道:“幸而明夷入山来寻我,否则我恐怕真是凶多吉少。” 缪四娘不言语,半晌,叹了声:“冤孽。” “这么晚还有病人?”殷妈妈的声音从墙边的床铺传来。 “你睡你的。”缪四娘余怒未消,没好气。 明夷站在那儿也浑身不得劲,见殷妈妈醒了,干脆躲她那儿去:“妈妈,是我,明夷。” 殷妈妈坐起身来,喜出望外:“你怎么会来?好久未见了。” 明夷把她床边的灯点上,靠近她床边,发现她的状态比上次相见好了很多,脸上也逐渐饱满起来。 明夷眼睛都亮了起来:“你身体已大好了吧?脸色全然不同。” 殷妈妈笑道:“有你拿来的药,还有四娘的回春圣手,哪有不好的道理。” 明夷坐下拉着她的手寒暄一阵,发现手上触感也截然不同。想起之前带她来时,那手如同骷髅,摸上去都骇人。如今有了肉感,不是纯粹的手感而已,而是感觉到生命回来了,枯树又逢春。 这是她这几日得到最好的消息。 过了会儿,缪四娘走了过来,对明夷说了句:“他的针鸡鸣才能取,就劳烦你照看了。” 话音落,并未看她一眼,只坐到殷妈妈床边:“今晚将就一晚吧。”说罢,自顾着低头脱去鞋履。 明夷知趣,向殷妈妈点头打了招呼,问个安,便回时之初身边去。 后面的灯暗了,明夷看时之初仍是虚弱的样子,眉头微蹙,嘴唇缺血色,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便不再多问,将油灯灭了,借着窗外皎洁月光,仍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即使他隐忍着,明夷也能切身感受到他的痛楚,帮不上忙,也没有带丝帕,便用衣袖为他轻轻擦着汗。他嗯了声,睁开眼,眼眸在月色下如黑曜石般。她笑了笑,坐上床,在外侧,挡住风。他敞着怀,又出汗,怕吹了风明日得了风寒。 他看了看床角的被子,轻声说:“你盖上,别受凉。” 她乖乖将被子抱在怀里,转脸看他,自己的影子落在他裸露的上身,像是默默在拥抱。她起了玩心,抬起手,让手指的影子在他胸口打圈,又往下勾勒,似乎沉浸于爱抚的游戏。他大概是笑了。并看不清,但白色整齐的牙出卖了他。 他抬手,将她调皮的手握住。手心没有平日的滚烫,是温存的。虽然还在治疗,手上的气力也足以将明夷的手捏碎。但只是轻轻一捏,代替一句,别闹。 她自不敢再胡闹,怕他用了力,影响身体。便让开一些,使月光能照到他的脸,使自己可以继续贪婪地看他一会儿。 他轻声道:“看什么?” “好看。”她指一指他的鼻子,“看不腻。” 他嘴角一扬:“胡说。” 虽然压低了声音,毕竟房子太小,怕影响殷妈妈和缪四娘,也怕她们听到了笑话。明夷躺下来,与时之初肩并肩,靠近他一些,对着他的耳朵。 “困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 她见他额头又开始渗汗,知道他辛苦:“疼吗?” 他还是摇头:“小事。” 她侧身,打开被子,抱住他的手臂:“以后若是不舒服,我陪着你来,再不要这般冒险。” “没事,比以前好多了。”他安慰道。 她不敢想,他所说的以前,或是用过了那提升内力的药物,却未找到方法遏制副作用的时候。他该是承受了多少痛楚,多少次在死亡的边缘走过? “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让我等待没有关系,我们要的是一生厮守,何在乎一夜?”她咬着牙,不让自己落泪。 他的声音更温柔了些:“知道了,以后不会了。你睡吧,明日我们还要赶路。” 明夷想到自己再缠着他说话,怕是会影响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这一夜,并不安稳。 明夷不敢睡熟,总要是不是醒来看一下时之初有无不妥,怕自己乱动压到他的针。但见他也是整夜都平躺,想来也没有休息好。但只要听着他均匀呼吸的声音,那种安心之感已经让她十分满足,比起入山时候的忐忑恐惧,此时亦是天堂。 第二日缪四娘也起了早。刚走到床边,明夷赶紧起身,将被子拿来,整理了一下衣衫。四娘诧异地看了看她:“一夜没睡?” 明夷笑了笑:“闭眼休息就够了。” 四娘哦了声,没再理会。只去洗漱后,将时之初身上的针起针,收回。叮嘱道:“再躺一刻钟。” 说罢,便出去自顾忙碌。只听得外头响动,水声,柴火声,明夷犹豫了会儿,问道:“要我帮忙吗?” 四娘应道:“不用,你扶绣余出去走走吧,她不用整天躺着了。在我这儿赖着不想走一样。” 明夷知她是嘴硬心软,也不计较,走到后头,见殷妈妈已经自行起身,穿戴好了,故意大声道:“我再不动,可是要被人嫌弃死。” 明夷觉得好笑,一把年纪这两人还小孩子脾气,搀扶着殷妈妈:“清早出去走走也好,神清气爽。” 殷妈妈笑道:“看,还是人家孩子会说话。”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四章 托付 清晨的洗心谷格外让人心情舒畅,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谷中望天,如蓝色丝缎,日头刚起,阳光温煦。草地的露珠儿打湿了鞋,各种鸟兽也开始了一日的捕猎。 明夷忍不住叹道:“若能常在此,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殷妈妈深深呼吸了一口:“我自问还做不到如此洒脱。长安于我,牵挂太多。” 明夷想到四君子对她的孺慕之情,倒也羡慕:“放心,他们四人如今在承未阁住下,一切都好,只是挂念妈妈。” “我又何尝不挂念他们。”殷妈妈叹了口气,“这四个孩子从不擅表达自己,许多事都爱放在心里。我自小与他们相处,才懂得他们未说出的意思。虽然明夷你聪敏良善,将他们交托给你我本该放心,但还是想多说几句。给他们多一些耐心,让他们自己学会明白你,接受你。” 明夷有些茫然,对四君子这样内心如此深沉又纤细的少年,她还真有些为难。她是个生意人,懂得对客户或员工以诚相待,但这个诚是一种通往目的的方式。她以往所面对的人,都会清楚估量好,对方需要什么,拥有什么,如何和自己的资源进行互换。比如一个新入职的女大学生,有的是想要一份稳定工作,在这个城市扎根,而后再论,有的是想获得专业能力和更广的人脉,有的看中的是光鲜亮丽的行业外表和工作环境。对于这些不同的需求,她会给出不同的方案,知道怎么对待他们,培养他们。 而四个少年,有着极其夺目的美貌天赋,也有着深不见底的内心黑洞。她有些束手无策,要想与他们成为“自己人”,少不了殷妈妈这个桥梁她目前唯一确定的,就是那四个孩子是真的很爱很在乎殷妈妈。 明夷想明白后,不再烦乱。笑道:“我不过是给他们一方小小天地,容身,立命。他们的笑颜,恐怕只有殷妈妈能给。” 殷妈妈脸上露出柔和的光彩:“我与他们何尝不是一样。从泥潭里来,奋力求生,并没有什么向往,只不过愿彼此安好。” 明夷心有戚戚:“能有真心牵挂之人,以对方安康愉悦为自己最大的快活,何尝不是极好的向往。” 殷妈妈搀着她的手:“我知道你已经找到了这样的人,妈妈如今最近的盼望就是你着红妆出阁,而后子孙满堂。希望你待竹君他们如亲弟,无论他们有没有福气成家,能给他们一方庇佑总是好的。” 明夷心头涌上暖意,一直以来的疑问也迎刃而解。她常常在想,为何殷妈妈始终对她青眼以待,愿意掏心掏肺,甚至将全部身家给予,原来是在寻找托孤之人。 殷妈妈沉浮几十年,一双眼是何等犀利,明夷在她面前,能瞒得住行事,瞒不住为人。她看中的,便是明夷义气、善良、有担当。或者这些品质当初在明娘子身上也有。而这半年来的明夷,更是让她看到,这个女子极有可能在长安大有作为,能创下一片稳固的产业,拥有强大的势力。只有这样仁厚而强悍的人,才能让她放心托付四君子。 她与韦澳之间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放下,恐怕四君子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她已经牺牲了四君子偿还韦澳所有的恩情,也深深明白,韦澳绝对不会是四君子的靠山,只要能有助于他的政治理想,他一切皆可牺牲。又知自己体弱,恐怕照顾不了四君子太久,眼前的明夷便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明夷搂住了她的肩:“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想,如今你便如我的妈妈,四君子是我幼弟,我会将他们和连山一样看待。我会把拾靥坊交给连山,而承未阁,我与妈妈和弟弟们一起撑起来,妈妈帮我看着,我再将上官帮派做大。到时,没有人能欺负我们。” 殷妈妈点头:“一切都交给明夷安排,只要我能做得到帮得上的,你开口就是。” 明夷笑道:“一定做得到,只要帮我坐镇承未阁,照顾和安排好竹君他们就行。” 两人谈得兴起,传来缪四娘的声音:“走会儿行了,你们难道要出山不成?” 殷妈妈乐道:“她催我们回去,定是准备了早膳。四娘其实很细心,就是嘴硬心软!” 明夷深有所感,扶着殷妈妈往回走。觉得她步伐也稳了许多,再休息几天,应当就可以回长安了。 回到医庐,外屋桌上放了三碗热汤,一判蒸饼。汤水较浊,看不出是什么汤羹,只传来阵阵浓郁的药味,尤其人参的苦香。时之初已经穿好衣裳,坐在桌边,像个乖巧的学生,听他姑母继续训斥,让他定时吃药,一有不妥便即刻入山,不要自作主张。 见明夷他们回来,时之初像松了口气,向明夷使了个眼色:“快用了早膳,你还得回新昌坊吧?” 明夷知道他是急于逃过姑母的念叨,配合道:“是啊,今日请了画师来,给小郎们画像,我必须到场。” 殷妈妈啊了一声:“若我能去就好了,唉。” 明夷安慰道:“画好了给妈妈看也是一样。” 缪四娘皱了皱眉:“一个两个都想早点出去,快喝了药汤,该走的就能走了。” 时之初解释道:“这药汤里放的是补气强身的药物。姑母为了我们今日出山补充体力熬制的,她知道你昨夜没怎么睡,特意加了些滋阴的药材,你赶紧喝了,不要枉费姑母的心意。” 明夷确实感动:“谢谢四娘。” 殷妈妈在旁边推了推她:“还叫什么四娘,那么见外,也叫姑母就是了。” 明夷有些羞涩,看四娘也未反对,之初在一旁笑吟吟看着,便低声喊了句:“谢谢姑母。” 缪四娘哦了一声,当作应了,接着问道:“打算何时成婚?” 明夷瞪着时之初,让他解围。 时之初笑得更嚣张了,乐不可支:“明夷志向高远,定要将帮派和店铺做好才肯嫁我,我也没办法。” 明夷本以为缪四娘会对她不满,没想到她却大为赞赏:“明夷是有远见的女子,有了根基对你二人都好。” 明夷不好多言,低头把微苦的药汤一饮而尽。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丹青 辞别殷妈妈和缪四娘,明夷与时之初返程回长安。二人牵着手,心情愉悦,倒似在秋日里登高望远,别有情致。 明夷自觉脚步轻盈,笑道:“四娘那药汤果真管用,我登山觉得轻松许多。” 时之初用看痴傻之人的怜悯目光看她一眼:“哪有如此神药,即刻便让你精神百倍的。” 明夷点头:“嗯,那定是我见了你,心情舒畅,便气力充盈。” 时之初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是,明夷说的,定然是对的。” 明夷看他只顾笑,知道自己又被他戏弄,看他一路不撒手,定是用内力暗渡给她,便抬起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你在运内力给我吗?” 时之初笑容温柔:“明夷你才是我的良药,你在我身边,我渡力给你,我这病就没犯过。” 明夷也一直有所疑惑:“对啊,既然你是身体承受不来不断增加的内力,只要经常找人给他渡力,不就无碍了吗?” 时之初苦笑了下:“并不是那么简单。我以前便想过,试过给成言渡力,但只稍渡了一会儿,内力便回溯,第二次,连一点都无法渡去。我找过许多人,除非是内力极深的武林中人,受了重创,我可渡力于他,不高于他的内力损耗即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可遇不可求。所以只能求助于姑母,平素服药,经常来针灸。” 明夷疑惑道:“那你给我推穴渡力都好几次了吧?” 时之初点头:“这也是我不解之处,我头一次是你我温存之后,我见你精疲力竭,想推穴渡力帮你恢复,没想到我内力一出,你体内便如幽不见底的深潭,更像婴儿饿极了,吮吸不止。我以为是你一直以来体虚过甚,未想到第二次,仍然如此,从未有回溯的情形。我观察你每次被渡力之后,气色更好,精神百倍。” 明夷回想起和时之初在一起之后,确实身体状况好了很多。就想这两次来洗心谷,和头一次来时,不可同日而语。登山如履平地。甚至平日睡眠需求也少了,精神十足。 她大喜过望:“那不是很好?你我如凹凸二字,你所盈,是我所亏,天赐良缘是也。” 时之初望她一眼,蜜似的甜:“你说你是另一个世界来的,或是神佛送来给我的救星吧。” 明夷想的却是另一桩:“难怪这次你犯病,因为出行在外,无法对我渡力。那既然是因为我体虚造成可以承受你的内力,如果在外面寻老弱妇孺,是不是同样可以让你渡力?” 明夷从他讲述中,大致概括出,对方越是健康有力,越不能受让内力,越是缺乏,越能往里头注力,如同水杯注水一样的道理。 时之初摇头:“我曾就此问过姑母,只不过未说曾对你渡力的事,她警告我绝不能擅动。有内力底子的人,能承受我渡入内力,若是寻常人,极有可能会五内受损,有生命危险。我也后怕不已,回来为你把脉,发现你毫无异状,且气血更为充盈。因此我才说,只有你是我的救星。或许另一个世界,真的与我们的世界不同。” 明夷一脸茫然,也无从解释。或者真是因为自己不是这个时空的人,这个世界的内力到了她体内,如同进入黑洞。像水流,流淌过山岩,到不见底的深潭,积不出水,淹没不了山岩,只能滋养山岩上的苔藓,为它穿上绿色新装。 这水流,便是内力,山岩便是明夷的身体,充沛的体力和气血就是苔藓,是渡力带来的正向的副作用。 她将这个比方说与时之初,他深以为然。 明夷却还有担心:“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四娘给你的药需定时吃,也要常来医庐看看。” 前头一条清浅的溪涧,时之初揽住明夷的腰,轻松将她抱起,越过溪涧,轻轻放下:“这事儿你不用过于担心。以前我每十五日便需要针灸,这次我到一个月之久,都无碍。我想看看是不是能更久些,便故意拖延,本来无事,即使提前起针,我只要回去,与你渡力,自然能痊愈。没想到会在半路倒下。” 明夷握拳捶了他一下:“还说!以后万万不可冒险。” 时之初作出痛楚状,皱眉抽气,吓得明夷面色发白:“怎么了?还有哪里受伤了吗?我打到了?” 时之初见她真急了,不敢再闹,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吓唬你的。你看,我现在好得很,神清气爽。” 明夷气得不理会他,也感觉到他是真的无碍了,便在他怀抱里假作闭目养神。 未多时,便到了悬崖处。过崖壁,时之初将她轻轻放在了马上,抚摸着马鬃:“这一夜,你也辛苦了。” 明夷不得再假寐,坐稳,有些焦虑:“我还是步行吧?” 时之初知道她是对自己骑术不够自信,安慰道:“没事,有我看着。恰好练练,你能行的。” 如时之初所说,不走险路明夷还不知道自己的骑术有了这么大进步。一来是每日骑马来回,驾轻就熟,二来也是因为体力缘故,对自己身体的操控力更强了。 到山腰,换了一人一马,直奔长安。 入承未阁,明夷本想看看时之初见到四位小郎效仿竹林七贤的模样,会是怎样惊讶表情。未想到,一进后院,里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林昭倒是来了,连山站在一边,愁眉苦脸。 林昭前面,是胤娘,也是一脸无奈,在石头上坐着,手拿团扇,仰头望着树枝。 林昭拿着画笔,煞有介事,嘴角含春,眼中有光,正是绘画丹青最好的状态。明夷不敢扰他,唤了连山过来问话。 原来林昭听说是画清倌人,一早就来了。连山说先要画四位小郎,林昭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说只画美人,说什么都不肯。连山便想先让他画起来,拖延时间,等明夷回来再劝服他。找那四位小娘子,可她们脸皮薄,说明娘子没有交代过,怎么无端要给这么个陌生男子画像,便都不肯来。胤娘见他为难,就自告奋勇,总算稳住了林昭。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六章 慕颜 明夷早就预感会有这样的问题,只是没想到胤娘如此主动,倒真是很聪明能干。走到林昭身后,他找人搬了几案出来,便于作画。案上画卷展开,明夷一瞧,对他原本的鄙夷一下子灰飞烟灭。 他真是个画美人的天才!寥寥数笔,讲胤娘全部的神韵体现无余,对其魅力,只增不减。纤细的身姿,原本失之不够丰腴,他画中,风起,绫罗举袂,衣袖扬起,遮住不够丰满的前胸,只显出玲珑可爱的腰线。小巧的脸庞,笑起来月牙儿般的弯弯眼,纯净如水。虽笑着,眉头若蹙,似为金秋的落叶而忧,令人欢喜之余又有些惆怅,渐渐对画中姣美可人的女子生出无限怜爱。 明夷再审视胤娘本人,也觉得更加秀美。可能是自己往来长安和扬州最好的青楼,对美貌的女子已经见怪不怪,平素叨未觉得她如此貌美。 这便是艺术的魅力吧,把一个人内在散发的韵味,挖掘出来,跃然纸上。虽然林昭本人有些猥琐,但这功夫,倒是一流。 明夷更期待他笔下的四君子了。 林昭画完,自己看着那副树下美人,赞叹不已,向明夷夸赞:“这位小娘子虽然初看姿色并不惊人,胜在娇小清纯,眼中微微忧愁,别有风味。明娘子这坊中真是卧虎藏龙。” 林昭说着,眼光向前院飘去,大概是他早先瞥见了连山与四位清倌人说话,爱美之心不死。 果然,他开口问道:“既然明娘子回来了,当作得主。我方才曾见几位瑶池仙女般的小娘子走过,应当就是明娘子请回来的扬州清倌人。不如现在就请出来让在下作画,哪怕不给润笔,我也心甘。” 他如此说了,明夷倒是不好意思灭他的兴致,笑道:“既然是我请先生来,怎会不舍得润笔。润笔是不能少的,不过,给我承未阁四君子画像,也要劳烦先生才好。” 林昭听言,眉头皱成一团:“我从不为男子作画。世间男子皆是些臭皮囊,纵有生得好的,沾上市侩之气便看不得。为其绘像,岂不是败兴?” 明夷看了眼身后的时之初,心想,我的夫君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完美如神的男子!又不好发作。时之初知道她的意思,笑着揣起手,站在一旁看热闹。 明夷当然不会退让,问道:“若一品大员请你入府为相貌丑陋的小郎绘像,你去不去?” 林昭细小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点:“去,我可惹不起官门。” 明夷又问:“若富商捧出千两金,让你为即将入土的阿爷绘画,你去不去?” 林昭咽了下口水:“没人会和钱作对,当然去。” 明夷走到他面前:“我不是一品大员,也出不了千两金,但既然为了这些,你可以放下原则和执拗,那何不破例给世上最美貌的男子?” 林昭被她噎住了,喃喃道:“那两件,只是假说,又非真事……” 明夷未理会他,继续说道:“我承未阁的四君子,并非寻常男子。先生你所见过最美貌的女子,在他们面前都会黯然失色。至上的美貌,是无分男女的。如神佛,可有亦男亦女之响,只要相貌赏心悦目,气质卓尔不凡,又何分男女呢?” 林昭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微微涨红了:“明娘子说得是不差。可商人之言,自然是夸赞为多。在下真是从未见过配得上明娘子所描述的那种男子。想来,这世间是没有的。美貌的小郎在下倒是见过几个,坊间有好男风者,涂脂抹粉,肤白腰细,也来寻我画像,被我赶了出去。” 林昭似想起那些香喷喷的男子,有些想做呕的样子。 明夷轻笑:“我本想让你画完四君子,再可约我四位小娘子绘画,但不想被你以为是利诱。这样,我唤四位小娘子先给你画,你自己想着。我只说一句,若你不见四君子,怕是此生无缘见到世间极致的美貌。” 林昭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听到可以画四位小娘子,才有了笑意,鞠躬道:“有劳明娘子。” 明夷见他明明是被邀请来,却为了画几位美人甘愿鞠躬作揖,如此伏地,也是可叹又可笑,世上之人总有不同的执着,有,或比没有好。 明夷去将十东,百西,千南,万北四位小娘子唤来,列成一队,对林昭说:“这四位是我从扬州带回来的,已不能称为清倌儿,只是我承未阁的侍女,也是我的家人。你要如何画,画便是,只是不得轻慢。” 回头又对十东她们说:“这位先生不是恶人,只是喜爱绘画丹青,能将八分的美人画出十二分的美貌。你们各自寻他画便是,画得了自己留着看,润笔费我来给。” 四位小娘子听言,又传阅了胤娘的画像,惊呼轻笑,雀跃不已。林昭收拾心情,为小娘子们作画。认认真真与她们商议,问各自喜好,观每一人的气韵,给安排不同的场景。 明夷回到时之初身边:“你这两日还要走吗?” 时之初唇边带笑:“明夷想我走,我就走,想我留,我就留。” 明夷虽是有些着急肖氏的事情,但仍是抵不过私心,挽住他,轻声说道:“莫走了,多留着陪我几日。” 时之初点头道:“一切听丰帮主吩咐。” 明夷起了玩心,问道:“这几位小娘子真是活泼有趣,毕竟是水灵灵的年纪,真让人羡慕。” 时之初却不落套:“明夷若是喜欢,过两年我们多生几个女儿。” 明夷没料到他如此回应,哈哈一笑:“看样子还早,我们先到前院坐会儿吧。一会儿我想让你见见殷妈妈那里托付给我的四君子,是绝对的宝物。” 时之初陪她去前院,与连山谈目前的产能问题。又谈到承未阁即将营业,需要制作一批美肤粉,实则是中药和鲜花制作的面膜粉,也让时之初一同出几个方子,将养颜护肤回春的中药混合各种花卉,待会员来,可用于体验。 谈到正事,时间便过得极快,看四位小娘子叽叽喳喳拿着自己的画像出来,明夷知道,该到主菜了。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七章 技穷 明夷请林昭先到前院休息,让连山给岑伯传话,令四君子按昨日安排在院中准备。这厢,林昭坐定,明夷喊了胤娘作陪,开一坛稠酒,清甜沁香,看他眯起眼睛,笑得更加真情实感。明夷便向他伸出手来,料他定是私藏了一副。 林昭笑得贼兮兮,从袖中抽出一卷短小的卷轴,像捧着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再三叮嘱:“小心些。” 明夷将卷轴托在手中,不过男人的手掌般长度,向两边展开,长度一米开外。这简直就是现代摄影中的全景镜头啊。简洁工整的庭院在他笔下更加简约,似云中般飘渺,一来也是无心描绘风景,二来,如此笔触倒是更显得人物自带仙气。 四名小娘子在这长轴中追逐,居前者回首笑靥如花,居其次身体舒展似飘浮画中,第三位假作嗔怒,眼角含笑,手中花瓣随风飘落,最后一位跌坐地上,梨花带雨,绣鞋丢于一边,赤足雪白小巧可爱至极。 明夷看得瞠目结舌,虽都是寥寥数笔,并未精雕细琢,但那副场景已经在眼前生动展现,听得到银铃儿般的笑声与嗔怪,闻得到青草气和残花香,脸上都似被那微风吹拂过,说不出的清爽愉快,无限向往。 林昭迫不及待将画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卷好,藏在袖中,细小的眼睛里露出些防备神色:“这副就当是我的润笔,明娘子莫与我争。” 明夷爽朗笑道:“怎能少了先生的润笔,此画也只有先生如此情痴之人才配拥有,不敢争。” 林昭脸上重获笑容:“明娘子知我。” 岑伯从承未阁走过来,依旧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自从得知殷妈妈无性命之忧,他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管事风度。岑伯向明夷微微欠身,说道:“小郎们准备好了。” 说罢,岑伯的眼光却落在明夷身边的时之初身上,停留了几秒,若无其事。但这对于一向持重淡定的岑伯来说,已经是破了大例。 明夷难免心里有嘀咕,但还是先为二人做了介绍:“这位是我未来夫君时之初,这位是竹君教坊的管事岑伯,我有意请他做承未阁的管事,还等着岑伯点头呢。” 时之初见明夷对岑伯十分尊重,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向老人家行了礼:“有劳岑伯了。” 岑伯又看了时之初两眼,点了点头,退下了。 明夷想到,岑伯当年是韦澳的亲信,如今是不是还有紧密的联系并不知道。但看来,他对时之初有些印象,或者知道些什么。而时之初貌似对他毫无印象。 林昭好奇道:“原来这位是明娘子未来夫君,失礼了。” 时之初并不大愿意搭理他,随意点了个头,对明夷说道:“可以看到你那几位天上有地上无的珍宝了?” 明夷笑道:“两位一同跟我来。” 入院中,未到画案前,林昭已经不能动弹。 何止他,时之初都显然被眼前情状振住了,目不转睛。明夷了解他的感受,自己已经见过他们多次,何况昨日还预先看了造型,如今再次看到,仍是被深深抓住眼球,无法转开。甚至不忍心走过去,前面,分明是海上仙岛,世外神子。 昨日一一替他们选造型,眼光落在局部,并未如此整体观看过。今日隔了些距离,四人一同在视野中,这种震撼是几何级数增加的。 在他们无可挑剔的容颜身材之外,更难以逾越的是无论本身阳刚还是秀气,少年感还是邪魅,他们有一种非常协调一致的感觉,一种,外界一切与我无关,心沉如水,不被搅动的静谧感。这使得他们自然成为一体,难以被其它人介入的一体。 林昭的腿有些打颤,走一步都似很艰难,但还是一步一步走近,到画案前。提起笔来,又陷入了冥想。 时之初比他清醒得多,没有再走近,怕影响林昭作画,反而拉着明夷退后两步,轻声说道:“明夷所说不假,举世难求。” 明夷那一瞬心里有些失落感,虽知道这种感觉有些无理取闹。但身为凡人,在四君子面前,自惭形秽是难免的,尤其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美到了极致,何分男女,只有纯粹的美而已,是能让所有人赏心悦目,赞叹爱慕的存在。看林昭便知,咬定不画男子的他,现在就差跪着作画了。 明夷轻声一叹,时之初便入了耳,他是何等体贴剔透的人,搂住明夷的手臂,在耳边说道:“饶是九天神仙在眼前,唯有明夷动我心魄入我眼。” 明夷脸上又滚烫起来,却止不住笑:“那我们出去等吧,看来得画很久。” 时之初见林昭到此刻依然没有下笔,笑着摇头:“林先生遇上难题了。” 明夷捂住嘴笑:“他是怕自己绘不出如斯美貌,我们给他一方天地,任他掌控吧。” 二人携手绕开,从院子一侧行到承未阁,上楼回房,难得这半晌清静。可二人都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觉。 明夷决定先开口:“岑伯见你似乎有些诧异,你以往可曾见过他?” “未曾。”时之初十分肯定。 明夷掂量了下,还是说了:“他以前是韦澳的属下,深得他信任。” 时之初淡淡哦了声:“他既然是竹君教坊的管事,定是韦大人信任之人。只不过教坊的事,大人极少与我说,我只是知道有这个情报机构存在。近来是散了吧?大人看来也觉得如此有些不妥。” 明夷心里叹了口气,他纵使多聪慧睿智,毕竟先入为主崇拜着韦澳。明明韦澳这种行径,当初是利用男色交易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手段,如今是将为他建功之人视如弃卒,从头到尾都是小人。在他眼中,当初是迫不得已的非常手段,如今是拨乱反正的正人君子,怎样都是好便是了。 偏偏这些话,她心里头明镜似的,却不好说出口。也许说了他也并不会翻脸,但她不想在两人之间横亘如此的隔膜,也不想打碎他心里理想主义那一面。时间过去,人心毕见,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吧。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八章 山崩 明夷大约也猜得到时之初想问的是什么,定是与四君子有关。恰好,她不想主动提起此事,借他询问,一说了之。 时之初开了口:“那四人,是殷妈妈寻得的吗?我觉得不是普通人家子弟。” 明夷将四君子的来历说了遍,关于丽竞门,关于韦澳托孤。 时之初微微皱眉:“此事定不能外传,韦大人冒死救下他们,犯的是欺君之罪。” 明夷早知他听了这段,定是认为这是韦澳动了恻隐之心,当然,或许有这个因素,但更多的,明夷觉得这还是一把潜藏的匕首,是韦澳深藏的武器。甚至不仅仅为了扳倒一两个贪官,或政敌,而是要利用他们与丽竞门的天然联系,做自己的护身符。 当年的那场惨剧太耐人寻味,这四个孩子,是丽竞门间者和李唐王族所生,深究出来,是宣宗的侄儿。一边关乎丽竞门死士的忠诚,一边是王族残杀的丑闻,可以做的文章太多。 这些,明夷想得到,时之初不可能想不到。但他只是选择最有利于韦澳的方面来看,你如何能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接下来,明夷只得无视这些问题,继续说道:“圣上大概早已忘了此事,更不会想到这些孩子会隐匿在京城教坊之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 时之初有些惊讶:“他们……” 明夷点了点头:“韦大人授意殷妈妈,让他们接近了几位位高权重的客人,并且得到了其中一人的信任,顺利将其扳倒。” 时之初脸色有些难看:“要想肃清朝堂,总是要有些牺牲的。” 明夷未理会他,继续自顾自叹道:“就像完美的玉石,坠入了泥潭之中。绝妙的丹青,遇了一场骤雨。他们身上发生过的,不是说忘却就能忘却。” 时之初沉默许久,明夷大致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是最好的时机,当他毫无戒备,见到那四个完美纯净的少年,像不容亵渎的画中仙。而后知道他们身世的坎坷,由这世间最美貌聪颖的女子和具有无上权力的王族所生,却自幼无父,丧母,养在暗处。高贵的出身,和极为凄惨的身世,让人无法不怜惜,扼腕,甚至生出想要保护的**。 而就在此时,得知他们遭遇如此不堪的事,推手还是自己崇拜的韦大人,时之初心里不可能不乱。当然,他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去否定自己的精神偶像,但哪怕这座心里的高山有一点点土崩瓦解的趋势,明夷都乐见其成。 明夷靠近过去,像是自言自语,说道:“他们不容易,以后我不会让他们再受委屈。这也是殷妈妈唯一的的愿望。” 时之初还是没开口,只是揽住了明夷,让她坐到自己腿上:“行,你想保护谁就去保护,我负责保护你就好。” 明夷觉出时之初身上微微有些发颤,这句话说得也是特别认真,倒是吃了一惊,感觉到时之初的态度明显柔软,并未纠结于韦澳的事,大概是想到了其它。 这个其它,让他害怕。能让时之初害怕的,大概只有伤害他的亲人吧,包括明夷。他从这件事想到了什么?明夷推测,大约是他害怕有一天,韦澳会对自己下手。 是啊,现在明夷在韦澳眼里的身份,是一个可以用来掌控江湖,对抗崔氏的棋子。如果有一天,这个棋子的死,比她活着更有价值,那么,他一定下得了手。夹在中间的时之初,会如何选择,明夷并不担心,因为他早就说出了答案。 我负责保护你。 没发生的事,就当他不会发生吧。明夷喃喃道。说给自己,也说给时之初。说得很模糊抽象,但意思到了,便好。她伏在时之初肩上,感觉着他僵硬的肌肉慢慢柔软,身体逐渐平静,如同心中波澜已过。 明夷长舒了口气,笑道:“别想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待林昭画完,我今日事已毕。想想今晚你我何处取乐?” 说出口,明夷又怅然,啊,在这个世界,和情人的夜生活似乎还真的挺匮乏。没有看电影唱k泡吧,更何况,自己这位情人为了避孕还要禁欲,真是,苦,比单身狗还苦。 时之初显然也不是个安排节目的好手,一脸宠溺:“明夷有何打算,我但听吩咐。” 明夷心里暗暗吐槽,我倒是愿意荒郊野外大战八百回合,你不是不肯吗?翻了个白眼,有些乏力:“昨日你我都辛苦,我还劳烦了成言和幻枫,他们也定然还在担心。不若叫上他们,你我做东。” 时之初取笑她:“若是去容异坊,哪会容你做东?” 明夷心想也是,那明明就成了敲夏幻枫的竹杠,便改了主意,脸上笑得有些贼兮兮:“那我请你们三人喝花酒!” “行露院?”时之初忍住笑。 明夷点头:“你放心,我了解洪奕,她一向与我亲姐妹明算账,不会不让我做东。而且我也许久没有穿男装,今天还真的很想去看看热闹。” 时之初知道拗不过她,便顺着:“你高兴就好。只是明夷不愧是生意人,我与幻枫有美在旁,不敢造次。成言又怎敢让师娘破费,这哪是喝花酒,不过是看别人喝花酒罢了。” 明夷一把勾住他脖子,媚眼如丝:“若之初有兴趣,我多叫几个花魁娘子来陪你。” 时之初知道她要使坏,陪她玩:“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怕明夷在一旁过于寂寞。” 明夷咧嘴笑道:“不会,我叫上五郎和七郎,一边一个,一个给我夹菜,一个喂我喝酒,然后一边看你和花魁娘子玩耍,惬意得很。” 时之初狠狠拍了下她的屁股:“你怎不说叫上四君子,一边两个?” 明夷一脸正经:“那还是不可以,我视他们如子侄,不可亵玩。” “五郎和七郎就可以亵玩?嗯?”时之初挨近她,热乎乎的鼻息拍在她脸上,微微发痒。 明夷脸又发烫,哼哼唧唧说:“这世上,我想亵玩的,只有一个人,叫时之初。” 话音未落,他的嘴唇便贴了过来,双手在她腰间揉捏,示范给她,什么叫做亵玩……2k阅读网 第三百一十九章 难绘 光天化日,透着秋日暖阳的房间,两人肆无忌惮从对方身上汲取温度与清甜,始终还是未敢再进一步,在彼此的呼吸相融之中渐渐平息。 明夷心有不甘,置气般问:“上回以为有喜,不也接受了吗?” 自己说出口,很快没了兴致:“算了,不是时候。” 时之初拉住她,双手握紧她手臂:“我会尽快找到阿爷,只要能脱离令狐家的控制,我们随时可以要孩子。” 明夷咬了咬牙,确实,如果不在合适的时间,这孩子会成为他们两人的软肋。一切都会变得艰难百倍,算了。 闭上眼,再睁开时,笑容灿烂:“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能不能共枕,有没有儿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直视她的眼睛,确认她的笑容是发自真心,显然松弛下来,也不由笑出来:“有明夷如此知心,纵使只这般看着伴着,也胜过世间许多。” 甜言蜜语腻歪一阵,看日头不再炽烈,那幅巨著应当已经成型,二人携手下楼,看望林昭。 院中四君子怡然自得,从硬摆姿势的状态到了自得其乐的境界,抚琴者,饮酒者,对弈者,像是画中仙活了一般,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见到明夷走近,林昭看了过来,平日他一向带着偏于谄媚的笑容,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如今却大不相同。眉头皱在一起,没有半点笑意,眼底流露的情绪很是复杂,有羞惭,有焦虑,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感觉。明夷一愣,急问道:“怎么?先生遇到困难了?” 林昭捧着手里的画,看看四君子,又看回画,一咬牙,手捏紧,青筋毕露,看似想将画撕毁。明夷抢先两步,想把画互下来,然而他将撕未撕之时,又看一眼画,长叹了一声,颓然将手垂下了。 明夷把画拿来一看,确实是林昭的水准和一贯风格,画中人飘然欲仙,隽秀非凡,怎么看都是令人神往的杰作。 林昭又一声叹:“平素我画美人,是为美人添彩,能将凡人不可见的妙处跃然纸上,七分的美人,在我笔下便有九分。而这四位十分的小郎,我却只能得其八分神韵。我这笔,还有何用?” 林昭将手中画笔一折两段。 时之初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画卷,轻笑道:“怪不得先生。这四位非凡俗之人,整个长安能画出他们八分神彩的恐怕也只有先生了。” 林昭一振,脸上有了些光彩,又将画拿去,向明夷恭恭敬敬说道:“望娘子容我三天,我回去,以此画,以我眼中所见,心中所念,重画一副,再为四位小郎各画一副小像。” 明夷听言,正中下怀:“先生只要肯画,多久都等得。先生可随时再来承未阁,我让四君子配合先生作画。” 林昭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对着四位小郎,我脑中混沌,笔尖生涩,不若回去以此画为形,以心中所念为神,或可绘出九分。” 明夷笑道:“有劳先生了,等着先生的好消息。” 明夷唤来连山:“安排马车送先生回去,润笔不可吝啬。” 连山得令,带着林昭去往前院。 明夷转向四君子:“今日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我昨日见过殷妈妈,她精神好了许多,过几日我便接她来,你们便可重聚了。” 四位小郎喜笑颜开,这也是明夷头一次见到他们露出真心的笑容,灿若艳阳,眼中似焰火不断绽放,照亮整个世界。一晃神,身子都踉跄了一下,倒在时之初怀中。 他扶住她,在耳边轻轻说了句:“丰帮主,自重啊。” 她满面泛红,未想到美色的力量如此巨大,让她自恃稳重也把持不住。 竹君笑盈盈瞧了眼时之初:“这位是娘子未来夫君?” 明夷忙不迭点头。 竹君携三位小郎规规矩矩向时之初行了礼,而后翩然离去。 时之初看着他们背影,由衷一叹:“难怪你站不稳,真非凡品。” 明夷捶了他一把:“什么站不稳,我累了而已。” “累?我可什么都没做。”时之初笑得有些坏,“若累了,就早些休息,不用去喝花酒了。” “不行!必须去!”明夷振奋精神,“走,我们先去西市找成言。” 时之初笑着摇了摇头:“那你去换装吧。” 明夷翻出自己那套男装胡服,晚上天凉,又寻了一件大氅,穿上倒也有几分英姿飒爽。在时之初面前踱了几步,装作潇洒,昂首挺胸。 时之初像看个孩子一样看着她,看她哭或笑,看她胡闹,眼里都是满满的宠爱。明夷忽然被这一瞬击中了,想哭,憋住。在邱志面前,她需要时刻装作懂事、成熟,没人会纵容她做个孩子。如今,虽然她身上实际有了更多的责任,更大的负担,那人,却愿意这般看着她,不忍心对她有任何苛责。此生,足矣。 二人跨上马,随性慢行至西市,这条路走得不多,越往西,沿路的宅院商铺越是宽敞华丽。尽管如此,在黄昏时分,依然避免不了一种秋天独有的萧瑟。 直到步入西市,浓郁的香料味和骆驼马匹的气味,野性又熟悉,带着说不出的生动与热闹。像酒肆前招客的胡姬一般,睁大了蓝色绿色金色的大眼睛,穿着红色紫色金色的轻纱薄绸,生动、热闹。 成言还在拾靥坊中,等着打烊时分到来。富家的女眷早就各回各家,拾靥坊里偶尔出没的不是身材高大的胡姬,就是西市各种青楼酒馆中的女子。 成言最擅长的,就是与各种女子打交道,毫不在意她们的身份高低。明夷进去时,他正逗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小娘子,她笑得花枝乱颤,掏出钱买了三盒胭脂,说着,明儿再来。 明夷在门口停留了下,她不是很能承受那女子身上浓郁的香味,时之初貌似也心有戚戚。待她走了,二人才进去,让成言收拾停当,今晚与他们一同去行露院喝酒。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章 霸市 成言听言,一蹦三丈高:“师娘就是好,还请喝花酒!我去叫邢卿。” 明夷拦住他:“他不得看着容异坊?何况,他去了你还能好好喝花酒吗?” 成言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也是,他在行露院呆了那么多年,应该也不想去玩了。师父师娘稍等,我关好铺就来。” 时之初看了眼店铺里的情况:“我们先去,等你。” 没等明夷说话,时之初已经扶着她上马,穿过西市,一路往东。 明夷不解:“为何不等他?” “难得与明夷并肩策马,难不成多个人高马大的孩子十分有趣?”时之初难得任性。 “哈哈,我以为你是真的很喜欢他。”明夷一直想不明白独来独往的时之初为何会收了这么个徒弟。 时之初笑道:“他有我所缺的东西。” 明夷假作糊涂:“是何物?” “希望,笑容,好奇。”时之初答道,“当时他执着跟着,一定要拜师,我赶不走,也不能把他打断腿,就留着了。当个打杂的也好。” 明夷深以为然:“他真是我见过最正能量的少年。” 时之初疑惑道:“正能量?” 明夷挠了挠头,想想怎么解释:“那是我们那个世界的说法。就是说,这个人为人处世都愿意往好的方向看,积极乐观,从不怨天尤人,这种气质能感染身边的人,让其他人也积极起来。” 时之初觉得有趣:“是啊,这个形容应当极为准确了。成言遇到任何问题,都会想解决的办法,而不是抱怨。在他生命里,似乎没有阴霾存在。” 明夷看了他一眼,有些心疼,本来一个阳光幸福的年少时光,是一个人应当有的,即使自己遇上父母离异,渐行渐远,那也是成年后的事。童年至少是开心的,而他的童年,和邢卿、连山竟有相似之处,充满了生离死别之痛与人生无常之苦。 邢卿,选择了用复仇之心去对抗回忆中的黑暗,让生命为了复仇而活,或者说,如果没有遇上成言,他会逐渐黑化。连山,选择了忠诚与献身,用对明娘子的绝对忠诚甚至丧失自我来寻回生的意义,如果不是因为明夷代替了原来的明娘子,他会在抖m的路上越走越远。 时之初显然比他们坚强独立很多,但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曾度过无比痛苦无助的时分,在被迫苦炼武功时,服用有害的提高内力药物时,为了家族或者说伯父的利益为了阿爷的平安而为人驱使时。他对韦澳的崇拜,对其理想国的认可,便是他所寻找的自我拯救之道。只是在明夷看来,旁观者清,韦澳不过是另一个令狐而已。 明夷能为他做的,就是越来越深入他的内心,让自己的感情成为他生命中的支撑,也让自己手中的权势和财富成为未来两人对抗敌人的资本。 想到此,明夷胸中一团火熊熊燃烧,所有的沮丧和失落、迷茫和困顿,都被燃尽,只剩下满满的斗志。 只说了句:“之初,有我在,你的生命里也不会再有阴霾。” 说罢,明夷自己觉得矫情,东张西望找些其他话题来,说今晚为何还未有月亮云云。 明夷感觉得到时之初一直看着她,眼光似有温度,可自己刚说过这么酸的话,还是有些害羞。 “伸手。”时之初说道。 明夷愣了下,伸出手掌,轻飘飘一件东西落在掌心,一阵暖融融的甜香,再看,原来是一小簇金黄色的秋桂。她深深呼吸,那种让人心情愉悦的香气融入了身体,极高兴:“何时摘得的?” 时之初说道:“你方才似在神游,我路过一家院墙,闻到香气,便飞身去取了一簇来。喜欢吗?” 明夷忙不迭点头:“喜欢,有很安心的香味。” 时之初说道:“明夷于我,正如此金桂。被这带着暖意的香味围绕着,便觉得世上一切都变得毫无狰狞之感,自然便有笑容,饮水都觉得甜。” 明夷心花绽放远胜手中丹桂,更觉得自己所说的比他相比完全算不上肉麻,赞他:“之初何时学得如此会讨人欢喜?” “不用学,每分每秒所思,都是想你欢喜。”他又来一发重击,轰炸地明夷头晕眼花,不知何往。 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到平康坊,夜色已落,华灯初上,沿路青楼酒肆招揽客人的小娘子们见两批骏马上两位郎君,一位气宇轩昂,一位清秀儒雅,都是心尖上中意的客人,卯足了劲来拉客。 有个浓妆艳抹看上去年岁不小的,干脆拉住了明夷的马头:“小郎何处去?不如来我这儿,银两多少都成。” 明夷一下子被拦住,吓了一跳,心有余悸。时之初拉过她的缰绳,替她稳住,可眼前这情况,他也没有经验,这人说不听,打不得,饶是难缠。 明夷镇定了下心神:“约了官家在行露院,速速让开,岂有当街拦客的?我倒要问问坊正怎么管治?” 那艳妆娘子立刻缩了手,退到一旁,仍有不甘:“行露院的小娘子哪有值那么多钱。” 旁边又有几个围上她,一道大声帮腔:“是啊,搞了几个扬州的来,就要抢走我们所有饭碗,这是何道理?” 有野蛮的:“若让我没得饭吃,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明夷皱着眉,策马而过,心里不免有些担心,看来殷妈妈走了之后,洪奕怕是镇不住这条街,迟早会吃亏。 到行露院,果然景象不一般。看来里头早已客满,门口围满了想要进入的男子,有扼腕叹息来得晚的熟客,有恨未提前拜帖特意前来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外地商人,也有似是有些官威的,在跟灵儿争执,说要师娘子出来问个清楚,为何不让进。 灵儿忙得一头汗,倒是未失去原本的冷淡气场,只说:“明日请早,先送拜帖。” 还是吵吵嚷嚷,明夷使了个眼色,让时之初挡住她,混到门前,拉住灵儿,低声说:“我是丰明夷,这怎么回事?” 灵儿见是明娘子,立刻一脸苦相:“最近扬州花魁们都开始接客了,闻名而来的客人太多。恐怕娘子你这一时半会儿也进不去了。”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一章 乱市 明夷有些讶异,本以为晚情带来的花魁们会依次出场,这样每半月或每旬能给行露院带来一小波**。扬州七美给长安带来的冲击可延续数月之久,如此,等待成为某位花魁入幕之宾的客人必将等待良久,越难得到,越显珍贵。这种饥饿营销的老套路,洪奕怎么会不懂呢? 看现在一窝蜂上了,震撼很大是不错,但带来的矛盾也是极为激烈。行露院容量有限,长安城有头有脸,有财有势的客人何其多!谁愿意等到黄花菜都凉了?虽然这些花魁并非清倌人,时不时拔得头筹貌似没什么差别,但在这些熟客眼里,你新来的小娘子不给他们机会竞夺,谁心里都会不舒服。 这么说吧,比如夕雨头一晚见客,只当露个脸,唱个曲。长安城能成为她第一个入幕之宾的是谁,客人之间都会津津乐道。出了几次场,预定个日子投花,有兴趣的客人预先定下位子,价高者得。如此,公平而又不会出现太大的乱象。 其后,是每一名娘子各自如此操作也好,两名三名一起也好,不可超过三名,否则场面难以控制,也浪费了很好的商机。 这些手段,明夷以为洪奕定是成竹在胸,不会有什么差池,怎料会出现今日的情形,客人们无分贵贱,大多被关在门外,怨声载道。而这种情景又激发了平康坊其它青楼的不满,那些没有得到满足的客人虽有一部分留向次一等的青楼,但忿忿的情绪使得他们也成为那些青楼最难伺候的客人…… 一个失策,往往伴随着不良的连锁反应,难以收场。偏偏这个失策,真是不应当存在的。 明夷心里烦闷,跟着时之初挤出人群。时之初不知她心里有这么多盘算,只当她看难以入内而不悦,说道:“不如我们走后巷,可直入师娘子的房间。” 明夷短时也与他说不清,想了会儿:“等成言来了,一道去吧。” 行露院外的人有多无少,只要里头有客人出来,外面便轰然吵闹,争着入内。灵儿都快撑不住了,满头大汗。明夷在人墙之外,也为她担心。 过一会儿,事态实在严重,里头出来一个青衣束锦的女子,正是晚晴,衣袂一展,气势倒也不一般,便有人在中间嚷:让晴娘子说话!看今儿个怎么办!而后有应和之声,拥堵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晚晴扫了扫人群,露出明媚笑容:“各位稍安勿躁,今日各位扬州花魁已名花有主,若有意在行露院中饮酒听曲的客人,可继续等待空座。我们将发放明日入院竹筹,只从今日无法入院的客人中选择,先到先得。明日限四十人,排在四十之外,可领后日竹筹,必无落空。” 而后有两名年轻小厮出来,在院门一侧发放竹筹。原本堵在门口的人们还怨声不止,有人坚持要今日入内。此时,那领头嚷嚷的一个汉子又头一个跑去发放竹筹处,口中喊着:才四十个,明日定要入内! 他一带头,那些不忿的人群也都被击垮了,一拥而上,争先恐后领取竹筹,领到第二天者,看着还在排队的人,也竟露出得意神色,满意而归。 明夷心中啧啧赞叹,这晚晴的危机公关能力不可谓不强。十分精准把握住人唯恐落于人后的心理。但整场事情,又看来不是偶然。那个在人群中嚷嚷的人,明显是晚晴安排在人群中的托,起到了最为重要的作用。 那么,这混乱,竟然也是她预设的?真是个不一般的女子。 未过多久,竹筹发放完毕,围堵的人群如鸟兽散。热热闹闹的行露院门口一下子开阔起来,只有三两个人在等着,有桌子之后再入内喝酒。 明夷也悠悠闲闲走上前去,排着,等待入内。这点小事,也不愿意再劳烦谁。 晚晴刚要转身进去,大概是时之初的高大身形太过扎眼,她看了一眼,便盯着明夷,嘴边笑意漾起,直接过来拉住明夷的手:“这位郎君好生俊俏。” 明夷知道她认出了自己,忍住笑,假作紧张,躲开她的手:“娘子不可如此。” 晚晴配合她:“小郎难不成头一次来这里?莫要害怕,晚晴今日让你开开眼界。”说罢,便将明夷往里头拽。 明夷一路挣扎,晚晴对她上下其手,等位的数人在旁看得挤眉弄眼,嘻笑不止。时之初则跟着明夷走了进去。 就这么,插队成功。 今日的行露院,空气里都多了些蠢蠢欲动的荷尔蒙。 已标得花魁的客人们大多并不急于**一刻,更乐于在半敞开的雅间小酌,或在大厅中与小娘子一道畅饮。目的便在于炫耀,今宵,身旁的美人只属于我一人。 处处是飞来飞去的眼波,耳边是温软莺莺的情话,整个行露院,似已喝了三成醉意,比往常更加旖旎。 晚晴带他们入内后,就不再玩笑,将二人安排在大厅一侧的桌子,向大厅中间的洪奕招了招手,便打了个招呼离开,去忙自己的事。 明夷敏锐察觉出,晚晴和洪奕之间,有些不对付的气场。洪奕走过来时,脸色还有些紧绷。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两只母老虎在同一个场子,谁都不会肯服谁。 明夷招呼洪奕坐下,看她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应该在一轮和对方的厮斗中,败得彻底。 “你瞧见了吧,刚才外面乱成什么样。”洪奕不是能藏住事的人,坐下看周围无人注意,立刻开始抱怨起来。 明夷点头:“是她的主意吧?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这么做的,明明是一个个推出更加有把握。” 洪奕心有戚戚,终于有了撑腰人的感觉:“对嘛!她们懂些什么!都是些老古董。” 明夷瞥了时之初一眼,见他并无异样,对着洪奕皱了皱眉。她虽和时之初说过自己来历,却并未提及洪奕,并不想把她拉入两人的关系之中。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争势 洪奕知道自己失言,赶紧转开话题:“她说她的人不能这么闲着,每一天都是在看着钱流走。目光短浅!” 明夷略定心神,安抚道:“毕竟人是她的,你也控制不了。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就是了。她们带来的客人,也消化不了,对行露院的生意总是有好处。” 洪奕皱了皱眉:“也只能这么想了。但我的感觉很不好。” 明夷懂得她的感受:“你觉得事情不在自己控制当中,所以有些恐慌?” 洪奕低下头,双手十指交叉:“我原本就还不够段位,不像殷妈妈,在哪里都受到尊敬,各方面关系也摆得平。我刚接手,一切还都在磨合之中,好不容易和坊正关系处理好了,京中因为有你,别人顾及……嗯,所以也还过得去。但终究是不一样的,你懂的,我镇不住场子。” 明夷脸色微微一白,她很快反应过来,洪奕那省略的是什么,是说伍谦平的关系,怕时之初在一边,听了会不高兴,所以没说出口。可这欲言又止的,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明夷干脆说出口:“真闯出什么祸事,伍少尹也会帮着摆平的,你不用担心。我也相信你这么多年的经验,这点小场面吓不到你。但我一路看来,平康坊各家对行露院现在蛮有怨言,和以往不同。” 洪奕叹了声:“正是因为殷妈妈不在了,她们觉得行露院没了主心骨,应当已经摇摇欲坠,偏偏晚晴做事又如此张扬,自然惹得她们咬牙切齿。” 明夷怕时之初在旁边听得无趣,在桌子下握了握他的手:“你去看看成言怎么还不来?” 时之初知道她二人有体己话讲,很知趣:“我去等着,带他一同进来。” 看他走远,洪奕赶紧低声道歉:“不好意思,我心里太乱,刚才说错许多话。” 明夷摇了摇头:“没事,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伍谦平的事我们一直是在台面上说的。他有充分的自信。” 洪奕担心道:“那我说晚晴古董那事?” 明夷神神秘秘一笑:“我早告诉了他,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不会明白穿越是什么意思,大概是理解为我不是丰明夷,算借尸还魂吧。” 洪奕目瞪口呆:“他这样都能接受?” 明夷的笑容里难免有一丝自豪:“我不想和他之间有那么大的秘密,何况,正因为我不是那个明娘子,他才对我动了真心。至少,我知道他的心是给了我的灵魂,而不是这个身体而已。” 洪奕啧啧道:“了不起。我看我也得什么时候跟幻枫说说,唉,每次都觉得时间不够,哪有机会说这些。” 明夷在桌子下面踹了她一脚:“变着花炫耀是吧?想气死我吗?” “怎么?你不是也有个健壮情郎吗?你不要告诉我他不行啊。”洪奕贼兮兮笑道。 “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明夷自豪道,但很快又低落下来,“但我们暂时不想要孩子,所以,就只能节制了。” 洪奕恍然大悟:“那真是苦了你。幸好我没有这样的烦恼。” 明夷愕然:“怎么?” 洪奕面无表情:“你忘了我这身子是做什么的?她们十几岁开始喝寒凉的药,早就难以怀上了。也好,我一直想丁克。” 明夷知道她确实也不想生育,便无谓去刻意安慰,继续回到严肃的话题:“现在你决意如何?看来行露院里,你做不得主了。” 洪奕气得挠头:“是啊,我那些小娘子们,也不争气,客人被人家抢跑了,她们还乐得清闲一阵,以为客人尝完鲜会回来。也不想想,人家凭什么就要回来!” 明夷点头:“看来现在你二人在行露院的地位,全凭手下的花魁们争不争气了。但扬州这批女子,姿色原本就不逊长安花魁,更重要的是,在整个平康坊乃至长安,都没有风味相同的,纵有江南女子,质素不同,竞争力也不可同日而语。唉,我在想,我当时把人带来,是不是错了。” 洪奕反来安慰她:“怎么会错?你把她们带来,巩固了行露院在长安的地位。如果是其它青楼挖了这么一批来,行露院就被挤下神坛了。而且她们赚的钱,毕竟也有行露院的一份,我们怎么都不会亏。只是,我自己觉得有些别扭罢了。你别当回事儿。” 明夷缓缓摇头:“没那么简单,行露院是殷妈妈二十年的心血。是我们必须固守的一片阵地,决不能让他人在此鸠占鹊巢。翻脸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一定要让你手下的花魁把客人抢回大半来,把你的地位巩固起来。” 洪奕握紧明夷的手:“都靠你了,我知道你的鬼主意多得很。” 两人说到此,各自思索办法。 晃神,成言的声音响了起来:“哈哈哈,师娘你……” 话没说完,他的手臂被时之初抓住,拽了过来,他自知嘴快了,捂着嘴巴笑。 二人坐了下来,成言趴在桌上,乐个不停,声音故意压低了:“师娘你这身把我都比下去了,要迷死多少小娘子。” 说着,把自己呛到了,咳个不停。洪奕去要了酒过来:“你们先喝着,我给你们张罗下酒菜,还得照看下。” 明夷挥手让她尽管去,与时之初斟上酒,相视而笑。成言看没人理会他的笑话,便左右张望,想寻个小娘子一同喝酒。 “别看了,今日来得晚,名花都有主。”明夷看他焦急的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算了,就陪你师父喝几杯,喝好了,或许他愿意教你一招半式的。” 成言眼中立刻放出光彩:“师娘说的可算数?” 时之初笑道:“自然算数。” 成言整个人都活了:“那师父,我怎样都要陪你喝到好!舍命陪君子,今夜不醉不归!” “你还是别醉,这儿可没有空房间,我俩会将你扔在院外。”明夷逗他。 成言嘿嘿笑道:“扔便扔,丢人便丢人,只要师父开心就好。” 时之初笑了笑:“三人饮酒还是不够热闹,如果夏副帮主在,就更好了。” 明夷看着门口,突然笑出声:“冯郎到了,也是一样。”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三章 劲敌 明夷也是许久未见到“冯桓”了,习惯了见夏幻枫的女装扮相,见他过来,还是恍惚了一下。若不是他在这群客人之中过于出挑,而他径直朝她这桌走来,眉眼里又带着笑,明夷怕是一时半伙想不起这是哪位。 不过,他见到成言在,还是愣了会儿,干脆先向时之初打招呼:“难得时兄有此雅兴,冯某有幸,在此巧遇。明娘子安好。” 他着重冯某二字,唯恐明夷和时之初忘了替他隐瞒身份。 明夷会心一笑,向夏幻枫介绍:“这位是之初的徒儿,成言,在我拾靥坊西市做掌柜。这位是冯桓冯先生,是位饱学多才的风流浪子。” 夏幻枫未想到明夷如此介绍自己,颇有些哭笑不得:“何谈风流,怜香惜玉耳。” 成言直直看着夏幻枫,兴致盎然,爽朗笑道:“怜香惜玉,这倒与我一样。冯兄有些面善,不知哪里见过。” 明夷替他担心,正想为他解围,他已慢悠悠开了口:“或许成少侠曾去过荥阳?冯某平日多在荥阳,为郑氏之谋士。” 成言大咧咧笑起来:“那我可未曾去过,看来是认错了。” 话音未落,一只雪白的玉手将一只白如玉的瓷杯敲在桌上:“冯郎怎么来了都不寻我?” 不用说,自是洪奕,带着七分欢喜,三分责怪,眼里尽是娇媚。 成言一头雾水:“师娘子与冯兄相熟?” 夏幻枫也不避讳,直接将洪奕的腰搂住,靠在自己身上:“何止相熟,无处不熟。” 洪奕脸一热,打了他一下:“胡说什么!” 夏幻枫并不放手:“哪里胡说?哪里不熟?” 成言也不傻,看他二人打情骂俏,心知肚明,哈哈笑道:“真是郎才女貌,登对之极!” 洪奕正是忙的时候,叮嘱道:“少喝些,再过半个时辰我便好脱身,与你再喝过。” 夏幻枫放开她腰身,掐了一把手背:“但听娘子安排。” 成言见他落了单,来了兴致:“来,既然师娘子拿了杯盏来,你我就喝上几巡。我师父师娘只顾着你侬我侬,可顾不上我。” 时之初笑道:“今日本就是你师娘为了谢你昨夜辛苦,请你饮宴。尽管吃喝就是。” 夏幻枫自斟一杯:“我听洪奕说昨夜明娘子遍寻时兄无果,心急如焚。看来只是虚惊一场,值得庆贺。来,冯某敬诸位一杯。” 四人推杯逐盏,相谈甚欢,只说些风月之事。幸而成言是个自来熟,又对“冯桓”极有好感,便将自己多年来“采花大盗”的生涯所遇上各类女子各种遭遇一一说来,倒不愁冷场。 桌上酒菜殆尽,明夷招手让小厮再添些,没想到来的却是晚晴。 她不请自来,眼睛滴溜溜只看着夏幻枫。夏幻枫倒没什么,明夷却浑身发毛。这晚晴不是个好糊弄的,幸而她与女装的夏幻枫只有头一天来长安在驿站的一面之缘,应当没什么印象。 明夷向她介绍了成言和“冯桓”,就随夏幻枫所说,是荥阳郑氏的谋士,一个散淡人。 晚晴向诸位敬了酒,却仍不肯走,毫不掩饰对夏幻枫的兴趣:“冯郎在长安逗留多久?今夜在何处留宿?” 夏幻枫尚未开口,一阵香风迅速飞来,挡在了夏幻枫面前:“这里不用晴娘子操心了,都是自己人。” 晚晴眼睛笑得弯弯,甜美之味溢了出来:“师姐姐何必客气,这位冯郎前日是在姐姐房里留宿吧?今日或许想换尝新鲜呢?冯郎若看上哪位扬州花魁,明日我都为你留着。” 洪奕都快喷火了,被夏幻枫拉住,让到身后:“多谢晴娘子青眼相看,洪奕是在下心上之人,非寻常庸脂俗粉能比。” 洪奕显然心都酥了,懒懒倚靠在夏幻枫身上,他顺势一揽,恰坐在怀中。 晚晴并无不悦,只是说道:“冯郎看样子身手不错,倒不似个读书人。师娘子不是唤作红依吗?哈哈,我多言了。冯郎以后来若是想找晚晴,随时奉陪。” 她抛了个媚眼,施施然走开。洪奕僵在夏幻枫怀里,丝毫没有了方才的得意。 “我……”洪奕想开口解释,被夏幻枫用酒杯堵住了嘴。 “莫理会闲人,今晚陪明夷和之初喝个尽兴,其他事,你我私下再说。”夏幻枫气定神闲,像是早就知晓洪奕有所隐瞒。 洪奕求助般看了眼明夷,明夷若无其事,与时之处初碰了碰杯。洪奕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若是真心相待,无论她真实身份为何,都不会影响。她大约想通了,至少师娘子原本与夏幻枫并无纠葛,自己的问题总不会比明夷更复杂,便不再纠结。 明夷更担心的,却是晚晴所说,冯郎不似读书人这句。她眼光实在太毒,身份又十分尴尬。她曾是石若山的女人,江湖中事耳濡目染,不比寻常女子。 她借着玩笑提醒夏幻枫:“看来那位晴娘子对冯兄情有独钟,若不想招惹桃花,以后还是得避免瓜前李下。” 夏幻枫尚未开口,倒又触动了洪奕的神经,将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她若敢动我的人,我让她一无所有滚回扬州!” 成言看自己总插不上嘴,干着急,终于说了句:“师娘子着实无需动怒,你在长安是怎样地位,她怎动摇得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明夷和洪奕对视一眼,心里都有所感。师红依占据花中魁首数年,从无人能动摇她的地位。样貌气质与别不同固然是先决条件,更重要是被殷妈妈经营出的地位。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炒作。美人到了一定层次,哪有什么多显著的高下,不过是看幕后的推手有没有能力。 明夷笑道:“相信洪奕能下好手中的棋,造出下一个师娘子。” 洪奕了然,随之轻笑:“长安第一女子天团。” “孺子可教也。”明夷竖起大拇指。 洪奕意气风发:“我不用亲自赶走她,我要她服服帖帖在这儿,帮我赚钱。” 看两名女子互有默契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笑,三名男子一致摇头,不懂。 第三百二十四章 谜棋 洪奕问过楼上雅间空了出来,便请诸位都移步,也省得在晚晴眼光之下,怎么都不自在。 酒过三巡,明夷看洪奕渐渐有些心不在焉,不敢再扰她与夏幻枫的良宵,何况,今晚,恐怕她也要好好解释一番,自己从何而来,是何样人。 成言喝得最多,胜在酒量好,跟无事一样,只是苦求明夷让他回承未阁借住一宿,唯恐邢卿见他夜半醉酒会生气。明夷哭笑不得:“你倒是挺惧内啊。” 成言脸变得通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师娘莫开玩笑,我只当邢卿是兄弟。” 明夷和洪奕对看一眼,腐女心雀跃不已:“让你住承未阁没有问题,且回答我几个问题。” “但问便是。”成言挺起胸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你师父和邢卿落入河中,你先救谁?”明夷问了个超级老套的问题,只看到洪奕在旁边捂着嘴不笑出声。 “当然救邢卿!”成言脱口而出,又偷偷看了眼时之初,咽了下口水,“师父武功高强,哪需要我出手相救。” 时之初未出声,饶有兴趣继续看热闹。 洪奕抢着问下一个问题:“如果明日邢卿要成亲,你想对他说什么?” 成言的脸从刚才的通红又变得煞白,恍若学会了变脸,格外有趣。眼睛虽瞪得滚圆,却毫无神采,愣愣得一眨都不眨。嘴唇微微张开,却什么都说不出。 洪奕要看的就是这副表情,忍着笑,说道:“算了,不用说了。” 成言还要逞强:“我祝贺他琴瑟和谐百年好合就是!” 明夷本觉得他可怜兮兮,想放过,但见他嘴硬,又起了玩心:“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适合邢卿?” 成言低头看着手中杯盏,酒已喝尽,半晌,喃喃道:“应当是个天仙般的女子吧。但不能太柔弱,邢卿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脾气不能坏,他没有耐心哄人。要会欣赏他的琴声,要忠心不二,不离不弃……” 他越说声音越低,简直像在呜咽,连夏幻枫都看不下去了,替他解围:“这样的女子恐怕真的只有天上有,你那位朋友只能孤独终老了。” 成言来了精神,昂起头说:“不会,我会陪着他的。” 一桌四人齐刷刷看着他,他又念了:“我会把他当自己亲弟弟一样保护的。” 洪奕又来一击:“他似乎比你大好几岁。” “那也一样,他那么娇弱。”成言决意不要脸了,理直气壮起来。 这么明显的情愫,明夷和洪奕都心满意足,放他一马,让他直接回承未阁找连山安排住处。 成言还不识相:“师父和师娘不一起走吗?” 洪奕翻了个白眼:“你师父和师娘要花前月下,嫌你碍事,你先走就是了!” 成言哦哦了两声,率先告辞,又折返回来:“师娘明日与我一同去西市如何?” 明夷被他气得心口疼:“你需要那么怕他吗?行行行,我送你去,给你解释,也去看看他。” 洪奕插嘴道:“我也许久没见邢卿,明日到西市容异坊见吧。我还要向你讨教女团的事。” 明夷点头:“好,你二人早些休息,我们也告辞。” 成言识趣,早早跑在了前头,不见身影。明夷和时之初独享深宵的静谧,即使是喧闹的平康坊,此刻也已进入宿玉眠香最**的时刻,要夜半归家的醉汉早已出了坊门。 “师娘子与你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时之初直切主题,料到明夷已预备好。 明夷反觉有这个机会能说出来是件好事:“是,她与我在那个世界就是最好的朋友。没想到到了这儿还能遇到,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这个世界的明娘子与师娘子恰是你二人的轮回之一。”时之初试图用自己的世界观来解释。 其实也并无所谓,明夷淡淡一笑:“如何都好,我二人都能在此遇上真心相待之人,比那个世界更为圆满。” “我想夏幻枫也一定会欣然接受,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守旧顽固的人。”时之初似在安慰明夷不用为朋友担心。 “她在那个世界叫洪奕,到现在我们也都习惯如此相称,从未有人觉得不妥。没想到这个晚晴如此敏锐。”明夷更担心的是这个,“而且只几个动作,她便看出夏幻枫有武功底子,还显示出异样的兴趣。我怕时间久了,夏幻枫会在她面前露出马脚。” “你担心他二人感情生变还是担心晚晴另有所图?”时之初问道。 明夷想了会儿,转头问他:“我们把晚晴带回来是不是太草率了?我总觉得此次去扬州,有些事解决得过于顺利,反而心里有些不踏实。” 时之初也皱起眉头,回想起来:“那时我们的精神全在各位长老身上,确实忽略了晚晴这个人。她能如此迅速隔断和时之初的联系,毅然丢弃扬州的地位跟你来长安,还能拉上燕晚楼所有花魁,现在想来,匪夷所思。” “是,若仅是她一人便罢了,怎会把朝露夕雨她们都全部劝来?除非她背后有能出得起大价钱的靠山,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从头开始?”明夷越想越怕,“难道都是石若山一早安排好的?他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石若山的人,他的目的应当是接近你和夏幻枫,监视你们的行为,以及暗自控制行露院。这并非不可能,如今看来,她的作为也有这么个意思。若是如此,她便极可能知道冯桓就是夏幻枫。”时之初分析道。 明夷点头:“若是如此,倒也简单,只要我们看破了她的身份,便于防备,甚至可以反间,她便无计可施。比如我们让夏幻枫假作与她接近,倒能给她些假消息。但如果他不是石若山的人,恐怕就更危险了,尤其对夏幻枫来说。” 时之初叹道:“那只有让夏幻枫尽量不要与她接触为妙。”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如果晚晴背后不是石若山,那就一定是潜伏着更大的力量,很有可能是天一帮或申屠兄弟,一早为了监控石若山便将她安排在扬州青楼之中,这盘棋,就复杂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家 对于晚晴的底细,两人并议论不出什么结果,只有一条路,静观其变。明夷心里却想起另一个人,平康坊里唯一一个能与她分庭抗礼的人。 对,这件事,只有拜托绫罗了。如今晚晴在她面前所表现出的一切,她都持怀疑态度。她究竟是不是对石若山有情?又究竟为了什么来长安?她所表现的伤心也好,释然也好,或许都是完美的演出。 而绫罗,表面与晚晴极为相似,成熟、坚强,很有主张。唯独那份淡定泰然,随遇而安,是晚晴所不具备的。而这一点,恰是明夷亲近她、看重她的因由。算来,自己还是亏欠了绫罗,将石若山这般不靠谱的男人推给了她,给了她虚妄的希望。绫罗尽了最大努力争取了,对于结果也坦然接受。 相对于晚晴在她和石若山之中做出的选择,虽曾给过貌似合理的解释,但冷静下来想,经不得推敲。但绫罗的所有行为,都是合乎本心,明夷是绝对相信她未曾有过隐瞒她的性子,沉到懒得多动心机的地步。也可说是一种千帆过尽后的单纯,单纯只想找个最简单能安稳生存下去的方法,物欲**都低到不能再低。如果石若山能给,那就抓紧他,他不能给,就回到原来的轨道,囤积资本,静待行露院容不下之时。 因此,明夷相信,她是可以说服绫罗帮她对付晚晴的。只要她能给与绫罗最想要的东西:问心无愧的安稳生活,未来的一种保障。这对她而言,比一笔巨款要有吸引力得多。毕竟这世道,一名女子身怀巨款绝非好事。 一路为这些事所扰,两人都没太多风月心思,到了承未阁,不过相拥一会儿,各自安歇。 次日,明夷需陪成言去西市开铺,还要与洪奕碰头,事情不少。时之初与她商量,这两日估计她都会和洪奕一起忙于行露院的事,也不需他在侧,他打算回令狐家一趟,看看他那位大伯还有什么交代,而后肖氏夫妇的事,之前说有些眉目,他要去落实下,不会走太远,三四日便回来。 明夷有些失落,上次说过要陪伴她,结果还是留不住。但她原本也不是那种强要人伴在身边的女子,只要心有所系,归来有信期。现在她还未接手帮务,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不是青楼就是胭脂铺,让时之初这么个大男人整日跟着,两人都别扭。 他出发早,千叮万嘱,让她夜里不要擅自外出,身上不要携带太多财物。她依依不舍,询问他内力是否平稳,身体可有异样,定要早日回来。 他将要出门,又被她拉住,扭扭捏捏,说不如渡气于她,好使得这几日他身体无恙。他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况且她接收内力后,即使遇到意外,无论与人争斗还是逃遁,都能有所帮助。 他便立刻牵她回到床榻内,解开衣衫,坐在她身后开始用推穴之法渡气。她穴位疼痛,心里更痛,这傻子,她明明是暗示可有些亲昵厮磨,不会受孕就好,也不知他是不解风情,还是故意为之。但这一番酸痛,真是半点情趣也不存了。 时之初刚出门,明夷送他到承未阁门口,回来时,见二楼成言正从客房打着哈欠出来。而岑伯已经在一侧小厨房中忙碌,帮厨子把四君子的朝食分出,好送到他们房中。 明夷看到成言,突然起了玩心。不知他见到四君子和阁中新来的几位小娘子会作何反应。是目不转睛看着美男呢还是忙着花言巧语哄小美人?着实有趣。而且四君子也是时候认识认识这宅子里的人了。以后都是同僚,还得互相照应。 明夷转头去找岑伯,让他唤四君子到承未阁一楼厅中用餐,再去找连山,让他叫上辛五郎、贾七郎、葵娘和胤娘一同到厅里来。最后自己去招呼成言和东南西北四女,凑足了一大家子。 足足十六人,将桌子凑到一起,堪堪挤下。朝南坐的是明夷、连山、岑伯和成言,朝北坐的是东南西北四位扬州小娘子,居东是四君子,西边是辛五郎贾七郎和胤娘、葵娘。 一桌人乱糟糟终于坐定,面面相觑。明夷让厨房端来汤羹和胡麻饼,一边看着众人神色,当做佐餐。竹君教坊的情况,她并未和众人说过,因此各人都是一脸懵懂。 两位竹君教坊上八郎出身的小郎对四君子自然是熟悉的,虽然并无深交,但也曾见过,知道他们在教坊地位尊崇,平日只陪地位最高的客人吃酒,从不陪夜。因此他二人脸上难免露出一些拘谨和紧张,唯恐在四君子眼里,自己是不配同桌吃饭的低下之人。毕竟,这桌上只有教坊中的人才见过他们以色侍人的不堪模样,即使是明夷,也只是知情,未曾目睹。 辛五郎还是更圆滑些,很快恢复了平常态度,和岑伯寒暄几句,便看着明夷,等待她的说明。 明夷喝了两口羹汤,说道:“这位是竹君教坊的管事岑伯,以后也是我们承未阁的管事。连山在前道拾靥坊,岑伯在后道承未阁,互相照应,都是一家。这四位是竹君教坊的梅兰竹菊四君,都姓殷。是我特意请来作为承未阁的四大教习,以后大家要如家人般相处。” 岑伯与各人见过,四君子随着他行礼。 贾七郎忍不住了:“明娘子可否告知教坊现下如何?坊主又在何处?” 竹君突然哼了声:“七郎还记得坊主?” 贾七郎被他这么一顶,脸色很难看,手中的胡麻饼吃也不是放也不是,很是尴尬。 明夷明白竹君是四君子的精神首领,也是和殷妈妈最亲的,他痛恨辛五郎贾七郎离开交房之后便再无音信,连殷妈妈身患恶疾、教坊被迫易手的事也不闻不问。但这事,哪能怪辛、贾二人?四君子是殷妈妈视若己出带大,时常亲自照拂,即使到最后被迫为了教坊出卖色相,也是他们理解殷妈妈不得已,自愿做出的决定。感情比一般母子更深。 这怨愤,也是难免。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六章 立威 竹君等四君子对两位小郎出门便不认人的冷漠颇有怨言。 而对辛五郎、贾七郎而言,教坊再深院大户,往来的客人再高贵富有,他们也不过是盘中餐食、架上货物。在教坊的日子,是他们毫无尊严和人格的日子,仅为了安身立命或父母家人而被迫货腰,一旦离开,哪会再去怀想。虽然殷妈妈也未必薄待他们,但只是雇主,不是父母。 这事,旁观者清。 明夷扫了竹君一眼,表情严肃:“坊主病重、教坊易主,我并未告知五郎和七郎,即使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无补于事。” 竹君垂下了眼帘,不再言语。 辛五郎神色惊讶:“坊主病重?现在如何了?有人照顾她吗?” 明夷说道:“放心,坊主已病愈,在休养。过几日会来承未阁居住。” 明夷知道四君子身上有股傲气,虽隐于教坊之中,只有下九流的身份,但这种傲气是骨子里带的,也是殷妈妈自小灌输的,如今,他们也凭着这股傲气来支撑自己能昂首走下去。但这不能成为他们在对待同僚时候的屏障,明夷需要将这股气压一压。 她转向四君子那边:“五郎和七郎是坊主亲自交托给我,使得他们在拾靥坊中安身。你们四人也是如此,坊主于我如同母女,她千叮万嘱让我如对亲弟一般对待你们。从此后,我自然会像亲姐一般庇护你们,但若有错失,我也会直言不讳。能在这一桌吃饭的,只有分工,没有尊卑,只有长幼,没有上下。” 辛五郎和贾七郎投来感激的目光。四君子默默不语,还是菊君先开了口:“娘子所说,我们明了。既在阁中起居,又蒙娘子安排我们和坊主、岑伯,这份乱世扶助之情,我四人必拳拳服膺。” 明夷点了点头。这些话,这件事,这个下马威,是迟早要做的。拖到今日再做,实在也是手上事务太多。四君子再天人之姿,也要吃饭睡眠,也需安身之所。他们不笨,知道自己若流落在外,不是成为强权的玩物,就是被争夺的祸端,一无家底二无身份,空有祸水颜色。 更有一点,他们并不知殷妈妈藏起那么多财富交托给明夷。在他们的视角,教坊败落了,殷妈妈又病重,亏得明夷送去治疗,以后殷妈妈和岑伯这两位老人家还要明夷负责赡养。他们即使不为了自己的饭碗,也会为了这两位老人的安乐而乖乖听明夷的话。 明夷摆这个脸,就是让他们知道,明娘子不是那些个看着他们的脸蛋就愿意供养奉迎的俗人。在哪儿吃饭,得守哪儿的规矩! 如此,不仅是做给他们四人,也是给在座所有人。其他人都在每日辛勤工作,唯有承未阁这边的无所事事,别人虽不说,心里难免会有怨怼。 想到此,她又对着四个小娘子补充了几句:“你们四人这几日在拾靥坊帮忙,也辛苦了。中秋之后,承未阁便会开始营业,到时,你们的任务更重。” 东南西北四人齐齐点头,眼中满是期待,对于她们而言,只要不在青楼之中,做些什么都不怕。 明夷继续布置:“以后拾靥坊工厂交给连山和胤娘,东市交给葵娘,西市交给成言,七郎兼顾两店,五郎就在承未阁帮忙吧。四位娘子在承未阁担任美颜博士,为女客服务。四君子为教习,为我们的尊贵会员提供乐、香、画、花四道的教授。所有人的起居安排、婢女小厮马夫厨子的管理都劳烦岑伯,殷妈妈以后会帮着我打点财务和日常用度。具体的事,我会一一另行布置。” 一桌人个个严肃,消化着明夷这番新安排,鸦雀无声。 明夷见状,知道自己一下子没忍住说了太多,笑道:“先用朝食吧,正事之外,大家亲如家人,不用拘束。” 桌上热闹起来,明夷也松了口气,悔恨自己怎么就绷不住,一大早大锣大鼓说那么多事。明明只想要看热闹而已。对啊,看热闹这个最重要的事儿都忘了! 其实,还真没什么热闹好看。 四位小娘子虽是新来的,但与前院工作的各位早就混熟了,一点不拘束。她们未施脂粉,穿的是方便做事的棉布衣裳,像家中未长大的女儿,十足少女情状。但已是懵懂的年纪,知道那四君子好看得紧,可又有遥不可及的感觉,只敢偷偷用眼瞄两下,而后便互相看着,忍着笑。 葵娘和胤娘虽然是头一次见四君子,难免惊艳,多看几眼。但也如明夷一般,各自心有所属,便无他想。反倒更加殷勤招呼自己的心上人。胤娘跑去为连山添羹汤,七郎则掰了半张胡麻饼给葵娘,两人眉来眼去,看来不知不觉已有进展。 唯一有趣的,就是成言了。他的有趣在于,一反常态地不说话,低头喝汤。他不理会四位小娘子也正常,那四个实在太小,他一向比较爱与成熟风韵的女子搭讪。但闭口不说话,就有些怪异了。 明夷又看他,他正襟危坐,甚至眉眼里还有些忧虑的样子。明夷已经迫不及待要盘问他一番。 餐毕,各自忙碌。明夷带着成言往西市去,七郎骑马载葵娘往反方向,倒似一对粉雕玉琢小夫妻。 明夷忍不住审问起来:“方才你怎么不说话?有心事?” 成言叹息了一声:“心里,有些事想不清楚。” “怎么?”明夷看他如此认真,也收起了玩笑心。 “我本以为,对邢卿的欢喜之心如同对每一个相貌姣好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人之常情,爱美之心嘛!我见极美艳的女子虽心动但无亲近之感,或因为男女之别。可我方才见到人间极致美色,且是男儿,却无半点想亲近的心。唉!”成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明夷很想直接告诉他:傻孩子,这就是爱啊。可是,虽说晚唐时期好男风也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总有些风流意味,将男子做玩物的富贵之人不少,男子之间互相交心真要厮守终身的,闻所未闻。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七章 言卿 明夷有些迟疑了。以自己的腐女心,当然恨不得立刻将两人送入洞房。可成言叫自己一声师娘,便有了对儿女一般的羁绊。无论对成言还是邢卿,这条路都不容易。古人、今人并无太大差别,及时不活在别人的目光与言语中,只怕内心这关更加难过。 成言率性自由,可他父母在堂,还等着抱孙儿,他不能终生不回家吧?邢卿虽无旁人压力,孤身一人,可他这么一个为了家族血仇能忍辱负重付出一起的人,岂会不在意他是魏家唯一的骨血,有传宗接代的责任? 血脉传承这个想法,到了二十一世纪依然许多人奉为圭虐,何况一千多年前的晚唐?一旦他们之间朦胧的那一层纱被揭开,现在的美好感觉都会被无尽的烦恼所代替,那又何必? 明夷下了决心,她不会再做推动他二人向前的助力,也不会成为他们的阻力,只静静在一边,在他们需要自己帮助的时候,再尽力帮忙就是了。 成言见明夷迟迟未说话,觉得奇怪,问道:“师娘,你也不懂吗?” 明夷被他催得也不能不开口,便谨慎回答:“这说明成言不是只看重皮相之人。对于外表美好之人,心生好感,愿意亲近是常事。而更深的羁绊,则来自二人之神交。邢卿身上,有与别不同、惹人怜爱之感,你与他相处已久,或有更多内心契合之感,也是应当。” 成言恍恍惚惚,不知所以,半晌,说道:“或正如师娘所说。只是,为何我心里忐忑不安?想到以后要与四君子共事,邢卿定会常常不高兴。” 明夷哭笑不得,原来邢卿对他这么着紧,看来还十分任性,应当时常在单独相处时生气甩脸,把成言吃得死死的。难怪成言晚上喝多酒也不敢回去,早上还要她亲自送来。 看不过去成言如此吃瘪,明夷说道:“你便与他说,若你心中有他,总有千万美人你也不会多看一眼。若把你当作孟浪之人,日日在身边也会生出二心。” “他能听言吗?”成言依然满是顾虑。 明夷怒其不争:“若你一言一行都无自己主张,便失了男子气概,迟早会被他轻视。只消你自觉行得端立得正,便随心所欲,如此,你才有自己的风采,值得人钦慕。” 成言被她一言喝醒,终又露出笑颜:“师娘所说极是,不劳师娘走这一趟了,他若怪责我,我据理力争就是。” 明夷瞟了他一眼:“我都约了师娘子去容异坊相见,你只当我是同路人。” 成言乐呵呵点点头,脚下一蹬,胯下之马小跑起来。 西市的店铺零零落落刚开始开业,那些酒肆饭馆都闭着门,没有了胡姬眼里身影,少了脂粉香气,西市的风情少了一半。正碰上休整了一夜,一早出发的商队集结在此,骆驼牛羊马匹的气味更加重了,明夷都忍不住掩住了口鼻。 成言未去开店,首先奔着容异坊去。容异坊午时才开,现在紧闭着门。他使劲儿敲了几下,才有轮值守铺的小厮打着瞌睡来应门,见是他,没几分好气:“成小郎一夜未归,掌柜让我守了一夜!” 成言嬉笑着,摸了几个铜钱扔过去:“你继续打盹,我一会儿在对面帮你看着门。” 小厮乐呵呵去了。成言唤明夷到自己房里坐会儿等着。 成言的房间在三楼,邢卿的隔壁。墙壁厚实,明夷也听不见隔壁在演什么大龙凤,但她对此并不担心。成言不会知道,邢卿是无论如何不会真的生气到与他不相往来。在邢卿心目中,成言恐怕已经是仇恨之外唯一的光亮了。 她没猜错,不一会儿,成言便咧着嘴过来了,身后跟着邢卿。 成言眉飞色舞,对着明夷笑得合不拢嘴:“师娘,你们先聊着,我去开铺了。”说罢回头看了眼邢卿,傻笑着走了。 邢卿被他那样子也是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向明夷行了个礼:“累明娘子走这一趟了。” 明夷请他进来坐下:“怎如此客气,我也正想来看看你。” 邢卿笑道:“我一切都好,不用挂心。那傻子说你也来了,我便知道你是为他壮胆或为他当旁证。其实何必,我并非不讲道理的人。” 明夷见他谈笑自若,心里安定了些,成言给邢卿带来的变化太大了。现在只要是不提及过去的家仇,他都能像个常人一般,没有以前那种暗藏苦大仇深的感觉。这二人的羁绊,比她想象中更深。 可明夷还是低估了邢卿对于复仇一事的执着,他虽有犹豫,还是直接问了:“这几日未有机会遇上夏娘子,也不好去打扰明娘子,未知我的事……” 明夷一愣,也有些难以作答,总不能说原本想让时之初去打听,但后来怀疑他与邢卿家仇有关,以防万一,不能告知。只得说:“线索已到手了,只是石若山大婚在即,我和幻枫都走不开。你放心,大婚一过,幻枫会亲自帮你办妥此事。” 邢卿点了点头,深深做了个揖:“劳烦二位了。” 明夷怕他再细问,干脆反客为主:“你将身世告知成言了吗?若他知道,若他知道,或能帮上些忙。” 邢卿摇头:“我知道这件事总不能一直瞒着,可每每到嘴边,我都开不了口。那些往事,我想过无数次,也曾告诉你们,在心里磨了千万遍,早就麻木了。但我不想看到他听到这些事之时,会做出的表情,我想象得到。他会为我感到痛苦万分。” 明夷听得有些痴了,邢卿是真动了情,到了自己痛苦无所谓,但不想对方因为自己受过的苦而心痛的地步。 但同时,她也慌了一下。幸亏成言还没有知道。邢卿如果说了,成言势必会加入帮他寻找仇人的队伍,知道明夷也是知情人。那他怎么可能不告诉时之初?如果硬要他瞒着,那就是说他的师娘有这么大的事瞒着师父,他又不傻,会怎么想?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八章 葡萄 如果成言参合进来,事情会越来越复杂。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关于那个旧案,她迟早要和时之初摊牌,但她希望是自己主动去提起,并且在了解了大部分事件细节之后。 待石陶大婚后,夏幻枫找到那些幸存者或受害者的亲属,当事情的拼图越来越完整。她会拿着这张拼图去面对时之初,准备好去接受哪怕再不堪的真相。 邢卿还沉在不忍成言的单纯世界被打破的情绪中,明夷怕他临时改变主意,便顺着说:“那就再等等吧。等我们这儿寻得了人,有了更多消息。那时,若要正面对抗你的仇人,再告诉他不迟。” 邢卿凄然笑道:“我也这么想,现在他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多一日好一日,何必拉到我这个泥潭里。若仇人到了眼前,我再将一切告诉他,也是为了不想他看到我死得不明不白。” 明夷一怔:“如果没有胜算,千万不要随意出手,任何缘由任何事情,都没有活着这件事重要。” 邢卿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以前我实不在意能活多久,但现在,我绝不会将性命无谓断送。我会尽量想得周全,做得稳当。” “如果对方是你不能战胜的人呢?”明夷有一丝微弱的想法,若这陈年旧事能放下,只论将来,对现在活着的任何人都是好事。但这想法显然对受害之人有失公允。 邢卿嘴角抽动了下:“若不是自己亲身之事,我也懂得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不能让逝者复生,只会让生者活在地狱。但亲历此事,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什么都不做,我绝不能原谅自己,无法苟且求生。” 明夷也无话可说,此事她不是当事人,也不可能有切肤之痛,理解什么叫血海深仇。仅只想象,也懂了,作为一个目睹家中血流成海的人,注定此生不能若无其事度过。 楼下有马车声,伴着一些说话声。明夷料到是夏幻枫和洪奕来了,便与邢卿一同下楼。 夏幻枫今日穿的是一身水红,格外艳丽,比往常多了三分柔媚之色。料是换上了洪奕的衣衫,直接陪她前来。脸上的妆也画得有些不同,也当是洪奕的手笔。 洪奕见明夷下来,蹦着就过来了:“你来这么早,我寻思着要午时左右呢。” 明夷回道:“你来这么早才让我意外,行露院夜里繁忙,不是总睡到日上三竿吗?” 洪奕瞄了下夏幻枫,又不好当众说,憋着。想来是夏幻枫习惯早起,让她没睡好。明夷见她气嘟嘟的,很有趣,故意问道:“我约了你来容异坊吃饭,你倒好,怕太早了容异坊不开伙,把夏娘子给请来了,真是未雨绸缪。” 洪奕知道她是故意,翻了个白眼:“我寻思路过东市看看你家拾靥坊生意,没想到遇上夏娘子,说要来西市。我马车也空着,便载她一程。” 夏幻枫笑盈盈看着她二人说话,点头称是:“多谢师娘子美意,一会儿还要劳烦你带我一程。” 夏幻枫此来,主要是看看邢卿这儿处理生意有没有什么麻烦。明夷与洪奕不好打搅,便到二楼寻了个临街舒畅的雅间坐下说话。 厨房还没开伙,夏幻枫安排先给她二人上了些瓜果,配上桂花蜜茶,一解秋日的寒意。 明夷看桌上摆着的西域葡萄水灵灵煞是诱人,尝一口,久违的新鲜葡萄香甜之气,让她几乎要感动流泪。 “真是托你家幻枫的福,这种我们当年随手可得的水果,也只有在这里能尝到了。”明夷细细剥了一颗,送到洪奕口中。 洪奕也是一脸陶醉:“是啊,当时只觉得是平常,如今却成了最大的奢侈。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葡萄吃起来格外甜美多汁。” “或许是,也或许我们那时代的水果摘种技术和水土不同,已经变了味。”明夷举起一小串葡萄在日光里看,“这种自然恩赐的佳果,舍得时间,更有清洁的水甜美的空气,我们到真算有福之人,还能品到。” 洪奕听了,接连吃了几颗:“有道理,多吃一些也不枉费来一次。” 明夷看她那模样,忍不住笑:“你以为是旅行团啊,既然来了就多吃点特产什么的。留些肚子,中午你家那位定会给你准备许多美食,我也能蹭到一餐。” 洪奕脸上光华骤现,嘻嘻笑着,话也不会说了。 到了说正事时候,想起晚晴,洪奕明显没了兴致:“你知道,我一向懒散,最怕和人争。” “谁不是呢,没得选而已。现在你若是退了,行露院被她主宰也就罢了,怕是要把脑子动到幻枫身上。”明夷本也非好斗之人,只不过处事更加认真,用洪奕的话说,心重。洪奕则不同,闲散惯了,身外之物,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但这次涉及到的是夏幻枫,她也有些焦虑,还是嘴硬:“男人嘛,是你的别人抢不走。能抢走的,我也不稀罕。” 明夷知道她口是心非:“不稀罕这种话,你问问自己信不信?我们都不是小女孩了,感情这种东西多脆弱,都清楚。为何他非你不可?你是多了一双眼睛还是多了只鼻子那么稀奇?或者你学富五车纯良无比谁也比不过你的心灵美?不过是因缘际会瞧上眼了,相处化学作用强烈如胶似漆了。感觉和缘分是最靠不住的,何况你们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雨,甘苦与共,让感情有机会升华。你也散漫,他是浪子,谈不上负不负责。” 洪奕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气势大大弱了,快要趴在桌上。 明夷继续道:“如果你瞧上一个一定想弄到手的男子,他有个没在一起多久的**,你有没有办法离间二人,乘虚而入?” 洪奕眨了眨眼睛:“如果真那么喜欢,对方又未婚,不涉及道德,我一定有办法把他弄到手,实在不行,骗上床还是没问题的。男人嘛……” 她说得来劲,说着说着,自己害怕起来。2k阅读网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备战 明夷看到洪奕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干脆再推一把:“你能做到的,晚晴未必做不到。你若真强过她许多,也不会如今行露院的局面如此被动。” 洪奕被当头棒喝,仓惶不已:“那我怎么办?我不要行露院了好不好,殷妈妈不是快痊愈了吗?把行露院交还给她,我搬新昌坊去住,这样幻枫也不用去行露院找我,就不会被晚晴盯上……” 明夷恨不得将整杯桂花蜜茶倒在洪奕头上,又舍不得这香甜温暖的滋味,喝了一口,努力咽下心里的火:“你当年虽然散漫,但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哪有遇到事便退让至此的?何况,行露院是殷妈妈托付给你,这是多大的资本!你难道不明白两人的关系中,除了感情,还要有现实基础吗?你可以丢了行露院,我可以保证你在拾靥坊吃香喝辣,绝对不是问题。但那样的你,夏幻枫还会那么看重吗?” 有些话,明夷本不想说。感情的事,真要放在桌上赤条条去解剖,便没有了原来的美感和感动,变成相当冰冷的东西。可她见不得洪奕变成如此怯懦,这种退让的结果,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逃,逃得出行露院,你逃得出长安吗?逃出长安,弃一生的安逸生活于不顾吗?至少,夏幻枫是不会随她离开长安的。 洪奕咬着嘴唇,似乎要让那疼痛把自己唤醒:“我知道你的意思,和我以前吐槽别人一样。一个女人再如何受宠爱,都得有自己的事业,因为那是她的底气。而我更是如此,师娘子的魅力,正在于花中魁首的位置。是交际场上的游刃有余,是众所瞩目的灿灿光华,若没了这些,红玫瑰便成了蚊子血。” 明夷有些心疼,这种剖析是将女子的美梦砸碎的过程,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惟有经过这一场,才能让她的感情此后更加顺遂长久。这个恶人,就让明夷来做吧。 明夷继续道:“你对幻枫的了解应当不比我少,他是怎样的人?他对名利权势,锦衣美食都可以视若土苴,但对于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又极其执着,以此作为人生至上的乐趣。如今他的目标是扶持出天下第一的帮派,你能掌握行露院是对他这个计划非常重要的一环。行露院是一座情报站,你放手了,就相当于给敌人送子弹。这子弹不仅对准我和上官帮派,也对准你的幻枫。” 洪奕脑子也终于转了过来:“你的意思,晚晴背后可能有别的江湖势力?” 明夷点头:“很有可能。甚至她接近石若山的时候,恐怕就有指使之人。” 洪奕一脸惊愕:“那这布局很久了,竟然藏那么深。对方应当很有实力。” “是,不是天一帮,就是申屠世家。无论哪一家,行露院都不能成为他们的武器,会让上官帮派称霸之路荆棘满布。更重要的是,如果任何一方知道了夏幻枫的真实身份,都会要了他的命。”明夷严肃说道,这话必须说得越严重越好。 洪奕果然慌了:“晚晴难道看出冯桓有问题?” “以她的阅历和精明,那是迟早的事。”明夷这话,并不夸张,“她只见过女装的夏幻枫一次,暂时不至于看出他和冯桓有关联。但她能看出幻枫有武功底子,还发现我习惯称你为洪奕,而非红依,心细如发,不得不提防。” 洪奕忽而又出现些许喜色:“说起这事,我昨日与他说了。” 明夷反应了一下,应当是说她的来历:“哦,结果如何?” “他对我们的空间很感兴趣,问了许多。尤其是晚唐的历史,其后的发展。我们聊了一晚上。他说我简直就是天赐的宝物。”洪奕喜笑颜开,突然想到刚才那茬,“这算不算我在他心中的优势?” 明夷真算服了她,真是很难得这么认真投入去恋爱了,智商降到了谷底:“所以你一晚上给他上了历史讲座?” “嗯,不过我说我们所知的唐朝并没有什么帮派之争,也没有武林和武术,只以为是家笔下臆想。他便说,或许属于他的这个世界并不是我的世界的过去。我也不懂他说什么,反正这一晚,正事没好好做,也没睡好,累死我了。”洪奕打了个哈欠,浑身都要散了一般。 明夷重复了几遍那句话,他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的过去。洪奕揉了揉泛出泪光的眼:“难不成是架空?可明明年代啊人物啊都是对的啊。” 明夷这个一知半解的人,给眼前一窍不通的人解释:“你家那位真是个天才。他的意思,大致是说平行世界。我们未必是遵循着时间线穿越到了过去,也有可能是穿越到另一个空间的晚唐,那么,这一切都不是不能改变的历史,而是会因为我们的行为而变化。比如,唐朝可能不会灭亡……” 洪奕目瞪口呆:“那么神奇吗?” 明夷忍不住想用葡萄砸她,又舍不得,扔到了自己嘴里:“不要用相声腔好不好?说正经的呢。” 洪奕笑道:“其实历史会不会变有什么关系。无论大唐会瞬间消失还是永远存在,必须手中有钱,手下有人,才是最有安全感的吧?你不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吗?” 明夷愕然,想想也笑了:“对,管这个世界会走到何处,人道天道世道总是万变不离其宗。既然未来难以捉摸,也没有能保住性命的制度和环境,我们就必须得往上爬,爬到没人能轻易让我们狗带。” 洪奕坐端正了:“好了,我不再想着逃,难得一辈子能活两次,狗带也要带得精彩。要想往上爬,晚晴这道关跨不过。我不会让她染指我的男人,也不会把行露院拱手相让。说吧,你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做!” 明夷挑了颗最大的葡萄喂到她嘴里:“这才是我认识的洪奕。你我姐妹同心,无论这是什么混蛋世道,面对什么心机女,都把她打趴!”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章 女团 明夷将头绪先理了下:“目前最紧要的是把行露院控制住。幻枫这里,他自己也有数,暂时少去行露院露面。你也要当心些,来我承未阁比较安全,你与我原本便交往频密,今日之后,我们就少到容异坊露脸,莫让她盯上幻枫。” 洪奕颇不情愿点了点头,又长叹一声:“为了这么个人,得放弃我在这个时空最大的指望与乐趣了,真有些生无可恋。” 明夷顾不上嘲笑她,确也觉得自己有责任:“都是我不好,思虑不周全,将她带回长安,惹来这么大堆麻烦。” 洪奕笑道:“别傻了,怎么能怪你,你若是事事都能料到,便是神仙了。何况你推测她身后有势力,盯着上官帮派。这回石若山到长安成亲,即使你不带她来,她也会有各种办法到长安。” 明夷一想,甚有道理:“对,她最有可能是说服石若山将她偷偷带来,金屋藏娇,如果我没有去燕晚楼找她,提出邀请,她定不会轻易放开石若山。若这一招行不通,她也会想法设法在长安立足。无论哪种,她都会在暗处,我们更难提防,倒不如这样,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我们也有了防备。如今反而是我们在暗,她在明。” 洪奕乐道:“你啊,反正不管对不对,你都会找出一堆歪理来证明自己。这也算是你的天赋,哈哈。行吧,既然如此了,我的事都好说,大不了和幻枫柏拉图一段时间,也不是没试过。” 明夷安慰道:“隔三差五让他从后巷直接潜入你房间还是可以的,只是要小心些。” 洪奕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关心的是大事:“如今行露院客人都想着扬州的新鲜美色,对我们行露院的娘子都没太大兴趣了。这个局面如果扳不过来,我在行露院的地位只会越来越低。” 明夷想得要比她更多:“你有没有觉得晚晴突然坚持要让扬州花魁一同出山有些奇怪?其实这么做,并不能起到让她收入增加的效果。反倒是一个个推出,奇货可居,都能拍出高价。” 洪奕连连点头:“是啊,她要这么做时候,我劝过她,她寸步不让。这与之前她给我的那种通情达理的印象相差太远。” “她最近有没有自己偷偷出去?或有什么神秘客人找她?我怀疑她跟她幕后的势力见过面,接收了新的任务和策略。”明夷猜测道。 洪奕有些犯愁:“之前没想着她会出什么幺蛾子,哪会特意盯着她。何况我也常出来,到你那儿或到东市晃荡,真不知她的动向。这以后么,我觉得她既然针对上官帮派,知道我和你交好,定会防着我。” “没事,我已经有合适的人选去盯着她。”明夷胸有成竹,“我只是在揣摩她的目的。其一,肯定是一下子全力出击,抢占行露院的主导权,也试探你会如何反应。其二,我在平康坊听到不少对行露院的怨言,感觉有人引导舆论,这种怨怼很容易就会被引到你身上。” 洪奕恨得牙痒痒:“这女人也真是够狠得,算计那么多。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明夷想了想:“如今我们不知对方底细,不可冒进。你干脆以退为进,把风头暂时让给扬州花魁,我们用这段时间培训长安花魁。平康坊的舆论危机,我打算明日去看下,如果殷妈妈能下山了,就接她到我这儿疗养。有她在,平康坊的问题分分钟解决。” “和时之初一起去吗?”洪奕想起,“怎么不见你的心上人?” “他去料理肖氏夫妇的事。我也是刚想到要把殷妈妈提前接下山的事,否则就不让他走了。”明夷叫苦不迭,“我怕一个人去还是有些吃力。” “我陪你呗,我也想出去踏踏青。反正你也说让我暂避锋芒。”洪奕自告奋勇。 明夷本想答应,转念一想还是不妥:“缪四娘的医庐不能暴露,我怕晚晴现在盯你盯得紧,如果你出城,她可能会找幕后人尾随你。你还是留在行露院,让她转移注意力。” 洪奕无奈,只得答应。 明夷劝慰道:“放心,我会让成言在悬崖处等我,那段最危险的路有他帮着,就不怕了。” 洪奕问道:“你方才说培训花魁,你有什么想法?” “风月之事,谁会比你更精通?”明夷飞了个媚眼过去,“你便将压箱底的法宝都拿出来,我不信千年前的人能玩得过你。” 洪奕嘿嘿笑道:“你也知道,不过是友邦*****那些东西,要面授给那些花魁,我可做不出来。” “谁让你教那些。前戏,情趣,氛围,这些东西到了就行。”明夷嫌弃道。 洪奕恍然大悟:“哦,那我还是挺讲究的,比如不同节日不同心情会布置不同色系和风格的卧房,然后来些cosy啊,护士姐姐啊,警察姐姐啊,未成年小萝莉啊……” “就这个套路!搞一些主题日,做不同的布置和装扮。而后,各位花魁明确下定位,就像女团一般,突出各自特色。”明夷边想边说。 洪奕嘿嘿笑道:“要组团出道啊?那是不是会有多人服务?” 明夷挑了挑眉毛:“可以推出一品餐,公侯餐和帝王餐。双人,四人,六人,你懂的。” “那扬州那几个要参与吗?”洪奕担心道,“如果故意晾着她们也不好吧。” 明夷早有准备:“所以我让你现在暂时退让,而且帮着晚晴多招揽客人。让她的扬州花魁客人等候预约至少一个月。如此,她们哪有时间来参与你的安排。一个月后,即使她们要参与,也不过是练习生了。” 洪奕疑问道:“那我们这一个月需要好好培养六名花魁阵容的女团,这怎么瞒得过晚晴的眼睛?” 明夷眼睛闪着光:“你忘了我的承未阁要开业了。待石若山大婚后,我会大办承未阁开业,我出钱请六位花魁在开业当日出席献艺。那她们提前到承未阁演练也是理所应当。反正也没什么客人问津,晚晴定不会在意。这些事,说简单也很简单,教个两三日便可。” 洪奕皱紧了眉,盯着明夷看:“没想到你那么邪恶,我服了。”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一章 邪恶 对于洪奕给出的“邪恶”评价,明夷是不收货的:“不过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都为了生存而已,若是善良能保平安,我可以无底线善良下去。” 洪奕的顾虑总是多些:“行露院怎么说都是长安顶级的青楼,那些花魁也都是被追捧惯了的。虽是以色侍人,但仍有底线。听说曾有官家子玩过了火,伤到行露院的娘子,还是他家中出面摆平,也花了不少钱两,以后再不能踏足行露院。我怕这些娘子未必肯玩太出格的。” “安全肯定是要放在第一位的。至于底线和尊严,我们俩谁也没能力去强迫她们,这一切自然是要出于她们自愿。”明夷回想了一下,昨日去行露院所见,长安的花魁们并未有触动,还乐得休息一两天,十分自信新鲜劲过了客人都会回来。 洪奕对她们的念头更加清楚:“她们也是挺被动的。都是见惯风月场来来去去的,哪能真以为会有抢不走的痴情客。一来是被捧惯了,身在皇城,瞧不上别处来的,自信客人尝过鲜还是会觉得长安花魁才色双绝,不可同日而语;二是心里纵使着急也无可奈何,不能放下身段,向来都是客人捧着钱排队,难求一亲香泽,如今自己瞧得上的客,大多被扬州花魁占了,也不好开口去争。瞧不上的,不肯屈就,否则就跌了身份,因此宁愿闲着。现在行露院的客人,上等的都在等扬州花魁,平常的,原本也就消费不起花魁,也就继续找普通的小娘子作陪。” “也总有真心喜欢她们的客人吧,总还是有几个痴心的。”明夷疑惑道。 洪奕一脸愁苦:“当然有。熟客里有几分真心的,来了,她们还不乐意,说气话,不需人怜悯。她们宁愿不赚钱,去陪她们的小白脸。” 明夷也是头一次听说:“怎么她们都有相好吗?” 洪奕笑道:“这有何稀奇?做到花魁,各有各打算。大多还是想着能找个人将自己娶回去,哪怕不是什么豪富,正妻最好,续弦其次。都知道那些官宦富商只能将她们纳妾,做小的滋味不好受,何况难有子嗣,以后无依无傍。所以她们最在意的,一是找到痴情小郎,倒贴都行,二是找到能有助生育的灵药,多少钱都可。” 明夷听到这儿,灵机一动:“对!明日你不是和我一同去洗心谷接殷妈妈吗?正好给缪四娘诊脉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帮你增强生育能力。你和她们服用的是同样的药,如果能治你,就能帮她们。” 洪奕喜出望外:“是啊,如果有这样的灵药,相信她们绝对对你顶礼膜拜,有求必应!” 明夷盯着洪奕看了会儿:“怎么你不是因为能给夏幻枫传宗接代高兴吗?” 洪奕愣了下,眉毛一挑:“即使能,我也未必会要。你知道我的,我这样得过且过,最怕麻烦的人,哪适合做人阿娘。” 明夷由着她:“这都是后话,无论如何调理好身体没有坏处,到时候你再自己考虑要不要生。” “行啦,别说我了。继续,怎么料理那群花魁。”洪奕乐得转开话题,“有没有这样的药还不一定,除了这个胡萝卜,我们还需要点大棒。我现在有些管不住她们,原本我突然接手行露院就有人不服,现在她们觉得我被晚晴压了一头,都等着看笑话。” 明夷点了点头:“这就得希望晚晴的扬州花魁们多努力了。” “怎么说?”洪奕问道,“我还有些担心,如果晚晴控制了局面,怕是会偷偷做手脚,抢走我手下的花魁。” “目前她还没有本钱这么做。她必须使她的花魁稳住一部分有实力的客人,因此这段时间她会集中让她们把握住上等客人。这也是你的长安花魁最看重的那些财神爷。我们要让长安花魁看清楚形势,不和你一起齐心协力,她们怕是连养小白脸的钱都没了。”明夷把玩着手里的杯盏,茶早就凉了。 “那我这几天需要做什么?”洪奕有些云里雾里。 明夷看着窗外,看来已经近午时,来容异坊的客人越来越多了:“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帮着晚晴招呼客人,我那儿的厨子是容异坊送来的,借你一阵,做的点心口味和花样都比行露院强多了,你也让厨房多采购些珍稀材料,出些新菜。” 洪奕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又扯到厨房了?” “这时代的女子可不像我们,为了身材忍住嘴束住胃。原本消遣就少,哪肯亏待嘴巴。”明夷笑得有些狡黠,“行露院小厨房的菜都价格不菲,由客人点单,小娘子们只舍得吃平常的点心汤饼之类。看着扬州花魁们日日吃这珍馐美味,她们忍得一日两日忍不得三日五日,自然会思变。” 洪奕啧啧摇头:“我没说错,你,邪恶。” 两人谈完正事,也觉得有些饿了。还未出去叫小厮,一道道美食已经到了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今日红艳艳的夏幻枫。 明夷刚商议完了行露院的事,心情惬意,有了调笑之心:“幻枫今日格外娇艳。” 夏幻枫在洪奕身边坐下:“明夷拿我当下酒菜吗?” “不敢不敢,有人活活撕了我。”明夷哈哈笑着,瞅了瞅洪奕。 洪奕哼了声:“你啊,只有时之初治得了你。” 夏幻枫给二人盛上羊肉羹,特意叮嘱她们品尝:“听洪奕说你们那儿吃食更加丰富,滋味更好,也比如这羊肉,都有何料理方法,可与我说一说。” 明夷又瞪了洪奕一眼:“你自己剖白也便罢了,怎么连我也卖了?可有一点**了?” 洪奕吐了吐舌头:“我可没说,都是他猜出来的,说看我们平日交谈,便觉得定是同乡,与长安人氏不同。” 明夷也不再计较,心里只想着,以后时之初身世相关的事是不能与洪奕说了,她枕边可是个人精。至少,在时之初与旧江湖血案的牵连水落石出之前,这些秘密,只能她一个人扛,心累。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二章 隐私 席上交谈甚欢,明夷数着现代常见的羊肉美食,涮羊肉、烤羊排、羊肉烧卖、烤羊肉包子、红烩羊肉、冻羊糕……资深吃货的她,如数家珍。夏幻枫不明白的,便央她仔细形容,一一记下。 从羊肉到牛肉再到鱼,这一顿吃完,够写出一本菜谱来。 夏幻枫连连道谢,明夷挥挥手:“也不能白吃你的,就当作谢你的款待了。” 洪奕懒洋洋黏在夏幻枫身上:“一会儿你做什么去?” “我预备出城,约了工匠去看城外那片地,要开始建上官帮派的营寨。回来之后,再去新昌坊我们丰帮主的新宅看一下。”夏幻枫声音温和,低头问她,“要与我一同去吗?” 洪奕听这些似乎没太大兴趣:“你既然要去新昌坊,那晚上我们在明夷府上相见吧,安全一点。” 夏幻枫不甚明白:“安全?” 明夷解释道:“行露院那边有晚晴在,你暂时还是少去为好。” 洪奕撅起嘴:“是啊,若是你被她发现是夏娘子,就太危险了。何况,即使发现不了,我也讨厌她对你说话的样子。” 夏幻枫喂了她一口挑过刺的鱼肉:“她再如何对我,我也并不把她看作女子,怕什么?” “不看作女子,那看做什么?你可别跟我说,红颜骷髅哦,才不信你有这个境界。”洪奕佯装不悦,掩饰不住眼里的笑意。 夏幻枫说道:“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女子,在我眼里,都是战士,并非女子,怎会有其他的想法呢?避之唯恐不及。” 明夷一口汤差点呛到自己,咳嗽不停。 洪奕挪过去替她敲背,一边怪责夏幻枫:“你这话是说我们明夷不是女子吗?或者,是说我愚笨呆傻?” 夏幻枫怎会被她难道,巧舌如簧:“明夷睿智坚强,是我看重的手足。洪奕多情率性,正是我心上之人。” “算你会说话。”洪奕媚眼飞去,合不拢嘴。 夏幻枫继续说道:“我一向不爱羁绊,逐乐为上,洪奕的性子与我天造地设,真一对嘻乐人间的鸳鸯。时兄心思沉重,有大侠之才,难免肩负家国,因此才需要像明夷这般能并肩作战的好伴侣。” 明夷不敢咳了,脸涨得通红,心里颤了一下,他为何会如此评价时之初?立刻看向洪奕,洪奕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从未提过时之初的身份。 不过这也是合情合理。一个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的人,身负绝世武功,成了自己战略伙伴的未来夫君,以夏幻枫的谨慎,不可能不去查探。但无论从哪个渠道,应当是无法查到他的身份的。所以,他如此说,极大可能是自己的揣测,并且特意说给明夷,试探她的反应。 想到此,明夷慌了。刚才自己向洪奕递眼神的样子,洪奕的摇头,恐怕都落在他眼里。 再看夏幻枫,若无其事,斟了杯西域葡萄酒细细尝着,低垂眼帘,不动声色。 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过于刻意,便当做没听懂吧,无赖到底。明夷决定了,不再理会。但必须得对洪奕千叮万嘱才行。 明夷镇定心神,对洪奕说道:“一会儿我陪你回行露院,事不宜迟,我要和绫罗谈谈。” 洪奕不明白:“怎么?” “刚才我不是说,有了盯着晚晴的人选吗?” 夏幻枫比洪奕反应快很多:“让绫罗盯着晚晴?可她二人不是情敌关系吗?晚晴会放心与她接近?” 明夷说道:“她不仅放心,而且会特意接近晚晴。” “怎么说?”洪奕不明白,“难道她想报复情敌?” “从感情上说,她二人都曾经被石若山抛弃,有天然的亲近感,而且以晚晴的阅历眼光,她定能知道现在的绫罗对石若山并无感情。最重要的是,如果她的任务是盯着上官帮派,现在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以后上官会易主,她必须要和石若山有联系。石若山在她和绫罗之间选了绫罗,她最便利的方式就是和绫罗接近,得到石若山的消息。”明夷补充道,“绫罗曾与我说过,她现在和晚晴相处很好。” 夏幻枫点了点头:“有理,那说服绫罗的事就交给明夷了。” 洪奕懒得管这么复杂的事,反射弧也长了些,突然说道:“你不用跟我回行露院啊,绫罗不是在教胤娘跳舞吗?我跟你一同回承未阁就是了,我也好教授胤娘一些手段。” 夏幻枫听到手段二字,眉毛一挑:“什么手段?” 洪奕吐了吐舌头:“没手段,只是教她怎么扮作楚楚可怜而已。” 夏幻枫笑道:“下回你扮一个我看。” 明夷不管他们打情骂俏:“不知晚晴有没有一道来,如果在的话,就只能改日再说。无论如何,我们先回去看看吧。” 洪奕恋恋不舍:“晚上等你。” 夏幻枫答允:“我尽早来。” 出了容异坊,明夷将无暇托付给夏幻枫,让他今晚带回新昌坊。自己坐进洪奕的马车,迫不及待要有话叮嘱。 她看着洪奕的眼睛:“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夏幻枫怎么问你,你必须一口咬定,我从没和你谈过时之初的身世。我只是喜欢他而已。” 洪奕有些不悦:“你与他不是搭档吗?怎么你如此信不过他?” 明夷也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时之初可能罪大恶极,只能换个可信的:“毕竟他的身世是他自己绝不肯触碰的秘密,万一被他知道我泄露出去,我怕我和他就到此为止了。” 洪奕脸色好了些:“那么严重吗?” “是,这是他的底线,无论合不合理,我也绝对不会去触碰。你答应我就是了,把我和你说过的,都从脑子挖掉。”她恳切地看着洪奕,眼里都快急出泪来的样子。 洪奕心软,哪看得了这样的情景,举着手发誓:“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提,而且你也知道我这脑子也不愿意多动,很快就会把他的身世忘得干干净净!” 明夷看她一脸严肃模样,又忍不住好笑:“你别把我今天说的话忘了就好!” “ipromise!”洪奕再次发誓。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三章 阁主 承未阁,院中,胤娘站在石桌之上,肢体舒展到违反科学的角度,令人叹为观止。明夷忍不住会想到擅长柔术的乔茵,摇了摇头,走过去。 绫罗站在石桌旁,正指点胤娘手臂伸展的幅度,手指尖翘起的弧度,一丝一点都不容错失。见明夷和洪奕来了,绫罗笑容如缓缓绽放的一支睡莲,倒让明夷有一瞬失神。 “快成了,胤娘的天赋真是极高,我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的资质。”绫罗赞赏有加。 明夷心思不在此处,周围看了一圈:“怎么晚晴没来?” 绫罗淡淡应道:“她一早来了下,看胤娘学得快,指点了下,匆忙走了。似是事务繁忙。” 那厢洪奕将胤娘扶了下来,胤娘给明夷行了大礼,她倒是时刻未忘记自己身为徒儿的本分。 明夷拉住绫罗的手:“让洪奕教导胤娘一些仪态,我有话语你说。” 绫罗看明夷神色严肃,想来是大事,便随她往承未阁楼上走。 到了自己的房间,闭上门,明夷还有一丝忐忑。自己到底该不该完全相信绫罗,这是个赌注。但现在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只有放手一赌了。 明夷拉住绫罗的手,目光恳切:“绫罗,你我虽相交不久,但自我初见你,便有相知之感。如今,我无奈卷入江湖风浪中,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未知绫罗可愿意?” 绫罗眼中清澈无波:“明夷是我愿倾心相与的人,你未嫌弃我出身泥沼,多番提携相助。只要我能做到的,明夷但说无妨。” 明夷咬了咬嘴唇,说道:“你也知我将任上官帮派代帮主之位,不仅身负振兴帮派之责,更将成为江湖中众矢之的。上官不能永远居于扬州一隅,要在长安扬名立万,定会引来三大帮派的阻力。” 绫罗嗯了声:“虽然我不清楚江湖中事,但道理我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明夷之后的路定是不好走。只是不知道我能帮到你什么?” 明夷话锋一转:“你与晚晴最近来往可密切?” “还算紧密。”绫罗说道,“我也看出她在行露院渐露锋芒,与师娘子的关系剑拔弩张,我劝过她,怕她急于求成,两败俱伤,她倒是未对我恶语相加,只是不肯正面作答。” “看来,她对你还是挺在意的。”明夷一步步试探。 “可能觉得我对她没什么威胁吧。”绫罗说道。 明夷看着她的眼睛,决定进一步说明:“我怀疑晚晴此次来长安是另有目的,极有可能她之前接近石若山就是背后有人指使,为了监视探听上官帮派的行动。” 绫罗终于有了表情变化,几分惊异,还有几分好奇:“果真如此?那倒挺有趣了。我还以为她多少曾对石若山动过真情,还愧疚了一阵。” 明夷更想知道她的打算:“上次与你说起晚晴,你似乎与她十分投契,还打算与她以后一同开店铺谋生。” 绫罗有些尴尬:“我那时候是有些昏头了。当时觉得她被石若山所欺,义愤之余,对她有感同身受的亲切,加上她言之灼灼来长安只求安身立命。但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渐渐看清了。她要的绝不只是安身,也不会甘心和我和开店铺,过最简单的日子。我们并不是一路人。” 明夷心里暗自庆幸,她对绫罗的判断没有错:“我也觉得你与她始终不一样。过尽千帆后,有人厌倦波澜愿意坐看云卷云舒,有人却更向往风口浪尖,向着更高去。” “明夷又是如何呢?似乎被浪推着,越发身不由己了。”绫罗旁观者清。 明夷苦笑道:“各有各命。我若孑然一身,一箪食一瓢饮也可。但如今拾靥坊上下几十人,我必须撑住。直到能有资格放手,早一日闲云野鹤去。” “那一日,会很远吗?”绫罗似自问。 “世道艰险,到那一日,上官帮派在江湖上受人敬畏,承未阁高朋满座,拾靥坊门庭若市,我便将这些都抛去,也能保我一生安乐。”明夷语气沉重,“我不会让这一天来得太晚,慢则七八载,快则三四载。” 绫罗微微笑道:“我相信明夷能做到。虽然听上去很难,但我有这种感觉。” 明夷直视绫罗:“我一个人做不到,需要夏娘子,需要洪奕,需要连山,也需要绫罗。绫罗可愿成为我承未阁的阁主?” 绫罗实在未想到她提出这样的条件,终于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绫罗一青楼女子,何德何能?” 明夷这个念头想了很久,她一直在愁着承未阁的人手。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成就多大的事业,而是为了早一日骑鹤下扬州,有帮派靠山,有资产挥霍,有保证温饱平安不畏战乱的土地和金银。为了这个目的,她必须让上官帮派、拾靥坊、承未阁都有自己信得过的人接手。 上官帮派有夏幻枫,有马成凌花子贤这些年轻人,自己不过是一个过客,帮派原本就是他们的。以后或者会交给储伯颜,也算对得起上官老帮主。但只要这些长老在,她就不担心自己以后的靠山。何况,她也会好好卖储娘子一个人情,让储伯颜记她的好。 拾靥坊有连山和胤娘,有连山的踏实肯干和经验,有胤娘的聪敏能干,她完全不愁这些生意。她只要保留一两分的分红,足矣。成言、两位小郎和葵娘,她都会给开设分店,让他们不愁衣食。 唯有承未阁,这个以后会最有价值的一个会所,目前谁都无法胜任。殷妈妈和岑伯年岁大了,她希望以后能让二老早日养老享福。洪奕不是会有长性做事的人,她一心只想跟着夏幻枫浪迹天涯,哪一日夏幻枫要走,她定然会不顾一切。虽然承未阁的使命不会太久,但自己实在不可能兼顾,还是需要一个能扛得住的阁主。 这个人选必须冷静聪慧,深谙女子心思,气质不能太过妖娆,行事需有尺度,靠得住。明夷想来想去,唯有绫罗一人。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四章 合力 绫罗还想退却,被明夷打断了:“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不迟。承未阁是招待长安最位高权重,财雄势大女子的所在。为她们延缓衰老,保持容颜,更为她们解语散心,寄托空虚。承未阁的未来,是源源不断的钱财,也是最强的关系连接。承未阁主,会拥有超过一般商人的财富,超过一般官家的势力。” 绫罗沉吟片刻,说道:“我相信承未阁可以做到,明娘子想做的,定有办法。但我实在无法胜任。” 明夷继续说道:“前期我会帮你做好所有的铺垫,你不用担心。与其慢慢囤积有限的钱财,去换未来的自在,不如我们联手一搏,三五年,七八年,博得三代享用不尽的财富。你是我信任的人,也是唯一有能力做到的人。” 绫罗不语,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毕露,而后抬头:“好,明夷需要我怎么做,尽管说。” 明夷甩出这么大的饵,就知道绫罗是一定会答应的,她与自己有极为相似之处。只不过孑然一身,更加随遇而安。在这乱世,随遇而安,归隐田园对女子来说是个奢望。绫罗曾想的道观中了此生,只是无奈之选,如果能获得足够的财富,谁愿意寄人篱下? 明夷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开始回到正题。 “晚晴来历和目的可疑,而且善于伪装。不仅绫罗你曾想视之为知己,连我,都信过她,还把她带回长安。如果不是她行事风格突然改变,你我可能都无法发现她的真面目。” 绫罗点头道:“是,我也觉得她突然如此,很奇怪。” “我相信这是由于她背后的势力坐不住了,恰好殷妈妈出事,洪奕不够实力,他们急于想要掌控行露院。因为这是江湖势力掌握长安上层信息最好的渠道。”明夷分析道。 明夷也想到,这势力怕是对韦澳的举动也有所了解。韦澳因为受到匿名上告,被圣上怀疑,为避嫌才忍痛割舍行露院和竹君教坊。竹君教坊更加敏感,于是遣散人员,卖掉教坊。行露院相对安全,因此只是放弃掌控。 行露院这么个宝贝,想要接手的,肯定不止一两人。如果和朝廷有关,极有可能就是韦澳的政敌。 当然,这一层关系,绫罗没必要知道。 绫罗问道:“明夷想要我如何做?” 明夷直截了当:“我想让你暂时留在行露院,并和晚晴更加亲近,寻找蛛丝马迹,找到晚晴究竟背后是谁。” 绫罗一口答应:“这个应当可以做到。但晚晴会愿意与我亲近吗?” “一定会。为了得到上官帮派的信息,为了监控石若山,她肯定会想办法与你关系更加亲密。”明夷很有把握。 绫罗嘴角扬起一丝冷笑:“看来石若山倒是说了几句真话。他怕是也已经怀疑晚晴的身份,才与她绝交。” 明夷替她分析道:“绫罗没想到自己帮石若山做事之后,他会嫌弃自己,进而与他疏远。甚至要到长安成亲,将她丢在扬州。如此她的任务就无法继续,恰好我们送上门去。我一时糊涂把她带来长安,入行露院。石若山对她跟来长安的事起了疑心,可能与之前种种对照,发现她极有可能是有人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更不会再与她纠缠了。” 绫罗淡淡说道:“关于石若山,明夷可否将他相关的事告知我?如果他无其它劣迹,你是无法成为真正的帮主的。” 明夷没想到绫罗能猜到这一层,既然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也就不再隐瞒:“他害死了上官老帮主,他的亡妻,上官韵侥幸逃过一死,已经给了我们证据,只是还不到时候公开。” 绫罗浑身一颤,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他竟然做得出这种事!” 明夷知道她会如此反应。说出这件事,目的就是将她心中可能存在的一丝期望浇灭。如果石若山以后能坐回帮主位置,绫罗未必不愿意做这个帮主夫人。 明夷十分肯定地点头:“事情败露的话,他只有好好呆在陶三娘身边,才能逃过帮规处置。” 绫罗想起一事:“这件事,会不会晚晴也有参与?” 明夷倒是没想到这点,思忖一会儿,摇头:“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晚晴知情或参与了,石若山绝不敢就这么与她绝交,甚至早就灭口。不过,她倒是有可能暗示和怂恿过,否则石若山不会这么急于下手。” 绫罗冷哼一声:“好一对狗男女。” 说到这一步,许多事也不用瞒着绫罗了,明夷将准备用胤娘去离间天一帮两位执事的计划说与了绫罗,因为大婚当日,还需她配合胤娘的行动。 说到这件事,明夷想到一桩,大呼不好。 绫罗问怎么了? 明夷后悔不迭:“请晚晴教胤娘跳舞时候没想到,她万一是天一帮的探子,万一将我们特意教胤娘跳舞之事也回报出去,这件事就搞砸了。” 绫罗劝慰道:“你也说是万一了,教个丫头跳舞只是寻常事,未必会回报,也未必就是天一帮的人。” 明夷长叹一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只能如此,再不用她来教,就说胤娘学舞为了承未阁开业献艺,现在所学已经足够。然后石若山大婚那日,想办法保证她不能出席。” “她会去吗?”绫罗问道。 “说不好,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 绫罗笑了:“这事,交给石若山吧。” 明夷不解。 “石若山曾找人给我送信,今晚想约我一聚,在一个客栈中。”绫罗冷笑道,“大概是那位陶帮主还没与他圆房,他便想起我了。我到时暗示他晚晴心有不甘,怕到大婚之时前去闹事,让他定不能放行。” 明夷赞叹道:“我真没看错绫罗,此事,就交予你,还有打探晚晴的事,也要劳烦你了。” 绫罗眼中增添了几分神采:“明夷与我客气什么,既然你信我,我们就是同车同船之人,理应合力前行。”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五章 绘影 与绫罗交谈之后,明夷心情大悦,一切都顺风顺水,令她有一种自己被上帝眷顾的感觉,如果自己的穿越是一部,难道这就叫主角光环?她只能默默祈祷,执笔者不是一个心理扭曲的施虐狂。 交代连山送绫罗回行露院,明夷在院中阴凉处正说得眉飞色舞。对于勾搭男人,她绝对是个理论和实践双满分专家,胤娘看着她,一脸崇拜。明夷对她们的教程兴趣不大,干脆远远坐下,闭目养神,再睁眼时,傍晚将临,落日余晖中的承未阁描上金边,格外庄严。 明夷心底里涌出一种异样的感动,未想到自己这平平凡凡的人生会有一日能立在一个中华光耀世界的年代,拥有一座长安城里的大宅,还将拥有一个叱咤江湖的帮派。这可算是逆袭?可为何就算拥有这许多,她并不觉得有多快活。 多一分权势,便多一分责任,纷繁复杂的关系和事务,每天将她绑得死死的。若说快活,她还真不如洪奕,只要守着行露院,等着她的情郎。 情郎……却是另一个戳心处。原以为找到一个武功高强的英雄,两情相悦,那是人间至乐的美事。没想到他身世如此坎坷,背景那么复杂。可她能怎么办?给出去的感情,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收回。何况,他真是她整个精神世界里最重要的部分了。 想着,那金色描边的承未阁中,走出一排天人一般的身影。明夷看得痴了,逆光看着,看不清脸,只有衣袂飘飘。像仙宫之中走出的神祗,正要传达怎样的预言。 走在最后的是岑伯,见明夷在此,走过来,问候了声。 问他怎么小郎们此时下楼。岑伯回道,总在房中毕竟不好,如今承未阁未开,他们也无所作为。带他们到院子里打扫一下,也好为承未阁做些事。 明夷却有些羞赧,四君子在教坊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曾做过扫落叶捡树枝的粗活。看竹君他们完美如玉雕的手变知,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被人服侍的。连忙说道,待开业后寻几个仆役来,好打扫庭除。 岑伯摇头说不必,就当作让他们活动筋骨,对身体有好处。 明夷也不再强求,怔怔看着那四人在树下林中的身影,好看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与凡人不同啊,尤其他们应当被训练过姿态举止,每一举手投足都似舞蹈一般,优雅而不媚气。 想到舞蹈,看往胤娘这边,洪奕已经和明夷一样,看痴了,若不是仅有的理智提醒她夏幻枫就快来了,她恐怕是要扑上去。胤娘有些心不在焉,神色像还在消化方才所学。 夏幻枫的出现,恰到好处。 连山带夏幻枫进来,手头大约有事,很快退了出去。夏幻枫看眼前场景,心中有数,默默往洪奕身边走。 胤娘见夏娘子来,正要行礼问候,被他用手势制止。他径直走到还在流口水看美男的洪奕身后,猛地拍了她一下,吓得洪奕尖叫出声。 这一尖叫,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只见平日气场强大的师娘子小粉拳垂着夏娘子,二人闹在一处,倒也赏心悦目。 明夷招呼四君子见过夏幻枫,让他们和胤娘都先去休息。 夏幻枫连连摇头,直叹:“明夷,这胜过一只军队。” 明夷忍不住得意起来:“是吧?确实绝非凡品。” “你的承未阁,成了。”夏幻枫斩钉截铁。 明夷知道他的意思,有这四个在,城内贵妇必然趋之若鹜。 洪奕在一边若无其事,想将方才被抓现行的事轻松避过。夏幻枫却未放过她:“劳烦明夷借一间房,我好好与洪奕交流观赏美色的心得。” 洪奕苦着一张脸,又舍不得说与明夷共住,任他二人带着到了客房。 明夷只叮嘱一句:“明日早起,不要交流太久,一早还要劳烦幻枫回去让成言回来一趟,需要他驾车。” 里头应了声,便关上了门。 客房在明夷的房间隔壁,明夷回房,钻进被子,不听不问不想。省得满脑子都是时之初的寸寸肌肤,实在是太大的折磨。 早晨醒来时,夏幻枫早已出门。明夷便到洪奕房中,与她闲谈,等候成言。 半个多时辰,成言便骑着无暇回来,在楼下等候。 成言驾车,明夷和洪奕正要上马车,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人,蓬头垢面。成言飞速下马,挡在马车前,做出防备架势。 那人气喘吁吁,一边喊着:“明娘子……成了,成了……” 明夷仔细一看,原来是林昭,不知时不时路上摔过跤,灰头土脸,难怪一眼认不出来。 明夷拍了拍成言的肩膀:“没事,是画师。” 林昭走近,献宝一样,急忙将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而后层层打开,是一把小小的卷轴,一共五幅。他解释,是为四君子各自画了一幅,再加上新修的四人图。 明夷想要解开画卷观看,林昭却一把按住画卷,脸上涨红了:“能不能等我走了再看。” 明夷惊异地看着他,从未见他有那么不自信的表情。 林昭低着头说道:“我这两日夙夜未眠,已经花费了此生最大的心思力气,画出这几幅画。我怕娘子看了失望,哪怕面露一丝不喜的神色,我也无力承受。还是待我走后,再看吧。至于润笔,娘子看过之后,觉得价值如何,下一会再计算就好。” 明夷见他如此认真,倒有些感动:“我今日急着出门,也怕仓促看到,对不起先生的画作。待我回来,定好好欣赏。润笔明日我便让人送去书院。” 林昭点了点头,也不打招呼,转头便走了。 明夷将画交给连山收好,和洪奕上车。 洪奕说道:“他怎么如此失态?我瞧他以前也常受邀去行露院,一向是自命不凡,恃才傲物的。” 明夷浅笑道:“谁让他遇上了画笔难以描绘的美色呢?他是真惜美之人,绝不忍心将四君子画得有任何不完美。要求太高,便把自己逼得精神恍惚了。” 洪奕似懂非懂,点着头说到:“幸好我没有这样敬业。”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六章 出山 这一日秋高气爽,正适合登山。明夷早已熟门熟路,除了那道悬崖之外,倒也不再觉得如何艰辛。过了悬崖,明夷便让成言守在原处,待他们带殷妈妈出来之后再接应。 到达洗心谷,正当午时。还未到医庐,便已见殷妈妈在谷中大树下挖野菜。见她们来了,喜出望外,直奔过来。 明夷围着殷妈妈转了两圈,见她才几日又圆润了些,喜上眉梢:“妈妈看来身体已经大好了。” 殷妈妈很配合,伸展肢体给二人看:“比以前还要好多了。正烦扰在此无所事事,幸好你们来了。” 洪奕惊奇道:“殷妈妈似是开朗了许多。” 殷妈妈笑得明媚:“在此山谷中,鸟进得来,你们进得来,烦恼却进不来,当然心情舒畅。” 明夷环视这个被群山围绕的山谷,真幻想出山外都是张牙舞爪的怪兽,攀在岩壁上蠢蠢欲动,却如何都闯不进这一方静谧安好的土地。洗心谷,真应了她随口而起的名字。将凡尘俗世都洗净了,赤条条来,无老幼无美丑无贫富,只有天地间,飞禽走兽和大写的人。 可这避世之地,偏偏还不能属于她,也不属于殷妈妈。心中有太多挂碍的人,没有这天大的福气。 “妈妈预备何时出谷?”明夷有些不忍心说出这话,但行露院那边,如果她不回去,恐怕会闹出大乱子。 殷妈妈直起身子,揉了揉后腰,笑道:“是啊,也该回去了。你可别告诉她,缪四娘的手艺真是糟透了,我得回去吃些好的。” 明夷上前挽住她,与洪奕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谄媚地给她捶着后背:“出去我们便先去容异坊大吃一顿,我做东!” 殷妈妈看了她一眼:“说吧,出了什么岔子?那四个孩子没事吧?” “没事,他们挺好的。”明夷知道瞒不过殷妈妈,舔了舔嘴唇,“只是行露院的事有些复杂,我怕洪奕顶不住。” 洪奕赶紧帮腔:“是啊,都怪我太没用了,碰到点事儿慌得六神无主。” “说来我听听。”殷妈妈身体好了之后,气场立刻全开,她只说这一句,明夷便觉得心里有底多了。 明夷将晚晴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尤其是她突然将扬州花魁全部推出,抢走大批重要客人的事。 殷妈妈道:“这事我不信你二人没有办法解决。只是寻常的手段,怎么还让你们慌了呢?” 明夷老老实实回答:“我是担心她下一步的行动。第一,是她似乎已经开始煽动平康坊其他青楼,使得她们对行露院的敌意空前高涨。目前行露院的管事是洪奕,这回使她成为众矢之的,我担心她的安全。” 洪奕惊愕道:“你倒是没和我说过这件事。” 明夷淡淡说道:“怕你吓到。” 明夷将前两日在平康坊街上遇到的情景说了,殷妈妈点了点头:“行露院虽是长安头牌的青楼,但我一向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此从不大肆张扬,不是熟客不接。每一日只容一定数量的客人,不容许客人在外等待。如此,不会显山露水,门庭若市,也减少其它青楼的敌意。每年只有簪花节才做一些文章,但会将整个平康坊装饰,并将所有收益布施出去。与平康坊其它青楼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在其他青楼有新的小娘子推出时,会刻意减少客人数量。同行不是敌人,不能让她们吃不饱饭。” 明夷深以为然:“我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蹊跷。行露院带回扬州花魁的消息虽然是使得平康坊有不小的震动,但我们本来早有默契,每月只推出一到两人,尽量减少对整个行情的影响,只是用于巩固我们的老客人。但晚晴一下子推出,恐怕是处心积虑做不不少功夫,一来,流连花间的风流客,不管熟客生客,都得到了这个消息,使得当日人满为患。其次,平康坊众人的情绪有同仇敌忾之意,这一定是有人煽风点火,从中挑拨。” 洪奕越听越觉得麻烦:“她突然就出了这招,竟然还暗自做了种种铺垫,那之后怎么做,也一定是有所打算的。我怕到时候会杀得我措手不及。” 殷妈妈分析道:“现在她对内,是引导行露院原有的花魁娘子对洪奕的敌意。这也有我的不是,突然病倒,将整个摊子交给洪奕,之前也主要在教坊,没有好好打理行露院,她们有所不服也是正常。这种嫉恨,加上风头又被你们请回来的扬州花魁抢去,所有的怨责都会算在洪奕身上。到时,她或是邀她们倒戈,或是联合平康坊其它青楼,重金邀她们出走,都是有可能的。” 洪奕深深吸了口凉气:“女人,真是可怕。” 明夷接着话头,推测道:“对外,估计她也会进一步挑拨。平康坊里对行露院的嫉恨会被激发出来,尤其现在没有殷妈妈坐镇,她们更是肆无忌惮。平康坊里不乏一些不干不净的买卖,背后靠着不入流的帮派或是悍匪的,我担心会有人去行露院闹事,尤其洪奕的出入,会不安全。” 殷妈妈眉头越来越紧:“看来,出山刻不容缓,我们这就去和四娘辞行。” 明夷一脸歉疚:“都是我不好,只想着挖几个扬州花魁来,让行露院更上层楼,没想到这一下子打破了平康坊的均衡,带来那么大隐患。” 殷妈妈安慰道:“这不怨你,你也不知晚晴会动这样的手脚,若不是她作梗,不会出什么事。何况,我也早觉得行露院需要些新鲜血液了,那些花魁都被宠坏了,毫无斗志,又挑客人,又爱养小郎,我精力不够,也没早些管束她们。” 洪奕拉了拉明夷的袖子,示意她往前看,缪四娘站在医庐前,看着他们三人,脸色带着两份愠怒。 到眼前,缪四娘劈头问道:“不是说再过十天半个月出谷吗?怎么我这儿就这么不舒服,你现在就想走了?” 殷妈妈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实在是外头还有事情等着我,你别生气,我处理完了再来陪你。” 缪四娘一甩袖子,往屋里走:“走吧,我乐得清静。”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七章 妙手 面对缪四娘的不悦,明夷和洪奕面面相觑,眼神里怂恿对方上前解释。最后还是明夷输了,一来她和四娘更熟,二来她对殷妈妈的回归更加迫切。 “四娘莫怪殷妈妈。都是我们不好,在外头闯了祸,招了对手回来,将行露院弄得一团糟,还要求殷妈妈回去给我们收拾残局。她大不乐意,说难得清静,恨不得在这儿再不出谷,我们死皮赖脸相求,她才应了。”明夷送上一张笑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打,也只能挨着。 缪四娘火气似乎消了些,招呼殷妈妈进去:“你给我进来,我给你配些药带着,你记住怎么吃。要是吃坏了,忘吃了,有什么好歹我也不会认的。” 殷妈妈知她刀子嘴豆腐心,哪会当真,笑嘻嘻跟着进去:“哪里不好了,那我一定回来,就赖在你医庐里,让你给我养老。” “呸!是跟哪个小丫头片子学的那么无赖。”缪四娘向明夷和洪奕方向瞟了一眼,看得二人头皮发麻。 明夷跟着四娘和殷妈妈进去,不敢走太近了,在外屋等着,听她细细叮嘱完了,殷妈妈连声答应。而后殷妈妈急匆匆往屋外去,说着,野菜忘了捡。 明夷和洪奕手忙脚乱帮她把野菜浸在木桶中,她喃喃说道:“今天最后一顿,下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想做一顿饭给四娘吃。” 缪四娘像是听到了,里屋的门啪一声关上。 殷妈妈忙着做饭,明夷便带着洪奕去找缪四娘。 敲了敲门,里头声音有些疲倦:“什么事?” “劳烦四娘替洪奕诊病。”明夷说得颤巍巍,她也知道缪四娘一向脾气古怪,看不看病都随心情,今日如此,怕她直接拒绝。 缪四娘打开了门,看了她二人一眼:“进来吧。” “我年少时身不由己,喝了不少寒凉药物,唯恐有孕。如今遇上了心上人,便担心以后再难有孕……”洪奕说得有些磕巴,念着明夷让她准备的词。 缪四娘像是想开口说几句不好听的,抬脸见她紧张的样子,便作罢了:“吃的什么药?” 洪奕从怀里拿出了包好的药渣,特地从行露院带来的:“便是这个。” 缪四娘看了眼,说道:“这世上还真的只有我能解此寒毒。” 明夷迟疑了会儿:“这药方也是四娘开的?”她早该想到,这药既然是殷妈妈给各位娘子的,极有可能是缪四娘的手笔。 缪四娘也不否认:“当年坊间常用的药太烈,对女子身体损伤太大,经常出事。若减了量,效果又不佳。绣余求我,我也念在烟花女子不易,这是个积德的事,省得剩下没有阿爷的野孩子在这世上受苦,便给她写了这张药方。” 明夷喜出望外:“那四娘定有化解之法了?” 缪四娘嗤之以鼻:“若是那么容易化解,还是我的方子吗?” 明夷甚为失落,倒是洪奕,反而拉着她的袖子安慰她:“没事,不行就算了。” 缪四娘听着又不高兴:“什么叫不行?这世上除了死生簿上寿数圆满,哪有我管不了的生死?” 明夷眼中一亮:“是啊,那未来孩儿的命,也定在四娘掌握之中。” 缪四娘又看她一眼:“怎么你比她还紧张,你也有这难孕之苦?” 明夷羞红了脸:“并无这般烦恼。” 洪奕大笑起来:“哈哈,她的烦恼是担心自己有孕,暂时还不想做阿娘。因此连那事……” 明夷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急忙喝止:“胡说什么!” 洪奕吐了吐舌头,不敢继续。 缪四娘已心里有数:“这我就无能为力了,若不想有孕,无论用什么药,难免有伤身体。这些之初也都明白,他没给你用药,自然我也不能给,否则他岂不是要怨责我。” 明夷实在觉得丢脸,似乎自己贪图床笫之事一般,连忙转移话题:“四娘可有帮助洪奕之法?” 缪四娘却问道:“明夷怎么又唤我四娘了?若如此,我是帮不得。” 明夷一愣,改口道:“劳烦姑母了。” 缪四娘一脸无奈:“罢了,既然叫我姑母,之初的面子我不能不给。这问题说容易也容易,我写个方子去抓药,坚持吃四十九天,还需按我所授每日自行推拿,半年方有成效。” 明夷喜出望外:“多谢姑母出手。” 缪四娘继续说道:“别的都好说,只是这方子中有一味乌灵参,凡品已是难得,要想有效用,需十年以上老参,价值连城。一人用,四十九天,仅这一味药,便需花费上百两,不是一般人能承受。” 洪奕倒还没什么,明夷听到,眉头紧锁,但能用钱解决的事,总会有办法。咬了咬牙:“请姑母写药方。” 缪四娘点了点头,明夷帮着研墨,看她写成,小心翼翼吹干了,藏在怀中。 洪奕小声嘟囔着:“上百两,我不如买些田地……” 明夷瞪了她一眼,她再不说话。 缪四娘让洪奕坐下,解开衣衫,将手掌搓热,在她丹田上下用力按压,并一边教导手法。明夷在一旁看着,也小心记下,以防洪奕记忆有差。 学了三遍,缪四娘一直很有耐心。明夷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这人,是之初的血亲,也便如同她在这个世界的亲人一般。 正想着,殷妈妈在外头唤了声:“可以吃饭了。” 缪四娘嘴角抽了抽,还是没说话,带着二人走了出去。 殷妈妈看上去很期待她们对饭菜的评价,站在桌边,展示着自己的成果。一碟子凉拌野菜,散发着胡麻油的香气。一盘红烩野山鸡,配着山里的蘑菇,带有几分小鸡炖蘑菇的感觉,应当十分美味。一盘自己手做的蒸饼,一大碗野菜羹。 洪奕第一个跑到桌边:“哇,看上去好好吃!” 殷妈妈宠溺道:“饿了你就先吃一块饼。” 洪奕抓起滚烫的饼,一边呼呼着,一边咬下去,里头有蘑菇和野菜的馅儿,带着点菜汁,她吃到停不下嘴,待一块吃完,才舍得说话:“味道太美了!”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八章 坐镇 洪奕的吃相虽然稍显不雅,倒是极能引起人的食欲,明夷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噜抗议,她请缪四娘先坐下,自己方才入座。 缪四娘看这一桌菜,冷言说道:“怎么这么好手艺,到要走了才肯拿出来?也难为你这么多日子忍耐我的厨艺。” 殷妈妈不与她计较,替她盛了碗热羹:“我自己的手艺,有的是时间尝。可四娘为我亲手做的菜,吃一顿,少一顿。” 她说着,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缪四娘瞥了她一眼:“呸,我清心寡欲,山中隐居,可以活到一百岁。” 殷妈妈又露出笑容:“你自然可以,我这身子,却不好说。” 缪四娘打断她的话:“放心,我不让你死,你死不了。” 洪奕在一旁一边吃,一边瞧着两人,忍不住插嘴:“四娘和殷妈妈感情真好。” 二人异口同声:“无稽之谈!” 明夷与洪奕对视一眼,笑道:“便与我和洪奕一样,知己难求,一个足矣。” 殷妈妈的手艺也着实不错,野山鸡荤香满溢,野菜羹清口鲜甜,用很有限的食材做出一桌好餐,必是花了不少心思。 待三人离别时,缪四娘清清淡淡说了句:“希望以后少来找我。” 明夷心中感慨。一个人居于山中数十年,说从无寂寞之感,绝不真实。即使平素是习惯了,但这几天好友陪伴着,说笑也罢,劳作也罢,哪怕什么都不做,有个活生生的人在身边,总是不同的。待慢慢习惯有个人在身边,突然又走了,回到寂静无声的孤独之中,即使是缪四娘,心里也不会好受吧? 她定是期望着殷妈妈来的,却又知道她来,通常总是身体受损,患上重病,自然又不希望如此。矛盾之中,还是选择忍受孤独,只要对方康健吧。 三人走在路上,明夷忍不住说道:“要是四娘能出山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殷妈妈感慨道:“这也是我的夙愿,只是她这么多年隐居山中也是有原因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你与她一同生活,怕是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明夷也知道这个想法目前来说只是奢望,一个拥有回春妙手的神医,一个操控生死已经如同半神的女子,这世间无论是有权者还是有势者,有财者有力者,都会想将她留在身边,成为自己的护身符。 明夷苦笑道:“那只有上官帮派替代了天一帮的地位,我们才有能力去用有这么一位神医了。” 殷妈妈虽然身体康复,毕竟年岁稍长,洪奕也有些吃力,行进速度越来越慢。明夷健步如飞,气都不喘,想来自己身体里被让渡的内力起了作用。到悬崖时,酉时过半,成言见她们终于来了,急着迎过来:“我还担心一会儿天黑了进不了城,幸好你们来了。” 成言帮洪奕和殷妈妈过悬崖,转头看,明夷已经自己走了过来,惊异道:“师娘这是学了功夫?” 明夷笑道:“走多了,就不那么难了。” 成言也不深究,扶着殷妈妈直奔山腰,上马车,赶回城里。 殷妈妈坐定,也不废话:“商量下行露院的事我们怎么破解吧。” 明夷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包括如何稳定自己的花魁,给她们重新设定,训练,推出新的服务。而后先不与晚晴正面交锋,让绫罗暗中探她的底细。 殷妈妈对明夷的计划赞不绝口:“明夷虽不是风月中人,对这些事倒是看得剔透。行露院的花魁虽然奇货可居,令贵人们趋之若鹜,但一为尝鲜,二为招待客人有脸面,真正迷恋她们的客人很少。她们过于自矜身份,往往伺候上并不如外面青楼的小娘子周到。我忙于教坊的事,疏于对她们管教训练,把她们都惯坏了。” 明夷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之后的事,还要劳烦殷妈妈,我直接插手行露院,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反而会引起逆反,她们对殷妈妈才是有敬畏之心。” 殷妈妈点头道:“你就在幕后便好,我身子无碍了,教坊的事也放下了,行露院还是管得过来的。” 洪奕在旁边听着,殷妈妈生怕她介意:“我只帮着你撑过这道关,之后的事,还得洪奕你扛起来。我毕竟年岁大了,总是要退下的。” 洪奕连连摆手:“殷妈妈肯急需接手,我再高兴不过。你也知,我一向惫懒,志不在此。” 明夷瞪了她一眼:“你好好跟殷妈妈学着,现在辛苦些,是为了将来早一日逍遥自在。” 洪奕想到夏幻枫,便也认了:“我只是玩笑,我会好好做的。” 殷妈妈继续说道:“我直接回行露院,让整个成康坊都知道我又回来了,让旁人不要再打行露院的主意。之后几天,我会邀几个说得上话的文武官员到行露院饮宴,摆摆威风。长安花魁我会教训,找个茬让她们受罚,做几天洗衣工再说。” 明夷扑哧笑道:“还是妈妈厉害。晚晴那儿的扬州花魁,就让她们继续嚣张几天。” 洪奕突然来了句:“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明夷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膨胀。” 殷妈妈不解其意:“上帝是何人?” 明夷说道:“玉皇大帝。” 殷妈妈笑道:“这话很有意思。” 殷妈妈到达行露院时,正是华灯初上,小娘子们准备好迎客时候。 这一出场,极为精彩。长安的花魁娘子们如同见到了救星,一个个扑上来哭天抹地,似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殷妈妈呵斥道:“哭花了脸,是要砸我招牌吗?要哭,以后到我灵堂里哭!” 众人纷纷说些殷妈妈长命百岁的话。 晚晴站在楼梯上,身后是一顺的扬州花魁,她虽未见过殷妈妈,但听得多了,看这架势也懂了。脸上阴云密布,但瞬间便又变了晴天,笑得甜腻腻走过来:“这位是殷妈妈吧?我是晚晴,从扬州来。” 殷妈妈作势打量了她一会儿:“挺俊的小娘子,洪奕与我说过,晚晴生得美貌,手段更是厉害。” 晚晴笑道:“师娘子谬赞了,我不过是在长安讨口饭吃,小地方来的,什么都不懂。” 明夷站在殷妈妈身后,似看到刀光剑影。2k阅读网 第三百三十九章 重逢 看着晚晴若无其事侃侃而谈,明夷突然从心底开始特别厌恶她。以往她极少厌恶一个女性,总觉得各有各的不易,天真也好,世故也罢,是良家农妇还是青楼花魁,都不会使她带有成见。 可她是真的不喜欢晚晴,或者说是不喜欢自己被耍着玩的感觉。她曾真以为,带晚晴他们来长安是互益的事,幻想和晚晴会像和绫罗一样,不用太多言语,但相互信任,某种程度上相互依存。在这样不安宁的世道,弱势群体本应联合一致才有活路。 她的不喜欢,都快溢出来了,脸色大概是极难看,导致晚晴都注意到,诧异问道:“明娘子身体不适吗?” 洪奕将她拽了一下,说道:“明夷只是累了,无碍。” 殷妈妈没理会她们之间的暗涌,挥了挥手:“都各自忙去吧,客人也快到了。尤其是洪奕,去换身衣裳,这样子怎么见人。” 洪奕低头看自己裙摆都是泥土,吐了吐舌头:“妈妈回来变好,我身上少了大半的担子。” 殷妈妈说道:“该承担的还是得承担,你丢下,便是别人的了。” 殷妈妈看了晚晴一眼,她仍是笑着,毫无变化,她便继续说道:“早听说扬州燕晚楼的娘子才艺双绝,艳冠江南,今日一见,果真与别不同。远来是客,洪奕你准备下,今日让姐妹们打起精神,为客人们唱曲助兴,便不接过夜的客人了。不能掩了客人的风采。” 洪奕大概本打算剑拔弩张接受殷妈妈的反攻,没想到她反而加倍退让,让长安花魁唱曲儿谈琴,甘心为扬州花魁做陪衬,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长安花魁们都是一脸丧气,极不情愿。殷妈妈立刻板下脸来:“你们莫以为坐上了行露院花魁的位子,便跌不下来。客人见你们一个个丧气的脸,那还有半分兴致!既然技不如人,便低头认下,好好反省!” 那些花魁都低下了头,丝毫不敢反驳,同声应道:“是的,妈妈。” 洪奕心知她是什么意思,也配合说道:“我换上衣服便帮着晚晴妹妹招呼客人。明夷,我不好送你了,自己小心。” 明夷点头,抬眼正看到楼上绫罗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微微向她点了点头。她顿时有了些安心之感,向殷妈妈告别,准备走了。 殷妈妈看她一眼,微微皱眉,她不知所以,只听得殷妈妈说道:“劳烦明娘子送我回来,若不嫌我厨房手艺差,吃些点心再走吧。” 明夷知道殷妈妈必定是有别的意图,点头寻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 各人忙碌,明夷坐下,观看进来的人群,多是昨日便排着见扬州花魁的,偶有找长安花魁的,洪奕也按照殷妈妈的指示,推说这一个月是琼花月,长安花魁暂不接客。 明夷的点心很快上了,殷妈妈坐了过来,瞥了眼远处的晚晴:“今日我想去一下承未阁。” 明夷顿时明白了,慈母之心,这么多日未见到四君子,怎会不想念。怪自己没有思虑周全,赶着让殷妈妈回来解决行露院的事。 “好,我们即刻就回去。”明夷刚想站起身,被殷妈妈按住了。 “再等会儿。” 殷妈妈要了盏热茶,冷眼旁观。扬州花魁也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看那些客人都有神魂颠倒的趋势。台上唱着曲儿的长安花魁,脸色越来越越难看,她们连一丝关注怕是都守不住了。 “走吧。”殷妈妈起身,不再犹豫。 明夷随后,跟这她上了行露院的马车。 新昌坊的丰家老宅万籁俱寂,守门的依然是连山。 听到马车声,连山便提着灯笼出来迎接,看确实是自家娘子,瞬时笑容满面。 明夷见他又清瘦了,实在不忍:“现在拾靥坊生意还可以,再找个守夜看宅的吧。你是拾靥坊将来的大掌柜,莫把身体拖垮了。” 连山一脸惊愕:“娘子不要拾靥坊了?” “不是,我将来精力顾不上,自然是要交给你的。你莫让人担心失望。”明夷扶着殷妈妈下车,唤车夫次日午时再来接。 连山像殷妈妈行过礼,仍是执着于上一话题:“我为娘子看着拾靥坊是份内之事,不敢要掌柜之名。” 明夷知道他的执拗不是一日半日能说清,摆了摆手:“我带殷妈妈回承未阁休息,你也早些休息,那些事,来日方长。” 连山听言退下,不敢再多扰。 待走到后院的承未阁,左右无人,殷妈妈轻声说道:“你这位小管事对你可真是一片赤诚。” 明夷苦笑道:“我只望他能为自己多想些。” 到花园之中,看承未阁上,唯有一间房还亮着灯。 明夷问道:“妈妈可知那是谁的房间?” 殷妈妈愣了一下:“知道,每一日他都是最后一个睡,教坊上下要他操心的琐事太多。固然如今没了教坊,一时也改不过来吧。” 明夷轻叹一声:“岑伯何尝不是一片赤诚?” 殷妈妈将方才的话还给她:“我只望他能为自己多想些。” 此话说了,明夷便知她设想撮合二人的想法怕是不能实现,殷妈妈对岑伯怕已是亲情,而生不出男女之情了。自己也有深有体会的事,自然不好勉强他人。 明夷上楼,先叩响了岑伯的房间,岑伯未多时便来开门,衣衫齐整,手拿书卷,看来正在秉烛夜读。 岑伯正欲开口问明夷夜半有何事,忽见她背后的殷妈妈,目光停滞,似空气静止。半晌,眼中氤氲,嘴唇翕动,终于老泪纵横。 明夷怕他不好意思,避在一旁。只听殷妈妈含笑说道:“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 岑伯竟似个孩子一般,呜咽着,将袖子抬起,擦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只是我们的家都没有了。” “那里原本也不是家,家中哪容污糟肮脏的客人。没了倒清静。”殷妈妈声音也十分温柔。 岑伯终于止住眼泪:“只要人在,什么都不打紧。”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章 仙姿 岑伯将殷妈妈让进房中,问候他的身体康复如何。明夷不方便打扰,便守在门口。 未料到没一会儿,连山跑了上来,气喘吁吁,手中拿着几卷画卷,珍而重之,送到明夷手中:“娘子让我小心保管的,不敢擅动,未知娘子睡前要不要审阅,便拿来了。” 明夷点了点头:“辛苦你了,休息去吧。” 连山告退。 明夷将那五幅画放到岑伯书桌上:“这是我专程让林昭画的四君子,正好请殷妈妈一同过目。” 殷妈妈想了想:“城南书院的林先生?他倒是行露院的常客,为小娘子们画的美人图惟妙惟肖,有时比真人更为动人心魄。” 明夷笑道:“这一回他可是毫无自信,唯恐画不出四君子的仙人之姿。” 殷妈妈笑容里带几分自豪:“那是当然,怎样的丹青都比不得他们。” 岑伯说道:“坊主若想见,我便去唤他们来。” 殷妈妈摇了摇头:“不用了,明日再见吧,不要扰他们休息。还有,我已经不是坊主,你我也并非主仆,这许多年,我将你看作兄长,你便叫我绣余吧。” 岑伯愣住了,不知是喜是悲,轻声唤了声:“绣余。” 明夷看场面一度尴尬,插了嘴:“既然今晚不见四君子,不如看一看林昭的丹青,是否能将四君子跃然纸上。” 殷妈妈点头:“也好,我也极有兴趣。” 明夷首先打开一张小卷,是竹君。眉眼似灵动,衣袂疑迎风,嘴角若有若无一丝浅笑,眼底似是而非一抹讥诮。活脱脱一个俊美无双,心思深沉,天生傲骨的竹君! 三人看得说不出言语,只迫不及待又开一副。四副小卷,都是同样水准,抓住了四君子各自神韵,不仅画出绝世的相貌,更能见其内心,灵魂闪耀之处。 最后一幅,四人同卷,却与那些小卷截然不同,单人小卷都是写实,在院中,各人形态神色。这一幅,气势恢宏,仙气十足。四人似在仙岛之上,四周瞧不出海水还是云雾,一片淼淼,荒无人迹。 蒸腾云雾之中,绿草如茵,四人赤足,半醉半醒,琴瑟奏之,竹剑舞之,真乃神仙之姿。看者,不明这四人是幻是真,不敢信人间真能有此绝色,愈加心向往之。 明夷的心脏跳动很厉害,她深切感受到,这幅画能吸人魂魄的力量。若挂在承未阁中,只要女客来到,必定能让她魂不守舍。 她看了眼殷妈妈,殷妈妈不停摇头:“林昭也是神人,恐怕长安难再有能描画出四君子神韵之人了。” 明夷深以为然。大唐丹青妙笔何其多,但林昭与别不同的是,对美人极度膜拜热爱之心。画美人,无论男女,必须含情。美的程度越高,需要灌入的感情越多,反之,越动情,画作越动人。也难怪这五幅画画完,他似失魂落魄一般,已是把自己掏空了。 于是,在这画中,传达着冥冥的力量,是痴迷的,迷离的,疯狂的,色气的,又是求之不得的绝望的…… 一张能让人痴让人狂,让人夙夜梦寐,让人求之不得泫然欲泣的杰作。 明夷觉得有些口渴,舔了舔嘴唇:“我预备将这画挂在承未阁厅中,殷妈妈以为如何?” “既然我将他们托付于你,我也信你不会让他们受委屈,你做主就好。”殷妈妈看了看隔壁的墙,大约还是心心念念这个孩子,又不忍心吵醒他们,真是慈母之心。 明夷拉着殷妈妈的手:“今日妈妈上山下山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明日便让岑伯唤小郎到妈妈房中请安,他们知道妈妈回来,定然喜不自胜。” 殷妈妈想到此,脸上也闪现出光华:“好,劳烦明夷给我安排住处。” 明夷与岑伯告辞,送殷妈妈到为她特意准备的房间。点起油灯,殷妈妈差些惊呼出声,这房间的摆设布置,与她在竹君教坊中一模一样。窗台的盆景,桌上的铜鉴,床边的烛台,床前的绣鞋,毫无变化。 明夷见她欢喜,也不负自己一番心意:“我想妈妈初来承未阁,定是各种不惯,便保留了教坊中的模样,希望妈妈能休息好些。” 殷妈妈回头,紧紧抓住明夷的手:“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明夷握着她的手,掌心滚烫:“妈妈将毕生心血和最珍爱的儿郎交托给我,明夷自然当将全心全力回报妈妈。” 话已不用多说,说了反而不真,二人道过晚安,各自安睡。 今夜,明夷睡得格外香甜。 早起,是不想错过四君子重逢殷妈妈的戏份。谁不愿意看到这四张几位俊美的脸上,洋溢出真心的笑容呢?这种笑容,也只有在殷妈妈面前,会展现出来。 以问安为借口,叩开殷妈妈的门,见她笑得眼睛都不见了,被四君子围在中间,四人笑得纯净无比,如同孩童。明夷倒有些吃味了,这四位,恐怕只有对殷妈妈会有真心,真像格外凶猛却独被殷妈妈驯服的小兽,偏偏还长着祸国殃民的皮相。 四君子见明娘子来了,也都恭恭敬敬请安,但再也没有方才窥见的那种稚子一般的神色了。 殷妈妈对明夷说道:“竹君他们说明娘子对她们极好,他们也不愿在此白吃白喝,若明娘子有何需要他们做的,必定尽力完成。” 明夷笑道:“过几日便要渐渐劳烦四位了,待我们甄选出最重要的女客,便要请四位教授她们乐、香、画、花四道。之前我便说过,并非随意说说而已。” 竹君惊愕道:“当真只要做这些?” “当真。以你们的神采,完全用不着曲意逢迎那些女子,反要高高在上,令其不得越矩。使她们争风吃醋,愿意千金买一笑,如此,才是长久之道。”明夷说道。 殷妈妈点头称是:“明夷思虑周到,唯有得不着的,才会放在心尖上。” 竹君与其他三位交换了下眼神,明显脸色松弛下来,笑道:“如此,反需要一点清高,偶尔给一丝半点的关爱,若即若离。这些,我们定会全力做好。” 明夷也笑得明朗:“我从未怀疑过,你们能迷倒全长安的贵妇。”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一章 储氏 马车中午将殷妈妈接回行露院,她走时亦有不舍,对小郎们各种嘱咐,尤其叮嘱要尊重明娘子,当作亲姐一般。明夷看四君子个个恭谨遵从,对其更添几分保护欲,深觉身上责任重大。 殷妈妈暂时留在行露院坐镇,待洪奕能掌控局面时再搬来居住。 她前脚刚走,便有东市容异坊的小厮来传话,说扬州的客人到了,夏娘子让接明娘子前去一聚。 扬州过来的,那定是储娘子母子和肖氏夫妇,这比明夷估算的早了一两日,看来他们对来长安发展一事颇为上心。 明夷随小厮赶往容异坊,进到雅间,里头已十分热闹,酒菜上齐了,满满一桌。 主位坐的是储娘子,着一身月白长袍,暗黄织锦的里子,依旧得体端庄。一边坐的自然是她倍加宠爱的储伯颜,穿的也是月白,倒像是母子装,可见储娘子对这个儿子愈加用心了。 储伯颜满脸笑容,看什么都很新鲜的样子。 另一边坐的是夏幻枫,今日穿的一身墨蓝,绣金线万寿菊花样,多了三分稳重,更有几分华贵。里头是明蓝的蜀锦百褶长裙,耀目非常。储娘子低头看着,二人似在交流丝织品的心得。 除此之外,便是花子贤,与储伯颜说着长安的轶闻。 出乎明夷意料的是,肖氏夫妇并不在席上。 储娘子头一个看见明夷进来,笑容满面:“明娘子数日未见,越发明艳动人。” 明夷欠了欠身,笑道:“储娘子才是风姿绰约。” 明夷入座,储娘子惊异道:“怎么时大侠未有同来?” 储伯颜亦微红着脸说道:“是啊,我很想再见到时大侠,花大哥说他武功十分了得,盖世无双。” 储娘子半训斥,半宠溺:“小子不得无礼。” 明夷笑道:“之初出门在外,有些私事,过两日便回来了。伯颜若对武功感兴趣,我让之初陪你练几日就是了。” 储伯颜眼中露出光亮,显出少年气来,喜悦都在脸上,差点要奔起来:“真的吗?真的可以教我?” 储娘子看着他,微微笑着,不说话。 明夷说道:“当然是真的。我们都是上官帮派的人,也都是一家人,何分彼此。对了,肖氏夫妇怎未和储娘子一同赴长安?” 储娘子说道:“肖氏夫妇收到石帮主的信,说要在长安开起一家质铺来。质铺需要不少流转的现银、铜钱,他二人无力押送,只得等马成凌回扬州一同前来。恐怕要晚上四五日。我们母子手无缚鸡之力,也帮不上忙,加上伯颜急着前来长安玩耍,我便遂他心愿了。” 明夷连连点头:“是啊,早些来也好,幻枫也在筹备帮派的新驻点,我们正愁着人手不足呢。储娘子能来,我们真是如虎添翼。” 明夷心知储娘子的本意,她岂不知一路带着那么多现银、铜钱、财宝,简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冒险。虽然骏凌镖局一路都打点过,很少出大岔子,但这世道,每个月都有新的兵士、农民落草为寇,不会买帐,万一碰上亡命之徒,即使最后得了胜利,也难免损伤。储娘子怎会让储伯颜一同去冒险。 但这话又不好明说。明夷便给个台阶下,大家心里都舒畅。 一顿酒菜吃得宾主尽欢,都十分有默契避过了石若山的话题。原本储娘子到了长安,应当第一时间去见石若山,毕竟他依然是帮主。但储娘子显然是早不把他放在眼中。花子贤是夏幻枫的人,自然也不会提。 但面上,夏幻枫还是得装作恭谨。 “可惜石帮主现在忙着陪伴未婚妻子,不能与我们共饮。”夏幻枫随口说道。 储娘子心知肚明:“我本想去拜见帮主,可他住在桃七帮的地盘,我们说话也不大方便。而且我也不想去打扰他二人的恩爱。还要劳烦夏娘子代为安排住所,我们头一次来长安,人地生疏。” 夏幻枫一口应下:“便住在我容异坊吧,现在帮主和小马不在这儿住,多出两间客房来,恰好给储娘子和伯颜。” 储娘子甚是满意:“肖氏夫妇和小马来了那当如何?” 夏幻枫嘿嘿一笑:“肖氏夫妇可以住到石帮主那间客栈去,小马便与子贤一个屋凑合几天吧。” 花子贤说道:“不妨事,我已寻好武馆的新址,以后武馆中也可以住人。” 明夷惊异道:“这么快?” 花子贤笑道:“明娘子大概以为我每日醉生梦死,哪有时间做正事。我做正事的时候不张扬就是了。” 明夷拱了拱手:“子贤能人,厉害!” 夏幻枫询问了下武馆的价格和准备如何布置,便让他先到自己这儿取钱定下,待石帮主大婚后,再从帮派领钱买下。 储娘子啜了口酒,淡淡说道:“帮主大婚后,听说是由明娘子任代帮主。这既然是帮主的决定,我们也无法置喙。只是涉及帮派购地建屋的大事,是不是还需由诸位长老商议决定比较妥当?” 夏幻枫与明夷交换了下眼神,又给储娘子斟上酒:“储娘子所说极是,石帮主不在的时候,这些事该如何处理,按什么规矩,到大婚后,我们还需坐下来一同探讨。四大长老和我这个副帮都是一样,都得顾及大家的意见。” 明夷知道这饭桌上不是说服储娘子的好时机,只打了个哈哈:“我这代帮主原本就是个名衔而已,替石帮主看着这个位置,他迟早还是要回来。至于决策事务,当然也是他做主,我只传达大家的意见。上官帮派一切都不会变。” 储娘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就好。” 明夷装作无视她,与伯颜说了几句,问他这几日可有游玩计划,约定时之初回来便第一时间告诉他。储伯颜初来长安,一切都觉得新鲜,欲跟着花子贤游玩一番。 储娘子闻言,立刻制止:“你花大哥玩的,可不适合你。” 花子贤听到,哈哈大笑起来,一口答应绝不带他去不当去的地方,只去郊外和市集,储娘子才放心下来。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二章 开荤 酒菜用过,储娘子已有疲惫之色。想来这一路奔波,也并不轻松。夏幻枫安排她母子二人沐浴休息,待晚上再去行露院继续饮宴。 储娘子听到行露院三字,面露犹豫。而储伯颜则无法掩饰他的期待,看着他的阿娘,眼神里既有惧怕,又充满乞求。 明夷看他着实可怜,看夏幻枫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忍不住劝道:“那里虽是声色之地,但还有些规矩,我们带伯颜同去,让他长长见识也好。去过长安最好的烟花地,便不会被下九流的场子所骗。” 储伯颜连连点头,储娘子见拗不过他,叹了句:“那边在旁看着,不许胡闹。” 储伯颜向明夷送去个感恩的眼神,虽然被储娘子严加管教着,毕竟还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 母子二人回了房,明夷等着夏幻枫回来,看有何安排。见花子贤悠悠然在那儿自斟自饮,毫无起身的意思,明夷有几分不解。 花子贤笑道:“幻枫让我们来,自然不会是吃顿饭那么简单。大婚之日越来越近了,代帮主交接也迫在眉睫,我们也是时候坐下来谈谈了。” 明夷心照。一向她也猜测花子贤是夏幻枫的人,只不过从未当面证实过。如今他终于算是开诚布公,看来夏幻枫与他也说清了自己的底细。 明夷想了想,挑了个不显山露水的说法,问道:“你与幻枫是何契机能如此熟稔?” 花子贤晃着酒杯,说道:“我自知资质有限,若想成就大事,必须跟随最强的人。我所遇到心智最强者,非夏幻枫莫属。而武功最强的,是时兄。如今你二人合力,岂有不成的道理?” 明夷浅笑道:“子贤也是极为明智之人,能让幻枫青眼相看的,都不是庸才。” 夏幻枫走了进来:“明夷是在自夸吗?你何止不是庸才,你可是我大唐最有谋略胆识的女子之一。” 明夷掩口而笑:“幻枫谬赞了。” 三人也不再客套,将门关上,把如今局势分析了一番。 听得明夷预备说服储娘子的一番理论,夏幻枫大为振奋:“相信明夷出马,定能马到功成。肖氏夫妇,我却到如今都没有办法找到他们的破解之法。” “之初此去,就是为了探寻肖氏夫妇的来历。无论他们什么来头,我们只要确定两点,第一,他们过去与石若山并无瓜葛,第二,他们不是其他帮派来的探子。”明夷说道。 花子贤摇了摇头:“他们应当不是其他帮派的人。我在扬州一直关注他们俩,石若山对他们十分信任,帮派所有财帛几乎全数在他们手中。如果他们是帮派的敌人,早就可以将上官帮派一击寂灭。何况,如果他们是三大帮的人,幻枫的身份早就被揭穿了。” 夏幻枫点了点头:“是,如今的江湖,没有金银就等于灭帮。所有帮众都会立即反戈,对大多数人来说,求个温饱,养家糊口才是最根本的。” “那只要排除他们和石若山的关系就好,如果他们只是单纯想在帮中任职捞油水,我便满足他们,给更高的价码,他们没有理由不支持我们。”明夷始终相信,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因为钱,可以源源不断去赚。 夕阳西下,储伯颜一早就出了自己的房间,跑到一楼柜台上看客人来来往往,不停往楼上观瞧,焦虑地等待自己的阿娘下楼,好出发去行露院。 夏幻枫、明夷和花子贤已收拾停当,在一楼坐着,悠闲品茗。 储娘子一下楼,储伯颜便急忙奔了过去,扶着她,分外殷勤。储娘子怎会不知自己儿子的心思,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吧。” 夏幻枫起身说道:“行露院距离东市很近,我们不如步行前往,也好带着伯颜看看东市的繁华。” 储娘子点头应允。储伯颜喜笑颜开,跟着花子贤,寸步不离。 东市一般店铺都到了打烊时候,并无白日的热闹,但一走入平康坊,那就是另一个世界。 灯红酒绿,玉臂招摇,见到打头这两个男子,一个健壮端正衣着华丽,一个面容俊秀少年气质,沿街揽客的小娘子老妈妈都涌了上来,恨不能连拉带扯。 夏幻枫见储娘子就快要发火,连忙带着明夷走到储伯颜前头,这两位娘子可是东市出了名的厉害角色,哪有人不认得,也都知道她们定是去行露院,便都退了下去,招揽别的客人去了。 储伯颜有一丝沮丧,花子贤在他耳边说道:“这些庸脂俗粉不用搭理,一会儿有更好的。”少年便红了耳朵,热了脸,把步子跨得更大了。 行露院门口依然排着长龙,大概多是新客,听到平日门槛极高的行露院如今只要早一日两日登记便能入内,见到扬州来的花魁,便都一窝蜂前来。 看到这场景,明夷才想起始作俑者晚晴。有几分担心,轻声问夏幻枫:“你要不要回避?我带着他们去就好。” 夏幻枫嘴角一挑:“我就是想去会一会她,看她究竟有多少道行。” 明夷也并不是很担心,毕竟夏幻枫的女装出神入化,连那么精明的龚君昊、叶和申屠兄弟都没看出破绽,没道理被她看穿。但危险的是,其他人都未见过冯桓,而晚晴不止见过,还似乎对格外留意。 明夷犹豫道:“我怕她是敌人的探子,你的安全就有问题。” 夏幻枫豁达一笑:“走一步算一步,这个赌,很有意思。” 知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连自己生死都可以当作赌局,明夷也无可奈何。 灵儿远远见到明夷,招了招手,从人群中挤出来,把他们一行人带入院中。排队的客人喧嚣不止,灵儿一脸冷漠:“这是我们行露院的贵客,每一日都包了专属雅间。谁若想长包雅间,放下十两黄金当定金。” 现场立即鸦雀无声,乖乖排队。 灵儿带着他们进去,明夷笑道:“你不怕他们真给得起?” 灵儿一脸嘲讽:“长安能给出得起这个价的,都早是我们熟客。若不是扬州那人乱来,这些人哪能进得了行露院。”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三章 花酒 进得大厅中,的确比以往喧哗些,听口音,各处的都有。甚至有酒饮多了手舞足蹈者。晚晴如蝴蝶般在厅中张罗,招呼客人。洪奕拉长了脸,站在殷妈妈身后,殷妈妈泰然自若,安抚一些自己的熟客。 长安的花魁们今日并未抛头露面,都在自己房中,厅内都是一些平日坐冷板凳的娘子和专门唱曲斟酒的清倌人。扬州的花魁倒是被晚晴安排得十分充实,陪这个客人饮上两杯,与那个客人聊上几句,待价而沽。价钱晚晴满意了,便可带着小娘子去雅间,或做这一夜的新郎。 明夷觉得这场景真是不堪入目,与以往相比,大大跌了身价。难怪殷妈妈不让自己的小娘子们出场,昨日让她们唱曲谈琴不过是一种惩罚和羞辱,惩罚过了,还是得好好珍惜身价。 洪奕远远看到明夷和夏幻枫前来,又惊又喜。本已笑逐颜开,一看远处的晚晴,又愁眉不展。明夷知道她也是顾及到晚晴对冯桓的态度,怕有什么变故。 殷妈妈也见着他们,将他们引到较为僻静的角落:“这儿有几桌,是我说好留给我的熟客的,幸好还有余座。夏娘子难得光临,这几位倒是面生。” 明夷介绍了一番:“主要是陪我们伯颜来见见世面。” 洪奕看他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一脸紧张模样,便起了戏弄之心,指着一群清倌人:“这位小郎若是看上那位小姐姐,就与我说,我去给你叫来陪你说话唱曲儿。” 明夷瞪了她一眼,让她别带坏小孩。储伯颜满脸通红,像是鼓足勇气憋出几个字:“不,不要叫我这位小郎,我,我叫储伯颜。” “那我叫你伯颜如何?”洪奕倒无他意,只将他当作子侄辈,觉得他有趣罢了。 储伯颜不敢看她,重重点头。 明夷看储娘子似有几分不悦,洪奕又不肯看自己脸色,兀自着急。 夏幻枫也注意到了,怕储娘子生气,弄得不欢而散,连忙揽住洪奕的腰,对储娘子笑道:“洪奕与我们太过熟稔,如同伯颜的姨母,只不过爱开玩笑,储娘子莫怪。” 他的手指在洪奕腰间轻轻弹了两下,洪奕含羞看了他一眼。 这个小动作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什么事都没有,两个美艳的女子关系亲昵而已。而在花子贤和储娘子眼里,便明明白白,这位师娘子,是夏幻枫的红颜知己,旁人莫想沾边。 储娘子见状,便不再追究,脸色缓和下来。而那傻小子储伯颜,丝毫没有反应,依然一副藏不住羞怯心事的懵懂少年样。明夷想,他定是不知夏幻枫是男扮女装,储娘子这一点倒是做得地道。毕竟这个秘密攸关夏幻枫的生死,也关乎上官帮派的兴亡,她不敢将此告知没有江湖经验的储伯颜,他怕是被人一套就会说漏嘴。 明夷为此感到安心,否则储伯颜若是遇上晚晴那样的老江湖,三两句就会露馅。 想到晚晴,明夷背后一凉。转头看,晚晴的眼光飘忽,仿佛正从他们这一桌的方向移开。明夷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 不过是一番觥筹交错,听燕语莺声,清倌人们唱几首曲儿。有储娘子母子在场,纵使花中常客花子贤也丝毫不能尽心,有些意兴阑珊。 大概只有储伯颜一个人乐在其中。年轻,无法完全隐藏自己的心思。这心思被一桌人都看得透透的,各自觉得尴尬。他的眼神,始终跟随着洪奕。每每想装作无心,却又不由自主飘过去。 明夷没想到这孩子口味那么重……哭笑不得。不过纵使他单恋一番,也没什么坏处,总比看上某个纯心坑骗他的小娘子好。 洪奕像是也察觉到了,于是再也没来他们这桌,只是总不由多看夏幻枫几眼,看得明夷手心捏了把汗,生怕被晚晴看出来。 所有的恐惧终究会成为现实。晚晴像听到了明夷内心的忌惮,袅袅婷婷走了过来。 “储娘子,没想到能在长安见到,真是他乡遇故知,值得庆贺。”晚晴让小厮拿了壶酒来,“请容许晚晴敬酒一杯。” 储娘子虽对她并无好感,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只能接过酒杯:“晚晴娘子太客气了,祝娘子在长安前程锦绣。” 晚晴一口喝尽杯中酒,一双媚眼滴溜溜围着储伯颜打转:“这位是令郎吧?果然一表人才,与阿娘十分相像,” 储伯颜教养不错,起身向晚晴行了个礼,储娘子在一旁脸色不好看,又不能开口阻止。 晚晴像是故意要戏弄储家母子,挪到储伯颜身边去,长长的衣袖若有若无撩到他脸上:“小郎在扬州时候,从不涉足燕晚楼。到了这长安,却是一夜长大了呢。” 储伯颜并不喜她身上的浓烈香气,皱着眉躲避开。眼看储娘子就要发火,花子贤拉住晚晴的衣摆,手腕一用力,便使她跌坐在自己腿上,笑嘻嘻说道:“晚晴娘子眼里只有年轻的小郎,倒不记得我花某人了。” 晚晴挣扎不开,只好陪着笑:“晚晴岂敢。扬州花郎之名何人不知,小娘子们都夸赞花郎勇猛非常,争着想让花郎做入幕之宾呢。可惜花郎瞧不上晚晴。” 储娘子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扭过脸,一脸烦躁,对明夷说道:“我有些不胜酒力,与伯颜需先回去了。” 明夷还未开口,只听花子贤说道:“晚晴娘子是我们石帮主的禁脔,我哪敢染指。不过如今石帮主既然另有新欢,不如今晚让华某辛劳一番,慰藉晚晴娘子。” 说着,花子贤将晚晴的腰搂得更紧了。晚晴看似真的花了力气挣扎,却挣不过,脸色都变白了,仍不好拉下脸,只说:“晚晴韶华已过,不敢再亲近贵客,不如我唤春雪来,花郎与她倒是老相识……” “老相识有什么意思,新相好才有趣。”花子贤玩得正来劲。 晚晴的眼睛却盯着夏幻枫,作楚楚可怜状。夏幻枫岂会为她所动,笑着看热闹。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四章 同盟 夏幻枫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花子贤逗弄晚晴。晚晴的脸上现出一种幽怨来,并不像是造作而出的假象。明夷倒看得有些不忍起来。 “子贤莫要戏弄晚晴娘子了。”她笑着说了句,替晚晴解围。 花子贤也玩够了,大喇喇说道:“明娘子说话还是要听的,玩笑而已,晚晴娘子莫怪。让春雪也等我几日,今日倒是没什么兴致。” 晚晴得以脱身,向明夷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便躲得远远的。 夏幻枫忍不住笑起来:“子贤你也太过分了。” 花子贤耍赖道:“说让她欺负我们伯颜脸皮子薄,我倒要看看她脸皮有多厚。” 储伯颜吃吃笑着,被储娘子瞪了一眼。 明夷看时候差不多了,今晚还得有正事,给夏幻枫递了个眼色:“储娘子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我送你们一程,以尽地主之谊。” 储娘子客套了几句,明夷找殷妈妈借了马车,留花子贤在平康坊继续玩乐,余下四人一同回容异坊。 马车路程很短,明夷心里慌得很,储娘子不是个容易摆布的人,自己心里盘算了很久的说辞能不能让她动心,并无十足的把握。事情已到眼前,行不行,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送到容异坊,明夷一直跟着到储娘子门口。储娘子看她面有难色,知道她定是有话要说,便嘱咐储伯颜好好休息,对明夷点了点头:“进来坐会儿吧。” 明夷如蒙大赦,深吸了口气,欠身进去。 储娘子坐在妆台前,神态自若,解下发髻:“明娘子将为我们上官帮派的代帮主了,待正是即位,恐怕你我之间就有上下之别,再无我坐汝立之理。” 明夷知道这算个下马威,需得不卑不亢:“同为上官帮派而谋,储娘子善于经营,精于计算,日后帮派开源之事,还有赖娘子。而明夷身无长技,唯有一点自信不逊他人,便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 储娘子悠然梳着长发:“若说这点,石若山也算得上如此。这些年他也并未查过我的帐,连问都问不了几句。” “放任与善用可是两码事。”明夷笑盈盈说道,“不过我与石帮主孰优孰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储娘子希望谁说了算。” 储娘子缓缓转过身,微微歪了下头:“明娘子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明娘子不是代帮主吗?帮主之位迟早是要还回去,何来谁说了算?” 明夷直直看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如果说,我想做的是上官帮派真正的帮主呢?” 储娘子沉默了会儿,嘴角扬起,似笑非笑:“明娘子不要与我玩笑。上官帮派是我舅父一手创下,明娘子名不正言不顺,石若山好歹是上官家的女婿。” “他现在是陶家的女婿,和上官家还有什么关系?”明夷找了张椅子坐下,半靠着,准备说住真相,“如果说他和上官家有关系,恐怕只是血仇,而非血亲。” 储娘子突然站起:“此话何来?” 明夷将特意随身带着的巨雷霆的信拿了出来,递到她手中。 储娘子一把夺过来,颤颤着打开,飞快浏览完,又重新细细读了一遍,手握成拳,青筋毕露。两腮一动,直到太阳穴,是咬紧牙关的模样。 储娘子久久未言语,倒令明夷有几分心惊。当她放下书信时,面色如水,丝毫不起波澜,问道:“这信,从何而来?” 明夷坦然相告:“我觉得老帮主父女之事有蹊跷,尤其是巨雷霆此人,为何只与石若山联系,他人未在事故之后见过他?于是让之初帮我寻访巨雷霆。这封信是他亲笔所书,没错吧?” 储娘子点头:“我可算是看着雷霆与韵儿一同长大,这自己,确是他写的无疑。” 明夷笑容如和煦春光:“那边好,如今上官韵与巨雷霆终成眷属,过着我们求之不得的田园闲适生活,你作为姐姐,也应当快慰了。” 储娘子整个人的气场都软了下来,叹了口气:“我一直盼着韵儿与雷霆的婚事,没想到有一日韵儿外出游玩,带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回来,竟还对他非君不嫁。雷霆都快疯了,求我去劝她。她油盐不进,只说感情之人,人力不能及,这都是命中注定。直到她出事,我才又想起这话,是,石若山是她命中注定的煞星!” 储娘子说到最后,眼中多了一分杀意。 明夷和颜悦色:“最重要的,毕竟是上官韵有了好的归属,如今过得美满,你也可放下心来。老帮主九泉之下也当瞑目。” 储娘子脸上更加阴沉:“即便不与他计较欺骗陷害韵儿,我舅父的仇,怎能善罢甘休?” 明夷微微笑道:“自然不能放过恶人。只是即便如今我们说出真相,他绝不肯承认,唯有巨雷霆和上官韵出面对质才能令其伏法,若如此,巨雷霆作为帮凶,也不能逃脱罪责。储娘子可忍心?” 储娘子犹豫了一下:“让他吃点苦头也是应当,我必想办法保他性命周全。” 明夷摇了摇头:“巨雷霆不仅不能死,也不能入狱,若他遭遇这般,怕上官韵接受不了,而且,孩儿出生,也不能没有阿爷在旁。” 储娘子双目远睁,喜不自禁:“韵儿有孕了?” 明夷点头:“是,夫妇二人都十分盼望孩儿出生,能日夜相伴。” 储娘子在房中踱着步,自言自语道:“是,他二人最好不要在江湖中再露面,只做一对世外鸳鸯,才是对韵儿最好的。” 说着,她又长叹一声:“难道要看着石若山小人得志逍遥法外?” 明夷笑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如今,即使石若山没有了上官帮派,他若能获得陶三娘真心想与,只会如虎添翼。我们想要的,是他一边失去了上官帮派,一边又被陶三娘踢出门,让他成为丧家之犬,到那时,要教训他就根本无需当堂对质,任何人,一只手指,都能把他碾死。” 储娘子转头看着明夷,若有所思。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五章 同心 明夷并不急于继续表达她的想法。有些话,说得越多,越没有力量。说对了,点到为止即可。 储娘子也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对石若山的仇恨还未成为她行事的主要动力。她并不愿意在明夷面前展示太多情绪,只是以欣慰的口吻说了回去:“无论如何,韵儿能开开心心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也无其他念想。” 明夷适时加了句:“还有更重要的,伯颜是个好孩子,储娘子定要为他安排个好前程。” 储娘子眼神瞬时有变,定了一会儿,才松下来:“他阿爷走得早,我能给他的不过是柜上的一些手段。以后如何,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明夷恳切道:“伯颜很聪明,又是个孝顺踏实的孩子,如果给他更好的机会,他定能有一番大作为。何况,我虽愿为上官帮派之主,但绝未有恋栈权力地位之心。巨雷霆并无心回到江湖之中,伯颜才是唯一名正言顺可继承上官帮派之人。” 储娘子未想到她会主动提出此话,虽十分自控,难免情绪也有了起伏:“上官帮派如今尚未称霸,帮内局势便已如此复杂,我母子势单力孤,如何能掌握局面?更何况,若有一日,上官帮派真成了气候,身价不可同日而语。到时,夏幻枫有外力支持,明夷你有帮主之名,我伯颜何来立锥之地?我难以相信,这世上,人人都淡泊名利,愿意将唾手可得的天下拱手让人。” 明夷正色道:“我不怕与储娘子推心置腹,坦诚相待。夏幻枫是何许人,储娘子对他的了解,即使不如我深,也差不了些许。以他的能力胆魄,莫说一个小小的上官帮派,纵使去任何大帮,都足以成为第二把交椅。若他的目的是名利,以这两年为上官帮派所付出的心力,哪怕自立门派从零开始,所得的成就也并不会少。他女装之事为众位长老所知,便如将命脉放在上官帮派手中,以表忠心。我敢保证,他绝不会觊觎帮主之位。” 储娘子有些疑惑:“我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的能力本不应屈居石若山之下,为何肯留在名不见经传的上官帮派。” 明夷解释道:“这便是我比储娘子更了解他的地方。这世上有一种人,喜欢用普通的食材做出惊艳四方的佳肴,却不在意最后是谁在吃这桌菜,在意的是化糟粕为精华的过程。治大国,烹小鲜,立帮派,都是如此。他并不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帮的帮主,不喜欢受束缚和承担没完没了的责任。他想要的是让上官帮派出人意表,以弱胜强,以前他想助石若山,可二人矛盾日益加深,石若山无法完全信他用他。如今他与我意气相投,才有了取石若山而代之的计划。” 储娘子微微点头:“正如传说中的军师幕僚?也许更在意自己所站的一方能致胜,而不在意自己得到多少报酬。” 明夷觉得这比喻似是而非,但也不是辩解的时候,遂点头:“大致便是如此。” 储娘子继续追问:“那明夷又是为何呢?” 明夷一笑:“储娘子为何,明夷便是为何。这世道如何,娘子明白。女子想要安身立命,保护家人,能有几条路可选?明夷身在商人家,无依无傍,阿爷又离我而去,家财散尽,韶华不再。可明夷有自己的责任,拾靥坊上下的生计平安都在我身上。我所求不过有二,求有江湖势力保庇,贼人盗匪不敢染指,求拾靥坊承未阁经营强盛,乱世不愁衣食,饱足终老。如今有此契机,能成为一帮之主,我只想为自己和家人建立一道壁垒。” 储娘子微微颔首:“那明夷为何舍得以后禅让帮主之位?” 明夷笑容益加甜美:“我并不想长久涉足江湖,之初也不愿身处是非之中。待大业达成,我便想与他隐居闹市,逍遥度日。拾靥坊我都已决定让渡给我家中管事,只取度日之资,上官帮派我也愿交给伯颜,只求上官帮派继续护佑我平安。非我托大,如今我身在局中,部署已成,能令上官帮派成为武林至尊的,非我莫属。我为此付出的一切,都是未来我能享受帮派庇护的资本。” 储娘子终于再无防备之色,言之灼灼:“若能如明夷所言,我担保伯颜对明夷如同对我一般,将全力庇护,绝不毁约。” 明夷拉住储娘子的手:“今日我亦在此立誓,十年之内,必将帮主之位让于伯颜。” 储娘子此时露出些忧心来:“我自己明白伯颜的资质,他好在勤力肯学,但天资有限。生来单纯良善,因此而失之懦弱。若为一铺之主,尚可支撑,为一帮之主,恐怕力不能逮。无傲世武功,无精明心思,亦无忠心的部下,即使坐上帮主之位,也怕是祸不是福。” 这是明夷一直盼望听到的话,此话一出,大局已定。从做不做,到了怎么做的层面,便都好说了。 明夷镇定说道:“既然储娘子都说,让伯颜事我如事母,我也必将全力助他成才。武功方面,我可让之初收他为关门弟子,全力教授。非我狂妄,有之初为师,即使伯颜天资有限,也足以让他傲视江湖。我看伯颜身子瘦弱,之初师承隐世神医,也可帮他调养身体,更助力武功有成。” 储娘子大喜过望:“我听闻时大侠武功盖世,若能蒙他教授,这是伯颜天大的福气。” “至于经营与算术,我相信储娘子也极有心得。但有些行事手段,作为阿娘,恐怕也不便教授。那些看似歪门邪道,却是江湖中立身之本,小人用以算计他人,君子用以防备小人。此事,最适易子而教,不至损了爷娘之尊。”明夷委婉说道,“这些,我愿倾力教授于伯颜,待他如待亲子。” 储娘子将明夷的手抓得很紧:“我信明夷定能成为伯颜之良师,若他能学得明夷的心思谋略,处事待人,我便是即刻要离开人世,也不担忧他在这人间受苦了。” 明夷见她说得恳切,也紧紧回握,用手心的热力给出最肯定的答复。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六章 烈吻 明夷离开容异坊时,夏幻枫闻声而来,送她一程。 “储娘子那儿,已妥了。”明夷知道他隐隐有些担心。 夏幻枫回道:“你所提的条件,桩桩都在她心上,不妥也不可能。” “那你还担心什么?”明夷是真不太明白,这不像他平素潇洒笃定的风格。 夏幻枫转头看她:“你真舍得将得来不易的帮主之位以后再让出去?” 明夷哭笑不得,问道:“为何你舍得,我就不舍得?” 夏幻枫也便直说了:“你莫怪我说得不太中听,但真话往往臭不可闻。我舍得,因为我原本便唾手可得,所以我并不在乎,也不需要这个头衔。我担心你舍不得,因为你得来不易,是无数的偶然和繁复的筹谋换来的。若你放弃了,很难再重得一次。” 明夷哈哈大笑起来:“真话果真是臭不可闻,但我还勉强忍得。只是幻枫并不明白我这样得来不易者的境况。幻枫所遇到的问题,都是自己找来的,甘之若饴。我所遇到的问题,都是找上门来的,应接不暇。自我来你们这个世界,我几乎没有好好安睡过一场,所碰到的事,都是头一次碰到,也都是超过我能解决的能力范围。于是,我依靠着一次次偶然和繁复的筹谋才能存活至今,让事情没有变得更糟。这样的生活,我并不觉得享受。我要的,不过是睡到自然醒,不愁衣与食。” 夏幻枫讪笑道:“看来我真是过于武断了。也愈加好奇你们的那个世界,为何不会有这些问题?” 明夷思虑着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自己从未深入想过:“我们那个世界,就是你们世世代代不断解决问题,而后积累下来上千年,所成就的世界。那时的我们,是你们一步步不停提高期待所达成的模样。有些,便得超乎想象的好,有些,不可避免的失去。” 夏幻枫想了会儿,说道:“你更喜欢原来的世界?” 明夷点头:“我们的世界,将许多在这儿不可控的东西便得更加可控。比如,许多重病都可以轻松治愈了。人们不再轻易去为非作歹,因为大多很快会被抓捕到。如果我多努力一些,就能多一些回报,虽有偏差,大致如此。” 夏幻枫若有所失:“既然是那么好的世界,你们一定日夜期盼着回去吧?” 明夷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自从我遇到时之初,洪奕遇到你,在哪个世界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们在哪儿。” 夏幻枫沉默一阵,微微笑道:“多谢。”拱手离去。 明夷看着他走回的背影,头一次觉得,原来,他也是有烦恼的人啊。 勿论他人有没有烦恼,当明夷回到承未阁自己的房间,她的烦恼完全消失了。 不用掌灯,不用说话,那个影子和那个气息足够让她一瞬间变回小女人。扑到他怀里,像第一天被送到幼儿园的孩子见到妈妈,幸福到委屈,满足到无力。呜呜嘤嘤一阵,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没必要知道,只是撒娇。 而后变一只见了主人回家的狗崽,恨不得将他全身都闻一遍,扭着身子,执拗得想把自己身上的气息裹满他的身体。 看不到他的脸,可明夷觉得出他脸上的笑,是妈妈对孩子,是主人对狗崽,是极宠溺和珍爱的。 她一点都不想提正事,什么帮派,什么肖氏,都死去吧。什么都不要破坏她最甜蜜最幸福的时光。 娇宠的亲昵之后,呼吸更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男人的呼吸声都成了她无法承受的禁药,听到,便**刻骨,全身像一条蛇急于脱皮一样,把个廉耻与矜持都脱得干干净净。 急不可耐地索吻,记忆中的药草香,一开始总是柔软如同咖啡奶泡,划过舌尖,充盈而温柔,而后是渐渐缠绵浓郁的鲜奶油,腻到化不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后来便是香气复杂而强烈的黑咖啡,有着掠夺性,霸道,让人完全无法从中摆脱,不小心,心脏便激烈跳动起来,整个人,都被点燃了。 她是何时如此痴迷于这个人的吻,虽然一开始便已沦陷,但到这个程度,大约是不再频繁同房之后。她无奈到将亲吻扩大为两人亲密之事的全过程,到了可以欺骗自己,一个吻便完全满足的程度。 于是,亲吻之后,她便气喘吁吁倒在他怀里,像身体抽了骨。 唯一欣慰的是,她感觉得到,疯了的,不止她一人。他的身体,火一般热,铁一般硬。 自欺欺人已经满足的她觉得,是时候降温了。 “怎么老是半夜偷偷回来?好似我们是偷情。”明夷想说回正事,还是忍不住带着娇憨的口吻。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时之初逗她,想让她生气,又舍不得,赶忙补上,“妻是你,妾是你,偷的也是你。” 明夷掐了他一把:“何时学得越发口甜舌滑。” “口甜不如卿,舌滑亦不如。”隐隐月光透进来,似幻似真见得到他舔了舔嘴唇。 明夷脸上发着烧,快又被他撩到失控,抓住仅有的理智,玩笑道:“待我点灯,你定不是我的之初!” 明夷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他的怀抱,他单手将她抱起,靠在肩头,去把油灯给点了。 再放下她,火光中,时之初的眼睛格外明亮,微微有点凹陷,是疲惫未眠的样子。黑了,也瘦了,虽然越**廓突出,硬朗英气,但还是让明夷心疼得不行。 “是不是为了早些回来又熬夜赶路了?”她撅起嘴,“你答应过我再不会对自己如此苛刻。” “是想快点回来,是我的错。”他浅浅笑着,真好看,“错在放任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明夷甜到有些晕眩:“你究竟怎么了?今日所说的情话比以往加起来都多。” 时之初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摩挲:“以后更说多一点好不好?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喜悦早一些跟你分享,我,找到阿爷的消息了!我想,我们很快能一起离开是非,过逍遥快活的日子。”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七章 裂缝 突如其来的消息,把明夷打懵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像莫名中了大彩票。什么?时之初会找到他的阿爷,然后带着她一起退隐江湖,找个无人认得的地方过自在平常的生活…… 明夷没法说话,这感觉太不真实,轻飘飘的,仿佛原本不该如此。 不是应该历经千难万险吗?她需要成为上官帮派真正的话事人,她会与天一帮与申屠世家决一雌雄,脚踏鲜血成为天下第一帮的帮主。她的承未阁会高朋满座,谈笑间揭开帝国的所有秘密。而财富,是最不用担心的,源源而来,暗暗滋长。 到那时,她与时之初能庇佑所有自己关爱的人,找出他的阿爷,与他的伯父正面谈判,一刀两断或互惠互利…… 一直到最后,才是他们二人退隐江湖,弄儿为乐的完美结局。 故事不应当是这样的吗?为什么刚开始就跳到了结局? 时之初注意到她沉默了太久,搂着她晃了晃:“是太突然,太高兴了吗?”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才对,所以还是露出了笑容:“真的吗?那太好了。” 时之初一开始或因为过于兴奋,并未觉得明夷有何不妥,但他毕竟是敏锐又极其了解明夷的人,此刻,无法再自欺欺人,郑重说道:“你可对我说真话,是不是并不愿意离开长安?” 明夷有些心慌,根本无法直视时之初的眼睛,低着头,心事翻腾。她知道自己的谎言是骗不过时之初的,但真话,连自己都无法接受,何况是他。 那便说一些,藏一些吧。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与你日夜厮守,再无别的烦扰。只是现在许多事都在最关键的时刻,过两日,石若山大婚,也就是我正式任代帮主之时。今日,我刚说服了储娘子与我合作,还答应她你会教授储伯颜武功,我会传位伯颜。还有拾靥坊,我已决定将它留给连山和胤娘,但现在他们还不能独立支撑局面。承未阁住着殷妈妈岑伯和四君子,我都要给他们交代……”明夷数着这些,觉得头昏脑涨起来。 时之初言语中有些寒意:“所以,你是放不下帮派和店铺,不可能离开长安,是吧?” 明夷心里一阵刺痛,连忙抓住他的手使劲摇晃:“当然不是!你也知道我并非贪图名利富贵之人。但信诺于我,至关重要,如今已经不是我一人的事……” 时之初淡淡说道:“知道了。” 明夷怔怔看着他,仿佛说什么都是错。 时之初不再言语,默默除去衣衫:“我也有些疲累,我们早些休息吧。” 他躺下,闭目,眉间有解不开的结。 明夷觉得他心里的结,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去化解。但她相信,毕竟感情是真的,这点不一致,并不能带来致命的打击。 如今,她最需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做帮主重要吗?不重要。她并不是很在乎坐上帮主之位可以得到的尊重和利益。所以让给储伯颜这件事,她是真心如此打算的,并没有丝毫的惋惜和犹豫。 拾靥坊重要吗?不重要。这是丰家的产业,不是她的。做不做胭脂,赚不赚钱,只是有就很好,没有也无所谓的事。 承未阁重要吗?不重要。原本就还没有开始的所谓事业,成败也未可得知,哪及得上身边的爱人重要。 连山、葵娘、殷妈妈他们重要吗?感情是有的,能给他们的帮助和物质她不会吝惜,但是能有多重要?未必如此。虽然也是关心的人,比起时之初,洪奕和自己,她并不会为这些关心的人改变自己已经做下的决定和计划。 对,就是决定和计划。 她的执拗在于改变自己原有的的计划和路线就会非常的难受,暴躁,郁闷。 原本,她为自己要下这一盘如此宏大的棋而忐忑不安,而焦虑,同时也带着兴奋和期待,期许着满满的成就感。现在,都破灭了。她心里像是被挖去了一块。 她脑中嗡得一声,想到的是夏幻枫问自己的话,真舍得吗? 舍得,也舍不得。舍得权位,舍得财富。舍不得的,是自己过去的筹谋和付出。他说的很对,这些成就对她而言,太难得到了,需要各方各面的配合和十分难得的机遇。自己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切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怎么甘心放手。 她想要做到那一步,知道自己可以,过去一切的谋算是对的,而后,放手无悔,会一辈子为自己自豪。 她像得了另一种斯德哥尔摩,明明日夜难以安眠,心头压力巨大,但却甘之若饴。如果饱食终日,不知为了什么而往前走,会不会更难入眠? 她,或许和夏幻枫是同一种人。 难眠,终究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在天亮之前的一刻。醒来时,她第一个念头是,时之初会不会丢下她走了? 吓得她猛地坐起,心跳十分剧烈,快要喘不过气,于是手按着胸口,惊惶不已。 恰好时之初端着水进来:“醒了?洗把脸吧。” 她为昨日的事心虚,不敢多言,乖巧地蹑手蹑脚下床,刚要伸手,时之初已经绞干了帕子,送到她手上。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事,什么都不敢违逆,声音都不敢太大声,显出特别委屈的模样。 时之初哭笑不得,叹了声:“好了,不用如此,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可我确实不对,我本该高高兴兴为你庆祝,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事,是你一直盼望的。”明夷依然低声细语,头也不敢抬。 时之初将她的下巴抬起,看着她:“开始我确实有点生气,怀疑你是不是真愿意与我退隐,还是更留恋江湖。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钟情于你,正因为你聪明、果敢,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不是屈从命运的人,而且还有一颗能为他人着想的心。如今这一切你都没有变,我怎能因此怪罪你?” 明夷惊住了,他竟然为她想到了这么完美的借口。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八章 山村 这还没有结束。 时之初继续说道:“我昨夜想了许多,你在我身边睡着,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得踏实。我终于明白你没有说出的话。” 明夷心里一凛,脸上的笑容很僵硬:“什么话?我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你不说,是怕我不悦,并无必要。你想要为上官帮派争得江湖地位,你想要拾靥坊不断扩大,想要承未阁能操纵重臣背后的力量,无非为了保护自己与身边人的安全。没有能给你足够的安全,这是我的错。一己之力,哪怕再强的武功,也比不得强权与势力,我还是明白的。”他将明夷手中的帕子拿走,细心地搓洗了一遍。 明夷扭过头不敢看他。 心里很酸,有想哭的感觉,这是头一次她感觉到,或许时之初比她所想的更爱她。为了帮她开脱,把所有责任怪在自己身上,给自己继续爱她的借口。 比起他对她不冷不热的时候,如今这种委曲求全的样子,更令她觉得心痛。她宁愿他骄傲,冷漠,也不想他这样,不断妥协。 明夷觉得自己很讨厌,完全是个混蛋。得不到的时候千好万好,真得到了,竟然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明夷默默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贴在他宽阔的背上:“别说那样的话,你给了我最大的安全感。如果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敢想。是你在我背后支撑着,让我肆意而为。如果没有那么强大的你,我不会敢如此冒险。” 时之初摸着她扣在他腰间的手:“放心,我会尽一切所能帮你完成心愿。到你厌弃了,累了,我们再离开。” 明夷鼻子很酸,忍住不掉泪。他的妥协到了这个地步,以她的意愿为意愿,而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索取者。 更令她心慌不止的是,她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时之初没有了武功,自己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迷恋他?她不知如何回答自己。时之初这个名字已经和强大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而她究竟爱的是一身武功还是他这个人? 罢了,她并不会钻牛角尖。无论爱的是哪一部分,都是时之初身上不可分割的,何必割裂来看。无论如何,她只为他如此心动,痴迷,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既然问题得到了暂时的解决,也是该细问下肖氏夫妇的事情了。 时之初坐下与她细说。 肖氏夫妇一个名为肖栋一个名为肖熙,此是他们户籍上的名字。这名字就很令人寻味,看来并不像是真名,但哪有夫妇会起如同兄妹一般的假名? 时之初并未从户籍上去找,这些容易想到的手段,夏幻枫一定早就用过,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他通过的,是肖氏夫妇赖以催债要债的一支人手。手下之人常变,而带头的那位被称为牛细,一直没变过,与肖氏夫妇合作了多年。 时之初对于让这种地痞流氓开口说话的经验,比夏幻枫要强很多。他用了一天一夜,逼问出了真话。也就是他初遇肖氏夫妇的所在,他的家乡,离扬州不过四五十里的五涧村。 五涧村是一家特别小的山村,小到所属官府都常忘记它的存在,居于山中,十几户人家,靠山吃山,与外界极少往来。 牛细便来自五涧村,在他十岁上下时候,村里突然来了个陌生男子,带着两个孩子,在此住下。那两个孩子便是肖栋和肖熙,比他小两岁,便开始常玩在一起。与他不同,那两个孩子虽小,却学了不少字,还会算术,说是阿爷教的。 三人一同玩了不过两年,肖家三口便不辞而别,再也没回来。 直到五年前,肖栋带着肖熙回到了五涧村,还住在当时他们阿爷改的木屋。牛细缠着他们问外面的世界,肖栋见他单纯又很强壮,便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出去闯荡,他一口答应了。 后来才知,肖栋与肖熙并非亲兄妹,都是他们阿爷捡来的,养在身边。阿爷教了他们一身本事,让他们回五涧村旧屋取了埋在屋后的银钱,以此为本,自立门户。 此后,肖栋与肖熙一边做生意一边把余下的本钱放贷,由有着一身蛮力的牛细带着人去催账要账,越做越大,在扬州有了些声名。后来遇到石若山,便请他们进入上官帮派,逐渐成为帮中“财神”。 明夷好奇道:“既然牛细与他们有这样的渊源,为何会肯全盘托出?” 时之初轻描淡写道:“他一看就不是特别机灵的人,我与他谈话,知道他对肖氏夫妇感情与别不同,定非一般的关系。关心则乱,我扮作官府中人要找肖氏的麻烦,他便慌了,什么都肯说。” 明夷也不细问,具体如何,并没什么差别,也没闹出人命,用些手段无可厚非:“肖氏不会怀疑吗?” “牛细被我吓过,不敢把这些话告诉肖氏夫妇。”时之初有信心,定是有些道理。 “这就是说肖氏到上官帮派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和石若山相识只是偶然?”明夷揣测道。 时之初摇头:“未必是偶然,但肯定与石若山没有什么亲密的私人关系。目前看来,到上官帮派主要是为了捞油水。” 明夷有些欣喜:“若是如此,想必只要价钱合适,肖氏便有倒戈的可能。” 时之初点了点头:“以我从牛细口中所知,他二人留在上官帮派,一种可能是纯粹只为了谋利,那么,你可以给到更大的利益。另一种可能是为了监视或控制上官帮派,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小,上官帮派当时还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 明夷不明白的是,明明是去查探肖氏的事,怎么会涉及时之初的阿爷?这其中似乎还有个人,出现和消失都很突兀,那就是捡回肖氏夫妇二人并抚养长大的那位“阿爷”。 明夷明白了,问道:“肖氏夫妇的阿爷难道就是你的阿爷?” 时之初笑道:“很有可能,我这次便是去了五涧村,走访了十几户人家,有些已经老迈或离世,或当时太小,还有两三人还记得,他们所描述的身形样貌,全然就是我的阿爷。”2k阅读网 第三百四十九章 推理 明夷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你说捡回肖栋、肖细的是你阿爷,那么,如果他二人在上官帮派有其他图谋,你阿爷知情吗?” 时之初摇了摇头:“我阿爷怎会和江湖帮派扯上关系?因此我才认定肖氏夫妇到扬州并取得石若山的信任,背后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为了用帮派势力牟利而已。” 明夷也想不出其它什么可能,说道:“我倒宁愿如此,如果他二人要的是钱,只要我舍得放手质铺的利润,他们一定会选择和我合作。” 时之初心情格外愉快,也有心思和明夷逗趣:“明夷为何如此笃定?” 明夷知他是逗弄自己,仰了仰下巴:“既然是你阿爷教出的高徒,岂不知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我和幻枫、储娘子、子贤一边,另一边只有石若山,你猜哪边能让他们赚大钱?之前我是担心,他们到上官帮派有别的目的,那就难以预测他二人的选择了。” 时之初搂她入怀:“现在不用担心了。你先将这二人争取过来,若他二人戒备心小了,或可问出些端倪,但这个可能性不大。” “怎么说?”明夷倒也接受了肖氏夫妇是令狐纶养子养女的设定,若这样,大家就成了一家人,有这两位“金融”专才的加入,她的上官帮派岂不是如虎添翼? 时之初将她秀发一缕缕拨弄着:“我阿爷的行踪与身份都是机密,一方面,是令狐以我控制住阿爷,让他不敢轻易露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阿爷手中有令狐见不得光的财产,这也是整个令狐家族兴亡的根本,只要阿爷不露面,即使令狐家失势或惹了祸端,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但若阿爷被政敌发现了,那些财产就是让令狐家诛灭九族的证据。” 时之初温热的呼吸在明夷颈项,酥酥痒痒。明夷却起了些鸡皮疙瘩,她才刚让自己接受在这个世界,强者可以取人首级的设定,只当眼不见心不烦。如今,自己的爱人在耳边轻言细语的不是你侬我侬地久天长,而是诛灭九族血流成河,这还真是……刺激。 只是她还是想不明白:“如果令狐在这个位置坐得那么心惊胆颤,要设下这么个暗棋,他不怕自己获罪,祸延子孙,那些背后的万贯家财都归了你父子?毕竟你是时之初,没人知道你姓令狐。” 时之初将下巴贴在明夷的耳边,短短的胡茬有些扎人,却让她有种特别的安心感:“你啊,果然不是这个世界的女子,想得太多,也太聪明。他岂会想不到这点?费尽心力寻最好的师父让我练武,又想拉拢江湖新的帮派势力对抗崔氏的三大帮,不过是另一条后路而已。只要他掌握着我阿爷的消息,就能扼住我的命脉,即使到最危险的一刻,也可令我救出他儿孙一脉,借江湖势力逃遁。” 明夷皱紧了眉,男人的世界,真是处处算计:“幸好你现在有了阿爷的消息,他再不能将你当杀手、工具。” 时之初深深吸了口气:“你是我的福星,幸好有你,我才顺藤摸瓜找到这条线索。” 明夷心里头暖融融的,笑道:“只是不知为何你阿爷会突然收养两名孤儿,还如此用心教养。” “或许,他是想到了我吧。”时之初渐渐收住笑意,声音里似有一些苦涩。 明夷反过身搂住他腰,时之初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自己无碍:“我离开他时才七八岁,他见到流落在外的孤儿,难免会想到我,不忍心罢了。” “也许他教养他们长大,又放回江湖,是让他们暗中寻找你的下落。”明夷突发奇想,“你这么多年没有放弃过找他,他或许也想尽了各种办法找你。身边的的人都信不过,只有依靠自己养在身边视同子女的肖栋肖熙。” 时之初精神一振:“或许有此可能,只是我也无醒目的胎记和体貌特征,所以他们才无法与我相认。” 明夷怕他空欢喜一场:“这只是猜测,令狐对你阿爷定然是派人时刻监视,不会轻易让他培养出亲信来。这想法不太实际。” 时之初却未丧气:“我阿爷是极为聪明的人,他定有他的办法。肖氏夫妇快要抵达长安了,到时,我们再作打算。” 明夷点头:“待我寻机会与他二人单独相处,好好谈一谈,这二人极为神秘,我还真有些摸不透。” 时之初笑道:“不用太担心,实在不行,我暗中盯着他们就是。如果他们与我阿爷有往来,迟早会被我找出蛛丝马迹。” 明夷此时方回想起,方才时之初提到令狐千方百计寻名师教授他武功的事,好不容易暂时遗忘的心结又跑了上来。 那个可怕的念头始终在她脑中,用力按捺住去琢磨的念头,但越如此,越清晰。 她怕自己想得多了,就变成了真相。 时之初这一身太过扎眼的功夫,在这个武学大师纷纷陨落的时代,太过可疑。幸而他一向只用来抓捕盗匪,并不招摇,才未被太多人知晓,否则,迟早会有人生出和她一样的联想。 他擅刀剑,拳脚霸道,轻功一流。这些绝顶功夫融于一身未免太不可思议,这个年纪,练成其中一种都需要极好的天资。 能达成这样的功夫,一需要每一项都有名师指导,且包括极为秘密的心诀。二是需要外物的帮助,也就是缪四娘独门的丹药。 这一切融于一处,作为一个推理爱好者,明夷早就有了自己无法接受的一种推测:各有奇技的四大家掌门,就是令狐为时之初“延请”的名师,无论是用利诱还是威逼,他们将自己的绝技教授给了时之初,之后,没有了价值的他们便没有了生命。 为了让这些绝技只有时之初才拥有,四大家的掌门必须死,而他们获得真传的子嗣和徒儿都必须死。 想到这个推论的时候,明夷浑身都凉了。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章 试探 任由这些恐怖的念头在脑子里发酵,明夷怕自己越想越歪,必须往外倾倒一些。 毕竟是个看过不少狗血电视剧的人,岂不知,一切疑问,都是开门见山拿出来问才是正道。揣在心里,很容易产生各种误解,引得男女主角互生芥蒂,而后男二女二,嗯尤其是邪恶的女二乘虚而入。万一来个下药醉酒,生米煮成熟饭之类,男女主角就只能饮恨分手。这种事情,她是绝对不允许的! 因此,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她自己先干了。等等,难道她才是那个卑鄙的女二?毕竟在女二视角的剧本里,自己才是女主角。不乱想了,她这种大难不死,大发其财,各种贵人扶持的人设,妥妥的主角光环啊!完全不用怀疑。 然后,有任何疑虑,都不能藏着掖着,要想办法去证实。这就是她的解决之道。 所以,她开口了:“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有很多师父吗?好像你的拳脚、剑法和轻功都很厉害的样子。” 时之初全身僵住了,大约有两三秒的样子。但这两三秒在明夷的感知里,足够开一个十分钟有头有尾有**有落幕的小剧场。 如果没有鬼,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吧。 时之初轻笑了两声:“你怎么对这些感兴趣起来了?是啊,我有五个师父,教什么的都有。” “那你一定天资很高,青出于蓝吧?”明夷不想太过咄咄逼人,尽量做出轻松闲聊的样子。 “算是吧,至少我的师父们是这么夸我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时之初轻轻挪开了,往门口走去,“有些饿了,你想吃些什么?” 明夷知道继续问下去也不会有答案,只能寻机会再说了。一转念,笑靥如花:“我们去容异坊吃些好的。” 路上,明夷将应承储娘子让时之初教授储伯颜武功一事说了:“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时之初没有看她,骑在马上,直视前方,声音有些冷淡:“你没和我说过。” 明夷心一沉,隐隐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她原本就是个极敏感的人,随着时间推移,早已把时之初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哪有分什么你我,尽避有种种顾虑猜测,但她只是好奇而已。无论真相如何,她都打算全盘接受,这个人本身,就是她的下半辈子了。 可他似乎为这么件小事而有些生气,也许在他心里,他二人远没有到不分彼此的地步。因此,他还是隐瞒着很多事,而为了这件事,他都会不悦。 明夷又难受,又忿忿。压制住情绪,沉着声音:“是我不好,如果你不愿意,我想办法推了。” 明夷低着头,咬住牙。 耳边一阵风,自己的身体轻盈飞起又落下,回过神,已经在另一匹马上,他的怀中。她的坐骑无暇身上一轻,一脸茫然,停在原地,过了会儿才撒腿跟了过来。 明夷扭了扭身子,以示抗议,听他在耳边笑:“我的小娘子还真生气了,越来越小心眼了。” 明夷被他一抱,气已消了一半,知道他摆下脸只是故意激她气她,想引得她如此反应,正中他下怀。 “谁生气了!我不过是假装生气,让你高兴一下,省得以为我不在意你。”撅起嘴,眼里已经都是笑。 “好,你没生气,是我小气。”时之初搂紧了她腰肢,不顾路人眼光,“我的明夷那么聪明,怎么会相信我真会因为这点事不高兴。只要能帮你早些完成心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也好早一日让你嫁过来,给我生十个八个娃娃。” “十个八个我是没问题,就怕孩子的阿爷气力不济,生到四五个就直不起腰。”她往后靠在他胸口,轻声说道。 “我若直不起腰,你该如何?” “抛夫弃子这种事我是做不出来的,怎么办?也只能认了。”明夷长叹道。 “那真是委屈明夷了。”时之初忍住笑,看她还当如何表演。 “不过我答应生十个,这只完成一半,万万使不得。作为天下第一帮的帮主,我岂能言而无信。”明夷一脸视死如归,“虽然不愿意,但信诺还是最重要啊!” 时之初腾出一只手,作势要掐明夷的脖子:“怎么?打算找别人帮你生余下的五个?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个祸害,省得你再害别的男子断了腰。” 明夷低头咬住他的手,将食指含在口中,含混道:“害别人还是算了,我是想,既然你直不起腰,我只有委屈自己,坐上去了……” 明夷觉出他身上一振,某一处已有异样,不敢再玩笑,往前坐了点,逃开他怀抱。 时之初又将她搂了过来,在她耳边说道:“如何?我腹中倒是不饿了,另一处饿得很,不如我们回去歇着。” 明夷摇头:“你忘了自己说过不再同房,要言而有信。” 时之初掐了下她的脸:“你这妖妇!我都记下,以后好好与你清算。” 二人一到容异坊,闻讯而来的储娘子便如见了救星般,拉住明夷不放:“你家时大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今日我做东,便把拜师酒喝了,以后伯颜就麻烦二位多多关照了。” 储娘子送二位到雅间,要了一桌好菜:“我去叫伯颜下来,这小子天亮才回来,现在还睡着呢!” 明夷笑道:“是和花子贤喝酒去了?” “是啊!”储娘子恨恨说道,“平日我管他管得严厉,从未在外喝酒玩乐过,到了长安,我只放松了一两日,他便学会在胡人酒肆喝到酩酊大醉,再让他跟着花子贤,这孩子非被毁了不可!” 说罢,储娘子奔上楼去唤伯颜,留下明夷和时之初哭笑不得。 “看来,她也没指望我教伯颜多少功夫,只要是练功上进不出去胡来就好。”时之初倒像松了口气。 “你稍微教他些能强身健体的拳脚,然后教几招耍上去好看的剑招就是了。伯颜是读书的料,我看他也未必学得好武功。”明夷喝了口桂花酒,享受得眯起了眼。 “我还担心你要我把他教成什么绝世高手,如此倒是简单。”时之初也斟了一杯。 明夷看了他一眼:“我虽无知,也明白绝世高手不是朝夕能铸就的。” 第三百五十一章 拜师 伯颜走进雅间时,明夷差些认不出这个总是缩在他阿娘身后的少年。穿着一身绛紫近皂色的合身丝袍,腰间是一条绣银丝的紫色腰带,中有银扣。他的发髻打理得尤其光滑,梳得很高,发带上是紫玉装饰,显得十分华贵。整个人的气质,从初见时略带阴沉的苍白少年,变成如今目有华彩,带着自信的翩翩少年郎。只是走过来时,隐隐有桂花香气,是平康坊小娘子们钟爱的桂花头油味儿。 储娘子眉头紧皱,恨恨看他一眼:“一身脂粉气,成何体统!” 储伯颜眼中神采一下黯淡下来,低眉顺眼,看来还是无法逃离他阿娘的掌控,终究还是个孩子。 明夷看得有一丝不忍,拉他过来身边坐下:“伯颜此身打扮俊朗得很,是你花大哥给选的?” 伯颜看了储娘子一眼,欲语还休,只是点了点头。 明夷看这样下去,也无法和这孩子好好说话,便向储娘子望了眼,苦于寻不到借口将她支走。 储娘子脸色依然不好看,怨责道:“说过多少次不许与花子贤他们胡混,总不放在心上。才来长安几日?就学得轻浮孟浪模样。早知将你留在扬州,省得学会如此忤逆我。” 伯颜咬着嘴唇,半日,说了句:“花大哥只是教我些江湖道理,并未胡混……” “江湖什么江湖,你好好将这账本学明白了,有个吃饭的本领。如此我一旦去了,见你阿爷,也好有个交代。”储娘子话说得哀婉,语气却越发硬气。 伯颜垂头丧气,不敢与她对视。 明夷旁观人教子,总觉得有些尴尬。知她寡母带儿极不容易,难免心重谨慎,又觉着伯颜很是委屈,明明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在正当青春的时候,日日活得如此压抑。 她看向看时之初,他倒是气定神闲,递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干涉人家的家务事。 明夷视若罔闻,笑道:“储娘子不用太过担心,伯颜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如今也到了需要长见识的时候。该多知晓些江湖事,哪能拘泥一本账,伯颜可非池中物。” 储娘子神色凝了会儿,大约是想到明夷答允过将来让伯颜继任帮主之位,眼里已闪烁起来,只做镇定状:“明娘子说得有理,只是我怕他还未学会人家的本事,倒学了人家酒色习气,这不是将他毁了吗?” 伯颜脸涨得通红,憋半天终于还是开口反驳:“花大哥是带我喝了酒,并未让我喝醉,只是浅尝,也未沾染什么色……” “哼!”储娘子上下打量一下自己的儿子,大约笃定他不敢撒谎,便冷哼一声,再不多言。 时之初放下酒杯,说道:“那储娘子可放心让伯颜跟着我习武,拜在我门下?” 明夷嘴角漾出笑意,他果然还是再不情愿,只要她选择了,必定会与她同一战线。 储娘子连忙应道:“时大侠武艺高强,为人持重,将伯颜交给时大侠,我是再放心不过。” 明夷笑笑得看着时之初,储娘子怎么会不乐意呢?入室弟子如同亲儿,时之初肯说出拜在门下,那与成言的性质可是不同。此后,伯颜便有了她这个代帮主和时之初这个武功盖世的师父两座大靠山,文能学经商武能习绝技,怎么样都是大赚的买卖。 时之初肯主动收他入门,确实出乎明夷的意料,本以为他真的坚持只教伯颜几招花拳绣腿了事。看来,他改变主意的原因在伯颜身上,这孩子,合他眼缘吧。 伯颜看着时之初,眼中又重获光彩,脸上红晕未消,显得有几分慌乱。眼睛扫向酒壶,想向未来师父敬酒道谢,又学不来这些客套逢迎,什么都不做,又觉得自己无礼,欠缺热情。越想越是着急,憋出两字,在喉咙里模模糊糊出声:“谢谢师父。” 时之初笑着摆了摆手:“还不能叫师父。虽我们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这是我头一次收入室弟子,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不能当寻常事办。这拜师的六礼少不得。” 储娘子恍然:“这是我想得不周到,本该早早准备好,去府上拜师。没想到一早二位能到容异坊来,那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去准备六礼。伯颜,你好好陪师父师娘喝酒,哦,你喝茶就好。” 伯颜容光焕发:“阿娘放心。” 储娘子匆匆告辞,明夷发现伯颜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又活了起来。 明夷斟了杯甜酒递了过去,伯颜连连摇头,明夷笑道:“这是桂花甜酒,不怕,喝不醉。” 伯颜接了过去,乐滋滋尝了口,惊异道:“果然很甜。” 明夷问道:“你很怕你阿娘吗?她还会打你不成?” 伯颜刚镇定下来的脸又开始发红:“阿娘已经四五年不曾打我。” “小时候经常打你吗?”明夷觉着伯颜在储娘子面前的畏缩情状定是有原因的。 伯颜辩解道:“小时候我不懂事,贪玩,不肯好好识字。阿娘打我是为了我好。” 明夷安抚他道:“你阿娘如此疼爱你,定然是为了你好,只是她似对你有很大的期望,难免过于心急。” 明夷知道伯颜对他的阿娘不仅是畏惧,还有很深的牵绊和感情,是听不得人说他阿娘半句不是的。 明夷又问了些他初来长安的见闻,才慢慢让他放松下来,整个人恢复到刚入雅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时之初见他状态恢复了,问道:“你阿娘说你很想学武,但我看你身体瘦弱,应当也未接触过武功,怎么会对学武这么感兴趣?” 伯颜挺了挺胸膛,似想证明自己并不羸弱:“我常帮着阿娘整理搬动米面,力气并不小。” 时之初笑道:“学武可不是光凭力气,也不是朝夕能学成。并非一般的勤学苦练能达到上乘的境界。但若你想强身健体,或打几个市井地痞,每天练习两个时辰,一两年也就够了。” 伯颜目光异常坚定:“不,我要成为武林高手,多久都不怕,多苦都可以。” 第三百五十二章 寡母 伯颜如此坚决要学成上乘武功,这出乎明夷的意料,但看时之初的表情,似乎早有预判。 时之初缓缓说道:“你需将你真实的心思告诉我,我看你有几分想学,我就教你几分。” 伯颜的眼神飘向窗外,明夷知道他心有顾虑,说道:“那些东西在东市买不齐全,一时半会儿你阿娘回不来。” 伯颜定了定神,缓缓点头。从头开始回忆。 伯颜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在扬州,上官帮派之中。老帮主帮务繁忙,常在外,难得回来,都会给他带回新鲜玩意儿。而比他大了十来岁的表姨上官运更是喜欢将他带在身边,与巨雷霆一起玩耍。反倒是自己的阿娘,常年在米面铺里忙碌,总到天黑才见到踪影。 他的童年可说无忧无虑,唯一萦绕心里的问题是,为什么他没有阿爷,为什么帮中有人说起他阿娘,背地里叫她储寡妇? 待他懂些事,阿娘跟他说了原委。储娘子的阿娘是上官老帮主的胞妹,与阿爷双双死于山贼之手,留下储娘子在舅父身边长大。待到及笄之年,便嫁到上官家的世交,常州府储家。婚后也算琴瑟和谐,但他阿爷命短,不到两年,便生了恶疾一命呜呼。储家各房争斗也盛,哪容得下她,便说她命薄克夫,多加刁难。储娘子此时已有遗腹子,为了能顺利诞下孩儿,只得忍辱吞声。 储伯颜诞生之日,当储娘子看到生下的是男孩儿,悲喜交加。喜在为自己亡夫留下血脉,悲在储家知道生下是男孩儿,定会夺子驱母,要她二人骨肉分离。 储娘子当机立断,拿出珍藏的嫁妆金饰贿赂稳婆,只说诞下的是女孩儿。储家人听到,便听之任之,看都没看一眼。之后,储娘子母子也断了衣食来源,靠着变卖嫁妆体己过了数月,待储娘子身体恢复,便偷偷带着伯颜离开了常州府,投奔扬州上官家。储家只觉得少了两个无用人,也只当无事。 储伯颜头一回听到完整的事由,是八岁上下,抱着阿娘浑身发抖。储娘子训斥他男儿岂可如此胆怯懦弱,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恨他们,欺负阿娘!” 储娘子搂着伯颜哭了一场,抹干泪说:“你一定要争气,要为你阿爷争气,以后创一番大事业,再光明正大回储家!” 伯颜狠狠摇头:“不要,我不要回储家,我要在上官家。” 储娘子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自此后,储娘子对伯颜愈加严厉,字写不好一顿鞭笞,不敬长辈便是两个耳光。伯颜最记得有一次,他与帮中人的儿子有了口角,大打出手。储娘子赶来,把他带回屋,让他自己在房梁上挂上绳子,爬椅子上倒立。储娘子将他绑在梁上,倒吊着用马鞭抽了三十下。 明夷听到他形容,都觉得疼得不行:“你阿娘也太严厉了,都没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我说了,因为听到他背后说我阿娘是克夫脸,储寡妇,我才忍不住和他动手。阿娘听了,并没有停下鞭子,只是打完又一边掉泪一遍给我上药。那时我不懂,但我也知道,阿娘一定有她的原因。”伯颜淡淡说道,早将鞭笞和疼痛忘得一干二净。 明夷微微皱着眉,叹了口气:“你阿娘定是受了不少委屈。也难得你如此懂事。” 明夷看了眼时之初,见他表情,知道他与自己一样,心疼这个孩子,也真心有些喜欢他。 储伯颜再长大些,到十三岁上下,终于明白了阿娘为何对自己严苛,为何起早贪黑如此辛劳。 虽然老帮主自小看着储娘子长大,感情深厚,但帮派不是他一人的帮派,他排除众议,将米面铺交给储娘子打理,帮里长老和兄弟都有不服,虽表面上不与她为难,但暗自散布米面铺不是上官产业的言论,引得地痞流氓没了忌惮,都想去占些便宜。 那些地痞去米面铺找麻烦要打点,一开始储娘子还向帮里兄弟求救,但几次都是姗姗来迟,让她损失了银两不说,还常要承受言语调戏。一次有地痞拿了钱还拉着储娘子的手不放,想要动手动脚,个子瘦小的伯颜从铺子后面冲了出来,拿着特意藏起的菜刀乱挥乱叫一阵,倒是吓退了地痞,也吓得储娘子搂着他直发抖,生怕他错手伤了自己。 伯颜不明白为什么阿娘不向老帮主告状,储娘子说,君子能护你一时,小人能害你一世。 储伯颜想要练武的心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嗯,我明白。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欺负你阿娘了,我们上官帮派会越来越强大,也不会再容忍那种害群之马,不用担心。”明夷心头都软了,如果有这么一个如此维护自己的儿子,是为娘最大的幸福吧。 储伯颜眼中十分坚定:“我一定要练成武功,靠任何人都不如靠自己。” 尽避艰辛,储娘子还是将米面铺经营得有声有色,渐渐帮里反对的声音都不见了。尤其是夏幻枫来了之后,担任副帮主之职,帮里的风气大为改变。 夏幻枫将那些无所事事的混混都赶了出去,并吸纳了开武馆的花子贤入帮为长老,负责保护帮内各家生意平安。更与储娘子一起,将私盐生意扩大,使米面铺成为帮内最大的收入来源。 伯颜以为日子会好过些了。储娘子并不那么认为,对伯颜的教育和训练更加严格,在生意上也是殚精竭虑。 又碰上上官运父女遇难,石若山接任帮主。储娘子那一阵形如枯槁,她视舅父如同阿爷,视表妹如亲妹,如此打击,若非伯颜在侧,怕是濒临崩溃。 哀恸未平,又添新愁。石若山明里暗里表达出对储娘子不交账本的不满。石若山又升了自己拉拢来的马成凌为长老,用肖氏夫妇负责质铺,这一帮子人都认为储娘子的帐很不清楚,私盐的利润没有那么少。 明夷一下子醒了神,这个问题,也是她一直纠结的,也许今天能知道答案。 第三百五十三章 底层 明夷到雅间门口,问胡姬又要了一壶西域葡萄酒,给伯颜斟上一杯:“你该喝点够味道的酒。” 伯颜看了明夷一眼,眼眸中水气荡漾,是情绪到了高处,一口干下,耳垂都发红起来。 时之初陪他喝了两口:“有些话,你尽管和我们说。” 伯颜看来也是憋久了,不用他二人多说,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夏幻枫接掌帮派经营事务后,私盐生意成了米面铺最重要的一项事务,储娘子知道这是掉头的买卖,不敢掉以轻心。她与夏幻枫有默契,如何料理生意,由她自己做主。 储娘子的原则是,只与相熟的制盐人合作,绝不轻易增加收购量,制成的盐只交给几个信得过的盐贩出手。制盐,收盐,贩盐三道关口,相连的只有她一人,绝不交予其他人之手。 夏幻枫并无别的要求,只一点,逐渐增加收盐数量,留出五成由骏凌镖局运往各地。储娘子理解这是必然的变化,上官帮派的规模在迅速扩大,开支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多少张嘴在等着私盐生意带来的利润。 骏凌镖局从储娘子这里拿的盐价极低,堪堪够货物的储存费和店铺人手费用。这价格是储娘子和马成凌在夏幻枫的主持下谈判下来的。夏幻枫巧舌如簧,储娘子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骏凌镖局需要这贩盐的差价来维持大量人手的开销,而这人手数量充盈了上官帮派的门面和势力。镖局的路子广了,需要的私盐数量增加,对储娘子来说,虽然每一份利润小,积少成多总还是有利的。何况,镖局赚的钱也要提出一部分到帮派,也是大家的利润。 储娘子没得选,只能应了,条件便是不能拿出账本。账本是她的命,是她所有本钱财源,若交了出去,轻则被人越俎代庖断了财路,重则被人从中作梗送了性命。 明夷至此才恍然,是啊,尤其是石若山做了帮主之后,储娘子原本就对他十分怀疑防备,怎可能交出账本,那岂不是白白送命? 明夷说道:“我明白储娘子为难之处,以后我行帮主之职,一切照旧,不会索要账本,也不会干涉你阿娘的生意。” 储伯颜并未如她所想有感恩之意,愁容未消:“不知明娘子会不会相信,这些年,我与阿娘过得比寻常帮众更加拮据。我常恨自己无能,不能为阿娘解忧。” 明夷大惊失色:“米面铺既然是帮派最大的生意,你阿娘又自己管账不用公开,怎会如此?” 伯颜深深一叹:“我阿娘是个极要强的人。” 压在储娘子身上的恰恰是其他三位长老。 第一是马成凌的骏凌镖局,以低价收她的盐也就罢了,大不了少赚一些。麻烦的是,骏凌镖局一向赊账,先取了货物,待一趟镖走完,再将货款送回。而储娘子给制盐人的都是现银。这一去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小半年,其中可能有三四支镖队同时在外,如此,给储娘子带来的流转压力极大。店面常常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第二是花子贤的武馆。武馆弟子是上官帮派用于维持本地治安的人手,收弟子的学费,也收商家的平安钱来养活武馆。对于保住上官帮派的扬州大本营不失,武馆是不可或缺的。而对于米面铺来说,武馆的保护尤为重要。 米面铺孤儿寡母,每日开铺迎客,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虽有上官帮派的名号罩着,难免有逃窜的江洋盗,不要命的困顿人,醉了酒的登徒子来滋事。花子贤叮嘱过武馆弟子要多加照顾储娘子母子,但他也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底下人可没那么老实。 储娘子不得不经常花钱打点武馆弟子,花了钱,便有一时的太平,若少给了,那段时间便莫名会多一些来历古怪的捣乱者。储娘子心里明白,这是武馆人自己搞的把戏大,并不戳穿,哪怕已经山穷水尽,还是想尽办法节衣缩食给那些武馆弟子打秋风。 储伯颜想不明白,径自去找了花子贤告状。第二天,花子贤亲自带着几名弟子来到米面铺道歉。那日,齐刷刷一众穿着黑衣的武馆弟子排成一排,在米面铺外鞠躬道歉,引得街坊围观。储伯颜昂首挺胸,格外解气,但看向他阿娘的脸色,却是一片阴沉。 时之初悠悠说道:“你阿娘说得对,君子护你一时,小人害你一世。” 伯颜点头道:“是啊,我那时候不懂事,不明白阿娘的话。那日之后,我们的日子更加难过了。武馆弟子每日轮流在米面铺外持刀呼喝,不仅没人敢来买米买面,连盐贩也不敢登门,差点误了大事。我还想再去找花大哥,被我阿娘严厉呵斥住了,拿出自己的首饰,典当了分发给几位武馆弟子,还请了桌和头酒,才算了事。” 明夷有些话不能说,只得说道:“武馆的人原本来历就杂,是冲着能能吃饱喝足来的。你们铺子实际什么状况他们不会知道,只看到表面风光,难免心生嫉恨。” 伯颜应道:“是啊,我阿娘也是这个意思,让我莫与他们争,他们也不过为了养妻活儿。不用再去让花大哥为难。” 明夷心中暗道,你那位花大哥难道会真的不知情吗?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养活拉拢自家武馆兄弟可比另一位长老的产业重要得多。 而压在储娘子身上最终一道便是质铺。 镖局的银子要拖延数月,米面铺如何维持?全靠去质铺周转。全扬州最大,也最容易质押出钱的,便是肖氏夫妇的平天下质铺。储娘子不得不掩口掩面,偷偷前去,用嫁妆金器质押出现银,周转一时。 三个月,质押的本息加起来便几乎翻倍。数月里辛苦赚得的银子,都给了质铺。储娘子母子,就靠着那点儿帮派薪俸勉强度日。 三位长老的产业,各自在储娘子身上盘剥一层,结果竟然是面上最财大气粗的储娘子,最是一贫如洗。这是明夷和时之初从来没想到过的。 储娘子,竟然是这食物链最底层的一员。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四章 儿徒 明夷听了半天,难免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 “你阿娘可以与镖局力争,不许赊账,可以与花子贤坐下来好好谈,找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平安钱数目,可以用帮派生意的名义去找肖氏夫妇,谋得很低的利息,也可以向夏幻枫和石若山坦诚,减少向帮派缴纳的利润……”明夷脑子里有无数让储娘子可以避免入不敷出的法子,她不相信储娘子自己想不到。 储伯颜苦笑道:“我阿娘怎会不知,可我说过,她是个好强的人。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承认自己捉襟见肘。自从老帮主过世,我母子二人在帮派更加孤立无援,如果显出一丝力不能歹,极可能被踢出去。” 明夷惊异道:“你们好歹是上官帮主的亲人,谁有资格把你们从帮派挤出去!” 伯颜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明夷静下心想了想,是啊,为什么不可以?他们就像末代王朝的一丝血脉,说有用,不过是用来做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说没用,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这个血缘关系,只对居心叵测的人有价值。 比如敌对帮派,比如她丰明夷。 如果储娘子被迫离开上官帮派,又不甘心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投奔三大帮之一,而后以石若山夏幻枫欺负老帮主后人,夺权篡位为借口,群起攻之,而后将扬州分而食之。 这个办法,不仅风险很大,而且这个结果也远非储娘子所想。她终究还是顾及舅父的家业,所以,只要能留在上官帮派,与之共荣辱,吃些亏受点苦,她也认了。至少,她能有个安稳的环境把储伯颜带大,总比在外奔波流离好。 一个女子,可选的路,就是那么窄。 听完伯颜所说,明夷更坚定了自己的打算。她就是要跟这弄人的天意开个玩笑。在自己能安生隐居,权财在握的同时,她十分想看到伯颜母子的逆袭。看到储伯颜成为江湖之主,看他们回到储家,看那些欺软怕硬者的奴颜媚骨。这是看狗血电视剧时,明夷最喜欢看的剧情。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更加了解了储娘子母子的秉性,值得她托付信任。她的未来宏图,包括她所掌握的行露院、拾靥坊、承未阁和上官帮派,都要找到最完美的继任者。他们需要有能力将这些产业继续,更需要有感恩之心有热血义气,才能让明夷在退居后,还能享受到该有的庇护。 上官帮派,原本最有能力掌权的是夏幻枫,但他是不可能被帮派长久绑住的,待上官真成为江湖之主,他定会觉得无趣,去寻找下一个挑战。未来,是敌是友,也并不能一概而论。 马成凌头脑简单,行事冲动,花子贤孟浪不羁,心思难测,只有储伯颜,还是个可造就的人才,性情也正直刚强。 三人说完往事,便又说些平日里伯颜所读之书,所学之术。说得热闹,外头响起夏幻枫的声音,叩雅间的门:“可有我的位子?” 明夷亲自开了门:“你的地方,岂有不请你共饮之理?” 夏幻枫手上拿着几条腊肉,笑道:“原来时兄回来了,难怪明夷笑得如同花儿一样。” 储娘子跟在他身后,解释道:“在东市转一圈未找到腊肉,幸好遇到幻枫,带我去寻了来。否则还耽误伯颜今日拜师之礼了。” 夏幻枫帮着储娘子将手中的六礼摆上桌,唤胡姬去取两壶上好的私酿,又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长型的布包来:“听储娘子说了,今日是伯颜拜师的好日子,我特意去西市找了件礼物送给伯颜,也算我这做长辈的心意。” 夏幻枫将布包打开,里头是一把手臂长度的短剑,周身都是白银打造,剑鞘镶嵌着红蓝两色宝石,一看便是西域来的珍品。 储伯颜不敢收,储娘子应允了,他才道谢收下,爱不释手。 明夷打趣道:“今日是之初头一次收入室弟子,可能还是关门弟子,怎么夏老板不表示一下吗?” 夏幻枫知道她是故意开玩笑,答道:“收徒礼、新婚礼、上任礼三礼合一,再过六七日,新昌坊新的帮主府邸便准备停当了,定让明夷和时兄住得满意。” 明夷脸上一热:“什么新婚礼,哪来的新婚?” 储娘子凑趣道:“收徒之后,紧接着办婚事,也算双喜临门。” 时之初无视明夷求助的眼神,笑道:“我早有此意,只等明夷点头。” 明夷一阵慌乱,这事也不是能在众人面前商谈的。时之初不是寻常人,也不知他伯父如何看待这婚事,会否从中作梗。她也明白时之初只是推给她来拒绝,好给她留几分面子。 心里虽有失落,明夷还是佯装洒脱:“岂能说嫁便嫁,还要多考验他才行。” 几人谈笑几句,便回归正题。让伯颜斟茶敬酒,磕头拜师。 伯颜正式成了时之初的徒儿,兴奋不已,问道:“师父,此后我是搬过去与你同住吗?” 明夷愣了下,她的承未阁现在可是挤得满满当当,四君子和殷妈妈岑伯都住着,还有胤娘葵娘她们。虽有几间客房,可那都是开业后就要用得上的,不能腾出来。 夏幻枫替她解了围,对储娘子说道:“明夷那儿人比较杂,承未阁也快开张了,不适合用来习武。不如等几日,待新宅入住了,让伯颜跟着时兄和明夷去。这几日也好让你母子多聚聚。” 储娘子看了伯颜一眼,满满的不舍:“是啊,待石帮主大婚之后,我就得先回扬州处理铺子的事,一时也难以完全搬到长安来,总得过个大半年。伯颜就全仗明夷和时大侠照管了,若他不长进,你们只管打骂,便当自己的孩子一般。” 伯颜喃喃道:“我哪有不长进?” 储娘子瞪他一眼,他不敢再言语。 明夷将伯颜拉到身边:“放心,伯颜很懂事,我们也不敢辜负储娘子的托付,定会好好照顾教授。” 伯颜急着问道:“那我这几日可否白日里去找师父学武功?” 时之初点了点头:“好,一会儿酒席毕了,你便跟我们一同回去。” 伯颜雀跃不已。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五章 至宝 时之初与明夷各自骑上自己的座骑,夏幻枫与储娘子送到门口,转头令小厮去牵一匹快马来,被时之初制止了:“东市到新昌坊路程不算远,让伯颜疾走跟上,也可强健身体。” 储伯颜兴致高昂,连连点头,储娘子眼中有不舍之色,望向明夷。 明夷笑了笑:“放心。” 储娘子脸色一紧,忙说道:“既已拜在时大侠门下,如何训练教养便随师门而定。我哪有不放心的。” 说罢,她头一个转身离去。 储伯颜看着阿娘的背影,欲语还休。 夏幻枫叮嘱了声:“还有三日便是石帮主大婚之期,肖氏夫妇和小马应当会在大婚前赶到,回来了我便差伯颜给你们传话。” 明夷知道他的意思是及时与肖氏夫妇面谈,看了时之初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 “好,等幻枫的好消息。”明夷辞别,这三日,还有一件事,迫在眉睫。 二人骑行极慢,配合储伯颜的脚程,只是伯颜平日劳作较少,头一刻钟还勉强能跟上,再继续,体力很快便不支,惨白着脸,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明夷看他的模样,怕他受不住,向时之初说道:“不如让他上马吧?” 时之初没回应,对伯颜说道:“若受不了,今日便折回吧,即使到了,你也没有力气学功夫。” 伯颜咬着牙连连摇头:“我还行,今日至少要能行到师父府上,明日便能更快些,留出气力学武。” 时之初微微点头,对明夷说道:“继续。” 明夷又看了眼伯颜,他虽疲累无比,但眼中坚定之意毫无改变。心里还是欢喜的,他二人总算没看错这个孩子,足堪造就。 “你对成言也曾如此严苛吗?”明夷看伯颜已经进入无法旁骛的极限状态,不忍看,只与时之初聊天。 “不曾。成言叫我声师父,我却不曾把他当作徒弟。”时之初认真回答。 明夷突然觉得成言有些可怜,毕竟他一口一句师父师娘叫了那么久,而且也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 时之初看她皱眉的样子,笑道:“我不把他当徒弟,但把他当弟弟一般看待。待他定性些,可以教他些功夫。现在不肯,是怕他仗着武功出去惹事。” 明夷心里瞬时豁然,哈哈大笑:“极有可能。” 距新昌坊一步之遥,伯颜已经面无人色,脚下如坠千斤重,拖着难以动弹。 时之初一把将他拽上马背,快马加鞭,片刻便到了丰家门前。 伯颜下马,一脸羞赧,明夷劝道:“你平时里劳作少,我们速度又快,跟着跑这么久已经不错了。今晚休息好,明日定会有所进步。” 时之初见他脚步踉跄,怕撞到明夷,便扶了一把,说了句:“忍住痛。” 伯颜点头,未知他何意。明夷见时之初点了伯颜几个穴道,伯颜脸色煞白,紧紧咬住嘴唇,看来疼痛难忍,便知他在为伯颜推穴。 未多时,伯颜喜道:“师父,我身上一下子轻松了。” 时之初未看他:“下不为例。” 前院内,工人正忙着制作胭脂,伯颜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又不好意思问,只四处张望。连山过来替二人牵马,惊异道:“时大哥何时回来的,让娘子好等。” 明夷听他这不伦不类的招呼,无奈摇头。时之初不习惯以郎相称,说久处江湖,还是兄弟相称自在。本应同样唤明夷为姐,连山却坚决不肯,说自己只要活着一日,明夷便是他的主人,是他当感恩一世的明娘子。 时之初难得不正经了一回,挑眉看看明夷:“就知道你家娘子等急了,才漏夜赶回来。” 明夷媚眼抛去,似嗔似喜。 伯颜在背后,看着比自己年长不过一两岁的连山,似有几分羡慕他与师父师娘如此亲热。 明夷给他二人介绍过,问道:“胤娘呢?” 连山答道:“方才跟绫罗娘子出去了,说一会儿便回来。” 明夷心头记挂的正是胤娘的事,一不知她舞艺是否精进,二也忐忑她是否有十足手段能吸引住叶。大婚之日这个双重美人计环环相扣,哪一处都不能出错。 三人入承未阁,别是一番静谧景象。院中草木茂盛,鸟跃溪鸣,伯颜赞道:“这里倒有几分江南气象。” 只有岑伯在,守在承未阁的后门口,凡需避人耳目出入的,都走此门。岑伯说四君子在楼里配着殷妈妈看书写字。 寻了阴凉处,师徒二人开始授业,从运气用力的方法开始,到基本的腰功、推功、步法、平衡。 时之初讲得很快,简明扼要,问伯颜:“听明白,记清楚没?” 伯颜回想一阵,点头:“明白,清楚。”想来他自小学帐,脑子还是很好。 时之初解释道:“你起步已经晚了许多年,而我也不能日日在你身边督促,你记住我所说所做,我不在时,便反复练习琢磨,自有好处。” 明夷在旁看着,实在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见时之初转过头来,连忙掩饰。 时之初柔声道:“回去歇着吧,我这儿还得一两个时辰。” 明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我乐意看着。” 她是真乐意看他认真严肃的模样,格外让人心折。在外奔波一阵回来,他总会被晒得黑些,多几分沧桑感,棱角更加分明。正因如此,属于男人的那份魅力也愈加显著,坚毅、果敢,值得依赖。 她看呆了,这样的男子,若在娘炮当道的二十一世纪,真是万里挑一的宝贝。英气而不粗鲁,健壮而不蠢笨,温柔而不滥情,她是中了什么样的大奖啊! 虽然他没有五花马千金裘,但她可以自己想办法赚啊,虽然他的显赫身世只能是秘密,可他一举一动都能将凡夫俗子丢在身后五千米啊。 如果是有疑惑,有不平之意,那就是他的武功来源,他曾经历过什么样的暗黑过往。明夷使劲想将这些疑虑丢在脑后,只看今朝。但那些念头是挥不去的,过去三十年她受到的教育,稳固的三观,都不停提醒她:忘恩负义者不可友,嗜杀冷血者不可交。 他的脸映在她眼里,她喃喃默念,他一定不是那样的人。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六章 蝶变 胶着的思绪被岑伯打断,他来报:“绫罗娘子来了。” 明夷向时之初说了声,便到后门口迎去。绫罗脸上带笑,神采飞扬,向明夷走过来,示意她往后看。 绫罗身后,是一位周身发光的女子,往前来,露出羞涩笑颜。明夷定神看,才认出这是胤娘。藕荷色缦衫,选用上好的丝绸,薄若蝉翼,衬出酥胸半露,肌肤赛雪。绣银丝百鸟藕丝裙,借用胡姬舞裙的大摆款式,抛去胡服的俗艳缤纷,纯白底子,极为素雅。肩上的画帛为浅紫色轻纱,勾勒出我见犹怜的体态。 再瞧那脸蛋,薄敷脂粉,轻点朱唇,眼中盈盈含着一汪秋水,含羞带怯女儿娇态。梳着双鬟望仙少女发髻,两侧发鬟如缥缈云峰,中空,男子手掌大小,镶嵌精致小巧的珠饰,下垂浅紫色绸带,俏皮可人,显得脸庞更加娇小。 本是一幅略嫌小家子气的清秀面目,在这舞裙发髻的衬托下,显出了胤娘最动人的特质,让人无法不怜爱。 明夷拉住胤娘的手,啧啧称赞:“真如画中仙子。” 胤娘垂下眼,更添娇色:“师父谬赞了,羞煞我。” 绫罗得意道:“怎样?这是我亲自去给她订做的舞裙,害怕不合身,让她去试过,修改了两处,如今是无可挑剔了。” 明夷感激道:“绫罗做事我万分放心,定比我自己更加周到。” 绫罗掩口而笑:“先莫激动,你还未见到绫罗的舞姿,若舞得不伦不类,所有心机都是白费。” 明夷并不担心:“有你这个名师在,怎样都不至于太差。” 绫罗示意胤娘舞一曲,胤娘点点头,行到院中常练舞的一处石桌旁,站上高处,单腿直立,双手抛出画帛,起势。 绫罗掌中打着节奏,胤娘如翩飞花丛深处的紫蝶,柔若无骨,身随心动,姿态恍似天人。最**的,是那双含情眼,诉不尽的相思缠绵,还有一种懵懂迷茫之感,让人看着,逐渐便忘了舞蹈,只记得她那令人心疼的眸子。 一曲终了,明夷觉出身后有人,回头望,正是伯颜呆立在此,目光直愣愣落在胤娘身上。时之初跟着走过来,向明夷递了个眼色,相视一笑。这孩子少见世面,更难得能见到俊俏的妙龄少女,难免会失魂落魄一番。 胤娘也注意到有个高瘦的少年痴痴看着他,扑哧一乐,跳下台来:“师父,这位是?” 明夷下意识挽住了时之初:“是之初刚收的徒儿,上官帮派长老储娘子的独生子,储伯颜。” 伯颜惊慌失措,不知要如何行礼才好。胤娘见他紧张模样,更觉得有趣,走到他面前:“那我就叫你伯颜吧。我是明娘子的徒弟,也就是你师娘的徒弟,你叫我一声师姐也是应当。” 伯颜连忙拱手弯腰:“师姐好。” 明夷斥道:“伯颜老实,你可别欺负他。” 胤娘说道:“怎么会,我定会好好照顾他。” 伯颜抬头又看她一眼,恰落在半透的缦衫上,隐隐见双峰起伏,吓退两步,面色如血,不敢再抬头。 胤娘在明夷面前不敢过份,只得掩口而笑。 时之初看他窘迫模样,倒觉得天真有趣,说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我暂无事,你来便是。” 伯颜忙点头称是,向明夷与时之初道过别,转头要走,又忍不住回头,垂着眼问:“师姐也住在此处吗?” 胤娘抢着回答:“是啊,明儿再见。” 伯颜用力点了点头,转头慌忙走了出去。 明夷见伯颜走远,对胤娘说道:“他不谙世事,你莫欺负他。” 胤娘露出些委曲神色:“我怎会欺负他,只是瞧他有趣,与他多说几句。” “他可经不得你逗弄,可别乱了人少年心。”明夷招呼胤娘和绫罗,“到我屋里谈会儿。” 时之初知道他们要筹谋大婚日的计划,他不便在场,便道:“我与岑伯在院里乘凉说古,你们自去。” 先问绫罗:“那日能否确定晚晴不会到场?” 凌罗应道:“我与石若山暗示一番,说晚晴如何打探他在长安时的种种言行,石若山更加确信晚晴是监视他的细作。我说担心大婚之日,晚晴会以红颜之名大闹一场,落了他和陶三娘的面子,成为江湖笑柄。石若山说会安排暗哨在容异坊周围,若晚晴要来,无论如何都会阻拦住。” 明夷思忖一番:“以石若山的名义阻拦她确实名正言顺,只当怕她吃醋闹事。但我担心晚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绫罗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安排了人在行露院时刻盯着她,若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她手无缚鸡之力,我却不信到时拦不住她。” 明夷知道许多事,并无什么完全的准备,只得随机应变。 再问胤娘:“舞艺已然将成,还有三日,多多练习。师娘子教授的手段,可有精进?” 胤娘点头:“明日师娘子还要来面授,只是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绫罗插了句:“明夷不用太过担心,你不见方才胤娘起舞时的眼神,怕是没有几个男子能逃出这汪春水。” 明夷点头,心思却在另一处,回想刚才时之初走过来时候可有多看胤娘一眼。而后确信,他的眼里始终都只有她一个,只是笑盈盈看着自己。想着,嘴边便扬起笑意。 二人旁观,不知所以,明夷连忙收回思绪,再仔细商谈关于如何下药之事。刘义宗是江湖老手,虽然缪四娘的药定然效果极佳,且非常人所知。但他行事必定小心,需想个稳妥的法子。 明夷与绫罗见的世面多,但也只想出手帕浸药,酒中下药这样的普通法子,一一又被自己否认,这种手段,刘义宗很可能会察觉出不妥之处。直到胤娘提出一个主意:“让欺侮我的恶人袖中藏一条拔了毒牙的竹叶青,咬我一口,我用浸透药汁的手帕包裹伤口。待刘义宗救了我,我便说中了蛇毒,他必为我吸毒疗伤……” 明夷讶异难言,缓缓点头:“胤娘真是极有心思。”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七章 双刃 明夷不得不再次审视这个丫头,她自小生于市井,未曾学过诗书。跟阿娘改嫁后,日日被欺凌,也少有机会出得宅门。她身上的机敏劲儿似是与生俱来的,加上因长期仰人鼻息而学会的察言观色,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被她运用到淋漓尽致。这样的人,耐不得平淡,而最适合乱世,随机而变,火中取栗。 她是乔茵的升级版,不加掩饰地展露她的天赋秉性,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若能用得趁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利器。 控制这样的利器最简单也最难。简单在她的欲求也是坦荡荡的,什么人伦道德,施恩抱怨,在她的长河中都只是死水微澜。谁能给她最大的好处,便值得她站队卖力。 因此,短时间内,明夷自信能留得住她。除了一颗玲珑心,一副我见犹怜的皮囊,她目前倚仗的只有明夷的重用。明夷舍得让她与连山一同成为拾靥坊的主人,让她有一片自己赖以生存的产业,这是任何敌营不会给她开出的条件。 变数有二,其一是若日后胤娘展现出过人的才能或在明夷身边的地位被他人看重,或有敌方提出更高的条件使其倒戈。这个可能性不大。胤娘有极强的局势判断力,她一心要拜明夷为师,正因为笃定明夷手中筹码众多,有夏幻枫和时之初的辅助,有过人的谋略胆识,定能扬威江湖。她不会为蝇头小利与明夷为敌。 其二便是最不可测的,女人心。胤娘再精明势利,也毕竟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对时之初曾心动,得不到回应又遇上强敌,知难而退。她对连山如今有意,但多少是因为连山在明夷身边的特殊地位,谁也说不清。 明夷觉得,这两个男子,都不是真正让胤娘全力倾心的人。若有一日,她遇上命里克星,让她觉着富贵如浮云时,极可能这把匕首就会掉头狠狠刺向原来的同伴。 这是明夷隐隐不安的来源。这次放她出去,是个冒险。刘义宗、叶,一个比一个难搞。刘义宗虽然并非高大英伟之人,又似一块千年寒冰般难以接近,但长相总也算得端正,自有他的魅力所在,若用现代的语言,是禁欲系型男。他平素少近女色,横眉冷眼,但这样的人若温柔起来,恐怕更令人容易陷入。 但刘义宗不似那种会利用女人的人,纵使胤娘与他真看对了眼,动了真心,也不过是收山跟着他做个小女子,他不会放自己的女人到敌营冒险。 叶与他恰恰相反。胤娘若是死在叶此人身上,明夷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连混了十几二十年江湖的陶三娘都被他迷得三魂不见七魄,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叶天生招桃花的一张脸,又有着千百副面孔,摸不透的心思,这种男人是鸩毒,滋味最美也最毒的那一种。 明夷也自认若比心机运筹,她极可能不是叶的对手,若胤娘投入叶的怀抱,被他驱使,明夷恐怕完全看不出破绽。 她需要在这一切发生前,给胤娘服一颗解药。 明夷唤胤娘在妆台前坐下,站在胤娘身后,将她一舞之后望仙髻上略失齐整的珠饰细心重新整理好,并不言语。 胤娘看她神色凝重,沉默不语,知她定会有些特别的交代,内心忐忑,不敢动弹,乖乖坐定。 明夷将铜鉴摆在她面前,恰映出那张活动之后略带红晕如菡萏初绽的脸。 “年华正好,不需多施粉黛,便有浑然天成的美。”明夷赞叹道。 绫罗走近来,叹道:“是啊,似见到十年前的自己。” 胤娘连忙回道:“胤娘姿色平庸,哪能与师父和绫罗娘子相比。与两位师父站在一起,胤娘纵使再怎么花心思打扮,都如石头掉入玉石堆,黯然无光。” 明夷笑道:“胤娘不用过谦,我们是真心欢喜你这水灵的样子。你最与众不同的,就是这种假装的低眉顺眼和骨子里的不甘心。这些都瞒不过叶,也不需要瞒。” 明夷的手搭在胤娘肩上,感觉得到她的身子突然僵硬了,笑得有些尴尬,似乎想开口说什么,还是都吞了下去。 胤娘是明白的,她再辩解什么都没有意义,在明夷眼里,她是透明的,小手段小花样再摆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 绫罗有些犯愁:“叶那么厉害?那他一定会想办法打听胤娘的底细。” 明夷点头:“是,所以胤娘你在他面前不用说谎,只说真话。你自小如何跟着阿娘过,跟着改嫁,如何被欺负,怎样遇上成言,被他托付到拾靥坊做工,都不必隐瞒。我要你跟着绫罗娘子学舞,为了在承未阁开张之日表演,都可以说。这样,即使晚晴是他们的人,双方一对,也没有错处。” 胤娘一一记下:“好,说真话自然不怕被戳穿,不管他再厉害也好。” 明夷又对绫罗说道:“我会让洪奕代表行露院派你去献舞,你带着胤娘去就是了,这安排,你也先与石若山透露下,让他不至于感到突然。” 绫罗点头:“好,他说大婚前还会与我相会一次,我等着他消息。” 明夷继续叮嘱:“一会儿胤娘你跟着绫罗去行露院,求洪奕给你一笔银子,说自愿卖身入院。” 胤娘一脸愕然:“若人问起,我为何要这么做?” 明夷回答道:“只说在拾靥坊打工,要筹足让阿娘离开那个家安度晚年的银子。” 胤娘眼神闪烁:“她差点把我的腿打断。” “你便想,她对你的拳打脚踢,都是因为她受了更多的打骂,才要发泄在你身上。你恨她,也可怜她。”明夷引导着。 胤娘恍然:“我懂了,我不能原谅她,也不能看着她在那个家被折磨,所以要花钱把她接出来,让她能安身立命就好。如此说,既不显得虚假,又合情合理。” 明夷赞道:“你实在聪明。你也要记得,并相信,你把自己卖入青楼,是因为毫无希望,想遇到良人,改变一生命运。” 胤娘点头:“我会记得,这几日我会让自己相信这些所有的话,只要我信了,就是真的。” “是,九十九句真言,一句谎言,必定无敌。”明夷觉得和胤娘沟通,顺畅到如同和洪奕说话一般,这感觉,很微妙。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大戏 绫罗在一旁咋舌:“你师徒都是九转十八弯的肚肠,这么多的背景故事,滴水不漏的安排,怎能都记得清。” 明夷苦笑道:“没办法,我们对付的不是一般人。若有丁点漏洞,他都很可能会看出破绽。我不能给他一个单纯善良完美的少女,太假了。他当年爱上的,也定然不是这样的女子。” 绫罗深以为然:“是啊,官府舞姬,自小也都在明争暗斗中,想寻个好归宿上岸,避免沦为众人的玩物,心思不可能那么单纯。这种不从命运,在绝望中也要死命求生的女子,真和胤娘有九成相符。难得胤娘又有天赋,身子是百里挑一的柔软灵巧,这种巧合真是可遇不可求。” 明夷将胤娘扶起来,正面相对,看着她的眼:“是啊,我听到那舞姬的事,便想到胤娘。她原本就是这样的女子,眼里透着的都是落力求生,眼神深处都是不肯屈从,而这脸上却总是察言观色讨人欢喜的模样。这样便好,就做你自己。哪怕这故事里有些许不妥,就凭你原本的性子,足以让他心动。” 胤娘打了个寒战:“好,只是我不过在他面前舞一曲,如何能让他知道这么多呢?” 明夷拉着胤娘一同坐下:“我们一步步来,以下的事,你都要记在心上。绫罗你也听一下,胤娘在行露院时候,还需你多加照顾。” 绫罗点头:“那是当然。” 明夷深深呼了口气。 “这件事,关系重大,刘义宗与叶之间,若翻脸为敌,天一帮必受重挫。这是我们上官帮派想要与三大帮平起平坐最好的机会。龚君豪全力出击,举帮之力齐集长安郊外,若天一帮无此事,定不会给我们上官在长安扬名立万的空隙。因此,成败在此一举,若败了,长安的江湖从此姓龚。 胤娘,你那天任务很重。第一步是在献舞之时,不着痕迹向叶递眼神,不需太多,只需有哀怨恳求之意。之后离场即可,不用多说。 叶定会向绫罗打听,你便说她是行露院的清倌人。 而刘义宗我会让夏幻枫想办法引他出去,他不会在场。 献舞之后,我们会引胤娘继父家的打手到侧门抢人,会有自己人在其中,混乱里丢两条竹叶青出去。胤娘你便向刘义宗求救,并求他带你到郊外时之初废弃的那个屋子里躲避。 到了,你露出蛇咬的脚伤给他,想办法让他帮你吸出毒汁。他会被迷倒当场。之后你便除去他衣衫,留下假作的落红和一封信给他。写你已离长安,有此一宵,此生无悔。 我会安排成言骑走他的马,引他往东寻你。三五日内回不来。 叶这边,他自会去行露院找你,到时你有的是时间和他说你的故事。 到你登花魁之日,他定会出高价夺之。到时你假作自寻短见,便说已不是完璧之身,无颜托付。他追问,你便实话实说,被继父家人纠缠,由一个怎样的男子救出,他为你吸去蛇毒,之后狂性大发,夺了你的身子。你调虎离山,赶走他的马,自己回了长安。” 绫罗听得目瞪口呆:“明夷你这是写了一折大戏啊,可这其中牵涉的两个都不是寻常人物吧?若有一个地方出了纰漏,便全盘皆输。” 明夷神色也不轻松:“我对这二人的性情揣摩很久,虽然只见过几次,但幻枫与他们相交不短,大致行为还是能猜得出来。但冒险肯定是有些,哪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计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最重要的就是看胤娘如何机变了。” 胤娘的嘴唇微微颤动几下,最后还是上扬起来,眼里也闪出久未见过的光彩:“师父既信得过我,我也信师父的眼光。胤娘全力去做就是!” 明夷欣慰道:“我知你不是胆怯之人,这件事,全大唐只有你能做到,便是我在你这年纪,也无这能耐。” 胤娘掩嘴笑道:“我只是担心,叶不会因我区区一女子与刘义宗翻脸。” 明夷说道:“那就看你如何与他相处了。他过去所爱早逝,他能守这么久,可见用情极深。你活脱脱便是那人的影子,他怎会轻易放手。到时你便要他择日接你离开行露院,以纳妾之礼。到刘义宗再见你,就有好戏了。” 胤娘若有所思:“若他当众说出与我有染,叶定不能忍此大辱。” 明夷笑而不语。 胤娘突然皱起眉:“可我到时如何能从此局中全身而退?” 明夷转而问她:“若这二人要你选其一跟随,你当如何?” 胤娘愣住了:“我一个都不愿意跟。” “为何?”明夷看了眼绫罗,示意她继续。 绫罗明白,说道:“看来那刘义宗是有情义之人,而叶俊美多谋,是不可得的人才,无论你跟谁,都是人人羡慕的归宿。” 胤娘冷哼了声:“若我跟了刘义宗,他势必无法在帮派立足,也斗不过叶,我与他浪荡江湖,有何意思?若我跟叶,他再厉害,不也是师父股掌之上的人?何况,他不过将我当别人的影子,想要独占而已,总有一日会厌倦,我绝不会要这一时的虚假。” 绫罗大为赞赏:“明夷你这徒弟可真不是随便收的,有你的骨气和头脑。” 明夷淡淡笑了声:“连我这师父,也不知她心有多大。我看这两位执事,完全不在她眼中。” 胤娘身上一抖,起身,跪了下去:“师父怎会不知我,我只要师父所承诺过的,与连山守着拾靥坊便好。” 明夷定定看着她:“究竟是连山能满足了你,还是拾靥坊能满足了你?” 胤娘抬头,不卑不亢:“我对师父不敢有半句隐瞒,我知天下男子皆薄幸,连山虽对我没有十分的情谊,但只要师父说一句,他会一生厚待我。我也知江湖不是我能涉足,命薄才浅,不敢奢望,只求衣食无虞,不用仰人鼻息。若能为拾靥坊之主,三代无忧。” 明夷看她眼里着实诚恳,当毫无隐瞒,尤其与连山之事,倒说到了明夷惭愧处。连山对她的感情,确实到了只要她一句,便可违心厚待别的女子一生的地步。难得胤娘看透也愿意接受,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2k阅读网 第三百五十九章 轮回 明夷与绫罗和胤娘讨论完大婚日计划的细节,心头的压力并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在不断的推演中发现更多可能出现的破绽和意外。除了少数可以事先安排控制之外,其它都只能凭胤娘的表现随机应变。 “你有几成把握?”明夷自知这问题问来毫无意义,但还是想知道胤娘会如何说。 胤娘莞尔一笑:“完成师父的托付,让天一帮分崩离析,而我全身而退,只有五成把握,但让那二人心生芥蒂,甚而反目,而我得以自保,倒是有九成九的胜算。” 明夷大致明白,意即叶与刘义宗会否因个人恩怨殃及天一帮大局,这都是未知之数,但得到那二人的信任和垂青,胤娘很有自信。 明夷尚有不明的:“全身而退和得以自保,有何区别?” 胤娘的笑容僵在脸上,生出一点惆怅:“若一切顺利,我能在事成后遁逃,那还可回到这儿,隐姓埋名,做拾靥坊幕后的女人。直到风平浪静,不再担忧那二人会寻来。若不顺利,我可能短时间回不来了,为了保全性命,得把戏继续演下去。” 绫罗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要跟其中一人成为夫妻?” 胤娘定定看着明夷:“若到那日,师父不用担心,一定要等着胤娘,无论多久,胤娘都会回来。” 明夷被她的眼神摄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决绝的眼神,让她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这是爱人分别前的承诺,或血亲至交临走的托付,都不奇怪。胤娘对自己哪有如此深沉的牵绊,这眼神里,也不尽是孺慕与忠诚,但分明有极强的执着和坚定。 大概,天才与疯子一线之隔就是这种感觉吧。她要用胤娘这个天赋异禀的武器,就要接受她怪僻乖张的一面。 明夷莫名相信这句话:无论多久,胤娘都会回来。 明夷感到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你说的九成九得以自保,那一点变数是什么?” 胤娘若有若无看了眼绫罗:“我对那二人所说的话,九成九都是真的,只有一点,就是我受到师父的委托,去做离间之事。只要这一点没有实据,我便是安全的。哪怕有略微知情者告了密,我也有办法辩解。而这里头种种细节安排,只有我们三人清楚,如果今日所谈有所泄露,我百口莫辩,怕是难以活命。” 绫罗既惊又怒,厉声道:“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会泄露出去了?” 胤娘低着头,半屈着身,似是赔礼却有一些轻慢之意:“绫罗娘子对我细心教授,也是我师父,徒儿怎敢造次。只是事关徒儿性命,不得不再三确认。” 明夷抚了抚绫罗的后背,暂未开口。 不知为何,无论胤娘如何表态,她始终相信绫罗胜过胤娘。对胤娘的判断,全来自理性逻辑,来自于利益的交换。而与绫罗之间,虽也有互利互助的关系,但更多基于一开始便存在的好感与认可,她一直愿意相信绫罗的人格。 至今,她依然愿意相信绫罗。而胤娘,她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囿于成见,对她严苛了? 该说的还是要说的:“胤娘不用担心,我绝对相信绫罗不会背叛你我。大家同坐一条船,一荣俱荣,以后不可再提。” 胤娘点头:“既然师父说了,徒儿知错。” 话虽如此,却无半点悔疚之意。 绫罗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回敬道:“既然有五成可能你要委身他人,回不来拾靥坊,为何要冒险做此事?” 胤娘看了眼明夷,见她并无为自己开脱的打算,吸了口气,说道:“胤娘出身贫贱,身无长物。能有今日衣食都是师父和时大哥所赐。为师父解忧是我分内之事。若无师父提携,恐怕我不是嫁给恶人当妾氏,就是被卖到平康坊迎来送往了。” 绫罗冷笑了声,被她最后那句话气到又不能发作:“这些就不用再说了。” 胤娘的笑容有些人:“两位师父都是玲珑剔透的人,胤娘也不用说冠冕堂皇的话。若我在此安享太平,终有一日,师父会将我视作闲人,未必再肯托付重任。即使连山遵从师父娶我回去,也不会敬我爱我。若我肯走着一遭,为了拾靥坊和上官帮派做了这些事,便是抹不去的功劳。我忍辱受屈没有关系,师父会记得,而连山会怜我敬我。那么,这就值得去做。” 明夷知她所说不假,叹了声:“你想清楚才好,你若有一丝一毫不情愿,我宁愿搁置这个计划。” 胤娘神色未变:“师父不用有半点负担,这是我想要的机会。胤娘没有师父的智谋,没学过什么诗书,会写的字不过一二百,帐也不会算,身也不能挑。但胤娘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像师父这样的女子,果敢坚强,聪慧淡定。没人教我怎么才能做到,但我知道,要到最艰险处,才能学会求生的本领。” “成为我?”明夷一阵恍惚。 记忆回到二十一世纪,恍若隔世。乔茵用水灵灵的眼看着她,满脸都是羡慕:“怡姐,你好厉害,无论到哪儿大家都对你毕恭毕敬。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你这样的女强人?” “成为我做什么?我还羡慕你这样的小女生,无忧无虑,惹人喜欢。”明怡摇着头,心知她不会懂做个女强人的无奈。 如今眼前的胤娘,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真似冥冥中有轮回注定。只是,胤娘更加坚定,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执拗和令明夷都敬佩的行动力。 若胤娘生在商人家,有机会多学,多接触外面的世界,或许会比明娘子更加厉害。而现在的明夷不同,用千年之后的思想走千年前的路,定然会离经叛道,令人难以捉摸。 “不用成为我,你可以成为受人尊重,家业宏大的胤娘子,我相信有一天你能做到。”明夷只有如此说,未必是违心,但也没什么心思。 胤娘抬眼看着明夷,笑得如同花儿初绽:“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成为明娘子。师父,放心吧,一切都会很顺利。我们该出发去行露院了吧?”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章 游戏 明夷让绫罗先乘马车回行露院,嘱咐时之初等她回来,而后带着换了平常布衣的胤娘往平康坊去。 到了平康坊,二人便步行,一路明夷黑着脸,胤娘则哭哭啼啼,十分凄惨的模样。明夷也不避讳,当街训斥,惹得路人瞩目。 到行露院时,夜色已落,正是人声鼎沸之时。殷妈妈为了控制行露院的局面已收回了洪奕的管事权,但身子还未完全康复,便常在承未阁休憩,今日未回行露院。因此,厅内还是洪奕与晚晴分庭抗礼。 洪奕见明夷来,跟见了救星一般,客人也顾不上了,飞奔过来,看到身后还跟着个胤娘,十分惊讶,正欲开口,被明夷抢了先。 “这丫头我是不能留了,之前便怀疑她偷窃家中财宝,打过一次。没料到这次又故态复萌,我教不了,送你这儿好好调教。”明夷一脸愤怒,看得洪奕目瞪口呆。 胤娘反应也快,拉着明夷的衣衫跪了下来:“我非忘恩负义之徒,实在是急需一笔钱财接我阿娘逃出恶人掌握,才会出此下策。胤娘该死,娘子定莫怨责我。” 明夷冷脸道:“跪着做什么,现下我是逼你了吗?” 胤娘缩了手,擦拭自己的眼泪:“娘子未有逼我,是我甘愿卖身,还了娘子的恩情,也好有能力赡养阿娘。” 明夷哼了声:“我也不需你卖身的银两,原本收留你只是觉得你身世可怜。但我拾靥坊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你在这儿好好做事,若再敢犯,我让师娘子送你见官。” 洪奕在一旁看了半晌,见明夷对她使了个眼色,虽还未明白,但也懂得配合做戏。她将胤娘扶起来:“别跪了,影响客人们享乐的心情。有事来一旁好好说。” 三人便到楼梯脚下,稍安静些的地方说话,晚晴见状也走了过来,与明夷打个招呼。 明夷也不避讳她,诉苦道:“这孩子,是当初成言从商人家偷偷带出来的,说她被继父与阿娘虐打。我看她可怜,留在拾靥坊做工。瞧她有几分姿色又机灵,前几日还让晚晴来教过她跳舞,想以后在承未阁能娱宾。没想到今日被我抓到她盗取我藏在阿爷灵位后的宝石,这我真是忍无可忍,留不得她。” 晚晴惊讶道:“我与她见过几次,胤娘不像是这样鼠窃狗偷的女子啊?” 胤娘拉住晚晴的手,眼泪汪汪:“我听说我走了之后,阿娘在那家中越发难以度日,常常被打骂。她虽对我苛刻,但总是我生身之母,我必须将她救出来,给她个安身之处。” 洪奕配合道:“唉,你一个小女子,确实也无路可走,求生尚且不易,那有能耐安置你阿娘啊。” 明夷说道:“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但今日的事,我不可不计较。若让其他工人知道,都来效仿,我还如何做坊主?而且我的钱财也不是风吹来的,她既然急需银两,唯有让她卖身到行露院做清倌人。这样,卖身有一笔银两,来日点花魁迎客又是一笔,加起来也够租个屋子安顿她阿娘。” 胤娘又擦了把泪,勉强挤出笑容:“是啊,我还想到了行露院继续跟晚晴娘子学舞,这样或能多赚些打赏,早一日接阿娘出来。” 洪奕一脸不以为然,她最看不得这样愚孝的剧情,看明夷瞪她一眼,不敢吱声。 倒是晚晴满眼的心疼:“,真是个苦命孩子。能有别的路走,谁愿意一双玉臂千人枕。你以后跟着我吧,我定给你找个出得起价又温存的客人。” 洪奕听到这个,大不乐意:“这不合适吧?明夷是她主子,要把她交给谁不是你说了算。” 明夷故作为难:“你二人都好,只是手下各自有那么多小娘子,哪有时间管束清倌人。” 她皱眉想了会儿,忽而问道:“绫罗在吗?她反正也无事,就让她先照管吧,等殷妈妈来了再安排。” 晚晴看明夷不想把人交给她,也不再浪费时间,告了辞去招呼客人。 洪奕把绫罗叫来,让她领走了胤娘,暂且住她屋里。明夷则拉着洪奕入房,看晚晴忙着,无暇顾及她们,正好说话。 洪奕听明夷大致说了她们的安排和打算,听得她瞪圆了眼,合不拢嘴。 “你胆子好大!这么复杂的剧情也敢让一个小丫头去主宰。不怕她把你卖了?” 明夷躺倒在洪奕榻上,浑身才松了下来:“怕什么?就算被知道我派细作去,他们能如何?把夏幻枫摘出去,只要他和龚君昊交情还在,就不至于和上官帮派翻脸。大不了就当是我这个代帮主自作主张,去道歉赔礼。难不成能要我的命?” 洪奕细眯着眼,从上俯视着明夷:“你是不至于送命,但那丫头的命呢?” 明夷沉默了会儿,说道:“风险她比我都更清楚,可她执意要去。” 洪奕叹了一声:“你越来越像这个世界的人了。” 明夷坐了起来,双手支撑在身体两侧,神情木然:“你是说我对人命的态度?” 洪奕点头。 明夷苦笑道:“我有选择吗?我以前和你一样,还在逃避这个问题,在坚守自己过去的三观。但没用的,必须去面对。我的爱郎,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命,有江洋大盗也未必没有不该死的人。你的夏幻枫,如果对敌人手软,分分钟会失去性命。我们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小心在野外被恶人盯上,横尸荒郊,无论是官是民,只会说风骚活该。大唐王朝风雨飘摇,大唐的王法也只在几人手中。在这样的世界,你把生存权,人权还放在心上,有意义吗?” 洪奕坐了下来,垂下头:“明夷,我觉得这像是一场梦。我们都是一局游戏里的角色而已,一条命两条命,丢了也就丢了,没人会在意。” 明夷将她的肩膀搂住:“是,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在这个游戏爬得更高,只有爬到足够的高度,才能活得更久些。你若想把整个区的人都保护起来,是绝不可能的。” “胤娘也是如此想的吧?只是她没我们幸运,只有这样冒险才有机会爬得更高。”洪奕突然说道。 明夷闭上眼,点了点头。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一章 色气 时候不早,想到还有时之初在等着她,明夷归心似箭。多丧多迷茫的情绪,只要在他身边,就可以像迷了魂异样抛开。管它人命值几许,管它明日王朝覆灭江湖翻天,每看到他镇定温柔的笑容,都淡如烟云,不成问题。 偏在踏出行露院时,一人挡在面前,唤住了她。 这人她认得,平康坊的坊正,长安众坊中最不可一世的一个。来往平康坊不愿张扬的达官贵人太多,多见几个权贵便觉得自己也身价百倍,这样的小人她看不起也惹不起。而她这样的小商人,虽有几分薄名,从来也不在人家眼里。 那坊正满脸堆笑,递上一封信:“一位大人托在下交给娘子。” 明夷点头致谢,尚在犹豫要不要给些打赏,坊正已一脸谄媚连连作揖告了辞。 能让这种势利小人如此巴结陪笑的人,不用看信,她也知道是谁。 信上只有“见信面晤,寤夜待卿”八个字,下书一个平字。明夷拿着这信,心里有种违和感,是伍谦平的手笔无误,只是这语气透着一种暧昧,令她觉得异样。 倒是坊正的态度,让她更笃定,伍谦平升任京兆尹的事大有希望。长安的小官吏最不可缺的就是对政治风向的敏感度,尤其是东市周围的坊正,信息灵通得很,平康坊尤甚。 这么张扬,让坊正来行露院门口守株待兔给明夷送信,原因也不难猜。其一,明夷这个挡箭牌是真的好用,越是做得暧昧越是欲盖弥彰,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他二人有染。便不会怀疑他不近女色是有什么隐疾,也不会显得他不涉烟花之地故作清高。其二,他是真的需要确保明夷今晚能去,也知道明夷如今有爱郎在侧,不便到新昌坊请人。 看来这个约是必须要赴,明夷深深叹了口气,托行露院的小厮给自己备一辆马车,直奔少尹府。早去早回,她不想让时之初有何误解。 到少尹府,给她开门的是一个面善的小厮,回想了下,正是往常跟在老管家身后帮着牵马掌灯的小厮。只不过换了身齐整些的衣衫,和老管家的相若,想来是继任了管家的位子。当然,以伍谦平的德性,是不会给下人做什么质料上乘的衣裳的。 小管家一脸严肃,身板挺直,像是怕人因他年纪小就有所轻视,要摆出不好欺负的样子来。也不看明夷,硬邦邦甩来一句:“大人在书房等候娘子,请跟我来。” 明夷随他进门,看他绷着脸的样子,觉得有趣,故意逗他说话:“小管家新上任,我还未恭喜。” 小管家没想到她会开口,身上一颤,手中灯笼的光焰摇了几下。院内本就不舍得点灯,漆黑吓人,这光影一晃,更似黑暗中有什么伺机而动的怪物,让人毛骨悚然。 小管家差点自己绊了一跤:“明娘子不用客气。” 明夷忍住笑,不由又想起老管家来:“以往总是老管家带我进来,虽然他瞧不上我,但如今没有他与我斗嘴,还颇有些想念。” 小管家镇定了会儿,总算能开口多说几个字:“娘子想多了,老管家怎会瞧不上娘子。只是他自幼看着少尹大人长大,无论何时都是想着护卫大人的利益。” “是啊,与我这样的女子纠缠不清,对大人总是有损清誉之事。”明夷顺口说道。 “明夷又胡说什么?”一声训斥,却带着笑意,竟是伍谦平迎了过来,看来他在书房中始终关注着院内的动静。 明夷定神一看,差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穿了件轻薄无比的家常月白长袍,像是睡袍,质地看上去极轻盈,领口大敞,毫不避讳。肩上也是漫不经心披了件靛青色绣同色连珠纹的蜀锦长衫,略微挡些夏夜的凉风。 平素看他,总是规规整整的官服或深色圆领长袍,没料到经能见到他如此慵懒随意的模样。 伍谦平见明夷愣在那儿,若有如无笑了笑,拉起她的手引到书房中,叮嘱管家:“你退下吧,院门闩好,勿让人打扰。” 小管家应了声,退下,将书房门也带上。 明夷皱着眉打量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伍谦平走到桌边坐下,也唤明夷过去品茶:“今日我翻看黄历,写着宜会佳人,谈风月,便将明夷请来一聚。” 明夷知他是玩笑,笑道:“哪本黄历,你拿来一看,我必去砸了他铺子。” “怎么?这么多年交情,我就不值得明夷花费一个时辰来清谈闲坐吗?”伍谦平啜饮了一口茶,眼神落在明夷眼里,咄咄逼人。 明夷端起茶杯,闻了一下:“我的时间哪有谦平兄的金贵,正因这么多年交情,谦平兄的心思我怎会不知?无事哪会想起明夷。” 伍谦平哈哈笑道:“明夷又冤枉我,今日还真无大事,只是许久不见,确有些想念了。” 伍谦平说着,目光落到书房的窗户上,窗开到一半,正对着门口的长廊,也是院内到书房必经之处。 明夷心知他是在意外面是否有人偷听。 “今夜谦平兄的穿着甚为别致。”明夷也配合说些风月之词。 伍谦平一愣,低头看了下,嘴边扬起三分轻佻笑容:“我以为明夷对我毫无感觉。” 明夷将杯中茶饮尽,苦,涩,却能清心。她怎会感觉不到伍谦平周身满满的色气,比往常正襟危坐时不知加了多少分。她需要用力控制,才能制止自己盯着他的胸前秀色,是啊,男子也是有胸前秀色的,不比女子逊色。伍谦平胸口光滑细嫩,虽不强壮,却线条优美,若有如无肌肉,从文气雅致中透出一丝男人味,也是极好看的。 只是,比不过我的之初。明夷心里想。自己爱郎的胸膛,宽广热烈,充满安全感,还有她熟悉而迷恋的淡淡药香,恐怕此生都逃不过了。 想到时之初,一切的其它念头都灰飞烟灭,只剩下残留在眼角眉梢的隐隐笑意。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二章 筹码 伍谦平看着她忽思忽喜的脸,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未说一语,只是将脖颈处衣衫收拢,把外袍重新穿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明夷见他如此,知道有些话不必多说,虽实际相处不过半年多,但聪明人之间,总是更容易生出默契来。 “你觉得那孩子有问题?”明夷指的是小管家。 伍谦平研磨着茶末,说道:“现在可能没有,但将来一定会有。” 明夷是懂的。一个年轻的下人,做少尹的管家虽然看似荣耀,但连自己主子都过着如此清淡的生活,自己何来机会奢侈享受?他是看着老管家在这个位子上熬到死的,恐怕他的遗物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辈子跟着这个主人,得到了什么? 而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敌人不一样,他们可以给这年轻的小管家足矣半世无忧的财富。出卖与自己只有数年主仆关系的主人,做个细作,换来下半生娇妻美妾豪宅良田,试问谁会不动心? 他不动心没关系,可以动他的命,动他家人的命。利诱、威吓都无用的话,还可以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换下一个管家,或许更容易对付。 老管家他们是动不了的,他视伍谦平为亲子,宁可牺牲性命也绝不会背叛他。或有人拉拢他威胁他,伍谦平一定会第一时间得到他的汇报。 但换了这个年轻的管家,有些人势必闻风而动。 明夷也知道伍谦平会怎么做:“你想利用他,将你想传递的消息传递出去?” 伍谦平笑道:“知我,莫若明夷。他任管家十数日了,还未有向我回报有谁与他接洽,若不是对方太沉得住气,就是他早有不臣之心。无论如何,我便当他已是别人的耳目便好。” 明夷恍然:“所以你才穿成这般,一副浪荡模样。” 伍谦平将小火炉中的木炭拨弄着:“一会儿劳烦明夷多坐会儿,省得人说我无能。” 明夷面对他,面皮不薄:“要不要我再呻吟几声?” 伍谦平挑眉看了她一眼:“过犹不及。” 明夷看他镇定自若的模样,也是叹服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并无太多祖荫,孤身在官场搏击至此,不仅全身以退,而且前途光明。不好色,懂节制,有城府,若非遇上时之初,他真是良配。 伍谦平似看透她心思:“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还不错,如果与我假戏真做也不是坏事?” 明夷不怯他挑衅:“即使我肯,怕是伍少尹现在也没有这心思了。” “你怎知?也许哪一日我突发奇想,找了媒人上新昌坊去,倒看你如何向你爱郎交代。”伍谦平难得有兴致与她说笑起来。 明夷直勾勾看着他,眨眨眼:“可以啊,只要你明媒正娶,让我做你正妻。” 伍谦平一愣,手上夹着的炭块差些落到书案上。 明夷哈哈大笑起来:“谦平兄不用担心,如今我已有托付终身之人,即使愿意,我也不会答应。” 伍谦平尴尬一笑:“你啊,就愿意看我难堪。” 明夷当然无意让他难堪,更不会给自己难堪。她越来越了解这位少尹大人,他是个极其逻辑严谨、心思缜密的人,更是个对所能利用的资源要用到极致,绝不肯有些许浪费的人。 他没有亲族依傍,在崔氏身边也一直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他很明白自己身上,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资源没有用上,那就是他的婚姻。 有多少街知巷闻的风流韵事不重要,哪个风流才子,高官显贵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只要他身边正妻之位留着,就必然有一日会迎来对他最有助力的亲事。 要做他的丈人,必须位高权重,只有远高于他的权位,才不会让女儿当作耳目,会为自己的女婿铺路,助他青云直上,来巩固自家的势力。 这一次,他会对那个女子好一些吧,让她不会为了寂寞而逃离,不会被一点谎言迷惑。他应当是下了这样的决心,想了许多使婚姻万无一失的办法。 京兆尹崔大人一右迁,伍谦平当是京兆尹继任最有利的争夺者,只是这个位子实在太敏感太重要,想得到,没那么简单。圣上未必就愿意让崔氏的势力继续把持,却又不能干干脆脆不用崔氏的人,这时,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和崔氏有关但又非族人,还代表着其他政治势力的人选。 想成为这个人选,伍谦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与朝中居中的势力联合,这势力不能姓崔更不能姓令狐。这当是将他悬空的正妻之位拿出来使用的时候了/ 明夷问道:“少尹大人的婚事,应当不会太远了吧?到那时,明夷想见你一面,也不容易了。” 伍谦平将茶杯亲手递到明夷掌中:“我真是佩服明夷,幸而你我是友非敌,也幸而明夷不是官场男儿,否则,谦平这条命,怕是要断送你手上。” 明夷摇头:“茶我便收了,命你还是好好留着,以后还要当我靠山的。哪家的小娘子,选定了吗?” 伍谦平直言:“翰林学士魏潜之女,年方十九,正当年。” 明夷疑惑道:“不过是个学士之女?对你助力大吗?” 伍谦平应道:“魏潜是户部尚书魏谟的长子,而这个魏谟以刚正出名,是魏征的五世孙。圣上对他既敬又畏,盛赞他有先祖之风。” 明夷有些明白了,追问道:“崔氏对这门亲事如何看?” “崔氏与魏家素无瓜葛,但令狐倒是极为嫉恨魏谟。因此,魏家看似中立,实则魏家势力增长,会抑制令狐家,崔氏自然是乐见其成。”伍谦平看着小火炉中烧红的木炭,说的是婚姻之事,却无半点儿女情长。 “这事已经定了?”明夷隐隐还是有些醋意,虽然与伍谦平只是朋友,但还是有亲厚之人被人夺走的感觉。 “魏家想有个当京兆尹的女婿,圣上想有个不姓崔也不姓令狐的京兆尹,崔氏觉得我是崔家忠心耿耿的狗,这事儿,不成都难。”伍谦平将水罐放在炭火上,瞬时红色的炭火不见了。 “那你呢?高兴吗?”明夷知道,哪怕是伍谦平,总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伍谦平笑得格外俊朗,脸上的阴骘都消融:“总有一日,人人想攀上的家族,姓伍。”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三章 疑案 明夷莫名觉得踏实,眼前这个人,一直未变过。如今肯在他人面前主动展现出野心,对他而言,也是绝无仅有的事。虽然做不成情人,也各有心思,但这种默契和信任还是让两人都收获了不少安全感, “今日你唤我前来,不只是做戏扮风流给人看吧?”明夷瞥了眼窗外,夜色越来越浓,也不知之初会不会等得着急。 伍谦平起身,踱步到窗边仔细看了看,又走回来,眼带讥诮:“确有要事,我看明夷也不愿久留,便直说吧。之前我帮你调查四大家血案一事,由于无法不惊动办事的一些属吏,难免传到京兆尹大人耳中。幸好我早有准备,说想在旧案中找找有没有朝中势力的参与。” 明夷顿觉伍谦平之不易,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眼中,无论想害他用他拉拢他巴结他的,四面楚歌,风声鹤唳。究其原因,不过因为他并无显赫的家族,因此显得更容易被害被用被拉拢被巴结。但若他能熬过这个阶段,握有实权,伍氏成就一大势力,由他而始,并非不可能的事。 “崔氏未有怀疑?”明夷心知伍谦平这道关应当是过了,否则也没有如此悠闲的模样,能与她秉烛夜谈。 “崔氏对此早有疑虑,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如果有人花费十几二十年杀人,目的为何。剿灭原有的武林泰斗,最大受益者是新兴起的帮派。崔氏利用江湖无秩序的阶段扶持了三大帮,可以说是侵吞了凶手的所有战利成果,对于到底是谁做了这些案子,不可能不上心。如果是江湖仇杀,便还罢了,如果是朝中势力所为,就很令人费解。” 明夷一直有个疑虑:“为何朝堂之争会蔓延到江湖之争?” 伍谦平耐心解释:“原本崔氏扶持三大帮最大的目的是揽财,武林帮派一旦成为一方独大的势力,便成了这个区域内的聚宝盆,民间钱财会源源不断涌向帮派之中。无论是通过正道生意还是法外的勾当。” 伍谦平说到此,看了明夷一眼:“比如私盐买卖,或在米面买卖上的囤积居奇,收商户的平安钱,更有甚者组织杀手组织杀人夺命,只要有利可图,便有帮派去做。朝中势力脏不得手,这些钱通过帮派下面的正行生意洗干净后,再流到崔氏族人手中。” 明夷点头,这些过程她大致也能想到:“崔氏那么大胆?不怕这些钱财招祸吗?” 伍谦平笑道:“他们自有办法,这就不是我这种族外人可以了解的了。或有族人隐姓埋名帮着打理财富,或换成金银珠宝藏于隐秘之处,或在各处用假名购置田产房屋,能做到这个位子的大家族,不会那么容易覆灭。” 明夷身上发冷,伍谦平所说,一一合在上官帮派和时之初身上,看来,敌对方看自己,也是如同透明一般。赶紧换了话题:“你说原本他们目的是揽财,如今不一样了吗?” 伍谦平将研磨好的茶末细细观看,一边说道:“后来崔氏发现,帮派还有更大的用处。帮派在地方的实力不断扩张,导致地方官吏的任免权几乎落在了帮派手中。如果官吏不好好配合,帮派会让你任上政绩极其难看,祸端不断。碰到实在难搞的,挟持官员家人或直接夺其性命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那么嚣张?杀害朝中官员就那么轻而易举吗?”明夷作出惊讶状,实际她早就知道,只要看申屠兄弟在洛阳的排场便知,早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伍谦平说道:“东窗事发,不过是推几个山贼地痞出来顶罪,或直接扔出两具无名尸首,边说是已经伏法的凶嫌,谁能说得清。” 明夷复又想到自己与洪奕的一番交谈,皇帝任命的官员,执掌一方的长官尚且朝不保夕,性命如同蝼蚁,更何况他们这种小商人和烟花女子,不拼命去掌握武力与权势,仅有财富的话,那就是要命的祸端。 明夷看着伍谦平,总要表现出几分关切才好:“谦平兄定要小心行事,我可不希望有一日见到你有何不测。” 这话,也并非假装。朋友一场,甚至可以说互为知己,虽三观有别,但都是现实利落,也能互相理解的人,她比谁都希望伍谦平步步高升,顺风顺水。这些,伍谦平也懂,难得透露出一点温情的眼神:“明夷放心,我会小心,保住自己性命,也会护住你的周全。” 明夷脸上泛了些红晕,看了伍谦平一眼,本想说些浇灭这番暧昧气氛的话,又咽了下去,都是明明白白的人,何必那么煞风景。 伍谦平岂会不知她所想,干笑了两声:“是我唐突了,明夷有自己的爱郎保护,又将成为一帮之主,哪还需要我的庇护。” 明夷瞟了他一眼,也不示弱:“谦平兄将有魏小娘子要保护,哪顾得上我的周全。” 伍谦平见她表情,哈哈大笑起来:“那你我扯平了。其实我原本还真有几丝醋意,明夷将嫁与他人,日夜恩爱,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终于不再悬空。但后来也想清楚了,你我能维持这多年的知己关系,也亏得不越雷池。我视你非一般女子,始终有着尊重和欣赏。若真成了夫妻,朝夕相看,终究两相厌弃,那才真是可惜了。” 明夷笑得甜美:“谦平兄说的句句是我心里话。我视谦平兄为知己,始终在心里留着一个不一般的位置。若成了夫妻,恐怕三两日就要打起来。明夷爱的是绫罗锦缎,豪宅广厦,谦平兄习惯了清苦,谨小慎微,若我嫁来,怕会害了你。” 两人说的,各自明白,只不过互相给个台阶,一半真一半假。互相欣赏是真,互不嫁娶的理由是假。伍谦平始终不可能将有价值的正妻之位给一个商人,明夷一来不肯为人妾氏,二来,遇上了时之初,原本还有些心猿意马,遇上命中之人,早就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不臣 二人整理心绪,回到正题上。 伍谦平继续解释:“崔氏在朝堂之上想要任免地方官员,一是要想出种种理由向圣上进言,二还要顾及这地方官员背后的朝堂势力,颇为吃力。而这些年圣上有心削弱崔氏的势力,在重要府县的官员选择上尽量会避免崔氏一党。而令狐和韦澳都视崔氏为眼中钉,只是崔氏根基已深,没有那么容易拔出而已。” 明夷这才明白,崔氏这光鲜亮丽的招牌背后不是那么容易继续荣耀的,难怪处心积虑要控制江湖势力:“那当然是把控三大帮用以排除异己更加方便,甚至利用三大帮超越王法的能力将地方官员强制收为己用。对地方官吏而言,跟随哪一帮并没什么差别,一样是做狗,什么都比不过保住性命。” “所以我愿意与明夷倾谈。”伍谦平夸赞道,“大多男子的见识和智慧并不如明夷。” “那是谦平兄教导得好。”明夷随意应承了一句,继续问道,“崔氏对四大家血案怎会再生疑心?都这么多年了。” “最近江湖不太平。天一帮和申屠世家都有不服崔氏主宰的迹象,我接任联络使后,他们表面上还算客气,但也只是应酬过去,许多大事都不与我商量。虽然崔氏在两个帮派中都安插了眼线,但重要的讯息他们都只信得过身边几个同甘苦之人,因此我也拿不到什么消息去质问。”伍谦平大有受挫之意,看来他在官场举重若轻,到了这些江湖草莽面前,还真是碰了不少钉子。 明夷猜测道:“崔氏是觉得他们不臣的原因是背后有其他人撑腰?” 伍谦平摇了摇头:“我倒不那么认为。合久必分是理所应当之事,当年三大帮未崛起,自然需要朝中势力当靠山,如今此消彼长,天一帮和申屠氏家江湖上地位已稳,且将地方官员牢牢控制,而崔氏反而有被圣上投闲置散之势。他们哪还甘心将搏命赚来的钱大把交给崔氏。” “如果天一帮与申屠世家不再与崔氏合作,崔氏应当是元气大伤吧?如此说来,虽未必有其它势力主宰,但有煽风点火之人也并不出奇。”明夷觉得自己听多了这些事,越来越阴谋论。 “不过即使现在没有官场势力参与,未来也定会出现拉拢三大帮之人。长安不比其他地方,没有官场势力护航,哪个帮派都不容易站稳脚跟。而且崔氏近年也发现在天一帮和申屠世家势力之外,各地小帮派有异常崛起的势头,怀疑有人在背后操作。” “崔氏怀疑那是令狐或韦澳?”明夷感到一阵头疼,这两家,可都是和时之初紧紧相关。令狐也确实有下过这样的命令,虽然按时之初所说,他还未有什么大举动,但令狐这老狐狸未必会押在他一人身上,或有其他人在做这些事也不可知。 伍谦平眉头紧皱:“韦澳虽受圣上信任,但并无太多实权,在朝中得罪人多招呼人少,也无党羽。也正因他不结党,才得到圣上的倚重。他善于派暗探收集官员罪证,是长安官员最头疼的人物。若说他暗中支持各地小帮派,我觉得他并无此能力。而令狐,说不好。如今朝中也不是非崔即令狐的局面,我朝换了多少宰相?圣上多疑,最忌权臣,因此朝中新兴的势力非常繁杂,谁都有机会一跃成龙,所以也说不准是这些未露头的势力在暗中作梗。” 明夷听得头疼,也知这不是她能涉足的,只是劝道:“这样也好,如此的局势,才能给谦平兄上位之机。” “所以我才希望明夷你的上官帮派能雄霸江湖,这样,我也有足够的资本。”伍谦平说到此,目光灼灼。 明夷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放心,无论为己为君,我都会让上官帮派拔得头筹。” 伍谦平说道:“对了,还有上官帮派与桃七帮联姻之事,崔氏也疑心是有人在操作。我只当不知,在你真正掌握帮派和武林之前,定要低调,这不用我嘱咐吧?” 明夷点头:“我明白,就让他们以为是幕后势力做的吧。对了,崔氏难道认定这幕后势力与当年四大家血案有关?” 明夷转着弯也要回到这个话题,这才是她现在最关心的。 伍谦平应道:“正是如此,他们觉得那股势力灭了四大家,是要重定江湖秩序,从中取利,而蛰伏多年,是在暗中扩张,厉兵秣马。只是没想到没有崔氏手快,扶持了三大帮出来并迅速扩张,坐收渔翁之利。那势力定然不服,决意一边扶持地方小帮派,一边接触被崔氏扶持壮大的三大帮,将这好处抢回来。” “你怎么认为?”明夷觉得伍谦平并不认可崔氏的想法。 伍谦平说道:“我坚持我的判断,当年杀戮的目标都是掌握武学之人,前三家的掌门还有神秘失踪的一个阶段,很可能是被挟持。那么,凶手的目的是武学,可能是个极其痴迷武学,并执着于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人。这事,可能与朝堂并无关联。” 明夷觉得他前半截是对的,后面便未必。如果被他说中,反而是好事,以时之初的年纪,不可能是这个武学疯子。 “如果硬要说与朝堂有关,但就是朝中有人要培养出这么一个天下第一高手,作为自己的杀人工具和保命绝招。”伍谦平继续说道。 明夷的表情僵硬了,努力挤出点笑容:“谦平兄也太天马行空,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伍谦平看了她一眼,也笑道:“只是我胡思乱想的一种可能而已。对了,我还有一事,三日后我们可能还得见面。” “三日后?是石若山和陶三娘的大婚日?”明夷很高兴他换了话题。 “陶三娘亲自写信邀我前去,桃七帮可是现在唯一听话的帮派了,我还是得给她这个面子。到时,应当能见到你未来夫君吗?”伍谦平轻描淡写说着,给明夷倒了杯茶。 明夷心不在此,茶也不饮,应了声:“应当会见到。” “那我倒很期待三日后了。”伍谦平笑道,“明夷既不喜欢我的茶,又心神不定,我就不再强留了,反正很快就要见面。” 明夷如蒙大赦,匆忙告别。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五章 现行 伍谦平打开书房门看了下,那小管家倒还挺谨慎,果然远远得守在院外。 “送你一程。”伍谦平拿下墙上的灯笼,让明夷跟随着。 明夷客套了两句:“不用劳烦少尹大人了,这儿我熟悉得很。” 伍谦平执意不让:“或许是最后一次陪明夷走这一程。” 明夷知晓他的意思是府中并不安全,隔墙有耳,且与魏氏成婚之后,恐怕再也无法邀约自己到少尹府相会。 伍谦平自然是不乐意的,他在这世上,也只有在明夷面前能说两句真话,默契到了,哪怕不说话,相对着,也有种安心之感,这是有别男女之情的信赖。 若在数月之前,刚到这世界的那段日子,明夷应当会因此事而伤怀一阵,但那是基于无助而非纯粹的感情。而时之初出现在她面前之后,她心中便再无任何缝隙容得下别人。不用再偷偷摸摸来少尹府,夜半孤男寡女于一处,明夷只觉得轻松许多。不止为了不让时之初对她有所误解,也为了 二人各怀心思,默默行了一段,到门口,伍谦平支开管家,让他去书房收拾,与明夷在府门处话别。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都未对视,各自低头不语。明夷觉得如此更加古怪,只想快些把需要交代的说完:“那以后我们如何互通有无?” “我去容异坊找你吧,夏幻枫与你交好吧?以我身份,去行露院不太方便,去拾靥坊就更加古怪。”伍谦平似笑非笑道,“何况我也不想给明夷增添麻烦,惹得你未来夫君不悦。” “他心胸宽广,更是信得过我。”明夷不由自主抢白道,谁也不得说她的之初半句不是。 伍谦平看着她,眼里竟然闪出一丝温柔,声音也带惆怅:“待你二人成婚,我再办我的事。” “为何?”明夷没想到他会如此打算。 “到时,人人都知是明娘子当了帮主之后,喜新厌旧,对我始乱终弃。我也好做个痴心情伤,死了心另娶的可怜人。”他眼里已经忍不住闪出笑意, 明夷正想拆穿他的故作可怜,他突然俯身过来,在她耳边,贴得极近,身上的茶香味带着温度扑面而来。明夷正要退开,被他双手按住肩膀:“就说一句话,希望你的爱郎,真如你所说,心胸宽广。” 明夷正想追问,他已退后几步,关上府门,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三日后再见。” 明夷转身,寻不见自己让守候在外的马车,烦躁不已。这么晚了,没有马车怎么回去?实在不行只能再麻烦伍谦平一下,借匹马代步了。 正心烦,远远听到马蹄兴奋蹬地的声响,循声看去,树下还真有匹马。明夷怀疑是马夫给留下让她使用的,走近,越发觉得不对劲。 容异坊的马哪有这般体型壮健,不对,越看越眼熟,这是无疆…… 脑中嗡一声,已经失了方寸,有无疆,定有时之初,完了。 完全不知他是从哪里出现,大概从树上下来吧,宽阔的胸膛带着熟悉的药香,正在她的身后,她却不敢回头。 “很晚了,回去吧。”他上马,轻轻一拉,她已经稳稳坐于他胸前。 明夷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似乎说什么都像心虚一般,憋了半日,只说了句:“他急着传话让我过来,商量要事。” “哦?什么事?”他问得轻描淡写,像是对答案丝毫不感兴趣,只是随口接着她的话而已。 明夷倒一时语噎。偏偏今天所说,是不能悉数告知的,总不能说是明夷怀疑他与四大家血案有关,伍谦平替她打听,而崔氏也对此案重生怀疑。原本她打算回去路上好好想个周全的理由,没想到出门便遇上之初。 这一愣,显得她更有所隐瞒,慌得脸色通红,勉强镇定下来,说道:“说他将与魏学士之女成婚,以此谋求魏家支持他成为新任京兆尹。也说了些如今朝上的局面,崔氏对三大帮逐渐失去掌控,尤其是天一帮与申屠兄弟,怀疑有其它势力在于这两家接触。而三日后石若山的大婚,伍谦平也被邀请了,我想他或许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帮助。” 明夷将无关紧要的事一一说了,心跳依然激烈。 时之初对此果然没有太大兴趣,只嗯了声。 明夷自找话题,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应道:“见你深夜未回,怕有意外,去行露院看了下,说你要了马车离开,便知定是来少尹府。夜深不安全,还是接你回去较好。” 明夷听他言语中柔情不减,放心了些:“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时之初未应她的茬,却说道:“那就是伍谦平?长得很俊秀。” 明夷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该死的伍谦平,早不送晚不送,偏偏今天要送,还穿一身不正经的衣裳,平素都是圆领袍子密不透风,今天这身虽穿上了外袍,但也看得出里头的丝袍薄若无物,希望时之初的眼神没有那么敏锐。 怎么办?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那么阴沉,又太瘦,哪里俊秀?我还是喜欢身材壮健,笑起来温暖的男子。” 感觉得到时之初微微俯下身,在她发间亲了一下:“口甜舌滑,跟谁学的?” “当然是跟你咯?”话题向**方面发展,明夷舒了口气。 “那就早些嫁给我吧,别耽误人家少尹大人的婚事。”时之初淡淡说道。 明夷心里又咯楞一下,惨,他显然是一个字不漏把两人在门口的对话听了去。她一字一句回忆,是否有什么不能被他听到的话,好像还算比较妥当。 “我若想嫁时候便嫁了,与他有何相干?”明夷觉得自己像是在垂死挣扎。 时之初没再提婚事,只问了句:“他最后与你说了什么?能说吗?” 明夷恨得牙痒痒,她现在才想起来,伍谦平定是看到树下的马,料到他在观望,故意与她做出亲昵模样,难怪会莫名其妙最后来那么一句。 总有一天,她要把这耍弄之仇加倍奉还!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六章 鸿门 “他说,希望我的爱郎,真如我所说,心胸宽广。”明夷气呼呼地回答。 时之初哈哈大笑起来,揽住明夷的腰身,快马加鞭,直奔新昌坊而去。 闺房之中,明夷瞧着灯光中轮廓分明的爱人,越看越是欢喜。虽只不过两三个时辰不见,真如数月一般。看不腻,爱不够。 黏到他身上,手也不安分,将他衣衫松开,在他胸口摩挲。 时之初笑着抓住她的手:“怎么?不怕我给你种下孩儿?” 她吃吃笑着,手挣脱不开,便将头颈凑过去,含住他的耳垂:“不怕,你能种几个就种几个。” 他身上一热,放开她的手,半躺着,靠在床头看她。 她未熄灯,将衣衫件件褪去,直到光洁诱人的身体被他一览无余。欺身上去,将他视作一块甘美糕点,一寸寸品尝。 听得他呼吸粗重,逼得他反客为主,容得他肆意妄为。 直到酣战三巡,他沉沉睡去,明夷身上虽疲累无比,脑中却异常活跃。 难怪许多人珍视初恋,小时候真是傻傻地去喜欢,痴痴地去付出。年岁长了,历练多了,或许这爱情更炉火纯青,火候更好,但总是不一样了。 比如她明明清楚自己月事将至,不会有怀孕之虞,也要说得不顾一切欲火焚身。 比如她故意点着灯,在他面前解开衣衫,不过是为了卸下他最后一点怀疑,证实自己未被人染指。 看似处心积虑,实际做起来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并无太多的思考衡量,只是本能地去维护这段感情而已。 成年人的爱情,是鸡尾酒,两成眼缘皮相,两成精神默契,两成互利相当,两成鱼水和谐,还有两成难得糊涂。有错吗?并没有。是爱情么?必须是。一成成对了味,才能历久弥新,难道不好过虽纯粹却经不得风雨摧残耐不住人心变幻的感情? 如今,她可以拥有这完美的爱情,如果她愿意难得糊涂,忘了什么四大家什么血案。 但她过不去。 接下来的两日,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格外清闲。胤娘在行露院,受着洪奕和绫罗的最后培训。夏幻枫忙着布置容异坊,准备迎接半个江湖的贵客桃七帮帮主大婚可能是近年来江湖最大的事件了。 连山、成言、葵娘和五郎七郎各司其职,拾靥坊的生产销售算是上了正轨。 殷妈妈这几日在四君子照顾下,恢复特别快。 时之初被派去山里找缪四娘索要最烈性的**药,顺便让四娘看一下他的身体状况。储伯颜来时,扑了个空,极为失落,明夷便让成言回来带他一日,做些基础训练。 将伯颜送回,成言欲语还休,磨蹭着不回西市去,明夷知道他是对时之初收这个关门弟子心有不甘,便留他下来,劝慰几句。 又找了夏幻枫把详细的计划告知,让她去调整安排。既然交给他,便可一切放心,只待肖氏与小马到来上官帮派算集结完毕。 如此到大婚前日,夏幻枫终于让人捎了消息来:肖氏夫妇到了。 明夷与时之初对看一眼,难得见他眼中竟有些紧张,可见他对他的阿爷真的是十分上心。从小失去阿娘,又被迫离开阿爷身边,这么些年为令狐卖命,都是为了保护阿爷,如今有了线索,难免近情情怯一般,格外紧张。明夷想着,忍不住为他觉得心疼,牵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我们一起去吧。” 之初明白她心意,笑了笑:“没事,我去不去都不打紧,待你有机会与他们独处,让我在旁能听到便好。” 明夷摇头:“你跟我一起去,也好观察一下这两人究竟什么路数,城府如何。这对于我们日后与他二人谈判也有好处。” 时之初认为有理,不再多言,一同赶往容异坊。 容异坊为了明日的婚典已经被打点得金碧辉煌,处处批金挂红,大幅的喜字都是蜀锦绣金,显得格外豪气。 这两日容异坊都闭门谢客,引得不少老饕在此望铺兴叹。一名小厮守在店外,专等明夷和时之初前来,接了二人,直上雅间。 这间雅间是整个容异坊最宽敞的,进门,已坐了一圈人,只等他二人。 除了风尘仆仆赶来的肖氏夫妇和马成凌,前几日曾聚首的花子贤、储娘子与储伯颜都在。伯颜见二人来了,兴冲冲迎过去,行了大礼:“师父、师娘,你们终于来了。” 肖氏夫妇对视一眼,都看向储娘子。 储娘子浅笑,说道:“伯颜最近热衷武学,我便求代帮主,让时大侠收了他做徒儿,也好遂了他的心愿。” 肖栋说起话来有些瓮声瓮气,鼻音很重:“储娘子真是很疼爱伯颜啊,难得明娘子也肯成人之美。” 明夷注意到储娘子已改了口,而肖栋看来并不认可。 夏幻枫张罗两人坐下,笑道:“难得我们上官帮派能在长安聚首,明日就是石帮主的大日子,今日不能饮醉,便喝些我酿的青梅酒吧,酒不烈,少喝些无妨。” 马成凌的神情看似疲倦,但热闹的事总少不了他:“若是酒味太淡我可不收货,我还要和姐夫痛饮几壶呢!” 明夷的眼睛始终在肖氏夫妇身上。 肖娘子肖熙是个不露相的真人。这都见过几次了,明夷竟然还觉得她的脸有几分陌生。仔细看看,这位肖娘子有一种旁人难及的本事,就是让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的相貌极为平常,五官都不出彩也不丑陋,放在一起十分和谐,和谐到像是水墨画晕开了一般,留不下任何印象。衣着打扮都是如此,是最平常的模样。 与相貌的普通相比,她气韵之淡才最稀奇。感觉不到她的情绪,却并非冰山一般的漠不关心,而是戴着假面一样,客套得笑着,点着头,眼里一丝情绪都没有。 与肖熙相比,肖栋要容易看透些。至少,现在,他满脸都是防备与不满。明夷成了储伯颜的师娘,又是马成凌的姐姐,夏幻枫原本就和明夷一同在长安发展,走得近,花子贤不用说,都知道他是夏幻枫的人。看来,他们夫妇是被孤立了,这,是一场鸿门宴。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七章 双雌 肖栋对于眼前的局面有些怨怒,冷哼了声:“这怎么算是帮派聚首?石帮主为何不在受邀之列?怎说石帮主还在帮主任上,即便有了代帮主,也该唯帮主之命是从。难道你们是想商讨什么不能让帮主知晓的事吗?” 明夷注意到肖熙眉头微微皱了下,眼神依然未变,但显然是对肖栋如此冲动的言语有所不满。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开口。看来也想看看对方会作何回应。 夏幻枫摆了摆手,让斟好酒的胡姬退了下去,面上笑意未减:“明日便是石帮主大婚之日,我们怎能扰他休息,若不小心喝多几杯,明日洞房若力不从心,我们岂不是大大的罪过?” 马成凌与花子贤旁若无人大笑起来,储伯颜低头偷笑,储娘子在旁咳嗽一声,他赶紧忍住,作乖巧状。 肖栋气得脸如猪肝色,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金黄色的酒液撒了满桌,从桌沿滴落下来,在瞬间安静的雅间内只听到滴答滴答的酒液落地之声,散着幽幽的青梅香。 明夷看他如此用力,轻薄的白瓷酒杯却未磕破,可见是手不能提之人。 夏幻枫首先恢复反应,唤人来将桌上收拾好。 香软貌美的胡姬笑盈盈过来,向肖栋柔柔弯下腰肢。肖栋见这阵势,气势一下被打灭了,连忙让开,退后时碰到椅子腿上,差些跌了一跤。 肖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才让他免得失礼人前。她眼里终于算是有了些活人的情绪,虽只是一闪而过,那是对自己丈夫的不耐烦和厌弃。 这局面,明夷也不适合出头说些什么,都是位任副帮主的夏幻枫主持大局。 夏幻枫起身,亲自给肖栋又斟上一杯酒:“肖长老想多了,今日只是我做东,欢迎两位首次来到长安,也慰劳下小马,他连日赶路定然辛苦。并非什么商讨大事的场合,何必拘泥谁在不在。” 马成凌难得肯认同夏幻枫的话:“我这把骨头都快散了,正需要美酒佳肴,晚上再去行露院继续喝,那就更美了。” 明夷撇了他一眼:“明天是石大哥的好日子,酒宴散了你就早些休息,别误了大事。” 小马挠着头傻笑起来:“姐姐说得对,那这顿酒一定得喝好!老肖,你也别找事儿了。” 肖栋狠狠瞪他一眼,知道跟这混小子也说不清,哼一声端起了酒杯。 原本这酒就安安分分喝下去,虽有几分尴尬,总还各自忍耐,维持着表面和平。未料储娘子发了难。 她悠悠说了句:“肖长老似乎对代帮主人选有所不满?难不成想自代帮主之位。” 肖栋刚想开口,肖熙拿起面前的酒杯细细啜饮了一口,轻声说道:“很香。” 肖栋面色深沉了些,说道:“我何德何能任帮主之位?只是这位明娘子可曾为帮派做出什么了不得的贡献?我怕帮众不服。若是夏副帮主代理帮主之职,我自然无话可说。” 储娘子寸步不让:“我想知道肖长老心中,石帮主为大,还是上官帮派为大?” 肖栋愣了下,不知她意欲何为:“石帮主是上官帮派的帮主,也是老帮主的女婿,名正言顺。石帮主与上官帮派自然是一体的,何分大小?” “若肖长老视石帮主为大,唯其马首是瞻,那么,明娘子任代帮主是石帮主亲口指定,断无怀疑之理。”储娘子素非好相与之人,有咄咄逼人之势。 肖栋被她将了一军,慌忙间只知看向肖熙。肖熙抬起了眼,回应道:“我二人受石帮主所托,殚精竭虑,所为者,希望上官帮派发扬壮大,我等作为长老也罢,帮众也罢,能得到帮派庇护,得以丰衣足食。我夫妻二人日夜所念,一不负石帮主赏识之恩,二不负襄助帮派之责。仅一句石帮主指定,便让我二人听从一个初涉江湖的女商人安排,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肖熙目光灼灼,不卑不亢,言辞间滴水不漏。明夷更加肯定,这二人间,肖熙占了绝对的主导。 明夷正要开口说话,坐在她身旁的储娘子暗地拍了拍她的腿,让她稍安勿躁。 储娘子与肖熙算是正面杠上了。明夷眼前刀光剑影,一个是做了十几年店铺生意,与私盐商一道,提着脑袋做买卖的铁血娘子,一个是出身神秘,精于算计,实际上掌管一方高利贷生意的辣手人妻。储娘子vs肖娘子,即使沉默也让人感觉得到剑拔弩张,空气稀缺。 储娘子摆出笃定的笑容,回应道:“既然是为了帮派好,更应当支持明娘子代任之事。论对帮派的关心,上官帮派是我舅父和外祖两代人呕心沥血数十年打下的基业,颜说一句,在座没有一位比我更希望上官帮派发扬光大。我相信明娘子有此心也有能力做到,愿与她并肩作战。论远见卓识和帮内职位,夏副帮主最有发言权,他亦看好明娘子的能力品行。不知两位肖长老是因何要着意反对呢?莫不是怀疑我与夏副帮主都有谋害帮派之心?” 储娘子表情虽温和,言语铿锵有力,态度亦十分强硬。明夷看众人的态度,夏幻枫貌似对储娘子的战力很有信心,悠哉旁观;储伯颜难得未露出惬意,瞪着肖氏夫妇,横眉冷对,大概虽不十分清楚,也知道那两人与师娘也与自己的阿娘作对;马成凌有些不安的样子,花子贤只当无事,拉着他喝酒。 肖熙怎会轻易被这番进攻逼退,甜甜一笑,倒是添了三分姿色,对夏幻枫说道:“夏副帮主见谅,我怎会质疑你的眼光与忠诚,只是若非储娘子说出,我还不知你与明娘子交情如此深厚。这青梅酒着实美味,不知我能否再讨一杯?” 她不正面回应储娘子,反倒与夏幻枫说话,一来是打乱了储娘子进攻的节奏,二来也想暗示夏幻枫若想表示自己并非因私交而维护明夷,最好不要插嘴。 夏幻枫当然看得透这招,也不着急,乐呵呵给她斟了酒:“肖娘子喜欢就好。”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八章 迎亲 储娘子被肖熙如此一打岔,气势减了一半,且肖熙的架势,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之前那番狠拳,像打在了棉花上,轻轻松松被卸了力。 此番,便是肖熙回击之时。 她举起手中青梅酒,叹道:“真是香甜清爽的好酒,加上这一桌的佳肴,又有旧友新知,高朋满座,本应当是难得的一场欢宴。我外子是个鲁莽人,全然不会知情识趣,坏了大家兴致。我替他向诸位赔罪,先饮一杯。” 肖熙一饮而尽,桌上诸人也不好不给面子,都喝尽杯中酒。 肖熙又说:“在座都是自己人,我二人确对代帮主人选一事有所疑惑,但这事说开便罢,既然是石帮主委任,又受到各位的首肯,那明娘子定是有过人之处。我夫妇二人与明娘子相识得晚,也未深谈过,不明就里,多有得罪。” 肖熙自斟一杯,向明夷举了举杯,又饮尽。 明夷也不遑多让,再饮一杯,回应道:“待明日之后,还请肖长老夫妇到我府上一聚,相信所有的误会会因此冰释。” 肖熙笑道:“一定。” 原以为这番争斗总算告一段落,桌上满满的佳肴不容辜负,大家避过帮务,谈天说地,吃喝一番,也算开怀。 到筵席将散,肖栋一句话让气氛又紧张起来。 他带三分醉意,看着明夷:“明日之后明娘子便是丰帮主了,哦,是代帮主。不过今晚看储娘子那全力相护的模样,真以为明娘子不是要当代帮主,而是要对石帮主取而代之呢,哈哈哈哈。” 储娘子正要开口反击,被明夷拉住,笑着对肖熙说:“肖长老定是喝多了,还劳烦肖娘子多多照顾。这种逆反之话,我们都当未曾听过,醉汉之言,岂能当真。” 肖熙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明明是自己的台词,硬生生被明夷抢了去,弄得她也无话可说,只得应承:“多谢明娘子关心,我们先回客房休息。” 夏幻枫唤了两个胡姬来,要帮着肖熙扶肖栋回房。肖熙摆了摆手,让胡姬退开,自己搀扶着肖栋,走得万分辛苦。 明夷笑着摇了摇头,对时之初咬耳朵:“她还挺在意她夫君的。” 时之初笑道:“未必。” 余下众人各自散去,明夷再三叮嘱夏幻枫明日之事,安排周全。夏幻枫表示不用担心。 与时之初先至行露院,翻窗将**药送到胤娘手中,再回新昌坊,算算也睡不到几个时辰了,况且她满脑子都是明日之事,恐怕躺下也睡不着。 时之初看她焦虑至此,说道:“等会儿我给你好好推穴一阵,我怕你睡不着,身子受不住。” 明夷笑了笑:“有你在,我都不担心。晚上这顿酒,可看出什么了?” 时之初说道:“肖氏夫妇之间,肖熙占着主导,这十分明显了。我们要说服的也只有肖熙一人,她比起肖栋,更加冷静清醒,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她定会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一条路。” “你方才说她未必在意她的夫君,是何意思?”明夷疑惑道,“我看她都不愿让别的女子触碰肖栋一下,占有心极强啊。” 时之初摇了摇头:“我看她对肖栋似是十分不屑,像对不争气的下属一般。加上他二人是自小一起被收养,兄妹相称。一个这么厉害的女子,怎会倾心于一个才华样貌都欠奉的男子?只是相依为命如同亲人罢了。不让胡姬搀扶,恐怕是担心肖栋酒后出丑。” 明夷回想了一下肖栋的模样,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又会冲动坏事,还真不像是会让肖熙心动的男子。 明夷想着,捂嘴笑道:“他二人夫妻多年,膝下尤虚,会不会根本没有夫妻之实?” 时之初哈哈一笑:“这我就看不出来了,你自己问肖熙去。不过这也说不得准,我们也未有孩儿,夫妻之实倒是有了许多次……” 话未说完,明夷一脚踹过来,未踹到时之初的腿,自己倒是差点从马上跌下来。时之初连忙伸手扶住她,掩不住笑意。 明夷哼一声,不再搭理。 时之初不得不换了话题:“今日那肖熙绵里藏针,字字句句针对你,你还真沉得住气。我以为你会忍不住与她唇枪舌战一番。” 明夷一脸得意:“既然有储娘子挡驾,我何必锋芒毕露。还没到时候而已。明日不仅仅是石若山的大婚,更重要我们还有连环美人计,这个成败过于重要,我哪有闲心惹事。今天便示弱一番,过几日我定让她甘愿为我犬马。” 时之初笑道:“你哪里吃亏示弱了,比狐还狡,比蛇还滑。” 明夷佯装不懂,凑近些,压低声问:“夫君是夸我比狐狸精还魅惑,冰肌雪肤好比美女蛇吗?” 时之初伸手过来用力捏了一下她下巴:“小蹄子别作妖,今晚好好休息。” 一夜脑中翻腾,若非一早时之初为她推穴,明夷怕是要昏昏沉沉去到婚典现场。 有了精神,明夷便拉着时之初,炫耀她特意为这次大场面给两人新做的“情侣装”。这可是她和时之初第一次以未婚夫妇名义出现在正式场合,必须要有模有样。 时之初那件,是浅蓝丝袍为底,外袍为深蓝紫蜀锦,银线绣云纹边,配了紫色翡翠腰扣,极为华美,更显得他气宇轩昂之余多了几分潇洒俊逸。 明夷的用色与时之初的呼应,只是浅蓝丝织长袍在外,露出里头深蓝紫蜀锦的褶裙,发簪也是紫色翡翠。相比时之初的华丽,明夷的反倒内敛低调,和谐之余,也避免夺了陶三娘的风头。 而送出的贺礼是一对金童玉女,黄金打造的童男,玉雕的童女,小巧玲珑,价值不菲。也象征着对他二人子孙满堂的祝福。 时之初对这安排也是赞不绝口,二人这一身行在街上,倒更加引人瞩目,羡煞旁人。 容异坊外,半条东市大街都挂上了红绸绣球,准备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容异坊门口,一身喜服的陶三娘已经站在中央,未披盖头,满脸期盼又带些紧张,向街南头张望。 明夷没想到会是陶三娘在此迎亲,转念一想,是石若山入赘,仪式自然有所不同。2k阅读网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三观 陶三娘的身边,陪伴着一身鹅黄色裙装,显得清新可人的夏幻枫夏大老板。她难得如此素净,看来也是顾及到陶三娘的颜面。 明夷与夏幻枫过去送上新婚礼物,与陶三娘寒暄几句,便站在夏幻枫身边,陪着等待新郎官的登场。 上官帮派诸人大多住在拾靥坊中,一早便帮着各种张罗。吉时拜堂之后,便是婚宴,宴席一直会持续到下午,为了给客人们解闷,夏幻枫安排了不少表演。重头戏当然是来自行露院的舞姬。明夷想到此,胃部都有些微的痉挛,深呼吸几次,让自己镇定下来,毕竟还有两个时辰,才会轮到胤娘上场。 其他的客人陆续到场,而天一帮与申屠世家的客人被邀请先至桃七帮的旅社,与新郎官一同前来,以壮声势,也表现两家客人的尊贵。 既是江湖帮派的联姻,又是男子入赘,这场婚典注定与众不同,吸引万千好奇者。消息在坊间飞快传播,涌来观礼的人也越来越多。幸而众多兵吏及时到达,在街中间留出一条足够四乘马车通过的道路。 兵吏控制人群之时,难免嘈杂喧闹,各人推推搡搡,亦有商户抱怨影响一日生意的,邻近的商户听不过,说容异坊给了周围商铺不少补贴,比往常半日开门经营的利润多,抱怨者露出不屑之色,却也不敢再多说。 明夷惊异于夏幻枫的大手笔,他能短短时间在长安铺设如此的人脉也不足为奇了。这种方法几乎无法复制,因为很难再出现像夏幻枫一样的疯子,他不在乎钱帛、美色,不会对任何稀奇的珍宝动容,得来的钱财会尽数花在该花的地方。别人花钱铺路是为了赚钱,而他是为了能花更多的钱,铺更广的路,到达最后的目的。 因此,他摆出的排场,使得在任何人眼里,夏幻枫都是一个神秘莫测实力不可估量的神秘大掌柜。 宾客陆陆续续到齐,吉时越来越近。容异坊内已高朋满座,只待新郎官的到来。街上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听得到马蹄阵阵车轮滚滚,众人一致向街头观瞧,想最快一睹新郎官的风采。明夷也不例外,侧过身观望。 确有一马车缓缓驰来,明夷观瞧这马车未作装扮,十分朴实,便知并非石若山一行。容异坊附近的兵吏队长紧走几步到马车旁,为车内人撩帘护驾。 如此姗姗来迟的,只有桃七帮邀请的贵宾,未来的京兆尹热门人选,我们的伍谦平少尹大人。 他今日穿一身浅蓝色丝袍,儒雅清隽,下车时目光扫了一圈,落在明夷与时之初身上,露出一抹令人寻味的笑容。 陶三娘与夏幻枫上前一步,以表对这位少尹大人的尊敬。少尹官职虽级位不高,但比起忙于朝政大事的一二品大员,他才是在长安最有用处、管得上事说得上话的人。对桃七帮来说,他还另有一层身份,是桃七帮与背后靠山崔氏家族之间的联络人。桃七帮的江湖地位岌岌可危,因此越是要巴紧崔氏,索要些便于她蜀锦生意的特批权。 明夷却是皱了皱眉,今日怎如此出师不利,精心为自己和时之初定制的情侣装好死不死和伍谦平撞了衫。他那身浅蓝色袍子的颜色质地与明夷的外袍一模一样,那些原本就爱传她闲话的东市掌柜伙计们纷纷投来暧昧的目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的笑容十分下作。 明夷实在想抓一把福豆,喊声恶灵退散,往伍谦平身上砸去。虽然明知这也不是他故意而为。 可接下来的事就更让她抓狂了。陶三娘请伍谦平先到坊内就坐,看茶,夏幻枫也特意安排了两名最美艳的胡姬接待。伍谦平却摆了摆手:“我在这儿等待一会儿,也想第一时间目睹新郎官的风姿。” 陶三娘拗不过他,特意让出右手边的位置给他,他却偏偏转了个圈,要站在明夷身边,说想与旧友说两句话。 这样,明夷右手是时之初,左手是伍谦平。如此站位,看热闹的人更兴奋了。明夷的脸都绿了,压低声音道:“伍少尹还是到里头坐着,如此不合身份。” 伍谦平笑道:“什么身份,这又不是府尹衙门。你我都是观礼之人,共贺新人之喜。这位便是明夷的未来夫君吧?头一次见面,便在这大喜的场面,真是十分吉利。” 时之初泰然自若,向伍谦平微微一笑,拱手道:“久闻伍少尹大名,明夷常与我提及,伍少尹对她多有提携,是良师益友亦是兄长亲朋。” 伍谦平听言,眉头一挑,看着明夷:“未想到明夷对我如此高评价。” 明夷心里头原本就烦乱,看他有意添乱,气不打一处来,念及一会儿可能还要有求于他,也不好发作,只瞟他一眼:“听说伍少尹此次要担当主婚人,责任重大,不如早些去做准备,现下也不是寒暄之时。” 伍谦平看着两人一应一和,十分无趣,又打量了时之初一眼,意味深长地冲明夷一笑,便走开,入内上座。 明夷担心时之初有什么想法,轻轻把手放在他手掌之中。时之初感觉到了,便柔柔握了一下,手中的热力传来,使她心头都暖了起来。这种踏实与信任之感,于她,比多少**夜晚更重要。 只是,自己何时能心无芥蒂如此信任他呢? 快了。若他从肖氏夫妇身上得到他阿爷的下落,得以摆脱令狐的控制,他便可与过去的生活作别,即使曾沾染多少血腥,也会淡去。总有一日,他会愿意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事,对他或她,都是解脱。 若之后夏幻枫去寻访那些四大家的幸存者,得到了确实的证据,血案与他有关,那么,她也会去正面这个问题。 想着,她一阵心悸,为何她潜意识是确定他与那些事脱不了干系?为何不管他是什么角色,她其实都会找到借口去接受去理解,都一样会与他休戚与共。 这,不符合她的三观啊!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章 婚典 一阵骚动,乐声四起,石若山的登场把明夷乱成麻的思绪打断,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与想象中不同,石若山是骑马而来,一身红装,满面喜气。身后跟着十几匹马和四辆马车。一辆坐着陶三娘的姐妹,另外两辆是桃七帮准备的“聘礼”,并不卸下车,只是用以彰显主家的财雄势厚。最后一辆是夏幻枫为石若山准备的嫁妆,待婚典之后,一并送回桃七帮。 如此折腾,只因婚事仓促,陶三娘并未来得及在长安另建新宅,只得将旅舍改建一层,当作二人暂时的居所。但据明夷看来,这并非时间问题,而是桃七帮着实没有这番实力,原本想寻个屋宅,看了几处都无力承担。石若山既然是入赘,断无由上官帮派出钱的道理,夏幻枫也不做这个冤大头,只将容异坊借出举办婚典,承担婚宴费用,当作他个人的贺礼,已经十分大气。 石若山身后的十几匹马,载的不是十几个汉子而已,而是半个江湖。 龚君昊,领着两位护法叶和刘义宗。叶所到之处,收获一片女子的秋波。石若山今日盛装,又神采飞扬,比平日倒是俊了三分,但与叶一比,便如路人站在偶像面前,只能做个背景板。 明夷偷偷看陶三娘的表情,饶为有趣。她在控制着自己不看叶,但明显失败了,只一眼,便一阵失神。再看回自己的夫君,眼里已经是满满的失落,毫无新嫁娘的娇羞喜悦了。 作为女子,陶三娘已经是最有能力主宰自己命运的那一个。可惜,第一败给才貌不相当,她根本入不了她心上人的眼,第二败给一帮之责,她的婚事,已经与自己的喜好无太多相关,第三败给他人之谋,将她与石若山配作一对,是明夷和夏幻枫计划中不可缺的一环。 想到此,明夷看热闹的兴致又没了。虽然陶三娘决定与石若山成婚是有自己的利益考虑,但终究明夷狠狠推了一把,在明知石若山是杀妻渣男的时候。 她始终亏欠陶三娘。 天一帮除了帮主和护法,还来了四名身材壮健的男子,也当是帮派的骨干,算是给足了桃七帮与上官帮派的面子。当然亦有自己的打算,这是在所有来贺的江湖同僚面前立了面旗,天一帮正式,将重心立在长安,谁要来分一杯羹,便先问天一帮肯不肯。 与天一帮相比,申屠世家要低调得多,只来了申屠又,跟着三个帮里的兄弟。申屠又原本就身材瘦小,骑在马上显得气势不足,那三个申屠家的兄弟穿着也很随意,或高瘦如竹竿,或矮胖如球,面上看来有些掉份。只有江湖中人才懂得,申屠世家自山贼盗匪起家,招揽的是奇人异士,多有面目可憎者,却不可貌相,各有各的绝技,不好对付。 申屠又出马,申屠一未现身,既已表现出申屠世家对陶三娘与石若山的尊重,又不显得有在长安插一脚的野心,避过一天帮的锋芒。虽然申屠又是连夜赶来,饮宴后又要离去,连夏幻枫都未来得及多做接触,但这样的安排,也在她意料之内。 众人下马,都立在一旁,石若山居于中。有小厮在地上铺设五只棕色绸布口袋,让石若山一步步踩着直到陶三娘面前,取传宗接代、五代同堂之意。 陶三娘接过小厮手中的戒尺,在石若山肩头一点,便如同撩了盖头,及告诫入赘的新郎官要遵守主家的家规戒律,否则主家可以予以体罚。 夏幻枫主持着这些约定俗成的仪式,并已是极为简化。若按传统,男子入赘要经历的种种表示放下自尊,顺从卑微的仪式十分繁复。明夷看得都有几分尴尬,在场的男子难免露出各异的神色,或鄙夷或嘲笑或怜悯,尽管都尽力掩盖,眼神却不能骗人。 石若山应当是第二次经历这些仪式了,上一次有老帮主在堂,又是渔民小子娶帮主之女,仪式定然做足。也不知他当时作何感受,一个自尊自负的男儿,恐怕会深埋其怨恨来吧。 现今看石若山的表情,十分坦然,笑容不改。这人也算是能人所不能了。 新人入内,贵宾跟随,一一入座。 容异坊大厅中,布置了用以拜堂的高台。台上挂着武圣关公像,摆着两张铺绣锦高椅。夏幻枫请伍谦平坐了一边。双方都无父母在堂,也无兄姐叔伯,另一边便空着。 拜武圣,以求武圣保得平安富贵,昭示江湖中人忠义为先。 拜天地,求天地印证同心同德,扶持终老。 拜主婚,谢尊长见证二人合卺之喜。 礼成,新人上二楼去更衣休息,宾客入桌,送上甜汤,共祝新人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明夷和时之初与上官帮派几位长老坐了一桌,夏幻枫则陪同伍谦平、龚君豪、叶、刘义宗、申屠又等人,生意上的贵客则由桃七帮几位姐妹招呼,三张主桌位于最前方。菜色早已定好,厨房严阵以待,每桌都有胡姬上菜侍酒,厅内人声鼎沸,却也秩序井然。 新人复又下楼,陪宾客欢饮。 酒过三巡,高台上桌椅早被撤走,被当作了小戏台。咿呀南曲之声,恰作宾客的背景。 台上表演的换了两拨,明夷心跳越来越快,鼻梁上渗出汗来。时之初从她袖中取了丝帕,给她擦拭了一下,安慰道:“没事。” 只两字,也不可多说,却已足矣。 酒足饭饱,不紧要的客人多有辞别。但三张主桌的贵客早定了夜里还要与新人再饮一轮,依然坐定。胡姬撤了酒菜,换上茶点。 夏幻枫与龚君昊耳语了两句,龚君昊微微点头,唤刘义宗随夏幻枫出去。明夷猜测他是向龚君昊借可靠的人,说有人欲坏好事,不想惊动主家。叶原本也想出去透气,被伍谦平拉住,与他共议茶道。 不一会儿,夏幻枫独自回座,介绍道,请了长安最好的舞姬,请诸位鉴赏。 明夷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了。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刚开始做策划总监,负责活动总场控时,自己策划的秀要从纸上变为现实,她脑中会有一百种搞砸的可能,压力大到透不过气来。而这一场美人秀,砸了,不要钱,要命。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一章 舞姬 明夷预想得到,绫罗带胤娘前来之时,二人的盛装打扮定能惊艳全场,尤其天一帮这些许久未沾过女人香的男人们。她二人是为婚宴助兴的舞姬,且仪式已成,可以毫无顾忌艳光四射。 明夷未想到的是,与二人同来的除了说好来相帮的邢卿,还有洪奕。洪奕穿的是一身桃红,原是最俗艳的颜色,因她自带的高冷气质,倒显出格外吸引。邢卿穿着朴素,抱着琴,尽量保持低调。成言被安排在郊外他师父的老宅布置,并潜伏在附近,准备制造胤娘出逃的假象。因此,邢卿有些索然无味。 洪奕妆容精致,入了容异坊,她目光寻了一圈,先落在夏幻枫身上,见他今日清新脱俗模样,掩口一笑。继而寻到明夷,向她微微皱了皱眉,看来她临时前来,有些苦衷。 明夷向时之初点了点头,便起身去迎洪奕。长安城中,谁不知明娘子与师娘子好得如同一人,都不以为怪。 令明夷惊讶的是,陶三娘也主动迎了过去,并让人安排一桌,在主桌边。陶三娘拉着洪奕的手,坐了下来。 洪奕看来有些尴尬,她与陶三娘这半年来并无亲近,但真正的师娘子,却是陶三娘知己好友。 夏幻枫见几位娘子聚在一处,便也不着急,先与江湖朋友多饮几杯。 陶三娘眼中隐隐有些泪光,拉着洪奕的手未曾松开:“之前我曾送贴到行露院,灵儿都说你身体未康复,待你好了再来帮中看我。但我从益州回长安这些日子了,你一直未来,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何你与我如此生疏了。” 洪奕神情窘迫,她让灵儿推脱,避不见面的事,是明夷的主意,怕她在陶三娘面前露出什么马脚。待自己在长安熟悉了,倒忘了还有此事。 她挤出笑容:“我确实大病了一场,人都不太认得了。好不容易调理过来,又撞上殷妈妈身子有恙,把行露院交托给我。我唯恐辜负她的托付,日夜守在院中,真是冷落了三娘。” 陶三娘一脸怨怼:“今日我大婚,我早就送了帖子给你,怎么到现在才来?若不是我礼成后又托人去请,恐怕你都不会来了吧?” 洪奕一时语噎,看来是被她说中,急得看向明夷,等她帮着解释。 明夷佯作训斥:“我说过洪奕,本让她与我一同来,她偏说自己身份不合,烟花中人不能到如此场面,怕辱没了三娘。” 陶三娘嗔怪道:“你知我没有这许多臭讲究,都是江湖人,哪有什么三六九等之分。你真是与我生分了。” 说得热闹,陶三娘便唤石若山来,与洪奕等人见面。 “这位是师娘子吧,有过一面之缘。怎不来观礼?晚了也比不到好,若山敬几位一杯。”石若山脸上已有些泛红,在主桌喝过几杯,眼中稍见迷离。 陶三娘瞥他一眼:“看来若山之前没少去行露院吧?” 石若山连忙说道:“我不爱涉足烟花之地,偶尔前去都是陪着帮里兄弟,一同热闹罢了。” 陶三娘未再理他,顾着与洪奕寒暄。石若山仗着酒意,少几分忌惮,直直看着绫罗。绫罗今日也特意打扮了,与平日朴素寡淡的风格不同,极尽妖娆之姿,看得石若山脸上更红了几分,看陶三娘未留意他,他也肆无忌惮,眼里快喷出火来。 绫罗似笑非笑看着他,带着胤娘和邢卿给新人敬酒。 夏幻枫看他们聊得差不多,便过来请胤娘登场。邢卿闻言,先到高台一侧,在布好的琴桌边坐下。 有邢卿在,明夷安心了三分。即使胤娘的舞姿和演技吸引不住叶,有邢卿的琴音在,定然万无一失。 石若山见到邢卿摆琴,像是忽然醒了酒,意味深长地看了明夷一眼。明夷一愣,想起石若山知道邢卿的底细,此时定是怀疑明夷他们有何企图。 明夷呼了口气,瞥了眼龚君昊他们,示意带邢卿来,目的在于天一帮。石若山恐怕是心有不满他们未曾与自己商议,也不好发作。 胤娘站上高台上摆放的一只小小圆凳,身子往后倒去,柔软的腰肢令人叹服。小巧的脸蛋精致无比,小鹿般令人怜爱的眼水汪汪满是故事,有羞怯有柔情还有隐隐的野心。只看她这眼神,明夷便知事情成了大半。 她的舞姿有一丝生涩,但就是这生涩之感才动人心。邢卿的琴曲更不用说,幽婉处惹人泪下,疏狂处令人心颤。明夷借着回自己的座位,绕行到天一帮那一桌,好观察叶的表情。 叶不是会将一切写在脸上的人,依旧谈笑风生,但目光却离不开胤娘。 成了。 明夷回到自己桌上,只看到储伯颜一脸痴汉表情,定定看着胤娘。储娘子觉到了异状,拽了他一下,他也毫无反应。储娘子有些动气,明夷安抚了两句,但有些心不在焉。她心里记挂外头的情况,担心刘义宗会看出什么不妥或临时回来,错过之后的好戏。 时之初见她忐忑不安,便悄声说:“我出去看看,不会惊动他们。” 明夷面露感激,时之初肯帮忙当然万无一失。以他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能将外头的情况控制好。 时之初嘴边扬起一丝别有深意的微笑,眼睛始终在邢卿身上,说道:“琴,弹得极好。与别不同。” 明夷手有些颤,时之初并未见过邢卿,会不会被他看出这是魏家的后人?说不好,如果他能看出来,会不会想将邢卿斩草除根的正是他?她真是失策了! 时之初以替明夷去拾靥坊看下为由,先退了出去。胤娘准备的两支舞也即将结束,邢卿的琴音却突然中止一拍,虽然很快连接上了,但依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旁人只以为琴师出了些小差错,无伤大雅。明夷却大为在意,这种差错,不可能出现在邢卿身上!他自小与琴为伴,出这样的岔子,就如著名歌唱家走了调,游泳健将呛了水一样奇怪。 明夷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有人察觉出邢卿用了琴控技,用内力影响了他?是刚出门的时之初,还是在席间的龚君昊、叶或申屠又?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不速 邢卿抱着琴回了座,明夷的眼神跟着他,见他在往门口观瞧,便也顺着他眼神寻去。 明夷所见到的不速之客令她大出意外,却也让她放下了心,明白为何邢卿会被影响,出了岔子。 这人,太久未见了。刘参军,刘恩朝,身边陪着的,是他的夫人。与其说是夫人陪着他,不如说是他跟在夫人身后。看来,休妻是不可能的了,恐怕振夫纲此事,也成了笑话。 刘夫人穿的是一身金黄,许久不见,还是未学会穿衣打扮,把自己皮肤蜡黄的缺点凸显了出来。气势倒是不弱,眉目间的娟秀未变,少了些悲苦之气,看来夫妻琴瑟和谐。 刘恩朝一脸的不情愿,进门便应当听到了邢卿的琴声,以他对邢卿的熟悉,不用看便知。听到琴身断续,更是心潮难平。 虽然刘恩朝失于懦弱平庸,明夷对他妻子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半年前的赠金珠之恩,她始终未曾忘记。拾靥坊收入开始稳定了,明夷考虑着过几日约刘恩朝单独出来,加倍偿还金珠之恩。但金钱易还,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怕是偿还不清。 刘恩朝与桃七帮倒真是还有一段渊源,曾经在桃七帮的旅社做掌柜。陶三娘算是在他最低落时候扶了他一把。而他这位夫人,也是拜桃七帮所赐,真不知他现在对桃七帮是感谢还是怨恨。 刘夫人前来倒也应当,她的表姐是陶三娘身边的谋士。只是,为何二人姗姗来迟?据明夷猜测,他们并未接到帖子,而是在东市这番热闹传了出去之后,才赶来。 刘夫人手中捧着一只锦盒,向陶三娘所在的小桌奔了过去。 “陶帮主大喜!大概是我们门房出了岔子,没收到喜帖,我表姐又还在益州,害得我们来迟了,真是失礼,幸好还来得及。”刘夫人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陶三娘未搭理她,看了看她身后的刘恩朝:“刘参军倒是良久未见了。” 刘恩朝行了个礼:“陶帮主扶持之恩,恩朝不敢忘。” “什么恩不恩的,如今刘参军是公门的人,以后还要参军多照顾。”陶三娘皮笑肉不笑,看来刘恩朝当官后未曾给桃七帮什么好处。 刘夫人只当不明白陶三娘所说,又向石若山客套了一番。刘恩朝插不上话,只愣愣得看着邢卿。邢卿视若罔闻,垂着眼喝茶吃点心。 明夷留意着那一桌的动向,却发现刘夫人虽直奔新人而去,却未在小桌坐下,这不像她的作风。看来她的目的不是和陶三娘套近乎。 果然,刘夫人转向了主桌上的伍谦平。从她与京兆尹崔大人隔了三重山的亲戚关系说起,套起了近乎。伍谦平面无表情,随意应酬几句。 伍谦平身边是叶,叶身边刘义宗的位置空着。刘夫人见状,招呼刘恩朝在空位上坐下,刘恩朝一脸尴尬,又不好当众发作。 叶大概是不想听这帮官府中人的假模假式,干脆起身,招呼刘夫人:“两位一同在这儿坐吧。” 刘夫人大喜过望,拉着刘恩朝坐了叶的位子,自己坐在他身旁。 伍谦平脸色越发不好看,以他性子,真想拂袖而去,但答应了明夷来震场,也只能勉为其难忍着。 一眼便知,刘夫人是听到少尹大人在此主婚,才拉着刘恩朝前来,想要在伍谦平面前混个脸熟,求个高升。看来这位崔氏小娘子是七拐八歪得了消息,这位少尹大人极可能是下一任京兆尹,如果攀上他,刘恩朝就升官有望了。 明夷对伍谦平的遭遇深感同情,但更关心小桌的进展。 叶主动提出去小桌,看来他对胤娘的兴趣非常浓厚。 胤娘见他坐下,脸通红,抬眼看了看他,轻声对洪奕说道:“师娘子,我先行告退了,还要准备晚上献艺。” 洪奕应道:“那你先回行露院吧,绫罗你留下陪我。” 胤娘得了令,起身向众人行礼道别,婷婷袅袅走了出去。 叶的眼光灼灼,目送她。她回头正迎上叶的眼神,浅浅一笑,红了脸。 明夷知道这一边,是完成了,这小妮子跟洪奕学的欲拒还迎,火候刚刚好。 叶坐在绫罗身边,开始打听胤娘的事。 现在,就看场外刘义宗那边,办得如何了。 夏幻枫放在桃七帮中的细作胡庶已经被安排在容异坊后门看守,他作为桃七帮长安西堂堂主,还算镇得住场子。胡庶会以后门有人放蛇为由,将刘恩朝引到后门来。 而后胤娘作好蛇咬的伤口,出门后绕到后门。通知前来抓胤娘的打手会持棍棒前来。那是明夷安排通知的,胤娘继父家的人。 胡庶会强调不能影响婚典,不能见血,带人与打手纠缠,胤娘求助刘义宗带她去郊外躲避,不能惊动官府也不能让继父家人带走。 刘义宗是个铁血直男,看不得弱女子受难,定然会依言将她带走。 到了郊外旧屋,他会发现胤娘腿部渗血,快要不省人事,此时他只有帮着吸蛇毒。而后,一切会顺理成章,按照计划进行。 过了一阵,时之初回座,在明夷耳边交代,刘义宗已经带着胤娘骑马走远,明夷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又一波鼓书和小调表演,夏幻枫珍藏的佳酿都被喝了个底朝天。众人吵吵着要闹洞房,陶三娘的姐妹帮着抵挡,乱了一阵,闹了一阵,终究回归寂静。 时之初回座之后,明夷的心思都在肖氏夫妇身上,尤其是肖熙,总觉得她冷眼旁观,很多事都能看得清。 伍谦平先行告退后,刘夫人也带着刘恩朝辞别。 天一帮众人在宵禁前赶着出城,不想太过招摇。 申屠又拉着夏幻枫去行露院继续喝酒,洪奕和绫罗也跟着一同回行露院。 夏幻枫出发去行露院之前,神秘兮兮地到上官帮派这桌,说明日约定大家还在容异坊碰头,有重要事情要宣布,是好事。 石若山今日又一次小登科,被桃七帮的人带走。上官帮派众人也是各有所想,只有马成凌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三章 名剑 “怎么还不休息?是不是喝多了不太舒服?”时之初拨弄着明夷的长发,见她双目圆睁,眉头若蹙,并无一点睡意。 “有些担心胤娘那边。”明夷算着时间,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刘义宗应当睡得很沉。成言应当已经将胤娘藏匿到西市拾靥坊的里间,到明晚回来,再送她回行露院。安置好胤娘,成言便会彻夜驰骋,留下骑马东去的印记,天亮到黄河渡口,会花银两买通船夫,说若有人打听一个单身女子,便说她抵押了马匹一早坐船往荥阳去了。 时之初环住她:“你已计算周到,事情会顺利的。” 明夷将他的手拉到面前,将自己的手与他掌心相对,在他宽厚的手掌衬托下,明夷的手如同孩童一般娇小可爱。掌心摩挲到他的掌丘处,有不太明显的茧。 她又将他的手翻过来,细细观看,这是一只仗剑的手。 突发奇想:“你的剑呢?我以为剑客都是随身佩戴着。” 时之初笑道:“不善用剑的人,才喜欢处处都带着剑,那是用剑来壮胆而已。如今并非以武功横行的那个江湖时代,讲的是人情、利益与权势。真遇上险处,若有本领,随手拿起什么都是兵器。” 明夷翻了个身,有他陪着,少了许多焦虑,兴致勃勃问:“我们那时代有一些家,专门杜撰武林与江湖之事,风起云涌,功夫招式也是神奇无比。说有些一流的剑客,剑术出神入化,到了剑仙的地步,甚至以气当剑,无形伤人。” 时之初呵呵一笑:“那你们的家真属天马行空。剑术再厉害,不过是速度、精准与力度,再加逢场的应变。练气是为了增加力度,而运气点穴和自愈,也是应医术之道,哪有如此神奇之事。” 明夷若无其事问道:“是不是因为如今武道没落,才不见运剑如仙的高人?或许上一代,再上一代,真有如此造诣也不一定。” 时之初未回应她:“怎么今日突然对武功之事如此有兴趣?” 明夷脑子也转得快:“前日夜里你接我回来,我便想起你头一次在我面前出现,是在醉汉手中救了我性命。纵我有了多少产业,当了帮主,但只身一人时候。连一个醉汉都敌不过。我就又想起要跟你学武的念头来。” “我不会让你再遇上那种事。”时之初将她轻轻搂入怀,“若我不在时候,你出门带着成言,他纵使打不过,带着你逃走还是没问题的。待伯颜学了三四成,你将他带在身边也可。” 明夷挣扎了一下,与他隔开距离:“我总不能时时刻刻不离人。日后上官帮派若上了位,难免成众矢之的,纵使我不去惹事,也会有人来惹我。还是自己有一技傍身比较安心。你为何不太情愿教我呢?” 看着明夷略带愠怒的脸,时之初满脸无奈,抚了下她的脸:“学武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身为女子,体力原本就略逊一筹,要学成需要付出加倍的艰辛。流汗其次,流血都是难免,三伏天的曝晒,三九天立雪,不眠不休的练气。我受过这些苦,不忍你承受这些。” 明夷语噎了,她确实没想过会这么艰难。看来都是被武侠洗脑了,总以为内力靠高人输入,招数靠绝版秘籍,轻轻松松就能成为武林至尊。她这么一个四体不勤,体育成绩长期勉强及格的人,真靠勤学苦练是不现实的。 既如此,不如就坡下驴,明夷软了下来:“那我总要学些灵巧的自卫功夫,强健身体也好。” 时之初知道她是被自己一番话吓到了,乐道:“我也有此意,待你我都空闲了,我教你些轻身功夫和拳脚。” 明夷落了下风,有些不悦,撅起嘴撒娇:“我还是觉得使剑比较威风,佩剑的话,一般人都不敢惹。” “我寻把精巧的短剑给你把玩倒是没问题,但练剑不易,怕你伤到自己,若真碰上歹人,你佩剑不是给对方送武器吗?”时之初无奈解释道。 明夷也无力反驳:“那得给我找一把和你的剑一般美貌的。” “我的剑?”时之初疑惑道。 “上次我见你在溪边用过,那把中间有一条细细的金线的剑,格外好看。”明夷好奇道,“我见你没带在身上,那剑应当价值不菲吧?不怕被人盗去?” 未等他回答,明夷大惊失色,蹦了起来:“不好!你是不是把剑藏在郊外的旧宅里?我让胤娘带刘义宗去了那里,如果他发现有这么名贵的剑,定然不会相信胤娘是贫苦女子……” 时之初把她拉了回来,安慰道:“放心,那么重要的剑,我怎么会随便放。我藏得很好,他一定不会见到。” 明夷这才放下心来,气力全无:“那就好。我看你这么看重那把剑,如果不小心被刘义宗拿去,就麻烦了。” 时之初似想起了往事,目光飘忽:“那是我师父的剑,是我第一位正式拜的师父,对我也有几分疼惜。他离开后,我留下了这把剑。” 明夷不敢再看他,说了声有些困,早些睡。便转身佯装入眠。 心中闹腾不已。 第一位师父。他说过七八岁时候被大伯父带走,开始学习武功。而擅长剑术的王家掌门便是在二十年前失踪,与这个时间刚好相符。 时之初用了离开和留下这两个词。他的师父是真的自己离开了,还是被杀离开了人世?剑不是师父赠与,而是时之初留下的,这更耐人寻味。 他当年还小,即使王家掌门之死与他有关,那也定是令狐所为。他又究竟是否知情?以他的聪明,小时候可能还不懂得,但长大后,一定会有所怀疑刨根问底。他用词如此小心,心中又常有忧虑,或者与他不得不看着自己的恩师一个个被害有关。 而且,这也留下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剑。待夏幻枫找到王家的人,她再想办法找到那把剑,有了证物,一切就昭然若揭了。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四章 帮寨 明夷一早醒来,有去西市看望胤娘的冲动,好确认一切顺利,被自己生生按捺住了。少做,少错,胤娘藏匿在店铺中一事,不能被任何人见到。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成言归来,他应当会第一时间到承未阁向明夷回报情况。船夫卯时便会在渡口待客,成言应当辰时便能回来才是。现在已经辰时六刻,他依然不见踪影。 明夷如热锅上的蚂蚁,事情败露的后果在脑中过了许多遍,最担心是胤娘的安危。当她终于决定先去西市一探究竟时,成言终于出现了,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邢卿。 明夷愣住了,成言像是十分疲累,先说了句放心,一切顺利。明夷终于有了笑模样,招呼他们到房内细说。岑伯见状,去小厨房备了些吃食,一并送到明夷房内。邢卿脸色淡定,一语未发。 四人喝了些汤饼,成言才将一切道来。 成言在旧宅等候,看到胤娘与刘义宗入了房,怕引起刘义宗的注意,未敢上房窥伺。 胤娘办事果然利索,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出来,与成言碰头,说刘义宗已昏昏入睡,房内一切都安排好了。二人又等了一阵,以防万一,待城门关闭,成言再携胤娘翻越城墙入城。 成言将胤娘送到西市拾靥坊后,刚要离开,又被胤娘喊住。她说思忖了一番,以方才她与刘义宗一路相处来看,此人粗中有细,恐怕不会那么容易相信自己会到黄河边渡河。而且,此计还有下文,要做出如此假象:胤娘是故意假装渡河,实则偷偷回行露院为阿娘赚钱。这样,待以后刘恩朝回来,发现胤娘被叶霸占,才会引他怒火。 这其中有一漏洞,如果按原来计划,成言收买船夫欺骗刘义宗,万一他有疑心,多查问船夫几句,或诱以利,或威逼恐吓,船夫定会说出真相,如此,一切都是白费,而且会惹祸上身。 唯一稳妥的方法,便是胤娘真的走这一趟。 成言断然拒绝,胤娘无武功底子,再如此来回一趟,时间上会有很大的耽误,极可能回程会被刘义宗撞上,这样的风险,绝不能冒。 二人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最为稳妥:让邢卿易容为胤娘,去渡口走这一趟,然后换回男装,便可和成言从从容容到驿站租借马车,从城门入城。 成言连夜到对面叫醒邢卿,说了来龙去脉。邢卿一来也算是上官帮派的人了,二来也舍不得成言相求,只得答应。换上胤娘的衣裳,易容之后由成言带着直奔渡口。 明夷听完,起身行了个礼:“这一晚上,太辛苦两位了。” 成言吃饱了,精神恢复许多,乐呵呵道:“师娘太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说着,他瞥了眼时之初,神色有些失落:“唉,也不知还能不能叫你师娘。” 明夷知道他是闹情绪,逗他:“怎么?你师父另有新欢了?” 时之初见自己被无辜波及,哭笑不得,看他们继续表演。 成言忙解释:“师娘秀外慧中,当然无可代替。只可惜我资质愚钝,入不了师父的眼,师父现在有了伯颜这个爱徒,更是忘了有我存在了。大概是要将我逐出师门。” 时之初说道:“何时让你入过师门了?” 成言愣住,眼睛瞪得滚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越来越委屈,都快要掉下泪来。 明夷瞥了时之初一眼,让他别再逗这孩子。 时之初只得收住:“行了,你虽叫我师父,我只把你当亲弟一般。我是怕你性子急躁,又爱惹事,想晚些再教你。伯颜没有底子,我这两年也不过能教他些基本的功夫,你何必在意。” 成言的眼泪哗哗掉了下来,笑容也使劲儿绽放,说不出什么话,边哭边笑,越显得有些傻。 邢卿看他这模样,叹了口气,只默默递了丝帕过去。 比起成言这番“兴师问罪”,明夷更担心的是邢卿问起他家仇之事。 看邢卿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也是顾忌时之初在旁。 再坐下去就算邢卿不开口,她都怕时之初试探查问邢卿的琴技。幸而救星此时到了,岑伯上来告知,承未阁后门有一辆马车,说是容异坊的,来接娘子过去。 明夷这才想起,今日在容异坊还有上官帮派的聚会。干脆也带成言和邢卿过去,他二人也算江湖中人,可为自己助阵。 马车上,时之初问道:“夏幻枫说有好事,明夷你可有眉目?” 明夷摇了摇头:“或许他又准备开第三家容异坊?” 成言凑趣道:“师娘何时开第三家拾靥坊,才是真的好事。” 明夷撩帘看了看萧条的街道:“拾靥坊是不用多开了,倒是承未阁,我打算半个月内开业。到时,你们可能都得更加忙碌。” 比起这篡来的上官帮派,承未阁,才是明夷最上心的事。 到容异坊,昨日的装饰已经完全撤下,恢复了简单大方的风格。依然客似云来,明夷等人直接上最大的雅间,夏幻枫早已布置好一切。 雅间内,上官帮派四大长老悉数到齐。齐刷刷看着四人前来。 桌上美酒佳肴摆好,夏幻枫催着明夷等人入座,卖了个关子,说先吃酒,之后还要去另一个地方,有重要事情,需要所有人同去。 明夷听他这么说,倒是有了眉目。需要众人同去的,又是喜事,大概郊外那块用于建造上官帮派营寨的地方收拾好了。 果然,夏幻枫用了三辆马车带众人出城,停下之处,正是那块从殷妈妈手中得到的田地所在。 夏幻枫真非一般人,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是造了一个城堡。巨大的中心建筑,称为信义堂,三层三进。周围有校场,有马房,有仓库,有齐齐整整的四五排屋舍。屋舍前保留了农田。 众人皆瞠目结舌。 夏幻枫说道:“以后镖局、武馆和帮众的居所都在此,各位长老也在信义堂中有自己的住处,以备不时之需。” 明夷暗暗向他拱手,表示佩服。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五章 花少 上官帮派的新址让来自扬州的各位都无法不叹服。这是城东最为开阔的一片田地,原本用于耕种的良田并未破坏,有序穿插在屋舍之中。而原本闲置的荒地开拓了许多,用作建设屋舍。 众人分散开来,参观信义堂。 明夷、时之初由夏幻枫和花子贤陪着,先往那几排屋舍去。 明夷心中不解,问道:“这块地原本并没有这么大,怎么好像扩了许多?” 夏幻枫笑道:“这就要多谢子贤了,他原本在城内看中了一个大宅,用于开武馆。我不太放心,去看了下,觉得价格有些虚高。便与他商量,将武馆设于帮派营寨之中,如此,省下的费用足够购下这一片荒地,再建造供学徒、帮众居住的屋舍。” 明夷向花子贤拱手说道:“多谢子贤肯为帮派大局谋。” 花子贤豁达道:“若不是幻枫在我醉生梦死之时拉我一把,我不过是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而已。这又算得了什么?倒是希望帮主对我监工的营寨能满意。” 明夷惊愕道:“这是子贤亲自监工的?怪不得这几日少有见到你在容异坊出现。” 花子贤哈哈大笑了两声:“帮主难不成真以为我夜夜笙歌,流连青楼教坊之中?” 明夷赧然,并不掩饰:“是明夷囿于成见,错看了子贤。” 花子贤无奈道:“定是夏兄再帮主面前说了不少我的坏话。” 夏幻枫也不否认:“子贤一向刻意装作孟浪轻浮,不过是迷惑他人而已。在帮主面前无需如此,子贤是个靠得住的好兄弟。” 明夷诚心诚意又谢过子贤:“日后还需子贤与我等戮力同心,使上官帮派更进一步。” 花子贤脸色微红,看似有些激动,说道:“我预备即刻启程回扬州一趟,将那边的武馆寻个买家。再联络武馆众兄弟,若有愿意跟我来长安的,一同带来。” 夏幻枫略有动容:“这是为何?扬州那片宅邸是你祖产。” 花子贤似已下了决心:“我这武馆不同于储娘子的米面行,也不同于小马的镖局。米面行只要盐商关系在,换地方经营不难。镖局的镖师大多四海为家,一年陪伴家中老小的时间不过十数日,落脚何处都一样。而我的武馆一旦离开了扬州,离开了那些跟随我的兄弟,便需从头开始。如今帮主和夏兄既然下了决心要在长安争雄,我怎可拖大家后腿。武馆需用于召集帮众,也保护帮众上下的安全,帮派在何处,武馆就需开在何处。” 明夷心中一阵热血涌动,感激之言未免落俗,便不赘述,诚心劝道:“话虽如此,祖宅怎么轻易变卖。不如我们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明夷看向夏幻枫,希望他有两全之策。 花子贤抢先说道:“我武馆的事不能再烦劳夏兄。近日来,开销巨大,建这信义堂,石帮主的大婚,还有其它几位长老那里,很可能还要有大的开支。夏兄已然捉襟见肘,这点,我还是明白的。何况,我那武馆的开支不是小数,诸位兄弟若跟着来长安,少不了安家费,在长安还要另招学徒,为了招徕健壮男子,武馆也需提供基本的衣食和薪俸。在扬州时候,就是少了薪俸,学徒们才不得不在储娘子那里拿好处,我也知道她难做,但武馆进项有限,我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到了长安,再不能纵容如此事情发生,我必须手头有笔钱财。” 明夷知道这都是大实话,也感动于花子贤为帮派着想的苦心。 夏幻枫拍了拍花子贤的肩:“客套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既然我们选了这条路,就拼上命走下去。不久的将来,你会带着荣光和钱财,回扬州买更大的宅邸,甚至苏州、益州、洛阳,只要你想要的地方。” 花子贤咧嘴笑着:“若不是相信你,我也不会下这个决心。” 夏幻枫扬了扬眉:“那之前我怎么没见你提过要自己花钱解决武馆的事?” 花子贤干笑了两声,有些尴尬:“不瞒诸位,也请明娘子时大侠见谅,我之前确实还有所怀疑,在我心中,夏兄才是帮主之选。夏兄你一心帮着的这位明娘子,既没有武功,也无过人的权势背景。经过这几桩事,石若山的婚事,储娘子态度大变,我才明白了你为何甘心将帮主之位拱手相让。” 夏幻枫笑道:“我此前埋头于经营容异坊,巩固江湖上的人脉,对帮中之事多有忽略。我自己明白,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终于等到了明夷,无论志向、心智、谋略、才能都与我互为补充,再加上有时兄的辅助,这才是我们上官帮派天赐的时机。” 明夷听着,也无需她说什么了,说什么都显得矫情。只淡淡一笑:“一步步来吧,目前我还只是代帮主,前头还有肖氏夫妇和石若山两座大山。” 夏幻枫笃定道:“我相信明夷已准备好降服肖氏夫妇,只要四大长老认可,石若山如何都不重要。即使留着他帮主之名,让位也是迟早的事。” 明夷笑道:“你怎知我能降服肖氏夫妇?我也就只有五成把握。” 花子贤皱着眉,有些不耐烦:“难道不能直接把他们赶出局吗?比起我们几个,我觉得他二人来历不明,摸不透在想什么。纵使他们肯与我们同道,我都担心他们是不是暗藏反心。” 夏幻枫斥道:“我早说子贤你还差一些耐性,总是过于急躁。肖氏夫妇与石若山非亲非故,哪会为他放弃眼前的富贵。我这儿的钱财多来自西市黑市买卖和容异坊,花费地差不多了,但这几年来,各长老上缴帮派的钱多数在他们手中,用于质铺经营,账本定被妥善保存。除掉他二人不难,但没有他二人的合作,质铺的钱八成收不回来。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花子贤讪笑着应道:“那是,定要留住他们。万一他们有携款卷逃之心,那可就惨了。” 这话一出,余下三人皆面色一变,是啊,这两人来历成谜,真携款跑了,倒是棘手之事。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六章 约定 明夷与夏幻枫、花子贤正面面相觑之时,时之初看不过,安慰道:“寻常人怎敢冒此大不韪?上官帮派虽还未成天下大帮,但对付两个小人物还是绰绰有余。夏兄路数又广,难道会让他们躲过追捕不成?” 夏幻枫怏怏说道:“此二人来自何处,是否为真名实姓,都不得而知。他们是由石若山延请而来,我再三试探过,石若山貌似确实不知他们的底细,只是看他们有放债收债的手段,想挪为己用而已。” 时之初见夏幻枫并没有更多关于肖氏夫妇的消息,略有馁然,应道:“纵然如此,他二人若还想在江湖中经营博利,几乎不可能了,他们既然精明,定不会做此因小失大之事。” 明夷见信义堂那边有人出来,提醒道:“此事待我与他们谈过再说。” 那一行人走过来,储伯颜尤为兴奋,双目闪着光:“师父,师娘,那信义堂真是五脏俱全,比扬州那儿的强许多。” 明夷看了眼肖氏夫妇,肖熙依旧似戴了面具一般,毫无表情,肖栋沉着脸,像是想要说什么,又怕肖熙不悦,只皱眉忍着。 储娘子拉了下伯颜:“小孩子懂些什么,在长辈面前不要乱说话。” 明夷笑道:“伯颜也不小了,过一两年都能成家了,储娘子也不要管束太严。” 储娘子满怀爱怜看着伯颜:“或许是以往我待他太严厉,总是董事畏惧的模样。如今到了长安,让他多些自由,才觉出他还是个孩子。真是又怕他不懂事,又怕他太快懂事。” 明夷未有孩儿,并不能完全理解储娘子的心思,但她慈爱之心溢于言表,样貌都柔和亲切许多。 夏幻枫打了个岔:“伯颜可是叫了明夷许多次师娘,还不知他师父和师娘什么时候拜堂成亲呢!” 储娘子也乐见其成:“是啊,明夷已是上官帮派的代帮主,现在这营寨也建好了,我们各自会把自己的生意转向长安发展。明夷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明夷看了眼时之初,他并无解围之意,乐呵呵看着自己:“我只等丰帮主点头,随时候命。” 明夷原本的打算是将帮派各长老收服即可,与肖氏的谈判就在这两日,之后自己也算得上是上官帮派真正的帮主了,似乎也没有理由再拒绝成亲。 但她不想带着那么大的疑惑成亲,夏幻枫寻到几家后人,确认那件事,也就一两个月时间足矣。待那时,无论多沉重的过去,多艰险的未来,她都愿意与时之初一同承担。 “不如待长安初雪之日,如何?”她看向时之初,眼神中有一丝恳求。 “初雪之日?”时之初有些疑惑。 夏幻枫笑道:“雪中的长安,静谧幽美,别有情致。通常会在小寒前后,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 时之初听言,神色温柔下来,看着明夷的眼,浅笑如旭日:“都听明夷的。” “今日营寨落成,丰帮主大喜之日也已初定,可谓双喜临门。还劳烦各位与我一同回容异坊再饮一场。”夏幻枫邀道,见肖氏夫妇似有推脱之意,补充道,“还有重要帮务要商议。” 众人趁天亮赶回城中,途中遇到几个江湖人士,喝得醉醺醺,一路大声言笑。 夏幻枫与明夷、时之初、花子贤同车,见状说道:“这就是天一帮的人。龚君昊要赶回杭州,亲自接他的妻小来长安。他在长安城中的宅子是我帮他一同选的,已经布置好,原本他前一阵便要回去,恰逢石若山和陶三娘的婚事,耽误了。他一走,这帮里更不像话。” 明夷应道:“刘义宗怕是不在长安。叶这两日或也疏忽了帮务。” 几人心中都有数,暗笑。 时之初又见一波天一帮帮众骑马而过,有一人马上还载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子,像是烟花中人。笑声久久不散。 “天下第一帮,不外如此。”时之初说道。 夏幻枫抬了抬眉眼,毫不意外:“天一帮盛名在外,确实也人多势众。但真正能用得上的,十中一二。有钱赚,有人保护,谁不愿意入帮派,但入帮之后做什么,怎么做,帮主知道,护法知道,长老知道五成,坛主知道两成,堂主知道一成,帮众一无所知。” “我以为龚君昊心机深沉,叶聪敏过人,刘义宗行事有效,怎会如此?”明夷心中天下第一帮几乎要从神坛上跌下来了。 夏幻枫解释道:“龚君昊是天下一流的商人,懂得顺应时势,打通关节,赚得盆满钵满。叶是天下一流的军师,龚君昊想要得到的东西做成的事,大多布置给他,他总有办法达成。刘义宗是天下一流的教头,有一身本事,严苛认真,一丝不苟。但,这并不代表,天一帮便会一直雄踞天下第一。” 明夷思忖片刻:“因为中间少了一层?最上层有最好的谋略,最下层有足够的金钱滋养,数目庞大,缺少了中间的沟通者,帮众不知帮派行为所为何,帮主亦不知帮众心中所要何。” “应当有这样的原因。但我看来,龚君昊长居苏杭一带,富庶安定,有些好大喜功了。一味花钱招揽帮众,不计人品,无论出身。若非现在他手头没那么松动了,怕是绝不肯转来长安。”夏幻枫嘴角含讥诮,“比我们更想灭掉桃七帮,抢回丝绸市场的,就是天一帮。”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明夷总结道,“此当为我们上官所警惕。” 花子贤好奇道:“如此说来,多年前排位第一是天一帮,第二桃七帮,第三申屠世家,如今怕是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夏幻枫点头:“据我所查,申屠世家的实力在数年前已经超过天一帮,但他的帮众人数一直控制十分严格,每个人都有明确的责任和任务,互相监督,共享帮派成果。天一帮居其次,而桃七帮,快要跌出一流帮派之列,极可能被后来者超越。” 明夷越发觉得申屠世家有意思,简直是个江湖版的乌托邦。既然如此,它在某个阶段可能行之有效,但继续发展也定非无懈可击。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七章 庆功 上官帮派新营寨的庆功酒别出心裁,多是瓜果时蔬,无厚重肥腻之物。甜汤点心做得格外精细。 夏幻枫介绍道,知前几日酒宴繁多,众人有些腻了,今日特意做些清爽餐食。虽素淡,但做法精致,食材讲究,一解婚宴当日吃了整天的荤腥不适,让人心情舒畅。 席间众人热议的是信义堂的布置安排,连各自想要居住的厢房也商议得差不多。唯有肖氏夫妇一言不发,虽还未发难,也已差不多了。 明夷看在眼中,并不想主动寻衅。作为代帮主,此时既然是商议帮务,不能再倚赖夏幻枫主持大局。待众人热议一番,稍稍安定,明夷向夏幻枫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该说正事了。 夏幻枫心照,唤人将满桌残羹收拾干净,只留下一杯正当季的菊花茶,佐以清甜的茯苓糕,闻着香味就使人心生欢喜。 明夷清了清嗓子,还有些微的紧张,下意识看了看时之初,他饱含赞许,向她眨了眨眼。明夷莫名心定,一桩桩事情开始处理。 “石帮主已入赘桃七帮,自此后,帮务不便亲自处理,委托我任代帮主,执行日常帮主之责。此事既成事实,无论在座诸位是赞同或反对,观望或腹诽,都无法改变。我只能保证,不会做出任何有损上官帮派利益之事,若违此言,甘受任何惩罚。” 明夷字字严厉,说着,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圈,落在肖熙脸上。 肖熙笑得冷冰冰:“代帮主不用说得如此严重,并无人怀疑你有害上官帮派之心。只是一个帮外之人,莫名成了一帮之主,未免让人担忧能否胜任。” 夏幻枫应道:“丰帮主并非帮外之人,她早已是上官帮派长安东堂的堂主。” 马成凌跟着说道:“这个我可以作证,是石大哥亲自邀请明夷姐入帮的。” 肖熙笑容未变:“堂主之上有坛主,而后有长老,副帮主,上官帮派真无人能代帮主之位了吗?当然,此事已成定局,我只是心中有话,不吐不快,代帮主切勿见怪。” 明夷早就预备着被她发难,笑道:“怎会见怪,我相信肖娘子也是为了帮派着想。但肖娘子也应当对石帮主有些信心,他既然委任我为代帮主,定是有十分把握,明夷会给上官帮派带来新的气象。明夷也自认对上官帮派有充分的了解和合适的安排,具体事务,还请肖娘子与肖长老明日拔戎至我宅邸,明夷派人来接,定解开两位的疑惑。” 肖栋嘴唇翕动,想说,又不知该不该说,迟疑半晌,咽了下去。 肖熙定定看着明夷的眼睛,明夷丝毫未有惬意。直到肖熙终于垂下了眼,嘴角微微上翘:“明日静待与代帮主的会面。” 马成凌不服道:“我听说姐姐那里新盖了什么阁的,别有洞天,我还未去看过。” 明夷安抚道:“明日夜里让你姐夫来带你去看就是了,多大的事儿。我让人备两只野兔野鸡,我们烤肉喝酒。” 储伯颜瞪大眼睛,大概是鼓足勇气说道:“我也想去。” 明夷看了眼时之初,看他微微点头,便说道:“你明日午后便来跟师父习武,晚上好跟着你小马叔叔一同回来。” 储伯颜眼中有兴奋之色,又有些许羞涩。明夷想起他昨日看着胤娘的神情,心里深叹了一口气,他怕是痴心错付难免以后要伤心一阵了。胤娘虽只比他大两三岁,心思之深却像长了一个辈分一般,哪会将他放在眼里。 明夷先将花子贤要变卖祖宅,把武馆整体迁到长安之事说了出来。 这就是一个立楷模的作用,让其它长老要开口问帮派索要费用时候,多想想。说完,她直接问小马:“骏凌镖局是肯定要在长安开铺的。是开分铺还是将镖局直接搬迁过来,由你自己决定。” 马成凌挠挠头,看看明夷,又低头看着桌子,举棋不定:“这么大事,我还要问问镖师们的意见,我当然是愿意配合帮派的,但若他们不肯来长安定居,我也没办法。” 夏幻枫没说话,给各位又倒一轮菊花茶。他不说话是对的,马成凌对他一直有意见,若他说了话,怕是火上浇油,起了反效果。 明夷用热茶润了润唇,收起刚才亲切平和模样,严厉道:“方才你也见了,你可知为何帮派要造那么大的营寨?又可知这需要多少花费?这田地,是我故人的一生心血,交予我使用,我欠了她还不清的情。这信义堂与帮众的居所,花费了夏副帮主数年在长安经营所得。我二人倾其所有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上官帮派要一举跻身江湖第一流的帮派,甚至与三大帮平起平坐!” 这话,是说给马成凌,也是说给所有在座的长老。这么大的投入,一半来自她,一半来自夏幻枫的心血,如此,其他人怎么也无法说出考虑费用吝于投入的话。 马成凌脸色通红,一拍桌子:“姐姐说得对!现在大家都一心投入来博个一鸣惊人,我还那么顾虑,真是太没出息了!以往我只想着在扬州好好赚钱过日子,交些江湖朋友,能顺顺利利走镖。但凡有希望我们能做到三大帮的位置,我马成凌哪怕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明夷一脸淡定,声音却笃定:“不是有希望,而是我们一定要成为江湖一流,要让任何帮派都无法轻视我们。也不需你倾家荡产,镖师原本就极少在家,常年在路上。如今只是以长安为接镖的中心点,镖师的住处我们也建好了,你再费些安家费用,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从现在起,三年内,镖局本应上缴帮派的利润减少三成,你用来安抚镖师,保证他们生活所需。具体还有些事儿,明晚我再与你细谈。” 马成凌边听边不住点头,兴奋不已:“好!丰帮主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听他变了称呼,明夷微微一笑,这小子,还不算太蠢。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八章 质子 搞定武馆与镖局,只是第一步,这两家,原本就是最容易转移业务重心的。 接下来,是储娘子。 主观意愿上,已经没什么问题。储娘子见明夷与时之初果然守约,将储伯颜当作子侄一般培养,更是死心塌地,愿意为明夷所驱使。但具体操作上,问题还是非常大的。 储娘子眉头微蹙,叹了口气:“我米面铺那儿如将店铺卖了到长安开张并非难事。但大家都是自己人,知道一向米面铺靠的是背后的私盐生意,制盐人和盐商都集聚在扬州,丢弃扬州相当于丢了最大的生意。” 夏幻枫心中大约有些办法,但也不言,只等明夷说出自己的见解。 明夷语出惊人:“我希望你留守扬州。” 储娘子不明所以,圆瞪双眼:“这……” 明夷摆了摆手,让她稍安勿躁:“私盐生意,绝对不可放弃,只要我们一放手,定会有其他帮派趁虚而入,一旦丢失这条线,就很难找回来了。所以我希望你留在扬州,继续经营米面铺,重要的是将制盐人握在手中,出货除了原本的盐商,也通过镖局往长安沿途运送,尤其洛阳一带。” 明夷看了眼夏幻枫,别有深意笑了笑。 夏幻枫不愧是与她合作默契,马上知道了她的想法,她是打算和申屠世家深度合作,把持制盐商的源头,把洛阳、荥阳一线的私盐生意与申屠兄弟分成。 申屠兄弟在当地主要把持的是赌档、青楼,并从正行坐商处收平安钱,黑白通吃,一手遮天。但私盐生意这一块,由于源头处鞭长莫及,而私盐商又是行商,行踪不定,很难操纵,只能堵,难以主控,也不肯花费太多精力。常常是得到消息抓住私盐商,便以报官问斩相威胁,讹诈大量财产。所以,私盐商也怕申屠世家的地面,大多避开,久而久之,河南道大部分地区竟然少有私盐进入。 如果与申屠兄弟合作,申屠世家只需要开方便之门,给上官帮派有合作关系的私盐商。其中的利润十分可观,两方分成,也可宾主尽欢。这是上门送钱的买卖,也代表着上官帮派与申屠世家休戚与共的合作关系,何况有夏幻枫在中间,要促成此事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而此中要保证上官帮派不被一脚踢开,最重要的是就是扬州必须有靠得住的人镇场,一方面把控制盐人,一方面分散私盐商的数量和出货量,使得制盐人没有必要越过上官帮派,因小失大。这人,必须是百分百忠诚于上官帮派,否则,一人倒戈,帮派将元气大伤。 夏幻枫深深对明夷点了点头,说道:“扬州米面铺那里,只有储娘子堪当重任。长安这边你也放心,我打算将西市地下买卖这一块慢慢交给伯颜经营。这些私货市场水深,利润大,相对而言,风险很小,官府几乎不涉足。” 储娘子脸色煞白,她是明白人,不可能不知道夏幻枫的意思,他是要将储伯颜控制在长安,相当于质子。只要储伯颜在此,储娘子绝不可能做叛帮之事。 储娘子应也不是,拒也不是。若不肯,岂不是落了有反叛之心的口实?若答应,与储伯颜生生分离,这是她极不情愿的。 储娘子望向明夷,眼中满是乞求。 明夷让自己硬起心肠,夏幻枫的想法很对,只有扣住储伯颜才是控制储娘子最好的办法。虽有违良心,却是帮派安稳之计。 她只得拍着储娘子的手背,安慰道:“我明白你不愿意与伯颜分离,但你也知,私盐生意是什么样的买卖,若……何况,伯颜留在长安,一来可以跟着幻枫学做生意,西市的地下生意十分重要,将来也是我们帮派的一大财富来源;二来便于跟之初学功夫,这也是伯颜的愿望。你放心,我会将伯颜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好,不会让他出任何事。” 储娘子看着伯颜,纠结万分。 明夷的话没有说尽,有些东西不能在伯颜面前说得太明,虽然他不是不懂事的年纪。明白,和说出来,是两码事。 明夷没说的话是,私盐生意是很可能掉脑袋的,一不谨慎便是抄家之祸。伯颜离开扬州,如此,万一储娘子出事,有武功高强的时之初在,有帮派势力在,保住储伯颜的性命不在话下。 帮派要继续发展,才能保住大家的命,也才能为储伯颜这个未来帮主继任人打下足够宏大的江山,稳健的根基。要发展,私盐生意首当其冲需要扩大,至少足以满足河南道的需要。扩大,代表着更大风险,储娘子不得不冒这个险,也不得不把储伯颜留在遥远的长安。 储娘子咬了咬牙,她能做的,就只有相信明夷。如此,方能甘愿离开稚子,天各一方。 明夷推了她最后一把:“年节之时,你也放一个月假,你母子二人取个路程中点,共聚天伦,也非难事。” 储娘子忍住泪,说道:“好,我还能为帮派卖二十年命,望伯颜二十年后,成为人中龙凤。” 明夷心里难免悸动,说道:“不用那么久,十年内,我定让你母子团聚,你会见到一个出类拔萃足堪重任的储伯颜。” 储娘子自然明白这个重任是什么,便再无犹豫。 储伯颜虽有些明白阿娘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与前途,但并不懂,储娘子要扩大私盐生意会冒的风险。因此,即使有几分恋恋不舍,更多的,是如同任何一个青春少年一般,能脱离旧巢展翅高飞的兴奋。何况,能与他钦佩的师父一起,能向叱咤风云的夏副帮主学习,更能和自己心仪的女子在同一座城。 他的脸上,只有无限的兴奋和期待。 储娘子看着,既莫名失落,又多几分放心,只一再托付明夷:“定要好好教诲他。” 明夷点头,她能做的,不过是遵守信诺,将伯颜好好教养,更要想方设法保全储娘子的安全。上官帮派撤离扬州,申屠世家远在洛阳,储娘子的安全如何保障呢?2k阅读网 第三百七十九章 篮子 花子贤二话不说卖了祖宅搬迁来长安,马成凌也将携镖师西进,夏幻枫不用说,早就将所有的产业都安置在长安,连储娘子,都将爱子留在长安,上官帮派迁移进取的步子,是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住了。 所有人此刻都想目光投向了肖氏夫妇,他们再无表示,难免成众矢之的,恐怕在上官帮派也无法立足。 明夷却不想在此刻用众人之力强逼他二人就范。她要的,不只是他们手中的钱和帐,更想留住这两人,让他们真心诚意继续为上官帮派效力。现在帮派的结构,运筹管理有她,外部交际、黑白两道的融通有夏幻枫,辅助商业进行物资运输有小马,培养后备力量吸收帮众有花子贤,开源盈利有储娘子,貌似已经齐全,但实则尚有较大的风险。 明夷并非冒险主义者,该冒进时候,也必须评估自己能不能承担如此风险。现在整个帮派最大的风险恰在于资金流。 首先,她不会将自己的拾靥坊纳入帮派范畴内,而会迅速玻剥离,由连山和胤娘主事。这产业可以不姓丰,只私下留出自己的一部分利润,拾靥坊在连山手里,她放心得很。对外,这拾靥坊不再是明娘子的产业。她会将新昌坊的宅子彻底分开,中间不再留通路。这是她想了许久做出的决定。自己的鸡蛋也不能放在上官帮派一个篮子里,拾靥坊应当在连山名下安安稳稳发展。 第二,承未阁是帮派中的一部分,但不是盈利部门。而是与行露院并行,成为上官帮派的信息收集部门。行露院的利润,她会悉数留给殷妈妈和岑伯,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资产。承未阁的利润,去除人工成本,主要用于四君子和洪奕、绫罗的酬劳。因此,虽这两个销金窝面上财帛往来巨大,并不会留下太多利润空间。自己也是堪堪能得一份管理薪水而已。 第三,夏幻枫原本的收益来自容异坊、西市地下市场和放贷所得,今时不同往日,恐怕他的重心也要从盈利转向帮务管理,光是这些个长老在长安人生地不熟需要开路擦屁股的事,都够他忙了。这点,他二人也有默契,夏幻枫原本就是个千金散去还复来的人,从未将敛财挥霍放在心上。如今好不容易能完全把控上官帮派,又有如此好的助力,自然是全心投入到帮务与江湖争斗之中。 因此,她心中打算是,将西市地下市场逐步交给储伯颜,他虽年幼,毕竟也看着阿娘做了多年生意,而且人也机灵,应当是可造之材。容异坊西市店已经由邢卿照看,东市这边,需要花费的功夫也会越来越少。放贷一时,一旦崔氏到长安发展,没道理自己人抢生意,也需要割舍。这事,她还需和夏幻枫详细沟通,越快越好。 第四,镖局和武馆都不是赚钱的买卖,甚至短期还需要补贴。以后镖局日常经营只是面上的掩饰,主要任务一是储娘子这边的私盐运输,二是从西市得到的见不得光的东西,无论是胡商番商的国宝,还是宫廷官家的家财,抑或各种不能说明来路的宝贝,财物也好,活物也好,在长安市场难以见光找不到下家,都要通过镖局贩卖出去。武馆说到底,是用来养打手的,自不用说。陶三娘目前所做的收平安钱的勾当,她既无力做好,总有一天要由花子贤的武馆拿下。 综合上述,以后上官帮派真正赚钱的生意只有储娘子的私盐生意,这未免过于冒险,一旦出了什么差池,甚至会影响整个帮派的运转。她越了解这个江湖,越觉得,这是个由钱财决定江湖势力的时代,各大帮派,与后世的社团组织并无什么不同,谁能有足够的财富,就有足够的人力和势力,加上合理的管理手段和各方面人脉关系到位,便是向上的顺畅通道。 所以,她需要第二条赚钱的线。质铺是整个帮派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夏幻枫虽也有能力做,但未免大材小用。要想找到媲美肖氏夫妇能力与经验的人,并不容易,何况,做生不如做熟。质铺不仅能从市场上吸钱,生出巨额利润,更重要,能将帮派留存的钱,源源不断升值。 明夷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昏暗无光,说道:“这两日大家都疲累了,不如早些休息。” 沉默一阵,等待着明夷向肖氏施压的众人都有些失落。唯有夏幻枫似早有预料,笑道:“子贤和小马也需准备行装了,一来一回费时不少,在扬州也有许多事情要办,别耽误了来不及参加帮主的大婚。” 马成凌嘿嘿笑道:“石帮主刚成婚,丰帮主也要成好事了,我们上官帮派双喜临门,好兆头。” 储娘子低头想了想:“我也与他二人一同去吧,好有个照应。” 储伯颜拉住他阿娘的手,欲语还休。 储娘子轻轻拨开他的手:“好好学武,多做少说,别让阿娘失望。” 储伯颜深深点了点头。 明夷安抚他说:“过一个多月,你阿娘会跟着两位长老一同回来,这样你也可以放心许多。” 肖熙凝神看着明夷,向她点了点头:“明日静候代帮主,我身子疲乏,先告退了。” 肖熙并未与其它长老打招呼,头一个走出了雅间,肖栋跟随其后,出门时,停了一下,回头向众人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马成凌哼了声:“真是目中无人,也不知哪来那么大脸。” 无人应他,都知道肖氏此刻怕是比任何人都纠结。 马成凌自觉无趣,拉着花子贤:“今晚我们去何处畅饮?” 花子贤这次没给他面子:“我也需早些休息,明日备一些长安的物件回去,好与燕晚楼的小娘子们诀别,以后要见一面不容易了。” 马成凌对此倒是反应很快:“你就哄我吧,燕晚楼好看的小娘子都被帮主带来长安了。” 花子贤哈哈一笑:“还有其他院坊的小娘子,待回去了,我再带你去见便是。” 马成凌哼一声,提醒明夷:“明日之约可不能退脱了。” 明夷笑道:“备着好酒等你。”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章 艳劫 明夷与时之初走出容异坊,往前几步,停下脚步。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不走了?”明夷缩了缩脖子,挽住了他的胳膊,快深秋了,夜里实在有些寒冷。 时之初环住她,将她护在胸前,他身上暖暖的,像一个人形的壁炉:“你在等夏幻枫。” 明夷啧啧道:“我真被你完全看透了。今日你一语未发,但怕是把我所想都想到了。” 时之初微微笑道:“这不是应当的吗?若我蠢笨到连你的心思都不知,怕是你早就把我踹到一边了。” 明夷搂住他腰,撒娇道:“怎么舍得,没了你,我怕是冬天会被冻死。” 时之初应道:“我只是觉得我还非帮派中人,与会已是破例,不好说什么。” “时兄怎不是帮派中人?”夏幻枫果然姗姗来迟,换了男装,是帅气潇洒的冯桓才对。 时之初是头一次见他男装,难免多看几眼:“果然俊俏不凡。” 夏幻枫也不谦虚,只是看着时之初怀中的明夷,讥笑道:“明夷与之初果真恩爱无比,羡煞旁人。” 明夷脸一红,不好再抱,但仍挂在时之初臂弯上:“羡慕什么。你不是正要去看洪奕吗?” “看她不假,也是知道明夷有话要同我商议。”夏幻枫笑得眯着眼。 “与我商议事情何必那么麻烦换上男装,我们随意寻个酒肆或就在你房里谈便是。”明夷故意为难他。 夏幻枫一脸无辜:“我知晓你们急着去行露院看望胤娘,要询问昨日之事,哪敢耽误你们形行程,不如我送你们一程。” “你啊,也不用嘴硬。这几日忙成这样,哪有时间去看洪奕。我自己的姐妹我明白,性子急躁,你再不去,怕是她要追上门来。”明夷掩嘴笑着,“不过你也当心些,上次我看晚晴对你特别留意。” 夏幻枫皱了皱眉:“说到她,昨日她倒是没有来捣乱。” “绫罗与石若山在大婚前夜见过,石若山又去见了晚晴,也不知是威逼还是利诱,真让她安安静静没作妖。”明夷想了想,“你觉得是因为石若山对女子的手段高超吗?” 夏幻枫摇头:“他的手段,对付像上官运、陶三娘这样少有情爱经历的女子还好,对晚晴、绫罗这样的女子,骗得第一次,骗不得第二次。” “那为何她会乖乖听话?”明夷也有些不解。 夏幻枫猜测道:“应当是她背后的主子没有要求她去。也许她的主子昨日就在主桌上,还何须她去?何况,昨日原本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婚典,并无多方监视的必要。” 明夷想,也是如此。昨日天一帮、申屠世家都在,崔氏的眼线伍谦平在,令狐和韦澳的双重细作就是自己挽着的那一个。这些都有可能是晚晴的主子,只不过,即使是令狐或韦澳,这俩老狐狸也不会告知时之初。 想到此,她看了时之初一眼,他正侧脸瞧她,微微摇了摇头。 到行露院,今日是殷妈妈亲自在场,洪奕跟在她身后,帮忙招呼客人,倒是没见晚晴。 洪奕见到时之初和明夷身后的夏幻枫,眼睛都闪出了夺目的光。明夷压低声音对夏幻枫说道:“幻枫自求多福。”说着憋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事情那么好笑?”洪奕快走几步奔了过来,向夏幻枫丢了个带着嗔怪的**媚眼,拉住了明夷。 殷妈妈正与两位文官模样的客人说话,向明夷点了点头。 “找个包间说话吧。一会儿帮我叫绫罗和胤娘一同来,我有话要问。”明夷赶紧说完正事,并不想节外生枝碰上晚晴。 洪奕见她神色严肃,也收了玩笑心,将他们带上二楼,开了一间中等大小的雅间,让灵儿备些点心瓜果和甜酒来。 三人坐下不久,洪奕便带了绫罗与胤娘来。 明夷首先就看向胤娘,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异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完全放下。 胤娘对明夷和时之初行过礼,与绫罗、洪奕一同入座,眼睛落在冯桓身上,一脸疑惑。 明夷介绍道:“这位冯桓先生,是师娘子的好友,也是我们上官帮派的上宾。我们所议之事,不用瞒他。” 洪奕自然知道她隐瞒夏幻枫身份是出于安全考虑,绫罗虽在簪花节时候见过冯桓,只知他是洪奕入幕之宾,并不知道他就是夏幻枫。 胤娘点了点头,说道:“师父定是要问昨日的情状,一切正如师父预料,十分顺利。” 明夷对这么简单的叙述并不满足,问道:“你将他与你单独相处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一告诉我。” 胤娘并无羞涩之色,坦然告之。 胤娘出门后,与胡庶的手下碰头,让无毒的蛇在她腿上咬了一口,喂上**药,用布带扎紧,长裙掩住,忍痛往后门走,好与她继父那边的人相遇,纠缠上。 刘义宗见一批人吵闹不已,要将胤娘掠走,胤娘哭求桃七帮的胡庶等人。他们不肯出手,只让闹事者走远些,别扰了大喜之事。 刘义宗如明夷所料,是见不得欺负妇孺弱小的,拉过胤娘,要动手教训那些闹事者,胡庶请求他别闹大,不能在大喜日见血。胤娘求他带她离开,躲开恶人。 刘义宗骑走了胡庶的马,将胤娘护在胸前。胤娘指路,往郊外旧宅去。 路上,刘义宗问,那些人为何人? 胤娘便将自己身世告之,说自己被恩人救出后,一直躲在城外,绣些花鞋和肚兜,每半月进城拿去平康坊卖,换些粮食日用。没想到今日遇上继父家的人,要将她抓回去。 刘义宗眉头深锁,问道,回去会如何? 胤娘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说继父对自己垂涎,曾偷看她沐浴,若回去了,怕贞节不保。 刘义宗停下马,便要回头,说替她杀了继父,让她好与自己阿娘团圆。 胤娘装作惊吓,转头抱住刘义宗,说,继父虽无良,但也有妻儿一家要养活,不能害得他人失了亲人。 刘义宗在她哀求下,继续送她回旧宅。 抵达后,刘义宗要走,胤娘拉住他,身子一软,跌倒在地。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一章 水蛇 胤娘叙述着,语气平缓,如同并非发生在自己身上。明夷却见她眼中光彩格外不同,像头一次探险猎奇的少年,有努力克制仍免不了外露的自豪,有仍然回味着当时的紧张而产生的兴奋余韵。 如换了葵娘这般普通小女子,应是惊魂未定,越是回想,越是恐惧。即使明夷这般见惯风雨,面对的是一个老练的江湖人,安排这环环相扣的骗局,也难免后怕。 胤娘不同,她是个天生的冒险者,这样的人,身上有不可思议的能量,能达成蚍蜉撼大树的奇迹,非不自量,而是有奇志。也有极大的破坏力和难以预知性,常常带来千里之堤蚁穴之溃。 明夷甚至有一刻开始担心,拾靥坊这个浅池,养不养得住她,未必是一条蛟龙,但极可能是野性难驯的一条水蛇。 夏幻枫疑惑道:“那旧宅平素无人居住,不会露出破绽吗?” 胤娘笑得极为甜美,看着明夷:“师父料事如神,思虑周到,一早就让成言哥哥前去布置了,连我刺绣所用的物件、平素的衣裳鞋子都带了些去。亏得如此,那刘义宗并非莽汉,我晕倒被他抱进屋时,我见他四周打量了一圈。” 时之初解释道:“这却未必是怀疑你,江湖中人,到了陌生地方,下意识便会四处打量清楚,唯恐有敌人埋伏在暗处。” 胤娘未再回应。自从她得知明夷与时之初的关系之后,十分避嫌,再也不曾喊过一声初哥哥,能不搭话的地方也不搭腔。这点,倒让明夷心里头舒泰不少。可想到连自己这份舒泰都是她计算之内,明夷也不是滋味。如此刻意避开,显然是知晓明夷小气介意。 又问了几句之后的事,也都是预料之内。明夷似自言自语:“刘义宗现在不知在何处。” 时之初想了想:“我那**药劲道极强,即使算上他有超于一般武者的内力,也许今日辰时之后方能苏醒。若追往渡口,便看他会否执着追寻而去了。追去,各个渡口打听,一直到荥阳,七八日也回不来。若不追去,今夜他该在天一帮营寨。” 明夷捏起盘中一颗乌紫可爱的葡萄,放在桌子正中央:“我押他会追。” 夏幻枫放上两颗:“我也押追。” 洪奕觉得有趣,也放上两颗,身子倒在夏幻枫臂膀上:“我当然跟我冯郎。” 绫罗笑道:“我不会与运势强者对赌,跟。” 胤娘万分笃定,嘴角上扬:“以我与他相处时的感觉,我赌他定要找到我问个明白。” 众人皆看着没说话的时之初,他将桌上的葡萄一并揽了过来:“看来无人对赌,别浪费了这佳果。” 明夷又问:“胤娘,你觉得叶如何?” 胤娘愣了下:“此人表面轻佻孟浪,眼神深不可测,不好估量。但我瞧他看着我的样子,似格外不同些。我也不明白。” 明夷说道:“他以前有个心爱的女子,是官家私养的舞姬,擅汉舞,只是天妒红颜,病重殒命。因此见到你,便如见到多年前的那个女子一样。” 这点,原本胤娘是不知的。明夷刻意说出,也是想让这小妮子保持清醒,莫真以为叶是对她一见钟情。 胤娘脸上并无半点不悦之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 绫罗说道:“他后来与我打听胤娘的情况,我照明夷交代的说了,胤娘是明娘子介绍来行露院的清倌人,其它不太清楚。” 明夷看着洪奕,叮嘱道:“你这几日定要好好留意,见到叶来了,要主动出击。莫让晚晴截了胡,虽然她没能力坏了我们的事,但万一说了什么让叶起疑,也是麻烦。” 洪奕讶然道:“早知我就不上来陪你们,在下面看着才好。” 明夷拉住她:“算了,他不是那种急色之人,况今日龚君昊赶着要回杭州,刘义宗怕是没了踪影,他应当无闲心来此。” 洪奕摇了摇头:“以防万一,我还是下去看着。至少跟殷妈妈知会一声,待晚些再来陪你们。” 洪奕说着,又与夏幻枫耳语了两句,两人低声轻笑一阵,她便转身离开。 明夷继而交代胤娘,既然要扮作行露院的清倌人,就要做足全套。闲时听绫罗教诲,熟悉行露院的种种规矩,怎样待客怎样伺候酒席。夜里听师娘子的安排,要侍酒或献舞都好好做。叶一定会来,来了之后拖住他,一步步让他产生更浓厚的兴趣。 胤娘一一记下,说道:“那胤娘也下楼去了,看师娘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她恭恭敬敬向诸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绫罗看着胤娘的背影,许久,回过神来,对明夷说道:“你从何处找到这么个……” 她欲言又止,似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形容。 尤物?她的容貌稍嫌平庸,在平常人之中算得上清秀佳人,在汇集了长安、扬州两地顶级美人的行露院,她便似一棵小小的萱草,有忘忧之名,无娇艳之姿,不骄矜,不夺目。 她是个宝物,也是个利器,更是个人精。明明听话、聪明,能完成所有需要她完成的事,甚至比你所要的更加好,但在有历练有眼界的女子眼里,她绝非善类。 她的野心和世故,可以在目标面前藏匿得丝毫不存,人畜无害,如在刘义宗面前,也可若隐若现,收放自如,如在叶面前,更可昭然若揭,坦荡荡放在桌面上谈,如在明夷面前。 活得,格外肆意。 可无论她们如何忌惮她,不喜她,却不得不用她。她有不可代替之处,有超出这个时代绝大数女子的力量。 明夷很明白绫罗的观感,苦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先将这一步棋落好再说。” 绫罗轻叹了一声:“若我年轻时候,有她活得那么清楚,便不是现在的光景。” 明夷为她斟了一杯酒:“我们的光景还在后头,我允诺你的,一定会实现。” 绫罗看着明夷,举起酒杯:“我信。”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二章 黑市 明夷复又问道:“石若山可说过何时再与你相会?” 绫罗嘴边露出轻蔑的笑意:“他在城南租了间不起眼的民宅,约定与我每月初一、十五去那儿相会。不过又说新婚怕引人疑心,到小雪之前暂不见面。” 明夷算不清楚,看了眼夏幻枫。 夏幻枫应道:“过几日便是霜降了,到小雪还要一个月。” “晚晴那边如何?”明夷对那个扬州女子还是有几分忌惮。 绫罗回应道:“她与师娘子之争虽现在有殷妈妈压着,但私底下还是互不理睬。我不介入她二人之间,因此与她的关系还好,她遇上不得意的事,无人诉说,也常与我说说。” “她可知你和石若山还有联系?”明夷追问。 “我在这儿的开销是石若山定期给付,虽然外人不知,行露院里哪瞒得过。她试探了几次,我便假作瞒不过,与她说了。她只不知我们私会之所而已。” “她对此是什么态度?” “我与她彼此都有所了解,我也坦言,对石若山只有图财之心。她便叮嘱我切勿再轻易用心,并鼓励我多在他身上捞些好处。” 明夷拉住绫罗的手:“再委屈你两个月,到时,在不用与他虚与委蛇,承未阁主虚位以待。” 绫罗浅浅笑道:“静待明夷的好消息。” 明夷表示要与夏幻枫,也就是冯桓说些生意上的事,怕绫罗觉得无趣,请她先回房休息。绫罗知趣,说乏了,告退。 夏幻枫宽坐些,虽换了男装,但习惯得媚眼横飘:“现在只得我们三个,明夷也清楚我是何等人,你如何打算的,但说无妨。” 明夷早有此意,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何须绕弯。便一一说来。首先就是西市生意和放贷生意的问题。 让储伯颜学着在西市打理地下市场一事,明夷早在台面上说了,夏幻枫并无意见。他只担心,储伯颜镇不住那些番商和黑市商人。 他也是头一次,像明夷详细解释西市黑市生意的细节。 “西市的黑市生意,为什么一直以来我在盘桓,正因为交易两边或不想见光或难以靠一己之力成交。 卖方相对来说,胡商番商是最好打发的,他们只是精明贪心而已,出手的货物大多是自己的商队千里迢迢运来,成本太高,有的是搭上不少骆驼和人命的,又费时很久,必须卖到高价。但他们自己寻找买主的能力太差,需要找个有人脉的中间人,能最快得到想要的收益。 这个你也能理解吧?有几人会拿着真金白银去胡商的店里买货?一来难以辨别那些宝石的真假和质素,无人作保,胡商的铺门一关,只能吃哑巴亏。二来,有多少钱财是见得光的?城西的富人不爱露财,并不想让卖家知道自己的身份,身家暴露,是有着生命危险的。城东的贵人不敢露财,这些钱都是贪污枉法而来,既想换成好收藏的宝石,又不能自己出面。所以,这些人更愿意找我,有着良好信誉的汉人,还有个大门面在此作保。这些买家都是我在容异坊中认识的富贵人,再互相介绍而来。 久而久之,商人手中只要价格昂贵的商品,不通过我,几乎无法售出。” 明夷皱眉道:“这生意确实不是伯颜短时间能掌握。一来,你的信誉是这盘生意的核心,没有你当保,几乎不可能完成。二来,他还需学会辨别商品,核实价格,同时还要在你这批买家中建立信赖感。” “是啊,这些不容易,但只要我肯教,他肯学,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再一个一个客人介绍给他,伯颜是个一眼就能让人信赖的孩子,只是少些老练稳重,这都可以磨得出来。”夏幻枫分析道。 说罢,他继续介绍黑市生意。 “这些胡商生意,倒是好做,但利润并非最高。最能赚到钱的,是真正的黑货,也就是由不能露面的卖家拿出来的货物。 一部分是贼赃,你也知现下处处不太平,离了长安,无论到何处,只要有山岳,便有山贼,有湖海,便有海盗。吃不饱空有力气的人,犯了罪窜逃的人,受了冤憎恨官府的人,都做了这行当。过路的商队也好,城中的富户也好,劫的劫,盗的盗,讹的讹。有人多势众的,成帮结队去干这勾当,有身强力壮的,所谓江洋大盗,单枪匹马也可以干。 普通的贼赃随处都可变现,金银器都可融掉,但要遇上价值不菲的古玩、玉饰,出手就有很大的风险,往往只能在地下流通。长安附近所有的这类货物,都会流向西市地下,而我,就是这几年西市最大的庄家。” 夏幻枫饮了口酒,说得云淡风轻。 明夷暗自叹服,这个人,只要他想做的,怕是什么都做得到。难怪对钱财权势都没什么追求了,只想要做些貌似不可能做到的挑战,比如把一个三流帮派做到武林第一帮。 时之初默默听着,看似也很有兴趣:“那另一部分黑货呢?” 夏幻枫继续。 “另一部分黑货,也是赃,但不是明抢而来的赃,是利用权势和地位暗盗而已。 当官的,收的各种宝物,有不喜欢的,有过于扎眼的,有想要变成地契或黄金的,哪怕折了价,都愿意。 还有少部分,有宫人从宫里带出来的,有王府官邸流出来的。失了宠的妃子偷偷拿来换钱的御赐宝物,没落的北司公公们偷出来的宫中珍宝,没落的王孙贵胄变卖的祖上财产,各色各样,都只求平平安安快些出手,其中的利润最大。 这些,需要坐庄之人不仅有识货的眼,更有识人的能力,才能得到最好的价钱,避过惹祸的物件。” 明夷听着,有大长见识之感,正想追问,突见时之初和夏幻枫不约而同做了噤声的姿势,面色紧张。 她瞧向雅间的门,不一会儿,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推开门,朗声笑道:“原来师娘子在这儿藏了爱郎。”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三章 妖女 在行露院,雅间绝不能不问而入是顶重要的规矩。客人花大价钱包下雅间,加上雅间中的茶点酒菜花费往往比和花魁娘子过夜更贵。花钱的人不是冤大头,之所以愿意花费,是因为雅间够隐秘。 只要不被破门,雅间就是个携友人吃酒听曲的地方而已。 有色心无色胆不敢在小娘子房中过夜的人,包下雅间给够银子可以在雅间中为所欲为,吃喝玩乐一个时辰,整理好衣冠出门,还要给妈妈些打赏夸小娘子琴艺超群。 长安城中,有多少生意是在行露院中谈成的?小到丝绸胭脂,大到出了缺的官位肥差,有美酒佳肴,有美人助兴,什么都容易谈些。更紧要是,以风月名义,好掩人耳目。 也有身份格外尊贵或敏感的客人,由妈妈亲自安排雅间招待,为的是尽量掩人耳目,求个清静。陪坐的必然是头牌花魁,要的也是院中最贵的餐席,虽可能只是清谈听曲,给的赏钱一定不少。 这三样,哪个都容不得有人突然闯入,每发生此事,都不免让行露院鸡飞狗跳一阵。 行露院刚崭露头角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大半是客人家中吃醋的夫人寻来打闹,偶有争风的花魁有意坏其好事,抢夺客人。殷妈妈花了不少功夫,才使得行露院的雅间成为长安最私密最安全的所在。 除了极少数的贵宾,哪怕是相熟的客人,来行露院也需送贴,闲杂人等、不通姓名者,无论砸出多少金银,抛出多大官位都不得入内。而院中的花魁,更是下了极严格的规定,擅闯雅间者,行露院会褫夺花魁之名,公告平康坊。如此,由行露院褫夺花魁的娘子,任何一家有规模的青楼都不敢再收留。 偏偏有一人可以无视于此,就是来自扬州燕晚楼,手下花魁占了行露院半壁江山的晚晴娘子。 不知者不为罪,她作为外来人,可以推脱不知。而且她也笃定这雅间里的人,不会向殷妈妈要求惩戒于她。当然,难免也因为有恃无恐,她加上手下小娘子,找个客商投点钱,就可建起一间资源不逊于行露院的青楼,只是少了长安的人脉,要费力些。 此刻,她不管不顾要闯进雅间,明夷也不能完全看穿她是什么念头。 方才她走近雅间,正要逗留就被雅间中的夏幻枫与时之初察觉出来,听到里头没了动静,她也知道事情败露,却未选择遮掩身份偷偷遁走,而是在迟疑之后,夺门而入,也不知她目的为何。 如今,她灼灼的目光全然在夏幻枫,不,冯桓身上。 晚晴眼睛笑成一弯月,手中托着一个银盘,盘中一壶两杯,都是精致的银器,闪亮夺目。 夏幻枫愣了下,转而露出笑容来:“晚晴娘子大驾光临,真是令这雅间顿时增色七分。” 晚晴也不客气,转身将雅间的门带上,坐到原本洪奕的位子上,正靠着夏幻枫,将酒壶放在二人之间,媚笑盈盈:“我见冯郎来了,师娘子却丢下你去招呼别的客人,怕你不悦,便替她来招呼一阵。” 明夷将座椅挪开一些,留给他二人足够的空间,自己倚着时之初,乐看这场热闹。 晚晴不管意欲偷听是何目的,至少,此时夺门而入大半是为了这位冯郎。她也不愧是扬州风月场中第一把交椅,看男人的眼光一流。冯桓这种相貌气质,哪怕在长安的欢场上,都是数一数二的。 他虽不太高大,骨骼秀气,但长了一张妖媚俊美的脸,却非阴柔之美,七分潇洒三分色气,超凡脱俗,又有勾魂的眼神,像个武功超凡的游侠,也似不羁放浪的酒仙。这样的男人,毒蛇一样美丽危险。 晚晴不是一般的花魁,有钱有权势的男子见得太多,真心假意的话说得作呕。她瞧得上的男子,必须是自己真心看着欢喜,又高傲难以俘获的猎物。 长安第一花魁师娘子的意中人,再没有比这更刺激的挑战了。 夏幻枫是何样人?虽是男子,却大多时候比任何女人更女人。晚晴的心思,在他眼里是透明的。 夏幻枫笑着端过晚晴手中斟满的酒杯,啜饮一口:“最难消受美人恩,晚晴娘子这是要折煞冯某。” 晚晴将夏幻枫手中的酒杯夺了过来,衔住他口唇接触之处,手不碰杯,仰头缓缓将杯中酒液悉数饮尽。雪白颀长的颈项一直到丰润如酥的胸脯都在缓缓起伏,留一滴桃红色的酒液,从唇间流到胸前,如雪霁之后落在清晨雪地上那几片桃红色春梅,耀目,妖艳中有一丝别样的纯真。 晚晴娇声问:“冯郎可有丝帕?” 夏幻枫从袖中取出一方白色的帕子,他性好洁净,处处总要带着。晚晴将白帕在自己胸口的酒液上轻轻按压了两下,在帕子上留下如同桃花瓣儿一般的浅浅红迹,尤带着晚晴身上的淡淡幽香。 明夷都不由心颤了下,挨近时之初,在他耳边说:“若是有这样的女子瞧上你了,我怕我斗不过。” 时之初在桌上揽住她的腰身,回应道:“哪怕万千妖女同来,也比不过你这个天女。” 明夷老脸一红,不再言语。 晚晴顾不上他二人旁观,只拿着那丝帕作为难状:“我将帕子弄得污糟了。” 夏幻枫看也没看一眼:“那晚清娘子就留着吧,这样的帕子我还有一箱,你若喜欢,我让师娘子带给你。” 晚晴脸色一僵,只得将丝帕叠好,收入怀中。恰在两峰之间,隐隐还露出一只角来。 她为解尴尬,继续说道:“上回我的疑惑还无人解开,师娘子不是叫师红依吗?为何你们都唤她洪奕?” 夏幻枫早有准备,随口应道:“她与我说,红依听来似红色衣衫,她不愿我如对衣衫一般对她,若如此,见了更美的衣衫便可丢弃。愿与我比翼双飞,心灵相契,因此让我唤作红翼。” 晚晴笑道:“还有此说法,那明娘子的明夷二字呢?” 时之初拍了拍明夷的手背,回道:“明日复明日,始终为心仪之人。” 明夷笑靥如蜜,晚晴愈加觉得没趣。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四章 争夫 明夷有些沾沾自喜之意,并非由于时之初对她的百般温柔,而是因为纵使如晚晴这般千年的狐狸,也有不如自己之处。 这不如,不是相貌或魅力,而是眼力。 一个男子,是不是会为自己折服,两人之间会否迸发火花,大多在头一眼交错之时已然注定。若没有这第一眼的吸引,再多的钻营,获取的好感也不过是无本之木,比不过后来者的天然吸引。 晚晴输就输在,她没有抓住夏幻枫的头一眼。夏幻枫将此留给了洪奕,从那一日她带着洪奕去容异坊见他,那种天然的吸引就发生了。洪奕那种毫不造作的慵懒式性感,让他始终记挂着,才愿意冒险男装到行露院为她簪花。 明夷并不知那一个明娘子与时之初,她的肖郎的头一眼是如何。但明娘子一定是一见肖郎误终身,才为他七年不嫁。而自己的头一眼,并非用眼,而是用全身心的第六感,感觉到他曾出现在自己身边,感觉到怀抱自己的他,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时之初对自己的第一眼是如何呢?一定是十分复杂的。是对明娘子的愧疚,是对两者隐隐不同之处的疑惑,至少,是解不开的牵绊。 一个男子,是否值得托付,是否有让自己依靠的能力和担当,这虽非第一眼能定,但也需要女子的慧眼识别。这一点,便是她认定时之初的地方,他有最强的臂膀,也有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担当。即使对他的过去有多少怀疑,她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个男人,是她可以依靠终身的。 晚晴眼里只有夺目的夏幻枫,并看不到略显平庸的时之初。 时之初虽然身材十分伟岸,但样貌与夏幻枫相比,绝称不上精致。他的五官不出彩,合在一起,还透着一点点朴实感,历经风霜,从未用心保养过,难免无华。但就是这样的脸,让明夷越来越迷恋,脸上每一条细纹都是男子成熟的魅力,每一颦一笑都如陈年美酒,熏人欲醉。更不消说,二人床笫之间,真让她愿意为了这个男人少活二十年。 他的武功与心智更是不会轻易显露,这两点,对明夷来说,是更致命的吸引。论武功,天下恐怕难有人出其右,这带来的安全感,在这个年代,无异于拥有重型武器。论心智,他深藏不露,却胸有千壑,喜好做个独醒的旁观者。聪慧不难,夏幻枫也是极聪明的人,但他是运用局势翻江倒海,不甘寂寞的人。明夷自认自己也不蠢笨,但她苦于钻营,忧心极重,始终活在紧张压力之中。极其聪慧却又能隐而不发,她只佩服时之初,这种笃定和镇静,需要的是更为强大的内在力量。 明夷庆幸,时之初在男女欢爱的战场上,如同原石之中未被琢磨的顶级翡翠,只属于她,只为她闪耀不已。 一念间,她想起了胤娘,这个不容小觑的女子。毕竟她也是为初哥哥钟情,而又能审时度势及时止损的聪明人,这点,可看出胤娘假以时日,必能比晚晴更加可怕。 晚晴笑容不减,问道:“不知我这个名字能有何解?若不是到垂垂老矣才能得真情大爱之意?” 夏幻枫应道:“可听过玉溪生在桂州作的好诗,真似为晚晴娘子而作一般。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正是极为难得,值得珍视之意。” 明夷不得不佩服夏幻枫胡诌的本事,看来这位玉溪生就是李商隐了。可惜他早已远离长安官场,无缘相见这位一代诗人。 晚晴听了,也是轻笑不已,似真被这番言语哄住,忘了方才的失意。 席上又安静下来,有些尴尬。夏幻枫又不好直接将晚晴请出去,只得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便问及明夷预备婚事如何操办的意见。 晚晴正说恭喜明娘子之语,雅间的门又一次被突然打开。这次可不如上一回温柔,几乎是撞开的,进门的是怒目横眉的洪奕。 她的怒气自然是冲着晚晴来的,明夷怕她闹出事,大打出手还不是引得旁人笑话,而且闹大了,也怕太多关注放在夏幻枫身上,对他掩饰身份性别不利。 明夷连忙小跑过去,将她拉到身边,坐在夏幻枫另一边。 洪奕站直了,怎么都不肯坐下,手指向晚晴的面前:“这是我的位子,我的残羹,怎么,晚晴娘子连我剩下的都不放过?” 她一语双关,倒弄得夏幻枫有些尴尬。 晚晴并不惧怕,反而挺直了腰身,凸显自己丰满的胸部,意在将那方白帕引出来,娇声道:“如果是极品的佳宴,纵使错失了第一口,我也不忍将它冷落在旁啊。” 洪奕低头看了看自己没什么料的胸口,气得浑身发抖。 夏幻枫见继续下去,怕是要炸,忙起身将她搂住,直接置于自己腿上,再取了杯酒来,一饮而尽,低头喂入她口中。 洪奕原本还有些气愤挣扎,被他用力拥紧,又是唇舌压制,一时间动不了。再缠绵一阵,早就没了脾气,身上也柔若无骨,瘫在他怀里。 明夷看得心惊肉战,看了眼时之初,他倒像是十分欣赏,向她眨了眨眼,意思是自己又学到一招。再看晚晴,脸色惨白,眼睛直直看着两人,冒出火来。 夏幻枫见洪奕服了软,才停歇下来,斥道:“怎么像头狮子一般,气势汹汹想吞了我不成?幸好明娘子也不见怪,只是在外人眼里,太过失礼。” 这外人,明明就是指向晚晴。 晚晴见形势是逆转不过来了,懂得知趣,起身往外走:“既然师娘子忙完了,我断无鸠占鹊巢之理,改日再与诸位共聚。” 洪奕瞧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晚晴脸上还是带着笑,直看着洪奕,慢慢从胸口抽出那方丝帕,挥了一下,擦了擦额头,无心一般:“这都快入冬了,还如此闷热。” 说罢,转身出了雅间。只见洪奕,双目灼灼,像是要将夏幻枫活活烤熟了一般。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五章 花枪 明夷剥了颗葡萄送到时之初口中,给两人都斟上酒,自己捏上一块桂花糕,瞪大了眼准备看戏。 洪奕将夏幻枫的两只手托在自己掌中,左看,右看,喃喃道:“你说,是哪只手塞进去的呢?” 夏幻枫并无惊慌之色,笑着看她:“两只都不是。” 洪奕似听不见他说话,皱着眉头,啧啧道:“这么好看的手,砍了还真有点可惜。” “怎么要砍了,砍了我怎么抱你。”夏幻枫依然是笑模样。 “也是啊,确实不是很方便。”洪奕一脸犯愁,“不过呢,我这人有些怪癖好,如果那双手碰过我讨厌的人,我就连那手都讨厌起来,忍受不了,切掉才能舒服。” 夏幻枫也露出愁容:“我的手倒是没碰她,只是用嘴将丝帕塞了进去而已。那我的手能保住了吧?” 洪奕瞪大了眼,恨得牙痒,咬住嘴唇,慢慢绽放出笑容:“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靠近他,红唇送上,含住他的嘴唇,一场**辣的吻,看得明夷都面红耳赤起来。继而贝齿轻合,咬住他的唇肉,痛得夏幻枫脸上都变了色,但仍是强撑着笑意。 洪奕终于松开口,得意洋洋欣赏她的作品:夏幻枫的唇周都染了她的艳红口脂,倒是刚吃了生肉一样,下唇肿了一大块,中间似乎还被咬破了,血痕醒目。 夏幻枫舔了舔嘴唇:“师娘子的口脂格外香甜。” 洪奕看到他下唇渗出血来,又心疼起来,粉拳轻轻捶在他肩上:“让你还气我,嘴那么硬,不知道哄哄人吗?” 夏幻枫将她揽到怀里:“我的女人哪会上那么蠢的当,知我者,莫过洪奕。” 夷瞧着这戏是没法看下去了,摇了摇头:“真无趣,你们真浪费了晚晴的心思。” 洪奕得意洋洋搂住夏幻枫的腰:“这种戏码骗骗初出茅庐的小孩子还行,在我眼里,简直是可笑。我男人若想偷吃,凭他的本事,定能吃干抹净,不会让我瞧出端倪来。” 夏幻枫哈哈大笑起来:“我若想偷吃,便是动了别的心,何必还骗你。既然想着骗你,便是心里有你,又为何偷吃?” 洪奕不甘示弱,瞥他一眼:“彼此彼此。” 明夷偷偷竖了竖大拇指,不得不服。这两人天造地设,简直就是异性版的彼此。一样洒脱,一样食色,一样率真,一样绑不住。 洪奕笑道:“我在楼下忙着,意识到她消失了一阵,就知道一定是来捣鬼。她对幻枫有一丝,一半也是想给我颜色看,不服气我位居长安第一罢了。只不过手段太过拙劣,这种老套的法子也敢在我面前使。故意滴些酒水汤水什么的到身上,又能卖弄风骚,又能要张帕子来,显得与你有何暧昧一般。” 夏幻枫好奇道:“若是洪奕有此心,又会如何动作?” 洪奕瞟他一眼:“我需要用手段吗?看你一眼,你就巴巴跑过来,钻我被窝了。” 夏幻枫一愣,又大笑起来:“是,是,师娘子魅力无边。” 明夷看着两人耍够花枪,咳了声:“你们倒是不担心晚晴能横插一杠,只有我担心她夺爱不得,会想尽办法作梗吗?” 洪奕翻了个白眼:“怕也没用,到时候再说吧。到真的被她撬过去,我送他俩一床合欢被。” 夏幻枫神色温柔,语气认真:“我没有那么多心思。有你一个,已经满满当当。你我在一起一日,我就不会看别的女子。” 洪奕嘴角一扬,隐约有微微的、难以察觉的伤感:“你我在一起一日,便开怀一日,足矣。” 二人相看,不再言语,斟酒共饮。 明夷看了看时之初,他浅浅一笑,抓住她的手,很有力,暖意从手中传来,格外踏实。他想说的,她都懂。 他们不同。洪奕和夏幻枫都是停不住,歇不下,不想看到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不想接受设定好的未来那种人。两个不断变动的个体,才能一同平行前进,互不束缚,才能互不厌弃。除了同类,他们无法与他人长久。 明夷和时之初都渴望安定和踏实。只不过,时之初在家人共聚之外,还想做一些男子应当做的大事,对他来说,那就是辅助韦澳,实现他口中的理想社会。明夷比任何人都缺乏安全感,她想要足够的权势和财富,一步步踏踏实实去实现。无论路途有多么不同,二人终能殊途同归,便是有一日,归隐,恬淡。 洪奕的叹息把明夷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回来:“晚晴虽然手段老套,抢男人是抢不过的。但毕竟不是愚笨之人,背后还不知道有什么势力,绝不能让她知道冯郎的真正身份。以后还是少到行露院露面为好。” 夏幻枫塞了块核桃酥到她口中:“不用多久,待明夷大婚之后,你我便有相聚之所。” 洪奕双目圆睁,双手一拍桌子,核桃酥差点喷到明夷脸上:“你要结婚?” 明夷嫌弃地皱眉:“是啊,再不嫁,就真的老了。” 洪奕看了看时之初,他正一脸宠溺看着明夷,也不好说什么,只提醒道:“你丧期才过了半年多吧?” 明夷倒是没想到这一成,巴巴看着时之初。 时之初宽慰她说:“原本就有短丧的习俗,三月可充当三年。先太后也才崩了半年,宫中嫁娶依然。况且你并非丰四海的亲生女,供奉牌位,救拾靥坊于危难,已算为明娘子尽孝。” 明夷心里颤了下,从时之初口中将她与那个明娘子视作两人,她还未太习惯,但已万分感激。 这世上,也只有这雅间内的四人,知道她们的来处,可以让她们无所顾忌。 只是,丰四海的亲生女,原本就不存在吧。丰明夷也算个可怜人,一生认贼作父,又芳心错与,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留下一个烂摊子和一具身体,留下还怀想着她的连山、殷妈妈、刘恩朝、伍谦平等人,却给了明夷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这不是明夷所愿,只是造化弄人,明夷能做的,只有好好爱护这个身体,活下去,替明娘子回报这些对她有情义的人。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六章 女团 夏幻枫笑对明夷说道:“还记得你教给我的新昌坊那个大宅吧?主楼名为汇贤。我已收拾妥当,打了些适合你二人新婚使用的家具,只差一些装饰。我预备交给洪奕来做,她了解你的喜好,又独具慧眼。待你大婚,加上乔迁,双喜临门,更添好兆头。” 明夷是知道夏幻枫预备把新昌坊大宅让她这个帮主居住的,只是以为主要用于处理帮务,而非私宅。所以看到他将城外营寨修建的如此功能齐全还觉得诧异。没想到夏幻枫的意思是将那间大宅作为她私宅使用,让她顿觉有些不妥。 “这间宅子是殷妈妈的心血,我是想作为上官帮派公务使用,如此以后帮派有了收益,便当做利钱也分给殷妈妈养老之用。作为我私用,是不是过于奢侈了?”明夷虽然实在是欢喜那大宅,始终觉得不够仗义。 夏幻枫劝道:“帮主是一帮的支柱,理应有舒适的居所,才能休憩好,带领帮派叱咤江湖。何况,身为帮主,必须有足够的隐秘空间,防止有重要的往来和会谈被帮中肖小窥伺。所以这大宅的租费,帮中当承担大半,帮主也可用薪俸负担一部分。” 明夷觉得如此也算合理,但不知市价如何,担心自己捉襟见肘,还要从承未阁的收益中挪用,心疼得很:“这大宅我每月当承担租费几何?” 夏幻枫说道:“你可让殷妈妈入住,那边较为安静,更适合老人家。承未阁人多嘈杂,恐怕殷妈妈也休息不好。再留一间给我和洪奕,只有在你那儿,我二人才敢肆意自在。无论行露院还是容异坊,都不是长久的地方。” 明夷一听,眼中光华立现:“那我把最大的一间留给你们。” 洪奕扑哧一声乐了:“我们怎能鸠占鹊巢,你放心,他不会吝于给租费的。” 夏幻枫苦笑一声:“我的黑市生意和放贷生意都被帮主夺走了,容异坊那点钱还得上缴一部分,也不容易。这样吧,给我一间够住即可,我承担三成租费,再包了你那里所有婢女小厮花匠马夫的费用。” 明夷知道他这是有意相帮,合掌感谢:“铭感于心。” 她又向洪奕挤了挤眼睛:“我从他交的租金里抽三成给你当回扣。” 洪奕喜笑颜开:“这是当然,我帮你拉的租客。” 夏幻枫无奈道:“这也不用当着我面说吧。” 明夷理直气壮:“当然要当你的面,我替你给了洪奕的零花,算不算我厚道。” 洪奕的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行,不算,我才不稀得他的零花。我可是行露院的妈妈,有的是赚钱的本事。” 说到此,明夷问道:“现在行露院中形势如何?殷妈妈回来有没有解决你那些花魁的问题?” 洪奕呼了口气:“殷妈妈回来之后,倒有几点不同,一是晚晴多少还给殷妈妈些面子,不敢再大张旗鼓抢我的客人。二是原本行露院的花魁娘子们也算鼓起了精神,有信心与扬州花魁一争高低,不再惫懒。三是平康坊里各种谣言消散了,无人再敢兴风作浪。” 明夷点点头:“意料之中,但殷妈妈不能长久在此坐镇,她毕竟身体虚弱,你还是需要好好学学她的手段,把场面撑起来。” 洪奕有些犯愁:“其他都好说,只是这晚晴虎视眈眈,我在想如何能将她挤出去才好。” “我们之前所议论的法子,你开始操作了没?”明夷所说的是长安花魁组团之事。 洪奕点头:“我已分别找她们谈过,都谈通了。现在在私下做一些培训,你也知道,这些东西一对一更好教授些。这儿有没有*****可以播放,真是累人,还得尽量瞒过晚晴的人的耳目。大约再过十天左右,我预备着搞个大噱头,将她们一并推出。” 明夷问道:“扬州花魁那边预约情况如何?” “我让我的娘子们大多称病或告假,她们的活都接不过来,已经排到下个月底。” “好,如此最好。定做衣裳,作曲编舞一并准备。还有你问殷妈妈要几个最有权势财力,且贪欢喜新的老客人名单来,让她给你联络,将女团套餐之事隐秘告之。这个越神秘,越值钱。”明夷便说,边挤眉弄眼。毕竟还有俩大男人在此,也不好说得过于直白。 夏幻枫与时之初都不是菜鸟,猜得出她们说的是什么,有些尴尬,二人互相斟酒,凑在一起聊些江湖之事。 洪奕一一记下,表示不成问题,十日后定要惊艳长安。 明夷才想起洪奕方才下楼是看叶有没有出现,便询问起来。 洪奕摇头:“我倒是听说有江湖人在外头排队,预约扬州花魁,便让灵儿去打听,果然是天一帮的。说帮主明早出发回杭州,叶护法与帮中长老、坛主以上在为他饯行,因此营寨无人管束,能偷偷出来夜宿。我还特意让她打听刘护法是否也在饯行酒宴上,他们说已经整日未见刘护法,帮主因此有些不悦。” 明夷点头:“看来叶明晚应当会来,你让胤娘明晚表演舞技便是。” 洪奕嗯了声:“明日我注意些,他来了便直接带进来,只说是我的客人,晚晴应当不敢当面抢。” 明夷盘算了下:“十天时间,他二人应当打得火热了。恰好在你长安六美推出之前,你将这位清倌人推出来点花魁,当作预热,也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洪奕转了转眼珠:“过几日是霜降节气,是秋天最后一个节气,秋到尽头,心上无愁。便推出个送秋节,与夏日的簪花节对应,头一日点花魁,用扬州花魁开场,最后一个清倌人压轴,就是胤娘。第二日六美组团登场,献艺。” 明夷举杯:“极好。” 两人说得热闹,夏幻枫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胤娘可曾说到留书一事?” “计划中是有留书,她也提到做足了计划,应当有留。”明夷说道。 “你可曾找人代笔写好?”夏幻枫继续追问。 “未曾。”明夷刚一回答,就知道哪里不对了,胤娘应当没念过书学过字,如何留书?如果不曾留书,为何她只字未提?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七章 森林 洪奕觉得二人突然纠结这个问题很是奇怪:“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也许她是真的忘了留书,留不留也并无太大的妨碍吧。” 夏幻枫也说道:“或者她是担心师父责骂,才隐瞒了未曾留书一事。现在看来,刘义宗也追去了,并不影响大局。” 明夷虽还有疑虑,并不想在此时继续扫兴。从自己涉足上官帮派以来,一路虽有艰险,却还算得上顺遂。离她的目标只有三步而已,第一步明日便会实现,就是说服肖氏夫妇与她合作,成为上官帮派真正的话事人。第二步是将承未阁顺利开张,逐步建立起强大的信息网络,从多方面拓展上官帮派的财源,稳步提升帮派实力。第三步是联合申屠世家,削减天一帮,将桃七帮赶回益州,正式使上官帮派跻身江湖顶级帮派。 到了那一天,夏幻枫或许就当与她分道扬镳,这是她最担心的。此人,若非友人,便有彻底摧毁她的能力。幸而他对洪奕是真心相待,不至于与她为敌。 明夷更伤怀的,是同伴的离去而已。 她一直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这种缺乏源自于家庭分崩离析后,无所归属的恐惧。她自知自己底子里并非十分强大独立的人,不是林中的参天大树,只是一根柔韧的藤曼。 在那个世界,她所依附的大树是邱志,他所灌输的知识和技能,言传身教的处事方式,在企业中披荆斩棘处理外部的麻烦,明怡才得以茁壮生长,成为别人眼中的女强人,成为策划总监、常务副总。 这种方式,并未让她感觉到真正的安全。恩爱相依十几年后,自己的父母可以各奔东西,那处于快速动荡的商场,处处诱惑,自己眼前的男人能坚守多久。所以,那个世界的明怡,情绪被邱志的一言一行影响着,敏感,多虑,不快乐。 上天给了她再活一次的机会,虽然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年代,有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份。她这回,顶不能重蹈覆辙。她的大树是时之初,她眷恋他,但不能完全依赖他。她需要更多枝桠,更深的根系,更多的触角。 她必须有夏幻枫、花子贤、储伯颜等代表的江湖兄弟,必须有洪奕、绫罗、葵娘、殷妈妈等红尘知己,必须有连山、成言、辛五贾七和四君子等得力属下,她必须有武林中的地位,商场上的财富,甚至如伍谦平那样的政治靠山。 这会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这会让她不再恐惧于任何一个人的离去,可以时时刻刻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不知如何把这番话告诉夏幻枫,才准确、得体。只能希望在他离开的时候,自己的森林已经长成,可以容她多喘会儿气。 酒席,在渐渐无语中散去。两对情人,在盘尽所有机关算计后,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只想在爱人的怀中,求一场无忧忘愁。 明夷乖乖地靠在时之初胸口,不再强说,我没醉。安静得如同一只白兔,还有几分怯意,对深秋的晚风,彻底投降,躲在暖暖的胸膛中。 时之初似乎尤其喜爱她安静的模样,一手执缰,一手搂住她,给她多一分暖意的回护。 明夷觉得头有些晕,要控制自己的身体有些难,但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甚至带一分亢奋。 贪婪地深深呼吸他身上的药草香,这如果是一棵树,应当是可以入药那一种吧,好无害的感觉。可他又如此强大,内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可能藏着充满血腥味的秘密。那又如何,她的三观粉碎吧,什么都不用在意吧,这不就是爱应该有的盲目和疯狂吗?不对,她真的是爱着他吗?还是因为这是她能攀附到的最强壮的一棵树? 为什么要想这么讨厌的问题,为什么要偏执这么愚蠢的事情?爱为什么一定要是毫无理由?因为钱因为力因为色因为误会,因为什么都好,只要够深够喜欢,不就都是爱吗? 她想着,傻傻笑了。 笑着,突然又哭了。 时之初感觉得到她的颤动,低下头,给她抹泪,什么都不问。 看,他最好的地方,就是知道,什么时候不该问。 醒来时,身边无人。明夷没来得及想,就不由自主哭出声来,她想,一定是自己昨天喝多了,脑子里想的那些都被他知道了,他恨她是为了利用为了他的武功才与他一起,所以,丢下她跑了。 时之初端着粥进来时候,见她这模样,像是被小伙伴欺负的孩子,委屈哭泣可爱至极,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抹了把眼泪,觉得丢脸之极,躲回被子不肯见人。 “趁热喝了,饮酒伤脾胃,需要暖一暖。”他坐下,一手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拥到自己身边。 她没脸继续耍赖,只得听话,低头喝粥。 “今日还要见肖熙和肖栋吗?如果太累,晚一天也好。你这一阵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时之初看着她日益瘦削的脸庞,有些心疼。 明夷摇头:“不行,今日谈好了,明日他们便能和小马他们一同走,这样互相照看着,我也放心。不怕他们私自潜逃。” “看来你对说服他们并无太大把握啊?这是要变相押送他们回扬州?” “并无那意思,只是他们手中的账本太重要,我必须防止他们背后的势力要做什么手脚,也必须保护他们的周全。”明夷说了半截,想起肖氏背后很可能是令狐纶,看了眼时之初,唯恐自己失言让他尴尬。 时之初只当没听出不妥,点了点头:“这个你放心,我打算一路尾随肖氏夫妇,看他们会不会与我阿爷联系,所以不会让他们发生不测的。” 明夷一愣,拉住他袖子:“那你明天就要走了?” 时之初的微笑暖旭、温柔:“放心,我一定在小寒之前赶回来,带着我阿爷。你这阵让邢卿和成言搬到这儿住吧,也好安全些,顺便让成言教授伯颜一些入门功夫,别耽误了。” 明夷怔怔点了点头。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八章 靠山 为了表示诚意,明夷装扮好,亲自去容异坊接肖氏夫妇。时之初被明夷赶去了缪四娘那儿,既然要远行,必须做好准备,仔细检查,再带上些药物。 明夷借了容异坊的马车,将肖氏夫妇直接带回承未阁。想要彻底拉拢他们,明夷需要将自己所有的本钱都摊出来,让他们做出明智的决定。 肖熙环视了一圈,赞道:“此处果真幽静清雅,虽非宏大,别有洞天。” 肖栋哼了声,没有说话。 “这是代帮主的私宅?”肖熙问道,“怎不见时大侠?” “他替我采买些物件。”明夷随口应道,“不过这并非我的私宅,此处名为承未阁。两位请。” 明夷将二人带到承未阁一楼大厅内,唤来岑伯:“替我去拾靥坊让东南西北过来看茶。” 东南西北指的是明夷从扬州带回的四个清倌人,都不过是十四五岁。取名丰十东,丰百西,丰千南,丰万北。预备在承未阁开张后,负责接待客人,做些杂务。现在无事,便常在拾靥坊里帮忙,摘花蕾,滤花汁,做些轻活,她们倒乐在其中。 岑伯应了,他是个有眼色的人,顺便让东南西北换了干净衣裳,端了茶水、点心见客。 这四位清倌人原本就是燕晚楼的妈妈精挑细选的美人胚子,在拾靥坊劳作一阵,少了娇柔,多了活力,且不用卖笑卖身,已经很感激,常常都眉开眼笑,看着就让人开心。 肖熙打量着这些小娘子,也很欢喜。肖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茶碗,不敢多瞧。 明夷叮嘱道:“在外头等着,有吩咐再唤你们。” 东南西北应声,低头退去。 肖熙叹道:“这一个个水灵灵的,真是连我看了都欢喜不已。代帮主从何找来这些个小美人?” 明夷笑道:“这是扬州头牌青楼中的清倌人,我瞧着她们乖巧机灵,便收在承未阁中,日后好招呼贵客。” 肖栋话里有几分讥讽:“明娘子果然财雄势大,连婢女都要从扬州挑选。” 明夷正色道:“肖长老误会了,这可不是我私用的婢女,而是承未阁的美颜博士。” 肖氏夫妇似懂非懂,也不好意思多问。 明夷又让岑伯请四君子下楼,向上官帮派的肖长老问好。 四君子自小习惯深居简出,最近殷妈妈常在行露院中奔忙,四位小郎通常在自己房中,看书、抚琴,院中无人才会出来透会儿气。他们知晓自己的样貌过于扎眼,也不想为明夷带来麻烦,所以从不出承未阁,有何需要都让岑伯代劳。 这回是明夷头一次如此正式让他们向来客问好,四位小郎也有疑惑,这是何等重要的客人,要成为首例。 四位翩翩来时,明夷欣然看到肖熙已经无法作出任何表情,连呼吸都难。 肖栋瞧了四人,又瞧自己妻子,敢怒不敢言,也有自惭形秽之意。 让四君子见客,一是表明承未阁的软实力,未来定能抓住长安贵妇名媛之心,二是要给肖熙一击,扰乱她一贯四平八稳的情绪。 明夷十分笃定,这般的绝色男子,一来四名,任何一位长了眼的女子都无法不动容。尤其是身旁有其貌不扬又鲁莽无能的夫君,自己相貌普通得不到美男垂青的肖熙。 “这位是上官帮派的肖长老,这位是他夫人,平天下质铺的肖娘子,她可是上官帮派的财神爷。”明夷向竹君使了个眼色,他聪颖过人,即刻明白。 竹君在桌上取了个茶杯:“竹君久仰两位大名,在此代表四君子,以茶代酒,以表敬意。” 说着,他勾人的目光轻轻扫了扫肖熙,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如春风含着柳絮,让人心里痒得不行。 肖熙竟然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低头把手中的茶饮尽。 这是明夷没想到的,她竟然如此羞涩,看来真的是除了肖栋,未接触过其他男子,更不用说如此丰神俊朗的。 肖栋脸色越来越难看,咳了声:“明娘子,这是?” 明夷介绍道:“这四位小郎是我承未阁的招牌,也是未来我们上官帮派最强的助力之一。” 肖栋不屑得笑道:“不就是货腰之人吗?明娘子说得如此玄虚,原来承未阁是如此**。” 四君子对这种场面早就见惯,毫不为所动,竹君看了眼明夷,见她默许,便说道:“肖长老此言差矣,承未阁是明娘子的心血,并无伤风败俗之事。” 明夷满意得点了点头:“你们先去吧。” 四君子告退。 肖熙瞥了眼肖栋,眉头皱得更紧了,与那四人相比,肖栋的样貌简直可称得上猥琐丑陋,加上他出言不逊的鲁莽低俗,更衬得竹君他们超凡脱俗。 肖熙声音显然软了下来:“不知代帮主请这四位小郎来相见是何意?” 明夷反问道:“肖娘子觉得这四位小郎何如?” 肖熙斟字酌句:“俊逸脱俗,绝世之姿。” “若有他们相陪,饮茶闲聊,弹琴品酒,定是人间美事。不知肖娘子作何想,明夷是真这么认为。长安城的公主、命妇、高官富商的夫人也定是如此认为吧。”明夷悠悠说道。 肖熙默默点头。 肖栋敢怒不敢言,将茶杯重重一磕,被肖熙瞪了一眼。 明夷继续道:“这就是我说四君子会成为我们帮派的助力。承未阁是我建来招待长安最有势力财力的女眷的,行露院如今也控制在我手中。长安的王亲和高官,一半要到我行露院饮酒作乐,纵使不敢耽于声色的,我也会将他家中女眷吸引来承未阁。肖娘子应当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肖熙深深点头:“明娘子会为我上官帮派找到最稳固的靠山。” 明夷笑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三大帮靠的是崔氏,崔氏现在势力减弱,各帮各有打算。上官帮派要上位,必须有朝中势力襄助,得到的将是源源不断的财富,这点肖娘子应当清楚。朝中有人,我们的镖队才能过得了一道道城门,我们的质铺才能顺利收贷,不怕闹出大祸,我们的黑市生意才能顺顺畅畅,谁都截不了,我们的武馆才能收到平安钱,控制市坊。但我们要的朝中势力,不是靠别人的施舍和看重,而是靠自己慢慢垒筑。” 肖熙已完全被明夷所说吸引住,面露激赏。2k阅读网 第三百八十九章 利器 明夷知道话说至此,已经不用再进一步挑明,肖熙绝对是个聪明人。 通过烟花地来拿信息,得好处自古有之,双方都越来越精了。收些风,如今朝堂之上势力如何、圣上宠信何人、哪位大人又要左迁之类,非常好使,效率高,成本低,还能赚一笔,谁不想做这买卖? 但这买卖不是人人做得。有了这买卖,定会有各种势力想方设法要利用,以权迫之,以利诱之,若为人所用,那么,这买卖离结束也就差不多了。为何?必定乌烟瘴气,各方耳目混杂,成为有头脸的人物绝不踏足的地方,让主事人锒铛入狱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能做这个买卖的,一定得嘴紧,无论来问的是一品大员还是王公贵胄,一律免谈。无论来吃酒玩乐的是将获罪的大臣还是亡命的大盗,到了此处,就都是贵客,都是主人,都不能被出卖。 能做这个买卖的,只能忠于一主。即便如此,也常有翻船。其一,哪有那么容易从烟花地中拿到真正要命的消息,能在朝堂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精,肯说的,都是能说的,或故意放出的风,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放出的假消息糊弄。其二,若侥幸有了权臣的把柄这是做这买卖最想要的东西,偶有可能在此得到,或是遇上真痴情种,在迷上的娘子面前没了头脑,或是酒后糊涂被挑弄几句便说了出来。这把柄可能未待换得好处,就已成为灭了自己的利剑。不是谁都有能力与权臣王亲讨价还价,还要看,命硬不硬。 行露院就是做着这般刀尖舔血的买卖,辛苦支撑到如今。能存活,原因不过是因为韦澳的目的不是得什么好处,拉拢什么党羽,而是在得到致命的消息后,将想铲除的大臣彻底斩草除根。 殷妈妈执掌行露院这么多年,这样的事不过做过三次,三次,就是三个大臣抄家灭门,更祸及党羽不可尽数。最后一次,便是通过竹君。 要想破解此局面,首先要从信息的源头掌握,一个防备心更少,更容易透露重要信息的源头。这些重臣的宠妾、外室再合适不过。她们年轻、气傲、得意,她们有不甘寂寞的心和被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不忿、不满,她们更容易幻想被四君子这样的男子真心喜爱着,也更容易哄骗。 为何不是正室?也会有,少数。大多高官的正室更似他们的战略伙伴,防备心重,有维护家族的本能。 而这些消息的走露将会是无声无息,难以察觉的,谁会告诉自己的夫君,在承未阁中与年轻的俊俏男子玩乐呢? 明夷把如何将这些消息合理运用都想好了。她需要一个官场中的触手,一个可以互相信赖,互相协助的人伍谦平。 她会用承未阁中所得到的消息,帮助伍谦平挟制朝中重臣,拉拢想要拉拢的势力,铲除异己,一步步爬上权力的高峰,成为真正能庇护他,庇护上官帮派的人。 当然,这个,肖娘子不用知道。她只需要知道,自己会掌握这个长安城中最隐秘,也最高效的官场信息收集中心,就可以。 肖熙也明白,更多的内容,不是她可以问的,便开门见山:“娘子有此利器,上官帮派自然可以得到更大靠山。但不知,要如何解决挡在面前的三大帮?” 明夷看着她的眼睛,脑中也想了许多,如果他们背后是令狐纶,无论令狐纶与令狐之间有何纠葛,但必定是要维护令狐家族,不会与政敌为伍。所以,崔氏的三大帮也会是他们的敌人。 但她没有十足把握,也不敢说得太过,只说道:“对上官帮派而言,花力气去削减敌人,那是自寻死路。只有在他人的缝隙中,默默增强自己,才是正道。如今石帮主在桃七帮,我们与陶三娘多少算是联盟,我也打算与申屠世家去谈私盐合作一事,如此,三家联盟两家,另一家投鼠忌器,哪一家都不会对我们下杀手。我们所要的,正是在长安休养生息,壮大势力的空间。” 肖栋脸色缓和了些,不再有不耐烦的模样,看来也将明夷的话听了进去。肖熙更是频频点头:“明娘子真非常人。我也愈加理解石帮主为何将帮派托付于你。” 明夷微微一笑,她得进攻了:“肖娘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都是一只脚在江湖,一只脚在商场,你我要的也都是一样。我只想要壮大上官帮派,也做好我的两盘生意,有靠山有兄弟有钱,否则我这么一个无依无傍的坐商,很快会被碾压到无处立足。而肖长老您二位,也定非为了石帮主,而是自己的质铺生意和江湖力量,才留在上官帮派吧?” 肖熙并不意外她会如此开门见山:“明娘子说得极是。我二人并未受谁太多的恩惠,也非谁的家臣。石帮主给与我们的允诺,是以上官帮派的质铺名义,收贷放贷,账簿我们自己保管,收益归帮派,我二人收利钱中的一成作为额外报酬。你也知现在外头的状况,那些商家轻而易举可以聘用一些游侠杀手当护院保镖,如果我们没有帮派依附,大多帐收不回来,自己的命也朝不保夕。” 明夷点头道:“是,所以石帮主的上官帮派能保证你们在扬州和周边府县的生意顺畅,越过了线,凭着你们自己的收账人肯定是收不来的,手中的地契和珠宝也不安全。” 肖熙深深叹道:“是,不瞒明娘子,我们这回长安之行,就是唯恐手上的东西被人夺去,除了房契地契放在身边,并由镖队护送着来之外,其它东西只能让人提前赎回,宁愿牺牲利钱,也不能冒被偷盗的风险。” 肖栋看了肖熙一眼,似是不满她将自己的底牌打给了明夷。 肖熙像是对他解释,说道:“这些事,明娘子比我们所懂的不少,完全无需隐瞒。我原以为娘子只是胭脂坊的坐商,未料到有此等见识,实在是失礼了。” 明夷笑着摇头,心里知道,此时,才是开始谈判的时候。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章 谈判 明夷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对于上官帮派重心迁移到长安一事,肖娘子怎么看?” 肖栋大概对明夷忽略自己有所不满,哼了声:“我们怎么看重要吗?这事情还有回转余地吗?” 明夷笑了笑,为二人斟上茶:“肖长老应当知道,上官帮派如果还固守一隅,迟早是要被其它不断发展的小帮派吞灭的。之前的安定,全靠南有苏杭天一帮,北有洛阳申屠兄弟两头照应,江湖中都知晓,夏副帮主与两帮的帮主交好,谁也不敢妄动。在这样的苟安下,上官帮派才得以成就现在的状况。如今两帮都对长安虎视眈眈,哪还有精力顾及我们小小的扬州帮派,一旦申屠世家也公开进驻长安之日,便是扬州江湖大乱之时。” 肖栋瞠目结舌,这个状况是他始料未及的,但也确实有道理。 “因此,反而这群雄对峙的长安,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明夷停下,也喝了口茶。 肖熙眉头微皱:“话虽如此,但我们的质铺生意主要是靠有放贷者和质押者两方的老主顾,不熟不做。这可不像他们武馆、镖局,把人带来就行了。” 明夷笑道:“肖娘子说笑了,这质铺依靠的,明明是两位肖长老的手段,在哪里都是一样做得开。” 肖熙笑得有些尴尬:“明娘子过誉了。” 明夷不急不缓说道:“如果肖娘子执意要留在扬州,也非不可,我原本就要在扬州放一部分人力,米面铺那儿总也需要照应。花子贤的武馆原先的一些学徒要留在扬州的,帮派给支出薪俸,一面照看储娘子那儿,一面也可为平天下保安全。你两家相隔很近,十分便利。小马的镖局也会有人轮守在扬州,你不用过于担心安全问题。” 肖栋对此倒是出乎意料:“真可如此?” 明夷点头:“我说可以便是可以。帮派富余的资金也会有一部分让你们在扬州放贷。你们的薪俸、报酬也和原来一样。待日后上官帮派跻身一流帮派,我也会多派人回驻扬州,这个老家是不能丢的,这也是我对上官老帮主的一份心吧。” 肖栋迟疑得看了看肖熙,肖熙不露声色,问道:“若我们愿意迁往长安呢?” 明夷心里松了口气,这是要好好谈判的意思。 “若肖娘子肯迁往长安,我定以举帮之力,助质铺在长安站稳脚跟,让平天下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质铺。”明夷言之灼灼,字字铿锵。 肖熙面露惊讶之色:“但听娘子如何计划。” 明夷说道:“想来你们也知道,这两年夏副帮主在长安经营所得,并未全数交回扬州,实在两地两隔遥远,而长安这儿常常需要应酬支出。但他手上闲余的钱财不动又嫌浪费,同时他又操作西市地下市场,使得他与各类商户关系紧密,也不乏通过容异坊识得的其它官商。对他而言,收贷放贷是举手之劳。” 肖熙缓缓点头,她也亲眼看到容异坊的规模,看到石若山大婚,夏幻枫的手笔,以及短时间建造的巨大营寨,夏幻枫的财力,怕是比她的质铺大了数倍。 明夷将重磅炮弹抛了出去:“若肖娘子肯在长安定居经营,我可让夏副帮主将他的所有收贷、放贷渠道,无条件送与娘子,从此,他容异坊不涉质押放贷之事。” 肖熙和肖栋这次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惊讶表情,明夷暗叹,不愧是从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比亲兄妹更相似。 肖熙迟疑一阵,问道:“夏副帮主真的会同意?” “他已经同意了,我这才来与你谈此事。”明夷斩钉截铁道。 肖熙觉得匪夷所思:“长安这些放贷的门路带来的利益可比扬州要大得多,这是夏副帮主辛苦经营而来,他怎会……” 明夷摇了摇手:“在他眼里,钱财从来不是目的,只是用来让上官帮派更加强大的武器。” 肖熙吞了吞口水:“丰帮主打算如何处理质铺这本帐?” 明夷嘴角颤了颤,是不为人所知的笑意,她终于改口了。丰帮主,从这一刻起,她就是上官帮派真正的帮主了,当然,晚上还有马成凌这个小小关卡而已,可以忽略不计。 “第一,私盐所得的利润,我会取半数用于在江南和长安两地购置田地、屋舍,半数投入肖娘子的质铺。我不问你如何放贷,也不问利润几何,你只给我所投本钱的三成年息。你收人十成也罢,没有贷出去也罢,我都不管。”明夷直截了当,开始列出自己的条件。 这个数字,明夷是算过的。仅夏幻枫原有的放贷渠道,就足够容纳这半数利润,不会有贷不出的情况。官府对农人放贷,年息超过百分之百,民间放贷,至少为百分之六十。这相当于和肖娘子五五分成,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肖熙点头,示意她继续。 “第二,我不查你的帐,长安那些原有的客人,大多熟门熟路,好出好入,对于准时还贷的客人,一向夏幻枫给的利钱也比市面要低些,但省了难收账的麻烦。这些不计。但需要收账的还是不少,在长安收账不比扬州,需要一支专门的人马,这人,我会从武馆中挑选。收账的费用,是利钱的三成,这是用于维持武馆的开支,他们也会负责平天下的安全保障。肖娘子认为合理否?”明夷所问,笃定了肖娘子会欣喜不已,毫无疑问。 肖熙似不能相信,看了看肖栋,迟疑道:“明帮主所说句句属实?如此厚待,肯为帮派行放贷一事者大有其人,为何……” 明夷笑道:“我当然是有要求的。” 肖熙听这句,反而安心些:“愿闻其详。” “我希望两位肖长老使出浑身的解数,在两年内,在长安成为最大的质铺,开十间铺面,让长安其它质铺无路可走。相应的,我也会在两年内,让武馆收账的队伍,足够满足十间铺面的需要。”明夷说着,笑得十分灿烂。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一章 洗脑 肖熙定定看着明夷,似想把她彻底看透,这一番话,是怎么能从如此平凡的商人之女口中说出,是她见识太少不明白自己所说是什么意思?还是她真有通天彻地之能,把一个地方小帮派的几盘生意做到财通天下? 肖熙觉得口干舌燥,即使饮尽杯中茶,也消解不了,她不喜欢这种在一个人面前觉得手足无措,心思混沌的感觉。她怀疑,这是明夷在茶水中下了蛊惑她的药,或是方在那四位如同天人的小郎,夺去了她的理智。 因为她的理智在告诉她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这个女子,所说句句属实,她是真的相信上官帮派可以做到,平天下可以做到。 更匪夷所思的是,肖熙也开始相信了。 但她还是要问一句:“明帮主为何有此信心,武馆和平天下都能顺利发展,且如此迅速?” 明夷微微摇了摇头:“不止武馆和平天下,也不知我这个承未阁,还有天下第一的骏凌镖局,掌控半个大唐私盐生意的储娘子,当然,还有成为天下第一帮的上官帮派。” 这话一出,厅内鸦雀无声。 肖栋终于忍不住,干笑道:“明娘子是在说笑吧?” 明夷未理会他,只继续对肖熙说:“如果只有承未阁和容异坊,我做不到,只有平天下或骏凌镖局,上官帮派也做不到。可我们四大长老,副帮与我,六个环节,每一环只要比他人强一些,连接起来就是坚不可摧。对于平天下而言,有容异坊送来的滚滚客源,有武馆保障的收账,有地下市场将断押的货物卖出最好的价,有储娘子那儿带来不断增长的本钱,成为长安第一质库难吗?” 肖熙摇头:“确实不难。” “如果我有了这长安第一质库,便会掌握更多富商高官的动态,能将手中钱财一生二,二生四,能给武馆兄弟最好的薪俸,那吸纳少壮人力,难吗?” “不难。”肖栋也不由回了句。 “如果我们有多家武馆的人手,可以在长安更多市坊建立势力,收平安钱。镖局也会有更多能人异士,我们有更多武力和钱财去铺设一路平安的押镖通道,扬州的私盐会顺畅运往各处。钱财,吸引人,而人,运作起来,产生更多钱财。这是一个源源不断越来越大的局面。如同雪球自山坡滚下,终会成为巨大的雪崩。雪崩之时,就是我们上官帮派夺得江湖主宰之时。”明夷的情绪也亢奋起来,她神采飞扬,想起大学时候被同学拉去看传销组织上课的情景,就是那个劲头,就是那个煽动力,无往不利。 肖熙终于承认:“确实如此。但天一帮和申屠世家也不会在长安按兵不动,他们有更大的本钱和更多的人力,起步便比我们优胜。上官又如何反败为胜?” 明夷眼中的光芒愈加闪耀:“天一帮也是行商起家,不缺钱,也不缺精明强悍的干将,才闯下这天下。如今他们最缺的是干劲,他们在第一帮的位子上躺太久了,从上到下过的是不愁衣食、嚣张跋扈的日子。帮众对于离开杭州到天气干燥寒冷的长安怨声载道。现在天一帮中真正能用的,只有最高层的帮主和左右护法,然后就是数量庞大的普通帮众。中层人才缺乏。更重要的是,这次大迁移花费不菲,而据我所知,天一帮的生意状况并不太好,到了长安,处处都是诱惑,如果不提高薪俸,帮众便会越来越不满,总有一日,会投入别人麾下。” 肖熙赞叹道:“丰帮主真是知天下事,那申屠世家呢?” “申屠世家贼匪出身,上下一心,等级分明,规矩严格,是很不好对付。但他们的弱点也有两个十分明显。其一,他们谋利主要靠低等妓寨、赌场和收平安钱,缺乏其它生意的运作能力。这几样污糟生意,到了长安,可不比洛阳,处处都是槛,无处不需要疏通,而他们在官场虽有大靠山,却有脱离控制之心,又无新的码头,不得不步步为营,处处受限;其二,正因为申屠世家从上到下等级森严,重要职位上,都是以前跟着申屠老帮主做山贼的老兄弟,这些人年岁不小了,霸着位子,申屠兄弟为了义气之名又不能动他们,这样,年轻人上升的渠道被堵住,便无动力。所以,申屠世家的发展速度一定不如我们。” 明夷说完,喝了口茶。 “更重要,哪一家都没有我们帮派这样齐全的人才结构,或许有高手如云的,或许有谋士如林的,但数量没有意义,只有互相能配合最重要。肖长老夫妇是最好的质库掌柜,帐算得一流,也懂识人断物,细致能干。在上官帮派,二位会有最大的发展空间。” 她没有说出自己打算如何处理这两大帮的问题,比如离间天一帮左右护法,或与申屠世家如何联盟。终究还是要防着一些。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 肖熙是个爽快人,直接说道:“我们这次会跟着小马他们一同回去,然后将扬州平天下暂时交给手下看管,目前还在质押期的继续生效。你知道我们这行最重要是信誉,绝不能突然就将店铺关闭,否则,平天下这个牌匾就再也立不起来了。回来时候也会与镖局一道,带着那些到期的钱财,作为长安这边的本钱。这儿的店铺就麻烦丰帮主帮着挑选一间,铺租我会到时交还帮主。” 明夷知道她手中很宽裕,也不与她客气:“好,我帮你在西市先寻一家,那边夏副帮主更加熟悉,也好和伯颜的生意互相照应。” 肖栋有些搞不清状况:“这……就定了?” 明夷笑得很甜:“肖长老夫妇真是人中俊杰,做事果断,难怪能成大事。” 肖熙举起杯:“肖熙学方才那位小郎,以茶代酒,与帮主盟。” 明夷笑道:“待你来了长安,闲暇再到承未阁来,陪我说说话也好,都是女子,差不多年纪,你我应当可成姐妹。” 肖熙脸上一红,心知被明夷看穿她对四君子的仰慕,点头不语。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二章 绿帽 对于肖栋来说,这许多信息还需要好好消化,并未注意到肖熙的不自然,只是怔怔说道:“不需要与石帮主说一声吗?” 明夷轻描淡写道:“石若山以入赘上官帮派而成为帮主,如今入赘更有势力财力的桃七帮,难道我们还等着他休妻回来做帮主吗?” 肖熙心如明镜,应道:“那大约是不会回来了,幸好有丰帮主在,上官帮派定能一跃成龙。” 明夷笑道:“还有赖两位肖长老鼎力相助,上官帮派成龙那一日,也是肖长老手握天下第一质铺之日。” 肖熙会意,应道:“那我们也不耽误丰帮主做事了,回容异坊收拾行装,看来明日便要成行。” 明夷笑盈盈看着肖栋:“肖长老可带着肖娘子在东市逛逛,也可看看我们拾靥坊的脂粉,可是长安第一流。” 肖栋神色松动许多,看来终于接受此事:“丰帮主真是精明,不忘推荐自己的商品。” 丰帮主。 马车离开了承未阁,诺大的院厅安静下来。明夷却无一丝的疲倦,反倒是愈加亢奋,又不知与谁说,只能巴巴得盼着时之初回来。 二人约好他过了午时便回,也是由于那时,储伯颜该来学武了。 时之初回来稍晚了一刻钟,就这一刻都让明夷觉得度秒如年。想到他要离开那么久,明夷心里千头万绪,感受纷杂。最大的,是刻骨的思念和不舍,她太希望每天醒来便能见到他睡在身边,床铺上永远沾着她眷恋的香气,初雪后,松木林,浅浅药香,这种气味,让她愿意沉溺其中,做个沉睡百年千年的睡美人。她算是明白了,为何有从此君王不早朝。如果她已拥有天下,不愁安乐衣食,也愿日日沉溺爱人怀中,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可惜,她不是君王,她连自己和身边人的性命、平安都未必保得住,才需要如此劳碌。 还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是轻松。她似分裂了一般,有时又极爱能一个人静静呆着,知道自己所爱之人在何处即可,也知道自己所信赖的人都各自在做什么。而后给她一个独立的空间,让她慢慢整理一切,想明白所有事,或,什么都不想。 还有一种沉重,是他离开之后,夏幻枫就要正式去查探四大家血案的遗留人口,当这些人汇聚长安,答案终会呼之欲出。她的潜意识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又恐惧揭晓的那天。 正想得出神,时之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怎么在发呆?” 明夷转身便抱住他:“没有,只是在想你。” “我才去了半日。”时之初笑道。 “是啊,如果是四五十日,我怎么过?”她声音软软的,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只要记得,我会回来。回来时候,要见你穿上红妆,成为我的妻子。”时之初哄着她,在她额头轻吻着。 “一定要准时回来,若不回来,我就穿上嫁衣,嫁与别人,让你后悔一辈子!”明夷眼里还闪着泪光,撅着嘴,皱着眉,带着笑。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像个孩子一样肆意撒娇。 “嫁给谁?你列出来给我,我走之前先将他们杀了。”时之初玩笑道。 明夷身上僵硬了半刻,她知道之初只是无心的玩笑,但作为一个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人,谁能接受枕边人手上沾了鲜血?这种心理障碍,真不是短期能克服的。 她笑得有些不自然:“太多了,怕你杀不尽。” “那我将你……”时之初笑得坏坏的,他在她面前越来越放得开。 “要将我杀了?”明夷勾住他脖子,甩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娇声道。 时之初眼睛里头都是她:“哪舍得,我将你揣在怀里,到哪儿都带着,才放心。” “咳,师父师娘,我是不是来太早了?”储伯颜立在大厅外头,站得跟个木头桩子一般,面红耳赤。 明夷撒开手,瞪了时之初一眼:“不早,你们先练着吧,我在这儿坐会儿。” “夷姐,一个人坐着多无趣,我陪你!”伯颜身后又冒出一人,晃着手里的两壶酒,嬉笑着看着明夷。 这么称呼她的,也只有马成凌了。 他大喇喇走近来:“我也不认得你这儿,听到伯颜要来,就跟着一道来了。这孩子还真有毅力,一路硬是跟上了我脚程。我在外奔走惯了,也有些武功底子,他那么瘦弱的身子,我看着都心疼啊……” 明夷看他说个不停,把他拉到桌边坐下,示意时之初带伯颜到院中练着:“怎么还带礼物过来?那么客气。” 明夷看这酒瓶子很眼熟。一只是白瓷瓶,打开闻了闻,果然是丽无忧,另一只用的青瓷瓶,味道更浓烈些。 马成凌说道:“那我可不敢胡说。这白瓶子是夏幻枫让我带给你的,说你近日操心的事多,喝这个能更开心些。这另一瓶,是他给我的。” 明夷看了看那青瓷瓶,按丽无忧的套路,这种酒应当是解忧之用,这马成凌没心没肺一人,何来的忧愁? 试着问他:“小马,你是不是最近有不如意的事?” 马成凌怔住了,看着明夷,满满的,眼角眉梢就往下垂,整个人苦过黄连:“别提了,我真是,倒霉透顶了!我真没用!” 明夷找了俩酒杯,给二人分别斟上:“这里没有旁人,在姐面前你也不用硬撑,说吧,说出来会舒服些。姐最近忙的事情多,忽略了你。” 马成凌将苦水倒了出来。 他上一回从长安回扬州,家中一片萧条。原来那宁氏趁他带着镖师出门,而花子贤等人也都不在扬州,便带了姘夫和打手,将家中财宝珍玩搜刮殆尽。若不是原配夫人孙氏抵死反抗,恐怕连房契地契都被抢了。 姘夫还说,原本打算让自己的孩儿生在马家,继承家业,但想想不能那么吃亏,让儿子叫别人爹,还要跟去长安,不如早点来收掉。 孙氏报了官,但姘夫和宁氏早就出了扬州界,不了了之。 “姐啊,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碰上个蛇蝎妇人!”马成凌一大杯酒灌了下去,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三章 报应 明夷看着马成凌抹着眼泪,黝黑的脸泛着红,眼睛里更是布满血丝,却无几分怜悯之心。他肩宽臂阔,心又那么大,怎么看都惹不起人的怜爱。更重要是,明夷料到这一天会来,甚至暗暗这么希望过孙氏太憋屈,宁氏太嚣张,而这个糊涂男人又贪恋女色,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那可是我老马家三代留下的产业,我虽浑,但也不敢动祖宗的东西,挥霍的是自己赚下的钱,这下好,给我全卷走了。”马成凌眼泪倒不流了,剩下了哀嚎。 说起钱,明夷还是有些心疼的,但看个大男人为了钱哭天嚎地,很烦好不好? 她压抑住想吼他的冲动,说道:“钱财身外物,好好干下去,还怕赚不回来?” 马成凌听不进去:“我就算花天酒地,还都有个谱,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总想着有天我不在了,好歹有一些东西留给子孙,就跟我阿爷一样,这样,我子孙还能念我句好……” 明夷听不下去了,冷着脸:“等你有天死过一次,就知道这些东西完全都不值得挂在心上,来来去去都是假的。” 马成凌一愣,觉出自己失态了,抹了把脸,收了点丧气劲儿:“如果不是这事,夷姐你说一句要搬来长安,我哪有一点犹豫,不用帮派出钱,我全家都搬过来。现在只能看着花子贤在我前头,夷姐你也见谅,他孑然一身,我还有家人。我在扬州只有那个祖宅和一些田产了,我预备卖了田产,让孙氏用来维持宅子的开支和她们母女的生活,再留些用于镖局开支。长安我原先看好的宅子我也不能要了。” 明夷这才明白,为何她说及减少镖局上缴帮派的费用,马成凌会那么大反应,一口应承。 明夷摆了摆手:“你只需相信,这都是暂时的,不到两年,你就能在长安置下私宅,到时,把弟妹一并接来吧。” 马成凌有些懵,脑子还沉在他的惨事中,对明夷所说反应不大。 明夷实在也不想再对他解释一番,要如何管理上官帮派,如何处理三大帮的关系,为何会有把握可将帮派发扬光大。说了,他也听不进。这半年来往明夷也算明白了,小马是个直来直往没弯弯肠子的人,那些谋略计划对他太难理解,只要不断对他说,能做到,就可以了。 马成凌闷头喝了杯酒,过会儿,冒了句:“其实钱也就算了,丢人啊!我都成了扬州城的笑柄了!我真不想回去。” 明夷差点把口中酒喷出来,对啊,她忘了对于这个直肠子武夫来说,戴绿帽子是多大的羞辱。他往常在扬州城里定然也比较嚣张,处处人唤他小马爷,如今,定是成为街头巷尾的笑料了。 这事儿,明夷还真没什么经验,只得安慰道:“人在你面前定不敢多语,在你背后所说你也听不到。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何况,扬州城日日有新事,你自己若不在意,三两个月过去,人家也就不会再记着了。” 马成凌压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看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可怜巴巴看着她:“夷姐,你说我真的那么不堪吗?我件件桩桩都依着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她若为我生儿育女,我的家产迟早也都是她的,怎么就那么不能忍受和我在一起吗?” 如果说流言之类,明夷还能推己度人,事关男子的尊严,她真是爱莫能助了。看他一脸无助自怨,原本还硬得起心肠的明夷终于软下了声音:“这与你对她好不好并无关联。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钱财而不是你的人,这只是个有计划的骗局,你为人诚恳、真挚,这是你的好处,千万别因为别人的错误,否定自己。” 马成凌捶了捶自己的头:“是啊,我真是太蠢了,人人都劝我,喜欢便常去,养在外头也好,何必娶回家里。偏偏我还真的相信,她对我是用了真心,我以为真的可以找个两情相悦之人,我真是太自不量力。” 明夷忍不住说到:“你将宁氏娶回家那天,孙氏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原以为终有一日可以得到你的真心,可以与你举案齐眉,可这就是场梦,醒得冷冷清清。” 马成凌叹了声:“我知道她好,可是再好,我也没法逼自己去喜欢她啊。” “你倒是可以逼自己听阿爷的话,娶她,你也可以逼自己与她洞房,还能逼自己和她生下女儿。你可以为了不被赶出家门,和不喜欢的女子生儿育女,应当也可以理解宁氏为了钱财,和不喜欢的男子同床共枕吧。”明夷知道这年代,三妻四妾是平常,但就是忍不住,恨不得唾小马一脸,说句,渣男! 马成凌双手捧着脑袋,似头痛不已:“对,这是报应,孙氏应当很高兴吧,我落到这副田地。” “你这么想,也真是该死了。她不是我,如果是我,肯定敲锣打鼓,高高兴兴。”明夷想到孙氏的模样,叹了声,“恐怕她此刻没有心思,她得打发那些看好戏的闲人,得挽留拿不到薪酬要走的下人,得照顾想念阿爷的女儿,还得担心你心情如何,会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马成凌肿着眼睛,眼中无神,看着明夷:“夷姐,我该如何?” “我知道喜不喜欢一个人是没法勉强的,但至少,你要懂得尊重和感恩。她是你马家的主母,便当有主母的权利和尊严。你在外面胡闹也好,如何也好,再别因那些女子让她烦心。”明夷说着,想起一事,“你不打算将宁氏追回来吗?如果有需要你姐夫可以帮你。” “我知道姐夫是出了名的捕手,可是……”马成凌犹豫了会儿,“算了,这都是我的过错。” 明夷算是彻底明白了,他如此纠结,伤心多过愤怒的原因,他是真的很喜欢宁氏,喜欢到,即使现在,也不愿意让她在追捕中受伤,不愿意她被捉回来,带着身孕,受牢狱之灾。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四章 收服 即使一份感情是基于欺骗与伤害,但其中总有一些部分是值得尊重的,那就是真心付出者,若有一丝为对方而非为己的心。 明夷开始觉得马成凌也许并没有那么渣。 “你为什么喜欢她?因为美艳?”明夷突然问道。 马成凌看似很愿意有人能听一听他与宁氏的故事:“她不是最美艳的,可是她很需要我。” 一个老套的,满足男子救风尘情结的故事。总有各种各样的版本,比如一个品性高洁却误堕风尘的奇女子,似乎在等着你的拯救;或一个被迫入了火坑,因受伤害而将真心冰封的女子,被你融化只为你展颜;或一个家道中落颇有才情的俏花魁,一直在等待着她的红尘知己…… 男子心中有多少绮丽的梦想,青楼勾栏之中,就有多少女子能将她演绎得情真意切。说不清,是她们激发了他们的英雄胆,还是他们成就了她们的千古名。 宁氏的手段,与胤娘所差不多。若比无辜动人,胤娘该更甚一筹,但对付马成凌这样的傻子,绰绰有余。 既然想起胤娘与叶的事,明夷也想起小马的过去,他年少时曾恋慕一个扬州花魁,被他阿爷棒打鸳鸯,后来才逼娶孙氏。明夷问道:“莫非宁氏长得很像你年少时喜爱的那一位女子?” 马成凌用力摇了摇头:“并不像,只是我想,如果她流落在外,能遇到我这样一个人,将她视若珍宝,娶回家去,该有多好。” 他,还真是个痴情种。 明夷倒有些不忍心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问题,也许当时她对你也有真心。只是你知道走镖这行,聚少离多,像孙氏那样能守得住的女子,太少。” 马成凌像活了起来,声音也大了些:“是吧,开始的时候,总有段时间是真的吧。” “嗯。”明夷替他斟上酒,“过去就别想了,你若有日当上天下第一镖局的总镖头,在每个府县养几个红颜知己都养得起。也不用再怕回扬州,那时,扬州的街坊们都会涌来跟你攀亲戚,把女儿送到你面前要当你的妾室,现在这些事,算得了什么啊!” 马成凌终于笑了起来:“哈哈,夷姐这是嘲讽我。我哪是那种一心耽于女色之人,过去是有些荒唐,但这么大教训也该明白了。此后,我马成凌发誓,再不会流连花丛,耽误正事。” 明夷也笑起来:“若能如此,我到时要找到那宁氏,给她大笔金银道谢。” 马成凌哭笑不得:“夷姐我真是服了你。” 酒喝过半,明夷方说起正事:“小马,夷姐对你如何?” 马成凌心情已经平复,精神百倍:“夷姐对我如同阿娘一般,我阿娘走得早,只有夷姐能像今日一样,骂醒我,又明白我。” 明夷唾了声:“我哪有你那么大的孩儿!” 马成凌嘻嘻笑道:“所以我还是唤你夷姐嘛!虽我们认识这几年,一年不过相聚三四次,但每次相见,我都想让夷姐看到我比前一次更有出息。倒是今年我总是往来长安,往后更是要时常相见,这对我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明夷正色道:“那石若山呢?” 马成凌愣了下,明夷直呼其名,听来语气不善,纵使他为人迟钝,也不能完全不明白。迟疑一会儿,说道:“石大哥是将我从混沌之中带出来的恩义之人。阿爷不在了之后,我一下子没了管束,每日流连花间,纵酒度日。是石大哥拉了我一把,日日对我说教,开始我觉得烦,后来便真听进去了,才把镖局又开了起来。” 明夷凑到他面前,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如果我与石若山有一日要反目,你会站在哪一边?” 马成凌躲避开她的眼神:“夷姐不要为难我。” “好,你的意思是现在我与石若山是同等重要?”明夷并不着急。 马成凌点了点头:“是,一个如同亲姐,一个如同兄长。你说都是骨肉至亲,如何分得亲疏?” “如果你的兄长犯了背信弃义杀人夺权的坏事呢?”明夷缓缓说道。 石若山是不是谋杀上官老帮主父女,这个答案只对两个人有用,一个就是储娘子,这是她十分计较的事,另一个就是马成凌,他虽不聪明,却是个义字当头,在乎正义的人。 石若山谋害上官老帮主,是为最大的不义不孝,这一桩罪,足以让马成凌与石若山恩断义绝。 因此,明夷知道,这是说出这个砝码,最好的时机。 听完事情原委,证据确凿,马成凌久久不能言语。 明夷知道他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并不催促,安心喝着酒,往外眺望。远远能见到时之初健壮的身躯,像一座远山,只要能见到他的身影,便仿佛任何问题都不会存在,任何攻击都无法把她伤害。 马成凌终于开口了:“夷姐打算如何处理……他。” 他改了口,不再叫石帮主,或石大哥,但还不忍心直呼石若山。 “不打算处理。”明夷放下酒杯,再喝就要醉了,“这事情,是我们帮中的秘密,没有必要被外人得知。毕竟石若山还曾是帮主,传出帮主弑父杀妻的丑闻,对谁都没好处。” 马成凌像是松了口气,他没有见过老帮主,对上官家并无什么恩义感情。但道义上,石若山确实该死,只是他不忍心。知道明夷这个决定,他一下子畅快了。 “夷姐是大度之人,当成大事。”马成凌再次举杯。 明夷不得不又喝半盏:“以后,石若山之事就不再提了。我们紧要之事,是将各自的生意做好,让上官帮派更加强大,后面的仗还有得打呢。” 马成凌狠狠喝干杯中酒:“都听夷姐的!我明日便回扬州,将兄弟们集合起来,管他什么女子什么丑闻。我便是将家里的良田都卖了,也要留住镖局的干将,让他们一同与我打天下,让骏凌镖局的棋子插满大唐的土地!” 明夷笑了:“势必成真。”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五章 送行 “少喝些,我带伯颜去城外打些野鸡野兔,两个时辰便可满载而归。”时之初走进厅内,见明夷面色发红,眼中已有三分醉意,叮嘱道。 他身后跟着储伯颜,因辛苦的操练而汗流浃背,听到去打猎,还是满脸兴奋。 明夷点点头,似被他二人的愉快气氛感染,笑道:“我让厨房再预备些酒菜,我且不喝,等你给我烤兔子。” 马成凌在背后幽幽说道:“姐姐姐夫如此恩爱,羡煞旁人。” 明夷目送那师徒二人走远,应道:“你早些把孙氏接来,身边也好有知冷知热之人。” 马成凌支吾应了声,便说旁的话去了。 夜里的承未阁,又一次喧嚷热闹起来。 院中搭了三张桌子,伯颜不肯坐,主要负责烤兔子野鸡,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成言带着邢卿一同来凑热闹,与明夷、之初和小马坐了一桌,偶尔叫伯颜来说几句,让他以后跟着成言练基本功,也介绍他认识邢卿,以后白天先跟着邢卿在西市容异坊学做生意,顺道与西市的商贩混个脸熟,早上和夜里便跟着成言练功。 时之初交代成言,他近期会远行捕盗,让他好好照顾明夷和伯颜,搬来同住。成言是个小孩心性,先前还怨怪师父偏心小师弟,一会儿就忘了,得此重任,欣喜非常,说定会保得师娘师弟的周全。 邢卿在旁淡淡看着,几次三番望向明夷,似是有话要说,又不甚方便,便悄悄做了个抹琴的动作。明夷心知他是担心七炼琴在石若山处,不知何时能收回。但自己目前也无心处理此事,尚未想到周全的法子,便知装作不见。但成言和邢卿明日也要搬来,这避,是避不开的。 还有一直横在邢卿心头的事,虽然她和夏幻枫答应了要侦察当年旧案,但邢卿曾听过明夷和洪奕关于未来大唐命数的对话,当时推说有高人在背后,如今高人成了贼人,明夷迟早也得对邢卿有个交代。 左手边的一桌,是四君子应明夷之邀一同来饮酒赏月,和岑伯、五郎、七郎坐在一处。此处画风截然不同,似月中仙,似画中魂,轻声笑,细声说,虽在眼前,却像隔着银河一般飘渺。 右手边的一桌,是葵娘和东南西北四女,借帮着递送酒菜,往四君子那一桌看一眼,又多看一眼,也是偷偷笑着,细声说话。葵娘的眼睛则一直在七郎身边打转,七郎也不时送些烤好的兔肉过去,小心叮嘱她别烫着。明夷觉得,这一对,快要修成正果了。 喝到兴致浓,竹君与其他三位搬来了琴瑟,乐声似绕着朦胧的圆月,给月亮围上一圈流云做的裙裾。葵娘也喝得微醺,唱了支南曲,婉转缠绵。 有酒、有歌、有情人、有兄弟、有天下。 明夷觉得,这一趟,真的值了。 早晨醒来,眼睛还未睁,明夷就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带着泥土味,还有浓浓的木头燃烧的味道。虽然昨晚喝了许多酒,醒来竟神清气爽,丝毫没有头晕混沌的感觉。 时之初坐在桌边,将香炉盖上。 “醒了?”他衣袖上还残留着那种气味。 “是用来醒酒的?”明夷坐起,活动了下筋骨。 “昨日去姑母那里,除了自己的药,也拿了些这个通窍丸,以后你若是喝多了,便在房里燃上,次日会舒服许多。”时之初指了指桌上的木盒,里头有十多颗龙眼大小的红褐色香丸。 明夷拽住他袖子,撒娇道:“还有其他好东西吗?” “七合膏也给你拿了,万一有什么跌打损伤可以用,但最好是用不上。马上入冬了,姑母熬了冬日女子进补的膏子,我硬是抢了来,你要记得每日兑了喝。”时之初细细叮嘱着,唯恐说一遍她不记得,还要再重复一次。 明夷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从来人人都觉得她强悍聪明,什么都能顶得住,在原来的世界,哪有人如此对待过她。只有这个人,无论自己是帮主还是坊主,多不掩饰心机和强悍,都依然把她当作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女子,这般嗦叮嘱着,还想到她会醉酒会磕伤。 “不要走。”这三个字,她心里喊了上百次,连做梦都在重复,却没有办法说出口。 纵使被疼爱,也不能那么不懂事吧。何况,说出来,只是大家为难,让他心里不舒服一点,并不会影响结果。 只能换了四个字:“早些回来。” 虽是最后一日,也不得赖床。明夷昨日答应了马成凌,会在中午送他们出城。 出行的有马成凌、花子贤、储娘子和肖氏夫妇,护送镖车来的骏凌镖局四位镖师也从城外的驿站刚过来,两匹马,两辆马车,一辆载人,一辆堆了众人行装和夏幻枫准备的干粮水酒,轻装上阵。 送行的是夏幻枫、明夷、之初和伯颜,少不了送行的美酒和碎碎的叮嘱。都是惯于行走江湖的人,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只有储伯颜,两个月不能见到阿娘,强忍着不掉泪,怕众人笑话。 原本是义薄云天的感人送行,却在两个不速之客到达后,显得尴尬起来。 来的是新婚燕尔的石若山和陶三娘。 石若山穿一身酒红色蜀锦的轻薄长袍,衣饰鞋履都华贵了许多,只可惜长得一副朴实憨厚模样,不似帮派大佬,倒像是地主富商。 陶三娘与她夫君衣着相应,穿的是同色的袍子,地下是石榴裙,用色艳丽许多,脸上也少了几分严肃,果真是受到爱情滋润的女人啊。 两人在这时赶来,怎么说都不能归于凑巧,只是不知那里走露了消息。 明夷不愿意怀疑这些人之中有通风报信的,或许是昨日众人在街上采买礼物,被桃七帮有心之人看了去吧。 石若山一脸惊讶之色:“怎么诸位兄弟这就要离开长安?” 陶三娘也在旁说道:“怎不与我们说一声,也好摆一桌送别酒席。” 夏幻枫看了明夷一眼,二人皆不说话。 花子贤应了声:“石帮主大婚已成,我们也该回扬州照管各自的生意了,家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发薪俸。” 石若山笑道:“说的也对,只是,来去都不与我说,难道我不是上官帮派的帮主了吗?” 笑着说的这句,语气却严厉无比。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六章 杀意 明夷本以为石若山大婚后能消停一阵,原本是想着等各大长老都迁来长安之后再处理他,到时,把他弑父杀妻之事摆出来,就算陶三娘也未必会站在他一边,即使有心维护,也无道理可讲。 而拖延的目的不是因为对石若山有什么顾忌,是还想借石若山的手,进一步削弱桃七帮,获得桃七帮已经占下的几个里坊的地盘,一举将陶三娘赶回益州,彻底让桃七帮消失在武林三大帮名册之中。 如果现在撕破脸,只会激得陶三娘在上官帮派立足未稳之时,将其赶尽杀绝。 更重要的是,石若山知道夏幻枫男扮女装之事,此事一爆出来,夏幻枫会在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追杀名单上,彻底消失于江湖。 夏幻枫如果垮了,上官帮派会成为三大帮的公敌,她这个代帮主首当其冲,性命堪虞,至少,拾靥坊、承未阁都保不住了。 绝对,不能让此事发生。 明夷看这眼前这个不久之前还与自己兄妹相称的人,第一次在心里起了杀意。 他不死,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会被他害死。他不过是个寡廉鲜耻、弑父杀妻,罪大恶极之人,他的命一文钱都不值。 明夷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在念着。 只要她听从了这个声音,她有无数种办法让石若山死。时之初可以轻易夺他性命,绫罗也可以让他无声无息死在床帏之中。 她还是很努力把这个念头扼杀了。她没有权利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至少,现在她有一线选择机会的时候,她还可以选择,不杀。 她也绝望地预感到,总有一天,她会放弃某一些坚持,为了自己或他人手染鲜血。这鲜血,可能是石若山的,也可能是其他的某个人,无辜或不无辜,都可能。 她心中翻江倒海之时,石若山也在打量这些人的反应。 明夷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首先是肖氏夫妇,他二人是扮假面的高手,一副无辜懵懂的模样,一脸和善,波澜不惊。而后是储娘子,她眼里有一如既往的厌恶,比冰霜还冷,储伯颜躲在阿娘身后,假装还是那个毫无主见的少年。花子贤更不用说,玩世不恭,滴水不漏。 只有马成凌,眼神闪烁不定,既避过石若山的眼,也避过明夷。 明夷算是明白了,这出发的日子定是出自他的口。但她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在他昨日到自己那里哭诉之前,像是已经哭过,眼格外红。极有可能昨日一早,他和石若山见过,哭诉自己被宁氏出卖的悲惨。他是个心无城府之人,随意问几句,便可套出花子贤等人今日预备回扬州的事,甚至他们如何打算,如何搬迁来长安。 明夷心里狠狠揍了马成凌一巴掌,但事已至此,再想这些也无用,只看能否回转吧。 石若山那句,难道我不是上官帮派的帮主了吗?一句一出,各人装傻充楞,摇头晃脑。 花子贤还是反应快:“帮主在开什么玩笑?” 明夷连忙接应:“是啊,石大哥越来越不正经了,定是和嫂嫂琴瑟和谐,人都开朗不少。” 陶三娘脸上一红,瞥了眼明夷:“明娘子说话才不正经。” 夏幻枫插嘴道:“哈哈,是啊,都不正经。正经事是,恰好两位帮主都在,各位兄弟回乡之前还能和两位喝上一杯,这是缘分。” 他一挥手,让胡姬多拿了两个杯子来,给石若山和陶三娘斟上:“两位请。” 陶三娘未接杯,冷笑道:“我听说上官帮派在城外建了一个偌大的营寨,可我身边这位上官帮派帮主都不知此事。但不知,这是丰代帮主做的主还是夏副帮主做的主?” 明夷心里一惊,早就该知道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多久,真该早一些与石若山通个气,哄他一阵也好。 夏幻枫向明夷递了个眼色,明夷立刻明白了。 她在那对夫妇面前必须要保持一个不懂江湖、只懂赚钱的小商人模样,必须把自己撇出去。 “营寨?”她瞪大眼睛看着夏幻枫,“是怎么回事?城外的田地吗?” 夏幻枫向她做了个揖,说道:“代帮主请恕我先斩后奏。那片田地你交于我代为收租,我看荒地之处过于浪费,便建了个营寨,以后小马的镖师来往长安时,可以在此驻扎。子贤也提过想在长安建个武馆,我觉得这地方挺合适。” 明夷皱着眉说道:“你也该早些与我说。” 夏幻枫回道:“若说了,代帮主定会禀报帮主。我想将营寨建好,武馆和镖局入住之后,再给石帮主一个惊喜。” 石若山很是意外:“给我惊喜?” “是,我知石帮主心中一直耿耿于怀,觉得高攀了陶帮主,齐大非偶。我们上官帮派也一直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帮派,并无能力在长安施展拳脚。但我眼看天一帮在城外大建营寨,颇有势在必得之意,便也想建个小营寨,好与城内的桃七帮守望相助,结成同盟,如此,方能对对抗来势汹汹的天一帮。”夏幻枫娓娓道来。 陶三娘有怅然之色,她岂不知天一帮一来,不用过多久,自己在长安城占下的那些里坊都得吐出来。桃七帮人手越来越少,帮众多不肯离开益州,在长安新收的又多是心口不一的地痞流氓,如果有上官帮派的人手当作外援,当然是再好不过。 陶三娘神色缓和了些,瞥了一眼石若山:“若山还有此心?我岂会有轻视你的意思?” 石若山愣了下,连忙应道:“我知夫人无此意,但我身为男儿,总希望能给心爱的女子更多安心之感。” 这厢你侬我侬,另一边的人们终于放下心来。 陶三娘再精明,也想不到明夷会是幕后的主使,她的骄傲也不允许承认,会有别的女子比她更懂得江湖之道。她也绝不会想到,小小的上官帮派,竟有问鼎武林之心,会将桃七帮视作前行途中最容易被拔掉的一根刺。 而石若山,防的始终是夏幻枫和储娘子。他认定夏幻枫目前还不敢反,因为要命的把柄在自己手里。他相信,这些人现在做的戏,不过是给陶三娘看。自己,作为上官帮派的帮主,忍辱负重入赘到桃七帮,定不能空手而归,迷惑三娘,给上官帮派发展的空间,总有一日,自己会让这女人明白,谁才是庄,谁才是闲。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七章 绸庄 从来势汹汹到和乐融融,容异坊门口这一大摊子人脸上都挂起了违心的笑容。 夏幻枫做了大家都期待着的发言:“时候不早了,别耽误晚上投栈,你们出发吧。” 出行的人各自絮叨两句,确要赶路之类,储娘子想伸手抱住储伯颜,硬是忍住了,抓住他的手臂,交代道:“好好听师娘的话。” 明夷向她点了点头。 落在石若山眼里,也特意多看了明夷两眼。 马车远去,留在原地的几个人,更加尴尬。 夏幻枫招呼道:“既然两位帮主拔戎前来,定要给幻枫薄面,到小店喝几杯。” 陶三娘笑了笑:“我与若山去看看铺面生意,带他熟悉下。不多留了,诸位请便。” 两人也不客气,扬长而去。 明夷吩咐储伯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房中等候,准备搬到承未阁去。时之初抓住明夷的手,切切叮嘱:“凡事莫冲动,莫出头,等我回来。” 明夷深深点了点头,还想说不舍之语,但怕说了之后,徒增伤怀,不若给他一个灿然笑容:“我会日日等着长安落雪那天。” 他轻轻揽过她肩膀,抱了一下,转身奔走,再没回头。 夏幻枫在旁看着,终是忍不住问她:“时兄要去何处?” 明夷早想好了托辞:“我还是放心不下肖氏夫妇,怕他们铤而走险,背叛帮派。我让之初暗地跟着他们回长安,也好看看各人在扬州有何动作。” 夏幻枫赞道:“明夷真是谨慎小心到了极点。” 明夷苦笑一下,不好言语。 她虽谨慎,却是个用人不疑的践行者,对于几位长老,她已经毫无担忧。只是总不能对夏幻枫说出时之初的本来身份,和跟踪肖氏的真正目的。 时之初的身影瞬时不见,明夷与夏幻枫回到容异坊雅间之中,商讨后续的打算。 夏幻枫说起方才陶三娘和石若山透露出的消息。 桃七帮在长安除了城内城外几家客栈旅舍,还有三五家蜀锦店铺。名为陶氏蜀锦。西市那家,继容异坊原址的绸布庄遭祸之后,一跃成为西市最大的绸布庄。桃七帮长安西堂也是以此为中心,对周边里坊施加影响,收平安钱。 陶三娘说跟石若山巡铺,看来是有将丝绸庄生意交给他打理的意思。这对夫妻很有些耐琢磨。表面上来看,丝绸庄是桃七帮根基,是最重要的产业,而依附于此的地盘占领是桃七帮深入长安最大的战果,将此交给石若山,可见对石若山何等信赖、重用。世人皆会叹服石若山御妻有道,把陶三娘吃得死死的。 听夏幻枫说完,明夷冷笑了声:“那他们也太过低估陶三娘了,她虽未闻有过男女之情,但见识并不少,能执掌三大帮之一的武林帮派,岂会是单纯好欺之人。” 历数这位石大帮主经历过的女人,便可见,他对女人有办法,这是个伪命题。 上官运,可能是唯一真爱过石若山的女人,一个被捧在掌心中长大的千金,有老帮主的宠溺,巨雷霆的百般照顾,于是将能轻易得到的一切都视为枷锁,对一身粗犷的渔家小子倾心相许。越是被反对,越是感动于自己的奋不顾身,才酿成这段错误的婚姻。那时的石若山,是有几分真心,还是一开始就处心积虑去得到她的芳心,已经不得而知了。只是,婚后的石若山,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渔家郎,也无心再去讨好上官运,渐渐,热情冷了,消磨得一干二净。 晚晴,一个不明背后有何势力但显然是故意接近石若山的女人。绫罗,一个很想要找到个码头所以把希望放在石若山身上的女人。这两人,都有同样的本领,就是让石若山认为,自己的魅力和权力吸引到了她们的真心。 陶三娘呢?虽然当初她们都对石若山吸引住她有所指望,但也是自欺欺人罢了,貌不惊人的石若山短期能做到的不过是让陶三娘认命,对他没有反感,接受这段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婚姻。 所以,陶三娘把蜀锦生意交给石若山,绝不会是因为被他蛊惑,真对他倾心或信任了。 夏幻枫笑道:“是啊,她就是在扔个烫手山芋,也看看石若山有多少用处,我们上官帮派又是作何打算。” 夏幻枫向明夷解释了一下桃七帮蜀锦生意的状态。在益州,桃七帮因宗教式的崇拜,广受平民百姓的推崇,也因此而欺行霸市,蜀锦买卖做得火热,其它商家并无立足之地。这些被桃七帮挤压的小商家、不甘心被桃七帮压低收购价格的小作坊只有另谋生路,长安的一些商人便寻得了这个机会,从益州小商户小作坊处收购低价蜀锦,以自己的商号,售往长安、洛阳、江南、淮南甚至通过西市胡商运往番邦异域。 所以当桃七帮想要在长安建立陶氏蜀锦的店铺时候,发现长安的市场已经充满了价格更为亲和的蜀锦产品,虽然对百姓而言,还依旧是奢侈品,但相对陶氏的定价,足足低了三成。 陶三娘硬着头皮开了这几家陶氏蜀锦,售价比在益州更低,却要承担高昂的铺租、掌柜薪俸和运输费用,生意却普普通通,每月都是在倒贴银子。 明夷明白了:“这么说,她真正赚钱的生意是客栈?” “对,原本旅舍客栈是门极好的生意,一方面长安客居之人众多,不愁没人住店,另一方面,客栈也是收集江湖消息最好的渠道,虽接触不到行露院、容异坊中往来的富贵之人,但其门客、走卒还是能带来些消息。”夏幻枫摇了摇头,“可惜啊,陶家几个姐妹就是放不下她们起家的蜀锦生意,却又缺乏能将生意起死回生的能耐。” 明夷笑道:“若是在幻枫手里,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夏幻枫微微笑道:“明夷才是此中高手。只是陶家装神弄鬼惯了,且既不肯放弃长安,又放不下益州,两边奔波,两头疲累又不讨好。这也是不肯破釜沉舟的结果吧。” 明夷其实是能理解的,她能放弃扬州那些买卖,是因为那些不是自己打下的,并无感情。益州对于桃七帮的姐妹们,完全不一样。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八章 孤军 明夷原先对于桃七帮的丝绸买卖一事并不清楚,但有一点,桃七帮分堂的混乱,在长安里坊胡作非为一事,她可是亲身经历过。 “桃七帮在长安的地盘应当守不了多久吧?”明夷料到天一帮进长安,第一个想收的就是桃七帮的地盘。 夏幻枫摇了摇头:“这就是陶三娘狡猾的地方。西市原本就是我的范围,只是我不沾平安钱这一块,龚君昊与我有交情,要动西市,必会先经过我。桃七帮的长安西堂在西市能站稳,这是我们上官帮派给桃七帮送的聘礼,如今她将西市连同丝绸生意一道交给石若山,便是让我们和天一帮都投鼠忌器,不碰他们的地盘。” 明夷冷笑道:“真是想把这铺面和地盘都一锅端了才好。” 夏幻枫应道:“这是迟早的事。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我们的人手和钱财都还未转移过来,羽翼未丰。在动手之前,还是得安抚好石若山和陶三娘,莫让他们给我们添乱。” 明夷点头:“是啊,如今只有我们两个在此,是有些势单力孤。” “是只有你一个。”夏幻枫说道,“你忘了我该出发了吗?” 明夷愕然:“去哪儿?” 刚问出口,她就想起了。夏幻枫是时候出发寻找四大家血案的幸存者:贾鸣、辛夫人和王家小娘子。 “此行恐怕一两个月回不来吧?”明夷想到整个帮派就剩下自己一人和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储伯颜,而三大帮都在长安虎视眈眈,就觉得有些发寒。 夏幻枫虽是女子打扮,一来能压得住天一帮和申屠兄弟,二来聪颖过人,运筹帷幄,再就是武功也不俗,有他在长安,明夷可说万事有可商量之人,遇到危难也有可求助之地。如今之初不在,他又走了,这局面还真有些人。 夏幻枫应道:“我快马加鞭,先去湖州劝服贾鸣,再与他一同去寻辛、王两家,现在三家的地点都比较清楚,只是费些口舌,和往返的时间,我预计快的话,一个月就能回来。” 明夷点头,也不想表露出过分的担忧:“恰好这一个月我也要忙于承未阁开张之事,等你回来,应当已初具规模。” 夏幻枫叮嘱道:“我们都不在长安之时,你要沉住气。石若山那边,你便装作一心在生意上,也可帮他出些主意,开拓丝绸买卖,让他对你少些疑心。天一帮那里,胤娘的事,能拖就拖,万一不能达到成效,就让她跟了一个,切勿拖你下水。” 明夷应着,心里越发紧张,还忘了胤娘的事,恐怕这两日叶便会去寻她,刘义宗虽追了去,找不到人过几日也就回来了。再怎么拖延,也是半个月左右就要使得这二男一女的局面露了天,如何收拾,如何继续,并非自己一力能掌握。 但既然身为帮主,亦得到夏幻枫如此的信任,与她合作,断不能显出太过于无能,明夷深吸了口气,笑道:“你今晚好好陪陪洪奕是真,要离开这么久,不知她会闹得如何。” 夏幻枫微微皱着眉,说道:“我有一个打算,不知会不会对你的安排有所影响。” “说。”明夷言简意赅,也知道夏幻枫对她是直来直去的。 “我想让洪奕这一个月帮我看着东市的容异坊。”夏幻枫回道,“西市的店有邢卿看着,也有成言护着,暂不怕有什么乱子。何况石若山参了一脚进去,实际上我们的情况更稳了。东市这边我却没有合适的人选,想来想去还是交给洪奕最好。我的重要宾客也习惯了有女掌柜招待,她的手段对付这些人足矣,比行露院要简单些。” 明夷有些犹豫,洪奕近期还有件大事,就是送秋节。要为胤娘点花魁,还要推出长安六美,已经忙到焦头烂额,哪还有时间顾及容异坊。 她将此事说了,夏幻枫笑道:“那也简单,我再待一两天,看着店铺,晚上便去找她,交代些容异坊的事儿。而后就以我回乡之名,先关上几天,待送秋节过了,再让洪奕重开。若有人问起,无论申屠又还是龚君昊、石若山,便说我梦到祖坟裂开,视为大凶,回乡迁坟去了。具体哪里,你便推说不知。” 明夷见他百无禁忌,也觉好笑:“那你究竟祖籍何处?” 夏幻枫笑道:“我只知小时候在长乐郡长大,其它,你也莫问,我也不知。” 长乐郡。明夷默默记住,待见到洪奕,再问问她这个半拉子历史专家吧。 夏幻枫又追了一句:“如果这一个月遇上什么问题,你还有个可求助的地方,能用得上的,别省着。” 明夷疑问道:“何处?” 夏幻枫道:“伍谦平。” “哦,确实是要抓紧时间用,他的婚期也不会太远了。”明夷想到伍谦平说过,自己成婚之后便娶那魏征后人魏小娘子。 夏幻枫看了她一眼,嘴边若有如无笑着,像是乐于看热闹。 明夷无心与他争辩,倒是想到上一回伍谦平那衣衫不整的**模样,而时之初又要两个月左右才回来,自己虽是有节操之人,不至于因为耐不住寂寞和伍谦平有所瓜葛。但如若在极为寂寥之时,再与伍谦平共饮,他更使出什么撩人手段,明夷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有些心猿意马这样的精神出轨,她也不能允许。所以,还是不见为好。 二人说完,明夷问过,夏幻枫要待打烊后再偷偷溜去洪奕屋里,便不等他了。明夷先送储伯颜到东市拾靥坊葵娘那儿,让他随葵娘和七郎一同回新昌坊。储伯颜远远看到店铺中有个年轻女子的身影,眼睛都开始放光,而后局促不安开始拾掇自己的额发。再近些,看到是葵娘,他整个人又暗了下来,垂眉耷眼,毫无生气。 明夷当然知道这孩子心心念念的是胤娘,只是这个肖想注定是要落空的,便当一个青涩的青春回忆吧。 离开拾靥坊,直奔行露院,马不停蹄。2k阅读网 第三百九十九章 接受 行露院尚未掌灯,洪奕刚打发走两位面授机宜的花魁娘子,换上华裳,在雕花铜鉴前细细描眉。 半晌,叹了声:“虽然带led的化妆镜看得清画得细,还是不如这自带柔光磨皮的铜鉴,阿猫阿狗在这儿一朝,都是美人。” “铜鉴不过骗骗自己,别人眼里该如何还是如何。”明夷半靠在她的床榻上,赞道。“你这装扮越来越古典了,还真挺适合的。” 洪奕欠了欠身,灵动的丹凤眼扫了她一眼:“比起我,你更在这儿玩得风生水起,都快称霸江湖了,来,丰帮主,说说获奖感言?” 明夷苦笑着:“你也来消遣我。不过时间久了,我还真有些恍惚,好像我们之前那二十几年,是一座海市蜃楼,是在这红檀床榻上做的一场梦。你说那世界,没了我们,会有何不同?” “不会有任何不同。”洪奕又转回去,轻轻往脸上铺香粉,“我那些小模特们,会在被夜场大叔动手动脚时候想,如果洪奕还活着,给她们多找些活儿干,就不用晚上来卖酒。你那些下属们,会在舒服的空调办公室里坐着想,幸好明总不在了,否则天天都要加班。” 明夷顺手捞了条披帛扔过去,无奈太轻薄,晃悠悠落到地上,离洪奕还有两米远。 洪奕转头看了眼地上的披帛,扑哧一乐:“还生气了?难道你觉得你的邱志会为你辗转难眠以泪洗面?” 明夷突然觉得邱志这个名字有种陌生感,再想那个人的面目,更是模糊起来,就像回忆四五年前的前男友一般,只剩下,“哦,那个渣男”这五个字,连情绪都起不了一点波澜。 她慌乱起来,才半年时间,记忆怎么像过了多年? “洪奕,我们在那个世界已经死了是不是?我们在那个世界的记忆也在消失,如果完全消失了,是不是回去的路就彻底封了?” 洪奕放下手中的脂粉,深深看了明夷一眼:“你不是早做了回不去的打算吗?否则为何如此煞费苦心经营你的拾靥坊和上官帮派?” 明夷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道:“如果让我如今回去,我还真有许多不甘。” “就只是不甘你这片基业吗?别忘了,这儿还有你的情郎。”洪奕拿出了口脂,细细点上,“反正对我而言,幻枫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上穷碧落下黄泉,哪个时空都不重要。” “你何时成了这么痴情的人设?”明夷笑道。 “痴情者有时最薄情,多情人未必没有死心塌地的时候。这算是我踏遍花丛的报应吧,我啊,死在他身上了。”洪奕说着,带几分自嘲,“你呢?回那个世界,还能找到那么让你心动的人吗?找到了,又会钟情于你吗?” 明夷有些想回避时之初这个话题,似乎不提,就没有问题。 但躲不过时候,想的东西就越发多了。想到夏幻枫要去亲自揭开四大家血案之谜,她既盼望,又怵得很。怵的不是谜底非自己所愿得知,而是夏幻枫这人太聪明太通透,怕他将此事联系到时之初身上。 因此,她想了半天,回应洪奕的是:“你有没有对夏幻枫说漏嘴,关于时之初的身世?” 洪奕举起两根手指:“我发誓,虽然重色轻友,但这事关乎你的宝贝情郎,我还是有分寸的。” 明夷叹了口气:“过两天夏幻枫要远行,去寻访四大家的幸存者。我担心他怀疑到时之初身上。” 洪奕嗤之以鼻:“他怀不怀疑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邢卿,又不会为什么四大家报仇,还不是帮你调查而已。你的时之初是正人君子也罢,杀人狂魔也罢,只要害不到他头上,他才不会在意。” “你在意吗?”明夷突然问道。 洪奕翻了个白眼:“这得具体分析,我又不与他同床共枕,没那么严格。一看杀的人是不是该死之人,如果行侠仗义杀的,我慢慢也能接受了,这是作为江湖世界法外之地必定发生的。二看杀人的目的,为了自保为了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也可以接受吧,比如符合法律中正当防卫和紧急避险的情形。我觉得你不用太操心,他怎么看都不是那种杀人越货之人,或毫无理由杀人的变态狂魔。” 明夷稍稍舒了口气:“我以为只有我那么没有底线。” 洪奕哈了一声,蹦过来,帖近她,呼吸热乎乎的,差点能触碰到她的脸颊:“你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跟着他咯?” 明夷往后退,抱住洪奕的被褥,像是这样能掩藏一些自己的心思:“大概,可能,差不多吧。和你说的一样,他又不是变态杀人狂又不是打家劫舍,一定是有不可不为的理由……” “切!”洪奕皱了皱鼻子,坐回床边,不再紧紧逼迫,“只要你想去接受,总能为他任何行为找到理由的。” 明夷有些气急:“那是二十年前开始的旧案,怎么样算,都不可能尽数算在他头上,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他充其量就是个知情者罢了。” 洪奕摆出一副“sohat”的模样:“你给他找了种种理由,反正最后还是会接受,无论他是什么角色。那你还费心去查什么!还要耽误我们幻枫的时间。想知道,直接问你情郎好了。” 明夷觉得自己也真是个麻烦的人,可怎么办呢?脑子里就是有执着的一方面,不去弄清楚,是怎么也不安心的。便解释道:“我始终还怀着一些侥幸的心理,万一我是想多了呢,万一这一切和他并无关联呢?如果我贸然去问他,是不是没事找事,增加了我俩之间的隔阂……” “所以你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先接受了最可怕的结果,比如他自小杀人成狂无法自控,即使如此也要去跟随他爱他。然后,期待有侥幸的可能,皆大欢喜?”洪奕嘟了嘟嘴,“你活得真累。” 明夷双目放空,喃喃道:“许多惨事本身并不能带来痛苦,带来痛苦的是你对这些负面事情的抗拒。接受,只不过是另一种自我保护。”2k阅读网 第四百章 叶炘 洪奕听不得明夷那转着弯的鸡汤,皱着眉,将她从床榻上拉了下来:“给我梳头来。” “不是灵儿的事吗?”明夷抱怨道,但还是拿起牛角梳给她细细梳理起来。 洪奕端起铜鉴左右看着:“给你找些事,省得手不动,脑子里都是事儿,胡乱盘算。” 明夷顶嘴道:“动手可是更能锻炼大脑,以后动得更勤。” “行,你都是理,反正现在我听不进那些个恩怨情仇的。打理这行露院就够我瞧的了,这几天忙着给长安六美上课,幸好她们对床笫之事都是相当熟练,接受新玩意儿也快。”洪奕打了个哈欠,“你赶紧给我想想送秋节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明夷给她打了个预防针:“对了,夏幻枫大概要离开一个月,他想让你帮着照看东市容异坊,送秋节办完后就去。” 洪奕并不觉得意外,哼了声:“他啊,大半是因为担心这一个月我在行露院呆着,有了新的面首。” 明夷倒是没想到这个:“哈哈,他也会担心啊?我以为他真是对你十拿九稳,何事都不放在心上呢。” “男人嘛,不管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多睡几次,觉得这女人是他的了,总也不愿意被别人沾惹。占有欲总是有的。”洪奕调整了一下明夷替她梳的发髻。 “你呢?倒不担心他在外忍不住偷吃?”明夷挑拣着洪奕桌上的头饰,样样都精美。 洪奕选了支金雀簪,打制精巧的雀鸟口中衔着垂下的水滴石榴红,十分精巧,配衬今日所穿深绯色衣裙,递过去:“你呢,是个最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做最坏的打算最详尽的计划,然后可以接受任何的结果。我呢,是个最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从不自寻烦恼,也从不真的指望有什么好的未来。” 明夷细细想了,确实如此,洪奕这种不问明日纵情欢歌的人,骨子里才是最悲观的。 洪奕将桌上的双层沉香木盒打开,在最下面挑出了一枚金枫叶,递给明夷:“帮我簪上,不用在外头,插在发髻里就好。” 明夷对此当然不陌生,这是夏幻枫的标志,相当于容异坊免单特权vip卡。当时自己与他头一次见面,他也送了一枚,自己倒是很久没用过,因为每次去容异坊都有他作陪,用不上这个。 当然,这枚枫叶对洪奕的意义不同。 洪奕说道:“这是我的迷信,相当于夏幻枫召唤卡。每天藏在发髻里,他便会来。” 明夷不由笑了,这个小小动作还真挺有爱:“今天不用召唤卡,他也会来的。” 洪奕眼中露出一丝落寞:“下面一个月,这张卡都是失效的。” “小别胜新婚,你这两天好好抓紧时间榨干他。”明夷替她藏好金枫叶,从铜鉴中看她,光彩照人。 洪奕起身整理了一下裙裾:“他们这些练武之人,怕是榨不干,春风吹又生啊。” 明夷不由想到自己两个月不能触摸到时之初,也怅然起来。 行露院开始迎客,自从燕晚楼的花魁入住,行露院的开市就变得很有看头。长安花魁从左边楼梯走下,扬州花魁从右边楼梯,一个个如同模特走秀一般,想方设法多逗留一会儿,搔首弄姿,出尽花招。姿势用完了,还有用道具的,这个拿着某大才子题诗的团扇,那个手执通体碧绿的珍贵玉箫,愈演愈烈,到最后,奇装异服者有之,拿着鸟笼雨伞的都来了。 对此,看客们当然是乐于欣赏,洪奕也不反感,这样斗着,总比长安花魁们死气沉沉毫无斗志只想养小白脸好。殷妈妈脸色不是很好,总觉得这样有失矜贵,不伦不类。 明夷站到殷妈妈身边,笑道:“这样也可,虽然行露院接待的是上等客人,但总还是男人。**一事,高雅久了,便是无趣。偶有这俗艳,倒是新鲜。” 殷妈妈瞧她一眼:“明夷怎对此事都如此通透,不简单。” 明夷也不好多说,总不能回应,这是**和岛国影片教会的吧? 明夷无事,在坊内坊外转了一圈,预定扬州花魁的队伍开始变短了,毕竟这行露院的消费水平,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而尝过鲜的贵客们,也不再急于一时,不愿意再次为了她们守在门口排队,太掉身价。 胤娘倒是还没下楼,她本就不必陪客,只等着过会儿到台上跳舞助兴。 晚晴手上的小娘子今晚早就预定了出去,她叮嘱一圈,看无事,便在厅中物色有无格外富贵的新客,自己作陪,喝两盏酒,说说江南轶事,顺便推销一下手中的扬州花魁。 明夷正在角落冷眼旁观晚晴的动向,便见她脸色有变,目光直直看着门口。只一瞬,又变回原来的笑模样,向门口走去。 明夷顺她眼光瞧去,果然是有大事。叶终于来了。 他穿一身皂色,外披同色的纱织长袍,显得格外俊秀挺拔,不失武林侠士的风度。在那些庸碌的寻欢客中,鹤立鸡群,活脱脱被反衬成了再世潘安。只是脸上的黑色绸带依旧遮住一只眼,显得有些骇人。这大概是他在江湖中的标识,如此想起来,只有在石若山大婚之日,他倒齐齐整整露了双眼,大概是为了表示尊敬吧。 明夷看晚晴要往前凑,赶紧拉过一边的灵儿,叮嘱道:“去把那位客人安排一下,是师娘子的客人。” 灵儿识趣,本也讨厌扬州那帮子,便飞快奔了过去。 明夷自己则趁人不备跑上楼梯,直奔绫罗的屋中。能不被叶看到便是最好,省得将她与胤娘联系太紧,露了马脚。 到楼上,再看下面,洪奕已经到了叶桌边,与他寒暄,晚晴看插不了手,只得作罢。 明夷敲开绫罗的门,胤娘已收拾停当,见她来,笑靥如花:“师父是来看我?” 明夷愣了下,一直以来她对胤娘有防备,有利用,有各种谋算,但胤娘似乎从不在意,如今看她脸上灿然笑容,也不似假,难道这小女子还真对自己有孺慕之情? 明夷让自己莫再乱想,也未回她,只说道:“他来了。”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一章 夜访 胤娘听这三个字,脸色丝毫未变,转身让绫罗替她看看发髻可有齐整,随口应道:“好,我马上下去。” 明夷觉着该叮嘱两句,又觉得她那笃定的模样,心里头恐怕比自己还有谱,便硬生生吞了下去。退也不是,下楼怕被叶看见,多了猜疑,干脆进屋坐着,待胤娘袅袅走了出去,再与绫罗说话。 绫罗仍是一副万事如浮云的模样,将门扣上,坐到明夷身边,劝道:“这孩子不是一般的机灵,不用担心。” 明夷勉强挤出点笑意:“担不担心,事已至此,就看她的能耐了。” “我瞧她比我年少时倒是强了百倍。”绫罗浅浅笑着,展开一副字,放到明夷面前,“这是我抄的《灵飞经》,虽不如名家大手,总也是我潜心专意所写。取个驱邪长生之意。” 明夷将经文展开看了,娟秀的小楷,齐整端丽,柔中有骨,文字之间的含义并不那么清晰,倒是行笔间的韵味,深为动人。 明夷赞道:“饶是那丫头再修十年,也无绫罗的心性定力。” “她的路还长着呢,怎知不会有灵光一现的时候。”绫罗见明夷的表情,对她的字是真心喜欢,脸上也愈加柔和起来,“我年少时,何尝甘于如此,只不过穷其所能,唯能指望于找个可托付的男人而已。” 明夷怅然,若自己身在行露院中,又无惊天的美貌才情,恐怕也只能巴望寻一个能将自己带离此处的良人了。 绫罗虽赞许胤娘的能力,对其品性却只字不提。明夷也并不愿在人背后多加议论,只就事论事:“她这几日在行露院中,对你可尊重?” 绫罗应道:“她很懂得讨人欢喜,知情识趣。” “那她白日里都做些什么?”明夷有些好奇。 “我休息或写字时候,她会去教习处学小曲和琵琶,我闲时,她也求我继续指教她的舞艺。与行露院诸位花魁也都是笑脸相见,人人都不厌烦她。”绫罗回想了下。 明夷喃喃道:“如此看还真是个勤勉上进的女子。” “你好像并不喜欢她?”绫罗察觉到明夷对胤娘总有些提防的意思。 明夷摇了摇头:“初见她时,她更精明外露些,是个很有野心的孩子,现在懂得收敛许多。我并不反感有野心的女子,只是怕她的能力与野心不匹配,会引来祸端,若她有足够本事,那我无话可说。” “仅仅如此吗?”绫罗虽话不多,却是个窥伺人心的好手。 明夷苦笑着说道:“瞒不过你,我对她确实有成见,她长得与我以前认识的一名女子极为相似,性格也有相似之处。那女子为人十分玲珑,处处惹人怜爱,我也无法不提携她,但内心深处,对她仍然有抗拒之心,也许,是我羡慕她的年轻貌美吧。” “明夷不是那样的人。”绫罗笑道,“你若不喜,或许,她真是有她不为人知的坏处。” 明夷怕继续下去,自己越发暴露出小气来,转而问道:“这几日,晚晴可有找你说话?” 绫罗柳眉微微一挑:“她昨也还真过来找了我,说了一夜话。” 明夷来了精神:“与我说说。” 昨夜,客人已散的散,回屋的回屋,绫罗习惯早早休息,已入了梦乡。胤娘表演完也回了房间,在微弱的灯光下翻看书卷。 晚晴忙完,敲开了绫罗的门。 开门的是胤娘,说绫罗睡了,晚晴给了胤娘一点散碎银子,让她去小厨房买些点心在楼下吃完了上来。胤娘识趣,谢过便走了。 晚晴坐到绫罗床边,此时,她早已醒了,只是不太情愿与人说话,本想晚晴见她睡了能打消找她的念头,但看她支走胤娘,便知逃不过了,只得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晚晴样子有些憔悴,说想与人说说话,这丧气的样子不能被自己带来的小娘子们看到,更不能被长安派的师娘子那群人看到,偌大长安城,能说话的只有绫罗了。 “听到这话,你心里也难免有些感慨吧。”明夷边说,边细细打量绫罗的表情。 绫罗坦然道:“说实话,我没来得及感慨。首先想的是,她这模样是真是假。从石若山的红颜知己,到埋伏在他身边的细作,这女人的角色我看不清。原本一路同来之时,我还对她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但知道了她的来历不简单,我哪还有心思同情她,我才是一无所有之人。” 明夷拉住她的手,暖在手心里:“以后再别说这般话,你是承未阁未来的阁主,将来会在长安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绫罗垂下眼,点了点头,继续说。 晚晴与她先说了一番关于和长安花魁争斗的事。她注意到殷妈妈回来后,长安的花魁们精神状态截然不同。而且常常三三两两去师娘子房中,一呆就是一个时辰,她觉得他们在谋算什么,很担心自己在行露院中地位不保。 绫罗安慰了她一阵,说殷妈妈是兼容并蓄之人,扬州花魁只要给长安花魁们一条生路,不要欺人太甚,明明是可以一同赚钱的。 晚晴深叹了声,说自己如何不易。在扬州时,众姐妹受尽才子富商的追捧,都是奇货可居的宝贝,如今要放下身段每日来者不拒,还不是为了能在长安争下一片天,多抓住几个多金的常客。收入又要与行露院均分,若惫懒些,小娘子们过得还不如在扬州舒适,自己实在说不过去。 绫罗明白她话里有真有假,扬州这批花魁如此吃相,岂是单单为了自己赚钱,明明是要断了别人财路。现在看殷妈妈回来了,自己在外头做的手脚没了效果,所以焦虑起来。到她这儿诉苦,怕也有打探消息的意思。 绫罗当然不会掉下陷阱,只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让她放下心来,步子慢些,想办法缓和些和师娘子的关系,以后毕竟还要在一道经营,何必弄得水火不容。 晚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倒像是另有所想。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二章 冯郎 明夷没有打断绫罗的诉说,听她道,晚晴与她几乎说了一夜话,想来不只是关于生意。 绫罗继续言道,她估摸着晚晴夜半前来,和胤娘有关,便一直等着她开口。 她果然开口了。 晚晴问起,前一阵还让自己去教胤娘跳舞,怎么明娘子这就把胤娘卖到行露院中来?这拾靥坊两个店铺门庭若市,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小女子吗?看明娘子并不像那种会将良家女子推入火坑,吝惜金钱之人。自己从扬州带来的清倌人们,她都带了去,不让进行露院。 绫罗一下被她问得有些懵。若是装作什么都不知,未免更加惹人怀疑。若是一力帮明夷开脱,倒显得自己与明夷同一阵线,以后便不好再试探晚晴。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便说自己认识明娘子较久,对她有几分了解。明娘子不是恶人,不会做出逼良为娼的事,但也绝不是什么大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算计好,对自己有益处,她是个绝对的商人。 晚晴有些惊讶,让她详细说说。 绫罗便举起例子,明夷将她介绍给石若山续弦,并非与自己交好,只是看准自己有上岸之心,却乏力,若事成了,定会对她十分感激,有助于她和石若山的关系。 而明夷带走那四位清倌人,是因为这般姿色又乖巧的女娃,在长安可远不止这个价,她自己的生意用得上罢了。 晚晴似对她这番讲述很是认可,说道当初头一次见到明夷,便有这种感觉:明娘子头脑十分了得,事事算计清楚。 明夷听到此,哭笑不得,问道:“我在你心中,真是如此?” 绫罗坦然道:“初见面是如此,再见面只觉得佩服。明夷是绫罗这辈子想活成的样子,只是我无能为力。” 明夷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需多说,彼此心照。 绫罗说罢对明夷的这番评价,晚晴像是对她更亲近了些。 绫罗便又说起胤娘的事。说她与胤娘同住之后,多了许多了解。声情并茂说起胤娘自小跟着阿娘改嫁,受到继父家人欺辱等事。并说胤娘是个有骨气的女子,虽然明夷愿意借钱给她将阿娘接出来,但她知道自己靠在拾靥坊打工,这辈子怕是都还不起,便自愿卖身到行露院中。 绫罗又夸胤娘聪明,并不曾自怨自艾,想的是用自己清白之身,寻一个有权势的靠山。财帛自不必说,以后也不用怕继父家来找茬。 晚晴问道,明娘子不是刚做了上官帮派的代帮主吗?这靠山还不够? 绫罗嘲讽道,别人不知,你我还不知上官帮派几斤几两吗?在扬州或者还能唬住人,到了长安,那还不是任人宰割?何况,明夷是个商人,不是白做慈善的,哪会为了一个小女子花费太多金钱时间。 晚晴恍然大悟,说道,那若是胤娘看上的客人,自己也让花魁们不与她争就是了。 绫罗替胤娘感谢了晚晴,说她才是风尘侠客,有侠义之心。 听到此,明夷差些笑出声来:“绫罗你这奉承的本事还真是深藏不露,让我大开眼界。” 绫罗也不自谦:“就是平素不奉承人,少言寡语的,关键时候说出这番话,才让人信以为真。” 明夷拱了拱手:“小女子佩服,说真的,还真是谢你能帮我说这些,解了晚晴的怀疑,否则,胤娘的事,恐怕要糟。” “你觉得晚晴是天一帮的探子?”绫罗问道。 “说不好,我们要当作她是来准备。”明夷对此依然还是没有头绪,但这事对她来说并无太多困扰,所以不着急。待大事解决后,再想办法查晚晴的底细便是。 绫罗突然扑哧乐了出来:“你定想不到,晚晴接下来与我说了什么。” 明夷看她模样,十分好奇:“快说。” “她向我打听冯桓的事,问他是何时开始来行露院,与师娘子来往是否频繁。”绫罗笑着,“看她模样很是急切,还有一种不太像她能有的情绪。” “什么情绪?难道是关心则乱?”明夷想起晚晴头一次见到男装夏幻枫时候的样子,倒真有几分一见钟情的劲头。 绫罗点头:“怕是真的,有些心乱了。” 晚晴问得很细,冯桓平日都与谁一起来,爱吃什么喝什么,除了师娘子还有什么相好…… 绫罗只是照实说,只在簪花日见过冯桓,与光禄大夫郑颢同来,当时很引人注目,所以记得。那一日,冯桓花了大价钱簪了师娘子的花。之后常听说冯桓来寻师娘子过夜,但都避人耳目,没直接见过。 明夷眉头越皱越紧,问道:“你觉得她是想试探消息,还是真的自己动了心思?” 绫罗回想了一阵:“我看她眼含波澜,气息不稳,又很急切,更像是真的喜欢那个冯桓而已。所问的,大多也在冯桓与师娘子的关系上,看似很嫉妒。” 明夷喃喃道:“希望如此单纯。” 明夷自然不会对帮外之人说起夏幻枫的身份,这个秘密太过于重要,不仅是夏幻枫的性命攸关,还关乎上官帮派的前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担心的是,石若山有没有对晚晴透露过一点半点夏幻枫的事,若晚晴意识到夏幻枫可能是男的,以她的观察能力,加上洪奕、明夷与夏幻枫的关系,很可能发现冯桓就是夏幻枫。 明夷急忙问道:“石若山与你一处时,有没有说过帮派内长老、副帮等人的事?” 绫罗摇头:“从未涉及帮内的这些人,他对此特别留意。” 明夷还是不太放心,绫罗与石若山才两三个月,晚晴跟了他两三年,得到的消息量自然不同。最好的办法,是直接问石若山。 如果确实她并未怀疑冯桓的身份,又真是钟情于他,那就另当别论,或者,这是设置一枚反间的好机会。可若让夏幻枫色诱晚晴,他应当并无意见,但如此做,她太对不起洪奕,罢了,这事,按下不论。还是让“冯桓”远离晚晴最好。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三章 惊晚 向绫罗打听罢晚晴的动向,明夷也说了些承未阁开张的打算。主要是想鼓舞下绫罗的士气,也未必不是让自己有些值得期待之事。 这两个月,注定是艰难而又孤独。她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感到一丝悲哀。刚来时,从那闷热简陋的屋中醒来,家毁人亡,却无现在的这种感慨。或是为衣食所愁时,生存已不易,无暇顾及内心还有何感受。更紧要,无可依傍之人,心无所属,不得已而坚韧。如今心里有了那人,却像经不得磕碰的蛋壳,若不小心翼翼,轻易可生出裂缝来。 不再叨扰,与绫罗告了别,躲在二楼,静静看楼下的热闹。 胤娘与叶谈得似十分投入,二人眼中只有彼此,说不上如胶似漆,却也别无旁骛。 洪奕心不在焉,四处照看一圈,偶尔瞧一眼胤娘那儿,看来已急不可耐想回房等她的情郎。又担心晚晴在此作梗,只得继续陪着。 晚晴像是对这两人失去了兴趣,在另一桌客人处谈笑风生。不知是否巧合,她一抬头,恰看到楼上张望着的明夷,佯作不见,继续说话。 明夷却觉得,她嘴角有一丝笑意,藏不住。 明夷退后两步,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一时耳边只听得自己的心跳。不想再扰绫罗,也不能下楼,一种无处容身的尴尬漾开。 夜色愈深,客人们陆续去往花魁们的房间,难免有见着明夷的,多瞧两眼,窃窃私语。恍惚中,明夷又回到第一次来到行露院那天,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对她指手画脚议论纷纷的男人们,丝毫不用避讳她是否能听到,说她养面首,说她素性风流。如今,这些蜚短流长好歹开始避着她些,只在暧昧的眼色和表情中。 理由也很简单,长安的消息传得快,行露院的客人又都是官场、商场、或江湖中有名号的人物,怎会不知道最近长安的大事。陶三娘嫁给了江南小帮派上官帮派的帮主,而上官帮派如今帮主之位正是那个街巷风评十分风流的明娘子。 能说些什么,明夷也猜得到。听说明娘子还是龚君昊的座上客,与申屠又也很熟稔,哦,难怪她不懂武功却能坐上帮主之位。也不知和那前帮主、陶三娘的夫婿有何瓜葛。上有伍少尹的庇护,下又勾搭一群江湖人物,这明娘子惹不得…… 从古至今,稍有两分姿色的女子一旦行事出挑些,或占了重要的职位,难免都会被一群卢瑟意淫。津津乐道眉飞色舞的男人们,绘声绘影嗤之以鼻的女人们,将此作为职场解压的小零嘴,同仇敌忾的下酒菜。 还有一点相同,反正无论在什么位置都会被议论,只有爬得够高,才能把那些声音丢得够远,至少,没人敢在你面前指桑骂槐。 比如现在,那些人再不敢让明夷听到。 比如将来,那些人就会是争先恐后来巴结她的人。 想得远了,她的思绪被胤娘叫了回来。 “师父?”胤娘从背后小声唤着,似乎怕惊吓到正在发呆的明夷。 明夷见她回了,连忙问道:“走了?” “嗯。”胤娘点了点头,“回房说吧。” 又回绫罗房中,她正在抄经,只向她二人轻轻点了点头,再不理会。 胤娘将她与叶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主要是些风花雪月无关痛痒,说舞,说曲,说长安。叶略问了两次胤娘到行露院的缘由。 “你怎么说?”明夷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说望叶郎今夜喝得尽兴,说得开心,我这些微末小事,不提也罢。”胤娘说着,眼底还有些忐忑,看着明夷,等待她的评价。 明夷笑道:“好,很好,欲擒故纵用得很好,恐怕他明日还要来。” “他说了近日比较繁忙,帮务都落在自己身上,恐怕抽不出太多时间到城中来。”胤娘汇报道,“我便说正事要紧,我夜夜都在这行露院,哪儿都不去。” “你啊,真妖孽。下次你可多问两句,这年纪的女孩儿,对江湖帮派有好奇心也是应当的。慢慢来吧。”明夷眯起眼睛,想将这个小女子看得更清楚些,“这次与叶单独交谈许久,你对他印象如何?” 胤娘斟字酌句,说道:“他对我很亲和,毫无逾矩之举,话也不是很多,更爱听我说,哪怕是胡说,也还挺高兴的样子。只是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虽然遮住一只,倒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虽然打扮怪异些,但真是俊朗不凡啊。”明夷特意说道。 胤娘回答得也很认真:“与连山各有千秋,但比起娘子那里的四位小郎甚至五郎和七郎,就依然还只是凡人啊。” 明夷不得不承认,见过四君子,再看普通的俊男,免疫力大增。 “下次你便盯着他的眼睛看一会儿,心里从一数到十。若他问你,你就说想看清他在想什么就是了。”明夷想起哪里看过男女对视十秒易生火花的理论,无论真假,试试无妨。 “我何时可说起自己的家事?” “他再问你,你就简单说几句,不要显露出可怜模样。他想知道的,自己会去查。” “嗯,原本我们就没说假话。” 明夷计算着,叶应当走远了,也起身离开,临走叮嘱胤娘小心晚晴的试探。 单独驱马回去,即使再遇上什么酒鬼色鬼,也不会有人从天而降来救她了。 明夷想着,连回家这件事都毫无动力,反正回去也是孤家寡人。恨不得找个酒肆喝到天明,而后睡个昏天暗地,日子便多过去一日两日。 然而这也不过是臆想,她没这种命。晚上回去需要看一下伯颜和成言他们安顿得如何了。明日便要开始为承未阁的开张奔忙,想着,她快马加鞭,想更快些穿过这能吞噬她勇气的黑夜。 回到新昌坊,不想惊动拾靥坊的人,便从承未阁后门进入。还未叩门,手一碰触那暗红色大门,便吱呀打开,原本应当守候在此的岑伯,完全不见踪影。往里张望,一丝光亮也无。 明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这么快就有什么盗匪恶人杀上门来?2k阅读网 第四百零四章 术数 明夷觉出承未阁中有不妥,思忖一番,怎也想不通会有什么仇家对头找上门来。 若是一般的盗贼窃匪,屋里有成言和邢卿,一个轻功一流,拳脚功夫也还可以,一个有着琴控绝学,就算没有七炼在手,随意一拨弦,也可击溃一波贼人。还有岑伯,虽不年轻了,但军中出身,殷妈妈说他有一身硬派功夫,这三人在此,长安内外几十里,哪有盗贼能入得了承未阁。 若是武林中人所为,更说不通。目前明夷与三大帮还都算交情不错,上官帮派又未树敌,就是看在三大帮的份上,都没有什么江湖人敢打承未阁的主意。 正左思右想,顾虑要不要入内一看,只听得庭院内传来一阵琴声。清亮,悠回,令人生出安心愉悦之感,明夷一阵恍惚,待回过神,已经置身庭院中央。 月下,庭中,石上,盘腿而坐的黑衣男子,衣袂委地,散发如练。 膝上抱一把蕉叶琴,纤长玉手按住琴弦,默无声息。 他的精致脸庞在月光之下格外苍白,抬眼看明夷,招手道:“坐下吧。” 明夷听到琴声那瞬已经恍然,没有外敌,只有邢卿。他等了太久了,自己曾撒下的谎,总是要还的。 也罢,原本就打算要和他好好说清,关于自己的来历,高人,和与他之间如何继续共处。 “他们,没事吧?”明夷又看了眼承未阁,竟然每个房间的灯都是暗的。 邢卿的声音柔柔的,并不似他表情那样冰冷:“放心,我只是让他们自然产生难以抵抗的倦意,熄灯入睡而已。如果七炼在,我便不用弹奏那么久,只要乐声一成调,便能令他们即刻进入昏睡状态。” “这是为何?如果你想与我谈事,我们自可以找个清静地方。”明夷看他那么大阵仗,莫名紧张起来。 “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庭院中更加合适。”邢卿将琴放于一边,轻轻掸了下衣衫,“且寒夜秋露,令人神清气爽。让他们一夜好眠,我也好有足够的时间与明娘子开诚布公,畅谈一番。” 明夷看这番躲也躲不过去,叹了声:“好,我也预备好要与你说说我与师娘子的来历。” “那便先说那些吧。我的身世来历毕竟娘子都一清二楚,与我未免有些不公。与石若山见过几次后,我越加肯定,他绝非什么高人,你们所说的高人之语,该只是敷衍与我的托词吧?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娘子能说出预测未来的话语。”邢卿也不想浪费时间,将疑惑全盘托出。 明夷沉思一会儿,说道:“我打个比方,若你有一日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汉武帝时期,身边人将你认作一个汉朝时候的小郎,所有人都似乎认得你,你却对他们全然陌生。当你明白自己身处汉武之时,你会想起史书中所说,武帝晚年巫蛊之祸,奸佞大兴冤狱。在当时的人看来,你就是洞悉天机的高人了。” 邢卿直直看着明夷,见她模样十分严肃,并无半点玩笑之意,渐渐眉头皱起,微微摇头:“世上竟有如此奇遇。明娘子的意思是,你的魂魄为多年之后另一个朝代的人,回到了对你而言已成过去的大中二年?所以,你那些预测,是从你们那个朝代的史书中得知,而并非高人推算?” 明夷松了口气:“你能明白那太好了。” 邢卿抬头望着满天星斗:“虽是极不可思议之事,但我也没有办法说这并非真实。也难怪明娘子对此真相三缄其口,如果此事落入有心之人耳中,对你是极大的祸害。” 明夷不明白:“我只觉得没有必要让他人以我为异类,但不知还会有何麻烦?” 邢卿惊异道:“无人与娘子说过?娘子此事,有几人知晓?” 明夷既然连真相都说了,也没有必要隐瞒其它:“夏娘子和之初都知道。” 邢卿点了点头:“他二人大约与娘子一样,誓要将此秘密严格保守,才没有与娘子解释。娘子这般奇异的来历如果被他人知晓,有两种危险,其一是被朝中之人占为己有,用以先知先觉,抢夺时机谋其利益,这娘子应当能理解,你这知晓未来的能耐就是个锐利武器,如若不能为己用,为免被政敌所用,不如灭之。其二是被邪门术士夺去,研究魂魄离体之法,这就更加的凶险。” 明夷觉得背后一阵凉意,头一种她是想过,这邪门术士之类,她以为只是家的虚构,没想到还真有此种人存在:“邢卿可有见过这样的术士?” 邢卿颔首:“我既一心求诸鬼神,自然是找过不少号称能通幽冥的术士。只是遇到的多为欺神骗鬼之徒,并无所得。但高人确实存在,非我等升斗小民能寻到而已。或隐居山林,或已被请入庙堂。” “隐居山林是很有可能,庙堂之中也有?”明夷说完,自己明白过来了,听洪奕说过,这唐宣宗可是笃信炼丹那一套,最后吃什么长生不老丹药中毒而死,想来他定是招纳了不少所谓道家高人留在深宫,但这其中是不是有真正的高人,不好说。 “圣上好黄老之术,对有为高人礼遇有加,宫中定有擅术数者。明娘子的来历若传到圣上耳中,怕就出不了宫门了。”邢卿幽幽说道。 明夷骇然,她怕穷,怕武力不如人,怕兵荒马乱,但没想到还有这方面的风险。虽然满耳朵的崔氏、令狐宰相、韦澳,都是当朝大员,那也是口中称呼而已,她真正接触过最大的官,也只有伍谦平。就这京兆府少尹,已经在长安处处得便利,更是和三大帮帮主平起平坐,可见,再大的江湖势力,再强的武林高人,到真正的权势面前,都是浮云。 更不用说万万人之上的唐宣宗,把这些老狐狸权宦、将军、宰相们玩弄股掌之中,若明夷这条命对他炼丹长生有用,那定是举国之力抓捕,到时,怕是连时之初都护不住她。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五章 辩月 邢卿说及术数之事,便看明夷的脸色渐渐苍白,眼中流露出些微惊惶之色。他嘴角微微牵动,像对于明夷的反应很是满意,略带敷衍地安慰道:“娘子不用担心那么远,只要守住这秘密,并无人能伤你。” 他一开口,明夷脑子倒是清醒过来,这小子不笨,说半天,意思不过是,虽你有我的身世秘密,我也有你的把柄,我虽不能奈你何,但说了出去,你与我一样,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明夷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今夜既然是这么好的机会,便说些真心话:“邢卿,我知道你年少时的经历我们无法体会,那对你恐怕是经久不散的噩梦。我也承认,我艳羡你的绝世家学,深盼你能成为上官帮派的一份子,使得帮派如虎添翼。于性格人品上,我对你也有不能苟同之处,便是你对仇恨的执着,那可能将你的一生带入深渊,但我非你,并无立场去说你的不是,如果遇到当年惨案的是我,怕是远不如你的坚强,早已堕入地狱。但,我对你从来是看作自家朋友兄弟,没有半分要出卖、对你不利的意思,这点,我可用这点残魂发誓。” 邢卿没料到她突然来一番掏心掏肺,也一惊,半晌,点了点头:“我知道,也相信。” “拾靥坊重开之时,也是我来此世界之初,处处碰壁,无力无助,所依靠的除了常在身边的连山,便是与明娘子旧相识的刘参军、邢卿、殷妈妈。也亏得邢卿,我才认识了夏娘子,有了如今的局面。我所请求,邢卿尽其所能,点滴我都记在心里。无论过去的明娘子与你如何交往,对我而言,你便如同这世上我少有的几个亲人。成言是之初的徒儿,他与你亲如一人我也明白,我更是该将你当作亲弟一般。我说这么多,只想让你明白,这里,无人想要害你。既然今夜有此机会,我们不妨都开诚布公。” 邢卿低头沉默,忽而笑道:“这也是我羡慕娘子的地方,娘子既谨慎多思,却在坦荡之时果断自陈,敢以诚相待,可如此,不怕被辜负吗?” 明夷仰头看天,月近圆,只有一角被遮蔽,但光华不减,似有所悟:“你也说我谨慎多思,对于思虑之后还愿意当作挚友者,当然应该坦荡以对。我这身份固然不可人人皆知,但我所思所想,所谋所求,却无不可对其言。我求这一世的太平富贵,能护得想护之人,虽庸俗,但远称不上卑鄙。对于阻我道路者,必定是竭尽全力挫其锐气,不置人死地,不逼人太甚,只为自己有条平坦大道,如此,便心安理得。” 邢卿也望向月亮,叹道:“若我身无血海深仇,必定也乐于助娘子一臂之力,快意江湖,决胜商场,也极有乐趣。” 明夷看着他被月光笼罩的脸颊,本是那么美好的年华,又是才貌出众的名门之后,怎就被复仇之心锁得死死的,像是全然没有了生气。于心不忍,说道:“家仇固然要报,便如这圆月残缺的一角,总会有一天,云破天开,切勿让这晦暗的一角,将光华全部吞噬。” 邢卿凄然笑道:“这般话语,若我在事外,可说千百句。我现在想着,生而为人,匆匆百年,若无执着之事,岂非如蝼蚁一般。而执着于而儿女私情、财帛利禄,就真的比执着于为血亲复仇更加值得称道吗?如非如此,娘子又何须劝我。” 明夷被他怼得一愣,好啊小子,和我辩论,明夷虽不是巧舌如簧之人,但一向有好胜好强之心,论起是非曲直,哪怕歪理横处,也要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耽于男女情爱,贪的是缠绵欢娱,以功利学问之失,换欢爱喜悦之得,甘愿便好。执着财帛权势,贪的是权财在手呼风唤雨之得,即使抛却真情挚爱或良心德行,自以为值得便好。执着于仇恨之中,而失去所有人生乐趣,何苦来哉?” “若按娘子得失之论,失去人生乐趣,换得从仇恨怨念中解脱,不也是同样甘愿便好?” “从仇恨怨念中解脱并非只有复仇一途,放下亦可。” “放下的前提是拿起,连对手是谁,为了什么,都还不知道,怎么可能放下?若有了对手,知道了原委,并无能为力时,或许我能劝自己放下。” 两番交战,明夷觉得自己就要被他说服了。是啊,如果自己遇上这种灭门之祸,可能不报仇,但不可能放弃去寻找真相,是谁做的,是为了什么。 明夷觉得再劝放下那就是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如说说可行性吧:“夏幻枫已经出发去寻访那几位血案幸存者,但他们知道的,未必比你更多。” 邢卿并无失望之色:“我早已习惯一次次希望落空,否则也不会荒唐到一心去求诸鬼神。娘子可知,我在行露院隐居之时,竟将长安城中可搜罗到的术数古籍都一一阅览,明知这是可笑之事,但无法接受自己什么都不做。” 明夷在穿越之前确确实实会觉得求诸鬼神十分荒唐,但既然灵魂可以穿越,既然缪四娘可以通祝由术,那什么不可能呢?为何不能有沉冤不散的冤魂可以招来,一问因由呢? “或许真的会有不世出的高人,可以帮你问卜到线索。”明夷犹豫着说道,她想过要不要带邢卿去见缪四娘,可这又关乎缪四娘的性命安全,她绝不能自作主张。 更有一点,邢卿得到的真相万一真的与时之初有关,那他们唯有反目成仇一途。以邢卿的执着程度,不被杀死是不会放弃的。 她不敢想象会见到时之初杀死邢卿那一幕。这绝不同于时之初手染她不识之人的鲜血。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绝不可为之做推手。所以,缪四娘那边,还是不能用。 邢卿摇了摇头:“对于求助高人这一条路,我已不抱希望。我曾经想过,去追寻真相,同时保全自己,因此苟活了这个多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我差些,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活着。”2k阅读网 第四百零六章 贵妇 明夷有种不详的预感,邢卿这回兴师动众,恐怕不是为了向自己逼问什么,而是要在如此的氛围里,做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她颤颤问道:“最近这段日子,不是很开心吗?” “是,我学会了做一个合格的掌柜,每天有成言陪我说话,逗我开心,日子过得比往常快多了。快到我觉得一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 “这样开开心心过去不好吗?” “我做不到,这样的开心也不可能持续一辈子。成言是个活在阳光下的人,他总有一天会娶妻生子,为自己的家而奔忙,不可能一辈子陪我活在美梦里。到时,我一个人醒了,却已失去了太多原本应当用来追寻真相的时间和机会,只能在悔恨中死去。这种需要付出如此代价的开心,还是不要为好。”邢卿说得毫无波澜,可心里怕是在一针针戳着自己。 明夷没有办法代替成言去允诺,会一直陪伴他。成言确实是如同阳光一般的男子,他的光热未必是为了邢卿一人。二十岁的年纪,让他陪着邢卿活在仇恨里,甚至面对将来杀身之灾,无论邢卿本人还是作为师娘的自己,都并不希望如此。 无法劝慰,只能问:“你想要怎么做?我能帮你什么?” “帮我将七炼琴拿回来就好。”邢卿淡淡说道,“其他事,我会自己去做。我也并不希望把你们牵扯在内。” 明夷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他的想法。他是要使出最后的办法,将七炼琴现世,把自己当作饵,引出当年幕后黑手。这是同归于尽,不,这是自寻死路的一种方法,极有可能用这条命换来的只是一个明白,而不是复仇。 邢卿喃喃说了句:“我只是想知道,是谁,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武功和琴,为何要如此凶残杀死我全家老小。” 明夷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大,自己再怎么说都改变不了,只能行缓兵之计:“琴我一定会替你拿回来,但有一请,你稍等一阵,待夏幻枫回来,看有没有线索。不要白白做出牺牲。” 邢卿迟疑了会儿:“好,我再等一个月便是。” 明夷轻轻出了口气:“既然这个月什么都做不了,不如继续美梦。我来自千年之后,如今的帝王将相再大的权位功业,在我们那时候的人看来,都只是一句史书上的苍白话语。更不论普通人,一生无论经历再大的荣耀或灾难,百年之后什么都没有。对一个人而言,只有此时此刻心头一点触动,是真实存在的。所以,能做美梦时,便好好感受梦之美。为之会心的一笑,恐怕才是一生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 邢卿抱起地下的琴,奏一曲幽婉之声,明夷在恍惚中,只觉着自己被那种熟悉而安心的气味包围着,是雪松与药香,是暖暖的,他的味道。 经过昨夜与邢卿的谈话,明夷反而决定暂时不去找石若山,那琴,还是放在他那里妥当。何况自己答应了之初,这两个月,不要惹事不要树敌,和石若山还是保持着代帮主与帮主的关系,假装顺从,更为合适。 明夷今日重要事务,是为承未阁的开张作准备。她必须确定好开张之日的邀请名单,人数不多不少,既可以妥善招待,又不显得冷清小气,以承未阁的规模,最好在三四十人。人选则更为重要,这头一批开张贵宾,必须是长安城内贵妇名媛中的话题领袖,身份、财富都必须是顶尖的,由她们再带动身边的朋友闺蜜,才会保证承未阁以后的客户档次。 她召来连山、辛五郎、贾七郎,又请了殷妈妈到自己房中,商议此事。 辛五郎与贾七郎这两个月来经常到之前得到名单的贵宾客户家中送货,平日也遵言与各位娘子多多交谈闲聊,对于各家各户真实的府邸大小,家中装饰如何,用度是否奢侈都摸得清清楚楚,首先便列了十几个值得邀请之人。 “这詹家酒坊在长安城中各坊开遍分店,并运往周边各府,别看每个店铺并不扎眼,在城中的府邸也不算太大,但房内连镇纸都是纯金打造,詹娘子脚下的鞋是金丝配翠羽,绣工堪比御用,价值数十两,实为巨富。”贾七郎说道。 辛五郎也是眼毒之人:“城南书院的凌院判才是不可小觑,家中悬挂书画皆为古圣贤真迹,却号称是赝品伪作,私下财产不可计数。” 明夷好奇道:“一个小小院判怎会有如此能耐?” 殷妈妈解释道:“他偶尔也来行露院,不过都是开雅间,避人耳目,花费很大方。城内外的富豪为了子女能入城南书院,不惜千金,年年如此,他岂有不盆满钵满之理?” 明夷明白了,继续记录。 这样写了十几人的名字,都是商人,明夷皱了皱眉:“这些人家确实舍得花销,只是权势不够。城东不是有不少官家也是我们客户吗?你们可有所得?” 五郎摇头:“城东是我在送货,但有官位之家戒备极深,常常都是将货物放在门房。偶也有官家娘子唤我进去说话的,只是我判断不出哪位更加适合延请。” 明夷知道他有些话没说出口,不是不适合延请,而是那些官家娘子是不会给小小承未阁面子的。只得向殷妈妈求助,殷妈妈说道:“我在行露院二十年,手中确实有两三个人选,一个嫁作侍郎的续弦,一个是将军的妾室,另一个是尚书大人养在外的外室。这三家大人官衔不低,因此,这三位娘子虽出身不佳,在长安官眷之中倒也没人敢小觑。如果明夷需要,我可为你引荐。” 明夷谢过,但依然面有忧色,这与她所想,还有一些距离。 殷妈妈给她指了条明路:“长安城宫墙之外,最有地位的女眷是太公主与长公主,我记得未来驸马郑颢曾在簪花日与冯桓同来,若能通过他请得两位公主,那你这承未阁必定无可撼动。至于官家未出阁的小娘子,以崔家和魏家小娘子为尊,这个,就很难请到了。” 明夷心中豁然开朗,笑道:“多谢殷妈妈。”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七章 排面 明夷心中虽有个模糊的愿望,承未阁开张之日,要富贵满堂,长安城中最有权势有富贵的人家,虽不能尽数,但有合适的女眷者,都能囊括其中。但真操作起来,她发现还有许多需要推敲之处。 “殷妈妈,我有些担心,诸位富商家眷好说,但这些官眷会不会有所忌讳,不愿意与商人女眷同处一室。还有各自身份的差异,若邀请的一些是外室、妾室,她们与那些正房会不会互有芥蒂。毕竟这些人的圈子我毫无概念,怕将互为宿敌之人揽在一处,反落了记恨。”明夷向殷妈妈尽诉这些困扰,经历这许多事,殷妈妈在明夷眼中如师如母。 殷妈妈耐心解释道:“你看行露院中,同一厅内,商人与官家各自寻欢,哪有不相容之理。你要知道,能去行露院的官,和能来得起你承未阁的官眷,都不是干干净净刚正不阿。与商人无勾结的,那真是两袖清风,晚上熄灯伴糟糠。商人虽地位底下,但真正家财万贯者,上能通一品大员或王亲国戚,那些尚书侍郎还真不敢瞧不起他们。所以,官未必就是高,商未必就是贱。” 明夷点头道:“受教了,确实如此。” “女子之间,正房妾室外室也是一个道理。这些女子所倚赖的是她们的男人,互相攀比的不是身份如何,而是获得宠爱几分。不受待见的正房,手上的钱,耳中的消息,都比不得深受宠爱的外室。你要知道你开这承未阁的目的,所要吸引的,便是那些手上最有钱的商人妇,和最能影响高官,得到最多消息的官眷。”殷妈妈娓娓道来。 明夷豁然开朗,心里只有庆幸。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真是太有道理。 明夷按殷妈妈所说,又筛选了一遍名单。商人家,只选长安城中最为翘楚,声名最盛家底最厚者,不需多,十来人便可。这些女眷虽是商人妇,但常陪同夫君接待官场商场中人,举止得体,不会闹出事来。 官眷方面,能邀请到的,多多益善,至少从四品以上。 殷妈妈又补充道:“女子多了,各种麻烦的关系也多,但你只需记住一点,谁为主,谁为客。” 明夷自语道:“主,客。” 脑中盘旋的是官商之间的关系,是要将腰缠万贯的商人奉为座上宾,让承未阁赚到盆满钵满,还是要把精力放在官场关系上,为上官帮派的发展铺平道路。 殷妈妈似是看出她想岔了,提醒道:“无论对方富可敌国还是权倾天下,你一定要记得,在承未阁,你才是主。不能让任何客人凌驾你之上,这就是我主持行露院、竹君教坊这些年唯一最有价值的经验。她们既然到你这儿来,正因为你这儿有别处无可替代的东西。” 殷妈妈说着,看了看四君子:“不要轻视这些孩子的力量。” 明夷深深点头:“妈妈,我知道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让你竭尽全力要请到公主和崔家或魏家小娘子的原因。哪怕她们只会来一次,就够了。这是你的排面,就像行露院为何无人敢造次,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些雅间里坐的会是什么人。”殷妈妈切切叮嘱,真是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明夷又切切叮嘱了连山开张物料的事,一是邀请使用的名帖,其中预备放上四君子的画像。但这画像需花心思,以乐师为名,每一封贴中随机放一张画像,这张画像中需有四君子四人的身影,但只展示出一人的面目。如此,想要一睹四人的真面目,必须前来承未阁。画像依照上一回林昭所绘,基本还原了四君子的美貌。 连山问道:“这回是请林昭亲自画还是请其他画师临摹?林昭亲笔的话,费用比较高。” 明夷忍痛咬牙:“请林昭画,这画像形易临摹,神难捕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要的是使得收到之人,一见便被勾魂夺魄,非林昭亲笔不能为。” 第二类物料便是开张之日用于馈赠宾客的礼品。明夷打算赠送每位宾客一套礼券和一盒承未霜。这承未霜说白了,就是睡眠面膜,连山从小学着制作胭脂,普通的润肤油膏也会做,明夷在其中增加花瓣蒸馏出的精油,加上磨成细末的沉香香粉。一来气味极佳,二来兼具磨砂和润肤的功效,在这天气干燥的长安之秋,一夜醒来洗去,定能看到皮肤又白又滑。 而礼券,则是体验承未阁称为焕肤和焕颜的服务,焕肤主要是由东南西北四个美颜博士,用按摩膏为客人今行面部马杀鸡,手法也简单,不过是明夷和洪奕平日自己无聊时候学的什么田中按摩法之类。而后用轻薄的丝绸剪成的面膜布,浸透鲜花花水,做个水膜,最后用上护肤脂。而焕颜就是现代的美妆服务,配合拾靥坊新研制的限量胭脂、口脂,都是只供承未阁客人使用。 这些,目的不过是让客人一来再来,形成粘性。而开张当日,也会开放让客人自愿免费体验焕肤和焕颜的服务。 第三类开张物料便是当日的酒水点心,这些明夷也打算配合产品服务,提供更加精致的花宴。恐怕又要麻烦到容异坊的点心大厨了。 连山这儿交代好,也让四君子全程旁听了,他们虽极少出门,但一点就通,不用明夷多说,也知自己要做什么。 四君子在开张日肯定是要献艺的,会在压轴时候,起到惊鸿一瞥的作用。明夷打算让他们以承未阁私家乐坊的名义出现,暂不与客人多接触。待开张一段日子,确定最有价值的客人,可让乐坊为之演奏。来往多了,再有下一步。 明夷最后一个顾虑是会不会有人认出四君子是竹君教坊的人。 殷妈妈笃定道:“四君子只在教坊中露过一次面,明夷你也暗中见到了。那一日出席的客人,活着的,也都不在长安了。” 明夷背上一寒,看来那日能出席的,都是韦澳想灭掉的人,他还真是,辣手。2k阅读网 第四百零八章 落子 安排好开张筹备的事,明夷整个人都精神了。原本因为时之初的离开变得恍恍惚惚,又熬夜和邢卿说了一堆让自己头脑发胀的话,负能量爆棚。幸好有承未阁开张的无数琐碎事情,当她投入到忙碌中时,什么毛病都好了,用不完的精神。 看来工作狂始终是工作狂。 从承未阁出来,明夷迅即赶到容异坊。夏幻枫这两天就要出发了,这邀请公主的事,非她不可。 夏幻枫听了明夷所说,哭笑不得盯着她看:“你以为公主是我家邻居小妹吗?哪有那么容易请来。你可听过公主亲临什么商铺?” 明夷死皮赖脸笑着说:“上次容异坊东市开张不是来了个公主吗?” 夏幻枫快被她气得撅过去:“那次是郑颢还我人情,主动请了太公主同来庆贺,我可不下脸要人家做如此无稽的事。何况,太公主处事端整,你那儿不比容异坊,以后多少会沾上些说不得的东西,就是郑颢也不敢把她拉下水。” 明夷咬咬牙,继续凑上去:“不用劳动太公主她老人家,不是还有一位公主吗?” 夏幻枫的眼睛瞪得圆如铜铃:“你在打长公主的主意?她才十五六岁,懂得什么!” “你别把我承未阁说得如此不堪,不过是贵妇名媛驻颜美容之地,配几个俊俏的乐师用以怡情,干干净净,绝无见不得人的地方。”明夷纠正他。 夏幻枫叹了口气:“你是铁了心?” “若真的十分为难,我也只得放弃。但如能请到长公主,我这承未阁就成了。你也知道我们上官帮派要往上爬,光靠把三大帮往下踩是白费力气。上头一句话,城门一卡,我们的私盐过不去。官府一插手,你地下市场的东西都能没收。所以我们必须要在朝堂找到自己的靠山。”明夷始终觉得只靠离间叶和刘义宗,或可暂时挫天一帮的锐气,但对自己没有太大好处,只能算为长久做打算而已。 夏幻枫不能苟同:“你从承未阁中能获得什么靠得住的靠山?只要我们将桃七帮赶回益州,在长安站住脚,自然会有人来延揽。再不济,你通过伍谦平投奔崔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明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不想浪费时间转个大圈,从成为傀儡到辛辛苦苦想挣脱掌握。你看如今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的局面,不想把大把收益喂给崔氏,又不敢轻易挣脱,因为崔氏可以成就他们,也可轻易找个取代。” “你要在朝中找靠山,都会是一样的局面。谁都不可能白白给你支持,总有所图。明夷你应当是个明白人,怎么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夏幻枫疑惑地看着他。 明夷整日都在脑中盘桓这些局势,她亟需与夏幻枫说道,在交流中碰撞出新的念头。 比如现在。 她拿了个白瓷杯子在手中,缓缓转着:“江湖帮派在与朝中重臣合作关系中,最被动的就在于对方可以毫无缘由切了你的命脉,莫须有的罪名抄了你全族,因为你再势大,也是民。而帮派根本无法接触到重臣本人,恐怕龚君昊都没见过崔铉,一直是通过联络使互通有无。想暗杀,也不过是杀了联络使一人,还有后继人。比如崔氏的上一任联络使,就失踪地不明不白,照样有不怕死的伍谦平继任。他们根本摸不到崔铉的袍边。若将勾结之事公诸于众或诉诸朝廷,自然也是联络是背了黑锅,崔铉必定全身而退。这就是帮派为何处于被动的原因。” “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一个江湖帮派,长则十年,短则一两年便能崭露头角,有一方势力,处处皆是。一个朝中重臣,需要的是几代的荣耀,或者十几年寒窗苦读,再有几十年年明枪暗箭中踏着别人的尸体爬上去,一朝能有几人?这种关系,岂是你一句不甘愿就能扭转的?”夏幻枫难得如此严肃,也是真有些被明夷的胡思乱想气到了。 明夷未理会他,只是继续看着手中的杯子:“如果,我们亲手造就一个朝中重臣呢?” 夏幻枫愣住了,沉默许久:“难。” “你觉得伍谦平如何?”明夷抬头看着夏幻枫,问道。 夏幻枫仔细想了想:“他确实是成大器之人,只是现在资历尚浅,我们怕是等不到他崭露头角。且他是凉薄、世故之人,纵使成了大器,也未必愿意帮你多少。” 明夷一字一顿道:“我说的是,造就。我们帮他铺平升迁的路,让他平步青云。” 夏幻枫仍有顾虑:“且不说你有何能将他捧上去,你就能保证依靠他比依靠崔氏更加容易吗?” 明夷笑意渐渐展开:“与崔氏,是我们有求。与伍谦平,是相互有求。更重要的是,我们既然能一路捧上他,便能留存下他一路不可见人的证据,互相挟制,上官帮派将再不是简单被动的被利用的一方。” 夏幻枫目光灼灼:“你如此笃定,看来手中还有我所不知的砝码。” 明夷诚挚道:“我这回一定要延请到长公主,就是为我这计划增添砝码,我要让这承未阁成为最贴近重臣床帏的地方,让伍谦平能对朝中动向清清楚楚,这与他不是极好的帮助吗?” “是,确实如此,但这恐怕还不够。你承未阁并不能接触到真正核心的重臣,比如令狐,比如韦澳。崔氏是伍谦平的贵人,魏氏是他未来岳父,这两方不需你多虑。”夏幻枫仔细盘算起来。 明夷轻声说道:“这两方,我也有办法,但这攸关他人的秘密,我暂不能告诉幻枫。我只能说,能有更多把握扶持伍谦平上位。而且,你也知,我从另一个世界来,可以窥见大唐的命运,虽不清楚朝中每一波澜,但谁兴谁衰,我却能知道,可以助他趋吉避凶。” 夏幻枫一拍桌子:“我竟然忘了这个!明夷你不是寻常人,难怪会有如此大胆的想法。哈哈,是我低估你了。好!既然你觉得如此可行,我便再厚起脸皮帮你求一次郑颢,相信他会给我这个面子。”2k阅读网 第四百零九章 黄昏 听到夏幻枫答应去求郑颢,明夷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她明白夏幻枫只要开口,郑颢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常在长安,心上人还全靠夏幻枫的面子,托付申屠兄弟照顾。而他金屋藏娇之事,不比其他,被干系人知晓了,轻则累伊人卢氏一条性命,重便牵扯整个郑氏,算得上欺君之罪。 明夷如今想到夏幻枫将如此重要的是托付申屠兄弟,也瞧得出,夏幻枫与她所想一样,龚君昊此人佛面杀心,不可取信,倒不如申屠兄弟,虽带着一股子邪劲儿,但义气大过天,反是真值得结交之人。 有这一层,只要夏幻枫开口,且无需累人性命,郑颢必定会答应,至于是迫于无奈不得不为,还是真心相帮,就不得而知了。 夏幻枫既然答应下来,就下了决心支持她这条看似不可能走通的路,再不疑问,只想更多些助力。这便是明夷最看重他的一点,他是个绝顶得力的搭档。 “公主那边按下不表,既然你想扶持伍谦平,那看来邀请崔魏两家的小娘子也要落到他身上了。”夏幻枫的表情到有点期待。 明夷点头道:“崔家小娘子就算了,我实在不想让崔家过早对我承未阁产生什么戒心。况且伍谦平虽然是京兆尹大人的得力干将,也开始得到崔铉的重用,但崔氏对他仍是有些看不上眼,我感觉得到。否则早就将族中女眷嫁他,毕竟还是瞧不上他没有家族势力。因此他也根本接触不到崔铉府中的小娘子,若是请个旁系无地位的,毫无意义。” “明夷属意魏家小娘子?”夏幻枫眉眼生动起来,一副看好戏的嘴脸,“魏家虽然如今在朝中有些势单力孤,但就靠着先祖魏征的名号,就能让众人仰视。魏家小娘子更是出了名德才兼备,若是她能去,你的承未阁自然会得到城中名媛青眼。只是,你和伍少尹的风闻,或多或少会吹到她耳中,你不怕她与你难堪吗?” 明夷见他嘴上说担心,面上却全然不是那意思,瞥他一眼:“这就不劳夏娘子担心了,或者夏娘子愿亲自拔戎来看这场热闹?” 夏幻枫大笑道:“哈哈,我最怕看女子争风吃醋,还是罢了。何况,明夷不是还有重要任务交我去做吗?” 明夷收了玩笑心,解释道:“日后我们与伍谦平既然要长久合作,他的这房正妻,我们也是绕不开的。我也想要摸一摸她的脾性,好决定以后如何处置。” 夏幻枫收起笑脸,佯装正经,叹了声:“若你嫁了伍谦平,哪有那么多烦恼事,与他说多久私房话,也不会有人怀疑。” 明夷作势要将手中白瓷杯抛过去,又惹得夏幻枫大笑起来。 与夏幻枫谈妥,明夷也不得休憩,直奔行露院,东南西北四位的培训还得拜托洪奕帮忙,但她又忙于送秋节,只能明夷亲自去学习,然后转教授给小丫头们。 洪奕被她从午睡中唤醒,满脸怨怼,听她说完,算下时间紧凑,也先按捺住不满,教授起来,从护肤按摩手法到彩妆画法,虽然明夷略知一二,但与彩妆博主洪奕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张白纸。 洪奕教了一下午,还是嫌明夷手艺差,叹了声:“这样,等我送秋节后,白昼不是在东市容异坊帮他着看铺子吗?你让丫头们来东市,我到拾靥坊去教她们,两三天足够了。” 明夷一把抱住她:“你就是我的大救星,大宝贝。” 洪奕嫌弃地推开:“我这儿忙着呢,一会儿长安六美还要趁掌灯之前练我编的送秋舞,你有空就留下看看热闹。” 明夷估算了下时辰:“不行,我得出发去伍谦平那儿了。” 洪奕闻言,眯着眼睛,掐了她手臂一下:“好啊,小浪蹄子,时之初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找旧情人,要不要脸。” 明夷呸了声:“我去谈正事,你脑子里都是什么!” 洪奕不肯放过她,拽着她袖子:“你老实说,如果没有时之初,你会不会接受伍谦平。” “姐姐啊,不是我接受不接受,他这么世故的人物,要娶妻肯定是要娶个有政治地位的官二代,就算他有意,也只能收我做个妾。”明夷啼笑皆非。 洪奕不放开,继续盘问:“我是说,如果没有时之初的出现,伍谦平愿意养你在外头或娶你做妾,你答不答应?” 明夷翻了个白眼:“拒绝回答假设型问题。” 洪奕嘿嘿笑起来:“那就是会答应咯?也是,他长得真不错,还有权势地位,年轻有为。” 明夷在洪奕面前也无需假装:“如果没有时之初,我就不会有在这个世界遇上所爱之人的念头。放弃感情这回事,找个谈得来,互相有助益的伴,比孑然一身容易得多。我不指望外援,但也没傻到只要骨气,拒绝帮助。” “好了,去吧。说那么认真,我都怕了。”洪奕挥了挥手,“我收拾下去忙了,你自己小心,别被男小三勾搭走。” 人在黄昏时候,是最脆弱,最摇摆不定的。阴阳交错的时分,白昼带来的希望和勇气,夜晚带来的安宁和沉思,擦肩而过,都背弃了你。只有一种格外空虚和颓废的心境,钻进你骨髓里,透进你呼吸里,意欲将你击溃。 明夷在这样的黄昏,正往伍少尹府去。 一路并不遥远,步步都透着不开怀。 特别想念时之初,他若陪在身边,自己就像用了聚能环电池的兔子,压根停不下来。他若能在夜里等候着,无论黄昏有多少要魔鬼鬼怪在诱惑,她也能披荆斩棘闯过去。 可是,他好远,两个月,是什么概念?自己到这个世界七个月,已经如同七年那么久,天翻地覆,牛鬼蛇神。两个月能发生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前头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是在赌博,自己一个小小公关公司副总,只凭着逼急了会咬人,形势急了会想出法子的天赋异禀,竟然想要插手到朝堂,称霸在江湖。就算是开了挂,这也有些过分吧。 一开始,是觉得有趣,有挑战。走到后来,真的怕了。任何一处出了岔子,是真会出人命的。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章 天梯 到少尹府门前,最后一缕晚霞中射出的金光消失无踪。那些汹涌的,上下乱窜的念头也安静下来。 出人命又如何?自己能活在这世界上,莫名其妙来,也不怕莫名其妙走。若是要看着自己新昌坊那家宅子里的人,在这乱世无依无傍受到苦楚,不如自己去冒险,单凡有差池,她走在前头就是了。 洪奕有她的夏幻枫护着,不用她操心了。时之初更是能抵住一切打击的强者。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莫名冒出的英雄主义情结,悲壮感,充盈了她的大脑,把方才的沮丧情绪冲刷地干干净净。嗯,如果她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就是无论何地何时,都能从地底钻出来,从淤泥里拔出来的这种精神气吧。明夷想着,更鼓起满腔的雄心来。 少尹府的新任小管家开了门,上下打量她,一脸狐疑:“少尹没说今晚请了娘子过来。” 她好声好气:“那你去问一声,我来访,他见不见。” 小管家想了下:“好,娘子稍等。” 他说完,闭上门回去请示了。看得出他的态度比上一回要好了许多,大概是接受了明娘子与少尹有私的事实,不敢过于倨傲,怕被枕头风吹伤。 果真是个比老管家机灵的人,也正因如此,才敢在少尹府吃里扒外吧。 看来,真是需要找个更安全的,相会的地方。 小管家一会儿便快步过来,堆起笑:“娘子请进。” 他一路将明夷送到书房,招呼周到。明夷也识趣,从袖中取了点散碎银子:“少尹说想喝青梅酒,我想本想捎过来,一路未见到,还劳烦管家跑一趟。” 这银子除了买酒,剩下数额不少,比得过他半个月的薪俸。小管家果然喜笑颜开:“好,好,娘子放心,我半个时辰回不来。” 这家伙真是机灵,一副“我知道你们要私会故意打发我走,所以我晚些回来”的神情,虽不至于挤眉弄眼,但也差不多了。大概让他收风监视的人,也只在意有什么官场中人和伍谦平有往来吧,怎会想到连他的风流帐也要管。 明夷有些心疼钱,但能清静放心说会儿话,也值了。 伍谦平打开门,嘴角上扬:“我怎不记得我曾想喝什么青梅酒?不过明夷一说,还真的有些想喝了。” “少尹连荤腥都不沾,唯恐自己忘了身在危难之中,怎会与我喝酒,不怕酒醉误事吗?”明夷欠身进去,将门轻轻掩住,往外张望了会儿,确定四下无人。 “你都将他支走了,还怕什么?我这儿可没钱养那么多下人。”伍谦平坐回书桌前,这一次没料到明夷来,未烹茶,“看,你将我管家支走,连个煮水的人都没了。” 明夷啧啧道:“我原本以为你府中不养太多下人是节省开支,现在看来,人少倒是有极大好处,清静,也安全。” 伍谦平浅笑道:“这清静日子也快到头了。” 明夷一愣,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是啊,魏小娘子嫁来,这儿便不能如现在一般,随身的婢女至少两个,还得有厨子园丁打扫庭除者。有了女人,这冷冰冰的宅子变成了一个家,还真和一脸阴骘,拒人千里的伍谦平非常不搭呢。 明夷掰着手指,皱着眉,摇头道:“是啊,到时候一屋子的下人,这开销可就挡不住了。” 伍谦平将桌上摊开的案卷收拾在一边,回道:“本官两袖清风,也无家底,只养得起一名管家一名马夫,她若是嫌我清贫,可以多带些嫁妆进来。” 明夷瞟他一眼:“你啊,真不是个好夫君。” “我倒是乐得一个人逍遥自在,那些女子又不如明夷这般,将我看得明澈。日日要应付,着实麻烦。但我休妻已久,人人盯着我会娶何人,仿佛真能左右朝中大势一般。”伍谦平冷笑着自嘲道。 “谁说我们伍少尹不会有一日真的能左右朝中大势呢?”明夷似不经心,随口说道。 伍谦平看着她,一脸严肃:“明夷想说什么便直说,你我哪有不能说的话,何必拿那话来笑我。” 明夷也不怵,对视过去:“我是说真的,我相信你有一日能与崔、魏世家分庭抗礼。” 伍谦平摇了摇头:“明夷或知商事、江湖事、却不知朝中之事,三品以上的大员,哪个不是世家之子,三代以上的福缘。” 明夷笑道:“你若真无此心,也不会如此苛待自己。你这吝啬之名,真为了防人之口吗?恐怕还想要立下清廉刚正的声名,伺机而动吧?” 伍谦平微微皱着眉:“何人入官场不是为了平步青云?无论至青云之上是为了一展抱负还是名利双收,难道有谁甘愿一生做个小吏吗?只是无论多刻苦勤勉,励精图治,政绩都是他人的,普通出身的官吏到死都难见圣上一面。” 明夷觉着他还未说出真心话:“你早不是普通官吏了,从你被崔氏纳入门下,到你娶魏氏之女,你面圣之日,指日可待。” “即使如此,我也难跨过崔、魏两座大山,何况还有令狐,我这崔氏门生势必是他眼中钉。”伍谦平语调平淡,眼神中到底意难平。 明夷想起洪奕所说:“当年宪宗发丧,宣宗见令狐楚雨中扶棺,便留意其子,步步提任令狐为宰相。只要你得以面圣,有在御前的机会,再能揣摩圣意,未必就不能平步青云,跨过那两座山。” 伍谦平如看着一个无知孩童般,笑道:“你可知天下最难便是揣摩圣意这四个字,多少官吏以为自己已能做到,可一国之君,其心思岂能轻易被人得知。妄加揣摩,行差踏错,便是杀身之祸。何况,我等又有何机会如此接近圣上,得以明白其意。” 明夷言之灼灼:“我有办法,助你知圣意,踏天梯,青云直上。若如此,你当如何?” 伍谦平只当她玩笑:“若明夷助我得偿所愿,我唯明夷马首是瞻,在所不辞。” 明夷笑道:“你便记得这句话。”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一章 相惜 对于详细向伍谦平解释承未阁怎样运作,起何作用这件事情,明夷实在再无激情。许多事情,说太明白了,也就显得不那么厉害,这点忽悠技巧,她还是有的。 伍谦平并未忘记她所提过的计划:“你所言的办法就是即将开张的承未阁吗?” 明夷干笑了一下:“承未阁只是其中之一,我自有办法。若我说我能窥见未来大势,明白预见官场的走向,你可相信?” “明夷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然如此说,定有把握。何况,江湖之大,高人不计其数,精通天象易理的也不少。你们上官帮派不就是以此起家的吗?只不过石若山这代已经式微了。”伍谦平看来最近对江湖事多了不少研究,毕竟受崔氏重用,涉足于此。 明夷嗤笑道:“他并无什么真功夫,上官老帮主的绝技怕是后继无人了。我的办法涉及他人机密,不便明说。但我所掌握的消息,足以助谦平兄上位,至于能上多高,多快,还要看谦平兄的造化。我所说之真伪,助益如何,很快便会知道。” 伍谦平嘴角扬起:“我已蛰伏多年,势在必得。明夷如此相助,有何所求,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便直说吧。” 明夷等的便是这句:“谦平兄知道我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宏愿,只想借未来伍大人的东风,让上官帮派在江湖中,不需惧怕谁,无人可欺而已。” “呵呵,明夷与我还真投缘。我只不过想在朝堂之上,不用再忌惮他人势力,能为圣上解忧为苍生谋利。”伍谦平似笑非笑,斜睨她一眼。 二人哪需多说,都是心比天高之人,都欲行他人眼中不可能之事。 “明夷匆匆前来,想来是眼前便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话说前头,我这儿银两所剩不多,拾靥坊西市店这月的账也还没给我。”伍谦平言语中对此有几分不满。 明夷这手头一忙,早把这事忘了,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这事是我疏忽了,谦平兄勿怪,我回去整理好,下回见面送来。不过我老是出入少尹府,偶一为之算应了街坊谣言,常来常往怕你未来丈人家会有想法吧?” 伍谦平应道:“此事我也思虑过,总还是需找个方便的所在。” “还是去容异坊吧,居于闹市反倒显得坦荡。何况夏娘子是我绝对信任的人,最近这个月夏娘子要回乡祭祖,行露院的师娘子替她看着,也是我最好的姐妹。容异坊的小厮婢女我都会让夏娘子好好筛查一遍,都会换上我上官帮派中可靠之人。在那儿会面,再合适不过。”明夷还有点儿私心,这两个月也就罢了,待时之初回来,他二人成了婚,她断无再来少尹府的道理。她自己固然不在意被如何诋毁,但要是别人说到时之初头上,她绝不能忍。 伍谦平也赞成,也十分坦诚:“我总也需要给魏氏些面子,在外头有可靠的地方会面最好。” 明夷挑眉看着他,笑得别有深意:“你可见过魏小娘子了?” “怎么?明夷对此很有兴趣?难道想知晓魏小娘子是否能让我真心倾慕?”伍谦平岂会怵她,一双幽深的眼直勾勾看向她。 换了刚与他相识时候,明夷或会被他看得心猿意马或心慌意乱,如今早就笃定,两人之间,只有惺惺相惜,是一种在对方身上看到异性的自己的感觉,虽有点自恋,但脑子都清楚得很,擦不出火花。 正因这种笃定,明夷也迎上去:“是啊,若谦平兄真的对魏小娘子一见倾心,再见误终身,把什么志向都丢到脑后,愿为魏氏驱使,那我就得早做打算,早找靠山了。” “明夷说得如此薄情,怎么我就仅仅是个靠山,随意可以更换的吗?好歹你也为我伤怀几天,不枉我们相识多年。”伍谦平对她显然也是束手无策。 “我是不想让谦平兄顾及我们情谊,误了自己的良缘。当然,谦平兄真成了魏小娘子的裙下之臣,明夷定会黯然神伤好几天。”明夷嬉笑道。 伍谦平无奈摇了摇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倒是找到了自己心仪之人,也不问我可曾因此失落神伤。倒理所应当不想我琴瑟和谐。” 明夷愣了下,好像是真的如此,转念一想,明明是这家伙把感情放在功利之后,差点掉进他坑里,却不好戳穿,谁让她有求于人,柔声道:“便当是我耍赖,没良心,你便告诉我,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伍谦平叹了声,说道:“前日我确实去了魏府,魏小娘子当然不会出来相见,大约在侧厅看我。这位魏小娘子也是长安出了名的才女,很有主张,她定是要亲眼看过她未来夫婿的。昨日白大人托人来说,魏小娘子对我还算满意,首肯了这桩婚事。” “白大人?”明夷暗自吐槽,怎么又出来个大人。 伍谦平点头:“白敏中白大人,太子太师,我看他是做媒做出瘾了。万寿公主与郑颢的婚事便是他说下的。” 明夷笑道:“这位大人真是好事多为,你便罢了,公主与未来驸马怕是一对怨偶,驸马必定恨他入骨。” 伍谦平好奇道:“这也是你的高人预算到的未来?不过确实如此,哪家世家子弟都不愿意娶个公主回家供着。白大人讨好了圣上,得罪未来驸马,也并不算蠢。” 明夷只暗暗记下,要问问洪奕这位白大人将来境况如何,值不值得攀附。 明夷继续追问道:“那你就未见过魏小娘子?” 伍谦平转身从背后书箱上拿了个卷轴出来:“既然明夷如此好奇,我便将魏小娘子的画像与你看吧。” 明夷连忙接过来,展开卷轴一看,有些懵。 这种肖像,果然和林昭所画差之千里,将长安街头拉十个女子过来,让这画师来画,恐怕谁都找不出哪张画的是自己。 都是一样丰润身材,杨柳细腰,柳叶眉,朱唇一点,反正都画成唐人眼中的标准美女就对了!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二章 越轨 明夷从画卷中移开眼神,看着伍谦平苦笑了一下:“这走到街上迎面见到你也认不出吧?” “我对魏小娘子的容貌原本就没什么期待,所以并无所谓。但我读了她所写的一些诗文,不愧是魏家的女儿,文风清隽,不失气势,倒非一般女子。”伍谦平随口夸了两句。 “哦,这点倒比我强。”明夷所说也是真话,让自己吟诗作对什么的,还是算了。她脑子里也没那么多后世诗词库存,况且若自己霸占了他人诗词,几百年后,人家再吟出来倒成了盗版,实在不厚道。 伍谦平只道她说的酸话,又补充道:“明夷灵动率性,还是更有趣些。” 嗯嗯,有趣的灵魂百里挑一说的就是我了。明夷身为一个灵魂,为自己感到骄傲起来。 该说正事了。 “我希望你帮我邀约魏小娘子都到我承未阁来,在开张之日。”明夷正色道。 伍谦平茫茫然看着她,仿佛她在说梦话一般:“你是玩笑?” “真话,很重要。我承未阁能否在长安名媛中打响名头,就靠这一役。如果不行,崔氏小娘子也可以,但必须是崔铉的直系至亲。”明夷一步不让。 伍谦平从她脸上确认了她并非玩笑,连连摇头:“崔氏小娘子我从无接触,崔铉也绝不会让我这样没有背景的小官吏见到她,这是绝不可能的。魏氏倒是可行,既然她对我有好感,我诚挚相邀,与她同去的话,她应当会去。” 明夷打量他一下:“我还真不希望你同去。你去了,岂不更尴尬?” 伍谦平知道她的意思:“魏小娘子纵使没有听闻过你我二人的传闻,那些其它到场的宾客也定会说长道短。我既不想你得罪了她,让我难做,更不想她轻侮了你。我倒是愿意眼不见心不烦,可……” 明夷打断他:“放心,我绝不会得罪她,我将她视作上宾,逢迎还来不及。至于我,你也不用担心,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她出身高贵,是大家闺秀,不至于当众给我难堪。即使有些言语冲突,我忍了就是。” 伍谦平眉头微蹙,脸上的阴骘之气散了不少,多了两分温度:“我与你相识十年,唯有在你面前,能说几句真话。我虽给不了你一生庇护,但也不会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人欺负。” 明夷心里一荡,倒有几分动容,她分得清伍谦平这几句是真话,他二人之间已有亲人之间一般的羁绊,虽这些微的亲情是生在两个亲情最为淡漠的人身上。 她收起心绪,挤出笑容:“所以你不用去啊,就不会再你眼皮子底下了。” “是因为我的缘故,那也不可。我算计你,欺负你,笑你,都可以,旁人绝不可。”伍谦平一本正经说着。 明夷却有一种荒诞的感觉,这是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吗?若不是出自伍谦平口中,这些话还真是中二病爆棚。偏偏从他这么个凉薄之人口中说出,力道十足,已是他能给出的温度极限了吧。 这般纠缠下去,大家都尴尬。明夷斩钉截铁:“此次,我只求你这桩,你用尽法子帮我请到魏小娘子,你定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 伍谦平长出了口气:“行,你打定主意的事,何时能被我说服过?我帮你说,你差人将帖子送来就是。我也明白,你那盘生意是需要有贵女撑场面,但不知魏小娘子份量可足够。” 明夷也想给他个定心丸,让他见识到自己手段:“我已设法请到万寿公主亲临。” 伍谦平大惊失色:“你用的什么手段?” “我说了我有我的办法,你和我一条船,是不会吃亏的。”明夷一脸怪阿姨的表情,乐于看到伍谦平极少流露出的惊讶神情。 伍谦平啧啧道:“明夷原本就是个惊世骇俗之人,这半年来更是如同脱胎换骨一般,急流勇进,令我都自叹不如。” 明夷有些心虚,但听他言语并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看来以前的丰明夷也泼辣厉害只是未有这么大谋算,而自己这半年来的钻营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隐隐感觉,一方面是因为她原本就极需安全感,到了陌生的空间,更是为了能保全自己和亲友必须多做谋算。另一方面,总觉得原来的丰明夷那份狠辣与雷厉风行的风格,在影响着她,无法摆脱。 或许是前世今生,或许是同个灵魂在两个空间的映照,总之,明怡与丰明夷,更难以分割融合到一处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交谈超过半个时辰,门外响起脚步声,小管家敲了敲门。 明夷接过小管家送来的青梅酒和酒杯,谢过。 二人对坐,饮酒,目光交错,都知道外头隔墙有耳。 互敬一杯,说些你侬我侬。 明夷刻意幽怨:“平郎大婚之后,要见一面都难了。” 伍谦平差点把青梅酒从口中喷出来,口型重复了平郎二字,作切齿状:“明夷真是贼喊捉贼,不是你有了新欢,要将我抛于一旁吗?” “我即使没有新欢,平郎可能将我明媒正娶进来?我的声名如此,平郎怎肯玷污自己清名。”明夷声音更加怨怼,活脱脱一个弃妇。 伍谦平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起身坐到明夷身边,将她手臂抓住。明夷看情状不对,想要挣开,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终于还是挣不过。 伍谦平顺势将她拉入自己臂弯之中,半拥着她,声音轻柔又清晰无比:“莫再互相责怪,都是你我有缘无份,便让我多抱你一会儿,只怕以后再也抱不到了。” 明夷被他的动作吓得愣在当场,若要真的使劲挣脱,显得自己弄假成真,心虚小气,何况他只是轻轻将自己搂在臂中,并无过分的亲昵。若要如此继续依偎,脸上已经烧得通红,气也快喘不过来,更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脑中只想着,如果时之初见到如此场面,以他的性格,会如何? 他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对她生气,他一定会默默走开,在她生命中消失。 光想到这个,她就全身发冷,脸上的红晕立即变成了惨白。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一血 伍谦平觉着自己拥着的这个女子骤然全身僵硬,低头看她,脸色煞白,苦笑摇头,低头在她耳边说道:“就如此不甘愿吗?” 明夷没料到与他之间还会出现如此暧昧场景,本以为他不过借了明娘子赚钱手段,对这个并说不上美艳的皮囊不会有什么兴趣。现在这样子,自己被动得很,如果这人再继续索求,该如何应对? 不管怎样方式的拒绝,怕都会落个不欢而散。伍谦平在她的计划中太重要了,仅次于夏幻枫的位置。只要有此二人,无论承未阁还是上官帮派,都必定会崭露头角,为她的未来铺平道路。少了任一个,便似断了一足,速度慢些也就罢了,那最高的峰巅,根本攀登无望。 她自认为明白这两人要的是什么,与自己所求毫无冲突,因此才会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但此刻,她慌了。 如果自己心无所属,何在乎这点肌肤之亲?伍谦平有一副让人愉快的皮相,禁欲系男神的类型也合她胃口。逢场作戏也罢,总是你情我愿。但现在怎相同,时之初满满的占着她的全部,他容她在这江湖翻天覆地,她容他为了家族和自己的理想再战一役,前提是彼此相与,不负深情。 若要背弃他才能获得想要的功业,那她宁愿忍痛放弃,大不了将一切资产变卖,跟着时之初浪迹江湖,没有成就感没有富贵顾不上兄弟朋友,至少还有他。 想着,也不知是为自己感动,还是心疼要丢弃的一切,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伍谦平没想到她会如此反应,一下竟有些慌了神,也僵在当场,看着她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半晌,他突然将她颈后衣衫往下一拽,外层的纱衣发出清晰的撕裂声,伴随着明夷的惊呼,连外头一墙外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明夷死死拽着身上已经被撕开的外衫,眼睛扫向桌上那方青玉镇纸,计算着如果他再使用暴力,自己半推半就设法拿到武器,给他后脖子一下,不能出人命,只要击晕就好,然后在书房搜罗下有没有可挟持他的证据,以防他醒来算账。 可伍谦平并顾不上看她的神情,眼睛盯在她**的后背,而后似松了口气一样,瘫坐地上,将她的衣裳和手臂一并放开。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褶皱的袍子,向她伸出手去。 明夷看他的样子,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冷峻,没半点精虫上脑的样子,也知道自己是安全了,并不会发生想象中的激烈情节,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挠他,没搭理,自己站起来披上衣裳。 “到我房里取件胡服换上吧,这不像样子。我也有话与你说。”他说着,眼睛往外头瞟了下。 明夷心里骂了他祖上数代,什么不像样,还不是你发神经做的好事。但看他样子,确实有重要事情,自己还是得配合他演给外头人听,娇声道:“平郎总是这般猴急,撕了我衣裳,是怕我不肯留下不成?” 声音娇滴滴,眼瞪圆如铜铃,恨不得剐下他一块肉,这模样倒逗得伍谦平绷不太住:“这都被明夷看透了。” 伍谦平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随自己。他绕过书案之后的书架,原来是一道门,打开后通着一道楼梯,蜿蜒向上,到第三层,便是伍谦平的卧房。 他这卧房也着实有趣,四面无门无窗,门在地上,往下开,通着楼梯,直到书房。窗在天上,往上打开可透气引光。卧房很小,只容一榻。 明夷赞叹道:“这里真是隐秘,看来谦平兄为了避人耳目,花了不少心思。” 伍谦平笑她:“怎不叫平郎了,我听着倒十分受用。” 明夷笑得甜腻腻:“你若喜欢,我替你转告魏小娘子,让她如此称呼讨你欢心。” 伍谦平无心与她玩笑,神色有几分古怪,盯着明夷,说道:“若不是亲眼见你脖颈下一掌背心处的暗红胎记,我真会觉得你不是明夷。” 明夷一凛,他是何时开始怀疑自己?幸而着身体如假包换。等等,背上如此隐秘的胎记,他是如何见到?这两人果然不清白吗? 她总有些心虚,挤出笑来:“走水之后,我一直未想起过去的事情。但与谦平兄这兄妹之谊,即使没有了记忆,也深植在我心中……” 伍谦平皱着眉看她:“兄妹之谊?我真怀疑你是忘了,还是故意想要回避你我之间的事,惧怕什么?早有默契不再有肌肤之亲,只未想到你对我的触碰会如此抗拒,还真有点让我心寒。” 明夷脑中嗡嗡直响,完蛋,不再有,就是曾经有的意思。她与时之初头一次亲热,便知道这身子不是处子,而时之初说过与过去的丰明夷未有越矩,所以,夺走明娘子一血的是伍谦平? 虽然不是自己所为,可她着实觉得对不住时之初。他虽不问,不究,心里不知是何感想。他会不会猜到是伍谦平所为?他那一日在门外窥伺伍谦平与她话别,是不是会格外难忍?可他分得清明娘子和现在的明夷,应当,不会在意吧? 也难怪这伍谦平为人谨慎到入了魔怔一般,却对明娘子格外信赖,果真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啊。真麻烦,以后要如何面对此人?还是当作记不起,只当没发生过好了。 明夷低着头一副为难的样子:“我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此次死里逃生,真像重活了一遍一样。” 伍谦平喃喃道:“不记得也好。” 这句话令明夷觉得似曾相识,在自己刚苏醒来的时候,连山似乎也这么说过,过去的事,不记得了更好。 这明娘子究竟遭遇了什么让这二人都觉得不记得更好的事情?她按捺不住好奇,又有些怕知道真相。 伍谦平继续说道:“只是,你我之间曾有的那段日子,即使再也不能回头,我也不希望你忘得干干净净,这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看来这人要开麦了。明夷带着几分期待,又避不开满满的尴尬,等着他来一段深情回忆。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四章 狗血 伍谦平所叙述的过去,并不那么深情。 他二人相识十年,比丰明夷认识“肖郎”,也就是改名换姓的时之初更早一些。 当时伍谦平少年得志,二甲夺魁,当年主考便是崔铉,因此伍谦平算得是崔铉的门生。他生得好,又无势力背景,崔铉便看重他这点,从吏部将他要来,给自己的亲侄子当亲随。这个侄子就是现在的京兆府尹崔大人。 丰明夷是他在长安候命时相识,这泼辣明艳的小女子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丰明夷生性风流多情,对这俊俏的小郎也有几分好感。只是并不到火候,只是寻常往来。 明夷猜度,当时伍谦平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他野心勃勃,不可能为寻常的男女欢爱放弃用婚姻换取政治资本的机会,必然是有所克制。而丰明夷喜欢他的相貌也看中他前途,但终究只是小小的欢喜,并非势在必得。 其后不久,丰明夷在江湖上走动,认识了“肖郎”。伍谦平说当时丰明夷为他神魂颠倒,丝毫不掩饰非他不嫁之心。自己常在她口中听到此人,却并未见过。后来丰明夷跟随“肖郎”四处游历,多在洛阳落脚,更少回长安了。 再次见到丰明夷,是她的“肖郎”溺水身亡后数月,终于招魂成功。但那个明艳泼辣的女子,已经失了魂一般,再无笑容。伍谦平也不擅安抚,又在官场刚有崭露头角的机会,谋求个好的姻缘,逐渐便与她生疏了。 又过两年,伍谦平大婚,娶中书侍郎之女,丰明夷人未来,礼到了,伍谦平还有唏嘘之感。再后来,伍谦平与这位夫人貌合神离,彼此厌烦,他又想起丰明夷,怀想当年年少单纯,二人共饮畅谈的痛快,便也常常在外相会,但仅为知己,彼此都没有旁的心思。经历多了,更觉得能心意相通,互有默契的知己是多么难求,竟不忍令其沾染**。 两年多前,伍夫人求去,在明夷劝解下,伍谦平终于肯休妻。不久便传来奸夫就戮,夫人疯癫的消息。伍谦平虽冷硬,但毕竟多年夫妻,仍是伤恸悔恨不已。 “我那时心灰意冷,更深切了解这官场险恶。我已在其中,恐怕此生都难有寻常百姓之乐。”伍谦平看了明夷一眼,“那时,你到了我身边,在我醉生梦死之际,日夜照料,该发生的就发生了。” 明夷算了下,当时明娘子也年岁不小了,有个疑问她无论多难开口,还是想问:“我……当时有无见红?” 伍谦平神情复杂,沉默一会儿,还是答道:“没有。” 明夷觉得他说起这事讳莫如深,定是有不好开口的地方,越是如此,越好奇。她想更了解丰明夷此人,就像想了解自己的前世一般,无法遏制的好奇:“你定然知道我之前发生过什么,你说吧,一定毫无保留告诉我。我不想糊糊涂涂这样下去。” 伍谦平皱了皱眉:“我当时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些伤痕,追问之下,你才告诉我,是北司马大将军的亲随所为。就在你那位肖郎身亡后不久,你阿爷设计将你灌醉送与那人……” 明夷不用听下去,也能明白了,原来明娘子是丰四海用以贿赂北司的手段之一。 “所以我虽市侩,但只要明夷的事,我定当自己的事一样办。如果不是我当时忽略了你,那几年未有联系,你也不必受那些阉人所辱……”伍谦平一脸歉疚。 花擦!明夷都快昏厥过去了,不用那么重口味吧,不用那么狗血吧,被男人消费也就算了,还是被阉人玩?明夷心里一阵疼痛,对那个与自己同身同貌的明娘子狠狠心疼起来,比起她,自己受过的委屈算得了什么! 是啊,明娘子不会知道为什么阿爷会对自己那么狠心。丰四海原本就不是她的阿爷,而很可能是个冷血无情的间者。 连山说的那句忘了更好也有了理由,作为明娘子贴身的家仆,他怎会不知? 而东市拾靥坊那个垂着鞭子的二楼西屋,也不知是她受辱之地,还是她鞭笞连山用以排解心中愤恨的所在。 真可怕,她讨厌那么阴暗的情节。 明夷无言以对,咧了咧嘴:“我现在身上的伤痕倒是没有了。” 伍谦平无奈摇头:“你果真是忘了,你既然做了我的女人,我怎能看你再如此下去?我找了北司的人,这也是我唯一一次为了私情而自己出面。那些宦官在外胡作非为之事也见不得台面,如果闹开对大家都不好,因此也就答应不再为难你,只多收一成费用,继续由拾靥坊供应宫中的胭脂水粉。” 明夷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起来,愧疚道:“原来谦平兄为我做了这么多,竟然甘愿冒此风险。” 伍谦平摆了摆手:“这些再说也没有意义了,倒显得我是为了向你邀功来说这些。其实该感谢的是我,你陪我的那两个月,让我真明白自己该如何走下去。人要我衰败,我绝不能遂其愿,你都能从如此大的打击中站起,我怎能输过你。” 明夷听得有些入迷,当时的明娘子和伍谦平还真是像对苦命鸳鸯,这故事还有些可歌可泣之处,自己都快感动了。只是这两人后来还是分道扬镳,各自敛财风流,看来爱情这个东西,并非所有人都能被它救赎,成为什么真善美的代言人。 明夷问道:“那两个月后,发生了什么?”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在这两个月期间,我想明白了。为了能保身,能活到最后,留一口残存的气,做个赢家。所有的**都要更严格去节制,只有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求,才什么都不怕。” 明夷暗自吐槽,你倒是和明娘子分手不在意她了,可也没见你不在意金钱啊? 伍谦平似知道她所想:“在这不在意之中,还要刻意留出破绽,无论财、色。不可不沾,不可真沾。这些,还是你提醒我的。”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五章 绝配 明夷听伍谦平如此说,倒有些敬佩那位明娘子。她人情通透又细致入微,只可惜命运多舛,摊上那样的“阿爷”,只恐她再聪明,也囿于时代,难以做出违背父命的事吧? 可明夷越发觉得这样的念头经不得推敲,明娘子应当是个狠辣、任性、有些偏执的人,真会乖乖听阿爷的摆布吗?她如此聪明,真未想到丰四海不是自己的亲生阿爷吗? 她回想着殷妈妈与自己所说,似乎殷妈妈与明娘子并未如此推心置腹,而是到自己穿越来,历经许多事之后,才说出自己与韦澳之事,以及对丰四海的猜测。 看伍谦平正望着她,有几分关切的神情,明夷探问道:“虽不记得过去的事,但我醒来时,阿爷已经不在了。我始终心中并无太多悲恸,常自问是不是自己过于凉薄,如今看来,我对他原该充满怨怼。” 伍谦平摇了摇头:“你对他并无太多怨怼。如果曾父慈女孝,遇到这事,心中苦楚怨怼都是应当,但你与你阿爷自小感情疏远,待你如同下属学徒,只不吝金钱,少有关爱。你对我言道,虽十分不愿,但只当如此做是偿还阿爷养育之恩,再无亏欠。我父母早逝,寄人篱下,也不知寻常人家如何养育儿女,倒觉得明夷与我能感同身受。” 明夷瞧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明娘子与伍谦平这一对,渐渐成了她心中的绝配cp。都有着明显的性格缺陷,冷透了,处处设防,步步钻营。这样的人,一旦有了热度,是会烫伤自己的。比如当明娘子遇到“肖郎”。 其实这两人才真属于对方,能互相理解互相扶持,能在彼此面前,坦荡一回。 可明夷还是个阴谋论者,用恶意去揣测已有成见之人,是她的习惯。 明娘子在伍谦平意志最为薄弱时候回到他身边,血淋林揭开自己的疮疤来慰藉他,甚至以身相许,这不会是没有因由的。此时,也正当是伍谦平崭露头角,青云直上又失去原配的时候。 明娘子怕是决意将赌注下在伍谦平身上,她要伍谦平青云直上,也要他的几分真心,完全的信赖和维护。而她最为聪明之处是,并未想要霸占他,也不需名份,她要的是最实际、最长久的。 伍谦平不傻,不仅不傻,而且心机深沉,是最难对付最难交心的人。他会为明娘子动了真情,必有一前提,明娘子对他是真的。 一个女人,能对一个男人有真心的前提下,与这个男人划清界限,一心助他事业,明夷只见过两回。一个是殷妈妈,她是处于被动,韦澳绝不可能为她放弃仕途,二人太不相当,而她是真的极爱韦澳,才能做到如此。一个便是那个已经消失的丰明夷,她应有情,但绝非舍己为人的那种真爱,她可以嫁入伍家为妾,也可让伍谦平金屋藏娇,却选择了割断二人男女之情,这正是她聪明过人之处。 伍谦平那时刚任少尹,要想再往上一步,花费的不仅是心力,还需机缘和时间。男欢女爱又能持续得了多久,当他步步高升,身边何愁没有青春年少的美人,还想得起她吗?她用了最好的办法,让他食髓知味,又誓约再不逾矩,真显然是想做人家心头的朱砂痣啊! 明夷不由赞叹,那个女子,能将伍谦平掌握在手中,更别说连山那样的孩子,幸而时之初遇见她时,她还是个任性少女,否则,不堪设想。 妖姬! 明夷斜睨了一眼伍谦平:“既然当初已分开,为何你趁我想不起旧事,要说那些将来给我名分之类的昏话?” 明夷想到刚与伍谦平来往,还曾为他心猿意马,更因他的诱惑,真考虑过成为少尹府的女主人,一阵后怕。幸而遇到时之初,难以分心。否则真与伍谦平在一起,她自认没有明娘子对男人的手段心机,迟早是一对怨偶。 伍谦平哈哈一笑:“我头一回说起来,只是玩笑而已,以为你定会像过去一样训斥我一番。可看你竟有犹豫之色,我到觉得有趣。也真想过,到那一日,我不再需要畏惧盯着我的那些人,可以大权在握,若在身边日夜相陪的是明夷,该是何等妙事。只可惜你即使忘了一切,都没忘了他。” 明夷一愣,哦,他说的是时之初。 他不会明白,不是明娘子忘不了那个男人,是她明怡,也爱上了他。 尴尬地笑了笑:“可能当年的事,记忆太深刻,而我也宁愿忘掉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吧。” 伍谦平笑中有几分苦涩:“我知道你迟早身边会有别人,但真不情愿是他。他来历不明,又消失了这么多年,还能若无其事回到你身边。这人,不值得你一再倾心。” 明夷懂他的不甘,可那又如何?明娘子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不仅是他,你也不一样疏远了她,什么帮助都没给吗? “过去的那些就不提了,现在我们也并无什么变化。我依然相信你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会全力帮你。而你,依然可以完全信赖我,不会有害你之心。你我各自都会得到自己所要的,岂不是最好的事?”明夷不想再纠结在那些儿女情长,这些说来,已经毫无意义。 伍谦平也不是会沉溺于情感中的人,被她这么一说,倒有些难堪:“是我过于鲁莽,你对我如此抗拒,我有些……现在过去的事情,我已替你回想过,并无其它所想,只是不甘你如此疏离,以后我也不会与你有亲昵的机会了,放心便是。” 明夷扯了扯身上的外衫:“你的胡服呢?换上也好,夜里走路安全些。” 伍谦平寻了一套出来:“你真要回去?这么晚,留宿一夜又如何?” 明夷哪敢,倒不怕他做什么,怕的是按照自己狗血的命数,只要做了点坏事,一定会被时之初知道,即使只是留宿,那也说不清了。 摇头道:“别让你丈人家知道了,坏了你的婚事。你转过身,我换衣服!” 想到这身体,曾和那人如此亲密过,明夷还是一脸**辣起来。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六章 孤身 回到书房中,明夷由着伍谦平送她到少尹府门口,那小管家看了她两眼,大概见她一身胡服,脑补了一场大戏。 她转身要上马,伍谦平出手拉住她,一把拽到了自己怀中,紧紧抱了满怀。 她吓到一时忘了挣开,愣了会儿,才将双手抵在他胸口,想要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伍谦平伸手将她的手拉开,十指相扣,在耳边说了句:“最后一次。” 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仍然有些冷,却是故意覆上一层冰的冷,下面是汩汩涌动的泉。 他心里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想到这里,明夷有些不忍心,便由他抱着,只当为了明娘子,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拥抱。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能感觉到。清瘦而并不单薄,只是,连温度都比别人低一些。身上的气味是墨香,也有艾草熏过的味道。从不知道他也能那么有力量,原来控制住一个女子,哪怕文弱的男人也能做到。 脑中想的很多,不敢安静下来,生怕把自己陷入到明娘子的角色中。 喂,这样霸道又深情的样子,应该是男主专属啊!你连男二都勉强凑不上啊! 被自己这种中二的吐槽拉到了特别清醒的地带,才感觉伍谦平的手臂松开了,正无奈得看着她。 “走吧,路上小心。” 她想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故意一副憋着笑的样子,还是咽下了。 回到承未阁,岑伯给开了门,明夷不由想起以前不管多晚,连山都会拿着灯笼在门口等她的样子。 自从时之初住进来,连山便开始有些避讳,不再执着于此。再加上明夷几次三番要他成家,他变更刻意疏远了。虽然这是明夷想要的,不希望他将一片过了度的孺慕之情投在自己身上,但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曾经,连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对他的信任,至今也未变过。 回到自己房间,桌上摆了一个圆铜盆,冒着热气,里头满满的热水,中间是一个炖盅,打开,是温热的肉糜粟米羹,喷香扑鼻。如此细心照料她的,只有连山。 铜盆周围有擦过的水渍,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她几时回来,连山定是一两刻钟便过来看一下,换上热水,以保证她回来时,汤羹是热的。又不愿打搅她,所以并不在承未阁等候,只默默做着。 明夷捧出粟米羹,一口一口,暖了深秋的夜。 那些明娘子受尽委屈回到这里的夜晚,他也是如此伺候吗? 他曾在西屋受过鞭笞吗?咬牙忍痛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 他会不会因为明娘子而痛恨丰四海?毕竟他从来只认将自己捡回来的明娘子是主人。 明夷身上有些冷,连山从火中救出了除了手臂,毫发未损的明娘子,而丰四海却烧得尸骨无存,这真的是巧合吗? 她不敢再想,一个人的秋夜,已经够凉了。 第二日,是为夏幻枫送行的日子,席上还有容异坊暂代的老板:洪奕。 没有旁人,这两人肆无忌惮撒狗粮,又是切切叮嘱,又是互相投喂,只留明夷一人专心致志品尝满桌佳肴。 “郑颢那里,安排好了?”明夷忍不住插嘴。 夏幻枫点头:“他最近都在长安,你确定好时间,把帖子送他府上就好。” 洪奕一脸迷恋看着他:“你一路上要当心些,可以不要女装了,怕被人抢了去。” 夏幻枫笑道:“穿男装一样有许多小娘子要抓我回去。” 洪奕撅着嘴:“那你在脸上画个大胎记,弄得越丑越好。” 明夷看二人打情骂俏,牙酸得不行:“洪奕,你是怎么做到,对着他女装还能这么肉麻的?” “美不分性别,女装大佬又如何。”洪奕笑眯眯看着夏幻枫,“晚上他可是个真正的男人。” “停,不要在我面前说你二人床帏之事,我要脸。”明夷翻了个白眼,“幻枫你早去早回吧,否则我怕我被这女人烦死。” 夏幻枫出发后,明夷与洪奕到他房中说话。他的房间四面都做过特别的布置,隔音相当好。 “要兼顾这两边,你行不行?”明夷看洪奕懒洋洋的样子,昨夜估计又没休息好。 洪奕打了个哈欠:“容异坊会休市到送秋节之后,行露院那儿殷妈妈会帮着照看。而后一个月容异坊只做午市,我下午还能休息会儿,晚上再回行露院。” “这段日子要辛苦你了,送秋节后,我承未阁要开张,也没什么时间来看你。” 洪奕斜睨她一眼:“别说没用的话,昨晚上你不是去看你家男小三伍少尹了吗?有没有八卦可以听?” 明夷冷不丁听到伍谦平的名字,脸上一红:“什么男小三!” 洪奕起了精神:“不对,看你这样子一定有事!快,老实交代,否则时之初回来我跟他告状!” 明夷知道她是在胡扯,懒得计较:“我没事,不过,他和明娘子还真有事……” 明夷将昨日所闻一一告知,关于明娘子被丰四海卖给北司宦官,和明娘子与伍谦平曾有两个月的蜜月期。 洪奕一脸惊讶,连连咋舌:“你这个明娘子还真不是简单的人物,太有故事了。相比而言,还是师红依单纯啊!” “师红依身边的人大多萍水相逢,除了殷妈妈、明娘子和陶三娘,并没有什么深入来往的人。所以你也不用负担着她过去的纠葛、人情和情债。我这个就麻烦多了。”明夷深深叹了一声。 “不也是一样?师红依给我留下的就只有这个身体,她赚下的财宝也都给了她的明娘子。你虽然负担这么多情债,但那么多人愿意帮你,你还有个拾靥坊用来东山再起,这也都是她留给你的。”洪奕从来嘴不饶人。 明夷默默点头:“是啊,知道她的事越多,我就越对她好奇。她经历了什么,想要什么,在想什么。如果她有我在现代的知识和见识,必定比我做得好得多,我顾虑太多,在意的太多,能力也不够。” 洪奕又心软下来:“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有你的好处,因为你还有底线,你待人真诚得多。至少,我也好,时之初也好,夏幻枫也好,还有绫罗、葵娘她们,认可的是你,而不是她。甚至殷妈妈,也是如此。” 明夷缓缓趴到洪奕的腿上:“我有些累了,真的。”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七章 选择 午市客人们都散了,洪奕亲手贴上“东主回乡,闭店三日”的纸条,看着大门紧闭的容异坊,深深叹了口气:“心里头,有些不舒服。” “怎么?只不过三天。到时候你两头顾着,怕是没时间伤春悲秋,等上手了,他也回来了。”明夷忽然有些羡慕,洪奕可以理所应当说出心里的不悦和柔软,而自己呢?明明更难承受,又是长时间的分离,又是偌大的帮派担子,同时还在寻找自己爱人杀人的证据,这种心情,怎么说得出呢?她早就习惯了把最深最难面对的情绪默默埋起,说出来,似乎就矫情了,不说,假装那些事,都不存在好了。 洪奕痴痴望着那闭上的门:“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最怕见到的就是散去的席,关上的门,离去的人。仿佛没有太多时间等着它再开,等着他再来。” 明夷把她拉开了:“你年华正好,哪来的年岁大了,怕是每个月的日子到了吧?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洪奕一把抓住她的手:“今晚反正他也不能来了,你回去也一个人,不如到行露院陪我吧。也好帮我看看送秋节的安排。” 明夷恰也有些惧怕回去呆在那空荡荡的卧房,一口答应:“好,我去和葵娘交代下,这几日都陪着你就是了。” 洪奕马上就把刚才的情绪忘了干净,趴到她耳边:“今晚仔细和我说说你那位伍少尹的故事。” 明夷唾了声,扭了扭肩膀,挣开她,脸上还是难掩笑意,女人嘛,说八卦,是最好的解压方式,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葵娘在东市拾靥坊做小掌柜做得有模有样,才数月,已然不是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了。在行露院中时,她时时担忧着要接客的事,少有笑颜,如今已是笑容满面,光彩动人,多了分女子的魅力。想来其中,贾七郎的功劳也不小。 葵娘应下明夷的嘱咐,恰好七郎不用送货,在铺中看着。明夷干脆拉了葵娘到楼上,让洪奕教授她面部按摩的手法,好由她晚上回去教给东南西北四个丫头,以免明夷外宿耽误了正事。 洪奕一边用明夷的脸示范教授,一边叹道:“你脑子里是塞了多少东西,还要想着承未阁开张那许多琐事,若是我,必定丢三落四,弄得一团糟。” 葵娘在一旁忍不住要插话:“是啊,我家娘子真如神人一般。拾靥坊、承未阁还有帮派的事,事事在握,多少男儿都不如她。” 洪奕笑道:“你看这丫头,才跟了你多久,我家娘子我家娘子的,这般维护你。这可真让我羡慕,我那儿的小娘子们心思太活,捂不热的。” 明夷应道:“哪有捂不热的心,不过你不肯花费时间精力罢了。” 洪奕皱了皱鼻子:“这倒是,我懒得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是了。再说,动脑子的事儿不是有你吗?” 明夷苦笑了下:“你啊,明明很聪明,就是真是懒得用心。不过这样也好,少花心思,也少烦恼。” 葵娘认真学着洪奕的手法,并不太明白她二人在说什么,便说了句:“七郎也常夸娘子胸襟宽广,不逊男儿。” 明夷这回是真乐了,看了眼洪奕:“你瞧这丫头,典型的热恋期症状,你逗她多说几句,保证三句话不离贾七郎。” 葵娘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张口不知说什么,急得跺脚。 洪奕一瞧她那模样,也乐了:“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这可得学学你家娘子,你何时看她粘着时之初时候有半丝脸红害臊的?” 明夷瞪了洪奕一眼:“你别把我家孩子都教坏了。” 洪奕嗤之以鼻:“男欢女爱哪是坏事。你不如早些让葵娘和七郎成亲,到时候多生几个娃娃,你那里就更热闹了。” 明夷看着葵娘羞红了而愈加可爱的脸庞,想到七郎的健硕俊美,这二人的娃娃该多么可爱逗人,赞道:“你总算是说了句有用的话,等明年开春,我就给他二人办喜事。” 葵娘的脸都快烧起来了,扭捏半天,说了句:“这,还不知七郎怎么想。” “他当然是求之不得,我们葵娘这么好!”洪奕哈哈笑道,“好,就这么定了。” 离开拾靥坊时候,只见七郎一个劲儿问葵娘,她一脸红云不肯开口。明夷和洪奕不再打扰这对小情人,忍着笑走开。 从东市走到成康坊,一路的街坊店主也都成了点头之交,常有往来的还会笑盈盈招呼明夷去看一看新货,这些笑容里头,免不了有客套和势利,但也不乏简简单单熟人式的亲切。 从像走在影视城中一般的新鲜和剥离感,到如今身在其中自然而然的融入感,明夷是甘之若饴的。她不知身边的洪奕是何感想,问道:“来了那么久,还有没想回去的念头?” 洪奕认真想了会儿:“如果能把他带回去,我还是想回去的。你呢?” 明夷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怀疑就算现在眼前有个坑,让我跳下去就能回到现代,我也会在坑边考虑三天三夜,或者想傻了也不一定。” 洪奕打量了她一下:“这里的半年多能胜过那边的三十年,看来再继续下去,你会毫不犹豫选择现在的生活。不过我也能理解啦,我是物质主义者,当然喜欢物质更丰富的年代。你呢,脸上冷冰冰的爱赚钱,骨子里比我文艺得多,心又重,心思又敏感,在哪儿取决于哪儿与你的情感联结更深吧。” 明夷有种被人扒光的感觉,脸上**辣有些刺痛,是的,现代的自己真的很失败。和父母渐行渐远,断了亲情。和邱志若即若离,快抓不住了爱情。大把时间和同事、客户在一起,假装着友情。她一点都不喜欢那时候的忙碌,忙得只有金钱没有快感。 如今不同,她有了新生的机会,新的爱情与更多的友情、义气,连事业,都给她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她,真心喜欢这里!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八章 报复 回到行露院中,在洪奕房里坐下,明夷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这味道舒服多了。” 洪奕往香炉里撒了些沉香粉:“是啊,她喜欢水生花的清冷香味,我可受不了,真怀疑当时我就是被莲花香呛得醒过来的。” 说起“她”,曾经与洪奕共处一身的师红依,明夷心有余悸:“那次之后,她没有再出现了吧?” “没有。”洪奕摇了摇头,“一切都很正常,我丝毫感觉不到她在身体里,应当已经投胎转世去了吧?” 明夷躺倒在软如云层的被褥上:“你说,真的有前世今生吗?我们是到了自己的前世吗?” “谁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和师红依不可能同时存在,因为前世今生是同一个灵魂啊?所以应当我们是独立存在的个体吧?只是时间线乱了。管它呢?怎么样活不是一辈子!也许死了就知道这里头是什么状况了。”洪奕一向心大,不会让自己为找不到答案的事情烦扰。 “其实,我还挺好奇明娘子这个人的。以前我只以为她是个作风大胆、任性泼辣的女商人,现在看,我对她的理解太肤浅了。她……也不容易。”明夷心里感觉怪怪的,这个明娘子,让她有种微妙的感觉,细细碎碎的心疼,还有微微的嫉妒,毕竟她曾在最好的年华遇上那个叫“肖郎”的时之初。 “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人死如灯灭,什么都留不下。”洪奕往脸上铺着粉,不久之后她又要以一个行露院妈妈的身份重新登场,需要求诸脂粉,掩盖住所有的疲倦。 明夷看着床顶的纱幔发呆:“哪留不下……至少伍谦平是她留给我的,时之初一开始会暗地里照顾也是她留给我的,连山的忠诚也是她留给我的。” “看来她还真对男人挺有办法的。”洪奕细细描着眉,“这点,比你强多了。对了,伍谦平的事,你给我仔细说说,我发誓不会跟你家之初讲。” “有什么好说的,他告诉我的,我都告诉你了。”明夷翻了个身,“不过我倒是想听听你这个专家的见解,他二人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丰明夷年少时候认识了伍谦平,不过那时候伍谦平还未在官场崭露头角,空有清秀的脸庞却没有现在这种强大的气势,不能完全吸引她也是正常。你那位有心要接近丰明夷,又似乎挺有手段,让她死心塌地,当然就使得明娘子把伍谦平忘了个干净。”洪奕说起这个,来了精神,手上也停下了。 “然后她不仅失去了爱郎,又被阿爷出卖,受了那样的侮辱,能活下去已经不易。一个女子能忍受如此大的挫折,通常要么怀着极大的爱与希望,要么就是怀着极大的恨与希望。”洪奕越说越兴奋,“我可不是白看那么多狗血的。” 明夷无暇吐槽她,坐起身来,喃喃道:“是啊,总要有一个希望才能让她坚持活下去。可是爱的希望已经没了,彻底死了。剩下只有恨的希望,是能报复能让屈辱都得到回报。” “所以当伍谦平升任少尹,她便开始有意接近,成为他红颜知己,但她并没有出色的样貌,又遇上心防极重的伍谦平,想利用对方并不是那么容易。当他又遭遇休妻丧妻之事,她的机会就来了。”洪奕眼中都快放出光来。 “所以她将自己的疮疤揭露出来,恰好与伍谦平同病相怜,在他意志最薄弱的时候,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一个从未真正让人接近过真实的自己、刻意束缚**的男人,在那两个月中,大概是醉生梦死的状态吧。我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当时明娘子对他,是真是假?”明夷皱着眉,说道。 洪奕笑了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她比你聪明,也比你了解伍谦平,很快就会知道,这个男人再昏头,也不会为他去得罪北司。甚至不会让她成为少尹夫人。能做的,不过是让她脱离那些阉人。你觉得,她会满足吗?” 明夷缓缓摇了摇头:“她一定会用别的办法去报复让她陷入痛苦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当时那一场火来得蹊跷?”洪奕突然转过身,问道。 明夷向她递了一个你懂我的眼神:“我也一直在想,这场火和明娘子有没有关系,她为什么能全身而退。但是,如果她不知道丰四海不是自己亲生阿爷,她不会下得了手。如果能下得了,就不会等那么久。一定是有个契机,她知道了一些东西。” 洪奕问道:“你觉得是殷妈妈告诉她的?” “不是,殷妈妈和我的关系是最近才变得亲密,之前应当不会冒着出卖韦澳的风险说出来。”明夷想了想,“只有一个人知道真相了。” “连山?”洪奕恍然大悟,“是啊,如果他不是参与者,明娘子怎么能保证自己能从火中获救!” “还有这场火的蹊跷,没有引起官府任何怀疑,简简单单一句意外,恐怕伍谦平在其中做了手脚,他心里应当知道这与明娘子有关,就帮她掩盖过去。”明夷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你要么去问伍谦平,要么去问连山,不就行了?”洪奕想事情一向很直接。 “伍谦平那里,我还是别提了,怕万一与他无关,倒是提醒他怀疑到明娘子,也就是我身上,让他觉得我身上有人命,这绝对不是好事。连山那里,我想办法诓他一下,不难。”明夷已经有了计划,“只是,明娘子究竟是怎么知道丰四海的秘密的,这个,恐怕连山未必知道。” “算了,你知道那么多有什么意义?还是想想怎么弄好你的承未阁吧。”洪奕越听越觉得无聊,又拿起了口脂画起来。 “娘子,炖品好了。”门口有敲门声,是灵儿的声音。 洪奕连忙跑过去接过一个炖盅,再将门关上。炖盅揭开,满屋都是浓郁的药味,让明夷皱紧了眉:“你病了?” 洪奕嘿嘿一笑:“幻枫走前送了乌灵参过来,让我试试。” 明夷觉得这药名熟悉,仔细一想,不就是缪四娘开的得子方吗?这家伙,想生娃娃?!2k阅读网 第四百一十九章 背弃 明夷仔细闻了闻洪奕那盅药,有着浓郁的土腥味和深褐色的浑浊模样,想起那方子里除了珍贵的草药与真菌,还有好些昆虫,不用尝便知味道定是极之可怕。 洪奕并无为难之色,端过药,捏着鼻子就喝了大半盅。喝完又抓起一边的蜜饯嚼个不停。 明夷岂能不了解这位从不为难自己的小姐,平日柠檬水稍有些苦涩味就一定翻脸,给餐厅打十个差评的家伙,对于入口的东西,从不苛待自己。尤其怕苦和腥味,一点都沾不得。如今甘之如饴喝下这苦药,简直是世界第九大奇迹。 明夷看她继续捧起剩下的药喝下,咽了下口水,问道:“你就那么想为他生孩子?” 洪奕的一口药汁差点喷了出来,拼命忍住,瞪她一眼:“我好不容易喝下去,可不能这么浪费了。你胡扯什么啊,我怎么能让生育破坏我婀娜的剩身材。” “那你喝这个干嘛?乌灵参那么贵,你可别说自己喝着玩儿的。”明夷瞅了眼,药渣都被滤了,还好不用看到那些可怕的虫,否则洪奕怕会直接吐出来。 洪奕作出烦恼的语气,掩不住秀恩爱的真相:“幻枫逼着我喝的,听我说了那事,就定要我喝一个月,说不为了生 育,只是过去我喝避孕的汤药,身体里一定积了不少寒毒,要喝上几副,对我有好处。” 明夷笑她:“不怕喝了之后怀上?” “大不了学你们禁欲咯。”洪奕又抓了把蜜枣塞到嘴里。 “算了吧,你才做不到。”明夷嗤之以鼻。 “所以他不在时候我才喝嘛,应该没那么神吧,毕竟之前的药喝了这么多年。我也不过喝两副应付下他,省得嗦。”洪奕将炖盅推得很远,看来味道实在忍够了,“我也是让那些花魁们知道,有这灵药,我也在喝。她们才会将心思都放在斗垮扬州花魁身上,好好表现。” “这倒是,你空口说句有灵药可医,不如日日在她们面前喝着。”明夷点了点头,挪开远些,“如果怀上一个给她们瞧瞧就更好了。” 洪奕降个蜜枣砸向明夷的脑门:“好啊,我生了你给带你给养。” 明夷还当与她说笑下去,突然想起一事:“你没和夏幻枫说缪四娘与时之初的关系吧。” 洪奕反问道:“你对夏幻枫还如此戒备作什么?我以为你将他当作伙伴。” 明夷无奈道:“如果是我自己的事,都无所谓。我不想在事情没查清楚前,弄得太复杂。如果水落石出了,我会跟他有所交代。他现在在外查证当年血案,我不想现在有任何消息把他引向对时之初来历的怀疑。” 洪奕挑了挑眉毛:“放心,我只说那山里的神医是殷妈妈的好友,很是神秘。” 明夷又补充道:“我也怕缪四娘的消息走露出去,给她带来麻烦。她躲山里也就是为了清静。” 洪奕看了明夷一眼,神情有些惊愕:“你是觉得夏幻枫知道这些个秘密会利用缪四娘的能力还是如何?” 明夷正想开口,顿觉她语气不善,再说下去怕是要伤两人和气,便打了个马虎眼:“我当然信他,只是这毕竟是答应别人要守的秘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哦。”洪奕冷冷应了声,沉默半晌,说道,“他不过是个将江湖视作游戏的人,没那么多功利心,你不用处处提防他。” 这话说得明夷倒有些搓火,还是忍着好声好气:“我知道,我们一起为上官帮派筹谋这么久,怎么会对他没有足够的信任?” “你这人,心重。”洪奕拿出口脂,补上刚才喝药抹掉的部分。 这句话,明夷不是第一次听了,听得她越来越分不清这是褒奖还是贬低。原本她以为,洪奕说她心重是有疼惜的意思,觉得她事事顾虑良多,活得比较辛苦。如今又觉得,这里头倒有些其他的意味,比如,她防备心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若是旁人如此说她,她也认了。但这是洪奕,是她无论在彼世还是此时,都最重要最信赖的人。她没法当作没听到,就这么过去。可说什么,都是那么无力。要说的,都是她早就知道的,既然懂得,又何须解释? 明夷尽量压制住自己的不悦:“我知道你和夏幻枫爱得如胶似漆,但事关他人,我对他不能什么都说,也希望你不要认为这就是我对他有什么防备。” 洪奕似笑非笑:“你我都无不同,我会实心眼向着他,你也会事事首先维护你的时之初。伙伴再重,哪比得过爱人,是吧?” 明夷像第一次认识洪奕一般,怔怔看着她:“是吗?” “不是吗?”洪奕将嘴唇抿了一下,露出甜美又毫无温度的笑容。 明夷起身往门口走:“我还是回去睡吧,连山他们在等我。还有,我不是那么想的。有些东西,比爱情更重。” 明夷没有转身,洪奕也没有挽留。门在背后闭上了,留下一片阴影,将明夷覆盖其中。 行露院的灯笼点上了,满室的明朗热闹,进来的男人们一个个神采飞扬,期望着一夜身心的极度愉悦。他们脸上有光,是行露院的灯光,是**与成就的傲色。明夷与他们背道而驰,往行露院门外走着,她的脸上暗着,遮掩了所有情绪。 一直到走出玉臂招摇的成康坊,才想起马留在关了门的容异坊了,今夜,看来要走很久。 并不怕久,久一些也好,让脸上滑下来的泪水有足够的时间风干。 她知道自己未免太过矫情,父母都无法保证一直以她为先,把对她的爱放在追求新的生活之前,又何况旁人。明明只是极小的事,她最好的朋友,爱上了她的好兄弟,原本是皆大欢喜。可她此刻,却有一种被人背弃的感觉,身体里,像是有一种东西被抽出了,空荡荡的。 她知道这次口角会过去的,两人都成熟到会将这些闭口不提,她也绝说不出你对我最为重要这种肉麻的话。可这种抽离感是实实在在的,回不去了。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章 灵堂 躺在床上,明夷昏沉沉睡去,又突然惊醒。一个念头让她彻底没了睡意,自己那么大的反应,那么低落的情绪,或许不是因为她和洪奕的渐行渐远,而是她潜意识在嫉妒,嫉妒洪奕与夏幻枫之间真正的亲密无间,无需保留。而自己和时之初,如履薄冰,始终因那些他没说出口的秘密而有着难以逾越的隔阂。 简简单单,去爱去相许,真的是奢望吧。 满肚子心事,既睡不着,想的便越来越多。有个念头在她脑中不断盘旋,就是关于连山和丰四海之死。如今走水现场已经完全烧毁,变成现在她所住的承未阁主楼,但她想再去继业楼看一看,那间供着丰四海牌位的房间。 说起来,丰四海的牌位立起来之后,她只去过一两次,而后将那里当作收藏珍宝的地方,再后来被盗,她就再未涉足。 虽说连山说过会代她日夜上香,但作为女儿,从不去阿爷灵前上香跪拜,初一十五、中元节也未做什么法式,旁人不知,连山不会觉得不妥吗?可他一句都没提过。 而上次到那间房,她见到丰四海的画像,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不仅是因为画中人的容貌鄙陋,更有一种格局上的不舒服,这次她想看个仔细。 但承未阁与前院的通道已经被完全堵了,为了保证承未阁的安全和隐密,所以要去到继业楼,她不得不从前门进入,也就必须由连山开门。 明夷未想到的是,绕到前门,她发现连山居然还住在简陋的门房,已过子时,门房仍然点着灯。她轻轻叩了叩门,连山便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前来应门。 “娘子怎么深夜前来?时大哥未有护送吗?”连山往她身后看了下。 明夷摇头:“他回乡办些事,我半夜睡不着,想到阿爷灵前上柱香。” 连山迟疑了下:“夜深阴气中,又快入冬,娘子还是白昼再来吧,夜里怕……” “怕什么,我自己的阿爷还会害我不成?”明夷更觉得他这反应有些蹊跷,“你若怕,我一个人去便好。” 连山闩好门,拿了盏灯笼点上,紧跟了上来:“还是连山陪娘子去吧。” 明夷已经好几日未涉足前院,确实也不需她担心,一切都井井有条。只需看那些舂研的石器,晾晒的石板,都冲洗得干干净净,见微知著,连山实在是主持制造的一把好手。 想到此,又觉得自己方才对他有些苛刻,明夷低声问道:“怎么你也深夜未眠?” 连山应道:“娘子安排下的开张时用的产品,我总觉得香气不够持久,便找些书籍来研究,也自己做些改进。” 明夷知道他事事尽心竭力,叹道:“不用太求全责备,白日里还要安排工人们干活,你别将自己身体拖垮了,因小失大。” 连山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是尽力控制住的激动:“谢娘子关心。” 走上继业楼二楼,到了那间房门口,明夷将灯笼接过来:“你在门口等着吧。” 连山有些犹豫,又不想在这里多言,工人和葵娘、辛五郎、贾七郎的房间都在这楼中,吵醒了又是麻烦,只得默默应承,为明夷打开了门锁。 明夷手执灯笼,走了进去,里头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在干燥的长安城极为少见。屋里的黑暗似能将所有东西都吞噬进去,比屋外更加寒冷。 明夷举高灯笼一看,正面对着那牌位,以及丰四海的脸。 她浑身一颤,从脚下冷到心头,差点将灯笼脱手掉在地上,灯焰晃了晃,那张脸愈加可怖起来。 她回头看,幸好未完全关上门,能见到月光下连山正往她这儿看着,生怕她有何召唤,心里算是踏实了些,深呼吸两口,逼着自己抬起胳膊,拿稳了灯笼。 她明白不妥之处在哪儿了。 牌位正对大门,这是一大忌,哪家都不会这么做。在这个时代,应当更注重才对。 牌位正上方,一根横梁几乎压到画像的顶部,这使得整个房间显得格外压抑。这条横梁很突兀,像是后来加上去的。 她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往前走,脚下踩到水声,往下看,地面竟是湿润的,不通风的房间有水,也难怪房中有股霉味。再看牌位前,香炉中干干净净,神台倒是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定是数月无人打理。 连前院的地面都要打扫干干净净的连山,会对丰四海的神台数月不理,这已然说明了一些问题。至少,他心里有恨,这恨,一定来自对明娘子的维护。 当然,还不能直接判定连山与走水之事有关。 她得想个办法把话套出来。 大门对着牌位,横梁压顶,令其死不安宁。这地上的水渍也很有问题,绝不是天然形成,如果是连山这么做的,极有可能是做了个简单的风水阵,目的在于镇压丰四海的亡灵。要么,是因为恨他入骨,即使死了也不愿意原谅,要么,是有愧于心,怕亡魂算账。 明夷想明白了,转身出去:“走,去你那儿说话。” 连山像是松了口气,赶紧锁上那间房,跟着明夷往门房去。 二人相对,在狭窄的门房中,油灯跳跃的火焰,在彼此脸上留下闪烁的光影。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吗?”明夷盯着连山的眼睛,正色问道。 连山低下头:“娘子不是说想看看阿郎……” “我虽未完全记起,但渐渐也恢复了。刚才又见到那张脸,我更确认了。”明夷语气冰冷,“我来,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帮我好好招呼丰四海。” 连山一惊,骤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明夷:“娘子,你都记起来了?” 明夷扮出凄然的笑:“我记起来我身上的旧伤疤,还记起来我最不应该记得的那些事。” 连山眼中的泪,沿着秀美的脸颊往下不断流淌,声音哽咽起来:“连山希望娘子永远都记不起。” 明夷冷笑一声:“我若记不起,还为那贼日日上香跪拜,岂不冤枉?” 连山扑腾一声跪在明夷膝前,诉道:“娘子放心,我问了人,做了阵,他五行忌水,我每日去往他牌位前泼水。又做了横梁压顶,让他世世不得翻身。他欠娘子的,这辈子还不了,做鬼也不能放过!”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一章 疑案 丰明夷抱紧双臂,快入冬的午夜,简陋的门房中,深切感受到骨子里的寒气。 没有什么比憎恨与恶意更让人恐惧,即使她约摸知道连山如此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事情并未发生在自己或自己亲人身上,这种刻骨的憎恨、恨不能挫骨扬灰的愤怒,她无法感同身受,只觉得眼前这个孩子的脸,很可怕。 原本是身边温驯可靠的体己人,如今更像个带着惊惶露出獠牙与愤怒的小兽,明知这尖利的爪牙不会伤害自己,仍不免往后退三步。就是如此的心情。 她还是想知道得更清楚。 小心翼翼试探:“这神主牌的姓氏与生辰不对,也能有效吗?” 连山咬了咬下唇:“只可惜不知他真正的名讳和籍贯,但娘子放心,他殒命的时日没错,我还特意绘了画像在神台上,不会让他的阴魂逃脱。” 明夷琢磨了会儿,看来连山和丰明夷都知道这个丰四海是冒名顶替的了,只是如何得知,何时得知,还不可知。这场火,与他二人有没有干系,也不可知。 明夷有九成把握,这场火是丰明夷策划,连山同谋,唯一解释不通的是,如果丰明夷知道会走水,为何留在屋中?导致实际上她是在火中窒息死亡,才有了自己的“借尸还魂”。难道是冒险失败?这不太可能。 她想了又想,问道:“你救我出来时候我是晕厥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连山愣了下:“那时我太担忧娘子,未想那么多,以为是娘子未来得及躲避或回屋取什么东西被烟雾呛到。现在一想,确实奇怪,原本娘子应当在楼下与我碰头,我当时不见娘子十分慌乱,连忙冲入火中,我到娘子屋中时,娘子躺在床上,已经不省人事。” 明夷大致从他言语中得知,这场火确实这主仆二人策划,只是不知为何,当夜本该早些脱身的明娘子会昏睡过去。 “你见那火是哪个房间最旺?”明夷追问道。 “是那贼的书房,在娘子的卧房近旁。这也有些奇怪,按理这么晚他应该在自己卧房之中。他的卧房与娘子卧房正好处于两头,那边走水,娘子可从另一边楼梯逃脱,原本计划如此。可我也不知为何会有变数,可能娘子见他夜里在书房中睡着了,便换了点火的地点。”连山仔细回忆着。 明夷心里更加明晰,原本丰明夷要趁丰四海睡着,反锁他卧房放火,而自己从另一侧逃脱,后院本就只有父女二人,吴妈妈也回了女儿家,撞门或呼救都不会有人听到。但实际上起火的是书房,而丰四海就在其中被活活烧死。靠近书房的丰明夷的卧房中,她昏睡在床上,直到连山来救。 这说不通。没有一个人能自己放了火之后安然昏睡。而且,丰四海这样的狠毒人,又极可能是个间者,会那么容易被一个女子烧死吗? “那之后,你可有再回过书房?是亲眼看到丰四海的残骸吗?”明夷练练追问。 连山答道:“我将娘子送到吴大娘处之后,即刻回到新昌坊救火。我也怕旁人比我先一步看到现场,坊正的水龙队浇灭火就走了,并无人关心死伤如何。我见到书房的门已经全部烧毁,在废墟中有一条铁棍,应当是用来从外头闩住房门,我将它收了起来。书房内有一句焦黑的尸体,我待检查过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才报了官,按娘子的吩咐,先找了刘参军,他主管户籍,又找了府尹衙门,毕竟出了人命。” 明夷点了点头,刘恩朝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的小官吏,并没有查案的职能,找他是为了开方便之门直通府尹衙门,而这等小事,必定是少尹先过目,事情落在伍谦平手里,就万无一失。 至于丰明夷是早与伍谦平有默契,还是他猜得出她的所为,就不得而知了,也并不重要。 反正这桩疑窦重重的纵火案,就这样一句意外盖了过去。 只是这过程中,解释不通之处,是不是另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那如此做的人是敌是友?应当不至于是敌,否则见到明夷还活着,岂能按捺住不出来再补一刀?很可能她所疑惑之事只是个巧合,丰明夷本身便有隐疾,放火之后,精神过度紧张,回房拿什么藏在床铺中的珍稀物件,晕厥在床上。 如今这主谋之人也已死了,害的不过是该死之人。这桩事,确实该被埋葬起来,再不提起。 明夷叹了声:“好了,过去的事莫再提了。我也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灵堂拆了也罢,好好的一个房间弄成那样,实在可惜。你也是,马上入冬了,这门房太过狭小,墙薄门破,怎能住人?明日便搬回继业楼去!你若垮了,这工厂谁来看着!” 连山声声应了,送明夷回承未阁去。 第二日明夷醒来时有些茫然,本该帮着去张罗行露院的送秋节,可想到昨日与洪奕的争执,实在做不出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只得在房中闷着。 外头有走动的声音,应当是四君子下去用餐。她对这四位小郎有种近乎不敢亵玩的感觉,既觉得他们有天人之姿,爱之慕之,又觉得不食人间烟火,心中也不知思虑何事,极难接近。但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事事都让殷妈妈传话。 想了会儿,整理衣装,决意去厅中与四君子一见。 自从离了吴妈妈家,连山就再未提醒过明夷要守孝或戴麻、梳丧髻的事,当时未觉得奇怪,还以为晚唐这礼仪便是如此,只需守到断七便可。如今才知,这是连山从未当丰四海是主人,丰明夷也非他女儿之故。 尽管如此,她还是换了一身干净素雅的衣裳,梳个清爽的发髻。越是见美貌不可方物的人物,越不可盛装打扮,浓妆艳抹,否则白白落个俗不可耐。反正也比不过,还是无需费力垂死挣扎。 四君子见明夷前来,纷纷起身,行礼。明夷连忙制止:“我们本非宾主,殷妈妈也如我的阿娘,大家都是家人,无需客气。” 梅、兰、菊三人都看向竹君,只见竹君笑盈盈坐下:“那就不悖娘子的好意了。”他三人才安心坐下。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二章 闺蜜 岑伯给端上一些细致的腌菜,见明夷来了,便要去给她添一碗粥汤。明夷见到立刻阻止:“岑伯你坐下吃吧,我自己去。这不是教坊,也无主从,能在这儿住的,都是自家人,理应尊老敬贤。” 岑伯拗不过,便由着她。 明夷从小厨房拿了碗箸,盛了一碗粟米羹,暖暖的,闻着很舒服。 桌上有些素饼,还有两碟小菜,一叠是常见的菹腊冬葵,另一叠香味逼人,是用胡麻油浸着的绿色小菜,切成丁状。明夷尝了口,竟是晒干腌制过的莴苣,喜出望忘:“这菜从何来?” 岑伯说道:“这我也是第一次见,特意问过厨子,说是夏娘子那儿拿来的,呙国的商人家乡有这种菜,路远也带不来,就晒干用盐腌过,随身带着,以解思乡之苦。夏娘子让用胡麻油拌着吃,果然香气独特,清脆美味。” 明夷赞道:“早上有它就着粥汤,真比什么珍馐都好。” 竹君等人看她为了一口小菜神采飞扬,笑容和暖,都觉得有趣,嘴角带着笑意。 明夷见了,脸皮有些发红,将那还无名字的莴苣往前一推:“你们尝尝嘛!真的好吃!” 竹君笑道:“明娘子手握帮派,又是坊主,行露院、教坊乃至容异坊的美食随时可尝,怎为这小小一叠西域的腌菜如此开怀?” “菜呢,哪有什么高贵低贱,在懂它的厨子手中就都能成为人间至味。美食也不分荤素大小,恰好在此刻,恰好佐着这碗粥,恰好熨帖早晨还未苏醒的肠胃,那就是至上的宝贝。恰好又能和四位兄弟一同闲散一时,那就更妙了。”明夷眯着眼,喝了口粥,颇为享受。 被她的模样带着,众人都忍不住学她尝这小菜,佐着热粥,桌上一片脆生生咀嚼声,都面露笑容,是人吃到有趣美味的食物自然而然生出的笑容。 最简单的口腹之欲,带给人的满足与幸福,很细小,却真实,哪怕在这几个天人之姿又承担着非常身世的妙人身上,都一样起着作用。 “果然与别不同,有种难以描绘的清香,与胡麻的香气相得益彰。”最小的菊君首先忍不住赞出口。 接下来各人都打开了话匣,说些记忆中美味又不起眼的食物。明夷认真听着,总流露出向往的神色,连连说,听这些描述有更加开胃的效果。 “那四个丫头怎么不下来吃饭?”明夷突然想起东南西北四人。 岑伯回道:“她四人起得早,帮着前头的工厂去料理餐食。她们单纯勤快,讨人欢喜,前头的女工视她们如女儿一般,她们也乐于与其亲近。” “她们很小就卖入燕晚楼,即使在家也被视作累赘,未受过爷娘宠爱,如今能有年长者照顾疼爱,定是十分开心的。”明夷心里更加暖,把那四个丫头带出青楼,是她自觉做过的最正确的事,即使能力有限,好歹能帮着改变她们的人生。 多做些善事,并非因为她是天生良善之人,自认不是圣人,一来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二来也是想多累积些功德,为自己为时之初在命运面前,换一点好运好报,哪怕只是心理安慰也罢。 难得开口的兰君也说了句:“那比起他们,我们算得上幸运,有殷妈妈招抚有岑伯关照,从小也未有过饥寒之苦。” 梅君眼有惆怅:“今日如此开怀,若殷妈妈能在此就更好了。” 明夷知道他们想打听殷妈妈何时能放下行露院的事务,又不好直接向她提,怕有一丝索要的意思。这些孩子,心思太细,警惕之心比任何人都强,正因如此,除了带他们长大的殷妈妈,怕是任何人都难以真正与他们亲近。 真不知殷妈妈对他们的保护和教养是利是弊。有如此惊天的美貌,便如怀揣稀世的珍宝,没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便是天大的灾祸。殷妈妈教他如何观人于微,如何得人心,知人意,也教他们如何藏匿情绪,拒人千里。 “你们的诗书琴瑟都是由何人教授?”明夷看他们无论哪一点都高人一筹,这总不能用天赋聪慧一言蔽之。 竹君答道:“殷妈妈会从外省请来知名的老学究、老琴师教授。” 明夷点了点头。外省请来,少许多麻烦,都是年老眼花,对这四位的好颜色也没太大兴致观赏。只是他们自小接触的除了殷妈妈就是这些老人家,身上确实少了一些阳刚之气,原本的男子气概与阴柔之美各占一半,才到了这无可比拟超越性别之美的境界。 恐怕要让他们真正视为“自己人”,这还是个相当任重道远的事。 不止四君子,与任何人真正交心,都不是容易事。需第一面的眼缘、三观的契合、脾性的交融、共同的经历,若能日久天长,愈酿愈醇,那是最难得的妙事。 比如,她和洪奕。 第一次见面,是洪奕带着策划书来到明怡的办公室,要与她合作品牌年会。二人带三分笑容不动声色互相打量着,看对方的衣着品味、相貌气质,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明怡艳羡洪奕出众的身材和卓越的气质,洪奕则喜爱明怡身上淡定沉着的大将之风。 再然后,工作上磨合顺理,工作后谈得到一处,虽一个爱流连花间,一个是苦练苦赚,彼此都从对方身上得到了自己没有的感受。她爱听洪奕细数她一段段风流韵事,洪奕也喜欢说。 她们常开着玩笑,若此生无依,老来不如一同住别墅养狼狗,说着,似乎那些轻微的苦涩都不见了,像是有了个最后的退路。 世上又有几人有来世今生的缘分?她们有。一起到这个陌生充满危险和新鲜的世界,一起为着能有个安定富足的生活而努力,这些经历,不是一次争吵,几句难听的话,就能抹煞的。 明夷想着,向四君子笑道:“殷妈妈这两日要忙于行露院的送秋节,此后大约十日左右便能放下哪边的事务,来此静心休养。你们有何想要托我转告殷妈妈的,我可去行露院走一趟。” 岑伯眼露关心的神色,只是未开口。竹君言道:“只要妈妈身体康健就好,不用劳烦娘子特意前往。” “无碍,本也要去东市店铺看看。”明夷笑容愈加灿烂,“晚上我去看望下殷妈妈。”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三章 画骨 许久没来过白昼的胭脂工厂,忙中偷闲,明夷便来看看。还是如以往一般井井有条,空气中都是鲜花碾碎时候散发出的浓郁香气,明夷暗暗庆幸自己穿越来继承的是胭脂坊,莫说别的,即使换了造纸坊、染布坊,那气味都不那么愉悦。 连山带着她看了圈,明夷更乐意见到的是,这些女工还是老面孔居多,只多请了几人。比起刚来时候的憔悴愁容,这些女工显然状态好了不少,脸上神色轻松,血气也不错。她们都是避战逃亡而来,年岁小的长相秀气的早被挑了去当丫头婢女,厨艺好的针织好的也有去处,余下的并无一技之长也过了岁数,能找到这样的差事已是大幸。 明夷倒更喜欢用这些三四十岁的女工,她们深知外头谋生之苦,更无什么靠男人翻身的念头,尤其珍惜得来的机会。明夷向连山打听了下,半数女工有家眷生活在城外,或共同租住农户的旧屋,或寻一些弃屋破庙赖以栖身。能干活的都在成立寻活干,找不到的就在农户家中帮着种地,换口饭吃。另有些或与亲人走散或已家破人亡,孑然一身。 明夷心里沉重,交代连山,有家属在城外的,每半月轮流准假三天,与家人团聚。无亲无故的,休假与否自己决定。女工们的薪酬是按日计算,想多赚些也可多做几日。并让他询问与亲人失散的女工,将寻亲的资料整理出来,她一并去找刘恩朝,他主管户籍,可开方便之门。 走了一圈,未见到东西南北四个丫头,询问下,才知是林昭来了,她们在继业楼中看林昭画画。 明夷无奈笑了笑,这四个丫头,上一回见林昭还扭扭捏捏,不跟被他画。一瞧自己画像,欢喜得紧,又将他看作宝了。林昭那滑稽可亲的笑模样很容易让小娘子们放下戒心,这第二回见面,一群人就熟稔了。 明夷走入继业楼的厅堂,中间的大桌上,堆着一叠精美的薛涛纸,林昭在正中,拿着笔笑眯眯画着。十东用一个小石臼在研磨花汁,百西用帕子将花汁滤出,都存在一个小白瓷碗中,千南将瓷碗中的花水一滴滴加到砚台中,细细研磨,万北则将画好的小像小心翼翼拿开,摆在桌上晾干。 “四美伺候你一人绘画,林兄好福气啊!”明夷凑近了看,满室馨香。 四个丫头停下手中的事,翩翩然站成一排,齐整整行礼问安。 “好了好了,没怪责你们。也是我没太多时间功夫管束。这是在做什么?”明夷尽量让声音不那么严厉,这些孩子还是有些畏惧她。 十东作为四人中最大的,责无旁贷站出来:“林先生说用花汁研磨画画,纸上就不会留下松烟的气味,反会留下花香,让人欢喜。” 明夷哭笑不得看了林昭一眼,花汁气味不同于提炼出的香料精华,哪会留存得下来,这些孩子们不懂,林昭怎会不明白。 林昭嘿嘿笑着挠头:“瞒不过明娘子,我这是逗小娘子们玩儿的,莫见怪。” 十东等人都转头去看林昭,瞪着圆圆的杏眼,顾着腮帮子,一个个生动可爱,哪里凶得起来,倒看得林昭笑得眼睛更小了。 明夷无奈笑道:“你们先出去吧,去连山那儿问问有什么可做。我和林先生说话。” 四人应了,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走,都不忘回头再瞪林昭一眼,或哼一声,或蹬一下脚。林昭揣着双手,笑呵呵看着她们,点头哈腰,乐在其中。 明夷过去拿起小像细细看着,绘画这方面,林昭从未让她失望过,仅仅是水墨勾勒,四君子的绝世风姿跃然纸上。 “辛苦林先生了,”明夷放下小像,示意林昭一同坐下。 林昭笑容未变:“哪里的话,是我要多谢明娘子才对。否则靠着书院的薪俸,我成康坊都不敢涉足啊。” “林先生说笑了,凭你这丹青妙笔,能少得了千金求画之人?”明夷悠悠说道。 林昭的笑收了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画美人确实敢说是长安一绝,但这青楼之中,几人能付得起我的润笔?也只有行露院诸位花魁。未出阁的小娘子,家中怎瞧得上我这手笔,他们要的是端整华贵,宜家宜室。我却只爱画出女子骨子里的那股劲儿,我虽为人有些轻浮,这笔却不爱说谎。” 明夷正色道:“是,我极为敬佩林先生笔下这种真,比真人站在眼前更加活生生,是美人之骨。” “哈哈,画骨之人,这名字虽有些惊悚,我却喜欢得紧,明娘子知我!”林昭举着笔拱了拱手。 “未出阁的小娘子做不得主,寻常花魁付不起价,但有的是名媛贵妇,官家商人家眷,既爱留下美人风骨,又出手阔绰,应当会喜爱先生的画作。”明夷假作不明白,继续问道。 林昭摇头道:“我又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白脸书生,俊俏货郎,哪进得了那些个深宅大院。真是有此心,无此力啊!” 明夷等待的就是这一句:“先生与我合作何如?我承未阁的客人,非富即贵,我请先生到阁中,为各位娘子作画,所得润笔,悉数归先生所有。” 林昭那细小的眼睛瞬时睁大了三倍,倒如同寻常人一般:“明娘子这是说笑吧?哪有开这么大的买卖,为人作嫁的道理。” 明夷直视他的小眼睛,似笑非笑:“明夷并非那种谋一时之利的小商贩,可惜林先生不懂我。” 林昭脸色有些耐人寻味,半作试探:“明娘子何出此言?原本林昭就是愚钝之人,那能看明白明娘子的七窍玲珑心。只不知娘子不欲做商贩,难不成一心向往江湖,要做叱诧风云的侠女?我虽蛰伏书院,也听说娘子做了上官帮派的帮主,还觉得甚为惊讶呢。” 明夷爽朗大笑道:“林先生莫羞臊我了,江湖之事,我不过是替人暂时掌管帮派,花架子而已。倒是这盘生意,我不欲做小商贩,而是铁了心要做个能日进斗金的大商,只是不知林先生愿不愿意搭我这条船?” 林昭又眯起眼睛,默默不语。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四章 美颜 明夷早就打上了林昭的主意,在十东她们见到自己画像欣喜雀跃的时候。哪个女子不喜欢看自己在画中比铜鉴中亲眼所见更加美丽?就像谁不愿意看到比镜中的自己完美三成的美颜相片? 这林昭,就是个人肉美颜相机。新的妆容加上林昭的美人画,一定会让那些娘子们欣喜若狂。 而这承未阁,也就是个朋友圈。她会让娘子们留下最满意的画像,用于向其它娘子展示新的胭脂水粉和妆容。女人打扮好看,未必为悦己者,可以为了自己看着高兴,更重要是给其他女人看看,老娘就是那么美! 所以她并不在乎林昭将会得到的那点润笔,哪怕出钱请画师都值得,更何况不用她花费。也不怕她们私下找林昭画,不展示出来,再美的画也毫无价值。 林昭思忖一阵,问道:“恕在下愚钝,还是不懂娘子为何要与我合作,且不收丝毫费用。” 明夷解释道:“你让你为娘子们绘画,你收取酬劳,而我可使得娘子们更愿意尝试我的各种胭脂水粉用于装扮,岂不是一举两得?” 林昭恍然:“原来如此。” 明夷自认已无阻碍:“林先生以为如何?若先生首肯了,开张之日就请一同前来。” 林昭却又露出为难之色:“只是,我在书院中也有许多丢不下的事,定是不能耽搁正事的。此事若被凌院判知晓,我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凌院判,明夷觉得耳熟,回想了下,是之前五郎提过,家中藏了不少古玩真迹的隐形富豪。她笑道:“凌院判的夫人是我们拾靥坊的贵宾,也在承未阁开张邀请名单之中。以后凌夫人成了我们的贵客,自然与你也是一条船上的人,定会维护你的。” 林昭也不蠢,自语道:“我看明娘子藏了那四位绝色的男子,就是为承未阁准备的吧,如此说来,真是极少少妇能抵挡这样的诱惑,更不会被夫君得知。所以凌夫人也不例外,会担心我走露给院判而与我结成同盟。” 明夷抬了抬眉毛,赞道:“林先生真是聪明人,只不过先生怕是有所误会,四君子虽在承未阁中,不过是助兴的乐师而已,并无不可见人之事。” 林昭并不在意她所说:“有如此的姿容,无论做什么,都一样会让那些娘子心里犯了禁,如若再巧言几句,真会让她们把金山银山都搬来。” “哈哈,林先生这是开玩笑,那我岂不是很快就富可敌国?承您贵言了。”明夷只作贪财好利的模样,由得他去想吧。 林昭将四君子的小像放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会儿,终于似下定了决心:“好,我就赌明娘子定能大富大贵,我与你同舟,总也能捞点好处。只是我还有一个愿望,势必要请娘子玉成。” 明夷见他多番推三阻四,早知他会有所求,便问道:“直说便是。” “你也知我只画美人,承未阁的贵客们却未必个个能入我眼,但既然答应了娘子,以后哪怕再违心,我也需画。要画得像,更要画得美,这并非容易的事。但若娘子允我随时可以为四君子作画,那即使难为自己画出平凡妇人的美态,我也认了!”林昭倒也实诚,直接开了条件。 明夷本以为他还要狮子大开口要求额外酬劳,没想到他只是如此要求,看来真是个为了画极品美人不惜一切的主,她自然一口答应:“好,就此说定,静候开张之日林先生的光临。我不妨碍您作画了,要不要让十东她们来为您研墨?” 林昭眯着眼笑:“那敢情好。” 明夷自继业楼出来,连山已经登记好那些需要寻亲的女工亲人的资料,送到明夷手中,有四五桩,写了姓名籍贯生辰和样貌特点,连山这孩子做事还是很有条理。 明夷收好,取了两件新研发出的胭脂,策马直奔东市拾靥坊。 七郎也在,明夷让他去寻那个身形粗壮、面容憨厚的中年市丞来,明夷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但一众市丞中,就属他长得最顺眼,可能是自己来店铺第一天就承蒙他解围的缘故。 市丞过来了,明夷取了一吊钱,加上两盒新品胭脂都送他手中:“我这一向都不在铺子里,这两个孩子看铺也不知会不会得罪客人,如果有什么面红口角的,还请市丞多多照看着。” 市丞受宠若惊:“娘子太客气了,这是我应当做的。” 明夷凑近去,说道:“这两盒胭脂是我们拾靥坊新做的,价值不菲,并不出售,准备送给长公主。你拿去送妻妾也好,送红颜也罢,定能哄得她们开心。” 市丞看着手中的胭脂,手都微微有些发抖,似乎捧着的重重的黄金,声音也颤颤的:“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 “放心,我不用你做什么为难的事,多帮着照看下我这小铺就好。”明夷爽朗说道,“对了,还要麻烦你帮我跑一趟,与刘参军说一声,请他来一趟,我有事要与他说。” 市丞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去替她跑腿了。 明夷知道上一回崔小娘子跑去找市令来找茬,旁人对于为她和刘恩朝传话都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看在有少尹为她出面,恐怕再花几吊钱也没人肯去。 她见刘恩朝,当然不只是为了手上这个寻亲名单,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此事关乎刘恩朝的前程,更关乎她的大计,她必须要确认,此人,值不值得她委以重任。 半个时辰后,刘恩朝便出现在拾靥坊门口,面色有些疑惑,还有几分羞赧:“明夷你找我何事?若非你托人来找,我都无颜来见你。唉!” 他长叹一声,头深深低垂。 明夷知道他是想起之前石若山大婚之日,崔小娘子带着他硬闯喜堂,还死皮赖脸去巴结伍谦平的事。他那位夫人本也算大家闺秀,如此厚颜,是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夫君。而他的脸皮,比夫人更薄,丝毫不愿想起当日窘况。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五章 仗义 明夷见刘恩朝十分窘迫的模样,倒有几分同情,想好言慰藉几句,但这东市人来人往,拾靥坊内也不曾断了客人,虽大多不认得刘恩朝,但女客们对明娘子的风流韵事多少听过几耳朵,见她与穿着官服的男子多说几句,眼中便流露出暧昧的神色,交头接耳起来。 明夷无奈,涩涩地一笑,对刘恩朝说了声:“跟我上来。” 刘恩朝略作迟疑,低头跟随。 那不见光的西屋终究还是闲置了,常年紧闭着,连山交代了葵娘,不得擅自进入。 东屋放了些货物,也为用作当初拟定的用处。原本要在此做个贵宾体验室,可承未阁的计划一形成,明夷就果断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来人力有限,二来以这个面积和体量,赚来的钱还不够多养两个美颜博士的成本。 东屋维持得很干净,阳光和煦,正照在窗边的坐榻上。明夷请刘恩朝落座,自己坐在一边,整个人暖融融的,情绪也大好。 刘恩朝与初次见时变化不大,脸上略微丰润了些,看来这回归家庭的男人都势必是要长肉的。那种欲语还休自带三分尴尬的神情没有变,原本可以是儒雅清秀的一个人,偏偏因这种畏缩犹豫的模样让人生出一些厌烦来。明夷也略为明白,为何府尹大人始终对他看不上眼,有个不知轻重急功近利的夫人是首要原因,再有就是他这副让人不愉快的苦相了。 “恩朝兄这一向可好?上回在容异坊遇上,也没有机会问候。”明夷倒想听听他怎么说。 刘恩朝笑得十分勉强:“明夷何等剔透,恐怕心中早就明了。上回听了明夷劝说,我与她提出合理,她哭求我,答允事事由我作主,再不多行管束。可未过几日,又故态复萌,我实在懒得再与她计较,过一日算一日吧。” 明夷心里早就毫不留情地将他肆意挖苦了一番,咬着嘴唇让自己忍住。人人都有为难的地方,懦弱也好,瞻前顾后也好,苦果也都是自己尝,并轮不到旁人去斥责。何况,这样的选择,怕是大多数男人的惯性,息事宁人就好,既然外头已经没了想要双宿双栖的人,何必再与自己妻子闹得鸡飞狗跳。 刘恩朝无论多让明夷瞧不上,觉得他不够自我不够果断,平庸软弱,但这都是个平常人的表现而已。而能在危难之时对她慷慨解囊的,却是万万千平常人都做不到的。想着这点,她就应当多出百倍的耐心,能帮他一些便是一些。 明夷劝服了自己,叹了声:“这也怪不得你,我见识过你那位夫人的能耐,你与她说道理只怕是说不过她,她却又不是那种蛮横无理的村妇,也难怪你狠不下心。” 刘恩朝脸有些红:“我也不怕明夷笑话,确实顾虑很多。与她真闹翻了,她势必要搅得我在长安无法立足。我又无一技之长,到时只能再度投军,你也知现在边疆不安,唉,想到在军中的日子我就觉得生而无趣……” 明夷本可以脱口说出,无论拾靥坊还是上官帮派,总不会没有他容身之处,话到口边还是咽下了。于私,他在官府做事,对明夷将来的计划很重要。便是站刘恩朝的角度,想要让他重拾自信与尊严,也只有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才行。 明夷定了定神,看着刘恩朝的双眼,格外严肃:“恩朝兄,若有机会让你担任重职,在官场有所作为,你当如何?” 刘恩朝苦笑着摇头道:“崔大人对我有成见,我如何能翻得过天?” 明夷笑道:“我有消息,府尹大人将要右迁了。此后你头上那块石头将要被搬开,继任之人极可能是你我的旧相识。你的机会便要来了。” 刘恩朝双目圆睁,似难以置信:“若真有此机会,我必殚精竭虑,胜任其位,必不辜负提携之恩。只不知是哪位大人将继任京兆府尹之位?” 明夷又看他一眼,决意可以信任于他:“崔大人有意让伍少尹继任府尹之位,将会全力举荐。” 刘恩朝有些意外,皱眉说道:“少尹是从四品下的官职,而府尹是正四品上,这跨级过大,有些不合常理啊,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明夷对官场的级别、规矩并无所知,但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计划中有疏漏之处。崔氏自然是想将这重要的京兆府尹一职留给自己的人,但如果此人是崔家的人,圣上必定不允。伍谦平跟随崔氏多年,虽不姓崔,但也不远了。崔氏赞同伍谦平与魏家联姻,怕也是因为想给圣上看,伍谦平并未与崔氏结党,以此还顺利使他连升,保住府尹之位不落入政敌之手。 可她估算了崔氏的谋划,算不了唐宣宗的心思。若有更好的人选,再有个出师有名,唐宣宗定是想换一换这京兆府的天的。 京兆府尹虽只是四品官,但相当于北京市市长,这意义与地位非同一般。 她正烦扰于此,刘恩朝开了口:“但只要崔大人一意提携伍少尹,即使不能将他推向府尹之位,也定能使他再升一级,或者进入六部为官。如果伍少尹愿意将恩朝带在身边,这于我,也是天大的好事,出头有望。” 明夷点了点头:“圣意我们无从揣测,我能做的只有一桩,就是让你与伍谦平通力合作,以后互相信任依傍,许多事会好办些。” 刘恩朝诧异道:“我早知明夷与伍少尹关系匪浅,但以往你总是不愿为我牵线,说伍少尹认钱不认人,我喂不饱他的胃口,如今这是?” 明夷嘿嘿一笑,当年的明娘子大概是不愿为了此人去麻烦伍谦平,而自己总不能说是刚有此打算,要借助伍谦平在朝中的力量,便寻了个理由:“以往阿爷把持家中财物,我不得动作。如今拾靥坊也有了起色,这其中有恩朝兄的一份功劳,赠金珠之恩毕生难忘。我愿出资为恩朝兄铺路,定能促成此事。” 刘恩朝眼泛泪光,激动不已:“明夷真是仗义之人!”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六章 驯悍 明夷看到刘恩朝实实在在表现出的感激涕零,觉得此人还是不乏可爱之处,他畏缩,但他也实实在在,他世故,但还有一份诚心诚意。这让她不由要关心下这位老兄的家务事。 “你夫人还常常怨责你吗?” 刘恩朝听到夫人二字,整个人便有些不好了:“比过去三天两头直接责难要好些,只是常说些邻里姐妹的夫君如何了得之类的话,或无缘由唉声叹气说家人对她冷言冷语。有时觉得,还不如她与我大吵一顿来得痛快。” 明夷自然了解这套路,不就是别人家的老公巴拉巴拉吗?也是遇上刘恩朝这样没什么脾气的人,换了他人,早就干脆去当别人的老公了。 “她说这些时候你如何应对?”明夷能肯定他摆不平崔小娘子。 刘恩朝苦着脸:“由她说吧,我只当没听到,或蒙头大睡。” “你啊,就是脾气太好了。”明夷满心恨铁不成钢,“夫妻之间,对方如何作为,自己也定是有责任的。你厌恶她如此念叨,却又忍着,她只会变本加厉而已。” 刘恩朝挠头道:“难不成我与她争吵?她又要扮委屈,说并未逼我怨我,只是情志难疏……” 明夷叹了声:“你不休她,不骂她,不苛待她就是了,有的是办法治她。她要呱噪,你就起身回府衙,哪怕在纸堆里打盹也不与她同眠。她若哭闹,你就冷脸,把休书随时都备着,让她另寻好的去处。你明知她是怎么都不肯和离的,只要你态度严厉,低头的便是她。上一回不就是如此吗?” 刘恩朝低着头,像是惧怕明夷训斥他,轻声说道:“我就是知道她并无坏心,对我也是一心一意,所以她每次落泪,我便将想好的话都忘了,该有的气势也弱了,反倒真觉得是自己没有出息,耽误了她。” 明夷实在无语了,这人倒是怜香惜玉:“那也只有一个办法,你力求上进,好好把握这回的机会,待官运亨通,她自然敬你爱你,不会再有怨怼。而你,也可重立男子之威,内外和顺。” 刘恩朝连连点头:“如此当然最好。只是不知我能不能帮上伍少尹的忙,他会不会嫌我无能……” 明夷捏了捏拳头,这人的“面”劲儿,让她都想狠狠将他训斥一番,也难怪崔小娘子会变成个怨妇。 明夷深吸了口气,猛地一拍桌子,将刘恩朝吓了一跳。 “刘恩朝,你蹉跎太久了。你本不该屈居七品小吏,以你的年龄资历,只要不出岔子,总也该爬到五品,让家人因你而感到荣光,让妻儿得到优渥的生活。方才你提及军中生涯,觉得畏惧,可我相信当年你总还有些鸿鹄之志吧?七八年未有升迁,你向府尹大人或少尹争取过吗?你又展露过怎样的本领与才能?连小小的家仆连山都看得出,你才德不应只是个参军,可你却宁愿不露锋芒,蜗居陋室,唯恐招惹祸端,你究竟在怕什么!”明夷越说越真情实感起来,这人也太让人生气了! 刘恩朝像是被她吓到了,怔了会儿,咬了咬下唇:“是,明夷所说,句句如针,直插肺腑。我混混沌沌混了这么多年,一直也未问过自己,在怕什么。我已没有什么能失去,父母亲族也不怕连累,再不济,就是一条命而已。我是该醒了。” 明夷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拿命去拼,只需拿出你的志向和野心,人生短短数十载,再混下去,已到了盖棺之日,与其到时候再后悔,没有尝过这世上的富贵,没有将自己的才能施展,不如今日起,抬头做人,坚信会有一番功业。” 刘恩朝站起身,深深向明夷鞠了一躬:“为兄受教了!” 明夷自觉当得这一拜,作势扶了他一下:“只要你想通就好,过几日,我请上伍少尹,我们一同在容异坊一聚。” 刘恩朝直起身时,眼中少了几分畏缩,直视明夷:“静待佳音。” 送走刘恩朝,明夷只觉得周身疲累,这紧绷许久的精神,快要撑不住了一般。 算计太多,担忧太多,处处皆觉得有不合意之处,桩桩都暗含着危机,固然让生活少了许多无聊空虚,但长期如此,免不了身心俱疲。 以往还有时之初在身边,身子有他推穴帮助恢复,精神有他抚慰觉得有所依靠。他不在,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起来,恨不能钻到被窝里,一睡不起,醒来他已经在面前。 明夷也清楚,此刻如此大的负能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头一次与洪奕翻脸。以往哪怕有小小口角,一条微信发个表情,一个外卖给对方送杯奶茶,二人都会一笑置之,事情就过去了。哪有那么多大是大非,无非是谁先给个台阶,谁先表个态度。这一回,似乎不一样了,真的有一些东西,存在于二人之间,成了某种障碍。 明夷自我安慰道,不过是因为这个时代没有手机,所以这生气才过了夜,显得严重起来。 无论如何,今天再不去行露院见洪奕,事情就会更严重。 在东屋趴在书桌上睡了会儿,到太阳西沉,明夷拖着疲累的身子,蔫蔫地去了行露院。行露院如往常一般,还是贵客盈门,云鬓花摇香满楼,处处透着个喜气。人人脸上真真假假都是笑着,也包括她面前的洪奕。 洪奕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是见到了刚进门的明夷。她眼中一点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下,映着再次绽放的笑容,格外迷人。 明夷嘴角也不由跟着她的笑容扬了起来。做朋友到了这个份上,不用多说什么,相视一笑,那些乱七八糟的恩怨,烟消云散。 寻了个角落坐下,不耽误洪奕招呼客人,悠哉看着台上小娘子咿咿呀呀唱着曲儿,明夷整个人都觉得相当轻松。 只是她满厅堂看,都没见到叶的影子,难道他这就没了兴致? 洪奕婷婷袅袅走过来,低声说了句:“他二人开了雅间。” 明夷这才放下心来。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七章 煽风 “如何?今晚在这儿歇息的话,我就让灵儿再拿一床被褥来。天亮了,你又爱抢被子。”洪奕卸去脸上的妆容,声音仍有几分尴尬。 明夷从袖中取出一个广口的小瓷瓶,放在洪奕面前:“试试。我今晚是哪儿都不去了,每天跑来跑去,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 洪奕忍住笑,将瓷瓶打开,蘸取一点,在指尖揉搓了下:“味道很好啊,这是什么?” “承未霜,是我们新研制出的乳霜,可以当睡眠面膜用。这长安天气干燥,如今又快入冬,你晚上敷上一层睡觉,保管明天早晨白白嫩嫩,再美上三分。”明夷说起这新品,也是打心眼里高兴。 洪奕闻言,斜睨她一眼:“你啊,就是要让我当你的小白鼠。” 嘴上如此说,手中已将承未霜厚厚涂上了脸,一边又叹了声:“只可惜就算白白嫩嫩也无人欣赏。” 明夷见她谈笑如常,知道之前那番口角算是翻篇了,心情大好:“明晚就是送秋节了,虽然幻枫不在,长安城可多的是高官富豪慕是娘子之名而来,你若是选了个合眼缘的留下,我绝对不会告诉幻枫。” 洪奕狠狠一瞪:“我早就收心了,何况,哪有比我家幻枫更出色的男人。我何必委屈自己。” 明夷出了会儿神,比幻枫出色的男人,嗯,大概只有时之初了吧。 洪奕没注意她的神情,继续说道:“况且,你我在现代还能混混,你瞧瞧那些花魁们,二十出头已经算得上老资历。小一些的个个能叫我们阿姨了。幸好你我点子正,时运高,心灵美,姿色强,才算是有了合心意的姻缘,真是得求神拜佛去。难不成还真以为会有大把男人将我们当宝不成?那得多厚的脸皮啊。” 明夷倒无太多感触:“说来也怪,在现代时候,我还挺在意年龄这回事,嘴上不说,看着乔茵那样曼联胶原蛋白的小姑娘,还是暗自有些羡慕。反倒是现在,我将这事全然忘到了脑后,实在需要惦记的事儿也太多了。” 洪奕已经涂匀了睡眠面膜,转过身对着明夷:“你以前骨子里就是个想着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却被那个邱志逼着一步步成了女强人,所以虽然面上刚硬,心里头总担心失去他的欢心,当然在意容貌和年龄。现在嘛,我瞧你家时之初恐怕宁愿你乖乖回家生娃,你的心倒是野了,嘴上说疲累,其实乐此不疲。” 明夷嘴硬道:“之初就是喜欢我这种独立智慧型,这不是刚刚好吗?” 洪奕懒得搭理她,到门外唤灵儿送被子来。 明夷则暗自心虚。时之初是喜欢她身上与古代女子不同之处,但上一回他得知自己有望找到阿爷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要与她隐居,可见他并无心留恋什么世俗功业。可她以肩上的责任为借口,实际还是舍不得精心设计这么久的帮派计划,乐于冒险,有赌徒的心理,不揭盅不肯离场。时之初放任她如此,不过是宠她,让她,容她。 她只得自我安慰,待功成名就之时,她定不恋栈,与他骑鹤下扬州。 明夷不想继续此话题,干脆到绫罗那儿串了个门,询问了葵娘几句,听得叶那里一切顺利,并说明日送秋节一定前来,才放下心。 回到洪奕房中,二人收拾停当,抵足而眠,明夷想起方才与刘恩朝谈过关于下任京兆尹的事情,便与洪奕一说原委。 洪奕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快求我。” 明夷哪会不懂她的意思,惊喜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历史上的进展了?是对我们有用的?” 洪奕点了点头:“头一次与你说起这朝中几大势力之后,我还没放在心上,觉得那些庙堂上的事儿与我们相隔太远。但你涉入上官帮派之后,又与伍谦平过从甚密,我便很想从记忆中找出蛛丝马迹,看看有没有伍谦平这号人物。万一他成了什么一品大员,我们也好早些抱紧大腿。” 明夷催促道:“无论他成不成,现在我们是在一条船上,你就直接说吧,想起了什么。” “就是刚才,你提起京兆尹人选,我想起选修课上老师曾经讲过的晚唐故事。说唐宣宗权位稳固后,看不得长安世家高官罔顾法纪,横行霸道,便派自己极为信任、刚正不阿的韦澳为京兆尹,后来韦澳还将皇帝的舅舅给治罪了。”洪奕侃侃而谈。 明夷这下懵了,如果韦澳是下一任京兆尹,那么伍谦平的仕途不就落空了?自己很多计划都没了意义,这可极为不妙。 “韦澳……这人当京兆尹,我们在长安恐怕没那么舒坦。”明夷皱着眉说道,“不过,比起我们,崔氏应该更担心。如此看来,我们倒还是有机会的。” 洪奕听她说话颠来倒去,打了个哈欠:“不是说他刚正吗?那还有什么机会?” “要整顿长安城,他势必要杀鸡儆猴。你说的什么皇帝的舅舅就是用来杀的鸡,给那些王公贵胄看,让他们夹着尾巴做人。而在长安只手遮天的不止王亲国戚,还有就是那些仗着代代高官,党羽众多的世家。这些当官的不像那些外戚那么傻,不容易抓到把柄,那么,韦澳一定会动三大帮的主意。”明夷越说越兴奋起来。 洪奕强撑着睡意,不住点头。 “韦澳耳目众多,江湖上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那双眼。三大帮背后是崔氏他也定然早就知道,只是三大帮原本在杭州、洛阳、益州,他鞭长莫及。现在都一门心思往长安来,他如果做了长安的长官,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找帮派的事端再容易不过,我们只要煽点小风,那么,这位京兆尹的三把火定会烧得三大帮皮开肉绽!”明夷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硬是把洪奕的瞌睡赶没了。 洪奕听得一知半解,揉着眼问道:“好像有道理,可是你怎么去煽风点火?你和他熟吗?” “我不熟,可是有人熟啊。”明夷止不住笑起来。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八章 押宝 洪奕此时完全醒了,努力回想着明夷曾经提过关于韦澳的种种,问道:“你的意思是要通过殷妈妈去找韦澳?” 明夷被她这一提醒,倒如醍醐灌顶,一拍大腿坐起来:“难怪!我总觉得韦澳突然肯忍痛割舍花了重金安排的竹君教坊,又与殷妈妈不相往来,必定另有内情。看来他是早就揣摩到圣意,自己将到这长安城里来主事。要正面得罪不少人,自然不会肯留下自己的把柄。” 洪奕疑惑道:“那殷妈妈不就不太容易见到他了?你又怎么与他联系呢?” 明夷笑道:“不是还有时之初吗?他可是韦澳的政治主张的忠心跟随者,就连我和他的婚事,也是受到韦澳的首肯的。我不用自己去见,只要通过时之初,将天一帮和桃七帮捅过的娄子透露一二给韦澳,他那么厉害,自然会善加利用。” 洪奕啧啧道:“你连自己爱人都算计进去了,他若是知道,会寒心吗?” 明夷叹了一声:“我也想对他毫无保留,可是有两件事我不能对他坦诚,一是我对他武功来路的怀疑,这怀疑有些过于可怕,没确认之前我不能说。二是他对韦澳的拥护,一个男人的政治主张和事关人生价值的理想,即使是天真的,那也是他极为可爱的一部分,我不想去捅破他的理想。” “也许他的理想没有问题呢?”洪奕不知道为什么明夷一定觉得时之初错了。 “他的理想或者没错,但那个利用他理想主义的人,一定是错了。”明夷冷笑道,“如果韦澳是一个坦荡君子,真以救天下为己任,怎会作出许多小人行径?利用殷妈妈对他的感情,不负责任,开办男色交易的竹君教坊,收取消息,以及他暗藏四君子,也绝不会是因为心慈手软。一个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若成了天下的准则,这会是一个理想的世界吗?” “好吧,好吧,我说不过你。反正就是时之初很爱戴韦澳,你不屑一顾又不能因此与他争执。算我错了,不是你算计他,是你太在意他,亲,你的心好累,我深表同情。”洪奕摸着自己的胸口,一脸夸张神情。 明夷知道自己是鸡同鸭讲,也不与她纠缠,只问道:“关于韦澳,你还想到了什么?都告诉我,我好知己知彼。” 洪奕想了想:“不多,只记得他大器晚成,十年不仕,宣帝继位后,才在六部做个侍郎,具体哪部记不清,反正不是最重要的吏部。官位虽低,但身为翰林学士,得到宣帝格外的器重,觉得他忠直。所以当长安风气越来越差,宣帝就任命他为京兆尹。他就是在京兆尹任上,仗打了皇帝的舅舅,还怼得宣帝无话可说,因此留下刚正不阿的清名。” “这样的臣子,皇帝对他应当是又爱又恨吧?是一把利刃,却是一把不听话的利刃。”明夷喃喃道。 “反正他在宣帝在世时候过得都不错的样子,后来做了个节度使。你也知道唐晚期这节度使有多大权力,那就是土皇帝啊。所以你这几年若是押宝在他身上,只赢不输。”洪奕得意道,自己这闲置许久的学问,终于也有了用武之地。 明夷依然在皱着眉自语:“不把他留在身边,却又授以地方军政大权,这说明宣帝始终是十分信赖他,将他调离长安,或者是觉得他在身边束手束脚,烦他,或者是为了保全他。你说得对,押宝在他身上不会错。” 洪奕打了个哈欠:“好了,我又困了,你也早点睡吧。” 明夷脑中兀自翻腾不已,待明晚大事之后,她定要早些约伍谦平一聚,所有的计划,都要有所变化了。 送秋节,行露院整个白昼都在进行装扮,大多是洪奕的主意。 大厅中间移来了一棵茂盛的枫树,明夷见到哑然失笑,怼了怼洪奕的胳膊:“你这是私心吧?就那么想念你的爱郎?只可惜没有手机,拍下来给他发过去。” 洪奕扁着嘴:“就是啊!我都不知道他现在何处,烦躁得很。” 在主舞台上,架了一个葡萄架,做了个秋千,缠着葡萄藤。 明夷看了会儿:“这葡萄倒是有秋天的感觉,只是为何这样式那么眼熟……” 洪奕斜睨她一眼:“你看的是绣像版吧?潘金莲笑闹葡萄架。” 她说着,掩嘴乐起来。 明夷瞪了回去:“笑什么?那可是一伟大的文学著作,批判现实主义,绝对的经典。” “知了,知了,我看呢,就看个乐子,学个葡萄架子,你看呢,就是文学。不敢和文艺女强人论短长,哈哈。”洪奕走上去,坐在葡萄架子上,晃了晃,还挺结实。 明夷凑她耳边:“用完了搬到你屋里去,等幻枫回来你跟他用。” 说得洪奕面红耳赤,抬手作势要打。 长安六美午休之后,待装运的工匠走了,便到台上走位。这种事情对洪奕来说轻而易举,演出走秀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明夷看她指挥若定,颇有当年的风范。 殷妈妈也下了楼,在一旁看着,明夷连忙到她身边,问候了几句。 殷妈妈拉起她的手,放在掌中:“你我许久没好好说过话了,看来你承未阁那边事务也忙。” 明夷乖巧地如同女儿:“帮派的人都回了扬州,预备着小寒时候再回来,到时就常驻长安了。之初有盗要捕,还有些家乡私事,故而也不在。殷妈妈你又要在此坐镇,明夷觉得好生寂寞,承未阁都冷清起来。” “你若觉得冷清,便让那些孩子陪你说说话,他们其实很会逗人开心,琴艺歌艺都好。”殷妈妈不着痕迹说到四君子,显然还是十分挂心,只是不想直接开口询问。 明夷知道她一片慈母之心:“竹君他们都很好,现在也无其他事,只弹琴看书作画。但就是对妈妈十分挂念,昨日还特意让我记得帮他们给妈妈问安。还盼着妈妈早些回去呢。” 殷妈妈笑得和暖:“我看最近红依有些神不守舍,怕她吃了亏,再替她看一阵子吧,我这身子骨还挺得住。” 明夷听着有些心酸,如果自己的妈妈没有重组家庭,还是当初的妈妈,恐怕也会为了她这么放心不下。可如今,她在那个世界已经消失,妈妈会不会为她流过泪呢?2k阅读网 第四百二十九章 惊惶 明夷正与殷妈妈说着话,觉得有道目光一直凝在自己身上,有些不舒服,抬脸去寻,见二楼有张苍白的小脸,定定瞧着她,正是胤娘。 是啊,她可是今晚真正的主角,恐怕此刻最忐忑的也是她吧。 明夷极少见胤娘惊惶的样子,成见往往始于第一眼。明夷见胤娘的第一眼,她是娇憨可人,我见犹怜的,颇有绿茶、白兔的潜质,一口一个初哥哥,使得明夷每想起这三个字就寒毛直竖。 这种成见,加上胤娘表现出的极强的生存欲,她毫不掩饰想要攀附明夷,想要更好生活的野心,这让明夷觉得,她根本不会为一些冒险而惊惶。 甚至让她去诱惑刘义宗那次,她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神色。 明夷在心底叹了声,上楼招她到洪奕的房间说话。有些话,虽并不怕绫罗听见,但也许胤娘更愿意单独与她说。 胤娘如蒙大赦,竟有些感恩之色,紧紧跟着明夷进去,闭上门窗。 “师父,我怕。”未等坐定,胤娘便脱口而出,声音里有一丝祈求。 明夷唤她到梳妆台前坐下,自己也搬了把凳子来,坐在她面前,拉住她冰冷的手:“你在怕什么?怕叶?” 胤娘点了点头:“他和刘义宗不同,他对我总是笑着,可我在他眼里什么都看不到。他总让我说自己的事,我每字每句都怕有什么错处被他抓住,每次陪他说话喝酒,我都像去了半条命一样,可是,师父,我知道你对我期待很高,我根本不敢和你说。” 明夷轻轻拍打她的手背,柔声道:“我知道,难为你了。” 明夷明白这种感觉,胤娘此刻需要的是将心里的压力说出来,未必需要她给出什么实际的解决办法,只要她像个师父像个长姐一般,告诉她,没什么,只是小事。 如果她信心满满,说叶已经尽在她掌握,明夷反而要感到害怕了。叶绝不是会被一个小女子玩得团团转的人。对付他,需要花出九成的真心真意真性情,不要妄图对他隐瞒所有。 但像胤娘这样惊惶,是绝对不行的。试想一个被他的样貌和地位吸引的烟花女子,怎会对着他有这样的恐惧和惊骇?这问题必须得解决。 “按我们的计划,你对叶的情绪应当很复杂,有爱慕,有期盼,有对跟着他而改变命运的野心,有从小被欺而产生的愤世嫉俗,有对阿娘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要扮演的,就是他眼中的那个影子,当年那个豢养在官府之中的舞姬,有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用力,也有对他年少俊秀样貌、强大身份与能力的迷恋。这些,你应当都理解,也都扮得很好。”明夷又重复了一下她的角色。 胤娘苦笑道:“是啊,我当然能扮好,那根本就是我自己。只是我的救命稻草不是他,而是师父而已。” 明夷无语,这女孩子,真是讨好人成了习惯,若不是自己对她有着成见,还有因这张和乔茵一样的脸而带来的防备,或许真会很受用。 “你现在的惊惶恐惧,我们可能无法彻底改变,那就必须给它一个合理的解释。”明夷说道,“今晚你要对他坦白自己失贞过,求他原谅。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你所展现的惊惶也算合理了。只是,你还需要再克制些。” 胤娘咬着嘴唇,低头不语:“若他觉得被骗了,拂袖而去怎么办?” “这原本就是个赌局,我们只有赌他不会因此离开。”明夷话说出口,便有些后悔。如果这场赌局输了,自己确实也没什么损失,一直以来辛苦周旋的都是胤娘。不过幸好她也没吃什么大亏,应当不会那么敏感吧? 胤娘深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只是我一直在想,怎样能表现得更像。而后发现,此人实在太过厉害,没几分真的欣赏是骗不了他的。所以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在逼着自己想着他,告诉自己,我是喜欢他的,就把我对连山的感情放在他身上,一定不会让他觉得作假。可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师父,你不怕我真的爱上他吗?” 明夷站起身,到胤娘面前,轻轻推着,让她转过身,面对着妆台上的铜鉴。取了一把梳子,细细梳理她垂下的青丝:“你这么做是对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你非常聪明。师父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看你今日的样子,我却更不担心了。你绝不会选择叶。” “为何?”胤娘怔怔看着铜鉴中的自己,问道。 “因为你聪明。因为你知道自己如何,也知道他。你的心思很难瞒过他,这样的人,不是你能左右的,也不是你需要的。”明夷不想说得太透,说穿了,反倒尴尬。 胤娘的目光移向铜鉴中的明夷,忽而露出笑颜:“师父说得对。” “那你还害怕吗?”明夷似不经心问道。 “不怕了,今晚我会让自己都相信,我喜欢他,要把自己的命运押在他身上。若能成功,我求他给我赎身给我名分,待刘义宗回来,我应当已是叶未婚妻的身份。若不能,他丢下我,师父也不会怪我,我总还有去处。”胤娘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明夷倒想起个问题:“如果他接受了你,今晚要与你同房,该当如何?” 胤娘冰冷的手按在明夷手上:“娘子说过,连山不是计较女子贞洁之人。” 明夷手一抖,差些将梳子落在地上,她没想过胤娘真做了献身的打算,这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未必太过残忍了:“不行,我们想办法避过此事,不能让你做如此牺牲。实在不行,你便推说月事来了,能过得几日便是几日,之后再寻别的法子,拖到刘义宗回来。” 胤娘笑得有些凄然:“师父,我想了个法子,我便跪求他,说失贞是被人强迫,觉得自己不干净,被人轻视。若他真对我有心,大红花轿来的那一日,再行洞房。” 明夷想了想:“是个好主意,如此,他对你的心思,会更不易猜到。”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章 天女 送秋节,在日落后正式登场。 来人的名单,是殷妈妈帮着拟定的,与簪花节相仿,绝无闲杂人等。前些日子排队花钱就能让扬州花魁作陪的客人,听了此事,早两天就开始闹着要来,都被殷妈妈一一打发了,也难怪她看来十分疲倦。 明夷发现,大堂的房顶四周,不知何时挂上了金黄色绸缎,垂荡下来,往厅中间去。显得愈加富丽堂皇,只是稍微有些艳俗。 客人陆续就坐,明夷很想就近看着厅中的事,尤其是叶的反应,但若被叶见到,怕会起疑。洪奕见她焦虑模样,便建议她作男装打扮,坐在梁柱后面视觉死角的一桌,旁人不容易注意到。 明夷觉得有理,借了套胡服换上,再经由化妆能手洪奕一番仿妆,顺利变身一个白面公子,坐到安排好的座位上,只等一切开场。 叶来得较晚,但洪奕早帮他预留了正中的位子,便在那棵大枫树下,相当醒目。 枫树旁挂了不少灯笼,因此,大厅正中尤其明亮,而明夷所坐的位子,光线昏暗,是观察他人最好的所在。 明夷将叶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一坐定,眼神便始终在舞台中和楼梯口来会逡巡,显然是在寻找胤娘的身影。无果,也未有太大的失落,不慌不忙,细细品着今日特备的桂花酒。 殷妈妈下了场,身后跟着洪奕和晚晴,如同两大护法一般,这三位虽然年岁较大,但风范是后生晚辈难以比拟,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拢于此,全场都安静下来。 殷妈妈介绍了送秋节的含义,便把中心位置交给了洪奕,让洪奕介绍接下来的流程。这倒使得晚晴有些尴尬,站在一边,讪笑。 长安六美的名义一出,全长一阵哗然。这六位行露院的资深花魁,对于这些贵宾客人来说,已经十分熟悉,大多做过其中一两位的入幕之宾,身份尊贵者,都尝过的也有,那还有什么新鲜感。场内大有“送秋节不过如此”之声。 而六美的出场,彻底让这些声音沉默了。 明夷也是这时候才见到“全部武装”的长安六美,一看便知,这服装设计是洪奕的手笔,这是彻底的女团风格啊!六人同款不同色,齐刷刷,一下子让眼睛满满的都是,无法挪开。 上衣是织锦缎的吊脖小抹胸,肚兜款,下面是露脐的低腰迷你百褶裙,右边雪白的大腿上还用绸带系上打结处是一朵鲜花,各不相同,都是秋季的花卉,海棠、蝴蝶兰、蔷薇、木芙蓉、木槿,而c位那一位,竟然是一朵鲜红的曼珠沙华,当然,它当时还没有那么好听的名字。只不过这花都只能影影绰绰见到,因为美人们都批着与衣裙同色系的轻纱长袍,在腰上用玉钩勾住,似是随时都会散开。那贴着花钿的肚脐,那雪白的长腿,都在行走中若隐若现。 这古今结合的衣裳,在当时绝对就是奇装异服了,比胡姬舞娘还更大胆些,让这些采花客个个都兴奋起来。 相比长安六美,今日扬州的花魁们还是旧装扮,在一旁看着,都气得脸色发白。 长安六美当然不只是穿团服露个面而已,还有主打舞蹈! 与唐舞不同,洪奕在编排中加入了更多女团韩舞的元素。仅仅开场,就让这些客人们屏息凝神,眼珠儿都舍不得转。 开场是那位曼珠沙华美人,坐在秋千上,由两个美人推着,直上云霄。 轻纱自然是完全掀起,如同云雾,鲜红的曼珠沙华惊鸿一现,那百褶裙也随风扬着,只是速度极快,看不清内里的风景。许多客人都不由底下身子,恨不得钻到那秋千底下一探究竟。 而后,有整齐划一的动作,也有两两相对的互相挑逗,更有一同往前,洒下秋波飞吻无数。明夷看得哭笑不得,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玩意儿,但效果却是极佳的,对于现场的客人,这就是最稀奇的玩意儿。 更稀奇的是,洪奕竟然当场让客人出价,最高者,今日长安六美一同伺候一人。 有一次全场哗然,久久不息。来到这地方,谁也没必要装清高,倒是不少人,直接差小厮帮着跑腿,让家仆再送银两过来。 为了给这些取银子的客人足够时间,这出价会持续一个时辰。洪奕此言一出,有按捺不住的客人干脆自己回去取现银去了。 同时坐拥六美,这是行露院开业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今日能拿下这个殊荣,以后便是长安城风流客口中的传奇,是至尊的地位。 这一波热度过去,场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几位小娘子唱曲、弹琴,只当个过门。还有一场重头戏,即将开始。 洪奕介绍说今日有位新晋花魁挂牌,将有客人出价,前五名之中,由新花魁自己选择入幕之宾,为她破身。 跃跃欲试者不少,看来许多人还是冲着今天的清倌人来的。明夷特意看了下叶的模样,他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但放在桌上的手臂出卖了他,拳头微微握紧了一下,显示出他绝非不为所动。 唱曲的小娘子下了台,全场骤然安静下来。四周的灯笼突然暗了,原来是各位婢女小厮同时将灯笼取下灭了火烛。所有的光亮都在厅堂中间的枫树周围,只听一阵琴声,如海中仙岛,飘渺之音,似幻似真。忽有人叫了声:“看上头!” 众人皆抬头观望,只见那金黄色垂坠的绸带上,一位一身白纱的窈窕美人不知从何处“飞”来,直到枫树树冠只上,她转了个圈,周身洒下金黄色碎片,将红色的枫叶染成金色,蔚为壮观。 明夷定神看,果然就是胤娘。 她腰上系着绸带,整个人挂在房顶垂坠的金黄色绸带上,利用垂荡的高度差,滑落到枫树顶上,真如天外飞仙。 接着,胤娘解下腰上的绸带,往下一跃,人群中一阵惊呼。却见她手中缠绕着绸带,手肘旋转,缓缓将自己放下,更如同天女下凡一般。 待她落地,四周的灯笼被重新点起,一室辉煌,在座客人们的脸上,都是又惊又喜的模样。这个样貌中上的小娘子,吸引了这些就在花丛中的客人们所有的注意。 明夷却觉得有些怪怪的,是的,刚才那一幕,好熟悉。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一章 点花 洒金的枫树树冠上,一个一身素白的少女,犹如月神的化身,她如瀑的乌黑长发遮掩住白纱盖不住的玲珑身姿,腿也是光着的,却令人难生猥亵念头,只觉着天真纯净,心生怜爱。 当这位月神从天而降,多少男子眼中已是一副臆想的美好画面,这轮星月缓缓降落自己怀中,纤腰在握,怯生生情脉脉,螓首轻依偎。此时,她那不那么出众的姿色,也并不重要了。甚至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若能成为这位新晋花魁第一位入幕之宾,并不比坐拥六美带来的满足感差。 明夷在意的,是叶的表情。他自然不会如同那些关于渔色的男子,但当他以为无人会在意他的时候,难免会表露出一些真实的神色。他眼里并无太多惊艳或爱慕,有的是一种淡淡的得意。仿佛葵娘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他乐于见到全场的男子为她臣服,纵容着自己的这个小女人表演些古怪的把戏,无论她怎么闹怎么玩,终究是自己的。 明夷不由叹服,这样的男人,有着绝对的自负和原本就出类拔萃的资本,也难怪江湖中多少女子为他俘获芳心,连一帮之主陶三娘也不例外。 比他更厉害的,却是那个年纪轻轻就知道看得清局势,摸得清对方也拎得清自己的胤娘。正如无数女子争相涌入帝王家,都以为那短暂的温存宠爱能带来一世的如意风光,却能有几人肯舍弃富贵,不去争那飘渺难得之位。 如果自己在二十岁的年纪,遇上叶这样的男人,铁定是要摔一大跤的。胤娘,却能将自己的情感控制到如此地步,绝对不是池中物。 明夷更在意的,是这纯净唯美的场景,加上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怎么可能不让她想起酒店火灾那一夜,在骊山下那场华美的演出。 她看向洪奕,洪奕正聚精会神看着这场表演,预备着下面的竞价环节,哪顾得上她。 她又看向胤娘。胤娘对于自己的表演很是敬业,对今晚的任务更是全力以赴。此时,她站在枫树下,正对着叶,眼神中满是柔情与祈望,正似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格外可人。 这场秀,或许是洪奕借鉴当时的场景,设计的一场惊喜,确实效果极好。 洪奕还未开口,场中就有客人叫起了价,此起彼伏,久久未停。叶也出了两次,不过很快被在场的豪客盖了过去。 明夷有些担心,如果叶没有那么多现钱,今天的事情恐怕要出岔子。如果胤娘落入他人手中,这事就算能摆平,也要花行露院一大笔银子。 她盘算了下,以叶的自负,他绝不会让自己看上的女人,在自己眼前被别人抢走。只看他是如何打算,想办法拔得头筹,还是会在结束之后,到房中抢人。 如果是后者,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当价格越抬越高,出价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叶的表情凝重起来。胤娘有些慌乱,看着他,眼中水盈盈的,似要随时落下泪来。 叶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胤娘忍住泪,挤出一个微微苦涩的笑容。 洪奕对现在的状况也有些懵,让殷妈妈替她继续主持大局,自己以准备“嫁女儿”的礼物为名退开去,走到楼梯一角,焦急地望向明夷所在的方向。 明夷自然知道她是不知如何是好,便快步往楼梯上走,洪奕在后头跟着,到二楼说话。 “一会儿你向殷妈妈问下客人的来路,找个有财无势的目标,找机会像胤娘暗示一下,让她选择。其他不要多说了,新房就安排在绫罗房间,晚上再细说。对了,拖一下时间,至少半个时辰再入洞房。”明夷迅速说完,催促她即刻下楼办事,自己则到绫罗房内安排。 原本新花魁的新房已经安排好,在西边儿,现在情况有变,明夷需要立即着手,将新房改到绫罗的房间,也就是原本邢卿住的那一间。 绫罗听了也未问缘由,相信她自有道理,帮着把大红被褥和红烛酒壶都搬到了自己房内,做了交换。明夷又借了纸笔,写个条儿,让灵儿交给马夫,赶马车直奔新昌坊,找成言。她庆幸成言和邢卿为了新昌坊的安全,都搬了回来,这一来一回,半个时辰足够。如果还住在西市,就来不及了。 她虽然有把握叶定不会看着胤娘被他人凌辱,但事情总有万一,如果这个万一出现了,代价实在太大,她不能让胤娘真吃了亏。纸条上交代成言即刻赶来,找婢女灵儿,说师娘子今夜有约。灵儿问过洪奕,会将他带到洪奕的房中。她和成言会听着隔壁的动静,如果叶没有出手,至少还有成言,在关键时刻可以将胤娘掳走。 之所以让他以师娘子情人的身份登堂入室,而不让他从窗户翻进来,也是怕有万一,万一叶在附近观察,突然出现个轻功了得的成言,难免他会起疑。成言没有在石若山大婚上露过脸,所以正大光明从大厅上来,不会引起叶的注意。 明夷布置好,心砰砰直跳。希望今夜,一切顺利。 再次下楼,最终出价最高的五人已经出现,胤娘手足无措,像待人宰割的羔羊,满脸皆是幽怨恐惧。这样的神色,落在叶眼里,他虽面无表情,想来心内也难免为之动容。而落在其他人眼中,却是更添了几分心痒,如此惹人怜爱,真似一朵娇柔的花骨朵儿,怎不让人心折。 胤娘见叶不理会他,便将求助的眼神看向洪奕,洪奕瞟了瞟西边儿,那是个出价第二高的富家小郎,身形肥硕,一身的珠玉,换现在,就是个标准暴发户。 胤娘顺着洪奕的眼神看过去,眉头微微皱了皱,低下头来。 洪奕假意催促了她几次,胤娘也煞有介事将每个人都看到眼中,露出一副足够拿奥斯卡影后大奖的复杂神色,是绝望,是认命,是倔强,含着点儿怨恨,泪花儿要落未落,生生憋了回去。白如玉的手臂微微颤动,慢慢抬起,纤纤手指一指西边儿,那肥小郎身边的酒肉朋友笑声喝彩声大起,将他推到了厅中。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二章 窃听 洪奕见胤娘脸色十分难看,唤人将预备好的红纱盖头盖到她头上,扶了下去,笑说要将胤娘打扮好,如同风风光光的新嫁娘。 殷妈妈向洪奕点了点头,洪奕继续说道:“以往我们行露院是殷妈妈主持,她待我们姐妹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每次点花魁便是嫁女儿。今日之后,行露院正式由我执掌,我也将如同殷妈妈一般,每位花魁都是我的亲姐妹。清倌人挂牌,如若点中花魁的郎君愿意将她迎娶,行露院免除五成赎身银子,并送上丰厚嫁妆。” 席中有叫好之声,而一旁的晚晴面色越发难看。 明夷冷眼看着她,心里盘算着,如何能将晚晴背后的势力挖出来,她究竟听命于谁?待真相大白,还要想法子将她送出行露院。她是在长安另起炉灶也好,回扬州也好,放在身边,实在过于危险。 那肥小郎一行人已经开始起哄,让胤娘早些出来,走个过场便好入洞房。洪奕为了拖住入洞房的时间,便让长安六美一一出来为今日的这桩喜事再献舞一只,之后又以姐姐的身份,一个个向“新郎”敬酒,倒是十分热闹。 叶始终在自斟自饮,不急不躁,看不出有何打算。 明夷觉得,他既然留在这儿,九成九是要出手的。 闹过之后,肥小郎叫着要胤娘出来,洪奕推说要精心打扮,不如先竞逐长安六美。在座的客人们没点到胤娘,哪关心他二人如何,只想早些见到长安六美花落谁家。那肥小郎一行人也打趣道,若能抢得六美,七仙女共侍一郎,那才是神仙一般的享受。肥小郎大概将身上带的现银都花在了胤娘身上,哪还有余力,又羞于说明,只能应道“看看,看看。” 六美最后落定的价是六百六十两,这价格,平日可以包下两个花魁整月,能有这么高,完全出乎众人意料,席间议论纷纷。而这砸出大价的,是个相貌平平之人,不知其来历。行露院每次这类砸钱的活动,来的八成是客,另有两成却是代理之人。身在官场或皇亲贵胄,哪能亲自出席如此场面,人都在上面雅间坐着,代理之人在大厅出价。到底代表的是谁,只有亲自安排雅间的殷妈妈才能知晓。 长安六美退了场,洗漱之后将会送往那位客人指定所在。毕竟这么大价钱花出去,客人定是要玩回本的。 众人唏嘘不已,余下有喝酒听曲的,或另有相好的,继续留着,半数都渐渐离场。 人来人往之中,成言被灵儿带了进来。灵儿令他候在一边,去问洪奕。洪奕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挥手让灵儿安排去。灵儿便领他上二楼,让他在师娘子房中等候。 这一切,都落在晚晴眼中,她脸上一闪而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像是抓到了敌人的把柄。 成言倒是真的有几分姿色,若说洪奕瞒着她的冯郎偷吃这年轻水嫩的小鲜肉,也说得过去。 明夷觉得挺有意思,晚晴看来对洪奕是真的越来越憎恶,主要是来自对“冯桓”的一片妄想。她心里有个念头痒痒的,若用夏幻枫使美男计,分分钟可以让晚晴原形毕露,但洪奕是绝对不会愿意的,这念头,暂时只能想想而已。 明夷见成言进了房中,也跟着前去,成言见到明夷,愣住了:“你是?” “傻啊!”明夷一开口,就全破功了。 “哈哈,师娘扮作男装也很俊秀!”成言乐道,“不知这是在唱哪出?还特意让我从行露院正门进来,我还从没走过正门呢!” 明夷瞥了他一眼:“你倒是做贼做惯了。” 明夷将原委简单说了,成言咋舌道:“看不出胤娘这么厉害,小小年纪能骗得过叶。” “别小看女人。”明夷叮嘱了声,“现在开始,莫出声,我将这两间房的机关打开,能听到那边的声响,我们的声音也容易被听见。” 成言点了点头。 明夷移开那道暗门,静静等待着隔壁的表演。 那位肥小郎身形笨拙,加上喝了不少酒,踉踉跄跄,动碰西撞,声响不停。胤娘则不住嘤嘤哭泣。 肥小郎先前来好言好语哄她,说自己家有良田千顷,服侍得好,娶她做侍妾,不愁衣食。但胤娘扑通一声跪下,说自己愿为牛马,偿还今日出价,求他放过自己。 肥小郎恼了,开始骂骂咧咧:“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月中仙女吗?若不是今日高兴,你哪值得那么高价,不把我伺候好了,我便把你骨头给折了,大不了多赔些银子。” 胤娘又哭起来,他更恼怒:“哭什么哭,丧气东西,我看你是天生下贱,直要老子动粗!” 一个清脆的巴掌,一声摔倒在地的声响,成言按捺不住,要往隔壁去,被明夷一把拉住,紧皱眉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一声更大的倒地声响,又一声清脆的断骨折手,肥小郎杀猪般的嚎叫,只叫了一句,戛然而止,看来不死也半条命没了。 胤娘又惊又喜的声音:“叶大哥,我知道你会来的。”紧接着,又哭起来。 “哭什么,我答应不会让你受委屈。”啧啧,霸道总裁叶叶执事是也。明夷心里冷笑着,真不想让她受委屈,也不会能安安心心在墙外听着她又哭又打,不过是想看这女子有没有为他守节之心罢了。 一番你侬我侬,扮可怜是胤娘的看家本事,声音糯糯的,那么委屈那么清纯,听得明夷都有些酥酥软软。 正听到精彩处,貌似叶亲吻了胤娘,胤娘嗯嗯嘤嘤的声音,像是十分享受,此时,门打开了,洪奕走了进来。 明夷与成言同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明夷拉着洪奕蹲到墙角,三人一起偷听。 那边像是要开始肉戏了,两人呼吸都十分紧促。胤娘突然停下,迟疑道:“这人……” 叶说道:“被我打晕的,今晚无论如何都醒不来。清晨我走时候,将他带着扔到郊外就是了。” “这样会不会为师妈妈和殷妈妈添麻烦?”胤娘担忧道。 “放心,你便说是我做的,将自己撇开,我有办法开脱。”叶语气有些急促,看来是急着要共赴巫山,顾不上许多了。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三章 献身 洪奕听到此,有些着急,皱着眉向明夷使眼色,明夷轻轻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她对那丫头的应变能力很有信心。 只听那边,胤娘扑通跪地:“叶大哥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 叶显然也懵住了:“胤娘,何出此言。” “我已非完璧之身,不值得叶大哥为我伤人犯险。胤娘命如柳絮,没有福分陪在叶大哥身边。今日是旁人点了胤娘,胤娘虽心如刀割,却也感到了解脱。我就是不想要面对这一刻,要对我最恋慕的人说出这番话。”胤娘的声音哽咽,逐渐颤抖,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片刻:“别再哭了,能有多大的事情,你究竟发生何事,好好说清楚便是。” 胤娘抽泣了会儿,很快忍住哭腔,将石若山大婚之后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九成九都是真话。只是说到刘义宗将她救走后,到了自己以前从家中逃走藏身的弃屋,又为她治了腿伤,之后,她便说不下去,又开始呜咽。 “他欺负你了?”叶声音极冷。 “都怪胤娘贪生怕死,不敢惹怒了他,非但没有抵抗到底,还只得曲意逢迎。胤娘每每想起那日之耻,便觉生不如死。”胤娘声音已经沙哑,只余下颤抖。 “他说过自己的名讳吗?” “未曾。” “是桃七帮的人?” “不知,或许是吧。我那时十分慌乱,只知是我行到容异坊后身时遇上的。”胤娘据实回答。 “还记得些什么,都说与我听。”叶的口吻很平静,但这平静中蕴含着让人胆颤的寒冷。 胤娘将刘义宗的相貌、身手说了一番,这些信息加起来还是相当模糊,但联想起可能出现在陶三娘与石若山大婚现场的武林人士,也不难推测出刘义宗的身份。 说完,胤娘似突然想起什么,惊惶道:“那人身手不凡,叶大哥切不可为我去寻他,追根究底,他还是救过我,当时发生此事,可能他也是一时糊涂,都是我的错……” “别再责怪自己了,你一弱质女流,遇到那事又能如何。你没错,没有什么比性命重要。”叶的三观倒是很正,明夷私下想着。 “后来我怕他纠缠,便假作奔往洛阳方向寻亲,他追不到我,应当就会放弃了。”胤娘继续说道,“我才回了行露院,但没敢和殷妈妈说明,一直忐忑不安,又希望叶大哥能来,又怕你怪我欺骗。” “若我不来,你如此,少不了会被客人怪你作假,到时候被责打都是轻的。”叶似有些责怪之意。 “我知道叶大哥会来的,我也只能赌你会来,赌你对胤娘还有一丝怜爱。只是胤娘愧对叶大哥……”胤娘那把小嗓子,如泣如诉,真是让人听着都心疼。 叶大概是想了会儿,觉得不对劲,声音有一丝丝嘲讽的味道:“地上这位对你也是怜爱,你若从了,或许他真会娶你进门,你就能将你阿娘接出来,总好过留在行露院,一双玉臂千人枕。” 胤娘收起了纤弱,声音中有了决绝之意:“我并无脸面再提什么贞洁,既然已经如此,千人万人又有何差别。我只知,无论千人还是万人,总有个数,也总有我攒够银两离开这里的时候。但若违心嫁人为妾,那就是一辈子的桎梏,我从小看着我阿娘过的是什么日子,纵使死,也不愿再做人妾室。” 叶声音干涩:“若那人待你是真心,肯娶你为妻呢?” 胤娘一字一顿道:“胤娘心有所系,不愿违心。不求终身,但求今夕。” 那边再无言语,只听得床榻之上,有悉悉索索脱衣之声。 明夷虽惊讶,却也觉得事情都在胤娘的掌握之中,叶明明已经没有了动她的心思,她却又引起火头,这丫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既然是她自己的决定,事到如今,谁也无法阻止了。 明夷轻轻移动暗门,将两个空间彻底隔开。 挥了挥手让成言回去:“你回去吧,今晚累你跑一趟了。” 成言是参与了胤娘离间天一帮两位护法这整个计划的,如今听到那边的进展,也有些感慨:“胤娘她牺牲太大了。” 明夷看了他一眼,心知在他眼里,现在这个师娘有些冷血无情,但不是解释的时候:“她会求仁得仁的。” 成言默默退了出去。 洪奕在明夷肩上拍了拍,以示抚慰:“我知道,如果你不是担心她吃亏,也不会特意让成言来这里守着。现在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怪不得你。” 明夷叹了一声:“或者是她太想在我面前表现了。” 洪奕语带疑惑:“你真的不担心她会依附上叶吗?那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对有些女人来说,再有魅力的男人也不会让她们忘记自己想要什么。你我都做不到,但她可以。”明夷说道,“一边是成为帮派护法的女人,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离间的秘密被戳穿,另一边是成为拾靥坊的主人,一生无需担惊受怕,她心里一直估量地很清楚。” “她会满足于得到拾靥坊而已吗?”洪奕自语道,“在宫斗剧里,这么豁得出去的女人就算最后会摔下来,也至少曾经爬到极高的位置。” “走一步算一步吧,目前,她应当还不至于与我们为敌。”明夷打了个哈欠,精神一松懈,整个人都困倦极了。 洪奕却仍在刚才听墙角所得的震撼之中,一个人兀自托着脑袋胡思乱想,想了会儿,坐到窗边摇着明夷:“,你说,她敢和叶同房,是不是说明她确实已经**?否则不会让他发现她撒谎吗?” 明夷翻了个身,迷迷糊糊说到:“也许吧,毕竟她的过去我们不了解。但她既然这么做了,肯定有办法应付叶。” “她可以委身于叶,那会不会之前她和刘义宗那一桩,也已经弄假成真?这样,她自然就不怕叶起疑,也会更有把握挑拨这两人。”洪奕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明夷的睡意渐渐消了,自己为何没想到呢?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四章 孤注 被天光叫醒时候,明夷有些恍惚。看清这绯红的床缦,手中触及是光滑柔软的锦缎被子,脚边还有一个长手长脚的女人,才清醒过来,这是在行露院。 洪奕习惯晏起,每天睡六七个时辰才有精神。明夷也不想吵她,蹑手蹑脚下床,打开暗门想听听隔壁的动静,却丝毫没有声响。 正附耳听着,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倒吓得明夷心砰砰直跳,连忙拉上暗门,掩饰毕了,才去开门。 门口是胤娘,毕竟是年轻,昨夜睡得比明夷应当晚许多,现在却容光焕发,毫无困倦神情。 明夷将胤娘拉进来,坐到妆台边,压低了声说话,唯恐吵醒洪奕,她那起床气可是很麻烦的。 “昨夜进展如何?”明夷问道,胤娘并不知这两间房有暗门相通,自然也不知明夷等人窃听一事,明夷倒想知道她会如何汇报。 胤娘应道:“昨夜他果然来了,将那位身形肥胖的客人打了一顿,我便诉说自己并非完璧一事,他细问了些过程,而后仍愿眷顾于我。我只推说若非真心迎娶,胤娘宁愿未曾与他相交,让我在这烟花巷里迎来送往,不存能与爱慕之人携手的妄想,才是对我的仁慈。他应了要娶,我便说大婚之后,再圆房,如此方能显出他不嫌弃我的过往,肯将我如一般人家女儿一样尊重善待。他答应了,并未轻薄,只陪了我一晚,天刚亮便带着那晕倒的客人走了。” 明夷并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料到胤娘不会说出真相。洪奕老说他心思重,这胤娘的心思才是最重,她不惜身体来完成明夷的嘱托,这是孤注一掷,如果成了,便是她对师父尽忠,鞠躬尽瘁。如果不成,极可能会变成她自作主张,为人轻浮,不仅得不到赞赏,还可能被连山嫌弃,因此她才说了这番假话。 明夷并不想戳穿她,此时说到底,她也有责任,毕竟是她把胤娘拖下水。既然胤娘不提,她只当不知,大家都好。 只是没想到,洪奕醒得比预期早了许多。她慵慵懒懒挪过来,妩媚的丹凤眼上下扫着胤娘,笑得有些冷:“胤娘,我可是在这行露院呆了十年,哪个小娘子昨夜里有没有客人,客人是不是年轻体壮,我一看便知。” 胤娘的笑脸有些僵硬:“师妈妈这是什么意思?” 洪奕拉着她的手,看了两圈:“我瞧啊,胤娘昨夜定是巫山**,万般**,入幕之宾定是武功高强,身体壮硕。明夷你可一定要信我,我没看走眼过。” 明夷无奈,也只得陪着她演:“这可就怪了,胤娘你瞒不过师娘子的,难道是昨夜你没说服叶。受了委屈?千万别瞒着师父。” 胤娘虽心思重,毕竟男女之事还是初涉,看瞒不过去,便跪在明夷面前:“师父,你可要原谅徒儿自作主张,欺瞒师父。” 明夷扶她起来:“这是做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胤娘嘴唇抿了抿,眼底尽是难堪:“昨夜叶问了我许多细节,我瞧他总有不太信任我的意思,若我强词夺理,不肯与他,怕他回去后,想明白了,便会与我疏远。只有在他最不理智的时候,将身给与,或许会使得他肯给一些真心,至少,也有了占有之心。” 明夷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昨夜扑倒叶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自己作为师父,不能如此布置而已。但还有一点,她还不甚明白:“叶与你同床之后,若发现你并未**于人,岂不更加怀疑?” 胤娘凄然笑道:“他无法怀疑,因为我确实曾**于人。” 明夷有种预感,那人便是刘义宗。 胤娘见明夷目光深邃,看着她,也不讳言:“瞒不过师父,我的处子之身给了刘义宗。” 明夷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虚伪,只得长叹一声:“希望这计划能顺利,莫辜负了你的牺牲。” 胤娘笑靥如花:“这并算不得什么,若万一能助师父取代天一帮的地位,胤娘做什么都值得。” 明夷笑不出来,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昨夜辛苦了。下午怕是那客人家会找来,还有一番折腾。” 胤娘依言退去。 洪奕始终在旁边冷眼看着,待胤娘走远了,摇了摇头:“这丫头,对自己真狠啊。” 明夷应道:“我看上的,就是她的狠,害怕的,也是她的绝。可对天一帮,我还真的无计可施,只能用这一招。” 洪奕疑惑道:“为什么你就铁了心太对付天一帮?而不是申屠世家呢?” “天一帮此番举帮驻于长安城外,已经显示出他必取长安的决心。况他帮中局势不佳,更逼的他孤注一掷。龚君昊这尊笑面佛不好惹,夏幻枫与他那点交情,在利益面前会一无用处。如果我们上官帮派在长安露了头角,天一帮必定会不惜代价把我们扼杀,到时,输的不只是长安,更是我们的性命。”明夷相信自己的眼光,龚君昊是个极可怕的人。 洪奕听了浑身一凛:“他既然如此厉害,你还这么早就对上他,不如我们回扬州好生壮大,再与他斗。” “长安这里的局面,是夏幻枫花尽心思搏回来的,丢下了,我们就再无回长安之日。何况,伍谦平那里我也布上了线,我们绝不能离开长安。龚君昊再厉害,只要刘义宗与叶生出罅隙,不再合力,他就是个没牙的老虎,再可怕也有限了。如果我们这一步走得好,他根本不会知道离间这二人的是谁。” 洪奕耸了耸肩:“好吧,这些事还是交给你们去做。我实在没有那么多脑细胞。” 明夷深深叹了口气:“一会儿还有棘手的事,我得亲自跑一趟少尹府,请伍谦平出马摆平了。” “哦,昨晚那人被打的事?”洪奕疑问道,“这伍谦平会那么好事事为你摆平吗?不是说他极爱金钱又世故实际吗?你都要嫁人了,他难道还痴心不改?” “无关男女私情。这事儿,他不得不管。”明夷笑道,“我特意让你帮着挑个有财无势的,他好一手掌控局面。到时,他定会让胤娘绘出肇事打人者的相貌,他一看便会知道是谁。而他又是崔氏与三大帮的联络使,这事一出,他既能按下,向天一帮讨好处,又能留下证据,总有一天,我们用得上。”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五章 滋事 等候那肥小郎家前来讨说法的时候,明夷做了三件事。一是到府尹衙门报知伍谦平此事,来不及细说因由,只说那胤娘是叶的相好,叶为她伤了人,苦主将会来报案。二是让成言使出轻身功夫,专寻那静僻无人处,找到被打晕的肥小郎,而后报知府尹衙门。三是像殷妈妈详细询问了那肥小郎的来头。 原来那倒霉家伙姓尹,排行第三,酒肉朋友唤他尹三儿。家中世代工头,手下一群土木工匠,专做盖楼修桥的活儿。两个兄长夭折,自小宠溺。前几年族里的远亲当了工部主管工匠、兴造的员外郎,家里靠这关系发了迹。但自去年他阿爷去世后,无人管束,便大肆挥霍,交了些酒肉朋友,常在平康坊大手大脚花费。 明夷叹殷妈妈算计周到,这样的人家,就是闹事也闹得有限,这区区员外郎,哪里敢和京兆府作对,更何况只是远亲。也就是花些银子能摆平的事儿。 到午时上下,成言来报,说已经找到那尹三。仍意识不清,依明夷所说报了府尹衙门,现在送到衙门里,找个郎中瞧着。 明夷干脆让成言等在一边,以防一会儿尹家来找人,动起拳脚好有个照应。 果然,尹家一会儿便寻了来,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美艳女子,二十五六岁模样,衣着华丽,身段婀娜。殷妈妈在旁细声道:“这是前年尹三在平康坊娶回去的廖氏,颇有艳名。据说尹三的阿爷就是被这儿媳活活气死。” 廖氏身后是一个身材健硕,三十上下,管家模样的男子。旁边站着的,面熟,是昨夜与尹三同来的两个酒肉朋友。再后头,跟着一众衣衫不净,身强体壮的年轻工匠,手里还拿着各种干活的把式,从石砖瓦刀到斧子锤子,应有尽有。 行露院守门的小厮乌着眼眶躲在边上,想是阻拦的时候吃了拳头的亏。 殷妈妈早就听了明夷的报备,等着这群人来。笑盈盈问道:“尹三娘子如此来势汹汹,是要将我行露院拆了?” 尹三娘子原本当花魁时候就最恨行露院抢尽平康坊中风头,如今上了岸,自然不会好言好语:“殷妈妈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听说昨日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在行露院可是抢尽了风头,还乐不思蜀,至今未见踪影。我当然不敢拆行露院,只是自家男人总要带回去才行,还请殷妈妈把他给我叫出来。” 殷妈妈让灵儿去胤娘房里找人,灵儿回来说,房内只有胤娘一人。 那尹三娘子听了不依不饶,对身后那男子说道:“周管事,带几个兄弟上去请你家阿郎。” 周管事点了四个精壮的,往楼梯口去。 明夷使了个眼色,成言站到楼梯口,一夫当关,那四人在前头,要硬闯,成言一脚一个,将他们踢了下去。那周管事精明,躲在后面,扒住扶手,逃过一劫。 尹三娘子看自己的人吃了亏,恼羞成怒:“殷妈妈,你这是何道理?我寻我自家人,你多番阻拦,是要逼我动粗不是?” 殷妈妈笑脸不变:“你家尹三郎自己长了腿,要来,我们拦不住,要走,我们也留不得。确实他已不在行露院,尹三娘子再早此处喊打喊杀,那我们只有报官了。” 尹三娘子冷笑一声:“哼,我寻夫有理,报到哪里也不怕。” 正僵持中,门口来了一群衙役,将阻在门口的工匠喝开,让出道来。其后出场的,自然是我们伍谦平伍少尹大人。 殷妈妈笑容满面迎了上去:“这点小事,何劳伍少尹大人亲自来此。” 那尹三娘子听到是少尹大人,脸色一变,气势弱了一半,回头一瞧,眼睛便粘上去下不来了,扭着腰过去,脸上都是媚意,到伍谦平面前,往地上一跪,手便往前头想抓他的靴子,被他轻巧避开。 “少尹大人为小女子作主啊,我郎君昨日到此寻欢,至今未回,行露院扣住他不知意欲何为……”声音挤得如唱大戏一般,尖尖利利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伍谦平眉头打了结,要让衙役把她拉开,那周管事手快,赶紧上前把自家夫人扶了起来,拽到一边。尹三娘子挣扎两下,只得作罢。 伍谦平上前与殷妈妈说话,并未看明夷一眼:“我此次来,是有人送了一名被袭的男子到衙门,他醒来说是姓尹,在行露院被袭。” 话音未落,那尹三娘子哇一声大哭起来:“我苦命的三郎啊,你走的好惨啊……” 伍谦平冷眼一扫:“还死不了。” 尹三娘子立刻止住哭声:“请大人秉公办理,定要这行露院为此事负责。我夫君受伤,手头多少事情耽搁,损失上千两……” 明夷看着这场好戏,这尹三娘子还真是标准的泼辣妇人,十分难缠。那尹三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倒像猪,怕是这尹三娘子恨不得早日守寡,好独占家产逍遥自在。看那位周管事年轻力壮,身体语言来看,与尹三娘子非一般的亲昵,从地上拉起她时候,丝毫不避嫌,直接搂在腰上,尹三娘子也全然没有半点惊讶躲避,而尹三又终日流连花街柳巷,想来这两人必有苟且。 明夷甚至有种预感,这尹三伤重送回家休养,恐怕未到一月,便会殒命。 伍谦平循例问过昨日尹三来行露院后的作为,与那两位酒友对质无误,便请出胤娘,由她说出事情原委。 胤娘假作受惊过度,言语混乱,说了半天,才说出是有一神秘人,进屋击晕尹三,并将她侮辱,清晨带着尹三从窗户飞跃后巷走了。 “如此说来,此人是江湖中人?”伍谦平正色询问。 “应当是……他一拳便把尹三郎击倒,不省人事。我看他功夫霸道,哪还敢有所违逆,便只得由他为所欲为……”胤娘说着,脸色煞白,眼泪婆娑,看得那些工匠都面露同情疼惜之色。 明夷暗暗咋舌,这丫头,不去做戏实在浪费。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六章 投案 尹三娘子看自己带来的人都快倒戈,气急败坏,若不是周管事拉着她,早冲了过来:“你这小浪蹄子装什么装,定是你和姘夫觊觎我家三郎财物,谋财害命。” 伍谦平十分敬业,问道:“尹三娘子,你可知你夫君身上带有多少财物?” 尹三娘子一愣:“他昨日说要去收一笔给人家建园子的钱,具体多少我也不知,但听他说规模不小,应当是个很大的数目。” “大人。”酒友之一插嘴道,“我知道,他跟我们炫耀过,一共收了七百两银,之前中午与我们喝酒花了十两,买了串白玉蟾蜍把玩,花了二十两,晚上在这儿摆台吃酒又十两,最后只剩了六百六十两,全部押在了那位清倌人身上。” 尹三娘子听到,怒不可遏,一手指着胤娘:“这小蹄子值六百六十两?殷妈妈你这行露院是光明正大地劫道啊!这样的货色六百两能买三个回去!你一夜便收他六百六十两?!” 殷妈妈不急不躁:“我这做的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尹三娘子觉得她值二百两,尹三郎却觉得她值六百六十两,这我们也没有办法。” 尹三娘子还待张牙舞爪,被伍谦平喝住:“既然尹三身上已无银两,哪有谋财害命的道理!” 胤娘接着说道:“是啊,尹三郎本来应承要娶我回去,我怎会与人合谋害他!“ 尹三娘子恨得快要吐血:“你这贱人,休想踏进尹家一步!” 伍谦平大喝:“本官问案,再敢呱噪,先拖下去棍棒伺候!” 她立即没了气焰,只恶狠狠盯着胤娘,恨不得将她剐下一块肉来。 “你可记得那人是何模样?”伍谦平继续盘问。 胤娘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当时很是惧怕,记不清晰了。” “那你仔细想想,务必绘一张画像出来,若逮不到此人,你也难辞干系。”伍谦平很是公事公办。 “不用为难她了,是我做的。”话音未落,叶已出现在厅中,一身黑衣,未带眼罩,愈显得清隽俊美。 尹三娘子看得呆了,都忘了要装出义愤填膺的受害者模样。 伍谦平看了他一会儿:“既然伤人者已经投案,便随我回府衙走一趟吧,当面与尹三对质。” “好。”叶貌似恭顺,任由两名衙役将他押住。 伍谦平对尹三娘子训斥道:“如今人犯在此,你不得在此扰民滋事,否则按罪处理。” 尹三娘子大大不服,跪地不起:“我家三郎是在行露院出的事,可不能不给个说法。” 伍谦平留了句:“殷妈妈,你便将尹三所花费的银两还他就是。” 说罢,头也不回,带着衙役和叶回府衙。 殷妈妈使人去拿了六百六十两银子,还给尹三娘,她见了钱财,火气小了一半,也知道今日讨不到好处,怒瞪胤娘,留了句:“若我三郎有何三长两短,我饶你不过!” 一行人离了行露院,这院中方安静下来。明夷吊着的心,也算放下。带着胤娘回洪奕房里歇着。 胤娘迟疑着,问道:“叶他多久能出来?” 明夷想了想:“这事翻不了案,但只要人没死,都不是大事,不过是关押他一阵,哪个牢房能困得住他,何况还有龚君昊的面子在,三两天找个人顶包便出来了。” 胤娘吁了口气:“那就好。” “怎么,你担心他在牢里吃苦?”洪奕打趣道。 “我担心他出不来,到时候刘义宗找来,事情就乱了。”胤娘脸上丝毫见不到方才恐惧哭泣的模样,只剩下满脸冷漠,“麻烦师父借我银子打点,我想去牢里看他。” “这也对,演戏演全套,他进去了,你不能漠不关心。只是要那么麻烦吗?让你师父直接跟少尹打个招呼,你去看他很方便。”洪奕脑子就是比较直接。 明夷瞟了洪奕一眼:“你这脑子,比胤娘差多了。胤娘是个小小花魁,哪走得通少尹大人的路,当然是花钱买通衙役更加合理。” “哈哈,也是,不能让叶起疑。”洪奕从枕边钱袋里拿了些散碎银子,“这些是客人喝酒给的赏钱,你先拿去花着,我跟你师父算账。” 胤娘谢过洪奕,便先回去休息着,待下午再去府衙走动。 明夷叫厨房安排了些小菜,和洪奕一同用了,休息会儿,准备着晚上的大事。 对,事不宜迟,今晚,她就得再去一趟少尹府,一来把今日之事交代清楚,二来要商议如果伍谦平未能成为府尹,下一步应当如何做。 麻烦的是,那位小管家终究是个麻烦,今夜之事,更不能让他有丝毫知晓。上一回把他支使开已经是冒险,这一次如果再用这招怕是会令他起疑,又偷偷来听,看来必须另找办法。 明夷想了半晌,想起时之初交给胤娘的那种药水。如果胤娘那日与刘义宗成了事,便说明她未使用那种一沾就睡的**药,恰好今夜来用。 明夷又唤了胤娘来,问她讨要,胤娘回屋取来,果真一点都未动过。 “为何当时未用此药?”明夷一直未问过。 “这药虽好,可他醒来,只看到落红,丝毫不记得做了什么,怕是会生出疑心。我思忖再三,还是觉得不够妥当。”胤娘回道,“因此我换上了平康坊最常用的**散,能不知不觉让男子气血上涌,更容易受到诱惑,但神智清明,不会觉得是药物的作用。” 明夷当初不是没想过用这种更不露声色的春药,但只是不想胤娘作出那么大牺牲,才铤而走险用**药。胤娘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不讳言,明夷心里轻松许多。 “这药可有解?”明夷当时未仔细听时之初对胤娘的嘱咐。 “浓茶可解。”胤娘说道。 明夷点了点头,看到桌上剩下的一盘桂花糕,心中有数,取一块,在底部小心切开一个细口,混入一些**药,无色无味。将这块加料的糕点放在最下面,又多黏上一朵干桂花,以防混淆。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下药 此回明夷到少尹府时,特意带了点散碎银子,小管家一开门,银子就送到他手上,那脸色瞬时便不同,乐滋滋给她引路,也不问过伍谦平径直送到了书房。 明夷这阵子手上少了钱财的困扰,渐渐快忘了这世上,这黄白之物是何等好用。今日看,只是这小小散碎银子,便能让人似变了张脸,连府里的规矩都不放在心上了。 伍谦平见有人来扰,正要发怒,看是明夷,愣了下,冷眼看向小管家:“你越发长进了,谁让你带人进来的?你是成了这少尹府的主人了吗?” 小管家仍旧嬉笑着:“若是旁人自然不可,明娘子又不是外人,想来阿郎见到她也会高兴。” 伍谦平太阳穴一紧,看来是咬牙忍住了火气,一手将明夷搀了过来:“你先下去吧。” 明夷叫住小管家:“诶,先别走,给伍少尹烧一些松果炭取一壶水来,我今日想喝些浓茶。” 小管家依言走开。 伍谦平恨恨道:“这厮越来越没规矩,可恨我又不能轻易动他,怕引得背后之人的猜忌。” 明夷笑道:“他若越来越嚣张,也好,当家主母来了,名正言顺可以治他。” 伍谦平斜睨她一眼:“你倒挺喜欢提这事儿,是要让我寝食不安?” 明夷随他到书桌前坐下:“谦平兄说笑了,你是何等心胸。若真因此事不安,难道说那位魏小娘子面目可憎?” “那却不至于,我为了替你送帖子,请她出席,做了好大牺牲,亲自去魏府求见。她相貌不差。”伍谦平说道。 明夷作出明白的样子:“在一个女子面前说另一名女子相貌不差,那应当不仅仅是不差,至少可算得上秀丽貌美。” 伍谦平笑而不语。 明夷把食盒中的桂花糕摆上桌,特意将最后一块放在盘子一边,点了一点:“一会儿别吃错了。” 伍谦平知道这里头有鬼,静观其变,摆了自己的泥炉和茶壶出来,又细细切了茶饼,只等着小管家前来。 管家来时,二人正当品尝这桂花糕,浓郁的花香味甜美芬芳,十分诱人。这少尹府从没有进晚膳的习惯,明夷知道这气味足以引得他垂涎。 待管家布好炭,正要转身走,明夷将边上那一块递了过去:“小管家辛苦了,这是我从行露院带回的金箔桂花糕,价值不菲,你尝一块。” 小管家咽了下口水,刚才被伍谦平训斥过,还有些余悸,看了他一眼。 伍谦平并不抬头看他,缓缓打着茶:“明娘子给的,你就拿去。” 小管家谢过,乐呵呵拿在手中,明夷叮嘱道:“还有些温热,尝尝?一会儿凉了就可惜了。” 小管家听言,咬了一口,眉开眼笑:“果然香甜味美。” 第二口,未来得及咬第三口,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倒如同死了一般。 伍谦平猜到这糕点有料,却没料到效果如此快速,有些措手不及。 明夷唤他:“呆着作甚,就放在门口吧,省得瞧着不舒服。” 伍谦平走过去,特意试了下鼻息。明夷笑道:“死不了,能睡到明早。一会儿给灌些浓茶,立刻能醒。” 伍谦平将他挪到门口,在墙边靠着,关上门,自语道:“可惜了我上好的茶饼。” “还是如此吝啬,以后谦平兄平步青云,要什么样珍稀的茶饼得不到?”明夷只觉得好笑,他介意的竟然是这个。 伍谦平看她一眼:“见今日明夷的手段,果断利落,让我想起多年前刚认识你的时候。” “哦,是吗……”这应当是赞许吧,但对明夷而言,并不觉得高兴。她越来越像丰明夷了吗?如果是现代的她,做得出面不红心不跳给人下药这种事吗? 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甩了甩头:“这是我找来的**药,省得提心吊胆怕有人偷听我们说话,但还是抓紧时间说正事吧,早些把他弄醒,让他摸不着头脑才好。” “好,你是想问我代你邀请魏小娘子之事吗?已经妥当。” “谦平兄出马果然一击即中,好大面子。”明夷心里舒服了许多。 伍谦平嘴角一扬,表情有几分诡谲:“有面子的确不是我。我与她说了,是明娘子的承未阁开业,想邀她一赏,她听了你的名字便立刻答应。” “哦?我还不知道自己何时名满长安了。”明夷揣着明白装糊涂。 伍谦平并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她说早听闻你是我红颜知己,倒愿意与你多亲近。” 看来,这位官家小姐并不简单,明夷倒也不怵任何人:“嗯,是应该多亲近。总不能直接说,我要去会会那个狐狸精吧。” “哈哈,你定了何时开业?我与她一同去。”伍谦平看来还是不大放心把这两个女子放在一起。 “谦平兄还真是护妻心切啊,你放心,魏家娘子是我的上宾,我还指着她给我招揽生意,做生招牌,绝不会得罪她。”明夷说着,自己都觉得这话里头有些酸味,何时自己也如此婊气了?竟不太乐意看到伍谦平维护其他女子。 伍谦平煮好茶,送到她手中:“我担心的是你,正因为知道你为了生意只得忍着,怕她性子使惯了,未免会让你受委屈。” 明夷倒觉得有些不习惯了,眯着眼,双肘支在桌上,直愣愣看着他:“谦平兄难得如此体贴,我倒不知如何是好。” “你如何都好。”伍谦平并不看她,瞧不出神色,“你来还有何事?” 明夷简单将自己设计刘义宗和叶二人的过程说了,一直说到今日尹三的事。 伍谦平啧啧道:“你竟设计到了叶头上,若不是你一早与我说过,我突然见叶出现,当场便会被惊住。” “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现身,原本安排是让你们从胤娘手上得到画像,你去天一帮问罪,而后给龚君昊一个面子,随便找一人回去交差。”明夷早上也受了点惊吓。 伍谦平苦笑道:“他敢来,也是认定了我不敢将他如何。”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八章 油水 明夷当然明白伍谦平所指,叶入京兆府衙门,那和自己家是一样的,从少尹到府尹,都是崔家的人,岂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明夷认认真真嘱咐他:“证人的证词,当事人的画押,你都另外藏好。这桩事,没完。” “怎么?还能有什么变故。莫说他这回只是伤了人,纵使真出了人命,天一帮也会找人出来顶罪。”伍谦平不明白明夷所说。 “幸好没有当场毙命,所以他才肯认了此事。若尹三回家之后,因伤重久不能治而毙命,这也算得上是杀人之罪吧?”明夷说道,“我瞧今日尹三娘子与那管事的模样,早有奸情,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会为尹三治病吗?” 伍谦平回忆了下:“也有此可能。只是即便如此,崔大人也定会使出瞒天过海之计,不会让叶担此罪名。而且,此事还会落在我手里,到时候即使事发,徇私枉法的是我,崔家也会推得干干净净。” 明夷笑道:“那要看事发在何人手中了。如果在此任京兆尹手中,长安的小小命案,翻不过天。如果下一任京兆尹大人恰好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呢?” 伍谦平听言,神色倒轻松许多:“明夷这是夸赞我?” “你真笃定能得京兆尹之位吗?以你的年龄资历,恐怕不容易吧?”明夷一直在忐忑着如何说出京兆尹与他无缘的话来。他不是夏幻枫,夏幻枫与丰明夷本无交情,认的是她这个明夷,说了也无干系。这伍谦平不同,他与那个真正的明娘子之间牵扯太深,感情千丝万缕,若知道自己不是当年那人,恐怕第一所想是把自己这个游魂灭了,再想法子为丰明夷招魂。至于招魂可不可行是一回事,但要是和自己翻脸,也会阻碍许多大事。 伍谦平仍然自信:“目前朝廷中可升任京兆尹一职的官员人选并不多,唯有我能得到崔氏、魏氏两大势力的支持,得到此位可算得上是十拿九稳。” 明夷想了会儿,决意再用神秘高手的借口:“我以下的话,你一定要信。我认得一个占星高手,可算出大唐气运和重臣的命数。下一任京兆尹另有其人,并将成为大中年间名留青史的一位京兆尹。” 伍谦平脸色一变,直直看着她,见她脸上并无半分玩笑之意,有了些动摇:“可占出那位京兆尹是何人?” 明夷没想到他会轻易相信,但毕竟这是唐朝,连皇帝都笃信占星之术,何况臣子,便直言:“是韦澳。” “韦澳?”伍谦平面色有些迟疑,“他现在是工部侍郎,居正四品下,若升为京兆府尹倒是合位阶。且圣上确实对他恩宠有嘉,常与他在翰林院中对弈论茶,说他性格刚正,实为臣子典范。” 明夷听他所说,与洪奕想起的无二,更确定无疑,便仔细回想些古装剧里的词汇:“那位高人见紫微星之侧,左辅星明亮稳健,计算出正合韦澳大人。虽无宰相之名,超乎宰相之权。壮年会成为长安的长官,日后会成为一地节度使。” 伍谦平坐不住了,站起身踱了几步,眉头紧皱:“这位韦侍郎虽得到圣上的欢心,但在朝中树敌无数,过于刚硬,不会有为他执言之人,这也是他入仕多年却屈居侍郎之位的原因。圣上真的会力排众议,让他执掌京兆府吗?” 明夷回道:“高人说,这都是帝星之意。这八曜之中,有好几颗闪烁不定,常夺紫微之光,意即朝中诸位世家大臣,争权夺势,各怀心思,有轻慢天家、无视王法之相。圣上为杀其锐气,需用刚硬之臣,以正法度。” 伍谦平又走了一个来回,深深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倒是正合形势。如今北司未除,南衙专横,崔氏又勾结江湖,皇权难张。而圣上由于常年为马元贽所束,最忌被人当作傀儡。如今这长安城,官阶一个比一个大,势力一个比一个强,盘根错节,勾连不清,京兆尹府往往束手束脚,投鼠忌器,不敢动作。圣上最想要的,就是杀鸡儆猴。能做到此事的,只有和各家都无结亲的韦澳。” 明夷听他说了长长一段,意思大致也懂了:“所以你相信哪位高人所说了?” “是,看来我升迁无望了。”伍谦平苦笑道。 明夷劝慰说:“崔氏如此看重你,又有魏氏的加持,举荐你当京兆府尹固然不成,圣上为了安抚两家,也定会为你升迁。如果到六部中去,不失为青云之道。” 伍谦平也并非无用之人,没有太过于沮丧,而是算起了官位来:“府尹大人此次升迁,是因为吏部尚书患病,官位悬空。吏部为六部之首,我若能升迁到吏部当侍郎,是最好的,但如此,我就再难脱离崔氏的掌握。吏部虽主管官吏升迁调动,看上去是权力和油水都极大的部门,但这主管权不能越过尚书,作为侍郎,只能吃些剩饭菜。倒不如工部,韦澳一走,工部侍郎出缺,土木、器用、渠堰、陵寝,处处都是银子,细处不用经过尚书查验,侍郎之位虽权小,但油水极大。我需得向魏大人暗示下,希望调往工部。” 明夷听他一番论说,大意就是吏部权大,钱归尚书,油水不足,工部权小,事务琐碎,油水充足,因此他已经忘了京兆尹一职的丢失,心心念念开始想着做工部侍郎了。 “你不跟随崔大人去吏部,不怕崔氏不满吗?”明夷问道。 伍谦平笑说:“崔大人要的是人事任免之权,有没有我这个侍郎在侧都不重要。却不如六部之中给我另安排个职位,也好帮着影响工部尚书。何况,我这许多年来在长安苦心经营清正廉明、两袖清风的形象,不正是为了无人反对我担任这最膏腴丰厚的职位吗?” “你啊,是老鼠掉进了米仓才对!”明夷暗笑起来,“只是你不怕到时更多人要在你身边安插眼线,处处盯着你的作为吗?” “所以,明夷,我之后的财路,都在你身上了!”伍谦平眼中灼灼,明明笑着,倒让明夷毛骨悚然。2k阅读网 第四百三十九章 贪路 明夷一时想不清晰,这工部的肥差又与自己有何干系,以前丰四海拉拢北司,是因为马元贽宦官出身,把持着内侍省,这拾靥坊的胭脂送入后宫,所得利益都不够喂给北司关联诸人,更赔上了丰明夷,为的是一个宫廷御用的招牌。 当然,丰四海的身份尚不明了,若真如揣测,他处心积虑是为了谋害太后嫁祸北司,也顺理成章。 伍谦平见她呆在当场,摇头轻笑:“你啊,一时脑子比谁都灵光,一时却转不过弯来。你如今已不仅是拾靥坊的坊主,还有一个上官帮派。工部所辖事务众多,哪一项都能找出够一生享用的财帛。如屯田司,下辖包括煤窑和盐田开发,如工部司,器用督造、城池修葺,月月都有大笔官银开销。你自己想想去吧。” 明夷嘴巴都快合不拢了。是啊,这工部事情虽琐碎,但都是真金白银的往来,更勿论,查办私盐之事也会落到工部头上。这一来,自上官帮派的私盐生意有了最好的保护伞,此为其一,更重要是,她只要勤于部署,帮派之下再立若干工坊,接工部的活再包出去,其中大笔的利润,那就是明夷和伍谦平二人的了。这便相当于她控制若干皮包公司,与这位工部侍郎私相授受,岂不美哉。 明夷抓住伍谦平的手:“无论如何,定要想法子占了工部这个缺啊。” 伍谦平自斟一杯:“如今圣上对崔氏颇有防范,倒是觉得魏氏一向公允,若我得了魏家小娘子的欢心,让她替我求告魏大人,此事便十拿九稳。” 明夷谄媚笑道:“以谦平兄的姿色,搞定一个魏小娘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伍谦平气道:“明夷这是将我当作何人,我岂会为私利出卖色相。” 说着,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脸上绷不住了。 明夷内心腹诽,你这真是当了什么还要立什么,若不想以男女姻缘换富贵,当年岂会放开丰明夷,如今又怎么迎娶魏氏女? 心里如此说,面上却不好拆穿,一脸正经,苦口婆心:“不知谦平兄对这魏小娘子如何打算,明夷觉得,谦平兄最好是花些心思,拿出些许真情相待。” 伍谦平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怎就要说些扫兴的话。我一个人过得很是自在,找个权贵之女在身边,那可比在我身边安插三个管事更烦人。下人我还能支开,这夫人我却说不得赶不得,简直头疼至极。” 明夷倒信他这番说话是真:“你怕是对权贵之女有了成见,或许那位魏小娘子性情高洁,对你会忠心不二。” 伍谦平直视明夷道:“我是个步步为营的小人,倒与品性高洁的娘子合不来。明夷这字字句句,像是想为我和魏小娘子说项,定是有其他打算,直说吧。” 明夷咋舌,这伍谦平还真是把她看得透透的:“我这也是为谦平兄打算。如果再娶回来却不冷不热待着,只会徒生怨毒。我也是女子,若我夫君对我视而不见,冷了我的心,我可不会白白认命。更何况是自小受尽宠爱的权贵之女。” 伍谦平想了会儿:“也是,我尽量做到夫君的本分就是。” “不止如此,还应当多些嘘寒问暖,三五日送些小礼物哄着,只是很简单的事情,却会让她死心塌地。”明夷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邪恶,帮着男人去设计女同胞,不过这婚事既然已经定了,让伍谦平对她好些,也绝不是坏事。 “千般柔媚万种风情的是你,让我节制**,无欲则刚的是你,如今让我对他人用情的也是你。丰明夷,你究竟想做什么!”伍谦平声音依旧压抑,神色却万分凌厉。 明夷被他突然一喝,身上一颤,差些忘了怎么应对。这些事,偏偏不是她一人所为,前后如此不同,确要解释合理,这……却也不难。 “与你曾有的那些日子,是不想见你沉沦,也是我对儿女情长最后的告别。这世间不易,我为女子不易,你在官场更不易,各自安好,共平安富贵,这念头我从未变过。你势单力孤时,我劝你低调行事,立下清廉之名,为的也是今日,今日你必须善待魏氏,这也是为了让你少一个卧榻边的敌人,多一个死心塌地的同伴。”明夷说着,自己好像有些感动起来,真是听来很有道理,感人肺腑啊! 伍谦平冷笑道:“告别儿女情长?那你与那位未来夫君又是如何?我听说他就是当年溺水而亡的你的肖郎,如今重生,改名换姓,你都不曾怀疑吗?” 明夷神色一僵,没想到他也会去打听自己这些私事,总得糊弄过去:“他确实就是当年的肖郎,当时他的失踪与丰四海有关,你也知丰四海是怎样人,怎会让我嫁与无权无势的江湖游侠。他一直误会丰四海对他下黑手我也是知情的,才迟迟未出现。这回偶尔再见,澄清误会,缔结婚约是顺理成章。你也知我如今身在江湖,身边有个忠心不二又身手了得的人,才如虎添翼,否则我连这帮主之位都很难得来。” “如此说,明夷的婚事,与我的并无不同?”伍谦平尚有半分狐疑。 明夷心虚,但不得表露声色:“是。谦平兄深知我非一般女子,我要的财富权势还远远未得到。成婚,不过是一件小事。” 伍谦平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好,我听你的便是。魏小娘子那边,我会尽量扮作一个贴心郎君。” 明夷松了口气:“你要知道,我那承未阁往来的都是何人,除了大唐数得上的巨富家眷,便是官家夫人娘子。魏小娘子若一心向着你,我会好好引导她,让她为你打探消息,交往王亲大员家眷,为你高升铺路。我那承未阁隐秘安全,总比你明面上拉关系要好得多。” 伍谦平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明夷果然思虑周到,也确实为为兄所想,倒是我想得太多了,明夷见谅。” 明夷吁了一口气,但听外头雷声一震,闪电劈下。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章 同房 明夷被那电闪雷鸣吓得跳了起来,心念,方才虽说了些违心的话,却又未诅咒发誓,总不成招来天雷吧? 伍谦平也站起来往外头观瞧,纳闷道:“怎到初冬还有雷电,也是少见。看来一会儿雨小不了。” 明夷瞧见门口廊下的小管家:“该把他弄醒了,再久怕会疑心。” 伍谦平依言端了浓茶来,明夷往他嘴里灌了进去。 这药方和解法果然霸道,浓茶入口,小管家懵懵懂懂睁开了眼,明夷连忙说道:“怎么刚出门就摔了一跤,都摔晕了,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伍谦平退回屋里,懒得看她作戏。 小管家站起身,拍了拍周身,似没有什么损伤,一摸袖子里的散碎银子,还在,就放心了:“我无事,多谢娘子关心。” 伍谦平在里头说道:“马上要下雨了,去看看各屋窗户有没有关上。” 小管家听到应了声,要退下,又看了看明夷,有些迟疑:“要不要为明娘子整理间客房出来?” 伍谦平说道:“就在我卧房旁边那间,去吧。” 明夷抱怨道:“你怎么自作主张?我何时说要留下。” “这样的大雨你怎么回去?我府上可没有马车。”伍谦平将桌上纸笔案卷收拾了起来,“何况,我都快成婚了,在最后的自由时间,和情人肆意幽会才是人之常情。” 明夷看着外头,雨说下就下,夜里头的秋雨最是寒凉,若有个温暖被窝躲着听雨,是人间乐事。要是有时之初的怀抱,那真是千金不换。 伍谦平劝道:“明早若还下雨,我让人出去给你租辆马车送你回去。晚上便别想了,难不成你要撑伞走一两个时辰回去?还是在大雨里纵马?冻病了,一命呜呼可还了得?” 明夷想想也是,这是大唐,不是现代,随便受个风寒,染个肺疾都会致命,又没有缪四娘这样的神医在侧,还是不要作死了。 明夷这间客房仍旧是一贯的性冷淡风格,除了书桌床榻油灯什么都没有。 她刚要脱下外衫,和衣入睡,便听有人敲门,轻声说:“开门。” 是伍谦平的声音,她头皮一麻,不会吧,难不成他想重温鸳梦?这是在他府上,求救无门,真应该冒着雨跑回去的! 她还在犹疑,伍谦平在外头急切道:“快让我进去,雨大。” 她想起门口不过只有一条窄廊,这风大雨大,站在外头很容易被淋到,或许人家不过是想起有什么没说的话,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不了一会儿推说身上不便就是。 明夷想着,开门将他让了进来。 伍谦平外袍背后已经被雨水打湿,脱了下来,架在书桌上。而后也不理人,去门窗处检查了一下,把窗户闩紧,想了想,干脆将外袍挂在窗户上,遮住缝隙,用于挡风。 明夷就这么呆站着,看他忙个不停,油灯昏暗,他在灯光中的身影被拉得更加颀长,宽袖招摇,却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伍谦平又从床榻上掀了一层褥子下来,铺到地上。明夷见此,真觉得自己是个小人了。 “地上,不凉吗?”明夷小心翼翼问道。 “你邀我睡榻上吗?”伍谦平没好气得回答。 “早些睡。”明夷跳到榻上,钻到被窝里。再也不敢说话。 只听下面叹一声:“比起肌肤之亲,我更希望,无论得志或失意,你我都能背对背作战。” 明夷的睡意全无,背对背,将自己最无戒备、最脆弱的部分展示给对方,完全信赖。这何尝不是她想要的关系,只是,对于伍谦平,她不敢,因为她不是丰明夷。 快要入睡,听得隔壁有叩门声,小管家喊道:“大人,天凉,可还需要加床褥子。” 一会儿便有吱呀开门声,伍谦平走到门前,喝道:“滚回去睡你的,莫要扰我。” 小管家连连道歉,退走了。 果然他不是无缘无故到这儿打地铺,明知小管家晚上会来一探。他这个少尹,当得如同囚犯,也真不容易。 明夷听脚步声远了,才问道:“你觉得他是哪边的人?” “极可能是崔氏。”伍谦平低声道,“我还没有重要到其他势力会如此用心。” “明日容异坊便重开了,只做午市生意。过两日我约你去那儿会面,给你举荐一人。”明夷说道。 “哦?何人?” “刘恩朝。”明夷说道,“他有办事能力,且我保证他并无其他背景,不会背叛我们。” “我知道此人,平日也不见他有何建树。倒是听说他与明娘子往来紧密,还引得他娘子醋意大发。上一回我在东市给你解围就是他娘子惹的事吧?”伍谦平话语里十分不屑,“一个连自家女人都管不住的人,还有何用处?” “他确实有些懦弱,娶的是崔氏旁系之女,累于此,才格外不受府尹待见。久而久之,便消沉了意志。若你肯拉他一把,我相信此人必能有助你我。”明夷很是笃定。 伍谦平迟疑了会儿:“明夷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而且我想用的人,能力其次,最重要就是完全的忠诚,若明夷确认这一点,我觉得可以一见。” “好,两日后,日落时,容异坊你报我的名字就是。”明夷安排好此事,方放下心,舍得入睡。 明夷醒来时,伍谦平早已离开,她将床褥重新铺好,干脆赖了会儿床,待日上三竿,光明正大晃悠出去。 小管家将她的马喂足了,谄笑着送她出门,明夷厌恶,不想再看他一眼。 直奔容异坊,今日是容异坊重开,洪奕定会提早去筹备。而且,她还有重要事情要问容异坊留守的小厮。 前几日夏幻枫走时,明夷便把一张帖子留给了小厮,让他交给会来寻访的郑颢。这次回到容异坊,她头一桩就是问此事,果然前一日郑颢已经把帖子拿走,看来,长公主出席一事也已经尘埃落定,她的心事算是落了地。 送秋节过了,容异坊开了,下一件事便是她的承未阁。希望在时之初回来的时候,她离功成身退又近一步。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一章 乱麻 首日在容异坊独当一面的洪奕,充分体现了无知者无畏这五个字。将厨房、跑堂、小厮、胡姬集合起来,一顿训话加励志后,她心安理得当起了甩手掌柜,拉着明夷跑二楼临窗的雅间喝甜汤,吃点心,丝毫没有代理坊主的自觉。 “下面不去看着点儿,真的好吗?”明夷喝了口甜甜的赤豆酒酿元宵,将初冬的寒意驱散不少,实属惬意。 洪奕毫不在意:“他在的时候也并不见他亲自奔忙,若都要老板操劳,聘那么多伙计作甚?” 明夷听她歪理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大抵真是不懂这买卖经,便劝道:“幻枫不用亲自奔忙,只因对坊里上下的工作都十分熟悉,瞧一眼,心里就明白。看有没有余座就知揽客的小厮是否尽力,看一眼跑堂手中的餐食,便知今日厨房有没有差错,看客人酒水的消耗量,便知这一日胡姬有没有招呼周到。你心里没数,就得四处多看看,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老板在与不在一个样。” 洪奕撅着小嘴:“我不过替他看一个月,只要容异坊不关门就行。真要我泡在厨房里,被油烟熏着,我倒宁愿将店关了,也不差这一个月的利。” 明夷扶额道:“我的小祖宗,我真为夏幻枫捏把汗,待他回来,怕是这儿也被你败得差不多了。开个这样的大馆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别说一个月不开张,十天不开,容异坊关门大吉的消息就会遍布长安。背后会有多少猜测?不知是饭菜吃坏了人惹了官司,还是老板出了事银两无法周转,坏事传千里。原本容异坊靠的一是夏幻枫的玲珑手段,高超人脉,二是盛名在外,代表了宴客者的身份。这恶劣的传言一散开,何人再会推崇容异坊?那些肉庄酒铺的,都会挤上门来结钱,生怕你跑了,找不到人,砸了铺子也是有的。” 洪奕吐了吐舌头:“我真没想到事情那么严重,那怎么办?我真是对此不在行,原以为随便在这儿坐坐就好了,一口应承他,他叮嘱各样事务时候,我也没用心听。照你这么说,即使开着,若厨房出了什么岔子,也定会砸了招牌。我是真怕自己压不住他们,也看不透犁头的把戏。” 明夷叹了声:“人不好管。如今时势艰难,人人自危。厨房克扣餐食,胡姬越矩勾搭客人在其他店里都是常事,幻枫薪俸给得丰厚,同时治下严厉,才使得容异坊没有堕了名声。你纵使盯着,总有打盹的时候。这样吧,隔三四天,我便让邢卿过来帮你照看半天,顺便也教你些门路。” 洪奕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好吧,现在我就下去看着,处处都转悠下,虽然不懂,但装作懂还是能蒙两天的。” 明夷点头:“这就对了,顺道给我来一碗热汤饼,胡乱吃些就回承未阁去了。开张之事还有许多需要打点。行露院那儿你若瞧着形势稳定,过两日我就接殷妈妈回去,她身子毕竟病弱,还是休养着好。” 洪奕点头:“好,昨儿下午六美写了条儿让人捎回来,还有一笔银子,说留她们再住一日,这两天的钱可比得过以往一两个月的。以后这行露院散客生意我也不与她多争,六美在手,还有何惧?” 明夷叮嘱道:“你切记,六美的客人要千挑万选,只能在殷妈妈列出的熟客单中遴选,都是有头有面的人,出不得差错。每月不要超过五个客人,不超过十日,给六美的钱银要比以往多一倍,余下拿出两成来,专请些能人异士教授些奇技淫巧,越稀奇越好。” 洪奕消化了会儿:“明白了,你有空中午便来这儿找我。” 明夷应道:“好,我时常会来。” 承未阁中,还未有开张的模样。依然是安然如同世外,岑伯不惯如此清闲,事必躬亲,将院子、花草都打理得整洁美好,四个丫头耐不住寂寞,都在前院的工厂帮忙。四君子原本性子都清冷,如同月中神仙一样,每日书画对弈抚琴。 明夷忽觉得有些累,夏幻枫不在,连山忙着工坊的事,胤娘又不得回来,葵娘着看店铺走不开,洪奕两头忙碌。自己真是面对开张的事,有些不知从何处下手。物料请贴、新品、赠礼都交了连山去做,现在差的是承未阁开张的布置、节目安排、现场人手调配、招待流程,件件向来都头疼。 明夷脑中如毛线团,越想越乱,才觉得人力有尽时。自己这一阵盘算着伍谦平那边与设计天一帮的事,已是疲累。真希望天上掉下两个夏幻枫或连山来,既可靠又能干。 发了会儿呆,一个名字出现在脑中,令她重又振奋,对啊!还有绫罗!她既老于世故又稳重聪敏,且原本就预备着让她担纲未来的承未阁主,岂有不用之理! 明夷连忙奔前院,让五郎往行露院跑一趟,将绫罗娘子请来,并言明邀请她来住两日,有事相求。 绫罗的来临,在明夷眼中犹如天降福星,整个人都明朗起来。她是个不能一个人憋着想法儿做事的人,必须有个人能听她说,与她争论,从而得出解决方法。 她将承未阁已经成型的东西一股脑儿倒给了绫罗。承未阁每旬办一次芳会,各有主题各有名头,或品新茶,或赏名香,或请戏台,或邀知名的绣娘前来制衣。平日里,客人先预约,后入门,品尝美颜药膳、汤羹,享受美颜博士的容颜护理、试妆。 四君子以乐师之名,实则是承未阁的生招牌。每旬只半个时辰,客人们可以与他们一同研究乐理,弹奏新曲。若要单独研谈,则按每人每刻钟收取束修。唯客人生辰之日,可邀请一位小郎单独助兴演奏。 林昭是承未阁专属的画师,可为客人们绘影,合意的画像,将悬挂于承未阁大厅之中,至于悬挂的位置,价高者得。 绫罗听了,不住点头称是,然也有疑惑之处,如何在开张之日,将承未阁所有妙处尽数展示,二人相对,愁眉不展。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二章 月昙 与绫罗商议到日暮,四君子也一同参与进来,事情稍稍有了眉目,余下准备的时间并不多了。帖子已经发出,离开张还有三日。 昨日在少尹府,明夷一夜乱梦,睡得并不踏实。今日夜里只觉身体疲累,精神却不肯松懈。披上厚厚的大氅,踱到院中,经过昨夜风雨,泥土清新之气尽出,月色也似洗过,清透而格外明亮,少了朦胧之感。 与清冷月色相对,气候也愈加寒冷,有了入冬之感。 也不知之初此时在何处?是不是在瘦西湖边饮酒,有没有红袖添香?她摇了摇脑袋,她的之初不是那种迷恋温柔乡之人。 只是,她真的了解那人吗?除了他亲口诉说的曲折身世,她对他的了解都比不过对伍谦平、对连山、甚至对刘恩朝。 他被令狐带走后,是如何度过这些年,成年后,又做了什么,在想些什么?他说景仰韦澳治世之心,那他对这乱世流离之人必是常怀慈悲,又怎会卷入四大家的血案? 他极少表露出情绪,总是淡淡的,笃定的。对她,总是带着纵容的微笑。他真未曾有恐惧和疑虑吗?为什么似乎自己怎样做,是怎样的来历,他都似乎不以为意? 对所有人,明夷都能看得明白,只有时之初,当局者迷。她对他的迷恋,到了高于理智的境界。只要他一眼,她便浑身酥麻,只要一个拥抱,她能把全世界都忘掉。 这种迷恋,无来由,纵使这世上再有武功强于他的人,也不能得到明夷的青睐。习惯事事都有解释,有给与和索求,有目的和代价,有一个个等式的明夷,对于这种无来由的迷恋,感到分外的无助和惧怕,但就是离不开,戒不了。 看着月亮,所有理智的思想都在月晕中化开,只剩下因为思念某一种温度,而愈加深刻的寒冷。 身后有悉索之声,回头望,迷蒙间,倒似月宫中走下一位仙人,风姿绰约,颜色如玉。 “扰了娘子赏月的雅兴,还请见谅。”竹君双手交叠,施施然一礼。 明夷一笑:“不用如此见外,都说了如同姐弟。” 竹君也只是一笑,大大方方在明夷对面坐下。 明夷觉得自己所说的话很是可笑,说了多少次如同姐弟,但这话,谁会信?对了,她看不清的名单何止时之初一人,还有这四君子。像是捂不热的冰,拒人千里。 但四君子又与时之初不同,他们尚年少,虽身世坎坷,但这许多年也是有着殷妈妈的全心疼爱,他们的冰冷里头,有很单纯的东西。明夷看不透的最主要原因,是自己不想去看透,她很害怕一切有着黑暗过往的人,比如连山比如四君子比如时之初比如丰明夷,那些她无法感同身受的可怕历史,永远会印刻在这些人的生命里,无论笑得多灿烂,她都觉得,他们心里一定有一方黑暗水潭,散发着腐臭的气味,不知何时会将他们吞噬。 可偏偏,连山,与她一开始就紧紧联系在一起,相濡以沫走到这里。时之初如同她命中的克星,让她愿意背弃一切去追随。丰明夷,她的过去一直在影响着现在的明夷,明夷甚至怀疑,那个灵魂,始终在自己身体里沉睡,把自己变成越来越像她。这三人,她躲不过,逃不开。 而四君子,她可以如同对待五郎和七郎一样,给他们想要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保持一个可进可退的距离。这样,她觉得轻松许多。 再也不想承担,别人心里的阴暗了。 “娘子为承未阁之事担忧?”竹君问道。 明夷有些为难,作为承未阁的主人,她不能表示出对承未阁未来的丝毫疑虑,否则,跟随她的人又如何去坚定? 她只得说:“事务繁杂,但做一件便少一件,定会一切顺利。” 竹君的语气倒是格外确定:“承未阁定会宏图大展,圆娘子的心愿。” 明夷有了兴致:“哦?竹君为何如此确定?” “娘子在承未阁中所造,是这世间最可望不可求的。貌若花开不谢,情似镜花水月,无不得不逢迎伺候的夫君公婆,也无当家主母闺中名媛必须有的教条规则。便如一场长醉,谁会不贪杯?”竹君轻描淡写倒说尽了这承未阁的精华。 “我以为竹君不懂男女情爱之事。”明夷小心翼翼说道,四君子常年被殷妈妈养在教坊,修习的琴棋书画固然了得,但人情世故却不知如何明晰。 竹君笑道:“虽不曾经历情爱,但民间传奇话本看了不少。便总觉得,男儿觅封侯,求富贵,贪权色。而女子,眷恋的不过是如花的美貌和被宠爱,求的是惊天地之真情。” 明夷愕然,一会儿便大笑起来:“或许真的是如此。纸上得来终须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竹君脸色微微羞赧:“娘子说得有理,千人千貌,恐怕即使躬行也未必准确。恕竹君无礼,观瞧娘子便不是那样的女儿家。” 明夷苦笑道:“可能是镜花水月的东西扑过空,便觉得什么都不如握在手里的权势财帛。” “如此,甚好。”竹君说道,也不知是真心还是敷衍。 二人静默无言,片刻,明夷说道:“竹君未曾想过为自己争些权势富贵吗?” 竹君眼中唯有明月:“我与三位兄弟早已认清自己的命数,再大的权势富贵也不如今日能心静如水。此刻逍遥一日,胜得过逐利迷途活百年。” 明夷看向他如玉雕似的轮廓,整个人,若月下一朵素白的昙花,不容亵玩,便觉得,他说的话真无一丝矫饰,四君子,是真堪破尘世的灵魂,这招眼的躯壳,对他们来说,只是累赘而已。 但这种堪破,是不该出现在十几二十岁的人身上的。定有一些其他因由。这种东西,太纯净,纯净到让人有不详的预感。 太纯净的东西,注定会在混沌乱世里,早早凋谢,被践踏于淤泥之中。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三章 隐疾 明夷因着竹君的一番言谈,倒生出些惆怅来,黏乎乎,挥之不去,心里极不痛快。 无欲无求这四个字,只看出自何人之口。人心富贵都唾手可得之人都未必有资格说,譬如万人之上、或朝堂或江湖,只要有责任在身,不可随时拂袖而去,就算不得无欲无求。如夏幻枫这般,哪一天丢了这好胜多事的玩心,或可企及。 再有如此说的,就是极孤寒不恋生之人了。既无牵肠挂肚之人,希望对方安康快乐,也对尘世毫无眷恋,不求长生康健。 明夷不信四君子无求,至少他们对殷妈妈还是有着难以割舍的关切。但明明曾被殷妈妈售卖,以色事人,却从未在他们眉梢眼角有过一丝一缕的悲怨之气,仿佛那只是寻常奏了首曲子画了幅画,可以抛在脑后毫无痕迹。这与五郎、七郎全然不同,那二人虽在离开教坊后逐渐摆脱以往的生活,但终究那些过往都是禁忌,再洒脱也难以如平常男子一般。便说七郎,虽与葵娘郎情妾意久了,但始终未敢说明,迟迟不谈婚事,正因为男子出身教坊比女子出身青楼要难以启齿得多。 明夷不好直问端由,只说:“殷妈妈过两日便回来了,到时你们一家重聚,能在此好好度日。只是我这承未阁还需劳烦四君子费心。” 竹君浅浅一笑:“妈妈回来了当然好,三位弟弟过于执着,其实人生聚散有时,妈妈原本就不是贪生畏死之人,倒是我们白白辜负了她的教导。” 明夷愕然道:“殷妈妈是如何教导你们?” “自小,妈妈便说,尘世种种,不过云烟,由生至死,逆旅一栈。喜非喜,忧非忧,去路或是归途。”竹君悠悠说着这几句,月光覆面,更使人恍惚。 明夷咀嚼良久,算是知道了殷妈妈的苦心,她自小灌输给这些孩子的,是一种十分虚无的生死观,让他们相信,如今经历的一切苦楚都不是真的,转眼就会过去,死亡只是回到原本该在的地方,而不是值得悲伤的事。 这前头也好理解,是因为殷妈妈一早便知韦澳留着他们的性命,定是有所图谋,这些孩子的命运注定多舛,绝世的美貌也定会使得他们成为杀人的兵刃。她一片苦心,让四君子远离世俗的道德标准,不以货腰受辱为恨,而只当一时之痛,过便过了。而五郎七郎进入教坊时候已经成年,荣辱之心早就有了。 可为何让他们对生命如此看淡?是因为觉得自己身子孱弱,总有一日要早早离开,怕他们伤心吗? 恐怕不仅如此,更像是让他们能从容面对自己的死亡。 明夷看着竹君,想起四君子超乎旁人的仙人之姿,有一分便来自剔透无瑕的雪白皮肤,有来自轻袅摇曳的身姿,换个角度看,这白,有些过于病态,这身姿,有些纤弱。绝世之美,点睛之笔却在这种充满缺憾之处,是看穿尘世的空缈眼神,也是一份犹带病态的美。 看来,有些问题,她还要好好与殷妈妈谈过。 转言说些不那么沉重的:“竹君可有何愿望,让我助你完成。” 竹君似从未想过这问题,沉默了会儿,忽而说道:“上官帮派起自扬州,我们四人都只从书画中见过江南美景,若能亲见,在和风细雨中,湖畔柳树下,抚琴吹箫,想来也很好。” 明夷笑道:“那有何难,待到来年,琼花开始,我带你们同去。” 竹君盈盈一笑,躬身谢过:“风寒露重,娘子早些歇息吧,竹君先回房了。” 明夷点头,目送他离开,总觉得那身形,不似人间。 晏起。身上果然有些酸痛,年岁不小了,晚上沾了寒露,总会有些湿毒。如此才舍得将时之初留下的那瓶补膏拿来吃。要了热水来兑,甜暖的一碗下去,整个人舒服不少,原想着给竹君也送一碗去,但想起这是缪四娘专为女子补身而制,恐怕不合男子服用,便罢了。 又觉得这四君子身子看着都不健壮,且是承未阁未来的顶梁柱,绝不能病了亏了,便叫来岑伯询问。 “四君子平日都看哪位大夫?快入冬了,我想为他们做些补膏,不知道有没有现成的方子。”明夷未轻率去寻大夫,也是怕寻常的郎中轻易出去多言,传来传去必不是好事,少不得说承未阁私藏美貌男子,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岑伯犹豫了会儿:“四君子从来不轻易见人,绣余有安排一位神医看过,倒是留下一些方子,四季换着服用,说不必更改。一两年有所增减,都是绣余去问了神医回来修改。” 神医?在明夷的认知中,能论上这两个字的只有缪四娘一人。何况缪四娘与殷妈妈多年交情,求四娘开方也是情理中事。可怎的这四君子年年吃着神医的方子,也未见气色多好,恐怕先天有亏。 明夷正觉诧异,又见岑伯神色有异,似欲言又止,问道:“岑伯有何话,但说无妨,都是家人。” 岑伯叹道:“绣余若在,我也不敢说。之前她将贴己的首饰钱财都交托给我,用来置办冬天四君子所用的药材。原以为这一冬用度总是够的,没想到今年战事影响了药材价格,有几味涨了数倍。” 岑伯说着,将一张药方递给了明夷。 明夷并不懂药,草草一看,参茸灵芝件件都不是平常药物,还严苛规定了生长年份、尺寸、产地。这哪是滋补的方子,简直是续命的神丹吧? 如此的药方,需供四人每日服用,也难怪岑伯为难,这冬三月抵得上平常人家十数年的开销。许多事情,也在看到这张单子时候豁然开朗。 若非有这么大开支,殷妈妈也不会将四君子托付于她,让他们以美貌当招牌为承未阁赚钱。虽殷妈妈手中有良田豪宅,但来处隐秘,不易出手,也不想坐吃山空。将土地宅子交予明夷,明夷自会算上利钱租金回馈,既不伤本,又保障了众人的吃用,也真亏得她良苦用心。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四章 花馔 明夷未将药方交回岑伯手中,收了起来,笑道:“放心,我即刻让连山去抓药。” 岑伯犹豫了会儿:“我并无此意,只想让娘子给绣余传个话,看此事当如何……” 明夷打断他的话:“殷妈妈的身家都交托给了我,这个岑伯也都知晓。我理当按月结利钱给妈妈,只是近日承未阁开张,开销较大,铺子里没有余钱。我有些钱财在夏娘子处,托她打理,她碰巧又回了老家。所以这药就让我去想办法,拾靥坊在各家铺子都能赊些帐,多跑几家药店,定将这些都准备齐全了,岑伯不用担心。” 岑伯军中出身,是爽利人,也不再客套:“那就劳烦娘子了。” 明夷见他眼中有红丝,像是夜里要留意守门,睡眠不好,说道:“明儿我让荐人馆送几个人过来,岑伯帮我挑四个留下,一个当夜里的守卫,一个照管园子负责打扫粗使,两个照顾四君子的起居。承未阁刚开,人手紧些,凑合着安排吧。” 岑伯摇了摇头:“哪用得上这许多人,我一人便可做了。” 明夷轻拍了下他的臂膀:“我将妈妈视作自己的阿娘,岑伯也一样是我长辈,我将你二人接来不是为了替我做事,现在劳烦妈妈帮着照看行露院,我已过意不去。岑伯千万不要再令我为难,这些小厮来了,还得辛苦你好好管教,择良善朴实的留用。” 岑伯眼中难得露出感慨神色:“娘子是有大义之人,必有大福。” 明夷咧嘴一笑:“承您贵言。” 转身出门,绕行至前院,明夷耳边仍回绕着这必有大福,嘴角一抹苦笑。哪有何大义,只是知道,这么重的恩情赠与,不可霸占,否则将难以安眠。又有何大福,自己算计良多,一方得了益,必有另一方吃了亏,自家得了保全,难免灾祸给了旁人,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总有亏心处,哪天招了报应,做些当做之事,且当福祸相抵。 连山受了命,赶着去药铺,明夷代他照看下工厂。顺道将东南西北四个丫头唤来,叮嘱一番。问下来,她们在此帮手倒也不是浪费时间,各种花卉已能闻香观色,一眼即识,功效属性烂熟于心,胭脂水粉的使用也更上一层。 明夷交代丫头们选些新鲜的金桂、菊花、梅蕾、山茶等,收集起来预备着带到承未阁的厨房研究花馔,这开张日的点心美酒,绝不可落了俗套,件件都需引得惊叹。 连山带了药回来,这已能哈气的节气,他都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明夷斥道:“着急什么,慢些也不打紧。” 连山将药包送上,傻笑道:“新昌坊的药铺太小,我多跑了几家。还有些不太愿意将这么昂贵的药赊出去,费了些口舌。荐人馆也去了,明天一早会带人来。” 明夷知道他办事总是尽全力,也是不忍:“你近来为了承未阁开张研制新品,原本就休息不够,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 连山连忙摇头:“我无事,承未霜做得差不多了,新色的胭脂还需要再琢磨下,不能耽误了娘子的大事。” 明夷叹了声:“莫因小失大,夏娘子和之初都不在,若是你身体也垮了,我怎么办?” 连山愣住,似被电击,回过神,才一脸愧疚:“是连山太过心急了,娘子放心,我定会安排好。” 明夷见如何说也改变不了他这股子劲,满心无奈。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步履不停,为了有财富权势以避风雨,幻枫乐此不疲,为了将天地常理戏弄手中,而连山逼迫着自己如同脱落般奔忙,为了他心里那个丰明夷,为了做丰明夷眼中,离不开的左膀右臂。 明夷带着四个丫头回承未阁,开门便见绫罗。 “我还在想着你不知哪儿去了。”绫罗笑道。 “用过朝食了吗?”明夷问道。 绫罗被她气得笑了:“你倒是瞧瞧这是什么时辰了?我一早出去吃过了,还买了不少菜、肉,预备着给你过午。” 明夷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刚去前头办点事。我这儿有厨子,哪用劳烦绫罗。不过既然绫罗擅长厨艺,我们一会儿可有事儿干了。” “何事?”绫罗看着她身后四个丫头,捧着些鲜花,“这是用来装点?少了些吧。” 明夷招呼丫头们一同去厨房:“这是预备用来做点心、甜汤的,承未阁开张日想用些花馔,让来的娘子们印象深刻。我们承未阁不同其它酒楼、店铺,场面再大也无意义,不如在细处花些心思,显出与众不同来。” 绫罗频频点头:“对,昨日倒是还未想到这个。” 众人过午之后,明夷给俩厨子放了半天假,也好独占那小厨房。 六个女子,一番嬉闹,明夷出主意,绫罗动手,东南西北打杂,几个成品出来,倒也似模似样。 暗香茶,以尚未绽放的梅花蕾蜜渍起来,用朝露水冲茶。重点在于名头,谁也未见那水是朝露还是井水,这梅花蕾是农家收来还是小娘子们亲自山中采摘。只需说得玄乎,千难万险,夙夜未眠只为这一盏茶,喝来自然会觉得与别不同。 明夷教授着丫头们要如何介绍这道茶,听得她们直笑。 桂花芋圆,这也不难,不过是将多用于蒸食的芋头捣烂了,加入些糯米粉,挤入不同颜色的花汁,做成紫色、黄色、红色、白色的四色丸子,再用桂花糖水同煮。在现代是随时可以外卖的冰品而已砸,放在承未阁的白色薄瓷花瓣小盏中,如同宝石般,十分耀目美妙。 菊花山楂丸,山茶枣泥糕,玫瑰胡麻饼,虽是一般的点心,一来加上了鲜花,二来特意做成鹌鹑蛋儿大小,一口便可食尽,最适合名媛贵妇,不会污了口脂。 闹腾腾做完这一茶四点,一下午已过去,六人相看皆欢喜。 明夷心里总还觉得有些不妥,又想不起是什么,直到葵娘打烊后回新昌坊,找了来,神神秘秘给她递了个条子,说是师娘子给的。 明夷打开一看,是了,这就对了。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不恕 洪奕送来的条子,怕是普天之下只有明夷能看懂。 半中不洋的英文,写得很草:leafe,givemoney,leavethegirl。 意思是叶来了,给了钱,把胤娘留着。 莫说是在晚唐,就是到了现代,这支离破碎的词语,也还需要一点心有灵犀。当然,这是洪奕一片用心良苦,怕这条子落到别人手里,如此就算是用了道密码。 如她所预料,叶不会在牢狱中呆过三天,恐怕是头天晚上就闹到了府尹那里,次日便找了人顶包,顺顺当当出来。算他还有几分良心,还念着胤娘。 胤娘还留在行露院之事倒是明夷未曾料到,按叶的性子,既然胤娘做了自己的女人,断不能还留在那烟花地,这恐怕是胤娘的主意了。看来明日还是要往行露院跑一趟。 绫罗有些迟疑神色:“我是不是该回行露院了?” 明夷不明白:“怎么,是这儿住得不舒服?” 绫罗摇头道:“明夷不是让我看着晚晴吗?我这两日不回去,她定会问我。” 明夷想了想:“行露院有殷妈妈和洪奕一同看着,出不了岔子。何况我这承未阁也瞒不了那些背后之人,你便与晚晴直说,是在我这儿帮忙,以后也要在此长住。她再问细些,你尽管说我们为客人提供花馔,做面部美颜。只不说四君子之事便可。” 绫罗点头说明白。 明夷拉住她的手:“这几日要辛苦你了,承未阁若能在长安贵妇之中声名鹊起,未来你我的富贵可期。” 正说着,邢卿与成言一同回来,向明夷道了安。这是时之初走时坚持的,要让这二人回承未阁居住,保护明夷周全。二人身后还跟着储伯颜,他这些日子一来要跟着邢卿熟悉西市的环境和商户,二来要缠着成言学功夫,变成了二人的小尾巴,来来往往都跟着。 明夷见到邢卿,倒想起另一桩,他的七炼琴明夷还未想到办法索回,难免心虚,草草打了招呼便想回房间休息,躲得一时是一时。 哪能如她意,邢卿喊住了他:“娘子,我有事与你说。” 成言识趣,拉了伯颜到院中练武,不扰他们说话,绫罗也先告退。 明夷皱了皱眉,硬着头皮请他坐到厅中:“邢卿有何要事?” 邢卿看她面色有异,问道:“娘子看上去似有心事?” 明夷暗道,还不是因为怕你讨要,来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无事,只是过几日承未阁开张,许多事情撞到一起,忙了些。” 邢卿说道:“前日便想和娘子说,娘子不在,昨日是我忘了,今日见到,确实不可不说了。石若山这几日已经坐镇西市的蜀锦铺,看似要在西市分一杯羹。” 明夷倒是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件事,转念一想,不对,石若山去了西市,这是陶三娘使的招吧?她定是疑心西市平安钱一事,让石若山去淌个浑水,只是不知她的目的到底是试探西市的深浅,还是试探石若山的真伪。 “各商铺交平安钱一事还妥当吗?”明夷问道。 “无碍,夏娘子走之前将此中关节都交托予我,暂时出不了岔子。我只是担心若夏娘子总是不在,我还是压不住场子,也不知石若山会搞出什么事来。”邢卿看似忧心忡忡。 明夷一个头比两个大,叹了声:“那就好,我抽空去一趟西市会会石若山,也摸摸他的底。”此去当然不止如此,去看看,好宽一宽石若山的心,以为自己还是他的忠诚下属,也看看有没有办法把七炼琴取回来。只是尚无把握,还是不与邢卿明说。 邢卿疑虑道:“时大侠不在娘子身边,娘子孤身前去会不会有危险?让成言陪着一起去吧。” 明夷摆了摆手:“不用,现在我名义上还是代帮主,是他的传声筒而已。既没撕破脸,便也用不上如此防范。” 邢卿点了点头:“那便好。” 明夷看着他,突然问道:“还记得你带我去见幻枫之时,我们谈笑风生,何等自在。我直呼你邢卿,你也直呼明夷,为何现在反倒像是疏远许多,一口一句娘子,听得我心里极不舒服。” 邢卿愣了下:“许是太久没与明夷喝酒谈天,许是你我都不似从前。明夷如今一手是帮派,一手是承未阁,风生水起,我却有些自惭形秽之感了。” 明夷有些愤愤:“明夷虽有顾此失彼之错,但自问心里头从未放下旧友,更非势力之人,邢卿何出此言!” 邢卿苦笑道:“纵使明夷未变,邢卿已非当初。不瞒明夷,我近日常存恍惚。在容异坊中奔忙,与各色人等往来,又有成言相伴,我夜夜好眠,再未梦到过漫山的血。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轻松,而是更加惶恐。” 明夷倒有一丝欣喜:“能如此好好活下去,不是比什么都好吗?” 邢卿只说了句:“我凭什么可以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他欠身施礼,默默走开。 明夷咀嚼着这句话,越发绝望。明明是一个有能力安稳生活的人,却不允许自己如此,每一天的安逸,都让他觉得愧对惨死的家人。哪怕暂时做不了什么,他也只有过得痛苦难当,才觉得是对的。 他或许应该和竹君他们学学,那些需要靠药材续命的孱弱孩子,那些虽不自知却是从死去的母亲怀中被抢出来的孩子,却只想着今日过得逍遥无挂碍,内心平静即是福,哪怕面对生死也无畏。 这一屋子啊,怎么就不能简单些,轻松些呢? 她踱向院中,看成言与储伯颜练功,一个大孩子教一个小孩子,煞有介事。成言头一次当师父,端出了十分的庄严来,格外严厉,调整着储伯颜每一个姿势。瞧得出伯颜这几日健壮了些,皮肤变得稍微黝黑,再不像是那个躲在储娘子身后的瘦弱少年,连眼里都多了些自信。这两个人,应当是这个大宅子里最快活无忧的人了吧,希望至少他们两个,不要变。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六章 引荐 看时间行露院的娘子们也该起了,明夷赶了过去,有些事,需向胤娘问个清楚。 胤娘看似料到明夷会来,恭恭敬敬将她请进屋:“师父进来说话。” 绫罗不在,胤娘搬回原来的屋子,一个人住,倒也算宽敞,但毕竟原本只是琴师的屋子,终究简陋。 “怎不跟了叶走?他定是邀你回天一帮了吧?”明夷问道。 胤娘面无表情:“是,他说让我跟他回帮暂住。他会尽快在长安买个宅子,到时候再娶我进门。” 明夷不由感慨,这陶三娘多年求之不得的,倒被叶轻易碰到这丫头面前来,偏偏她还不屑:“你是如何考虑吧?” “我听他说刘义宗回来了。”胤娘抬起脸,看着明夷,“他说帮里兄弟回来才晚了半天来找我,能让他作陪的也只有刘义宗了,算算也应当是回来的时候。” “你想再在刘义宗身上花些功夫?”明夷猜测道,这也不难理解,如果现在跟着叶回帮,和刘义宗照面,矛盾就会立即爆发,如果火候未到,这个爆炸力不够强,可能就白白做了牺牲。到时候,刘义宗将她看作朝三暮四的女子,并不与叶发生龃龉,一切都白搭。 胤娘回道:“是,如果跟着去了天一帮,我就很难再和刘义宗单独相处,有些功夫不好下。” “你有自信刘义宗会来寻你?”明夷疑惑道。 “他一定会来,长安并不大,他有心找,不会找不到。他既然现在回来,看来看穿了我是欺瞒他,回了长安。”胤娘看上去有十成把握。 明夷对胤娘掌控刘义宗的能力并不担心,那么难搞的叶都搞定了,何况那个一根筋的刘义宗。一个令自己心生怜爱的秀美女子,一个将清白之身交付于自己的女子,说什么,都更容易被取信些。 “好,你有把握就好,只是万一他二人撞上岂不是麻烦?”明夷担忧道。 胤娘早有安排:“我不许叶再出入行露院,说不想让他被人说道迷恋烟花女子,将来娶了我,也会被人说我的是非。他来了会托小厮来唤,我换了衣裳从后门出去与他相会。这样虽然还有些许风险,但总比在行露院相会安全得多。” 明夷到此是彻底放心了。这丫头舌灿莲花,把这般的江湖人物弄得神魂颠倒,一切由她。看来叶虽江湖走远了,花丛中还是走得不够多啊。 见完胤娘,正好可与洪奕一同去容异坊,离开市不过半个时辰,明夷摇头道:“你啊,人家开饭馆的,都是一大清早便起来准备,你这掌柜倒是好当。” 洪奕撅起嘴:“我给他看着便是不错了。好啦,明日我再早些。” “我早上叮嘱了邢卿,他那边安排好,会过来帮你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和注意的,估摸着也该到了。”明夷说着,拉起洪奕加快脚步。 邢卿果然已经在容异坊门口等着,伙计们并不认得他,他也不好贸然进去,只得在门口等待。远远见洪奕与明夷前来,无奈笑着迎上来:“师娘子真是贵人事忙。” 纵使在明夷面前调皮耍赖,在旁人面前洪奕还是要脸的,红着脸解释道:“昨夜行露院客人多,忙到半夜。” 邢卿跟这二人进去,直接扎进了厨房,也不让洪奕跟着,说暗访才好。 到开拾上客,邢卿便在一楼寻了个偏僻位置,观察迎客、上菜、卖酒的过程,颇为认真。明夷和洪奕坐那儿过于扎眼,便在雅间等着。 过了会儿,邢卿上来,向洪奕汇报这观察所得,厨房哪里有怠于清洁之处、哪位胡姬售酒与客人过于亲昵,布菜顺序又不讲究之处等等,听得洪奕都快落了汗,连忙取来纸笔记下。 邢卿又教她该如何调教,听来头头是道,看来他这些日子在西市容异坊有不少心得,难怪夏幻枫放心交托。 三人随意用了些饭菜,邢卿就匆匆走了。洪奕急着下楼去施展刚学到的本领,明夷拉住她,借了纸笔来。 写好给刘恩朝的条子,明夷方下楼,找小厮去唤那位相熟的粗壮憨厚市丞来。毕竟他常帮着明娘子和刘恩朝送信,不会出岔子。市丞上回得了好处,来得格外勤快,明夷给了些散碎银子,托他送信,他感激不尽。 前日约了伍谦平,今日约定刘恩朝,都在日落之后容异坊,今日预备做个中,教他二人更熟络些,给伍谦平找个忠心可用的下属,也给刘恩朝寻个好前程。 午市后,容异坊闭了门,只留个机灵的小厮,等候这两位大人的到来。明夷则在大厅坐候着。 先来的是刘恩朝,明夷迎了上去,让他也与自己一同在旁坐着:“纸上不好多说,今日我约了伍少尹,给你二人做中,他升迁在即,我想让你跟着他赴任。” 刘恩朝惊喜不已:“那就多谢明夷了。” 伍谦平姗姗来迟,与二人一拱手:“衙门事忙,二位久等了。” “无妨,无妨。”刘恩朝果然是个不会溜须拍马的人,换了别人早就一连串谦辞等着了。 伍谦平倒也不计较这些,点了点头:“明夷带路吧。” 明夷带着二人到了二楼最西边的隐秘雅间:“这是最适宜谈话的地方,二位放心。” 伍谦平笑道:“明夷的安排,必然是妥当的。” 刘恩朝见二人神色亲密,似有些诧异。 明夷解释道:“恩朝兄是我相识多年的朋友,十分义气,谦平兄是我相交十年的知己,如同家人,大家既然都是自己人,无需客气。” 伍谦平微微一笑,看来对她言语间亲疏有别很是满意。算来,丰明夷与刘恩朝相识时候,正是和伍谦平断了往来的时期。何况她与伍谦平的关系很是私密,因此从未为二人引荐过。 刘恩朝也知趣,总是听说坊间明娘子与伍少尹的传闻,也从未动过要搭上关系的心思。二人在府尹衙门有工作交接,但并不紧密。 三人寒暄一阵,突然沉默下来,都看着明夷,待她说正题。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七章 结党 明夷也不说虚言,直接问起伍谦平京兆尹升迁之事。 伍谦平扫了刘恩朝一眼,看得他有些尴尬,低下头饮茶。 伍谦平知晓这番自己是被明夷和此人绑在一处了,也不再避讳:“崔大人升任吏部尚书一事,已是定数。我这两日也在魏氏那儿下了番功夫,魏大人处在为我绸缪。魏氏一族一向因中正而受到圣上的褒奖,我以少尹之职补侍郎之缺也说得过去。” 刘恩朝惊讶道:“是工部侍郎?” 伍谦平未言语,点了点头。 刘恩朝赞叹道:“这工部尚书之位悬空多年,左侍郎一直由圣上最信赖的韦大人占着,右侍郎却是常有常免,全因工部涉及营造、水利、器用等,每年开支最大,既要有办事之能,又要有铁面无私之心,廉洁奉公之志,极难有胜任之人。倒是伍少尹多年来在长安口碑极佳,从来都知少尹无私勤政,淡泊名利,恰是最佳人选。” 明夷听着,差些被喝下去的茶水呛到,伍谦平这些年在长安的经营果然有效。倒是自己,从未觉得他是如此之人,只因刚来这晚唐,连山便多番叮嘱,伍少尹事事都要谈钱,难不成,他是只与自己谈钱? 伍谦平看她脸色,便知道她在内心挖苦自己,苦笑道:“我在官场大事上,从来无私。至于开方便之门的小事,取些小利才能更让放心。否则早就被人搞了下去。” “这倒是,只要并无大事落人口实,留下把柄,都不是事儿。”明夷自语道。这伍谦平的耐性也是了得,每次索取些蝇头小利,又从不张扬,上头见到的,是他宅里连个婢女都不舍得用,灯笼都不点几盏。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多年,也攒下了不少,给她开了西市店铺。 明夷也暗自揣测过,怎么算,他做了这几年少尹,不可能只有那些积蓄。后来一想,他这清廉公正的口碑可不只是靠着克扣自己,更重要是上下打点。往上头送风雅之物,给下头散碎甜头,人人便可对他取小利之事深为理解,都用来众乐乐了,口碑自然是极好。 刘恩朝是头一次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少尹大人说这些无奈之语,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更觉得亲近了许多。将明夷准备的清露酒斟上些:“预祝伍大人官运亨通。” 伍谦平摆了摆手,喝了一口酒:“这酒倒是清香得很,什么名头?” 明夷笑道:“我让容异坊的厨子用花汁兑出来的而已,没有酿制的时间,取巧而已,准备用于承未阁开张之用。” 伍谦平点了点头:“甚好。” 刘恩朝被这样晾在旁边,破有些尴尬,勉强陪着笑,喝了一杯。 伍谦平放下杯子,对他说道:“恩朝莫怪,我只是不喜官场那套说辞,真是平素也听得腻了,今日既是好友相聚,不必来那一套。” 刘恩朝这才放松了下来,憨笑道:“我以为少尹嫌弃我职位低微,见识短浅。” 伍谦平笑道:“恩朝过谦了,既然今日是明夷做东,都是她的好友,就不必说官称,你也叫我谦平就好。你我年纪相当,不必分长幼了。更何况,这朝中上下的消息,恩朝知道的如此清楚,何谈什么见识短浅?” 刘恩朝脸微微有些红,不知是酒量浅还是有些兴奋,答道:“谦平见笑了,我主管户籍,常在各市各坊走动,平素接触的闲杂人也多,这里听一耳朵,那里听一耳朵。长安原本就是个遍地知情人的地方,恨不得人人都有在三省六部当官的亲戚好友,消息是听得多,但大多是坊间杜撰,不值得取信。” 伍谦平淡淡笑着,给明夷斟了杯酒,今日格外清亮的眼眸水润润的,直直看她,竟看得明夷都有些惧怕起来。 他似捕捉到明夷那一丝慌乱,嘴角一挑,万分得意,继续说道:“你所听到的传闻大抵是真。韦澳在工部这些年,上下整治得很严,右侍郎轮番换也都是因为够不上他的要求。他向来在官场无党无派,只靠着圣上的信任,不怕得罪权贵世家,倒成了一块谁也踢不动的铁板。” 刘恩朝受了鼓励,又喝了两杯酒,完全没了开始的拘谨,说道:“听说那韦澳像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一般,这几年协助圣上肃贪成效极佳,官场人人自危。也不知他是哪里得来那么多消息。” 明夷饮了口酒,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位韦大人,恐怕这世上没几个人比她更了解韦澳的行径:利用对他痴心一片的殷绣余,通过行露院和竹君教坊这见不得人的声色产业获取消息;用道貌岸然的政治主张影响着理想主义的时之初,让他成为自己在令狐家的间者,并收集江湖上的消息;还为宣宗亲自追杀过丽竞门的叛徒,留下四君子的活口,这点目的为何,明夷都没有完全弄清楚。 第一桩,现在已经物是人非,告诉这二人也无妨,但后面,事关时之初和四君子,只能当作不能说的秘密。 她想清楚了,便说道:“也不瞒二位,现在在我手中的行露院,原本是韦澳所控制,只是他前一阵完全断开了与行露院的联系。包括坊间闻名的男风之地,竹君教坊,背后也是韦澳,现在已经偃旗息鼓,卖与他人。” 刘恩朝愕然:“这位韦大人原来竟掌控了长安最重要的风月场地,也难怪他肃贪有功。恐怕各位大人到死都不知道是死在谁的手里。原以为他是真君子,可这手段说起来也有些污糟。” 伍谦平浅浅一笑:“月满则亏,这听来毫无破绽的人,定有不为人知之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尚方宝剑,在官场,要给别人留些余地,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明夷颇以为然,这伍谦平厉害之处就在于此。一边刚正,一边受小利,一边声色皆不爱,一边任由人流传他与明娘子的风流韵事,这才让他在无依无傍的官场混出一条活路来,此人,或者自己之前错看了他,并非重利薄情,只是步步为营而已。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八章 摇曳 刘恩朝疑惑道:“既然圣上如此信赖韦澳,为何他只是担任侍郎,宁愿尚书一职悬空?而各部之首吏部尚书之职,又为何轮不到韦澳?” 伍谦平解释道:“这是圣上对他另一种庇护。他是圣上的一把利刃,不用时藏在鞘中,用时放在离敌人心脏最近之处,收时需保护,放时需效率。事必躬亲的侍郎比时常需要在六部虚应功夫的尚书更有效率。而吏部,圣上目前是不会动的,这是世家的底线,一动,则能动国本。” 刘恩朝的样子是懂了七八成,明夷品了品,也大致如此。 话恐怕越说越远,还需要明夷往近面前拉一拉:“如此风雨飘摇之际,即便世家王孙,也未必靠得住,倒是韦澳,只要圣上在位,就定会保他周全。” 伍谦平自然知道明夷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有机会我会拜会韦大人。” 刘恩朝欲语还休,急得向明夷递眼色。明夷明白他是想提自己将来前程,又羞于启齿,便帮他开了口:“谦平兄,如今你与恩朝兄也熟悉了,想来不疑他的能力,最近要,他如同我义兄一般,将来定会唯谦平兄马首是瞻,处理何事都可由他代劳,你只管放心。” 伍谦平点了点头:“其实恩朝在府尹衙门下头办事,我也看在眼中,一切都妥当,只是崔大人对你有所成见,使得你无用武之地。这样吧,待我调令来了,我先荐你到工部当个员外郎,这样不会招人瞩目。过个半年,我再寻机会将你调到身边,如何?” 这员外郎与侍郎之间只隔了一级郎中,对于刘恩朝也算得上高升。他大喜过望,向伍谦平拱手谢过:“多谢谦平兄提拔。” 明夷看正事差不多了,心里高兴,让厨房预先准备的菜式端了上来,对酒当歌,风花雪月,不亦乐乎。 她前几日的烦扰暂且放在了一边,待伍谦平当了工部侍郎,刘恩朝做了员外郎,自己再弄几个工坊出来,做朝廷的生意,钱,还用得着犯愁吗? 席间,刘恩朝不胜酒力,到外头吹吹风,只听得一阵呕吐声。明夷与伍谦平都皱起了眉,相视一笑。 伍谦平坐近了些,几乎快挨到明夷的耳边:“今日明夷看我的眼神似有所不同,多了几分……情意。” 明夷脸皮发热,连忙躲他远些,讪笑道:“谦平兄定是喝多了,眼神不济。” “是吗?”伍谦平偏要把脸凑到她面前,四目相对,“我倒要看看是我看岔了,还是明夷不肯说实话。” 明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如浆糊,眼里又都是他的样貌。说实话,还真是好看的,或是清露酒化去了他眼中的阴鸷之气,变了带着些微挑衅的桃花眼,直勾勾要看进她脑子里去。脸孔也越来越近,近到有呼吸的热度,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薄唇也是水润润的诱人。 听得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明夷啪一声站了起来,几步到窗边,把窗户给打开了:“屋里头太闷,透透风舒服些。” 伍谦平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借着酒气,贴到她背后,双手撑开,支在窗棱上,不容她躲避:“怎么,明夷将自己的好友安插到我身边,以后有了无尽的富贵,就将我弃如敝履了?” 明夷原本还有些心慌,听他如此说,倒是气得清醒过来:“谦平兄这么说就无赖了,我那份富贵里,难道少得了你的一份?谁不知谦平兄是最精明不过的。” 伍谦平低下头,嘴唇贴到她耳廓:“若你愿意,你我之间何必分那么清楚。” 明夷心里骂了几遍mmp。一个马上要成婚的男人了,倒又来招惹她,是要她当他的情妇呗,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转身用双手全力将他支开:“谦平兄真是喝多胡言了。还是因为许久未尝女色,精虫上了脑?若是需要,我可请你到行露院,长安六美伺候。不过还是要低调些,毕竟很快就要娶魏小娘子进门了。” 伍谦平脸色一白,只得松了手,哈哈大笑起来:“确实,我是做了场春秋大梦。” 他笑着,眼中竟有些凄楚,看得明夷都快要不忍起来,硬生生扭过头不看便罢。或许他对那位明娘子是有份真心在的,否则也不会一直对她如此信赖。明娘子与他的那段鸳梦,或是他午夜梦回满心惆怅的回忆。也是个可怜人,但明夷不是圣母,你选了仕途便不要后悔,哪有天下好事占尽的道理。 要占,那不如让我来占。 伍谦平复又坐下,若无其事,问道:“明夷这是为他守身如玉?” 明夷一愣,时之初的模样这才在她脑中越发清晰,方才自己真是乱了方寸。想到时之初,二人之间种种恩爱亲密,明夷觉得心头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无它,只是觉得有愧。若他见到自己与其他男子**,该是如何心痛。设身处地想着,就悔恨不已。 伍谦平见她不语,走近来,只看到她满脸的泪,倒吓得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明夷抹了抹泪,深深呼吸,挤出笑来:“坐下吧,一会儿恩朝要回来了。” 伍谦平怔怔看她走开,突然拉住她的手:“为何?” “情不能独钟,不若相忘于江湖。留一分念想,莫让我怨你。”明夷喃喃说着,自己都快忍不住吐出来。此等哀怨之调,真不像她的口吻。 伍谦平松开了手,默默坐回自己的座位,自斟自饮,忽而仰天大笑了几声:“是我孟浪了,以后再不会如此。” 明夷未回答,心头却有一丝怅然。 刘恩朝回来得恰是时候,左摇右摆,说道:“明夷,为兄不胜酒力,今日便就此拜别!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明夷让容异坊的车夫送刘恩朝回家,待折回之后再来接她。 伍谦平意兴寥寥,一语不发,待马车走远,便去马厩取自己的马。 明夷客套道:“谦平兄也喝了不少,是不是一会儿等马车回来,我顺道送你回府?” 伍谦平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罢了,不用劳烦明夷,也省得我再生妄想。” 明夷不好回话,只在原地看着他走。 伍谦平终还有些不忍,跨上马,回头说道:“放心,答允你的,都会做到。”2k阅读网 第四百四十九章 高处 承未阁开张前夜,明夷几乎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为的不是即将面对的高朋满座,而是被一种不真实感笼罩着,像是还未看完一遍台本,也未换上戏服的演员,匆忙被推到台上。台下众目睽睽,期待着她开口说出第一句台词,台上众人就位,只等着配合她做反应,可她,脑子里只有一片混沌。 是,她是期待着拥有一家汇聚长安贵妇名媛的会所,这里有关乎王朝的秘密信息,也有此起彼伏的挥金如土。她要凭借这个地方,编织两张网,一张来自枕边床帏的信息网,一张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关系网,这将帮助她押注的伍谦平青云直上,给她的上官帮派大开方便之门。 她将从这里,收获江湖地位、人间财富、朝廷势力,成就她坚不可摧的保护层,无论时势变化、战火蔓延、天灾频仍,都能活得自在。 一切理想的实现,就源自这承未阁。她幻想过许多次,到这一日真来了,却觉得措手不及。大概因为,迎接这一天的时候,她形单影只。 时之初不在,夏幻枫不在,连洪奕也忙于两头奔波,无暇来顾,满满的情绪,激动、担忧、忐忑……都无人诉说,只在自己心头肆意翻滚着,像脱了绳的小狗,一会儿惊恐吠叫一会儿翻滚撒欢一会儿又疑惑不安起来。 原来,无人分享的成就是那么食之无味。倒不如在绸缪之中,步步为营之时的充实、刺激。 既睡不着,便起来把细节处想了一遍又一遍,坐待天光,再补上妆,省得苍白憔悴的脸,坏了明娘子的声名。 鸡鸣,承未阁中的众人都起得格外早,尤其是绫罗,从厨房到大厅,到几间雅间的熏香布置,忙得不亦乐乎。邢卿和成言不便留在阁中,但因担心人多惹来不安好心者,成言今日便没去拾靥坊,留在门房与岑伯一道守门。 明夷未明说,他们实属多虑。伍谦平私下安排了人手,在新昌坊巡逻。公主随身的护卫也是少不了。 四君子最为镇定,仍是惯常的衣衫,也不需多加装饰,天赐的美貌,就是那么任性。 东南西北四个丫头毕竟还小,凑在一起兴奋得不行,穿了明夷给她们定制的新衣,蓝绿黄粉四色,都蒙着轻纱,干干净净。互相给整理着发髻和妆容,总算是第一天正式上工,看什么都想去帮一把,被绫罗喝住了,给她们各自安排,才没那么闹腾。 明夷再次庆幸,如果说连山是拾靥坊的左膀,绫罗就是承未阁的右臂,一个都少不了。正想到连山,他也来了,将已经装好锦盒的礼物搬了过来,归置到一起。今日人手紧张,他便被留下迎送宾客。 出乎意料的是洪奕的到来,平日这时候她还在会周公,今日却出现在了承未阁的门口,身后带着胤娘,向明夷款款而来,眉眼飞扬:“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明夷着实有些感动,但又有一丝为难。洪奕是知趣之人,先开口让她放心:“我知道今天来的不是旧日的同僚就是天生的对头,我哪会在此煞风景。特意早些来,避开你的宾客,来送两件礼物,一就是我们胤娘,送你舞蹈助兴,也能帮些手,二就是这个。” 洪奕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里头是一块黄澄澄的小金饼,沉甸甸,十分可爱。 “这是前两日六美赚取回来的,扣了给她们的,我与殷妈妈商量了,余下便给你打了这个,知道你最喜欢就是真金白银的,你好好收好。”洪奕不等明夷推辞,直接塞到她袖中,还低声嘱咐了句,“财不露白。” 明夷知道行露院前一阵风光都给扬州花魁们占了,分的那一半勉强够院里的开支。这刚好些,又送来这么大礼,她咬了咬嘴唇,忍着没红眼框,对洪奕笑道:“我就不和你客气了,苟富贵你懂的。” 洪奕向她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我任务完成,见到我你是不是觉得安心多了?那我回去补觉了,中午还得去容异坊。你何时结束?我等着为你庆功。” 明夷咧开嘴笑道:“午后我带大伙儿去给你捧场。” “好,说定了,帐挂在夏幻枫头上就是了,就当他给的开张礼物。”洪奕摆了摆手,钻进马车,扬长而去。 胤娘笑盈盈跟着道了贺:“只可惜胤娘囊中羞涩,拿不出像样的贺礼。” 明夷拉住她的手:“说什么呢,你所做的,比什么贺礼都好。” 胤娘掩嘴笑着,眉眼间风情万种。明夷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同,疑惑地看着她,只待她自己说出。 胤娘见大家都在忙着,四周并无旁人,便低声说道:“昨夜刘义宗来了。” “这么快?”这倒出乎明夷的意料,看来刘义宗的痴心程度被低估了。 “他是个认死理的人,为了找我,成康坊每个青楼都被他翻遍了。”胤娘笑中有一丝无奈,“他以为我是在去洛阳途中被家人追回,便找到我继父家逼问,他们只听过我如今在青楼当舞姬,他便犯了傻,一间间找过来。找到行露院已经是后半夜,害得师娘子出来周旋,都没睡个囫囵觉。” 明夷这才知道洪奕方才怎么如此困倦,无奈道:“最后如何收场的?” “我与他谈了半宿,说的不过是与叶面前一样的说辞,要赚钱奉养阿娘。他便要给我赎身,将我带走,我执意不允,说已经有个近来常来捧场的江湖人物很是厉害,在我点花魁之日破窗而入,定要我跟了他,也下过定了。若我走了,会连累师妈妈、殷妈妈,这万万不可。他便追问那人的姓名来历,我只说那人厉害,决不能让他涉险,我与他情深缘浅,今生再无相见之期。”胤娘平缓叙述,清清楚楚。 果然是最能杀直男的一套说辞啊,对母有孝,对友有义,对他有情,宁愿牺牲自己。如此一套,他势必肯为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章 守言 明夷知道胤娘这儿已不用她多置喙,只叮嘱她到了天一帮之后,定要多方考虑,寻合适的时机遁走。明夷也考虑过胤娘之后的去处,最好的办法就是随她一同去一趟洛阳,暂时将她交给申屠又照顾,只有在申屠世家的庇护下,她才能躲过天一帮的眼睛。 而这趟洛阳之行,也是不可避免的。夏幻枫与储娘子能同去就更好,无论是私盐生意的合作、还是江湖上的互相扶持,申屠世家是最好的伙伴之选,作为新任帮主,这一次会晤,势在必行。 这都是后话,此次胤娘来,对于开张的演出,倒也可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虽然胤娘的舞蹈已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精彩,但比起四君子的亮相,只是小菜一碟。 配合上明夷一早死皮赖脸要求他留下的邢卿,更可说完美。邢卿对明夷的请求也很无奈,他是极不愿意展露琴控技的。琴控技、内力加上七炼琴,哪怕是如叶、夏幻枫这样武功精湛之人也会一时失控,为敌所破。缺少七炼琴,只加内力,可控制常人情志,用琴曲操纵情绪。若不加内力,又无七炼琴在手,则只是渲染情绪,使得听琴者更加投入,易于感动无暇他顾而已。 明夷要的,就是这情绪渲染,何况今日到场都是些女宾,并无江湖人士。邢卿思虑再三,还是应了。 既然邢卿留下了,他的小尾巴储伯颜也暂时留在了承未阁,只让他在厨房打些下手,洗洗杯盏。现在还无事可干,储伯颜便在厨房外张望,远远望见明夷与胤娘说话,迟疑了一番,还是悠悠晃了过来。 “师娘早!”储伯颜甜甜唤了声,自从跟着他师兄成言习武,这孩子嘴巴倒是越来越甜,不再怕生了。 明夷对这个称呼纠正过两次,并无用处,实际上她也挺享受被叫做师娘,让她恍惚觉得她与时之初早已被紧紧绑在一起,不可分割。 胤娘笑道:“你叫我师父做师娘,那么也可以叫我声师姐了。” 储伯颜涨红了脸,声音细弱下来:“师姐的舞技甚好。” 胤娘大大方方说道:“是吗?是那一日婚宴上见到的那支?今日我再舞给你瞧。” 储伯颜头快低到地上:“我今日要在厨房帮忙,不能出来看了。” “哦,那下回再让你看,不过应当要很久了。”胤娘说得漫不经心。 储伯颜一下抬起了头,忘了羞怯:“为何要很久?师姐要去哪里?” 胤娘眨了眨眼,将手指放在唇前,做个噤声动作:“秘密。” 储伯颜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看得明夷都不忍心了:“好了,别惹他了。伯颜,你回厨房去吧。” 胤娘嬉笑道:“是啊,一会儿会来很多好看的姐姐,怕你看傻了,将师父家的碗碟都摔了可就不好了。” 储伯颜被说得耳朵都红了,行个礼,逃命般跑回了厨房。 明夷和胤娘笑了一阵,只觉得有一点奇怪之处。平日里她总是跟着她“连山哥哥”,小尾巴一样,粘得不行。今日她来,在门口见到连山,只点了点头,话也未说一句。固然连山并不在意这个,但明夷总觉得胤娘怕是已经有了别的想法,这很危险。 明夷清了清喉咙,问道:“怎么不与连山多说几句?” 胤娘笑中有一丝苦涩:“总觉得如今的胤娘,配不上连山。” 明夷自不相信她这是肺腑之言,但并不好戳穿,只得旁敲侧击:“比起刘义宗的男儿气,叶的俊美与才干,连山虽确实逊色许多。” 胤娘转头看着她,目光恳切:“我知道自己是何样人,有郎君如连山般踏实能干,有拾靥坊遮风避雨,别无他求。” 明夷笑自己,明知道她会如此作答,还问什么。人心终究是不可控的,她走到了这一步,刘义宗和叶的梁子是种下了,以后如何,便随缘吧。 距离帖子上开张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一切都准备停当,明夷让东南西北暂且休息一下,再过一刻钟,就得到门口迎宾,站着也挺疲累。 明夷没想到会有人提前半个时辰来,这对于有身份的女子是不太妥当的。 更没想到,来的是她。 一辆朴实中正的马车停到了承未阁前,先下车的是一位长相清秀可人的婢女,在车下候着主人,一只玉手先出现,雪白纤细,一看便是从不用干活的闺阁千金。明夷摸了摸自己无暇保养有些干燥的手,自惭形秽。 玉手的主人出现了,刚下车,抬眼便直接看进了明夷的眼里。 这位小娘子长得极为端庄秀美,处处都合宜,举手投足恰到好处,显出不凡的教养。一身淡茜红的衣裙,干净大方,头上只有一支墨紫玉的兰花簪子,清雅无比。眼中带笑时,微微下弯如月,显得可亲。鼻梁小巧,鹅蛋脸,是有福之相。只可惜眼下小小一颗泪痣,使得样貌多了一丝微苦,眼神也有了半含幽怨之感。 明娘子未想到头一个来的,会是这样的妙人,不由迎上前去,施施然一礼:“承未阁,丰明夷,敬候娘子。” 那小娘子回了礼,将手中帖子递给明夷。 明夷一瞧,愣住了。这是她给伍谦平的帖子,上头写着伍少尹、魏娘子之名。看来,这位就是伍谦平未来的夫人,魏小娘子了,没想到她竟单独前来,不知是何意? 明夷不由有些心虚。虽然自己并没做什么对不起眼前这位小娘子的事,但在人家眼里未必如此。长安城盛传着她和伍谦平的艳闻,这位前来,莫不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魏小娘子见明夷出神,笑道:“谦平说今日无暇陪我同来,我便特意早些来,想与明娘子说会儿话,可否?” 明夷见她言行有度,不似会兴师问罪的模样,即使闹得不好看,也别在大庭广众才好,所以乐得与她私下说话:“时候尚早,明夷陪娘子雅间看茶。” 魏小娘子点了点头:“不用如此客气,唤我守言便好,谨守诺言之意。” 魏守言,还真是个不那么闺秀的名字,却正配得上魏家的背景。有着大唐第一言官魏征的光环,子孙们,过得想必没那么轻松。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一章 齐人 时候尚早,明夷陪着魏家千金守言到承未阁二楼雅间,这一间是特意为她和伍谦平安排,既合伍谦平的胃口,又合魏氏的身份,借了殷妈妈珍藏的书画真迹作为装饰,辅以晒枯的莲蓬与荷叶点缀,显得清雅脱俗。只是没想到,这回是魏守言独自前来。 魏守言坐下,抚了下坐榻雕刻精致的赤漆扶手,轻笑道:“明娘子果然处处讲究。” 明夷莞尔一笑,令十东看茶,说道:“少尹性好风雅,魏娘子系出名门自然也是见识不凡,明夷岂敢班门弄斧,不过是博大家一哂而已。” 魏守言又端详她一会儿:“既然都是谦平的友人,无需过于客套,我便唤你明夷,你便唤我守言。” “明夷却之不恭。”明夷也无怯意,迎向她的眼光。心里已经快速做了判断,此女不简单,眼神中分明什么都知道,却不露一点敌意,落落大方,反倒自己对她摸不清路数,落了下风。 魏守言笑得灿烂,突然说了句:“明夷生得风韵十足,想来追求者必定不少。” 明夷被她说得想翻白眼,风韵十足是什么形容?难不成她是成康坊的娘子?或是转个弯在说她徐娘半老?这女子居心何在?不过看她相貌,虽然很端庄秀丽,却说不上明艳美丽,若真要比较起来,未必就胜过自己。 心里再怎么不爽,脸上还是得陪着笑:“守言说笑了,我芳华已过,怎比得上你正当时,又是名门世家,谦平能有你这样的良配,真是他的福气。” 不就是想听我说这些吗?来个下马威,让人不要靠近你家伍谦平。有本事你去对他一哭二闹就是,看他是不是肯放下莫大的利益与我绝交。明夷心里吐槽了一番,觉得很是解气。转念又觉得自己未必过于慌张,显得小气,或许真是在这种世家千金面前有些自卑,谁让她在这个世界,出身家世毫无地位可言。 魏守言目光清澈,沉着的气质倒比明夷更显得成熟几分,更似有玲珑心思,将她的种种思绪看在了眼里。 十东叫了门,进来,将一只颀长雪白的瓷瓶放在榻上的紫檀置案上,又摆上两只玲珑可爱的琉璃杯,退了出去。 魏守言把玩着琉璃杯,明夷的心思却越发纷乱。比起男子,她更不擅长对付女人。像红云坊的仇夫人那样的泼妇好对付,像刘恩朝夫人那样的妒妇也好对付,女人一旦对男人上了心,智商大打折扣,便容易做出蠢事。除此之外的女子,她还真没对付的把握。 自己在魏守言面前,多少还是有些理亏的。不管以前如何,现在魏守言即将成为伍谦平的正妻,伍家登堂入室的女主人。她明夷不久前还常夜半孤身探访伍谦平,暧昧言行也不是全然没有,固然并未越雷池,她也心系旁人,但终究不太说得清楚。 明夷自叹,自己真不是当小三的料,还未如何,就心虚到这田地。满脑想的是以前微博上到处流传的打小三视频,那个惨啊。现在,时之初不在已经很令人不安,上官帮派从副帮到长老都不在长安,真要打起来,她是民,魏家是官,连个能救她的人都没有,总不能指望伍谦平替她出头,他未必就肯得罪魏家。要不要让十东传话唤成言到门口候着呢?越想越荒唐起来。 “这茶香气清冽,甘甜味没,倒是从未饮过。”魏守言喝了一口暗香茶,赞道。 明夷这才回过神来,收拾心绪:“这是我昨夜未眠,到郊外山中采集的梅花蕾,蜜渍了一夜。再用清晨深谷中的晨露煮来烹制,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只是费些心思。” “世上最难得的就是妙人的心思。”魏守言举起琉璃杯,轻闻着茶中的香气,睫毛微微扇动几下,蓦地抬眼,目光如箭,又射向明夷的脸,但似乎并无恶意。 明夷讪讪笑着,没了吹嘘的心思,顿觉口干舌燥,也捧起了茶杯。 魏守言似是玩够了,放下茶杯说道:“看来明夷对我心存戒备,实在无须如此。我瞧还有两刻钟你的客人们便要陆续来了,也不再浪费时间。其实,是我让伍谦平不要陪我一同来的,就是想单独与你说说话,看看你是怎样的女子。” 明夷看她摆出了招式,反倒觉得舒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就怕你按兵不动。便反问道:“守言原以为我是如何,如今见了,可有改观?” “我原以为明夷定是形容妖冶,烟视媚行,毕竟坊间传闻,谦平多年来与你暗通款曲,心无旁骛。”魏守言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也果然对那些传闻一清二楚。 明夷掩嘴笑道:“今日一见,守言是不是失望了?”心里未免有些不悦,她的意思是自己样貌不美,不知用何手段迷惑了伍谦平吧? 魏守言言辞恳切:“今日见明夷,心中欢喜更多。明夷气韵不俗,大方直率,是可交之人。而这承未阁上下有序,气象不凡,想来定会有一番作为,守言愿能为承未阁出微末之力。” 明夷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这话怎么会从她口中说出?何况,她一脸真诚,并不像要套路她的样子,这是什么路数? 明夷试探道:“你不会因为外界的传闻憎恨我?” 魏守言摇了摇头:“我为何要憎恶你?” “若那些不只是传闻呢?”明夷继续问道,她想知道魏守言究竟想做什么。 魏守言并未显出丝毫不悦:“你与伍谦平如何,我并不在意,这是他的事情。只要你不会害他,真心待他,我们便可以是朋友。” 明夷心里直道,什么鬼。这是伟大的爱情吗?这就是三从四德的古代妇女吗?是想和她相安无事共侍一夫的意思吗? 明夷实在无言以对,只得说:“看来守言对谦平是真心十分爱护啊,明夷自愧不如。” 魏守言眉头一扬,将她哭笑不得的模样看在眼里,哈哈大笑起来:“明夷你误会了。”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二章 鬼话 魏守言看着明夷摸不到头脑的样子,更加高兴:“好了好了,我便与你说个清楚。” 明夷替她斟满茶,洗耳恭听。 “我家你应当略微知晓,我祖父执掌御史台,又兼户部尚书,听来品级不低,却都是得罪人多,招呼人少。御史台监管六部,常在圣上面前谏言,虽得了有祖上魏征遗风的赞颂,但也备受六部官员嫉恨。因此,我阿爷只不过当了个翰林学士,我两位兄长也仕途不顺。我自小与兄长一同读书习字,也有一般的抱负,只可惜是女儿身,唯一能做,就是凭借婚姻,能为家中做些事。”魏守言果真是直言不讳。 明夷听她所说,与自己之前所知相合,知道她并非虚言,心里也是一振,她怎就头一次见面就与自己掏心掏肺说这些? 明夷便也直言自己的疑惑:“魏氏之女若想求婿,定有不少青年才俊蜂拥而来,怎会看上有过妻房的伍谦平?” 魏守言继续说道:“明夷有所不知,我的婚事向来高不成低不就。有家世有官爵的人家,忌惮于我家为敌的令狐氏,哪肯与我家结亲。想要高攀的士子,又多为庸庸碌碌之辈,我阿爷也瞧不上眼。倒是伍谦平托人前来提亲时,我阿爷与祖父闭门讨论了许久。后来想法打听了中书侍郎之女与他和离之事,原非他的过错,便向我提了此事。” 明夷点头:“是,他并不是抛弃糟糠之人。” 魏守言嗯了声:“我看了他的画像,样貌俊美,又观他文章,才情横溢,再向阿爷询问他政绩人品,知他任少尹期间,上下交口赞誉,便应了婚事。” 明夷咋舌,这女子择夫所考虑的,浑然不像一个二十岁女娃会想到的,却像个男儿:“婚事由自己作主,守言在家中看来很受宠爱。” 魏守言笑道:“我阿爷与两位兄长性子都软,祖父从小便亲自教导我,将我如同孙儿一般养。” “那你就没想过与他是否情投意合,以后夫妻能否琴瑟和谐?”明夷疑惑道,再如何,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总该有些对爱情的期许吧? “这有什么打紧?再你侬我侬柔情蜜意,时间久了,都是一般的厌倦,不若能互相提携,成为齐头并进的伙伴,才更为坚固。”魏守言不以为然道,“所以,他若是心悦你,与你常来往,而我又欣赏你,那不是很好吗?” 明夷只想呵呵,这真是个开放式的婚姻啊。不过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多一些朝堂之中的派系之争。 “伍谦平不过是个小小少尹,又无显赫家世,守言真确定他能助你门楣广大?” 魏守言点了点头:“他身后有崔氏,以后身旁有我魏氏,就算是令狐,也不能随意对他动手。崔氏虽显赫,但跋扈骄横,圣上虽不得不提拔其子孙,但不会让他的党羽更加得势。而伍谦平娶了我,有了刚正直言的魏氏这道金牌,便可在圣上面前摆脱崔氏门生这四个字,仕途通畅。” “既然魏氏树敌众多,你为何笃定伍谦平不会与令尊令兄一样,受人倾轧呢?”明夷干脆问个明白。 魏守言瞥了她一眼:“这个,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明夷一想,也是,自己原本就应当更清楚,毕竟是和伍谦平十年交情的人。即使不是丰明夷,作为她自己,与伍谦平这半年多交往下来,也明明白白,他是最适合官场的人,能力强劲,野心十足,谨慎万分,善于隐忍,更善营造官声,只要给他适当的助力,他必一飞冲天。 明夷浅笑道:“守言好眼光,他定能为你魏氏重获荣光。” 魏守言应道:“我与他前两日长谈过一次,他对我不讳言自己的雄心壮志,我很欣赏他的直接,未用那些可笑的手段来骗取我的信任。他亦说明与你交好之事,说你是他极为重要的同伴,希望我能助你承未阁成事。” 明夷真是佩服伍谦平,能劝服自己妻子帮助自己“情人”的事业,恐怕是千古一人:“是,承未阁成了气候,对他的仕途绝对助益良多。” “起先我将信将疑,见到你,见到承未阁,便没了这疑虑。如今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为了伍谦平能一飞冲天,我能光耀门楣,你也能享受富贵与庇佑,井水不犯河水,理应成为莫逆之交。”魏守言说着,举起手中的琉璃杯。 明夷举起杯,与她换盏,饮尽,不发一言。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魏守言还真是让她乱了章法,不过现在貌似她认定了自己是伍谦平的情人,开这个承未阁是为了伍谦平收集消息,于仕途有利。于是,她这个正室出面,说,我不介意你俩郎情妾意,只要你安于做情人,他给我努力往上爬。为此,我纡尊降贵愿意和你做姐妹,互不干涉。 明夷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她本想说明,自己有心上之人,和伍谦平纯属互相利用,并无男女私情。至少自己这方面是没有的。绝不会与她争夺那个男人。但现在这么说,完全没有意义,魏守言不但不会信,反而会觉得她为人虚假,将伍谦平设计好的平衡局面给破坏掉。算了,自己就吃这个哑巴亏吧。 “守言,你若嫁他只是为了家族,若有一日遇上让你心动之人,岂不可惜?”明夷莫名有些心疼这个为了光宗耀祖,忘了自己也是个女子的魏守言。 魏守言眨了眨眼,并无半分为难:“若我遇上喜爱的男子,自可私下与他往来,即使谦平知晓,也不会怪我。” 明夷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天真,完全没有表面上的那样成熟睿智:“这也是伍谦平告诉你的?” “嗯,他说我二人只要面上做好夫妻,底下各自不多干涉,我觉得如此才好。”魏守言看似十分满意伍谦平的建议。 明夷有些想提点她:“女子是很容易日久生情的,若你有一日真心喜爱上伍谦平,而他却没有回应,你会伤心的。” 魏守言笃定的:“我绝不会为他动心,明知他心有所属。他对我说,即使外头有多少传闻,也不会与你绝交,若我介意,他可退亲。我岂会再对他心动,那不是自讨没趣?” 明夷差些把手中的琉璃杯给摔了,这伍谦平又是说的什么鬼话!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万寿 若不是一会儿还要招待贵客,明夷真想直奔京兆尹衙门,质问一下伍谦平,他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再三向魏守言明示自己与他有私。这不是摆明了要给她树敌吗?不过这魏守言性子也很古怪,她倒要问问伍谦平,对这女子是怎么看待。 不过仔细想想,这魏守言在执拗而踌躇满志之外,还有份天真单纯,与那心思缜密弯弯绕的伍谦平倒确实有些相配。至少,以魏守言的骄傲与正气,绝做不出勾搭旁人,暗害自己夫君的事来。 想及此,明夷对魏守言也多了分好感,问了些平日的喜好闲话,让十东送了各色点心过来,让她暂待片刻,稍后再来相陪。 魏守言对今日一席长谈也似十分满意,笑道:“明夷尽管去招呼客人,守言只当此处是自家,不会拘谨。” 承未阁开张日,明夷心上最沉的是三件事,头一件便是与魏家小娘子的会面,现在不但提前办了,还比自己所想更加顺利;第二件是担忧四君子出场的效果,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那么多女客,能不能瞬间拿下,就看今朝;第三件是万寿公主大驾将临,足以让她殚精竭虑,枕戈待旦,却不是她胆小怯懦,只是来头这么大的王亲,不是旁人。这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莫说明夷这样升斗小民,即使朝中大员,也得小心伺候。与上一回在容异坊谒见太公主全然不同,一来地位有别,二来那时主人是夏幻枫,她不过是虚应功夫。 明夷此时焦灼等待的,便是万寿公主,但马车一辆辆来临,到场者环肥燕瘦、金玉琅,只无公主与郑颢的身影。明夷心里极是不安,尤其听到官眷贵妇们的闲谈,知晓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原来十几日前,郑颢突然下了决心,悄悄张罗,与卢氏女成婚。这公主下嫁之事,之前不过是白敏中在努力说合,圣上有首肯之意,只是想多留公主两年,朝中上下都以为势在必行。成婚一事不知为何被圣上得知,八百里加急圣旨传到,阻住花轿,为郑颢与公主赐婚,召郑颢回长安。郑颢就这么从喜堂上被押到了宣政殿,成了货真价实的驸马,只差择日完婚。 郑颢回长安的日子,算来,正是夏幻枫去传话的前一日。夏幻枫对此倒是只字未提,不只是故意为之还是郑颢未告知他此事。倒是这两日,赐婚的消息下来,满城风雨,尤其是官眷之间,津津乐道,大半也怀着看好戏的心思,甚至有传闻,郑颢突然一改认命的态度,迎娶卢氏,是因为卢氏有孕,不能让郑家骨血流落在外。众人都认为这驸马当得不情不愿,以后与公主必成怨偶。 明夷心里就更加忐忑了,如果郑颢与公主关系维持得好,来承未阁露个面,喝个茶,走个过场,那是绝对的好事。若二人恨不得成了敌对,来不来,都不好说,也许郑颢取走帖子只是为了夏幻枫的嘱托,或他会只身前来。 宾客到得差不多了,明夷嘱咐邢卿抚琴,琴声一起,席间细琐谈论声渐渐平息,都静气凝神起来。四个丫头送上暗香茶和点心,供众人品鉴。 明夷面上沉着,心里鼓声越来越大。看来公主露面的机会微乎其微,指望不上了。幸好还有魏守言在,一会儿邀她下来,与自己共赏四君子,也能收到抬高承未阁身价的效果。 一声“万圣公主驾到”,简直如同天降甘霖。身后齐刷刷跪倒一片,明夷赶紧也跪拜相应,都未及看清公主的样貌。 熟悉的男声说道:“今日公主微服来此,只是陪同郑某探访旧友,不用兴师动众。明娘子请起,麻烦安排雅间。” 明夷连忙起身,郑颢点了点头。明夷见他身边搀扶着一位粉妆玉砌的少女,粉嘟嘟的小脸,尖下巴,妙目灵动,如水墨的金鱼,唇若点朱,微微撅着可爱逗人,看上去比葵娘还小一两岁。这与明夷想象中的长公主相差甚远,不由怔了一下。 万寿公主刚下马车,也正打量着这门庭低调的承未阁,显得十分好奇。见明夷看她,便收了目光,扮出老成模样,看着明夷,微微颔首。 郑颢令随从众人在承未阁门口守着,明夷陪同公主与郑颢穿过人群,往二楼雅间去。为公主准备的雅间在二楼正中间,有一座凸出的凉亭,布置了座榻,在此正可一眼观尽园中景致,楼下厅中之人却不可窥见二楼。 郑颢轻声说道:“明娘子这安排有心了。” “还要多谢郑大人拔戎前来,才令明夷有幸得仰凤颜。”明夷拘谨说道,亲手接过十东送来的茶点,一一布上。 万寿公主捻起一块玫瑰胡麻饼,说道:“这饼做得如此小巧,煞是可爱,还有股花香味。” 明夷回道:“这是玫瑰胡麻饼,用了蜜渍的玫瑰花瓣为馅,做得小些,便于食用。” 万寿公主将饼放入口中,整个咀嚼起来:“嗯,味道是不错,颢哥哥你也尝尝。” 郑颢言辞却有些冷淡:“我不喜甜食。” 公主不以为忤,似早习惯了他这态度:“那只得我一人享用了。” 明夷特意观察郑颢的神情,仍是那般儒雅俊逸,只是目光中少了很多生气,结合他不得已与爱人分离的命运,看来他倒像是心如死水,没了挣扎的力气,更没有享乐的心思。 楼下院中,胤娘开始起舞,公主目不转睛看着,一边说道:“这舞姬倒比我府中更好,是明夷家中的吗?” 明夷怕她索要,直言道:“并非家中舞姬,是行露院请来的。” “行露院是何所在?”万寿公主侧过头,向郑颢问道。 郑颢淡淡说道:“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公主不必知道。” “为何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就不许我问?那城中有女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吗?”公主嘟着嘴,看郑颢不搭理他,又转向了明夷。 明夷哭笑不得,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这承未阁就是女子寻欢作乐的场所,观舞、听曲儿、玩胭脂水粉。” 公主眼珠儿滴溜溜转了转,憨态可掬,向郑颢说道:“那你要带我常来。”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四章 惊鸿 胤娘舞罢,绫罗登场,介绍了一番承未阁的主要服务。姗姗来迟的林昭也被推出来,被介绍说众人手中帖子上所绘正是出自林先生之手。 公主问郑颢要了帖子来,看了看:“这画师着实不错,明夷能让他为我画一幅小像吗?我想让颢哥哥随身带着,宫里的画师总把我画得过于老成。” 明夷也看了郑颢一眼,不知此举会不会逾矩,郑颢却未看她,直接起身离开:“我去替公主传他上来。” 说罢,匆匆下楼。 公主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这两回见颢哥哥,他总是不很高兴,对我也不如往常好了。” 明夷看着这天真懵懂的小美人,也有些不忍,那也没有办法,谁让你的皇帝老爹强人所难棒打鸳鸯,他原本还想相安无事,为家族前程将卢氏养在外头,但卢氏怀了孕,他不顾前程护妻儿之心也是可悯,指望着成了婚,哪怕圣上不喜,大不了将他投闲置散。现在这状况倒更尴尬,卢氏怀着孕,无名无份,孤苦一人,也不知如何含泪度日,他怎能再对这个小美人喜笑颜开? 当然,这话,公主永远都不会听到。她也只得安慰道:“男儿有官职在身,难面俗务繁多,心情不悦也是常有的。” 公主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那我让父王给他个清闲的差事。” 明夷对这公主的观感是越来越觉得可亲可爱,有养在深宫的不谙世事,却无娇生惯养的肆意妄为。但这样的女子,未必就能得到男人的青睐。 她忍不住问道:“公主很喜欢郑颢大人?” “嗯!”公主丝毫不避讳,“颢哥哥长得俊,却不像别人那般对我唯唯诺诺,很有风骨。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真正的大才子!” 明夷还待问几句,林昭已经上来,向公主行礼,看得出,他也有几分紧张,少见得没露出略带便宜的笑容,一双眼总算露出个缝。 “画师,你起来吧,可否为本宫作画?”万寿公主直言道。 林昭听得声音清脆,起身一看,公主如同娇嫩纯白一朵茉莉,便忘了紧张,又换上那副天然的笑模样,连连应道:“这是林昭天大的福气。” 公主看他有趣,轻声对明夷说:“这人的模样倒是趣致。” 明夷笑道:“他长得不正经,画美人却是极好。” 一东送来了纸笔,林昭立即开始作画。公主见郑颢迟迟不来,问道:“郑大人何在?” 林昭应道:“郑大人说要亲自负责公主的安全保卫,已在承未阁外布置。” 公主一脸失落,手中的点心也放下了。 明夷见她惹人怜爱,安慰道:“郑大人也是担心公主的安全。” 公主垂下了眼:“明夷,你替我唤他上来好不好?” 明夷愣了下,公主对郑颢的依赖极深,只是郑颢对她的厌恨也正在谷峰,恐怕是不肯相陪的。自己夹在中间也为难,不如找个接口开溜。 “公主,我得安排一下接下来的程序,暂且退下,也替公主去催一下郑大人。”明夷说道,一边唤胤娘上来,“我让那位舞姬来给公主表演几段,消消闲。” 公主应了,还不忘嘱咐:“你让他快些上来。” 明夷嘱咐了胤娘几句,公主毕竟金枝玉叶,不可单独与林昭相处,让胤娘陪着。 离开公主的雅间,明夷转身去了魏守言那儿。 “是不是太过于无趣了?”明夷笑道。 魏守言摇了摇头:“无碍,我原本好静,且那琴曲十分美妙,我都听得痴了。” 明夷伸出手去:“我陪守言下去瞧瞧热闹,重头戏要上演了。” “哦?那定然十分有趣。”魏守言笑着,与明夷携手出了雅间。 明夷牵着魏守言到大厅中时,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目光灼灼,都在二人身上。明夷屏气凝神听着,就为了听他们如何议论。 “那不是魏家小娘子吗?” “哪个魏家?” “还有哪个?自然是魏尚书。” “就是伍少尹未过门的那一位?” “伍少尹不是和明娘子……” “嘘,小声些。没想到这两位能携手出现,伍少尹好能耐。” “可能人家早已有默契,共事一夫。” “听说伍少尹要娶魏家小娘子时候,我还以为这明娘子没了靠山,没想到啊……” “何止未曾失靠山,连万寿公主都和她来往亲密,不是一般人啊!” 明夷按捺住心中的欢喜,拉着魏守言的手一直没放开,示意绫罗可以开始了。 院中一排竹林突然移动开,那原本就是盆栽竹,明夷安排人手一同将其端走,瞬时,一幅至美之景出现在众人面前,倒如天降。 四君子弹琴吹箫舞剑的身姿,明夷已经看了数遍,但每每都无法移开眼睛。那种美,媚而不妖,清而不淡,余味悠长,似幻似真。能让人沉湎其中,不知日月。只觉得古画之中的谦谦君子,旷世美男就这么活动起来,一举手,撩人无形,一抬眼,慑人心魂。 即使是有着男儿英气的魏守言,也一时忘乎所以,目不转睛。更勿论席上的那些女子,如同被点了穴一般,愣在当场,再无八卦的心思。 明夷知道今日所有的计划,都顺利完成了。对着魏守言笑道:“这是我们承未阁的四君子,守言觉得何如?” “恍若天人。”魏守言摇着头说道,“明夷从何得来这般的天赐尤物?” 明夷掩嘴笑道:“若守言喜欢,便常来,喜欢哪位小郎,我让他给守言作陪。” 魏守言脸微微发红:“明夷说的什么话?守言虽折服于各位小郎的美貌,却无那般龌龊心思,远观就好。” 明夷打趣道:“我也未说让守言亵玩,四君子有君子之德,知人解语,与之一同品酒赏花,谈论风月,是极大的享受。” 一曲罢了,四君子目不斜视,翩翩离场,往承未阁偏厅去休息。席上的女子才似被解了穴,一半围上了绫罗,一半向明夷这儿聚来,都是问四君子的来历。两人口径都是一样,四君子是承未阁专属的乐师,若娘子们想学琴箫之技,可参加每旬一次的乐理研修。众女私语不止。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五章 急召 众贵宾在美颜博士引导下,轮番进内室体验承未阁的新奇服务。魏守言含笑看着,说道:“恭喜明夷,这承未阁定是要大热于长安的。” “还需魏娘子多多捧场才好。”明夷心里也大为快慰,心头压了数日的石头轻了许多。 “那是我份内之事。”魏守言应道,“今日就不妨碍明夷待客了,我先走一步,改日再来叨扰。” “来日方长。”明夷将她的手握了一握,“承未阁每日都为守言静候。” 将魏守言送上马车,明夷便瞥见在门外立着的的郑颢,他一个世家公子读书人,在初冬的风中站了两刻钟,已然快吃不消了。白净的脸愈加苍白,神色很是辛苦。 明夷赶忙过去:“郑大人怎在此立着,快进屋去休憩一阵。” 郑颢挤出一丝苦笑:“劳形总好过劳心。” 明夷扫了下四周,低声说:“郑大人说话小心,先寻个地方坐下吧,如果不嫌弃,现下有个偏厅倒是无人。” 郑颢面露感激之色,拱手道:“有劳明娘子。” 明夷将郑颢带到偏厅坐下:“郑大人小坐片刻,待身子暖了还是上楼陪着公主为好。” 郑颢怏怏看着前方,目未聚焦:“好,我一会儿便上去。” 明夷看他失魂落魄模样,也着实有些不忍,易地处之,若自己在与两情相悦之人大喜之日被人棒打鸳鸯,硬绑来与毫无感情之人订婚,那还有什么笑模样给后者。 郑颢可怜,卢氏可悲,公主亦可叹。都是无辜之人,怪只怪自以为是为爱女作主的唐宣宗。 明夷觉得如今丢下他一人在此冷落于心不忍,亲自去厨房端了碗热乎乎的桂花芋圆来:“郑大人不喜甜食,这一碗调得清淡,不如尝两口,也好暖胃。” 郑颢愣了愣神,接了过来:“谢明娘子,有心了。” 明夷在他一旁坐下:“郑大人无须如此客气,大人多番相帮,明夷铭感于心。只是有一言,明夷虽有逾矩也不得不说。往事已矣,来犹可追。人力不可逮之事,沉溺其中不过累人累己。” 郑颢喝了两口,放下:“我不过一贪生畏死之人,劳娘子费心了。” 明夷见他拒人千里,也知旁人的苍白慰藉毫无意义,默然退去。 回到公主身边,她正拿着林昭刚绘好的小像与胤娘共赏,看样子胤娘把她哄得很开心。见明夷上来,问道:“颢哥哥呢?” 明夷正迟疑该用何借口,身后便有脚步之声。眼看着万寿公主脸上如桃花盛开,目光如星:“颢哥哥,快来看林先生给我绘的像,倒有九分相似呢。” 郑颢快步垮了过去,胤娘知趣让开,他俯下身,脸上现出一丝僵硬的微笑,与公主轻声细语起来。 明夷见此,知道自己真是实实在在的为古人担忧,郑颢再如何深情有风骨,也是自小生在世家,懂得权衡,也会扮上该扮的模样,获取该得的好处。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送走公主,宾客陆续离席。这流光溢彩热闹非凡的承未阁终于回复往常模样,却也不同了,此后,它会顺畅运转起来,为明夷和上官帮派带来不一般的前程。 送走宾客,收拾残局,已近申时,明夷觉得腹中饥饿,想来各人皆如是,便浩浩荡荡一同往容异坊去,也算是个庆功宴。 那边洪奕早已等候良久,且闭了店,便于在大厅中热闹一番。四君子四个丫头,岑伯绫罗连山胤娘伯颜邢卿林昭,加上洪奕陪席,又将隔壁的七郎、葵娘,连同殷妈妈也请了来。满满二十人,好不热闹。拼了六张酒桌,才坐得下,明夷看着这一屋子同心同德之人,鼻子一酸,差些落下泪来。 也不说煽情之语,大酒大肉表达一切。 明夷心里头有事,不敢多喝,但架不住人多,一人一杯,已经微醺。留众人继续欢饮,明夷自己上三楼客房中休息片刻,为的是去些酒气,今日有一事,还是要在今日解决。 迷迷糊糊方要睡下,便听洪奕来叫门:“别睡了,有人找。” 明夷揉揉太阳穴,一阵阵跳痛,最恨就是快睡着时候被吵醒,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 洪奕酒量好,脸红扑扑的,但还很清醒:“自己下去看吧,马车还等着呢。” 明夷着实想不起还会有什么人此时来找,还备了马车,难不成是石若山那边? 晃了晃脑袋,勉强还走得稳,冲到门口,只见一张很眼熟的脸,笑眯眯的:“娘子,请上车。” 明夷愣了会儿,哦,伍谦平家那个小管家,平时总在夜里看他,看不清晰,但这谄媚的笑容倒还是很有辨识度。 “有何事,如此着急吗?”明夷确实预备着晚上去见伍谦平一面,为的是讨论这魏守言的事,没想到他会一反常态,叫了马车来接自己。 小管家笑道:“少尹的事,我怎敢问。只教我来,便来了。” “呵,还特意雇了马车,大手笔啊。”明夷记得自己头一次去少尹府,是老管家来接,也是雇的马车,不过这车钱还得自己付,想到这儿,她连忙问道,“这回车钱付了么?” 小管家为她撩开帘子:“娘子说得什么话,当然是付过了,快请吧,咱们到了,恰好少尹也回府了。” 明夷听言,向洪奕交代了声,让照拂好四君子和殷妈妈,一定平安送回去。之后,上了马车。心里头憋不住好奇,看样子他今天还在衙门里忙着,就迫不及待来接自己去会面,这是急着知道自己和魏守言的第一次见面情况如何?真是心思难测。 马车一路奔着,明夷在里头并不好受。以往坐的常常是教坊、行露院、容异坊的马车,都是其为华丽,马是名驹,车内装饰或华丽或清雅。而这辆不知哪儿雇来的破车,马怕是有些跛足,车轮也残次,一路颠簸,这也罢了,车内还有一股子臭味,是马匹的排泄物和多年未洗过的坐垫的气味。这趟罪,可遭大了。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六章 醉猫 一路忍着头痛和一阵阵涌上来的酸水,明夷还留着理智,觉得要是吐在别人的马车中,又得花费不少钱财清洗,还得遭人白眼,无论如何都得忍着。 到了地方,一下马车,明夷扶着少尹府门口的大树便大吐特吐起来。看得小管家在旁边瞠目结舌,大声责怪车夫驾车太快。 吐完明夷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酸馊味,正想在见伍谦平之前,请小管家带她去洗把脸,未及开口,身后马蹄踏踏,翻身下马,熟悉的声音咫尺之遥:“明夷,你这是有孕了?” 有你妹啊!明夷恨不得立刻喷他一脸,古代也没有那么多狗血电视剧,他是哪儿得来的奇怪结论?虽如此,毕竟这还是自己将来的大靠山,得收敛着点。 明夷转身,捂住口鼻,怕自己的狼狈样子被看到。伍谦平将马交给小管家,走了过来。 “离我远点。”明夷往后退了一步。 伍谦平闻了闻:“这是喝了多少酒!先进去吧,别在外头让人看笑话。” 明夷左右瞧了瞧,这街上也无甚行人,好吧,毕竟伍少尹是将婚配之人,而今天她与魏守言并肩出现已经成为官眷之间的热门话题,还是少引人注目的好。 明夷闪进了府门,伍谦平随后跟着来,叮嘱小管家打盆水来。 明夷脚程快,却明显有些不稳,伍谦平两步追上来,架住她的胳膊:“你啊,怎如此不知节制?一会儿洗个脸,将衣裳换了,喝些醒酒茶,待你酒劲过了再说话。” 明夷一胳膊抡起,挣开他的手:“哪需要醒酒,我清醒得很。还有,你这么早将我接来作甚!” 伍谦平知道现在无法与她说清,干脆不应,只又架起她往书房送。 明夷真觉得自己没醉,脑子转得可快了,魏守言啊,公主啊,每个人的脸清清楚楚在眼前,今天来是要问问伍谦平为什么跟魏守言说得好似他与自己有奸情一般,到底怎么打算的,明天承未阁接了几个娘子的预约,然后自己也是时候去看下石若山,假作好下属的样子……她脑子清醒着呢! 她很想把自己这种格外清醒的状态说出来,让伍谦平瞧瞧,但嘴皮子有些抖,又被他拽得一路发飘,也罢,随他去吧! 伍谦平将她扔到书房墙边座榻上,把水盆亲手断了进来,嘱咐小管家去煮茶,而后把门踹闭上,放下盆,亲手给她绞了条帕子,递给她:“擦擦。” 明夷还要点脸,知道自己吐成那样,定然口脂糊开,形容骇人。自己走到水盆前,照着水面把脸面擦拭了一番。胸口衣裳染了些污渍,她也擦了下,未料污渍还在,衣裳却因沾湿了显得皮肉若隐若现,倒似故意一般。 小管家煮了茶送来,目光贼溜溜往里头看,恰瞧见明夷一副春光乍泄的模样,伍谦平踹了他一脚:“瞧什么!明娘子醉得厉害,去药铺开个醒酒汤,熬好了再取回来。” 小管家遵了声是,跑开了。 明夷一直在听这,待小管家跑远,哼了声:“谁说我醉得厉害,我知道你就是为了支开他。他见我这般,也和你谈不成什么事儿,定能安安心心去煮药。” 伍谦平嫌弃地瞧了她一眼,闩上门窗,往书架后消失了会儿,回来时拿着一套衣裳:“换上吧,每次都来我这儿顺衣服,从来不知道还的!” 明夷将那衣裳拿来,闻着倒是很清香,一边解衣裳一边说:“你这衣裳又不甚名贵,我才不稀罕,下回一道还你就是!” 伍谦平起先还有一瞬惊讶,之后便泰然若素,看着她更衣。 明夷换好转身,见他直愣愣看着自己:“喂,你看什么,没见过人家唤外套吗?” “外套?”伍谦平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跟胡人学的?” 明夷翻了个白眼:“胡人那叫coat,jacket,你这没文化的!” 伍谦平知道与这么个醉猫不得太讲究,哭笑不得:“无论是哪儿的风俗,以后不要在男子面前更衣!” 明夷愣愣看了他半天,突然拍了下脑袋,对,这是晚唐,对面这是叫什么来着,伍谦平!怎么一下子串了?完蛋,希望他没品出别的味儿来。 又想起自己刚才在他面前肆无忌惮换衣裳,脸又红了:“那你刚才为何不转过身?” 伍谦平看她说话有了些条理,便回道:“这是在我的书房中,我要如何便如何。” 明夷一下子格外清醒,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对了,你为什么和魏守言说得好像你与我有染一样!” “我与你难道并非有染?”伍谦平嘴角一勾,悠然说道。 好像,似乎曾经,这丰明夷跟他确实有一腿,也罢,这哑巴亏只能吃了:“那你也无需告诉你未来妻子吧?” “我只是不想她误会,省得她自作多情,到时候惹来麻烦。”伍谦平说得轻巧。 明夷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苦涩无比,但有提神之效,加上方才吐了一场又吹了风,脑子虽越来越疼,酒气却散了不少:“我以为你会让她钟情于你,心甘情愿为你做事。” 伍谦平见她口齿清晰起来,眼神也再无迷离之感,说道:“我与你之间的合作并非一朝一夕,以后怕是常有往来。若我有了妻房,这往来最好就是以情爱之名,才显得最为妥当。如果她钟情于我,迟早生妒,会坏了大事。” “那她若对你无情,你不怕她背弃你,重蹈覆辙吗?”明夷刚说出口,便有些后悔,她这话,指的是伍谦平的前妻,也不知会不会戳到他痛处。 伍谦平看来毫不介意:“你见过她,应当知道我为何选了她续弦。” 明夷回想着:“魏守言性子单纯率直,有男儿兴家之志,无女儿扭捏之态。” “对,我已经寻了两年,终于让我找到最适合的人选。她的诗文中都是对光耀门楣的追求,从她身边之人处打听到的,她的性格也恰合我意。因此,我与她见面之后很快便达成了共识,我们的婚姻,为的是我与魏氏共荣辱,她会竭力助我,我也当不负所望。”伍谦平看似十分得意。 明夷想的却是另一桩事:“那你们要做假夫妻吗?” 伍谦平饶有兴致看着她的眼睛:“是真是假,你在意吗?”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七章 玩火 明夷微微眯着眼瞧伍谦平,觉得他最近脸盘子丰润了点,倒是更好看了,又觉他直勾勾看着自己,问的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自说自话。 “以后你当了魏家的女婿,茹素怕是不成了,再不吃些肉,如何鸾凤和鸣?恐怕你还要加紧给魏家添几个外孙,省得总无所出会被人日日催着……”明夷念叨着,一副颇为他操心的样子,眉头皱着,一一数来。 伍谦平脸色又阴沉下来:“这些不用你担心,何况,我并没打算与魏守言有夫妻之实。” “你是疯了吗?我可不信你是为了守言,娶了她,她在旁人眼里总是已有婚配之人,你却不与她有夫妻之实,这不是坑人吗?若说要控制她,有什么比让一个女人身心相许更管用。何况,男人原本就有本能需要,正经娶回来的妻子,总比在外寻花问柳好……”明夷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只觉得虽是你情我愿的政治联姻,让守言独守空闺总有些不妥。 “你倒是挺为她着想啊,守言,守言,你与她很熟稔吗?”伍谦平被她一通胡搅搞得哭笑不得。 明夷斜着眼看他:“难不成伍少尹是有难言之隐?” 话说出口,明夷就后悔了,酒精残余的作用让她脑子虽还清醒,嘴巴却比脑子更快,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倒。说这话有意思吗?如此婊里婊气的语气,岂不是等着人家说:女人,你是在玩火?天哪,简直太恶俗了。 当然,伍谦平是不会知道玩火是什么意思,不过没有令明夷失望,他一样精准领会了其中撩人的内涵,说道:“我有无难言之隐,有谁比明夷更清楚?”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这个意思了。 明夷摇晃着脑袋想亡羊补牢:“我只是想,如果谦平兄与守言琴瑟和谐,儿女成群,同时又得到魏家的全力支持,青云直上,那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伍谦平幽幽说道:“明夷还真是越来越良善温和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伸手抓住明夷的肩膀,盯着她说道:“你究竟是真醉还是装醉?” 明夷被他吓出一身冷汗,酒意又跑了几分,连连点头:“我醉了。” “若醉了,怎知自己醉了?”他眼睛又眯了眯,像只危险的猫科动物。 明夷眨了眨眼,又晃起脑袋:“我没醉,一点都没醉!” 伍谦平手上松开,无奈一笑:“也罢,我看你还是有几分清醒的。只是别一会儿什么都忘了。魏守言那里,你不用担心,她以后若遇上心仪的男子,我总会设法成全她。与她无夫妻之实,是怕诞下孩儿,若以后魏氏与我分道扬镳,这孩子夹在当中,倒是麻烦。” 明夷一时也想不来这分道扬镳是魏氏在政局上与其作对,还是魏守言要与其和离,反正他大抵就是不愿意有个孩子扯住自己后腿的意思,不是说古代的男子更重视传宗接代吗?这人还真是凉薄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本来明夷还想说,若不想有子,可以求诸于药物,但想想还是罢了。这人真不是魏守言的良配。而女子,古今皆是,若无肌肤之亲,便少了八成执迷不悟的危险。他与魏守言说清是合作而非夫妻,已算得上放生,比他前妻被他冷待憋成深闺怨妇要好得多。毕竟,能捂热此人之心的人,已经死了。 明夷对自己酒醒后格外富有哲理的思考很是满意,不由露出了点得意的笑容。 伍谦平脸上阴晴不定,实在捉摸不透眼前人在想着什么,像大力打在棉花墙上,只是憋屈。 “丰明夷,你究竟这趟来想说什么?”他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明夷一惊,这连名带姓的叫法会吓到人好不好?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是你让小管家接我来这儿的,怎说的是我自己跑来一样。” “我不去接,你也会来。”伍谦平黑着脸。 明夷一阵恍惚,这人何时把自己揣摩得那么清楚了,他既与丰明夷这般亲密,又能对自己看得清晰,难道就不曾怀疑过?难不成他也如同连山一样,宁愿相信丰明夷还在才故意装聋扮哑?不像,他不是那样的人。 算了,看样子自己还是少惹他,毕竟伍谦平这步棋是非走不可的,更无法替代。官场之大,哪来可以让她可以放心“勾结”一同赚钱,又有这个能力爬上位当自己靠山的人。无论他如何想,只要明夷身在江湖一日,就需好好攀住这个高枝。 想及此,她心平气和,回答他:“你也清楚,我不过是见过魏守言之后,对你们二人的关系要再确认下,以后好知道如何与她相处,什么是该说该做。” “全为了承未阁?” “也为了谦平兄以后的前程。” “可还有其他?” 明夷愣了愣:“还有什么其他?” 伍谦平狠狠瞪她一眼,像刀剐下她一片肉似的:“天下再无比你更无情之人。” 明夷似乎有些懂了,他是期待着她有些许不痛快抑或感动,为魏守言的年轻美貌吃些醋,为他决意与魏守言保持距离感到高兴,反正,不是这样的无动于衷,似在说旁人的事。 或者,他并非真的如此期待。 这人,心机太深。他所表现出的希望明夷对他在意,未必是真的希望。他所透露的过往情谊,未必就真那么珍贵。 明夷越发觉得,他不戳穿自己与丰明夷恐非同一人,也是蓄意而为。或者,是不是丰明夷没关系,只要能为他所用。 即使他扮作一座只为她融化的冰山,即使他长得俊逸诱人,内心强大,也无法让明夷再有旁骛。倒是越来越觉得,此人的功利之心,非常可怕。若他不是此等人,能对当年的明娘子多几分付出和关爱,肯为她舍弃一切前程,明娘子或真的会为他,改变人生轨迹。或许就没有那场大火,也没有香消玉殒。 明娘子的转身,是看透他将权位看得太重。而此刻明夷的无情,也正是他应得的,哪有人,占尽天下便宜。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八章 崩溃 伍谦平看着明夷脸上风云变幻,从疑惑到出神再到一脸决绝,忍不住摇了摇她的肩膀:“你是又醉了?” 明夷脸上的笑容如月昙绽放,竟看得伍谦平一愣:“我只是在想,你我,究竟谁更加无情些。” 伍谦平从恍惚中很快回过神:“明夷想出这结果没?” 明夷眼神迤逦,一扫而过:“还是谦平兄更胜一筹。” 伍谦平一脸将她无可奈何:“若真如此,倒好。” 明夷觉得自己扮得十分恶心,只想从这拖泥带水的暧昧剧情里拔出来:“若谦平兄无别的事,明夷先回新昌坊了,尚有一些杂务需处理。” 她方转身,伍谦平从后拉住她的手,稍用力,使得她一趔趄,往后跌去,恰靠在他怀中。他不容她挣扎,紧紧箍住,虽然清瘦,但终归是男子,明夷还是动弹不得。 尽管是在他怀里,尽管明明是极为暧昧的姿势,明夷只感觉到背心有寒意,是一种被牢牢控制的无助,竟无半分他想。 伍谦平在耳边只说了两个字:“别动。” 这更让明夷觉得自己是被挟持,面临的是危险而已。 不一会儿,小管家敲门进来:“大人,醒酒汤好了。” 小管家抬眼一看,正看到明夷在伍谦平怀中,一脸绯红,连忙退后两步,低着头等在门外。 这时,伍谦平才放开她,咳了一声:“把汤药端来让明娘子喝了,再替她叫辆马车,送她回新昌坊。” 明夷虽知道这个搂抱就是给小管家看的,但总觉得伍谦平在动作间想表达的不止如此。他的手臂那么用力,想要将她捏碎一样,这才让她觉得,那不是暧昧亲密,而是威胁和怨恨。 她喝着苦涩无比的醒酒汤,额上的冷汗滴了下来。 这回伍谦平没有送她,可回头看时,自己吐脏的衣衫还留在他书房的座榻上,是件品红的锦袍,在他朴实的书斋中格外亮眼,像奸情这两个字本身那般,熠熠发光。 她犹豫要不要回头拿,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逃离这少尹府,心里头一阵阵涌上来的已经不是酸水,而是止不住的委屈。 门口停的还是那俩污糟的马车,明夷上车只走了一条街,便令车夫停下,付了车资,将他打发走,只想快些摆脱那气味浓郁的车厢,出来透口气,让自己放松下。 已是黄昏,行人依稀,陌生的街,落叶的树。明夷寻了一棵能藏住身形的树,躲在树影后,再也无力控制,肩膀抖动着,眼泪往下流。 咬住手,不能出太大的声,不想被任何人瞧见。 在这大树背后,她不是丰帮主,也不是明娘子,只是一个迷失在时间空间里的女人,纵使拼了命想牢牢抓住一些东西,让自己不用像海草一样,在经济凋敝、战乱不断的时代随波逐流,任人宰割,始终还只是女人。 没有时之初的保护,哪怕是清癯的伍谦平,并不需要使用权力和武器,都能把她钳制住。这种无力感,把她完全挖空了,只想跟烂泥一样,化在这棵树的根部,碾成泥,风干成灰,扬了去,一了百了。 最丧最低落的情绪席卷来,也带来怨怼,之初,你在作什么?真的不曾担心过我吗? 作为一个大人的无奈,就是哭得再久,都不会有人把你从地上抱起来,终究是得自己擦擦眼泪鼻涕,站起来继续走。更惨的是,还得想尽办法假装自己没有哭过。 幸好,承未阁众人下午都喝多了,这会儿已经都开始休息。明夷只扰了岑伯一人,偷偷溜回房间。 她此刻最想要的,就是那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晦暗的房间,那熟悉的草药香气漾开,把她化在怀中。让她在真实宽广的温暖里,重新获得力量。可惜,等到眼花了,人倦了,终归没有出现。 天依然会亮,该做的事也不能不做。明夷一早嘱咐好绫罗照管承未阁,便往西市去。是时候要拜会下新婚燕尔的石若山了。 石若山在上官帮派内的位置虽然实际上被代替了,也再无有力的拥趸,但帮众不知,外界不知,名义上他还是上官帮派的帮主。也正因如此,上官帮派与桃七帮被紧紧联系在一起,一下子提升了江湖地位。所以明夷一直也为此事困扰着,相关联的还有两外两桩。 必须找个机会寻个理由,让石若山正式从上官帮派消失,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相关的两件,一是邢卿那把琴,放在石若山那里总不是办法,那是稀世珍宝,更是核弹一样的致命武器,幸好只有邢卿有开启的密码琴控技;二是到现在还不知属于哪个势力的晚晴,她更像是个定时炸弹,总要让她远离行露院,远离长安更好。 成了桃七帮姑爷的石若山与之前倒是不同了,一身的蜀锦,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代言人。只可惜不够魁梧,也无儒雅气质,朴实的面貌加上华丽的蜀锦,有不伦不类之感。 面上功夫倒是一点都没退步,见到明夷前来,石若山笑得眼纹如菊花:“明夷妹子终于有空来看看老哥哥,我还以为贵人事忙,早忘了穷亲戚。” 这种夹枪带棍的低级手段哪会在明夷眼里,装,谁不会:“石大哥这是怨上明夷了?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还不是替石大哥做嫁衣裳。何况,西市哪怕遍地都是穷人,也轮不上石大哥啊,瞧这一身,总要抵一般人家一个月的吃食。” 石若山收了些笑容:“唉,这都是表面光鲜。明夷来得巧,为兄正要向你讨教生意之道。我们到楼上说吧。” 明夷随石若山上楼,这蜀锦铺的二楼主要是货仓,只留了一间小小的账房,能做得下两人。 石若山窘迫道:“委屈明夷且在这儿坐会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三娘让我将这蜀锦生意做起来,如今这世道,普通百姓哪买得起。达官贵人早有去惯的商铺。且我们价格又比旁人高一截,。” 明夷这才明白石若山怎会对她笑得如此灿烂,原来是亲身体验到,生意不好做了。2k阅读网 第四百五十九章 败局 说到桃七帮的蜀锦生意,幸而明夷曾与夏幻枫打听过,不至于露了怯。陶氏蜀锦在长安有五家铺子,其中西市这间最大,算是总部。一方面售卖益州运来的蜀锦,一方面也是桃七帮长安西堂的灵魂所在。 明夷回想起一楼铺面,占地不小,前半片儿供蜀锦展示之用,偶有客人往来,后半片儿隔着铁灰色的棉布帘子,严严实实,并不清楚里头有什么。 店里招待的伙计倒有七八人,都闲着,一副吊儿郎当样。别家都愿意用些机灵秀气的少年,买蜀锦的女客多,瞧着也舒服些。他家却不讲究,请的那些个人,说难听些,是穿了齐整衣裳的泼皮无赖,看站相眼神便知道,不是善类。如此,能招得客人入内却是奇怪了。 明夷问道:“我看楼下招待的伙计样貌不善,都是哪儿找来的?” 石若山一脸苦相:“你也瞧着奇怪吧?我与三娘提过,要找些让人看着欢喜的伙计,实在不行,年纪大些,看着老实忠厚也可。她一再推诿,我再三追问,方知其中为难之处。这陶氏蜀锦五家店,倒有四家是赔着本在做,唯有这西市店因为往来客商众多,还能有两分利。但桃七帮自从在长安扩张势力之后,最重要的分堂就是长安西堂,你也清楚,这堂主胡恕招了一群泼皮用以收平安钱,但那点钱上交帮派之后,根本无法支撑这许多人的开支。胡庶就出了主意,让长安西堂的那些泼皮平日无事轮着在我这家店里当伙计,支一份薪酬。听来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事,实际上,将西市店的生活也拖累了,还辟出半间店给他们当落脚地,这群人进进出出,本分人家哪还敢往里进。” 明夷听着直乐,这胡庶她当然记得,绑架过洪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夏幻枫嘱他留在桃七帮,还出钱出力帮他在桃七帮站稳脚跟,爬上堂主位置,真是太值得了。这就是个搅屎棍啊,有他在,桃七帮何愁不败落。 陶三娘在长安混得这么被动,这也暴露了她桃七帮短板太多。起家靠三点,一是占了地利,父辈蜀锦生意起家,累积了足够的资本;二是占了人合,擅长精神控制,用鬼神之说迎合了当地人的心理,越在兵荒马乱天灾频发之时,越能收获人心;三是占了天时,恰好崔氏要扶持新的江湖势力,西南做大者唯此一家。 而桃七帮的家败业颓也在三点,一是失了地利,在长安,桃七帮难免水土不服,唐时不同于现代,一趟飞机一个电话一次视频,距离不在话下,想以一帮之力,跨越如此距离,两头占优,是不可能的。陶三娘舍不得益州,将帮内主力大半留在益州,自己只身在长安搏命,难免力有不逮。 纵然是天一帮,为了占领长安,都举全帮之力,兴师动众迁徙而来。帮主和两位护法,都全心扑在长安。宁愿冒着苏杭空城的危险。不过这自然也是有前提的,天一帮在苏杭深耕多年,根基非一般深扎稳打,做生意也很有自己的手腕,没有那么容易被他人替代。纵使出现意外,谁敢骑到天一帮头上,以龚君昊的人手数量,反攻起来也十分可怖。而申屠兄弟,更是谨慎小心,到现在为止还是以抓稳洛阳一带为主,不敢轻易大举进发长安。 至于上官帮派,则基本是放弃了扬州大本营,任其自生自灭。这也有赖于扬州的地势,处于天一帮与申屠世家的势力范围中点,与两帮也保持着同样亲和的关系,实际上,上官帮派的存在,是天一帮与申屠世家的平衡点,谁也不能动这个平衡点,否则就直接咬上了对方的地盘。所以,明夷对这江湖揣摩深了,越发清晰。她并不很担心出现第三个帮派,将扬州吞并入自己的势力,天一帮和申屠世家都不会听之任之,这可决不止是为了夏幻枫一人的面子。至少对于天一帮而言,为了夏幻枫而护上官帮派在扬州的利益,这九成九只是借口。 桃七帮不进反退的第二个原因便是失了人和。在长安,她那套装神弄鬼根本使不上力,在天子脚下,民众的信仰是被紧紧控制住的。小打小闹不打紧,譬如长安郊外几家寡妇店挂上陶三娘的仙姑像,无人会在意。但若如同在益州那样大张旗鼓,大肆鼓吹神迹,抬着泥像游街,恐怕桃七帮早就被扑灭了,陶三娘还没有那么傻。 原因很简单,圣上是真龙天子,是唯一可以有肉身存在受人膜拜的神。所有被崇拜被供奉的神祗都必须被皇权肯定过。若民间谁都可以站出来说自己是仙是神,可以保佑民众,那天子的尊严何在? 得不到民众的忠心,陶三娘就开始用金钱来笼络人心,事宽则圆,急难成效,招来的也只能是胡庶之流,鼠窃狗偷投机之辈。不用,则无人可用,用,则败坏帮派名声而已,实为饮鸩止渴。 使桃七帮的败局板上钉钉的第三个原因便是天时。此天,有天子之意。正因天子对崔氏防范之心益重,崔氏在朝堂上处处受到魏氏、令狐、韦澳三家的钳制,破局之法其一是安排自己的门生伍谦平与魏氏联姻,其二便是加紧对江湖的控制,反逼朝堂。而此时,被崔氏一手提携出的天一帮和申屠世家羽翼已丰,早不甘心受其摆布,桃七帮却颓势毕露。崔氏加紧对天一帮、申屠世家的控制之外,也想寻找新的有力帮派代替桃七帮的位置,桃七帮已成弃卒。 明夷心中,这桃七帮的局面已经清清楚楚,自己要做的是稳住,在上官帮派的局面布置完成之前,虚与委蛇。等待时机,一击即中,将其赶回益州,并让手上欠着人命的石若山付出代价。 而现在她需要做的,便是暂且做石若山的“参谋”,让他在陶三娘身边做个有用的郎君,也让自己在石若山心里,还是个忠诚的下属。尤其在昨日见过伍谦平之后,明夷更加谨慎,夏幻枫和时之初回来之前,自己定要稳住,莫被人当成箭靶。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章 救市 明夷思忖清楚,冷眼看面前一脸焦虑的石若山。她不太能确定,石若山心里在想什么。瞧得出来,他对于自己莫名其妙就被套路,入赘了桃七帮,而明夷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多少是懊悔和疑虑的。 他应当知道,以自己一己之力想要吞掉桃七帮是痴人说梦,陶三娘虽是权衡之下嫁了他,也可能自欺欺人开始决意钟情于他,但并非没见过世面的单纯女子,怎可能让他在眼皮子底下乱动手脚。 因此,石若山所想要的,还是先得到陶三娘的信任,进而利用桃七帮之力,为上官帮派谋得福祉,第三步便是重回上官帮派,甚至以上官帮派吞并桃七帮,自己一跃成为两帮之首,更能在江湖上爬到投三把交椅。 这是他的如意算盘,他或许会疑虑上官帮派不在自己手中时候,会不会被人篡权。但他是决计想不到,明夷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他眼里,女子都是谋小利、贪**、目光短浅,易于控制的,这也是他一路的经历决定的。从上官运,到绫罗、晚晴、陶三娘,他以为这些自以为精明世故的女子都不过如此,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坐商,丰明夷。 他顾忌的,始终是储娘子和夏幻枫,如果这两者合手,一个师出有名,一个于帮有功,那他就坐卧不安了。 不过,石若山此刻愁的,还是眼前的事。 明夷叹息道:“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常在东市西市行走,也了解蜀锦的行情。我瞧许多长安店铺的价格,倒比你家更低,这是何缘由?” 明夷明知故问,也想看看石若山心里有没有一点数目。 石若山茫然道:“我看店里生意冷清,也去外头瞧过,看别家货物质料也不差,确实比我家更低,便提议三娘降低售价,结果她莫名就发了顿脾气,怪我不懂生意。” 明夷看他样子,倒没说假话。他渔家出生,固然有心机,能夺得上官帮主之位,但生意上,一向是夏幻枫掌管。这东西,没有天赋,也没有后天的学习和磨练,短时间是不可能成就的。 她是时候显露出真诚的一面了。 明夷说道:“也难怪陶三娘生气,许多事,她一来难以启齿,二来说了也不好解决。我是商家女,还是比较清楚的。陶家出于益州,父辈开始做蜀锦生意,根深叶茂,加上桃七帮在益州大有影响,又得了官家的辅助,低价入,高价出,这几年才成就这么大生意和势力。长安的这些货,是行商看到了益州众多小工坊对桃七帮的怨怼,私下收了这些货,走暗路运到长安,但没有官家盘剥那一层,反而可以卖得比陶氏便宜。” 明夷也明白陶三娘的苦衷,陶氏蜀锦售价高,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崔氏盘剥了一层,但这是绕不过的,不给,更无法生存。 石若山想了想:“难道我们也要用走私的方式?” “这个太冒险,如果走露一点风声,怕是桃七帮就别想安生了。”明夷这说的是真,如果崔氏知道陶三娘私下做手脚,恐怕会扼死桃七帮命脉,生意都给她封了。陶三娘绝不会肯捋虎须。 石若山颓然坐下:“这是陶三娘给我出的第一道难题,如果这都解决不了,以后我更别想深入他们的帮务。” 明夷假作无心:“不过可能陶三娘是真的走投无路,相信你能帮她破局呢?” “明夷做了那么久生意,你家的胭脂卖得比市面上哪家都贵,还一样客似云来,你一定有办法!”石若山目光炯炯,热切看着明夷。 明夷皱眉踱了两步:“办法是有,不过没那么容易,也不是一夕可以造就。” 石若山热切道:“快说,只要有一丝希望,总比我在此走投无路要强。” “首先要舍得孩子,才能套着狼。”明夷笑道,“我看着库里有不少存货,蜀锦储存不易,易朽易占灰,易虫蛀鼠咬,手头留着的,三个月卖不出的货,恐怕再过半年也难出售。不如用来低价销售,找个店主有喜的借口,也不会跌了身份。” 石若山觉得有理,让她继续说。 “小作坊走私来的货物数量不大,常常是边运边卖,这一头陶氏降价影响了他们销路,便没有钱财周转,如何进新货?所以对家只能跟着你们降价,以不影响自己的长远生意。”明夷迅速想了一条似是而非的路子,表面上无懈可击,实际上绝不是解决的最好办法。 “然后呢?我们库存出去了之后怎么办?恢复从前?”石若山不明白。 “你们压的价不能比小作坊出货的价高出太多,实际上对家的成本是小作坊出货价加上一路的运输费用、储存费用、行商的利润等等。他们根本无力和你们对着砸价。务必砸到他们无力再度进货。行商手上的货卖不出,就不会向小作坊进货,小作坊出不了货,就得坐吃山空。此时,益州那边就可以趁机与小作坊谈判,定下契约,长期、低价收购他们的货物。从根本上,断了行商的货源。”明夷说得掷地有声。 石若山拍案而起:“妙!太妙!” 明夷这招数,有用,但实行起来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于面临困境的桃七帮是雪上加霜。纵然一段时间后可以改变市面上的竞争态势,但恐怕到那时,多卖些蜀锦也救不了桃七帮了。 明夷作为难状:“这使我想到唯一可以治本的方法。只要坚持做下去,定能让长安市面上只有陶氏蜀锦。只是投入不少,怕陶三娘不会愿意轻易尝试。” 石若山胸有成竹:“这个便包在我身上,我有信心能说服三娘。这办法极好,明夷果然有奇才。” 明夷谦逊道:“我遇到过不少低价卖胭脂水粉的商户,一一解决了,对这方面,确实有些心得。” 石若山很是激动的样子,向明夷细细询问其中的操作,好用以对陶三娘邀功。 明夷对此自然不吝赐教。心里盘算的却是其它,怎样将陶三娘调虎离山,怎样在桃七帮最缺钱的时候从内部击溃,一件件,渐渐明晰起来。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一章 歧路 走出陶氏蜀锦的铺子,明夷顺路便去自己的拾靥坊看看。真要说起来,这家拾靥坊还不能算是她的,一半儿属于伍谦平。成言在铺里忙着,并轮不到明夷插手,她正好有个发会儿呆的空隙,在柜台后坐着,换换脑子。 见完石若山,明夷越发觉得自己是爬过了大雪山,摔在了小泥坑里。到目前为止,自己所做的错误决定无不与他有关,也带来后来一连串的麻烦。一是把晚晴带来长安,若不是当时被石若山的渣男行径气得义愤填膺,她也不会那么轻率就决定把晚晴带回来,而且是以合作而不是聘请的方式,结果差些坏了行露院的生意便罢,请神容易送神难,为自己设了一颗定时炸弹。 第二桩是当时想欺瞒住邢卿,假说认识高人,并让石若山充当这个高人。结果害得邢卿被骗,七炼琴落在石若山手里,现在他软的不吃,硬的暂时明夷也不敢动。 第三桩不全是明夷的错误,但确实成了未来最大的隐患,比晚晴可怕万倍。就是这个两面三刀还背负着杀妻之罪的男人,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夏幻枫的性别秘密,知道邢卿的身世秘密,仅这两点,就足以让明夷处心积虑造就的上官帮派的未来,毁于一旦。夏幻枫自不用说,是她离不开的左膀右臂,没有他,上官帮派无法登顶。而邢卿,她原本视作一个核弹级的秘密武器,现在对他越来越理解,又成了之初徒儿的蓝颜,容异坊的掌柜,关系更紧密,将他看作了自己人,也是不能见其面临危险而不救的。 归根结底,石若山的存在,看上去不能有多大危害性,实则极其危险。 明夷甚至有一瞬想着,如果这个石若山有一天消失了,她能减少大半的焦虑和困扰。这想法只是想法,她可以臆想石若山无数种消失的方法,但真要自己动手或策划这件事,根本无法做到。 实在不行,只能退一步,一件件解决,比如,先把七炼琴拿回来。 她的目光,落在了成言身上。没有什么比直接把琴盗回来更简单的了。有这么个轻功绝顶的人才在,她不用,岂不是荒废? 成言心思单纯,哄他去盗琴简单,但有一点,石若山恐怕不会把七炼琴留在桃七帮。一个不会弹琴的江湖中人,细心收藏一把琴,怎么看都是突兀。况且石若山是入赘,在桃七帮中并无自己隐秘之地,他又怎会舍得让这宝贝被桃七帮掠走。因此,定是收藏在其他地方。 最可疑的便是他租来与绫罗幽会的民宅了,如果真在那儿,取来便如探囊取物。但要取走之后不被石若山怀疑是她们所为,并不容易。 若要神不知鬼不觉盗走,或以假代真,或栽赃嫁祸,都需要好好布置下。若能一石二鸟,就再好不过。明夷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她匆匆别了成言,便往街对面的容异坊去,也正是蹭顿好酒菜的时候。 邢卿见她来,自是欢喜,想叫着储伯颜一起,被明夷阻止了:“我和你单独说两句。” 邢卿了然:“那我们说事为主,我简单准备些饭菜,一会儿还要去东市帮着师娘子再看一下。” “好,就简单弄个汤饼和葵菜就好,我与你一同走,也好乘你的马车。”明夷爽快回道。 到了雅间中,明夷吹着滚烫的汤饼,一边与邢卿说:“我打算把你的七炼琴偷回来,放在外面怎样都不放心。只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就得造个敲上去差不多的,不用太过精细,哄得过外人就行。” 邢卿想了想:“这倒不难,外人极少见过七炼琴的真容。我按七炼琴的款识去订做个,而后你把那些金徽玉轸拆换上,足以掩人耳目。” 明夷点头:“好,大概需要多久?” 邢卿皱眉道:“紧急吗?” “怕夜长梦多。”明夷盘算着,今夜若能去探一探七炼琴是否在那宅中,最好明日就换上,之后的事,再作计较。 邢卿明了:“好,我去过东市便去找制琴匠人,若加钱让他连夜赶工,明早就能拿琴。” 明夷吁了口气:“明早我与你一同早起去取琴。” 邢卿犹豫了会儿:“入室换琴的事,你打算让成言去?” 明夷知道他是不愿让成言知晓这七炼琴背后的事,安慰道:“放心,他不会想那么多。我们只说这琴是你所珍视,被石若山讹去不肯还,不好撕破脸,只得换一把下来。” 邢卿低头笑道:“是啊,他秉性单纯,说什么都会信的。” 明夷看他笑容中五味杂陈,不忍看。 明夷出发时,留了话给成言,让他今日早些打烊,在日落前回承未阁等她。 与邢卿到东市容异坊,看他又指点了一番清洁和后厨厨余的问题,洪奕倒是显得更加认真了些。看来是略为了解了这酒楼里的门道,便起了心想做出点模样,让夏幻枫回来看着也高兴。 洪奕脸上是难得的专注神情,还特意换了件低调的慕云灰色棉布衣衫,便于在厨房中穿行,脚下精致的绣鞋也换成了朴实的布鞋,有汗流下,她抬起胳膊,毫不在意地擦了去。明夷看着她,心里漾过一丝怅然。这样子,不正是当年为了让邱志满意而热衷工作的自己吗?只不过,她是脱下舒适的休闲风,穿上了套装高跟鞋,离开了宅女的安全区域,逼着自己面对客户无所畏惧。而洪奕,则甘心放下了自己对美的执着,愿意为一个人忙到不修边幅,只有明夷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过去的洪奕总是埋怨她,为了爱情忘了自己,曲意讨好那个男人,她说,甘之若饴。 如今她将洪奕说的话深深切切听进去了,刻在了骨血里,变成让自己都觉得嫌弃的自私模样。在时之初想要急流勇退时,还放不下自己的**。 到如今,洪奕却悄悄变成了当初的明怡,真是,荒唐。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二章 盗琴 明夷此次来,原本是想在这个还能抽出一丝闲暇的下午,和洪奕说会儿话。关于石若山,关于七炼琴,关于晚晴,她所想的计划,总还是想与洪奕商量下,未必需要她提出什么多有意义的建议,只需要她听着,自己说了出来,也就心里安定许多。 虽然洪奕心大,而她的心重,看事情的深浅缓急常常有异议,但至少,毕竟来自同一个时空,又互相了解,洪奕总能最快get到她的目的和手段,不需要费力解释。 但现在,明夷把这个想法生生咽了下去。算了,说不说,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她眼里焦虑担心的事情,在洪奕眼中常常会觉得杞人忧天,莫名其妙。她惯了这样不问前程地过,就由她吧。 明夷向邢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记得明日之约,而后和洪奕简单说了句,要赶回承未阁看着,下回再来,不等她多问,就出了门。 她听到洪奕在里头唤她,犹豫了下,还是假作没听到,一骑绝尘。 承未阁中乐声悠悠,绫罗见她回来,笑着相迎,与她汇报现下的状况,四君子分别占了一个雅间,都有客人愿意花重金单都听曲或清谈,今天这四间房官眷、商妇各占两间,都是三两成群来的,概因是第一次光顾,不好意思单独前来。十东和百西各招呼一位客人在做脸部护理,她们的来意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前一日未预约,今日便只能等着,看前头客人走了能不能晚上与小郎共饮一杯。 明夷点了点头,叮嘱道,这陪酒陪宴席价格要更高些,取自酿的酒,价钱大半加在酒上。小郎们哄客人多喝一壶,便多一壶的酬劳。 这不过是现代公关店的套路,不值一晒。 明夷要与绫罗谈的,是当务之急,石若山的问题。至于七炼琴,只说是邢卿的传家宝,名声在外,石若山想私吞。 明夷早就有了计划,今天夜里,绫罗引路,成言带着他们去石若山私下租的民宅,先探下路,找到七炼琴所在的地方。如果寻不到琴,一切都是白搭。 明日拿到赝品七炼琴,就由成言带着邢卿去把琴换过来,并将琴上装饰一并换上。这主要是考虑到成言不善琴艺,怕他粗手粗脚伤了琴。 而绫罗这边,就得暂且搬回行露院居住,伺机给晚晴下套。明夷会安排成言扮作马车夫,通过殷妈妈,安插到行露院中。绫罗会假作不经意,谈及看到石若山偷偷摸摸把一把琴藏起,觉得十分讶异,他并不通音律,为何如此在意这琴。晚晴定然会再三试探,绫罗再透露曾听石若山梦话说到七炼。 晚晴得到这消息,势必按捺不住,会想办法告知自己背后之人。绫罗便需观察她用什么方法放出消息,希望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通知成言蹲守或跟踪。 若未逮到接头之人,则绫罗私下约见石若山,晚晴定会得知,想办法跟踪绫罗,得到他们私会的地址。 之后的事,便不用他们动手,应当会有人出手夺琴。到时石若山必定会追究此事,知道他所在的人只有绫罗。绫罗便透露晚晴向她打探……到时候,等着他们狗咬狗就是了。 事情是乱,但面对自己难以解开的困局时,有个非常的办法,就是把局面搞得更乱。到时,或者反而会出现生机。 明夷并不担心这乱局,自己已经立在不败之地,至少将七炼琴取回来了。石若山不会把这把琴的事告诉桃七帮,一旦说了,琴即使找回来,也绝不属于自己,他还没那么傻。没有桃七帮的后盾,石若山现在不过势单力孤,她好歹有成言和邢卿,怕他什么!况七炼琴在手,如果他用邢卿身份相威胁,以邢卿的性格,定然会使出最高阶的琴控技,到时,石若山不死也再难清醒开口说话。 如果一切顺利,能顺藤摸瓜找出晚晴背后之人,那就更好。知道对手是谁,才能对症下药。 就让这事儿,更乱些吧。 绫罗听得有些懵,但并未有疑问,只说:“虽然我不懂为什么这把琴有这么大吸引力,但明夷你想好了,我就按你说的去做,我相信你。” 明夷心内一暖,站在她身边的何止成言和邢卿,未必需要多高的武力,人心所向同样是利器。 成言回到新昌坊时,戌时只差一刻钟,日月各悬一边,尚有天光,正宜夜行破户。 石若山租下的民宅在立政坊,离新昌坊并不算远。成言载这绫罗,明夷自骑一马,片刻即到。只是天色暧昧,绫罗又只是夜晚来过两次,并不十分熟悉,一道道门一棵棵树认过去,倒找了快半个时辰。 成言翻墙进入后,打开里头闩着铁门闩的后门,让明夷和绫罗进去。里头较为局促,并无很多可以藏匿东西的地方。稍稍翻找,明夷便发现一张长长的书案里头,拍起来像是中空。掀开桌面,果然里头躺着的就是那张装饰俗艳的“怜卿”。 绫罗和成言都凑过来看,二人表情如出一辙,盯着这张镶金带玉的琴,一脸嫌弃。 成言忍不住说道:“师娘,你不会是为了这装饰的金玉来的吧?要不要我替你拆下来?” 绫罗也搭腔道:“这不就是邢卿平素常用的那把吗?” 明夷笑倒:“正是,虽然俗艳,但是邢卿的传家之物,绝不能随意落在外面。” 成言伸手要去拿:“带回去给他就是!” 明夷将他手背狠狠打了下:“明天邢卿会带一把琴过来换了它。好歹石若山还是名义上的上官帮主,总要给点面子。” 成言皱了皱鼻子,不以为然。 三人既寻到了琴,任务完成,便将方才翻找的痕迹抹去,还从后门退出,让成言从里闩上,再翻墙出去。 明夷让成言确认清楚,认识了这间宅子,才安心离开。琴,明日就会到手了,她更期待的是,弄清楚晚晴是何来历。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三章 杀伐 明夷在宅中等得极焦躁,终于盼到邢卿与成言回来,迎上去,七炼琴被抱在邢卿怀中,用他的衣衫裹着,当孩子一样保护着。 邢卿把琴郑重其事放在明夷手中,瞥了眼守在一旁的成言,微微抿了抿嘴唇,笑容有些许清愁:“这琴还需劳烦明夷费心了。西市那边人员复杂,我又不能时时刻刻看着,还是不便。” 明夷抚着琴身,这问题她也盘算过一阵,原本夏幻枫看着最妥当,但他又不在。自己这儿,莫说时之初不在,即使他在,也不敢让这七炼琴露了相,毕竟他和四大家惨案的关系还没搞清楚。 明夷嘴角微微翘起:“想要藏好一滴水,最好的办法是藏在大海中。你这琴,自然应该出现在最应当有琴的地方。” 邢卿皱眉想了想:“行露院?” 明夷点头。 邢卿是个聪明人,不用多说多问,只深深给明夷做了个揖:“一切但凭娘子安排。” 明夷将琴交给成言:“借一辆马车,随我一同送去。” 与明夷同车的还有绫罗,看了眼成言手中的琴:“这就是邢卿家传那一把?” 明夷略有些迟疑,这七炼琴的事把绫罗拖下了水,也是彻彻底底把绫罗拉进了自己的阵营。与其他人相比,明夷对绫罗的信任和好感是无凭无据的,只靠着第一眼的感觉。一路揣测她心思,自觉越来越了解她,与她投契。但她是不是真的信得过,只能在一次次冒险的脱附之中,去加深彼此的信赖。 这一回,以七炼琴为赌注,有些过于冒险。但她还是愿意赌这一把。尽管还是有所保留,未说出七炼琴的来由。 明夷回过神,应道:“是,这琴过于珍贵,我打算托付给师娘子,让她保存在自己身边,只当是她练琴之用,贼人反而不容易想到。成言,最近你不用回铺子了,我找殷妈妈把你安置在行露院当车夫,你随时等着绫罗的消息。” 绫罗赞许道:“如此甚好。” 成言不解道:“不就是一把琴吗?哪有那么多人惦记。我瞧师娘自从师父走后,越发胆小谨慎了。” 明夷听不得别人提到时之初,一听,便如同过了电,从头皮开始发麻,直到手脚心。想得不行,真是了解了什么叫度日如年。怔怔地望着脚下,已经没了一点魂魄。 绫罗向成言皱了皱眉,悄悄摇了摇手,示意他勿再多言。 成言做个鬼脸,嬉笑着说起了西市的见闻笑话,可明夷是半点都听不下去了。 到行露院还早,洪奕尚未出发去容异坊,绫罗回自己房间,发现屋内无人,也急着跑进了洪奕房内:“胤娘呢?” 明夷听到胤娘不见了,也焦急万分。洪奕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别着急,我还没来得及说,昨天夜里叶就来了,说刚在永宁坊买了个宅子,便要接胤娘过去。我想拦住,他说管家仆妇都安排好了,等着胤娘这个当家主母去调教,只当作胤娘自己家宅,过几日寻个好日子再行大礼。他的女人万没有常住行露院的道理,我说不过,看胤娘对我点头,便放了行。” 明夷琢磨着,也不知胤娘在之前有没有把刘义宗那里搞定,竟然这么快就搬了出去。 绫罗看二人说话似有安排,知趣得很,笑道:“既然胤娘无碍,我便放心,先回房了。” 明夷送了她两步,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后面的事,就全靠绫罗了。” 绫罗点了点头:“定尽力而为。” 洪奕在后头看得迷糊,待绫罗走了,连忙追问:“后面的事?什么事情。” 明夷瞟了她一眼:“本来昨天想跟你说,但看你在为了爱郎一副冲击事业的模样,我哪忍心打断你。” 洪奕哼了声:“我看你是觉得我帮不上忙,什么都不告诉我了。” 她说着,越发幽怨起来,拿了枕边的帕子假作擦眼泪。 明夷翻了个白眼,过去将她帕子抢了:“别演了,浪费精神,我告诉你就是。” 明夷把换琴做饵的事说了,洪奕听得目瞪口呆:“明夷啊明夷,我真是以前没发现你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只以为你是顾虑周全,脑子比我聪明,没想到还有这害人的天赋。” 明夷一脚飞起,揣到她臀上:“我哪儿害人了!还不是为了大局,要真肯害人,何必绕那么多圈子,想办法让石若山消失,一了百了。” 说到这话题,两人突然沉默下来。一同坐到床沿上,垂着头,不说话。 洪奕先忍不住,踢了踢明夷的鞋子:“,你说幻枫他也害过人命吗?” 明夷不知怎么回答,犹豫一阵:“即使有,以他的聪明,也不用自己动手吧。” “你说这里的人究竟把人命当作什么?打打杀杀,好像家常便饭一样。是不是心理有问题?我充其量能踩只蟑螂,如果要杀个老鼠,我绝对不敢。”洪奕喃喃道。 明夷苦笑道:“这问题你今儿才开始想,我却想了几十个日夜。不说他们,便说我现在做了上官的帮主,做的何尝不是犯法的勾当?私盐,是掉脑袋的生意,质铺,也就是放高利贷,这地下市场,是销赃走私。看着不见血,其实都是在刀尖上讨生活。” 洪奕陪着她一同苦笑:“何止,这行露院,色情行业。你那承未阁,也就是升了级的牛郎店。怎么感觉我们是穿越来做黑帮的?” 明夷接着问道:“若自己做的也是这下九流的违法勾当,还有什么立场去计较别人有没有杀人放火?” 洪奕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违法,违的是人立的法,杀人,违的是人伦天道,我还是完全接受不了。” 明夷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不是时间上穿越回历史,而是到了另一个空间。这里与历史中未必相同。而我们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只要还在这个时空中生活。” “要接受杀人也是平常的事吗?”洪奕直愣愣看着她。 明夷一直在想,怎么跟她解释,又怎么对自己的良知解释。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四章 胎毒 关于杀戮与人性,明夷把自己说服了。 明夷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这个圈里,是王法,而这个房间,便是整个王朝。这法外之地如此巨大时,王法便无法保你平安,如同虚设。” “我知道,所以我能劝服自己罔顾王法,但人伦呢?人伦何在?”洪奕每字每句都敲打在明夷的心上。 明夷按着心口:“在这里。你应当相信幻枫,他不会因私欲而害人杀人,若有杀害,也定是为了自保或救人,这是紧急避险或正当防卫,不可与杀人同论。” 洪奕在明夷的眼眸中寻找答案:“你也这样相信时之初吗?” 明夷并不避让,用力点了点头:“如果我不信他,早就与他永诀。我绝对相信他的温暖不是假的,他不会冷血无情漠视生命。” “那你还一只纠结于那四大家的血案作什么?”洪奕觉得明夷口是心非。 “他与血案难脱关系,我越来越有这种感觉,但那一定不是他的初衷。他若因为旁人的威胁和利用陷入此事,定然比我这个旁观的人痛苦百倍。如果我不能把这些事情弄清楚,就无法真正走入他内心,帮他把这些阴霾赶走。所以,洪奕,有时候我真的羡慕你,你和幻枫,都那么自由……”明夷头一次解释这事,也头一次把自己的心思看得那么明晰。 是的,她从来不相信时之初是冷血杀手,她孜孜不倦于寻找真相,不过是想有一天抱住他说,我知道了一切,你不要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洪奕品着她说的话,突然笑了:“我真服气,本来以为你到了这儿,变聪明了,知道控制感情,一门心思在事业上。结果,你不止没有变,还更加痴了,竟然到了哪怕你下地狱我也要抱着一起下的地步。” “是吗?”明夷往后躺倒在柔软的床褥上,“我自己也没想过变或不变,还觉得我不肯为了之初退隐江湖,或者并没有那么爱。” 洪奕陪着她躺下:“你只是觉得不够有安全感而已,也是知道他会迁就你。如果他让你选,放下一切跟他走还是失去他,你会如何?” 明夷不假思索:“跟他走。” “这就是了。” 半晌,明夷坐了起来,整理发髻:“你得去容异坊开张了吧?我去找殷妈妈,料理下成言在此潜伏的事。” 洪奕也坐了起来,伸个懒腰:“我就服你这一点,再怎么胡思乱想过后,还是能立马振作,去做该做的事。” 明夷站起身,抚平衣衫:“否则怎么办?没有人会帮我做完本分,既然回不去,不如好好做一场江湖梦。” 洪奕坐着,抬脸问她:“真的毫无办法回去了吗?” “回不去了。”明夷斩钉截铁道。 殷妈妈的脸色越来越好,心境也与之前大不同。明夷到她房中时,她竟然也在抄经。细看,却是《老子西升经》,明夷纵使对经典无知,也看得出是道家典藏。 明夷奇道:“妈妈这是被绫罗带着向道了吗?” 殷妈妈浅浅一笑:“不过为了养神而已。此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更觉得此身虚无,从典籍中,寻一些忘我之法。” 明夷很能理解,殷妈妈的虚无不止因为身体之痛,更因为她默默爱了等了一辈子的韦澳,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彻底从她生命里消失了,留下的是不堪的现实:原来,一直只是利用,并无半分情愫。 身心一并的创伤,让这个看透世情的女子都无法轻易承担,只有向修神成仙悟道求一丝安宁和慰藉。想到此,明夷更心疼的是守在殷妈妈身边一辈子的岑伯。 但这两人一脉相承,殷妈妈只求韦澳得偿所愿,岑伯只希望能默默守护。如今,虽疼痛,对这两人而言,也算求仁得仁。 明夷将事情原委告知殷妈妈,殷妈妈不是成言和绫罗,成言唬得住,因为本性单纯,绫罗唬得住,因为不涉江湖。她知道这琴定是另有乾坤,但既然明夷不说,自有道理,她便也不问。只一口应承下来,安排成言做车夫。 明夷受到殷妈妈一路协助,心里更是不知如何感激:“还要烦劳妈妈数日,我想办法让晚晴早一日离开行露院,这样,你也就能早些回新昌坊好好休息,不用管这里的琐事。只可惜洪奕要帮着夏娘子看容异坊,否则妈妈也不用这么疲累。” 殷妈妈摇了摇头,脸上依然是慈爱笑容,手中抄经的手也未停:“在这儿也无妨,都是熟门熟路的事情,并不累。且那四个孩子有你照拂,我也放心。只希望他们能一直平安下去。” 说到四君子,明夷想起他们久服珍贵药材的事,更懂得为何殷妈妈如此辛苦,不止为了韦澳,也为了能给这四个孩子留下足够续命的资产。甚至,一路协助她,也是怕自己身体有亏,为了四君子有更长远的靠山。这父母心,比亲生母子更可贵。 明夷动容道:“竹君他们的事,妈妈你放心。只要明夷还在,定保得他们平安。只是,他们的病,真无根治之法吗?” 殷妈妈笔下一顿,再也无法继续,抬眼道:“老岑说的?” 明夷点头:“是我看到他买药,逼问他得知的。” 殷妈妈眼中有凄楚之色:“我为他们求过四娘,四娘好不容易肯为他们下山一次,这也是二十年来她唯一一次下山。但看过他们,四娘便怨我,破了她出手必活人的规矩。我听了,整个人都凉了。” 明夷骇然:“四娘的意思是,无药可医?” 殷妈妈眼中泛红:“四娘留了那个药方,但只能续命,不能根治。这是他们的阿娘长期服用一种毒药所造成的胎中遗毒。这四个孩子劳累不得,颠沛不得,用昂贵的药钓着,或能活得到三十。到底如何,看他们的命数,不是人力能改变。” 明夷思忖道:“既然是毒药导致,如果知道毒药成分,是不是还有希望?” 殷妈妈凄然摇头:“丽竞门的毒药,除了圣上,无人能知。纵使亲近如韦澳,都毫无办法。”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五章 造星 明夷无法切实找到可以帮助殷妈妈的办法,而毫无意义的慰藉之词也非殷妈妈所需,她只得道了别,静静退出那漾着墨香的房间。 丽竞门这个组织,对明夷来说,遥远地如同天上星宿,连影子都没摸到过,但却似乎时时刻刻存在于周遭空气中。这感觉,像黑暗里长了无数眼睛,说不出的可怖。 她不过是个初涉江湖之人,与朝堂搭上那么丁点儿的边,却因“阿爷”丰四海的神秘身份、四君子的身世而感受到丽竞门无所不在又无法窥见的可怖。 那些深陷朝堂派系斗争中的大人们,丽竞门对他们而言,应当是日日压在头顶的乌云,时时要从山顶崩塌的雪球,处处千眼千耳的恐惧。 但明夷又格外能理解宣宗亲自豢养丽竞门的手段。这既是个王法难以推行的世界,朝堂与江湖各有准则,朝中势力或为明哲保身或为权御天下或为切切实实的财富,纷纷出招。扶持江湖帮派者有之,结党抱团稳固势力者有之,豢养杀手排除异己者有之,索取贿赂听之任之者更是大有人在。 这种局面下,只有非常手段能治非常世道,王法与臣刚都失了准,天子只能在臣子头上悬一把叫丽竞门的剑,无差别,无征兆,随时置越轨者于死地。这是天子的失格,也是无奈之举。 从行露院回承未阁,明夷一路脑中空空的。这像一局局塔防游戏,她布好了自己的阵势,等的只是事情自然而然发生,对方顺利落网。比如胤娘之于天一帮,七炼琴之于晚晴,蜀锦生意之于桃七帮。 明夷庆幸自己还知道必须做什么绫罗这几日回不了承未阁,她要代行阁主之责,招待好来往的女客。若无必做之事在背后推着她,她很想顺势躺下,再不起来,直到时之初回到她身边。 身为一名积极亢奋的抑郁症患者,明夷戴着张笑脸在承未阁干坐了三日。 也不是那么无聊,每日午后,那些预约了的客人就来了,依然是三两成群,找一个小郎,胡聊几句,再用些承未阁精心准备的甜汤点心和酒劲极小的果酒。有来了两三次的,终于敢单独和小郎会面,虽不过也是说话喝酒,效果却自不同,走时都留连不止,红粉绯绯。 大厅中也渐渐热闹起来,素日无事的女子,难得有一处肆无忌惮的场合,说的话题越发大胆。多是男女之事,某家大人又在外藏娇,某家娘子被捉个正着。低声说,大声笑,明夷性格爽直,又常语出惊人,一来二往,也颇受这些女客的欢喜,与她更不避讳。 人多时候,明夷会招呼闲着的小郎,出来与众人一同聊会儿,或演奏一曲。这时候最为精彩,各位娘子立马都变了模样。或清雅端丽,或高贵可亲,或扮出娇艳来,总想多吸引一瞬小郎的目光。所谈之事也突然变成各家大人或商户的大事,某大人即将升迁,某家商户又开新店,字句里都是亮晶晶的骄傲,似一只只雄孔雀,张开缤纷尾羽,不过这些人妻所展示的远不止美貌,更多是自己背后的权势和财富。 明夷爱看这一幕,百看不厌。更决心要好好维护四君子的体面,绝不可轻易让人占了便宜。越是得不到摸不着的,才越是稀罕。 明夷还琢磨出个主意,让四个丫头假作不经意,在给娘子们做脸时候放出消息。一位位阶不低的官员如夫人,在与小郎私下探讨乐理时候,喝多了些,上下其手,想花钱让小郎与自己行苟且之事,被阁主请了出去,并终身不得再踏入承未阁。 明夷用此招时候,有忐忑过,若有些冲着搞些事儿来的,这条一出,会不会敬而远之,甚至抹黑造谣下绊子?但她还是决定这么做,凭自己对女人的理解。哪怕冒险也必须走这一步。 第一,她原本就不想让四君子做越矩之事,这是她的底线,要对得起殷妈妈的嘱咐,对得起小郎们的忠心交托。虽他们并不懂得太多的人伦道德,但与不甚喜欢的人过度亲密总不是愉快的事,这是本能。 第二,一旦做过了界,小郎们的身价便大大下跌。女子之间原本就喜爱攀比,若小郎服侍了一位娘子,夫家势力更大的那些娘子便更会看不上他。 第三,这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这些娘子们身后的势力哪个她都不想得罪,如果过了线,一旦事情爆出来,她们的男人们绝对想把承未阁杀得片甲不留,好挽救自己的面子。所以,这里可以有美男,绝不能有真正苟且之事。 她想做的,是让小郎们成为若即若离,具有距离感的小明星,成为这些女人眼中的偶像,会维护他们,肖想他们,为他们疯狂,为了与他们有一丝进一步的可能而一掷千金。 明夷后来细想,即使是真想得到他们的娘子们,也并不会因为自己这传言而远离,反而会因此更觉得奇货可居。因为每个女人都会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在小郎眼中,是独一无二可以破例的那一个。 想通了,明夷连夜又给四君子们上课,如何在人群中一个眼神扫过去,让诸位娘子都以为是对她送秋波,如何言辞恳切,像遇到了红尘知己,如何显得纤尘不染,最受不得铜臭,让那些娘子在他们面前愈加自惭形秽,而无恩客的姿态。 这些,也是殷妈妈这十几年来除了诗书琴画之外,持续潜移默化教授的,为了让他们一颦一笑都能动人心魄。因此,明夷只需要点到为止,四位小郎都能心领神会。 这些招数的奏效,在两三日后便集中显现出来。女客们几乎都没有空手来的,来则必带礼物。都是投其所好,挂满上好白玉的琴穗,名家的书画,秦汉的古玩,什么稀奇就送什么,还唯恐不够高雅被小郎们嫌弃。这风气一起,原本不带礼物的都不好意思了。娘子们的话题也越来越多讨论哪里有稀奇的物件可买。 明夷心里乐得快翻过去,当然要给她们建议,西市有地下市场,珍玩无数,只不过女客们身份尊贵不便前去,由储伯颜三五日带回来一些供她们挑选。选了再送给小郎们,这无本生意做得!不能更爽。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六章 险棋 承未阁中,莺声燕语,玉暖琴香,这日子便过得更快一些。看着阁中堆起的珍玩,售价高昂却好卖到来不及酿的果酒,明夷一时都快忘了自己的初衷,这般赚得轻松,不也很好? 直到成言回来,手中还揣着一只健壮的灰鸽。笑着朝明夷晃了晃:“师娘,今晚加餐,烤着吃。” 客人还未散尽,有两位娘子见到成言过来,窃窃私语,眉目含笑,对明夷说道:“明娘子你这承未阁人才济济啊。” 明夷知道她们是看惯了精致完美的四君子,对这满身荷尔蒙笑起来格外阳光的成言又觉出别样的趣致,便笑着低声说道:“这孩子哪儿都好,只是好男风。” 女客听了,惊讶之后又互相耳语起来,笑容十分暧昧。看来,腐女这种生物,自古皆有啊。重点是,只要是美男,做什么都能被谅解。 成言看在场那么多娘子,倒也不怯,乐呵呵点了点头。明夷指了指楼上,让他去自己屋里等着。 成言得令,快步奔上楼,背影矫健,又引得众人唏嘘。 明夷送完客,赶紧到成言屋里一问究竟。成言说道,等了几日,今日终于见到晚晴娘子出门,穿得很不扎眼,快步疾走,一看便知有事。他跟了一段,见她到一个杂货铺子中,与掌柜说了两句,塞了个纸条,而后急忙回头走。 成言觉得这掌柜定是有问题,便守在铺外,看那掌柜果然很快闭了店,匆匆骑马去送信。成言又跟了一路,最后掌柜停在了一个大宅外头,从侧门进去,出来时,手中信已经不见了。 成言又守了一会儿,见这鸽子从屋里飞出,便飞身将它逮住,回来了。 明夷问道:“是哪家宅子?” “令狐府。”成言回道。 明夷并未太吃惊,晚晴背后的势力逃不开那几家而已,只不过没想到她能直通令狐,看来并不是个平常小卒。她只觉得有些惋惜,原本还猜测,这晚晴会不会与丽竞门有关,如今看来,绝无可能了。 明夷伸手,成言将鸽子腿上的油纸交给她。打开看,寥寥数字:魏琴有信,将取之,直。 这直肯定是送信人的名字,与令狐脱不了关系,只是这信是送往何处呢?看上去,令狐府竟然还要向外传递信息,感觉像是一种汇报关系,难道还有谁比令狐地位更高? 整个大唐,能让令狐臣服的只有唐宣宗,但若是天子,令狐直接面见即可。既然要飞鸽传书,说明路途遥远,使人送信会比飞鸽慢很多。 明夷想不明白,将纸条还给成言:“你还给它绑上,放了,随它去。” 成言讶异道:“啊?就这么放了?难不成师娘让我追踪这鸽子?如果几十里还行,几百里我定是跟不上的。” 明夷笑道:“你想多了,让它自己送信去吧。不要打草惊蛇。” 成言抚了抚胸口:“那就好。” 明夷想了想,决定铤而走险:“成言,我还有一件重要事情需要你做。” “师娘尽管说。”成言一脸轻松,“只要不是杀人放火。” “就是杀人放火。”明夷笑道。 明夷将成言继续遣回行露院,伺机行事。并给绫罗写了一封信,嘱咐成言在晚晴夜里招待客人时候,潜入绫罗房中交给她,看完后收回,撕毁。 信中写道,令绫罗约见石若山,使晚晴得知。晚晴必定跟随,探知二人相约地点。见到石若山,可告知感觉有人一路跟踪,怕是桃七帮的人,劝他即刻回转。防止石若山逗留太久注意到琴被换,也为后来事发做铺垫。 而后之事,便是成言的任务。 在晚晴去那杂货铺通风报信之后,成言需在她回程路上袭击,击晕后驾马车带到城外,有伍谦平的印信,无人会阻止。将她弄醒后,假意杀之,成言只需说,令狐大人说你的任务完成了,知道太多了,必须永远闭嘴。 晚晴必想尽各种办法求饶,成言只需装作心软,将她释放,令她永不得回长安,并留下青丝当已被杀的证据。 如此,晚晴便再不会出现在长安城,也并未害她性命。 只要晚晴不在了,石若山发现琴被换也好,还是令狐家出手取了假琴也好,都只会怀疑在她头上。对明夷来说,还有一件重要的是,晚晴走了,行露院就真正安全了,扬州的花魁们无依无傍也会好好听话。殷妈妈也可放心回来休养。 真是一举多得。 布完棋,明夷又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 每次,都是兵行险招,一步错了可能万劫不复,可是,不走这一步,迟早无路可走。都不过是赌局,和那些心机深沉的对手赌,也和老天赌。而明夷最大的胜算在于,还没有人把她当作对手,除了最亲近的人之外,旁人看她,都不过是个毫无杀伤力的女商人。 在自己的雄心和能力尚未被暴露在整个江湖面前时,她要尽量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 她心里现在想不清楚的,就是让令狐府发出纸条的人,会是谁。这人,貌似才是夺琴的幕后黑手,可能是四大家血案的罪魁祸首。 按下这桩不提,胤娘那里也几天没有消息了,按理胤娘离开行露院之后,刘义宗找不到她,定会在行露院闹事,要知道她被何人带走,去了何处。如果那样,洪奕一定会来找她,至少让葵娘她们传递消息。但现在,太过于风平浪静,倒让她十分不安。 刘义宗不来闹,或许是胤娘之前用了什么手段安抚住,比如让他多少日不许来见,需要冷静什么的,或天一帮出了什么事,刘义宗不在长安。 成言派去了行露院,也无旁人可用。明夷坐卧不安,决心天亮后自己去天一帮的营寨一探,毕竟自己是上官帮派代帮主,寻个借口去合作之类,并不突兀。到时,自然可以知道刘义宗在不在,而叶状态如何。 只是毕竟身为女子,只身往郊外,去敌营,多少有些冒险,如果时之初知道了,定是要狠狠教训她。可他,又在哪儿呢?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七章 连横 临冬的长安处处萧瑟,明夷换上一身娇艳的海棠红,一骑绝尘直奔天一帮。艳若桃李的衣衫,陪着雪白的无暇,很是惹眼。明夷本最不爱出风头,如今却是越来越像明娘子。既然无论如何低调都会受人编排,不如风风火火,立在众目睽睽之中。 而坊间传闻越是绮丽,将她贬得越是风流,对明夷来说,恰是一种保护色。那些自视甚高的武林巨擘,谁会忌惮一个成日里花枝招展,出入青楼的女子。 更不用说这招摇形象对承未阁女客的影响,旁人以为这般风流无忌会让良家女子近而远之,殊不知,哪个小娘子心中没有一个活成明娘子般洒脱的梦。何况,连长公主和魏守言都是她座上宾,与她往来怎会堕了身份?一时间,城中贵妇名媛竟都以与明娘子相熟为荣。 出城途径上官帮派的营寨,尚无人入驻,夏幻枫只留了两个守卫居于此。明夷只在营外看了两眼,还有一个半月,四十多日之后,这里将人声鼎沸,英雄聚集,这将是她上官帮派的立命之处,是她背后挺直的脊梁。到那时,她再不会是孤军作战,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到天一帮营寨,入口两名守卫,一名年少,神情青涩目光有神,另一名年长些,酒糟鼻,神情倦怠,定是酗酒之徒。年长的守卫问过她身份来意,还有些难以置信,眼神在这衣着艳丽的女子身上来回搜寻,掩不住有丝轻蔑调笑:“上官帮派的帮主?这位小娘子你可不得冒名。” 明夷自不会与此等小卒计较,说道:“你们帮主是不是仍未回长安?那就报叶知道,就说明娘子来访。” 守卫二人看她言之灼灼,正色时还颇有威仪,互相对视一眼,年轻些那位跑去报知。 明夷在营寨之外下马,边抚着无暇等待,边打量着营寨与上回可有不同之处。高台上守卫尚在,入口的守卫少了两人,听声,营寨内也并无训练之声,显得有些冷清。 明夷从袖中取了些碎银,送到酗酒守卫手中:“这位守卫大哥,我看营中帮中似乎少了许多,这是何道理?” 酗酒守卫看着手中碎银,脸上立刻堆满笑容:“这营里的兄弟,有一批被刘护法带去恭迎帮主和夫人回长安,现下应当快要到洛阳。还有一些被叶护法派到城里,据说是保护他的未婚妻子。” 明夷谢过,心里明白了几分。难怪刘义宗这两天再未纠缠胤娘,原来有公务在身。只是这龚君昊为何要这么大排场,以他的功夫,加上随身也应该带了不少人,怎么还需要刘义宗兴师动众前去迎接?这里头怕是另有乾坤。 洛阳是申屠兄弟的地盘,以接夫人之名,大举进入洛阳地界,这龚君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或许这只是自保之法,如今三大帮不再各居一地,都看准了长安,想要独霸江湖,制衡局面不复存在。桃七帮势弱,三足陨一,必成其祸。崔氏对三大帮的控制力也在渐渐缩小,两帮之争势在必行。 龚君昊扶老携幼想要借道洛阳,心里想必不安。他此举是攻是守,不得而知。 叶则乘刘义宗不在,调配帮众护卫胤娘,自己也好放心脱身来营寨中镇守。看来,这两人的矛盾暂时算是避开了。只等叶新婚之时如何爆发。 明夷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大半,一时犹豫,很想就此回头,但既然已经报了叶知晓,自己总不得不辞而别,硬着头皮也要见他一面,毕竟,还有一步未行。 片刻,那年少的守卫来请,指引明夷入内。 再见叶,犹觉得他丰神俊朗,只是略感有所不同。他常戴的眼罩脱下了,完全展露出俊美的面貌。虽以往也常笑脸迎人,却从无此时这般和煦,少了许多虚假应酬之感。明夷暗叹,感情一事,精明如叶也依然逃不过。有了情爱于心,他待一切都更亲和些。 “丰帮主此来,所为何事?”叶请明夷就坐看茶。 明夷自然是有备而来,这就是她此来第二个目的,虽然一直忐忑该不该行此险招。但方才看叶的神态,便知此事可行。人陷入爱恋之中,志得意满之时,往往在事业上会愈加冒进,过度自信。 明夷回道:“前日,我帮原帮主寻我,探求蜀锦生意自救之路。” 叶眉头一扬:“哦?石帮主接管了蜀锦生意?看来陶三娘还真是对他一片痴心。” 明夷笑道:“叶护法说笑了,陶三娘心系何人,江湖上谁人不知?把生意交给石若山,不过是扔了个烫手山芋,死马当做活马医而已。” 叶正色看着明夷:“丰帮主字句间似乎与石帮主并非一心啊?” 明夷不讳言:“是,我是有心促成他和陶三娘的婚事,为的是把他踢出上官帮派。他这般无能懦弱之徒,只会拖累帮派,毫无建树。” 叶轻笑一声,兴致大发:“有意思,看来我们都轻视了丰帮主啊。” 明夷坦然道:“此事非我蓄意而为,只怪石若山在帮中不得人心,帮中查出他可能与老帮主与其女之死有关,怎能再留他?我不过是顺应众人所望,代为主持而已。” 叶愣了下:“原来还有这种情由,若是真,此等忘恩负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惩戒此人是迟早的事,我此来,是想与叶护法商谈合作之事。”明夷直入正题。 叶假笑两声:“恕我直言,上官帮派原本便只是受着我帮和申屠世家庇护才安然度日的扬州小帮派,为何我天一帮要与你合作?” “我帮派是小,但如今石若山不疑我,生意之事听信于我。也就是说,桃七帮蜀锦生意如何,便在我手中。”明夷不卑不亢。 叶垂眼喝茶:“我帮一向与桃七帮并无罅隙,你的意思是要谋算桃七帮,与我天一帮何干?” 明夷笑道:“两帮无仇,商场无情。若天一帮能接管益州蜀锦生意,叶护法以为如何?” 明夷心知天一帮绸缎生意式微,为收入抵不上帮众开支而愁,此提议,他必定心动。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八章 合谋 未出乎明夷的意料,叶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手中的茶杯停在了嘴边,耳朵微微耸动,太阳穴一跳,是由于牙关一咬而造成的。 “我倒想听听明娘子为桃七帮出了什么主意。”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明夷讲对石若山所说细述了一遍,如何降库存低价销售,如何倾轧那些小作坊蜀锦的销路,而后与益州的作坊再一次谈判,垄断货源。 叶听着,一会儿轻轻点头,一会儿默默摇头,似有不少意见。听完,看着明夷的眼睛,像是想找到隐藏其中的心思:“明娘子此计在不谙生意之道的人面前,确是高招。只是我不信,这就是明娘子所有的本事。” 明夷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里头我确实设了个机关,正为了天一帮安排。” 叶又端起了杯子:“明娘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在桃七帮行动之前,先到益州,拿下那些作坊?” “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拿下那些往来益州的行商,他们自会为天一帮效命。”明夷说着,虽有笑容,但掩不住一丝失落,“这个空子,不瞒叶执事,我原本是为了上官帮派而留,但思忖良久,这根骨头我们咬不动,没那么大的胃口。” “若要从中横插一杠,一来需要付出不少本钱,将与陶氏蜀锦抗衡的压力从行商那儿转换到天一帮头上。二来,纸包不住火,迟早桃七帮会发现我们从中作梗,结下梁子。这样,我是不是得衡量下,为了这点儿生意,值不值得?”叶悠悠说道。 明夷暗道,这叶真是精明至极,并不会为眼前的好处忘了百般筹谋。但她也是有备而来,细细考虑过,她相信夏幻枫的判断,天一帮目前的困境在于入不敷出。苏杭的丝绸在高官巨富心中已经渐渐失了宠,被更加华丽明艳的蜀锦夺了风头。这与目前的经济形势是相符的,越是低迷,人们越喜欢亮色。所以,对于占尽好处的桃七帮,天一帮定然早有想法,只碍于同为崔氏支持的帮派,不好明目张胆。 明夷回道:“确实此行天一帮需要付出一定成本,让行商见到钱,肯为天一帮奔波。但这可不是白白付出的,换来的是适于销售的货物,更是早已成熟的销售通路。最重要的是,能让桃七帮扑空,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恐怕只得回益州重振旗鼓。” 叶哼了声:“无论桃七帮是兴是衰,都不会影响天一帮这头把交椅。恐怕天一帮出手挤走桃七帮之后,这空出的位置就白白送于你上官帮派了吧?” 明夷笑容益加灿烂:“对啊,第一把交椅无人能撼动,这第三把交椅是谁,那就看天一帮愿意容下一个蜀锦商人陶三娘,还是一个开青楼酒肆的丰明夷了。” 叶脸上似笑非笑:“我倒觉得明娘子这心思比陶三娘可怕多了,真怕自己这回信了你,以后会后悔莫及。” 明夷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结果,哈哈大笑道:“叶执事太抬举我了,我不过赚我能赚到这份,保我兄弟家人周全,哪能和天一帮相提并论。” 叶似还有一丝犹豫,但不好说出口的样子。 明夷料到这最后的阻碍就是崔氏了。看来她得使出杀手锏:“叶执事应当听过坊间对于我与伍少尹的传闻吧?” 叶眼中一亮:“你的意思是说伍少尹知道你这回所为?” 明夷点头,娇声道:“我与他相好十年,哪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言词之中,明夷想的是,暗示叶自己已经是崔氏认定的可代替桃七帮的人选。因此天一帮如何对待桃七帮,都不会引起崔氏的猜忌,反而是崔氏乐见之事。甚至这回整个计划,都有崔氏的联络使伍谦平参与,万无一失。 叶至此再无疑虑,一拍桌子:“好,我这就联络那些行商,只要她一开始降价,事情就再无回头路。” 明夷盈盈一笑:“祝叶执事马到功成。” 从天一帮出来,明夷的心跳依然未平复。胤娘说得对,这叶不是好对付的人,他有一种能看穿世情的气势,让你难以在他面前玩弄手段。 幸而明夷所说大半是真,天一帮不是她能一下子扳倒的,申屠世家是她一直以来预备着作为伙伴的,骨头得挑软的啃,她现在必须得使出一切方法,让桃七帮在这次长安争夺战之中铩羽而归,彻底退出三大帮之列。 内有石若山这搅屎棍,外有天一帮这强大对手,这回陶三娘再难展露神迹,不如好好回益州继续做她的仙姑。 不过明夷还想要再加一把油,待帮中兄弟都来了,她要将石若山的罪行公诸于众,陶三娘如要休夫,则桃七帮与上官帮派再无瓜葛,也能让储娘子亲手报仇,陶三娘若还维护他,只会让自己成为武林的笑柄,对上官帮派有益无害。 自己今日把伍谦平拉了进来,此时还是要与他照个面,以防他与叶有机会见面时候说漏了。明夷想着,却先驱马去了永宁坊。 永宁坊是叶为胤娘购置的新宅所在,她有些忐忑,想见胤娘一面,又怕万一看守的人心思缜密,且认得她,让叶知道她与胤娘暗中见面,功亏一篑。 永宁坊一家小酒馆的掌柜娘子是拾靥坊的老主顾,明夷看店时候见过两三次。她这回就特意到那酒馆打探了几句,只说自己是送货路过,聊聊闲天。坊间的八卦哪能逃得过这些坐商娘子,没几句,就打听出街尾第二家最近易了主,很是奇怪,有不少精壮男子看守,却未见过里头的主人。 明夷认定那便是胤娘的新居,心中焦灼,干脆转身骑马飞奔去往西市,她可没忘了,那里可有个易容改装的高手,邢卿。 邢卿二话不说,将她扮成个身材佝偻,慈眉善目的老太,又给她备上些点心。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要去送毒苹果的老巫婆,有趣之极。2k阅读网 第四百六十九章 凤尾 明夷身上穿的是容异坊厨房仆妇换下的粗布灰裙,还留着烟火气味。头发灰白干枯,脸上皱纹横生,斑点成片,连露出的手都做了装扮,变得粗糙枯黄。明夷不得不叹服:“邢卿你这是那儿学来的一手易容绝学?实在太厉害了。” 邢卿淡淡说:“幼年钱财被抢,幸得心善的老乞婆收留,混在乞丐之中,他们倒有不少绝活。其中有人擅长易容改装,少变老,男变女,都为了一口饭。” 邢卿说得极为平淡,似只是旁人经历,明夷心里却难平静。他说出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在他失去家人流落在外直到藏身星行露院,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明夷又想到那个差点被做成人彘的连山,连山遇上了丰明夷,终结了噩梦。可邢卿呢?明夷甚至觉得,他久活在噩梦之中,已醒不来。 更勿论千千万万挣扎于死生之间,因天灾或兵祸失去一切的人,他们没做错什么,只是错生了年代。而本可在这乱世无忧的四大家,只能说,怀璧其罪。 邢卿安排马车送明夷到永宁坊附近,悄悄放下。她这身装束可不能纵马驰骋。 到胤娘的新宅前,未来得及上前叩门,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已经冲了上来:“讨饭爬远些,莫在此捣乱。” 明夷挤出笑容:“我不是来讨饭,是卖糕点的,自家做的,可好吃了。” 护卫厌弃地瞟她两眼:“谁要吃你家糕点,别在这捣乱。” 明夷锲而不舍:“这家娘子一向喜欢吃我家糕点,你问问,说是初哥家的糕点,她一定叫我进去。” 护卫推搡了一下:“这家易了主,我家娘子断不会吃这寒酸东西,快走。” 明夷一趔趄,干脆往后一屁股坐下,嚎起来:“不要就不要,怎么打人啊,哎呀,欺负我这孤老婆子,摔死我啦……” 看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护卫也觉得烦躁,丢下两个铜板:“拿去,快走开。” 明夷坐在地上,将那两个铜板踢了踢:“我不是讨饭的,我有手艺。你就帮我问下你家娘子,这是长安出名的初哥糕点,她若不要吃,我二话不说,自己会走。” 护卫见纠缠不过,又看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大概叶也嘱咐过不要惹事,无奈应道:“你先起来,我给你去问娘子。” 明夷见状,歪歪扭扭爬了起来,佝偻着腰拍拍身上尘土,乐道:“谢谢这位小兄弟。” 过一会儿,守卫出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对她叱道:“跟我进来。” 明夷跟了进去,一路观看,这宅子不大,大约是新昌坊丰家老宅的一半。但也挺精细雅致,看得出前主人是花了心思在雕琢,一花一草一亭一石,都有意趣。更有心思的是叶,这么快找到的宅子,竟也能如此契合胤娘的气质,细腻灵动,而非夸张华丽。亦或者这原本就是叶自己的审美,无论宅子还是胤娘,都是恰好迎合了叶的口味。放在一处,自然不会突兀。 一个江湖人,有这样的小趣味,让明夷生出种感觉,天一帮真是在杭州安逸太久了,鱼米之乡,且无兵灾,从百姓到帮派,都松弛下来。看叶的审美趣味便知,格局小了。这一点,他远不如夏幻枫,夏幻枫的风格大方、简洁,如庙堂之高,虽长着女相,倒是绝对的大胸襟。 胤娘在主楼的厅堂中坐着,一身锦衣,是亮眼又不俗艳的竹绿,陪着浅浅色杏黄色外袍,使得胤娘在原本的娇俏之上添了一丝骄矜之感。 胤娘见她来,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定在她眼里,嘴角轻轻扬起:“初哥糕点的老妈妈是吧?听说护卫难为你了?我替他们赔礼,来,给老妈妈上一碗枣儿羹来,暖暖身子。” 护卫有些迟疑,也不好说什么,转身去安排。 胤娘说道:“唉,最看不得老人家受委屈,让我想起我阿娘来……” 护卫走远了,明夷抓紧时间说正题:“如何?” 胤娘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师父我终于见着你了。这几日也不方便传递消息。我无碍,他接我过来,说是营寨人太杂,待帮主回来主持大婚。只是担心,刘义宗寻不到我,闹出事。” 明夷说道:“刘义宗去了洛阳接他们帮主,恐怕要到大婚日你们才遇上,到时候怕不好控制。” 胤娘摇头:“他一回来就会去寻我,这永宁坊那么小,肯定能找到。怕是会在这儿先闹一场。我不跟他走,假作被胁迫就是了。叶知道他来闹,两人必生龃龉。” 明夷看她信心满满,也莫名安心下来:“你心中有数就好。” 又看她,比之前丰润些,气色也好,怕是叶常常来陪,各方面都未怠慢。明夷忍不住说道:“若你属意叶,跟了他也好。” 这话有些冲动,但也有五分是真。明夷自问若自己没有爱郎,遇上叶这样有才有貌的男子倾心相对,怎可能不日久生情?只要拆了刘义宗和叶这左右护法,天一帮会弱了一半。本也不是你死我活之争,只求在缝隙中给上官帮派崭露头角的机会。若胤娘真为叶动了心,便是跟了他也无大碍。 另五分,明夷确有自己的小心思,想试探胤娘此刻的想法。 胤娘眼中无波,轻巧巧说了句:“鸡头好过凤尾。” 明夷相信她所说是真,叶再好,也在龚君昊之下,天一帮不是他的,若有日他没了可用的价值,便什么都不是了。连山不同,明夷允的是拾靥坊交给他小夫妻二人,是实实在在的产业。 但鸡头与凤尾相比,鸡头略胜,若有一日来了凤头,答案不言而喻。 明夷欣赏她毫不掩饰的现实和野心,她并未假惺惺说什么对连山情有独钟,哪个聪明的女子会对不爱慕自己的男人死心塌地?现在,至少明夷能肯定,当自己的能力足够满足胤娘的野心时,她是靠得住的可用之才。尤其叶与刘义宗这两人,胤娘不会当真,因为只要明夷说出整件事是精心设计,这两人都会对她深恶痛绝。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章 悦色 护卫端来了热羹汤,明夷做出千恩万谢的样子,囫囵喝了,留下糕点,拿了些碎银便走。 蹒跚行到街尾,到转角确认无人跟随,明夷钻进等待的马车,回西市容异坊。到车上,她深深呼了口气,只觉得脸上黏糊糊的东西快要支持不住。 邢卿为她卸了妆容,明夷照着铜鉴,看自己一张虽不能说倾国倾城,总也端丽娟好的模样,甚是欢喜。平素不觉得,与满脸皱纹的样子一比,格外生出必须把握年华的念头。 “邢卿,能否给我画一个娇艳夺目的妆容?”明夷仔细瞧那脸,因为心思太多,睡眠亦不很香甜,总有些面色无华的感觉,没了口脂,更显得有些憔悴。尤其与方才见到的胤娘相比,这十年的差距可不是假的,生生都写在脸上,竟让她生出惆怅之感。 邢卿微微一笑:“娘子这是预备去见何人?” 明夷一怔,还真被他说中了,她正有打算晚些到京兆尹府衙去截住伍谦平,与他说一说上午去天一帮之事。多少有些心虚,应道:“并无打算。” 邢卿也不追问,出去一阵,回来时手中多了个首饰匣子。说是在储伯颜那儿借的,都是地下市场近来最好的珠玉首饰。明夷赶紧捧来把玩,琳琅满目,可与师红依当时留下的百宝箱相比。 邢卿细细替她描眉画鬓。一番忙碌,再看铜鉴,判若两人。 淡淡的远山眉,正合明夷的端庄大气,眼梢浅浅的桃花红,在娇羞之外隐隐妖冶,衬得原本过于直白爽朗的杏眼多了几分媚气。唇点桃花,娇艳欲滴。梳的堕马髻,斜插一只碧玉钗,钗头碎碎落下是白玉桃花瓣儿,星星点点插在发间,如同风吹发髻落,树摇桃花散,有令人心怜之美。在每一朵白玉花瓣尖儿上,邢卿都用口脂细细绘上桃红色,晕开,便成了可以假乱真的桃花瓣儿。 明夷看着,欣喜不已,打趣道:“邢卿怎藏了这许多胭脂水粉?可是扮来唱戏?” 邢卿脸微微一红:“都是成言送来的,却不知我用不上这许多。” 唐时男子确也有傅粉画唇的习惯,只是这邢卿本就生得艳丽,若再画上,岂不生生成了美女?成言的口味,啧啧。 邢卿不愿将话题落在自己身上,便说:“女为悦己者容,可惜时大侠不在身边,瞧不见娘子这般美貌。” 明夷尴尬一笑:“女子装扮,未必为心上人,有倚门卖笑或当垆卖酒,为生活所迫,也有女子相聚,为争奇斗艳,不肯服输,甚或只为了讨得自己欢喜,对着铜鉴看看也好。” 邢卿赞道:“有道理,看来是邢卿狭隘了。只是不知娘子所为何?” 明夷自嘲道:“生活所迫。” 是啊,打扮美一些,让伍谦平心里的暧昧之感多留一些,才能长长久久合作顺畅。那魏小娘子年轻貌美,知书达理,性子也很有趣,日后与伍谦平相处久了,未必就不会生出两情相悦。到那时,伍谦平的赌注会大把押在魏氏身上,也可平步青云。 所以,她定是为生活所迫而已。 换上海棠红,一脸桃花妆,骑上雪白的骏马无暇,从城西至城东,真是无与伦比的招摇。此时街头巷尾比早晨更加热闹,凡所到处,众所瞩目,啧啧有之,更多是交头接耳不以为然的议论。 明夷此刻方理解在自己那个年代,为何网红也好,明星也好,受尽各种键盘侠的脏水污语,依然我行我素。因为自己与那些指手画脚的人完全不在一个阶层,他们如何议论如何辱骂,都不会影响她继续赚得盆满钵满,也不会影响和她一个阶层的人,对她一样敬重有加。因为这些人看的是她的价值,是她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此刻,她立在府衙之外,更招得众人侧目。既然伍谦平也乐于促成这坊间绯闻,她又怕什么。府衙往来之人心思又不同,对于她和伍少尹的艳事早有耳闻,更早听说魏小娘子属意伍少尹,两家婚约已定,多怀着看好戏的心态,恨不得就在这门前来一场大龙凤,棒打薄情郎。 伍谦平自府衙出来,目光便黏在了明夷身上,倒无半点不悦,嘴角含笑,双目流转。 “明夷可是思恋于我,特意前来探望?”伍谦平走近,他的坐骑与无暇一道,恰把两人围在中间,细声耳语,并不在意他人目光。 明夷妙目一瞥,倒似含情带怨:“那就请少尹大人赏光与小女子一聚,以慰相思,何如?” 伍谦平自然知道她这是做戏而已,却平白脸上多了些真情实感的暖意,把原先的阴鸷烧了一半,轻声说:“遂娘子所愿。” 看戏的人看得正过瘾,都在惊叹冷面无情的伍少尹也会有这般温柔神态,想是真心喜爱这明娘子,感叹着情投意合抵不过门当户对,如戏文一样是一场感天动地的爱情悲剧。还想继续,只见两位主角已跨上坐骑,并肩走远。 二人但行无语,到天色渐暗,路上行人依稀,一同步入容异坊,也不避人,不择雅间,在靠窗的二楼望月共饮。 既然人人都知他们在一处,避人耳目也是多余,不如在众目睽睽下,嬉笑谈情模样,实则说些正事,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也是如此。 “我去了天一帮,和叶谈了合作,并暗示他崔氏有意放弃桃七帮,让我上官上位。”明夷开门见山。 伍谦平不缓不急,饮一口桂花酒:“你可是如此装扮去见叶?” 明夷愕然,也看不分明他的神色:“这是方才特意换的桃花妆,来见谦平兄。” 伍谦平眉头舒展,似很满意这酒香:“明夷如此说,我都不好开口责怪你假我之名行事。也罢,桃七帮确实后继乏力,我会在崔大人面前多举荐上官帮派。若见到天一帮诸人,我替你圆着就是了。” 明夷已然达成目的,也眉开眼笑:“谦平兄怎不问我和天一帮要如何合作?” 伍谦平轻笑一声:“天一帮绸缎生意下滑,吃掉桃七帮的那一份是迟早的事,只不过碍着崔氏在中间。如今你把我端出来,他自然高兴。” 明夷骇然,自己所行都在伍谦平意料之中,自己机关算尽,自以为执掌棋局,可谁下棋谁是棋子,还真说不准。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一章 伪善 伍谦平看明夷怔住的模样,大概是有些后悔自己说得那么直白,像是吓到了她。他自认相当了解明夷,她聪明,喜欢一手控制局面,似乎每个人都在她掌控中才最安心。火灾之后,丰四海没了,明夷又经过一段神智不明的阶段,整个人变了样,稍稍怯懦了些,温和了些,心总是沉沉的模样。时日久了,他才发觉,她骨子里的东西没变,依然是那么用力想要抓住一切,掌控一切,甚至比以前更为进取,更有远虑。 明夷发着愣的时候,伍谦平也纵容自己出了会儿神。他曾迷恋过她烈火般的性子,哪怕燃尽了余烬冰凉,毫无生机。如今,他自认已将自己磨砺成就,却发现她也如同涅蜕变。自此更难以将她放下,似醇酒,极烈又极香,有摸不透的心思,抓不住的情绪。能找到一个旗鼓相当的人,比得到倾国倾城的美人更值得他欢欣不止。 明夷哪会知道这人心里已经翻江倒海,把十年纠葛过了一遍,只道他目光迷离,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崔大人去吏部赴任了吗?”明夷寻了个话题,既然天一帮的事他了如指掌,也无需多言。 “就这两天的事了。韦大人已经准备上任,这两天在交接之中。”伍谦平也收回了思绪。 明夷曾想过让时之初向韦澳举荐伍谦平,但疑虑仍多,她认定韦澳不是时之初所认为的坦荡君子,眼前的伍谦平也是个为保全自我不择手段的人,如果因此暴露了时之初的底,得不偿失。也曾想过殷妈妈这条路,终究还是不忍,殷妈妈被韦澳视如弃卒,韦澳会否接受伍谦平恐怕并不会因为殷妈妈而改变,还白白又惹出殷妈妈的伤心事。 看来,伍谦平的仕途还得靠自己。 “想过如何对韦澳投诚吗?”明夷试探道。 “你不是早给我铺了路吗?”伍谦平笑道,“一切都在明夷的计划之中啊。” 明夷倒被他说得有些懵:“什么计划?” “你安排了叶伤人之事,这便是新任京兆尹可烧的第一把火。我会将缘由设法告知,韦澳用此事可震慑天一帮,想来也不会追究崔氏的过失。既给了颜面,有立了威,恐怕天一帮要收敛一阵。再加上明夷你安排的美人计,足够天一帮乱一阵了。”伍谦平胸有成足。 明夷这才想起之前那事,如果伍谦平促成此事,韦澳自然会对他另眼相看。只还有一点,若仅仅伤人,怕闹不出那么大:“尹三不知现下如何?” 伍谦平悠然道:“我问了尹家下人,不出所料,那尹三娘子将他带回之后,并未好生医治,随意抓些药回去,弄得他伤口溃烂,奇臭无比,也只给些稀粥喝,说他无法进食。如此下去,活不过十日。” 明夷听着,尤有些不忍,尹三虽好色无赖,罪不至死:“尹家竟无人管此事?” 伍谦平瞧了她一眼:“尹家上下都是唯管家之命是从,谁会多事。怎么,明夷起了恻隐之心?尹三不死,这事就无法翻案。” 明夷拳头紧握,不知何言以对。 伍谦平握住她的手:“尹三如何,你我都无法干涉,即使这回不丧命,有恶妇在侧,迟早逃不过。不如借此为你我所用,明夷无需自责,各人自有命数。” 明夷自嘲一笑:“我早知此事会有这般结果,哪有资格扮作善人。但总是做下了孽,怕有一日逃不过报应。” 伍谦平觉出她手心冰凉:“他人所受恶果,也都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因。你我不过顺势而为,若说报应,活在这乱世,已是苦难。谁又为明夷受过的苦楚承担?” 明夷微微挣脱开他的掌握,明娘子受养父胁迫受过的苦也确实该令得她冷血无情,而自己还没有办法去漠视他人生命,但此刻心中的纠结也不过是伪善而已,并不会去施以援手,认清这一点,让她更加低落。 伍谦平看了眼自己的手,自嘲一笑,依旧开解:“古来成大事者,无一不脚踏累累白骨,成王败寇,既投身于如此世道,只能选择成为白骨还是脚踏白骨者,并无他途。” 明夷知道他虽言词犀利,但总对自己还有这一份温度,勉强笑道:“此事先不论了。倒是你何时入工部?来得及安排这些事吗?” 伍谦平失了会儿神:“我怕是要先负明夷。魏氏择了日子,月底便要成婚,之后再举荐我任工部侍郎。本以为明夷会先我一步嫁做人妇,看来我等不到了。” 听到嫁做人妇,又撩起明夷对时之初的思恋,离约定嫁与他的日子还有四十几日,度日如年,心里总是惴惴不安,觉得这般的和美结局不会那么容易落到自己身上。 伍谦平看她又心事重重,以为是因为他婚期提前之事,不免动容,自己亲口说出明夷将嫁与他人,也终究意难平:“你我既选了这样的路,甘苦当自承受。但若有一日明夷愿回头,虽暂不能给你名分,我必护你一世周全。” 明夷心如止水,这算互为备胎?如此为利益让步的感情哪值得真心感动。即便时之初弃她而去,她自问也不会堕落到要成为别人的外室。但此话当然不能说出口,假作有情也做不出来,只能装出怅然模样,一言不发。 “守言是个好女子,对她好些。”在此事中,她最觉愧疚的是对魏守言。虽这般的政治婚姻,有没有明夷,都会成事实,但明夷总有一种偷了别人丈夫的心虚。 伍谦平面色如水,先前的情绪都一扫而空,冷冷说了句:“都不过求仁得仁。” 是啊,求仁得仁。都是心甘情愿选的路,谁有资格要求他人?明夷见他在暮色中益加冷峻的神色,浑身都觉得冰冷起来。她羡慕伍谦平,能对自己和所关爱之人之外的所有都视为无物,从无半点犹豫怜悯,也极为惧怕这样的人,若有一日反目,以他的聪明和果断,自己怕是死无葬身之地。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二章 假死 在外奔波了一日,回到承未阁之时,明夷有脱力之感。但到了自家门前,那种心安的感觉总算回来了些。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的家,虽无父慈母爱,但也有与她荣辱与共的一帮人,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 门口有一盏灯笼,照亮她下马的路。却不是岑伯,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过话的连山。 “有事吗?”明夷其实不太善于面对他,固然因为明娘子的原因,连山怕是这世上对她最忠诚牵挂的人,但这种忘己的付出让她惶恐。她是真希望连山势利一些,自私一些,这样她好知道如何能回报他。 她本打算给他拾靥坊,再安排了胤娘做他臂膀,慰他寂寞,他总有一日会与胤娘日久生情,相扶相携。但她又隐隐觉得,连山是掌握不了胤娘的,胤娘的心思比他深太多。甚至这一趟天一帮之事,胤娘还会不会回拾靥坊都说不准。这样自以为为他好而安排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的亏欠,自我安慰。 明夷甚至想,如果自己能更加自私点,心安理得去接受好意,利用情感,去踩着别人的白骨往上爬,应当会开心很多吧。 连山脸色有些憔悴,默默一手为她牵着马,一手掌着灯,送她入内:“无事,只是看最近娘子四处奔忙,也无在身边照料的人,放心不下。” 岑伯看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去闭上门,回自己房间。 明夷找了些话说:“让荐人坊送来给岑伯挑选的小厮,他有看上的吗?” 连山摇了摇头:“岑伯要求颇多,暂时还没有合意的,明日会再送几个来。” 明夷点头道:“看到他满意为之吧。” 连山迟疑了下:“娘子到厅中小坐片刻,我让厨房留了甜汤,去温一下给娘子祛寒。” 明夷未及推辞,他已牵了马去马厩。明夷只得在厅中等着,心中惴惴,看连山一脸心事,像是要与她说什么。 半晌,连山端了一碗糖芋头来,配着桂花糕:“娘子趁热喝了吧。” 明夷喝了两口,看他站在一边不语,有些尴尬:“坐下陪我吃两块糕点。” 连山依言坐下,明夷拿了块桂花糕送到他手里,他吃了一口,食不知味模样。 明夷心中叹了一声:“你可是想问我胤娘之事?你是不是怨我将她当做棋子?” 连山摇头:“这是胤娘的意愿,我自然不得干涉。是有另一桩事要告知娘子,但有些担心,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你既然问了,就已经打算说。”明夷放下手中的碗,“到底何时?” “是关于……丰四海。”连山说着,目光闪烁,时刻关注着明夷的表情。 明夷心头一震,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想起”过往,是最不愿意提及此人的,怎么又提?是还想做什么阵法镇压这死鬼吗? 明夷佯装镇定:“怎么又提起他?” 连山一语惊人:“我怀疑他没死。” 明夷骇然,脑中快速回旋自己所知的当日情状。这并非没有可能,如果丰四海真是间者,发觉有人想烧死自己,寻具尸体李代桃僵并不难。如果这样,丰明夷为何晕倒在房中也可以解释了,必然是丰四海所为。反借这场火杀死想谋害自己之人。只是其中还有许多值得商榷,比如如果丰四海逃生,为何渺无音讯,未回来找死里逃生的明娘子算账? 明夷再仔细一想,如果丰四海乔装胭脂商人是为了麻痹马元贽,利用御用胭脂谋害太后,同时给马元贽下套,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烧了拾靥坊,装死遁逃是最好的办法,太后之死理所应当永成悬案。 连山这一句话,点醒了明夷,但连山对此中干系并无所知,怎会有此怀疑? 明夷追问道:“你这怀疑可有凭据?” 连山回道:“今日凌院判夫人到承未阁来,落了一条珠链在此,毕竟珠链贵重,怕夜长梦多,竹君交给我委托我送去。以拾靥坊的名义也不至让凌院判猜疑。我送到院判居所,走时听到凌院判恰好回府,与下人说话,声音竟与丰四海一模一样。” 明夷也紧张起来:“那你见到他没有?” “我也吓到,疑心是自己多虑,便回头窥伺,未见到他样貌,只见身形与丰四海也是完全相符,便守在府外,只等他再出来。等了两个时辰,他又出门,我见到他样貌却是截然不同,比丰四海要端正许多。”连山也是一脸疑惑,“但那声音与身形实在是太像了。” 明夷心中笃定那人恐怕就是“丰四海”,既然是担任如此重责的间者,易容改扮也是常事。 “丰四海这几年是不是极少在府中?”明夷问道。 “是,自我被娘子收养,少有见到丰四海,说是在外拓展生意,一个月都未必回来一趟。”连山回忆道,“尤其是娘子接管拾靥坊生意之后,他更少露面。” “那就是了,极可能他并未出长安,而是一直在城南书院。”明夷更加肯定,“我知道了,究竟如何我会想办法确定。” 连山担忧道:“如果是他,娘子更要小心,千万别让他知道娘子有所怀疑,恐怕做出不利娘子之事。尤其时大哥还未回来,娘子务必勿要只身范险。” 明夷点了点头,笑道:“你放心,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连山告退,明夷回到自己房间,思绪难平。 这世上,如果说她还有憎恨之人,那就只有丰四海。虽然自己不是丰明夷,但既然占了人家身体,也有责任为她做些事,告慰她在天之灵。丰四海对于丰明夷,前有杀父夺子之仇,中有卖女求荣之恨,后有杀身夺命之怨,此人,即使百死不得偿其恶行。 这是明夷头一次有真正的杀人之心,但她也清楚,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如果丰四海,如今的凌院判知道自己有所怀疑,势必会再杀她一次。此事,须得从长计议。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三章 念亲 听完连山所说之后,明夷夙夜难眠。如果凌院判与丰四海真为一人,那他身为丽竞门间者的可能更加一层。以他的年岁,极可能认得四君子的阿娘,那几个孩子的美貌又过于出众,如今他夫人在承未阁出入,如被他窥知四君子的来历,怕是一场腥风血雨难免。 想及此,明夷愈加辗转反侧,若时之初在,总还有个商量的人,退一万步,不得已时要对丰四海下杀手,对他来说也并不困难。 如今自己孤立无援,只得寄望于丰四海无心关注自己妻子的琐事,暂时相安无事。但承未阁的名声尘嚣日上,她明娘子又是继任上官帮派帮主,又与伍谦平一番爱恨纠缠被坊间喜闻乐见,丰四海在暗中不可能一无所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恐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她想按兵不动,对方却不知何时会出手。唯一的指望是,丰四海在拾靥坊的任务已经完成,也不想暴露自己身份,反倒会避免与她相见。 多想无益,只希望成言早日解决晚晴那边的事,回到承未阁,有他在,好歹危险发生时能带自己遁逃,留条生路。 在草木皆兵中等了两日,期间,那位凌院判夫人又来了一次承未阁,出手不凡,指明要竹君相陪,真金白银砸下去,送起魏晋的名士书画更是一点都不手软。明夷亲自接待,却看不出这位出手阔绰的夫人与别家富商家眷有何不同,年岁不过三十有余,妆容浓艳,眼角眉梢风情犹存。她寻机会交代竹君多打听些她夫妻之事,竹君应下,并不细问。 据竹君所回,这位凌夫人是河北道卫州人士,十六七岁便流落烟花,九年前遇到凌院判。凌院判名为凌占筠,当时是个自在文人,为她赎身娶回长安。到长安落脚未多时,凌占筠时来运转,有富商资助他开了城南书院。凌夫人暗示凌占筠有隐疾,多年未行房事,但他认定这位夫人八字旺夫,对她一直是予取予求。多年来凌占筠长居府中,只偶尔外宿,说有应酬。二人也算得上相敬如宾。 明夷盘算了下,九年前丰明夷业已成年,开始接掌拾靥坊的生意,丰四海也确实可以脱身扮演另一个角色。何况同在长安,往来便利。至于他从远地娶回个只求富贵不问短长的女人,大概是便于扮演这个院判角色而已。 如此深谋远虑,潜伏近十年,想来作为凌院判这个身份,他定有相当重要的任务。如同窃取拾靥坊为了杀太后,陷害马元贽一般。这城南书院现在可是长安有权势的人家都趋之若鹜的地方,真论起来,也有不少可以利用的地方。 想及此,明夷稍稍安心了些,看来那位凌占筠不会轻易暴露身份,只要保护好四君子,暂时应当无虞。 两日后,成言回到了承未阁,依然是咋咋呼呼的,嚷着要好好梳洗一番。 明夷把他拉回房间,询问清楚。他一五一十汇报了一番,一切都遂明夷所愿,晚晴前一夜跟踪了绫罗,今日一早去报了信,回来路上被成言劫了去,恐吓一番,央求他准她回行露院收拾细软再走。 明夷问道:“你带她回行露院了吗?” “她哭得实在可怜,说自己辛苦多年赚的钱银珍宝,若不能拿回来,要潦倒流离,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觉得师娘也不想取她性命,就依了她。”成言边解释,边偷偷瞄着明夷,生怕她训斥他自作主张,又补充道,“我直接飞身送她到房间,让她看我身手不敢造次,也不让别人瞧见。” 明夷愣了下:“那房中不是还有绫罗吗?” “她说房中有人,但会替我掩饰。她取了东西,对绫罗说我是扬州来的表兄,家乡外祖母过世,急着接她一同回乡。绫罗未及说话,我就带着她离开了。”成言说道。 明夷点了点头:“如此也好,省得绫罗还要为她突然离开找借口。” 明夷转念又想:“你这么顺从她的安排会不会让她起疑?” 成言嘿嘿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只筒体碧绿的玉镯:“我当然没道理白白替她跑这一趟,她求我时候我便提出需有好处。” 明夷赞许道:“还是成言最机灵。” 成言得了赞誉,孩子一样高兴:“那我去西市开铺了。” 明夷点头,继而又嘱咐了句:“入冬天黑得早,你跟伯颜、邢卿都早些打烊回来,听说最近城里不太平,我有些担心。回来也好盯着伯颜将功夫底子打好,你师父回来查过,也知道你没懈怠教授。” 成言拍了拍胸口:“有我在,师娘什么都不用怕。我们早些回来就是。” 明夷见他答允,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承未阁不是女子、老人,便是四君子那样的病弱纤纤,多几个能打的回来,总要放心许多。 明夷招呼好当日的客人,又抽身赶了一趟行露院,交给绫罗将晚晴已走的消息告知殷妈妈和洪奕,两人心知是明夷做的手脚,也很高兴。殷妈妈便催绫罗跟着明夷回承未阁料理生意,明夷觉得晚晴一走,那些扬州花魁恐怕短期会有些情绪,洪奕要兼顾容异坊,带不过来,便让绫罗继续待一段时间,倒是劝服了殷妈妈跟着她回来。一来殷妈妈可以在她不在时候协调一下承未阁的生意,她的玲珑功夫只在明夷和绫罗之上,二来在承未阁有四君子陪着,有岑伯照应着,对殷妈妈养身也有好处。 把殷妈妈接回承未阁,高兴的不止四君子和岑伯。自时之初走后,明夷是第一回感到了心中的平静和喜悦,在这个世界,唯一让她感到近乎于母爱的只有殷妈妈了。有殷妈妈在,她莫名多了许多底气。只是夜深人静时,还是会想到自己那个已经另建家庭有稚子陪伴的母亲,从未像此时这般庆幸她有了异父的弟弟。虽然疏离多年,总是骨血之亲,母亲有弟弟陪着,即使会为她的离开心痛,也总能撑过去吧。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四章 妻妾 明夷一早与成言一同赶往西市,目的就是看一看陶氏蜀锦的进展。到蜀锦铺子前,她已安心,与往常不同,门庭若市,偌大的红纸写着东主有喜,半价惠宾。这架势,恐怕陶氏的库存撑不了几日。依她的计策,陶氏会将其他铺子的库存都调来,甚至从益州紧急调配。 她挤在人群中大致看了下价格,又赶去其他小店铺看了下,果然都在随着陶氏降价,看店主模样,一个个底气十足,恨不得再战三百场。得益的是长安百姓,平日里买不起的蜀锦,如今咬咬牙,买两匹给要出阁的女儿做件嫁衣,或给儿郎准备行成年礼的衣衫,给心爱的女子提亲更是不二之选。一时间,整个西市都沸腾起来。 那些小店铺的东家如此镇定,想来供货的行商早给吃了定心丸,这后头,当然是叶的功劳。幸得叶这个护法在天一帮的经商这一块是说一不二的,才敢在龚君昊回来之前就抓紧时间动手作战。由此看,文有叶,武有刘义宗,但从龚君昊看来,叶的分量应当比刘义宗高半头。 明夷这两天心头一直盘算和担心的是围绕天一帮的三件事能不能顺利进行,一是叶出手收服益州行商,给桃七帮致命一击,三大帮破除表面平衡之势;二是尹三殒命,韦澳重翻旧案,借收监叶压制天一帮的势头;三是叶大婚,刘义宗与叶翻脸,让龚君昊虎失利爪。 如今第一桩已经顺利进行,后头两件,自己无法一力控制,只等老天安排。但无论何时发生,这三件事都会让天一帮独霸长安的脚步停下来,给上官帮派与申屠世家联手的时机。 这三件事达成之日,夏幻枫应当已经回长安,与四大家后人会面之后,她将与夏幻枫赴洛阳与申屠兄弟谈判,事成,恰好扬州的长老们也是时候回来了,正好一举崛起,也算给她和时之初的大喜之日送上最好的礼物。 帮派立稳,再开两家工坊商会,借工部侍郎伍谦平的关系,大赚财帛,也给帮众一些正道的财路,良性循环,江湖、商场、朝堂,势力必将超过如今的天一帮。 一切安定,能有交托之人,将伯颜培养两年,她也可逐步淡出,那时,才是她和之初的神仙日子。 梦总是很美的,只看老天是否肯成就。 在等着叶喜帖的日子里,魏守言来过一次承未阁,大约是觉得有必要亲自知会一声,自己与伍谦平喜事将近的消息。 明夷有些尴尬,原本人家就是明媒正娶的夫妻,看魏守言惴惴不安的神色,倒似是觉得对不起明夷,抢了她的伍夫人之位。 明夷原本想说出,自己有心仪之人,也将成婚,但还是忍住了。伍谦平有心要造成魏守言的误会,自己总不好揭穿,只得和颜悦色安慰:“我与谦平兄相识十年,他对我确有格外的信任。他虽面冷,也是由于官场复杂,又受过结发妻子的背叛,难以对他人敞开心胸。但守言你正直单纯,或许有一日,你与他可以坦诚相待,彼此相携。” 魏守言面露惶恐之色:“明夷怎如此说?我并非夺人所爱之人,如今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私下理应泾渭分明。我对他也只有欣赏,毫无男女情愫,绝不会有如此事情发生。” 明夷心叹,也好,自己虽如此说,伍谦平的防备有多深她很清楚,魏守言若是真的全心付出,怕落个心碎神伤的结果。 明夷拉住她的手:“那你也要为自己多做打算。该为魏家做的事你已做了,若尘埃落定,你遇上让你心动之人,你只管与我说,我替你和伍谦平说和离之事。” 魏守言的笑容里有一丝惆怅:“我自小便知,魏家盛,重列三公,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男女之情,是最无关紧要的。我阿爷与阿娘便是门当户对,两个哥哥也从未有什么两情相悦,娶的都是朝中重臣之女。如今两位嫂嫂家中都失了势,哥哥们又不受重用,全家的希望便在我身上。” 明夷虽无法感同身受,道理还是明白的,有些事情确实无奈,只能劝解:“谦平兄虽也志在官场,但总算是个君子,会礼待于你。” 魏守言似有些难堪,低头说道:“这便好。我二哥自从官场失意,日日与我那嫂嫂争吵,还动过手,说起来真是有失魏家的体面,但明夷你是自己人,我才敢说。哥哥们曾与我说,男女之情,不过也是各取所需,无论男女,只要有权势地位,多的是送上来的身心,数不尽的情愫,落魄之人,哪有资格谈情说爱。” 明夷瞧着她,只觉可怜,这么小的女娃,爱情观就被活活扭曲了,也怪不得她毫无憧憬,实在不忍,说道:“真情难得,但总是有的。要相信终会遇到一人,不在意你是谁家女儿,也不在意会带来什么富贵,只是爱你这个人,敬你重你,愿与你携手终老。” 魏守言苦笑道:“若我不是魏家女儿,伍谦平会娶我吗?” 明夷一时语塞,说不出违心的话:“也许你的良人还未出现。” 魏守言摇了摇头:“我虽不懂情爱,但也知廉耻,一朝成为伍家妇,便只有横着被送出伍家门,断无让父兄蒙羞的道理。我知明夷是疼惜我,但女子离了情爱也一样能立于天地,并无不同。” 明夷深深叹了一口气:“男儿便可三妻四妾,处处留情,女子若有他心就是不知廉耻,这是什么世道。” 魏守言反倒安慰起她来:“怪只怪身为女儿身,又不如明夷有自立的本事。在家靠的是魏家福荫,出嫁一餐一饭都是伍家所赐,哪还能有他想?明夷不用为我挂心,只是求仁得仁而已。” 明夷欣赏她看得通透,知道自己也并无资本去可怜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官家女,只是允诺:“若有一日你想要离开桎梏,丢下魏家女伍家妇的身份,有何需要,我都会帮你。” 魏守言眼中有泪光闪烁:“明夷肯如此说,我已知足。若有一日你能嫁到伍家与我相伴,也是极好。” 明夷哭笑不得,只得一笑置之。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五章 双喜 伍谦平与魏守言的大婚之日恰与叶迎娶胤娘的日子撞期,两张帖子送到手里,明夷哑然失笑。全城人都大概都指望着她丰明夷会出现在伍少尹的大婚现场,又能贡献好几日的闲话素材。纵使这几日,各种闲言碎语也未消停过,明夷心中并无真情实感,所以嗑自己的八卦也觉得有几分趣味。 无论她到何处,总有目光相随,身后碎碎:“看她身形越来越消瘦,看来受了不少打击。”“前几日据说她还与伍少尹私会了。”“听说那魏小娘子还来找过她,当时也不知有没有大打出手。”“她也是想得太好,伍少尹怎么可能娶她,不过是玩弄一阵罢了。” 明夷越听越觉得自己应当符合吃瓜群众的幻想,于是低眉顺眼,一脸哀怨,或掩面肩膀耸动作抽泣状,让他人更觉得她成了弃妇。 她到东市巡铺时,那红云坊的仇夫人不知哪来的勇气,也凑热闹往她面前钻,脚跟脚随她入了铺子,笑得一脸横肉乱颤:“明娘子还有空来东市啊?” “不然呢?”明夷刚才心情还不错,看到她这张让人作呕的纸扎人脸,只想大翻白眼。 贾七郎出去送货,还未回来,葵娘见她来,喜笑颜开,但正接待客人,可不好多话。 仇夫人并不知趣,死乞白赖凑上来:“这也是,男人哪,就是靠不住,还得是好好做生意,顾着铺子才实在。” 明夷瞥她一眼:“那仇夫人怎不回去看铺子?” “红云坊生意好得很,我家老仇看着就行。他也是肉麻得紧,老夫老妻了,还说什么怕我在店里呆着闷,多来陪着。”仇夫人嘤嘤笑起来,人家是小鸟依人,她倒似大鸟嘶鸣。 原来是来秀恩爱的啊?明夷无奈摇了摇头,也不知她占了那么个肥头大耳的油腻老头子,有什么可值得四处炫耀的。 仇夫人见她摇头不语,更来了劲头:“大家都是老街坊了,我这话明娘子不爱听也罢,总是我一片好心。年岁到了,就不要总想着往高枝上攀,男人啊,最是势利,逗着你玩儿,要娶总也要娶个清清白白青春少艾。” 明夷本不想搭理,看铺子里的客人都等着瞧笑话,却不得落了下风,毕竟这是她拾靥坊的门面。 “仇夫人有心了,男人自然是靠不住,靠不住便找个更牢靠的就是。京兆尹韦大人上任了,要不要我替你托句话,让你红云坊好好休整一番?这样你也落得清闲,好多多对街坊照顾。”明夷扬着眉,一副趾高气昂模样。 店中女客围了上来:“明娘子与韦大人也有交情?那真是可喜可贺。”“听说韦大人最受圣上器重,看来拾靥坊又要重得摘得御赐招牌啊?”“恭喜恭喜,只是可不能涨了价钱,不顾我们这些老客人。” 明夷笑道:“放心,拾靥坊三代老店,屹立不倒,自然童叟无欺。” 仇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话噎在了嘴边,又怕明夷真给她红云坊穿个小鞋得不偿失,很是无趣,哼一声转头便走。 明夷心情畅快,帮着葵娘招呼完客人,让她中午休息一下,暂且打烊,一同去容异坊蹭饭。 洪奕见她二人来,也十分高兴,开了雅间三人共饮。 “容异坊这几日生意如何?可有寻衅闹事的?”明夷看一楼厅中坐得满满,看上去比夏幻枫在时并无不同。 洪奕得意道:“邢卿来过几次,店里上下也整治好了,不用我多费心。幻枫一向打点得好,下到市令,上到来请酒局的六部官员,也都客客气气。” 明夷笑道:“知道幻枫能干。” 洪奕噘嘴道:“怎么我就不如他?” “你是青出于蓝,哈哈。”明夷打趣道。 洪奕听这话别扭,还想斗嘴,被明夷岔开去:“葵娘也越发长进了,是时候考虑和七郎的婚事了。” 葵娘见话题落到自己身上,脸先红了:“娘子又开我玩笑,七郎……他并未说过有这意思。” 明夷正色道:“你可对他有所成见?他毕竟是那般出身,必会担心你轻视了他。” 葵娘连忙摇头:“我哪有资格轻视他,他长得好,处世妥当,是最靠得住的男子。倒是我,你也知,毕竟是行露院出来的……” 洪奕不乐意了,假作生气:“行露院怎么了?这也不是我们自己选的路,不过为了一口饭,没什么好让人瞧不上的。” 葵娘慌了,话都说不利索:“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又不如师娘子这样有惊世的美貌,又能干,我什么都不会……” 明夷瞪了洪奕一眼:“别吓到孩子。” 洪奕这才笑了起来:“我吓唬吓唬你的,不过你夸我这几句,我还是很受落。” 葵娘尤有余悸,不敢说话。 明夷拍了拍她的肩:“我原本想把你留给连山,可傻子也看得出,你与七郎情义相投。待这两日忙完了,我便做主,给你二人成婚。如果不嫌弃,以后先和我一起住在新昌坊的新宅里,婚后东市拾靥坊就正式交给你们,得利的五成归你们夫妇所有,待攒够钱,你们若想搬出去住也行。” 葵娘听到明夷这番安排,将羞怯也忘了,眼里漾着泪:“明夷姐姐,你对我太好了。” “傻孩子,哭什么。我就想看到你笑,以后多生几个跟你一样爱笑可爱的娃娃。”明夷边说,边觉得自己像个费心的老母亲,差些都要为自己感动起来。 洪奕偏要破坏氛围:“说起大婚,我可听说了最近长安城两大婚事,应当都派了帖给你吧?” 明夷自然清楚她说的是哪两件:“你可真是够八卦的。” “没办法,无论在行露院还是容异坊,人人口中都谈论着这两件婚事,还经常夹杂听到你的名字,你也知道是哪桩咯?我想知道在同一日,你准备去哪边?”洪奕一副准备看好戏的表情。 “自然是以上官帮主身份去叶那边,我可不想被人当猴子瞧。”明夷抿了口酒,她自然是更关心叶大婚当场将会发生的六国大封相。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六章 喜堂 叶大婚前一晚,洪奕破天荒跑来了承未阁,明夷知道事情发生了。 “今儿个一早,刘义宗就过来找胤娘,我只得说胤娘出去了,还未回来。他疯了一般将行露院翻了个底朝天,人多口杂,我也管不住,他听说胤娘好几天前就离开了行露院,更是不依不饶。我没办法,只得说胤娘留了银子,说是跟一个客人回乡成亲了,其他我一概不知。”洪奕心有余悸,脸色还有些苍白。 明夷给她端了杯热水来:“你喝口水,慢慢说。” “他凶神恶煞一般,先是责问我是不是逼迫胤娘接客,我指天指地发誓绝无此事。他尤不信,不肯走,要我交出见过胤娘的所有客人名单。幸好绫罗反应快,让车夫去通知了伍谦平。伍谦平大概是立刻去告知了天一帮,不久便来人了,说帮主有要事要他回去,他才作罢。”洪奕叹了口气,摸着自己心口。 “现在韦大人刚上任,正要寻这些江湖帮派的把柄,他要是敢在行露院滋事,整个天一帮都要陪着他被追责。龚君昊绝不会让此事发生,放心。”明夷听着,倒是觉得天助我也,他回来得正是时候,明天一切就会顺理成章爆发。 洪奕听得似懂非懂:“他别再来找茬就好。” “没事,明天他的怒气会都撒在叶身上。”明夷安抚道,“你今晚也别回去了,有绫罗坐镇,在我这儿好好休息。” 洪奕放下心来,八卦心又起:“明天你去瞧热闹,回来一定要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没问题。”明夷笑道。 “不过伍谦平对你还真是爱屋及乌,行露院都受了他庇护。”洪奕感慨道,“只可惜他一心仕途,要娶他人,否则还真的嫁得过。” 明夷冷笑道:“他不过是既卖了我人情,又在龚君昊那里讨了好。这样心机深沉的厉害角色,我可不敢用半分真心。何况……” “何况你一心都是你的时之初,我知道了,不用秀了。”洪奕打了个哈欠,“快带我去休息,白天吓得我不轻,累瘫了。” 一早明夷换了身雪青色锦袍,不落上官帮派的颜面,也不会喧宾夺主。想了想,未叫成言一同前往,万一宾朋之中有认出成言在行露院当过车夫的,白白坏了事。 在四君子收到的礼物中随意找了两个前朝古董花瓶当做贺礼,这场婚礼定是闹剧结局,也不用过于破费。只身骑马前往天一帮营寨为了方便所有帮众都能列席共欢,叶在天一帮内设宴。 营寨内外一片喜气,连观望哨岗上都挂上了红绸,显得不伦不类。 帮众们都是满脸欢喜,有酒喝总是好的,他们也迫不及待想看看,是怎样的天姿国色使得他们那眼高于顶的叶护法起了成家之意。 明夷到场后被引入营寨中的主楼,也是花团锦簇,只可惜原本就是粗糙的建筑,不像天下第一帮护法娶妻,倒像是山寨迎娶压寨夫人。明夷想起上官帮派由夏幻枫监工的营寨,虽简单,但也处处不含糊。足可见得,这天一帮入不敷出的传闻是真。 明夷到得早,大厅内只有天一帮诸人。 叶一身喜袍,精神焕发,正各处张罗,指挥着帮众调整坐席。刘义宗黑着脸坐在一旁,心不在焉。 龚君昊坐在厅前正中,穿的是一身云杉绿绣银丝缎面长袍,宽身,笑盈盈,身子又肥了些,活似个弥勒。坐在他身边的妇人穿的衣裙与他同色,相貌端整,四十上下,一双弯弯的月牙眼,自然含笑,面如银盘,看着很是亲切祥和。想来这就是龚君昊十分看重的结发妻子。 龚夫人见她一个女子前来,眼中露出好奇的神色。 明夷将礼物交给叶,寒暄了两句,便上前拜见龚君昊夫妇。龚君昊点了点头,对夫人说道:“这是上官帮派新任的代帮主。” 明夷行了个礼:“丰明夷,夫人唤我明夷就好。有幸见得夫人一面,总听幻枫说与夫人格外亲近,今日一见,真是个菩萨般的人物。” 龚夫人很高兴,拉着她的手:“这上官帮派都是些讨人欢喜的俊丫头,既然明夷和幻枫要好,定也是直率中正的性子,好,好得很。” 龚夫人拉她坐在身边:“幻枫那丫头去哪儿了,我还想一到长安就能见着她呢?” “他回老家去一趟,行祭祀之事。”明夷想说迁坟,又觉得在喜堂上不好说此字,“他若知道夫人这么快就到了长安,定会赶早回来。” 龚夫人说道:“不急不急,敬祖事大,她一向是个懂事的丫头。待她回来,让她陪着我好好逛逛这长安城。” 明夷暗笑,也不知道这夏幻枫用了什么手段,在龚夫人面前装得那么十全十美。 龚夫人健谈,耳边她的声音一直在:“就可惜幻枫她瞧不上我们叶,否则早早嫁到我们天一帮多好,也好多陪陪我……” 明夷的心思都在龚君昊和叶身上,龚君昊离了座,与叶说话,明夷耳朵支着,生怕听漏了。 “伍谦平那儿的贺礼派人送去没?”龚君昊问道。 “送了。”叶回。 “益州的事妥了?那边知不知道是你所为?”龚君昊所问应当是天一帮抢断蜀锦生意的事。 “已经办妥,迟早会知道。谢帮主原谅我自作主张。”叶虽说着这样的话,并无半点敬畏之意,看来他对龚君昊并不忌惮。 龚君昊拍了拍他肩膀:“做得好,这种时机不能错过。” 明夷尚在揣测他二人的关系,又被龚夫人打断了:“明夷可有婚配?我们帮还有一个护法,你可熟识?” 明夷哭笑不得,这位龚夫人满心热情像是要给她和刘义宗牵红线,她只得赶紧婉拒:“我已有了心上人,再过月余也将成婚了,多谢夫人抬爱。” 龚夫人一脸懊丧,继续说些家常。 明夷见龚君昊又过去和刘义宗说了几句,声音太小,听不清楚,但刘义宗的黑脸总算也收敛了些,大概是要他顾全大局之类吧。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七章 揭盅 龚君昊跟两位爱将交代完,转身回座,目光扫了一眼明夷,她吓得立刻转头与龚夫人继续寒暄。心里忐忑不定,这块老姜不是她能看得清的,方才与叶的对话声音虽不大,但也能料到明夷可以听到,刻意这时提起,也是交换一个讯号,上官帮派这情他领了。 叶对天一帮忠心不二,自然不会对龚君昊有所隐瞒,必然把明夷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说了。看龚君昊的神色,阴晴未明,大概没那么容易相信明夷的目的只是挤走桃七帮而已。 明夷清楚得很,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叶还是伍谦平,纵使聪敏彪悍,也不过是和自己同龄,人生历练虽不能说单纯但也绝说不上心有七窍无法捉摸。明夷凭着一千多年后的高等教育,还不至于在他们面前吃亏。但她绝不敢托大,龚君昊、丰四海、韦澳、令狐这一层次的人,早已成了精,是她远不能及,所思所想无法捉摸。 她目前所能做的,只有藏拙。减少当面对抗的机会,或可保住自己的计划无虞。 龚君昊面色有些冷,大约并不愿意见到今日叶仓促娶了个来历不明的烟花女子,但如兄如父,他也定然清楚叶心中的执念,不忍让他失望。 宾客陆续到达,都是长安周边小门小派,明夷并不熟识。看叶对他们的招呼,也只是虚应,对方倒十分恭谨热情,想是要紧紧抱住这江湖第一帮的大腿,送的礼物一家比一家贵重。龚夫人对此并不在意,都懒得抬眼,只与明夷说得亲热。 来宾见她坐在龚夫人身边,形容亲密,也都相互打听。有亲赴过桃七帮婚宴的宾客认出她来,告知了姓名身份,又是一阵哗然。 明夷并不关心他们怎么议论。这些混江湖的男人并不比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更有格调,最喜闻乐道的依旧是些风流逸事,哪能有多好听?凭着零碎的字句都能猜得到:二十岁时候就克死了未婚夫,和长安城数名官吏暧昧不清,作风豪迈,经常出入成康坊,听说家中豢养了许多面首…… 龚夫人像有些不悦,咳嗽了声,看向堂中,众人声音收敛许多。龚君昊见夫人不高兴,一向笑容待人的脸上挂了一丝惊惶,倒显得很是有趣。干脆走下堂去,与众人交谈起最近江湖中的动向,那些长舌男子自然也没了胆量敢胡言乱语。 龚夫人拉着明夷的手,更形亲密,低声道:“莫理那些世俗之辈,都是些前倨后恭之徒,不值得在意。” 明夷笑道:“早已习惯,女子凡在男人的江湖里占了些位置,难免会引来很多恶意猜测。” 龚夫人赞道:“明夷和幻枫一样大度,是做大事的人。” 明夷谦虚道:“不敢不敢,若有一日如陶三娘一般有所成就,世人也就不敢聒噪。” 龚夫人脸上流露出些调皮的神色:“那倒不同,明夷生得好,那些男子不怀好意揣测,无非是气恼自己没得本钱,占不到美人的便宜。若长得一般,倒安生些。” 明夷知她所指是陶三娘相貌平庸,江湖上不把她当做女子,掩嘴笑道:“夫人谬赞,再如此,明夷就要飘飘然了。” 人后不能说人,“长得一般”的那位随即便出现在面前,携手前来的还有她那新婚燕尔的夫君石若山。龚夫人与明夷对视一眼,笑出声来。 石若山送了贺礼,便也围到龚君昊身边,陶三娘则直接前来拜见龚夫人。 龚夫人对她的态度与对明夷全然不同,脸上生动的神情全然不见,倒与龚君昊的弥勒相极为相似,笑盈盈,月牙眼眯成了一条缝,让人无从窥伺她的想法。 龚夫人问了些陶三娘新婚新居的安排,问者无意,答者无心,都神游在外。 陶三娘的眼落在了明夷身上:“明娘子今日来得很早呀,莫不是叶护法的大媒也是你做的?” 明夷一惊,没料到她一句暗藏真相,倒有些愣住了,幸好龚夫人接过了话:“哦?明夷还有保媒的喜好?” 陶三娘满脸堆笑:“是啊,我和若山便是明娘子和夏娘子一同说和的,我还未来得及请两位娘子喝谢媒酒。听说夏娘子不在长安?” 明夷定住心神,说道:“幻枫有事回乡,过半个月也当回来了。到时免不得要去三娘府中叨扰,也要三娘不嫌我们碍眼才是。” 陶三娘应道:“巴不得你们日日来陪我说话,哪有嫌弃之理。” 龚夫人笑道:“明夷是知趣,怕扰了你新婚的恩爱。” 陶三娘脸上不知真假,飘上两朵红云:“夫人又笑话三娘。” 龚夫人的目光转向明夷,明夷陪着笑脸,心中却突然一凛。并看不清龚夫人的眼神,却总觉得与之前大不一样,有一种要将她彻底看穿的感觉。 未及多想,外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伴着马嘶声,好不热闹。 众人涌向屋外,明夷向龚夫人瞧了眼,龚夫人笑道:“你去看看吧。” 明夷也跟着出外,只见一辆四驾马车停在门口,四匹雪白的骏马挂着红绸花,马车上也装饰着红纱。媒婆将车门撩开,叶亲手将盖着红绸喜盖的新娘牵了下来,围观诸人起着哄,他也不恼,满脸笑意。明夷看他神色,目光紧紧都粘在胤娘身上,倒也是真情实感了。 两位新人踏过火盆,向大厅中走去,龚君昊与龚夫人正襟危坐,等着新人跪拜。 拜过天地拜帮主夫妇,一片喜气洋洋。 明夷的目光却在寻找刘义宗,他随着人群到了新人两侧,面上仍有些心不在焉,但毕竟受了龚君昊的训斥,作为叶的兄弟,也要扮出为他高兴的样子。 刘义宗目光扫到新娘身上,从盈盈一握的细腰,到雪白纤细的双手,难免会想到自己心上之人。先是惆怅,之后神色越发奇怪,怔怔失神。 礼毕,众人起哄掀开盖头,要看看嫂子的花容月貌,叶笑得志得意满,双手伸向胤娘的盖头去。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八章 亮剑 明夷的呼吸快要停止了,紧紧盯着叶伸出的手,似成了一帧一帧的慢镜头,每一帧都使得她心头重一分,快喘不过气来。 盖头撩开的一刻,明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那三人是引线被点燃的爆竹。 刘义宗的全身像是被瞬时冷冻住,明夷甚至觉得能听到冰裂开的声音。 胤娘的眼睛也落在了刘义宗身上,脸上的笑容凝住了,生生从那水灵灵的杏眼中落下一颗泪珠来。 叶的笑容也渐渐消失,转头,正对上刘义宗的眼神。 欢欣的人群还不知所以,明夷的一口气吊在半空,等着三人之中,谁先从jpg变成gif。 刘义宗终于出手了,伸向胤娘的手臂。胤娘往后退一步,躲到了叶身后,一双小手紧紧抓住叶的胳膊,似还有些微微发抖。 刘义宗的眼睛落到了胤娘手上,像无法相信眼前的场景,他的眼珠子似乎都泛了红。 叶猜到了些,拍了拍胤娘的手,将她一把搂在了怀中:“刘兄,怎么未开席就喝多了?” 刘义宗视他如无物,狠狠看着胤娘,牙间挤出三个字:“跟我走!” 胤娘不敢看他,埋首在叶怀里,不断摇头。 叶终究是识大体的人,唤来左右:“刘护法喝多了,将他扶下去休息。” 冲上来的大概是叶的心腹,虽未敢亮兵器,但也唯命是从,四个人一同涌向刘义宗。 刘义宗一掌一个,将四人击飞。 龚君昊也坐不住了:“义宗,你在做什么!” 刘义宗眼中哪里还能有他人,声音嘶哑:“是他逼你的对不对?你不用怕,我带你走。” 胤娘从叶怀中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却只有恐惧,哗哗落下泪来,声音颤颤的:“不要,不要……” 叶低头看着她,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有我在,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刘义宗怒火中烧,大叱一声:“放开她!”说着,掌风已到,击向叶的前额。 看不清动作,龚君昊似从天而降,落在二人之中,接过刘义宗的一掌,反手将他扣住:“我看你是灌猫尿灌疯了!” 明夷早已退到人群外,生怕殃及池鱼。虽在这紧迫时刻,心头却有想笑的冲动,这龚君昊,还真是她见过的最灵活的胖子。 龚君昊死死扣住刘义宗,未让他再开口,在脖颈后狠狠一击,刘义宗应声倒下,不省人事。 龚君昊唤人将刘义宗扛了下去:“把他绑起来,好好醒醒酒!” 明夷悄悄凑近,看了眼胤娘。胤娘机灵,翻个白眼,也佯作晕厥过去。 这场大婚是进行不下去了,叶急着抱走胤娘,龚君昊向众人拱手:“龚某治下不严,下属酗酒出了如此丑态,还请各位海涵。请到偏厅入座,龚某陪诸位一醉方休。” 明夷退回龚夫人身边,扶着她:“夫人没吓到吧?” 龚夫人全程波澜不惊,叹了句:“唉,儿女情长,难免英雄气短。随他们去吧。” 龚夫人站起身,让明夷搀扶着:“我们一同入席吧,这堂也算拜过了。” 明夷不敢多话,随她往偏厅去。 陶三娘回了石若山身边,与他细细私语,眼神不断往明夷这边飘,明夷只当不知。 席上,龚君昊夫妇与石若山夫妇、明夷同席,陪席的还有两个天一帮堂主,原本新人坐的位置空着。 龚君昊暂代新郎去各桌敬酒,每到一桌,众人起身,一番假情假意的恭喜之词。 龚夫人看着,冷笑一声:“这下,都能看我天一帮的笑话了。” 陶三娘恭维道:“哪有人敢不敬天一帮,夫人多虑了。” 过了会儿,叶也出来了,喜服依然,面色却苍白了许多。 龚夫人看来对他十分爱护:“儿,一切待席散了再说,不用去敬酒了,坐下吃点儿。” 叶顺从地点了点头,掩不了眼中的落寞。 陶三娘一直未举箸,似专等着叶醒过神来,好问出她想问的。 “叶护法,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是时候。但男女情爱事小,帮派存亡事大,有件事,我不得不问。”陶三娘忍不住发难了。 明夷手中酒杯一顿,她当然知道陶三娘想问的是什么,可没想到她消息如此灵通,这么快就查到了天一帮头上。 叶也想到了,但事到如今,不得不面对:“陶帮主有话请只管说。” “我陶氏蜀锦这边在长安折价出售,你那边接洽行商,在益州大肆买入蜀锦,是什么意思?”陶三娘单刀直入。 叶不是常人,瞬时已将私事丢在脑后,恢复了素常模样:“你这儿折价,吓得小商人一同跟着折价,且不敢入货,行商无路可走,求到我门上。你也知我们天一帮做丝绸生意在你之前,这些行商也帮着我们将苏杭丝绸销往各处,有几分情义在。见此局面,出于扶危救困,也得帮一把。” 陶三娘冷哼一声:“不用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天一帮一向做的是杭缎,收货也在江南道,这跨到我益州来收蜀锦,怎么都说不过去。你与行商有情义,就对我桃七帮无道义吗?” 龚夫人眼也没抬,悠悠说了句:“商人,不过是图利。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若三娘有余力,自可到我杭州去收杭缎。” 陶三娘看帮主夫人都开了口,这明显就是天一帮要与她杠上,自己如今在别人地盘,又确实势力不如人,不敢硬来,枪口便对准了明夷。 “听外子说,这折价出售的主意是明娘子出的,你我两帮秦晋之好,不知明娘子为何偏帮天一帮?” 明夷眨了眨眼,作无辜状:“三娘你这可是不识好人心了。你将自己做不来的生意丢给我石大哥,他向我求助,我不过是以商道言之,何错之有?至于贵帮与天一帮生意之争,可非我小小上官帮派能了解的。” 石若山夹在当中,左右不是人,大约还念着自己入赘初衷是为了上官帮派,便开口道:“三娘你也莫怪明夷了,她一向做的是胭脂生意,确实无法预料……” 陶三娘圆瞪双眼,呵斥道:“你住口!” 石若山一时语塞,十分尴尬。2k阅读网 第四百七十九章 蚍蜉 陶三娘被叶、龚夫人和明夷三面夹击,石若山又是个靠不住的,一腔怨怼不得宣泄,脸涨得通红,忽然站起:“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龚帮主龚夫人。” 明夷扫了一眼龚君昊,他何等狡黠,早该注意到这一桌不对劲,现下看也不看,顾着与旁人谈笑。 陶三娘咽不下这口气,但自家实力不如人也无甚好说,便指望着天一帮对共同的靠山崔氏还存忌惮,说道:“诸帮派本同气连枝,一损俱损。望叶护法悬崖勒马,莫受了他人蛊惑,后悔莫及。” 明夷叹服这席中,陶三娘也不是等闲之辈,看事情通透一些。叶却是因了美人在侧,心不在焉,当时又无龚君昊在旁,自作主张。怕就怕事后琢磨出问题来,但只要他们看轻上官帮派只是弱帮,构不成威胁,即使知道明夷有两头挑唆之意,也会将计就计。这截胡蜀锦生意的长远利润,是天一帮不可拒绝的。 叶敷衍拱手:“叶某还要招呼宾朋,恕不远送。” 陶三娘愤然离席,石若山跟着怏怏离座,临走又看着明夷,有几分犹豫,大概是对明夷是否与天一帮合谋算计自己存有疑虑。明夷还须给他送颗定心丸。 “石大哥,明日我再去西市拜访,汇报帮务。我初涉江湖,不懂规矩,只知商道,还须大哥多多提醒。”明夷送了两步,恭谨说道。 石若山脸色缓和下来:“你啊,太不懂事,明日再说吧。” 明夷回了座,若无其事。席上气氛有些尴尬,龚夫人问道:“屋里那位如何了?” 瞧得出龚夫人是极看不上胤娘的,称呼里都透着厌恶。 “醒过来了,惊魂未定,过会儿我让她来向夫人敬酒。”叶声音中透着疲惫,方才这一闹,新婚的欢喜已经丝毫不见。 “不用了,让她好好歇着吧。只是她究竟什么来历,和义宗有何瓜葛你问清没?”龚夫人脸上冰霜尽显。 叶看了明夷一眼,欲言又止。 龚夫人说道:“已经丢人到这地步了,也不怕说穿。何况明夷也非外人。” 明夷倒觉得有些尴尬,她并不信什么一见如故,并非外人这种话,傻子也知道不会是龚夫人出自真心。她的手心开始出汗,胤娘的事,纵是叶和龚君昊也丝毫未怀疑到自己头上,倒是这龚夫人,在菩萨面孔之下,到底是何样心思? 夏幻枫提起过龚夫人,但未多说,明夷便未对她产生什么警惕。换个角度想,龚夫人不过在夏幻枫面前未展露出这样犀利的脸孔罢了。瞧得出,龚君昊对她又敬又爱,叶对她如同对自己阿娘一般,这位夫人,怎么可能是蠢钝简单的人物? 往深里想,龚夫人真的没看穿夏幻枫的性别伪装吗? 这种思路让人不寒而栗。 叶迟疑了下,说道:“刘义宗曾对胤娘有救命之恩,似曾生过情愫,但胤娘对他并无此想。” 明夷看他脸色,恍惚都能见到绿色的光环在头顶环绕。他既早知胤娘**于救命恩人,且不是胤娘情愿,那刘义宗就是强辱他妻子的人,能咽下这口气,不立马去结果了刘义宗,算得上忍辱负重了。 龚夫人冷笑了声:“义宗不是轻率枉为的人,看来你这新娘能耐不小。” 叶皱了皱眉:“胤娘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 龚夫人抬手让他闭嘴:“别说了,既然成了婚,我也不能逼你立刻休妻。今日便罢,明日你将她送出长安,远离我天一帮。” 叶咬了咬唇,并未回应。明夷觉得以他对胤娘,或者说对过去那位心上人的执着程度,是不可能送出去永不相见的。 叶应道:“我会安置好她,不会让她出现在帮中。” 龚夫人面沉如水:“你自己掂量轻重,别让人再看笑话。” 叶默默不语。 明夷凑上去说了两句:“以叶护法的丰神俊朗,多少女子趋之若鹜,何必单恋一支,自然是兄弟情义为重。夫人也放心,叶护法如今只是一时意乱情迷,会想清楚的。” 叶只当未听到她说话,龚夫人叹了声:“但愿如此。” 龚君昊转了一圈,回到了席上,看着空座:“呵,终于坐不住了?” 叶心情本就恶劣,讥讽道:“既知道生意的事,又巴巴跑来,不知是何居心。” 龚君昊未搭理他,反倒看向明夷:“丰帮主可是愿与我帮共同进退?” 明夷不知何意,挤出笑来:“龚帮主说笑了,明夷只是区区代帮主,帮中大事自然是要石帮主定夺的,依我的心思,自然是愿意与天一帮站在一处,大树底下好乘凉嘛,哈哈。” 龚君昊悠悠斟上一杯酒:“我瞧着丰帮主倒是比石若山更加识大体,是能做大事的人。如果丰帮主有意,要想当上官帮主真正的一帮之主,并非难事。” 明夷哪敢表露出野心,又想到自己已经与叶透露出石若山作恶之事,龚君昊不可能一无所知:“不敢不敢,我只是个生意人,且过一个多月也将大婚,以后相夫教子才是正事。江湖事,始终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参合的。我一向也只是按石帮主的指示做事。真有一日我帮要起什么变故,也是夏副帮主更适合这个位置。” “幻枫自然是能干的,只是她似乎志不在此,否则有我和申屠兄弟的支持,她早就成就大事。”龚君昊啜饮一口,“尘埃落定时,丰帮主自然是名正言顺,只是那时,还要记得我天一帮这份情谊。” 明夷举杯敬他:“明夷绝不敢忘,蚍蜉当随蛟龙,若有一日承龚帮主贵言,还望天一帮提携我上官帮派,只求在长安安身立命,做些小生意,护帮中上下安乐而已。” 龚君昊举杯:“丰帮主当记得此番说话。” 明夷的手已经开始发颤,赶忙饮尽杯中酒,如今她想取石若山而代之的心思藏不住了,想取代桃七帮地位的野心也暴露无遗,还有一丝胜算,在于承未阁的信息网,储娘子私盐生意与申屠世家的暗中合作,以及与伍谦平的紧密关系,这些,决不可再为天一帮所知。 第四百八十章 保镖 一场婚宴,胜过鸿门宴。席散,明夷似落荒而逃。这龚君昊夫妇都非等闲,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一同散席的江湖人士在离开天一帮营寨之后,都开启了幸灾乐祸模式,对于天一帮两大护法的爱恨情仇喜闻乐见。接下来的进展,明夷也插不得手,但有龚君昊在,刘义宗和叶虽心有芥蒂,也不至于立刻剑拔弩张。极大可能是二人被迫放下儿女私情,叶将胤娘藏匿起来,刘义宗虽然耿耿于怀也会暂时放弃。 明夷开始检讨自己当初想得实在过于简单,为了一个女人兄弟反目的剧情在里司空见惯,在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学生党中那不是事儿,但身为江湖第一帮派的护法,身上有着千百兄弟的前程,胸中有宏图大志,怎会为一段情愫而忘乎所以? 如今好歹这条裂缝是存在了,只因为这个女人的参与,将原来二人之间隐隐存在的互相忌惮扩大了而已。 再想搞点事,就是指望尹三家出了人命,韦澳能抓住这点,给叶一些教训。在他焦头烂额之时,如果被刘义宗探知他藏匿胤娘的地点,带胤娘远走高飞,叶彻底丢了脸面,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这事情,就有趣极了。 如今,只能等待。 与石若山的西市之约,只因为明夷觉得,是时候告知他晚晴失踪一事了。令狐知道了琴的下落,一定会立刻行动,拿回假琴。他最近也无心和绫罗私会,这事还是明夷转告为好。他定会起疑,到时发现七炼琴被盗,顺理成章。 至于令狐拿到琴之后会不会发现其中的问题,不得而知。不管有没有发现是假,都极有可能对石若山下手,毕竟琴在他处,是假,那真的在何处,是真,那魏家后人何在。这琴离开心诀便毫无用处,令狐最后的目的应当是邢卿。 明夷越琢磨越觉得不安,她绝不能让令狐将石若山抓去,否则邢卿性命堪虞。以防万一,她也得让成言随时跟着邢卿,至少能在危难时带他远走。虽然邢卿坚持不想把成言拖下水,不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来历,但明夷还是决定此事不能再瞒着成言,事关性命。趁现在令狐还没对石若山下手,早做安排。 一早,邢卿与成言带着储伯颜正要出门,被明夷拦了下来:“成言,我有事让你做,你晚些再走。” 成言留了下来,明夷将他带到自己房间,闭紧门窗。 成言有些尴尬:“师娘你这是做什么?大白天的,孤男寡女……” 明夷往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脑子在想什么!在我眼里,你就跟我儿子一样。” 成言尬笑道:“是,是,师娘就如同我阿娘一样一样的。这不是师娘还年轻貌美,我一时就……习惯了,胡说起来。” 明夷白了他一眼:“不跟你说笑,今日要你留下,是说一桩极重要的事。我说时你不要插嘴。” 成言连忙点头:“一定!” 明夷叹了口气,开始道来。从四大帮血案开始,到最后的魏家灭门。 成言乖乖听着,并无讶异模样,只是听到魏氏灭门案之时,起了疑惑:“之前那些我都听过传闻,但这魏家长居深山之中,少于人往来,只听说魏家掌门被发现弃尸荒野,怎么灭门情状师娘你会那么清楚?” 明夷深深看了他一眼:“魏家灭门,是魏家唯一的活口,魏掌门的幼子发现的。他这么多年,始终没忘记自己见到的场景,漫山血染,尸横遍野。” 成言听着,缩了缩脖子:“那真是过得十分痛苦了,听起来师娘见过这个魏家幼子?” 明夷说道:“他现在隐姓埋名,就在我们身边。” 成言愣住了:“琴控技,琴……我们身边善琴的……在四君子之中?” 明夷被他气得翻了个白眼:“那张琴叫七炼,他将它改名为怜卿。” 成言懵了,嘴张开忘了闭上,半晌才回神:“是邢卿?” 明夷点了点头。 成言不再理会她,在妆台前坐了下来,整个身体都靠在台上,像是脱了力,嘴里喃喃自语:“难怪他好像总是不开心,又像一直有事瞒着我。原来身世那么惨,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说出来好歹我会好好开解他。” 明夷说道:“这么多年,怕是那背后的势力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一旦他身份暴露,恐怕性命难保。他怕说出来连累你。” 成言怒道:“说不说,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啊!他怎么那么蠢!” 明夷拍了拍他肩膀:“他不知道我告诉了你,你也就假装不知,好好在身边保护他。万一出现状况,我会及时通知你,你带他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成言也不笨:“师娘你突然告诉我这些,是不是对方要有所动作了?你知道是谁了吗?” 明夷回道:“是朝中重臣,你不要追问。邢卿将琴给了石若山保管,现在我们调包了琴,假琴应当已在对方手中。对方势必会向石若山出手,那时,邢卿身份秘密不保,你这几日不用看店了,就在容异坊陪着邢卿。注意着陶氏蜀锦的状况,如果石若山不见了,你立刻带邢卿走。等安定下来,再想办法给我报个平安。” 明夷说罢,又想起时之初,还不知时之初会在家族和邢卿之间如何抉择,毕竟他与邢卿并无来往:“这事我不想把你师父牵扯在内,你只与我联络就好。” 成言默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一定寸步不离,不会让任何人动他分毫。” 明夷又叮嘱道:“这几日你就说拾靥坊门店来不及供货,暂不营业,我让你帮着照看容异坊,别让他猜疑。” 成言嗯了声:“那我先走了。” 明夷看他顿时失去了往日神采,忧心忡忡,稍稍理解了邢卿不愿意讲身世告诉他的原因。成言自小顺遂,自由无忧,因此脾性极其单纯阳光,从未有阴霾之时。邢卿最珍惜的便是这点,不愿意他沾染自己深不见底的晦暗情绪,看到成言的笑容,他才稍稍能放下心头苦楚和执着。但如今,那个无忧的成言,回不去了。2k阅读网 第四百八十一章 点火 西市的热闹未曾变过,陆陆续续从远方而来的胡商依旧怀揣着对大唐帝国的无限憧憬,在此处汇集、骚动。酒肆的胡姬浑然不觉初冬的寒意,带着浓烈的香气,招摇成枝头的红梅。只是那朵最艳丽骄纵的不在了。明夷怀念的是有着夏幻枫的西市,生动无比,是一曲活生生的《笑红尘》。 明夷始终觉得,长安最适合夏幻枫的地方就是西市,他是此处的无冕之王,热闹繁华与率性自由相得益彰,还残留着一丝盛唐时的气息。 陶氏蜀锦门前的人流显著减少了,这华丽的锦缎不是柴米油盐,寻常人家咬咬牙买了一回,这一年都不会再来,而富贵人家又哪在乎你折价与否,越是折价,越不屑凑这热闹。所以这场价格战,如果对手有靠山,不会被彻底击溃,并无法真正改变的竞争格局。彼此不过是将未来的销量预支了而已。 现在这靠山已经露出水面,天一帮再捉襟见肘,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桃七帮在长安的败局已定。至于益州大本营能否守住,就成了桃七帮生死存亡的大事。一旦益州各家作坊倒戈,向天一帮供货,桃七帮就会被活活断了生路,靠着装神弄鬼也熬不下去了。 所以明夷料定,陶三娘是必定会尽快赶回益州力挽狂澜的。她希望石若山能随陶三娘回益州,离开长安地面,他还有逃脱令狐魔掌的可能,这样,邢卿也就安全了。 石若山见到明夷前来,神情复杂。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眼带红丝,看来昨晚陶三娘没让他睡个好觉。也是,在桃七帮生死一线之时,陶三娘必定夜不能寐,想到身边这个就是引起这番危机的罪魁祸首,怎会让他好过?但他还能出现在这儿,未收回他管理铺子的权利,便说明石若山还是靠着自己老道的哄骗手段,度过了这一劫。不过是装个无知但忠诚的傻白甜罢了。 明夷默默随着石若山上楼,料得到他定会责问究竟,干脆先发制人:“石大哥,我真没想到天一帮会钻这个空子,都怪我,不信隔行如隔山的道理。我这胭脂水粉都是自家产,没有依靠行商,对此实在是疏忽了。” 石若山未与置评:“这趟我真是被害得好惨,若非还有些夫妻情分,以陶三娘昨日的怒气,杀了我也不奇怪。” 明夷抓住机会就扭转话题:“石大哥你可不能如此被动。我们虽是入赘,总也是堂堂正正一帮之主,只不过终究上官帮派还太弱势,难免三娘会心存不满。待有一日我们上官兴起,大哥如今受过的委屈,都能要得回来。” 石若山将她打量了两眼,深叹了一声:“我也明白,不会忘了这回联姻是为了什么。若不是想将上官帮派发扬光大,我何必活得如此憋屈。但我也不知如今能做些什么,倒是三娘今日安排好帮务,便要连夜赶回益州解决那边的危机。她会让各堂主直接向我汇报,明夷觉得我可否从中做些事情?” 明夷看他说得挺认真,也能理解。石若山是个小人,在利用女人往上爬的方面很有天赋,也够心狠手辣。但有一点,并无大才。如果他有几分能用于帮派发展的能力,也不至于帮内事务都倚赖夏幻枫,四大长老也都精明能干。江湖、企业、家庭都共通之处,老板强悍无比,则手下虽能尽责但难出不世之材,父母强硬专横,孩子常常懦弱可欺,帮主短视无能,这帮派还能存活下去,便一定得有独当一面的手下。 所以石若山此刻的求助也是真的,他已被昨夜陶三娘的责问怀疑搞得精疲力竭,让他想出什么在这乱局中得利的法子,又能保全自己,并不容易。 明夷本无心往这方面想,她想的是让石若山离开长安,至于以后要追究他上官运父女之事,来日方长。可既然石若山提了,她也得敷衍几句,好过会儿不露痕迹说出晚晴之事,不显得过于刻意。 “现在陶三娘对你虽未断定,但必定有几分怀疑,这次将你留下,或有可能是一种试探。兴许在你身边布了眼线,看你会不会在她背后作妖。因此,石大哥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若能推了此事最好。”明夷暗示他可以自动请缨陪三娘回益州,以表自己毫无作乱之心。 石若山皱眉道:“推是不可能的,陶家姐妹婚宴后陆续回了益州,长安群龙无首。但我发觉陶三娘行事十分独断,大事必定要亲力亲为,所以这回她不回去不行,我不留下也不行。” 明夷见此无望,顺着他说:“那我们更要小心行事。你也知幻枫有安排自己人在此,我会联络,让他做事。你只需好好打理日常事务,别让人看出端倪。” 石若山点头:“也只得如此了。” 明夷继续说道:“对了,你可知行露院出了件怪事?” 石若山疑惑道:“我哪还敢踏足行露院?出了何事?” “晚晴突然跟着一个神秘男子走了,走之前和绫罗说是家乡表兄,接她回去有事。你与晚晴多年交情,可有听说她有这门亲戚?” 石若山眉头紧锁,想了想:“她一直说自己举目无亲,自小被拐卖到扬州,连家乡何处都不知道。这表哥是哪儿冒出来的?” 明夷也附和道:“是啊,绫罗说她那表哥似乎有武功,偏不走正门,从窗跳入。身材健硕,样貌凶悍,担心她是被人胁迫,但看她表情自若,又像是自愿跟随。” 石若山苦笑道:“或是找了个年轻健壮的相好。” 明夷看他样子,像也在疑惑思索,他早已猜测晚晴是有人故意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探子,又怎会相信她会因为感情失意而遁逃?只不过不愿与明夷说罢了。 明夷装作不解:“有相好怕什么,行露院多少花魁背地里养着小郎。何况她千里迢迢带着姐妹们来长安,就为了有番事业,我还以为她定会有一日自立门户,成为成康坊数一数二的妈妈。实在太古怪了。” 石若山若有所思,终于开口:“劳烦明夷帮我跑一趟,请绫罗速与我见一面,我想亲自问问。地点她知道。”2k阅读网 第四百八十二章 恐吓 明夷马不停蹄赶往行露院,从城西到城东,苦了无暇。走过的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段,这几日未留意,流离而来的灾民越来越多了。之前多是来自兵灾严重区域的老幼妇孺,如今多了许多蓬头垢面的青壮年,多数身有残疾,像是从战场下来的,也偶有身体健全者。 明夷本就敏锐,路过时,多看两眼,会见到街边乞讨的人群中,面目无法辨认的青壮者,脸上的尘垢比马成麟的镖师更加厚重,从蓬乱的发间投射出似有似无的目光,又闪烁逃离。 明夷心存疑窦,这样的气氛让她觉得很不自在。一切突然发生的变化,定有背后的因由。正值京兆尹新旧更迭,出入城关恐有懈怠。但这些来历可疑的男子,绝对是别有居心。不过这些不是她如今能在意的事情,理当由新任京兆尹韦大人去留意。 想起韦澳和京兆府衙,自然会想起昨日新婚的伍谦平,也不知他与魏守言的洞房花烛夜是如何度过…… 到了行露院,明夷下马直奔绫罗的房间。 “我已告诉他晚晴和表哥出走之事,他问起来你见到什么便说什么。他让你去你们相会之处,你小心应对。”明夷急急告知。 绫罗立刻反应过来:“好,我立刻出发。” 明夷拉住她:“万事小心。” 绫罗粲然一笑:“我什么都不知,不怕。” 明夷也并不担心绫罗的应对,她是十分沉着机敏的人,自然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如今她就只需安心等待石若山向她求告,如无意外,石若山见完绫罗便会直奔新昌坊。 明夷叹了口气,真是劳碌奔波的命,又一次启程。 回到承未阁恰是中午,有三四拨客人在大厅等候,殷妈妈代她主持局面。今日是林昭前来为娘子们画像的日子,此时一位丰润慵懒的妇人正坐在假山石前,对面是细心描绘的林昭。 厅里等待的妇人之中,有一位明夷已经很熟悉,就是那位凌院判的妇人。她与林昭自然是相识的,却只扮作陌生。一个是来赚外快,一个是来看小郎,各有把柄,相安无事。 明夷与凌院判夫人打了个招呼,她倒是自来熟,拉着明夷不让走,故作神秘,声音却并未放低,有心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昨日陪院判去庆贺伍少尹和魏小娘子新婚之喜,本以为会遇上明娘子,怎么未见到娘子踪影?” 明夷也觉得有些可惜,这是个见到凌院判的好机会,但再如何可惜,也比不上参加叶和胤娘的婚礼重要:“昨日也是我江湖中一位好友的大喜之日,我自然是要去观礼。伍少尹那边高朋满座,并不差我一人。” 凌夫人蹙着眉垂着眼,一副“我甚同情你”的模样,娇声道:“不去也是好的,省得触景伤情。昨日场面确实不小,长安城中大小官员都给足面子,毕竟魏大人的威望在那儿。主婚是崔大人,连令狐府也派了人去送了重礼。看来这位伍少尹很快就要高升了。” 明夷陪着笑:“我与伍少尹本就是故交,和魏娘子也很谈得来。他若步步高升,我自然高兴。” 凌夫人大约是觉得无趣,扭过脸取桌上的茶果来吃,边吃还停不下嘴:“这位魏小娘子素常看着也就清秀而已,昨日盛装之下,倒也称得上美貌可人,倒有我年轻时的八成。” 明夷忍住笑,应道:“凌夫人风情万种,岂是平常女子所能及。” 凌夫人听得高兴,也恭维了明夷几句。 明夷假笑着,克制住自己不表露出鄙夷神色,这凌夫人虽是皮相艳丽,实则气质粗俗,终究是烟花出身,又哪懂得魏守言那种书香雅致。 坐了一阵,轮到凌夫人去做脸部护理,明夷才松了口气,不用再与她胡扯。 这边方休,岑伯来报,阁外有人求见。明夷心知是石若山来了,赶忙出外相迎。 “里头都是些来装扮养颜的娘子,不便让石大哥进去,我们就在门房坐一会儿吧。岑伯,麻烦你帮着看一下,勿让人来扰。”明夷带着石若山到门房之中,闩上门。 石若山显然是乱了方寸,心魂不定:“琴不见了!” 明夷装作愕然:“什么琴?” “邢卿放在我这儿的一把,我将它藏于外头一处民宅,今日去看,宅中被翻得底朝天,琴已不见了。”石若山一脸懊丧,“我都不知该如何向你和邢卿交代。” 明夷追问道:“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石若山摇头:“都怪我不好,我多番追问绫罗才知,我夜里头说梦话提到过七炼,她以为是绮莲之类女子姓名,便向晚晴打听,是不是我在扬州还有相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七炼琴失窃之事定与她有关!” 明夷作思索状:“也未必是如此啊?既然石大哥会说梦话,会不会是三娘夜里听到,得知了你有琴在手,便设法相夺?” 石若山一口否认:“三娘脾性古怪,我与她即便是燕好之后,都会分房而眠。何况,若是她做的,必定也知道了我与绫罗藕断丝连,怎会善罢甘休,即便不把我抽筋扒皮也不会再让我掌管店铺。” 明夷点头:“有道理,看来与晚晴脱不了干系。可这琴的来历她又怎会知晓?” 石若山懊丧道:“我一直怀疑她是被人派在我身边,别有用心的。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我们上官帮派还未崭露头角,怎会有人花这么多年在我身边设眼线。” 明夷分析道:“夺琴者很有可能是邢卿的灭门仇人。对方既然能够花二十几年灭掉江湖四大家,又何在乎花几年时间在各家帮主身边埋下眼线?” 石若山点头道:“也有道理。” 明夷大惊失色:“不好,如果夺琴者是四大帮血案的元凶,必定不满足于得到七练琴,邢卿的心诀才是最重要的。他们还没有得到邢卿的线索,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藏琴者身上下手。” 石若山脸色煞白:“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冲着我来?” 明夷重重点头:“是,而且即使你供出了邢卿,以他们一贯的残忍手段,定会杀人灭口。” 石若山步子一踉跄,差点跌倒。2k阅读网 第四百八十三章 贺喜 明夷看着石若山被吓白的脸,知道此时他已到了理智崩溃的边缘,这个不惜以枕边人生命换来帮主之位的渔家子,年少时应当尝过不少人下人的苦楚,能爬上位后,会比任何人都惜命。如今他身为一帮之主,又谋算着有一日将桃七帮也收入囊下,正是踌躇满志之时,哪肯承受殒命的风险。 再推一把,让他掉入恐惧的深渊。 “我听邢卿说过他眼见的恐怖场景,漫山鲜血,无论老幼,死状可怖,也不知生前遭受了怎样的酷刑逼问。他们找了这么多年,如今有了线索,不会轻易放弃。想到他们的手段,我就为石大哥感到万分担忧,何况能做出这般事的人,势力遮天,不知豢养了多少高手……”明夷忧心忡忡,眼中满是愁绪。 石若山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半晌,问了句:“时大侠现在何处?” 呵,还想让之初做他的保镖?倒是想得很美。明夷叹了口气:“他只说有了一缉捕要犯的消息,要去追查,答应小寒之前必定回还,如今我也不知他在何处。若他在,或还能保得大哥周全。” 石若山彻底崩溃了,双手捧头,不知所措。 明夷安慰道:“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比起上官帮派在长安的微薄势力,桃七帮在益州可算一地之王,若在益州,他们必不敢妄动,或可拖延一段时间,待之初回来再做计较。” 石若山声似哀鸣:“也只得如此了。” “可陶三娘不是执意让你留在长安吗?”明夷表露出忧心状。 石若山镇定了些:“哪有婚后回门我不跟着去的道理。我会想办法让她同意允我一同回益州的。” 明夷并不担心这个,石若山为了保命,定会使出浑身解数,何况一同回益州并非大事,陶三娘不会过于坚持。 明夷泪盈盈与石若山话了别,又将身上带的散碎银子都给了他,以备不时之需。石若山也表露出几分患难见真情的感动。 从陶氏蜀锦出来,明夷顿觉身轻如燕。眼前的问题太多了,让石若山暂且离开,自己也就少了一层负担。如今她势单力孤,实在无法一一兼顾。下一回石若山回到长安之时,也将是他彻底失去一切的时候。 看着西市拾靥坊紧闭的大门,她不由发出一声哀叹。说起来明夷产业不少,两家拾靥坊,加上拾靥坊会员直接购买送货,这些利润养活了拾靥坊所有人员,尚有些盈余。承未阁刚刚起步,目前势头是还不错,但四君子养病费用不菲,都得先从承未阁收入中支取,日后从帮派收益中抵扣,作为上官帮派使用殷妈妈土地的费用。 若是西市店铺也是拾靥坊自己所有,倒也还过得去,只是每月都得有五成利润交给伍谦平,他可是情归情,钱归钱算得一清二楚的。如此还得与他打个招呼,明夷想到这儿,只想哀嚎出声。 现在的伍少尹府可是有了女主人的,魏守言虽是默认二人往来,总不能牵扯到两人更多的计划中去。但这一趟也是必须要走,他们大婚明夷未能出席,这份礼还得补上。 明夷一路心里滴血,只得自我安慰,自己的婚期也不远了,到时候必定加倍讨要回来。 从四君子处挑了两幅市价最高的字画,明夷又赶往伍少尹府。虽然临近傍晚,此时去拜访并不妥当,但去早了伍谦平怕是还在衙门,她也不好意思巴巴在那儿等他。 小管家见到来者是明夷,目瞪口呆,站在那儿一时都不知道招呼。 明夷晃了晃手中卷轴:“我还见你家夫人,送贺礼来的。” 小管家愣了下:“麻烦娘子稍等,我去禀告夫人。” 明夷点了点头,看来伍谦平不在府中。本以为他新婚燕尔,即使不休息,韦澳也会放他早些回家。那位韦大人果然是不近人情啊。 小管家很快回来,带着她进去。这回不是去书房,而是到了正厅。她几番来这儿,从未到过正厅。今日一看,也是十分简洁,略嫌寒酸。 魏守言远远见她来,便迎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婢女,应当是她的陪嫁丫头。 魏守言拉住她的手:“大婚未见你来,我心里好生不安,怕你因此与我生份了。” 明夷笑道:“恰好天一帮也办喜事,我是上官帮派代帮主,不能不出席。倒是这儿,怕来了引得别人多言,坏了气氛。” 魏守言掩口而笑,屏退左右:“上两杯热茶,然后退了吧,我与明夷姐姐说说话。” 明夷将卷轴送上:“你二人都是风雅之人,我选了这两幅字画,权当新婚之礼。” “姐姐太客气了,你来了我便高兴,常来才好。”魏守言收下卷轴,将她拉到厅中,坐在自己身边。 “谦平兄还在府衙?”明夷问道。 “是啊,这两日陆续来送礼的人多,我原想让他早些回来,你也知道我不擅应对那些虚言。他说韦大人刚上任,所有过往案宗都要一一查验,他不能不在旁协助。只让我闭门不收礼,省得落人话柄。”魏守言并无落寞之色,反倒轻声说,“其实他不在,我倒自在。他回来了也是在书房枕戈待旦,真是十分刻苦。” 明夷心里明白,伍谦平这样倒不是为了避着魏守言,而是他在韦澳身边的日子不会太多,即将调往工部,必须抓紧机会,和韦澳拉近关系,以表正直强干,望得到他的青眼。 明夷安慰道:“以往长安诸多事宜都是谦平兄亲历而为,韦大人要留他在身边查问也是应当。” 魏守言叹了声:“这府中冷冷清清,全不如我家中热闹。姐姐定要经常来与我说话,否则我闷得发慌。” 明夷笑道:“你有空也可到我承未阁坐坐,人多,热闹,我那儿的厨子也好。” 魏守言扁了扁嘴:“以往就听说谦平悭吝,我只当是旁人嫉恨。到此才知道,他府中晚上都不舍得掌灯,处处黑洞洞的。家用也不过是有限的薪俸,哪会给我多余的花销。” 明夷应道:“这你不用担心,到我那儿,哪需你开销。守言叫我一声姐姐,便是自家人,走亲戚一般。”2k阅读网 第四百八十四章 收网 明夷陪魏守言说了会儿话,眼神却总往厅外飘。 魏守言一脸我看破你心事的表情,挑着柳眉:“姐姐这分明不是来看我的,他还不知何时回来呢。” 明夷连忙解释:“守言别多想了。我确实是有正事要与谦平兄商议。” 看魏守言一副丝毫不信的神情,明夷苦笑了下,看四下无人,低声说道:“如今你已是谦平兄的家人,我便不瞒你。谦平兄在拾靥坊店铺投了些钱,现在生意有些问题,我得向他汇报。此事千万不能让旁人得知。” 魏守言恍然大悟:“哦,也是。谦平一向以清廉闻名,虽这是正行生意,被人知道总不免要泼他脏水。放心,我不会说给旁人。” 又坐了会儿,见得远处有一盏灯火晃晃悠悠,当是伍谦平回来了。二人都站起相迎。 伍谦平早从管家处知道明夷来访,脚步更快,近得厅来,看二女相处融洽,似松了口气。 魏守言识趣:“我有些倦了,谦平陪着姐姐说会儿,我先回屋休息。” 伍谦平点了点头,对明夷说道:“还是到书房说话吧。” 伍府之中,书房的位置最为安全,前头敞亮,无遮无掩,隔墙难以窥伺。后头贴着府后的高墙,隐蔽清静。 “怎不去府衙等我?”伍谦平略有微词。 明夷不以为然:“我来府中恭贺大人新婚之喜,乃是正大光明之事,怎么大人怪我莽撞了?” 伍谦平哭笑不得:“我哪敢怪你,你也不必一句一个大人来刺我。你今日不来,我明日也会约你会面。” 明夷双目圆睁:“是有什么好消息了吗?” 伍谦平点头:“嗯,等到了。我派出去的人探知,尹三已经死了。由于之前有受伤报官的记录,我命仵作去验尸。尹三娘子并不配合,说要尽早入土为安,闹到府衙,引起了韦大人的注意。” “仵作验尸结果如何?”明夷追问道。 “伤口溃烂发脓,引致高热不退。这就比较难说,起因确实是因为叶那次所伤,但更大的原因是在家人照料不周,不予医治。听说尹三娘子将他关在一间陋室,无人照料,床铺上污秽不堪,剩余的食物也丢在一旁,引得虫蝇聚集,如此伤口不感染才怪。” 明夷一阵恶心,想到那场景,都快干呕出来。 伍谦平继续说道:“我与韦大人汇报了当日之事,释放肇事者是崔大人的意思,他也不好多言。但听到说肇事者是天一帮的护法,他显然有了兴趣,今夜会连夜提审尹三娘子及其管家。” “那两人定是会将所有责任推到叶身上。”明夷说道,“想来谦平兄也是表现得十分无奈。” “那是自然,崔氏权高,我作为下属,又有何办法为百姓伸张正义。”若不是明夷知道伍谦平的德行,他这表情还像是义愤填膺。 “那明日怕是韦大人就要提审叶了。”明夷推测道。 伍谦平点头:“那是自然。虽然是伤人案,算不得谋害人命,但现在结果是致死,最不济也要各打五十大板,羁押叶,再问责尹家。” “依你所看,韦澳目的何在?”明夷想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 “圣上任命韦澳为京兆尹,旨在压一压世族乃至宗室的气焰,让他们知道,如今的天下,是圣上一人的天下。崔氏在朝中势利盘庚错节,圣上不得已升任崔大人到吏部,心中早有怨怼。韦澳是个不认权贵铁面无私的性子,他此番有圣上撑腰,等的就是崔氏等族露出破绽。人人皆知天一帮等帮派背后有朝中势力撑腰,但并不清楚是哪家。如今我借此事暗示崔氏与江湖帮派有染,他怎会错过这机会。”伍谦平细细道来。 明夷心中对朝堂势力越来越清晰。如此看来,崔氏扶持三大帮掌握江湖势力、收揽民间财富,令狐家一边极有可能与四大家血案有关,一边也有心栽培自己的江湖势力与崔氏抗衡,而韦澳则是个完全的“破坏者”,倚赖皇帝的信任,用各种手段监视江湖朝堂的动向,并有意摧毁那两家的势力。最为神秘的丽竞门是唐宣宗亲自掌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所有人都虎视眈眈。 明夷忧心道:“只是如今韦澳并没有崔氏通过天一帮取利的直接证据,且不过是伤人致死的小案,天一帮最后定会再推一个替罪羊。” 伍谦平摇头:“韦大人做事雷厉风行,今夜连夜提审,就是为了落实叶的罪行。虽不可能一击即破,影响崔氏,但他定会对天一帮做出惩处,使得天一帮在长安的发展举步维艰。” 明夷嘴角掩不住笑意:“如此就够了。” 伍谦平看着她:“你不会那么巧知道事情有进展吧?今日前来定还有其他原因。” 明夷吐了吐舌头:“瞒不过谦平兄。你也知我上官帮派如今无人在长安,我又刚开了承未阁,人手不够,西市店铺需要关闭一阵,恐怕这两个月没法给谦平兄报账了。” 伍谦平哼了声:“真就一个人都挪不出来吗?” 明夷不想把邢卿之事尽数告知,只得解释道:“夏幻枫在西市地下市场有一番势力,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如今她不在,我替着照看下,但承未阁初开,实在没有精力,只得派靠得住的店掌柜去分管。店铺总不能随便交给毫无经验之人,再闹出什么乱子,不如暂时歇业。” 伍谦平觉得这也说得过去,但还是心疼自己那一块收入:“牺牲我的店铺去为你地下市场赚钱,没有些补偿也说不过去吧?” 明夷恨得牙痒,这人还真是视财如命:“我真想不通,谦平兄这一分一毫都如此计较。钱财与明夷比较,孰重孰轻?” 伍谦平面不改色:“当少尹时,支出有限,不过是打点上头,再给为我办事的人多谋些好处,好歹还能剩下些体己银子,也都给了你去开店。到了工部,六部人员关系复杂,人情账得翻数倍,我若不坐稳那位置,明夷又何来大开财源之日?所以哪有轻重之分,这也算得是明夷为将来的好处预支一二罢了。”2k阅读网 第四百八十五章 乱市 明夷听伍谦平这番就事论事的道理,竟无言以对:“如此说来,谦平兄也是为长远计较。只是我近日花费太多,一些积蓄也在幻枫那儿,等他回来,我给你送来。” 伍谦平皱了皱眉:“你怎么如此信任那个夏幻枫?你与她不过是来往了半年吧?知不知道她的底细?我倒是留意过,只知道她几年前跟着上官老帮主回了扬州,莫名其妙就做了副帮主。她是不是和老帮主……” 明夷扑哧一声乐了:“幻枫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他脑袋机灵,做生意一把好手。我也佩服得紧。”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小心驶得万年船,能让你这么聪明的人栽跟头的往往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伍谦平慢条斯理说道,眼神中似有深意。 明夷迟疑了下,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夏幻枫怎样都没理由害她出卖她。情感上,两人意气相投,又有洪奕在中间。利益上,二人利益共生,何况,对夏幻枫而言,赚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并不放在眼里。最重要的是,明夷还是相信自己内心的感觉的,夏幻枫,值得相交。 伍谦平点了一句,也无心再多说,却想起方才的话题:“对了,明夷问我,你与钱财孰重孰轻,我想知道,这话,明夷是以怎样的身份问的?” 明夷没想到他这么快换了话题,这问话确有几分暧昧。她与伍谦平之间的联结,不就是靠着这份暧昧情愫,才有其后的信赖与相互利用。她往常一贯瞧不起这种婊里婊气的暗送秋波,没想到自己竟成了这样的人。 明夷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回道:“以生死之交的身份。” 伍谦平定定看着她:“生死之交,生死之交,也好。如果是以明夷的性命与钱财想比,自然是明夷重要。但若不是性命攸关之事,我这钱财也是顶顶重要的,若无此黄白之物傍身,我在这官位上,时刻都能被人踩到牢狱里,你信不信?” 明夷还在纠结自己怎能面对此人,随口说出暧昧言语,大概是因为在时之初出现之前,她曾因他的相貌和权位有过肖想。又知道明娘子与他曾有的亲密关系,便自然而然与他之间少了层生疏。 伍谦平见她发呆,突然起了玩笑心思,用未舔过墨的新毛笔在她鼻头一刷,吓得她惊叫出声。 伍谦平作噤声的手势:“你这样,别人又以为我们在书房做什么不雅之事呢。” 明夷瞪了他一眼:“那旁人定会羡煞,伍少尹刚娶得娇妻,就在家中公然与情人相聚。” 伍谦平哈哈笑道:“过几日你就要改口称我伍侍郎了。” 明夷惊道:“这么快?” “不快了,自从有消息京兆尹之位无望,崔大人也在四处走动。找的举荐之人都是与崔氏暗中相连,面上却无瓜葛的。就只差魏大人我老岳丈的一句话。大婚之后,魏家发了力,加上我官声不错,升迁再无阻碍。”伍谦平露出些得意神色来。 明夷有些忧心:“那你与韦澳相处时日无多了,他可有延揽你的意思?” 伍谦平踱到门口,看了一圈,回道:“我会以京兆尹刚上任,需协助交接之由多留几日。替他办了天一帮这个案子,他自当刮目相看,相信我有与崔氏决绝之意。” 明夷对他的能力还是放心的:“你也要小心别让崔氏对你起疑。” 伍谦平应道:“我会在韦大人献计,便说要潜伏在崔氏身边,到时候,将叶放了,在天一帮那里讨个好。韦大人原本也无心要叶的性命,只要能震慑住天一帮为首,在长安的帮派势力。” 明夷放下了心,站起身:“那我先走了,毕竟不太方便。我在守言那儿说了,来找你是因为西市店铺停业的事,你别说漏了嘴,好好安抚她。” 伍谦平拉住她:“她心里早已经有了定案,我再怎么说都无用,何况,我与她只是表面夫妻,没有必要给她交代。” 明夷瞥了他一眼:“你别忘了你处在众目睽睽之中,若分房而居,会落人口舌。守言也说过,若有一日从你伍家门出去,只有躺着这一条路。我不忍心看她蹉跎一辈子,她是个率直纯真的女子,你好好对她吧。” 伍谦平松开了手:“既然如此,如卿所愿。” 明夷转身匆匆离开,再也未回头。 当晚,明夷交代成言,石若山会尽快离开长安,邢卿那里暂时没有危险,但还是要防备着。第二日成言回来,说去陶氏蜀锦打听了,石若山已跟着陶三娘一同回了益州。 明夷盘算了一下,这令狐发飞鸽出去,显然是要等待另一人的回复的。既然用飞鸽传书,定然距离很远,否则不如派人快马送去。同时,此人身份定十分隐秘。这样一来一回也要数日,待开始行动,石若山已到了益州地面,想动他就没那么容易了。晚唐时期中央集权逐渐削弱,即使是一品大员,也未必压得过。 而天一帮那边,此刻应当已经人仰马翻。 明夷又去找了一趟刘恩朝,比起伍谦平,他对长安大小事务反应更快。尤其让他留意永宁坊一带的动向。叶出事,永宁坊守卫的人也会人心惶惶,而刘义宗找到永宁坊来,也是迟早的事。 西市那边乱成一锅粥,陶三娘和石若山撤走之后,长安西堂的胡庶俨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夏幻枫又不在,西市商人无人做主,只得任胡庶的手下敲诈。明夷按捺住,没有理会。她早知胡庶这种小人是靠不住的,早晚闯出祸来。果然没过两日,胡庶领人提高了平安钱的价码,一家一家带着人去勒索,胡商不服,大打出手。 明夷知情后立刻去了一趟西市,守在容异坊陪着储伯颜料理地下市场的买卖。来往的商人都一片抱怨之声,明夷便陪着他们说几句,字里行间便流露出一些信息,新来的京兆尹铁面无私,连天一帮的叶护法都扣了起来,说要肃清长安帮派扰乱治安的行为。2k阅读网 第四百八十六章 小别 明夷在西市活动了两日,终于有了成效。西市胡商联合起来将胡庶等人告到了京兆尹衙门,韦澳雷厉风行,立刻将胡庶为首的桃七帮帮众关押了起来。 刘恩朝跑得勤快,也带来了两个消息。一是韦澳将叶缉捕之后,虽未公开提审,但也不予释放,其间京兆尹衙门前所未见地热闹起来。崔氏自然是不可能自己出面,来说项的都是一些往日与韦澳并无仇怨的官员,以恭贺京兆尹上任为由,明里暗里劝他息事宁人。二是永宁坊真的出事了。 刘义宗大闹永宁坊,将数名守卫之人打伤,要见胤娘。胤娘将自己锁在房中,誓死不出,口口声声宁死不会背叛叶。最后刘义宗大受挫折,把那宅子砸得毁了一半,才罢休离开。 这事虽无苦主,没闹上公堂,但消息已经从永宁坊传遍了全长安城。原本天一帮护法被京兆尹缉捕的消息已经让全城振动,普罗百姓不知所以,只知新来的京兆尹不畏惧江湖势力,是个好样的。这一回,更是翻了天,天下第一帮两位护法抢女人,一个伤人进牢狱,另一个砸了民宅。两条消息混在一起,吃瓜百姓的热潮一浪又一浪,茶馆酒肆说的都是这桩艳闻。 可以想见,龚君昊夫妇都快被这俩人气得吐血了。一方面急着捞人,另一方面还得看着刘义宗这个莽汉。听天一帮的帮众传闻,龚君昊连夜将刘义宗遣回了杭州,不得他的消息,不准再入长安一步。 比起叶,明夷倒是更同情刘义宗。他算是个有血有肉的汉子,在情爱里没有手段,轻易就跌入了胤娘的红粉陷阱。叶是怀着对另一名女子的怀恋之心,将胤娘当做可珍藏的欢喜之物。刘义宗却是实心实意,为她辗转奔波,四处追寻,到头来却落个她在兄弟怀中笑得结果。 刘义宗这次亲眼见到了胤娘的选择,听到了绝情断义的话,应当是死了心。回杭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对他来说,是忘情的办法。而天一帮在长安也如同断了一翼。 明夷细想龚君昊的做法,这也算是一举两得。他应当看清了如今局势,天一帮想要在韦澳眼皮底下占领长安,是绝无可能之事。如果韦澳下手更狠一些,他极有可能损兵折将。反而将刘义宗遣回,能稳固杭州后方阵地,给天一帮留一条后路。 刘义宗走后,叶也被释放了,但龚君昊被请去京兆尹衙门坐了半天。刘义宗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连伍谦平都被请了出来。谈话的结果却是众所瞩目,衙门派出人去天一帮营寨,天一帮众被纷纷画像登记造册,出入城门都必须另行填写事由、时间。这一来,天一帮的一举一动都在京兆尹衙门眼皮底下,活得异常憋屈。据说因此有帮众离开天一帮另谋生路。 明夷听了,哑然失笑,这一招真是……没有硬性驱逐,却束手束脚。恐怕不止出入城门,无论买卖田地房屋,租赁店铺,入住驿站,都在衙门控制之下,也是相当没有尊严了。 这事情爆发在此时,倒给了明夷安排避过此招的时间。她连忙在储伯言给储娘子的家书中插了一页,让她转告各位长老,小寒赴婚宴,不要大队入长安,分批前来。 以明夷大婚的理由进长安,这是名正言顺。留在城内,不以帮派之名,无论武馆还是镖局,都是正当生意,可在官府备案。此后帮众,挂在各家生意名下,只留少部分底层帮众,记在上官帮派名下,到官府绘影,如此便宜行事。 因此,让扬州要一同前来的镖局、武馆众人晚一步分批前来,以招工名义入长安,最为稳妥。 夏幻枫走了快一个月了,算时间也快回来,明夷的心事也越来越重。四大家血案之事,快要揭盅。 只未想到,她先等来的,却是另一人。 承未阁的生意日渐稳定,四君子手中各自有了一批忠诚的客人。换到现在,算是粉丝吧。一直以来,她都交代四君子千万自重身份,与客人之间保持若即若离。连他们的笑语,都不可白白浪费。至此,唯一的波澜是承未阁入会的门槛被一次次提高,原因是原来的客人不愿意让出身家财不够格的人踏入承未阁。为此还出现过一波站队,有为了四君子能扬名而愿意增加客人的,有不想四君子被不够格的人觊觎而坚决反对的。 明夷居中调停,再卖一顿惨,说客人减少会使得承未阁入不敷出。之后结果是客人门槛提高,一个月增加低于五人,必须是熟客介绍,经半数客人同意。为了弥补承未阁损失,新入阁客人都需缴纳每年五十两会费。 白花花的银子涌过来,略能安慰明夷思恋之初的苦楚,但到夜深人静时,难免对镜子自怜,诶,原本便年岁大了,这花开的最后一季,赏花人却不在身边,徒增伤感。 熄灭灯火,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之间,她感到脸上一阵暖意,柔软的嘴唇覆上她的唇,未来得及惊吓,便闻到熟悉的雪松香味与淡淡药香。内心狂喜,心跳超速,不忍睁开双眼,双手环抱住那人,在他的热吻中沉沦。 “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 “还走吗?” “嗯。” “不想你走。” 他不再说话,用身体代替语言,用一身的炽热诉说近一个月未见的相思之苦。 像八爪鱼一般缠绕在他身上,贪婪汲取他的温度,尽管已经精疲力竭,心脏却不肯停歇,依然为他狂跳不已。 “这些日子,你还好吗?”他柔声问道。 “怎会好,你不在,我每天都很怕。”只有在他怀中,她才能卸下盔甲,肆意撒娇。 他轻吻着她的额头,到眉毛、眼睛,脸颊,如春风细雨:“怕什么?是怕有贼人?” 她摇着头:“怕你不回来了。” 他沉默了一阵:“傻子,我怎么舍得。” 她在那沉默之间,嗅出了更多不安,狠狠摇头,将他抱得更紧。2k阅读网 第四百八十七章 纯爱 明夷醒来,恍惚觉得昨夜是一场美梦,眼睛还未睁开,手臂便在身旁划拉起来,还没完全展开双臂,已经触碰到那温暖坚实的胸膛。嘴角的笑漾开,收不住。手没停,钻进他半开的衣襟中,贴着皮肤胡乱磨蹭,像孩子得到了梦想中的玩具。 时之初被她摸得想笑,为了制止她继续胡来,干脆翻身贴到她背后,将她紧紧箍在怀里,朝着耳朵吹口气,痒得她缩成一团,躲来躲去也躲不过他的怀抱。 闹一阵,越发舍不得:“能留几日?” 时之初抱得更紧了:“一会儿就走。” 她顿时僵住了,心抽抽的,像一根筋被抽走了一样疼:“怎么如此仓促?多留两日也好。” 他吻在她发间:“这一个月也这么快过去了,再等一个月,我回来,就不走了。” 她不满足,但也说不出撒娇耍赖的话,性格使然,不会求,不会强人所难。 “有没有见到你阿爷?”明夷换了个话题,不想彼此为难。 时之初沉默了会儿:“快了。” “如果可以,让他回来见证我们的大婚吧,如果不能出面证婚,哪怕就看一眼也好。他是你我唯一的长辈了。”明夷这也是真心所愿。 “有没有他人的祝福,我们都会好好过下去。”时之初的语气有些奇怪。明夷觉得他有些事瞒着自己,听他意思,怕是已经和他阿爷联络上了,只是还有阻碍。 “肖氏夫妇可有得知你的身份?”明夷想到日后还要与肖氏合作,如果那两人真的是令狐纶养大的,以后也算是一家人,把帮派的钱财交给他们打理更放心些。 时之初摇头:“我到扬州后跟了他们十多天,日夜不离,才找出他们与阿爷联络的方法。肖氏夫妇每夜都会将质铺当日的质单都带回去,细心查验。我每夜在外窥伺,他们会把每张质单对着油灯仔细观看。直到有一日,肖栋取出一张质单,看完,向肖熙点了点头。肖熙未言语,只替他拿来夜行御寒的衣裳,肖栋连夜出发。” 明夷明白了:“看来你阿爷是让人去质押了某个物件,作为自己凭证,或者还在质单的签名和备注部分填写上了只有肖氏夫妇能看懂的暗号。意思是相约见面。” 时之初点了点头:“我跟踪肖栋,见他漏夜赶往常州府,到了琢初桥边一家民宅。那宅子很小,且无窗户,我不敢贸然前去,当夜肖熙便离开了,我却有些胆怯,并未直接去敲门。第二日在当地打听了这家的底细,知道这里住的是一个常云游在外的相士,每月会回来住一两趟。年纪与我阿爷相仿,姓肖。打听身高样貌,也与我阿爷有几分相似。可惜我再到那宅子观看,已经人去楼空。” 明夷计算了下:“所以你赶着回去,怕万一错过他回来?按理你再回去,等上半个月,定是能再见他。” 时之初的脸贴在明夷脸上:“我知他三五日不会回来,本想在常州等着。闲着无事,我便在运河边看来往的客船,在红梅阁看将绽的梅蕾。突然想到你,我知你最爱就是恬静富庶的江南,若我们日后隐居于此,往来有风雅之士,推窗有秀丽之景,口腹有精致之食,你定会欢喜。” 明夷睫毛轻轻扇动,眼前有些模糊,泪盈盈,倒像见到一幅海市蜃楼。她当然憧憬那样的生活,再也不用像现在这般,睁开眼脑子里都是事,终日在奔波之中,夜夜提心吊胆。可那样的生活并非垂手可得,藩镇割据,处处硝烟的日子不远了,没有足够的财与势,他们便都是乱世中的蝼蚁。时之初功夫再好,能保住几人?上有他阿爷,下有以后的儿孙,一家老小,没有让人忌惮的能力,如何安然立足? “所以你就回来看我了?”她柔声道。 她珍惜他的这份纯如秋露的柔情,比他傲剑江湖的风姿更让她心折。相处越久,她越能看到他心底深处那份纯真,一个纯粹的浪漫主义者,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所以才能让她爱得那么不可自拔,也才能让韦澳将他玩弄于股掌。 而自己呢?到了这个时代之后,越发现实,步步为营。在现代时,她专注事业还有几分是为了讨好那个男人,而到了晚唐,她对怎么打好手里这副牌更多是自得其乐,辛苦,恐惧,但,有成就感。 哪怕是感情的投入,对夏幻枫、伍谦平也好,对殷妈妈、绫罗也罢,她都有一份出自内心的感情,信任、依赖和维护。但这些也并不是什么纯粹的东西,哪有毫无来由的相交,都是彼此互相需要。只有时之初,她愿意掏心掏肺去爱,不计较一切得失。 既然如此,就让她继续现实和计较,来保护这个男人内心的单纯吧。 时之初昨夜应是赶着回来,又缠绵一夜,如今呼吸又开始深了起来,梦呓一般:“嗯,看你……喜欢吗?” 明夷将嘴唇贴在他的手臂上,轻声说道:“喜欢,最喜欢你。” 他拥紧了:“等我回来,嫁给我。” 把时之初送走,就如同一场梦。来的时候猝不及防,走的时候恍如隔世。若不是锦被中还有他的温度,房内留着那缕药香,她真觉得这只是她思念过甚带来的幻觉。 还有好多话没问他啊……身体如何了?既然回长安一趟,理应到缪四娘那里去看一下。那位令狐纶的神秘行踪,也有些让她放不下。 令狐纶为什么要让肖氏夫妇留在上官帮派,经常出去云游,是去了哪里,做些什么?令狐对他是怎么做到严密控制不让他与时之初联络的?恰好又想起缪四娘,对于这两位兄长之间的事,她真的全不知情吗?她对时之初格外的宠爱,真的只是因为对大嫂的亏欠吗? 明夷觉得自己快成为一个阴谋论者,或有被迫害妄想倾向。每个人在她眼里都变得难以捉摸,另有目的,除了她心头的白月光,时之初。2k阅读网 第四百八十八章 命案 明夷算着夏幻枫该回来了,等待的心情越来越焦灼。尤其时之初这一趟来去匆匆,使得她更想早些把过去的这件事揭盅。无论时之初或他们上官家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都会坦然面对,而后遇到的问题,与他一同解决。 比她更焦急的是洪奕,行露院的情况稳定下来,洪奕放心把行露院委托绫罗照看,自己更愿意呆在容异坊。她觉着,夏幻枫一回来,便会出现在那里。一日日痴痴望着,快成了望夫石。 扬州那批花魁再无其他心思,回扬州不现实,江南多的是娇媚女子,将花魁之位让出来,几天就会有新人顶上去。回去也不过是被燕晚楼泼脏水,说在长安混不下去了,只能到二三流的青楼去挂名。如此,绝比不过在行露院的风头。 长安六美成了奇货可居的新昌坊传奇。六人同处同入,绝不另行接客,每次出场价格比一般的花魁高二十倍。无论酒席还是堂会,待客还是享乐,能约上长安六美,才真正说明一个男子在长安有权有势有头有脸。 而长安六美空出来的花魁宝座就自然留给了扬州那批,她们接待的客人质素也不差,收入足以让他们乐不思扬。她们老于世故,如今乖乖听明夷的话,从不作妖,生怕行露院多找些新鲜美人来,抢了风头。 承未阁这边自不用担心,会员稳定之后,在小范围内声誉益隆。外人自不清楚这是四君子的魅力,客人也不会随意出去吹嘘,只说承未阁护理皮肤,能使得容颜回春。进不得承未阁的富贵人家妇人便托各种关系求的承未霜使用,也是千金难求。再次一层的,便去光顾拾靥坊,坊间传闻,这承未霜是长公主都十分喜爱的,同一家出产的胭脂水粉定也错不了。这种口口相传的效应,竟比挂了御用的招牌更有吸引力。 因此,虽然西市店铺未开,拾靥坊东市的生意却翻了一倍不止,明夷看着葵娘报来的数字都笑得合不拢嘴。乘此机会,明夷又与贾七郎认真谈了一次,将葵娘对他一往情深之事捅破,逼他下决定,要么娶了葵娘,要么明夷就要给她另外张罗婆家了。贾七郎当即跪了下去,求明夷成全二人,再给两年,让七郎有养家活口的本钱,再娶她入门。 明夷劈头盖脸把他说了一顿,长安城里虽还安定,但看看这四处逃来的灾民。兵荒马乱,天灾频发,谁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若对她真有一份情谊,就当珍惜此刻,早一日携手,便多一日人世快活,还拘泥什世俗看法! 贾七郎惭愧不已,终于答应婚后暂居新昌坊的新宅之中,让葵娘与明夷作伴。但这时间上,却不可在明娘子前头,不管作为下属、雇工还是妹妹,都当尊娘子为先。这说法与葵娘的意思不谋而合,明夷只得让步,待自己婚后再张罗二人的婚事。 夏幻枫还没消息,另一个消息倒让明夷大惊失色。 刘恩朝匆匆赶到承未阁,说有重要事情面谈。明夷将他请到房中,他脸色煞白:“今天一早有人在城外山下找到了刘义宗的尸体!伍少尹让我尽快给你传消息。” 明夷目瞪口呆,这是她绝未想到的变故:“仔细说说。” “是死于利剑,应当是武林中人所为。地点在天一帮营寨不远,天一帮众人都说未见他到帮中,所以应当是在他回天一帮的路上被杀。”刘恩朝说道。 明夷自语道:“怎么会?不是说他已经被龚君昊遣回杭州?他虽然冲动,但对龚帮主唯命是从,之前又已经对胤娘死了心,断无一个人自作主张回长安的道理。” 刘恩朝虽不知细节,但总也能帮着想想可能性:“除非是他收到了帮主让他回长安的密令。但龚君昊也说与他并无联系。” 明夷摇头道:“龚君昊绝对不会借召他回来而杀他,这可是他的一条臂膀。” 刘恩朝说道:“伍少尹让我传达,韦大人已经基本判定是叶所为。” 明夷不信,叶此人机敏现实,不是冲动之人,虽然他与刘义宗有夺妻之恨,但即便胤娘被他虏去,叶都未必会下杀手,毕竟他们有共同的帮派利益。胤娘再怎么合他心意,也不过是个与旧恋人相似的心头好,并非爱得死去活来,可放弃一切。 但这是明夷对他的整体判断,做不得证据。摆在外面的证据对叶太不利。 其一,能借龚君昊之名让刘义宗回长安的只有叶和龚夫人有此能耐。 其二,帮派上下乃至武林各派皆知道,刘义宗与叶的新婚妻子有瓜葛,还大闹喜堂。 其三,永宁坊数十百姓亲眼所见,刘义宗曾在叶被关押期间,大闹叶府,想要抢走叶夫人。 这三件放在一起,所有人都会指向叶。作为一个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对肖想自己妻子的人下杀手,算不得什么。 恐怕,叶这下,难以脱罪。 明夷关切道:“叶已经被缉捕到案了吗?” 刘恩朝摇头道:“韦大人已经派伍少尹前去处理,伍少尹令我尽快告知你。” “怎么伍少尹还留在京兆尹衙门?”明夷皱眉道,天一帮此时如同龙潭虎穴,伍谦平能不能全身而退? “原本伍少尹这两日便打算回工部了,新任少尹也已择好。但突然出了这么大事,韦大人令他处理完再走。”刘恩朝一一告知。 “可这事他让你飞速告知我是什么意思?我不能也没必要插手此事啊?”明夷疑惑道。 “伍大人的意思,这杀人者肯定潜藏暗中,利用了刘、叶二人的矛盾,心机深沉。恐怕目的是在天一帮,应当也是江湖中的势力,如今天一帮被韦大人盯着,桃七帮算是人去楼空,只剩喽,长安城里还剩下哪家?不就是明夷你的上官帮派吗?他怕那暗中势力会调头对付你。”刘恩朝也面露焦虑的神色,“我觉得伍少尹说得有道理,明夷你要不要考虑暂时找个安全地方避一避?” 明夷沉默不语,陷入思索。2k阅读网 第四百八十九章 嫌疑 送走刘恩朝,明夷坐定,心却难定。空落落的屋子里,透着让人浑身发颤的冷。她知道这个世界生死就是那么儿戏,多的是杀人逍遥法外甚至高官厚禄,她也知武林虽然没落,依然是真刀真剑的武林,不是仅仅做做生意赚赚钱。 知道归知道,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身边熟识的人丧命,而且这个人明明那么强大。 她把头埋在双手之中,闭着眼,却避不过脑中一幕幕,她与刘义宗相见的机会不多,但他种种所为并不让明夷厌恶,反觉得此人是个重情率直的人。尤其是那一日,他在胤娘的喜堂之上,惊讶、愤怒、哀恸都在脸上,可他始终不忍心责难胤娘,他把一切罪责归于叶。他又是怀着怎样卑微又无奈的心情去找到胤娘,却被胤娘的拒绝伤透。 如今,他死了。 死得不明不白,死得猝不及防。一切都好没有真实感。 作为上官帮派的帮主,作为一个步步为营设计着竞争者的明娘子,她应该高兴的啊!这真是天助我也,刘义宗死了,叶摘不干净,不死也难逃牢狱之灾,更不用说在帮中的声誉,无可挽回。天一帮是真的残废了,双翼皆残,成为武林中的笑柄,有什么比为了美色而兄弟阋墙更让人瞧不起? 但如果有得选,她宁愿刘义宗没有死。他不是该死之人,他称得上是一名好汉。而自己虽没有亲手杀他,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在临死之前会想着什么呢?是不是还在念着,为什么胤娘变了,为什么要弃他而去? 明夷的眼泪掉落不止,以己度人,心若刀割。哭声渐渐不受控制,变为嚎啕大哭,嘴唇颤抖不已,口中不停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 待力竭声嘶,她的脑中浑浑噩噩,身体微微僵硬,使力站了起来,洗了一把脸。 深深呼吸,事情已经发生,再计较也无益。当她在一场恸哭后原谅自己之时,已知道,原来的明怡不见了。她彻底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现实,接受了任何人都可能随时失去性命。正因如此,她更要快些振作,将自己和亲友保护在高高的壁垒之中。 她开始回想伍谦平托刘恩朝传的话,这杀害刘义宗之人究竟是谁?目的为何?刘恩朝死了对谁有益? 无论韦澳怎么断案,龚君昊夫妇也会坚持找出真凶。 表面上,一切都指向叶,他有此能力,有此机会,也有动机。但明夷是绝对不信的,龚君昊夫妇也不会信。 刘义宗为天一帮做事,帮里帮外得罪人也应当不少,但能轻易取他性命的,江湖中屈指可数。 刘义宗又是为何从杭州折返回到长安?他真是要回天一帮营寨? 明夷想到此,急忙下楼找到岑伯。岑伯那里有详细的长安地图,是他手绘,从军之时便留下的。五郎七郎送货前,常借来看,找最便利的路线。 岑伯把泛黄的地图展开,明夷找到城门,大概能找到天一帮营寨的位置,向岑伯问道:“如果从杭州来,到城里的永宁坊,是否要路经此地?” 岑伯看了一眼:“是,这里是必经之路。” 明夷心中有了些数。刘义宗漏夜赶路,很可能不是为了回天一帮,而是为了去永宁坊找胤娘。凶手极可能有意泄露胤娘在长安受叶欺侮软禁的消息,使得刘义宗立刻返回,想要再试一次,强行带她离开。 他也真是痴傻。大概即使被胤娘关在门外,也会在事后自己为她开脱,比如,她是为了自己的阿娘,她是被叶威胁。毕竟,胤娘确实把最宝贵的处子之身给了他,又对他别无所求,他怎么忍心怀疑胤娘对自己的情意? 刘义宗与胤娘之事,闹得满城皆知,人人皆有可能利用他对胤娘非同一般的管心,将他引诱回来,杀之。但为何要如此曲折,杀他在上官营寨之外,而不是直接在他回杭州之时动手?这就说明,凶手要的不仅仅是刘义宗的命,还要他死在长安,死在叶的行动范围内,他要一箭双雕! 明夷想去胤娘那儿找些线索,但韦澳此时应当把胤娘控制起来了,毕竟她是引起刘义宗和叶矛盾的导火索,她的证词十分重要。这点明怡不担心,胤娘太机灵,不会惹祸上身。她一定会使自己的口供与叶所知的相符合,会一口咬定刘义宗对她贼心不死。毕竟唯一能反驳她的人已经死了。 这事若成了,得益者是谁?损害的是谁? 损害的是天一帮,也是天一帮的靠山崔氏。所以天一帮之外的江湖帮派皆有可疑,崔氏的政敌也难逃嫌疑。 桃七帮自顾不暇,目前胡庶搞得西市乌烟瘴气,被韦澳抓去吐了不少钱出来,又逮了一些闹事伤人的帮众,但余毒未清。陶家姐妹都不在长安,按理应当与刘义宗的案件无关。但这份嫌疑还在,韦澳只要深入查探下,就能知道天一帮动了桃七帮在蜀锦生意上的利益,两帮已经势同水火,上回在叶婚宴上,陶三娘甩了脸半路退场,也是众人皆知。 申屠世家安静得出奇,连叶大婚都只是托人送了礼来。看样子像是专注洛阳一带。 肯定也会有怀疑的矛头指向上官帮派,但上官帮派在长安目前只是空有其名,留下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代帮主丰明夷,毫无可能杀得了武功不弱的刘义宗。 从官场上看,最想崔氏栽跟头的是令狐和韦澳,当然,还有当今圣上。 令狐和韦澳深入江湖的那只手,偏偏是同一个人,时之初。 明夷的心瞬间掉入了冰窟,时之初刚走,刘义宗的尸体便被发现。按时间上计算,如果他杀了刘义宗再顺便来看望自己……他来去匆匆不让人发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明夷相信,为了韦澳的政治理想,他杀一个人,是极有可能的。而此人也是上官帮派的敌人,他或许还觉得这对明夷是好处,不说,是他怕明夷不愿他沾血。 如此想着,连仍然若有若无萦绕身边的药香,都带了细细的血腥味,挥之不去。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章 悬案 明夷并不想把这个怀疑深究下去,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头脑。一切都过于巧合了。这么多天,为什么恰恰前几日回来?既然说是思念她而回来,为何不能多呆几日,来回折腾光为了这一夜缠绵,是他会做出的事吗?匆匆而去,没有让拾靥坊和承未阁的人见到,又是为何? 刘义宗的武功是在江湖中排得上号的,即使是叶,怕都无法将他毙命,他至少能保命逃走。能在天一帮营寨之外,干净利索取他性命的,除了时之初,明夷想不到第二个人。 如果这是真的,明夷怀疑自己能不能再这样若无其事与他恩爱下去。 他缉捕盗贼,伤人杀人,她能理解,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其罪当诛。他不过是替天行道。 他或许与四大家血案有关,她会试着理解。因为那件事肯定不是他主宰,血案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或许后来知情,甚至当了帮凶,但他是被令狐胁迫,以他阿爷的性命安危,事急从权,不是他的过错。 但如果杀刘义宗的是他,明夷真的有些难以接受。刘义宗不该死,如今他快找到阿爷了,再无人能胁迫他。如果他对别人无辜的生命能如此冷漠,这样的人,她真心害怕。 明夷一刻都不想在自己房里呆着了,满心都是他那一夜来时的模样,如今怎么想都带着一丝慌乱,带着隐瞒。 抱着她的那双手,刚刚才用剑插入一个活人的胸膛。她亲吻过的唇和脸颊,或许方才溅上过刘义宗的血,被他随手擦拭掉了。她贴着的那颗心,觉得杀一个人是在平常不过的事情,毫不影响与情人的欢好…… 她想逃,不知逃往何方。 回过神时,她站在京兆尹衙门对面,藏身在大树之后。出了这么大的事,今夜京兆尹衙门定是连夜审案,人来人往。 天色已漆黑,她披一件黑色斗篷,隐在夜色中。这案子太重要了,无论等多久她都要等到伍谦平,探知目前的状况。 长安的夜并不温柔,将要迎来她在晚唐第一个冬天,从初夏到冬日,竟像过了好几年一般,每一天都在筹谋算计,也终于算是小有成效。只是这背后的代价,只有明夷自己知道,她已经不像自己。 站到腿脚发麻,冷风刺骨,但不得放弃。无人在侧,也顾不上颜面了,她蹲在树下,抱着自己的膝盖,算是暖和了些。 不一会儿,门口来了一辆板车,衙门里头涌出来四名衙役,抬着一块板,板上像躺着一人,手脚麻利,往门外来。 明夷站起来,小心观望。那抬着的人身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从头盖到脚,当是死了。一起风,白布头上被吹了起来,明夷一看,差些惊叫出声。 是刘义宗,死不瞑目的刘义宗。瞪着眼,面目狰狞。明夷一阵难受,今日没怎么吃过东西,酸水却开始往上泛。 衙役骂了句晦气,把他脸面盖上,抬到了板车上,吩咐车夫拉走。 明夷背过身,扶着树,连呼吸都不敢。似乎刘义宗的魂魄会从这四周的空气中进入自己的脑袋,窥见自己是如何算计他,如何使他众叛亲离。 她憋得难受,耳朵里嗡嗡响着,蹲麻了的腿也一阵阵发酸。竟未发现,伍谦平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 他穿着御寒的大氅,直接将她搂在自己身前:“别乱动,让人看到。” 明夷挣扎了下,想想也不好在这儿多折腾,只得罢休:“不是不怕人看到吗?” “现在时期特殊,这事你们上官帮派也是受益者,逃不脱嫌疑。”伍谦平难得对她如此严肃,“你等一会儿,我们去行露院谈吧。” 伍谦平到府衙内借了辆马车,把她拉上了车。 明夷想要问话,伍谦平摇了摇头。大概是怕车夫听到,她只得噤声。 这时候,也只有行露院还能张着灯,最后一波客人喝到酒兴正浓,大半花魁和客人都已经回了房。伍谦平抬了抬下巴,让明夷先进去安排。 明夷入内,绫罗还在陪着客人,洪奕已经回了房。明夷将绫罗拉到一边:“借你的房间说会儿话,一会儿伍谦平来,你把他带上来。” 绫罗知道必定是事出有因,点头应下:“你们随意,殷妈妈的房间还留着,我睡那里。”明夷先走一步,上楼入绫罗的房间等着。 不一会儿,绫罗带着伍谦平上来,把他送进房。 伍谦平也是一脸疲累,坐到床边:“今天真是够折腾了,捉人,带证人,提审,找仵作验尸,一刻都没闲着。” 明夷问道:“验尸结果如何?刚才看你们将尸体运走,怎么还不能还给天一帮吗?” 伍谦平摇了摇头:“暂时验下来,是一剑致命,凶手出手狠辣,武功非凡。刘义宗几乎没有动手的时间。在结案之前,尸体会放在义庄,如果出现可疑的凶器,还需要和伤口比照。” “叶的剑定是不符了?”明夷猜到,如果相符便可直接定案了。 伍谦平揉了揉太阳穴:“不符,但这也不能表示他清白。谁也不会傻到将凶器留在身边,已经派人在现场附近搜查,只是还没有消息。” 明夷心中吐槽道,这做事的定是武林高手,怕早就带着凶器远走高飞,你以为是普通人拿菜刀看了个人吗?还需要扔掉凶器。 “龚君昊夫妇和胤娘都被你们请到衙门了吧?”明夷探问道。 “我们去天一帮拘人,龚君昊是亲自陪着叶前来的,他说相信叶,定要把此事查得水落石出。龚夫人却没有露面。”伍谦平看了明夷一眼,“而后我们去永平坊请了胤娘,也请了些街坊还做证。你那位胤娘还真是做大戏的材料,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见到刘义宗尸体,又惊又恨,趴到叶身上,又哭又喊,真让人看着心疼。” 明夷听他形容得如此生动,似能见到她的表现,笑道:“看来,她口供应当与叶相合,是刘义宗强暴过她,并对她一厢情愿是吧?” 伍谦平深深看了明夷一眼:“是,她的口供看上去是维护叶,实际上却坐实了叶杀人的动机。”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一章 做局 明夷并不惊讶胤娘会顺水推舟去落实叶的罪名。只有叶被关押,她才能真正自由,前提是她并未对叶动情。 看来,她这颗心,真比金刚钻还硬,如此优秀的人对她真心相待,她却意思都未动摇。厉害之处在于,刘义宗至死恐怕都觉得她是被逼无奈,叶如今也只会觉得她被惊吓到,仓皇无错而已,毕竟她说的都是真话。 残忍的真话,连自己被强暴的私隐也公诸于众,谁还忍心责难她? 明夷只想知道这事情会如何发展:“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证人证据,此事会如何定案?” “在长安城范围内发生命案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如果在杭州,在洛阳,在益州,这几个帮派打杀多少人,都能轻易盖下来,花钱了事。更何况现在京兆尹是韦大人,上一回叶闯的祸还没过去,这次又撞上来,肯定不会姑息。叶死不了,说到底苦主是龚君昊,他会千方百计保住叶,毕竟江湖中人,仇杀是常事,扔个尸体出来顶罪,造多少假的证据都有可能。”伍谦平说道。 明夷点头:“别人都只知天一帮叶有智谋,刘义宗有武勇,但在我看来,仅凭这两个年轻人怎可能跃居江湖第一帮派,老辣的是龚君昊夫妇,龚君昊武功高强众人皆知,但幕后出主意的怕是龚夫人。我看龚君昊对她十分敬重,多年无所出却不纳姬妾,绝不止是因为结发之情。” 伍谦平沉默片刻:“我倒未与龚夫人接触过,但明夷如此说,极有道理。只不过纵使龚君昊夫妇再厉害,损失这左膀右臂也定然元气大伤,加上韦澳的压力,恐怕必须离开长安,重振旗鼓。” 明夷疑惑道:“你不是说龚君昊一定会保叶吗?怎还会左膀右臂齐失?” 伍谦平轻轻敲打了下她的脑门:“你啊,一时机敏过人,一时又蠢钝如猪。这回京兆尹衙门怎么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一,京兆尹有了理由进一步整顿长安帮派,勒令闲杂人员离开长安;第二,无论江湖之中还是天一帮帮派之内,所有人都会认定是叶杀了刘义宗。江湖大忌就是见色忘义,背弃兄弟。他再难抬起头来,只能在龚君昊庇护下当个马前卒了。” 明夷大悟:“而这个引致兄弟阋墙的红颜祸水,自然是不会再让她出现在天一帮。谦平兄,能不能帮个忙,想办法保护胤娘的周全,我怕天一帮对她不利。” 伍谦平点头道:“放心,永宁坊的宅子是天一帮的产业,胤娘是不能回去了,这几日暂时留在府衙中,无人敢动她。待天一帮拔营,你再想如何安置她。” 明夷心中的疑问还是没有解开:“你觉得到底是谁下的手?” “千头万绪,是谁都有可能。我更偏向于是江湖帮派所为。天一帮这么多年太扎眼了,本来固守杭州还好,如今要进驻长安,又取了益州那边的利益。所有帮派都会唇亡齿寒,怕天一帮哪天动到自己头上。当然,在旁人眼中,桃七帮、申屠世家这两个大帮以及刚和桃七帮结亲,且在长安已有一定产业的上官帮派最为可疑。”伍谦平便说,便扫了明夷一眼,正捕上她闪烁不定略显不安的眼神。 明夷定了定神:“陶三娘现在满心都是回益州力挽狂澜,听说他们桃七帮长安西堂都乱了套,打架滋事被韦大人连窝端了。如果桃七帮还有嫡系势力在长安,怎会弄得如此狼狈?” 伍谦平嘴角一挑:“我向来不愿低估任何人。正是因为桃七帮倒得太快,我才觉得有问题。陶三娘虽是靠着父荫,又利用神怪一说蛊惑人心,但一个女子能使得帮派跻身江湖前三,绝对不是靠运气,她的心机,不可谓不深。她大张旗鼓离开长安,会不会正是想以此来洗清自己杀人栽赃的嫌疑?毕竟天一帮一出事,最大的直接受益者是与之有竞争关系的桃七帮。这一点,龚君昊也再三提过,主动说出叶动了益州蜀锦的生意,桃七帮不会放过他。” 明夷冷笑了一声:“龚君昊真是在如此紧急的关头,也不忘了给对手挖个坑。即使自己被赶回杭州,他也要桃七帮在长安受制于京兆尹。” 伍谦平笑道:“所以韦大人最后极有可能把这罪名顺水推舟安到桃七帮身上。他要的不是叶的命,是要这些嚣张跋扈的江湖人,再不敢在长安放肆,要的是背后的崔氏,其羽翼被一根根拔去。” 明夷揣测道:“龚君昊不可能不想到这点,所以他也会遂韦澳的心意,杀个天一帮长安西堂的喽,把脏水泼到他身上就是。” 明夷想到此,心惊胆战:“不好!胡庶会不会把我们上官帮派拉下水!” 伍谦平眼神更加严肃:“胡庶是你们放在桃七帮的眼线?” 明夷把绑架事件,如何降伏胡庶,如何利用他安排胤娘与刘义宗的初见一一说了,越说越觉得事情麻烦了。胡庶不仅会说出上官帮派在西市掌握实权,还会把上官帮派牵扯到刘义宗、胤娘、叶的三角关系之中。韦澳顺理成章可以把上官帮派一并打击,更可怕的是,龚君昊不会放过她。 明夷全身都软了,拉住伍谦平的袖子:“绝对不能让胡庶参合到这个案子!” 伍谦平叹了一声:“难!韦大人这次亲历亲为,什么细节都不放过。如果龚君昊杀桃七帮喽顶嘴,作为长安西堂堂主的胡庶定会接受审问,他既是个怕死的泼皮,必然将所知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倒出来。” 明夷脸色吓得煞白,手足无措:“谦平兄有没有办法解决此事?若上官帮派可平安无事,我愿意将西市店铺另一半红利也让出!” 伍谦平细细打量她:“多一半红利,对我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如今明夷需要的是雪中送炭,这份量可不一样。” 明夷听他言语,应当有办法解救,但也要明夷付出更高的代价。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二章 暗处 对于防止胡庶反水,把上官帮派拉下水,伍谦平看似胸有成竹,只等着明夷开出合适的价码。 明夷咬着嘴唇,伍谦平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西市店铺五成的利润啊!这已经是她咬紧牙关心口滴血提出的条件了。若再要得多,就等于扒了她的皮,啃她的骨。没有了西市那五成利,东市一家铺子加上送货,勉强养活着拾靥坊那么多张嘴。承未阁的利润,要负担四君子昂贵的医药费,还要留出给师妈妈的利钱,营寨那块地纵然可以从帮派支出,但她不能白住师妈妈的宅子。还有岑伯、绫罗、小娘子们、厨子,一大家子开支。 能动的,只有上官帮派的钱,在肖氏夫妇手中一部分、夏幻枫那儿一部分。但这钱也不是能随意动的,过一个月四大长老齐聚,为了避过韦澳对帮派的管束,还是必须在长安城内建立镖局和武馆、质铺,处处都得花钱。 想到此,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这非故意,也有一丝本能,她知道在伍谦平面前并无必要一味逞能,倒不如适当的示弱,还有些用处。 伍谦平果真被她镇住了,丰明夷的眼泪,比冬天里的冰雹更加稀奇,让他一时不知所措。抬手想替她擦,被她不经意避了过去。 “你究竟还要多少?再不济,命都给你。”明夷红着眼,直愣愣看着他,又气又急。 伍谦平苦笑道:“我在你眼里,真就那么唯利是图吗?” 明夷心里暗道,原本便是!不好说出口,扁着嘴:“我知道谦平兄去了六部开支大了,但我实在是捉襟见肘……” 伍谦平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能帮的我总是会帮着你的,” 明夷眼里泪水一下子止住了,喜笑颜开:“还是谦平兄待我最好!” “至于怎么做,你就不用问了。我管保他不会有机会说出不利你们帮派的事。”伍谦平允诺道。 明夷大致猜得到会是什么办法,找个机会让他逃狱,之后灭口。到时候,这账会一并算在天一帮头上,谁也想不到,会使京兆尹衙门的人干的。 这一回,明夷连歉疚痛楚之心都没了。连刘义宗那样的人都逃不过,何况胡庶这般小人,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伍谦平咳嗽了下:“今日龚君昊前去,除了坦白天一帮与桃七帮结了仇之外,还指出,据他所闻,上官帮派代帮主的未婚夫时之初是一个武功盖世的游侠,江湖传闻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完全有可能使得刘义宗一剑毙命。” 明夷心跳加快,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韦澳啊,时之初的底细他再清楚不过,甚至有可能他就是指使时之初杀人的幕后真凶,如果那样,他定会维护时之初,即便不是,他也会保护好自己这把利刃。她面不改色:“韦大人作何反应?” 伍谦平答道:“韦大人说,有能力杀人不足以构成嫌疑。但为严谨,他会派人查问时之初近日的下落。这不,我就向明夷查问来了。” 明夷双眼斜睨她,似笑非笑:“他走了一个月了,还需一个月方能会回还。拾靥承未阁诸人皆可作证。若他在长安,我哪能与谦平兄隔三岔五相见。” 伍谦平嗤笑道:“明夷见我哪次不是有事才登三宝殿,若有一次半次是闲来无事与我谈风月,我便是少赚那几成银两,心里也是高兴的。” 明夷嬉笑起来:“那好,我隔几日便陪谦平兄喝酒谈天,你那五成就别要了。” 伍谦平又好气又好笑:“罢了,比起明夷这飘忽不定的心思,还是银子实在。” 伍谦平大概为了转移这个话题,又说道:“你有没有怀疑过申屠兄弟?” 明夷愕然:“自从石大哥大婚之后,申屠兄弟应当没有再来过长安吧?没有半点消息。以他们和夏幻枫的交情,来了定会到容异坊来寻。” 伍谦平摇头道:“未必要亲自来,你可曾留意长安出现申屠世家的人马?” 明夷不明白:“为何如此问?” 伍谦平说道:“我虽早出晚归,并无太多时间在街市巡查,但就我每日路上所观,长安街头的流民灾民增多了不少,且许多是手脚健全的青壮年。” 明夷会想起自己的观察:“是啊,我还有些纳闷,仿佛一夜之间就多了起来。大概是哪儿战乱,人们为了避祸?” “我问过各城门的守兵,这一个月来进城的流民并无显著变化,仍以老弱妇孺为主。我观察那些青壮灾民,发现他们虽衣衫褴褛,但裸露出的手脚部分,筋肉饱满,目露精光,绝不是吃不饱的灾民。”伍谦平反问她,“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来头?” 明夷懂了:“你的意思他们是申屠世家的人,装成灾民夜里翻墙而过,潜在城中监控长安的风吹草动?” “我找籍贯河南道的衙役去询问他们,回来报说,确实有中原口音,即便竭力想掩盖,也难以遮掩。”伍谦平说道,“这就有了更多可能,申屠世家处心积虑暗中监视长安,不外乎为了避过天一帮的耳目,伺机进驻。他们若听说天一帮两位护法为了一个女人翻了脸,会如何做?” “很有可能出手,杀了其中一个,嫁祸另一个。”明夷心情突然欢快起来,比起时之初,申屠兄弟的嫌疑只多不少。 伍谦平没留意她突然的兴奋,继续分析:“如果凶手在桃七帮与申屠兄弟之间,你觉得哪边更有可能?” 减弱了时之初的嫌疑,明夷内心飞扬,神清气爽,脑子也转得快些:“我觉得是申屠世家。桃七帮并未听说有武功高强的成员,而申屠一和申屠又都有一身好功夫,帮内众人也较彪悍。如果是桃七帮,第一选择肯定是杀死叶,因为叶在天一帮主管生意,是他们最大的威胁。且叶武功比刘义宗差些,更容易对付。如果杀死刘义宗,叶即便获罪,总会开脱出来,以后还是会与桃七帮抢生意。申屠世家却不同,在城内打听消息后,以胤娘的名义写信骗刘义宗来,申屠一紧随其后杀之,取走证据,干干净净。”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危城 明夷脑中想着申屠兄弟的模样,混不吝的,嬉笑中也带着一丝残忍。申屠一武功霸道,申屠又心机深沉,此事由他二人做出,完全不奇怪。若说奇怪,申屠世家这两个月来毫无进军长安之意,才更加匪夷所思。 但要抓住他们的实证,应当不太可能。如今他二人定是安坐洛阳,等着看长安的好戏。这就是现实,王法很难真正制裁有谋略有武功的江湖人士,除非你把窝定在了长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天一帮就吃亏在此,不得不交出叶,一半原因是被害的是刘义宗,帮内有查明真相的呼声,另一半原因便是天一帮要在长安扎根,以后也是要披上正行的外衣的,公然对抗京兆尹,将会功亏一篑,恐怕到时候连杭州都回不去了。 伍谦平见她表情多变,应是脑中盘算许多不愿说出的事,再呆下去也是无趣:“我先回府了,明日还要一早去衙门继续料理此案。也顺便把胡庶帮你处理了。待事情过了,我就需回工部,到时长安出什么治安事件,我也很难插手了,你定要万事小心。” 明夷知他确有一份真切的关心,也略有感动:“好,你也是,六部人事复杂,不过以谦平兄的才干,当不在话下。” 伍谦平迟疑了会儿,想着还有什么需要交代:“哦,韦大人这边你不用担心,这几日我与他透了些风,表露出我与三大帮有联系,他应当知道了我是崔氏与帮派间的联络使,因此他也有延揽之意。其后我会继续与他深入往来。至于刘恩朝,待我到工部立稳,会尽快把他调到身边。” 明夷点了点头,有些感慨,伍谦平是个做事极让人放心的人,希望与他没有反目成仇的一天,否则,除了夏幻枫,伍谦平也有分分钟让她一败涂地的能力。 伍谦平走到门口,站住了,转了半边身子,问道:“他确实没有回来过?” 明夷心一颤,稳住,坚决回道:“没有。” 他似乎有些苦涩的笑意:“真在乎你,会留你独自在风声鹤唳的长安这么久?能有多重要的事?” 明夷的幽怨之情冉冉上升,又硬生生压了下去,他是为了找他的阿爷,只有如此,才能摆脱令狐的控制,与她真正厮守终老,不用做伤天害理之事,只是这些话,不能与旁人说。 明夷淡淡道:“他有他的计算,我也控制不了。原本就是我借他的勇,他借我的谋,不在眼前,对我也不是坏事。” 话说出口,她自己心口扯着生疼,偷偷在心里说了几句呸,不能作数。 伍谦平扔了句:“小心些,这么晚你就留这儿吧。”说罢,走了出去。 明夷脱了力一样,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怎么刘义宗好好的就没了。长安城因此处处充满着不安,桃七帮的残余势力会被韦澳一网打尽,天一帮也势必需要断腕求生,被赶回长安。上官帮派还有一个月就会逐步进驻,而申屠世家不知是何打算。必定也是要来长安的,到时,与上官是敌是友? 明夷决定,在大婚之前,夏幻枫回来之后,一定要去洛阳一趟,亲自与申屠兄弟谈一谈,争取互利的局面。 今夜,她再大胆也不敢半夜行路了。局势紧张,气氛诡异,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枉死鬼。行露院虽然也不见得安全,但人多的地方总让人安心一些。 心里事情多,也睡不安生,她想找洪奕说说话,怕进进出出引人注意,干脆从两个房间的暗门进入洪奕的房间。那边是一片黑暗,挂上了重绸的帘子,窗外月光都进不来。 明夷摸向窗边,先将帘子撩开一条缝,让月光钻进来,眼睛适应了黑暗,这一线光就足够使得视野清晰。 洪奕的呼吸声有些沉重,看来已经睡得很沉。明夷蹑手蹑脚到床边,坐上床,想摇醒她说话,又于心不忍。她这段时间两头折腾,已经比她往常的作派勤快太多。 洪奕大概感觉到异样,翻了个身,脚挂到了明夷的腿上,蹬了两下,大概觉得脚感不太对,又蹬了两下。明夷被她踹地有些疼,一把抓住了她的脚,推到一边。这下洪奕彻底是醒了,猛地坐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谁?” 明夷翻了个白眼:“我。” 洪奕手边抓到件衣裳就扔了过去:“要死啊!吓死人了,怎么偷偷摸摸就来了?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让人犯心脏病。” 明夷装腔作势叹了一声:“唉,如果坐在这儿的是夏幻枫,某人肯定扑过来又娇又嗲,又抱又啃的。见色忘义啊!” 洪奕话只听一半,真扑了过来,拽着明夷就问:“幻枫要回来了吗?我算着时日是差不多了,你是不是有消息了?” 明夷对这个恋爱脑是彻底没辙了:“我会有什么消息?他要是回来,自然会第一时间来看你。你怎不关心关心我?” 洪奕凑近了,一本正经看看明夷的脸,摸摸她的额头,扒拉了一下她的手脚:“四肢健全,也没病没灾,要我如何关心?我总不能抢了时之初的用处。” 明夷懒得与她饶舌,干脆把重磅炸药扔了出来:“你没听说吗?韦澳前几日以寻衅滋事,扰乱秩序的理由把桃七帮长安西堂的老窝端了。昨夜刘义宗死在长安郊外,现在全城都因此而风声鹤唳。龚君昊押着叶去了京兆尹衙门,事情还没完。” 洪奕哇一声跳下床:“那岂不是你赚到了大便宜?韦澳把你的对头都解决了,这真是天助你也。这会不会是时之初在其中起了作用?” 明夷皱紧眉头,她并不希望是如此,但以韦澳的角度,知道上官帮派如今是明夷主控,而明夷又心系时之初,他未必就设不出这样的局。如果挤走天一帮和桃七帮,扶持上官帮派,那么韦澳就彻底打败了崔氏多年的绸缪,这无异于事半功倍。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四章 重聚 洪奕提出的猜测让明夷原本认定申屠世家是元凶的信心动摇了起来。以韦澳为主谋来推测,那么亲手杀死刘义宗的必定就是时之初。她万万不希望是如此,不希望自己爱的人冷血如斯,更有一份对天道的敬畏,害怕善恶有报,这样的血债终会给他带来不幸。 无心多语,随意说了几句,洪奕又犯了困,倒头睡去。明夷倚靠在床尾,久久无法入睡。 第二天一早,明夷就为如何尽快知道刘义宗案的进展而焦虑不安。本想让成言去衙门守着,混进去也好,来回送消息也好,有轻功总是方便很多。但一来他得保护邢卿,二来他是个曾进出过衙门,换了死囚替身才逃出生天的人,还是别没事儿找事儿了。 明夷赶回新昌坊,将此事托付给了连山。连山沉稳又机灵,讨人喜欢,可以打听消息,再不济,可以直接去找伍谦平打听,伍谦平认得他。 惴惴不安等了一天,连山回来,事情果然峰回路转。说今日天蒙蒙亮,衙门大牢出了事,桃七帮长安七堂的堂主胡庶杀了狱卒逃遁。正午,胡庶的尸体被发现在城南的陋巷中。同牢房的桃七帮帮众在审问后承认,胡庶在陶三娘新婚当日曾见到刘义宗英雄救美,挟胤娘而去。找来胤娘继父家人,对证无误。 帮众又说,胡庶去永宁坊窥探过。酒后曾说,要替桃七帮立下大功,一举灭了天一帮两大护法。说自己在江湖上认得一个武功高强的游侠,给钱便可做事。 如此拼凑下来,事情便有了皆大欢喜的结果:刘义宗是胡庶雇人所杀,他定是在窥探永宁坊时盗取了胤娘的信物,将刘义宗诱来长安,杀之,嫁祸叶。至于他自己在西市闹事被捕,也是在他设计之中,好证明在刘义宗遇害之时,自己在牢狱中。而听说韦澳并未给叶定罪,他慌了,杀人逃狱。 这套说辞,四处是漏洞。旁听的无知百姓觉得或许就是这么巧,听来很有道理。龚君昊想的是,只要叶无事,究竟是谁杀了刘义宗,人死不能复生,不急于计较。韦澳想的是,要办叶证据不足,即使有证据,以天一帮的能力,到时派人蒙面劫法场,也是一场空。不如见好就收。 有意见的人自然也不少,便是与刘义宗亲厚的天一帮众。叶为人精明,管理天一帮经商诸事,倡导开源节流,在帮内有刻薄寡恩的恶名。而刘义宗虽寡言少语,但武功能服人,又很是义气,拥趸不少。为了安抚帮众,龚君昊当众令叶罪己,叶称,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自愿卸下护法之职,由天一帮软禁三年,以慰刘义宗在天之灵。 韦澳慷慨陈词,厉数帮派互斗,扰乱长安治安的恶行。此事由天一帮与桃七帮两派纷争而起,理应各打五十大板,两帮帮主一年内不得入长安。 明夷深深呼了口气,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伍谦平所言不虚,他把这事处理得极为妥当,很有可能昨夜他离开之后,直接去找了韦澳,将此计划告知。没有韦澳的配合,这事儿是做不成的。看来,他这也算是一箭双雕,借由处理此事,表达出自己弃暗投明之心。 尘埃落定,天一帮在京兆府衙门眼皮子底下,拔寨而去,来时总有数百人,走时却有三成各奔东西。此事寒了不少人的心,一恨帮主不为刘义宗作主,不了了之,二恨帮派无能,被朝廷玩弄于股掌,还不如到山野做个盗贼舒畅。余下的,大多图这一份薪俸,为养家糊口而已,斗心已失。 明夷心里还是佩服龚君昊的。他是个识时务之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回去杭州,重拾生意,再安顿人心,将此次奇耻大辱转化成帮派同仇敌忾的动力,也并不困难。他明知韦澳新上任,是必定要动手找人祭旗的,能保住自己和叶,已经不易。 龚君昊一年后,一定会卷土重来。留给明夷的时间,也正是这短短的一年。她要让长安在这一年里,彻底成为上官帮派的天下。 天一帮前脚离开,夏幻枫后脚便来了。 明夷见到他时,他只身一人,风尘仆仆。穿了一身靛青,带着斗篷,掀开面纱,一张俏丽的脸蛋满是风霜之色,站在承未阁门口,笑脸盈盈。 承未阁里头有几位娘子在饮茶,见到他,打量了半天:“啊,这不是容异坊的夏娘子吗?怎么如此狼狈?” 夏幻枫大大方方走进去:“方从老家料理了祭祀之事回来,一路上怕过于张扬会招来祸端,特意如此。” 一位娘子叹道:“是啊,如我们这般姿色的女子,独身上路实在是太危险了。” 明夷听岑伯来报,匆忙从楼上跑了下来,见到夏幻枫,拉住他的袖子,激动不已:“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这段时间长安风云变幻,你不在,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旁观的娘子打趣道:“明娘子与夏娘子真是感情甚笃。” 几人挤眉弄眼,料想心里就没想什么干净的事儿,窃窃私语,无非是议论明夷先前就有与行露院的师娘子过从甚密的传闻,如今被伍少尹,哦,现在是伍侍郎抛弃了,又要重蹈覆辙,勾搭夏娘子了。 明夷自然不会在意这些话语,拉着夏幻枫上楼:“来,到我房里梳妆一下,你这样子,我还真看不惯。” 明夷在意的是,夏幻枫这一路赶路,脸上用以易容的妆脱了三成,眉眼间显得少了许多妩媚,怕他再多耽搁下去,会被看出男儿的颜色。 夏幻枫心知肚明,跟着她上楼。 “你一路可曾听说长安前几日的变故?”明夷给他打了盆水,关上门。 夏幻枫细细擦拭着脸上脏污的地方:“听说了,这事情恐怕内情复杂。其中关节,恐怕我们推敲不出所以然。最重要不会阻碍我们上官帮派的前程。” “那自然不会,反而我们是唯一得利的一方。”明夷回道,“哦,不止,明面上是我们得利,实际上,韦澳打击了崔氏,而申屠世家也扫平了障碍。” “不管是他们哪家做的,都不算坏事。”夏幻枫拿起明夷妆台上的眉黛,小心描绘起来。 明夷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那些人,你带回来了吗?”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五章 拳谱 夏幻枫正点着口脂,对着铜鉴一笑,仍是那个风情万种的夏娘子。看明夷在身旁忐忑地看着他,也不忍多吊她胃口,点了点头:“辛夫人去世了,王家娘子和那个湖州的贾鸣我都带了回来。” 明夷不知自己是该忧还是该喜。如果这趟夏幻枫没有带回人来,她还能自欺欺人一段日子,但果真如此,怕这一时虚假的安定换来的是日夜难眠的忐忑。也罢,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打定主意怎样都去理解他,那干干脆脆吧。 “你将他二人安置在何处?”明夷确认夏幻枫是一人前来的。 夏幻枫应道:“我们营寨周围不是有几家农户吗?我与他们为建寨的事有过往来,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因此他们对我们上官帮派也很是维护。此次韦澳将天一帮逐走,他们还甚为担心上官帮派会不会拔营,毕竟我们在,他们直接给供粮食蔬菜,钱不会少赚,还有帮派的保护,免受乱民盗匪之苦。我让王娘子和贾鸣寄住在农户家,贾鸣功夫不错,不用担心。” 明夷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那明日我们出城去找他们。现在长安入城查得很严,他二人的身份也不宜被官家知道。” “我也正有此意,所以先来见你,说明状况。”夏幻枫起身,低头看自己脏污的衣衫,叹了口气。 明夷赶忙翻起自己的衣箱:“要不我这儿你先寻一件换上?” 夏幻枫笑道:“算了,怎会合身。我一会儿便回容异坊去。” 明夷想到自己的身量比夏幻枫矮了半头,哑然失笑:“是,还是算了。你过会儿去,恰能遇上洪奕,她见你回来,一定高兴疯了。” 夏幻枫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红晕:“她这一个月来没闯祸吧?” “何止没闯祸,简直脱胎换骨。我让邢卿去看了几天,她已经把容异坊经营得有声有色。对了,晚晴已经离开长安,洪奕还得顾着行露院,真是颇为辛苦。”明夷把自己闺蜜夸了一顿。 夏幻枫听着,眼睛笑得弯弯的,虽不着一语,已经让明夷羡慕不已。 洪奕与夏幻枫真是令人无比艳羡的一对,一个天性潇洒,能力逆天,混迹江湖只为一片玩心。一个率性自由,乐观无忧,只想哼着小曲陪着爱人懒散度日。他二人之间,既无秘密,也无猜忌,连半点沉重的话题都不存在。快乐,只是快乐。 反观自己,为名利愁,为爱人愁,为帮派愁,满身的沉甸甸,连女子该有的可爱都消磨不见了。那人更是,担着不可说的过去,念着不可达的理想。偏偏二人总是节奏不对,她想与他远走高飞时,他舍不下亲人和恩师,他寻到阿爷要退隐时,她已舍不下自己垒起的城堡。 这些都是命,多想无益。明夷觉得为了自己的事,让夏幻枫辛苦一个月,有些愧疚:“让你一路劳顿,真是辛苦了,想必说服那两位也花了不少功夫吧?” 夏幻枫回道:“除了路途奔波些,倒还不算难事。王娘子家中的儿女都已成年,此次来,是怀着即便身死也要为阿爷寻到仇人的心思,因此,她会知无不言。贾鸣原本不愿意来,倒是他的夫人通晓情理、义气干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仇不报愧为男儿,才将他激了来。” 明夷心想这贾鸣还是个妻管严,无论如何,能找到当时相关之人,总是好事。 夏幻枫接着说道:“贾夫人那边,她虽已过世,我也找了她身前陪伴伺候的老妈妈问过,有一件值得留意之事。” “哦?何事?”明夷回想着,贾掌门是二十五年前遇害,也就是公元八百二十三年,是第一个遇害的掌门,当时还十分年轻,继承了贾家赖以雄霸一方的拳脚功夫。 “那位老妈妈说,贾夫人离世之前,已神智失常,经常说些难以理解的话语,无人当真。许多话也拼凑不起来,只有一件,她反复在说,就是拳谱,没了。”夏幻枫意味深长地看着明夷。 明夷皱眉猜测道:“贾掌门失踪和遇害之间发生什么已经无从考证,但贾夫人临走耿耿于怀的不是贾掌门之死,而是拳谱没了,这有些奇怪啊。” 夏幻枫点头:“是,我想尽办法寻找当年线索,只在一个与贾家相邻的老人口中打听出,贾掌门丧事办完之后,树倒猢狲散,也怪贾掌门原本就为人不甚仁义。贾府只剩下贾夫人和她的陪嫁丫头,贾夫人还失踪了几日,回来后闭门不出。过了段日子就匆匆跟着远亲去了外省。” 明夷大致有了些想法,却问幻枫:“你觉得当年发生了什么?” “贾家应当是有一本家传的拳谱,对方没有从贾掌门手中得到,便从贾夫人下手。她抵不住,交出了拳谱,这就是她一直到死还耿耿于怀的地方,是自己对不起贾家。”夏幻枫猜测道。 明夷也赞同此推测:“很有可能,只是如今已经无法验证。” 夏幻枫迟疑了会儿,说道:“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何这几桩血案会相隔数年?如果有那么大的势力,三五年就能办妥此事。何况,二十五年前,无论现在当权的哪一位,甚至圣上本尊,都还是手中无权无势之人啊。” 明夷愣了下,此事她一直没有深思过,如今只能继续推测:“或许不是当今得势之人个人所为,而是一个家族,可以延续这个目的一代又一代。” 说着,她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虽然家族行为可以解释一个计划能执行十数年甚至更久,也无法解释为何要相隔那么多年才进行下一步。 夏幻枫提示道:“如今朝堂之上的权臣,都出于世家,荣耀百年。三朝元老比比皆是,这是为何?因为从穆宗驾崩到今,将近二十五年,历经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五个皇帝。” “二十五年……”明夷喃喃道。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六章 王位 明夷不相信这个二十五年只是巧合,公元八百二十三年发生了什么? “你对朝堂之事可熟悉?”明夷问道。 夏幻枫摇头:“只知次年王位更迭,具体因何为何,不是我们在野之人能知晓的。若你对此有兴趣,只有去找伍谦平了。他这人城府深,朝中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留意着。” 明夷叹了声:“只能这样了。就是人家新婚,我老跑去叨扰总觉得有些不妥。” 夏幻枫戏弄她:“你不如嫁过去当他平妻,到时候说什么做什么都便利。” 明夷呸了一声,打开房门:“去去,快回你的容异坊去。” 夏幻枫看了一眼楼下,恰好有两位娘子听到明夷的声音往上张望,笑了笑,对明夷说道:“那明日我来接明娘子一同去庙里还愿。” 说罢,婷婷袅袅走了下去,将众人的眼光都甩在身后。 明夷下楼,很快被那几个娘子围住:“明娘子是要去求姻缘?”“城西那边有个道观,里头的道长看八字很灵,明娘子可以去试试。”“那还是得去月老庙,当年我去了一趟,没过两个月媒人就上门了。” 明夷强打笑脸应付着,脑子里都是数字,823年,二十五年前,二十年前…… 她实在有些厌烦往伍侍郎府跑这件事。是的,他升官了。侍郎府来来往往的人比他当少尹时要多得多。工部大大小小实际的事务,相关的人物,剪不断,理还乱。 人家升了职,头一次去,总不能空着手吧。她心里是非常不甘愿的,但既然这次又是要找人打听,算是有求于人,以后还指着他大发财源,罢了,送就送吧。 心不甘情不愿自然不会挑什么好东西,到岑伯那儿打听了下,在家中储备现有的药材中挑了几味有补肾壮阳功效的,鹿茸,地精,又去街上买了些仙灵脾,包了起来,大功告成。 等天黑的间隙,明夷难得有闲,与新来的看门人聊了会儿,觉得岑伯选人确实有一招,这孩子忠厚而不憨傻,不多舌知道什么时候该闭眼。岑伯对他也赞誉有加。 拎着药包站到伍侍郎府,敲了敲门,里头一声不耐烦的声音:“谁啊?侍郎休息了,今日不见客。送礼一概不收!” 明夷听出是那个狗仗人势的小管家,低声道:“丰明夷,来看望伍侍郎。” 门迅速开了,小管家喜笑颜开:“哟,明娘子大驾,怪小的不长眼。侍郎说了,娘子来了便直接引到书房,请跟我来。” 小管家一路叨叨:“娘子这还提着礼物啊?太见外了。” 明夷逗他:“给你家侍郎大人补肾强身用的。”既然这探子认定了自己与伍谦平有私情,不如就坐实了,省得他老惦记着偷听。 小管家笑得十分猥琐:“那是,那是,还是明娘子心疼我们大人。” 在书房坐下,等着伍谦平。 明夷也觉得奇怪,往常伍谦平一回府都是直接扎到书房,来多少次,都是如此。怎么现在变了?是娶了媳妇儿不思进取了? 明夷原本是想见一见魏守言的,哪怕就是寒暄两句。但伍谦平一早就叮嘱了管家直接引她到书房,这就是刻意避过魏守言,又是什么目的? 等了好长一会儿,伍谦平姗姗来迟。他穿的虽是常服,但也非常端整,全然不像有一次那般,衣衫不整就在书房作妖。想起那次,她脸上还有些发烧。 伍谦平敏锐,看她神色,打趣道:“明夷见我怎生有了羞怯之色?莫不是正想着些不可说的景象?” 明夷瞪他一眼:“我是以为你正和夫人行不可说之事,看你一身齐整过来,还有些惊讶。” 伍谦平哈哈笑道:“刚打发走一个来套近乎的员外郎,但他家世不简单,也不得随意轰走,应酬了会儿。” 明夷把手中的药包往伍谦平怀里一扔:“这个是孝敬侍郎大人的。” 伍谦平也不客气,当面拆了,一小包一小包打开看:“鹿茸,地精,仙灵脾。这鹿茸倒是成色极好,价格不菲。只是这几样都是壮阳补肾之物,明夷这是想暗示我什么?” “我怎敢暗示侍郎大人身体有亏,只是新婚燕尔,调补一下总有好处。”明夷当然不会如实回答,为了省钱。 伍谦平将药包绑了回去:“多谢明夷关心,我本就是清心寡欲之人,用不上。除非明夷肯下嫁,我倒是愿意不辞辛劳……” 明夷讲桌上一本薄册子朝他脸上扔了过去,打断他的说话:“勿胡言乱语。怎么不让我见一下守言?要直接让我在书房等?” 伍谦平淡淡道:“她性情虽单纯良善,但毕竟是个女子,如今和我成了夫妻,再如何说不动情,免不了有嫉妒之心。少受些刺激为好,眼不见便好受些。” 明夷想驳斥他对女子的成见,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看人入骨,太知世故。他的顾虑有道理,魏守言虽然知道这是个互利的政治联姻,但日积月累,很容易会产生感情,更何况原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若到那时,明夷的存在就会对她刺激不浅,极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事。因此,不如现在就避开她耳目,不在眼前,以后也会少嫉恨。 这些按下不谈,明夷将这次前来的目的说了。之前也早与伍谦平谈论过四大家血案的事,只是伍谦平的心思不在此,未深入想过。 明夷把自己对二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的疑惑告知伍谦平,伍谦平拿出纸笔,一边说,一边写下几个时点。 二十五年前,长庆三年,穆宗病重,长子李湛为太子监国。次年正月,穆宗薨。李湛继位,为唐敬宗,只两年,十七岁时死于宦官之手。其弟文宗继位,在位十四年。后,其弟武宗继位,在位六年。而后便是当今圣上,穆宗之弟,敬宗、文宗、武宗的叔父登基,至今才两年。 这二十五年来,李唐王室从未停止过和宦官之间的争权夺势,当今圣上李忱都是倚赖装疯卖傻博得马元贽的支持,方能在三十六岁之时、以三位皇帝的皇叔身份登上帝位。 比起朝臣的更迭,李唐王室的王位更迭要快速得多。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七章 天局 明夷揉着眉心,觉得这一连串的这宗那宗简直混乱不堪。便拿过笔来,写上今年的年份848年,再倒推,846年宣宗继位。武宗在位六年,也就是840年继位。文宗十四年,即826年继位。敬宗两年,824年继位。 再看四大家血案发生的时间,二十五年前辛家掌门遇害,823年。二十年前王掌门遇害,是828年,十五年前蔺掌门遇害,是833年,而十二年前魏家遭难,是836年。 伍谦平看她纸上所画,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符号?很是奇怪。” 明夷看着纸上的一连串阿拉伯数字,哑然失笑,是,此时的唐人自然不认得这些,解释道:“这是天竺国用以计数的一种符号,由大食国人学来,传往大秦。我朝少有人知。” 伍谦平点头,又看了两眼:“瞧着倒有趣。” 明夷没再理会,边在纸上画圈,边喃喃道:“辛掌门遇害,是在敬宗继位之前,当时他是太子监国,穆宗病重。另外三家都是在文宗在位时遇害。武宗时三大帮势力才真正崛起。” 伍谦平若有所思,说道:“穆宗自长庆二年起,也就是距今二十六年前,因病不理国政。虽是说太子监国,实则为宦官与宰相勾结,**国事,朝野一片混乱。敬宗亦奢靡,为宦官所杀。直到文宗时,一改朝中奢靡之风,出宫女,放鹰犬,减冗员,重用李训,更是一心要铲除宦官势力。” 明夷听着,看来这唐文宗还真算得上一代明君。 伍谦平皱了皱眉,指了指最后一个数字:“这魏家遇难是十二年前?那应当是开成元年。在这之前一年,发生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事件,甘露之变。” 明夷似乎在听历史老师讲课一般,但这晚唐的历史真是在她记忆中毫无印象,只是光寥寥数语,已觉得这大唐气运不佳,外有藩镇割据,连年混战,内有宦官专权,帝王奢靡,如强弩之末,靠着一两代明君也改变不了败落之势。 “甘露之变?”明夷听着有些耳熟。 伍谦平点头:“安史之乱之后,宦官掌管禁军已经成为定制,宦官手中不仅有武力,更是直接扼紧了帝王的颈项,更直接在朝堂安插同党。穆宗、敬宗对朝事失望,醉生梦死,恐怕也是不得已。文宗目睹父兄颓唐,更亲见皇兄死于宦官之手,恨之益深。李训原本便是宦官党羽,被文宗收为己用,任为宰相。大和九年,文宗与李训谋,将宦官头目仇士良诱杀,失败告终,李训等忠于王室的重要官员及家人悉数被杀,达千人之数。” 如此惨烈的诛杀,让明夷不得不联想起魏家灭门的景象。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那三家掌门身死,重要弟子或死或失踪,但并未祸延家人。为何魏家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相隔的时间也有变化,会不会魏家之难与其他三家并非是出自同一帮势力所为?”明夷猜测道。 “魏家的事,是甘露之变之后发生的。甘露之变后,宦官势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北司成为最高的权力中心。六部官员提心吊胆,一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伍谦平引导着她,走向越来越明朗的真相。 “也就是说,四大家血案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穆宗病重后到文宗失权之前,涉及辛、王、蔺三家,掌门和重要弟子身死,而这几位掌门都有较长一段时间下落不明,而后才被发现尸体,且辛家拳谱被盗;第二个阶段,是甘露之变宦官完全掌权之后,魏掌门失踪后很快就发现尸体,后魏家灭门。”明夷不由站起身,紧张地开始踱步。 “这下落不明的阶段,他们究竟在何处?做了什么?以他们的能力,按理并不会轻易被人挟持。”伍谦平继续反问道。 明夷想起一个疑点:“甘露之变的时候,禁军都是宦官手下,作为宦官头目,往来都有高手护卫,文宗何来的刺客能与宦官的禁军厮杀?” 伍谦平微微一笑:“文宗敢出手,自然是准备了许久,有了把握。他拉拢的朝臣,多是忠于李唐的世家,或不得已假作归顺宦官势力的文官。除了这些中书省和门下省的才俊,无人能避过宦官耳目进入宫门。让这些世家子弟有与禁军对抗的能力,岂不是需要个十年八年?” 明夷一拍大腿:“对!如果三位掌门教授的是这些世家子弟,也难怪他们瞒过所有家人,毕竟这是利天下的大事。但为何这几位掌门难逃一死?” “这便是帝王心术,利天下,死数人又如何?”伍谦平淡淡道。 “那为何不直接请这几位掌门去杀宦官,以他们的绝世武功,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明夷始终想不明白。 伍谦平哼了声:“你刚才说这事利天下的大事,这是你先入为主,以为武林高手必定侠义为怀,心系天下。可这并非事实,世人多的是趋利避害,唯利是图。更勿论当自身与家族的安全受到威胁之时,几人能念及天下大义?倘有一二,都是名垂青史的圣人。” 明夷琢磨了一下,也是有道理,作为武林名宿,吃的不是朝廷的俸禄,也与宦官并无瓜葛,哪有什么巨大的仇恨。世家子弟便不同,自小受的是忠君爱国的教养,若宦官势力不除,家族只能在小人之下苟延残喘,再无重兴的可能,甚至只要宦官瞧你不如意,分分钟灭你全家。他们可以怀着必死的心去习武,去暗杀。 所以极大可能,李唐王室一直想着要有一支最为忠心又最具有隐蔽性的武力,从一生浑浑噩噩被宦官压得喘不过气的穆宗开始,这个局已经设下了。 邀武林高手,半诱半胁使其教授世家子弟武功绝学,学成便杀师灭口。这些世家子弟,在这十年中,陆续被安插到六部各个官署,隐藏在朝堂之中。 但还是有太多疑窦。时之初在其中是什么角色?当年他还小,不应在这些世家子弟之中。还有,穆宗之弟,现今圣上,手中明明有最得力的杀手丽竞门,为何未参与其中?丽竞门间者的武功,又从何而来?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弈 明夷心头很闷,这沉甸甸的天下、心术、杀伐,超出了她的知识范畴。就像面对要从飞机上推下去一人,能救一飞机的人,你推不推?明夷是选择不动的,生死不应该由她来控制。但这不同。天下的福祉,和杀几个人,杀不杀?当你的身份是天下的主宰,百姓的君王,你没有立场去逃避,必须做出选择。或者,只得醉生梦死,做个万世唾骂的昏君。 穆宗用万世骂名,在生命的最后布下了这个局,他认为是天衣无缝的局。明夷现在觉得,他的远见卓识,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局,第一自然是用最信得过的世家力量来杀灭宦官势力,第二是消除武林势力的隐患。 这第一点,是燃眉之急,为十年计。十年后,若能功成,则王权得以巩固,李唐基业稳了五成。 这第二点,是长远之计,为百年计。这些武林名宿,多少年来只求武道不问天道,始终是个隐患。他们不认儒家,无君民之份,就如同手握利刃的孩童,日后势力更大后会为谁所用?王室软弱,延揽不动,但各地节度使呢?权臣权宦呢?他不允许天下有不跪天子之民。他需用之,也需灭之。 明夷指了指最后魏家遇难的时间:“那魏家的事应当不是文宗所为了?” 伍谦平点了点头:“甘露之变后,文宗自保犹恐不及,朝中稍有亲王室之臣,皆有杀身之虞,君无可用之臣。宦官们对文宗大为不满,开始物色好控制的下一位皇帝。他哪有精力再顾江湖之事。” 明夷已猜测出答案:“那必然是宦官所为了?” “应当是的。宦官们在甘露之变后,不可能不发现,这些青年官员身上的武功来历可疑。指向武林四大家,那三家早就家散人亡,只有魏家因为地处偏远,未涉其中。宦官对魏家下手,一来泄愤二来示威,让武林残余势力再不敢与其为敌。”伍谦平分析得头头是道。 明夷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来,比如令狐抢夺七炼琴一事。说明令狐对魏家的绝学是非常了解的,于当年之事必定有所瓜葛。 她只得侧面打听:“令狐家也是世家,怎避过了宦官之祸?” 伍谦平想了想:“令狐的阿爷令狐楚曾任宪宗的宰相,宪宗去世后,获罪贬职。敬宗时又获重用,能翻身,我猜测多少是向宦官们投了诚。或者也非他真心愿意,总要为儿孙谋个前程。至于令狐,武宗时只是个刺史,当今圣上格外看重他,现在看来,他极有可能要成为大唐宰相。” “意思是,很可能令狐楚假作与宦官同流,而令狐避过了甘露之变?当今圣上继位才两年,令狐极可能在武宗时就与圣上有往来。”明夷推测道。 伍谦平看了她一眼:“过去的事,你要追究,为你朋友求个说法,我帮你。但只要涉及当今圣上,我劝你一点都别碰。你碰不起。” 明夷知道伍谦平这话虽然不客气,但完全是为了她好。目前看来,唐宣宗比他的哥哥和侄子们都英明得多,做事狠辣,能屈能伸。这样的人,又有极致之权,当然惹不起。 明夷嘿嘿笑了两声:“我混江湖只不过为了口饭,不求显贵也无武功,哪敢惹谁?” “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伍谦平满脸疲倦之色,“我刚到工部,每日的事务应接不暇。恰好方才那位员外郎来走动,我也想卖他个人情,过几日将他调动下,正好空出位子给刘恩朝。以后有何事,我让恩朝去找你。你也是,不是说新昌坊有个新宅吗?早些搬过去,万一有事,也有个见面说话的地方。你那承未阁人多眼杂,还是不便。” 明夷有些尴尬:“那宅子是准备大婚用的……” 伍谦平何等敏感:“呵呵,也是,待你夫君回来了,我就更去不得了。” “还是我来找你吧。”明夷说道,“或我让恩朝传话,还是在容异坊见。” “都行。今晚也不留下了?”伍谦平抬起眉毛,有些挑衅之意,“放心,我会给你准备客房,不去扰你。” 明夷努了努嘴:“算了,你早些去陪守言吧,我怕她多想。” 伍谦平也不再挽留。 经过这番谈话,明夷对当年血案已经有了全然不同的认识,真是有些恨自己迟钝。早些将这血案发生的时间和朝堂上的变故联系在一起,不就不用乱猜那么久了?只怪自己对历史太不熟悉,而那个历史系毕业的洪奕又是个标准学渣。 当然,其中的疑惑层出不穷。比如,为何准备了十年的刺杀会失败。但这些,已经和明日与王娘子、贾鸣的见面没有关系了。这种刺杀,失败的原因大多是因为内鬼,既然文宗可以策反宦官阵营的李训,那些世家官员之中也难免有贪生怕死投靠宦官的。 但有一点,整件事是由于王权与宦官集团的利益之争,而文宗也已经驾崩八年,一切仇怨应当化解了。至于邢卿,他的仇现在得算在宦官代表马元贽身上,马元贽也已经在失势边缘。 令狐家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是贪生怕死不涉其中?还是卧薪尝胆取得宦官的信任?这些,恐怕时之初都未必知道,他只是他伯父的一颗棋子。 在文宗与宦官集团博弈之时,一直有一双冷冷的眼睛旁观着,他装疯卖傻,像个痴儿,却有最狠的机心,他就是如今王座上的人,他的背后,站着同样老谋深算的令狐家族。 时之初的武功来历依然是谜,但或许真是自己想太多了。令狐那么神通广大,或者取得了王室秘藏的诸家秘笈?否则丽竞门的高手又是从何而来? 心中没有了那些可怕的揣测,明夷觉得整个世界都清亮起来。 她的爱郎不是杀害自己恩师的冷血之人,更与残忍血腥的魏家灭门案毫无关联,这就够了。其他的,她已经可以直接面对时之初,问个清楚。 今晚的梦是绯红色的,灯笼高挂,红绸漫天。她盖着红盖头,笑着等待那人的手将她牵下花轿。等着,等着,突然一切喧闹消失了,她揭开盖头,是一片惨白。2k阅读网 第四百九十九章 诛心 王娘子和贾鸣暂居的农家紧靠着上官帮派的营寨。去往那里的途中,经过天一帮的营寨,明夷与夏幻枫都不禁勒马驻足。才几日的时间,这营寨已经成了外来灾民的收容所,无用的哨岗、门头被砍倒,成了干柴。营寨中有婴孩的哭声,妇人的骂声,间或有争抢斗殴,为了帮众留下的一床被褥或一件衣裳。 明夷自认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但也绝不是圣人,她脱不了她的庸俗、势利、怕麻烦。她眉头紧皱着,不想再看:“走吧。” 夏幻枫看了她一眼,笑道:“能走到长安城外的都是强壮幸运之人,饿殍遍地的景象明夷恐怕从未见过。” 明夷皱紧了眉头,她没见过,但能想象,人已经没有作为人的尊严,如丧家之犬,那些易子而食的故事历史上也并不少见。她未回头,叹道:“若有一日我落到毫无尊严苟活的下场,请幻枫让我死个痛快。” 夏幻枫跟了上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世上比尊严更重的事还有许多。” 明夷不知可否:“譬如呢?” “譬如我命在旦夕,快要被冻死,在那人群之中有一床被褥,明夷会不会为我央求,会不会求不到而为我争抢?”夏幻枫笑嘻嘻说着。 明夷还真是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还是服了:“会。” “所以不要轻言生死,只要活着,总是好的。” “我们那营寨会不会也被灾民侵占了?”明夷有些担心。 夏幻枫摇头道:“放心,我们那块原本是农田,周围农户很多,我给了钱银,让他们代为看守。会有青壮者轮流为营寨守门。毕竟我们帮派与周边的农户是共生互利的。而天一帮建的营寨在荒地,费用低很多,但一旦帮众离营,便无人看守。” 明夷明白了,夏幻枫行事远比她周到,看得长远。这人幸而好玩,无旁的野心,否则,哪有他做不到的事。 天一帮在选址上的失策也并怪不了龚君昊他们思虑不周,这是由他们的经济状况造成的。天一帮要养活的人太多,生意上也无大的精进,自然要处处想着节省,哪还买得起田地。二来,谁也没想到,这环环相扣的美人计、尹三之死的栽赃、匪夷所思的刘义宗之死,加上崔大人升职,六亲不认的韦澳做了京兆尹。环环相扣,天一帮败局方定。否则,天一帮怎样都不会全体迁回杭州。 果然如夏幻枫所说,上官帮派的营寨一如初见,静谧安泰。营寨外有三四名拿着农具的农人来回巡逻,零散而来的流民不敢靠近。 夏幻枫过去与巡逻的农人打了声招呼,给了点散碎打赏,嘱咐道:“若有灾民前来,你便让他们往西走两刻钟,便能见到一处废弃的营寨,那里能安顿。” 明夷又从袖中拿了些银钱:“这些钱麻烦大哥买些米面,见到无依无靠的老弱妇孺能施舍一把,多谢了。” 农人拿了过去,露出憨直的笑容:“两位娘子心善,难怪长得都如菩萨一般。放心,我们见到那些实在可怜的,也总会给碗粥喝。有娘子的银钱接济,那就更好了。” 夏幻枫下马,带着明夷往不远处一家农舍去,说道:“明夷还真是有几分菩萨心肠。” 明夷自嘲道:“绝不敢如此自居。菩萨是为度人度天下众生,我呢,不过是想着做些善事,能减免不义之行带来的报应。这是实实在在的奸商行径,绝非虔诚,也说不上善心。” 夏幻枫不以为然:“我却不知明夷能做些什么不义之事。” 明夷停下脚步,正对他,说道:“镖局运私货,亏的是朝廷赋税,即便去了九成落于贪官之手,还有一成是亏欠天下百姓。质铺收高利,虽是自愿的买卖,也少不了因高昂的利钱家破人亡者。那行露院以后就不收新的小娘子吗?哪有谁是甘心落火坑。武馆养的那些闲人,目的不就是耀武扬威,榨取商户的平安钱?地下市场的贼赃和私货,这里头损人害人者不多吗?我们手上看起来干干净净,但赚来的钱财,哪有不沾一点血腥的?只是这容不得细想,也容不得虚假的仁义,我们必须要这么走下去,所以我也必须在上天面前做些好事,让他好歹也记下这些善举,抵消点罪业。” 夏幻枫默默思索,还是有所不解:“我们并无害人之心。” “居心如何,是最不可捉摸不可验证的,无论王法还是天道,所看到的,认可的,是事实上导致了怎样的结果。所以,怀善意而导致他人疾苦,那是恶。怀恶意而行慈悲之事,那也是善。”明夷抬头,看着清朗高远的初冬天际,仿佛能看到一千多年之后的太阳。 这一瞬,她心中也是一片清明。她未失去原有的世界,从未。那些千年之后受过的教育,被灌输的观念,一直在她骨子里,比如,人命之平等,比如,法不诛心,比如,她畏惧的并非神佛,只是告慰自己的良知。 那间农舍打理得挺干净,敲门入内,开门的是一位气度雍容的中年妇人,应当就是王娘子了,看她衣衫质地上乘,皮肤细致,显然是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坐在桌边方站起身的是一位身材中等,面容亦不太讨喜的中年男子,最为醒目的是眼下有一颗大痣,痣上有毛发,显得有几分猥琐,应当就是成言以前的师父贾鸣。 夏幻枫为三人各自介绍过,贾鸣上下打量着明夷,首先发难:“听说明娘子是长安坐商,年岁也不大,为何会对四大家当年的血案有如此兴趣?” 明夷不慌不忙解释道:“我现下是上官帮派的代帮主,帮中有一位兄弟也是四大家血案的受害人,我答应为他寻求当年真相。只是他有苦衷不能亲自来与二位见面,我便代他前来。” 王娘子施施然行了个礼:“多年来,为阿爷洗冤,寻找杀父仇人都是我心上的重疾。只是当年胆怯畏死,后来有了儿女,要顾及养育之责,一直不敢站出来,甚至不敢提家门来历。如今儿女长成,我也无畏了,希望这回,能众志成城,寻到作恶之人。”2k阅读网 第五百章 金锋 贾鸣冷眼在旁看着,大约是觉得王娘子太过天真,说了句:“别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能真相大白。” 明夷当时看他的神情便知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笑道:“贾大侠是吧?既然认为不会有结果,为何还肯风尘仆仆前来?” 贾鸣未正眼看她,一抱拳:“不敢,叫我贾鸣就好。我来,是因为我夫人命我来,我便跑一趟,明日我便回去。” 明夷没想到他冷漠至此:“那我腆颜叫一声贾大哥吧。听说蔺掌门是难得的侠义之人,广开教化,仗义疏财。难道贾大哥不想为他报仇?” 贾鸣终于看向了明夷:“我师父确实不愧为一代大侠,他的教导之恩我永生难忘。但江湖男儿,从第一日踏足武林,便知自己是用性命在博取出头之日。尤其像师父那样的大侠,是生是死,早就置之度外。他说如有一日殒命他人之手,或因自己亏欠,或因技不如人,无需为他报仇。我一直记得。譬如我若殒命于此,也并不希望我后人为我报仇,只需要他们平安活着。” 明夷未料到他是这般想,也未料到,当年那位蔺大侠是如此境界,令人佩服。 王娘子在旁听着,如有所悟:“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即便手诛仇人,又能有何意义?我一直执着放不下的,是自己身为子女的亏欠。至少,我想要知道真相,不想到自己油尽灯枯之时,还迷迷糊糊,不知道是谁害了自己的阿爷。” 明夷能理解王娘子的感受。一份十几二十年的仇恨,有人停在原地,将这份仇恨酿成浓烈的鸩酒,藏在阴暗不见光的角落,一同变质的还有自己的心。有人在往前走,生活在真真实实的阳光之下,生儿育女,琐事缠身,这份仇恨便也就成了淡淡的一份责任和疑惑。 她真希望邢卿能像王娘子一般,正对仇恨。可这都是不能强求的。她不是邢卿,王娘子也不是,谁也无法代替他当时受到的痛楚。 其实昨日与伍谦平推论了事情始末之后,她还是很忐忑的,这个结果对一心报仇的人来说,绝对是个重大打击。如果你的仇人是先帝,你能如何?哪怕这帐算到他整个李唐王室的头上,你又能如何?今日她听贾鸣与王娘子如此说,想要的其实不过是个真相,这便简单多了。 明夷对贾鸣说道:“贾大哥是不是不信这回我们能找出真相?” 贾鸣并不掩饰他的轻蔑:“是。若不是我夫人一口一句忘恩负义,我才不会离开湖州。” 明夷浅浅笑道:“请两位相信我一次。我已大致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但还有些细节,需要向二位确定。” 明夷仔细询问了王掌门和蔺掌门失踪前后的情况,失踪时间长短,是否有其它物件失落,同门师兄弟后来的状况如何。 王家有一本剑谱,一向是王掌门亲自掌管,掌门失踪后,他的卧房曾走水,连同剑谱付之一炬。而蔺掌门的轻功是自己所创,并无书册记载。 王家并无得真传的门徒,只教授了亲儿,也就是王娘子的兄长。在王掌门失踪半年后,被山中猛兽所杀。蔺掌门失踪后三日,在蔺家的师兄弟被闯入的山贼杀灭,当时不在场的几位师兄弟散佚各地,并无联系,其中便包括贾鸣。 明夷疑惑道:“你兄长为何会到山中去?” 王娘子忍住哀恸,说道:“山下一家酒馆是我阿爷常去的,老板认得我阿爷的佩剑金锋剑。他见到有个戴斗篷的男子持金锋剑在酒馆歇脚,而后往山中去了,便到我家报信。我兄长听了,立刻带家丁去山里寻找,分散寻人之时,遇上了猛兽……” 她眉头紧锁,目中含泪,半年内阿爷失踪亲兄殒命,阿娘哀痛而死,如此还能重新生活的王娘子,也不愧是武林英雌,刚强女子。 明夷难免想起一把剑来。时之初说过,那是他第一个师父所赠,算起来是他七八岁时侯,也差不多是二十年前。这未免太过巧合。 “这金锋剑有何特别?为何老板会一口咬定是此剑?”明夷探问道。 “这剑是我家家传宝物,在剑脊之处嵌入了一条金丝,其实是一条细细的金色凹槽,如果遇上强敌,可启动剑把上的机关,里头的毒液沿着金色凹槽往下滴落,直接可进入刺伤者的身体,一击毙命。”王娘子又补充道,“这是保命用的,只能启动一次,实际上我阿爷从未用过这个毒液,他觉得这不是光明磊落的做法。” 明夷听得头一句话,已是心头一震,果然时之初藏起的那把剑就是金锋。这下,他与这件事情脱不了瓜葛了。至少,王掌门曾经是他的师父。 这么重要的剑,王掌门怎么会轻易送给旁人?是送?是抢?是杀死王掌门后夺取?不得而知。 这些,她只有亲自问时之初了。如今,她有了足够的信息,切实的证据,不再是仅仅胡思乱想,自可以当面质问,求个明白。 看到明夷发愣,夏幻枫推了她一下:“你将今日得到的消息和推测告诉两位吧。” 明夷点了点头,将四家掌门失踪的时间和朝廷王权更迭的时间对应,又加上甘露之变前后的政局,细细分析,答案便呼之欲出。 说完,屋内一片寂静。 明夷知道这个答案对于两人来说,无异于水中捞月,知道,却也没有意义。 先放下的是贾鸣,他神情茫然,更像当年那个年轻的弟子:“如果是为国为民之事,我师父恐怕是身先士卒,甘愿付出生命代价的。如果为了不泄露消息,为了能将阉贼剿灭,他定然甘愿自裁,否则,以他的轻功,怎会逃不脱。” 王娘子点了点头:“只可惜,到如今,阉狗的势力还在。” 明夷打量着这两人,她相信以蔺掌门的口碑,他真可能会舍身取义。但王掌门,应当并非能为朝廷所用的人,只是王娘子已经接受事实,她宁可相信,自己阿爷是为了大义,自愿受死。2k阅读网 第五百零一章 埋剑 轰轰烈烈的寻找血案遗孤的行动,无声无息就这么结束了。在场的四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沉默中透着浓浓的尴尬,彼此不想正视。 是啊,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对王娘子来说,再怎样的义愤都比不过儿孙平安来得重要,何况对方是整个李唐王室,不如换个角度去接受,将故去的先人看作为国为民捐躯的豪杰。更不用说原本就不甚乐意前来的贾鸣,他恐怕恨不得立马上路,回湖州陪伴娇妻。 在现实的安稳面前,真相也好,仇恨也好,被时光冲刷地不堪一击。 夏幻枫还是先打破了沉默:“二位如有意在长安几日,我去想办法。不然,今晚我张罗一桌酒菜,我与明夷为二位践行。” 王娘子眼底无波:“既然现在长安戒备如此森严,就不劳烦夏娘子了。我们即刻启程也可以。” 贾鸣握了握拳头:“今晚休息一下吧,喝些酒也好,就把过去的恩怨一醉消之。” 明夷看贾鸣的样子,怕是馋酒了,这一路上他们顾着赶路,恐怕都没好吃喝,便对夏幻枫说道:“那就麻烦幻枫张罗些酒菜,我们陪两位不醉不休。” 夏幻枫应声而去,明夷留在农舍反觉得有些憋屈,打了个招呼离开会儿。 这农舍与时之初旧日住过的屋子相隔不远,骑马也就一刻多钟。明夷实在想去看一下,看一眼金锋剑。 这屋子傍着山,不在通往长安的道上,倒是阻绝了灾民,鲜有人至。 屋舍如初,初冬萧瑟,久未照顾,田园将芜。 屋子很小,每一间,都可以一眼看遍。地面坚实,墙壁单薄,怎么看都不像能藏起那么大的剑。更不用说床下,箱中,被褥里,这些都不安全,万一有流民闯入或猎户借住,一翻就会被发现。 明夷从屋中看了一圈出来,到柴房,看到门后的锄头,觉得有些奇怪,以前成言倒是用它做农活,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前几次来,都未留意到它。蹲下身,看到锄头下面有一些碎土,连带着枯草。看这枯草的状态,应是深秋之后才会有。也就是说,最近有人用它掘过什么。 她回想着第一次注意到金锋剑,是时之初在溪涧边舞剑,后来又有一次,见他若有所思在溪边擦剑。世上并无那么多巧合,一旦遇到,恐怕总有因有。 明夷拿起锄头,向溪涧边去。看了一圈,在树下,几颗散碎的石头像是刻意放置。搬开石头,果然有挖掘过的痕迹。明夷动起手来,溪边泥土湿度高,比较松,并不太费力。没多会儿,便觉得下面有东西。 刨出来,是一块油布,里头包裹的正是金锋剑。 明夷颤巍巍将剑从剑鞘中拔出,细看,剑脊果然是金色凹槽。剑把上有个小小的凸起,应当就是用于释放毒液的。明夷不熟悉这剑,剑身又沉,于是双手握把,不小心便按压到那个凸起,很奇怪,原本这种机关应当有一定阻力,她握着并未施力便把凸起按了下去,且并无毒液流出,显然,这把剑只能用一次的机关已经被用过了。 明夷坐在溪边,呆呆想了会儿。这机关是谁用的?王掌门还是时之初?时之初说是恩师所赠,但王掌门怎么可能将家传宝剑送予他人。他为何要将此剑掩埋?以他的功夫,不怕任何人发现此剑来历而惹来麻烦,他埋了它,应当只会因为他心里想要将它埋葬。 埋剑应当是他离开这间屋子时候的事,为何近期又挖掘过?应当是他前几日回长安看她时,顺路又将剑取出瞻念一番。 想不出结果,明夷只得将剑原封不动埋回去,小心翼翼回复原来的形状,即使时之初看了,也分辨不出。 将锄头扔回原地,拾掇一下胡服上的泥土,明夷头也不回,离开了这个地方。 夏幻枫的效率一向使人满意。回到王娘子歇息的农舍,夏幻枫的马车已经在屋外,贾鸣帮着往下搬酒坛子。 明夷哭笑不得,系了马走上去:“你这是要让贾大哥明早起不来身啊!” 夏幻枫笑道:“不怕,听说贾大哥酒量惊人,今晚我舍命陪英雄了。” 贾鸣一改原本的臭脸,乐道:“夏娘子真是少见的女中豪杰,难怪生意做那么好。” 明夷苦笑着摇了摇头,帮着王娘子布置桌子,搬出食盒中的菜和点心。 明夷想过要不要让成言前来,毕竟这是他多年未见的师父。但成言现在拜了时之初,万一说起武功套路来,被王娘子发现什么,那就麻烦了。索性他和邢卿都先瞒着,待明日明夷再去与邢卿解释。 酒菜上乘,虽然对饮的人不是那么回事。但有夏幻枫在,无论和谁都能喝成知己。何况这两人原本就是武林中人,自有豪爽气派。原本还存在四人之间那种郁闷无力和尴尬的情绪,在几杯酒之后荡然无存。 明夷听着王娘子笑嘻嘻说起自己的儿女,女儿嫁了多好的人家。听着贾鸣满面红光说着自己的儿子已经能背许多诗,长得比他要强。而后又开始哭,王娘子惋惜着自己正直聪慧的兄长,本来可以成为下一代更出色的王掌门。贾鸣也有些呜咽,说如今荒废了功夫,泯然众人。 哭笑之间,年岁久长。 明夷不敢多喝,自己这一肚子不是酒水也不是苦水,而是不能说的秘密。喝多了,秘密无处去,流淌出来,能烧了自己的脚,淹死许多人。 可她也跟着笑了,哭了。笑的是想着多年之后,自己也会像王娘子一般,句句离不开儿女,而时之初会不会如同贾鸣一样,为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有时又会惦记江湖的日子。哭的是,这摸不到的未来,究竟有多远?中间又有多少岔路?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势力,她都在危险中淌水,如果她死了,他会如何?如果一场梦醒,自己再也回不来这晚唐乱世,她定是要像被掏空了一般,成为一具行尸。 唯有夏幻枫,始终微笑着。2k阅读网 第五百零二章 荒凉 明夷还留着一丝清醒,让夏幻枫将她送回家。入城门时候花了些功夫,纵然是夏幻枫的神通广大,在韦澳治理下,城门的守卒都不敢轻易放行。 最后依靠的竟然是明夷这张脸。夏幻枫将车帘一扯:“明娘子在城外饮宴,喝多了,有人还等着她呢。” 守卒们对视一眼,笑道:“那就快入城吧,下不为例啊,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小的。” 夏幻枫给了些银钱,跳上车,唤车夫将马车赶了进去。 明夷被颠得晕乎乎的,问道:“可以了?” 夏幻枫笑道:“那是自然,都是你的面子大。” “我哪来的面子。”明夷抚着胸口,压住阵阵反酸。 “我刚回来都已经听了好几耳朵。人人都传,你是日日出入伍侍郎府,比他那新婚夫人还要受宠,又与长安的贵妇官眷十分要好,连长公主都给你几分薄面。”夏幻枫叹道,“明夷果然未令我失望,声誉益隆啊。” 明夷皱紧眉头:“这是什么破声誉,谁要借他伍谦平的名,何况他不过一个小小侍郎,有什么了不得。” “他自然了不得,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读书人,升迁速度超过任何世家子弟,与崔氏、魏氏、韦澳都有交情,这是真正的青云直上。他不过三十岁,十年后,成为宰相都有可能。”夏幻枫看来对伍谦平的评价高了许多。 明夷压根不以为然,若真是十年后任宰相,那恐怕就是伍谦平的命太差了。宣宗还有十一年寿数,他刚当上宰相就换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宰相位子怕是坐不热。 不过她还真是没听过伍谦平说起自己的身世,便问道:“伍谦平真是没有身家背景?我以为他至少也是小官吏家出身。” 夏幻枫惊异地看着她,而后了然:“对了,你不是明娘子,自然不知。伍谦平出身贫寒,听说还是猎户在山中捡来的弃婴。全靠着好文才,一步步考上殿试,得到崔氏的认可,在身边任用。” 明夷努了努嘴:“哦,那难怪他特别爱财,还悭吝无比。看来是穷怕了,只有黄白之物才能给他安全感。这就是童年阴影吧?” 夏幻枫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浑话:“你酒劲还没过吧?不如到容异坊,我让厨子给你熬点热粥,再来些解酒的药。” 明夷摇了摇头:“之初给我备了解酒用的香,承未阁小厨房也还有人。不用担心了。” 夏幻枫点头:“那就好,明日好好休息。旁的事等你恢复了再说。” 明夷拽住他:“对了,有件事不能耽误。我准备下,过几日我们出发去洛阳,是时候和申屠世家联系了。” 夏幻枫想问清楚,但看她皱褶眉头看似很不舒服,只得作罢:“明日醒了,来容异坊我们再谈。” 回到承未阁,明夷并吃不下什么醒酒粥水,也不用烦劳旁人,回到自己房中歇息。点了两粒时之初留下的通窍丸,盖上香炉镂空的盖子,白烟袅袅,在月夜恍若梦魅。似曾相识的香气,瞬时将她心口作呕之感压了下去,浑身舒畅。 累到和衣躺下,在香气中渐渐呼吸深沉,眼角却莫名开始滴下泪水,满肚子,除了秘密,便只剩下委屈。 醒来已近午时,胡乱打扮一下,赶往容异坊。 引到雅间中,夏幻枫一身新衣,化了枫叶妆,又美艳了几分。倒是洪奕,整日在两边奔忙,下巴更尖了,微微有些憔悴。 二人端着酒杯,也不入口,眼睛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明夷咳嗽了一声:“两位老板娘都在这儿坐着,生意不用管了?” 夏幻枫请她入了座:“如果生意需要盯着,那还作什么老板?明娘子不也没成日看着承未阁吗?” 明夷说起承未阁,倒是真心觉得自豪:“那四个孩子真是天赐的宝贝,那么完美的容颜,还有极为镇定缜密的头脑,根本不用我操心。” 洪奕笑她:“虽然你年岁不小了,也不用这么一脸慈母笑吧。说得好像为自己的儿子自豪一般。” 明夷瞪她一眼:“你忘了当年你粉小鲜肉时候,一口一句我儿子我儿子,现在有脸说我。” 夏幻枫听得一头雾水,看向洪奕:“你有儿子?” 洪奕与明夷哈哈大笑起来。 明夷知道昨夜夏幻枫定是去了行露院过夜,瞟了一眼洪奕:“你不是吃了一个月四娘开给你的药吗?昨夜,嘿嘿嘿,小心真的整出儿子来。” 洪奕皱了皱鼻子,对着夏幻枫撒娇道:“你说,若是昨夜给种上了娃娃,该如何?” 夏幻枫嘿嘿一笑:“我看天一帮回了杭州,桃七帮回了益州,申屠世家与我们可以联盟,那上官帮派的势头谁也挡不住了。加上明夷与伍谦平的关系,朝堂上的助力也有了。若你有了孕,我就立刻带你离开长安,隐姓埋名,好好照顾你跟孩子。” 洪奕一脸欣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夏幻枫握住她的手,“绝不食言。” 明夷其实很能理解夏幻枫的想法,他要做孩子的阿爷,早不能如此女装示人。若被知晓他是男子,申屠兄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他这么多年得罪的人也不少,能做生意积累的财富也让许多人红了眼,他自己无所谓,但妻儿的安危不能不顾。 “你这称霸江湖的理想,就让我来完成吧。”明夷笑着说,以表支持,心里还是很失落了,一旦夏幻枫走了,她就如同断了臂,一切都会变得更加艰苦。可再怎样,都不如洪奕和孩子的安全重要。何况,只是胡乱想想,八字还没一撇呢。 夏幻枫嘿嘿一笑:“我的目标到那时候又不一样了,我要培养出一个叱咤江湖的大魔头,哈哈。待他长大能练武了,就带他来拜时之初为师。” “行,不过上官帮派的继任人我答应了给储伯颜……”明夷有些为难。 夏幻枫爽朗大笑:“我儿子哪用继承他人衣钵,我会让他自己去一步一步得到。” 谈笑间,洪奕和夏幻枫都是满心欢喜,只有明夷,抑制不住心里的荒凉。2k阅读网 第五百零三章 变局 明夷看着眼前甜蜜快要溢出来的小情侣,笑得有几分奸猾:“好好珍惜这两天哦,马上我就要借用你家幻枫一段日子了,到时候别想得睡不着觉。” 洪奕双目一瞪:“要去哪儿?” 夏幻枫淡淡笑道:“要去洛阳一趟,放心,会快去快回的,十天也就够了。” 明夷逗她:“十天恐怕不好说,日夜兼程的,你不心疼你家幻枫,我还心疼我的无暇呢。” 洪奕哼了一声,拉着夏幻枫的手,展现出腻死人的媚笑:“那还是不要太赶了,心里头想着我就好,我会好好的等你回来。” 夏幻枫将她的手拉到唇边,摩梭着:“好,这次回来之后,我定好好陪着你。” 明夷捂着眼睛一副没眼看的神情,洪奕踹了她一脚:“不用羡慕,等你回来,再过十天半个月,你家之初就会用大红花轿娶你进门了,这才让人羡慕。” 夏幻枫稍低了低头,似有些尴尬。明夷知道他是觉得暂时无法给洪奕一个名分,总是有愧于心,也挺不忍,还是替他岔开了话题。 “说正事,你对申屠兄弟能否与我们合作,有多少把握?”明夷对此也是抱有怀疑的,她对申屠兄弟的了解不深,看不透。 夏幻枫皱眉想了想:“他二人做事狠辣,干脆,极重义气。如果我们确实能保障申屠世家的利益,让他们上下都能得到好处,合作还是很有可能的。” 明夷将之前的疑惑也一并说出:“你觉得刘义宗的死是不是与他们有关?之前我也确实发现,长安街头多了不少形迹可疑的所谓灾民。” 夏幻枫应道:“长安街头的游民并非短期出现的,而是在前一段时间达到了一定数量,引起了你的注意。我离开长安之前就有察觉,但那时只是零散几个,瞧得出是练过的,绝不是一般灾民。我发现他们多集中在成康坊和东西市酒肆附近,那些都是天一帮的帮众经常出入的地方。这些地方原本乞讨者便不少,但他们并不在意往来施舍银钱之人。这显然就是有意监视查探。我看他们并没有靠近行露院、容异坊和拾靥坊,便也没太在意。” “那是当然,容异坊和行露院不是那些帮众去得起的地方,拾靥坊更不用说,都是女客。”洪奕难得能听懂他们再说这么,连忙补充道。 明夷点了点头:“看来他们对我们上官帮派并无敌意。也或者说,因为上官帮派主力都还在扬州,不值得监控。” 夏幻枫端起空酒杯,在手中把玩着,说道:“申屠兄弟与天一帮之前能井水不犯河水,一来是因为各居一地,并无瓜葛,二来因为前几年战乱稍安,无论丝绸生意还是赌坊生意都盆满钵满,养得起帮众。如今这两点都打破了。天一帮跑出了杭州,而且明目张胆开往长安,这是要把长安和杭州连成一线的势头,必定要涉及申屠世家的利益。同样,申屠世家一直在暗地扩充自己的地盘,你上次走那趟应当看得出,申屠世家的势力已经延伸到淮南道和江南道,马上就要和天一帮直接对上。” 明夷觉得甚为有理,接着说道:“是,我看申屠世家的气势,非比寻常,他们经营的是地下赌坊、暗娼馆,收的是一地的平安钱。这前两个生意其实并不受时势太大影响,越是乱世,避世无望之人越是不务正业,沉迷享乐赌博。这平安钱与他们势力范围息息相关,势力扩大一城,便多一城的收益。他们应当不愁钱财来源,且扩张的野心极大。” 夏幻枫补充道:“申屠世家的厉害就在于申屠兄弟声望极高,座下满堂的兄弟都是两代跟着申屠家,忠心耿耿,数量不小,各为堂主。申屠世家所有的收益,申屠兄弟绝不独占,都是与这些堂主均分,堂主拿出大半,散给旗下兄弟,因此更是使得众志成城。申屠世家就如同一辆巨大的战车,前头有成百上千的骏马奔腾,后头有成千上万的箭弩跟上,只要预备好了出发,所向披靡。” 明夷眼前呈现出夏幻枫所形容的景象,顿觉自己所建立的这个小小的上官帮派,在对方的千军万马面前,不堪一击。但也不能灭自己威风,要撑起局面:“我们上官帮派虽然势单力孤,但强在四大长老所负责的部分,环环相扣,互为支撑,就如同一个雪球,只要保持翻滚,自然会越来越大。” 洪奕听着,扑哧一乐:“雪球越滚越大,那得走下坡路才行。你这比喻,灭自己威风啊!” 明夷瞪了她一眼:“什么下坡路,快吐口水重说!” “好好,上坡,反重力强力上坡!”洪奕都快被她乐死了。 夏幻枫耸耸肩,不知道她二人胡说什么,扯了回来:“大有大的坏处,一来这么多张嘴,哪一个月少些收入都不行。二来现在局势,至少长安这一块,对帮派管得死死的,韦澳绝不会看着他们在眼皮子底下做这些地下生意,就连我的地下市场,都要收敛些。所以,我有信心,说服他们。” 明夷想了想,拍案叫绝:“是啊!私盐生意是人力投入少收益大的最好机会,他们绝对不会错过。我们上官帮派做的都是台面上的生意,而且还有伍谦平这层关系,有的是钱可以赚。这点倒是真可以和申屠兄弟好好谈谈。” 夏幻枫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何况,他们做那么大,就如一棵大树。我们在树下乘凉,烈日晒不着,天要塌下来,我们也能来得及跑。” 明夷哈哈大笑起来:“幻枫你真是太狡猾了。” 明夷当然知道他说的意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天一帮不就是坐着第一把交椅被韦澳祭了旗吗?上官帮派立足未稳,赚钱为重,不用去抢虚名,盲目扩大。就抱着申屠世家的大腿,见缝插针。韦澳没有那么容易罢手,下一次,目标便是申屠世家。 洪奕渐渐挺迷糊了,撅着嘴:“你们还吃不吃东西了?说个没完。” 二人一笑,夏幻枫道:“好,上酒菜!”2k阅读网 第五百零四章 深渊 明夷将承未阁的事安排了一番,又要劳烦殷妈妈一阵。出发前夜,她知道必须和邢卿聊聊了。 她走到邢卿门口,脚步沉重,抬手许久,闭了闭眼,叩门。 吱呀响了,两道门一同打开。一道是邢卿,一道是隔壁的成言。 邢卿眼中一片澄明,如清澈潭水,却无人知晓那水有多深。成言眼中一片愁雾,朦朦的似要凝成雨,始终散不去。 邢卿浅浅一笑:“哪里说话?” “园中吧?今夜月朗、无风。”明夷都不由小心翼翼起来。 成言转身回去,邢卿出门,闭上门。 成言再回还时,手中多了件毛皮大氅,披在邢卿肩上:“穿上好。” 邢卿点了点头,未说话,也未看他,径直走在前头。他纤弱的身子,在宽敞的大氅衬托下,更令人觉出一种倔强的脆弱,心疼不已。 明夷拍了拍成言的肩:“没事,你先休息吧。” 成言欲言又止,还是生生把想一同去的话咽了下去。 说是月朗,却正是月缺时分。小小的月牙挂在璀璨星空之中,显得孤寒无比。好在无云,那轮弯月虽纤弱,却不失光芒。 院内树木早没有了枝叶繁茂的盛景,落霜时分,处处都让人生出寒意。 邢卿在亭中站定了,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我知道夏娘子前两日就回来了,正等着娘子找我说话。” 明夷想象得出这几天邢卿心中的纠结,十几年来追寻的答案就在面前,却心内忐忑,不敢直面。 “是,夏娘子找到了王掌门的女儿和蔺掌门的徒弟。他们已经出发回程了。我见过他们,不过也只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测。实际上,在他们来之前,我已经有了线索。”明夷说得干脆。 邢卿转过身,直直看着她:“娘子未直接告诉我,是因为报仇无望?” 明夷坦言相告:“我基本肯定,你的仇人与那三家不是同路人。” 邢卿怔怔看着她,并不明白。 明夷将自己的推测,整个事件的时间线一一解释给他听。邢卿非常聪明,悟性强,对他解释并不困难。 邢卿定定听着,到最后,渐渐颓然,坐到亭中石凳上,手扒住石桌的边,青筋凸现。 “如此说,灭我家族的是宦官?”他脸上像是落上了霜,精致的线条生生冒出了寒气。 明夷点头:“以我推测,这是最大的可能。” 邢卿抬脸看她:“成言说,令狐家和偷琴之事有关?” 明夷恨不得财成言几脚,这个嘴没把门的家伙,她不能把令狐家牵扯进来,一是为了时之初,二是为了邢卿。马元贽他们在宫廷之内,是邢卿摸不着的,令狐家则不然,若邢卿贸然去令狐家寻仇,丧命的一定是他。 明夷连忙解释:“令狐家一向忠于圣上,定是一直在寻找失落的七炼琴下落,应当与当年血案无关。” 邢卿苦笑一声:“不管对方是皇帝还是宦官,都是我摸不着的。” 明夷松了口气,安慰道:“这是时势,也是天局。就如王娘子,她失去了父兄,还是坚强走了下来,现在儿女成人,上天给了她补偿。那位蔺家弟子也是,娶妻生死,继续有希望的人生。邢卿,你也应当从过去解脱出来了,你还有很长的未来,还有人在关心着你,爱着你。” 邢卿脸上寒霜未化:“娘子告诉了成言我的身世?” 明夷被他的表情和语气吓了一跳,他似乎带着很强的恨意,明夷忐忑道:“是,我希望他能更了解你,知道怎么去陪伴你,安慰你。” 邢卿仰头朝天,无声,胸前起伏,嘴角抽搐,似乎是在笑,可脸颊慢慢掉下泪来,落在皮毛大氅上。 明夷被他无声的笑中落泪吓到了,她感觉得到,那是极度的痛苦,像是要将他的胸腔撕裂。明夷觉得自己都开始呼吸困难,很压抑,压抑到想放声大喊。她更想上前从背后抱住他,求他喊出声来,可她没有立场这么做,此刻他的痛苦虽然不是源自她,但她也是那个在旁边递了一把刀的人。 明夷明白,这痛苦不仅仅是因为成言知道了他的身世,更多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仇人,却无力复仇。告诉成言的,是她,替他找出真相的,也是她。或许,让他一直在追寻和疑问中,会更好些?或许他真的会在成言的陪伴下,渐渐放下?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邢卿深深呼了口气,依然没有看她,喃喃道:“原本,我还有一个逃避的角落,就是成言面前,他真的单纯,单纯到不知道我为什么常常不开心,所以他会用各种办法来逗我,很傻。现在,连着一个角落也没了,我不知道怎么继续面对他,他眼里满满都是同情和担心,他想要说出的安慰,都是我不需要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怎么对我说话。” 明夷脸上一凉,落了两行泪:“对不起……” 邢卿一抬手:“不是你的错,我知道,寻找这个答案,是我央求你的。你收留我,帮我太多。我很感激能遇到你们,但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明夷惊道:“你有什么打算?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你想要如何,我们可以一起商量,等我们帮派的人都聚在一起,等上官帮派可以独当一面,不管做什么,总能容易些。” 邢卿摇着头:“我不知道,现在我还没有想起,要怎么做。但我会想起来的,到那时,如果我走了,你们不要去找。帮我照顾好成言。” 明夷不知道该说什么,未经历过的人所说出的放下都太过于轻松,毫无意义。她只能说:“好。如果有需要我们帮的,只管开口。” 邢卿点了点头,走出亭子:“知道了。” 明夷呆呆站在亭中,看着他走远,有一种预感,这个背影,会渐渐消失,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这个夜晚,会是一场变动的开始,而自己,在无意识之中,推了这一把。对自己而言,不知是福是祸,对邢卿而言,恐怕她是将他推入了深渊。2k阅读网 第五百零五章 功业 出发之前,明夷叮嘱洪奕将胤娘接回了行露院。胤娘原本就是从行露院来,再回去天经地义。那永宁坊的房子是没有了,叶对她总算厚道,托房主转交给她一大笔钱财,够她正常吃用几年的,还留了句话,让她安心等着。 明夷叹服,胤娘是给叶吃了什么**药,难以自保之时,还心心念念怕她吃苦怕她流离失所。他不曾想过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有何可疑之处吗?他不想,总有一天,龚君豪夫妇会帮他想到。只不过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刘义宗死了,再无人可以证明胤娘与他之间是资源还是被逼迫。 出发时,夏幻枫扮作了一位中年夫人,相貌朴实,原本骨架便大,裹得严实些,身材便略显臃肿,更不扎眼了。明夷找邢卿帮忙,扮作一个儒雅少年。二人俨然是一对母子,也挺和谐。 上一回去往洛阳似乎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此时再走从前路,更有不同。先是这沿路的流民,数量显著增加,又到了天寒之时,那或老或小的,惨状益加触目惊心。明夷并未带太多盘缠,即使有,她也不会把自己当散财童子。突来的钱财,对于老弱妇孺来说,绝对不是好事,或许原本还能苟延残喘,为了这点银钱,连命都赔上了。她只是将身上的干粮散了出去,自己饿一天半天不是个事儿。 夏幻枫笑着看她:“我倒是看不懂你,这一餐饱食对于将死之人又有何差别?” 明夷目不斜视:“你可曾遇到过生死边缘之时?若那时有人给你一丝光亮,你可会想这光亮能持续多久?你想做的,不过是抓住这光亮而已。” 夏幻枫嘴角微微牵动:“或许吧。” 明夷自嘲道:“我并给不了真正的光亮,只不过是一瞬的欢喜。也不是我给予他们,而是他们给了我。我在做这点并无太大意义的事的时候,心里稍稍平静了些,去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之时,似乎会心安理得一些。” 夏幻枫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凝重:“不要这么说,你没亏欠任何人。你争的,是你有能力得到的。待上官帮派各部都能发展壮大,便有成百上千兄弟跟着你吃饭,后面是百千个家的喜乐,你成全的不止是自己。” 明夷仰头笑了两声:“江湖这棋盘上,我进一步,吃你一子。我上官儿郎给家中多添一亩田,便是他天一帮桃七帮的帮众少吃一块肉,说到底,并无什么不同。我也绝说不上有任何功业。” 夏幻枫饶有兴致:“那明夷认为何为功业?” 明夷凝神想了会儿:“内能肃清朝政,安定民心,或惩贪或治灾,是功业。外能抗击强敌,平乱停战,是功业。能使得天下百姓皆受其利,是功业。” 夏幻枫浅笑道:“没想到明夷有如此抱负。” “并无。”明夷回道,“我非圣人,做不到如此功业,也无此心。不求青史留名,只想此生过得安定富庶。在此过程,能少些杀戮血腥,就是我所有期望。” 夏幻枫逗她:“那如此说来,韦澳韦大人倒是符合明夷所说,应当是值得膜拜之人。” 明夷有一瞬恍惚,是这样吗?也许这就是时之初死心塌地甘为韦澳所用的原因。他是如此理想主义的人,这么想,便会这么做,不会计较自身的得失。 但明夷始终对韦澳生不出好感来,从他如何对待殷妈妈便能看出,见微知著,他是有创不世功业之心,他或许真的胸怀天下黎民,但这并不表示,他身边的人便要为他这个清名而牺牲。 “想要青史留名,未必不是另一种沽名钓誉。我不知他究竟是何许人,所以更称不上膜拜。不过,朝中若是多几个韦澳,总比多几个马元贽好。”明夷不想再纠缠于此,“快马加鞭吧,天快黑了,别耽误投栈。” 商洛喜来客栈,上一回也曾投栈于此。女掌柜依然是笑脸迎人,只不过酒架旁的七仙姑画像已经不见了,换了喜气洋洋的天官赐福图。 夏幻枫要了两碗汤饼,两份小菜,二人热乎乎吃了,浑身舒泰。 明夷低声和夏幻枫说起画像的事,夏幻枫笑道:“神仙都自身难保了,哪还能受得起凡间香火。圣上笃信道教,最厌烦这些旁门左道,桃七帮想故技重施,迟早是要撞钉子的。按你所说,这家客栈原本是桃七帮的,现在看样子已经叛出了。” 夏幻枫的眼睛盯的是酒架上的酒,喃喃道:“那几种我倒没见过。” 他唤来女掌柜询问,知道是最近在西市进的西域新酿,谢过,要了两瓶来尝。 明夷笑他:“不是要起早赶路吗?平素幻枫也不是贪酒之人。” 夏幻枫倒了一杯,细细看着杯中,饮了一口,眉头紧锁:“看来回去要好好整治西市。” 明夷给也斟了杯,细看,那颜色有些浑浊,有显著的沉淀,喝起来生涩发酸,明夷吐在了空碗里:“这也太糊弄了。” 夏幻枫擦了擦嘴:“这长安之外,少有人尝过真正的西域佳酿。这显然是假冒的劣酒,我看连老板娘也不知里头的猫腻。看来我不在西市之时,有人趁乱贩入了假酒,这必定损害到西市整体的声誉和正当商人的利益。” 明夷解释道:“这也是很有可能。陶三娘走了之后,胡庶带着一批地痞在西市为所欲为,讨要额外的平安钱,搞得群情激愤,最后打了起来。胡庶等人被韦澳收了监,桃七帮的势力在长安算是名存实亡了。但胡庶捣乱那一阵,定是有收了什么好处,放纵一些奸商扰乱市场。” 夏幻枫叹了声:“看来还得花一番功夫给他擦屁股。我在西市能站稳,靠的就是坚持原则,那些假劣玩意儿绝不能流入西市,保证西市的信誉,如此,才能人人都有钱赚。不管地上的商铺还是地下的市场,发现假劣货物,我都会连同房主将人赶出西市,或公告众人,使其无法继续经营。” 明夷啧啧称赞:“怪不得夏娘子的名头如此有分量。”2k阅读网 第五百零六章 妖女 话虽如此,明夷依然对西市之事有疑惑:“这些假劣货物、奸商地头蛇之事,不是应当由市令负责吗?应当也有法令规定应当如何处理吧?” 明夷不明白,怎么莫名就需要一个女子来做这个中正之位。 夏幻枫笑道:“那些胡人想得没那么复杂。就一句话,他们不相信市令,也不相信法令。这并怪不得他们,这市场之法较为粗略,远非完备,具体如何实施,如何活用,全看市令一人。市令多以此职位为跳板,并不以西市利益为重,贪图一时的钱财,自然会乌烟瘴气。” 明夷点头,看来所谓法治不如人治,需要倚赖的基础太多,法需完备,人需有畏。 她想举杯,看那酒实在难下咽,便让掌柜的上两碗热汤:“来,以汤代酒,我服了。” 夏幻枫哈哈一笑,端起了汤。 日夜兼程,奔波三日,比上一回与时之初同行时快了一天,终于到达东都洛阳。 第一件要做的,便是换装。 买了衣裳到客栈换上,加上妙手描绘,二人各自从房中出来,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赞赏。 明夷的是一身暗纹竹青,静谧典雅,端正素净,自有帮主风范。将长发绕在头顶,作盘桓髻,缀上珠玉,更显气质。 夏幻枫的妆扮,倒真让明夷叹为观止。头一回见她女装时穿如此素淡,是极为干净的荼白,用的质料上乘的重绸,披帛也是浅淡娇嫩的藕色。可那脸蛋,生生让人移不开眼去。画了桂叶眉,短而阔,慢慢晕开。额头是描了金的蜻蜓翅做成花钿,眼角是醉酡红,配一双勾魂摄魄眼,唇是桃花瓣儿,丰润娇小引人垂涎。梳得倾斜欲坠的抛家髻,直是午睡未醒般慵懒媚人。只得两个字可以形容:妖冶。 明夷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真是天生尤物。” 夏幻枫妙目一扫,三分含情:“丰帮主莫笑我了,倒是帮主今日这一身,十分镇得住。” “那也镇不住你这千年狐狸精。”明夷身为女子,眼睛都无法从夏幻枫脸上移开,可以预想,那申屠家两位兄弟会如何相待。 夏幻枫轻轻一笑:“走吧,今晚定有好酒。” 这客栈正在天街之上,夏幻枫带着明夷熟门熟路拐到一家银饰铺,铺面上摆着些银簪子银镯子。明夷好奇道:“幻枫想买些首饰?” 她拿起一只银镯子问道:“这个怎么卖?” 掌柜的一脸不愿搭理:“五两金。” 明夷将镯子轻轻放下,想这人是不是脑子烧坏了,这才用的了多少银子,敢报这种价。 夏幻枫从发间拿下一片金枫叶:“麻烦送给当家的,我在这儿等他。” 掌柜的一看那叶子,全身像触了电,立马就喜笑颜开,点头哈腰:“娘子请,娘子稍等。” 夏幻枫没理会他,带着明夷往店铺里头走。 明夷这才想起,这必然是申屠世家的地下赌场了。就如同上一回挂着天价的酒肆一般。 果然,撩开布帘,往下走,豁然开朗。虽是午后,人也不少,比上回所见的赌场还要大上两成。吆喝哀叹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赌徒最是绝情,纵使夏幻枫这样的绝色出现,也只有寥寥数人关注,看了几眼。大多都立马把精神回到骰盅上。明夷对此并无兴趣,看夏幻枫买了几把大小,输赢各半。 不一会儿,掌柜的跑过来,在耳边说道:“当家的派了马车来,麻烦两位娘子移步。” 夏幻枫点了点头,离开了赌桌。掌柜的有眼色,从庄家面前拿了两只银锭子,塞到明夷手里:“小的怠慢了,娘子拿着买些胭脂。” 明夷自然不用与他客气,这钱来得容易去得快。掂了掂,买胭脂?这够买下她拾靥坊整个东市店铺的存货。 门口是一辆四乘马车,与上回一样。明夷心里却着实心疼那片金枫叶:“那片枫叶就这么送人了?” 夏幻枫掩嘴笑道:“原来明夷还惦记着那个。那原本就是申屠又打造来送我的,当时送了十枚,每次来他都会再送十枚。” 明夷啧啧摇头:“有钱人的爱情。” 马车一路沿洛水往南走,进入申屠世家的领地。 依然将二人安置在嘉临阁。 夏幻枫下了车,对明夷介绍:“嘉临阁是申屠世家招呼客人所用的十数间楼阁里最大的一间,往常我来都住这儿。” 明夷到此,却牵动心思,这嘉临阁身后有半露天的温泉,曾有着她和时之初颇为旖旎的回忆,本以为再也无缘重回旧地,没想到这次竟是与夏幻枫一同到来。 婢女带着二位娘子到二楼,二楼有四间房,给她二人安排的是中间两间。 “二位稍事休息,两位帮主与各位堂主有事商议,晚些时候请二位莅临酒宴。”婢女行了礼,退下。 夏幻枫和明夷对这申屠世家也算是熟门熟路了,夜色未落,婢女来请,穿过屋舍,到汇德敬贤楼,依旧是灯光辉煌,如同宫殿。 九十九级台阶这回她二人未走到一半,两位申屠帮主便主动迎了下来。 申屠一走在前头,向夏幻枫伸出手去,夏幻枫瞟了他一眼,似娇嗔一般,将玉手放在他掌中。申屠一原本便个子矮小,在夏幻枫面前更显得气势全无,他却毫不在意,脸上笑出了褶子,像个小太监伺候太后一般,扶着他往上走。 申屠又扑了个空,也不好发作,只得走向明夷。明夷点了点头,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请申屠又与她一同上楼,示意不用搀扶。 一边登楼,明夷一边暗暗咒骂,这摆的什么谱,累死个人。 申屠兄弟坐回了他们的白虎椅子,堂下二三十人,皆站立一旁,恭候二位娘子。 明夷发现申屠兄弟身旁的两个位子现在是空的,原本是坐的两位副帮主,这召集堂主议事的日子,副帮主却不在,看来另有重要安排。 申屠兄弟请两位娘子坐了原本副帮的席位,各位堂主依次落座,申屠又啪啪击掌,又是一群舞姬上前献舞。明夷心头暗笑,果真是无趣的山贼。2k阅读网 第五百零七章 贼窝 堂下的舞姬穿得很是清凉,雪白的长腿,赤着足,步步踏在人心口上。穿的似胡姬舞服,妆容妖媚,跳的却是汉舞,可谓不伦不类。 满堂的男子毫不在意她们舞姿如何,早已眼花缭乱,在其中挑选着中意的美人。 明夷不知方才这满堂的男子是如何谈论正事,但现在这气氛完全不像个数一数二的帮派,还似个无法无天的山寨,醉生梦死的贼窝。 申屠又见明夷眉头微皱的模样,特意向她举杯:“两位娘子见谅,我申屠世家都是些粗人,性好这美酒佳人。也不知今日二位会突然大驾光临,我与大哥答允了要与各位兄弟众乐乐,不好食言。过一会儿我们请二位移步,找个清雅的所在,多饮几杯。” 申屠一也举杯遥遥相敬,明夷自然不好过于矫情,笑道:“无妨,无妨。” 明夷看堂下的情状,也真是不愿再瞧。舞散了,那些堂主们各自扯着自己看上的舞姬,拥到怀中,或共饮一盏,或上下其手,满堂的莺声燕语,渐渐化作****。 明夷瞧着确实不痛快。她虽然经营行露院,但行露院重风雅,绝无当众肌肤相亲之事。来者多少要顾着脸面,不过是听曲,喝酒,谈风月。花魁们也有相当选择入幕之宾的自由。而现在这场面,是极不入流的妓寨,下九路的酒肆才会有的场景。在这些地方,女子完全是玩物和工具,哪说得上有自己的情愿与否,都不过极尽所能谄媚邀宠而已。 她无法接受,但又不能不承认,存在即合理。穷苦人家的女儿有什么好的出路?好命的嫁到夫家,相夫教子男耕女织,惨一些的要以一己之身养活全家,卖身为奴为婢,再碰上灾年或好赌的父兄丈夫,卖入青楼也是常事。能有几个倾国倾城?貌美又多才才能为花魁,次一等的一双玉臂千人枕,再次便是在低等妓寨之中,任人侮辱。 她的手微微发抖,无法想象若自己不是穿越到薄有家产的丰家,会有怎样的遭遇。 回过神,见夏幻枫陪着两位帮主喝了一杯,朗声道:“食色性也,若不懂欣赏这美人如玉,又怎称得上真男儿真英雄。” 申屠一大笑几声:“真英雄我等不敢当,倒是幻枫,是当之无愧的真美人。” 夏幻枫瞥他一眼,唾了声:“我看你还是别沾酒了,说什么昏话,将我当何许人调笑。” 申屠一那匪气十足的脸竟然瞬时有些少年的娇羞,些许慌乱:“为兄只是说了心里的真话,是我不好,自罚三杯!” 申屠又在旁解围:“大哥着实是情不自禁,幻枫莫恼,我也陪三杯。” 夏幻枫傲娇的神色仿佛是这山寨至高无上的女主,昂着头,不把二人放在眼里。 明夷暗叹,夏幻枫真是得天独厚,深谙男子的心理,又有媚人的天赋。这堂下皮相不输夏幻枫的女子并非没有,更何况都是十**岁水灵灵的年纪,只要申屠兄弟一招手,一个个会扭着杨柳腰过来投怀送抱。但这些,只能被他们当作消遣玩物,只有夏幻枫是天上的月亮,长长久久仰望,梦寐以求,堪称女神。 成为这两位武林枭雄的女神不容易,首先是江湖中难以超越的美貌与风情。美貌易求,风情难得,稍稍不慎便会使得风情流为放浪。夏娘子的风情,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偶尔一个眼神的停留便能让人挠心挠肺,令人心生恋慕却不敢亵渎。 其次,是不可得。只有不可得的才是女神。兄弟二人皆不可得,于是便不会为之反目,心甘情愿一同愿为马前卒。放眼江湖无人可得,因此兄弟二人都不会感到挫败,不会落人笑柄,更能以维护兄弟感情不为女子相争而不主动出击,永远立于不被拒绝的不败之地。 堂下的尺度越来越大,有些舞姬已经酥胸半露,更有甚者,坐在男子腿上,钻进怀中,快要融为一体。明夷咳嗽了声,看了看夏幻枫。 夏幻枫毕竟是男子,自然不如明夷那么敏感,听她暗示,知晓她尴尬,便对申屠一说道:“这场面不适合我家帮主观瞻,我们不如另行开席吧?” 申屠一立刻起身,向身边婢女挥一挥手,婢女举着灯笼列队,通往堂外。 申屠又邀请明夷一同起身,申屠一朗声说道:“兄弟们尽避在此欢愉达旦,明日在管事处领了这月的饷银再走。” 各堂主忙放下怀中的美人,顾不得醉意,一个个站得笔直,拱手道:“谢二位帮主!” 明夷跟着申屠兄弟往堂外走,一路上,各堂主不敢动弹,恭恭敬敬目送四人。明夷此时看申屠兄弟的眼光又不同,本以为这是一批草莽,没想到该立规矩之处严谨不逊于正式的军队。这样的帮派,凝聚力、行动力都十分惊人,加上兄弟二人又亲密无间绝无二心,要想战胜申屠世家,可谓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出了汇德敬贤楼,往下又是九十九级台阶,幸得两边两排侍女将台阶照得通明,否则一踏空很可能筋骨俱裂。夏幻枫伸手过来,让明夷有所搀扶,笑道:“我早就抱怨过,偏偏这两人还特别喜爱在这里宴客,分明是为了让客人爬得精疲力尽,到时若有风吹草动,可束手就擒。” 申屠又解释道:“这是阿爷在位时许过的愿,让我二人记着,总有一日,申屠世家要立于武林之巅,让闻名而来的人都以朝圣之心登高方得以见一帮之主。我二人这几年算是勉强践行了他老人家的心愿。” 明夷应道:“二位帮主待老帮主真是万分孝义。” 申屠一正色道:“那是自然,若无阿爷的哺育教诲,我二人恐怕早就在饥荒中丢了性命,那还有今日的光鲜。” 明夷不再说话,心里暗暗称奇。申屠兄弟二人算得上是当世奇人了,以此时的传统而言,重血统,重家族,而申屠老帮主杀人夺子之事众所周知,这二人完全不在意父母之仇,对有血仇之人却敬重孝顺,实乃不可思议。 第五百零八章 欲念 从爬着麻烦念着也麻烦的汇德敬贤楼下来,往楼后走,穿过密密的红枫林,豁然开朗。 明夷看着那二人殷勤模样,想来这枫叶林也是为了讨好幻枫而移栽的。 枫林之后,是一汪湖水,半月形状,与湖中弯月之影遥遥相对,美妙无双。有长廊相连,到湖中心月儿最饱满处,是一个三进相错的水榭。挂着月白色的六角宫灯,灯上寥寥一行字,应当是应景的诗句。 这水,这榭,这灯,都与粗犷豪迈的申屠世家格格不如,满是雅致精巧。 连夏幻枫,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儿的景致,惊讶道:“我还不知道申屠世家有这片绝妙之地。” 申屠又说道:“这是我二人新找了名家建成,花了半年功夫。就因幻枫你上回说了句总在汇德敬贤楼宴客,既麻烦又毫无意趣。” 夏幻枫掩口而笑:“两位哥哥有心了。” 明夷被他的笑摄了魂,又被他的称呼恶心到回了魂。 申屠兄弟看他高兴,也是喜笑颜开,称得上枭雄的两个人,在夏幻枫面前,就像正青春的痴情少年。明夷看着也觉得有趣。 水榭中摆好了果蔬点心,更重要是两大坛子酒,一坛足有一个人头大小,看来这申屠兄弟是有心要灌醉他们的女神了。明夷暗笑,夏幻枫可是千杯不醉的量,否则也做不得容异坊的老板娘。 申屠又拔开坛口,只闻得一股极为清冽的果香味扑面而来,把沁凉的晚风都染上了酸甜的气息。夏幻枫按捺不住,凑了过去,深深闻了一闻:“好香!哪儿来这么好的荔枝酒?” 申屠一一脸暖意:“这是今年夏天我特意去岭南采摘了新鲜荔枝,在当地便取了果肉,加了糖,封在坛子里,而后带回来储藏。只得这两大坛,今日开封,定要让幻枫头一个品尝。” 夏幻枫闭上眼,醉在这荔枝香中:“难怪!只有最新鲜的荔枝才能有如此纯粹的香气。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明夷看得出他是真情实感在高兴,容异坊也有酿过荔枝酒,都是岭南运来的荔枝,到了长安再进行酿制,毕竟也需要十数日,再怎么用冰镇着,荔枝也早不是那个味道。 申屠又给两位娘子都斟满酒:“这荔枝酒还请幻枫赐名。” 夏幻枫笑道:“一共就两坛,还要取什么名?” 申屠一声音怀着宠溺:“只要幻枫喜欢,明年我再去岭南酿制,下回带一车回来。” 夏幻枫端起酒杯,看着杯中已经发酵到透明的酒液,到嘴边,香气更加浓烈:“好东西,浅尝辄止,留着念想,余味悠长。如果要取名,就唤为醴芗吧。醴为甜酒,与荔枝之荔音相近,芗通香气之意,字中有有乡情之乡。我生于长乐郡,荔枝酒便是思乡之味。” 申屠又击掌叫好:“还是幻枫有才情,我与大哥诗文不通,怎么都想不起这么好的名字来的。” 夏幻枫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在朦胧灯光闪耀下,格外动人:“真的,很感谢你们,为我花了这么多心思,不知何以为报。” 明夷有一种在看古装偶像剧的幻觉,只不过这两位实在够不上男主男二的外形底线。都怪“女主角”的演技过于高超,那泫然欲泣的小表情,让人心都要化了。 申屠兄弟显然慌乱起来,不知所措,转而招呼明夷:“丰帮主,这回怠慢了,请满饮此杯。” 明夷啜饮一口,她不好酒味,只嗜清甜口味。荔枝酒酿了数月,虽然香气浓烈,酒味却也霸道,入口香味散去后,留下火辣辣的余味,应当后劲不小。 明夷看了夏幻枫一眼,他果真与申屠兄弟一般一口饮尽,面不改色。夏幻枫向她点了点头:“丰帮主不胜酒力,量力而行,我们还要谈正事。” 申屠一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今夜如此美景,如此佳酿,难得两位长安美人能同到我们申屠世家,何必说些煞风景的话。今晚只谈风月,不谈其他。明帮主也不需过于戒备,醉了便好好在此休息两日,放心,我等不是乘人不备的小人,哈哈哈。” 申屠一豪爽的笑声穿破了黑夜,恍惚间,平静的湖水都泛起了阵阵涟漪。 明夷尴尬道:“我怎会怀疑申屠帮主的人品?不过是酒量太小,怕喝多了人前失仪,贻笑大方。” 夏幻枫瞪了申屠一一眼:“半夜笑那么人作甚?明夷不能喝酒少喝些,吃些水果点心。” 申屠又代兄长解释:“今日恰好帮中月会,我与兄长跟堂主们商议了一整天,确实有些疲惫。正事不如明日再说,今夜且观月品酒,难得逍遥。” 明夷只得罢休:“也好,这一路我与幻枫也奔波疲累,今夜便只管逍遥。” 申屠又向湖边一招手,只听得水岸上传来琵琶之声,原来安排了一组乐师待命。乐声悠悠扬扬,随风渡水,别有韵味。 明夷醒来时,身在软榻之上。触手可及是丝滑柔润的蚕丝锦被,闻到的气味是香炉中悠悠的紫檀香,还有一丝清甜的香气,格外不同,是桌上摆着的一对蒸梨。 明夷起身坐到桌边,蒸梨的小盅摆在热水之中,维持着温度,掀开梨盖儿,里头是金黄色的蜜糖水,并着梨汁一道,香气诱人。 用银匙挖着软糯的梨肉与蜜糖水一道享用,胃里一下子熨贴了,暖融融,甜润润,格外舒服。明夷不由感叹,这申屠兄弟粗中有细,且并非刻意张扬炫富,而是思虑细致,格外用心。只可惜夏幻枫不是女儿身,否则还真可能有一日被他二人感动。 更有一种滋滋生长的念头,按捺不住。那气壮山河的义气男儿,那一行一列的规整帮众,那水榭月湖的安宁惬意,仿若自成一国,这样的气派,她何时能拥有?在夏天的时候,这种念头只是天方夜谭,而到了冬天,这便成了一个切实的向往。 她需要更多钱财,更多人力,更多权势,更多更多…… 第五百零九章 谈判 吃完蒸梨,换上衣裳,明夷脑中冒出的第一件事是,如果申屠一不做帮主了,可以开酒坊,他酿的荔枝酒确实一流,宿醉醒来,神精气爽,丝毫没有不适之感。 下楼到正厅,夏幻枫已经妆容整肃,正襟危坐。今日的妆容虽不比昨日的妖艳,却也自带三分妩媚,一如平常。 夏幻枫拨弄着面前的小泥炉,正烹着茶汤,阵阵带着青涩的香气传来,醒了余下的酒气。 “申屠兄弟一会儿将会过来,在这儿说话倒也清静。”夏幻枫打开盖儿,一股枣香味扑鼻而来,还带着些微生姜的辛辣。 他又将小碟中的橘皮末和薄荷叶投入茶汤中,稍稍搅拌,预备盛出。明夷知道这是将茶与姜枣与各种香料煮成粥的做法,名为吃茶。看着很新鲜,但她对这味道有些不敢恭维,摇了摇手,敬谢不敏。 “荔枝酒虽好,但这气候也凉,未免落下寒气,吃些姜枣茶,身上会舒服许多。”夏幻枫给她盛了小半碗,“吃一口尝尝?” 明夷不好再推辞,接了过来,浅浅一口,五味杂陈。各具个性的香味,从不同的方位卷卷而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起单一的茶味,要精彩许多。 昨夜来时未留意,原来这正厅之外的庭院,与上回来时又不同了,移栽了许多枫树,只是尚未长成,像一个个文弱少年,立在落满白霜的庭院中。 明夷又讨了杯茶来吃,戏谑道:“这做帮主的亲自跑到岭南酿酒,帮派中处处都移栽了红枫,看来再过不久,申屠世家都要改名幻枫之家了。” 夏幻枫苦笑道:“你就别再拿我取笑了。我不过是他二人闲来无事的一场春梦,不在眼前时才是最好,何况,未醒的春梦越甜,醒来后的噩梦越可怖。” 明夷当然明白他的困境,申屠兄弟对“夏娘子”的迷恋越深,以后他若被发现是男儿身,他们对他的仇恨会越重,恐怕不只是想把他挫骨扬灰,连见证过这痴情的相关人等都恨不得一一杀尽。那时,恐怕自己也会受到株连。 她只能拍拍夏幻枫的肩:“船到桥头自然直。” 夏幻枫直视前方,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愁苦到厌弃到渐渐舒展开的妩媚笑容。明夷不用转脸便知道,一定是那对兄弟来了。 “丰帮主昨晚休息得如何?”申屠又笑盈盈拱手打招呼。 “申屠世家这方天地堪比行宫,怎会睡得不安逸?”明夷客套道。 申屠一不爱应酬,微微点了点头,坐在了夏幻枫身边。 夏幻枫示意婢女将桌上茶炉撤掉,笑道:“两位哥哥起得也很早。” “我们练武之人,必定是要在日头未起之时起身,再醉也不能耽误了练功。”申屠一带着点傲气。 申屠又唤人送壶菊花蜜茶来:“秋日最宜菊花蜜,只可惜园中少有栽种菊花,我二人都是莽汉,毕竟少几分精细。” 夏幻枫有些怠于与他二人闲扯这些风花雪月,便开门见山:“我与丰帮主这回前来,是想与二位哥哥说说我们两个帮派合作的事情,若能达成共识,我二人便立马赶回长安,好做准备。” 申屠一收起了笑意,严肃起来:“哦?我们申屠世家一向安于东都,倒不知有何可与贵帮合作。” 申屠又更加犀利些,脸上温存全无:“恕我直言,上官帮派目前只是扬州一个小小帮派,如果需要我们申屠世家加以庇护,这不过是幻枫你一句话的事,我们一向也是如此做的。但说到合作,似乎还谈不上吧?” 明夷脸上未表露出任何表情,内心已经是有些惊惶。她原以为至少申屠兄弟会听她说完双方的局势和合作前景,未料到尚未开口就被人家呛了回来。转而看夏幻枫,她面不改色,依然云淡风轻状。 明夷慨叹自己还是过于天真,而夏幻枫从头到尾都非常清醒。申屠兄弟再怎么迷恋“夏娘子”,他们都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否则也不可能将申屠世家发展到现在的状况。他们可以为夏幻枫一掷千金,可以做各种机巧手段讨他欢心,但说起帮派的事务,一是一,二是二,绝无半点私情杂念。 与之相比,自己参杂于帮派事务之间的感情便太多了,如此行事,对一个小帮派来说或许是有必要的,笼络人心,以情感维系关系。但到了一定的规模,以自己好恶行事便会成为发展的阻碍,她必须学会,将帮派利益置于一切情感之前。 明夷见夏幻枫未开口,看着她,知道这是自己该表达的时候了。 她微微点头,不卑不亢:“我想目前长安的局势,恐怕两位申屠帮主虽未置身其中,也心知肚明。韦澳大人任京兆尹以来,先后因天一帮滋事、桃七帮长安西堂闹事为由,实行了对帮派人员严格登记把控的制度,甚至出入城门都必须一一印证身份。如此,帮派任何动作,都收于官府眼下。虽少量帮派高手可以越过城门关卡,但帮派绝大多数只是普通帮众,难以脱离官府的把控。” 申屠一点了点头:“此事我们略有所闻,但这与我帮干系并不大,我们尚未有大举进入长安的计划。” 明夷知道申屠一还想在她面前装相,也不拆穿,继续说道:“京兆尹衙门的所为,只是一个先行者的作用。又恰好碰上刘义宗被杀的案件,京兆尹衙门便以此大做文章,逼得天一帮退出长安。而在此之前,桃七帮由于天一帮介入蜀锦生意,自顾不暇,主力也离开了长安。底下人又闹事,桃七帮在长安的残余势力基本也被扫空。到现在,长安处于无帮派介入的状态,韦澳必会以此大做文章,上表,因扫除帮派势力,长安民心安定,商户繁荣,以求此限制帮派的手段能扩展到大唐各地,以达到最终扫除江湖势力,打击朝中政敌的目的。” 明夷越说越铿锵有力,而申屠兄弟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第五百一十章 鼎立 明夷一番陈词之后,又特意说了句:“刘义宗被杀一事到现在还是谜案,我也不知是不是崔大人的政敌有意为之。无论是谁,这一举动引起的一连串效应对于各大帮派都不是好事。” 申屠又极为机敏,反问道:“丰帮主怀疑刘义宗的死与我们申屠世家有关?” “我自然是希望无关。此事表面上受害者是天一帮,实际上对我们任何一个帮派都没有好处。”明夷委婉道,“我相信申屠帮主不是短视之人。” 申屠一开了口:“丰帮主既然有此疑问,定是发现了我们申屠世家在长安的探子。确实,我们的两位副帮和他们的亲随目前都在长安,目的是防备着天一帮。作为天一帮的劲敌,他们的灭我之心从未停止。自从天一帮出事后,我们的探子也在逐步撤回。但有一点,刘义宗之死确实与我帮无关,根据传书,我帮的探子对此都毫无头绪,动手之人如果真不是叶,那定然隐藏极深,功夫不容小觑。” 申屠一说着,目光落在明夷的脸上,似有深意。 明夷难免想到那几日时之初突然回长安的事,神色一僵。 夏幻枫不知所以,看着申屠一:“果真毫无头绪?” 申屠一冷笑一声:“倒是有个消息很令人意外。在刘义宗遇害当晚,深夜时分,我帮探子在新昌坊见到一个身影,闪入承未阁中,过了两三个时辰,又匆匆离开。身形高大,轻功绝佳,探子完全无法跟踪其行踪。不知丰帮主可认识这样的人物?” 夏幻枫一脸疑惑看着明夷,明夷只得承认:“时之初当夜曾回来看过我,但我相信他没有杀人。” 申屠又给众人都倒上了菊花蜜茶:“此事就到此为止。我便信这人不是丰帮主的未来夫君所杀,也请丰帮主相信不是我们申屠世家动的手。你二人不是官府也不是天一帮的人,我们没有必要隐瞒。目前这件事受害的不仅是天一帮,还有申屠世家和上官帮派,不知丰帮主对目前的局势还有何高见?” 明夷喝了口热茶定下心神:“我有些话要说在前头,看两位申屠帮主是否认同。江湖之大,不是一家能吃得下,也不是非要你死我活。三大帮多年来鼎立均衡,未曾出现太大的争端,一是因为有共同的靠山,这点众所周知,在江湖中算不得秘密,二是各居一地且互相牵制,任两者若有罅隙只会便宜了第三帮,因此相安无事。如今桃七帮势弱,而天一帮迈出了这一步,直接扼住益州蜀锦这个桃七帮的命脉,必定实力大增,下一步,还能与申屠世家和平共处吗?” 申屠一神色依然带有倨傲:“丰帮主分析得有理,可如今天一帮也受了挫,未必有能力侵犯到我帮的利益。纵使他来,我们也不惧。” 夏幻枫笑道:“哥哥说的没错,但这是什么时候?是朝堂上有人要彻底抑制江湖势力之时,若天一帮与申屠世家争起来,正好给了韦澳机会,恐怕洛阳地方上的官员都要大换血。” 申屠一与申屠又对视一眼,神色凝重。他申屠世家发家靠的是地下赌场、妓寨和收平安钱,如果换了铁血的官员来,真要整治,并非毫无漏洞。军队开来,将赌场妓寨一封,纵使帮众拿起刀剑抵抗,不过是两败俱伤。何况,兄弟们平安已久,都在洛阳生根发芽,有妻有儿,自己不怕死,妻儿不怕吗? 明夷继续说道:“非常时期,天一帮暂时韬光养晦回了杭州,但他们在益州不会停手。陶三娘也回了益州,极大可能两家会合成一家。桃七帮在生死边缘,后继无力,只有投靠天一帮能有活路。而天一帮下一步不会再贸然直冲长安,而是从东往西,从南向北,渐渐逼近。如此,申屠世家便是横在天一帮与长安之间的最大障碍。” 申屠一眉头紧皱:“我申屠世家岂会怕他!” “洛阳当然他啃不动,洛阳到汴州一带,申屠世家势力也很稳固,那汴州到宋州呢?宋州到扬州呢?如果天一帮的势力蚕食到了宋州,申屠帮主夜里能否安眠?”明夷字字铿锵。 申屠又恍然大悟:“那如此说,最危险的倒是扬州。一向以来,龚君昊的势力不过扬州,也算是给了幻枫面子,怎么现在就会食言了?” 夏幻枫苦笑道:“我与龚君昊不过是兄妹之情,何况大家都清楚,当年他不过扬州是因为势必还是会受到上官帮派的抵抗,胶着之时,又担心申屠世家坐收渔利。干脆将扬州放着,待有一日扬州守备松懈,而天一帮如日中天之时,一举拿下。” 申屠一冷哼一声:“那龚君昊真是薄情寡信之辈。” 明夷接过话来:“是,龚君昊是佛口蛇心的伪君子,哪及得上两位申屠帮主是真正义薄云天情真意切之人。” 申屠兄弟听得受用,脸色也好看了些。 明夷继续说道:“天一帮与桃七帮沆瀣一气,原本以申屠世家如今的势力也无须惧怕,但现在却是不宜起冲突的局面,能保全实力,想办法渗透入长安才是最好的路子。” 申屠一显然是听了进去,问道:“有何办法使得天一帮不敢擅动?” 明夷回道:“原本三大帮三足鼎立,各自安好。如今三足缺一,只需补上这一足即可。” 申屠又放声笑道:“哈哈,丰帮主所指这一足便是上官帮派?恐怕所差甚远吧?且以我所知,丰帮主还只是上官帮派的代帮主,你们的帮主如今随了陶三娘回了益州,这帮中上下可会听从丰帮主的指令?” 夏幻枫浅浅一笑:“我们上官帮派,上至副帮夏幻枫,下至四大长老,皆唯丰帮主之命是从。石若山谋杀前帮主及其女,是罪大恶极之人,凡上官帮派帮众,见之格杀勿论。” 明夷不由一怔,听夏幻枫说得斩钉截铁,看来他已下定决心,将此事公诸天下。 第五百一十一章 私盐 申屠兄弟听得夏幻枫说出石若山之罪,始料未及,相视一眼,一时做不出反应。 申屠又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一向不曾听幻枫说过?这石若山不是个敦厚老实的人吗?” 夏幻枫一脸义愤:“他正是以此假象骗取了帮中众人的信任。幸而我们偶而得知老帮主之女上官运尚在人世,被护法巨雷霆所救,与其对质,方知当年他杀害老帮主父女的真相。我与明夷怕此事贸然揭露不利于上官帮派的安定,便设计先使其入赘桃七帮,交出帮主之权,待水到渠成,再揭露其而行。” 申屠一怒喝一声:“如此奸贼,不可轻饶!我申屠一平生最看不得这种欺师灭祖,忘恩负义之人。何况以一副忠厚面孔欺世盗名,幻枫你放心,倘若有一日他落到我手上,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明夷叹道:“只可惜他现在得了陶三娘的信任,之后极可能抱上天一帮的大腿。虽然我们竭其恶行,怕是天一帮看在陶三娘的面上并不会轻易将他交出。我们也不想劳师动众,再扰了上官运夫妇的安生日子。此事,只得暂放一边。” 夏幻枫也露出无奈的神情:“是,大局为重,现下最重要是保住扬州到洛阳这两地之间的所有城池,不能让天一帮随意垮了过去。” 申屠又精明,问道:“如果上官帮派紧守扬州,我们申屠世家负责洛阳至宋州这一线,加强宋州守备,与扬州呼应,如此,天一帮想借道申屠世家的地盘,便很难实现。而且这个办法极为可行,与原本的形势相差不大,两位如果是这个意思,那我们自然不会犹豫。” 明夷知道说服申屠兄弟没那么容易,只不过自己的砝码要一件件加上去。 明夷脑中浮现的是几处的地理位置:“如果天一帮未在益州布局,那如此便能有效阻止其势力逐步向西北进发,但现在我们只是固守于此,天一帮却不知不觉开辟了另一条完全避开申屠世家的路线。” 夏幻枫明白她的意思,也知她对大唐的地名知之甚少,替她解释道:“从杭州可以经庐州到汉阳,借道荆州,直通益州。而益州与长安之间,虽蜀道艰难,却是桃七帮一帮独大,在他们的帮助下,无论商路还是人马,行进都会十分顺利。如此,申屠世家虽能雄踞中原,却被天一帮的势力环绕,进退两难。” 申屠兄弟脸上再无嬉笑神色,皆眉头紧皱。申屠一都不再有倨傲之色,恭恭敬敬对明夷与夏幻枫做了个揖:“请两位娘子指点。” 明夷理了理自己的思路:“现在的状况,天一帮和桃七帮都无法在长安有所建树。桃七帮虽势弱,但雄踞蜀地,在益州一带有不少拥趸,手下帮众都是出入蜀地的熟手。天一帮虽目前生意受挫,又白白折腾这几个月,花费不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无力与贵帮正面相争,但绝不肯安居杭州,放过称霸江湖,占中原,直捣长安的野心。毕竟从江南道至中原达长安这一线,百姓富足,与边陲战乱相比,遍地都是金银。” 申屠又点头道:“是,龚君昊绝不是会善罢甘休之人,而且这次他莫名陨了一名大将,叶在帮中也声誉大损,他大张旗鼓迁往长安却铩羽而归,此事,他定会一探究竟。至于益州,我推测他会派叶前去与陶三娘斡旋。” 夏幻枫赞道:“英雄所见略同。叶留在杭州只会受到帮中兄弟的猜疑,而他到益州则不同。益州的行商他早有接触,而陶三娘对他始终还有一份情谊在。他到了益州,只消给桃七帮些许好处,帮陶三娘保住他家陶氏蜀锦金字招牌,陶三娘极有可能投入天一帮的阵营,将蜀地的人马交予天一帮统一调配。如此,叶也算立功而回,龚君昊也有了再次重用他的理由。” 申屠一沉吟片刻:“确实,这两帮联手是迟早的事。幸好我申屠世家也有上官帮派这样的好盟友,并不怕他。” 明夷与夏幻枫交换了下眼神,呵,方才还是一副我申屠不屑你小帮来投诚的模样,如今倒是转脸就自称盟友兄弟。 明夷趁热打铁:“正因龚君昊是如此进取之人,我们若只是守着扬州和洛阳,不思如何大展拳脚,迟早会被他捷足先登。因此,我有个万全之策,一方面能使得我们两帮库房充盈,兄弟们都财源广进,如此,多少人手都能招揽来;另一方面,我们可先行占据长安,在长安市面之下,暗中控制局面。此方法固然需要申屠世家这般的雄厚实力,更需要我小小上官帮派无人能代替的手段。” 申屠兄弟二人一下子被明夷的话题吸引住了,两双眼睛炯炯有神,像要将明夷射穿,异口同声道:“愿闻其详。” “头一桩,是私盐买卖。”明夷简明扼要,直达要害。 申屠一大惊失色:“丰帮主真愿意将私盐生意交出共享?” 明夷心知淮盐产量之大,占了大唐半数以上,而官盐私盐各占五分,私盐买卖历朝历代都无法禁绝,只因为其中利益太大。盐商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做,又要喂着官家,谁也不愿意将利润再分一成出去。而上官帮派也是占着地利,与地方官吏交情匪浅,又有米面生意为表,逐渐开始私下收盐,通过镖局贩卖到各处。因此,这块利润是其他帮派虽眼馋但无法染指的。 明夷深深点头:“如果申屠世家愿意与我上官帮派精诚合作,使我帮收的私盐能顺利在宋州、汴州、洛阳贩卖,其中利益,我愿与申屠世家平分。” 私盐之事,收盐难,运盐难,贩盐更难。收盐看的是盐商的信誉和实力,运盐看的是打点官家、抵御盗匪的能力,贩盐则风险最大,遇到一个买家检举,盐商全家陪葬。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地头蛇合作,通过地面上有牌照的盐商,混着一同出货。这对于在洛阳、汴州只手遮天的申屠世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第五百一十二章 添花 申屠一的神情渐渐平和,又恢复了原本的硬气。明夷心里微微忐忑,莫不是他不满足她所提出的利润平分?这也未免太贪心了吧? 夏幻枫瞄了她一眼,示意稍安勿躁。 申屠又终于开了口:“钱财之事,多多益善,丰帮主此举,对于申屠世家而言,实属锦上添花。不过我相信这中原之地人口密集,能顺理在此贩卖私盐,给上官帮派带来的好处也不可胜数。此事,你我皆大欢喜,我们当然十分赞成,也会尽力去安排,使得其它盐贩让路。” 这话说着没多大毛病,但明夷听起来总还有些不妥,细细想了想,这几处这么多年来不可能没有私盐贩子进入,只要到这地面,就要给申屠世家朝贡,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申屠世家赶走原来的私盐贩子,保住上官帮派的盐贩,虽拿了五成利,但也失了一部分收益,这是申屠又想要表达的意思。 更有一层意思,申屠世家现在愁的不是钱。你的建议不过是锦上添花,有没有并无太大影响,而上官家族也会在这件事上大发其财,所以,这只是私盐一事上的互利,谈不上多大的合作。 明夷当然不会让申屠兄弟把自己这个建议看得如此渺小,解释道:“我与幻枫久居长安,有些事情可能比两位帮主看得更清晰一些。之前数年,三大帮迅速崛起,这是因为什么?说到底,是朝廷羸弱,宦官把持朝政,而世家权臣争相部署,拉帮结派。崔氏能拿下益州杭州洛阳这三大重镇,由此扶持出三大帮。现在,一方面三大帮已经成长到另一阶段,本地的官吏已经无法进一步支持帮派的发展,另一方面,战乱频发,灾荒不断,民生凋敝,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申屠一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今世道不佳,对任何一个帮派而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简直是痴人说梦。” 明夷继续道:“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当今圣上继位已经两年了,在这两年里,他逐步削弱了宦官的势力,也正在朝中布置自己的信臣,如韦澳、如令狐,都是他一手提拔。崔氏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弱,常常明升暗降,例如此次新任京兆尹的任命。如果还是崔大人,怎么会发生现在两大帮都在长安无法立足的状态?要彻底削弱崔氏,圣上定会着意削减各大帮派势力,也会逐步从三地的官吏任命着手,到时,恐怕申屠帮派在各地的地下赌场、钱庄和妓寨都会大大受到影响。” 申屠又咧嘴笑道:“丰帮主特太过于小看我们申屠世家了。现在洛阳和汴州,谁当官恐怕不只是朝廷说了算,还要看我们申屠世家让不让他当这个官。” 夏幻枫声音柔柔的,说的却是血腥之语:“明夷你怕是未曾见识过两位申屠哥哥的手段,不管哪位大人到了任上,若是不把申屠世家放在眼里,恐怕当天晚上一回家,见到的就是家中花鸟鱼虫无一幸免。第二天还没到申屠世家拜码头,那衙门里上上下下都会跪求这位大人莫拖累了他们,大有你不低头我们就将你斩头献给申屠帮主的意思。” 申屠一笑着责怪了他一句:“莫说得如此吓人,我们都是以德服人。” 明夷听这话,想到的是雷老虎,却笑不出来,她得想着用什么话来应对:“我当然相信申屠世家的手段,也相信两位帮主的雷厉风行,可帮主也不要低估了当今圣上的魄力。看韦澳这一连串动作就知道,要对付如今的朝廷没有那么容易。不说会给申屠世家带来多大的麻烦,行事没有之前那么便利是一定的。” 申屠又咂了咂嘴:“丰帮主这是何意?” 明夷笑道:“从古至今,无论朝廷多么强硬,地方官吏如何清明,唯有私盐生意是无法禁绝的。人可以不赌博借债不寻花问柳,但绝不可不吃盐。越是战乱饥荒,内忧外患,朝廷盐税越重,而私盐的需求越高。所以申屠帮主千万不要小看这私盐生意,绝不仅仅是锦上添花,如果到了非常时期,或许真的是雪中送炭呢?” 申屠一双目圆睁,直看入明夷的眼底,明夷扛住惧怕,笑眼相迎,谅他寻不出什么错处。 夏幻枫给众人斟满了茶,说了句:“秋日易燥,多喝些菊花蜜茶才好。此事是皆大欢喜之事。申屠哥哥也别怪我护着我们帮主,丰帮主虽是女子,对江湖之事自然比不得哥哥们老辣,但对于官场与商场种种估算,恐怕远在我之上。” 申屠又将茶端到申屠一手中,笑道:“幻枫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瞧丰帮主也真非一般女子所能比。” 气氛松了些,明夷知道申屠兄弟嘴上不说,心里已经认可了私盐一事对于申屠世家的重要性。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明夷放下茶杯,说道:“我还有一事相求,若申屠帮主肯答应,我还有更大的锦上花要双手奉上。” 申屠一开了口:“但说无妨。” 明夷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希望申屠世家能入驻扬州,保护我上官帮派在扬州的各大铺面,不受骚扰,不被其它帮派窥伺。” 申屠又疑惑道:“扬州是上官帮派的地方,从上到下都十分熟稔。这许多年也一向守得稳固,无人敢欺。若说需要之时给予驰援,这是作为兄弟帮派当为之事,但要我申屠世家入驻扬州,代为看管,这我就不甚明白。是否有这样的需要,丰帮主难道不怕我们反客为主吗?” 明夷笑道:“我既然有此要求,当然是有把握申屠世家不会因小失大。扬州那点生意算得了什么?只不过对于上官帮派来说,是根基,也有感情在罢了。而之所以需要两位帮主的鼎力帮助,是因为,我们上官帮派将要全员进驻长安。” 此话一出,申屠兄弟手上的茶杯落下,有声。面面相觑。 第五百一十三章 绯闻 申屠兄弟对于上官帮派在这风口浪尖要大肆进军长安一事感到难以置信。 申屠又更是摇着头笑道:“丰帮主这未免有些过于乐观吧?你我都知,如今江湖中人进出长安有多困难。即使进入,又能有何施展之处?” 明夷咬了咬牙,她如果不给出具有说服力的理由,眼前这两个老江湖不会轻易相信。只是生意合作,不能深度联合,上官帮派孤掌难鸣。一旦她在长安崭露头角,天一帮从杭州出手,把她扬州大本营收于麾下只是覆手之间。扬州是各位长老的根,也是她想要回归的地方,怎能轻易舍弃,更何况,于战略上,扬州失陷,那些忠心耿耿跟随上官帮派的帮众们,又如何能在为帮派尽忠? 她没有办法像上一代一般,花十年八年逐步自强,宣宗一死,天下更无天日,藩镇割据,连年混战,或许枭雄能在其乱世取得不世之功,但明夷只想在那一天到来前,为自己和自己关心的人建筑一个足够坚固的堡垒。 她必须全力站稳长安,因此,扬州的戒备交给申屠世家最佳。同时,由于长安的形势,大张旗鼓吸收帮众已经不现实,她下一步的绸缪所需的人力,也要倚赖申屠世家提供。为此,她愿以半数利润交给申屠世家,也毫不介意申屠世家凌驾于上官帮派之上从始至终,她更在意实际的利益和势力的稳固,而非天下第一帮的虚名。 想到此,她看了一眼夏幻枫。她与夏幻枫说过自己所有的计划,想法,却不知他是不是完全同意。毕竟,对夏幻枫来说,天下第一帮这五个字还是挺重的,他绸缪这几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夏幻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疑问,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夏幻枫满座看了一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眼中闪着一种微微兴奋的光:“两位申屠哥哥可知如今长安有一位身系韦澳、崔氏、魏氏三方势力的青年才俊,怕是前途无量啊。” 明夷愣了下,她是已经首肯将她与伍谦平的关系摆上台面当作砝码,但真从夏幻枫口中说出,她还是有几分紧张。 申屠又有些惊愕,笑容也略微僵硬:“有所耳闻,是说伍大人吧?先后在崔大人、韦大人手下担任少尹,又成了魏氏的乘龙快婿。” 明夷与夏幻枫交换下眼神,说道:“伍谦平与崔氏的关系不止如此吧?这点,两位帮主应当再清楚不过。” 申屠兄弟齐刷刷看向明夷,慢慢探索之意,申屠又幽幽说道:“我听副帮回来说过,丰帮主与伍大人关系匪浅,听得伍大人近日刚成了婚,还奇怪为何新人不是丰帮主呢。” 明夷咬了咬牙,这话里话外,都是她被伍谦平抛弃的意思,听得她难面有几分不舒服。 夏幻枫大笑起来:“伍大人这位新娶的娘子都是先去见过丰帮主才成了婚。申屠帮主手眼通天,难道不知魏娘子亲临承未阁的事吗?我们丰帮主若想要伍夫人之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明夷扮出几分娇羞,瞪了夏幻枫一眼:“我何必争这一日短长,最重要能借此联姻取得魏氏的助力,让谦平顺理在工部站稳脚,如此,无论上官帮派还是申屠世家都能得到极大的益处。” 话不用说得太明,这几句已经非常清楚。申屠又举起茶,敬明夷:“原来如此,丰帮主能舍情弃爱,真乃女中豪杰,必定有极大作为。” 明夷谢过他:“谈不上什么豪杰,不过我与谦平十年情谊,早不介意什么世俗名分。最重要是他能青云直上,我能一展抱负。” 申屠一迟迟未说话,倒令明夷有些忐忑,看向他,他目光锐利,毫不留情:“我看那位伍大人也是心思深沉之人,丰帮主倒是要多留一分心眼。这世上,痴情女子易得,有情郎君难求。” 明夷浅浅笑着,缓缓站起,向申屠一行了一礼:“明夷多谢申屠帮主的关心,此非客套,实在是阿娘早逝、阿爷忙于生意,从未有人如此提点明夷。这寥寥数语,已使明夷铭感五内。至于伍谦平之事,申屠帮主倒不必忧心,从他为崔氏所用,成为新任联络使,到接近韦澳,迎娶魏氏,件件都经了我首肯,我二人利益早成一体,不分彼此。” 明夷被自己这番恶心加恶心的话语腻得难受,但不得不受。反正从长安民间到江湖各派,都听闻她与伍谦平的闲话,与其被人无乱猜测,不如借此让他成为自己的本钱。 听到联络使三字,申屠一脸色一变,再无怀疑。联想起一开始明夷便曾说过崔氏得势与江湖势力崛起的关系,也有了解释。 申屠又脑子转得快,立刻回到原先的话题中:“丰帮主所说,伍大人进工部,对上官帮派和申屠世家有极大益处,所指为何?” 明夷正等他问这一句,点了点头:“工部尚书缺位,谦平任侍郎,实际上掌握了工部大权。每年从修河堤到浚城池,从造桥梁到宫中各种器用督造,工部会花出多少钱财?更勿论屯田政令在手,要在何处安下多少人口,都是一句话的事。这代表着什么,申屠帮主应当可以想到。” 申屠一脸色显著回暖:“如此,我帮众可名正言顺驻地长安郊外。” “远不止如此,工部营造物件或工事,不能事必躬亲,需托付给民间的工坊、工头。我愿作为桥梁,申屠世家以建立工坊之名入长安,并承接工部下放的工事,不仅使得帮众能自由进出长安,更能取得不菲的利益,足以保障帮众生活所需,令申屠世家财势更大,吸收更多帮众。”明夷相信这足以令申屠一心动。 申屠一仍有疑:“此事上官帮派也可为之,为何要拱手让与我申屠世家?” 明夷笑道:“长安皆知明夷与伍侍郎有暧昧,我自然需要避嫌。只需申屠帮主留出一份,我转交侍郎,而行事妥当,能使得他面上好看,一切都好。” 第五百一十四章 结盟 这一桌人面上风平浪静,一个个脑中怕是飞快算计着,唯恐落入了对方的套或是被人当了刀使。 这也是明夷第一次认识到真正的申屠兄弟。没有摆在脸上的匪气,没有充斥在他们身边的那股子冲动和杀气,这二人确实是领袖之选,冷静、谨慎、心思细密而又勇猛果断。 她手心有汗,浑身发热,好像要启动全部的自己才能与面前这两人抗衡。 夏幻枫从未让她失望过,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不急不缓,传达着强烈的信息:没事,有我。 她感激地看了夏幻枫一眼,却见他鼻梁上微微渗出了汗。 申屠又嘴角翘了下,笑得有些令人发寒:“丰帮主这一番好计策,确实让我听得入了神。可我是个粗人,私盐能赚钱我懂,做工坊能赚钱我也懂,但究竟是多少钱现在我也摸不到看不着。最紧要的是,赚钱虽然很好,但做帮派总不能光看着钱吧?” 申屠一也开了腔:“看来丰帮主不愧是个生意人,赚钱的事着实很擅长。一起做生意我们是来者不拒的,但丰帮主之前提出三家鼎立之事,看来不只是要和我们一同做生意,还想让申屠世家为上官帮派保驾护航,要不分彼此进行合作。此事,涉及我帮中上下兄弟的安危,我不得不慎重考量,也请丰帮主见谅。” 明夷闭了闭眼,事到如今,临门一脚,她必须豁出去了,牛皮吹得越大越好! “两位帮主说得对,我丰明夷是个商人,骨子里就脱不了商人的本性。而申屠世家多是好汉,胸襟不同。正因如此,合作才天衣无缝。我取利,君取天下。我在长安活这二十几年,能用十年埋下伍谦平这条线,自然还有别的线。旁的不敢说,只要申屠世家肯支持我上官帮派,我自有办法让我们两派得到朝廷中新的更强的助力,并让天一帮永远困在杭州,无法翻身。”明夷言之灼灼,半点心虚都不露。 申屠兄弟沉默了会儿,申屠一开了口:“丰帮主需要我们何时派人入扬州,何时入长安?” 此话一出,明夷心定,默默出了一口长气:“入扬州之事,越快越好,我小寒要大婚,扬州的兄弟会借此机会进入长安庆贺。也就过十天左右便要出发,麻烦帮主派人过去,带着我的书函,送给储娘子。由她安排护卫之事,私盐生意也都由她进行安排。” 申屠又惊奇道:“大婚?是要嫁与伍大人为平妻?” 明夷摇了摇头:“是与我帮时之初,为避人耳目,便于行事而已。” 此话说出口,明夷的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又痛又闷,快要喘不过气来。 申屠一终于也肯交个底:“我帮两位副帮目前都潜伏在长安,我会传书去,安排他二人登门拜访丰帮主。到时,有何需要他们做的,和如何安排我帮帮众入长安,与他二人直说便是。” 话说至此,已无需多言。左不过又是一顿大餐,歌舞升平。尽避申屠兄弟多番邀请两人多住几日,在洛阳一赏秋色,但明夷早已精疲力竭,宁愿在途中奔波,也不愿再与这两人多做周旋。 送行酒到了最后时刻,堂下一人匆匆来报,说有紧要之事。 申屠一看二人在座,方才说了要合作无间,自然要有些姿态,说道:“并无外人,有事便说。” 那人回道:“荥阳出事了,卢娘子吵着要去长安找她夫君,下人拦都拦不住,只得将她关在屋中,她夜半攀窗逃出,摔倒在园中,腹中孩儿没保住,卢娘子也疯癫了。” 夏幻枫脸色煞白,他自然知道那卢娘子正是郑颢的心上人,腹中骨血是郑家血脉。可事已至此,又当如何?他瞧了申屠又一眼,眼泪哗哗落了下来:“我可怎么对郑兄交代啊!” 申屠又自知是自家看护不力,长叹了声:“幻枫,是为兄辜负了你的嘱托,只是这当如何处理啊。” 夏幻枫一脸无奈,按着心口:“你让他们好好看着卢娘子,再不要出什么事。我寻个机会跟郑兄说吧,便说卢娘子相思成病,没保住孩子。” 明夷见此,说道:“我与长公主倒还说得上几句话,看她倒是对驸马一片痴心。我寻机会促成公主与驸马琴瑟和谐,如果公主能怀上孩儿,驸马应当不会因为卢氏之事过于介怀。” 明夷双手握拳,指甲扣入手心。这话她确实是故意说了,以表自己在长安的人脉,已经达到与长公主交好的程度。且长公主如果和郑颢琴瑟和谐,对她确实百利而无一害,她也不想因为卢氏的事,影响郑颢与夏幻枫的关系。 可冷冰冰说出,郑颢会因为公主的孩子而不在意卢氏的孩子,这种话,在申屠兄弟耳中是理所应当的。明夷自己清楚,郑颢是真心喜爱卢氏,他与卢氏的结晶,谁也代替不了。自己却要如此贬低他二人的感情,可这又如何呢?她连自己和时之初的感情都可以拿出来说,轻描淡写一句,避人耳目。 她真的敬佩又厌恶现在的自己。 离开洛阳,明夷有一种直奔扬州的冲动。 她不想这么快回去长安,不想到那个处处都让她精神紧绷的地方。她想回扬州,而后去常州。到那个琢初桥边,等着她日思夜想的身影出现。到运河边,看千帆过尽,水波漾漾,坐一整天,什么都不想。 或许,到了那儿,见到时之初,找到了令狐纶。她会突然在初雪的江南小城,放下了所有的执念和野心,不再为十年后的境况担忧,过一日算一日,拉着时之初的手,在石桥边小茅屋里住下,做一对最平常的夫妻。 或许永远只是或许,想象也只会终于想象。她还是一路向长安去,见到凋敝的民生,沿街的乞儿,看到骨瘦嶙峋的老人,衣不蔽体的妇人,所有浪漫的想象都散去,毫无踪影。她必须赢,永不为一茶一饭担忧,永不惧任何藩镇军阀的武力。 第五百一十五章 喜服 回到长安之后,明夷收到过一封来自时之初的信。寥寥数语,已使得她悉数忘却纷扰的江湖事,憧憬着即将来临的长安初雪。 他说已与阿爷相认,正寻一个妥善的地方作为将来再聚之地,待明夷决定归隐,便一同往此处去。不日即将启程回长安,定在大寒之前抵达,迎娶此生挚爱。 明夷喜不自胜,只觉看这萧条的季节也如同百花绽放般可爱,连拾靥坊里面貌粗陋的仆妇也温柔可亲。世上最美妙的或许并非毕生心愿达成之时,那刻万般好也是一瞬而过,恐怕心中反而百感交集,一片空白。最妙却是即将完成心愿之时,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无论坐卧行走,都会莫名笑容洋溢,春风满面。 她这副模样落在承未阁众人眼里,倒是令得大家都感染了几分喜气。尤其是殷妈妈,像自个儿要嫁女儿一般,照足了规矩准备喜事所需,唯恐有所疏漏,样样亲力亲为。 后来,回头想想,明夷总会觉得,除了之初不离左右之时,这些期盼的日子,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最幸福的时光。 胤娘被接回了承未阁,对外说是她自己借了明娘子的银子赎了身。她本是承未阁出去的,也说得过去。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生出是非,又将胤娘的生母送去了外地表姨家,给了不少银子赡养。 胤娘此番回来,瞧着并无甚不同,沉稳了些。明夷留了些心,未让她插手承未阁的经营,只在拾靥坊坐镇,也是做得有模有样。她热心,要帮着筹备她师父的大婚,于是也常在承未阁出入,替殷妈妈打些下手。 夏幻枫回了容异坊,绫罗回了承未阁,洪奕则安安心心守着行露院,各归其位,处处都得心应手。明夷也能抽得时间,去行露院看望洪奕,洪奕见她,总带三分嫌弃,觉着她这满脸的春情格外暴露智商缺陷。 明夷偏要惹她厌烦,每日去瞧她,直到看到冯桓冯少侠风度翩翩而来,抢走洪奕所有视线。幸而晚晴已不知所踪,冯桓得以大摇大摆来此。另有一原因,就是要陪伴新晋驸马来饮酒消愁。饭馆打烊早,比起外头的酒肆,行露院的雅间还是清静很多。郑颢已经得了消息,卢氏的孩子没了,却苦于与公主新婚,常要陪同入宫,不能去看望。夏幻枫只说自己去看过,卢氏无碍,他才肯安心在长安守着,不过夜里常拉着“冯桓”来买醉。 这期间,万寿公主又来过承未阁一次,为的是让明夷寻林昭去府中为其绘一张画像,手执寿桃,作为给她父王的寿礼之一。圣上喜爱公主,如今出嫁不能日日伴在左右,公主有意将自己的画像送上,以慰圣心。 公主此次来,已换了妇人发髻,但毕竟年少,难脱稚气。眼中蒙着一层忧愁,眼圈红肿,还是因为年少,什么都放在脸上。 明夷大概知道原因,循循问之,公主便说,因为郑颢这几日常常饮酒到深夜,醉醺醺回来,身上还有脂粉香味,便总忍不住与他吵闹。越是吵闹,郑颢便越不肯与她亲近。之前所想,鸾凤和鸣过着神仙眷侣日子,现在看来都是痴人说梦。 明夷自然是好言相劝,说男儿自尊好强,当了驸马难免为人嫉恨,说些夫凭妻贵的言语。劝解公主不如暂时隐忍,莫问究竟,只静静陪伴,知道端杯热茶,送盆热水。郑颢是知书达理之人,两三日下来定会不忍冷落公主,予以善待。 公主终究还是痴痴喜爱着郑颢,立刻应了。 三日之后,果然郑颢未再日日泡在行露院,只隔两天去喝几杯。 距离小寒还有两日,明夷已经无法再做任何事。恨不得把自己黏在城门口,站成望夫石。奈何也不知他从哪个城门来,或许会如以往一般,夜半偷偷入城,到她房中给个惊喜。 承未阁中上上下**恤她的心情,从不扰她。 殷妈妈抱了两件喜服来,上红下绿,很是扎眼。递给她的是一套竹青色百鸟银丝纹蜀锦绣袍,里头衬的是金丝绣边的葱绿绸衫,下摆是妃红石榴裙,披帛亦为妃红。这红配绿,喜庆热闹,色调竟也看得过。 给时之初准备的那一套较为简单,质料上乘,中规中矩的朱红色广袖圆领袍。 明夷只试了试绸衫:“尺寸刚好,殷妈妈准备的我自然放心。” 殷妈妈笑道:“也好,待后日大婚再穿上,定使得他瞧得移不开眼。” 明夷换下绸衫,抚摸着喜服滑软的质料,叹了声:“妈妈,我怎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他还未来,也没个信。” “不是前几日有过消息,说定会回来吗?既然决意嫁他,就要信他。”殷妈妈劝道,“快做新娘了,可不许唉声叹气,不吉利。” 明夷笑了笑:“好,听妈妈的。” 殷妈妈走到她身后,拿起桌上的梳子,给她梳理了一下头发:“只可惜妈妈无全福,无夫无子,命运不佳,不能在那日给你梳头。” 明夷拉住她的手,动容道:“妈妈有四个最完美的儿子,有我这个女儿,哪里无福。我就要你为我梳头。” “傻孩子。”殷妈妈笑着,声音有些微颤。 明夷又看向喜服:“这喜服料子是在哪家买的?” 殷妈妈想了下:“是夏娘子送来的,应当是西市吧。” “最近未去西市,也不知陶氏蜀锦如何了。待今晚成言他们回来,我再问吧。”明夷想到此事,再也坐不住了,“不行,我还是现在去看看。” 殷妈妈抱起喜服,小心翼翼收到她的衣箱中,嗔怪道:“都什么时候了,快是你的大日子,怎么还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明夷将头发简单挽了个发髻,拾掇下衣衫:“这可不是无关紧要,我去陶氏蜀锦打听下,或许能知道现在桃七帮境况如何。” 殷妈妈摇了摇头:“你啊,越发像个江湖中人。” 明夷愣了愣,回头微微一笑:“我已经是江湖中人。” 第五百一十六章 喜讯 明夷安慰自己,摸到喜服想到蜀锦和桃七帮,只是因为自己作为上官帮派的帮主,有着这份责任。又寻了个很好理由,在心情不安之时找些事做,会容易过些。 她不会承认,那些所为无关紧要的俗事,能在瞬间占领她所有的思绪。惊而起立,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射,甚至,还有些小小的兴奋。 初冬的西市,气味变得格外腥臊。来自于各色各样珍奇的兽皮,那股子味儿挥之不去,加上原有的香料味,更加浓密,扑面而来。 陶氏蜀锦倒是开着,门可罗雀。也没有了店主有喜的贴纸,一副高冷模样,爱买不买。隔着不远的另一家,也是生意寥寥,应当是天气骤冷的缘故。 明夷走入陶氏蜀锦,柜上换了年轻的新面孔,并不认得她,只是打量着她的衣着。 明夷出发前换上的只是一套素棉衣裳,也不喜穿金戴银,略有几分寒酸。小掌柜敲了,爱搭不理。她翻看几匹料子,小掌柜还一脸不耐烦,生怕她手重,勾坏了料。 明夷未说话,退了出来。这情状,如此人能在柜上,应当是临时看铺,问了也是白问。看样子老掌柜应当也回了益州,目的是一同筹谋生意上的困境。算日子,天一帮应当回到杭州安顿没多久,杭州赶到益州也需时日,两家怕还未真正坐下来谈判,自己是心急了些。 西市的拾靥坊这几天又重开了,早开一日,多一日的收成。而且等了这么久,也未见对方有何动静,再如此草木皆兵,大家都受不了。明夷便让成言照常开店,只是早晚陪同邢卿一起出入,多留个心眼。 令狐为何没进一步的行动,这不是明夷所能得知,或许是因为飞鸽传书的对方给了什么命令?又或许是他们得了琴,信以为真,并不着急要心诀。琴与心诀缺一不可,如果为了使用琴控技而夺琴,必将夺心诀。如果为了毁灭琴控技而夺琴,得到七炼琴便足矣。 这或许可以反推,令狐这一派是为了毁灭绝世武功而有所动作。当初推测的宦官集团又是为何?这恐怕很难得到答案。 从西市回承未阁,阁中已高朋满座,见明夷回来,都围了来,声声道喜。 “明娘子这消息也守得太紧,若不是我昨日遇上裁缝张,说刚为明娘子做成喜服,还不知你好事将近。” “不知是哪家大人有这样的福气?” “哪一日办喜事?可不能少了我们的帖子。” 一群娘子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明夷脑袋嗡嗡叫。她原不想大张旗鼓,只是拾靥坊、承未阁众人加上上官帮派上下一同热闹一番便罢了,如今不巧被这长舌妇人得知,只能认栽。 “是与我当年失踪的未婚夫婿又重逢了,便办了这桩喜事,也算对得起爷娘生前的嘱托。” “啊?是传说七年前身亡那位?” “正是,他大难不死,回来寻我。” “那真是天造地设的奇缘,恭喜恭喜。” “不知明娘子的未来夫婿样貌是不是如四君子一般俊美?何时能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不敢,我未来夫婿相貌平庸,只是个粗人。他现在老家,后日赶回来成婚。” “好,不知喜堂在何处?我们一定前来庆贺。” “就在这在新昌坊,往东街头第三家。” 明夷好不容易应酬完这群妇人,脑袋嗡嗡发昏。心也砰砰直跳,本未想将此婚事声张,但既然已经如此,便顺其自然吧。何况她内心还是有一丝念想,自己这半年来,不管到何处,都伴随着恶意的私语和窃窃的恶言,她虽并不太在意旁人所说,但日积月累,也有些愤懑。如果自己的婚礼高朋满座,见证她与当初传言被她克死的情人共偕白首,岂不是打了那些人的脸? 她不是克夫命,也不是风流滥情之人,她苦苦等待的男子,终于回来,与她共结连理。 想着,嘴角含笑,未见到魏守言何时来到,走近她身侧,一脸笑意。 “明夷姐,在想什么呢?”魏守言扬着眉,目如星,意气风发。 脱开伍夫人的身份,明夷对性子爽朗的魏守言着实喜欢,便拉着她:“难得你来,我们上楼喝茶再说。” 上了楼,魏守言耐不住,怨道:“我刚才才听旁人说,你后日要成婚。怎么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早些告诉我,我好准备些合心意的礼物。” 明夷笑道:“不过是践行多年前的婚约,本不想兴师动众,怎料传了出去。” 魏守言盯着她的眼睛,带着几分探究:“我瞧姐姐这模样是真心欢喜,可姐姐不是钟情于谦平吗?我倒是有些糊涂了。” 明夷被她说得为难起来,是啊,自己从未在她面前否认过,与伍谦平是情人关系,如今突然要嫁与他人,总要有个说法。魏守言将自己视作姐姐,心中亲近,也是将她当做了一半的伍家人,形成她心中的一个共同体,如今可怎生是好? 换一个角度,明夷也有心促成魏守言和伍谦平二人,既然定是要厮守一生的,若相互无情,岂不是相互耽误。伍谦平心在仕途也就罢了,作为男人,他想要什么红颜知己都是寻常事。可惜了魏守言,为了家族,不把自己当作女儿身看待,愿用一生的姻缘当作砝码。此二人原本是郎才女貌,如果能在这孤冷世间多一分真情,岂非美事?至少,她不能当妨碍这两人的一个障碍。 明夷想清了,对魏守言说道:“我与伍谦平相识十年,确实有非同一般的情谊。但这不能说是男女之情,更像是知己知音。我与时之初,我的未来夫君是一见钟情,当年以为他落水身亡,我生不如死,如今又能相遇,是上天给的缘分,我自然是会好好珍惜。” 魏守言有些迷糊,歪着头,说道:“这就是说,姐姐你现在已经与谦平没有男女之情?” 明夷深深点头。 魏守言眼中大放光彩,笑容极为甜美:“那便太好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圆房 明夷看出魏守言的异样,这并未出乎她的意料。一个是心思单纯的妙龄少女,一个是英俊多才的翩翩儿郎,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久了,多少会生出情愫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她相信魏守言之前所说,她心心念念的是成为魏氏有用的女儿,为家族尽一份力。这样的英气女子,怎会轻易就成了面前含羞带怯的小女子呢?她作为过来人,猜到了些什么。 “你们……圆房了?”明夷小心问道。 魏守言垂下眼,眉头微颦,嘴角却含春,不消说,就表明了答案。 明夷心中未有太多波澜,自己与时之初百般恩爱缠绵,难道伍谦平就该抱守过去的旧情孤枕难眠?莫说二人之间并无鸳盟,纵使有,她都未必信得过一个男人能坐怀不乱。诧异是有的,伍谦平之前口口声声说不会与魏守言做真夫妻,也显然不是为了哄骗自己,而是真不愿意纠葛太深,日后不好收场,如今变了主意,定非无缘无故。处了这么久,明夷自觉已经很了解伍谦平,他这样步步为营的人,不会被情感和**操控,走任何一步,都是有筹谋的。 明夷回过神,笑道:“夫妻二人本应琴瑟和谐,这是好事。” 魏守言咬着嘴唇:“对他来说,这恐怕也是无奈之事。” 魏守言细述了因由。原来三朝回门日,魏家老夫人私下问她洞房之事,魏守言支支吾吾,难以应对。魏夫人送行之时,脸色就极为难看,对伍谦平话中带刺,意即,若女儿在伍家受了委屈,宁愿她受人嘲笑回娘家。更说夫妻若是恩爱,再等个半年总该有孕。 魏大人虽然不语,但也未阻止夫人。明夷揣度,魏大人虽巴望这个女婿能为魏家争气,但也同样疼爱女儿,不忍心她受半点委屈。否则,这朝中能用得上的官员那么多,魏家也未打过主意,恰伍谦平无正妻又一表人才配得上魏家千金,才促成此事。 当晚,魏守言便抱着被子站到了伍谦平卧房门口,伍谦平一语未发,将她让了进去。 魏守言说到此,面红耳赤。明夷也猜得到,伍谦平该是好好尽到了夫君之责。而未经人事的少女,一旦成为少妇,对方又是自己决意相守终身的男子,只会一步步深陷,情不自禁。 明夷听她说完,便笑着抚她小肮:“看来不用过多久,就能有好消息了。” 魏守言也愣愣看着自己肚子:“希望如此,或许这样,他能与我更亲近些。” “怎么?他对你不好?”明夷诧异道,伍谦平不是那种会刻意苛待她的人啊? 魏守言摇着头:“他对我很好,从不喝斥管束我。也正因如此,我觉着与他依然像陌生人一般,除了晚上……平常他只是在书房里,并不多与我说话。” 明夷想得到他那副德行,安慰道:“他刚去工部,肯定事务繁忙,你也体谅些。” 魏守言咬了咬嘴唇:“明夷姐,你说,他会不会有一日,对我生出哪怕一星半点情意来?” 明夷并不想随口敷衍她,倒是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 不知从哪儿见过一句话,被砍伐的大树,纵使又抽出了新芽,也再也长不成一棵真正的大树了。偏偏自己身边,都是如此被砍伐的大树。 而被砍伐的大树,永远向往枝叶茂盛茁壮高大的另一棵健康的树。 连山如此,邢卿如此,时之初如此,伍谦平也是如此。 连山自小被拐卖,被凌虐,明娘子就是那棵健康的树,她是他全部的倚赖和信仰,哪怕她折了,他也愿意被她鞭笞让她泄愤,哪怕明知她不在了,也愿意装聋作哑,继续效忠她的躯壳。 邢卿小小年纪看着自己全族受戮,血流成河,成为他萦绕不去的噩梦,整个生命只有复仇二字。幸而他还能遇到成言,这颗满身阳光气味的大树,让他晦暗的世界有了一丝光明。 时之初幼年失母,又被迫离开阿爷,成为令狐严格训练的棋子。自己就是他的那一棵树,充满韧性,从不言弃,或许这也让他安心。 伍谦平呢?一个弃婴,一个深知人情冷暖的刻苦学子,一个在名利场举步维艰,看到过枕边人变得疯魔的男人。他年少时,恋慕着明娘子,那个受着宠爱骄横跋扈的女子,只是擦肩而过缘分不及。到明娘子受了重创,到他怀中,那三个月之后,他竟然真的听言放手了。仅仅是因为丰明夷不是有益他仕途的良配吗?恐怕并非如此,如果不想放手,她相信他有办法权衡官场与情场。他不过是发现这千疮百孔的丰明夷不是他当初恋慕的样子了,他不想面对一棵同样被砍伐过的树,会让他喘不过气来。 而那时的丰明夷,提出与他再无情爱瓜葛,应当也是在那三个月里,慢慢发现,伍谦平心意有变,不是自己可以相伴终身之人,勉强不得。 这也解释了伍谦平之前渐渐对她表现出好感,甚至有亲密之举,是觉出明夷与那时的明娘子不同,更像是未经历过那番凌虐的明娘子,才生出了别的念头。 明夷把伍谦平的念头掐灭了。而此时出现在伍谦平身边的,是这个真正从小锦衣玉食,未经历过人世沧桑的魏守言。她单纯,一腔热忱,爽朗可爱,如今又对他情根深种。明夷觉得,伍谦平被这颗生命力旺盛的树木吸引,只是迟早的事。 明夷柔柔笑着,对魏守言说:“他终有一日会发现,你是他最值得珍视,最适合相守的人。只要你真心相待,他会明白的。” 魏守言满目欣喜:“明夷姐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明夷与她又寒暄了一阵,魏守言问着后日的大婚可有什么未曾准备,新宅中还缺什么。明夷也答不上来,说都是殷妈妈帮着筹备,宅子是夏娘子代为装饰,临了,又说了句,时之初尚未回长安,若有要事耽搁回不来,婚礼也要延后,不用过于挂心。魏守言面露诧异,问道,怎么自己的婚事如此不上心。明夷笑而不答,送她出了门。 第五百一十八章 修道 明夷说出婚事可能延后的话,自己心里也老大不好受。可她总是有这么个预感,事情恐怕不会如自己所想那般顺风顺水。万一他回不来,差那么一两天,也是有可能的。这时代不如现代,飞机高铁,算得准日子。如果途中遇上什么山体塌方要改行水路,或何处水灾要绕行他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左不过几日之别,她等得起。 思绪一偏,往危险的方向去,她努力想拉回来,却越使劲越往相反的方向去。那丝可怕的念头绵延不绝,终于占领了整个大脑。电视电影中,男女主将要皆大欢喜happyending时候,总会出现一些可恶的意外,比如车祸,比如绝症。好在这世界没有疾驰的汽车,但是有刀光剑影暗器伤人啊!不,要相信时之初的身后,无人能害他。 明夷站在承未阁门口,背后是声声不断的笑语琴声,眼前却一阵阵发黑。逼着自己定下心来,或许并不会发生什么,他会及时赶来,换上朱红色的喜服,笑得眼中有星光。 客人走了,日头将西,到冬日,夜便更长了,使人按捺不住满心晦暗的情绪。 殷妈妈在身后喊她,喝一碗热姜茶驱寒,明夷应了声,脚步却迟缓。看厅中一桌人齐齐整整,四位仙人之姿的少年和四位可人的少女,殷妈妈和岑伯便似家长,绫罗过来拉她入座,还留了两个位子给尚未回还的成言和邢卿。殷妈妈心细,又唤守门的小厮送了一份去给拾靥坊的连山和胤娘。 明夷喝了口热汤水,身上暖了些,瞧着满座的人,心头也暖了些。众人只说着今日来的客人,聊过怎样的长安八卦,并不提起后日的大婚。越是如此,明夷越发无法不多想,或许,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么认为的,时之初,恐怕回不来。 门外马蹄声疾,而后是慌乱的脚步声,跑了进来,直接朝着她过来,成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娘,怎么办!” 明夷回头,见他手中拿着张信笺,差些停止了心跳,莫不是时之初来了消息说回不来了?无论如何,有消息就行,他安全就好。明夷自觉已经将底线放到最低,只仍是嘴唇发颤,不敢开口相问。 成言的声音略带呜咽,将信笺递给明夷,一**坐下来,人跟失了魂一样:“师娘,邢卿他走了。” 明夷的心一下子定了,但也不能不顾成言的情绪,硬生生把松弛的表情收了回去。拿起信笺仔细观看。 “成言吾兄:今日别去,山岳不见。万勿挂念,各自安好。内以养己,安静虚无。邪道险阻,倾危国家。告明娘子,感其相助,别夏娘子,不忘恩德。怜卿暂寄。邢卿敬上。” 明夷看得云里雾里,只知他是一心遁走,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要做什么。 成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说道:“什么安静虚无,什么倾危国家,他到底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说走就走!” 殷妈妈听言,伸出手来:“能让我瞧一眼吗?” 明夷递了过去,知道殷妈妈既然开口定有所发现。 殷妈妈看了一边,还了回来:“这内以养己、安静虚无和邪道险阻、倾危国家都来自东汉魏伯阳的《参同契》,是道家典籍,主要关于养生及炼丹术。晦涩难懂,我曾试图钻研,无名师指点,望而却步。” 明夷听了,又瞧了一遍,对成言说道:“恐怕邢卿是要暂时隐居学道,或去求师去了。不过你放心,他说了将琴暂寄,定会回来的,那把琴对他很重要。” “学道!学什么道?之前也没听他提起,他是疯魔了吗?”成言坐不住了,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他那细胳膊细腿的,现在的世道,出去给人卖了都不知道。不行,我不能在这儿人呆着。” 成言说话就要出门,被明夷叫住:“你等会儿。” 明夷回房间取了些银两和几颗压箱底的金珠,下楼给他:“这些你收好,到外头用得上,不要**鸣狗盗之事。我知道也留不住你,自己小心。找到了给我们来个信。” 成言将钱银收在怀中,深深鞠躬:“师娘,原谅成言不能等到师父回来,见证师父师娘的好日子。在此祝愿师父师娘百年好合,共偕白首。我先去了。” 话音刚落,他已上马,蹄声远走。 事发太过突然,明夷缓过神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又少了两个人,这桌上空出的两个位子,暂时都不会回来了。 手上的信笺顿时沉重起来,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发生的事,邪道险阻,倾危国家在这里指的是阉祸吧?要想对抗宦官集团,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人,邢卿能怎么做?只有想法设法到宣宗身边去,取得信任,并借其手,为家族报仇。宣宗信赖黄老之术,此事她应当也和洪奕讨论过。当时在隔壁的邢卿必定听进去了。 怪只怪自己告知了邢卿他魏家灭门应当是宦官所为,才激发他如此的念头,要研修道术、炼制丹药,取得宣宗信任,从而接近这个王朝权力的最中心。 这如同飞蛾扑火,稍有不慎,尸骨不存。可邢卿是拦不住的,不给他复仇的执念一个出口,他会把自己逼疯。成言再如何阳光,也晒不透他深藏十多年的噩梦。 自己曾百般谋算,曾想着利用邢卿的琴控术和七炼琴,帮助上官帮派,想着利用成言与邢卿的亲密感情,将他留在身边。可如今,她不再想那么多,她希望那二人能平平安安回来,守着拾靥坊和容异坊就好,什么都不做,坐在一起喝一碗热汤就好。 连这,也是一种奢望了。 殷妈妈收拾了桌子,各人回屋休息,只有明夷,仍呆呆坐着,回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原本不该如此。时之初回来,会不会埋怨她把自己的徒儿都弄丢了。 他应当不会吧,他总是那么温柔,会慰藉她对自己的苛责。会抱她入怀,将所有的伤害阻挡在外。 可是,现在他在哪里? 第五百一十九章 乔迁 晚些时候,储伯颜讪讪回来,像个没了依靠的孩子。闪舞.明夷还需慰藉几句,让他继续在西市干着,夏幻枫会安排人手接掌店铺。心里更烦了,那两人说走就走,自己西市的拾靥坊也一样没了人手。赶忙让小厮跑一趟东市容异坊,送个信,告知夏幻枫邢卿突然决意去修道,已经离开。 入夜,小厮回来,带来夏幻枫的口信,说店铺的事无碍,扬州的众兄弟已经到达了容异坊,只是太晚了,大家赶路疲累,各自歇下,明日再来探望。 明夷问过殷妈妈,幸好她因为这大婚前一日要众人帮着装饰新宅,绑红绸贴喜字之类,早就推了明日的预约。恰巧空出承未阁招待帮派兄弟们。 承未阁只是少了两个人,明夷却觉得这夜里,安静到不像话,仿佛整个长安城都空空荡荡。 她燃了助眠的香,只想早些昏睡。只有睡着了,才不会如此刻般,满心翻腾,心跳加速,胸闷喘不过气来。这还有一天两夜,她无法想象如果明日时之初还没有出现,那明晚她会怎么度过。 铁了心要睡,把千般万般思绪都扔个干净,她成功了,.每半个时辰,都会醒一次,点上灯,看遍小小的卧房,没有一丝那人的气息,再深深叹口气,灭了灯躺下去。如此反复,直到天光。 鸡鸣后,如何也睡不下了。或是过度的疲倦让情感变得迟钝些,她已顾不得再想,自己是不是被抛弃了。事到如今,不能抱着这么微末的希望,也不能再怀着侥幸自欺欺人。他若要来,总不会那么精准在最后一天回来。倘不回来了,需早做准备,她如今不仅仅是丰明夷,还代表着承未阁,代表着上官帮派,绝不能闹这么大的笑话。 明夷一早就找殷妈妈商量,恐怕时之初回不来,那些婚事的装饰事宜一律搁置,将预备的婚宴菜色稍作改动,去掉那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意头,全部改为乔迁之喜——恰好新昌坊那宅子已经备好,就当作喜迁新居,宴请一下,无可厚非。 原本无需多此一举,就怪裁缝做喜服之事泄露了出去,弄得难以收场。小寒之日宾客自当盈门,毕竟有着长公主两次玉驾亲临,伍夫人又与她亲密,明夷的脸面光鲜了不少,那些官眷商人妇都指望着这机会拉一拉关系。 骑虎难下,临时改为乔迁,便说合的八字有误,婚事要延后,别人即使心中猜疑,. 殷妈妈听言,有些焦虑,瞧了她一阵,虽然憔悴但看着也无大碍,叹了声:“那我让连山和胤娘帮着改改装饰,你休着急,或许他马上便回了。” 明夷勉力笑了笑,回去厨房安排今日上官帮派的小聚。 没过一会儿,连山突然跑入了厨房,气喘吁吁,表情如同惊魂未定。 明夷知道这孩子是担心自己,便拉了他到外头无人处,反倒安慰起他来:“怎么了?天还没塌下来。” 连山的眼泪突然扑簌簌掉下来,倔强地用袖子擦去:“娘子你不要再等他了,你没有那么多七年可以等。” 明夷愣住了,是啊,在连山的思维里,这已经是时之初第二次消失,而上一次,走了七年,害得丰明夷没了半条命。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从当初刚到这个世界,视作左膀右臂,到现在已经鲜少沟通,自己对他是歉疚的。诚然,刻意拉开距离是不想让他一门心思扑在“明娘子”身上,也将拾靥坊全权交给他,让他大展拳脚,但感情上的亏欠,是补不过来的了。 连山又瘦了些,高了些,毕竟还是十八九岁年纪,有得长。脸上多了几分沉稳,此刻却挂着泪,显出格外的稚嫩和委屈。 她叹了声:“放心,无论他回不回来,我都是一样,操持这些事。倒是你,和胤娘处得如何?” 连山皱了皱眉:“她很能干,帮得上忙。他们还在外头等我,我先去了。” 明夷未及细问,他已经跑了出去。看来这一对,也不能顺顺利利。只是自己当下是没有心思顾及了。 午时刚到,明夷让厨房将新酒和凉菜端上了桌,在承未阁一楼大厅布了两张大桌,叫上四君子和丫头们一齐,热闹热闹。 外头车马声欢腾起来,储伯颜头一个冲到外面,到马车边迎接他的阿娘。车上下来的还有夏娘子和肖氏夫妇。后头跟着两匹马,是花子贤和马成凌。 明夷将众人让到厅里,一阵喧喧嚷嚷的寒暄,半日才坐定。 明夷大抵搞清楚了,储娘子是独自来的,待明日喝过喜酒便要去洛阳,与申屠兄弟详谈。肖氏夫妇这回带了账本,由镖局护送着大半的现银来长安,准备留驻长安。镖局的兄弟、武馆跟随而来的帮众及家人们都安置在了城外的营寨,知道长安关卡紧,只敢以赴喜宴为名,进了五人。 落座后,明夷发现马成凌一反常态,闷声不语,便打趣道:“小马,你这回将两位夫人一同带来了吗?” 马成凌的脸立马耷拉了下来,把杯子往桌上一扣:“别提了!” 夏幻枫瞥了他一眼,显出些许鄙视,给明夷斟了杯酒,低语:“莫惯着他,由他去。他回扬州,发现那位宁氏夫人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跟人跑了,说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假的,根本没有。若不是孙氏死命护住镖局的地契,他那祖业就全没了。” 夏幻枫虽是压低声音,也字字能让马成凌听得到。马成凌闷声不响,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干:“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丢人,是我眼瞎,是我没长脑子,我把祖宅的房契都交给了她。害得孙氏和女儿被人赶到镖局里住,差些流落街头。” 明夷本来觉得他宠爱小妾迟早出事,并不觉得可怜。但想到孙氏无辜,也就不忍再火上浇油:“罢了,千金散尽还复来,以后莫再招惹那些闲花野草。” 马成凌听明夷言语温柔,一下子所有委屈涌了上来,眼圈红透,哑着嗓子:“我绝不再沾烟花女子!”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二十章 兴帮 “烟花女子怎么你了?”一声气势十足的叱问,. “你怎么来了?”明夷见到洪奕,心里舒服许多,像有了些依靠。 洪奕挤在她身边坐下,给夏幻枫递了个眼神:“昨晚听说你们帮派小聚,我当然想来讨杯免费的水酒喝。” 明夷看她那满面春光,不由笑自己自作多情:“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了,在哪儿都好,时之初呢?新郎官不出来陪我们喝一杯?”洪奕笑道。 此言一出,旁边那桌戛然无声,都像被点了穴一般。 洪奕往旁边一看:“绫罗,你怎么那副表情?” 原来绫罗正朝着她挤眉弄眼,让她不要乱说话。 明夷都看在眼里,与其大家乱猜,不如自己先说:“时之初还没有回长安,明日也未必回得来。这回就当我请各位贺我乔迁,都是一样。” 明夷眼神扫了一圈,众人都有些尴尬,口上说着:“都一样,下回再喝喜酒。”脸上的神情却怀着遮不住的怜悯,大概心里在想,唉,帮主一定很伤心,被悔婚了。 储娘子年纪大些,应变也快:“帮主请我们多喝一趟酒,我们高兴还来不及。闪舞.只是这乔迁之礼便来不及准备了,就一同封一个红包给帮主以示心意吧。新婚大礼我们便留着待时大侠回来办酒时再送,也好再喝一回。” 众人应和,明夷客套推辞一番。 肖氏夫妇虽在席中,却一言不发,神情也显得有些古怪。明夷总觉得自己在提到时之初回不来的时候,肖熙嘴角出现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令她毛骨悚然。 时之初原本就是跟踪肖氏夫妇去的,而后找到了令狐纶。这么说,令狐纶就是这两人的养父或主子,他二人极有可能知道了时之初真正的身份,甚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或许,那轻蔑的笑容便意味着,他们知道,时之初不会回来娶她了。 明夷心里乱成麻,还得努力克制住。这一桌人都是未来她帮派事业的中流砥柱,婚事是她一人的事,帮派却是大家的,不能掉以轻心。 厅中毕竟人多口杂,此后的仆从小厮也多,说不得机密之事,明夷便只说台面上的生意。 夏幻枫也有些发愁,邢卿说走就走,给他带来的麻烦不小,西市的烂摊子不止是容异坊,还有那些被胡庶之流闹到奋起反抗的胡商和西市店主们,被官府高压吓得胆战心惊亟待重振旗鼓的地下市场。35xs相比而言,倒是东市要顺遂些。 夏幻枫只得提议:“还得麻烦师娘子帮我照看下东市容异坊,我把西市的局面收拾好。” 明夷此时想的是地下市场一事,韦澳卡得紧,市令即使收了好处也不肯担太大风险。如果地下市场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幌子,还与容异坊并在一处,风险太大,万一出事,容异坊也会遭殃。 她将此想法说了,储娘子出了个主意:“不如在西市开个米面铺?这是我们本行,伯颜驾轻就熟。而且以米面交易为由,商人进进出出也不扎眼。” 明夷也觉得极好,便与夏幻枫拟定了基本的步骤,预备将西市几家生意衰败的店铺顶下来,其中最大的便作为米面铺,交给储伯颜打理。 另有一间,自然要开质天下了。质铺生意算不得违法,只也不合规,朝廷管得松的时候好过些,严的时候就得夹紧尾巴。但还是开得。上官帮派这么多流动的资产如果不放贷出去,岂不浪费? 武馆过于扎眼,还是留在城外为好。可以吸收些管吃管住的学徒,当作帮派劳动力使用。 镖局有必要在西市开一间分号,不用大,只用来接镖,当个碰头的点,由马成凌主持。这几位中,只有他有家有小,住在城外确有不便,在西市开了商号,做了正经商人,全家可在西市附近租间宅子住,也好安定下来。 说起帮派各方生意的安排,明夷全神贯注,一时倒也忘了担忧时之初未赴约之事。 储娘子这回见着自己儿子,格外开心,开心的是储伯颜真的长大了,不再是缩在阿娘身后的孩子,而像个真正的男子。听夏幻枫和明夷不住夸他既勤于练武,又精于生意,储娘子眼笑成了弯月。 明夷说到此,也有愧于时之初不能及时回来教导储伯颜,便叮嘱花子贤,隔日来承未阁一次,教储伯颜一些基础的腿脚功夫。如此,以承未阁所聘武师为名,来往也便利。 虽则原本喜庆的预祝帮主大婚的小聚成了帮内工作布置会议,但谈及未来,各人还都是信心满满,气氛愉悦。将结束时,容异坊有人来报,说申屠兄弟到了东市,请丰帮主、夏娘子一聚。 二人诧异,本以为申屠兄弟只会送份礼物来,未想到会亲自到长安观礼。如此,倒有必要由明夷亲自解释这成婚变为乔迁的道理。留诸位兄弟继续在承未阁喝茶,聊天,二人匆匆赶往容异坊。 马车之中,夏幻枫问道:“你打算怎么说?” 明夷叹道:“还能怎么说?但我觉得以时之初不知所踪为由,他二人怕有疑心。到时要帮我去找人,那不是太麻烦?” 明夷担心的是,目前帮中无人深究时之初到底为了什么去了哪里,因为都知道他是赏金猎人,行踪无定。但申屠兄弟不是好对付的,真要去探查起来,怕坏了时之初的事。 夏幻枫道:“恐怕只能搬出你家伍谦平了。” 明夷深叹了一声:“只得如此,我也不想他们注意到时之初此人。” 明夷深觉烦躁不已,谁也不知道申屠兄弟会不会与伍谦平暗中见面,为避免事情戳穿,她今晚势必要去一趟伍侍郎府了。呵,在“出嫁”前一日,拜访旧情人,如果传出去,长安城又少不了旖旎的八卦。 夏幻枫打趣道:“若不是计划有变,你倒是能请申屠一给你做个主婚人,他定觉得光彩无比。” 明夷随口应道:“我二人都无高堂,确也需要……” 说着,她眉头一皱,对,那件事,都快被忘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二十一章 极恶 说起婚事,说起高堂,明夷的脑中嗡嗡作响,她差些遗忘了长安城中还有一颗定时炸弹。 丰四海,如今的城南书院院判凌占筠。那是在黑暗中默默注视她的一双眼睛,也是整个长安最令她毛骨悚然的一双眼睛。 到了这个世界,她一直在调整着自己三观中的一部分,尤其是关于武力和生命。她开始承认,在官府制裁不了那些飞天大盗、江湖杀手之时,作为侠客,出手夺命不算残忍。她开始接受,无处可诉的冤屈仇恨,以血还血是可以理解的。她开始懂得,如果为了保护你最关心的人,伤害别人是迫不得已。 甚至她知道其恶,却能明白其恶之因由的,并不觉得恐怖。比如石若山,他处心积虑手沾鲜血,是因为渔家出身,急迫地想站于高处,不愿意作为入赘婿仰人鼻息,又害怕有一日被赶出门打回原形。但真站到了高处,却无相匹配的才德。此事有因果,但不代表明夷就能谅解石若山之所为,但她能清楚知道,此人对自己无能为力。 唯有丰四海,他的恶超过了明夷所能理解的范围。夺人幼女,假作身份,盗取家产也就罢了。自己自小看着长大的女儿,竟能亲手送到阉人手中,任其蹂躏,那心,想必不是肉做的。或许,在他已经走火入魔的信念面前,其他人,都已经不算为人。 恶,而后还有自己摸不透的背景和实力。明夷说不准哪天,凌占筠就会对她下手,防不胜防。此事,或许也有必要与伍谦平通一通气。无论如何,除了连山,伍谦平也是这世上曾真正关爱过丰明夷的人。 明夷想着,看了看眼前的夏幻枫,这事也没必要瞒着他,自己身正的来历他都知晓了,还怕什么。而且夏幻枫自有自己的手段和渠道,或者能摸清凌占筠的来历。 车将行至东市,明夷撩帘让车夫往南转个圈,绕两条街再回去。夏幻枫知道她是有话要说,神情严肃起来。 明夷把对凌占筠的怀疑说了,联系他假冒丰四海,逼迫丰明夷并有可能纵火烧拾靥坊种种事项,一股脑说了出来。夏幻枫脑子转得快,一下便抓住了重点:“你的意思是,凌占筠应当是丽竞门的人,为圣上直接调配,多年来一方面假作丰四海,给马元贽下套,通过北司进献的水粉下毒,害死太后嫁祸北司,一箭双雕另一方面以城南书院院判身份,掌握长安巨商富贾之子弟与有才德的平民子弟,也有可能在做钦点官吏的储备,以平民子代替世家子的官场地位,稳固皇权。” 明夷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幻枫真是太有才了!概括极为精准。” 夏幻枫眉头深锁:“如果真是如此,这两件都是皇帝心头上最要紧的事,此人在丽竞门的身份定然极高,甚至可能是头领。无论武功、谋略、能调动的武力,都难以估量。最好不要轻易和他磕上。” 明夷点头道:“敌不动,我不动。只是我们得多个心眼。还有就是,丽竞门众多武功卓绝的高手,其来历会与四大家之案有关吗?” 夏幻枫沉吟片刻:“四大家源远流长,如今身上有些功夫的,都源自这四家,只看师从与这四家关系有多近。否则便只是会些蠢笨拳脚,以力伤人。如我和叶、刘义宗三人,功夫高低相差不多,都相当于由某家再传弟子指导过。你可想像,这四家嫡传弟子有多厉害?而丽竞门间者的武功,我虽未亲自见过,但由种种传闻可知,相当于合两三家再传弟子的水平。而你家时之初,以我判断,得到了三家嫡传弟子的真传,可说再无敌手。” 明怡心乱如麻,已经难以辨识什么武功强弱,只能判断出,如果丽竞门要对付自己,夏幻枫哪怕加上申屠兄弟也保不住她。如果丽竞门倾尽全力对付时之初,他大约可以保全性命而已。 只有三个字,惹不起。 如今邢卿走了,时之初不知何处,被他那伯父和家族拖累着,四大家血案什么的,还重要吗?不重要,她只希望他能好好回来,再不离开。但这些,已经由不得她。 闭上眼睛,疲惫袭来,深叹一声,明夷说道:“走吧,别让申屠兄弟等久了,又出什么岔子。” 申屠兄弟正在雅间中喝着酒,满桌的菜肴看来还能合这二位的胃口。 明夷堆上笑:“两位帮主太客气了,还亲自到长安来一趟。” “丰帮主大婚,此生不过只这一次,我们当然应该前来祝贺。”申屠又起身打了个招呼。 明夷招呼几位都坐下,面露尴尬神色,还得掩盖起内心正在震颤的痛楚:“恐怕这回要让两位帮主失望了。我这婚事暂时行不了,明日倒可以请两位一同喝杯酒,权当乔迁。” “哦?这是出了什么事?”申屠一都忍不住开口了。 明夷眼中都是嗔怒,隐隐透着一丝丝甜意,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演技:“别提了,我那位,你们也知道是何人,突然醋性大发,说我对时之初怕是假戏真做动了真情,万不肯让我二人成婚。我只得先把之初支开,待安抚好他,再作计较。” 申屠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丰帮主也是多情之人啊。只可惜身为女儿身,否则身居帮主之位,多娶几房算得了什么。” “我可不敢,那人我得像菩萨一样供着,事关帮派大计。”明夷媚笑着,为座上三人斟上酒,“他自己刚娶了妻,那魏家不是好惹的,我若没有这场婚事来掩人耳目,以后往来也不方便。他总会明白的,我再劝劝就是了。” 夏幻枫捂了捂嘴,像是想笑:“以帮主的口才样貌,那人自然是事事听从。明日就好好喝乔迁酒,喜酒来日再说吧,不急于一时。” 明夷笑得含羞带怯,千娇百媚:“明夷先敬两位帮主一杯,舟车劳顿,二人辛苦了。” 申屠兄弟齐举杯,不疑有它。 锦衣挽唐最新章节第五百二十一章极恶网址: 第五百二十二章 前夜 尽心尽力陪酒陪笑,明夷觉得自己这个上官帮派帮主做得真有几分不够光彩。一边要讨好这申屠兄弟,期望与其长久合作。另一边要顶着勾引有妇之夫的名声,甚至利用旁人对她绯闻的猜测。 想来,纵使有一天上官帮派功成名就,也会成为街巷细声议论的笑谈:前帮主入赘桃七帮,副帮主勾搭申屠世家与天一帮,这个丰帮主又是个勾引权贵的狐媚子,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无耻之徒。 只不过,对于从当代而来的明夷,旁人说什么,坊间评价如何,从来都不成为困扰。身为公关策划人,看惯商界、娱乐圈世态,黑红也是红,纵使万人吐槽,当事者数着钱住着豪宅的快乐,旁人想象不到。 此间也是一样,乱世灾年,有大批帮众追随,有自己的粮仓金库,无惧无畏甚至能兼及他人,这种希冀之下,被人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怕什么? 明夷不怕,夏幻枫自然也不会怕,他的性子,可算极为潇洒又古怪了,那会将俗人看法放在眼里,只求自己心里舒泰。 酒过三巡,明夷烦扰的不是这晕眩之感,而是接下来要去见的那位绯闻男主。又跑去侍郎府,原本就是尴尬的事情,何况如今知道魏守言对伍谦平动了心,自己贸然前去,魏守言心里定会觉得她口是心非,以后难以相对。原本打算约见都在容异坊,现在的容异坊又有两派江湖人士入住,自然是不方便了,看来要想个两全之策。 明夷向夏幻枫使了个眼色,作出作呕之态。夏幻枫立刻明了,扶起她:“明夷怕是不胜酒力,我带你洗把脸到客房休息一下。两位哥哥捎带,我一会儿再来相陪。” 明夷乖巧地歪在他胳膊上,歉意道:“明日再陪两位帮主继续喝。” 到客房中,明夷赶紧关上门,听了会儿,无人,向夏幻枫说道:“看来申屠兄弟你要安排一下,总不能与我们帮派住在一处。” 夏幻枫点头:“我也想到了,一会儿我门口挂个上房已满,送他二人去西市住,也不是难事。” 明夷点头:“你出发后,派马车去承未阁将储娘子他们接回来,晚上在此帮我陪他们小聚一场。还有一桩事,你帮我找刘恩朝给伍谦平送个信,让他戌时之后到承未阁找我,我会交代门房带他进去,有急事。” 夏幻枫也不细问,知道她自有分数:“好,那你在这儿休息会儿,待我送走那两人,你自行回去。无碍吧?可有喝醉?” 明夷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你接待他二人的酒水原本就烈些。无碍,我还能撑住。” 夏幻枫出去办事,明夷正好清静,休息片刻。 不得不说,今日的酒着实厉害,明夷想吐出来,终究没成功。在窗边看到夏幻枫陪同这申屠兄弟,三匹马一同出发,便也呆不住了。从东市到新昌坊不算很远,走回去路上吹些冷风,或者会清醒一些,晚上还有正经事要说。 撑到新昌坊,离约定之时还有大半个时辰,热热闹闹的那桌人已经走了,大厅内恢复了整齐,被打扫干净。只有储伯颜在院中一个人扎着马步,很是认真。 明夷不想扰他,叮嘱了门房小厮两句,一会儿有一俊秀男子前来,引他到二楼客房。电视剧看多了,自然不会随便落入容易造成误会的陷阱,因此并不在自己房中相见。万一时之初突然回来,撞到伍谦平在自己房里,岂不是说不清道不明。 想到这儿,她心口又疼了一下。不去夜访侍郎府,也有此考虑,不是万不得已,她不想离开承未阁一步。她想要在时之初回来时候,第一时间能投入他怀里。只是,这番心思,怕也是白费。 丧气了一会儿,储伯颜也回了房。正要上楼,殷妈妈从门口进来,喊住了她。 “我将明日的事安排妥了,你还好吧?”殷妈妈抓住她的手,觉得手心冰凉,“怎么在寒风里站着?着凉了怎生是好?” 明夷手心一暖,眼泪都快掉下来。原来自己并不怕在寒风中站多久,怕的是突如其来的一点温度,一句关怀。 “没事,我这就上楼。妈妈今日也辛苦了,明日也不轻松,定要好好休息,身体要紧。”明夷转身扶着她,送她去房中。 殷妈妈皱了皱眉:“唉,还是少喝些酒,不行,我让厨房给你煮些醒酒汤,喝了再睡。” 明夷拉住她:“不用了,之初留了香丸给我,醒酒十分有效。妈妈安心休息吧。” 殷妈妈进了屋,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疼惜:“若他未回来,千万不要多想,可能只是遇上些阻碍。” 明夷甜甜一笑:“知道了,妈妈。”帮她闭上了门。 明夷将客房中灯火点亮,收拾了座榻,又备了壶菊花蜜茶暖着。 正想去自己房中取香丸熏来醒酒,一开门,差些撞到一人。恍惚中看不清晰,但嗅觉让她毫无希望,没有之初的味道,而是墨香。 “是要去外头迎我?”伍谦平笑了笑,与她一同进屋,看屋内准备齐整,也是欢喜,“这儿倒也雅致。” 明夷与他落座,倒上热茶:“以为你会来得更晚些。” “你找我来此,定有要事,刘恩朝在官署外将我拦住,我直接就来了。”伍谦平也不客气,喝了口茶,缓了缓气息。看来还真是匆忙便赶来,仍有些喘不匀。 “也好,若从府中将你请来,倒怕守言疑心。”明夷闻了闻手中茶香,实在喝不下,放了下来。 伍谦平饶有兴致看着她:“她疑心与否有何要紧,原本便知你我有私。她就是撞见你与我私会,我也不担心。” 明夷瞟了他一眼:“你不担心,我却不想她记恨于我。她来过,瞧得出对你动了真心。” “那些无关的人事就不用说了。我倒是听说明日你要大婚,这大婚前夜找我来,是决定让我带你逃婚吗?”伍谦平打趣道。 明夷冷哼了声:“我纵有此心,侍郎舍得下这富贵吗?” 伍谦平哈哈笑起来,以掩无法回应的尴尬。 第五百二十三章 醉酒 明夷摇了摇发胀的脑袋,想尽快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直说了,时之初失踪了,.” 伍谦平大为意外,不敢相信,瞪着眼,盯着明夷的眼睛:“啊?” 明夷忍住因烈酒引起的胃口不适,皱着眉,瞥了伍谦平一眼,无甚耐心:“看什么?我说很清楚吧?他不见了,回不来了,我被放鸽子了。” “放鸽子?什么意思?”伍谦平一头雾水。 明夷摊在座榻上,脑中嗡嗡作响,又觉得清醒无比,许多话不经思索就直接冒了出来,摆着手:“你不用明白,反正就是明天没有大婚,没有新娘,没有喜事。所有客人,都要来看我笑话啦,大婚成了乔迁之喜,哈哈,骗鬼呢!” 伍谦平嘴角含笑,藏不住:“那也好,你定有解决的办法,总比明日一切就绪,他却不见踪影来得强。” “我和申屠兄弟说了,婚期延后是因为你不乐意,他二人近期在长安,你若见了,可别说漏了嘴。”明夷舔了舔嘴唇,有些口渴,又端起了热茶。 伍谦平目不转睛看着她,饶有兴味:“我不乐意?我何时说过不乐意?” 明夷翻了个白眼:“你便只当作自己不乐意,.” 伍谦平靠近了她一些,闻到隐隐的酒味,知晓她这不寻常的模样是从何而来:“既约了我说话,又怎么喝这么醉?不怕我乘人之危吗?” 明夷皱了皱眉,嫌茶苦:“我不过陪申屠兄弟喝了几杯,何曾喝醉?清醒着呢。” “既然没醉,答我,为何同人说,我不乐意你嫁给旁人?是你真觉得我不乐意,还是故意蒙骗人家?”伍谦平声音放低了,像是诱供。 明夷咧开嘴笑了:“当然是故意说的,你与我可是最好的搭档。你借我的名声来显出自己并非无懈可击,我也需借侍郎大人的名头好和申屠世家谈合作,这不是公平之极吗?” 伍谦平笑容僵在脸上,慢慢收了回去:“好,我明白了,他们若来打听,我自然知道怎么说。” 明夷大大咧咧拍了拍他肩膀:“知道就好。” 明夷觉得有些犯困,力气被抽掉了一般。方才在外头吹的风,此刻都在脑中打着转,无数念头奔来奔去,身体却不太听使唤,软绵绵想要趴着才好。 伍谦平扶了她一下,让她靠墙坐稳,深深叹了口气,自顾着絮叨起来。35xs 明夷听不太分明,只觉得他语气像个怨妇,零零落落字句传到耳中,“当年”“本以为”“真情还是假意”听着都觉得麻烦。 她一手伸过去,覆在他嘴上:“不说那些。对了,我还有事,很重要,容我想想。” 伍谦平哭笑不得,坐得端端正正等着她开口。 明夷闭着眼睛想了会儿,忽然大睁:“对了,是关于城南书院的院判凌占筠,这个人,你一定要帮我查一下。非常重要。” 伍谦平愕然:“书院?我还真没留意过,怎么?这人什么来头。” 明夷身体往前倾,神情蓦然严肃起来:“我怀疑他是丰四海。” 伍谦平猛地站了起来:“丰四海没死?” 明夷用力点了点头:“连山见过他,除了相貌之外,声音身形都一模一样。” 伍谦平跺了两步,自语道:“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当时那纵火案落在我手上,我知道你们主仆恨他,应当是你们下手,所以找到具焦尸便草草结案,并未深究。” 明夷晃着脑袋,勉力支撑着自己:“我担心他是丽竞门的人,且来头不小。不知道他潜在长安,哪日会对我不利。” 伍谦平点头道:“好,我会想办法一探究竟。但如果真是丽竞门的大人物,恐怕你我都惹不起。不与你为难,你便假作不知,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早早避开为好。” 他也不知明夷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话语,只觉得她眼里混混沌沌,那状态也是一时十分警醒,一时浑浑噩噩,正是酒醉之人的模样。 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我都知道了,凌占筠的事我先去查探,其它待你酒醒后在说。” 明夷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什么酒醒!我并未喝醉。”说着,软无力,倚在了他手臂上。 伍谦平挪了挪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眼中流过一丝温柔:“明夷,他不回来,或者是命中注定。不如我们重新来过。你我都已今非昔比,瞧见你终于完全放下当年之辱,我难耐欣喜。虽给不了你正妻之名,但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明夷哼唧两声,手舞足蹈,差些挠到他脸上,眼睛并未睁开:“你走!” 他抓住她的双手:“当年是我怯懦无能,才将你从身边放走,今日,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明夷微微睁开眼,一脸嫌弃:“之初呢?之初回来,杀了你。” “你也不用自欺欺人了,他虽是你初心之人,但七年未见,早已如同陌路。”伍谦平依然不放手。 明夷看清他抓着自己的手,突然站起,用力甩开,横眉怒目:“快给我走开,我就知道,临门一脚总会出些幺蛾子。你别抓着我不放,都是这么演的,你抓着我抱着我,然后男主角推开门就看到了,误会说也说不清,而后又要很多集虐心戏。我才没那么傻。你给我走!” 明夷拿起桌上的热茶泼了过去,幸好茶水差不多喝完了,撒了一地茶渣。 伍谦平躲得快,袍底也还是沾上了些,一边整理一边往外退:“好,好,我走,你别烫伤了自己。好好休息,明日再见。” 他知道这一时半会儿,明夷的酒劲下不去,闹起来也是麻烦,只得匆匆离开。 明夷满意地笑了,瘫回座榻上,喃喃道:“这样,便不会有误会了。” 第二日明夷醒来时候,早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大龙凤,只见到地上一地茶渣。绞尽脑汁想,也只想到伍谦平说了要帮着调查凌占筠,后面的,丝毫记不起来。 第五百二十四章 初雪 比起昨晚酒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明夷更关心的是,. 她匆匆冲回自己的房间,仔细查看,从床头被角到柜门箱盖,换来只是更深的失落。一切都没变过,没人进过这个房间。 怔怔在房中坐着,真希望自己只是记错了日子,或许明日才是小寒之日。否则,他怎么会失约呢?他可是时之初啊。无人能拦得住他,也无任何困难可以阻止他。江河泛滥,他会踏水而来,山岳崩塌,他会穿石而过,他是她不可一世的超级英雄啊! 外有叩门声,柔柔的声音是葵娘:“明夷姐姐,可醒了?” 她应了声:“醒了。” “拾靥坊今日放假,殷妈妈让我来帮着你收拾东西,今日乔迁,随身的衣物也要带些去。”葵娘说着,总有分小心翼翼。 都是身边体己的人,谁不知她是没等到自己新郎的可怜人,只是不敢提罢了。 明夷不想让人见到自己此刻的憔悴:“你去殷妈妈那儿帮忙吧,我收拾好了自己拿过去。” 葵娘愣了会儿,只得应了声,走了。 乔迁之喜。 .她要做的,是扮演好一个明丽玲珑的明娘子,一个飒爽聪慧的丰帮主。笑盈盈与来客推杯逐盏,哪怕听到讽刺的言语,也要若无其事。 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能由着自己的情绪,不能在快要崩溃的今日,躲在房中大哭一天。这本是她在这个世界出阁的日子,成为少妇,成为一家的女主人。此事未成,作用倒是成了。唐宣宗大中二年,小寒,她,一日长成,再不同以往。 她查看了一下房门,附耳听,四君子不宜露面,今日只在承未阁中歇息。四个丫头跟着殷妈妈奔忙,将收拾好的东西搬到马车中。要在宾客到达新宅之前,把一切安排好。 暂时无人理会她,也好。 她从衣箱中,拿出了那套喜服。将时之初那一套小心翼翼捧到床榻上,拍了拍,抚平褶皱,恋恋不舍。 又将自己的一套展开,缓缓换上。 葱绿的绸衫,光滑无比,衬着皮肤雪白。妃红石榴裙直到鞋面,露出正红的鸳鸯绣鞋。系上竹青袍,银丝绣百鸟,栩栩如生。 坐在铜鉴前,在艳色喜服的衬托下,脸色愈加惨白,眼圈乌青,毫无神采。闪舞.用了最上乘的水粉层层叠叠,用最妖媚的胡美人扑扑补补,口脂红如火烧云。只是再如何,都救不回眼中的索然无味。 发髻缀满东海珠,垂着黄金绦,雍容有之。 她又一次贴到门上,外头没有了一点声响,马车出发了,也带走了所有要去宴席的人。 明夷推开门,确定四下无人,走到外头,冻得打了个寒颤。是啊,冬天了,喜服只不过在少了炭火的屋中行理所用,哪抵御得了这寒气。 眼前迷蒙,像是下着细雨。伸出手,一丝沁凉落在手背上。细看,一片六瓣儿的雪花,飞快消融。 原来,真的下雪了。初雪日,她梦寐的雪中长安,又应在这个了无生趣的日子里。 她走下楼,到院中,雪略微大了些,但也只是孱弱的一瞬即逝,留不下丝毫印记。那也无碍,她只是想站在雪中,穿着她红如彤云绿似碧玉的喜服,带着这方天地只剩下自己的悲怆,且站一会儿。 她奢望着那人在背后突然出现,抱住她,将她抱回房中,呵着她冻僵的手。 她退一步,那人若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能在今日与她共结连理,能在暗中看到现在的她,觉得有一瞬的心疼,能记得她独立雪中翠叶红蕊青丝如云的模样,也满足了。 但这退一步的肖想,只是肖想。没人在屋檐上观瞧,没人在门廊后窥伺,她也并不能就这么站下去。 换下喜服,穿上利落大方的衣裳,披着毛皮大氅,带上贴身衣裳,从承未阁到新居不过步行一刻钟。 新居大门低调,丰宅匾额下,贴着乔迁之喜。照壁之内,别有洞天。正堂四字,和畅福臻。前院景象,肃净闲雅。 原本喜堂的装饰都下了,只留着一路的红灯笼,写的是福字。 厅里布了酒席之位,原本喜宴定制的物件带着双喜字样一律不能用了,都是昨日赶着重新购置的碗盘碟,也是煞费殷妈妈的苦心。 既是乔迁,只当作自己亲朋庆贺的小聚,便也无繁琐的仪式。只等着客人前来。 明夷由连山陪着,站在门口候着。头一批来的是上官帮派的兄弟们,都是自己人,不用多说,无需客套,自行参观这新宅去了。 洪奕难得起早,与上官帮派众人差不多时候到,看明夷忙着,神色看上去也无不妥,这才放心,跟去厨房看有何能帮得上的。 夏幻枫是接了申屠兄弟一同来的,虽是乔迁,申屠兄弟也不小气,直接送了个脸盘儿大小的碧玉聚宝盆,说在屋中可招财气。通体碧绿,晶莹可爱,应当是昨日在西市地下市场淘来的。更令人咋舌的是,这聚宝盆底铺了黄澄澄一层的金锭子,这礼,绝对称得上贵重无比。 明夷也不好推让,显得小家子气,谢过两位,请夏幻枫陪着一同入主桌。 这两拨人到了,其它都是些不请自来的妇人。身份也都不简单,是承未阁的贵客。明夷也不再等候,由绫罗代为招呼。这承未阁的事情,迟早是要交给绫罗的。 既然敞开门迎客,就预着会有不速之客。这位的来临,让明夷说不上喜或忧。 “我以为侍郎大人会让夫人前来祝贺,不必亲临。”明夷将他落了雪的皮帽接了过来,给十东拿去烘干,“怎不坐马车来?雪越来越大了。” 伍谦平笑得暖旭:“特意请了假,骑马来能快些。” 明夷对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来,自然是对她有好处的,尤其是在申屠兄弟面前,能将自己的谎圆得完美无缺。 可他来,又带着那么点尴尬。虽不记得昨夜酒醉说了些什么,但明夷直觉,应当与他保持些距离才好。 第五百二十五章 雪霁 伍谦平理所当然坐在主桌,和申屠兄弟一道。35xs相陪除了明夷,还有夏幻枫和洪奕。为了以后合作顺畅,又叫了储娘子和储伯颜来陪席。储伯颜老大不情愿,总看着拾靥坊那桌,眼睛都快黏上去。 拾靥坊一桌坐的是连山、胤娘、五郎、七郎和葵娘,再加上拾靥坊两位年纪稍长,已经担任工头协助管理的娘子,也是和乐融融。只可惜少了成言与邢卿。 上官帮派那桌冷清,便让殷妈妈和岑伯坐了过去。花子贤独自前来,肖氏夫妇形影不离,马成凌特意接了孙氏前来,明夷过去寒暄了几句,见那孙氏虽然清瘦,但眼中神采奕奕,应当是夫妻二人重归于好,自然光彩照人。 除此三桌,另开两桌,除了林昭之外,都是女眷。人数不多,却都是最耳目清明,唇舌厉害的角色。官家夫人小姐并不愿抛头露面与江湖人混在一处,多只是礼到人不到,送的是庆贺新婚之礼,件件不菲。到场的多是官爵家的外室和商人家眷,行事拘束少些。一到场,这神色便不同,私语不止。 明明说是婚事,怎么突然就成了乔迁之喜?见明夷那桌有凶神恶煞之人,并无人赶上去相问,只拉住了照应这两桌的绫罗和伺候全场的四个丫头询问。闪舞.得到的结果众口一词,偶遇高人,说二人八字有组,需先摆酒冲喜,另择吉日。 原本这说辞也能勉强说得过,但看到明夷与伍谦平和乐融融一同坐下,倒像是他二人为这新宅的主家,那些八卦心就再按捺不住了。 明夷顾不得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心里比谁都烦。 伍谦平是什么意思?是,以他的角度,这事做得一点毛病都没有。他今日出席,给足了明夷面子,足以证明上官帮派背后有他这个坚定的靠山,对于帮派而言,有益无害。 明夷愁的是,伍谦平此来,不仅在申屠兄弟眼里盖了戳,也会通过那两桌妇人之口,迅速传播,证实她丰明夷是伍侍郎的外室,什么成婚,只是掩人口舌,生生被伍侍郎给阻止了。 他二人之间于坊间的艳闻虽然由来已久,但多是扑风捉影,真要论起来,一个实据也无。尤其是伍谦平再娶之后,传闻渐渐平息下来,使二人之间轻易便可撇清为红颜知己。但这趟,伍谦平在明夷本该大婚的日子出现,大婚莫名变成乔迁,. 明夷烦扰的不只是外头的传闻,别人说什么并不打紧,这些传闻对她没有太大影响。为了防备这传闻扩散影响以后的事业,她也早做了安排,让申屠世家出人出力接工部的活,自己空手套白狼。她担心的是,这两个月来,时之初只出现了一晚,并不了解她在做什么。如果回来听到这些传闻,纵使不信,心里也总是不好过的。 她又开始神游起来,恍惚间,那日思夜想的魁梧身影从雪中穿行而来,在光耀刺眼的白色光亮里,是如同山岳一般的男子。渐渐看清他的面貌,他的眼光却落在伍谦平身上,看自己的女人和其他男子并肩而坐,喜笑颜开,满堂客人视他人为男主人,他的神情从激动到愤怒,从愤怒到冷漠,转身离开。 明夷不由想站起身来,刚一动便被身旁的伍谦平轻轻巧巧按住了手背:“明夷精神恍惚,是昨夜未休息好吗?” 明夷一愣,再往门外看,雪已歇,烈日和煦,一丝初雪的迹象都没有留下。 更不用说,那个踏雪而来的人了。 她勉力一笑:“昨日和兄弟们多喝了几杯,着实有些吃力。” 伍谦平柔声道:“以后勿要贪杯,身子要紧。” 申屠又看二人腻歪得紧,打趣道:“伍侍郎平日里不苟言笑,没想到也是怜香惜玉之人。” 伍谦平爽朗道:“今日偷闲,不在公职,都是自己人,便也无需拿出什么严谨的模样。” 那些人语带机锋,你来我往,幸好有夏幻枫陪着说话,让明夷有透口气的空间。她怏怏举着杯,刚要送到嘴边,被伍谦平拦了下来,吩咐十东给拿杯热蜂蜜水来。 洪奕看在眼里,又看了看夏幻枫,见幻枫并不以为奇,也按捺住不再多做表示,眼神仍忍不住往明夷和伍谦平身上飘。 明夷样子格外温顺,宿醉没带来头痛,疲倦、脱力一点没少。她不由自主会听着这桌人来言去语,伍谦平说话很有分寸,并无废话。说了些六部琐事,暗示了自己手中权柄,每个动作表示这对明夷的关爱和亲密。 明夷是应当感激他的,他这番作为,省了自己不少口舌,效果也更佳。但他时不时的照顾,夹菜,手拂过她的手臂,她下意识还是要躲。她或可以在处心积虑时,与他百般暧昧,但难以在心思涣散中,让他自然而然亲近。 她还记得,今天本该是她与时之初大喜之日。 酒宴散了,时之初走得早,还要赶回官署。明夷总需起身送他,经过外头八卦娘子们那两桌,便有多嘴的,问他:“伍侍郎这就走了?怎么没带着伍夫人一同来啊。” 伍谦平一眼都未瞧她,只回头拉起明夷的手,轻轻拍着:“不用送了,快回去吧,外头冷。” 明夷木然点了点头,转身回座。感觉得到伍谦平的目光还在她的背后,但她不想回头。 耳边听得到越来越不遮掩的闲言碎语:“你看那二人,真是郎情妾意啊。”“你说对了,还真是妾意,哈哈。”“我看那伍夫人还把明娘子当作姐妹,真是天真。”“你怎知人家不是你情我愿,让侍郎大人享齐人之福。”“也是,也是。” 林昭看不过,笑嘻嘻站起身,向明夷举了举杯:“明娘子乔迁之喜,又逢瑞雪初降,承未阁必定更加兴隆。” 明夷笑了笑:“承您贵言。” 许多夹枪带棍的话在明夷嗓子口,生生咽了下去,总有一日,她要让这世上,无人敢让半句是非飘到她耳里。背后如何不计,面前都须对她毕恭毕敬,求她展颜。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丝萝 回到自己座上,夏幻枫和申屠兄弟谈得正欢,洪奕脸色不太好。35xs 储娘子也有不悦之色,身边的储伯颜已经不在。顺着储娘子目光扫去,他已经跑去拾靥坊那桌,坐在空座上,正对着胤娘,傻呵呵看着人家乐。 明夷移到储娘子身边,安慰道:“他只是觉着这儿拘束,那里更亲切些,只是个孩子。” 储娘子勉强一笑:“你那位管事连山才比他大了两岁,看人家那么沉稳干练。他是身上有责任的人,我们不能太宠着。” 明夷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再次提醒,储伯颜以后是要继承帮主之位的。明夷有必要给她再吃一颗定心丸,接下来的时间是上官帮派至关重要的上升期,储娘子手头的私盐生意更是不能出一点岔子。 “放心,伯颜现在把西市那边的生意掌管得很好,与那些人打交道不是容易事,这也看得出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了。相信假以时日,他定能扛下大任。你我要为他扫平障碍才好。”明夷细声在她耳边说道。 储娘子点了点头:“我相信有明夷在,他会有长进。但他毕竟涉世未深,尤其是男女之事,我担心他被人骗。” 储娘子的眼神落在胤娘身上,胤娘巧笑倩兮,正给连山夹菜。35xs 明夷安慰道:“她是个聪明世故的女子,只要不知道伯颜以后的路,她便不会留意于他。至于伯颜,毕竟年少多情,心中悸动也属正常。倒是该让花子贤带他多出去见见世面。” 储娘子苦笑着摇头:“那还是算了,我们留意着给他寻个合宜的女子吧,不求出身高贵,知书达理,只要心思单纯,对他用心便好。” 明夷随口应着,并不以为意。储伯颜情窦未开,肖想漂亮的女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待他懂得了男欢女爱,要爱谁娶谁也不是旁人能左右的。 陆续送走无关的客人,拾靥坊众人也回去继续干活。夏幻枫领着花子贤、肖氏夫妇和马成凌夫妇回容异坊,顺路捎走了洪奕。 热闹的厅内零零落落,人越来越少。 明夷带着申屠兄弟和储娘子去了书房,这一间间都是夏幻枫帮着装饰布置,连明夷都是第一回进去。想及此,她心头又是一酸。今日状况,失望的何止她一人。 夏幻枫早就将装饰这大宅当作新婚礼物,里头一件家具,一本书,都是他亲自挑选,为的是今日明夷能得到一个处处惊喜,. 殷妈妈也是带着嫁女儿的心在筹备,一路以来,糟心的事不少,能说得上喜事的,也只有这一桩。 落空了,没人敢多问一句,是啊,谁能比她能难过,更失望。可她连难过失望这种感觉都没了,昏昏沉沉,似乎这天地一切都是假的,不存在的。 新的书房,有股子刚熏过沉香的气味。宽敞的座榻,恰好倚着窗,适合。书案上有一只山河形式的端砚,瞧着便价值不菲。案头的书多是经史,想也是幻枫的珍藏。 申屠兄弟并不爱这些文人物件,只赞说这座榻案几用的都是紫檀,极为精美。 储娘子与申屠兄弟谈起具体私盐生意的操作,从何处入手,各城头一批所需要的数量,要经过那些关卡,是否都已打点。 这些详细运作已经不是明夷能置喙,便只在旁陪着。看三人的状态,对此事都很上心,有势在必得之意。明夷也略感轻松。 那一头谈得差不多,明夷便开始关心准备建立的土木工坊一事。申屠兄弟自然不可能亲自参与,那两位副帮又与明夷擦肩而过,明夷回长安时,他们已出发回洛阳述职。便约定申屠兄弟回洛阳后,安排一位副帮主带领一批亲随,先到上官营寨中暂住,而后由明夷协助安排工坊一事。 明夷心头觉得有些疑惑:“怎么两位帮主如此匆忙就要回洛阳?” “这回来只是向丰帮主贺喜,事情了了,自然应当回去。”申屠又嬉笑道。 明夷并不饶他:“申屠帮主说笑了,上回叶大婚,二位也只是派了使者送礼。我哪来那么大排面?可别折煞了我。” 申屠一哈哈大笑起来:“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收到帮中兄弟种种回报,也听得丰帮主所说,实在有些担心长安的状态。总想着亲身来看一下,沿路也犒赏一下各地分舵的兄弟。” 明夷了然,她只以为从洛阳往东南去,申屠世家的势力一直在拓展,未想过,在洛阳到长安这一路上,他们怎会懈怠。这回跑来,恐怕主要是为了亲自督阵,使这些分舵做足准备,应对此役,使申屠世家取天一帮而代之。 如此看来,自己选择放弃外强中干的天一帮,与申屠世家联盟,恐怕是她做过最英明的抉择。 申屠一肯在言语中透露这点,也绝非偶然,怕是要给她立个下马威:我申屠世家的势力你难以想象,最好别在背后搞事,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明夷当然要拿出高兴而敬佩的模样:“两位帮主实在是经天纬地之才,能与申屠世家合作,是我上官帮派立派以来最大的荣耀。当如丝萝,托以乔木,能万世而不衰。” 明夷几乎觉得口腹要涌出酸水来,被自己恶心到不行。看储娘子的模样,低头垂目,微微抿唇,当是忍住了笑意。 这话,意为柔弱女子要攀附强壮的男子,依赖对方并忠贞不二。若这儿有上官帮派的男子在场,怕是会立刻满面煞白,觉得受了侮辱。但这话落在申屠兄弟耳中,绝对是无比受用。 储娘子也是个人精,怎会不知道明夷是在刻意奉承,麻痹对方,因而只会觉得好笑,不会愤怒。 明夷虽心里掏空一样难受,但头脑不会真的发昏。她清楚知道,现在的上官帮派在申屠世家面前,如同蚂蚁面对大象,莫说为敌,哪怕合作起来,都随时可以被对方踩死。唯一的生机,一则有可用之处,比如她与伍谦平的关系,二则无威胁之力,让对方放心。所以出来和申屠兄弟谈判的,是夏幻枫是丰明夷是储娘子,虽不弱,也是女子,在山贼出身的申屠世家眼里,绝翻不过自己的手心。这示弱,才使得有一日反攻成为可能。 第五百二十七章 重义 初雪之日,也如落雪,无痕。这微弱如同此时明夷心跳的雪,像极一个清冷带着嘲讽的眼神,让人浑身不舒坦,又无法回击。 若能痛痛快快落一场大雪,冻到生痛,美到无言,而后融雪的日子里尽情烦恼,总也有淋漓尽致之感。 偏偏,只是默默来了,不知何时便走了。 该来的人,连这场雪都不如,身影都未留下一个。 奇怪的是,在这一日之后,明夷心里安静下来,那一晚,在新的房间,睡得极其安稳。他回不回,何时回,既然无法控制,不如顺其自然。 西市的质铺是第一个落实的,对夏幻枫来说,找个店面十分简单。他近日也都在西市店看着,一来邢卿不在了,二来西市因为前段日子胡庶的妄为,『乱』了一阵,需要他坐镇安稳局面。顺便就将质铺谈了下来,镖局的门面则看中了陶氏蜀锦那间。蜀锦铺据传有转手的意思,明夷担心桃七帮那边知道是上官帮派要接手,会执意不肯或坐地起价,便让夏幻枫不如缓行,暗中接触去看铺预备接手的商户,做了些手脚,让蜀锦铺迟迟无法转手。 西市的铺面很谜,除了一些自己经营,用来传代的铺子,胡商租的那几十个小铺面都从未见过铺主,是从互市牙郎手中租得。用于租赁的铺子背后的主人都是不可说,也不会出面,更不需要售卖。放出来转让的铺子不多,虽是行情差,也不会乏人问津,能自己转手的多不愿意经过牙郎,转让得益会大大降低。 如此熬了半个月,蜀锦铺子那边呆不住了,铺租不是小数,如今它这门可罗雀的,益州那边像是也未有什么支持。夏幻枫便让牙郎出面,轻易就收得了铺子。 质铺虽是早拿下了,夏幻枫也压着没让开业,只暗地里开始『操』作。怕动静太大,让蜀锦的人得知,传到益州,陶三娘会不肯放弃铺子。夏幻枫协助肖氏以容异坊招工的名义把质天下扬州带来的两个收放债的老手带进了长安,又从胡庶无人照抚的手下里挑了几个强干的跟着老手开始运作放贷之事。 明夷有些担心,这桃七帮长安西堂无主的痞子会不会不好控制,以后闯出祸来。 夏幻枫笑道:“这放贷是偏门,规规矩矩的人怎么能做得来?他们是什么出身,何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严惩重奖,立好规矩就是。此时你要相信肖氏夫『妇』,这一行他们再熟悉不过。” 明夷无法反驳,现代她手下虽是人才众多,自问人力资源一块也颇有心得。但如今这行业不同,不能用调教211院校生的手段来看待这些刀刃上『舔』血的江湖人。而且有一点是通用的,做boss的,千万要懂得放权,如果什么事都要亲历亲为,永远都只是小作坊。 明夷叹道:“上官帮派可以没有我,却绝不能没有幻枫你。” 夏幻枫飞了个媚眼,笑道:“若没有你,石若山在这儿,大家离心离德,也做不成事。” 申屠兄弟回去后四五日,申屠世家的副帮主拜访了明夷,共饮于容异坊。这人的模样倒令明夷有些诧异,瞧着与申屠兄弟的画风不是很一致。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皮光肉滑,略显肥胖,眉目清秀,和善可亲。只是头顶剃光,还留有戒疤,穿得朴素,倒有几分像僧袍。 那位副帮主合掌颔首:“丰帮主唤我任和尚即可,俗家名任阿常,也不顺口。” 明夷看他模样却有些不知所措,学他合掌:“大师好。” 任和尚大笑起来:“我也不过是个随便的和尚,随便那么一出家,随便那么一还俗,不用那么认真。”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瓜子:“这光脑壳,倒是真自在。” 夏幻枫扑哧一乐:“那今日的酒菜看来不用另换素斋了。” 任和尚抱起一个酒壶,头晃得厉害:“天寒地冻,无酒万万不可。” 明夷乐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很好很好。” 任和尚咧开了嘴:“我即佛,佛即我,无分你我,无论佛魔。来来,喝酒事大。” 这酒是越喝越明,任和尚将预备好的输送计划呈上,看来申屠世家已经通过严谨的考虑,甚至将主要人员各自的技能与个『性』都全盘献上,为的是表示两家合作,不留私心。 明夷表达了对申屠帮主的感谢之情,也定下具体的时间表,立即着手工坊的建造。此事主要由任和尚主理,遇上问题再与明夷方面联络。 任和尚当晚未歇在容异坊,说是长安城有亲属在可以投奔,他入城的身份也是亲属相帮。明夷也不好多留。 夏幻枫目送他走远,摇头道:“申屠世家真是卧虎藏龙,我去了多次,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看他样子和善,也不像有多厉害的功夫,或许人家真的以前是个出家人。”明夷始终对看什么内功之类毫无心得。 夏幻枫说道:“看他目光炯炯,如有金光。额头饱满欲裂,太阳『穴』鼓起,必有上乘内功。你看他言行哪有佛门的样子,怕是身上有血案,才投了佛门逃避追缉而已。” 明夷一凛,果然凶神恶煞的未必是恶人,面慈者未必心善:“不过这与我们也无碍,暂时申屠世家还是有合作的诚心的。” 夏幻枫点头道:“是,申屠兄弟我相处不短,这点放心。只要我们不使手段陷害,他们也不会用阴招。既然认定了是兄弟,轻易不会背叛。” “这就是江湖义气?”明夷看着窗外萧瑟景象,早已没有任和尚的踪影,也不知何时消失的。 夏幻枫冷笑了两声:“义气,看你如何理解了。申屠世家立帮之本是义气二字,因为那些兄弟上一代就是跟着申屠老帮主做刀尖噬血的生意。能活下来,都得有靠得住的兄弟,能将自己的后背放心交给兄弟们。因此,他们绝不能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否则帮派就散了,当然,做了也无碍,无人知道就好。”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二十八章 重情 明夷以为至少什么义气干云是存在的,因此夏幻枫说时,她更觉得冷了。 “义气并非出自真心和信念的话,与我们这样的小帮派合作,更不能指望人家重义气了,不是吗?”明夷喃喃说道。 “这话我还真不太信是从你口中说的。”夏幻枫关上窗,让屋内暖和些,“我以为你已经活得通透。既然我们与他们合作是有所求,他们也是一样,又与义气何干?” 明夷怏怏坐下:“我自然不会奢望他们的义气,只是想到我们帮派,也不能有真正的义气吗?” 夏幻枫眼神温柔下来:“若你与我之间友情为真,你与小马姐弟之情为真,你与储娘子相惜之情为真,所有人心念着上官帮派能大展宏图为真,那么,义气也是真。” 明夷笑了笑,不作言语。连她自觉最有把握的爱情,都未必是真,果然互相需要能互相有利用价值总是更真实更靠得住吗?如果说她丝毫未有担心的,只有洪奕与她的友情了,她们才是命运共同体。 明夷平心静气将眼前的事一一摊开和夏幻枫分析,先后要安排的事宜,交代妥帖。 夏幻枫奇道:“怎么?你是准备要离开长安?” 明夷点了点头:“所以这些事暂时麻烦你照看着,我会回来的。” “是去找他?”夏幻枫猜得出她的念头,“我以为你这几日并无异样,是决意安心等着。” 明夷苦笑道:“若是洪奕无声无息失踪多日,你会安心等着吗?” “她不同,何况时之初身怀绝技,并无安全之虞。倒是你,孤身一人上路,有许多难测的风险。”夏幻枫劝道,“何况,天下之大,你去何处寻他?” 明夷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我知道他在何处,他……一个多月前曾回来过。” “一个多月前……”夏幻枫思忖片刻,大惊失『色』,“难不成是在刘义宗遇害那一阵?所以你才绝口不提?” 明夷点了点头:“我怕是他做的,这事,千万不能牵扯到我们上官帮派,因此从未提过。我与你也无必要隐瞒。我知道他落脚何处,自会一路小心。” 夏幻枫叹了口气:“你既然下了决心,谁也挡不住你,你记着带着我的金枫叶。只要是申屠世家的地盘,见此枫叶他们都会予以照顾,安全许多。如果你是一路南下的话。” 夏幻枫说着,瞄了一眼明夷。 明夷坦然道:“是,一路南下。看来申屠兄弟对幻枫还真是呵护有加。” 她说着玩笑的话,脸上却已经展不了笑意。 夏幻枫又想叹气,生生忍住了:“好,你男装出发吧。如果没有结果,定要早日回来。有没有他,你还是丰帮主,你还有我们这么一大帮子人等着你。” 明夷默默点头。 去和洪奕告别,要更难些。她听到明夷的打算,扑头盖脸先把时之初数落了一顿:“你若不提,我也原本不想说什么的,这毕竟是你选的人,你自己够难受了,我不忍心再说。但现在你要放下这所有一切去寻他,是脑子烧坏了吗?” 明夷低头不语,任她继续。 “你别一副委屈的模样,让你受委屈的可不是我。我以为你来了这里,终于能学得精明一些,不要再像那个世界一样,完全的恋爱脑,为了那个破男人,为他奔忙,为他日夜不歇,他还不给个结果。没想到你是越来越糊涂。时之初是谁你真的清楚吗?他七年前能这么一声不吭扔下丰明夷,如今能在结婚的当口一句话不说丢下你,这是个什么人啊!”洪奕越说越气,恨不得大巴掌扇上来,希望能扇醒她。 明夷本来还有些不服气,想争辩两句,看洪奕是真动了气,脸涨到通红的样子,突然就笑了:“好了,我知道……” 还没等她说完,洪奕的火又上来了:“你知道什么!咱俩就是俩大傻子!我也没权利说你,我只知道那个伪娘是福建人,整天想的是自己亲手捧出个天下第一帮,其它什么都不知道。你呢?你都是听他说的,一会儿姓肖,一会儿姓时,一会儿又姓令狐,他到底还有没有第四个姓?你能保证吗?我也就罢了,只当及时行乐,也摔得起。你呢?如果那人真的再失踪七年,你怎么办?” 明夷完全没火了,看着洪奕这面红耳赤,气到发抖的样子,莫名眼睛酸了起来,『揉』了『揉』眼:“好啦,我真的明白。我去这一趟,只是为了找个说法,如果他有理由,我会理智去分析。如果他真的不在意我的感受,那我也愿意死了这条心。无论找不找到,我都会回来,也都一样是我。” 明夷伸手将洪奕一揽,她没坐稳,倒在明夷怀中。假意挣扎了两下,哼唧着,在明夷手臂上擦了擦泪:“我给你二十天时间,不许更久!找不到就回来,我陪你孤独终老。呸呸,有我陪你,不会孤独。” 明夷鄙视的眼神『射』了过去:“你算了吧,你有你的幻枫。你也别瞧不起我,大把俊男等着我临幸。” “是,再不济不还有我们伍侍郎虎视眈眈着吗?”洪奕想起乔迁那日,伍谦平的模样,嘲笑她。 明夷假作思考的模样:“也是啊,到底人家也有才有势,前途无量,最重要长着一副好皮囊。大不了当个妾,那魏守言脑子简单又斗不过我,过两年母凭子贵,轻松上位……” 洪奕一眼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表演:“来,继续,是不是后面还要等到伍谦平官居一品,你成了一品夫人,然后觐见圣上,皇帝惊为天人,把你夺了去。再开一场宫斗副本,最后你成为太后,控制朝政。” 明夷笑得直不起腰来:“你以为是玛丽苏剧本吗?我没那个貌,也没那个命。能活着,越活越好,已经是最大的运气。” 洪奕竖起食指,一边摇着一边晃脑袋:“no,no,no!你最大的运气,是连穿越都和我捆绑在一起,是我在保佑你,让你一路顺遂,也让你不至于孤独终老。” 明夷将她揽过来,『乱』『揉』一把头发:“对对对,都是你的福气。”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二十九章 时势 离开那间尚未完全熟悉的“丰宅”,明夷没敢回头。身后站着殷妈妈和岑伯,她能想象殷妈妈眼中的关切和担忧。这种感觉很遥远,但却能戳中她,让她瞬时变得脆弱无比。她不能纵容这种脆弱发生。 她穿了男装胡服,邢卿走了,但有夏幻枫在,将她画成个糙汉不在话下。幸好是冬天,来回这些日子就效仿镖师,不洗脸,能防止皮肤皲裂,还能显得很不好对付。随身带着一把短剑,是时之初当初所赠,放在马上,一般老百姓已经不敢近身。 向南的路已经走了第三回,真真正正的行走江湖,并不逍遥,更像苦行。多少有了些经验,比如辨别得出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铺子后面定有江湖势力把控。走到第二天,她已经『摸』出了门路,到城中最热闹的街上,凡见有人左顾右盼彳亍在门前,或有人缩头缩脑横冲直撞进去,出来的或骂骂咧咧一脸丧气或喜气洋洋走路带风,必定是地下赌场。 此事,她只消拿着金枫叶在掌柜面前一晃,十有**就会成为贵宾,吃喝住行一条龙给安排好。走时还要派人一路护送,这面子,不亚于三品官员下来巡视。 这官运有高低,莫说三五年,朝夕可能从峰顶到谷底。王朝亦有气运,兴旺百年而衰,自是常事。真正长久兴盛的,并不在明面上。比如改朝换代依然能屹立不倒的世家们,根基太深,这朗朗乾坤,最肥沃的土地在他们手中,最繁华的商铺属于他们,天下名士为其子弟师,一代一代借着互结姻亲而愈加强盛。因此,朝代变了,他们依旧可以爬上权力的最高峰,得享世间最荣华与最风雅。 这个阶层,明夷想要真正融入,只有重新投胎。 何况,而今,世家势衰,这并非毫无因由。宦官之『乱』,使得六部权力受控,世家新一代上升途径受阻。又遇上唐宣宗这个“不一样”的皇帝,中年上位,并非倚赖世家势力,而是甘于受辱抱着宦官的大腿才上了皇座,他对世家打心眼里是不信任的,提防之心更重,喜欢任用家世背景并不在世家中心血统内的臣子。这一点,对于伍谦平的上位也是好事,他虽背靠两大世家,却是平民出身,备受瞩目。 另一种能抗时势,久盛不衰的阶层就是江湖名门。武林四大家的历史与那些世家一样悠久,有过之而无不及。血案之前的四大家,凭借卓绝的武功,广收门徒的心胸,受到各个阶层的尊重,在朝令夕改的时代,成为公义的代表,缉捕恶徒,裁判公正,是维护民生安定的中坚力量。 四大家能被人下黑手,甚至被灭得干干净净,这其中也有因果。 四大家的存在,从对王法的维护和补充,渐渐成了王法的对立面。四大家所在之地,百姓若有仇怨矛盾,只知求告于四大家,而不知官府府衙何处。长久以来未出什么大『乱』子,是因为多年前的四大家,枝叶茂盛,在民间势力极大,因此才能相安无事。 近百年来,四大家由盛转衰,根源在于武学发展到了顶峰,再难精进,受限于人体本身的极限。以往广收门徒,良莠难分,武功原本便是双刃剑,持剑者若居心不良则为祸甚深。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难免也有私心,要维持四大家的武学地位,因此,四大家先后开始从严收徒,甚至有几家只传子孙。这便是没落的开始。 四大家被灭之后,继任的三大帮和他们背后的崔氏吸取了之前教训。虽武学已没落,但江湖势力仍有可为。上有崔氏为靠山,下有各种难见光的买卖做支撑。 正行生意早就各有其主,想要大发其财越来越难。但这王法阴影下,灰『色』地带中的暗娼馆、地下赌场、地下钱庄、杀手组织等等,有的是空间任江湖帮派发挥。这方面,申屠世家可谓是典型。 而世家看不上的行当,武馆、镖局,这些用拳头人力做起来的,便是上官帮派屹立的基础。 天一帮和桃七帮则占尽地利,以当地盛产的丝绸蜀锦为本,渐渐发展壮大。 这样的帮派,根基牢固,自有壮大的本钱,且并不以侠义自居,不夺王法之光华,才在过去数年,疯狂滋长。 如今韦澳对江湖帮派的压制,说到底,针对的是背后的崔氏。明夷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决定将帮派继续发展下去,只要抱对大腿,私下发展更为繁茂的根系,大唐完了,可能上官帮派还在。 这一路,亏得这些纷扰复杂之事时时在脑中,才让她充盈起来,不至于满心都是那个人。她不敢想,洪奕的话一直在脑中盘旋。时之初究竟有没有骗她?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没有别的路,在遭遇真相之前,必须坚持相信,他所说一切都是真的,如此,还能活在爱与被爱的精神世界中,多活一日,便好一日。 但她从没畏缩过去面对真相,不管将要揭开的是什么,死,也要死个明白。 路过洛阳,她无声无息。本考虑过去拜访申屠兄弟,自己这一路持着金枫叶,申屠兄弟应当知道是有上官帮派的人有重任在身,一路通行,用枫叶求个方便。但转念一想,自己若这个样子去面见,保不齐让人产生什么联想。如果自己能变成如此『逼』真的男装,夏幻枫男扮女装也不是没有可能。她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离开洛阳之时,她写了封信,以丰明夷帮主身份,感谢申屠兄弟一路对自己帮派使者的帮助。信中带到一句,说使者急于往扬州处理帮内不可为人道的纠纷。明夷将信交给赌场掌柜,匆忙离开了洛阳。 再行两日,直接往常州府去。心中情绪极为复杂。这是她现代时候的故乡,一个离去许久,却并为有太多思乡之情的地方,如今,却要来到一千多年前的故地,不可思议。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三十章 故地 江南地,纵使到了冬日,也少几分萧条,多一丝柔情。 武宗时,常州被升为望。望是什么概念呢?行政体制上,唐朝分为道、州、县三级。州通隋朝时的郡,与现代相比,比市大比省要小一些。而这些州被分为七个等级:辅、雄、望、紧、上、中、下。辅相当于首都及周边地区,雄州只有六个,相当于一线城市,望州有十个,也就是二线。可见常州在当时的繁荣程度。 明夷在大学时,曾收过一本独孤及的《毗陵集》,其中包含独孤及作为常州刺史时写的奏折,描述了一些盛唐时常州发生的奇闻轶事。当时觉得看千年前家乡之事,新奇而别有趣味。未想到此时,她会亲身至于此处。 虽知常州曾遭遇元军屠城大劫,全城只剩七人,自己的祖辈也当是迁居在此,但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时,明夷尤有一丝感怀。 问路逐初桥,路人吴侬软语相应,虽有不同,却隐隐能听得乡音,此时方知那种思乡之情,只是深深埋于心中,并未忘却。 这字字句句,是父母教的,为人道理,也是耳提面命。家破碎之后,她曾觉得那些温馨的过往都只是责任之下的自欺欺人,而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独立于这个世界。直到此刻,听到乡音这刻,她才懂了。 那个家给予她的一切是丢不掉的,在她大脑中,乡音挖不走,道理也挖不走,早就深深融合在骨血中,在『性』格里。没有那些,她连独立这两个字的边都『摸』不到。 成为丰明夷之后,她承担的责任史无前例的大,任何一个举动,一个决定,影响的都不再是自己,也不仅仅是公司的效益,金钱。极可能是整个帮派的兴衰,甚至涉及到自己和他人的『性』命。此时她才明白,当自己的责任不可推诿时,必须硬着头皮上,而当一切走上正轨,她便有权力为了自己的人生而退场。 这与当年的父母有何区别?他们理当顾及自己的人生,没有为成年后的而粉饰太平的义务。 明夷开始想象,如果能和父母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心平气和问一问,最近过得如何。一切都可以释然,虽然不是完整的一家人,也能彼此牵挂照应,免于愧疚。 当她枯坐在逐初桥边,发现桥边的小屋人去楼空,脑中便有了一丝已经被遗忘了半年多的念头。 如果时之初从此不再出现,她留在这儿还有多大意义?纵使成就了天下第一帮,得到广厦千间黄金满屋,又能有多快乐? 那样,不如归去,当这个世界是一场梦,梦醒了,那个曾给她无限幸福的男人消失了。纵使多怀念,也会渐渐忘记。在城市的灯红酒绿里,在俊男美女的派对中,在大溪地的沙滩上,在北海道的滑雪场,这场荒诞的武侠梦会渐渐褪『色』,变得如同旧电影的镜头,失去立体。 她在桥上看着河水,这念头一起,河水中的倒影突然晃了晃。吓得她手心冒汗,脚下瘫软,差些坐倒在地,赶忙紧紧抓住了桥栏。再看河水,自己的影子清晰,并无不同。 她闭上眼,默默念到,不能回去,回不去了。 再睁开眼,依然是石桥,小河,破屋。她深深出了一口气,尽管对现代的世界有着遗憾想去弥补,但对于现在的她,眼前的世界才是现实,有更多难以解开的牵绊,不仅仅是时之初而已。 她定了定神,继续去询问周围路过的每个人,可有看到这屋中的人什么时候离开,可以见过一个身材非常魁梧的年轻男子。 一日,无果。第二日,第三日。她将寻找的范围不断扩大,可什么消息都没有。仿佛时之初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还有另一个她不愿意承认的可能,时之初告诉她的地点是假的,甚至他根本没有来常州。 大唐之大,她是何等渺小,再这么漫无目的找下去,也是徒劳无益。 情绪压倒她之前,她先下手为强,在运河边一颗枯柳下嚎啕大哭了一场。说是哭,连泪水都不敢太肆意。哭一会儿,用帕子按在眼睛下面擦掉泪水,唯恐眼泪决堤,将脸上的妆容和泥灰一同冲刷掉。 哭着哭着,她为自己这般哭一会儿擦一会儿的举动笑出了声。 她决定回长安。 如果是当年的明怡,会陷落在伤痛和绝望的情绪里,借酒消愁,哭到眼瞎。如果是当年的丰明夷,会毅然决然沿着整个江南道疯狂寻找。 可她是丰帮主,是明娘子,是两个影子重叠之后,成为的那个人。她要回到长安,回到自己的承未阁和上官帮派,做好该做的事,等他出现。 他一定会出现的。 明夷没想到自己回到承未阁卸下脸上厚重的妆容时,头一个闻讯前来的是夏幻枫。 他神『色』非常古怪,明夷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如此为难的表情。他可是那个将龚君昊和申屠兄弟都玩弄于鼓掌的夏幻枫啊! “是碰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了?”明夷心里也莫名不安起来,“说说,或者我们能想到办法。” 夏幻枫咬了咬嘴唇,今日他的妆容素淡,连口脂都没有用,身上妩媚之气全无。若不是为了伪装还上了点妆,梳了发髻,明夷都担心他『露』出破绽。 夏幻枫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说了句:“洪奕她有喜了。” 明夷先是一惊,这实在出乎她意料,师娘子的身体长期服用寒凉『药』物,本不应当有孕。再仔细想想,洪奕倒是提过,在夏幻枫不在的那个月,服用了缪四娘给的『药』,看能不能解去多年的旧患。只没想到,这『药』如此厉害,竟然两个多月就能让洪奕怀上了。 明夷是真为洪奕觉得开心的,她明白洪奕嘴上不说,但确实想为夏幻枫生个孩子,便笑道:“这是好事啊,贡献你们,一会儿我就去看她。” 夏幻枫却愁眉不展,没有应声。 明夷先还以为他是觉得有孩子收了拘束,想要安慰几句。突然转念想到,夏幻枫曾说过,一旦洪奕有孕,就与她归隐山林,为了孩子,再不涉江湖。 想到此,明夷手中的梳篦落地,耳中嗡地一声,眼前也『迷』糊起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三十一章 禁脔 明夷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晴天霹雳。如果可以,她宁可现在两眼一黑,晕过去,醒来时当作什么都没听到过。 她憋了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可惜,还是清醒。 她古怪的神情落在夏幻枫眼里,他一脸同情又爱莫能助的样子,说着愧疚,但并无改变主意的意思。 明夷并不在意他如何表达自己的为难,讲起道理来,夏幻枫未必能理得比她更清楚。只一点就没得商量——夏幻枫的『性』别秘密曝光,申屠兄弟必以此为耻,申屠世家会成为上官帮派最大的敌人而不是搭档,一切的筹谋都会成为泡影。龚君昊更可能暗下杀手,会牵连的是洪奕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明夷嘴唇发干,想在这个死局中找出一条生路。她无法想象没有夏幻枫的长安会有多么难行,她再遇到难题向谁去求助。哪怕夏幻枫什么都不做,他只要存在着,就是上官帮派的主心骨,是明夷心中的核武器。 她的睫『毛』闪动着,还怀有一丝侥幸:“如果你暂时不显『露』身份,我来帮你照顾洪奕,或许并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至少待上官帮派立足稍稳,能让申屠世家有所顾忌。” 夏幻枫颓然坐下:“洪奕不是个普通花魁娘子,行『露』院的地位太特殊了,三大帮无一不知洪奕是我们上官帮派的人,这孩子也定然和上官脱不了干系。” 明夷越听越觉得事情有转机:“上官帮派年龄相当者有小马和花子贤,怎么也想不到你的头上,又慌什么?实在不行让他俩谁先认下,以后再说。” 明夷觉得此计并非不可行,洪奕不是那种拘泥于世俗眼光的人,只要夏幻枫知道这孩子是他的,明夷去央求一番,或许她愿意先委屈一两年,认下他人情『妇』之名。只需要一两年,足矣,上官帮派和申屠世家会紧密融合在一起,利益交叉。到时,寻机让洪奕装作回老家养育孩子,岔开时间,再安排夏幻枫假死,当天衣无缝。 明夷感觉自己像是死而复活了,瞪大了眼睛,无比期待地看着夏幻枫,只求他说出一句首肯的话。 夏幻枫苦笑道:“这个办法,勉强可以瞒得过申屠兄弟,但有一个人必定能猜到真相,她会向洪奕下手,我绝不能冒这个险。” 明夷愣住了,一个人?会是谁如此神通广大?比申屠兄弟还危险?龚君昊吗?可他看上去对夏幻枫的身份从来没有怀疑过。 “谁?”明夷问了出来。 夏幻枫脸『色』极难看,似难以启齿,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是龚夫人。” 明夷眼前浮现出那位龚夫人的模样,有些模糊,只记得端庄亲切,是个怎么看都无害的女子。 她脑子一时卡住,那位如此和善的女子怎么会要了洪奕的命?再看夏幻枫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恨不得钻到地底去,她瞬时明白了。 是啊,龚夫人能降得住龚君昊,虽无子嗣也没让任何妾室上位。虽然明夷只见过龚夫人一次,但有过这种感觉,龚夫人才是天一帮的幕后首脑。 夏幻枫说过,他去杭州,龚夫人都与他共处一室。这样厉害的女人,怎么可能和夏幻枫过夜却不知他『性』别。 联系前头所说,龚夫人会要了洪奕的命。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龚夫人视夏幻枫为自己的禁脔! 这个念头一起,明夷的脸都白了,不可置信,但又无法辩驳。 夏幻枫瞧见她的表情,知道是瞒不过了,点了点头:“是,我和龚夫人有男女之情。所以她才会肯花力气保住扬州的安宁。龚君昊也需让她三分。” 明夷并不想用刻板的偏见去衡量这件事,轻易冒出,吃软饭,出卖身体之类的判断。不可否认她有着对夏幻枫的偏心和维护,愿意去理解他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只是选了条最简单的路达到目的,并未伤天害理。 尽管如此,依然有些幻灭,作为朋友尚且难堪,若是洪奕知道,不知会做出什么反应。本来就是刚调理好身子出于偶然有了这孩子,坐胎不稳,若情绪波动太大,母子都有危险。这时代与现代不同,落胎绝不是小事,很可能就害了『性』命。 想到此,她什么念头都没了,只有一个想法:“这事,千万不能让洪奕知道。” 夏幻枫凝神一会儿,深深点了点头:“明夷,谢谢你。” 都是聪明人,许多事不用说得太明。龚夫人通透,洪奕有孕之事传出,稍一打听便会知道她有个相好,是个游侠,叫冯桓。既是有心人,稍一推测便知那是幻枫的化名。她出于怨愤,又不能把事情闹大让自己夫君下不了台,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还有一份情份在,便会自己找人出手,杀了洪奕,二是因爱生恨,不留情面,设法让申屠兄弟知道真相,那二人自然会把夏幻枫解决掉,上官帮派也就彻底玩完。 申屠兄弟知道之后,碍于自己脸面,也不会让夏幻枫女扮男装欺骗感情的事流传出去,会干得干净利落。夏幻枫武功虽不差,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申屠帮派如同任和尚那样的高手不知有多少。 所以,洪奕不能再留在长安。夏幻枫也不会放任怀着孩子的洪奕离开不在身边照顾,这二人终究是要走。 从一开始听闻此消息时候如同天塌地陷的感受,到现在,明夷的情绪已经起伏多次,安定下来。 帮派的事……总有办法的。早一步晚一步,容易些或是困难些,总不至于一败涂地,总不至于要了人命。在洪奕的安全面前,这些,都只是无关紧要之事了。 令她揪心的,是想到洪奕将会面对的危险局面。无论如何,要想个万全之策,保证洪奕母子平平安安。 她将此话说了,夏幻枫当然双手赞成:“让我怎么做都行。事到如今,当局者『迷』,我也是有些慌了,一时没想到什么办法,必须求助于你了。” 明夷苦笑道:“你不说,我也应当尽力。”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三十二章 断腕 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在洪奕肚子大起来之前,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 “你和她断不能同时消失,极容易引起他人疑心。总要相隔两三个月。”明夷说道。 夏幻枫点头:“是,但她刚有身孕,我放不下心。” 明夷心里有个最合适的地方,但有一些迟疑,咬咬牙,还是说了:“在长安郊外山谷之中,有一处隐秘之所,最适合洪奕藏身。” 夏幻枫疑虑道:“山中不便,若有意外,怕是来不及救治。” 明夷既然提出此事,也没预备隐瞒:“这你完全不用担心。洗心谷中是个『药』庐,住的是一位女神医。” 夏幻枫面『露』惊讶之『色』:“是殷妈妈治病去的那家『药』庐?” “是。其它你就不用问了,我只保证这位女神医医术了得,有她在,明夷绝对安全。只是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让她收留洪奕。”明夷有些发愁,缪四娘脾气有些古怪,对于不相干的人,完全有可能不管其死活。 还有一点,缪四娘之前对她和善,是因为时之初的关系。如今时之初不知何往,缪四娘对他的行踪有没有了解还是个谜。想到这儿,明夷更坚定了要去洗心谷的决心,恨自己怎么早些没想到。 时之初总有一日要回到洗心谷,他得找缪四娘配『药』调理身体内过热的内力,短则十天半个月,长也就一年半载,他是绝对会回来的! 若不是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她真是想陪着洪奕住到洗心谷去,等着时之初,问个究竟。 夏幻枫看她神『色』瞬息多变,探问道:“这位神医如此不近人情?或是怕外来的人会给他带来灾祸?难道是那位隐世已久的缪神医的弟子?” 他口中的缪神医应当是缪四娘已逝的夫君,他二人隐居洗心谷不见外人之后,缪神医才去世,故外界只知缪神医不见踪影,不知其他。 缪四娘的身份隐瞒也无益,他有心问,洪奕是藏不住话的,明夷念及此,干脆说了出来:“缪四娘是缪神医的未亡人。你也知神医怀璧其罪,躲避江湖纷争,故并不轻易见人。” 夏幻枫明白了,叹了声:“神医早逝,可惜了。如此那位缪四娘恐怕不愿意收留洪奕吧?若肯,倒是极好的。” 明夷迟疑了下,还是没说出时之初与缪四娘的关系:“四娘和殷妈妈是多年知交,我想让殷妈妈这回一同去山中,她身有痼疾,去疗养也是应当。洪奕便当做是陪伴照顾殷妈妈。到时肚子显了,有殷妈妈在旁说项,且四娘也不会让她挺着肚子自己出山。” 夏幻枫想了想:“如此是最妥当的。过两个月,我便以去益州拜访桃七帮为名,从长安出发。到时我失踪后,申屠世家的怀疑会落在桃七帮或天一帮身上,绝不会想到我回头去了山中。” 明夷也没得选择,只有支持这对鸳鸯:“你们定要小心,谷中倒是不愁饮食,若有别的需要,我会每月尽量去看你们,给你们捎上。” 夏幻枫沉『吟』片刻,声音微颤:“我这一走,这一摊子事难为你了,容异坊这几年累积起来的声誉和人脉,我也真的是不甘心。可没有办法。我都交给你,你若有合适的人能继续经营,便尽量不要放弃。实在不行,就转掉,也能有不少进账。这事,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上官帮派,怎么大的担子,我却要走了……” 明夷眼圈微红,她舍不得的不只是这个上官帮派最得力的副帮主,更是自己前行路上最靠得住的伙伴。从此,这条机关重重,冰凉彻骨的路上,她没有了爱人的陪伴,又失去夏幻枫这个最好的搭档。能走,怎样都能往前走,可脚下势必荆棘遍地,鲜血淋漓。 再如何,她也不可能说出挽留的话,只能说:“你能为洪奕负责,放弃自己视若生命的追求,这已经是对我做过最好的事,是我应当感激。她一直都没什么安全感,觉得你不会为她停留,我也曾担心过。今日见你能放下经营这么久的的事业,我是真的为她感谢你。” 夏幻枫笑了起来:“以往我独来独往,说要将小帮派做成第一帮,也不过是找个事打发时间,觉得有趣罢了。只是立了目标,便容易成为执念,渐渐被捆绑住,不得已往里头投入越来越多的注,收不回来。” 明夷有些明白,就像他和龚夫人之间,何尝不是扔到这局中的大赌注。当下的注越来越大,收手自然更难。 “没事,待我将上官帮派的根扎稳一些,洪奕顺利生产。到时,你可以以男子的身份重现江湖,再次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明夷勉强笑着,明知这是极渺茫的。 夏幻枫依然带笑:“这是极有可能的,我相信你。你会让龚君昊夫『妇』无法踏足长安,会让申屠兄弟敬畏你,不敢轻举妄动。” 明夷笑着摇了摇头:“我去看看洪奕。” 看到明夷前来,洪奕一下子眼眶红了,直接扑了过来,把明夷抱在怀里:“怎么办我怎么办……” 明夷关上门,看周围并无旁人,才放心:“什么怎么办?搞得像十几岁女学生早恋怀孕一样。有了就生呗。” 洪奕扁着嘴,一脸委屈:“我真没想过要这么快当妈。而且幻枫说我必须找个地方藏起来生,那好吓人好不好?我要去三甲医院,要打麻『药』,要剖腹产。我还要孕检,生下奇奇怪怪的孩子怎么办?这身体之前又『乱』吃『药』,我真的吓得睡不着。” 明夷把她拉到床边坐下:“你自己想清楚,如果你想要留住这个孩子,无论什么风险都要为他去承受。如果不要,很简单,我找四娘要一副安全些的『药』,一碗喝下去,出点血就没了。” 洪奕听她下半段话,吓得脸煞白,『摸』着依然平坦的下腹:“不行,我不能把他打了。但我是真的害怕自己躲在什么地方,还怀着孩子……” 明夷『摸』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我预备送你去洗心谷,四娘的医术你应该放心吧?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你也知道夏幻枫是江湖人,如果被人得知他的身份,你和孩子会有危险,他也可能有『性』命之虞。” 洪奕呆坐许久,擦了擦泪:“我明白,我都听你们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三十三章 孕遁 明夷细心询问了洪奕确认自己怀孕的细节,她葵水迟迟未来,本以为是服『药』作用,并未多虑。昨日傍晚在招呼客人之时,毫无征兆,晕厥过去。找了行『露』院常用的孙大夫来,一诊便知她已有孕。 洪奕惊喜之下,也未嘱咐什么,打发大夫走了,只等夏幻枫前来。两人一碰头,说及利害,洪奕才有后怕,怀孕之事不但孙大夫知晓,自己晕厥一事也会引来熟客和花魁们的猜疑。 明夷想了想,一桩桩安排。先让殷妈妈过来照应。过两日,让洪奕在下午对娘子们进行训导之时,裙下藏蘸着鸡血的厚棉垫,用力挤压便可让血流下。 洪奕挤压流血时,向殷妈妈使眼『色』,推说不适,和殷妈妈一同进屋,谢绝他人。 地上会有隐约血迹,此便留下铺垫,纵使以后他人来追访询问,也不用担心。 殷妈妈会去找孙大夫,开清宫排恶『露』的方子,要求他守口如瓶。孙大夫自然会认定是洪奕滑了胎。 后续几日,闭门不出。绫罗重新回去代为管理行『露』院。此时,院中坊间必有各种闲言。 再过两日,夜半,她会安排镖局之人蒙面将洪奕抬出,马车在城中转一圈,送到承未阁。此后,绫罗对外只说洪奕身染重疾,殷妈妈陪同她寻医问『药』去了。 流言会在此时达到峰值,院中诸人会想起洪奕那日的血迹,房间的『药』味,种种迹象,应当是滑胎后身子受了很大影响。成康坊会流传着一种说法,夜半,洪奕的尸体被抬了出来,一代花中魁首,香消玉殒。 清晨,夏幻枫换了男装,赶着马车,明夷与殷妈妈陪同洪奕,一路往洗心谷奔去。 明夷拉住洪奕的手,生怕她因颠簸而产生不适。洪奕完全没放在心上,一路兴致勃勃,时不时撩开布帘看着外头的景『色』。 明夷打了下她撩帘子的手:“外头风大,别吹坏了。” 洪奕不以为然:“又不是真滑了胎,怕什么。” 明夷瞪她一眼:“吐口水重说,别提那么不吉利的话。” 洪奕嬉笑起来:“好,好,孩子在我肚子里可安稳了,肯定能长得圆嘟嘟。” 殷妈妈瞧着她二人斗嘴,笑道:“不提最好,小气。” 明夷看着洪奕仍未有丝毫变化的肚子,眼神温柔:“希望他长大时,天下已太平。” 殷妈妈刚知晓那个风流倜傥的冯桓就是容异坊的夏娘子,许久都停留在震惊之中:“唉,真是可惜,那么个尤物。” 明夷知道她的意思,当时知道真相时,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慨。女装的夏幻枫实在过于出『色』,那绰约的丰姿惊为天人。既有美艳之表,又有媚而不妖的独特气质,实乃难得。男装的冯桓,虽也俊逸,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失于平淡。 夏幻枫将马车停在崖边,将三人扶持过了陡崖,再三叮嘱小心,才回去等待。 明夷未敢让他去『药』庐,也是怕缪四娘看她们引来陌生人,一怒之下不肯相帮。 明夷搀扶着洪奕,照看着殷妈妈,走得很是紧张。殷妈妈几番劝说:“别担心我,这路平坦,我自己走无碍。” 明夷看殷妈妈脸上微微泛红,唇有血『色』,额头无汗,脚步稳健,才算放了心:“妈妈看来最近身子好了许多,这回也劳烦四娘再看看,或许能调理得更好些。” 殷妈妈笑道:“我现在心无挂碍,身子自然是越来越好。” 洪奕略略挣扎了一下:“我哪需要你这么扶着,这路好走得很,放松点啦。” 明夷只得放开她,自嘲道:“我就是『操』心的命。” 洪奕见她有些动气,又黏上来,一脸谄媚:“包袱重不?我替你背会儿吧。” 明夷背上是她二人的贴身衣裳,鼓鼓一个大背囊,也不太重:“之初之前给我渡了几次气,虽然我没有外家功夫来配合这内力使用,但比常人气力还是强了不少。” 洪奕听了,想说些什么,还是咽了下去。 明夷才意识到自己随口说出的这个名字,像是藏在心口上一根针,随时可让她感受,何为钻心之痛。 缪四娘听外头声响,出来探望,看她三人前来,一脸愕然。脸上有欣喜之『色』,但也稍纵即逝。明夷心说,她还真是个傲娇之人。 殷妈妈走在前头,和缪四娘说道:“又来叨扰你了,这回我可要多住些日子,你不会嫌烦吧?” 缪四娘瞥了她一眼:“我说嫌烦,你能立马回头不成?” 殷妈妈早习惯了她的脾『性』,也不生气,把明夷身上的背囊解下,乐呵呵拿进屋,自来熟地在灶台边寻『摸』。 明夷拉着洪奕毕恭毕敬给缪四娘问了安,四娘一手拉住一个:“这俩丫头倒是越来越有模样了。” 明夷扑哧一乐:“还丫头,我们这年纪都可以生出个**岁的娃娃了。” 缪四娘抬眼一看她,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快了。” 明夷随她进去,掂量着这两字的意思,很快反应过来。缪四娘可是天下第一的神医传人,方才拉二人手腕,想必已经听得脉象。洪奕这喜脉是瞒不过了,自己也不需自作聪明套路她,不如实话实说。 缪四娘进了里屋,话也不说,开始收拾里头的床铺,一边叨叨着:“这么突然,唉,四个人也不知能不能住开。” 明夷听她意思,是已经默认接收了来客,心里头高兴:“我不住这儿,只是洪奕就要劳烦四娘照顾一阵,殷妈妈会留下帮一把手。” 缪四娘转身瞪着她:“你叫我什么?” 明夷一愣,想起之前的往来,脸上一红:“姑母原谅我这一时糊涂。” 缪四娘叹了声:“你们啊,一时糊涂也罢,处心积虑也罢,反正出了事就往我这儿跑,把我这儿当什么地方了。我原本在山里就图一清静……” 明夷乖乖站着听她数落,洪奕更是不敢多言,殷妈妈在外头说了声:“你唠叨够了没?来,给孩子们做饭,别把人饿着。” 缪四娘又瞪了两人一眼,一跺脚,走了出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三十四章 霹雳 午饭桌上,缪四娘依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吓得洪奕和明夷都不敢说话,低头小心翼翼吃着。 殷妈妈瞪了她一眼:“你做什么?一个人呆这山里,『性』子越来越孤僻了。我带着洪奕来陪你住一阵,也好让你沾点人气。” 明夷脸『色』有些尴尬,她知道缪四娘已经看穿洪奕身怀有孕才到山里静养,怕殷妈妈反被她奚落,干脆说破了:“这回真的是我们无路可走,才来麻烦……姑母。洪奕腹中的孩子不能被人知道,怕仇家对她不利,只有在这儿,我才放心。” 缪四娘神情有些讶异,眼神始终在明夷脸上,下巴微微抬起:“那你呢?” 明夷愣了下:“我?我怕是不能在此久留,晚些时候就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打理。过段日子再来看望姑母。” 缪四娘皱了皱眉头:“之初现在在作什么?怎么没和你一同来?” 明夷手上的碗差些滑落桌上,心头狠狠撞了一下,强打精神:“他有些事,已经快两个月没回来了。” 缪四娘看来很意外:“这么说,他上一回到长安并未见你?” 明夷脑中嗡一声,随即又觉得天地无声,颤着声回道:“姑母上一回见他是何时?” 缪四娘想了会儿:“小寒前日。” 这回,脸『色』突变的不止是明夷一个,她已经如同被点了『穴』,没有半点思考的能力。 殷妈妈沉得住气,洪奕却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脱口而出:“时之初这是演哪一出?小寒日说好要成婚,他明明回了长安却不『露』面,害得明夷大婚日无新郎,差些闹出『乱』子。若她因此看不开做了傻事,这怎么算?” 殷妈妈更觉诧异:“他说了要去看望明夷,怎么会如此?” 明夷耳中有尖锐的鸣叫声,当日所发生的事又重现眼前。中午她喝了许多酒,在承未阁招待了上官帮派的兄弟们,而后赶往容异坊,与申屠兄弟会面。夜里,她邀了伍谦平到承未阁中,与他通气,为了在申屠兄弟面前统一口径。 而后,她在无人的客房醉倒,昏睡过去。 她无法知道时之初是何时去找她的。或是她不在承未阁之时,或是她与伍谦平叙话之时,或是她昏睡中,然而她并不在自己的房间。 唯一庆幸的是,她真是有先见之明,没让伍谦平去自己的卧室,否则真是怎么都说不清了。 可时之初为什么一句话都没留下?她怎么想都想不通。 缪四娘看她脸『色』有异,猜到了许多,一改傲娇的神『色』,多了几分关心,握着她的手:“不要多想,他定是有着急的事,总会回来的。他不是那样不负责任的男子,你还是一同留在这儿吧,多一双筷子而已。” 明夷醒过神,心想缪四娘是想替他侄儿做些补偿,而时之初究竟怎么想的,她这个枕边人不知道,缪四娘这个偶尔见面的姑妈也未必知道。 她勉强笑了笑:“我没事,洪奕和殷妈妈必须在这儿,外头还有太多事需要我照料。” 缪四娘也不好强求:“那你也不能再过来了,这攀上爬下的,太过危险。待一年后再说吧。” 明夷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无心多问。 殷妈妈看她们结束了话题,才敢开口:“无碍,幻枫不是过两个月就来吗?他来了我便出谷回长安,那时你也不用那么辛苦,要兼顾行『露』院和承未阁。” 明夷苦笑了下:“那时就更辛苦了,还得顾着容异坊。” 缪四娘打断她们二人说话:“幻枫是?” 洪奕脸上微微发红:“是我孩子的阿爷。四娘放心,我们不会在这儿打扰你,我会让他在附近造个简单的屋舍,暂时我们得在谷中避一避,待孩子出生,能一同出谷了,再寻别的去处。” 缪四娘关心的重点完全不在这儿:“你们都做好了主张,我说什么也没用。只是到时候,那幻枫如何能找到这儿?” 明夷说道:“我会陪他一同来。” 缪四娘神『色』严峻:“万万不可!” 明夷以为她不愿意陌生男子入谷,央求道:“幻枫是我最好的兄弟,他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人,我敢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泄『露』姑母的所在。” 洪奕也急了,眼泪含在眼眶中:“四娘如果不愿意收留,我便出谷去,是生是死我都认了。” 缪四娘未理会她,只看着明夷,眼中有一丝疑『惑』:“我让你不要来,是怕你动了胎气,你难道不知道?” 桌上三人目光灼灼,都『射』向明夷,洪奕和殷妈妈的嘴都成o型,惊讶无比。 明夷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或者刚才听到的,只是幻听。这难道是自己的潜意识?看到洪奕怀孕,希望自己也有了,这样,如果时之初听到消息,或者会立刻出现在她面前。 她面不改『色』划拉了几口汤饼,热乎乎的汤喝下去很熨贴。再抬起眼,那三人还是盯着她,没有一点变化。 她开始怀疑,这不是幻听,问道:“姑母的意思是我有孕了?” 缪四娘用力点了点头:“应当与洪奕的差不多月份,坐胎不是很稳,你千万不要再这么跋山涉水的,即便不留在这儿,也要好好养胎。一会儿我给你开个安胎方子,你要按时服用。” 明夷眼睛直直的,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个消息。 如此说,是上回时之初回来那一夜。她恰好已经一个月没有吃避胎的『药』。明明月事刚结束,怎么就能有了?这也说不准,自己一向月事比较『乱』,所以才会将近两个月没来都未放在心上。只以为在安全期,又只是那么一次,哪有那么准。 老天,却是硬要和她作对。如果小寒之日,他回来了,如今知道有孕,虽事出突然,也终究是开心的,会一同想办法去权衡帮派的事和肚子里的孩子。或会将帮派大权逐步交出,她会愿意为了孩子提前与时之初归隐。 可他没回来,甚至是过门而不入。更有可能,一直到孩子出生,他都不会再出现。这腹中块肉,究竟是天降麟儿还是晴天霹雳,她已经想不清楚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三十五章 烧炭 明夷食不知味,除了她,这儿每个人都在为她高兴。她的思绪已经飞得很远,若时之初真的跟上回一样,消失七年,甚至更久,她能不能坚持下去。 答案是肯定的。再难也总有路走,那么多穷苦人家也都把孩子拉扯大了,她一个有房有铺有人有力的怎么就不能?但这种含辛茹苦的单身妈妈,她真是很怕做。怕的不是枕孤夜长,也不是扶老携幼,怕的是时间久了,如今还揣在心中热乎乎的情份,慢慢酿成了怨怼。 她绝不是那种会对孩子说,你阿爷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亲爱的孩子他一定是爱我们的你不要恨他……吧啦吧啦的女人。她会恨,会毫不掩饰地恨,一个男人,是死是活,无论什么原因总要给个清清楚楚的说法。若死了,她愿意为他披麻戴孝,做他未亡人,若活着,她会恨他入骨,也为自己付出的真心一哭。 洪奕摇了摇她:“怎么了?是在担心孩子吗?有四娘的安胎『药』应当没事的。” 缪四娘也应道:“你体内有之初渡给你的内力,不用担心,回去后下面这两个月小心些,避免太大的冲击。” 殷妈妈亦说道:“过两个月幻枫来了,我就出去照顾你。这孩子我会当自己亲孙子一样看待,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之初会回来的。” 明夷没有开口的力气,事到如今,也顾不上假装什么去安慰他人。腹中应当只是个小小胚胎,尚未成型,却有着格外不同的感觉。不是母爱满盈,不是什么血脉至亲,而是怀揣着水晶玻璃杯的不安和异样。 缪四娘在房中执笔写了会些什么,之后执意要送明夷出山,这个孩子的存在,使得缪四娘已毫无心思去计较夏幻枫这个陌生人将要进入洗心谷之事,算是一桩好事。 一路明夷不想说话,缪四娘知道她心里怪责时之初,也确实是自己侄儿亏钱人家,便不好多说,只细心陪着,一路说些山上采『药』的趣事。 到了悬崖边,缪四娘远远望见那边的马车,吹了声口哨。夏幻枫听到,飞身疾奔而来,见到缪四娘,认认真真行了个礼:“这位定是缪娘子,在下夏幻枫。” 缪四娘上下打量他一阵,也未客套,从袖中取出两张纸,给了夏幻枫一张:“这是从此地下山谷的地图,到时你循此而来便可。” 夏幻枫展开看了一眼,山脉树木虽十分简单,有标志『性』的奇石怪树都画上了,便小心收起,再次致谢。 缪四娘将另一张放到明夷手中:“定要按此定时服『药』,莫掉以轻心。” 明夷点了点头。 缪四娘看她不发一言,有些尴尬,勉强一笑:“有些事情不要『乱』想,对身体有碍。相信他。” 明夷坐上马车,想着缪四娘那三个字,相信他。有那么容易吗?她不由自主抚着下腹部,如果没有这个,相信或不相信都是极其简单的一念之间。如今,又要如何?相信,或会带着虚假的幸福感期待着走下去。不相信,或会带着怨怼和争口气的想法挣扎下去。 都不是什么好事。 入了城,马车速度也满了,她撩起帘子对外头说:“先去『药』铺。” 夏幻枫没吱声,一路无阻。 明夷从『药』铺中拿了一堆『药』材出来,眉头的结更紧了。她在长安早已算不得寻常百姓,尤其是这些做掌柜的,一个比一个精明,她这样的风云人物哪会不认得。本以为找了家离东市比较远的能安全些,结果一进门掌柜就迎上来,明娘子长明娘子短。她咬咬牙递上『药』方,对方一脸惊讶。 她原本想顺口说是族中妹妹有孕,但还是放弃了。这种借口最为无聊,有心人随意一推敲便知道真假。自己这肚子过两三个月也该显出来了,何必多此一举。随别人如何说吧,都不在她心上。 夏幻枫眼中有疑『惑』,但也未开口。他是极其识趣的人,知道明夷想说自然会说,何况,自己男装在街上时间久了也有风险。便迅速将明夷送回了新昌坊的丰宅。 夏幻枫扶明夷下车:“我就不停留了,省得引人耳目。这『药』……” 明夷咬了咬下唇:“你先回去了,我会去容异坊找你。” 夏幻枫点了点头,驾车远走。 将『药』带到厨房,已快到黄昏,丰宅只有一个厨娘,这时候应该在休息。 明夷按『药』方所说,煮了一包『药』,闻着那浓郁的『药』味,一阵恶心。才两个月,哪来的那么严重妊娠反应,不过是心里头觉得不自在罢了。 坐在厨房里,守着炉子,倒是暖和。围在炉灶之中,无人知她所在,自然清净。 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在乎腹中孩子,而是目前所处的状态,越来越接近四个字:众叛亲离。 叛的,或许只有时之初。离的,也不算是亲。但结果却是一样,身边亲近的人越来越少,自己像失去支撑,在风雨中独自伫立的树木,时时刻刻担心着下一场暴风雨。 时之初不知何处。成言和邢卿去了求道之路。洪奕和殷妈妈在山里,夏幻枫也将要遁去。她的左膀右臂,连同双腿都要快被卸了,肚子里还多了个脆弱的种子。 这是什么神奇垃圾的命运!不是说好女主角剧本吗?不是应该穿越过来,左边是武功高强风流倜傥的大侠客,右边是年轻有为斯文俊美的官二代,金山银山围着她,俊男如云捧着她,这样才对吧! 花信已过快要年老珠黄是什么鬼?怀孕被抛弃是什么鬼?一个个离她而去是什么鬼?动辄可能被江湖帮派灭了是什么鬼? 她看着火灶之中红艳艳的木炭,渐渐变成灰白。她突然有个念头,如果现在穿越回现实的实现,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跟她一起走? 如果把门窗关闭,把这些炭都扔到灶里,是不是就叫烧炭?在生死一线的时候,她的灵魂应当会离开这个躯壳,这样,会不会一尸两命?还是一同离开? 想得恍恍惚惚,眼中都开始发花,看不清楚。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三十六章 虎狼 “师父,师父!”一声声焦急的呼喊。35xs 明夷脑中跑出一句,这只泼猴!想着,自己就笑了。 “师父,你在笑什么?莫不是吓傻了?”胤娘的脸渐渐清晰,梨花带雨,看着是真的很惊惶。 明夷未想到此刻在眼前的会是她:“你怎么来了?” 胤娘擦了擦脸上的泪:“连山让我把新品带过来给师父过目,我找不见师父,闻到厨房中有药味,就闯了进来。” 明夷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自己刚才怎么就晕倒在这儿了,真是丢人。更丢人的是,这原本应当是英雄救美的桥段,怎么会是这个女子。 明夷看了看灶台上的药包,打开瓦罐看了看熬着的药,还好,没有浪费。 “没事,我只是太累了,刚才看着火,不小心睡着了。”明夷伸手拿过胤娘手里的一盒香粉,“这是什么?” 胤娘回道:“绫罗姐姐说承未阁的客人想要能在身上用的香粉,能使肌肤白嫩,自带芬芳。连山便做了这个,给师父看看。” 明夷拿过来,盒子比普通水粉要大,里头的粉压得很实,闻着有浓郁的玫瑰香,白中带粉,扑在手背微微有润色效果,气味很好。35xs “可以,便叫仙姿散吧。先做些给承未阁送去。”明夷渐渐回复了精神,无论别人如何,绫罗和连山还在那么努力,还有那么多人要跟着自己吃饭,哪能轻易说丢下就丢下。 胤娘看了看灶上熬着的药:“还要熬多久?师父你那么疲累,就回房睡吧。我给你看着火,熬好了再给你送去。拾靥坊那儿有连山看着,没我什么事儿。” 明夷应了声:“好,再熬一个时辰便可。我先上楼。” 明夷走着,想着胤娘所说,她不是不明白这话里头的意思。拾靥坊现在暂关了西市店,大半销量靠五郎七郎给会员送货,而大额的收入靠承未阁的订单,虽然数量不多,但都是价格极高的产品。这也是明夷早有设计,要将产品和市面上寻常的货色区分开,只做最高端利润率也最高的产品。 连山负责研发和质量监督,都是手到擒来。拾靥坊的账目也简单,胤娘在那儿还真算是大材小用了。 放在昨日之前,明夷可能继续持谨慎的态度,将胤娘放在拾靥坊中多观察几个月,而后给她和连山成婚,再看她有没有什么别的企图。 但现在,非常时期,纵使对胤娘的野心和品格有所怀疑,.洪奕和殷妈妈不在,行露院不能无人掌管,能承担此责任的只有绫罗。那承未阁就缺了人,她目前还能一个人撑住,但过几个月呢?孩子生下来之后离不了人之时呢? 还有一点,夏幻枫这两个月还在,都好说,他走了之后,容异坊怎么办?她不能让夏幻枫的心血付之东流,必定要接手过来。自己挺着肚子,哪能兼顾容异坊和承未阁?她必须找个最得力的助手。在这两个月能帮着她照看承未阁,待殷妈妈回来接管承未阁。在夏幻枫走后,能帮着她一同照看容异坊的两个店面。 葵娘虽善良单纯,却不是做生意的好苗子。看遍身边所有人,只有一个人选:胤娘。 胤娘在明夷的眼里,一直是一匹掩饰极好的恶狼。风平浪静时,她不会用这条狼,但到了生死攸关时,一匹狼比一群羊有用得多。比如天一帮那件事,没有胤娘这个导火索,不会如此顺利让一个最强大的帮派吃了哑巴亏灰溜溜滚回杭州。 如果你是一头猛虎,纵使对方是狼,也敢驱使。如果即便她回头撕咬,你也能一口咬断她的喉咙,又惧怕什么? 明夷自认为自己纵使不是猛虎,也不会被这匹狼所伤。最重要的是,现在,没得选择。 这一个时辰,明夷脑中奔跑着若干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应当如何应对。最差最差的状况,如果自己到了分娩前后,不得已将容异坊交给胤娘,而殷妈妈年老体弱,承未阁也落在胤娘手里,这两个,在整个上官帮派的体系中,只是情报机构。 储娘子的私盐生意是主收入,伯颜手里的地下市场是辅助,马成凌的镖局是物流能力,肖氏夫妇的质天下是财务能力,花子贤的武馆是人力。这些,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组织,自己是组织中的润滑者,纵使自己这一环出了问题,很可能离心离德,但不至于全军覆没。还能有机会重新组合。 还有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自己和伍谦平的互利关系,这个,谁也代替不了。 所以,重用胤娘这个风险,她冒得起。 胤娘端着药进她房门之时,所有的思绪都已经沉淀下来,有了结果。 “胤娘,你先坐下,我有话和你说。”明夷将药拿过来,皱着眉,憋着气,一口喝完。苦,但这些苦在她这儿,什么都算不上。 胤娘像是早有准备,安安静静坐在她对面。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也不瞒你,我有喜了。”明夷镇定看着胤娘。 胤娘的神色无懈可击,是满满的惊喜:“是时大哥的?太好了,恭喜师父。” 明夷眼中无波,胤娘对时之初的那点心思是早没有了,她能看得出,因此这惊喜也不至于全是假装:“洪奕生了重病,殷妈妈带着她去寻医问药,短时间回不来。绫罗要回行露院去,我怕自己数月后力不从心,因此,想让你到承未阁帮我,慢慢熟悉那边的事。” 胤娘眼中一闪,很快暗了下来,显得有些勉强:“师父你身体一定无碍,但如果需要我帮忙,我当然愿意。” “你不愿意离开连山?”明夷心里暗暗冷笑,这妮子还是太嫩,那种刻意抑制兴奋的神色,瞒不过她。胤娘不过是想要假装自己对连山是真心喜欢而已。 胤娘脸上微微发红:“无碍,承未阁和拾靥坊一墙之隔,我晚上还是可以去陪他说说话。” 明夷不想继续陪她造作:“就这样吧,你收拾下,今晚就住到承未阁去,和那边的四个丫头一起,住她们隔壁那间。和她们聊聊,熟悉下承未阁的事。我明日早上再和你说具体的事务。” 胤娘起身行了个礼:“都听师父安排。” 第五百三十七章 初恋 这世上能解救心头剧痛的唯有让自己的身体麻木,无论是用极苦的药,还是用昼夜不休的工作。闪舞. 世人都说,做了母亲的女子就有了格外的坚强,会为了那个小生命输送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因此而能忍世上不能忍的苦。 明夷想说,都是放屁。 如果没有这孩子,她至少能夜夜喝几杯醇酒,让自己好睡些。如果没有这孩子,她或能偶尔放纵,左拥右抱假装时之初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过客。如果没有这孩子,她会把过去曾刻骨铭心的爱恋当作自己发了一场春梦,认栽,认自己蠢。 可现在,那人走便走了,还留着这道紧箍咒,想要绑住她未来许多年。最无力的是,她无法摘下这金箍,还需将它当作最珍贵的天赐宝物,比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以她日益率性果断的性子,完全可以用一时的疼痛换取一生的轻松,过去的她做不到,但如今,若站在事情之外,她会异常冷静让这个女子放弃孕育。 道理归道理,现实归现实,她却只能做最不现实的选择,无关母性,也无关对生命敬畏,只是,她还有一丝的妄想,过去的感情是真的,那人的吻是热的。35xs 她把自己的十二个时辰当作三十六个用。 镖局开张了,夏幻枫帮着马成凌从西市商人那儿接了一些单子,渐渐可以自给自足。 花子贤扬州的武馆兄弟们分批赶到长安,安置在营寨里,暂不入城,等待时机。 承未阁的事务她件件交代给胤娘,那些原本看不上胤娘的妇人逐步开始接受她。胤娘嘴甜,机灵,很会看人眼色,讨好人,虽少了些执掌大事的气场,但能伺候得那些娘子们很熨贴。 明夷观察仔细,胤娘对四君子的美貌丝毫没有兴趣。做这行,最怕监守自盗,这是最紧要的条件。 唯有一件事她觉得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自从胤娘住到承未阁后,储伯颜对她更加不可自拔,活活一只忠犬。只要回了阁中,眼睛就像粘在了她身上,已经不加掩饰。 明夷犯了愁,储娘子绝不会允许自己的独生子迷恋胤娘这样出身的女子,何况储娘子的阅历在那儿,看得明明白白,若胤娘有意勾搭储伯颜,定是为了他上官帮派未来继承人的身份。否则一个经历过叶和刘义宗的女子,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她不想到那一日,储娘子要逼着胤娘远离上官帮派,胤娘不仅是上官帮派现在很用得上的利器,如果放出去,反目为仇,也会是能陷帮派于困境的强敌。闪舞.所以,必须防微杜渐,尽早把储伯颜这暗恋的小火种给掐灭。 明夷先把胤娘叫来,直截了当说了此事。胤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说看储伯颜如同看侄儿一般,只觉得还是孩子,哪会有男女之情。 明夷倒是相信她的感觉,女子本就比男子早熟,胤娘更是那种心思细腻,八面玲珑的女子,绝不会将这样的小孩放在眼里。何况胤娘也不知明夷与储娘子的约定,只以为储伯颜替帮派代管地下市场,以后也不过接替阿娘做个长老而已。 明夷愁道:“伯颜的阿娘将他交给我,希望他文武兼修,这两年能多谢长进。我看这孩子到了年纪,心思不单纯,怕他影响学业,此事,还要你帮忙,去开导一下,让他勿有非份之想。” 胤娘一口应下:“好,我去与他说说,师父你放心,无论用何种方法,我都会让他断了念想。” 明夷看了她一眼:“或者我挑个日子帮你和连山把婚事办了,那孩子自然不会再胡思乱想。” 胤娘垂头不语,过了会儿,说道:“我原本也希望早些和连山哥哥成为一家人,可我看他近来越发和我疏远,大概是因为对我之前的事情还是心有芥蒂。但我希望师父不要给他压力,我二人之间的事,我希望能让我自己去解决。我会让他明白我对他的心意的。” 明夷对她所说持保留态度,连山对她不冷不热也有可能,他原本便无心。但要说连山因为她一事有芥蒂,明夷万万不信。而胤娘表现出的对连山的死心塌地,明夷更是不会取信,只希望凭借连山背后的拾靥坊,胤娘能满足。 “好,你和连山的事,你们自己有了主张再说,我不强求。但伯颜哪儿你一定要尽早说清。” 胤娘垂头退去:“好,我今晚便与他说。” 后来的几日,储伯颜都是被花子贤在天亮后才背回来的。一身酒气,混着胭脂味。 明夷有几分责怪:“怎么没个完了?” 花子贤嬉笑道:“没事,头一次遇到伤心事,难免的。醉几场,就长大了。到时候还给你一个更好的伯颜。” 花子贤没骗她,大醉四日,之后的储伯颜如同脱胎换骨,闻鸡起舞,练武强身,从早到夜,皆在西市,披星戴月方回,尽量不与胤娘见面。 明夷仍不放心,询问夏幻枫储伯颜的状态,他也有讶然之色,赞誉伯颜进步很快,地下市场的账目连夜给他弄得清清楚楚,与常往来的商人也亲近许多,一改原本的羞涩内向。 摆平了此事,明夷有个一直都在脑中的想法,她想和肖氏夫妇好好谈谈,开诚布公。 肖氏夫妇既然是令狐纶的养子养女,很有可能知道如何与他联络。沿着这条线,时之初的踪迹或许能有消息。 之所以这想法蠢蠢欲动许久,她都不敢去实践,是因为那一次,独赴常州,已经花光她所有勇气和脸面。她反复幻想着,如果自己在那时,途中遇险,时之初会不会悔不当初,如果知道她一尸两命,会不会痛不欲生。 她不想再主动寻求那人的踪影,自己不过是个纤弱女子,没有做孟姜女的心。他若想回来,谁能阻得了他。再怎样的为难之处,总能留句话。原本为他想了无数借口,但自从缪四娘提到他小寒前夜曾回长安,她真是无法为他开脱了。 他只是不在乎她的感受罢了。 待她的怨气、愤怒、悲殇都一一咽了下去,便是去面对肖氏夫妇,面对真实的时候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子孙 肖栋有一丝慌乱,. “丰帮主有何贵干?”他波动的情绪转化为肉眼可见的敌对态度,显出内心的不安。 明夷看他默默将账簿收入柜中,并不以为意。这帐她并不感兴趣,肖氏夫妇这样的人才屈居在上官帮派,本就不是毫无私心,只要上官帮派能从中得到好处,肖氏夫妇捞了多少是他们的本事,她绝不会过问。 只是肖栋的格局还是太方才这神情便暴露出,他不是能执掌大事的人,肖熙才是关键。 “肖娘子可在铺中?”明夷扬出些笑容。 肖栋似松了口气,往帘子后头摆了摆头:“在里头。” 明夷客客气气:“麻烦帮我通报一声。” 肖栋看了她一眼,撩开帘子走了进去,过了会儿出来,向明夷点了点头。 帘子后头是一间小巧的书房,一侧有桌椅,再往内有张座榻,可休息。肖熙手中拿着算盘,面前铺着一些纸张,看来也没闲着。 肖熙眼神扫过明夷的腹部,又收了回来,起身把她让到座榻处:“丰帮主先坐,铺里寒冷,我去沏些热茶汤。” 明夷拦住她:“不用了,.” 肖熙迟疑了一下,也在旁坐下。 明夷早已注意到肖熙的眼神,也并不避讳,将手覆在下腹:“还不太显得出吧?” 肖熙看着她的手,眼中流露出一些羡慕的神色:“是啊,几个月了?” “快三个月了。”明夷自嘲道,“本以为能瞒到显肚子,现在整个长安城都议论开了吧?” 肖熙眼神微微显露出温柔:“只是从药铺传了开来,各家行商有所耳闻。” 明夷呼了口气:“是啊,老百姓哪会在意这些事。做生意的自然是盼着别家生意人出些丑。” 肖熙抬起眼,看似真诚:“别人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倒是羡慕着呢。” 明夷觉着她倒也没说虚言,想是她极想有孕却多年未偿心愿:“我那儿有个方子,对女子受孕有助,改日给你送来。” 肖熙脸微微一红,低声道:“谢帮主。” 明夷趁气氛温和,拉住她的手:“不过有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肖熙昂首道:“何事?” 明夷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我不希望他出生见不到自己阿爷,我想要他给孩子起个名字,却不知该姓肖,姓时,还是姓令狐。35xs” 肖熙手微微一颤,想要收回,被明夷死死按住:“我知道你能帮我,我们已经上了同一条船,并无冲突。你们要用这个质铺作什么,我也管不了。我唯一想要的,只是知道时之初的下落。” 肖熙笑得很尴尬:“我们怎会知道时大侠在何处?帮主一定是在说笑。” 明夷直直盯着她:“收养你们的人,之前是不是在常州?我肚子里是他的亲孙子啊,还有什么一定要瞒着我?要看到我和孩子再奔去江南一尸两命才好吗?” 肖熙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万万不可!” 明夷见她松了口,更不肯放弃,眼中落下滚烫的泪:“我求你,我真的不在乎他们父子要做什么,我只想要亲眼见到他,问个清楚,到底要不要我和孩子。” 肖熙见她泣不成声,心中软了,犹豫许久,终于说道:“你既然有了他的孩子,我们也算是一家人,我接下来的话,你听过便罢,忘了最好。我们确实见过他,他有他的不得已。若他知道你有孕,定不会舍下不理,你要相信。” 明夷苦笑道:“我如何相信?他连约好的婚期都不曾来。” 肖熙眉头紧皱,不知如何开解,半晌才说道:“我们与他也只见过一次,并不知他怎么想。但你二人之间的感情,无人比你更清楚。何须他人置喙,你若信,自会为他开解。若不信,便不会留着这孩子。莫自寻烦恼了,身子重要。” 明夷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只是仍不想放弃:“你确实不知他父子二人在何处?” 肖熙点头:“每次改了会面的地点都会由他主动联系我们。我们这几年在帮派中,很容易找到。” “为什么要留在上官帮派?”明夷虽知道对方不会和盘托出,仍有一丝希望。 肖熙此时眼中已然没有温度,平淡说道:“各为其主。但我们对帮派绝无加害,你放心。” 明夷相信她所说,如此也便够了,再多,恐怕撬开肖熙的嘴她也不会说。 时之初的失踪与他阿爷紧密相关。 这位令狐纶老先生能教出肖熙这样忠心耿耿的干女儿,也绝不是任人鱼肉之人。 形势所迫是一定的,只是什么样的形势让他连句话都不留,目前还没有头绪。 她还能等。 任和尚等不了了,很快登门造访,带来个好消息,也带了催促之意。 好消息是,申屠世家那边有信,储娘子的私盐生意做得很顺理,目前已在扬州与洛阳之间连成一条商路,申屠世家保证了这条商路不遇官阻,而储娘子则保证了需求大量增加的私盐数量和质量。 催促,当然是关于工部那一头。任和尚在长安城南建了个工坊,以招工名义,从洛阳接来了数十名帮众,养在工坊之中。现在为了避人耳目,四处也找些散碎的活计,但这样不是办法。要赚钱,必须得到工部的工程。 明夷心中有数,但迟迟不愿意去找伍谦平也与腹中块肉有关。她不能确定伍谦平对此的态度,而以他耳目之灵,早该知道了这个消息。却迟迟未来见她,像是带着点儿气愤。 现在这事儿躲不过了,明夷相信比起儿女私情,对伍谦平来说,前程和金钱要重要得多。她答应任和尚,次日晚上,安排他与伍侍郎在容异坊会面,将事情拍板下来。 在这之前,她不得不亲自去会一会伍谦平了。 如今她怀有身孕,即便去侍郎府,也不至于让魏守言有太多想法。她预备着先去府上,与魏守言叙旧,再以公事之名,和伍谦平细说,如此,也不会损伤她和魏守言的感情。承未阁,还需魏守言多多帮衬。 第五百三十九章 情敌 明夷特意换了身宽松衣裳,未施脂粉,铜鉴中看来,清瘦许多,气色不佳,憔悴堪怜。35xs 纵使魏守言是直率的心性,本性也善,但终究是个女子,还是个方陷入思恋的女子。二人之间横着伍谦平,那种原可引为知己的情谊,算是完了。明夷只想着还能留一丝互相的尊重,不至于为敌,已经很好。 明夷这次上侍郎府,堂堂正正让管事的去回夫人,只说明娘子来访。 时候掐的是伍谦平仍未回府之时,显得出她特意来访魏守言的诚心。带了连山新研制的仙姿散,又让伯颜选了块好皮子回来,一同带给魏守言。 魏守言赞了她带来的礼物,尤其那仙姿散,爱不释手:“姐姐,这香气实在令人欢喜,只是贴身扑上,冬日里衣裳厚,却也散不出香味,着实可惜。” 明夷掩口而笑:“这原本便不是为着让旁人闻着香,一来自己隐隐能闻见花香,心情也舒畅些。二来是夫妻之间,增加些情趣。” 魏守言脸蛋儿噌一下红了,又闻了下香粉,似想到了什么,眼中水汪汪的,正是春情荡漾的模样。 明夷哪能不明白,只是他二人闺房之事,他人本不能置喙,更何况她的身份特殊。闪舞. 魏守言与明夷寒暄几句,言辞间小心翼翼,显然怕触动了她伤心之事。他人或瞒得过,魏守言是亲耳听明夷说要成婚,却落了空的。 明夷并不喜欢这般紧绷的氛围,干脆说开了。 这肚子越来越大,现在还是坐商之间的八卦谈资,再过一两个月,长安城处处都会有着她的闲言碎语,好听的不好听的,越是离奇狗血越会让人津津乐道。 谁让她是个出头椽子总先烂,住不上那大宅院的娘儿们,开不了那大商铺的破落户,哪个不盼着她跌得头破血流,大雪地里衣不裹体? 这些传言,好说不好听。一个街巷传说中的浪荡女子,如今莫名有了肚子,只是围绕着这孩子的阿爷,都能编出十七八个版本来。那时,将是街巷八卦者的狂欢日,三姑六婆们的喜逢春。 明夷真不在意那些卢瑟说什么。身边真正亲近的,明白她,心疼她。余下便是这半近不近的,不能被谣言钻了空子。 明夷抚着肚子,低垂着眼,睫毛微微颤动,泪半落不落,嘴角欲笑却似哭:“这回来,我是想和伍大人商议些事。闪舞.他在工部任上,我有朋友开工坊,托我做个桥梁,也不是大事,只通个人情。老实说,我承未阁负担大,拾靥坊都关了一家,日子真不好过。之初在外,遇上些难事,暂时回不来,我带着孩子,总要为将来吃喝打算。” 明夷将身段放地极低,不过是个被夫君丢在家,要养家糊口的小商人,求着过去的相好,做个中人,拿些好处。加上刻意未上妆的憔悴容颜,算准了魏守言是个心软单纯的人。 果然,守言惊讶之外,满脸都是担忧:“我瞧你脸色不好,本以为只是最近变天,你又操劳。没想到唉,他也是,有多大的事,能扔下你和孩子。” 明夷抬起脸,满脸温柔略带哀怨的笑容:“山高路远,他走了快三个月,并不知道我有了喜。但他一定会回来,到时,也算圆满。” 魏守言怔怔看着她,茫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夷眼里明澈,未看她,眼神都在虚空之处,心思却未停止估量魏守言的想法。 她一定是百感交集的。明夷在她眼里是特别成熟能干、玲珑甚至强硬的女子,她受到明夷热情的对待,如同姐妹,心中是高兴的,作为相门之后,她自小学的是女红,偷学的是大义,是纯粹而幼稚的理想主义者。得到世故之人的友情,令她觉得有安全感。 当她逐渐对自己的夫君生出情愫,她对明夷的感觉开始复杂起来,明明是情敌却没有立场去恨,何况是自己无力战胜的情敌。所以明夷说有了真爱之人,说要另嫁,她由衷高兴。 现在,她眼里那个精明厉害的明夷,怀了孩子,活得似乎很狼狈辛苦。这让她隐隐有一丝窃喜,原来你没有我想的那么强大。而后,更大的悲怆之感扑面而来,原来,连这么厉害的女人也会无力自保,要来求助过去的老相好。自己何尝不是,要用家族的背景来得到伍夫人的位置,但那人的心却不在她身上,实则自己也随时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兔死狐悲。 魏守言抹了抹泪:“谦平一定会尽力帮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明夷你也尽管说。” 明夷并不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她当然明白,这不是魏守言刻意为之,她出身便高人一等,有些仪态与气质,自然便会流露出来。这就是血统。 “我那小生意尚能支撑,守言有心,可多到我承未阁走动,陪我说说话,我心里更舒服些。”明夷自叹这半年以来,她这涵养功夫见长。 还记得刚来这世界,她就在铺里与红云坊那位仇夫人有了口舌之争,那时的她对这一切混沌无知,偏有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戾气。渐渐,她的本心似与明娘子的强硬融合到了一处,成为现在这个好强、多谋、机变而善于隐藏的丰帮主。 可本心,又去了何处?甚至,它该是何等模样?似乎并不太重要了。 魏守言大约也是听着十分入耳,更加亲近,问她是否需要银钱周转,自己还有些体己银子,短期也用不上。 明夷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笑道:“我倒是不需要,但守言你这银子放在身上也是白白浪费,我给你介绍个好去处,西市新开的质天下,是我相熟的。陌生人的钱银不收,你报我的名字去,一年好歹能多出两成的利钱。” 她在乎的不是魏守言一人手中的钱,而是只要传出去,魏娘子都把钱交给质天下,那么承未阁里的女客们必然前仆后继。 魏守言有些犹豫:“稳妥吗?” 明夷咧开了嘴:“当然稳妥,若有闪失,我负责便是。” 第五百四十章 邪魅 伍谦平翩然进来,手执一盏浑似月色的灯笼,. 穿的是官服,只是人清瘦,不胜衣。外头披着滚鼠灰色毛皮边的大氅,随着步伐,招摇。 明夷有些明白魏守言为何沦陷,而明娘子为何也沉溺三月了。其实哪能不明白,自己不是也曾经对他有过肖想?只这张脸,便够杀伤力。 伍谦平的俊秀虽不能比四君子那精雕细琢相比,却胜在一股子劲儿。这就是明夷头一眼便觉得的阴骘之感,如今处久了,对他少了几分惧怕,才品出来,或许,这就是玛丽苏里常出现那俩字:邪魅。 比邪魅还有一丝不同,没有那么妖异,更添几分狠劲。就那种,这人不好惹,聪明点的人都会绕着他走的意思。 只有在撩拨她的时候,这狠劲便消散了,只留下一点点压迫感。 如果换了二十一世纪时兴的词,这人身上还能有三个字:荷尔蒙。 时之初的荷尔蒙感形于外,是健硕的身形、卓越的武功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安全感,而内在却是温柔细腻,并不狠绝。正因如此,他才会被自己的伯父挟持,被亲缘所累,又会被韦澳绘制的乌托邦吸引,. 伍谦平的荷尔蒙感在于内,是可以山崩于前不形于色,可以不被任何感情所累,连自己的都能控制得恰到好处,极难击垮的一种人。所以,明夷要用他,又有些畏惧他。只有一点是笃定的,此人,必能平步青云。 作为一个商人,碰到伍谦平这样的大腿,不抱那就不能称之为商。但情感上,若把此人放在了心里,就彻彻底底成了悲剧。 想那么细致,不是一时的判断,而是每一次来见他都需要想一遍的程序。 从一开始听说明娘子与伍少尹有私,到第一次见面,之后以一个有求于人一个索要好处的名义二人几次三番往来。明夷不傻,在男女之情方面,经验不多不少,足够养出敏感来。 他二人之间太过微妙,近一些引火烧身,远一些便可能再拾不起这么好用的关系。 伍谦平当然能自控,他会在如履薄冰之时将情感控制到滴水不漏,会在志得意满之时想要索取额外的温柔,感情里的得与失对他都不过是额外的小事情。 正因如此,她需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被眼前这人迷惑了,不能有丝毫的动摇。35xs时之初出现之前,她差些把持不住,如果那时伍谦平积极进攻,自己就应当缴械了。时之初出现之后,她成了绝缘体,再难撼动。 她怕的是,时之初若真的回不来了,自己会不会如同溺水者一般,抓住眼前最有力的这一根救命稻草。 而这根稻草,靠不住也就罢了,最怕是让自己身心与前途,都给他的仕途当了垫脚石。她才必须在一切没发生之前,一次次提醒自己,认清这个人,无论他扮演出什么样的深情独钟,都不过是郎心似铁。 伍谦平走近了,当然不会知道她内心里已经演完一出大电影。打量着她,眉头不展,应当是嫌弃她在灯光下愈加苍白的脸。 “明夷这是到我府上给质天下拉生意来了?”他轻飘飘问道。 明夷瞟了他一眼,心里烦躁,这人别来坏她的事。质天下如今不缺来质押的人,用屋契地契传家宝质押换黄金白银,对方没什么风险。放出去的是上官帮派的钱,有限,再过一阵就该捉襟见肘。急需收长安富户的投入,但初来乍到,信用未建立,极难。因此,魏守言这一笔,才显得至关重要。 伍谦平看她明明着急但不能显山露水的样子,大概觉得很是得意,晾得她够了,才慢悠悠说了句:“不过明夷的信誉在那儿,也不用担心。你自己做主吧。” 魏守言喜笑颜开,说道:“好,那明日我去找姐姐,你与我一同去质铺吧。” 明夷也放下了心,展颜道:“好,我在承未阁等你。” 魏守言看了两人一眼,说道:“那我先回房休息了。” 明夷欠了欠身,与她别过,伍谦平并未看他。 魏守言犹豫一会儿,回头又叮嘱了句:“明夷姐不如今晚在府里休息吧,夜里赶路实在不安全,总要顾及肚里的娃儿。” 明夷脸色一变,这话她原本是想自己和伍谦平交代,没想到魏守言如今就这么说了出来。看来守言是真的太在意伍谦平,仍是不放心,要当面看看伍谦平的反应。 伍谦平面色如水,毫无波澜,微微一笑也是客套模样:“恭喜明夷,有孕在身确实不好过于奔波。在客房住下就是。” 魏守言未瞧出什么端倪,大约算是放心了,施礼走开。 伍谦平看魏守言走远,回头瞧了明夷一眼,目光深不可测,像要剐去她一块肉:“走。” 明夷哪敢违逆,想来他因此事自己一直无所知而气氛,不能撞他刀口上,乖乖跟着回了书房。 “你这回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的吗?是想让孩子认个干亲戚?”伍谦平坐定,嘲讽道。 明夷走这一路,情绪已经收拾好了,昂首挺胸并不怵他。原本就是各自婚嫁,互不干涉,他总不能自己没给老婆种上孩子,就不让她怀孕吧? “自然不是,但若谦平兄肯当他干爹,是他福气。”明夷回道,“我是来谈正事。” 伍谦平将书案上的笔丢了下去:“要说正事,明日再说。今日我无此情绪,只想说风月。明夷如今是人妇,自然不合适,早些各自休息吧。” 伍谦平说完起身要走,明夷一急,把他的大氅抓住个边,他一起身,整个被扯了下来。 伍谦平嘲讽道:“这不合礼数吧?即便明夷想留我,我也不能做出如此禽兽之举。” 明夷听他话里的意思露骨,是硬要让她难堪。但这么小儿科,哪能让老司机脸红?明夷只是确定,今日必须把事说完,而后各回各家,留在这儿过夜,那真是给所有人找麻烦了。 1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五百四十一章 甜腥 明夷心下明白如今和伍谦平好好谈话是一种奢望。35xs自己怀着别人的孩子站在他面前,便连呼吸都是让他厌恶的,又何谈平心静气? 她有点丧气,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手中的筹码本不足以和伍谦平公平置换好处,原先只有一个拾靥坊的时候,她这点钱,伍谦平真还未必放在眼里,不过是借着要钱的理由,心安理得帮一帮她,她也心安理得去接受。那时,自己未婚未育的,勾着人家的惦记,说得过去。 世上有无数捧着钱想攀上朝中人的商户,却只有一个她能攀附上的伍谦平。为了好好利用这层关系,她得让自己手里的东西跟得上伍谦平的高升。 有了承未阁,有了上官帮派,她逐渐能有和伍谦平谈真正的合作,谈价码的资格。她能做伍谦平在野的掘金手,也能护着伍谦平做她在朝的顶天柱。但这还只是美好的期许和展望。能够坚持到那一天,靠的是二人之间的信任,源于超乎友情的过往纠葛和伍谦平心中残余的那点儿情感。 否则,伍谦平可以与天一帮合作,可以与申屠世家联手,哪一家都会向他伸出橄榄枝。但明夷是无法在朝中另寻一个可靠的合作者的纵使有,人家也没有耐心和信心去等着你发展壮大。35xs 所以,无论她理想中,期望着什么样的清高姿态,她在伍谦平面前,至少现在,还是那个需要保持着暧昧情愫,才能继续往上走的明娘子。 她并不会因此感到沮丧,也从不是什么志比天高、自认高洁的女子,不与他跨雷池,不过是因为时之初是她的底线,有半分情感或身体上的越轨都会觉得是对他极大的伤害,因此做不出来。 现在令她沮丧的是,怀着身孕的自己,没有办法仅仅站在那儿就能让伍谦平甘愿给她谈条件的机会了。 她只得抱着一丝残余的期望,还有三分乞求和眼中的哀怨:“我这样更不能留宿了。若今晚你没有心情,我明日再来。” 伍谦平缓缓将大氅重新披好,目光在她脸上逗留片刻:“你从未这么温顺过。” 温顺?他的意思是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求人姿态吗?看来这样子还能软化他几分。明夷憋住眼底泪,显出脆弱又倔强的模样,咬了咬嘴唇:“我明日还要给申屠世家的人交代,如果不能和你谈妥,那边也会对我的能力有所怀疑,接下来的一切都会更难。35xs或者我在这儿等着,你先去休息,何时有心情谈了,我都在。” 伍谦平意味深长看着她:“你不怕在这么冷的屋子里熬着,伤了腹中那个?” 她有一瞬失神,真的,她对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不是没有愧疚,可能因为还未显出肚子,她并未有什么血脉相连的感觉,也不曾为了保护孩子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甚至在胡思乱想时候,还有过那样的念头,如果时之初真不要她了,没有这孩子,会更好。 她垂下眼,手轻轻放在腹部:“这孩子命运多舛,未出生就被阿爷弃了。能不能好好长大,看他造化。我只知,如果不把帮派的事做好,不要说他,我都可能不能安心活着。” 伍谦平眼神一闪:“他真的不回来了?” 明夷心里刺痛,但也只是一霎那,痛多了便钝了,能撑得过。她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才对自己有利:“我与所有人说他只是有事在外未回,但我自己都不信了。我去过寻他,并无影踪,后来碰巧得知他曾在小寒前后回过长安,只是未见我一面。由此,他只是不愿意娶我而已。” 明夷注意到伍谦平的手攥成了拳头,青筋毕露。 伍谦平脸上只是淡淡一笑:“你不过是自欺欺人,如果真死了心,你不会留着这个孩子。” 他口吻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明夷腹中突然一阵绞痛,鼻子里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味,顿觉血气上涌,鼻子里滚烫,喉间有甜腥气,低头,衣襟上已经点滴染红。 “昂起头!”伍谦平一步迈过来,按住她的额头,让她上仰,袖中取了帕子出来,撕开,一半堵在她鼻下,一半用来擦拭她唇边和下巴的血迹。 她一脸慌乱,近二十年她还没流过鼻血。见别人的血是一回事,看到自己淋漓一身,倒像中了重伤,奄奄一息。 她眼中的无措让伍谦平笑出了声:“别怕,不过是鼻衄而已,冬日干燥,你又有孕,这是寻常事,只是别再动气上火才好。” 明夷脸上微微一红,觉得自己丢尽了人,安安静静让他帮着擦脸。 伍谦平留了句不要乱动就出了书房。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方浸透凉水的巾子,放在她额头上:“一会儿就好了。” 明夷被这一波突如其来的鼻血弄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恍恍惚惚,半晌才想起,哦,伍谦平言下之意是如果她对时之初没了情意,理应落胎,干干净净。 她拿下巾子,将弄脏的帕子握在手中,深吸了口气,仍有些腥味:“这孩子是我自己的骨血。他在不在并不重要,经此一事,我再不会随意相信男子的誓约。不再嫁,这孩子便是唯一的血脉,会跟着我姓丰。” 她心中默念道:只是权宜。 伍谦平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你想说什么,关于天一帮的,说吧。” 明夷嘴角翘起,情绪瞬时恢复了:“天一帮有个副帮主,人称任和尚,你可有听闻?” 伍谦平点了点头:“之前曾见过一次,虽没说几句话,但我感觉是个厉害人物。我曾特意去打听过,只知道他十几岁时就背了人命,躲到山寺里出家,其狠辣不逊于申屠兄弟,怎么,现在你在与他接洽?” 明夷嗯了声:“他负责在长安城中建立工坊,以招募工人之名,将一些申屠帮派的人手慢慢渗入长安。” “工坊?”伍谦平踱了两步,“是预备着打我这边的主意吧?” 明夷坦然答道:“那是自然。” 1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争霸 明夷直截了当把诉求说了:“任和尚的工坊把工部的活接了,报常价到我这儿,我再加上你我二人的利润报到你手中,如此,我也不需露面,.” 伍谦平掂量了下:“也好,我原本顾忌,你我坊间传闻太盛,若是工坊在你名下,诸多不便。只是你要记得,我这份还需打点下头的员外郎,要留出富裕。” 明夷早有打算:“如今也该将刘恩朝调过去了,我与刘恩朝接头,比通过其他员外郎要放心许多。他那份不用太多,给他这个升迁机会已足够,他自会从其他地方赚得盆满钵满。” 伍谦平点头道:“如此,由上至下,万无一失。只是这头一回的工程,我只能放个小一些的,看看他们坐的如何。事关我的前程,总要能将事情做得体面才有后头的事。” 明夷应道:“我也是这个想法,毕竟是第一次和申屠世家合作,他们往常做的都是地下赌坊之类的生意,工程能不能做得好看我也说不好。先做一个不显眼的瞧一下,更为妥当。” “明日你让刘恩朝到官署来找我,我先给他做个借调,.”伍谦平说道,“而后你带刘恩朝去见任和尚就好,我不想和那些江湖人瓜葛太多。” 明夷称是,事已毕,便当回还。 “你执意不肯留下,就让我送你一程吧。”伍谦平摘下墙上的灯笼,打开门。 明夷未料如此:“我往来惯了,自己也没关系。马车一直在外候着。” 伍谦平将风帽戴上,遮住面貌,不容她多言,只三个字:“我送你。” 明夷没有那么不识趣,该示弱时候,不能逞强。便默默跟在他身后,由他扶着上车,坐在他身边,天地间只有车轮滚滚,马蹄踏踏。 他坐得很直,虽然清瘦,比不得那人魁梧厚重,但有着强大的存在感,生人勿近。 她无需担心外面发生什么,唯一值得防备的人便坐在自己身边。她有强烈的预感,伍谦平一定不会止步于工部侍郎或工部尚书,他的野心藏得极深,不止明夷,连重用他的崔氏,想拉拢他的魏氏都从未看清此人的目标在何处。 他注定是个枭雄,从最深的地下冒出来,生命力强悍,对一切都无比冷酷的枭雄。 他肯给明夷留下的那一点点挡风遮雨之地,如今还在。35xs明夷小心翼翼从不越雷池,不给他半点进一步的机会,怕的便是他的心思。保持这般,若即若离,他还会存着保护之心。倘若真的与他一起,不变则罢,变了,骗他叛他,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明夷也曾想过,如果自己爱上的是伍谦平,会如何?她很快摇头清醒过来,她爱或不爱,不会影响伍谦平的步伐。他一样会娶魏守言,会用尽明夷身上可用之处,如果明夷存着真爱,定然夜夜锥心刺骨。 现在这样,才是最好。 刘恩朝得知自己终于将调往工部,欢喜不已。 明夷在容异坊安心坐着,等刘恩朝从工部官署回来,再一道与任和尚会面。 夏幻枫最近忙着训练容异坊的两个小掌柜,他若走了,总要有熟悉事务的人继续支撑。偶有闲暇,也上来陪明夷喝会儿茶。 “酒也不敢喝了?”夏幻枫笑道。 明夷苦着脸摇头:“不敢,生冷都不敢吃。昨日鼻衄,吓到自己。” “再过两个月便好些,现在还是得多注意。”夏幻枫说着,想到了自己家那位,“也不知她怎样了。” “有缪四娘和殷妈妈在,一定没事。”明夷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其实她有些羡慕洪奕。自己身边不是男子就是年纪尚小的小娘子,都指望不上。她也是第一次怀孕,心里慌得很,却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夏幻枫看得出她心事重重:“我这边安排好会尽快去那儿,让殷妈妈回来,你也好有人知冷知热。” 明夷被看穿了反倒觉得不好意思:“无碍,我现在行走坐卧并无影响。” 夏幻枫也不再多言:“有件事,我还要与你商量。我觉得在走之前,还是得把这事办妥才放心。” “说。”明夷见他表情严肃,也有些紧张,尤其想到夏幻枫将要归隐,或许不再回来,心里头便凉飕飕的,有些惧怕。 “我们是时候要把石若山所做的恶公诸于众了。”夏幻枫说道,“否则他名义上一直是上官帮派的帮主,使得上官帮派和桃七帮捆绑在一起。只有将他的面目揭开,我们才能与桃七帮解绑。” 明夷点头道:“你觉得桃七帮对此事会作如何反应?”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如果她们将石若山送回来,任我们处理,便表示想与我们求和。我们与桃七帮本无你死我活的仇怨,她若肯安居益州,不与天一帮联合,对我们绝对是好事。”夏幻枫把一个酒盅摆在一侧,表示这是一种可能性。 明夷把此酒盅推开:“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据我看,他二人成婚后,陶三娘对石若山未必就丝毫无情。石若山既然跟她回了益州,心里当清楚,陶三娘很可能才是他最大靠山。他若有心哄着陶三娘,还是能做到的。消息一传过去,石若山必定会反咬一口,说我们当初便胁迫他与陶三娘成婚后作为上官帮派的间者,他不肯屈服才被泼上这脏水。” 夏幻枫把那酒盅捏在手中,一失利,碎成一堆:“是,我想得太乐观了。我与石若山相处时间不短,料得到他的反应必定与明夷所说不离十。他极有可能把陶三娘说服,成为自己的盟友。或者说,陶三娘会丢弃上官帮派,而投奔天一帮。” 明夷长呼一口气:“是,我们对于陶三娘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她也不会料到我们现在与申屠兄弟有何绸缪。对她而言,留不留石若山不打紧,天一帮这条大腿怕是得抱紧了。” 夏幻枫无奈一笑:“我们这楚汉之争,是势在必行了。” 1 第五百四十三章 引爆 明夷还是有些忐忑,原本只要不正面与石若山决裂,上官帮派和桃七帮的表面和平还能维持一段日子。妥当的做法,应当在上官帮派与申屠世家合作稳健之后,择合适的时机再做筹谋。这是个重磅炸弹,一旦祭出,定起波澜。 江湖中任何一个帮派,权力交迭之时都最为脆弱,人心不稳,内忧外患。虽然上官帮派各大长老已经戮力同心,但一个帮派,岂能只靠三五人,名正言顺方能一呼百应。若内不能安,必有外患,大把苦于无法上位的帮派等着将上官帮派蚕食。 明夷的为难神色落在夏幻枫眼里,他何尝不明白这局势,叹了声,细说因由:“如果我能留在此,与你共渡时艰,便也不着急处理此事。但我不过月余,便要暂离江湖,这些事不在我走之前料理清楚,我又何尝放心。” 明夷并非不感动,夏幻枫所想不过是将这定时炸弹提前引爆,使得破坏力最强的一段时间,他能坐镇上官帮派,将损失和危险控制到最低。 “好,依你安排。”明夷苦笑一声,“我还真有些迟钝起来了。” 大概这就是一孕傻三年吧,她想。 夏幻枫神色始终没有放松下来:“这事要抓紧。我担心桃七帮和天一帮联合深入之后,为了在天一帮面前增加自己的筹码,得到更大好处,会动上官帮派的心思。你要想着,名义上这上官帮派还是石若山的,他如果跑回来,说已经和陶三娘和离,以帮主身份重新入主上官帮派,我们会如何被动?那时,即使说出他的恶行,也不过是使得上官帮派丢人现眼,更会被人当作卸磨杀驴有意为之。他亦会反咬一口,说你为了霸占帮派有意诬陷。因此,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明夷一凛,她原未想得如此长远。总以为石若山会担心因七炼琴惹祸而不敢回长安,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安排。但细细一算,这事情过去两个多月,并无任何异样,石若山在益州未受到追击,心痒痒想回长安抢回自己的帮派也是人之常情。那确实会带来不小的麻烦,石若山对帮派的运作太熟悉,到时随便挖些坑,做点手脚,上官帮派的质铺、镖局都会惹一身腥。 “此事须办,还得办得让人无话可说。可惜我也不知上官运和巨雷霆身在何处,大概的方位有,但一来一往花费时间太大。没有她的现身说法,就怕一下难以服众。”明夷犹豫道。 “我立刻修书送往扬州,让储娘子来一趟。此事只有她出面最为妥当。”夏幻枫说道,“让申屠世家配合,一城换匹良驹,日夜不休,快马加鞭,来回六七日足矣。” 明夷此刻也做了个决定:“好,储娘子那里有巨雷霆和上官运的书信、信物,足矣。说到底,石若山不过是上官帮派的入赘女婿,并无太多功业与名望。我打算同时宣布,认储伯颜为干儿,誓约日后将帮派交托给他。” 夏幻枫显出几分讶然:“我以为这话你只是为了安抚储娘子。即便真有此打算,也不必如此仓促。一来不知储伯颜是否能担当重任,二来你真不为自己腹中的孩儿做些打算吗?” 明夷有些颓然:“今日不知明日事。何况我对伯颜还是有些信心的,无论能力和人品都堪造就。你也知,女子生育便是鬼门关前走一回,若我不在了,你安顿好妻儿,还望能花一两年帮衬着伯颜。帮派好了,我拾靥坊和承未阁才能好,那么多人指着这吃饭呢。” 夏幻枫看不得她那模样,唾了声:“别说那种丧气话,你这么个脑子里十八弯的,有的是时间祸害这个世道。我这就去安排往扬州送信,你先在这儿候着吧。” 明夷见夏幻枫出去,有些恍惚。她是真想找个能把这担子接下去的人了,储伯颜确实有些稚嫩,主要是在阿娘羽翼下长大,单纯了点。这都能找补回来,如果自己能活着把孩子生完了,好好用心教导伯颜,三年时间足矣,至少他能成为个做生意的好手,也能懂得如何对付手下这几个长老。再不济,还有储娘子看着,出不了太大乱子。 刘恩朝来时,神采飞扬。原本长得儒雅干净,只少了几分生气,今日,这些志得意满都回来了,倒显得人也顺眼许多。 “明夷,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刘恩朝刚坐下,就连声道谢。 明夷心里倒是高兴了些,自己多少还是给别人带来了好处,尤其刘恩朝赠金珠的恩情,她没忘过。来这世界,刘恩朝是第一个给自己雪中送炭的人。 “伍侍郎怎么说的?”明夷招呼他坐下,喝口水润润喉。 “明日我便去工部,借调为水部员外郎,虽只是从六品上的官衔,但能实际做得了事,只要不出岔子,有侍郎保举,半年就能调升屯田或工部的郎中,那时,为兄便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他眉眼舒展,笑意浓浓。 明夷对此早有预料,只叮嘱道:“伍侍郎方上位,事事都得小心,多少眼睛都看着。你是他亲自调拨,更是不容有错,千万放在心上。” 刘恩朝沉了会儿气,应道:“明夷放心,我虽无大材,但这些事还是得心应手。况我求的是顺风顺水能仕途有望,绝不会为小利行差踏错。” 明夷并不怀疑他做事的能力,只是人情练达还欠了几分,否则不会久久在京兆尹衙门怀才不遇,因此还要提点两句:“如今伍侍郎肯提拔你,你要记得,面上处处谨慎恭顺,心里头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这点不用我多说吧,恩朝兄你有傲气,也有才干,只是未得伯乐。事要干得漂亮,但这傲气不到能拿出来的时候,还得藏好。” 刘恩朝稍稍红了红脸:“我也知道,以往在崔大人对我成见已深,我明知他厌恶我,更不好多做表现。如今有了这番机会,我定会磨练心性,圆滑处事。” 明夷笑道:“如此便最好,明夷将来的富贵还都在恩朝兄身上。” 第五百四十四章 离剑 明夷一脸诚恳,表示未来要倚仗刘恩朝多关照,刘恩朝的脸更红了,自嘲道:“明夷你这是说笑了,我不过区区六品小吏。你有侍郎照顾着,还有这么大的帮派,和好几盘的生意,还能认得我刘恩朝就已经不错了。” 明夷笑道:“你我无需说那些虚言。恩朝兄与我识于微时,家逢大难之时,是恩朝兄赠我金珠,此恩永不相忘。落难时一粒金珠,大过富贵时一头金猪。何况,员外郎官职虽不高,但手上都是实权,之后的事还都要靠恩朝兄照应。” 刘恩朝深深点头:“这点我明白,侍郎说过我上任便有疏浚护城河的任务等着,数额不大,但能让我亲自负责。” 明夷喝了口热茶:“一会儿,有一位任先生来与恩朝兄谈论此事。这位是江湖人,诨名任和尚,为人爽直但也狠辣。以后工部的活,你都会与他接洽。价钱他会报给我,我再与你商议。你只当不知他底细,说事即可。” 刘恩朝应了:“江湖人我那些年也见识过不少,自有办法对付。明夷放心。” 任和尚依约而来,客套几句,便入正题。 出乎明夷意料,这位任副帮主做事还真的很上心。问起疏浚河渠一事,他有条有理,娓娓道来。从人工、耗时、工具、周边百姓的安抚,一一陈述。 刘恩朝也很是服气,二人干脆叫了酒菜,边喝边说。 明夷看这模样也放心,以有孕之名,便要退场。任和尚打量她一下,皮笑肉不笑:“丰帮主这身子,以后恐怕诸多不便啊。” 明夷当然明白,他是担心她生育期间影响了两帮的生意,回道:“任先生大可放心,我帮诸位长老都各司其职,我若有不便时,也会安排手底下人接替所有的事务,绝不会影响你我生意。” 任和尚点了点头:“丰帮主小心,恕不远送。” 明夷在城中呆着有些闷气,干脆叫马车送她去上官营寨,看望花子贤那边的进展。 营寨远望少了郁郁葱葱的树木青草,略显萧条,但到近处,方觉得旺盛无比。 明夷让人通报了花子贤,陪着她视察一下营寨。 营寨中一半是花子贤的武馆弟子,扬州那儿的几乎全数已经迁来,更有全家一同来的,显得烟火气十足,在长安吸纳弟子的计划在逐步进行,先从郊外的少壮男子开始,也吸收了些避难而来的壮丁,都是有碗饭吃就肯拼命的主。 一半是马成凌的镖师们,镖局要求高些,都用的是旧下属,住的也比新来的武馆弟子宽敞。有镖走镖,得空便帮着在营寨中务农,自给自足。 这些人大多没见过丰明夷,只知道现在上官帮派的代帮主是个奇女子,能令四大长老都俯首称臣,想必有着高人一等的本领。 明夷让花子贤无需打扰众人,只转了一圈,便打算回头:“这边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培养些靠得住的,我会逐步安排把他们带入长安。” 花子贤点头应道:“好,我抓紧着。” “现在韦澳治理江湖帮派十分严格,我们只能转向地下。承未阁和我的宅子,会用上一部分人,东西市我们的店铺现在也不少,各安置一些进去当作护卫。彼此照应,以防有变。待一两个月后,逐步往城内的武馆多输送些人,好配合申屠世家的行动。”明夷简单说了几句,也不打算多展开,申屠世家必定会设法在长安开暗娼馆、地下赌坊,到时上官帮派便有借口为互相照应而扩充人手,否则瞒得过韦澳,逃不过申屠世家的眼。 花子贤知道这些不是他能考虑的,但还有一点顾虑:“最近没见到幻枫,他是很忙吗?” 明夷顿了一下,确有一件她未考虑到的。四大长老之中,花子贤她是真的一点心思都没花,因为花子贤是唯夏幻枫之命是从。没有夏幻枫,储娘子、马成凌、肖氏夫妇依然会与她好好合作,但花子贤就不然,他眼里从来就没有明夷这个帮主,只有夏幻枫。 “他是有些忙,过几日我们会一同到营寨来。”明夷眉头微皱,也想先打探下,“幻枫过一阵可能有其他任务,要离开长安一段日子,恐怕一别便要一年半载。我也甚为担心,帮中没有他可不行。” 花子贤脱口而出:“那是自然,没有幻枫哪还有上官帮派。” 他一出口便觉得不妥,脸上一青,转而说:“幻枫对上官帮派忠心耿耿,定会早日完成任务回来。” 明夷微微一笑,这花子贤倒也可爱,即便知道说的话得罪了她,也不肯说违心之语,瞧得出,他对夏幻枫并非只是为利益而追随,而是真正的小迷弟。如此倒也好说,让夏幻枫安抚他几句,自然会乖乖在长安等着他回来。 明夷出了营寨,茫然四顾,眺望那个方向,一阵心悸。 那是时之初的旧住处,不知他那一回到长安有没有回来过。甚至他现在就可能隐居在那儿…… 想着,心头猛烈撞击,快要喘不过气来。 让车夫解下一匹马,还算驯良,明夷跨上马,慢行而去,唯恐伤了胎儿。 她本不该有这样的奢望的,得到的不过又是失望而已。 旧宅已经生出了蛛网,推开门,扬起灰。至少这一两个月,都无人来过。仍不死心,细细看屋中每一件物件,衣箱,被褥,甚至柴火,都没有半点住过人的痕迹。 她拿起锄头,向溪边走去,鬼使神差一般,掀开大石头,往下挖掘。挖了一阵,她突然惊醒了,不对!早就应该挖到那把剑!如今,它已不翼而飞。 除了自己,只有一个人会知道这把剑埋在此,也只有他会把剑带走。或许是小寒那一日,或许是之后某一天,他只是来拿走了剑,连他们共同留下回忆的屋子都没有看一眼吧? 除了自己,长安城唯一属于他的,就是那把剑,他要了剑,丢了她。锄头掉落一旁,她突然觉得,那人不会回来了。 1 第五百四十五章 寿诞 知道储娘子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夏幻枫开始派贴,以上官帮派帮主寿辰的名义,宴请长安周边各帮各派及与帮派生意有关联的坐商们,共聚一堂。坐商们包括各大镖局的镖头、武馆的馆主,乃至赌坊酒肆背后的大掌柜,多是有钱有人的人物。而江湖帮派自然不能邀请益州和杭州那么远,申屠世家出席,已经够分量,其他都是些排不上位的小帮。 明夷与他再商量了一下,觉得此事必行。其目的有三,一是使得明夷名正言顺成为上官帮派之主,之前只以代帮主的身份,并未正式上任,如今四大长老和副帮主都在,一致见证她坐上正位,以后出去说话做事也有人看着面子多多顾忌;二是将石若山的真面目揭示人前,以后与桃七帮算是泾渭分明,陶三娘若能把石若山交出来,还则罢了,若一心庇护,也要将他们打在一个忘恩负义谋权害命的位子上;三是把质天下的招牌亮出来,长安城里,大张旗鼓做收放贷的势力还没有,质天下必须将这个空子占住,否则这碗羹就轮不到上官帮派了。这回请的那些坐商手里的钱财惊人,但并不敢和官家的钱庄多打交道,怕做官的一翻脸,这钱拿不回来不止,人还能搭进去,因此也亟需质天下这样有江湖势力在背后的收贷者出现。 既是为了给质天下做场面,事事都不可寒酸。上官帮派这营寨算是给人长脸的,为了这场丰明夷二十九岁的寿宴,夏幻枫那边也不含糊。把手头上的现银搭了进去,营寨外头是十里红绸,所有武馆和镖局的兄弟都给制了全新的皂绢甲,一路列队迎接,气势恢弘。 宴席现场更是极尽奢靡,驼峰熊掌,猩唇鱼白,渍糖蟹穿山甲,连容异坊都无法享用如此的美味。正厅内四十八尊金雕玉琢铜暖炉,坐席是崭新的梅花鹿皮,为的就是在冬日里让客人们觉得舒适。 招待与歌舞必是一流,除了承未阁的四位清倌人在门口迎着,专门给客人存放大氅披裘,行露院全院齐集,为客人侍酒,也备着各种小曲和舞蹈,随时候命。 明夷思忖了一阵,该不该请伍谦平列席。夏幻枫的意思,还是得请。这长安城里城外,谁不知他二人关系非常,如果这回她寿宴伍谦平没出席,必定会引出不少猜测。这时间敏感,伍谦平升到了工部,而明夷这肚子掩盖不了多久,被有心人解读成明夷与他人有私,伍谦平升官弃旧爱,甚至反目为仇,那这些商人哪还敢把钱放在她上官帮派的质天下来。 明夷思想着也是,便派了贴去伍侍郎府,但也有一成忧心,怕他并不会赏脸前来。只能说尽人事,知天命了。若他不来,明夷也想了后招,找人以伍谦平的名义当场送一份贺礼,旁人也就明白了。伍谦平也不至于为这么小的事与她计较。 说实话,明夷也并不清楚自己生辰究竟何时。这岁数倒是对的,在这时代,二十九岁的女子已经是能作为一家一铺之主,该教养子女成人的岁数了。想到此,她难免有些悲凉之感,更让她心底凉飕飕的,是看着这筹备的耗费,将好长一段日子赚到的真金白银都抖落了出去。 储娘子也到了两天,储伯颜见阿娘来了,倒收起了为胤娘神魂颠倒的模样,处处谨慎。 正日,明夷一早在厅中候着,暖炉烧得屋中似春日一般,满堂的绝美女子,捧着玉壶银盘,好一副瑶池盛宴一般的景致。明夷身上金线绣锦的及地长袍颇为厚重,倒是遮住了腹部的微微隆起。她这段时日虽情绪不佳,但也有心好好养着身体,脸色好了许多,润泽起来。 来者眼中都有讶异之色,早知上官帮派在长安建了营寨,只以为不会及得上当初天一帮的营寨,未曾想如此恢弘,帮众面貌也截然不同,数九寒天,一个个立如松柏,威武之极。 这厅内的气派也让客人说不出话来,面对明夷,顿时便把原本的跋扈丢了干净。明夷与夏幻枫一同招待,令人直叹,巾帼不让须眉。 申屠兄弟也给面子,从洛阳赶来,和任和尚一同出席。其他客人见此二人来,并与明夷谈笑风生,更是慨叹不已,这上官帮派竟然从扬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到了今日这一步。 时辰到了,客人都已就坐,伍谦平还是没出现。明夷对此早有准备,让连山备了只南珠宝塔,晚些时候找个面生的镖师,穿上衙门的皂服送上来,只说是伍侍郎贺丰帮主便好。 夏幻枫在长安日久,与那些坐商较为熟悉,主持寿宴。 头一步,宣布丰明夷正式就任上官帮派帮主,夏幻枫为首,领四大长老敬贺帮主生辰。座中诸位有悉悉索索交头接耳之声,尤其是对江湖事熟悉的,不免谈论起石若山作为上官帮主与桃七娘联姻还犹如昨日之事,怎么这边就把他踢出了局。 第二桩,储娘子站起来,展开一卷白绢,上书石若山十大罪状。从耽于逸乐不思进取、到懦弱无能任人鱼肉,从好色不忠到忘恩负义。听着也让人头晕目眩,但最后一件语惊四座:欺师灭祖,谋权杀人! 储娘子以老帮主家人之名,控诉石若山如何假意骗娶上官运,如何谋害上官运父女,如何欺世盗名,再加上死里逃生的上官运和巨雷霆亲笔所书,证据确凿。 旁人本就不甚关心石若山是何等人,如今听得这番热闹,又受到主家如此招待,自然是显出义愤填膺的模样,一同痛骂石若山。 申屠又此时也站起来,宣称,石若山欺师灭祖,不仅与上官帮派有血仇,更是整个武林之耻。如此丧德败坏之人,如果居于高位,是江湖道义的沦丧。今日之后,石若山但凡敢出现在申屠帮派的地盘上,定五花大绑,送与丰帮主,祭在上官老帮主坟前。 第五百四十六章 杀心 明夷料到这一天恐怕不会风平浪静,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大阵仗。 外头一阵喧闹,有人来报,说桃七帮使者携帮众来贺,并无拜帖,欲阻拦,但拦不住。 明夷和夏幻枫对看一眼,申屠又冷笑一声:“由他们来,我倒要看看桃七帮还能撒出什么野来。” 花子贤和马成凌起身就要往外走。 夏幻枫拦住他们,对明夷说道:“今日是帮主寿辰,又是上任的好日子,不要起了太大冲突,不宜见血光。不如让他们前来,看有什么要说。” 明夷点了点头,对来报的武师说道:“让他们进来,但进大厅须卸下刀甲,不得惊扰贵客。” 明夷想着,只要没有刀甲,这厅中有申屠兄弟和夏幻枫三个一流高手,哪怕多几个人也不用担忧。除非是像时之初那样的绝顶高手,只是,他怎么可能出现呢? 桃七帮来人一共九名,领头是个陌生的男子,相貌平平。桃七帮主事都是女子,看来这回来的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男子手中捧着一个锦盒,当面打开,是一个精致的长命锁,小儿所用,口中说道:“帮主知道丰代帮主有孕,特来送长命锁,祝母子平安。” 堂下众人瞬时鸦雀无声,目光都射向明夷的肚子。 明夷恨恨想,这陶三娘果然也不是吃素的,想必在城里有眼线,如今把这事说出来,难免会影响到这些坐商对自己的信任。 帮派如同企业,但比企业更为脆弱的是,十分倚仗帮主的名誉和能力。如果这个帮派有一个原本便无权无势的女帮主,还莫名怀了个没有阿爷的孩子,世人难免会对这帮派的前途感到忧心。莫说生产之事原本就危险,女帮主即便无碍,也会有一年半载对帮派的掌控力大大降低,且之后这孩子也难免成为拖累,如果有个位高权重或财大气粗的阿爷那是极好的事,若孩子生父品行有亏,日后还有祸患。 在座之人不好开口,但心中也都打起了退堂鼓。 申屠一此时倒开了金口:“陶三娘这出手也过于小气了吧。这样的玩意儿,怎配得上我干儿子!”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继而人群中传来轻笑声,笑声渐渐扩大,把桃七帮的使者团围在了当中,可谓十分尴尬。 明夷感激不已,看了看申屠一。他肯开口说这一句,比什么都强,孩子有个如此强大的干爷和干爷叔,谁人还敢欺负她母子?看来今日这般的场面不仅让外来人提升了对上官帮派的信心,就连申屠兄弟也实打实确定了要和上官帮派同一战线的念头。 明夷让夏幻枫下去接过使者手中的礼物,夏幻枫走近,突然愣住,面如死灰。 明夷看他步伐停住,料想事情不对,再往那群使者中看去。最后一排,一人低头垂眼,看着却莫名熟悉。 不对,是石若山! 明夷本只是惊讶,尚未十分惊惶。但看到夏幻枫的背影,觉得他极为难得地惧怕了。才想起,石若山还有一个杀手锏! 他知道夏幻枫的真面目,如果在此说了出来,申屠兄弟绝不会善罢甘休。纵使会顾及和上官帮派的利益纠葛,也绝不会轻易放过夏幻枫。 哪个钢铁直男能放过男扮女装欺骗自己感情的男子? 夏幻枫就算不死也得被他们弄残了! 绝不能让石若山有开口的机会! 夏幻枫定也想到了这点,身形一动,往后闪去。那几位桃七帮的使者也不是吃素的,连忙变换阵型,将石若山围在了当中。 明夷急忙喝道:“石若山,你自投罗网,我当为老帮主报仇!” 石若山看身份暴露,也不必隐瞒,冷笑道:“我真未料到你们心思如此歹毒,先诱我入赘桃七帮,夺我帮派,又栽赃嫁祸,想要我性命。真是最毒妇人心!” 他说着,眼睛却看着夏幻枫,大约在计量,自己能不能在夏幻枫灭口之前,拉他一同下地狱。 明夷也在估量,石若山是极为贪生之人,此次来,是想夺回上官帮派,只未料到明夷会自立为帮主。他现在若想拉夏幻枫下水,以夏幻枫的功夫,他也活不了。所以他知道的那个秘密,能用来威胁人,也只在他说出口之前。一旦说了,就毫无意义了。 明夷走下去,拍了拍夏幻枫的肩膀:“此事是我们上官帮派的家务事,本不应当影响到各位客人的雅兴。” 转向石若山:“我敬你一声石大哥,但你亏欠上官家一事,证据确凿。我和储娘子并不怕与你对质,亦无亏心之处。你若执意在此破坏我上官帮派的盛会,要鱼死网破,我怕是保不住你性命。你今日带着桃七帮的兄弟们来,如果是要喝一杯水酒,我当然奉陪,你与上官帮派的恩怨,我们底下再算。如果你是带着外人来闹事,我也不怕事。” 明夷这席话,不卑不亢,该说的意思都在其中。夏幻枫是男是女,并不阻碍到石若山杀人之事,明夷和储娘子有资格带着全帮与他为敌,要他性命。他说了,只有一死,不说,肯暂时按下,再做计较,或者能得些好处。 石若山并没有笨到想鱼死网破的地步,应道:“好,既然明夷开口说了,今日又是你生辰之日,我便给些面子,在外候着。我不怕死,怕的是含冤而死,一会儿还请两位申屠帮主作见证,我们再来说上官帮派归属一事。” 明夷恨得牙痒,她怕的就是申屠兄弟在场,石若山料定自己和夏幻枫顾忌此事,待会儿谈判将会非常被动,但也无从选择:“好,请诸位到侧厅先休息。” 明夷让十东领着那九人到隔壁小厅坐下,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酒好菜伺候着。”心里暗道,冻死你们,吃死你们! 夏幻枫给明夷递了个眼神,随那批人走开,也跟着消失了。明夷大约能想到他的做法,大概会在酒菜里下点东西,到时候,死无对证,万事吉祥。她是头一次,真正,起了杀心。 她看了申屠兄弟一眼,苦笑道:“莫让他扰了雅兴,我们喝!” 1 第五百四十七章 命案 绫罗有眼色,示意长安六美齐齐站出来,琴师预备。这本是压轴的好戏,此刻却不得不提前上演。也只有这长安城最强阵容,才能让席上心不在焉的客人们收敛心神。 身姿妖娆,百媚千娇,都和着琼浆玉酿一道,让满座皆飘飘然。 明夷陪着申屠兄弟,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心思仍不稳。申屠一笑道:“他既送上门上,让他有去无回便是。桃七帮其它人等都莫动,逐了回去。石若山不占理,陶三娘纵来讨说法也不怕。” 明夷点头诺诺,勉力挤出笑来:“只是今日原本是喜事,被他扰得心里烦闷。” 申屠又爽朗道:“丰帮主若担心今日不宜杀生,待人散了,我将他擒下,带回我申屠家的地面给你料理了,保证不会脏了丰帮主的寿宴。” 明夷虽心惊,但也并非全无理智。申屠兄弟要将人带走,这是万万不能,莫说石若山那儿有夏幻枫致命的秘密,即便没有,也不能白白将人送给他,自己担了恶名,申屠世家倒不知会背后和桃七帮又结成怎样的勾当。 明夷婉拒道:“此人我定不能放过,早就答应了储娘子要将他交给她料理,在她舅父坟前血祭。” 申屠兄弟见她如此说,也不好违逆。只说万一桃七帮与她为难,定要及时通知,申屠世家愿做见证,说不拢也不会让上官帮派吃亏。 明夷见夏幻枫回了前厅,才略为安心。见他神色,事情应当已经办妥。只要石若山永远闭了嘴,目前的危机算是解除了。众人纵有疑虑,也寻不着错处,清理门户原本就是江湖帮派常有之事。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酒席过半,歌舞升平,似乎方才的风浪已经平息,外头又有急报,不敢惊扰,在夏幻枫耳边说了两句。夏幻枫眉头紧皱,告知明夷:“京兆尹衙门来人了!” 这是什么走向?明夷有些懵,但这闯上门来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带着夏幻枫走下去,想亲自到外头京兆尹衙门的人理论,未料到尚未到门口,带着刀的衙役们已经闯了进来:“有人报这里出了命案,一个都不许走!” 石若山从侧厅溜了出来,站到领头的衙役身边,一副猥琐模样:“官爷,您来得正好,我带着兄弟来此找丰明夷理论,她表面客气,请我等吃茶,没料到我一个兄弟刚吃几口便口吐黑血,中毒而亡。此妇人目无王法,歹毒之极!” 衙役一脸正气,往后一招手:“把尸体带上来,证物收好。” 后头的衙役随石若山手所指,往偏厅去,带上来七个活人一个死人。看那些桃七帮的帮众,脸色也是阴云遍布,原本自己的兄弟死了应当是义愤难平,偏这几个脸上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明夷很快明白过来,夏幻枫只想对石若山下手,不想祸及桃七帮众人,好留个回转余地。没想到那奸贼故意将自己的茶水和别人调换,弄出人命来。而这及时到来的官差也印证了他的早有预谋。 跟着石若山来的那八个人都是桃七帮在益州的嫡系,对石若山这个入赘而来武功相貌都平平的帮主夫君原本便有极大成见,此来不过是陶三娘的嘱咐,给石若山助威保驾,但从没想过要为他而死。 眼看着自己的兄弟做了这人的替死鬼,余下七人也是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怒气。在江湖之中,有恩怨之人,你死我活是常事,无甚可恨。但用自己兄弟挡刀的行为是论到何处都被深恶痛绝的。 不止桃七帮的人,席上凡江湖中人亦对石若山极其不齿。这不是因为他陷害兄弟,而是江湖道上,没有这种出点事儿就招来官府的道理。江湖人,一半是匪,恨官、怕官。陈尸荒野被官府当了案子便罢,互相有恩怨,哪怕死了千百人都没有向官讨说法的,即便官府来了,两边都是咬紧牙关,绝不出卖彼此。 石若山,是真的怕死,也不打算要这张脸了。他来时以为自己能拿回上官帮派,没想到今日帮中上下都把他当对头,报官是来之前所做,为的是怕出现万一,浑水摸鱼,能保一命。当时只报说上官帮派营寨有人聚众闹事,正撞在枪口上,韦澳对这些江湖人还不肯安分恨之入骨,派了人去,当命案处理,要翻个底朝天,立个下马威。于是,来时开口就是听说出了命案,未料到一语成谶,衙役心中也是一惊。 有了尸体,事情就大了。在场众人叫苦不迭,无端陷入这样的局面,还怎么是好,以后定要离上官帮派越远越好。 明夷头皮发麻,知道这回事情要糟。夏幻枫立到她面前,刚要开口,后头一只手将她拉了回去,朗声道:“是我安排的吃食,如果有问题,我一人承担!” 开口的是花子贤,他原本不甚高大的身材,此时挡在两名“女子”身前,显得异常伟岸。 马成凌是个热血冲动的,也站了起来:“胡说,这茶是我买来的,要有事,得算在我头上!” 花子贤瞪他一眼:“你有家有儿的,胡搅什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旁人!” 花子贤意思是他孤家寡人,出了事也不至于连累妻儿老小,马成凌听了,想到自己的妻子、女儿,默默低下了头。 领头的衙役哼了一声:“别来这套,出了这样事,经手的人要抓,主事的人也跑不过。明娘子,麻烦跟我们走一趟了。” 两个衙役跨步上来,伸手要拿人,花子贤手在佩刀之上就要行动,被明夷按住了,低声道:“切勿冲动。” 她已经想好,如果落在韦澳手里,苦是要吃的,命却总能保得住。有殷妈妈在,韦澳未必会下狠手。再不济,自己知道许多韦澳的秘密,关于时之初,关于四君子,这些都足以保命。若现在动起手来,再伤人命,就更麻烦了。 衙役抓住她双臂,正要使力拉走,外头一声怒喝:“住手!”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遮天 一声住手,威怒皆有,人人翘首观望,又是何人敢对这些衙役如此。 明夷心里一震,血从脚底往上涌,滚烫的,整个人像要烧起来。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摸着肚子,想,他终于来了,他终于是舍不得我们母子。 然而,血很快冷了下去。她怎么会那么傻,听不出那声音并不属于时之初,而他若是来了,恐怕一出手就能制住所有衙役,将她安全带出。可是,这样又能如何?能逃一辈子吗?不回长安城吗? 将夜,太阳西晒,正射入大厅内,走进来的那个人,身材高挑,镶了一层金边,一时看不清眉目。身后带了一群人,穿着官家的衣裳。 那人疾步前来:“丁斯,薛凉,把手拿开!” 被叫出名字的两人一愣,手已经松开,握拳俯首:“少尹大人!” “我早不是你们少尹了。”伍谦平踱步到领头的衙役面前,问道,“听说你现在暂代少尹一职?官威不小啊。” 那人腿一哆嗦,跪了下去:“万琦不敢。若无大人提携,绝无小人今日。” 伍谦平皮笑肉不笑:“我虽官高一级,但我工部也吩咐不了你京兆府做事,你若是要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并不能如何。” “小人惶恐……”万琦还真的冒了一头汗出来,众衙役噤若寒蝉。 伍谦平指了指地上的尸身:“看着模样,或是犯了胸痹之症猝死。即便食物中有毒,恐怕也是这些外来之人下的手,今日是明娘子寿诞,她岂有见血冲撞之理。” 明夷向伍谦平使了使眼色,示意石若山,假作哈欠,做了个堵口的动作。伍谦平心领神会。 站在明夷身边,叫丁斯和薛凉的,很是机灵,连忙点头:“是啊,寿辰见血很不吉利,我瞧明娘子也不能与这外来的人有什么夺命的仇怨。” 伍谦平看了看石若山,随意指了一个桃七帮的人:“死者所用的吃食,最后接触的是谁?” 帮众瞟了一眼石若山,又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咬牙道:“是石若山。” 石若山刚要开口辩驳,伍谦平扬了扬下巴,身后的随从一拥而上,控制住他,在口中塞入了压舌木。 伍谦平冷哼一声:“怕这厮咬舌,这般才好。万琦,这人今日我要带走。” 万琦双目圆瞪如铜铃:“这可使不得,毕竟是人命案子……” 伍谦平喝住他:“不过是宾客犯了病,哪有什么人命案?你此来真是听到有人报命案?” 万琦回想确实来报案的只说是聚众作乱,但韦大人开口说有命案,他能如何? 万琦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韦大人派小人来此查案,总不能空手回去。” 伍谦平没理会他,走近来,搂住明夷的腰身,浅浅一笑,极为温存。转头对万琦说:“你们如此鲁莽,见风就是雨,惊吓了我未出生的孩儿,这罪责担得起吗?” 这话一出,包括明夷在内,全场目瞪口呆。众人方从桃七帮使者口中得知明夷有孕,而申屠一认了干亲,未料到这次又来了这位刚升职,曾经叱咤长安的伍少尹,认作了这孩子的阿爷。这位丰帮主的身价可是一日之间涨上云霄啊。 丁斯和薛凉一哆嗦,连忙向明夷行礼:“娘子宽宏大量,小人鲁莽,冒犯了。” 明夷剐了伍谦平一眼,有口难辩。此时她万不能说出反驳他的话来,否则变成了往自己身上泼粪,会有数不清的麻烦。她偷偷瞄了瞄自己帮派的人,一个个也立成雕塑,恐怕连他们都确信无疑。谁会料到,堂堂一个侍郎大人,会认别人的孩子是自己的。 万琦愁眉不展:“小的绝不敢冒犯侍郎大人和……夫人,但韦大人那边……” 伍谦平一挥手:“韦大人那边我会亲自去解释,不会降罪你等。” 万琦无话可说,清了清喉咙:“今日收到误报,说有人聚众滋事,本官亲自勘察,只是寻常宴请,必将重惩误报者。在场诸位应收起兵刃,以防酒后伤人。” 众人诺道:“大人说的是。” 万琦带着手下离开。伍谦平命自己的随从将尸体拖了出去,将石若山押回偏厅看守,桃七帮众人作为见证,亦不可离场。 夏幻枫头一个醒过神来,让出自己的坐席:“伍大人请坐,既然来了,自当一同饮宴。莫让那些宵小滋事扰了兴致。” 伍谦平瞥了眼明夷,她仍呆若木鸡,半靠在伍谦平臂弯之中。伍谦平嘴角一扬:“好,只可惜我来得仓促,也未准备什么厚礼。” 明夷心里长叹了声,事到如今,只得将错就错,既然认了这个事儿,总得将它的好处最大化。挤出笑脸来,咳了一声:“你不是早就送了过来吗?” 连山听得咳声,捧着那南珠宝塔上前:“伍大人一早便差人送来,说怕自己来得晚耽误了。” 四座皆惊叹不已,这只南珠宝塔周身都由同样大小的浑圆南珠构成,珠光变幻不定,绚丽无双,是地下市场多年来所收的极品南珠集合而成,本想留作关键时候送出手的大礼,但念及虽是给伍谦平做场面,终究还是倒了个手,没落到旁人手中,便拿了出来。 伍谦平都看得有些入迷,干笑道:“不知这礼物可合娘子的心意?” 明夷与他一同入做:“只要是大人送的,我都欢喜。” 众客人方才交口称赞起来,人人都知当初的伍少尹,现在的伍侍郎,说好听些是清廉,难听便是悭吝,他肯出手这绝世的宝物,显然对这明娘子比自己的正妻还要上心。而且他娶亲不久,未有子嗣,明娘子腹中便是他长子,以后娶作平妻甚至取代正妻都未为可知。 伍侍郎虽在六部,却能威震长安,连韦澳大人的手下都听他摆布。 而这位丰帮主真是厉害之极,寻得如此靠山,连人命官司都能轻易推脱了去,这是怎样的只手遮天。人人都想着,必不能得罪这位娘子,脸上都笑得更加真情实感了。 1 第五百四十九章 枭雄 推杯逐盏,鼓乐箫簧,伍谦平在耳边说:“我办完公事方能脱身,来晚了。” 明夷今日已经承了人家那么大的情,哪敢怪怨,但心里始终觉得怪怪的,不太情愿:“晚来总比不来好。” 伍谦平也不看她,夹了块鱼腹肉给她,压低声音道:“怎么我认了这孩子,你很不甘愿?” 明夷举杯想要喝酒,被他夺了过来,也不嫌她用过,喝尽了:“你不该喝酒。” 明夷一肚子不痛快,但确实没有任何理由给人家脸色看,压住不快,低头道:“是我该多谢你,若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吃着牢饭呢。” 伍谦平笑道:“没有我,你也会有法子脱身的。不过,你如此不悦,是还指望着他回来救你吗?” 明夷被直中要害,哪肯承认:“他既然能在那时丢下我,如今又怎会管我死活。” “虎毒不食子。”伍谦平缓缓给自己斟上酒。 “他不知道。”明夷说道,又觉得自己是在为他不来相救开脱,“纵使知道,也未必来。” 伍谦平不言语,挂着笑。 明夷看他的笑脸,格外不自在,这人,把自己看透了。可自己对他,自以为能看懂,实际,未必。 尤其今日,那些府尹衙门的人对他敬畏有加,超乎她想象。再想起城门守卫只要见他印章即放行的事情,估量他在长安城中的地位要远超自己的想象。 从刚才所见,府尹衙门得力的人,都是伍谦平一手提拔,恐怕连上一任崔大人都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被伍谦平架空了。 伍谦平能很快取得韦澳的信任,甚至今日之事能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也是源于此。韦澳空降到京兆尹任上,若没有伍谦平帮他安抚下属,恐怕他根本无法在这位子上坐稳当。 这人的心机可见一斑,连明夷一向都只以为他谨言慎行,只为自保而已。原来他防备着那么多暗箭的同时,早已把自己置于不败之地。 这样的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是真正在所有人面前,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了。无论对于上官帮派还是她本人,这都绝对是好事。 只需看看申屠兄弟的表情,便知道,伍谦平这个表态,让他们又多了几分和上官帮派同一战线的信心。 虽然她着实没有为此欢欣鼓舞的兴致,但也需好好把握今日否极泰来的机会。 明夷起身,将肖氏夫妇介绍给在场诸位,奉之为江湖中首屈一指的收贷能人,夸赞其一年内将上官帮派的现银增加了五成之多。在场坐商听到这个数字,无不眼露精光,连看美人的心思都没了。 肖熙上前,将目前收贷的几种方式介绍了一下,根据金额和时间不同,分门别类,收益亦不同。与现代的方式接近,流动性越强,收益越低。 肖熙介绍说在西市开了铺,欢迎各位前去,详加介绍。有兴趣者众,席上都各不说明,只拉了肖氏夫妇痛饮不止。 而众人敢于信任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丰明夷身边坐的是伍谦平。 伍谦平笑道:“明夷今日可是一箭三雕啊,这质铺的招牌算是打出去了,此后定是财源广进。恐怕半个长安城的财富都在丰帮主手里了。” 明夷扯起笑容,眼里尽是警惕:“我不过为各位老板暂为代管,拿些微末的辛苦银子养活帮众而已。哪有伍大人说得如此风光。” 伍谦平哈哈大笑起来:“你与我何必如此防备,见你好,我总是高兴的,未必要分你什么好处。” 明夷仍不忿他突然认作孩子阿爷的做法,要维护她可以像申屠一那样,认个干亲,即便别人还有猜测,总也是无凭无据。他这一开口,怎么都洗不清了。 明夷越想越气,斜睨着他,笑得轻飘飘:“是啊,要防备也是大人防备我才是。大人若有个山长水短,我抱着孩子去,凭今日这许多人的见证,就能把侍郎府搬空了。” 伍谦平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之中:“我哪舍得留你们在此受苦,那定是要一同走的。” 明夷用力想抽回,拗不过他,只得将就着。 下头坐着的人,只看得到明夷与伍谦平执子之手,交头接耳,十分亲密。 满堂酒酣耳热,大部分客人留在营寨中过夜。营寨有的是客房,也不愁。其中不少是冲着行露院的花魁们,赖着不走。酒是色之媒,如此良宵,怎能按捺得住。绫罗也高兴,一个个记着帐,并不怕这些饱有商誉的贵客赖账。 有熟悉的客人,问起师娘子来。绫罗深深叹了声,满脸哀恸:“师娘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病得有些重。今夜不谈这些让人难受的,来,这是我们扬州来的花魁……” 说实在话,绫罗执掌行露院比洪奕都稳妥几分,她很有定性,并无别的盘算,明夷对她是一百个放心,总是自己生产,无力过问也不会有所影响。唯一还有记挂的就是胤娘之于承未阁。她今日被派在厨房中,怕的就是过多抛头露面。上一回她与叶炘那不了了之的大婚,所宴请的诸位客人难免与今日重叠,见了她总会多出许多是非。虽然并不怕叶炘等来质问,胤娘从行露院到了承未阁,天经地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把胤娘安排在承未阁也是这样的打算,承未阁毕竟是封闭式、会员制,往来都是些女眷,相对不用见太多场面。 除了留下寻欢的客人、实在酒醉不良于行的客人,余下还有少数,或是次日一早有要事,或是胆小畏妻,巴巴看着伍谦平,指望跟着他的大队进城门。 明夷好奇道:“我近日往来城内外,似乎关城门的时间又晚了些,是怎么回事?” 伍谦平耐心解释:“这城门关否,何时关,都映衬着国运。安史之乱前,长安城门日夜开放,各国各地的商人学子,川流不息,昼夜如织。大乱之后,政局动荡,方开始夜关城门,早先申时便关闭。到今上,已经松动许多。”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章 登堂 听得伍谦平说国运与城门之间的关系,明夷心中只觉压抑,喃喃道:“这世道会越来越好吗?” 伍谦平满是信心,又不能在众人面前妄议,只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是自然,圣上有太宗遗风,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内安阉祸,外攘吐蕃,北司衰败,两番归顺。必将创开元以来最大的盛世。” 明夷此时真希望这是个与她所知的历史并不相干的平行世界,藩镇割据不会愈演愈烈,唐宣宗也不会笃信修仙之术,自取灭亡。传说中的盛世能再次来临。 前不久,她还能坦然接受安定的唐朝最后的时日将到,为了在朝代更迭的乱世求存,她努力准备钱财、人力、武装、势力。如今,她已经不满足于生存下去,而希望明天会更好些,有光明在前。 这个变化,是突然发生的,在某一瞬,她感受到腹中的孩儿是独立于她存在的生命,是真的要破壳而出的未来。没有这生命的延续,她只需顾着自己生命余下的五六十年,安生度日。如今,她却不得不担忧,这个世界,明天会不会变得更糟。 她看着伍谦平,似想让自己去相信,用力点了点头:“一定会越来越好。” 厅中等着的人有些焦虑,但不敢催促。申屠又已经搂着一位花魁离了席,申屠一不喜此道,宁愿与夏幻枫多喝几杯。见那二人坐在上头心不在焉,下面那群年岁不小的掌柜帮主们急得脚直踱,申屠一看不过,说了声:“明夷妹子也该放伍大人回城了,偏厅的犯人总得押走。” 夏幻枫掩着嘴笑道:“我也得跟着伍大人回城,明天一早还要开铺。” 伍谦平看了看明夷:“你也一同走吧,这儿偏僻,又都是喝醉的男子,万一有个磕碰,我不放心。” 明夷暗道,还真是演戏演全套,格外敬业,配合着低眉顺眼应了声:“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长安城,城门口的守卫见了伍谦平,一点脾气都没有,九十度鞠着躬一直到队伍尽头。明夷撩开帘子看着,对夏幻枫说:“这王亲国戚怕都未必有这么大面子吧?” 夏幻枫见怪不怪:“真是王亲国戚还越是防备得厉害。圣上最信不过就是自家姓李的人。半夜给个便利,这纯粹是守卫对伍谦平私下里的感恩戴德,看来他真是上上下下花了不少心思。” 明夷应道:“是啊,城门的守卫,京兆尹的衙役,这些不起眼的兵卒,他都料理到了,也难怪人说悭吝,爱好敛财,府中却一贫如洗。” 夏幻枫投来钦佩的眼神:“明夷你这是寻上了个不得了的靠山。疏财这许多年,积累下如此根深蒂固的人缘,此人野心极大,能力也极强。” 明夷点着头,忽觉得前半句有点不对:“他是个厉害人物,只是算不得我的靠山,互相有用的上的地方而已。” 夏幻枫的眼神从她腹部扫了一下,不露声色:“那也好。” 明夷被他气得哭笑不得:“你不会也相信他说的吧?” 夏幻枫一副讳莫若深的模样:“真假有那么重要吗?别人都相信了那就是真的。” 明夷扶着额头,一脸无助:“我真与他清清白白。别人可以乱说,作为我兄弟,可不能误会了。” 夏幻枫凝神一会儿,说道:“那我就更佩服伍谦平了,这闷亏都肯吃,要么是真对你死心塌地,要么就是你有何让他十分看重的东西。” 明夷瞧了瞧外头漆黑的街道:“应当是后者吧。” 各位掌柜客人们进了城便各奔前路,大队直奔府尹衙门,将石若山连同证人都羁押进去。伍谦平在府衙门口站定,撩开明夷那辆车:“一会儿先送夏娘子,你便跟着我回府休息吧。” 明夷一懵:“我回新昌坊就好。” 伍谦平断然拒绝:“不行,我不知道长安还有没有桃七帮的人潜入,怎能让你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我那里添了看守的人,况且桃七帮总也要顾忌我几分。明日再让人将你体己物件送来。” 明夷还要开口,被伍谦平一句话挡了回去:“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总要顾着孩子。” 夏幻枫看她为难,提点着:“你放心去,我明日叮嘱葵娘回去给你收拾东西。好好安心待到孩子出生,我也好放心。平日想找人说话就到我容异坊来,我那儿也安排上人手,护你周全。” 明夷知道他的意思,他担心的是自己走了之后,桃七帮来找不自在,明夷不怕明枪,暗箭却防不住,一不小心一尸两命。 明夷轻叹了声:“好,待谦平兄处理完石若山这儿的事再说吧。” 伍谦平似笑非笑瞄她一眼:“总算听你叫一句对的,听了一晚上大人了。” 他未待明夷回话,放下帘子,让车夫起行。明夷看着夏幻枫暧昧不明的笑脸,也是放弃了解释。 侍郎府门口,伍谦平扶明夷下车,叮嘱后头的随从持刀守着,昼夜轮班。 管事的开了门,见明夷挽着伍谦平,也是一愣,但算学机灵了,没多话,指引着二位入内。 未走几步,明夷隐约看前头有个白影晃了过来,颇有几分惊悚,下意识就抓住了伍谦平的胳膊。伍谦平觉出她的紧张,笑着轻轻拍她手背,以示安抚。 那白影近了,带着一阵风,定住,眼神正落在二人的手背上。明夷这才看清了来人,披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穿着单薄的白色丝绢长袍,一双雪白的脚踏在青石板上,又白又瘦,显得格外楚楚可怜。这可是寒冬,是要怎样热烈的等候,才能让一个女子,穿着单衣赤着脚就跑了出来,迎接她的夫郎。 魏守言脸色惨白,跑得急了,胸脯还上下起伏着,口中呼出一片白。 伍谦平见到她,眉头紧皱:“这府里还有下人,你衣着不整四处跑动,成何体统!” 魏守言身上一震,眼中含泪,垂下头:“是我莽撞,我回去穿戴整齐。” 她欲走,抬头看看怔在当场的明夷,而伍谦平没有半分想要为她披上衣衫的意思,脸上满是羞惭之色,转身迅速跑了回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一章 入室 明夷觉得自己如此深更半夜,挽着别人的夫君,挺着大肚子登堂入室,而后看着人家正妻仓皇离开的背影,怎么那么像一个十足的坏女二。 如果在宫斗剧,就是母凭子贵的奸妃,在言情剧,就是挟子上位的贱三。 天地良心。她可长了副端庄大气的正宫脸,骨子里也是自力更生的好青年。可这不是无狗血不成书吗?她也只能认了。 必须如白莲花一般,忧心忡忡问身边的男子:“守言定是误会了,你快去解释下。” 邪魅狷狂滴男子定然是冷笑一声:“随她去,她总要学着接受。” 这路子,不对啊! 明夷瞪了伍谦平一眼:“你既然娶了人家进门,她一辈子都赌在了你身上,时间还长,要想好过些,便当相敬,别寒了人的心。” 伍谦平声音中含着几分无奈:“我是真怕她的心过于热了。她要的,我给不了,那不如让她早些看清楚。该做的,我会做到,多余的,也不用奢望。” 明夷这下也不好说什么,这二人的婚姻是一场契约,虽没白纸黑字,但也是言之凿凿说准了的,以此建立伍谦平和她魏氏家族的联盟,一荣俱荣。至于夫妻之实,也是为了安魏氏之心,并非伍谦平的本意。 付出了真情的魏守言觉得受了委屈,被冷待了。换个角度,伍谦平何尝不委屈,真心相待可并不是两人约定的内容。 涉及感情之事,明夷也是个外人,只能站在同为女子的角度相劝:“你是如何想,便与她说清,她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但至少在外人面前,你总要给人留几分脸。” 伍谦平将明夷送到客房之外:“我就住在隔壁,好好休息吧。白天也不要随意乱走。” 明夷应了声,开门点上灯,回头要将他关在门外,伍谦平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如果要出去,多穿点儿。” 明夷觉得二人的姿态实在暧昧,脸有些发烫,便要往后躲。 伍谦平拽住大氅的领子,将她拉到面前,极近,呼吸在脸上都是烫的,低声道:“你最好不要和任何人澄清这孩子的身份,这府里耳目复杂,传了出去,只会对你有害,想清楚了。” 明夷瞪着眼,也明白这回是骑虎难下,只得点头应允:“好,我少说话,都劳烦大人了。” 伍谦平眉头微皱:“什么?” “劳烦谦平兄。”明夷趁他松手,躲远了些,鞠了个躬,看他脸色温和下来,顺手关上了门,“我疲累了,谦平兄也早些休息。” 耳听着伍谦平走远,明夷才松下这口气。偷偷打开门观瞧,原来说是隔壁,其实隔着挺远,中间有条回廊,连着楼梯。 她开门看时候,那边主人房的门也打开了,露出一张雪白的俏脸来,难免瞧见她,神情便凝住了。明夷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连忙闪回去,闩上了门。 魏守言大概要恨死她了吧? 顾不上那么多,夜了,休息好才最要紧。明夷收拾完了上床,这被褥倒是厚实,用的是普通的棉布,很朴素但也舒服。侍郎府改了名,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少尹府,透着寒酸。但不知魏守言那间是不是华丽许多,应当是吧,魏府的千金哪受得了委曲。她又那么在意伍谦平,就算自己掏私房钱,也会把二人的房间打理得像模像样吧? 明夷摇了摇头,这与她有何相关。 或是因为认床,她怎么都睡不着。虽然腹中块肉还没有那么明显,但她今日像是中了什么蛊一样,对他格外上心。她没有怀孕的经验,身边也没个年岁大的提点着,怎么都觉得这孩子脆弱到不行。连该怎样姿势睡觉都举棋不定起来。 既睡不着,她便摸着肚子,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想精确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她听说过,胎心是胎儿最早发育的器官,也就是如今,已经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自己体内努力跳动。这种感觉,无比奇妙。 她恍惚真听到了两种心跳声,自己的如此强烈,另一个若隐若现。 或是集中精神于此,她渐渐倦了,在不知是否是幻觉的心跳声中,安然入梦。 早晨明夷是被自己惊醒的,昨天起伏太大,竟然忘了和伍谦平商议如何处理石若山的事。别的便罢,只有一点,绝不能让石若山随便开口,不能让他接触不该接触的人。 她穿上衣裳,匆忙就往伍谦平房中去,走到门前,方觉出自己这过于唐突了,万一碰到人夫妻二人衣冠不整,那得多尴尬。何况魏守言对她的误解还没解释,这一大早去人正妻门口挺着肚子守着,这不是示威吗? 她踌躇了会儿,急得不行,正好见一个丫头端着些汤羹和点心上来,料想是伺候里头用朝食的,顿觉出现了救星,拉住那丫头,挤出笑脸:“我是伍侍郎的客人,能不能替我进去请侍郎出来说话,我不好打扰。” 丫头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瞟了她一下:“侍郎早就回官署了,这位是明娘子吧?看来睡得挺好。您倒是睡好了,我家娘子可一晚上没闭眼。” 明夷看她那副神气,想到伍谦平府上原本是没有婢女的,这位必然是魏守言带过来的陪嫁丫头,向着主母,想是听到侍郎带了她不明不白住进来,为她主子鸣不平。 这伍谦平暂时见不到,也只能见招拆招,晚些找刘恩朝去问,约他容异坊说话就是。如今是尚早,眼前的事儿倒是可以先处理下。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明夷知道现在自己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便陪着笑:“我与守言也是好友,如今借住在此,理应向她道个感谢。这朝食我送进去吧,也好与她说说话。” 说着,明夷把盘子接了过来,将发髻上摘了个银钗下来,塞在丫头手里。 那丫头低头看了看钗子,举手也难打笑脸人,嘟着嘴说道:“那你别再让我家娘子落泪了。” 明夷眼前想起魏守言那英气爽朗的模样,一时失了神。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二章 安内 虽怀忐忑,明夷还是敲了守言的门,她心里头明白,这有什么误会和芥蒂,都是趁着越新鲜的时候解决越好。莫等到血流完了,结了疤,那便怎么都抹不平了。 里头一声细弱的:“进来。” 魏守言倚在座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但显然心思不在书上,眼睛空空洞洞,并未聚焦。 明夷将朝食放在桌上:“守言,趁热先吃朝食吧。” 魏守言手中的书掉落下来,未去捡拾,却下意识拨弄了一下头发,脸一下子红了:“明夷姐起这么早,我还没梳妆。” 明夷走过去,拿起妆台上的梳子,给她梳理了几下:“守言方青春少艾,何须脂粉盖秀色。这一头青丝,我都羡慕不来,昨日,我过二十九岁的生辰,早上梳头,丫头给我拔掉了四五根白发。” 这对于明夷来说,是掀起了伤疤给人瞧,女子哪个不畏惧年华老去。她也为着暗暗提醒魏守言,不必过于戒备自己会抢走她夫君,自己不过是个年近三十的妇人,在这年代,离老夫人这个称谓越来越近了。 魏守言显然略微放松了下来,笑了笑,拿过梳子,回到桌前:“姐姐一道用朝食吧。” 明夷随她坐下,陪着吃了两块胡饼。 一边打量着这屋里的布置,并未和自己想的那般华丽,还是伍谦平原本的风格。更醒目的是,屋中放着两张床,都铺好了,看来那两人素日常常分床而卧。 魏守言一直不开口说正题,明夷也有些着急。她准备着接受魏守言的质问呢,问她为何夜半要随伍谦平一同回来,为何住在自己府上,有什么打算。魏守言问什么,她便答什么,见招拆招。如今她不开口,明夷倒被动了,总不能一直磨着,还要去办正事。 算了,自己直接开口吧,虽然听上去更像个坏女人了。 “我这几个月怕是要住在府上了。”明夷说道。 “谦平同我说了,让我多加照顾。”魏守言哀哀怨怨说道。 明夷连忙摇手:“不用不用,我还能自己照顾自己,过一阵殷妈妈回来,她会来照顾我。” 魏守言幽幽说道:“有个亲近的长辈在身边照顾总是好的。” 明夷又不知该怎么继续了。 半晌,明夷说了句:“你不要多心。” 魏守言笑得有些凄然:“我哪有资格多心,昨日你也见到,他并未将我放在心里半分。我的心,哪怕一丝一毫,那也是多的,是不该的。” 明夷确实觉得她所托非人有些可怜,但并不喜欢看到女子一味哀怨:“你嫁他时候明明是很清醒的……” 魏守言睫毛一颤,似触到了伤心处:“我明白是我有了不该有的期望。可是,明夷姐,我收不回来了……” 明夷心里叹了声,并不想在这里做人家的知心姐姐,那就速战速决吧。 她双手扶着魏守言的肩膀,正视着她,说道:“现在你纵使每日以泪洗面也不会改变什么,只会让他越走越远,想用拉开距离来让你死心。所以,你再也不要一头热地栽进去,只会弄巧成拙。” 魏守言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我知道,我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错!”明夷朗声道,“你这么想就错了。你喜欢他没有问题,你已经成了他的正妻,你有资格去喜欢。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去喜欢他的人。” 魏守言一愣,看着她,不知所谓。 明夷笑道:“你要有耐心,毕竟你是唯一能名正言顺日夜陪伴他的女子,有你在,也杜绝了多少女子想占有他的心思。所以你有大把的时间,去改变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不能急,也不是现在。” 魏守言点了点头,这话,她听得进去。 明夷继续道:“你会越来越了解他,因为你们要相对几十年。那不如早一些去看清楚,你喜欢的这个男子,他不是那种会与你如胶似漆吟风弄月的风流才子,他是个胸怀天下的人。他想的是成为社稷之才,而非你一人之才。这是他在官场上最为紧要的几年,他哪还能有多余的心思,你若显出哀怨和索求来,他跑都来不及。” 魏守言喃喃道:“悔教夫君觅封侯。” 明夷很想番个白眼,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关系,她脾气越发急了:“这种话,千万别在他面前说。这就是无知的话,若你夫君不想封侯拜相,不是前程锦绣胸有千壑的人,你还看得上吗?人总不能占了所有好处,夫君既青云直上,又日日体贴。何况,你的夫君不是被谁催着喊着去觅封侯,这是他自己从未变过的心愿。你作为他妻子,只当了解他,鼓励他。” 魏守言被这一番陈词给吓到了,呆呆地只知道点头:“我明白了,是我未能理解他的处境。” 明夷看她态度尚好,脾气收了些:“他现在无心风月,你也该明白什么样的女子能留在他心里。他非好色之徒,只有让他敬的女子才能他爱。你不如想想,如何能帮他少些烦扰,能助他仕途平坦。若能做到如此,时日久了,他自然会待你不同。” 魏守言咬了咬唇:“明夷姐说得对,只消我能长久为他如此,他终会懂得,我对他是真心实意。” 明夷心中暗道,伍谦平啊伍谦平,我可算是有义气了,你昨日护我保我,我今日替你解除后顾之忧,防止院内起火,已经对得起你。 魏守言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便和明夷讨教如何能帮伍谦平。明夷当然不吝赐教,再夹杂些私货,比如让她常去承未阁,多接触那些官家夫人,可以打听出不少消息,再将消息告诉明夷,明夷替她挑拣有用的,去告诉伍谦平。 魏守言如认真的学生一般,将明夷所说都听了进去,奉为真理。 明夷已经没有耐心再与她多说,恰好外头有人传话:“明娘子府上的葵娘来了。”她得这信,就与魏守言告别。 魏守言拉住她的袖子,突然问道:“这孩子究竟是谁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三章 默认 明夷差点没被魏守言吓出一趔趄,本以为这说了半天调解她和伍谦平的夫妻关系,能让她对自己毫无芥蒂,相信她无意来做这侍郎府的主人。结果人家一开始就憋着问这句呢,昨夜一夜难眠恐怕也是因为此事。 是啊,在子嗣面前,年老色衰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她丰明夷虽不复青春,总还有几分美貌在,未必就输给了魏守言。魏守言因此惴惴不安,可谓合理。 明夷最无语的是,这年代也真是奇怪,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网络,怎么这流言蜚语还能传那么快呢?尤其是桃色消息,一夜就能从城南传到城北,只有变本加厉添油加醋绝不缺胳膊少腿。看来,再过一两日,全城都得知道,原来明娘子肚子里是伍侍郎的种。 还有更让人烦闷的,就是她不能对魏守言多加辩解。这话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为什么谦平要顶下这个缸,其实光这个行为已经是说不清道不明。明夷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后头有多大的牵连,不是江湖中人的魏守言能不能懂?更重要的是,她能不能守口如瓶?莫说别的,人人在她耳边提起她夫君与旁人有了孩子,一次两次能忍,久而久之呢?还有她娘家人问起,她会不会以自己亲族为上,说了出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瞒着,连她一起瞒着。反正这全城的人都误会了,多她一人不多,哪怕让她恨自己一段时间,待事情过了她离开侍郎府,总有天会水落石出。 何况,相比母子二人的安全,整个帮派和承未阁的前程,魏守言恨不恨她,又有多要紧呢? 魏守言还在等着她回答,巴巴看着,水灵灵的眼里都是盼望,盼着她说个不字。 明夷躲避开她的目光:“外面在等着,我先出去了。” 魏守言的手没有松开,仿佛抓住了微末的希望。明夷将她的手指小心掰开,不敢看她,说话的声音仿佛并不出自自己的喉咙:“守言,这些话不要再问了。你只要记得,我不会与你抢伍谦平,他是你的。” 魏守言怔住了,在消化她这话,趁着这会儿,明夷溜了出去。 葵娘在外头候着,身后还带着十东,两人手里都提着个行囊。 葵娘小心翼翼问道:“娘子你住在哪间?我给你把衣裳物件放下。” 明夷看着魏守言闭上的门,叹了口气:“随我来吧。” 三人到了明夷房中,葵娘把明夷的衣裳都取出来放到衣箱中,十东帮着打下手。 明夷问道:“怎么把十东也带来了?” 葵娘说道:“早上夏娘子过来说娘子要留在侍郎府中,更加安全。我们不敢做主,去问了连山连大哥,连大哥让我给收拾娘子的贴身物件,然后把十东带来。说娘子不能没有个贴身使唤的,毕竟住在别人的地方,怕受到冷待。” 明夷心里一暖,连山还是如此贴心。 明夷看了看十东:“承未阁那边忙得过来吗?” 十东回道:“胤娘姐姐说我的活她都替我干了,让我安心伺候娘子。” 明夷无奈笑了笑:“好吧,你就跟着我,不要与侍郎府的人多说话,进出都小心些。” 十东机灵,拍着胸脯说:“娘子放心,我只管伺候娘子起居,别的人我一概不理会。” 葵娘站在她身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羡慕。明夷懂得,葵娘是在十东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十东确实有几分像葵娘,小巧,灵动,圆脸,娇俏。不同的是,十东的命好些,作为清倌人,被明夷带回了长安,而后一直在承未阁,没受什么苦更不会受太大的委屈。待到了年纪,或明夷要隐居之时,会想着给她们各自都留份丰厚的嫁妆,嫁人也罢,留在承未阁也罢,都不会太差。 葵娘对现在挺知足的,但依旧会羡慕十东身上的纯洁无暇。 明夷见状,对十东说道:“你去找侍郎府的官家,问清楚吃喝烧水洗衣之类的所在,别到时候临时慌了手脚。再让他在我房里加张床。” 十东依言退了出去。 明夷有心开解葵娘,待十东走了,招呼她坐到身边:“瞧瞧我们葵娘,几日不留意,又变漂亮许多。” 葵娘微微绽了点笑意:“娘子取笑我。” “当日你曾怀着恋慕期待那个人回来,那不是耻辱,只是爱。如今你遇上能陪着你一同走的人,已经比这世上八成的女子都幸运,不用羡慕旁人。”明夷轻飘飘点她。 说罢,明夷却有几分恍惚,怀着恋慕期待的人,如今是自己吧?那人真的会回来吗?回来那日,见到自己大腹便便或已经抱着婴孩,全城都说那孩子姓伍,他还会相信自己吗? 葵娘垂着睫毛沉默了会儿,再抬脸时笑靥如花:“虽不能把最完美的给她,但我会把如今与往后都给他一人。” 明夷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过几日我选个黄道吉日,给你和七郎把婚事办了。不过我身子不便,你们在丰府之中挑个房间当新房,去连山那儿取些钱,让他配合着给装点一下。” 葵娘红着脸点了点头:“不用破费,娘子对我们已经非常照顾了。” 明夷站起身:“还有事要烦你跑一趟,你帮我到工部官署找刘恩朝递个口信,让他传话给伍侍郎,我在容异坊等他。” 明夷考虑到伍谦平可能未必在工部,极可能去府尹衙门找韦澳去了,寻刘恩朝传话最为妥帖。 葵娘听到有正事,收了心,默默记下:“好,我立刻就去。” 让葵娘稍待,明夷在衣箱中翻了翻,果然有男装胡服,连山想得周到。既然是为了安全起见躲在侍郎府,出入自然不变,改为男装最妥当。自己肚子还能遮得过去,一番打扮,能瞒得过几分。 明夷随葵娘一道出去,管事被十东缠着,不见踪影。外头的守卒只管入不管出,以为是葵娘带着家丁出去,也不多问。明夷这才顺利坐上了葵娘来时的马车,一路往东市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四章 重刑 容异坊尚未开门,但明夷打了两下门,夏幻枫立刻给她开了,只大量一眼,认出她来:“进来吧,一直在等你。” 石若山突然出现的事不仅是明夷的心结,更是夏幻枫的死穴。 “有何打算?”明夷随他上楼,忍不住问。 “静观其变。”夏幻枫声音中有一丝疲惫,看来昨夜并未睡好。 明夷更加担心了,一直以来,夏幻枫都是上官帮派里真正的顶梁柱,自己脑回路是新颖些,弯弯肠子多一些,但真正要动手动人脉的事,都是夏幻枫在做。如果他都只能“静观其变”,这事儿就难办了。 一旦夏幻枫身份暴露,后面一连串对上官帮派的影响,明夷都一一想过。申屠世家可能与上官帮派决裂,容异坊可能会被砸,西市那边的地下市场也会受影响。但这些她都能承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申屠世家毕竟是想做生意的,没道理为了私怨抛下这么好的机会,只不过势必会狠狠刮上官帮派一层好处。 但有一桩,是她难以承受的。就是夏幻枫的性命之忧。申屠世家可能会和明夷继续谈生意,但以他们的暴虐性子,是不会放过夏幻枫的。即便面上放过,私底下也有一百种方式要他的命。另外天一帮那边会因这个消息产生什么样的变故,还不可知。极有可能龚君昊不能追究自己夫人其身不正,会将一切怪责在夏幻枫身上,他还是得死。 夏幻枫若这么死了,苦的是洪奕和她的孩子。更何况,明夷早就把夏幻枫当作自己最好的兄弟,怎样都不能看他送命。 明夷咬牙道:“不如你现在就离开长安,去洗心谷也行,一定要保住性命。” 夏幻枫回头瞧了她一眼,眼神很是复杂,有惊讶,也有些微感动:“我不能把这烂摊子都交给你一个人,何况你现在还有身孕。” “伍谦平应当会保得住我的周全。”明夷自己说得都没有底气。 “我这事儿不暴露,上官帮派前程可期,他当然把你奉为上宾。但若是上官帮派没有可用的价值了,我不认为他这样的人,会因为儿女私情惹祸上身。”夏幻枫是男人,有野心的男人,确实有资格评说伍谦平。 明夷无可反驳,只是斩钉截铁:“无论如何,付出多少代价,都不能让你送命。否则我怎么面对洪奕?” 夏幻枫的神情温柔下来,静静开了雅间的门,陪明夷坐下:“现在还没有到那么绝望的境地。我昨夜半夜潜回了长安,去了侍郎府,发现伍谦平天未亮就去了府尹衙门,一直没出来。我觉得他有他的打算,石若山暂时落不到别人手里。” 明夷点了点头:“我已经让人去给他传信,他能抽身便会来这儿见我,到时候我再好好与他商议。” 夏幻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这药虽不如上次所用,但也能即刻毙命,如犯急病一般。你拿着,万一用得上。” 明夷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明夷能劝服伍谦平,暗自了解了石若山,便当做急病发作。但她心内忐忑,这石若山不像上回的死囚,出了事,陶三娘不会善罢甘休。伍谦平未必肯藏这个手。 “我尽力吧。”明夷还是将药收了起来。自己都不由倒抽口冷气,说到下毒杀人这事,她想到的竟然是如何下手,而不是该不该杀人。原来,自己已经潜移默化,成为真正江湖中的一员,原有的人生观崩塌不见。 夏幻枫深深呼了口气:“我找子贤安排下,让他留意近日进出城的可疑人,防止桃七帮和天一帮再偷偷潜入,至少我们要有个预备。” 明夷点头:“好。放心。” 夏幻枫安排了柜上看着门,伍侍郎来便引到雅间,随即一匹马往城外去。 等了近一个时辰,伍谦平终于姗姗来迟。 明夷迎上去:“早上我去找你,你已经走了。” 伍谦平扶着她坐回去:“我自然是有事急着去办,这不是来了吗?” 明夷见他表情自若,眉眼带笑,心里便松了一半:“不用这么小心搀扶,我行动无碍。” 伍谦平方一坐下,便慨叹道:“幸而我对夏幻枫从无半点心思,否则怕是丢人丢到家了。” 明夷心里头一颤,勉强笑道:“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伍谦平看她还不肯说实话,挑着眉冷笑:“怎么到现在还要瞒着我?石若山可是一五一十都说了。” 明夷倒是没想过石若山会这么随意就把事情招了,但这事,迟早也会被伍谦平知晓,并无大碍,便坦言:“是,你现在都知道了。如果这个秘密被申屠兄弟和龚君昊知道,幻枫活不了,我们上官帮派也好不了。到时候,即便想帮着谦平兄,也有心无力了。” 伍谦平哈哈笑道:“你不用如此暗示,你要相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即便不为了自己,我也不想你不好。” 明夷对此持保留意见,问道:“怎么石若山什么都说了?” “他当然不会轻易说出来,不过,我还没见过一个能承受得了京兆府那套刑罚的,他?只上了三种就都说了。”伍谦平说得好像只是上街买了个糖葫芦一样简单。 明夷想到那些酷刑,到处是嚎叫和鲜血,便有些恶心:“你亲自半夜跑去给他动刑了?” 伍谦平点头:“是,我看他来势汹汹,还叫来官兵,而你只把他请在偏厅。明明堂上有申屠兄弟还有你那帮长老,你却不敢动他分毫,这里头定然有奥妙,应当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审问他当然不能假手于人,我向韦大人请缨,说我对江湖人脾性更加熟悉,他就把这事交了给我。” 明夷感叹他观察入微:“这么说,他说的话,只有你听到了?” 伍谦平微微一笑,似有些邀功:“是啊,我亲手动的刑,就是怕有旁人听到。” 明夷松了口气:“你觉得此事当如何?” 伍谦平一字一顿:“此人非死不可。”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五章 能臣 伍谦平此话说出口,明夷倒是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他既然如此说,定有能这么做的办法,此事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有多少难度,都会给顺利办了。当然,伍谦平可不是助人为乐的活**,明夷还得平心静气等着他出价。 明夷把袖中藏的那包毒药放在了桌上:“这个,足以致命。” 伍谦平一根手指压着毒药包,点了一点:“这回可不一样,石若山不是一个人来的,如果出了人命,不会无声无息完事。陶三娘总与他是夫妻,不会善罢甘休。” 明夷眉头皱起,这个她也有预料,但危机当前,迫在眉睫,申屠兄弟还在长安呆着,她只有冒险为之,其后的麻烦无论多大,只要夏幻枫的身份保住了,都有转圜余地,船到桥头自然直。 当下必须摆出求人的姿态,一脸无助,哀声道:“谦平兄可有什么对策?” 伍谦平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有。我安排人蒙面劫狱,将他救出。而后人是交给你们还是我自行处理都可以。” 明夷对于亲手处置自己曾经称兄道弟过的人还是下不了手:“如果能一并处理干净,自然最好。” 伍谦平嘴角一扬:“人手你不用担心,府尹衙门我有几个快十年的兄弟,把命卖给了我。不过手上要沾血的事儿,总要给人些好处。” 明夷此时自然不在意破财挡灾,一口应承:“那是应当的,花费多少,都由我来。不过我倒是好奇,谦平兄是如何买得这些命?” 伍谦平并不打算瞒她:“你以为我为官近十载,只要不涉律法,能拿好处时绝不手软,却为何家徒四壁,只余开个胭脂铺的钱傍身?本朝为官,哪个能靠俸禄过活?不是家底殷实就是贪污索贿。更勿论底下办事的衙差。俸禄不足以果腹,靠的是府尹大人每月给的月钱。遇到深谙官场的,自己吃饱了也不会饿着衙役们。可上一位府尹大人可是世家之子,只求政绩,只求无过,并不在意府衙的收入,家中有的是吃不尽的田产,哪会懂得下头办事之人的疾苦。这些个人,爷娘不至于病死,能娶妻生儿,都靠的是我这里每个月给月钱。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 明夷恍然大悟,看来伍谦平能得人心不仅是仗义疏财,更是多年来真心实意急人所难,这些人自然愿意为他驱使。如今这位韦大人,本是刻薄寡恩、钻营政绩之人,又怎会顾着衙差的死活。难怪伍谦平如此积极与她合作,到了工部,还得养着原本府尹衙门的人为自己所用,又添了工部下属的开销,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离不开明夷这只最为安全的抓钱手。 她此时心中对伍谦平有了另一番看法,无论初衷如何,这些年他确实帮了许多人,比起自己看着灾民心中难受想有余力救济,他这切切实实帮了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才是真正的慈善。哪怕是有着目的,哪怕他心里并不真的怜悯,这真真切切的结果比再多自我感动的念头都更为有意义。 对伍谦平更进一步增加的敬佩感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觉得他是真正目光长远,能屈能伸之人。如果以冒险的手段,通过结党营私,贪污舞弊而上位,他可能早就抱上北司的大腿,成为当朝重臣,但这样的方式,极可能会让他一朝从云霄跌落。靠着上头的人,会随上头的势力失败而失败,甚至未失败就成为他人的牺牲品。而靠着底下的人,无论到哪儿,都能成为上头离不开的“能臣”,能而不邀功,得宠上位是迟早的事。 但明夷还有一丝疑虑,不得不问:“你毕竟已经不是京兆府的少尹,韦澳会让你进出自如吗?在他掌管的衙门里出了这样的事,他能不过问?” 伍谦平安然道:“我已经说服韦大人默许我便宜行事。你也知道韦澳在任上,最大的目的是表面打压江湖势力维持长安治安,实际上为的是瓦解崔氏在江湖的势力。他通过我已经确定崔氏是三大帮的靠山,而你这个小小帮派还不在他眼里。我汇报了石若山以桃七帮为靠山,想回来吞并在转而在长安做正行生意的上官帮派,如果成功,那么桃七帮又会卷土重来。若假扮申屠世家的人劫走石若山,便可引起申屠世家与桃七帮的矛盾,对崔氏可能产生致命的打击。” 明夷拱手道:“谦平兄做事可谓滴水不漏,只是如何能将此事推给申屠世家?” 伍谦平说道:“这就要委屈贵帮的兄弟了,我打算将贵帮四大长老暂时请到府尹衙门,与桃七帮的那几位一样收监两日。石若山被劫走后,上官帮派便有了天然的不在场证据。府衙会认定是桃七帮救走石若山,下个缉捕令,事情不了了之。桃七帮的人回去,自然会推定是与夏幻枫交好又想灭桃七帮威风的申屠兄弟,做了杀人灭口的事。” 明夷心内总有些惴惴不安,她唯一抓不准的就是石若山有没有将夏幻枫的身份秘密告诉陶三娘。此事了结后,无论如何要让夏幻枫早一些离开长安,躲避一阵。 明夷不无真心地说道:“多谢谦平兄考虑周全,此番能逃过一难,自当竭力报答。” 伍谦平苦笑道:“你说我做得滴水不漏,我却是把自己暴露无遗。韦大人都已经听说,我将上官帮派的新帮主接回了侍郎府,还即将为我生儿育女。因此问我,如此兴师动众是否是为了儿女私情。” 明夷一时还觉得是有些连累了伍谦平,但再一寻摸,觉得那人不会做明显吃亏的事:“这倒是一个极好的理由,他认为你为了私情,总比认为你为了私利好。” 伍谦平一脸苦相:“我可是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控诉了万恶的魏氏逼娶,害得我不得不对不起心爱的明娘子。如今为了伍家未来的子嗣,拼了,愿投韦澳手下,铲灭崔魏两家。” 明夷忍不住为他的演技鼓掌叫好。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六章 值得 石若山的生死就在这小小的雅间中定了案。看着伍谦平离去的背影,明夷的手微微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自己熟识的人下手,杀人的罪恶感在此时方涌了上来,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咬紧了唇,深深呼吸。 石若山本就是个杀人凶手,他害死了上官老帮主,蓄谋杀害结发妻子,死不过是赎罪,并非无辜。更何况,若他不死,死的就是夏幻枫,夏幻枫若活不成,洪奕和孩子怎么办?所以,她不应当有那么大的内疚感。 只不过,石若山毕竟曾与她对坐共饮,谈笑风生,毕竟是条活生生的性命。 她闭上眼,不愿再想。腹中似乎有胎动,她将手覆在腹部,喃喃许愿,若有报应,只报在自己身上就好,这孩子,一定得平安落生。 明夷不得休息,重要的口信必须让长老们得知。也不知夏幻枫此刻人在何处,只能自己飞奔去城外营寨之中。 还是男装,也不做解释,让守卫唤花子贤前来见面,说夏副帮主有急令。守卫不敢耽误,疾跑去传。 花子贤见她模样,有几分迟疑,她开了口才辨认出是明夷。 “丰帮主为何如此打扮?”花子贤知道既然乔装,定不欲人留意,将她带到营寨一角僻静处说话。 “未知桃七帮还有多少人在长安。如今石若山是因为来找我而进了牢狱,他们不敢直闯官府,难免来找我晦气。”明夷叹道。 花子贤点头道:“也是,丰帮主如今的身子冒不得险。那着急赶来,定有要事。” 明夷嘱咐道:“你替我提醒诸位长老,石若山的事我已经有办法解决。这两日府尹衙门会来找几位长老配合调查,要暂时收押数日,不用担心。只咬准一无所知便可,其它我来料理。” 花子贤神情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头:“好,我去和他们说。” 明夷见他有犹豫之色,也能理解。四大长老之中,储娘子和马成凌对她最为信任,让她二人听言入狱,只是一句话的事。肖氏夫妇虽为人谨慎,但并无武功,面对官府缉捕,只有与众人一道才最为安全,他二人绝不会反抗也不会开口。只有花子贤,他有能力自保,可以一走了之。但若他走了,以后万一石若山尸体被发现,这屎盆子就会盖在上官帮派头上。 明夷无心与他解释那么多,只说:“你也知道,石若山不死,幻枫不会安全。只有你们都在牢里,他死了,才对我们来说,最安全。” 花子贤本就是个很聪明的人,一听便知什么意思,点头道:“明白了,我尽快传达。” 明夷拉住他:“小心别让申屠兄弟怀疑。” 花子贤深深点了点头。 奔波回城内,明夷已经一身疲累,比起身体,更多是心里的焦灼之感。 她觉得自己快要到达极限了,一路走来,如同时刻行走于刀尖,过去尚有可以安慰她的,一是洪奕这个可以换命的至交好友,在她面前,无需任何伪装;二是时之初,那是她曾以为命运给予她最好的礼物,值得用整个世界去交换。如今,一个隐居山林,难以相见,她再想见,也不会冒险,多去一次,就多一分洗心谷被暴露的危险。一个人间蒸发,明明曾经近在咫尺,却与她两不相见,她连他半分心思,都猜不透了。 那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没有了值得期许的未来,自己纵使能在这江湖叱咤,能在这长安横行,又有什么意义。 她真的累了。管什么兵荒马乱,管什么王朝覆亡,真到那一天,谁要这条命就拿去吧…… 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尽管如此,她还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手心都是汗,呼吸透不过气来,像是突然梦醒,发现自己站在万丈悬崖。 这种感觉很熟悉,是自己罹患抑郁症的时候,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让人呕吐的厌世感。加上现在又是妊娠期,如果任凭自己这般滑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手紧紧贴在腹部,感受到细微的小小的动作,或许只是幻觉。但这条生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她珍惜的人,为了他,绝不能让自己重蹈覆辙。 她努力让自己扬起一丝笑容,拆去头巾,擦了下脸上故意画上的脏污,显出女装,头也不回往侍郎府走去。 明夷一进侍郎府,迎接她的就是十东用尽力气的拥抱。这小丫头呜咽着说不真切,抱了会儿又怕挤到她,吓得退后两步,梨花带雨的,扁着嘴:“娘子你出去也不跟我说,吓死十东!你要是不见了,我怎么办?连山哥哥定会把我卖了!呜呜……” 明夷看到她这傻模样,心情骤然好了许多,像从无声无息的地府到了充满烟火气的人间,顿时就生动起来。摸着她的头,笑道:“傻丫头,连山不会卖了你的,你也不是卖身给我丰家,他没能耐卖你。” 十东撅着嘴,并未得到足够的安慰,愣愣地说:“您要是真不见了,即便连山哥哥不怪我,我也原谅不了自己啊!都说我最机灵,才让我来随身伺候您,我却连人都看不住,呜呜呜……” 她这掏心掏肺的伤心让明夷都不忍了,只得哄她:“好,好,我再也不乱跑了,去哪儿都告诉你行不行?” 十东一下子止住了泪,瞪着圆圆的眼睛,斩钉截铁道:“不行!去哪儿都要带着十东,若是碰上坏人怎么办?” “碰上坏人,你是能打还是能背着我跑啊?”明夷忍不住笑出声来,往自己房间走去。 十东赶忙扶住她:“我会哭啊,我会大声哭,引来人救娘子。实在不行,我会抱住坏人的腿,让娘子先跑。” 明夷呸了声:“乌鸦嘴,哪有那么多坏人。我们就好好在府里呆着,好不好?” 十东喜笑颜开:“好!娘子只要不丢下我,说什么都好!我这就给你弄些好吃的来!” 十东送到门口,蹦跳着就往厨房去。明夷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突然想起一句话:“人间不值得,但你们,值得。”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七章 偶像 躲在侍郎府,守一方清静,明夷也想趁此机会沉下心,好好过渡到一个阿娘的状态。把焦灼感捧在心口上慢慢融化,将对那人的种种情绪都收起,无论是思念、担忧、愤怒、爱还是恨。 行露院有绫罗,很让人安心,拾靥坊有连山,店铺有葵娘和七郎,承未阁有胤娘。都不至于出什么大岔子。这三处每一天都在开销,定不能断了收入。明夷让十东跑了一趟,捎信给连山,这几日准备一笔银子,送到侍郎府来。这是预备着给伍谦平打赏给做事的衙役的。 管家给十东在明夷的房间隔壁另安排了间客房,说是夫人特地吩咐的,住在一起怕扰了明夷休息,远了又担心不便。明夷特意去谢过,魏守言的模样看似并不愿意与她多说。这也容易理解,谁看到怀着自己所爱之人孩儿的女子,能露出笑颜呢?自此,明夷也识趣,尽量不与她碰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伍谦平这两日都回来得极晚,明夷休息时都未听到他回来的声响。她睡得轻,心事重,外头影子一晃就能让她惊醒,醒来之到外头是刚回来的伍谦平,他在门口逗留会儿,还是没有敲门。明夷总是犹豫再三,披着衣服下床时,伍谦平已经走了。 她的犹豫是因为担心。近日来,她那不知死活往前冲的性子渐渐变了,生出了很大一部分逃避性人格。只要不问,便没有坏消息,没有变故。而后再安慰自己,一定是没什么问题,否则伍谦平定会叫醒自己。 这两日,长老们应该是在府尹衙门的牢狱里过的,尤其是储娘子和肖熙,不知能不能睡得着。 第三日夜里,伍谦平终于敲了她的门。 她披上衣裳,手是冰凉的,腿肚子打着颤。 打开门时候,她差些跌倒在伍谦平怀里,晃了晃,还是自己站定了。 伍谦平往里看,一片漆黑,怪责道:“怎么不点灯?差点摔到,自己身子现在这样,也不注意些。” 明夷想翻个白眼,这话说得像是自己弄伤了身子,自作自受,但想想,确实如此。站在伍谦平的角度,每看到她挺着肚子应当更为烦躁,就别指望有好脸色了。 明夷把他让了进来,伍谦平替她点上了灯,屋内略昏黄,但却因灯光而显得多了几分暖意。 明夷舔了舔干裂生疼的嘴唇:“如何?” 伍谦平挑着灯芯,背对着她:“今晚行动,万无一失。” 八个字,每个字出口,呼吸间,灯焰就跳动一下。明夷默默数着,八下。 “没事就好。”明夷身上脱了力,坐到桌边。 伍谦平走过来,看着她的脸,她不敢回视。 伍谦平轻轻叹了口气:“你有些消瘦,这两天没好好进食吗?我今夜来,也是料到你这两天定是不好过。上回商议之时,看你神情闪烁,便知你有不忍之心。” 明夷抬头道:“对一个曾对酒共饮之人不忍杀害,不是人之常情吗?” 伍谦平的眼睛里反射着摇摆不定的灯光,格外闪耀,如同含着满目的泪,然而明夷确定这不过是错觉,他眼里的是质疑和不满:“一定是这个孩子让你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我所认识的丰明夷,若有人危及她的性命,她必然先下手为强。若有人背信弃义置她于不幸,她也定会寻找机会让对方承受百倍的不幸。” 明夷相信他描述的这个丰明夷是存在的。 她一条满是刺的玫瑰荆棘鞭,浓艳,决绝,充满侵略性。这样的女子,会让时之初将欺负连山的恶人砍成人彘,会看着将自己推入火坑的阿爷葬身火海。 伍谦平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这样的丰明夷。想来她已经成了他奉之为神的偶像,奉行着她为他设计的路。 越想得清楚,明夷心里越是觉得透心凉。 她或许真不是个好女人,爱着一个人,怀着他的孩子,同时还奢望另一个人对自己有半分回护之心。听来真的很婊,但这个人的回护可能是她现在能安安生生活着的唯一依靠。 伍谦平虽然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但这一向以来为她所做的,也够多了。有些,已经超越了生意搭档应该做的。比如这一回的挺身而出,认下她腹中块肉。 多到明夷有了一丝错觉,伍谦平对自己付出了他极为难得的一点真心。多到明夷偶尔会有奇怪的想法,如果时之初再也不会出现,如果这孩子真要生在侍郎府,与其做个没有阿爷的孩子,不如有个侍郎之子的身份。 到此时,她不得不逼着自己从不经的幻想中清醒过来。纵使伍谦平有情,也绝对与她无关,只是属于已经不复存在的丰明夷的。她必须要分清楚,什么是可以利用的关系,什么是可以信赖的感情。 明夷背过身去,声音僵硬:“我知道了,时候不早,我想休息了。” 伍谦平还想说什么,见她全身都写着生人勿近,只得作罢:“明日石若山逃狱之事会公诸于众,名义上你与他有兄妹之谊,韦大人会请你上堂询问。你只说你这几日都在我府中就好。你们帮派的人明日也会悉数释放。” 明夷心头轻松了些,好歹自己的兄弟们未有损失。 明夷转念想想,这回的危机都靠伍谦平才得以解决,自己实不该不知感恩。但一下子抹不下脸面对他,只得柔声道:“好,多谢谦平兄了。我着实太疲累,改日再好好谢过。” 伍谦平颇为动容,声音也温柔些许:“你我之间何必说什么感谢,你好好休息吧。” 伍谦平走出去,带上了门。明夷转过身,觉得这房间有些过于空旷了,显得格外清冷。 并没有太多心思去感慨这些细微末节的情绪,明日,她就要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韦澳韦大人了。殷妈妈为他付出了一生,时之初将他奉为神祗,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她倒要见识见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八章 韦澳 诚如伍谦平所言,翌日鸡鸣未几,府尹衙门就来了人。没敢进门,让管事来通传,说,不着急,让明娘子预备好再跟他们走一躺就是。 既然如此,明夷也乐得安安稳稳喝完手里的热胡麻羹,还多吃了一碗汤饼。身子暖了,有了气力才好去见识下那位高高在上的韦大人。 出到门外,三人毕恭毕敬在门口等着,明夷仔细回想,这人还挺面熟,带队的正是那日闯入上官营寨的万琦,后头跟着的是丁斯和薛凉。嘴角便莫名有些扬起,这位万琦可是继任少尹的热门人选,怎么来提个妇道人家都要他亲自出面了? 丁斯撩开马车帘子,请明夷上车。明夷看着万琦笑道:“怎么提审我这寻常小民也要劳烦万大人亲临。” 万琦陪着笑脸:“不敢,不敢,知道要来请明娘子,怕手下人粗手粗脚推搡了您,吆五喝六又惊吓了您,所以亲自带手下来请。” 明夷听他话里,都是看着伍谦平的骨血的面子,想来是伍谦平特意交代过,想到此,索然无味,没有了打趣的心思,她安生上车,往府尹衙门去。 想象中府尹大人升堂,两侧站满拿着杀威棒的衙差,一声威武,能让人吓走三魂。 可明夷这回所见,却是亲切如长辈问询。 她被带到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万琦等三人跟在身后,并未退下。 坐在书房中间的是一位身着圆领朝服的中年男子,气宇轩昂,发迹斑白,下巴留着一簇花白胡须,上扬的凤眼显得目光锐利,清瘦的身形看来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看来,这就是韦澳了。 明夷有些能理解殷妈妈为何愿意为他牺牲这么多年,这样的男子,当年若披着戎装,必能使女子神魂颠倒。也能理解时之初对他的景仰,他的脸上写着睿智与谦和,实在让人自惭形秽。可越是道貌岸然,明夷越觉得他这表象之下,是漆黑一片的内在。 韦澳右手一侧坐着一名小官吏,手拿纸笔,看来是文书之类的官员,当堂记录。 如此说,这不仅是书房,也算个迷你版的公堂了。只不过不想兴师动众,或者也不想惊吓到她。 韦澳对她点了点头:“这位就是坊间闻名的丰明夷明娘子?闻名不如见面。” 明夷施了一礼,也不怯他:“想来韦大人对民女所闻之名也并非什么善名。倒是韦大人,久有刚正不阿的清明,久仰。” 韦澳捻了捻胡须,哈哈笑道:“明娘子误会了,本官所闻之名,是你善于经营,巾帼不让须眉之名。” 明夷微微一笑:“那只是谬赞,诚不敢当。不知大人特意派人押民女来此,是我犯了哪条王法?” 韦澳收了笑容,问道:“听说明娘子已是扬州帮派上官帮派的一帮之主?” 明夷心中冷笑,此人对江湖上各帮各派之事恐怕比任何人都清楚,倒是装得极好:“名义上,算是吧。不过我不懂武功,也不涉江湖,我这上官帮派早就名不副实,实际上不过是大家想要安安分分做生意,觉得我有些经验,便让我做了个领头人,带着一同经商罢了。” 明夷有心把江湖帮派之名洗白,她清楚韦澳最是顾忌江湖帮派逾越王法,行法外之事,倒行逆施,从而在地方上形成超越官府的势力,成为朝臣不臣的工具。 韦澳眯着眼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前日本官请了上官帮派几位长老来,配合调查上官营寨出的那起命案。怎么,明娘子对此一无所知?” “命案?我听伍侍郎说,那人是重病身亡啊?”明夷假作惊奇,“我这几日身子不适,一直在侍郎府上休养,并未涉及帮派事务,因此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如今大人可调查清楚了?切勿冤屈了我上官帮派诸人,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商人而已。” 韦澳走了过来,明夷本以为他要走到自己面前,还有些惊吓,退了两步。未料到他只是踱了几步,到文书面前看了看记录,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和明娘子说些私人事务。” 众人退下,将书房的门顺手关上。 明夷感觉自己的手臂上的寒毛根根竖起,私人事务?她和韦澳能有何所说? 韦澳手一挥,示意让她在文书的位子上坐下:“站着怕累着明娘子,坐着说话吧。” 明夷头皮一紧,如今到了人家的地盘,官字两个口,她只有听之任之,看到底这人要搞什么名堂。 坐了下来,欠身答谢。 韦澳则是满眼的疑惑之色:“听说明娘子腹中有了伍侍郎的骨血?” 明夷吸了口气,这个谎是要坚持到底了,或许这层关系能让韦澳对自己少一分戒心:“是。” 韦澳嘴角微微抽动,显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笑容:“又听说明娘子以前有一位亲密的未婚夫婿?” 明夷脑中极为混乱,回想着她和时之初所谈过的关于韦澳的内容。对,韦澳应当很清楚她和时之初的关系,时之初当时与她订亲也是跟韦澳汇报过。 看来,韦澳是想试探自己是否说的是真话。 明夷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手心,下了决心,抬起头,迎向韦澳,目光坚决而有力:“是,我原本有个爱郎,姓时,是个游侠。但他负情薄幸,说过要回来娶我,却一去不回。我与谦平有十年的情谊,他怜我爱我,我也终于是看明白了,江湖上的男子绝对靠不住!” 韦澳没料到她会如此直言,一时表情有些僵硬,不知该说什么,便随意道:“那伍侍郎也该给你个名分才好。” 明夷苦笑道:“我一个声名狼藉又无家世的女子,两番被未婚夫婿抛弃,哪还有脸面要求什么。何况,伍夫人魏守言声明大义,对我并不记恨,还耐心照顾,我怎可夺人所爱。” 韦澳又打量了她一下:“若你那位爱郎再度回来寻你,你当如何?” 明夷哼了声:“时间错了,便是错了,哪有回头的道理。不过,韦大人为何如此在意民女这些琐碎私事?不太合适吧?” 韦澳尴尬一笑:“本官一向欣赏伍侍郎,与他是忘年交,如今他有此等艳闻,我自然是要过问下,担心他在这事上摔了跟头。今日看明娘子如此声明大义,本官为伍侍郎高兴。” 明夷站起了神:“既然如此,若无他事,民女告退,并请伍大人查明真相,早日释放我上官帮派众人。”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五十九章 出狱 明夷走出府尹衙门时候,头皮是麻的。身后仿佛有漫天的黑云,沉沉往下压,走慢一些,便会砸到她的肩头。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韦澳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看上去也并无想象中莫测高深。她惧怕的根本不是韦澳。 她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感到如此不安,这种未知才是最令她不安的。 或许是自己亲口说出了被时之初抛弃,转投伍谦平怀抱?怕一语成谶?或许吧。 有人叫住她,是那个叫薛凉的衙役:“娘子回侍郎府吗?马车备好了。” 呵,真是够有面子,试问还有谁进府衙询问还有马车接送。她坐上马车,向目送的薛凉点了点头。 马车踏踏而行,她撩起帘:“麻烦送我到东市容异坊。” 车夫迟疑了下:“梁大人说送娘子回侍郎府。” “那你在容异坊外等一会儿,我饿了,午食之后再回去。”明夷也不客气,这都是公帑,她不用也是那衙门里费了去。 车夫一想,也未违背上头的嘱咐,应道:“好嘞。” 这马车行得格外缓慢,无时不顾虑着乘坐者。明夷抚着肚子,暗道:“孩子啊,这可是你作为侍郎之子才有这般的礼遇,否则你和阿娘都得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饿着肚子忍着,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好说。” 她往后仰着头,瘫坐着,是啊,这就是现实,**裸的现实。纵使她腰缠万贯也未必能挡住所有的灾祸,遇上油盐不进的官吏,钱都如粪土。江湖的势力再盛,在王权面前也是蝼蚁。固能保得住性命无忧,当权力倾轧下来,地盘、生意、兄弟们的吃食哪能保得住。 总是要在事情当头,吃得一堑,才能切身体会。做个蚁民容易,保全一身容易,要做个人上人,要给自己的后代足够福荫,若无朝堂势力,那只是痴人说梦。 马车到容异坊,正是午市刚开,夏幻枫见她来,迎上去。瞧了眼那马车:“从府尹衙门回来?” 明夷点了点头:“进去说。” 夏幻枫叮嘱小厮招呼车夫的饮食,将马车停到巷中,否则实在太过扎眼。 “见了韦澳?”夏幻枫问道。 “是,没想象中那么可怕。”明夷苦笑道,“我也算见到过朝廷大员的人了。” 夏幻枫领她到雅间:“我给你张罗些暖胃的。” 明夷喊住他:“不着急,等他们回来一起吃。” 夏幻枫惊异道:“这么快?” 明夷点了点头:“我觉得韦澳和伍谦平的关系比我想象更近些。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今日让我去,问我那些问题是为何。” 夏幻枫听她复述了一番,也有些疑惑,安慰道:“或许只是为了让你去走一个过场,不是还让文书记录了吗?出了人命,总不能一直未审问过你这个主人。我听子贤传话说,伍谦平预备把石若山搞出去解决掉,那让你去问一下,证明这两日你未安排此事,也是应当。” 明夷皱眉不语,心道:“那为何还要问我私事?” 这话她不想再问夏幻枫,毕竟与帮派无关。但自己总觉得是个心病,韦澳与时之初的关系不一般,他诱自己说出那番话,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始终警惕着,如果时之初与韦澳已经离心,韦澳是想在自己口中探知时之初的下落,她绝不可泄露,于是只说再无瓜葛。可是,如果时之初依然和韦澳同心同德呢?如果他回来未曾见过自己但会去见韦澳呢?自己那些话无异于盖章了背叛,恐怕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但哪怕被误会,也好过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危险。她就是这么无需思量地去决定了。这也让她更感到无力,她原来根本不曾少爱他一分,更勿论想要慢慢放下他,忘记他,是不可能的。 摆脱这些思虑,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幻枫,你赶紧把手上的事交接好,容异坊要不要继续开下去,你决定。但你必须要尽快离开长安。” 夏幻枫面露犹豫:“我原打算再过一个月左右,现在走,实在有些不太安心。” 明夷不容他多说:“即便石若山闭了嘴,我们谁也不能保证他有没有将事情告诉陶三娘。他失踪的消息传到益州不过需要数日,到时候,陶三娘若是将此事告知龚君昊,你说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夏幻枫也知此事棘手,不能仅靠侥幸。甩手一走,对自己倒是安全了,但留下的后遗症也不少:“龚君昊那是私怨,他在长安也掀不起风浪。我担心的是申屠兄弟,他们性子你知道,什么都做得出来。” 明夷咬了咬嘴唇:“你走了,我们会一口咬定不知你身份,也不知你去向。他们闹不出什么大事,这是天子脚下,总还有王法。我看那二人性子虽凶狠,却是做事的人。只要我们私盐买卖在手,我这儿伍谦平的关系还在,他们怒虽怒,并不会砸了自己生意。” 夏幻枫也深以为然:“我与他二人相交数年,对此也很是佩服。只要不涉及他帮派内兄弟,任何事他们都能放得下。现在他的帮众已经在做着工部的活,他们断不会砸了兄弟们的饭碗。你只要咬定不知我去向,咬定我是你金兰姐妹,他们气性过了,依然会和上官帮派合作。” 说话间,楼下一阵喧哗,夏幻枫出去观看,未几,便带了一群人进来。 果然如明夷预料,转头府衙就把上官帮派的人放了出来。 明夷连忙招呼众人入座,夏幻枫去张罗酒菜。马成凌最沉不住气,甩了甩蓬松的发髻,大声嚷嚷:“饿死我了,那里头的饭菜哪是人吃的!快给上好酒好菜来!” 储娘子看上去有些疲惫,衣裳褶皱,但还算干净,看来不至于受太多苦。她瞥了眼马成凌:“小点声,难不成牢狱里还能供你大酒大肉?不过是与你外出走镖荒野休息差不多,怎么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就忘了本了?” 马成凌并不服她,但人家辈分大一辈,又是女的,说得丝毫没错,便生生把想呛声的话咽了下去。 明夷看这些人齐齐整整,还能在一起斗嘴,亦觉得暖从中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六十章 同心 众人坐定,见明夷一个人在那里,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一副不知是哭是笑的神情,反倒被她吓到。 小马还是嘴快:“明夷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我们不在时候谁欺负你了?是那个伍侍郎吗?待我吃饱了给你出气去!” 明夷被他气得笑出了声:“你何时能学子贤那么稳重?” 花子贤浅浅一笑,知道明夷是挂心他们一行人在牢狱中的情形,说道:“这两日我们虽在府衙大牢,但并未受到苛待。衙差给垫了厚厚的干草,干净的褥子,饮食也都清洁。帮主放心。” 储娘子也跟着说道:“我和崔娘子睡的是府衙里空置的差人房,派了两人看管而已。就如同住旅社一般。” 明夷这才放下心,她深知女子不像男子那般方便,若要住在牢狱中,实在委屈了二位。 小马跟着说道:“我们的牢房挨着关押桃七帮那几人的,别的倒也罢了,怕他们听我们说话,憋着都不能说帮里头的事,这让我难受的。” 肖熙难得开了口:“我看这是伍大人刻意安排的,让桃七帮的人亲眼看着,我们上官帮派的人都在牢里,石若山定不是我帮劫走的。” 明夷听着有了兴致:“石若山是在你们面前被劫走的吗?” 花子贤摇头道:“他不与我们关在一处,听桃七帮的人说,头一天进来便没见过他,不知道死活。说是连夜提审,吃了不少苦头,单独羁押。” 明夷想起伍谦平所说,看来他真是那日半夜就到府衙亲自给石若山上了刑。心里不由有些感慨,伍谦平此人再怎么世故,从未对她说过半句虚言,所应承的也都一一做到,如此看,他对那位丰娘子的感情还真是真切深厚。为她,他如今这身份都肯亲自双手沾血,实在不易。 储娘子看她发愣,抓住了她的手:“怎么穿那么单薄,天气凉了,别受了风寒。” 明夷笑了笑,谢过她的关心,继续问道:“那你们如何得知石若山被劫走?” “今天早上衙役们都传开了,都说幸好不是自己看着那重犯。说看守石若山的衙差被下了药,当晚晕晕乎乎,也不知现在如何,只说见到三四个黑衣蒙面人,把石若山劫走了。”马成凌赶紧抢着说,“我们都在这猜,应该是桃七帮的人救走的。隔壁的闷声不说话,估计他们也都纳闷着呢。” 夏幻枫领着两个小厮来,布上一桌酒菜:“一进来只听到小马高谈阔论,都说得口渴了吧?多喝点,走不了就在我这儿住下,有的是地方。” 马成凌乐呵呵说:“难得夏幻枫说话这么中听,也不枉我们……” 话没说完,储娘子便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多吃喝,少废话!” 马成凌这才意识到小厮还没出去,差些把为了夏幻枫坐牢这话说了出口,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假模假样拍了两下:“我这嘴啊!真是嘴皮子太薄了,说话太利索。” 夏幻枫把小厮支走,给各位都斟上酒,举起杯说道:“各位这趟无妄之灾都是为了维护在下,我这里先饮三杯,以表谢意!” 一杯入口,又斟一杯,马成凌笑道:“你这是以道谢为借口,想把我们的酒都喝了。来,来,我陪你这杯!” 众人大笑,肖栋也站起来:“那我也不能吃了这亏,一同饮了!” 明夷不能饮酒,面前是一杯热牛乳,看着马成凌、肖栋与夏幻枫一同举杯痛饮,悲喜交加。 喜的是,经过这许多变故,终于上官帮派有了同甘共苦的经历,也看到了帮派振兴的曙光,这一桌人,才能冰释前嫌,同心同德。这与她第一次去扬州接触到的四大长老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个帮派,也只有生出这样的向心力,才能真正强大。 悲的是,这恐怕是很长时间内,最后一次全帮共聚了。夏幻枫不得不离开。 酒到半酣,怕是再不说正事,这些人快要醉了,明夷才肯打断这难得欢快的气氛。 “幻枫这几日就要离开长安,暂避一阵,容异坊这儿的生意得有人帮忙打点。子贤,你武馆那边能暂时放下吗?”明夷思虑一阵,觉得武馆方面目前不宜大展拳脚,以防被官署留意,不如稍为偃旗息鼓。 花子贤看了眼夏幻枫,叹了口气:“容异坊是幻枫的心血,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我武馆目前无事,扬州来的老武师便可以支撑场面。我来吧。” 夏幻枫点头道:“子贤虽然武馆出身,但为人玲珑,世面也见得多,应当能胜任。” 马成凌打趣道:“只是这容异坊没了美貌的夏娘子,招牌都暗了七分啊!” 夏幻枫笑道:“那小马换作女装,来接我的班,再合适不过。” 明夷担心喝了酒的马成凌说出什么唐突的话来,连忙截住:“小马你的事儿还多着呢,储娘子和申屠帮派的生意往来已经开始了,你也得回扬州准备起来,一开始得亲自跑两趟,熟悉申屠兄弟安排的路数。尤其时沿途的关卡,自己能往来熟稔了,自有好处。” 马成凌没想到劈头盖脸是这一番正事,耸了耸肩:“好!那这杯酒不止为了幻枫,也为我和储娘子送行!” 储娘子笑眯眯端起杯子:“什么送行!不过是暂别。长安总也是要经常往来的。倒是我那不肖子,要多劳烦明夷代为教导。” 明夷笑道:“那储娘子得多敬子贤几杯,一要劳他教导伯颜的武功,二要他教导伯颜不被女色所迷。” 花子贤哈哈笑道:“不被色迷的诀窍就是多往花中行走,到时我怕储娘子要追着我打。” 储娘子无奈道:“只要他不亏了身子,不被骗了真情,你要怎么带他玩乐都随你!” 又是一阵满堂笑。夏幻枫笑容里却有三分凄凉:“不知下一回与诸位共饮是什么时候。” 这话也说到了明夷心口上,她站起了身,正色道:“上官帮派兄弟们在此,必将名扬天下,不受制于任何帮派,待申屠、天一不能奈我何时,便是幻枫归来之时!兄弟同心,天地为证!” 众人皆站起,举杯喝道:“兄弟同心,天地为证!”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六十一章 夺子 明夷觉得自己被一杯牛乳给灌醉了,否则怎会如此热血上涌,踌躇满志,恨不得即刻策马扬鞭,做一番大事业。 始知江湖之味,原要在生离死别之际,同苦共甘之中,胜过醍醐之味。 是腥甜的,是醇冽的,是一口便能上头的。 有聚便有散,众人都喝得不知今夕何夕,明夷也必须离去了,府衙的车夫还在等着。夏幻枫将她送到楼下,未出铺门,又将她拉回来,压低声说:“我明日便走,会与柜上说去丹州采买柿子,顺道去蟒头山拜真武庙,沿路我会经过官驿,留下线索。到了那儿,再偷偷换男装潜回洗心谷。” 明夷听得他如此仔细安排,心中也有数:“好,过几日我便报官贴告示寻你。” 到时,无论官家还是江湖帮派,去沿途询问,也只知夏幻枫去了丹州,上了蟒头山。一个女子孤身往深山,遇上任何不测都有可能。只要上官帮派拿出焦虑与悲恸来,谁也说不出什么疑问。 明夷回头怔怔看了会儿夏幻枫,鼻酸,使劲忍住:“一定注意安全,安定了尽早给我消息,让我放心。” 夏幻枫咧嘴一笑:“何须忧心,倒是你,一切安全为上。我回谷中后,会尽快把殷妈妈送到营寨。她回来照顾你,更为方便。” 明夷勉强笑了出来:“替我问候洪奕,我等她带着孩子回来与我这孩儿结娃娃亲。” 回到侍郎府,十东听到门外马车声就跑了过来,小脸冻得红扑扑:“娘子,你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担心什么?别一惊一诧的,让人笑话。”明夷轻声训斥,这毕竟是在侍郎府上,自己不仅是客,且身份尴尬。无论外头还是府中上下都把她当做了伍谦平的妾室,但又没有正名。自己主仆两个若是太过于自作主张,不仅轻贱了自己,也让魏守言尴尬,还是应当像个客人模样。 十东撅了撅小嘴,自觉并未做错,但她也是转头便忘记的性子,过了会儿,又不闹别扭了,连问明夷有没有好好进午食。 明夷正与十东说话,要推开自己房门,让魏守言喊住了:“姐姐……” 这一句生生涩涩的姐姐,也不知她是如何的心情。从年岁阅历上,明夷当得起这句姐姐,但从在府中的身份,明夷若不明不白跟着伍谦平,应当尊魏守言为夫人。 明夷对她是有愧的,自然不忍心让她如此尴尬,笑着迎过去:“守言找我何事?是不是我吵到你午睡了?” 魏守言慌忙摆了摆手:“并未,我一直等着姐姐回来。早上我去采买了些人参当归黄芪杜仲,炖了一只乌鸡。姐姐休息会儿,莫忘了让十东去厨房端来喝。” 明夷见她神情,是真想与她相处好,又充满种种忧虑,这原本并不该她这么个相府小姐来承受。她明朗的性子,越发消磨尽了。 明夷笑得柔柔的:“我不困,进来坐坐?” 魏守言看了眼十东,这丫头关键时候还是机灵的,退了出去:“我这就去厨房守着,炖鸡汤不能过了火候。” 魏守言进了房间,也是坐立不安。明夷知道她既然专门做了汤示好,又专程来与她说话,怕是有迫不得已的地方,有求于她。否则大可和前几天一般,互相当作不存在,省得闹心。 “守言,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和我说。我知道你心里头不是滋味,但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也不与你争抢什么。你永远是你的侍郎夫人,而我,待外头安全了,总是要出去的。”明夷不能与她说多,只能如此允诺。 魏守言看着她,深深点了点头:“姐姐说了,我都是信的。但这孩子总是他的骨血,我既然嫁了他,就要为伍家着想。我会对这孩子视如己出……” 明夷一愣,这什么意思?这孩子可是有亲娘的,哪轮得到她视如己出? 明夷尴尬笑道:“你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那才是伍家真正的骨血,名正言顺。” 她着力在真正二字。不能说出腹中孩子不姓伍,只期待魏守言能聪明些,多想些吧。 魏守言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与他圆房之后,都是各自休息,再未有肌肤之亲,何谈有孩儿?” 明夷想到她房间的格局,自是信了。看来伍谦平圆房是为了给魏家一个交代,否则魏夫人套几句话便能知道自己女儿还未有真正的男女之事。而后就让自己妻子守了空房,这事,她也无从判断对错。 以古人的观念,做丈夫的,敬你,供你衣食,便是尽了责。以今人的观念,剥夺妻子的性权力,这是一种冷暴力。 以古人的观念,无论将来如何,都该多留子嗣,这才是娶妻最重要的目的。以今人的观念,如果不能确定给她未来,不让女子怀孕才是有责任感。 更何况,这桩婚姻有原罪。政治婚姻,交换利益,何来对错。这,可能也是魏守言内心有卑微之感的原因。 明夷勉强挤出点笑容:“他这几日不是忙于公务吗?刚入工部,又被京兆尹借调去,身心俱疲。待他仕途安稳了,你再慢慢来。这我们不是说过吗?怎么守言是不信我?” 魏守言连忙摇头:“守言不敢。” 她低下头,手紧紧拽着衣角,整个人都似乎在紧绷着,终于松了下来,抬起头,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姐姐,有个不情之请,这孩子,以后能不能由我抚养?” 明夷差些跌了过去,幸好扒住了桌角,她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这是从何说起?” 魏守言双眼闪着泪光,一口气说完了想说的:“我真的左右不了谦平他喜欢谁,原本我嫁给他就只是为了魏家。但现在这两家都有脸面,我不能一直没有子嗣,更不能让府中只有别人的孩子。姐姐你放心,我会把所有最好的都给这个孩子……” 明夷已经听不进去她还在叨叨什么了,这古人的脑回路实在匪夷所思。她只回一句:“不可能!”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六十二章 岳丈 明夷这句不可能一出口,魏守言的表现很奇怪。并不吃惊,这应当是她早就料到的答案,也不失望,反而露出一抹微笑来:“谢谢姐姐直接断了我这个念想。” 明夷看她如此,倒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她认得的魏守言并不是如此黏黏糊糊的性格,今日这一出,不会是无缘无故。 “守言,你有什么苦衷可以和我说的。”明夷声音轻柔,想降低她的戒备。 魏守言似解脱了一般,反而没有那么别扭了,叹了口气:“我本不想用这些事来烦扰姐姐,实在是家中……你也知道我家对我与谦平的联姻极为看重,今早我兄长就来了信,询问坊间传闻伍谦平与姐姐有了子嗣一事,言下之意,若诞下男孩,让我过继到身边。我明白这种要求不近人情,也难以说出口。姐姐你一口回绝,我心里倒舒服很多。” 明夷这才明白了,倒也豁然:“你家族有他们的考虑,我明白,不关你的事。你也让他们放心,这孩子我不会给你,也不会留在侍郎府。” 魏守言眉头紧皱:“明日我阿爷要来见我,他说想会一会你,让我一定留你在府中。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做,还是由姐姐自己决定,你若不肯见他,我便找个借口推脱了。” 明夷一愣,这魏家也真是好笑,兄长来封信无果,这位魏学士还要亲自来见,怕是再避而不见,她的祖父魏尚书都要来侍郎府走一遭了。 明夷苦笑道:“既然魏大人要见我,我哪敢避而不见。避得过明日,难道还避得过十天半个月?我见就是了。想来,学士大人饱读诗书,也不至于为难我一介女子。” 魏守言连忙解释:“我阿爷是知书识礼的人,定不会有过分的言行。姐姐便如今日所说,拒绝他的要求便是,他也不好强求。” 明夷点了点头,心里暗道,是啊,他不能强求丰明夷这个孕妇,极有可能会用到魏尚书的面子,直接去找伍谦平讨说法。到时,便看伍谦平维护她到什么程度了。不过这都是小事,即便口头答应什么过继,到时候自己翅膀硬了,上官帮派稳定了,她无需守在侍郎府,孩子自然就给不了别人。 十东来得很巧,在外头轻轻叩门:“鸡汤好了,娘子趁热喝吧。” 明夷看了看魏守言,她也识趣:“那我不扰姐姐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再让十东找我就是。” 明夷把她送出去,十东进来,把鸡汤放下,闭上了门。 明夷乐道:“小丫头还挺机灵的,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回。” 十东嘴巴快翘到鼻子上了:“我怕她欺负娘子,当然要早些回来。” “她为什么要欺负我啊?”明夷看着这丫头,心情好了些,坐下打开炖盅盖子,晾着。 十东委屈巴巴的样子:“娘子你大着肚子,在这儿无名无份的,她爱来看你时候说来就来,前两天理都不理,这算什么!我看着为您觉得委屈。” 明夷哭笑不得,她总不能跟个丫头片子解释这孩子的事儿,她这性子,分分钟怼人时候就说了出去,只得训斥道:“小丫头懂什么!魏娘子与我情同姐妹,她也有自己的苦衷。你别参合,也绝不要在外人面前掉脸子。” 十东似懂非懂,还有些不情愿:“好吧,娘子这么说,我就这么做。” “去吧,你也好好休息会儿,我这儿没什么事了。晚上再来收拾。”明夷真觉得身上有些疲累,把她打发了出去。 明夷把鸡汤端到面前,浓厚的香味扑面而来,竟勾起她些许食欲。十东虽脾气直,做事倒细致,已经将汤里的油撇掉,怕她反胃恶心。除了中药,还放了红枣和枸杞,汤味浓郁之中带着甘甜,真是极美。 人生已然苦涩困顿,既有这佳肴暖枕,便饱食安睡。快活一日,便是赚了一日,明夷如此劝慰着自己。过去她总是心太重,如今若不调整过来,怎么度过之后越来越辛苦的数月?尽管如此,躺在床榻上,她脑中也不断出现夏幻枫一路狂奔,洪奕在山谷中扶门盼望,种种场景。 只有一人,她不敢思,不敢想。关于他每一点,开心的也好,纠葛的也好,温存的也好,触到了就是止不住的痛,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今日是魏潜魏大人大驾光临的日子,说来也讽刺,这位老丈人老泰山特意还在女婿忙于朝事之时到府上来,也不知怕不怕别人说他不合礼数。 他人如何,顾不得。明夷是不能失礼人前的,一早便让十东伺候她梳头理妆,至少要整洁大方,不能被人小看了去。 也不用等人来请,明夷陪着魏守言坐在正厅中,共同等待她阿爷的到来。 魏守言有些不安,总是偷偷看明夷的脸色。明夷倒觉得她有些可怜,安慰道:“无事,我与你情同姐妹,你的阿爷便如同我的阿爷,在这儿等候是应当的。” 魏守言提起自己阿爷,还是有几分小女儿情态:“我阿爷虽教我诗书时候很严厉,但也是真心疼爱我,因此还常被祖父训斥他过于骄纵了我。” 明夷看她娇憨模样,心中确有所感。自己小时候何尝不是爸爸的掌中明珠,到动物园玩儿,都是骑在爸爸肩上,可到了中学时候,爸爸出差越来越多,最后才知道,那时候,他的心早就不在这个家了。 魏守言见她怅然,自责道:“对不起,不是故意引起姐姐的哀思。” 哀思?哦,对啊,她的阿爷可是葬身火海了。不,她的阿爷将她送给了阉人折磨,然后假死,继续做着城南书院的院判。这笔账,总有一天,她会替丰明夷讨回来。 明夷笑了笑:“我爷娘缘浅,这也是命。妹妹不用自责,我早就将生死看淡了。” 魏守言眨了眨眼,又不知该说什么。 幸好管事来报,魏大人到访,二人才不致尴尬。魏守言扶着明夷,到厅前相迎。 第五百六十三章 收买 有了面见韦澳的底子,见到魏潜时候,明夷一点都不怵。 魏潜很年轻,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太多。魏守言今年十九岁,魏潜看上去四十左右,应当是个特别听话的孝子,早早就为家里开枝散叶了,毕竟魏守言还有兄长。这么算,那位魏谟大人恐怕也不到六十,难怪还能在朝中为子孙勉力撑些场面。但后继乏力,魏潜四十不过做了个闲散的翰林学士,前途堪忧,难怪要靠女婿了。 魏潜见到女儿时,眉眼舒展,但看到一旁的明夷,即刻有了变化。掩不住的,惊讶,带着一丝不屑。仅凭这点,明夷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无缘宦海。情商太低,把**裸的轻视写在脸上,这可是会招人厌恶的。也未免太无心机。 魏潜挥了挥手,让自己的车夫退下,去将马喂了。 虽然心中如此吐槽,明夷还是有几分不开心的。是,二十八的自己真的很不年轻了,也不是什么沉鱼落雁的天资国色,可这人有必要这么**裸显露出他的鄙视吗?大概一路上都臆想着,勾引女婿的明娘子风闻如此不佳,定是个媚气冲天的狐狸精,结果一看,大失所望。心里大约更是为女儿觉得不值,怎么就输给这样的老女人了? 明夷没有一个当尚书的爹,没有名闻天下的六世曾祖,当然没资格把脾气秉性都写在脸上。但她也没将这位翰林学士放在眼里——一个没落的世家,未必就能比得过江湖上的霸主——虽然她还没成为,但有一天,会的。 明夷不卑不亢施了一礼,下巴始终微微抬着,不肯低头。顺便也打量了这魏潜一番,嗯,他定是有一个美貌的妻子,否则凭他样貌怎生得魏守言如此漂亮的女儿。他身量偏小,生得一副苦相,五官都往中间凑,像是总有解不开的结。偏偏神色又倨傲,若笑脸迎人一些,或还能看得。 魏守言给二人互作介绍,魏潜的眼轻飘飘在明夷肚子上转了一圈,更显出深恶痛绝的样子来。明夷看着倒觉得好笑,干脆手撑在腰后,肚子挺得更大些,对着魏守言说道:“妹妹,我这腰有些受不了,坐下说吧。” 魏守言心思单纯,连忙扶着她坐下:“是我疏忽了,姐姐快坐下。” 魏潜狠狠剐了他女儿一眼,恨她怎么那般没出息,与这样的女子姐妹相称,还如下人一般搀扶她。魏守言没敢看自己的阿爷,低头不语。 魏潜将袖中一副卷轴取了出来,递给魏守言:“这是你阿娘特意求来的观音像,用于求子,你立刻给我挂在床头,在观音面前静祈一刻钟,再回来。” 魏守言还想争辩,魏潜神色严厉下来:“你阿娘一路磕头求来的,还不快去供上!” 魏守言看了看明夷,心知阿爷只是找个理由支开自己,怕他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不肯动身。 明夷看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开口道:“守言你去吧,我在这儿先替你招待魏大人一会儿,别枉费了老夫人的心意。” 魏守言皱着眉看她,见她笃定地点了点头,才默然离去。 明夷长出了口气,她还真不怕这个魏潜,凭他身份,也做不出过分的事来,不过是言语上居高临下一番而已。看守言走远了,明夷说道:“我本只是侍郎府的客人,并无身份来招待伍侍郎的老泰山,只是听说魏大人亲口说要见我,不知有何指教?” 魏潜没想到被她抢了白,愣了一下,但总算也是在朝中做事的人,很快回过神来:“明娘子既然如此爽直,我也不绕圈子了。小女生性单纯怯懦,不善与人相争,有些话我就替她说了。” 这个开场白让明夷极度不适,魏守言单纯她信,怯懦?单纯的意思是被她骗了,怯懦的意思是被她欺凌了,这字字句句都是针对,后面也别指望说出什么好话来。 她压抑住自己的不悦,说道:“我与守言是知交,她若需与人相争,我定挺身相助。” 魏潜哼了声:“知交,会与她的夫君苟且吗?” 既然如此撕破脸,明夷也不用客气了,冷哼一声:“没想到名相之后也说得出如此话语,与街巷俗妇有何不同?” “既做得出丧德败行之事,难道还怕人说?”魏潜脸微微发红,仍不示弱。 明夷心中想象着,这人其实真骂起街来,绝对是被三姑六婆压得死死的,便也觉好笑,怒气消了不少,戏谑道:“我并无夫婿,即使与侍郎大人两情相悦,也不是什么大事。守言也不是公主命妇,侍郎大人若是要纳妾甚至娶个平妻,倒也无需向任何人交代。” 如果魏潜有两撇八字胡,定会被他气得翘起来,眼睛圆瞪:“果然是不知廉耻之人!” 明夷与他说这些,来来回回都是几句,好没意思。稍沉默下来,却觉得奇怪,这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真觉得自己这身份就能吓到明夷?或是骂几句能羞走他? 明夷直截了当问:“事已至此,如果魏大人做得了伍大人的主,也不会趁他不在和我说这些话。那大人究竟为何而来?” 魏潜从袖中掏出一只金锭,沉甸甸看上去有十几二十两:“离开侍郎府。” 明夷嘴角上扬,笑道:“这是给我的价,还是买我儿子的价?” 魏潜沉默一阵:“若现在走,这是你的。若生下孩儿,你自己走,再加一锭。” “我们母子还挺值钱的。”明夷冷笑道。看来这魏潜还是不敢得罪伍谦平,要用这个来搞定此事,但他是不是傻?如果自己是贪财之人,抱紧伍谦平的大腿,这钱还愁赚不到吗? 魏潜像是看透她的想法:“你从我这儿能拿到这钱,但若不要,你也该知道我们魏家的身份和伍谦平现在的状况。只要开了口,他绝不敢硬来,违逆于我,还有的是需要我们魏家的时候。如此,你即便跟着他,也是无名无份,时日久了,你觉得男子的情意能靠得住多久?比黄金更久吗?” “当然不如黄金。”明夷笑嘻嘻说道。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六十四章 莫测 魏潜看明夷的意思是有了松动,想来这锭黄金还是很有分量,复又循循善诱:“明娘子也是长安出了名的成功坐商,何必在侍郎府中蹉跎度日。你自海阔天空去,这孩子留在府里,或有一日封侯拜相,总也不会忘了生母之恩。岂不是两全其美?” 明夷的笑容越来越舒展:“魏大人不愧是名相之后,做事就是有筹谋,明夷自叹不如。” 魏潜摸不透她是什么意思,看她笑容可掬,又不好发作清了清嗓子:“那就这么办吧。明娘子是预备带着孩子走还是将孩子留下?” 明夷琢磨,难怪魏氏一代不如一代,不知是不是身居高位久了,想事情如此天真。身为正妻之父,朝廷命官,名门之后,就这么拿着黄金找女婿的情妇来谈判,还想买下她肚子里的孩子。他难道不怕她表面上答应,待生产后就赖着不走吗?若这孩子真是伍谦平的独子,他自然会心生偏向,到时,魏氏未必就能威胁得住他。 明夷本就预备是要离开侍郎府的,至于这孩子,当然也是要带走。骗人钱财的事,她做不出,便将黄金往魏潜面前推了一下。 魏潜脸色一变,正要发作,被明夷抢了白:“这锭金子学士大人先替我收着,待临盆之后,带三锭一起来。” 魏潜眼睛眯起,瞄了她两眼:“明娘子胃口不小。” “那是当然,没了侍郎府的庇护,我还得经营我的小买卖去,不得多储备些本钱啊?以后我在长安的生意,还要魏大人多多照应呢。”明夷笑眯眯瞧着他,显出几分谄媚来。 魏潜有些摸不清她路数,只确认道:“你现在是不会离开了?” 明夷摸着肚子叹道:“我在长安已无亲无故,生产不是小事,自然是要倚靠着侍郎府的照应。” 魏潜若有所思,拿回金锭,嗯了声:“好,待寒露之日,我再携三锭黄金来访。希望到时明娘子守约。” 明夷点了点头,算了下,寒露之时,孩子已经满月,呵,这点上他倒是算得清楚。 “阿爷,要不要留下一同午食?厨娘还未回来,我先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先做上。”魏守言走过来,一路说着。 魏潜眉头又皱了起来,十分不悦:“我魏府的千金何曾要亲自下厨?自小教你的是诗书礼乐,你倒有出息!我马上就走,看不得你如此折堕!” 魏守言被他骂得懵了,大概是没想到他阿爷在明夷这儿使不上力的火气发到了自己身上。一脸委屈:“你早知伍府没有厨子,只有我陪嫁的一个厨娘,忙不过来我去料理下,也是应当,都是我自己家了……” 魏潜一声叹气,怒其不争:“也罢,随你吧。我先走了。” 说着,魏潜就往厅外去,再未回头。 魏守言也没再理会,想是一向被魏潜宠在手心里,并不把他的怒气放在心上。倒是连忙问候明夷:“我阿爷没有说什么让姐姐为难的话吧?你莫搭理他,他也做不得你的主。” 明夷看她眼神清澈,神情诚挚,应是确不知她阿爷要将自己赶走的打算。安慰她道:“没什么,不过是再提了要我将孩子过继给你。我也未一口拒绝,只说孩子满月之后再提。” 魏守言松了口气:“我真的怕你们针锋相对起来,我无法自处。如此敷衍着他也好,到时候,你不肯,他也没什么办法。” 明夷点了点头:“我先回去休息了,早上起得太早。” 魏守言有些惭愧:“姐姐快去休息,我给你炖好鸡汤给你送去。” 明夷想起了魏潜那言语,忍不住打趣道:“魏府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我丰明夷何德何能让守言亲自给我炖鸡汤啊。” 魏守言急得直跺脚:“姐姐你这话是要羞臊死我!” 明夷笑道:“好了好了,玩笑而已。辛苦妹妹了。” 明夷回屋里靠着榻闭会儿眼,方才与魏潜一顿斗智斗勇,脑子里灵泛得很,哪睡得着。这魏大人来得突然,言行也都有些唐突,但细想,他为自己女儿鸣不平,为家族考虑,也是情理之中。但这都是些细枝末节,只能弃之不理。 小睡醒来,十东敲门进来,把鸡汤送了来:“娘子还要吃些什么?这侍郎府里有些寒酸,我预备着去外头看看有什么可采买的。” 明夷觉得也该如此:“我们总不能老占人便宜,你看有新鲜的鲤鱼也好,羊肉也好,都买些回来,给厨娘送去。” 十东接过明夷给的铜钱:“好,娘子还有什么要交代十东去做的?一并去了。” 明夷想了想:“回老宅一趟,见下胤娘和连山,问问承未阁和容异坊这两日安不安生,有没有人去捣乱。他们来侍郎府不便,就麻烦十东跑一趟。” 十东乐道:“不麻烦,我也想去看看妹妹们。” 十东出了门,明夷吹了吹鸡汤,闻起来还是香气扑鼻,十分诱人。只不过其中的红枣换了蜜枣,喝起来甘甜味更重了。 喝过汤,明夷百无聊赖,想去伍谦平书房找几本典籍阅读,总也算得上胎教吧。何况读些书,也能让自己这乱如麻的心思沉静些。 从卧房走入后院,到书房,这是整个伍府最靠里头最安静的所在,被伍谦平看中其幽深,用于读书写字,这里也是明夷最熟悉的地方,以往每次来找伍谦平,二人都是在书房说话。 明夷本打算与管事的说一声,但未见他身影,便自己去看看能不能进得去。未料书房并未上锁,轻易便能打开,明夷挪步进去,便在书架前翻看起来。 翻了几本,都看得头晕眼花,认得字却完全看不明白,明夷摇了摇头,踮着脚要往上够。突然腹部如受重拳,钝钝得疼痛起来。 这感觉很陌生,并不想吃坏了肚子。明夷有些慌乱,深呼吸两口,忽觉下体有异,腿根部往下痒痒的,有热流而下,低头看,粉色的绣鞋脚踝处已经染成了血红! 第五百六十五章 离殇 明夷心猛地往下一掉,完了! 她稍掀起裙子,腿上,一条深红的血痕,触目惊心。腹部一阵阵还在疼痛,但她顾不上了。 电视里此时出了血,必是要小产,女子定昏迷过去,醒来,身边的人都会告诉她,孩子没保住。或者,这女子压根就醒不过来了。 但自己不是啊!虽然疼,虽然流血,可还能动,还清醒得很,所以,一定没事是不是?一定只是小小意外,只要看了大夫就能好,是不是? 她心急着要往外走,这里离主屋远,伍府不养多余的下人,叫喊也无用。但她不敢走得太快,走两步,便觉得又有血涌了下来,往后看,一路留下几个血印,份外骇人。 明夷的手冰凉,指尖都在发抖,此刻是她最想念现世的一刻。她做过无数次噩梦,梦里她拿着手机,却怎么都按不对120这三个数字。没想到,真正的噩梦是,连手机这种东西,都不存在。 如果继续这么走下去,恐怕会因为血色素太低而晕倒,而在这个时代,那将是多大的危险。孩子保不住是必然,而自己这条命,怕也定是要生生断送。 腹部的疼痛让她额头冒汗,在最寒冷的季节。她站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清楚。要么,到前头主屋求救,如果这意外不是人为造成,或和魏守言无关,她应当可以保住自己的姓名,孩子,八成是没了。 还有一条选择,如果能到洗心谷,这孩子或许有活路。但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想着,冻僵的双腿像被流下的血烫到,猛得一颤,快要跌倒。不行,她不能冒险。这几日饮食都是魏守言安排,若是人为,怕与她脱不了干系。虽然信她,欣赏她,甚至真将她看作妹妹,但这女子如今是真的爱上了伍谦平,一个陷入爱情的女人极可能会失去了本性,变得面目全非。 魏守言,有伤害这个孩子最大的动机。 她必须忍耐,想办法出去,找到夏幻枫。如果来得及,便去洗心谷,如果身体熬不到那时,东市也有长安城最好的大夫,她的命应当无虞。 更重要的是,只有去洗心谷,这孩子才有一线的生机。 她想明白了,忍住腹痛,静静往自己卧室走去,走得平缓,步步小心,希望少流些血,多支撑一会儿。到卧室,换下染了血的鞋,披上伍谦平那件皮毛大氅,把整个人都包在里面,看不出异样。十东偏偏不在,她把带来的现钱都拢在袖子中,以备不时之需。 再往马厩走去,她的腿开始打颤,想来已经面无人色。马厩中有伍谦平的马夫,平素也做些杂务,很少出府。幸好,他在。明夷塞了一把铜钱给他:“我有急事,劳你尽快去找一辆马车。” 马夫捧了钱,二话不说跑了出门。明夷扶着院墙往门外走。 她咬了咬嘴唇,咬出些血色,咬着牙展颜,与门口的守卫打招呼:“我去看大夫,若伍侍郎问起,让他来东市寻我。” 话如此说,她并不指望伍谦平能为她做什么。他在官署,送信去,即便他丢下一切赶来,半个时辰远不够,那时,她的身体未凉孩子也肯定没了。 马车来得快,她登上去,让车夫快马加鞭,直奔容异坊。 车内颠簸,她将大氅解下,垫在身下,以作缓冲。腹内的疼痛越发剧烈,由钝痛变得锐利,如同刀绞。她还有一丝侥幸,血稍少了些,且还都是较为稀薄的液体,或许,还能保住。 待下了马车,到容异坊门口,她眼前一片白光,脚下一软,便要跌倒过去。生生用手撑住了容异坊门口的柱子,手指抠着木头,感受到指甲传来的剧痛,一下清醒了些,拉住门口招呼客人的胡姬:“夏幻枫,夏幻枫在哪儿?” 她一抬头,露出惨白的面容,容异坊的胡姬自然都认得这位明娘子,但还是被吓了一跳,说话都不利落了:“夏……夏娘子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明夷说话都觉得很费力,牙齿开始叩击着,发抖。 掌柜的听到外头动静赶了出来,见是明夷,连忙搀扶着:“明娘子这是怎么了?快,快找大夫来!” 身后的小厮机灵,赶紧窜了出去。 明夷拉住掌柜的手:“夏幻枫去哪儿了?” 掌柜的说道:“夏娘子去了丹州,走了一会儿了,怕是追不回来。我先扶娘子去客房,大夫一会儿就来!” 明夷脑中嗡地一声,是啊,夏幻枫去了丹州,去了蟒头山,晚了,天要灭她。 一念起,眼前一黑,万籁俱寂。 醒来时,躺在容异坊熟悉的客房。她觉得自己从腹部以下都已经不存在了,没有知觉。想要起身看,浑身都没有气力。硬生生仰躺着,干脆连脑子也不愿意动了,只要一思想,怕痛。她开始怀想不久之前身体的疼痛,那种痛抓得找,握得住,比心里头这种要好得多。 她清楚,孩子没了。此时她莫名有一种庆幸,幸而时之初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幸而他不明不白一直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他一直在,如果他期待着这个孩子,那她才是真正的痛苦。 难受是必然的,但更多是一种满怀期待而落空的怅然。明夷因此觉得自己是不是稍嫌冷血,并没有像电视上那样要死要活或觉得天地崩塌。那是自己的孩子,可是并没有在眼前过,也没有叫过一声妈妈,只不过前几日她才开始意识到这小生命与自己紧密联结,开始为他的未来担忧,为自己在这世界有了真正的血亲而感到奇妙。现在,就像梦醒一样,都没了。 或许,这个交错时光的生命,本不该存在。甚至她有些奇怪的轻松感,这世道,变得如何都没有关系了。 而难以控制的,身体里那种自由落体般的眩晕和下坠感,和眼里无法控制的泪水,更多是因为,他们俩的孩子没了,她和时之初,突然之间,最后的联系都没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求婚 当明夷身体的疼痛再度袭来,她脸上的泪痕也干了,紧绷绷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核桃一般,定是红肿得十分难看。 她扭过头,想看能不能叫来人,给端杯水喝。 入眼的,是正襟危坐在门前的一人。还穿着官服,面无表情,定定看着她。 明夷觉得狼狈,把被子拉上来,掩住脸。 伍谦平走了过来,坐到床边,把她露在被子边沿的手抓了过来。明夷只觉得很有力,并未觉得温暖,这人性子凉薄,连手都是凉的呢。 她没法再像鸵鸟一样钻进去,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如此丢人。面无人色,眼睛红肿,身下都是血污,满室都有不愉快的气味,就像个被解剖了一半的动物,无措地瘫在桌上,接受着来自人类探究的目光。更如同一丝不挂巡街示人,真比捅她一刀还难受。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明夷真是看不懂眼前的人。她的羞耻心也麻木了,开始敢直视他。他依然没有表情,眼神里毫无情绪。她猜测着,他开口会说些什么。 他会愤怒吗?好歹这个身体是他曾经的情人的,会追究伤了她的人吗?不,他不会。他此刻定完全清楚这是谁做的,下人也会告诉他,谁去过侍郎府。 魏潜敢这么大摇大摆去侍郎府做手脚,也是什么都想到了。他笃定伍谦平不会为一个无名无份的女子得罪魏氏,因为魏氏与伍谦平的联姻,目前还依然是魏氏占了强势一方,伍谦平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政治生命?他也给了台阶,没有当面撕破脸,这样五千平也能装聋作哑,而魏家依然是诗礼传家,不伤人命。 他会心疼吗?可这眼里并没有一点点的柔软。仿佛眼前的人受着什么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或者,他会高兴?毕竟这个孩子是他曾经的女人和别人所生,没有了,是该值得高兴的事吧?可也并看不出一丝开心。 他比她自己更像一具行尸。这人,在想什么? 她看累了,闭上眼,低声道:“渴,替我叫人送杯水来吧。” 明夷想,病人如此哀求,你也该动一动了吧? 未料伍谦平完全像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 她又睁开眼,想责问他如此没有同情心,却被他一句话吓到玉露甘霖都喝不下了。 “嫁了我吧。”他的语气平静无波,表情严肃,更像是一个自认为合理的建议加三分命令。 明夷深觉此人嗜好特殊,看着如此不堪的脸,怎说得出这样的台词。 或者,这算是他的某种补偿?为了自己不计较他那岳父大人的罪过?呵,好大的牺牲呢。 “我不会忘了魏潜所做的事。”明夷坦言。这是她心里话,孩子的命送在魏潜手里,这是一定的。他知道伍府只有自家陪嫁的厨娘,他让车夫去喂马时候自己与明夷纠缠同时支开了魏守言,那鸡汤里的蜜枣恐怕就是车夫送到厨房的。怪不得他作为相门后人,竟与她一个女子作唇舌之争,提出花钱让她走人的事儿,原只是伪装而已。 没人能证明,也没人会相信,他堂堂翰林学士,尚书之子会亲自做此下三滥勾当。更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小坐商,混江湖的女子腹中不明不白的胎儿。而这孩子,明面上的阿爷,站在这儿,想用一个名份,抹灭一切。 明夷又加了一句:“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枉死。” 她是个对生命有敬畏的人。一条生命,已经形成了,期盼着破土抽芽的一日,就这么被掐断,这个孽,需要作恶者付出代价。否则,她怕孩子成为无法瞑目的灵魂,不得解脱。 伍谦平并不在意她所说,回道:“我不会阻止你,也不能允诺能帮你。” 明夷对此也无意见,不阻止,算是他能做的极致了。那是他的政治资本,他的靠山之一。而自己,更可悲,靠山正是眼前这人。 “大人还是放过我吧,这回送命的是这小的,若我真登堂入室,送命的可能就是我了。”明夷语带讥讽,但也并非假话。若非自己受过时之初渡气,有一些虽无法运用但能强身健体的内力,很可能早就倒在伍府后院,撑不到见大夫,捡不回这条命。这时代,小产死人是常事,或许,魏家原本就要的是一尸两命。 伍谦平的眉间一蹙,终于算是有了点表情:“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哦,听上去倒是很霸道总裁,可这不是废话吗?真发生了,你能如何?明夷回道:“我不敢用自己的性命作赌。” “你是要搬出去吗?”伍谦平问道。 明夷摇头:“现在还是留在侍郎府最安全。毕竟我刚小产,连勾引大人都做不到,别人应当不至于急着要我死。外头倒有的是想我死的人。” 伍谦平点头:“是,崔氏那边有消息,说石若山被劫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益州,陶三娘要亲自回长安。” 明夷长叹了声,自己这副境地了,也不得一日消停,这称霸江湖的代价,可谓不小。陶三娘在江湖中有借口,是为寻找夫君,在明面上有理由,毕竟长安还有她的生意。这回定会兴师动众回长安,人是从府衙劫走的,就连韦澳也拿她没办法。 明夷还在慨叹,伍谦平忍不住,问道:“嫁我之事,如何说?” “你不怕魏家为难你?”明夷避开问题。 伍谦平露出不屑之色:“我自不能被他们捏在手中,若他不肯,便把自家女儿领回去就是。” “魏家当然做不出这么丢人的事,即使肯,守言也绝不愿意,你这是吃定守言对你死心塌地啊。”明夷这才明白,伍谦平对魏守言若即若离,是将这可怜女子当成了一只绝好的棋子。 伍谦平嘴角微微扬起:“魏家这两代,最有骨气和血性的是魏守言。魏潜虽急于兴家,但也依旧是个凡夫俗子,做不到罔顾脸面和亲情,因此,他注定是输家。” 明夷不得不服,伍谦平看得对,魏潜做事卑鄙,但对女儿显然是真放在手心里疼的。伍谦平提出要娶自己,也是他下的一步狠棋,为了将魏家一军,让他们知道,谁是庄,谁是闲。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不甘 明夷并不愿意做这只棋子。 是,她已经把自己这盘棋下得越来越烂了,那个要执子之手的人,走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没了,身边可信赖可亲近的人,越来越少。但只要还有一丝翻盘的可能,她都要做这只落子的手,而不是一颗棋子。 嫁给伍谦平这件事,自从她心中有了另一个人,便再也不在她的计划内,更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理由。 在某些方面,她和伍谦平是一类人。攸关前程命运,每一步需要得到足够的预期利益才会去做,没有无缘无故行事的道理。自己与他不同之处,便是多了不少“情之所系”,譬如曾奉为生之信仰的爱情,如果时之初坚持要她放弃,她可以放弃一切。譬如如同血脉相连一般的友情,如果为了洪奕的生命安全,她也可以抛弃目前的地位。譬如交心信任的兄弟义气,夏幻枫也好,连山、马成凌、葵娘他们也好,每个人在她心里都是极有份量,值得她去保护的。 这是她最大的软肋,也是最大的财富,若无这些以心相交,在这个世界里,她哪有机会拉住机会的藤蔓,一步步往上爬。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仍然期望若有一日穿上嫁衣,那人是自己真心所爱,此生无悔。至少,现在没有任何理由,让她必须要嫁给伍谦平。 至于他怎么想,明夷自问没有能力看透。或是将此婚事当作与魏氏的博弈,或是当成操纵控制她和她身后帮派的手段,或是真由一丝半点念及往日情意,但这都是他的事,与她无关。 “我想问一句,如果我不答应,谦平兄还会让我留在府中避祸吗?”明夷抽回被他握着的手,用力支撑坐起,靠在床头,仰起脸,问道。 伍谦平苦笑道:“明夷是如何看待我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置于险境。” 明夷低头看了看被子,今日她死里逃生,这是她自出火场以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但不知未逃过此劫的话,她是就这么走了,还是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看她低着头不语,伍谦平以为她怪责自己,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无论如何我也脱不了责任,要如何惩罚,都随你。” 明夷回了神,还真很少听到他如此低声下气,倒让人有些不知所措。明明想顶一句,再如何都换不回一条命来,听他这般伏低,也吞了进去。说这些并无意义。 “我都快渴死了。”她软下声音,有些沙哑。 伍谦平一怔,随即有了丝笑容:“我已经让他们给你炖了甜汤,一会儿送来。” 明夷乖觉地倚靠在床头,看伍谦平为自己一句话就透出如此开怀,难免添了几分亲近之感。无论如何,他是第一时间赶来看望她的人,也算是有心了。 “这里不是休养的地方,一会儿喝了汤再喝药,睡一觉。晚上我来接你回去。”他起身,这大白天的,也耽误不少时候了。 明夷欲言又止,她说不出挽留的话来,但还真有些害怕。以往她觉得自己是开了挂的,怎么样都能逢凶化吉,现在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不堪一击,如果不打起十分的精神,就条命也不够死的。 伍谦平要走,听她没有回应,又折返回来,认认真真和她说了两句:“你再考虑下我的提议。那样我也可以名正言顺护你。无论如何对你来说都多了些保障。” 明夷对这话并不十分上心,若他真能保护得了身边的人,何必活得那么谨慎小心。虽不该提,但他发妻的下场已经够可怕。 她胡乱应了句:“唔。” 伍谦平有种发不出力的憋屈感,硬生生加了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明日更自不同。你何时想明白都来得及。” 他说完,转身走了,有些仓促,带着风。莫名显得有些慌乱一般,明夷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 胡姬送来甜汤,端到床头。她喝了两口,放在一边,留着佐中药。 苦的,甜的,渐渐唤醒她的味觉,以及所有感官。下腹的疼痛幽幽的,还没过去,身上乏力得厉害。看自己的手,指甲盖没了一点血色,气虚血弱总能养过来,她担心的是这时代没有清宫术,若堕胎未尽,后患无穷。 冬日夜来得早,最多两个时辰,伍谦平就当来接她了。她想着,重又躺下,闭上眼。眼刚闭上,又弹开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会因为伍谦平而产生一种安心的感觉? 仔细想想,或许自己真的是想错了。以前她一直认为,有个武功盖世的江湖侠客在身边,是最有安全感的事,谁都不能伤害她,她会拥有飞天遁地一般的自由。或许这个想法没错,只是那个人,不在了。她还执着认为,要有财,有人,有势力,便可应对所有的变局。或许是,但她离那个位置,还太远。 还是太年轻,太单纯。 朝中势力使得四大家覆灭的时候,那些大臣世家,依旧稳如泰山。崔氏扶持了三大帮,这些帮派互相角力,你死我活的时候,崔氏悠悠闲闲高高在上。韦澳搅得长安江湖大乱,但他担心的只是皇帝能纵容他的尺度。 最安全的,不是拥有最锋利的刀,而是远远站在战场之外,看别人为自己厮杀。 她相信,下一个能站在这个位置的,会是伍谦平。她也突然意识到,伍谦平所提出的娶她,不止是为了在目前的局面里保护她,而是让她跳出局来,做一个不用抛头露面的操盘手。 如果她真能学聪明了,侍郎的如夫人会是一个最好的伪装。很快,长安就会把明娘子忘却。江湖也不会记得丰帮主。但她依然会在绫罗背后,在胤娘背后,在新任的上官帮派帮主背后,把控一切。她想要的,都一样存在,却不会再成为众矢之的。 伍谦平真是为她想了一条极好的路,可惜,她不是那么聪明。聪明到可以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拿来当利用的人。或者,她还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未成为众所仰视的丰帮主,不甘心踏碎三观,用兄弟们挡刀,更不甘心,没有等到时之初的一个说法。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六十八章 狼狈 伍谦平来得比预料中早,不知是不是他交代过,容异坊早早就打烊,省得人多眼杂。他因此也不顾忌,撩起袖子把明夷打横抱了起来,连着被子褥子,圆滚滚的一大堆。 明夷吓得眼睛圆瞪,搂紧了他脖子,又怕他踩到垂下的被角,连自己一道滚下楼梯,松开手,把被子理了理,裹紧在身上。 伍谦平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苦笑道:“就这么小看我吗?” 明夷哪敢说真话,她确实担心伍谦平这清瘦的身子,毕竟是个不事劳作,不练武功的文人,而自己并不是小巧玲珑那一类。 她臊红了脸:“我怕自己太沉了。” 伍谦平仔细看了看她脸,又从头往脚一瞥,摇了摇头:“瘦了点,得好好养回来。” 哦,这是晚唐。虽没有盛唐那般崇拜圆润之姿,但也依然认为丰满肉感的女子很是美丽。真好。 伍谦平没有骑马,陪她一同坐在马车中。或者更确切得说,她一直倚靠在他身上。 并不是真的那么弱不经风,只是偶尔示弱,往往有极佳的效果。这些东西,现代的女性谁不知道几招,可是明夷从来是不屑去用的,觉得感情中应当情之所至,而非用尽心机。她这么安慰自己,正因为和伍谦平并无真情,才甘于用这些手段,只是举手之劳,他愉快,她也有好处,有何不可。 并非情之所至,只是稍用机心。仅此而已。 车行极慢,她原本就没力气,被缓缓颠簸着,像睡在摇篮,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这是牛车吗?” 伍谦平应当是笑了,她看不见,只觉得他声音是带着笑的:“是啊,我把你带出城,卖给山上的盗匪。” “卖我做什么,一把年纪了。”她咕噜着,很不乐意,“把你卖了才好。” 伍谦平轻笑着,没再说话,却低下头,把她额发拨开,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明夷浑身一激灵,彻底醒了。这人没毛病吗?一个刚落完胎,半死不活一身污糟的女人,他都要吃个豆腐?大唐真的贞操观那么奇葩吗?还是这就是真爱。 不不不,就算她傻了也不会相信这个人会有什么真爱。不过是脑子搭错,看她睡眼朦胧,想起他和丰明夷过去的一些幻影罢了。那都与她无关。 她很想伸手去蹭蹭额头,把被他亲过的地方擦干净。但实在是教养阻挠了她,做不出这么让人难堪的事来。罢了,就吃点亏吧,以后从他身上用别的方法讨回来就是。 伍谦平当然不知道她脑子里面转了这么多圈,只觉出她浑身僵硬,但到底是没有挣开,依旧乖乖靠在他身上,因而心情愉悦。 明夷在意的事却不是这些。她从时之初身上闻到了他特有的墨香味,进而更觉得自己身上气味难闻,尴尬得想要晕厥过去才好。待这情绪过去了,又觉得自己如此踏实枕在他肩上,有些过于水性杨花了。本不该习惯和爱人之外的人肌肤相亲,可这人身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硌人,也没有那么瘦弱,否则怎么抱得起她?当时被抱着的时候,只有害怕,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是过于亲密了。但也是没有办法吧,总不能让酒馆的小厮来抱她。 脑子里思绪混乱如麻,整理不清了。但有一点,是她清楚知道,并因此觉得不安的。 她对伍谦平那层防备心已经莫名消失了,他早就侵入了她的安全距离以内,成为她潜意识中默许的,亲密的那一类人。 她想,这算是变了形的吊桥效应吧。因为与他在一起,面对许多危险和挑战,而自己在恐惧时,能紧紧抓住的,只有他。 尽管如此,她也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个人不是忠犬,也不是狼狗,他是真正的狼,是有这狐狸一样心眼的狼,自己惹不起。要与狼为伍,除非强大成虎,或堕落成狈。前者,她没有这么大的实力,后者,她还不想突破自己的底线,丢下自己的三观。 就在这小小的马车里,权当这只狼吃饱了,温顺一刻,可以像一只杜宾犬一样,让她觉得安全可靠。下了这马车,他依旧是饿狼。 当然,下了马车,她要面对的问题不是怎么斗狼,却是怎么面对一只白兔。 魏守言的眼睛哭得通红,鼻尖都是红的。也不知是因为哭多了,还是被这天气冻的。 下马车的时候,外头开始落起了雪。 伍谦平用那件大氅把明夷像婴孩一样裹住,遮住她仍留着血渍的长裙。他牵着她的手,先跳下车,而后在她弯腰要下车的时候,突然揽住她的膝窝,将她抱了下来。 明夷被突如其来的寒冷震住了,缩成一团,他柔声说:“看,下雪了。” 她从他肩头看去,黑暗里,看不真切,脸上一片一片冰凉是真切的。府门口,两盏灯笼照得很亮,在灯笼的暖光里,雪花影影绰绰,飘忽不定。一盏在管事手中,另一盏是魏守言拿着。 她同时也看清了魏守言的脸。她曾想过,要怎么面对魏守言。意识到自己出事的时候,她怀疑过魏守言,但苏醒过来,真去思虑这一切时候,她还是选择相信,魏守言对此并不知情。一个人的本性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纵使因爱生恨,也不会让一个善良的人去伤害无辜的小生命。她觉得,魏守言对伍谦平的爱是单纯而热烈的,冲着这个,她也不会去伤害这个她认为是伍谦平骨血的孩子,不会冒这个让伍谦平厌恶、憎恨她的风险。 可是,相信魏守言与之无关,不代表能坦然面对她。做这事情的,是她的阿爷,他们魏氏必须为之付出代价。 直到此时,她看到魏守言的脸,想到这个女子曾经如此意气风发,率真可爱,如今带着一脸的愧疚和悲痛,站在雪中。眼中的泪并非由于妒忌,而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明夷叹了口气,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去恨魏守言啊。 这样躺在别人丈夫怀里,算什么,她不能成为自己最看不起的人,挣了两下:“放我下来。“ 伍谦平置若罔闻,抱着明夷往里走,魏守言张开嘴想问什么,还是没敢出声,低着头跟在他身旁,颤着手拿着灯笼照亮,她的手,冻得通红。 第五百六十九章 半壁 伍谦平抱着明夷往内走,小管事追着说:“大人,我来吧。” 他一声未吭。明夷觉得,他不说话是怕泄了气,抱着自己还真的需要用他全身的力气。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喘息声有些沉重,看这架势,自己说话也没用,干脆不说话,圈住他,让他省点力气。 脸上的雪花落得更张扬,脸颊的散发上都堆起了小小的雪片,自己的脸上身上是冷的,抱着自己的胸膛也是冷的,可她对此并无不悦,寒冷,凸显出一种真实,脸冻得有些痛。痛是因为还活着。 伍谦平还真是豁出去了,直接抱她上二楼,明夷觉得他的手臂在微微发颤。这让她有一种异样的触动。他这隐秘的倔强,让这人在她眼里也变得真实了。不管他还有什么奇怪的理由,总算是为了她,在竭力做一件事。 这丝微妙的感受,只是一瞬。让明夷后怕不已。一个人轻而易举为你做许多事,渐渐便麻木了,看不见他的辛劳付出,但若另一人,在你最柔弱可欺的时候,竭尽全力做了一件小事,往往便能得到千倍百倍的效果。这很不公平,也很现实。 譬如连山,他默默做了多少事,每一刻每一桩,都是为了他的明娘子,可这样轻易供奉在眼前的情谊,她所感受的,只有亏欠,只有想着如何才能偿还。 她从未想过如何偿还伍谦平,他不需要,也绝不会让自己落在被亏欠的局面。他目的明确,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脚步。她每次有求于他,都会事先考量好能给他什么好处,因此,也从未在他这里受过拒绝。这是势均力敌,毫无拖欠的关系,更合她的口味。 只有现在这个微微颤着的臂弯,有些超越了两个人之间的平衡。 但,这只是小事。 明夷始终没说一句话,她知道伍谦平不需要她说这句,放下我。 十东不知什么时候也跟在了后面,被这沉默的气氛吓到了,生怕伍谦平怀里的明夷境况不好,不敢轻易开口。 她跑到前头,将明夷的门打开,点上了灯。 伍谦平把她放在床上,头也没回,说道:“出去吧。” 跟着他的十东和魏守言互看了一眼,各怀心思,很是尴尬。 伍谦平想起了什么,对十东说:“你和管事到门口等着,一会儿我请的大夫会来看诊,直接带他进来。” 十东应了声,还是不放心,迟疑问道:“娘子怎么样了?” 伍谦平回道:“无事。” 十东还想问,被魏守言拉了出去:“我们不要扰明夷休息。” 魏守言的声音是怯怯的,像是觉得自己出个声都是错的。 明夷忍不住侧头看她,她却避过了明夷的眼睛。也好,以后总有机会,守言大概还没有准备好,害怕明夷说出严苛的话来,自己却无言以对。 明夷干脆什么话都不说了,身体衰弱真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把所有责任和事务放下,做个被照顾的人。 那两人出去,房间里安静了。 明夷问道:“这么晚还要看大夫?” 伍谦平的语气像是责备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是大事,怕留下祸患,我找的大夫你放心,虽比不过神医,但也定是长安最好的。” 明夷也不问了,她知道伍谦平如果要做什么,都有路子,只是愿不愿意去动用人情而已。下午他匆忙离开,极可能就是为了这个。或去府衙找韦澳帮忙,或回了官署找六部的同僚,此刻请来的,怕是太医署休了班的国手。 明夷沉默了会儿:“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你看完大夫我再走。”伍谦平语气也沉重起来,他大概也在仔细考量,今晚要怎么面对魏守言。 明夷真不是圣母,她虽然不恨魏守言,但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哪还能腾出心思去关心别人的感受。何况,她笃定伍谦平不会做什么过激的事,人家还是太守的孙女,他的政治靠山。 伍谦平突然说道:“我今晚,不走了吧。” 明夷被吓了一跳:“你要留这儿?” 伍谦平靠近她的脸,对她的表现像是很有兴趣:“怕什么?我再禽兽也做不出此时轻薄你的事情。” 明夷觉得他是不想回去看到魏守言那委屈又自责的样子,弄得心情不好,但也没道理因此就让她也睡不好觉啊? “你府里又不是没有别的客房。不行你可以睡书房上头那间。”明夷说起那间房,也想起自己曾经上去,还有些暧昧场景,耳朵稍稍发烫。 伍谦平把她的脸看了个遍,像是头一次见着一样。让她很不舒服。 “我留着,天经地义。”伍谦平丢了几个字,坐床边上,看来是赖定了。 明夷稍想了想,也有道理。他不能表现得漠不关心,全无反应,毕竟今天出事的,在别人眼中,是他的孩子。 难怪他一直对魏守言冷脸,还要抱她上楼,让正妻尴尬在后面跟着,下不了台。自己还是想太多了,这是他的演戏演全套。 如果她没估计错,伍谦平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明面上可是丢了子嗣,光这事,就能让他向魏氏讨要很大的好处,来弥补他的损失。以明夷的了解,他还会和魏氏谈下新的条件,以不让魏守言之外的女人怀上伍家的孩子为筹码,得到魏尚书魏谟那儿极大的方便。魏尚书是清廉刚正之人,可惜这魏潜却是个小人,他犯下的错,足够让伍谦平拉魏谟下场。为了维护魏家的清誉,魏谟不得不让步。 伍谦平已经有了工部的实权,崔大人在吏部,与他藕断丝连,魏谟掌管户部,由此事起,也会被他所用。六部居其三,伍谦平没有说大话,明日的他已经不是今日的他,可以说坐上了大唐半个相位。 是,他可能真能如自己所言,成为最能保护她的人。 至少,如果明夷还有心思要魏潜付出代价,靠江湖势力是做不到的,能做到的,只有伍谦平。 第五百七十章 恶魔 明夷最终还是点了头:“多拿些褥子,地上冷。” 伍谦平嘴角扬起一丝笑来,并非惊喜,而是笃定。 明夷闭上眼,不想再面对他的目光。自从小寒日,那场婚事变成了笑话,一切的计划和安排都落空了,每一件事似乎都不在她掌控之中。说好的主角光环呢?说好的玛丽苏呢?不是应该一个侠客一个高官一同死心塌地爱她为她奉献的吗?为什么成了一个弃之不顾,一个事事算计,而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都没了。 想到孩子,她腹中隐隐约约还在感受着小小生命的活动。那种失落感,此时才真真切切袭来。她觉得那是个女孩儿。她可爱的小灵魂刚降落在这个世界,就被迫离开了。虽然短暂,也应当有人记得她,怀想她。否则,她会伤心吧。那小女孩长得应当比阿娘阿爷都好,有雪白的皮肤和冬日暖阳一般的笑容,当她开心时候,就好像太阳照在厚厚的雪地上,让人不敢直视而心向往之。 明夷想着,眉头就上了锁,嘴唇用力抿着,不想陷入更大的悲伤里去。 一只手覆上她的额头,手指从她眉间扫过,想要打开她眉头的结。 此时,时间似乎不存在了。 “大人,大夫到了。”十东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明夷猛地睁开了眼,那手像被她目光烫到,缩了回去。 伍谦平站起身,理了理长袍,迎向那位鹤发童颜的大夫,行了个礼。 看他恭敬的样子,来者果然不是来自民间。 大夫给明夷把过脉象,看了脸色,问了身上所感,点了点头,示意伍谦平边上说话。 明夷喊住他:“大夫,你就在这儿说吧,无妨。” 大夫看了看伍谦平,伍谦平点头,他便说道:“这位娘子所服之物药性极烈,若不是娘子天赋异禀,怕母子皆遭不幸。如今母体受损亦不小,我开两个方子,一个用于清除淤血,连喝七日,当能止血。另一个用于消减余毒,需要服一个月。至于保养身体的药膳,待七日后再进补。这七日内少做活动,卧床为佳。一个月里都需控制情志,少动七情,保住心脉。” 伍谦平听后,面色煞白,他大概未料到魏潜下手如此狠毒,连明夷的命也不肯留,一阵后怕,说话都不甚流利:“谢过劳大夫,劳烦您写方子……” 他将大夫请到书桌前,挑亮了灯,又回头看明夷,正对上她清亮的眸。 明夷对此是心中有数的,她就要伍谦平亲耳听到,当着她的面听到,无法装作此事没发生过。孩子与他无关,没了便没了,他不会有丝毫感觉。但自己的命可是差点在他侍郎府断送了,此事不能当不存在。 伍谦平可以去魏家讨好处,明夷此时可是一点都奈何不了凶手。所以这笔账,只能先记在伍谦平身上,他有义务帮她脱离江湖上的危险之后,再让她壮大起来。 上官帮派真的能平平安安发展壮大吗?她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最大的问题在于,夏幻枫走了。她的底气一下子像是漏了一样,说到底,自己是个思想的巨人下,行动的侏儒,做个军师可以,带兵打仗万万不行。她得尽快把自己的臂膀培养起来。虽说伍谦平给的嫁入侍郎府的建议她是推翻了,但退居二线减少抛头露面的这条路,真是值得再考虑。 行露院有绫罗就足够了。承未阁有胤娘,过几日殷妈妈也会回来,自己不需要她照顾,她能多照看下四君子也好。这两边儿,真不用太担心。 问题就是,上官帮派的担子,她要怎么办。 最好的选择,就在眼前,储伯颜。这是多方都能满意的人选。储娘子当然满意,储伯颜当了帮主,储娘子会为他肝脑涂地,私盐一脉绝不会落到别人手中。江湖各家无话可说,储伯颜比起石若山来,更加名正言顺,是上官家的血亲。小马不是有野心的人,兄弟们其乐融融他就高兴。花子贤对夏幻枫唯命是从,最近肯定情绪会有些波动,必须留意。肖氏夫妇她始终有些不敢深挖,但看来这两人只想在帮派里能有个壳,私下运作些东西,但并不妨碍帮派的生意,她也不想多问,问了,怕把人给吓跑了。 储伯颜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孩子虽然经历不多,但聪明懂事又听话。这几年她还能在储伯颜的身后控制全局,待他羽翼丰满,自己即使真的功成身退,也放心了。 可是,她退到何处去? 过去,她想的是和时之初寄情山水,过安逸富足的田园生活,再生几个孩子,承欢膝下。能享受普通人的天伦之乐,又坐拥着财富和江湖势力,保得长久平安,这一生才算得上圆满。 现在呢?她要这悠然,要这山水有何用? 想着,心灰到了极点。一念起,真不如今日未醒来,这一生完了也就完了,并没什么好遗憾。 这念头一起,她满头的冷汗,坐了起身,总觉得身体里有个恶魔一般,要把自己往下拖着往下坠落。绝不能它得逞,不能死,万万不能死。 伍谦平送走了大夫,把药方给十东收起,明日去配药熬药,又嘱咐她找管事搬两张褥子来,说明娘子怕冷。 伍谦平办好这些转头,见到明夷坐在床头,双目圆瞪,额头汗如雨下,面色如纸,十分骇人。立刻奔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 明夷抬眼看到他,像看到了黑暗里一点微光,很难受,但完全哭不出来,两手抓住他的手臂:“伍谦平,你帮我。你每天都要告诉我,千万不能死。” 伍谦平被她突如其来的话惊住,过了会儿,脸上露出极为哀恸的表情,眼中像有泪水充盈,但不落下。突然抱住她:“千万不要死,丰明夷,你不能死。我会陪你熬过来,跟上次一样。这不过是个小事,不值得死,他不配。” 明夷不明白他说什么,但这一点都不重要。身体被他紧紧抱着,被他泫然欲泣的声音感染着,整个人都松了下来,眼泪也泉涌而下,再也止不住,最难受的劲儿,就这么过去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赏雪 天未亮,明夷醒了一次。晨光微透,隐约能看到屋里的状况。身体除了四肢乏力,并无太多异样,昨日那件事像没发生过一样。余下的都是些摸不着的烦躁和低落,越摸不着,越让人生气,没法把它们一一打散。 明夷回忆起昨夜回来时候大雪纷飞,难怪那么早外头就有了亮光,想来已是天地一片白。想起床到窗边看一眼,差些被地上躺着的人吓到。对了,伍谦平昨夜就在这儿打了地铺睡下,记不清晰了,她哭了很久,眼睛现在还是肿的,他好像也哭了,真是奇怪,他有什么好哭的呢? 罢了,不吵他。明夷侧着身子,依稀能见到伍谦平的后背。这么个未来的朝中栋梁,就躺在地上睡了,还真是让人唏嘘。真不知这费尽心机,爬做人上人,是为了什么?也并不见高床软枕,珍馐美人。真有日他位极人臣,会否想起睡在她床前这一夜呢? 不管如何,明夷是真的很感激伍谦平这一夜的陪伴。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有个活生生的、她心有亲近的人,在她一臂之遥,这是太重要的事情。就像在她和死神之间挖出一条救命的河道一样,她感受着深渊的凝视,终究还是被一只手拉住,没有跳下去。 这种感受,如果在古人而言,如同失魂中邪。在现代人而言,就是抑郁。她也算个资深的抑郁症患者,上一回将她救回来的是邱志。对,邱志,这个名字和这个人都显得好陌生,是真真正正的恍如隔世。 这一回,伍谦平拉了她一把,她在不能犯与上一回一样的错误,不能再将生活的所有希望和盼头放在某个男人身上。接下来持续的自我拯救,她需要投入到一些事务中,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想着,又睡去。迷迷糊糊中觉得伍谦平起了身,在她床边驻足停留,一会儿,便出去了。 明夷脑子里转的是,今天怕是逃不过要面对魏守言,经过昨夜留伍谦平在房内,两人是说不清也无需再说了。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睡到自然醒,做个病人确有病人的好处,理所应当懒散一阵。屋里多生了个暖炉,驱走不少寒气。十东送了甜粥来,让她垫一下肚子好喝药。明夷怀疑这七天的药加上一个月的药,自己血液里流淌的都是中药味儿了。想来这些药物里也有消炎杀菌的天然成分,不敢不遵医嘱,在这个年代,病死是太普遍的事。 药刚入肚,眉头因苦涩而皱紧,还未展开,魏守言就来了。 明夷瞧着她,比自己这个病人还要憔悴几分,大概昨夜独守空房,时时刻刻想着自己丈夫会不会回房,根本睡不着。但这一夕的折磨和她身体的损伤相比,还真算不了什么,也不需要自己去圣母心。 魏守言犹犹豫豫地进来,仿佛坐在这儿喝药的是一头随时喷火的恶龙。自己有那么可怕吗?明夷不由想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魏守言见她表情,疑惑不解,但看来并非要兴师问罪的模样,壮起胆子问:“本想为姐姐熬一些清补的汤羹……” 明夷终于把药干完了,吐了吐舌头,随口说道:“不用了。” 魏守言闻言,委屈巴巴瞧着她,泪珠儿快落下来了,哼唧道:“好……” 明夷瞧她那反应,应当是误会了,解释道:“我这七日喝的是清淤的汤药,不能进补。七日后还是要劳烦妹妹的。” 魏守言听到此,像得了极大的褒奖一般,笑容似花绽放:“好,我记好日子,过几日每天给姐姐炖汤羹。” 明夷看她真心诚意的笑容,也有不忍,哪有名正言顺的正房在丈夫的“情人”面前如此憋屈的。这也说明魏守言自小身边的环境单纯,并未见识过妻妾争宠之恶形恶状。 “我想出去看看雪。”明夷遥望窗外,心向往之。 魏守言有些迟疑:“外头太冷了,姐姐不如在窗边看看吧。” 明夷将那件厚重的大氅披上:“我真想去踩一踩长安的雪。” 魏守言的眼神落在那件大氅上,有一瞬的失落,继而笑容漾开:“好,我陪姐姐去看。” 伍府的庭院萧条到凄惨的地步,从来就没有花匠,树木肆意生长,到了冬天,都枯死了,落了满满的积雪,压折了一地的枯枝。 屋檐上倒能品出一两分雪后长安的意韵,飞檐斗拱风水兽,都披上了银装,莫名显得肃穆起来。 魏守言低着头,似有些羞惭:“我这个夫人是不是当得很不称职,府里的庭院如此寒酸,减了姐姐赏雪的兴致。全不如承未阁的院子,草木茂盛,假山石桌恰到好处,雪后应当更有情致。” 明夷听她描述,倒也有些怀念承未阁了,还有那个自己刚住进去,不太熟悉的丰府。白雪覆盖着假山石,松柏常青,若再听得四君子共奏一曲,热一壶酒来,那就是神仙的日子吧?只可惜,现在还不是离开侍郎府的时候。 明夷问道:“守言也觉得我应当回到承未阁更好些?” 魏守言慌忙摆手:“那当然不行,谦平让姐姐留在这儿,一定有他的想法。我也愿与姐姐为伴,一直不走才好。” 明夷不知道她这话有几分真心,哪有人愿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不过是她心里内疚,愿意如此补偿而已。 “守言,你有没有一丝怨我?”明夷想起昨夜,伍谦平一夜守着她,这确实已经有些过份。 魏守言低下头,看着前面洁白无暇的雪地:“除了一个世俗的名分,原本就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我的。这个人也罢,他的心也罢。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出身,他身边的女子一直应当是姐姐,你与他共度了十年,我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我很明白。” 明夷突然一点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了,前几日,她可以承诺魏守言不会抢走伍谦平,不会留在侍郎府,不会要什么名分。但现在,此刻,她说不出口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雪霁 好听的慰藉说出口很容易,但当自己都无法肯定能兑现承诺,这样的话,明夷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如果上官帮派的发展一再受阻,而自己面临着生死抉择时,会不会还坚持等下去。她惜命,即使某一瞬觉得生无可恋也想努力再往下走一走,走到柳暗花明那一日,看看有什么样的风景。 何况,她不得不承认,若非时之初的存在,她对伍谦平原本就有好感,即使到现在,至少,并不厌恶。 太阳照在雪地上,刺眼,开始融化的雪带走了刚刚有所升高的温度,反而更冷了。 “姐姐,要不我们回去吧?”魏守言见明夷始终没有理会她的一番陈清,也觉得无趣,补了句,“你身子还未全好,不能再因为我照顾不周,有何闪失。” 她说这话,是将落胎之事毫不掩饰揽在了自家身上。明夷觉得,这事情,还是得开诚布公谈一次,否则,憋着大家都不舒服。 “冷一些好,冷一些我们说话做事都更爽利点,不要浪费时间绕弯子。”明夷开言,“有什么心里憋着的话,都说了个吧。等从这儿回屋,我希望我们之间再无罅隙。” 魏守言沉默了会儿:“好,姐姐你一向了解守言,知道我心里藏着事也是难受。魏家对不起姐姐,做下的孽,我不知要如何才能偿还。” 明夷听她终于肯直接说出来,也是觉得轻松了许多:“我相信你并不知情,这孩子的一条命我会记下,但不会记在你的身上。” 魏守言并没有因此好过些:“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像是推脱,但有些责任我推不了。姐姐怀孕的消息是我兄长来求证,我确定的。他问了很多问题,关于厨房,你的日常饮食,我也没有防备,一一说了。现在想起来,都是我给他下手提供了方便。” 明夷看她使劲往身上揽事,明白她是不想自己阿爷背起所有的罪过,真是父女情深。 明夷声音冰冷:“你不是有心的,这与你无关。” 魏守言转身看着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姐姐,待你养好了身子,再有孩子,我一定日日照看着,决不许我娘家的人踏进侍郎府一步,我会帮你照看那孩子长大,你信我……” 明夷觉得魏守言有些魔怔了,但她的手心还真的是滚烫,就像她心里充盈着的感情,对伍谦平,对自己爷娘家族,甚至对明夷,都是那么炽烈和真诚的感情。 这让她觉得羡慕。想起昨日被伍谦平抱着,自己身上是冰冷的,那人的胸膛也并无太多温度。她和伍谦平,身体里都已经无法涌动那么纯粹滚烫的感情了。 魏守言就是那么天真觉得,如果让明夷再有个孩子,一切都可以补偿。 “守言,我不会有孩子了。”明夷冷冷说道,这话说真也是真,她不会和伍谦平越轨,怎会有孩子。说假也是假,她是想让魏守言把这话传回去,她因这场谋杀,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这能让魏家感到安全,也让魏守言明白,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魏守言的手僵住了,低下头,眼泪又落下来。分不清是为明夷难过还是觉得这事情竟然如此严重。 明夷想去安慰她,但还是生生忍住了。 她还要告诉她更多真相:“而且,如果不是我之前受过一位大侠的内力,今天,你看到的应当是躺在棺木中的我。” 魏守言猛抬头,眼里尽是惊恐之色,说不出话来。 明夷淡淡说道:“这是真的,你可以问伍谦平。” 魏守言滚烫的手渐渐凉了,满满往下坠,直到整个人坐在了雪地中。 明夷知道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个消息,她之前可能会自我安慰,阿爷为了魏氏能留住这个有用的女婿,不让外人怀孕,虽然残忍但情有可原。如今,知道自己的阿爷竟然目的是一尸两命,还造成如此后果,怕是再难补偿。她一直以来所信任的人,形象崩塌了。 “起来吧,事情已经发生,我的身体已经垮了,你不能让自己垮了,那怎么对得起伍家。”明夷觉得这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属于自己,远远的,恶意的。 魏守言慢动作一样站了起来,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定。 “姐姐,我现在就去魏府。我会告诉他们,如果再伤害你一次,我就把命偿给你。如果姐姐再受到任何攻击,我都会算在他们头上。”魏守言的话语很决绝,声音伴着咬牙切齿,是真下了决心。 明夷轻轻扶了她一把:“不要那么傻,我也不想你伤害自己。” 魏守言淡淡一笑,转头就往外走,一边去唤十东:“十东,快扶你家娘子回房,别冻着。” 十东小跑着过来,魏守言的背影越来越远。 这是明夷料得到的结果。她很确定,魏守言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子,这种事情对她的冲击会很大。她没有别的武器和办法,她能做的只有拿出自己仅有的去设法补偿。 只是,明夷本以为她会用与伍谦平和离,让魏家的打算落空来威胁自己阿爷,没想到她会激烈到用自己的性命当条件。如此也好,经过此事,魏家一来不再担心她怀孕上位,二来还要顾及魏守言,应当不会再对她下手。少一个仇人,身上便轻松一些。 “十东,你帮我去承未阁传个信,让花子贤和储伯颜来一趟。”明夷回屋中烤了会儿火,做了决定。 十东担心道:“这毕竟是侍郎府,外头的男子能轻易进来吗?” “他们到门口,我亲自去接,无碍。”明夷闭上眼,说道。 十东哦了声,赶紧去办。 明夷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无所事事,否则总不能每一夜都要伍谦平陪着。她需要多操心些正事。储伯颜要想接替自己的位子,哪怕只是在明处,也有许多事情要学。他年岁小,不懂得遮掩情绪,看人也欠火候。自己不能时时在身边,还需要给他找个能照抚他的人,想遍了,只有花子贤是最好的人选。 第五百七十三章 托付 等到日正中天,花子贤和储伯颜才姗姗来迟。明夷亲自去门口迎接,和守卫之人费了些口舌,才将二人迎到厅中。并将管事的支开,说要与自己哥哥弟弟说会儿话。 花子贤在门口受到守卫质询,心下不爽,冷笑一声,道:“这侍郎府到算是门禁森严,我看长安城中的王侯府邸都没那么大阵仗。” 明夷解释道:“也是为了防止桃七帮的宵小前来滋事。” 储伯颜左右张望着,有些失望:“原来做大官的,住的不过是这样的宅子,还不如师娘的丰宅。” 明夷看四下无人,笑道:“丰宅原本是一位命官的外宅,在朝中做事,面上自然越朴素越好。” 储伯颜长长哦了一声。 十东去厨房张罗了些茶水,又将明夷的汤药端了上来,叮嘱道:“娘子要趁热喝。” 花子贤闻到药味,只以为是安胎药,又注意到明夷脸色欠佳,方才行走时,步履亦有些不稳,问道:“帮主是身体欠佳吗?此时该精心修养安胎,帮中之事不如暂缓。” 十东将明夷喝过的药碗端回来,听此言,嘴一扁,忍不住想哭。 花子贤见她脸色有异,追问道:“怎么了?” 明夷也未阻止,这事没必要隐瞒。十东带着哭腔说道:“娘子昨日被人下了药,差些命都没了,孩子……” 花子贤已经知道此中含义,怒道:“谁敢下此毒手,人抓住了吗?” 明夷喝了口甜汤去除口中的苦味,摇了摇头:“目前我动不了他们。现在无论是我,还是上官帮派,仍然只是刀俎下的鱼肉。” 储伯颜看这话题沉重,并不敢插嘴。 花子贤毕竟不是马成凌,并不会动辄跳起来喊打喊杀,他对现在的状况还是能看得清楚的。但眉眼间难免也有几分不忍,他是久在花间的浪子,一向是怜花惜玉的性子,实在看不的女子受如此委屈,愤愤道:“伍谦平都没有说法吗?” 明夷一愣,也难怪花子贤如此问,现在就连她的兄弟,都认定了这孩子姓伍,出了事,理所当然应该是伍谦平为他讨公道。 “与他无关。”明夷淡淡说道,具体的事,也无必要和别人说。 花子贤深深看了她一眼,说到底,这是她的私事,她若是一心维护伍谦平,不把这桩事放在心上,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他或许要重新考量下上官帮派的将来和他自己的去向。 这也就是明夷最担心的。花子贤为上官帮派效命,最大的因素是他对夏幻枫的钦慕之情,当然不是男女之间的仰慕,而是兄弟之间的敬仰与信赖。是夏幻枫把他拉进了帮派,给一向我行我素的花子贤一种使命感,不能让他失望,要将武馆做大,成为上官帮派的基石。 夏幻枫离开,对花子贤的影响必定是巨大的。 “师娘这回唤我们来有何事?”储伯颜终究还是个孩子,想到什么便问,没有那么多禁忌。 明夷因他这个称呼晃了晃神。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叫师娘,之前那次她竟未觉得有丝毫的不妥。他叫惯了,她听惯了。但现在仔细一想,有种物是人非的凄凉。 “伯颜,你以后叫我丰姨吧,我视你阿娘如亲姐,如此也妥当。”明夷叮嘱了句。 储伯颜迷迷瞪瞪还有些不明白,但他知道这不是他该问的事,便点了点头:“好的,丰姨。” 明夷正襟危坐,说道:“此次让你二人来,一是我身体有些不方便,不好四处行走,二是桃七帮的人虎视眈眈,且陶三娘已经出发,要亲自到长安,之后恐怕难免冲突。有些事,我需好生交代下去,尤其昨日之事后,我感到后怕,怕的不是自己性命须臾即逝,而是上官帮派已经没有了夏幻枫,我再一走,怕是更难重振旗鼓。” 储伯颜担忧都在脸上:“师……丰姨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你不会有事的。” 明夷浅浅一笑,看着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母性:“以往你总跟着阿娘,看到的也不过是商场,不是真正的江湖。江湖之中,生死不过是寻常事,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刻能全身而退。我希望你尽快成长起来,你身上的担子很重……” 储伯颜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花子贤听出她言语中有些格外悲观的情绪,不由皱了皱眉:“帮主无需过于担忧,有我们在,还有官府的庇护,桃七帮翻不出什么花样。” 明夷知道花子贤已经到了决定去向的分水岭,庆幸自己早一步把他邀来,今日定要把他的心定下来。如今的上官帮派,再也承受不起损兵折将。 “子贤,我有重要的事拜托你。”明夷情真意切。 花子贤愕然:“帮主请说。” “我把伯颜交给你,一旦我力不能逮,你当扶助他继承帮主之位。上官帮派走到今天,从扬州到长安,其中花费了幻枫和兄弟们多少心血努力,你应当和我一样清楚。上官帮派绝不能倒退,不能把这些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明夷直言。 花子贤听到夏幻枫的名字,沉默了会儿:“我也希望帮派好,毕竟我武馆也有这么多兄弟等着吃饭。帮派好,一荣俱荣,我对他们也好有交代。丰帮主有意让伯颜继位,这也是情理之中,他毕竟有上官家一半的血脉,名正言顺。但扶助之责,理应由储娘子亲历亲为,我岂可越俎代庖。” 明夷预料到花子贤定会推脱,他不接受帮派的重要任命,便可来去自如。他的武馆即使不在上官帮派名下,一样可以收徒授课,并没有他说得那么严重,需要养活多少人。 明夷正色道:“你也知道储娘子那儿的生意有多重要,不仅是我们上官帮派最大的财源,也是我们与申屠世家最关键的联系点。那生意性命攸关,不可轻易转交他人。储娘子不可能有精力时时看顾着伯颜,而你现在已经是伯颜的师父,我也欣赏子贤进退得度,处事有道,你在伯颜身边,我才放心。”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七十四章 险局 明夷晓之以理,希望花子贤应承下辅佐储伯颜之事,同时,向储伯颜递了个眼色,看着孩子能否领会。 储伯颜没让她失望,转向花子贤,深深鞠了一躬:“师父,我知道自己天资愚钝,但我愿意以勤补拙,希望师父不仅可以教授我武功,也能教我为人处世,独当一面之道。” 花子贤似有动容。明夷对他的心性还是有几分把握。他既然为了夏幻枫的知遇之情可以如此忠诚,便是个感性之人。潇洒不羁的外表,只是掩饰内心情感的充沛。这样的人,利难以动之,唯有情,可以把他吃得死死的。 这一段时间,明夷一直让花子贤带着储伯颜,教导他武功,也是为了让两人培养使徒之谊。她对储伯颜很有信心,这孩子讨人喜欢,谦虚乖巧,为人单纯善良,有一种如同温柔小兽一般的魅力。这或许是因为他自小被阿娘照顾着长大,很懂得如何讨师长欢喜,并会让对方生出一种被依赖被崇拜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拒绝。 花子贤笑了笑:“我答应了要教你武功,当然会倾囊而授,这与此事当作别论。” 明夷看了看外头,并无旁人,但还是有些担心,叮嘱储伯颜:“你到外头看着,除了十东,哪怕是婢女、厨子、马夫,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这里。瞧见来人了你便进来告知。” 储伯颜应承下来,赶紧跑到门外,站得如一棵松。经过这段时间,他个子又高了些,人也愈加挺拔,不像那个储娘子身后的小男孩了。 花子贤问道:“看来,这侍郎府并不那么安全?” “耳目众多而已。”明夷给花子贤斟了一杯茶,继续伯颜的话题,“武功能让伯颜强健身体,遇到一般的宵小也能自保。但你也知道,这是个武学末世,并不能仅靠着一身功夫来支撑起一个帮派。伯颜最需要的,是尽快懂得如何识人断物,处理各种复杂的关系。生意上的事我也会尽力教他,但我不能时常在他身边,我希望你能担任副帮主,这两年陪着伯颜,教导他。” 花子贤喝了口茶:“副帮主是幻枫的,我何德何能?” 明夷早有准备:“上官帮派的副帮主一向有两名,一名是幻枫,一名是巨雷霆。巨雷霆已经不会回来了,和上官运安于田园生活。所以,你代替的,是巨雷霆的职位。” 花子贤愣了会儿:“他还会回来?” 明夷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是,他还没实现自己的野心。你应当知道,他想做到的事,会想法设法去做到。现在他为何走你也知道,申屠兄弟和龚君昊都不会轻易放过他。我和你一样,希望他早日回来。但他回来的前提,就是我们上官帮派至少能与这两家平起平坐,不用担心他们的报复。” 花子贤深深点了点头:“这怕是不容易。” 明夷长出了口气:“是不容易,所以我们要逐个击破。现在第一件事就是怎么应付陶三娘。我得摸清楚石若山有没有将幻枫的身份告诉陶三娘,而后再做打算。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务必要将石若山之死推得干干净净。此事,我会另想办法。” 明夷彻夜难眠,也想过这个问题。劫狱当日,因为上官帮派的所有首脑都在牢狱之中,而帮主住在侍郎府里,都无可疑。因此所有人都会将劫狱算在桃七帮头上,也不会有人怀疑石若山的死活。 但陶三娘不会这么想,她当然知道不是桃七帮做的,石若山一直未与她联系,凶多吉少。如果她掘地三尺,找到石若山的尸体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此时,她头一个怀疑的一定是上官帮派。 只有一件事,能让这个怀疑指向别处,就是七炼琴。她必须与伍谦平商议,怎样毫无痕迹地把石若山之死和七炼琴、晚晴联系起来,关键点就是当夜被下迷药的狱卒。如此,上官帮派就能置身事外。这都是后话。 花子贤心知她自有处理的办法,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问:“打发了陶三娘,我们下一步是天一帮还是申屠世家?” 明夷回道:“申屠世家我还是有一定把握的,他们现在最在意的是储娘子那边的生意和工部拿到的活计,这都是真金白银,谁也抗拒不了。只要陶三娘不会说出夏幻枫的秘密,或压根不知,申屠世家就会一直是我们的伙伴。” “天一帮恐怕才是最大的问题吧?”花子贤已经全情投入到怎样御敌之中,明夷知道他已经没有了逃离之心。 明夷想起天一帮都觉得头疼,尤其是那个龚夫人。她最怕的就是看不透的人,龚夫人是那种掩饰极好的女子,女子狠起来比男子难搞很多,特别是其中牵扯到情感的话,女子很容易做出非理智的行为。所有理性行为,明夷还能按照逻辑推敲,一旦出现非理性行为,那就是个不定时炸弹了。 天一帮可怕的不止是龚夫人,还有叶炘。叶炘确实被龚君昊强制带回了杭州,表面上还要对他进行惩罚,但自己也是一帮之主,对于这样绝无仅有的顶尖人才,哪舍得弃之不用。惩罚不过是堵住悠悠众口,私下定然还是要哄着他,总有一日会把他放出来。 叶炘一旦猛虎出笼,怎么会放过杀刘恩朝嫁祸自己的凶手?他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会不会发现胤娘这个女人的存在就是极可疑的事? 更麻烦的是,胤娘是明夷手中的“笼中虎”,急缺人才的时候,明夷也绝对不舍得不用胤娘。这件事要如何收场,恐怕现在也是难以预估。 明夷把这两件难事摆了出来,毫不隐瞒:“这两个人很危险,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必须走一步算一步。子贤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进这个赌局?若胜了,幻枫能回来,与我们共享荣光。若败了,怕是我们未必有命和他一样,归隐山林。” 花子贤眼中闪闪见光,笑容越来越大:“有意思。这局,我跟定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七十五章 托付 明夷终于得到了花子贤的首肯,他接替了巨雷霆的副帮主之位,以后将成为上官帮派的股肱之臣。这是她这几日来唯一值得高兴的事,离丧之痛方能略为减轻。 从入冬开始,她觉得自己和上官帮派都处于一种寸寸被剐的状态,接连发生的事故让她应接不暇,根本来不及停下来想一想,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或许,养病的这一个月,会是一个契机,让她和帮派都能重新开始。 只可惜虎视眈眈的敌人并不会等着她想明白,新的挑战和意外都随时会降临。她和她仅剩的兄弟们都不能松懈。 “伯颜,你过来。”敏感的话题已经说完了,明夷也放心叫伯颜回来说话。 伯颜快步进到身前,神情严肃,料得到明夷是有重要事情嘱咐。 “现在上官帮派所面临的危机你应当也有感受。内忧外患,前一阵牢狱之灾,现在幻枫也不在了,我且自顾不暇。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上官帮派帮主一职就落到你的肩上,你要时刻做好准备。”明夷语重心长,看着伯颜。 伯颜眉头紧锁,但并无太多惊讶之色,看来储娘子也曾与他透露过,叮嘱他要好好修身,预备着承担责任。但他应当未料到会来的这么快。 “丰姨,伯颜资历太浅,武功薄弱,处事经验不足,且还有优柔寡断的毛病,恐怕不足以承担帮主之责。不如让花大哥或马大哥……”伯颜沉默了会儿,方说了出来。 明夷赞赏道:“你对自己身上的短处了解如此透彻,这就比同龄之人强上许多。资历是可以累积的,功夫有你花大哥教你,处事也有我们二人一同教授。假以时日,你定能胜任。此事关乎帮派气运,也是我、幻枫和你阿娘一同决定的,不用再推脱。现在要想的,就是如何快速让你成长起来。” 花子贤亦赞同道:“除了丰帮主,只有伯颜你当上官帮派的帮主,才能使得上下一心,也不被江湖各帮派非议。” 伯颜到长安以来,或因为开了些眼界,离了阿娘的庇护,性子倒是爽直了许多,应下:“好,如此伯颜应当尽心竭力,希望尽快能使丰姨放心。” 花子贤突然低声道:“有人走近,女子。” 明夷料到是魏守言,亦低声道:“无碍。” 三人只当不知道她走过来,继续说话。 明夷对伯颜说道:“以后你就要过闻鸡起舞的日子了。天未亮先跟子贤练武一个时辰,而后辰时出发到我这儿,与我汇报前一日西市的见闻,以及承未阁、丰宅有何突发的情况,你前一夜要去问过连山和胤娘。我会以这些状况为例,教你怎么处理各种事务。巳时你再回西市做事,应当不会影响那边的事务。镖局和质天下都在西市,你每日也要记得去问询探视。” 伯颜一一记下:“好,我一会儿回西市,便按丰姨所说的做。” 魏守言此时方出现在门前,小心翼翼:“我可有打扰到你们?我刚回府,是想问下,姐姐有什么想吃的,厨娘正要去采买。这两位客人也留下一同午食吧?” 明夷轻轻招了招手,让魏守言进来。 “也是我礼数不周,这是侍郎夫人,这是我们上官帮派的两位兄弟,花子贤,储伯颜,我不便出门,便让他们过来议事。没有吵着妹妹吧?他二人这就要走了,不用麻烦。” 三人各自行礼,魏守言本是大方之人,只是这几日事情下来,变得愈加畏缩,尤其在明夷面前。明夷看她老是垂着头,隐约觉得她眼睛红肿,听着声音也有些哑,应当在魏府受了不少委屈,毕竟不忍:“你就别忙了,我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些。不过要和妹妹报备一声,这位储伯颜,是我的侄儿辈,我答应他阿娘要教导他生意上的事,我想让他每日辰时来府上一趟,不知方不方便?” 魏守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哪做得了主,不如姐姐晚上亲自问谦平吧。” 明夷摆了摆手,让花子贤和伯颜先回去,看上去魏守言是有话要与她说。 二人识趣,拜别。 厅中只剩两人,魏守言再也忍不住,瘫坐下来,双手拉着明夷的衣袖,像是全身失去力气。 明夷能料到她身为女儿,去斥责阿爷伤人害命,结果会是如何。那位学士大人必定有一套套的家族使命大道理等着她。最后当她使出以命相搏的姿态,那位阿爷必也是恨铁不成钢,只说当做没生这个女儿。 “怎么了?”明夷柔声问道。 魏守言抬起头看她,果真如明夷所想,眼睛红肿,毫无神采,但她挤出一丝笑来:“姐姐放心,我阿爷答应了,绝不会再伤害你。他虽曾不择手段,到底也是魏氏的子孙,在祖宗灵位前发了誓,必定不会食言。” 明夷没想到她会把事情闹那么大,也难以想象她做了什么,要挟她阿爷。她的眼神落到魏守言宽大的衣袖上,是绛紫色,隐隐有些血渍的样子,瞧不真切。她也不想瞧真了,更不想追问。 “我相信。这事,我们暂不要再提了。”明夷不想把她拉入这些事情里。她与魏潜的帐,以后慢慢算。 魏守言仍有些神不守舍,喃喃道:“或许我阿爷说得对,我真是以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以为一己之身可以帮得上魏家。原来这么些年来,所学书卷,不过只是无用的装饰,而这颗心,更是一文不值。” 明夷靠近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的立场,说什么都不对。 魏守言的悲剧说到底,自己并没有几分重量。一开始,这种政治联姻就注定要相敬如宾才好,谁动了心,谁就堕入痛苦。无论是多么才貌双全的女子,都难以例外。伍谦平不是一般男子,他的心,捂不热。 魏守言收了收神,低头道:“我不该让姐姐忧心这些,你的身子要紧。” “守言。”明夷还是没忍住,不想看她越陷越深,“为自己多做打算,别强求。” 魏守言咬住嘴唇,像是最后的防线都崩溃:“我明白。”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七十六章 回巢 养病的好处是,大家都会尽量不来烦你。这个大家,主要是指伍谦平。 明夷还挺怕单独和伍谦平相处的,尤其是他说了“嫁他”这个建议之后。偏偏他现在每天都赖在她房里,也不嫌睡地上又硬又凉。 他大概不想太过影响她静养,也或者是官署的事真的太忙,每日天黑透了才回府,而后独自在书房呆着,到休憩之前才来。 回来之后,头一件事就是与她汇报工部的工作,她笑他:“怎么觉着我成了工部尚书一样。” 伍谦平无奈道:“对,你就是大唐真正的工部尚书大人。护城河渠之事,已经开始办了,成效不错,工期也适当。那个任和尚挺会办事的。” 明夷点了点头,工期过短,索要不出高价,工期过长,会被质疑能力,其中的节奏把握相当重要:“申屠帮派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说这些话时候,伍谦平坐在她床边,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有耳鬓厮磨之感。明夷也想到伍谦平要呆在她屋里的原因了,确实并不能发生什么,却有极好的掩饰,二人床头说话,最为安全。 “各城防驿站我都递了消息,陶三娘入城我们会第一时间知道。”伍谦平说道,呼吸热乎乎的,能触碰到明夷的脸颊。 明夷耳朵有些发烫:“那太好了。晚了,休息吧。”说罢便要坐下。 伍谦平拉住明夷的手臂,差些让她跌到他怀中,支撑了下,惊魂未定,脸上绯红:“吓到我了。” 伍谦平双手捧著她的脸,没用力,但也不容抗拒,四目相对,认认真真说到:“丰明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明夷突然眼里泛酸,有落泪的冲动,赶紧佯装毫不在意的笑容:“知道了,放心。” 说罢,钻进了被窝里,把脸藏了起来。 是啊,他在这儿原来不只是为了说工部的事情,还因为她拜托过,让他告诉她,千万不能死。他真的放在心里了。 这时候的人,自然不明白什么是抑郁症,不知道这种病会让人丧失求生的**。伍谦平只是一如既往,遵守了他答允她的事而已。一如既往,答应她的,都会做到。 如果那人,能如此守信,该多好。那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腹中的孩子,也一定不会死…… 刚产生的一丝悸动,在想起另一个人的时候,变得冰凉。唯有一点,此刻,为那人的离弃而产生的痛苦,渐渐少了许多,只有淡淡的惆怅和叹息。 她并不想如此。不是不想从痛苦中解脱,而是觉得太快解脱实在对不住那个本来应当好好存活下去的孩子。她只能摸着已经平坦的腹部,无声说着,我一定会记得你的仇恨,一定会讨回来。 早上,储伯颜与她汇报了西市和新昌坊两头的事务,都井井有条,未见有异样。而他地下市场的事,也逐步收回了主控权,西市终究还是需要一个有公信力的主事人。这几天夏幻枫不在,那些胡商也习惯了有什么事都找储伯颜商量,渐渐打成一片。 明夷叮嘱了储伯颜与这些商人的相处之道,友善归友善,一定要保持一些距离,让他们有所畏惧。脸上不要喜怒形于色,能让属下小厮处理的不要亲自出头,否则连推脱的机会都没有…… 伯颜领悟很快,明夷叹道,后生可畏。这样三五个月,他就能独立处理绝大多数的事情了。 伯颜刚走,外头又一片混乱,管事的来报,外头有人找明娘子。 明夷出外一看,觉得有些面熟,是个小厮模样的,哭丧着脸。见到明娘子像见了亲人,喊起来:“明娘子还记得我吗,我是容异坊的跑堂。掌柜的让我来问一声,我们夏娘子前几日去丹州,按道理昨日就要回来的,到了今天还没有消息,不知道明娘子可知他去了何处?” 明夷明白了,终于是时候了。也好,在陶三娘回长安之前脱了身,安全许多。 她露出十分焦急的神色:“我也不知,他只说去丹州,还说要去山上拜什么真武庙。我就担心一个女子跑山里头不安全,却劝不住。唉,报官没?” 小厮应道:“掌柜的去了府衙报官,让我来知会一声,到时官府来问娘子,娘子也知道是什么事。掌柜的说不能惊吓了娘子。” 明夷袖中掏出几个铜钱,塞给小厮:“辛苦你跑这一趟了,我知道了。” 小厮再三谢过才走了,明夷心里有了一丝盼望,算日子,殷妈妈这两天该回来了。她突然有回丰宅看看的冲动。 魏守言最近经常关在自己房中,说是抄写经书。明夷估摸着她是想为早逝的这个孩子抄经,真是比她这个阿娘要尽心很多。 明夷让十东备了马车,趁魏守言没留意,便往新昌坊去。还有三天的药没服,淤血去得差不多了,只是气力还没恢复。 “十东,我的脸色是不是特别差?”明夷忍住颠簸的不适,问道。 十东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知道她家娘子要的不是虚言劝慰,说道:“略有些苍白,消瘦了些,待这几日药喝完,能进补了,定会比以前更好。” 明夷摸了摸自己的两腮,真是从未这么瘦削过。现在这环境里呆久了,还真喜欢上珠圆玉润的美感,自己这样面无三两肉,算是颜值低谷了。 马车先到新昌坊老宅,拾靥坊的工场依旧整洁而忙碌,连山站在那儿,就像一座灯塔,只要他在,拾靥坊就不会倒。明夷有着这样的笃定。 “娘子,你怎么亲自跑来?伯颜说你还在喝药。”连山见她来,赶忙跑上来扶住她,这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是怎么都改不了的。 明夷觉得自己仿佛好久未见过连山,他和记忆中大不一样了。记忆中他还是个孩子,对他的明娘子热忱得近乎痴狂,做事稳当,心思单纯。眼前的他蓄着青青的胡茬,个子仿佛又高了些,脸上轮廓明显起来,夺了几分男人味,看着更加成熟可靠了。现在的他,真是值得一个好女子倾心的男儿。 第五百七十七章 主婚 连山的眼神还是会不经意扫到她的肚子,眼底流露出很复杂的神色,眼神里透着浓到化不开的痛楚,仿佛流血受痛的是他。明夷看着他的模样,都觉得血淋林生疼。 明夷拍了拍他的肩膀:“瞧着这儿还不错,西市门店还是要想办法开起来。你给看看,从用惯了靠得住的工人里挑两个试试,能不能做铺面。” 连山愣了愣神:“也好,常有城西那边的客人抱怨,总要去东市买,太麻烦。” 明夷想到成言和邢卿,也有几分唏嘘,也不知他二人现在何方。邢卿有没有达到他心中所愿?但明夷有一种预感,他们还会再见的。只不知这再见是好事还是坏事。 明夷将他的手轻轻推开:“我没事,不用担心。倒是你和胤娘的婚事,也该开始安排了。我预备把你们二人和葵娘他们的婚事一起办了,也热闹。” 连山站在那儿,一脸尴尬:“娘子真的十分希望我与胤娘成婚吗?” 明夷叹了口气:“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 明夷让十东先回承未阁,和她的姐妹们聚聚,自己到连山房中,安静说会儿话。 明夷看连山一身的不情不愿,倒觉得自己像是逼女儿上花轿的**家长,成了对他的欺压,总觉得哭笑不得。但哪能如他的愿,他一颗心都在他的明娘子身上,莫说斯人已逝,即便就是在,也不过白白耽误他一生。 “胤娘不好吗?”明夷问道。 连山摇头:“胤娘当然好,要说不好,也是我配不起她。我可以如兄长一般照顾她,但无法给她男女之情,这样她能接受吗?” 明夷坦言:“我只是不愿见你孤苦,若她愿真心待你,你何不尝试欣赏她可爱之处……” 连山笑得有一丝轻蔑,明夷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表情:“真心?她想在我身上得到的,娘子应当很清楚。若娘子真心信任她,便不用将我二人绑在一处了。” 明夷身上一凛,仿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被窥伺了一样,臊得慌。是,她的目的没那么单纯,都不过是为自己打算。一来觉得亏欠连山,不愿意承受这还不起的感情,给他安排个妻子,心里头安稳许多,二来是因为信不过胤娘,她必须用胤娘,用拾靥坊的所有权,甚至承未阁的主控权来交换胤娘的能力,这她有点怵。她只能用这么辗转的方式,把拾靥坊给连山,而后胤娘做了连山的妻子,与他共同拥有拾靥坊,有连山在,不会允许胤娘做太过分的事情。 她以往总以为连山不会看得那么透彻,只是抗拒她推给他的姻缘而已,没想到,自己倒真是自作聪明了。 “对不起。”明夷只能坦言相告,“以前我是看胤娘对你很有热忱,乐见其成。葵娘又有了主,否则你二人在一处是最好。但现在状况不同,承未阁少不了胤娘,但让她一人撑住承未阁,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果她嫁了你,变数就少了许多。” 连山眉头紧皱,看来都听了进去:“我明白,以前我是不愿意的。但现在,我愿意。” 明夷本以为他会激烈反对,未想到如此顺理,惊愕道:“为何?” 连山脸上神情温和起来,更像当初那个单纯而炽热的少年:“我只是想听娘子亲口说出来,知道我这场婚事确实还有些用处,就可以了。” 明夷心如虫咬,他是预备着把一世的幸福都当作献礼送到她面前,明知胤娘并非真心,也愿意虚与,胤娘至少得到了她想要的好处,而连山呢,只不过得到一丝慰藉:我对娘子而言,还有用处。 她真的是对连山束手无策,贪财好利的,她能满足,贪功求名的,她也能尽力去帮,偏偏连山什么都不求,他求的,她也完全给不起。想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怕女子?她愿意与伍谦平假凤虚凰,却不肯给连山一点他想要的情感。冠冕堂皇地说,是因为伍谦平与她势均力敌,不用害怕虚与委蛇会伤害了他,而连山,她不愿意去欺骗。阴暗地说,她从未把连山放在对等的位置上看,从来都只当他是个可怜人,是得力助手,是偏执的单恋者,打心底是未有一刻将他当作良配的。 所以,她就是这么个虚伪又虚荣的女子,落到今日这一步,也是活该吧。她接受不了连山,不正如她怕是难以接受失去武功的时之初,失去官位的伍谦平?真是,现实得很。 连山似能见到她心中所想,笑得豁达:“娘子不用考量太多,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应当心安理得让我娶她,我的命都是娘子的,若无娘子,我即使不死在人贩子手中,也饿死在战乱的街头,怎么可能有如今的生活?不与人上人比,连山能到今日这步,主管拾靥坊,迎娶美妻,已是旁人眼中最好的命数,我知足。” 明夷并未被他的话慰藉到,这些话她心里头也想过,用来自我安慰,但从连山口中说出来,味道已经不同。 讽刺的是,她的命还真算不错,到这个世界来,有祖产,有忠仆,有还算入眼的容貌,有明娘子留下的种种人脉,若能用明娘子原本的性子继续下去,应当会更好。而自己所有的困扰和烦恼,都来自二十一世纪给她的教育,人,是平等的,应当有ziyou的权利,爱应当无私无由,而不是计较和谋算。 她好像越来越滑向自我为中心的人设,并且,越发觉得,这才是真的自己,那个会不时内疚的,只是自己伪善的一面。 看着连山热切表达安慰的表情,明夷只得报以笑容:“如果有一日你后悔了,我一定为你作主。哪怕把拾靥坊断送了,也不会有一点不舍。” 连山撇了撇嘴:“我无甚可后悔。娘子看好日子,我就去置办,不用娘子操心。” “嗯,钱不用省着花,毕竟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明夷想到自己那场变成笑话的婚礼,心头一闷。 连山勉强一笑:“简单些好,葵娘她二人不为形式,我二人更无所谓。” 明夷喉间生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1 第五百七十八章 青蓝 连山坚持要搀扶着明夷,她也推不过,由着他,陪同到承未阁。 本以为时候尚早,承未阁应当并无客人,没想到往来之人并不少,明夷倒有些尴尬。幸好衣裳宽大,也瞧不出什么不妥。 见到明夷前来,在厅中候着的娘子都起身,凑了过来。 “明娘子怎么还轻易走动?你年岁……还是稳妥些好。我怀着的时候,夫君都不让我下床。”一位面容娇艳的小娘子说道,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气质妖艳,能在此,定是哪家高官巨富的外宅,听着,像是母凭子贵。 “听说伍大人要休妻?”一位年岁较长,身材丰腴的娘子挤眉弄眼道,“明娘子真是有办法。” 明夷当然不愿意为他们提供闲聊的话题,只是笑笑:“我不放心承未阁,过来瞧瞧,一会儿就走。” 说着,往内走,胤娘陪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娘子正从楼上下来,见到明夷,立刻脸上开了花一般:“师父,您怎么来了?” 胤娘扫了眼明夷背后的连山,大概二人交换了个眼色,胤娘立刻明白了:“师父身上不便,还是到房里说话吧。各位娘子,胤娘失陪一会儿,待点心备好了,会有专人安排各位入席。” 连山退到门房处等着,眼神一直随着明夷的背影,像是怕胤娘照顾不周,磕着碰着她一般。 明夷由胤娘挽着上楼,问道:“午食?这是何安排?” 胤娘掩嘴笑道:“如今承未阁客人多了,愿意一掷千金的娘子比比皆是。与四君子喝茶说话这价码也不好一加再加。我觉着反正小郎们也要进午食,不如将午食的时间也售卖出去。用的是上回娘子做寿的食单,可任意选菜,价码都加了本钱的十倍,还是趋之若鹜。您瞧,那等着的,是待午食之后,和小郎们一同喝甜汤吃点心消食的。” 明夷赞赏道:“我没看错你,果然有几分头脑。只是要记得,不可涸泽而渔。更不能让四君子累着了,如果他们有怨言,我宁愿承未阁歇下来。” 胤娘连忙解释道:“我也不想把这样的机会变得太易得到,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两日,才开此例。这些娘子们,都早早下了定。” 明夷这回是真对胤娘刮目相看了:“对,定要记得,需得她们捧着金银而来,都求之不得,才是真正的稀罕。” 胤娘甜甜笑道:“师父教的,我件件都记在心上。” 胤娘将明夷搀扶到她原来住的房间,推开门:“师父走后,这里我一直没动过,只隔几天扫一下尘,怕师父有重要的物件留下。” 明夷踏进去,屋里有淡淡的药味,是之前燃尽的用来解酒的香丸,残留着微末的气息。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住在这里时,她还是那个充满期盼和憧憬的女子,如今,沧海桑田,短短时日,什么都不一样了。 不想在胤娘面前惆怅,她收起心绪,与胤娘在妆台前坐下。 “今日见你将承未阁打理得那么好,我就放心了。”明夷叹道,“我只希望你能将承未阁好好维持,最重要一点,顾着四君子的身子,他们的药千万不能短少。” 胤娘应道:“师父放心,我都按岑伯的吩咐去办的,天气冷,四君子房里日夜都起着暖炉,决不让他们受了寒。” 胤娘迟疑了会儿,小心问道:“师父你说要我好好维持?您身子无碍吧?出了月您不是就要回来主持大局吗?我担心自己力不能逮……” 明夷摆了摆手,不想再听虚妄之词:“你没担心过,也不用担心,你做得很好,以后会比我更好。” 胤娘神情微微一滞,很快换上娇羞模样:“师父谬赞了,我哪比得上师父……” 明夷打断她:“夏娘子去丹州办货,不知所踪,我很担心。她回来之前,我得帮她照应着容异坊,那儿生意也不小,操心的事多。我怕暂时顾不上承未阁。” 胤娘惊异道:“夏娘子怎么会那么不小心?难道遇上江湖上的仇人了?” “或许吧,这些事只能由官府追查了,我也会让小马他们帮着去找。唉,可惜我身体未愈,也帮不上什么忙。”明夷显出一副焦虑的样子。 胤娘眼里都是担忧,声音中还有微微的颤动:“师父,你的身体无碍吧?听伯颜说了,我们都担心死了,怎么会这样?他也不肯说清楚。” 演技真的不错,明夷想。伯颜绝不是嚼舌根的人,定是来替她询问承未阁情况时候,形容有异,被胤娘套问出来,但伯颜自己也并不清楚来龙去脉,胤娘才有此问。 明夷回道:“年岁大了,身体也受过损伤,保不住。这是我命中没这福气。现在用药调着,过段日子就无碍了。” 胤娘一脸惋惜:“伍侍郎一定很痛心吧?” 明夷一瞥她,神情严肃,胤娘吓得不敢再吱声。 “你出去吧,我歇会儿去丰宅看看。”明夷莫名没了说话的兴致。 胤娘刚要出去,明夷想起有件事还是得说:“等等,还有件事。我打算给你和连山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和葵娘与七郎一起,你可愿意?” 胤娘喜笑颜开:“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自小问过阿娘,她连我出生的具体日子时辰都不记得,只说在腊月。所以师父随意指个日子就好。” 明夷看她一眼,总觉得她的笑容腻得很,眼里却没有真正的欢喜:“好,那就这么办了。” 胤娘退了出去,明夷摇了摇头,她也无从解释,对胤娘她始终都怀着戒备和敌意,却不知从何而来。说到底,还是不喜欢滴水不漏曲意逢迎,将索求写在脸上的人。可自己,又比她好几分呢?未必。 或者,更讨厌的,是一个骨子里很像自己,却比自己年轻又惹人怜爱的女子罢了。她偏偏是青出于蓝,实在讨厌。 想着,觉得还是自己更讨厌些。走到床边,心中如锥,这床榻上有过不少她与时之初的缠绵恩爱,可连那时的依恋,都是假的吗?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七十九章 梦魇 明夷抚着床榻上的被褥,似能感受到当初的温度。忽而心中一动,他既然曾偷偷回到长安,或许并非是一次而已,若他再来,会不会曾经到过这个房间,会不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 明夷一跃而起,寻摸遍了这小小的房间每一方每一寸。妆台前,床榻下,窗格,衣箱……她觉得自己几近疯癫,开始闻着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有他的味道。 必定是失望,伴随着自嘲。是啊,即便有他的气味,怎会留到现在?他身上那淡淡的药香,隐隐的冬日雪松气息,哪怕站在面前,都需要凑近了闻,又不是这香丸,气息能缠绵至今。自己真是疯到没有理智了。 她咬了咬牙,离开这间房间。多逗留也毫无意义,绝不能纵容自己陷入不能控制的情绪中,厌世的病刚刚好一些,不能再陷于虚无。 连山接了她,在众人目光中远去,顾不得身后有怎样的流言蜚语。 新昌坊背阴那一面,雪还积着,如素白的地毯。明夷起了玩心,偏要踩在雪上行走,留下一个个脚印,连山也由着她,舍不得剥夺她难得的一点乐趣。 丰宅门口,被扫出了方方正正的一块,以免遮住入府的路。扫掉的一片地,又降了薄薄一层霜,看来昨夜至此未有人来往。 连山叩门,开门的是岑伯。看到明夷前来,他脸上泛了些喜色:“娘子回来了,快进来。” 岑伯往她身后观瞧:“怎么没带丫头和行李?无碍,连山晚些再去取。” 明夷莫名有些感动,一个观望着守候着这个家的老人,让她觉得这真的是一个家了。不忍他空欢喜:“岑伯,我今日只是回来看看,暂时还不能回来。” 岑伯眼里有些失落,反身关上了门:“回来看看也好。” 明夷看着更加不忍,决定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殷妈妈这几日应当会回来了。” 岑伯脸上瞬时有了光彩,像个得到礼物的孩子:“那就好,那就好。” 明夷朝院里头看了看,空荡荡颇为萧条,想自己进去走走,便对连山说道:“岑伯这儿有黄历,你在这儿和岑伯一同找找,有什么适合成亲的好日子,再商量下你们两对夫妻的新房如何布置。我回自己房间看看,你在这儿等着。” 连山应了,却面带忧虑。 明夷对这个新宅子还有几分陌生感,走在院中,甚至会想到,这宅子前主人的命运是丢官失财,性命也不知有没有保住。自己原以为命够硬,不会被它影响,现在倒不好说了。有了这宅子之后,几乎从无顺心的事儿。 走到小楼前,看园中那株腊梅,傲雪而开。不由心中一动,想走上前,闻一闻梅花的幽香。疾走两步,没顾上布鞋下面沾了积雪,踩在梅花树下的石子上,生滑,一下子往前栽去。 摔倒的那刻,她还来得及想,幸好孩子没有了,摔也不怕了。闭上眼便要接受摔个狗吃屎的事实。 耳边风声起,面前一道阴影,也不知是否真的摔晕了。鼻子里本该闻到血腥味,却有一种令人不舍的气息,恍如幻象。 怎么可能呢?她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气味,定是思念太深,怨恨也太深,一摔,磕着了,出现了幻觉。或者现在自己早已晕厥,这不过是个白日春梦。 自然是梦,这园子不大,一览无余,空无一人。清晰记得倒下了,却并无疼痛,像飘在云上。既然是梦,那就别醒吧,至少,醒得晚一点。 她回身抱住他,暖暖的,那么让人安心。他迟疑了一下,轻轻把手环在她身上。 当然是梦,如果不是,他应当是狂喜的,紧紧拥抱着她,怎么会如此生疏?她紧紧闭着眼睛,任由泪水肆意,抓紧他背后的衣衫:“不要动,我怕你动了我就醒了。如果不睁开眼,是不是能一直在这儿?” 时之初任由她抱着,像是一个木刻的造像,毫无生命力。 明夷不贪心,能梦到他,闻到那种气息,感受到他的温度,已经是先前不敢想的事情。怕想了,是更大的失望和折磨。 她喃喃在说,总觉得不得其法,说着小寒那一日头一回见到长安的雪,说着从那天起夜夜都盼着梦到他而无果,说着午夜梦回希望伸手能触摸到他的渴望,说着成言走了幻枫也走了自己觉得越来越害怕…… 他仿佛有些触动,又仿佛置若罔闻。她抖动着睫毛,心也颤着,把眼睛睁开,好真切的梦,他衣裳的褶皱,他脑后扎起的黑发,如果此刻看一眼他的脸,会不会一片模糊?她的手颤抖着,还是忍不住想要看一眼,放开他,往后退一些,让他的脸一寸寸转入自己的视线。 明夷觉得眼前的人如同一座神像,脸庞被一圈金光围绕着,神情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这让她觉得慌张。她触摸着他的脸,真真切切是在眼前的,为何却像离得那么远? 她没法停止泪水,有一种无能为力的脱力感,明明在眼前,却和以前的感觉全然不同了。莫名的距离感让她无比惧怕。曾向对他说出口的事,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不想说出他们曾有个孩子,却多少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殒了命。哪怕是在梦里,也不想提,仿佛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真的到此为止了。 他终于不再沉默,举起袖子,替她擦了擦泪,可越擦越多,他只得放弃。 他叹了声:“我不怪你。既到了这一步,各安其命。望你安好,保重身体。” 明夷依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可这三句话,像深深烙印在她心里,一晃神,人已不在,梦已醒来,言犹在耳。 她慌了,疾呼:“之初,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空荡荡的院子并无回音。只有连山疾步奔来,左右顾盼:“娘子,你在和谁说话?” “可见到之初了?”她举袖掩住一脸的泪痕。 “并无人出入,娘子见到他了?”连山一脸忧心。 果然是梦啊,或者,他已经不在人世,魂魄来见这最后一面,因此才有了“既到了这一步,各安其命”?明夷从未想到这一成,如今这念头涌上来,她喉头一阵腥甜,头嗡一声,眼前漆黑。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八十章 未亡 醒来在自己的房间中,身边是连山和十东。 十东呜咽着:“我看娘子久未回去,来寻,怎么就这样了?” 连山训斥她:“哭什么,娘子只是体弱,又受了风。醒来就好了,去厨房熬些姜汤来,给娘子驱寒。” 十东踉踉跄跄起身,便往外跑,到门口,像想起什么,神神叨叨转身说道:“我方才听街坊说这宅子不太干净,娘子会不会是被魇住了?” 明夷身子一颤,一下子坐了起来,倒把连山吓了一跳,转而对十东喝道:“胡扯什么!赶紧做你的事去!” 十东自知说错话,溜走了。连山偷偷瞄了眼明夷,满是忧心。明夷则全然不在意其它,怔怔坐着。十东不经意说的那句话,砸在明夷的心上,正映证了她的担忧。 如果这儿不干净……十东想到的是这宅子的前主人作祟让明夷事事不顺,连山担心明夷想到夭折的婴孩心里头难受,明夷此刻想到的,只有时之初。 连山终于小心翼翼开了口:“如果娘子心里放不下,这已经出了正月,挑哪天给他在庙里立个灵位,做场法事,早些超生。” 明夷咬住嘴唇:“不,他没死。” 连山脸上露出凄楚的表情,顺着她:“是,没死。” 未过多久,十东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兴冲冲的:“娘子,娘子……” 说着,推门进来,眉眼弯弯。 连山扫她手中没有端来姜汤,正要发火,看到她身后的人,都咽了下去。 明夷扭头一看,也露出了久违的笑颜:“妈妈!” 殷妈妈立在十东身后,神情疲惫,笑容暖旭:“明夷,我回来了。” 明夷刚要下床,殷妈妈疾步走到她床边:“不用下来了,我听十东说了,你还是先躺着,过会儿我陪你们一同回侍郎府。” 明夷脸上有几分尴尬,十东把有些话说了,确实也省得自己难以启齿。殷妈妈怜她失子之痛,也不会过多询问她其他的事情。她现在住在侍郎府,虽说是为了安全起见,有着充足的理由,无论如何也是于理不合,坐实了二人之间的暧昧。对于别人她并不在意那些揣测与留言,但殷妈妈不同,在她眼里,殷妈妈如同自己的阿娘,如此不检点,暴露在殷妈妈面前,她浑身都觉得羞臊难堪。 殷妈妈觉出她的顾虑,坐到她身边,连山连忙给让了位。 “妈妈,我……”话未出口,她只觉得一阵委屈,若是之初应了约,哪来如今这样的境地,孩子也会安好。她从不肯这么想,不忍怪责之初,可见着妈妈,所有委屈涌了上来。 殷妈妈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个孩子:“不用说了,妈妈知道。什么都不打紧,只要你好好的,我在意的只有这个。只要你们都好好活着,其它都不重要。” 明夷扭头埋进殷妈妈的臂弯中,已经哭累了,哭不出泪,她只是像只撒娇的小猫一样呜咽着,这个怀抱,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人爱,有人在意的,而这份爱,她还有办法也来得及偿还。 从殷妈妈怀中仰起头,她笑了笑:“妈妈先去看看四位弟弟吧,他们定比我更想念妈妈。今日我且和十东回去,明日再让人来接妈妈。” 殷妈妈握着她的手,打量她的气色:“你身子有名医开的方子,定能恢复如初。只是我瞧你心神不安,怕是怕心病难愈。切记发生的事就痛快放下,再难舍的也要舍。” 明夷当然明白这些道理,这么多天,她一直刻意不去想那人,即便想起,宁愿相信他负心薄幸也不愿揣测他可能遇上不测,因为前者尚能回头,后者无可挽回。 直到今日,她白日造梦,把憋在心中的念与怨一并说了出来,也决定彻底放下。 如果他还活着,却近三个月未曾有过一点消息,从逃婚到她全帮入狱,直到她失去孩子。那这样的男人,也不值得她有半点念想了。 如果他遇到了不测,天意难违,命中无缘,不可回头,她还得往前走,为了自己,为了还希望自己好的人们。她知道自己一直走在抑郁的边缘,稍不慎就会跌入无边的深渊,正因此,才要更努力爬上来,因为如果这个世界有灵魂,在她轻易放弃生命后,一定会后悔莫及。 舍了,只当自己是个未亡人。将他的好处深埋在心底的坟,不去恨不去悔,平静而坚强地,走下去。 入夜,对着一身疲惫走入她房中的伍谦平,她忽然有些难以启齿。 静静听他说完了今日工部的琐事,看他全身放松坐在她的妆台前,看他将床上的被褥抱下来,熟练地在地上铺开,明夷有一种岁月静静流淌的错觉。 女人啊,不止是因为床笫之欢会身心投入,陷进爱情之中,只是这般的陪伴,也是个温柔而危险的陷阱,会变成深深的依赖,可怕的习惯。 她不能纵容这种习惯形成。 “谦平兄……”她开了口,却觉得有些刺耳。 伍谦平抬眼看她,眼里有一轮圆月,让她失了方寸。 “怎么?”伍谦平声音温和而低沉,在夜里,格外诱惑,“我怎么觉得听你如此称呼,有些过于生疏。还是直呼谦平吧,至少在这屋中。” 明夷觉得这并不应当,少一个字,像少了巨大的樊篱。可是,在这屋中而已,并不会有太大影响吧,何况,这是最后一夜了。 “谦平。”她唤了声,莫名脸便红了,觉出温度有异,她连忙掩饰,双手覆在脸颊上。 伍谦平嘴角微微一扬,立起,欺身过来,把她双手从脸上移开,都握在他手中:“我喜欢你这么唤我。” 他的气息热热的,扑面而来,明夷有一瞬恍惚,身上觉得一阵酥软,连忙咬住嘴唇,让疼痛逼自己醒过神。 那双藏着月亮的眼,笑得有些弯,如同今夜的月亮,哦,这是初一,新月如钩,钩的是自愿的鱼。如今那弯月正照着她被咬得嫣红的唇,闪烁着危险的光。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上瘾 明夷再不敢看他,怕自己遮掩不住难以启齿的情绪,会被他捕捉去,那真是一点脸都没了。 可她依然觉得嘴唇发烫,不是自己咬唇所致,而是因为他的目光,显然落在那儿。 她一阵呼吸困难,在紧张的心跳中,直觉他的嘴唇会覆过来,将她的呼吸彻底夺取。这是不应当的啊……讲道理,她应该为时之初伤心更久,他应该对魏守言多一丝尊重,否则不就真成了狗男女。 可狗男女,又有什么不好? 浮想联翩中,伍谦平却往后退了,蹲下,拾起她床边的布鞋,皱眉道:“怎么把鞋都踩湿了,很容易受凉。”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细腻关怀打懵了,怔怔看着他,真有些愧疚自己的任性起来:“额,我知道了……” 甚至,有一丝丝,隐约的失望。 话音未落,他突然凑近,猛地噙住了她的嘴唇。她的脸面与心,一同受到了撞击,眼睛瞪得圆圆的,睫毛在他脸上刷过。 她无力去感受这个吻是什么样的,因为丝毫没了力气和意志。眼前是花的,整个头面是滚烫的,身上是软的,灵魂是轻飘飘向上的。 他扣住她双手,更加显得强势,而她竟莫名喜欢这种霸道。 唇颤不止,眼中湿润,他似觉出她的窘迫,不急于离开,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听着她的呼吸从急促到稳定。 “你骗不了自己,你心里有我。”伍谦平轻声说道,并无炫耀的意思,只是如同泉水般,渗入她感官。 明夷不想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心里有他?若强要这么说,从一开始就有他,只是,有他并不代表多喜欢,最喜欢。若要将心中的位置量化,只能说,他的位置从大变小,曾经十分细微,如今又越来越大。 只是到什么时候会质变,会让她有相爱的感觉,她不知道,或许永远不会。 爱不是应当无私无求吗?他们这两个从未停下过算计对方的人,有相爱的能力吗?更可怕的是,她如何能知道,他不是为了让她意乱情迷甘心为自己驱使呢?譬如韦澳对殷妈妈做的那样,她不要。她宁愿为了相互的利益,也不愿为了得不到回报的感情牺牲一生。 她瞬时清醒了,坐正,推开他:“我正想和你说,我没事了,你不用继续睡在这儿陪我。待陶三娘来了,我会与她直接面对,解除了危机,我就离开侍郎府。” 伍谦平没有太过惊讶,静静说道:“你还在等他回来?” 明夷猜得到他会这么问,坦然回答:“也是今日,我想明白了,不会再期待他回来。此人或不在人世,或弃我而去,无论哪种,都不用再等了。” 伍谦平微微皱着眉头,直视她的双眼,似乎想从中找到真相:“既然如此,我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不嫁给我。” 明夷嘴唇发涩:“当日不是说好,你我各行其道,互为搭档,再不越雷池吗?” 人都说,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她心中始终记得,丰明夷才是伍谦平的初心,他能为她而克制,那是爱。如今的放肆,或许正因为自己不是丰明夷。 伍谦平毫不在意:“那时我无力为你做什么,你我都是一身鲜血的人,在一起,只能增添了互怜。不如将身边这个位置,给能带来更大好处的人。现在,已没有这些顾虑。” 明夷昂起头看他:“此时的我,会比那时的我更值得你喜欢吗?都是一样遍体鳞伤,只不过年岁更大,更不堪。” 伍谦平托起她的下巴,轻轻用拇指拂过她的嘴唇:“那时与你在一起是因为敬佩与爱慕。如今的你,不同了,一样精明聪慧,却心生柔软,一样目标明确,却处处顾虑。这样的你,让我没有办法只是在旁边看着。我,想照顾你。” 明夷是真的害怕了,连她克制自己最有力的理由他也推翻了。他喜欢的,是现在这个明夷啊。听这番话,看这个人,她像干了一杯醇厚的酒,醺醺的,明知有害,还是上瘾。 她必须趁自己还有最后的理智,彻底拒绝他。 “我不会嫁给你的。”她转头,逃离他的掌握,语气决绝。 “给我理由。”伍谦平似乎胸有成竹,这种笃定真让人生气。 明夷不相信自己的情商进化了千年,能输给这个古人,正视他,挂出招牌假笑:“我有太多理由,每一条都无可辩驳。比如,我不会为人妾氏,平妻也不行,而你还需要魏氏。比如,我纵使不再等时之初,不代表他就不在我心里了。” 两个理由,一个是难以解决的现实,他不是个感情用事的男子,断不会为她放弃前程。一个是能戳入他心口的情感,谁会不在意自己的女人心里有别的男人。 她自认用了杀手锏,笑得凄绝。她把这道门彻底关了,也清楚自己即将失去的是什么。 她不会失去一个搭档,她还有值得利用的地方,仍是他最好的敛财路子。 她会失去一种安逸、居于人上的生活,她在不会遇到比他更有权势又对她倾心的人,注定在江湖上流离,纵使有财富势力,也不得一日安稳。 她会失去可能是在这个时代,最后一次心动的机会。她真的要老去了,已经过了正月,她二十九了。 伍谦平站起身,在屋中踱了两步,竟是认认真真在考虑她的问题。思虑过后,一字一句告诉她:“两年,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我会给魏潜他想要的,让他的儿子爬上高位。以此为代价,我会休了魏守言。这对于魏家,算求仁得仁了。至于你的心里,两年时间,你会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明夷看着他,倒是彻底清醒了,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伍谦平,放弃吧。我没办法看魏守言痛苦一生,自己还能占着属于她的位置。” 伍谦平一点都不意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我知道你做不到,所以,做我的平妻吧。” 明夷有吐血的冲动。推倒自己的三观,昧着良心伤害别人还是委屈自己接受这个时代最平常不过的三妻四妾?去你的吧!我可以不选。 第五百八十二章 寻枫 “还要谈这个问题吗?那就请侍郎大人回房休息。”明夷气鼓鼓地躺下,缩成一团。 伍谦平的声音里面有一种戏谑,像在笑着:“好,不说了,早些休息吧。” 熄了灯火,他幽幽说道:“丰明夷,一定要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你会答应我。” 明夷只当自己睡着了,默不作声,暗暗咬牙切齿。然而,心底里,却有一丝不明所以的喜悦,不愿深究。 陶三娘终于回来了。刚一进城,伍谦平就派人回来通知她,陶三娘歇息在城南自家的旅舍中,行程很隐秘,并未带太多人手,但随身的四个下属瞧着便不是善类。 明夷虽料到会有这天,但真到眼前,还是有些发怵的,思量许久,并不打算主动找上门去。倒显得自己过度注意她的行踪,未免有做贼心虚之嫌。陶三娘这番来,首先必定要亲自主持,寻找石若山的下落,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她与谁讨说法都站不住脚。其次必会设法审问狱卒,从其中得到劫走石若山之人的线索。此事,她并不忧心,伍谦平早已打点好。 如果她没找到尸体,那便简单,一个已婚男子,被救出了牢狱,而与妻子无半点联络,世人都会猜测,他是有了外心,不愿回到妻子身边罢了。陶三娘并不能大张旗鼓讨什么说法。但若找到了尸体,事情就麻烦了,这是生生打桃七帮的脸,必不能善罢甘休。 麻烦的是,在石若山出事之前,上官帮派刚将他的罪状公诸于众,最有嫌疑杀他的,便是与石若山有血仇的储娘子,以及与石若山有帮主之争的丰明夷。虽然事发当晚,储娘子在牢中,明夷在侍郎府,但这种不在场证据只能糊弄旁人,对于陶三娘来说,并不是无懈可击的证据,明夷可以暗中支使旁人去干,比如那个莫名失踪的时之初。 一切,便只能等待陶三娘找上门来。 比陶三娘更快找上门的,是申屠又。他一改平日嬉皮笑脸的做派,很是严肃,他亲自前来,可见事情严重。 明夷去领他入了大厅,申屠又笑道:“丰帮主可是找了个好靠山,这外头层层把守,也是侍郎大人特意为了保护丰帮主安排的吧?” 明夷让十东下去备茶:“申屠帮主应当知道,我帮公开了石若山的罪行,相当于已经和桃七帮决裂。伍大人担心我被人所扰,才做此安排,见笑了。” 申屠又摇了摇手:“何谈见笑。女子托付乔木是应当之事,这是丰帮主明智之举。切不可像陶三娘,找了个心术不正又无所长的,自寻烦恼。也不能像幻枫那样,一味孤傲,拒人千里。” 明夷醒悟到,他原来是为了夏幻枫的事而来,立即叹了口气,一脸焦虑:“说到幻枫,我真是,唉,若不是刚落了胎,身体着实虚弱,我定亲自去找她。” 申屠又惊讶地打量她:“难怪我看丰帮主憔悴许多,节哀顺变。” 明夷浅浅一笑,带三分愁绪:“也只得如此了。” 申屠又一下被她自曝的消息打乱了阵脚,不知该说什么,讪讪道:“如此,伍侍郎还视娘子如珠如宝,定是真心喜欢得紧。” 明夷都快被他的表现逗乐了,也是,在这些纯直男眼里,有了自己的骨血,好生保护是应该的,若没了,那就失了大半的价值,大多还要责怪女子福薄,留不住孩子。这么说来,知道自己怀着别人的孩子还加以保护的伍谦平,倒有些难能可贵。 明夷说回正题:“幻枫失踪的事,申屠帮主应当知道了。我也让柜上去报了官,说当日确实出了城。我差人沿着她往丹州的路线去找,现在人还没回来,我也心乱得很。但幻枫的武功在上官帮派首屈一指,相信不会遇到什么应付不来的危险。” 申屠一一脸忧愁:“她呀,就是太招摇了,仗着几分武功,明知自己长得美艳,也敢独身上路。我已经亲自往丹州寻过,柿农说她一人上了蟒头山。我也去了真武庙,庙祝说未见她来。山路我上下三回,都不见她任何踪迹,也只得回来。” 明夷听他所说,再端详他,也清瘦了些,真心佩服:“申屠帮主对幻枫情深义重,若她知晓,定然十分感动。” 申屠一深叹了声:“我只是担心她,至于她是否感动,与我也不相干。就像我大哥,虽然没有亲自去找她,但未必就比我喜欢她喜欢的少,我只是不去做点什么心里头不安罢了。” 明夷对他倒是多了两份认识,他们兄弟古怪,但是真实,算得上真性情,也有可爱而偏执的原则,若非如此,夏幻枫招惹了他们兄弟俩,早就捉去圆房,而后悲剧收场了。 明夷只得劝道:“尽了人事,也只能由天命,幻枫失踪,我就像断了手臂一样,你也知道她对上官帮派有多重要。唉,之前石若山又闹出越狱之事,听说并未回益州,陶三娘迟早要来找麻烦,幻枫偏偏不在,我又元气大伤。” 申屠一问道:“这石若山越狱之事真的与你们无干?” “那是当然,我们为何要碰这烫手的山芋?还不如买通关节关他几年来得自在,何况当日我们帮派四大长老都被府衙带走了,我纵有心也无力啊。”明夷辩驳道。 申屠一念叨道:“也是,虽然你们有罅隙,但道理确实在你们这边,杀了石若山对你们并无好处,反而沾了一身腥臊。” “是啊,可陶三娘不会这么认为。她定会以为储娘子为舅父、表妹报仇而杀人,何况石若山见不得人的证据也在储娘子手中。你也知道储娘子是我们那生意的核心,没了她,我们上官帮派自然是大伤元气,和贵帮的合作也无法继续。”明夷愁眉苦脸说道。 申屠一沉默了会儿:“放心,储娘子现在离了长安,我们会负责她的安全,决不让桃七帮对她动手。” 明夷绽开了笑容,心底安定了些:“那我就放心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八十三章 出手 十东也是个看人下碟的,瞧申屠又不像那么好惹,烧壶茶费了许久,待将两杯茶送来,话已说完,申屠又正准备走。 十东一上来,申屠又的眼睛就黏上了,滴溜溜跟着她转。明夷一看就知道这花心的家伙没安好心,笑道:“申屠帮主不知还担不担心幻枫的安危?” 申屠又咧开嘴笑道:“幻枫从来都在我心里,没人能代替,但家里多纳几个妻妾延续香火也是孝道。你知道我大哥古怪,也不肯娶妻。” 申屠又说着,伸手就去拉十东的手,吓得那小丫头哇一声,躲到明夷身后,气鼓鼓看着他。 这一来,申屠又更觉得有趣,哈哈笑道:“这丫头还有脾气,有意思!怎么以前没注意过。丰帮主,我若是跟你讨个人,你不会那么无情不给吧?” 十东在明夷身后直跺脚,又不好说话,捏着明夷的袖子,搅个不停,明夷拍了拍她的手:“我家的丫头并非卖身给我,只是雇来伺候我而已,何去何从,都得看她们自己的意愿。” 申屠又转向十东:“诶,丫头,你跟我回去当我小妾如何?我给你四五个丫头伺候你,你当主子,吃穿打扮随你花用,何必在这儿伺候人。” 十东撅起嘴:“我就是愿意伺候我家娘子,娘子去哪儿,我去哪儿。” 申屠又逗她:“那我要是娶了你家娘子,是不是你就乖乖跟着来了?” “申屠帮主这话不太合适吧?”一声冷冰冰的话,饶是申屠又都背上一凉。 明夷当然知道是谁,看他那阴骘的神情,莫名有些怀念,许久未曾见过了,像是要想着法子把对方推入地狱的那种。 伍谦平走过来,拉着明夷的手,十东趁机就溜了出去。 “怎么不多穿些,身子还没好透。”伍谦平声音瞬时软糯下来,明夷想他真是个影帝,情绪能两秒钟内旋转一百八十度。 有靠山回来,当然借势装柔弱咯,明夷甜腻腻笑着:“我无碍了,你怎么现在这会儿回来?” 伍谦平扫了扫申屠又:“我听守卫来报有不明身份的男子来找明夷,当然要放下手中事回来看看。早知道是申屠帮主,就不费这个事儿了。” 申屠又毫无尴尬之色:“啧啧,伍侍郎对明娘子真是百般宠爱,如此上心,娘子好福气啊。” 明夷娇滴滴微微倚靠着伍谦平,脸上飘出两朵红云,暗叹,自己也是影后级演技啊。这时候,当然是顺杆爬,确认背后这个靠山,对自己有莫大好处。什么清名,都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伍谦平不再看申屠又,只一脸柔情看着明夷:“话说完了吗?你还是要多多卧床休息,别落下病来。” 申屠又知道这是下了逐客令,也不好再赖着,干笑两声:“那在下告辞了,待丰帮主身体康复再来叨扰。” 管事的将申屠又送出侍郎府,伍谦平看着他背影说到:“你瞧,人家以后还是要来我府上找你的,你若是离了府,岂不是坐实你我是假夫妻?” “你我何曾是真夫妻?”明夷揉了揉眉心,真有些疲累了,“对了,你那话哄谁呢?他来了才多久?哪够人送个消息去然后你再赶回来?他们武林人士来去如电对此疏忽了,可瞒不了我。” 明夷边说,边生自己的闷气。刚听他这么说时,她也小小感动了一下。竟然为了这点事,放下公务,巴巴跑回来,能不感人吗?待一想,知道自己上当了。 伍谦平笑道:“原不是为了骗你,我何曾骗过你。虽不是因为有人造访,倒确实是为了你回来。一早府衙那边的人就过来通报我,那日看守石若山的两个狱卒失踪了,看来陶三娘出手了。” 明夷一下子没了旁的心思,紧张道:“会不会有所闪失?” “不会,那两人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确实给他二人饭菜里动了手脚。但上回你说了之后,我交代了,若被逼问紧了,便说晕倒之际,听到来人问石若山琴什么技,其它一概不知。”伍谦平胸有成竹。 明夷仍有些担心:“不怕他们会出卖你吗?会那么有义气?”她知道伍谦平长久以来都花钱养着这些府衙的人,但怀疑在重刑之下,这些人会不会倒戈。 伍谦平摇头:“我从不信什么义气,只相信人都会权衡利弊。陶三娘没有必要害他们的命,否则便给了府尹衙门剿灭桃七帮的借口,因此只会利诱威逼。如果他们背叛我,丧命的不只是他们自己而已。” 明夷不想再问了,她放心伍谦平安排的事,会有她希望的结果。但这过程,她只能选择无视。一个人受点皮肉之苦,保得一家平安,长久的差事和不菲的安抚费,谁都不傻。 奇怪的是,伍谦平纵使做了这些“脏”事,她却觉得是理所应当。这便是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道是自己的道德水准严重下滑了? 明夷勉强笑了笑:“这些,你晚上再回来告诉我也来得及。” 伍谦平扶她起来,搂着她腰身,送她回房:“你就当我也想偷个懒,最近事务繁忙,看着那些个倚老卖老的郎中就烦闷得很,回来看看你,心里头舒服。” 明夷轻声呸了他一口:“鬼才信你的话。” 笑闹着,后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明夷回头,瞧见魏守言手上端着一个炖盅,神情有些尴尬。 “姐姐说过了七日可以吃些滋补药膳了,我炖了黄精阿胶鹌鹑给姐姐补血之用,正准备给姐姐送去。”魏守言说着,偷偷瞄一眼伍谦平,似有些怕他,低下了头。 “我来吧。”伍谦平把炖盅接了过去,语气硬邦邦,没有温度,“有劳守言了。” 魏守言抿了抿嘴唇,转头快步走开了。 “你何必对她如此冷淡?”明夷忍不住怪怨伍谦平。 伍谦平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怎不怪自己为何把我的心思都勾走了,哪有半分能留给旁人?” 明夷被他说中软肋,躲不过自责,气道:“我可没有!” “好,好,没有,是我自甘自愿,自讨没趣。”伍谦平也不与她争,一手端盅,一手扶着她,往楼上去。 明夷脸气得通红,想挣脱他,又怕撒了汤盅,弄出动静,让守言更加生疑,以为她不肯吃自己炖的汤,只得作罢,任他捉紧了她。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八十四章 共寝 那盅鹌鹑汤还是滚热的,打开,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和隐隐的鹌鹑腥气,让明夷皱紧了眉。 伍谦平招呼十东去煮一碗牛乳杞子甜粥,就说自己饿了。 关上门,伍谦平把鹌鹑汤端到了自己面前:“你还是喝些粥吧,这个我来。” 明夷正嫌它腥气,当然暗喜,嘴上也不肯服软:“我看是你自己馋这汤了。” “是啊,这汤可不止能补血,还有益精之效。”伍谦平喝了两口,眼睛直勾勾瞧着明夷,让她脸上又要开始烧起来。 “益精正好,今晚你也不用在我这儿睡了,回去陪守言,别浪费了这汤的功效。”明夷这倒不是说反话,她已经赶了好几日,这人就是赖着要在她房里睡地铺。 “饶了我吧。”伍谦平又喝了两口,放下,“魏潜敢到我府上来做这种事,也应当料到他女儿会处于什么样的境地,若是没料到,只能说他是过度自信于魏氏的地位了,或是低估了我。” 魏潜当然是低估了伍谦平此人,他虽同意政治联姻,也是基于双方各取所需的公平地位上,想要到他的地盘为所欲为,也是太天真了。 这一回牺牲的是他情敌的孩子,所以他顺便只是冷落了本就不在意的妻子,向魏潜发出了警告,彰示了自己不是软柿子。如果那真的是他的孩子,魏氏恐怕迟早会全族陪葬。 “守言是无辜的。”明夷仍有些愧疚,虽然这话说出来不硬气,声音都微小。 “一场交易里,没有谁是无辜的。这场交易里原本就不包括感情和忠贞。”伍谦平毫不在意。 是啊,就连下棋的人,魏潜,都没想到他的女儿会动了感情。不动感情,哪会受伤。 “可你有喜欢的女子,可以娶回来当妾,当平妻,而她却只能有你一个。有了外心,就会千夫所指。”明夷想到伍谦平可以对自己这般讨好,魏守言只能独守空房,岂是这交易论可以抹去的。 “我没说过这就一定是公平的,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如果她有了喜爱的男子,我完全可以放她走。同样,我想娶你,她若不肯,也可以走。”伍谦平满脸写着混蛋两个字,可,依然是那么好看。 “你可以对她无情,总有一天,也会对我无情。”明夷的气势弱了下去,这话,与其说是对伍谦平的诘难,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告诫。 伍谦平捧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从未对她有情,也从未对你无情。从头到尾,我心里眼里,也只有你一人。” 十东敲了门进来,正撞上这一幕,结结巴巴道:“大……大人,粥好了。” 明夷想要把手抽出来,被伍谦平紧紧抓住不放:“放下吧。” 十东放下粥,要出去,被伍谦平叫住:“把这炖盅带出去,以后记住了,娘子所有吃喝,都必须你亲自经手,必须从头到尾在厨房盯着,不要给她吃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 十东想到明夷是吃了下过药的汤才落的胎,看看手里的炖盅,吓得差些砸了盅,连忙端好:“十东明白了,若有其它来历不明的食物,我偷偷给倒了,绝不给娘子吃。” “去吧。”伍谦平见她还算机灵,摆了摆手让她出去。 明夷听得也是心惊肉跳:“你怀疑那汤?” “不至于,否则我也不敢喝。”伍谦平把粥打开,舀了一勺在嘴边轻轻吹凉,“我只是怕她不懂药膳相克,耽误了你养伤。还是让十东按大夫的方子给你做比较妥当。” 明夷心有余悸,要是真在她食物里放些慢性的毒药,防不胜防,还是得早些回自己的地方更妥当。 还在发愣,伍谦平把吹凉的粥送到了她嘴边,她漫不经心喝下,嗯,味道还真好。 “之前你跟我说过,牛乳可以和茶一起煮,我就知道你喜欢喝牛乳,还嗜甜,这个应当合你口味。”他语气温柔起来,像哄个孩子一样。 “伍谦平你不是个好人。”明夷心里头别扭得很,想到这人如此对待自己的正妻就觉得他是个渣男,可这渣男偏偏对她没得说。 伍谦平乐呵呵看着她一脸烦恼的样子:“我不是好人,但是你喜欢。” “谁说的!”明夷瞪起眼睛要发难。 伍谦平喝了口甜甜的粥汤,带着满满的牛**味,含住了她嘟起的嘴。 把伍谦平赶走之后,明夷一个人生了半天的闷气。为什么没推开他,为什么没赏他一个耳光?虽然他的吻真的让她像全身通电一样无法反应,今天这个吻还带着格外的柔软、温热和甜蜜,简直让她舍不得离开,但那又如何!是错的啊! 自己这样暧昧的态度不是很婊吗?口头上一次次拒绝,却任由他予取予求,再这样下去,他岂不是要爬上自己的床了!绝对。绝对不能有下一次! 而且她心里有了鬼,连守言也不敢见了。以往她还仗着自己行得端,敢去和她说说话,鼓励她坚持到石破天开,可她现在比谁都清楚,守言是守不来自己所要的感情了,她能怎么说?劝她继续坚持,那是害她,劝她放弃,更显得心中有私。唉,干脆不见。 更惨的是,她对自己的预言成真了。 夜黑,伍谦平还是如往常一样赖在她房里,乖觉地铺好地铺。 “我说过让你回自己房间睡。”明夷愤愤道,今天绝不让他得逞。 “我真的累坏了,不想回去还要面对一个敌人。最后一夜了,乖。”伍谦平一脸疲惫,这真是头一回见到,都不像他了。 明夷有些心软了,嘟囔道:“你前几天就说是最后一夜,每天都是最后一夜!” “嘘,大家都睡了,小声些。”伍谦平熄了灯。 夜班,明夷翻了个身,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爬上床的!下去!” 他嬉皮笑脸:“你还在小月子,我不会碰你的,放心。” 明夷快要发怒了,用脚踹起来:“不行,你下去!” “我睡地上,腰都快断了,还受了寒气,再这样就要病倒了。”他死皮赖脸不止,还干脆搂了上来。 明夷恨得牙痒:“我警告你,别碰我,要不我明天就搬走。” “好,好,我不碰你,我就睡你脚边,你也别踹我,说定了。”他抱着枕头往脚边一睡,一句话都不肯说,也不肯动了。 明夷坐了会儿,看他果然不动,也只得睡下。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五百八十五章 艳阳 明夷觉得自己是被某人的目光炙醒的,一睁眼便看一张俊脸,唇红齿白秋水剪瞳,可叹不愧是邢卿口中的“沈腰潘鬓,气质拔群,真真是个妙人”。但再如何妙,一大早猛一见,也同样是惊吓。 更何况,自己睡得眼红面肿,尚不知有没有嘴歪口斜,都被他瞧了去,一念起,立即双手掩着脸面,耳朵发红,想怒喝却像是娇嗔:“不许看!” 伍谦平跃下床,声音轻快,掩着笑意:“又不是第一回瞧,你今日醒得太早,多睡会儿。” 明夷想到这些日来,自己起床时,伍谦平早已出了门,之前他做了什么,还真是一无所知,想来种种丑态早就被他收入眼底,现在羞臊显然来不及了。赌气道:“希望陶三娘早些找上门来。” “找上门来你就能早些离开我的魔掌了是不是?”伍谦平换好官服,莫名加了一种禁欲系的味道,与这勾人的眉眼相得益彰。 明夷晃晃脑袋,不允许自己再因为早上的头脑混沌陷入美色陷阱。点头道:“当然是自家床铺睡得自在,寄人篱下哪能酣眠。” 伍谦平扫她一眼,桃花瓣儿似的唇微微上挑:“我瞧你睡得很是香甜。你多加小心,若陶三娘约你会面,你尽量推后一两日,我好在约定地安排人手,暗地保护你周全。书房的钥匙我摆在你枕头下面,你若是闲着要看书便自己去,小心些,别摔着。” 明夷听他说得认真,也没了玩笑心思,点了点头,埋头继续睡去。抓紧可以任性偷懒的机会,恐怕很快就无法再这般清闲了。 待伍谦平出了门,房里静悄悄毫无声息,她才想起,又忘了与他提,让他搬回自己房间住的事。唉,再拖下去,不如自己直接回丰宅吧。 宫中名医的药果真有效,不过**日,她已感觉一切如常,恢复了昔日元气。只是难免想起不久前虽还未如何显出肚子,但终究有个小生命被盼望过。这种念头转瞬即逝,便只当作一场旧梦,再如何怀缅也并无益处,徒增烦恼。想多了,便浪费了这几日的挣扎,又陷入抑郁之中,难以自拔,得不偿失。 开窗见外头艳阳高照,半点儿积雪都无,清清朗朗的一天,虽然寒冷,但莫名使人有荡清阴霾的舒畅。明夷舒展颈项,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在梳妆台前细心描绘起来。 十东端了汤饼和羊肉羹进来,见她眉宇舒展,也格外高兴:“娘子今天心情畅快,看来病已大好了。” 明夷笑道:“你瞧这外头的太阳,让人没法不高兴。好像什么都是崭新的,没半点儿陈旧气。你把被褥也搬出去晒晒吧,我到院子里等伯颜来。” 十东乐呵呵照做去:“娘子别忘把朝食吃了,药正熬着呢,一会儿再吃。” 想起苦药,明夷的兴致灭了点儿,扫了眉点了朱,悻悻地往楼下去。 院子里迎头撞上的是魏守言。明夷尚未觉得尴尬,她倒更不自在,手足无措,想是还记挂着阿爷下药害人的事,总有些抬不起头。 明夷自己既然放下了,自然不会把这仇恨算到她头上。魏潜所做的事,他该一人承担,不仅是她腹中骨血,还有魏守言这后半生的悲剧,何尝不是因为魏潜自小灌输,要她以家族前程为先? 明夷尽力去释放善意,笑问她:“今日阳光甚好,守言不打算出去走走?” 魏守言扑闪的眼中有几分泪意,面色涨红了:“我想去谦平的书房瞧瞧,前几日落雪,阴湿,今日把书卷拿出来晒一下,别发了霉。” “果真是贤妻良母。”明夷赞道,发自真心。魏守言清瘦了,但毕竟不到二十,那充沛的胶原、青春的自然光彩,是什么胭脂水粉都赶不上的。她原本也是个秀丽佳人,清减之后,更显得明眸翘鼻,惹人怜爱。成婚之前,多几分英气,如今,愁绪多了,反倒增添了女子的韵味。这样的小美人,站在伍谦平身边,才是真正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明夷想着,心里头觉着这阳光怎么这般刺眼,还不如下雪来得有意思。 魏守言以身为妹妹之礼向她行了礼,往后院书房去。明夷一早的好心情又被蒸发了,有一种偷吃了邻家果实的感觉,虽是甜美,邻家未责难,却大方地在给那棵树除草杀虫。这就是偷吃和主人的差别。再怎么受尊重和保护,这里终究是魏守言的家,她是女主人,这一点,彼此一直都很清楚。 幸好储伯颜来得是时候,让明夷没有顺着这沮丧的情绪一路滑下去。 储伯颜的变化,足以令她欣喜,当他身边没有了可倚赖之人,被逼着自己处理许多事,也明白了肩上的责任,每天都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看着这少年从羞涩怯懦变成如今的意气风发,明夷也有了一种为人母的自豪,越看越是高兴。 “丰姨,我用你教的法子去应付那些胡商,他们果真对我与之前不同了,少了许多轻慢。”储伯颜乐道。 “他们畏惧时,便多几分笑容,他们对你笑时,便敛起所有情绪。能不说的话,就不说。越说越易被人找到漏洞。打不定主意的,不露声色,收货时,宁错过,不错收。放货时,自己要信得过手上的是绝世之宝,你信了,别人便信了。”明夷再三嘱咐,细细教导。 储伯颜点头道:“我便是用丰姨的法子去做的。” 明夷打量了一下他的装束:“你穿着上也要改一改,让子贤带你去做两身质地更好的衣裳,冬日选几件上好的皮毛,黑灰色,金黄色都好,要显出稳重厚实来。冬日多吃些羊肉,定要把这腰身吃壮实些,便会少几分少年气,更镇得住场。” 储伯颜一一应下:“我每日跟着花大哥练武,身体倒是壮健了些,可惜……” 伯颜抬头看她一眼,戛然而止。 明夷知道他是惋惜时之初不在,不能教授他上乘的武功,但又怕提起了,引得明夷难过。 明夷笑道:“你以后是一帮之主,不是帮里的打手,武功只不过强身健体,危险时能够自保,最紧要的还是计算筹谋的功夫,和能不能得到举帮上下的人心,这才是你要努力的方向。” 伯颜深深点头:“伯颜知道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八十六章 出走 明夷与伯颜又说了一阵,只见魏守言阴沉着脸直接上了楼,也不知是谁得罪了她。明夷见管事在后头跟着,畏畏缩缩,便叫过来询问。 “你家夫人怎么了?不是去晒书吗?”明夷看魏守言关上了门,才小心问道。 管事的愁眉苦脸,一副倒霉相:“夫人去书房,门给锁上了,唤我去开。我怎么能随意开得了大人的书房。夫人便问,前几日明娘子怎么进得去,还在这儿摔着了,我说可能就是因为书房这儿路滑,怕娘子们不安全,才锁上。” 明夷摆了摆手,把他支开了。原本倒有一瞬想帮魏守言去把书房门给开了,立马清醒,这不是明摆着挑衅吗?这府中上下,最接近伍谦平私人领域的就是那间书房,他将钥匙给了自己,算是显而易见的偏心了。 这太阳,看着又可爱起来。 伯颜告了退,十东将药拿来,趁自家娘子高兴,喝了下去。这几日开始的药以滋补为主,并不难喝,恰能帮助明夷抵御冬日的寒气。身上批的是伍谦平前两日带回来的狐嗉袍子,她摸着便知道这物件不一般,她从未见过如此柔软的皮毛。他说是狐狸脖子下面前胸那一块最柔软暖和的皮毛,虽未说明,也定是价值不菲。她当时念叨着说不知道以后伍大人要她花费多少来偿还这一袍之恩,他但笑不语,说自然有办法偿还。 想到那时候伍谦平脸上的表情,她面上一热。看来,他想要的偿还与她所预料的不一样。 十东来拿药盅,见明夷发着呆,问道:“娘子想起什么可乐的事,眉眼都是笑。” 明夷被她点醒,倒抽了口凉气。自己真是在侍郎府过得太安逸了,满脑子跑的都是什么?莫说这般薄情寡义对不起自己曾经全心全意付出的那段感情和未降生的孩子,这样沉溺在不伦的感情中又怎对得起整个上官帮派? 她真希望这地上还有积雪,应当捧起一大捧冰凉的雪贴在自己脑门上,清醒一下。伍谦平是什么样的人?他的野心和自制力,超过她所见的任何一人。他连不满二十的娇妻都可以说舍就舍,为何要死缠着自己?不就是因为她是有用之人,想把她收服了,完完全全为他所用。 无论之前的丰明夷还是现在的明娘子,太多不堪的过往,没有一件躲过伍谦平的眼。每当她浑身伤痕之时,都躲在他羽翼下。他并非什么慈善之人,而是用心极为奸险之辈。深知女子在此时,极为脆弱,只要一丝温柔与挑逗,就能深深陷入。 上一回,丰明夷棋高一着,先把他给踢开了,说明了再无情感纠葛,只做生意互利。想来,丰明夷也深知此人狼子野心,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这一回,她难道能比丰明夷更高竿?不,她只是年岁更大了,更多了些不堪的经历而已。凭什么伍谦平就能对她起了什么真心?胡扯吧! 明夷越想越觉得气往上涌,差些把刚喝下的药吐了出来。她真恨不得陶三娘现在就找上门来,把事情说完了,一了百了。不行,她实在呆不住,没法想象今天晚上伍谦平回来再死乞白赖爬上她的床,想用这种虚假的东西蚕食她的心,滚蛋吧。你不滚,我滚! “十东,收拾东西。”明夷蹦了起来,唤了一声。 十东从厨房出来,摊着两只手愣愣地看着她,像个无辜的小兔子。 明夷看着她,好气又好笑:“我们回新昌坊去,回丰宅。你不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十东雀跃起来,“这里闷极了。可是,娘子不是说这儿更安全吗?” 明夷摸了摸她的脑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生死由命吧。” 明夷敢走,也并不是真要把命豁出去。而是知道陶三娘来了反倒放心很多,若是桃七帮其他的游勇,品流复杂,心思摸不透,有受了嗦摆伤人害命的并不稀奇,这嗦摆很可能来自没露面的天一帮。但陶三娘来了,一切行动都合乎逻辑,她是真为了找石若山而来,便不会胡作非为。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桃七帮,明夷背后明面上站着伍谦平,她不会用整个帮派的安危当赌注。 这一成,她本该早几日便想到的。陶三娘来了长安,她就能走。她不走,原来是不愿,而非不能。 想到这儿,她更生自己的气,噔噔噔跑上楼,帮着十东收拾。 出门时,魏守言的门像是开了一下,又关上了。也好,何必各自尴尬。魏守言见她走,总需要违心挽留,她还要找个借口离开,一番客套,并无必要。她走了,对谁都好。 手上拿着包袱,难免被守卫盘问。她寻了个借口,说将用不上的衣裳回去换些更厚实的,守卫也不好多问,便看着她们上了马车。 可以预料,伍谦平也许很快会收到消息,也许晚上才发现,到时候难免要到新昌坊寻她。但人既然已经回去了,断没有回头的道理,他说什么也白搭。更或者,自己是想太多了,他压根就不回来找,随她去就是了。 一路浑沌沌回去,便觉得这路格外遥远。也不知是怕前头的目的地到达,还是盼着到家。 到新昌坊,刚过午,放下行囊休息了会儿,便去承未阁瞧瞧。殷妈妈从侍郎府回来后,白日里也都在承未阁帮忙,见明夷来,并不知她搬回来住,只以为偶来探望,高兴得很。 并非初一十五,过午时候门厅尚冷清,胤娘与丫头们训话,明夷不想扰她们,与殷妈妈在二楼晒得到太阳的雅间坐下。过会儿,胤娘带着丫头们立在门口,楼下人也渐渐多了,笑语欢声扬了起来。 殷妈妈叹道:“现在一代新人换旧人,你这位徒弟胤娘,真是了得,颇有你的风范。行事雷厉风行,御下有术,对客人又是八面玲珑,讨人欢喜。亏你找到这样的人才。” 明夷陪着笑,隐隐总有种不安的情绪,仿佛这么平顺的好事,轮不到她身上才对。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八十七章 无情 殷妈妈觉出明夷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这趟回来,瞧着有些不同,怎么了?还在挂念之初?” 明夷心头一刺,这名字怎么现在听来有几分遥远。女人的心啊,真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拿起和放下,都是一瞬之间的事。可以为他而死,与将他置诸脑后,只需要一夜。 “妈妈,我难过的不是放不下他,而是这么快就放下了他。”明夷的声音有气无力,像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殷妈妈并不惊讶:“我听说了,这几个月你是如何过的。不用苛责自己,你不是在这几日放下了他,而是从他小寒日没有出现起,渐渐的,一寸寸磨掉了你们俩的感情。” 明夷稍微有了些精神:“是吗?我并感受不到。我一直对自己说,他一定有苦衷,有不能来的原因。” 殷妈妈坐得离她更近些,让她靠在自己手臂上:“你只是因为有了你们俩的骨血,不得不相信着。女人一厢情愿的相信,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固也最脆弱的联结。我曾相信了半辈子,到不信,不过是一瞬的醒悟。” 明夷想到殷妈妈一生所遭遇,自己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心里不忍,伸手环抱着她:“那么说,孩子还在的时候,我已经对他没有那么钟爱了吗?我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原来如此儿戏啊。” 殷妈妈的手覆在她手上,那是一双有着岁月痕迹却依然优雅的手:“这不是儿戏,是你一寸寸在往后退,退到属于你自己的,安全的地方。只要感情收回来多一些,就不怕最后答案暴露在面前时,会带来致命的伤害。” 原来是自我保护机制啊,明夷想。 “妈妈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明夷喃喃道。 殷妈妈浅浅笑着:“或许是吧。” 明夷心里又锥痛起来,这一回,是为了那个孩子:“因为我对他的感情越来越少,所以孩子走的时候,我很快就接受了,并没有太过伤心?那孩子多可怜啊。” 殷妈妈抬头望天,说道:“这孩子如果还在,你会如何?会为了他,永远不去面对这段感情的失败,不得不相信哪个男人是爱你的只是莫名失了踪。还是会怨怪着孩子的阿爷,日日看着他长大,越来越像那个你爱过恨过的人。恐怕哪一种都不如你现在这么轻松,可以重新开始。这就是你没有太伤心的原因吧。” 明夷哈哈笑了两声:“是啊,殷妈妈你看透了我。我还想着,这么个世道,一年半载的安定都是偷来的,何必将他生下来,要面对将来的残酷乱世。” “说到底,你是不敢去相信了而已。”殷妈妈看着她说道。 明夷也静静回望着她:“那我应不应该再次去相信呢?”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知道殷妈妈名不明白她所说的相信是指谁,只是自己现在慌不择路了,想要一个指点。 殷妈妈笑得如同云头上出现的菩萨:“那一点都不重要,当你的感情足够强烈时候,便没有信与不信这回事了。” 明夷怔怔看着远方,一层一层屋檐,白云和蓝天。她真的还给得起一份不需要理智去判定的感情吗? 比感情和理智都来得快的,是丰宅门口的一队守卫。 明夷带着殷妈妈和十东回丰宅,远远就看到一个个昂首挺胸、盔甲齐全,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哪儿来的。 明夷气得想笑,走上去问门边儿上领头的:“这是什么意思?” 领头的不是外人,正是今天早先把她放走的守卫,总见她进进出出,早也熟了,带着些尴尬笑容:“您就别问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保护娘子的周全而已。” 当然不必问,还有谁能调动得了府衙的兵卒,她更好奇的是,韦澳究竟得了伍谦平什么好处,就这么对他公器私用的行径视而不见? “韦大人知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吗?”明夷缩了缩脖子,到了黄昏,天气更凉了。这才意识到,身上还披着伍谦平送的狐嗉袍子。 领头的答道:“韦大人将我们借给伍大人,我们便只听伍大人派遣。” “这可是民宅,我也没犯什么王法,在我丰宅外头如此阵仗,旁人还以为我犯了什么大事。别胡闹了,都撤了吧,若有什么闪失,也用不上你们负责。”明夷心里头烦,这袍子留着觉得碍眼,送回去给魏守言见了她又要多心,还是等见到伍谦平亲手还他。 领头的兵脸上笑呵呵的,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们只服从伍大人的命令,他不让撤,我们万万不敢撤。小的还有一家老小等着开饷,明娘子可别为难我们这些当小的。” 明夷明白再说也没有意思了,这些人是怎么都不会撤的。这伍谦平行事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做少尹时,他事事谨慎,唯恐被人捉住痛脚,现在却不知仗了谁的势,行事如此高调,唯恐不成为长安城的话题中心。 管他呢,他只有他的打算,明夷论不过,带着殷妈妈和十东气呼呼往里走。让岑伯留意着,一不让这些兵卒进入院内一步,二是伯颜、胤娘他们回来时候,好有人给介绍下身份,方便出入。 十东提着刚配的药包去厨房给明夷熬药,殷妈妈拾掇各房里的东西,先将明夷的屋子暖炉烧热了,换了厚厚的被褥,叮嘱她好生休息。 明夷哪里睡得着,脑子里乱蓬蓬的,理不出个头绪。如今也只等着陶三娘上门再说。储娘子那儿有申屠兄弟照顾,生意也依然进行着。往来财务储娘子自会与肖氏夫妇交接,除了各长老的月俸,都立了字据放在质铺生财。明夷把这些杂事都尽量脱了手,毕竟储伯颜接手后,帮里的财务原本就应当在储娘子手中。 马成凌不在长安,南下跑镖去了,也与储娘子那边有个照应。花子贤守着长安,也一路护着储伯颜。帮里虽没了时之初、成言、邢卿和夏幻枫,有些人才凋零之感,但也总算是各司其职,能运转开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八十八章 暗绽 明夷细算了下几笔帐,师娘子余下的珍宝、殷妈妈的地契、刘恩朝给过的金珠,殷妈妈的地契该给付的利钱应当从帮派账上支出,其他两件的利钱要分摊到承未阁和拾靥坊的支出上。刘恩朝的金珠投入了拾靥坊的生产中,师娘子的珍宝换了些地之外,现银在夏幻枫地下市场周转,目前在储伯颜手里,也算安稳。 算清,脑子里已经混混沌沌。算的目的是看自己抽身离去时候,能有多少身家,够不够懒散一生。还好,有江南的田地屋宅,以后和洪奕他们一同归隐不怕风餐露宿。拾靥坊和承未阁都能提走一部分现银,地下市场在利滚利的那一笔也够几辈子花用了。 一身疲惫,解下袍子跌在一边,合衣平躺在被褥上,看着房顶,想着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的。放下帮主重担后,也寻个山谷,或者干脆回洗心谷,打猎种地看星星。想想,怎么一点都不能让她觉得快活? 外头时不时有声响,先是胤娘回来,门口招呼了一阵,而后是葵娘带着七郎来看望殷妈妈,好不容易进来了,寒暄一阵,二人想上来探望明夷,被殷妈妈挡了,说她精神不是很好,先睡了。 再有声响,大概是葵娘他们走了,而后储伯颜该回来了。明夷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听到门响动,明夷方醒来,天色已经暗透了,屋中还未掌灯。满鼻子都是药味,想来是十东熬好药送来给她。 她懒懒地靠着床头坐起,在黑暗中摸索地上的鞋履:“把灯点上吧。” 药盅放在了桌上,脆脆的一声,脚步有些沉,灯始终没有亮起。她叹了声,十东这丫头聪明、肯干,但就是有时候有些毛躁:“火石在桌子中间香炉旁边。” 没有等到灯亮,只觉得有个细长的影子在自己面前晃了一下,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脚,她下意识蹬开,低低一声:“别动。” 她是真不动了,不是吓到,而是始料未及。任由他给她穿上鞋履:“不穿上鞋容易受凉。” 她从脚尖开始僵硬,绷到了腿、腰和上身。这是第二次他拾起她的鞋,第一次为她着履,本应当是很甜蜜的一个动作,她怎么会感到那么大的压迫感,好像自己做了很亏心的事,被抓了现行。她开始加倍心烦,这人,事事压她一头,比她坏,比她聪明,比她可怕。 灯亮起了,他的官服还没换下,应当是直接从官署赶来。 灯焰跳动着,伍谦平的神情阴晴不定,双手撑在床边,一双桃花满溢的眼此时只有深不见底的悠黑,像是随时要喷出火来。 明夷做好准备接受他的诘问,为什么一句话不说离开侍郎府,脑中想了种种回答,哪怕找个暂时能脱身的借口也好,如果说回来拿点衣服鞋子他会不会信? “你刚才,心里是不是以为来的是他?”他的眼微微眯起,更多了一份危险的感觉。 明夷瞬间浑身都放松了,竟庆幸他问的是这个问题,这个她不需要违心去回答的问题,因为恐怕任何谎言都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她脸上有一种孩子气的神气,昂首说:“没有,我就猜是你。” 伍谦平像被她逗乐了,站起身,脸上的冰霜一下消了大半:“算你命大。” 她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怎么,如果不是这个答案,你打算要了我的命不成?” 他跟着她一同坐到桌边,将药盅推到她面前:“赶紧喝了。” 明夷喝了两口,他又开言:“如果刚才你敢说是,我就在这药里头扔一包砒霜。” 明夷差点呛到,咳了两声,低头喝药,暗暗腹诽,这人怎么越来越霸道。是觉得她比以前好欺负了吗?偏偏自己最近每次对阵都败下马来,还常被他占了便宜,还是别自找苦吃了。 看她乖觉喝药,伍谦平有两分得意,打量着这屋内的陈设。明夷赶紧努力找个话题,省得他又绕到那人身上去,问什么他有否来过之类,稍不小心,惹出气来。 “侍郎大人怎么亲自到舍下来?而且就这么闯进来,也无人通报,十东这丫头是被你打晕了吗?”明夷放下药盅,这本是十东的活,应当是伍谦平半道抢来的。 “我在楼下遇到殷妈妈,她觉得我十分可靠,是明夷的良配,便让我上来了。”伍谦平吊儿郎当答道,顺手塞了颗蜜饯果儿到她嘴里,一咬,甜滋滋出水,解了苦味。 明夷满口嚼着,心想幸好自己屋里只有一盏灯,昏昏看不真切,也就掩住了这满脸的绯红。方才伍谦平塞来蜜饯时,无名指也不知有意无意,在她嘴唇上抹了一下,她便觉得脸上烧起来,满脑想的都是之前的唇舌相亲。 伍谦平眼也不眨瞧着她,花瓣儿似的嘴角若有若无带一抹笑。明夷尴尬,扮凶狠,瞪了他一眼:“你满嘴说的什么胡话。” “是不是胡话,你自己去问她。”伍谦平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些,“你扪心自问,我何曾对你说过胡话?” 明夷瞥他一眼,也无底气。他是可能撞上了殷妈妈,不知用什么花言巧语哄得妈妈觉得他真心实意,给他放了行,也算合理。 伍谦平见她没了脾气,渐收了笑,正色起来:“你不是问我为何而来吗?这话倒是明知故问。我却不知你到底为何不辞而别。” 明夷见这事躲不过,总不好坦言,怕自己受不了他种种撩拨,怕泥足深陷,只好找个说得出口的理由:“我想陶三娘既然来了长安,桃七帮的人必不会胡乱作为,我在侍郎府,她反倒有所忌讳不敢前来质询。不如回来了,早些了了此事,也好安心。” 伍谦平眉头微皱,看了她一会儿,她佯作镇定,心中放空,只差默念色即是空了。半晌,他才肯罢休,收回了像是要将她透视的眼光,哼了声:“你啊,都是借口,能瞒得过我吗?” 明夷又有些失神,这人,把她看得透透的,但总还是问,想听她亲口说,总给她自欺欺人的机会。这,也算是一种宠溺吧。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八十九章 相信 伍谦平再次发难之前,明夷决定要稍作抵抗,找回些主动权。 “你这么劳师动众,把守卫搬到了丰宅外头,不怕人参你以权谋私吗?”明夷确实是真不太明白伍谦平为何这么做。 “你不只是我的女人,还是上官帮派的帮主,这动用的是京兆尹的人手,办的是长安城的案子,若有人要非议,先找韦澳去。只是朝中上下,能有几个敢沾上韦澳这个浑身鸩毒的大忠臣?”伍谦平一脸戏谑,似满朝文武都不在在眼里。 “因为他是最受圣上宠幸的臣子?”明夷对朝堂那一套仍然觉得遥不可及。 “他不是,也永远不会成为万人之上,或许有一天,一道折子就能让他丢了脑袋。但圣上更会因为他的折子要更多人的脑袋。他是能臣,一个野心勃勃,爪牙锋利的能臣,是圣上现在最需要的臣子。”伍谦平斟字酌句说道,“越靠近他,我越能明白当今圣上的心思。” 明夷还需要好好消化,她心目中这些**oss的形象都被颠覆了。不是说韦澳是嫉恶如仇的刚正之臣吗?唐宣宗不是因此才对他赏识有加吗?虽然她因为殷妈妈和四君子之事对他早有成见,觉得他老谋深算,心思狠辣,便认为他是为了自己的政治抱负而灭绝人欲而已。 时之初见到的是韦澳的政治抱负,明夷见到的是这背后的控制欲和野心。伍谦平当然不知道这许多年前的纠葛,但却能辨识出韦澳的真面目,一头猛兽。皇座上的人,怎么会看不明白?他给了韦澳“刚正不阿”的声名,不过是为了便于韦澳顶着这帽子为他做事而已。 如此说来,最厉害的始终是天子,而伍谦平想做的,是摸到天子的脉门。 “没人敢沾,是因为谁都不干净吧?”明夷并不愿意让自己显得那么愚蠢,自认为这个揣测是合理的。韦澳是唐宣宗手下专涤荡贪官奸臣之人,又有着如此精密的信息网络,想得到一个官员的罪证比谁都便利,只在于他是不是想动你。既然伍谦平说朝中无人敢沾,便意味着这些人都有把柄在韦澳手中。 伍谦平赞许道:“明夷堪与我谋!” 明夷心底对他的自恋翻了个白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费了力才能追上他的脑子。比如,她依然不知道,伍谦平为何要如此高调从事。 也顾不得他会笑话,还是想把这事情搞清楚:“即便无人敢非议,你也无须这般嚣张。你熬了这么多年才得来这清名,一朝毁丧,值得吗?” 伍谦平却不答她,面露欣喜之色:“明夷这是为我忧心吗?” 明夷要认,怕他得寸进尺,不认,又显得矫饰,直言道:“我担忧你为这点小节破了道行,坏了大事前程。” 伍谦平并不将此放在心上,耐着性子与她解释:“韦澳是我跨不过的一道槛。他是最信不过什么清廉为官的,我虽留了一些贪小好色之名,但还不足以取信于他,尤其我与崔氏如此密切,和魏氏又是姻亲。而你,与崔氏的三大帮中两家成了仇,又与我关系亲厚。” 明夷有些明白了,她正是这三者之间的平衡点。伍谦平越与她亲近,越能表现出与崔氏疏远,与魏氏关系岌岌可危。他玩的好一手制衡!他多番为明夷有求于韦澳,便是让韦澳相信,他这放不下的私心太重,不愿为那两家驱使,可以为自己所用。 换了旁人,或会因此而感到心冷,谁也不希望对方的情感里参杂上如此的计较。但明夷却毫不在乎,他明明白白说出来,反倒令她十分踏实,比猜不透的用心要好上百倍。而且,这也让她能够时时刻刻记得,这是一个局,不要当真。 明夷神情温和下来:“我明白了。其实你不用特意来,我已经决定回来住,这样,我自在些。如果对你的计划有碍,那只能说对不起了。以后我再配合。” 伍谦平一怔,未料到她如此平静,反倒不知如何继续,沉默一会儿,问:“没有回转余地了吗?这是下逐客令?” 明夷莞尔一笑:“欢迎伍侍郎改日来访,但请先让人通传,我经不得一再惊吓。至于外头的守卫,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伍谦平看她目光如水,知她心里头又将自己拒之千里,苦笑道:“明夷你误会了……” “谦平兄请回吧。”明夷将门打开,只觉外头冷风萧瑟,一阵寒流涌来,冻得发颤。 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把门推上,又拉了一把,她未预料,踉跄下,跌到身后人的怀里。 风阻在外头,背后那胸怀虽不十分厚实,但也坚毅如山。双手揽住她,环在胸前,他的头垂着,恰陷在她的脖颈间,嘴唇距离她的耳垂一寸之遥,口中呼吸的气息让她的耳廓敏感到颤抖。 “怎么那么犟呢?”他叹着气,拿她毫无办法的样子,“我十足十告诉你,只是不想对你有什么暗地里的算计。你我身居江湖与朝堂,许多时候角色注定,顺势而行,才能事半功倍。”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无关感情,她现在的身份确实好用,为何不拿来一用?他大概想说,这并不能代表着,他的情感就是假的。 可她又能如何应对?说,好的,你用吧,尽情利用我吧?真是好笑。 伍谦平的嘴唇摩梭过她的下颌,一直到颤动着的颈动脉。明夷仰着头,每一根汗毛都是竖起的,她脑中炫彩斑斓,像个万花筒,有一种错觉。身后是一只千年的吸血鬼,而自己,愿意为他献祭。 当然,并没有利齿咬断她的血管,只有轻吻,轻盈得如同蝴蝶扑棱翅膀,狗崽舔舐羊奶。还有一个能挠动她心尖的声音:“我喜欢你,喜欢得紧,刻身体里挖不出来。但没有权势地位,这喜欢什么都不是。你如果愿意信我,同我携手,我愿意将富贵给你,权势给你,把命都给你。” 明夷听得到自己身体里分崩离析的一道墙壁,看得到想要撕裂她胸膛的一双无形手,雀跃着想把我相信三个字捧出来。她毫无力气,只想到殷妈妈的一句话,当你的感情足够强烈时候,便没有信与不信这回事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章 倾心 伍谦平说了那番锥心刺骨的话,料得明夷不会有什么积极的回应,也不打算给她想出种种借口浇他冷水的机会,嘴唇从颈项迅速移到她的唇上,印下一吻。 不似方才的温柔撩拨,也不似之前那一吻的霸道掠夺,这仿佛是个盟誓之吻,慎重的、笃定的,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从容。并未纠缠太久,没给明夷反应的机会,已经分开了。 他快步走开,将床边叠好的狐嗉袍子给她重新披上:“我今天放过你,是怕自己做了伤害你的事。还有二十天,我会记好。袍子披好,千万不能受凉。我不勉强你跟我回去,但不要擅自行动。我会再来看你。” 明夷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从未想过,最让她难以抗拒的竟然是这般清水的亲吻,蜻蜓点水一般,并无半分勉强,莫名有一种两情相悦的小甜美。 看他整理了衣袍出门,她倚着门,听话地抓紧了自己身上的袍子,着实想不起该说什么。今晚正事私事满满当当,自己心里头又好像染了什么病毒一样,毫无主张。甚至觉得,若他给自己安排好,也并不坏。 伍谦平没听到她的动静,回头见她懵懵的模样,忍不住笑,捏了下她的脸:“快回去休息,乖乖呆着,别惹事。” 她脸又发烫,怎么这把年纪被人说乖,心里头就那么受用呢?缩了回去,关门前见他已经走远,隐在夜色中。 关上门,只觉得自己头发都是竖起的,方才每一分每一秒的样子都是可笑的。悔恨不已。明夷想象中的自己,即使在伍谦平的美色诱惑与花言巧语中,也可以淡淡一笑,和他只谈相互的利益,这才是高冷的丰帮主啊! 她坐回桌边,对着还散发着药味的药盅,满脑子却是伍谦平的手指划过她嘴唇那一瞬的感觉,不由摸向自己的唇,还是滚烫的。罢了,严肃的事情明日再说,便由得今晚心猿意马,做一场春梦。 躺在床榻上,身子往下陷,心思往上飘。她何尝不想将筹谋算计的责任丢给别人,自己不用每天每夜都活在不安之中。自从涉足江湖,把上官帮派的担子扛上身,还扛着邢卿的秘密,夏幻枫的秘密,承未阁、行露院、拾靥坊的兴衰,面对着三大帮各自的算计,还有石若山这个刚被除去的定时炸弹,她没有哪一刻真正放松过。 纵使当初与时之初最甜蜜的时候,她背后似乎有了个最靠得住的高山,但总还是感觉不大对。时之初的心思很正,虽然幼年离家,经历坎坷,却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因此才会被韦澳所用。他有大智慧,但这智慧像是有洁癖一般,并不着地。他能看穿许多世情,但不屑去利用这份看穿。 在时之初面前,明夷觉得自己每一份算计和筹谋都是卑微的,他容她,但心底里并不会赞许。他只是给她一份空间去做她想做的事,终究还是瞧不上这些事的。 因此,她并不喜欢和时之初谈论江湖上帮派里这些伎俩,他虽陪着出席了许多场合,心思也并不在。他能给的,就是最后的保护。他那一身卓绝的武功,即便到最后面对强敌,总能带她杀出重围。 但一身无敌的武功就真的所向披靡了吗?她越走越怀疑,当初的安全感,想得过于简单。 武功能护得住一人,护不住十人。能保证人苟活,却不能保证活得多自在。 或许,当初她早已明白这点,所以从未放弃自己在江湖上在长安市面上的野心。她汲汲营营,为的是不仅有武功盖世的靠山,也有虽未必称王称霸也能一呼百应的江湖,不需要只手遮天但可有一方太平的权势。说到底,她要的安全感,复杂和厚重得多。 在伍谦平面前,完全不同。她可以袒露一切看似不光明正大的心思,可以直白所有贪婪自我的野心,甚至,无需掩饰任何在她生命里留下的丑陋伤疤。他比她更渴望安全感,更钻营,更有野心,他就是一个升级版的她。 而最不可逃避的,就是她越来越不明白时之初。当年,他假死遁逃了,如今,他又没有了音讯。他的身世,他的师承,他是不是已经和阿爷会面,所有一切,都是他一面之词。明夷觉得,这人就是个无根的人,在半空中绽放,随时都可能会变了模样。旁的都不论,他对当初的丰明夷和现在的她,都撒了一个最大的谎。 伍谦平有百般的不堪,却有一点,他从未哄骗过她。 明夷越想,越难以入眠。心中的天平一寸寸在向伍谦平偏移,而且她清楚知道,所有这些,不过是为了她自己难以自禁的心动找借口而已。她可以找出伍谦平一百条好处,也可以找出他一千个毛病,这些都不重要,她需要的不是说服谁,而是想清楚自己要往左还是往右。 心动了,但依然挣扎不定,也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这么快变心实在薄情,再怎么想着时之初与自己不合之处,那也是自己真心托付过的爱人,并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他走了才多久?怎么想起他来,没有了当时的感觉?她直觉认定,这是不对的。虽然对时之初的依恋也来得莫名其妙,或者还残留着那一个明娘子的意愿,但她不能否认,曾发生过的爱情,是真实的。 另一个原因则更致命些。她相信她是这世上,伍谦平最偏爱的女人,相信他在无损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会对她极好。但到哪一步,哪种状态下,他会把她卖了,她说不准,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准。更紧要,目前,他二人还算是无媒苟合,她一点都不在意旁人如何说,什么礼义廉耻,但她是真的在意魏守言。 如果踏着一个视她为姐妹的女子的真心,去获得男欢女爱,她真的会睡不安稳。并非标榜自己的善良仁义,只不过,这是她生而为人一直以来的秉性而已。连这个都失去的话,明夷觉得,她就真正失去自己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一章 母女 十东睡前照例来给明夷检查灯火和窗户,见她还未入眠,和衣躺在床上,惊讶道:“娘子怎么还没休息?是不是屋里太冷了?还是床铺不够软?” 明夷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跟这么个孩子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侍郎府中虽然简陋,她的房间总是最暖和的,想着,嘴角又有上扬的趋势,赶紧控制住。 “你先回房睡吧,我自己熄灯。”明夷回道。 十东点了点头,把桌上的药盅端了起来,才想起了方才访客的事,眼角眉梢都是笑,看着明夷:“方才伍侍郎将我拦下,要替我送药,我原不肯的,他不知怎么说动了殷妈妈。娘子是因为这个无心安睡吗?” 明夷板起脸瞪了她一眼,吓得小丫头直吐舌头:“我先出去了,娘子早歇着。” 没等她发难,她已经溜出了门。明夷真是觉得自己变故之后缺了太多威严,以前四个小丫头见她都畏畏缩缩,现在都快骑到她头上了。 明夷无奈自语道:“早知道把你送给申屠又当小妾去。” 说罢,自己也笑了。看来真是缠绵病榻太久,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同了。还有二十天,再不能用养病当借口了。 二十天?这个数字好熟悉。哦,伍谦平走的时候说过,二十天。我不想做伤害你的事……还有二十天,我会记好…… 琢磨会儿,她的脸又烧起来,慢慢往下蔓延。她终于明白了他那话的意思,二十天后,她该出小月子了。 想着,双眼迷蒙,怕堕入深不见底之处,赶紧坐起,她心口的话要溢出来了,必须找个出口。 “妈妈,睡了吗?”明夷小声在殷妈妈门口问道,心里隐隐盼着里头毫无声息,自己也就死了这条心。 里头很快亮起了灯,同时温柔的声音响起:“明夷吗?进来吧。” 明夷推门进去,见殷妈妈穿着亵衣,披着外袍,应当已经睡下了,赶紧闭上门,歉疚道:“这么晚叨扰妈妈,实在过意不去。” 殷妈妈将灯台搬到桌上,示意她坐下:“不用那么见外,我也没什么睡意,你来陪妈妈说说话,正合我意。” 明夷舔了舔嘴唇,定了定心神:“以往我有什么事都会和洪奕说,但这回她已经走了那么久,我……” 她还是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说出口。虽然和殷妈妈已经如此亲近,但以往多是就事论事,今日早些时候才开始谈及自己的感情。 殷妈妈坐到她身边,将她轻轻搂了一下:“妈妈明白。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你一直一个人在撑着,很不容易。现在妈妈回来了,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明夷突然有些鼻酸。殷妈妈殷妈妈的挂在嘴上,一直只是个普通的称呼,此刻却和从小唤着的“妈妈”重合了。她记起自己初中时候开始暗恋男同学,忍不住和妈妈说起那个男生的种种事迹,妈妈笑嘻嘻听着,怎会不知道小少女的心思。可那竟然是她们母女唯一一次谈及男女之情。待她真的开始恋爱,妈妈已经逐渐远离她的生活,成了陌生人的妻子和妈妈。 失去的,命运终会用另一个方式还你,原来,应在这里。 “妈妈,我现在心里有些乱。”明夷靠在殷妈妈肩上,眼神放空,像自言自语一般,“您说感情足够强烈时候,便没有信与不信。我刚才,感受到了。” 殷妈妈似乎早有预料,并未觉得惊讶:“这是好事,人一生能有几次感受这么强烈的感情?有些人可能一次都没有。” “可会不会太快了?会不会只是心里头太空了,抓住了一种错觉?”明夷说不清自己期待着什么样的答案。 “没有无缘无故的情感。如果强烈到你可以放下信与不信,说明已经暗暗滋生了很久。即便现在不爆发,也终究要面对。”殷妈妈缓缓说道。 明夷想起那一日,当她被刘恩朝那位崔小娘子刁难,找了市令来阻止她精心策划的拾靥坊宣传活动,伍谦平在最重要的时候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轻松把危机解除。夏日艳阳下,他俊美的容颜与阴骘的眼神,一同印在了她心里。她那时便偷偷想过,若能成为伍少尹的夫人,便再无烦扰。 “可是,因为身份和权势而生出的感情也是真的吗?”明夷困惑了。 “因为才华和性格产生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殷妈妈问。 “是。”她不假思索。 “身份和权势不正是由才华和性格带来的吗?为什么就就不再真挚了?”殷妈妈笑道。 好像有几分道理,她想着。这些道理她明明都很明白,只不过通过一个自己信赖的长辈说出来,要踏实许多。 “妈妈,你后悔过喜欢韦澳吗?”明夷小心翼翼问出了这个问题。伍谦平身上有一种和韦澳十分相似的东西,虽然或许原动力不同,走的路也不同,但他们都有对权位势在必得之心,精于布局,谨慎而现实。 “没有。如果没有他,我的一生留不下一点值得回忆的东西。”殷妈妈毫不犹豫。 明夷心中似乎松了些,是啊,自己一直在追寻着结果,想要找到一个保证能得到完美结果的道路,会不会因小失大了? 殷妈妈补充道:“而且,我已经是抽到了最差的那根签。我从来没能和他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从第一眼开始,我是可以被取代,而他独一无二。他也从未爱过我,也许只是怜悯。我唯有被他所用,才能与他有联系。你不同,你还有机会,去与他一争那个主动权。” 明夷知道殷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很感激殷妈妈说出这番话,这番需要她剖开血淋林的伤口去说的话。韦澳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在殷绣余的生命里,成为了绝对的主宰。她心知被利用,而甘之若饴,不仅仅是因为爱慕而心甘情愿,还有一份无可奈何——除了成为他的棋子,没有别的更好的活法。 明夷,有得选择。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二章 问罪 人啊,真是极为残忍的动物,哪怕是亲近的人,听到别人的悲惨遭遇,为其哀伤之余,也会生出庆幸来。明夷此刻的心情便是,因为殷妈妈的开解,变得越发晴朗。 她手中掌管着长安现在最炙手可热的“会所”承未阁,座上都是身家惊人的女子,连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长公主也偶而光临。她有长安最好的胭脂坊,每月真金白银有进账。她还代为管理着长安最奢侈的青楼和酒坊。 她是上官帮派的帮主,目前还受着几位长老的信任,城外有寨,城内有宅。私盐生意从扬州一直做到洛阳。质铺和地下市场连接着长安最有钱的商人和最有手段的飞天大盗。上官的镖局走到哪儿都有几份薄面,武馆中养得起上百壮丁。 她有资格和伍谦平坐在一起,无庄无闲,相辅相成。伍谦平能帮她稳固和申屠世家的合作,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和无法撼动的武林地位,他还是最好的庇护者,他昭告众人二人之间的关系,无论天一帮还是桃七帮,若要动她,总要想想来自朝堂的报复。而明夷,会是他最好的捞钱手和信息触角,让他能顺利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 只有这种势均力敌的关系,才是感情能稳健持续的基础。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她,乐在其中。 殷妈妈静静陪着她,任她在脑中信马由缰,在告别时,留下一句:“你要明白,所爱之人,应当也是你所坚持和选择的将来。先看清楚自己,合了,就对了。” 她念着,谢过妈妈,回了房中。 看清自己?或许是该整理一下了。 失去家庭之爱的年轻的明怡,想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家,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急于求成而撞得头破血流。被邱志拉了一把的明怡,把他当做了水中悬木,为了讨他的喜欢,成了自己原先并不擅长的明总,二人的感情却陷入了危机。 到了这个世界,她恐惧而迷茫,害怕存在着法外之地的长安,她想要强大的庇护,想要能安稳度过乱世,因此,爱上了时之初。却在一步步踏入江湖后,深深懂得了身不由己,生命不止是自己的,还有兄弟和朋友,很多事,不是喊停就可以放下。 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在来这个世界之前,明总已经不是明怡,而是习惯了处理种种危机,掌控所有局面,被仰视,被崇拜。或许,这就是邱志对她态度有变的原因。 丰明夷更不是那个只求安稳的女子,她想看自己能走多远,她想让自己有能力去改变许多无能为力。比如,没有经济实力,她就不能给葵娘和五郎、七郎一份安稳,让他们可以离开烟花地。她喜欢自己一手塑造的承未阁,也喜欢各司其职不断向上的上官帮派,喜欢兄弟们意气相投共富贵,也喜欢与强者对弈哪怕与虎谋皮。 这样的她,才会渐渐爱上那个野心更大,棋艺更强的伍谦平。 想明白了,心便放下了,一夜无梦。 明夷以为陶三娘虽然迟早要找来,但应当会按江湖规矩,派贴来请,寻一个中立的场所,对大家都公平。 没想到她来得那么坦荡,直接站在了丰宅之外。更没想到,她把一具腐尸也抬到了门口。 岑伯亲自来请明夷的时候,她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岑伯神情肃穆,在她门外说道:“来者自称陶三娘,带了两名手下,抬着一具尸体。来者不善。” 明夷开门出去,远远眺望,隔着院子,能瞧见门口两名守卫用刀将门封住,阻拦身着白衣的陶三娘。 “只带了两人?岑伯你估计这两人武功如何?”明夷询问道。 岑伯回忆了下:“我看此二人身量平平,面目可憎,眉宇发黑,闻之有腐臭气,并不像习武之人,倒似掘墓捡骨的。” 明夷一想,也是,陶三娘此番来长安,应当料到石若山凶多吉少,带的人手里有两个专司掘墓的,不足为奇。看来她这是来理论,而不预备武取。何况,门口这阵仗,如果她有用武之心,也当灭了。 “好,我下去会会她。”明夷回头拿出狐嗉袍子披上,更觉得心中有底。 岑伯说道:“让我在一旁伺候茶水吧,如果她轻举妄动,好歹我能给你挡一挡。”岑伯说着,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来,又藏了回去。 明夷心里头生暖,岑伯虽武将出身,但也十多年未动过兵刃了,如今自告奋勇,当是清楚她与殷妈妈的情谊,便把自己当半个女儿看待。 “岑伯放心,她不会动武的,我与她对质便是。你替我到承未阁跑一趟,别让人声东击西,到那儿捣乱,吓着四君子和妈妈。”明夷知道岑伯更挂心殷妈妈,干脆让他去那儿守着。 岑伯果然面露忧色,领命而去。 明夷到门口见到陶三娘那刻,心里还是受到了一些冲击。 生死之事,于逝去之人并无太大关联,如秋叶落地,悄无声息。沉重而令人百转千回的,只是生者的执念而已。 明夷曾经揣测过陶三娘和石若山之间的感情,觉得这场从来都不单纯的联姻中,是不会有多少情感存在的。但看到陶三娘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个曾经叱诧江湖,受一方百姓当神祗崇拜的女子,已经瘦到脱了相,眼中布满血丝,脸色苍白无华。这种毫无神采的样子,不应当属于她。 如果石若山在她心中只是一个合作者,绝不至如此。明夷想象得到,她这些日子是如何过来的。从益州到长安,一路探访一路焦灼,到长安后,各方打探,甚至如此不慎,强押了府衙的狱卒。当她确认了石若山的死讯之后,应未合过眼。因为那句被挖掘出来的腐尸,虽盖着白布,也能看出挂着湿润的泥土,像是昨夜连夜挖掘,刚现世未久。 陶三娘看她的眼神充满了质询和怨恨,却不言语。 明夷知道自己似乎该表现出惊讶,表现出对那具尸体的疑问,可站在一身缟素扎着丧髻的陶三娘面前,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三章 索命 打破沉默的是守卫的那个领头人,见到明夷沉默,以为她被尸体吓到了,连忙殷勤道:“娘子可别看这,晦气。我马上把他们赶走。” 陶三娘毫无生气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手中长剑一响,欲转向那人。 明夷连忙开口:“不用了,这位是我大嫂,并无恶意。” 陶三娘扫了她一眼,对身后两个抬尸人挥了挥手:“既然你还认我是大嫂,不会让你大哥就这么躺在门口吧?” 明夷脸色一青,即便自己并不那么忌讳什么晦不晦气,但对死生畏惧,必是敬而远之,心里不可能毫无疙瘩。可陶三娘这么说了,她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她眼神落在陶三娘的长剑上:“大嫂来看我,就不用带着兵刃了吧。我屋中都是老弱妇孺,大嫂不用多心。” 领头的守卫向前跨了一步,魁梧的身材挡在陶三娘面前,蒲扇似的大手摊了出来。 陶三娘面无表情,将剑递了过去,冷冷说道:“我今日只是来叙旧,讨的是个说法,明夷不用担心。” 明夷勉强挤出一点笑:“大嫂请。” 石若山的尸体被抬到了院子中间,正对着丰宅的正厅。 厅里只有十东守着,见此阵仗,吓得腿肚子打哆嗦,尽管如此,还是咬着牙走过来,站到了明夷身后。 明夷请陶三娘进厅中看茶,陶三娘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她也随着石若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阴沉的感觉让原本就寒冷的天气更加寒意彻骨。 陶三娘开了口,声音似来自隔世:“明夷,你不向你石大哥敬一杯酒,上三炷香吗?” 明夷一凛,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便让十东去准备。 等候十东的时间,二人直愣愣站着,一个面色发黑,浑身似挂满冰霜,一个脸色惨白,努力掩藏着仓惶。 十东送来酒和香炉。 明夷与十东配合着点燃了香,手冻得发抖。三鞠躬,插在香炉中。又举起杯,正要往地上倾洒,突然想起了她与石若山第一次相见的胡姬酒馆。 她,马成凌,石若山,撕着羊排,端着酒碗,曾豪气万丈,一见如故。无论之前之后他是何样的人,那一晚,那些笑声犹在耳,他的笑脸和话语异常清晰。 曾兄妹相称的人,如今躺在面前,死于非命,弃尸荒野,草草掩埋,又被挖了出来,陈尸在此。纵使他有被千刀万剐的罪过,她也无法不难受。何况,他的下场,她难辞其咎。 明夷跪了下去,十东急着在旁搀扶:“娘子,你不能受凉。” 明夷抬起手让她噤声,默默将手中的酒杯在面前倒成弧线:“石大哥,喝一杯,好上路。” 陶三娘突然跨步上去,将尸体脸面上的白布揭开,明夷猛一抬头,正对上那张走了形的脸,吓得惊呼出声,差些坐倒在地。 那是一张会出现在噩梦里的脸,或已不能称之为脸。表皮腐坏,筋肉肿胀,埋了这么久,弃尸的地方应该很潮湿,呈现出腐坏巨人观的雏形。 陶三娘的声音幽幽说道:“幸好前几日长安大雪,那泥淖被冻住了,否则便完全脱了相,相见也不识。” 明夷大口喘着气,靠在十东身上,一时站不起身来。十东也害怕得紧,扭过脸不看,但还有着维护明夷的心思,斥责道:“我家娘子大病未愈,这般惊吓她,太过了。” 明夷咬了咬牙,收拾自己失态的情绪,拍了拍十东,让她不要再说,搀扶着站起来:“大嫂节哀,也请勿怪,我前几日刚落了胎,气虚体弱,经不得大悲情绪。” 陶三娘终于有了些表情,扫了扫明夷全身:“我都未留意,明夷也节哀。” 说罢,她又陷入怨怼之中:“我也想与你大哥有个孩儿,可再也不能了。” 明夷看她像是恢复了些常人的思绪,想来对自己下跪敬酒比较满意,便壮着胆上前拉她的手臂:“我们进屋去说吧。” 这回,陶三娘没有拒绝。将那两个抬尸人留在院中。 明夷叮嘱十东去熬些热姜茶来,也招呼一下院中的两位大哥,暖暖身子,以此将她支走了。 “大嫂此来,是想查探石大哥遇害之事?”她总得起个头。 陶三娘冷笑道:“他也只有我一人了,谁还会为他报仇雪恨?” 明夷心里盘算着,在陶三娘面前,有些话不能乱说。她身为桃七帮帮主,绝不是头脑简单逻辑混乱之人,不可能没查探过石若山闯入上官帮派营寨那日,发生了什么。她目前最紧要的,是把自己撇开,而后再想办法,把石若山之死推到令狐家头上。 她想清了,心也定了,情真意切道:“大嫂,三娘,这桩婚事是我害了你,此事我难辞其咎。但并非推卸责任,当时我并不知石大哥和上官老帮主之间的纠葛,真觉得他老实可靠,可堪托付。于是有促成之意,而石大哥也欣然赞成。” 陶三娘下颌一动,咬了咬牙:“你的意思,是认定了他与老帮主的死有关?” 明夷斟酌道:“我非当事之人,不能断定,但巨雷霆是如此说的不假,上官运也确实与他在一起。我并不明白石大哥与老帮主父女之间的恩怨,但作为现任的上官帮主,我必须尊重帮内大多数人的感情,他必须给上官帮派一个交代。” 陶三娘目光灼灼:“所以你们就把他劫出来杀了?” 明夷斩钉截铁道:“没有。他出现很突然,出现下毒事件以及府衙的人会恰巧来到,都不像是巧合,这些事,我还想问问石大哥呢,可来不及了。贵帮的人也应当已经禀告大嫂,事发后,我们帮派四大长老都被关押到府衙大牢,一直到劫狱之后,才被释放。大嫂难道怀疑手无缚鸡之力的明夷做了此事吗?” 陶三娘幽幽说道:“他没道理要杀人陷害又自招官兵来自投罗网。” 明夷应道:“招来官兵的肯定也不是我们,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当天石大哥会带人出现。所以,做手脚的人,应当知道石大哥赶来长安,而且要将桃七帮和上官帮派一网打尽。” 陶三娘沉默不语,明夷瞧得出她心中动摇了。她这话,指向的是天一帮,也赌天一帮已经和桃七帮达成了某种合作,才能知道石若山的行踪。 陶三娘暂放下此疑问,却又语出惊人:“明夷手无缚鸡之力,但那个有千钧之力的人却在明夷身后。”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四章 重逢 陶三娘话音未落,明夷已经一阵心乱。 千钧之力之人,她想到的是伍谦平,她现在背后的人。她心虚的是,伍谦平对石若山之死是直接操控者,如果指向他,事情就麻烦了。 幸好,她只是误会了陶三娘的意思。 “那位武功盖世的时之初时大侠,当时并不在上官营寨,也并未被官府收押。”陶三娘盯着明夷,似乎瞧出她的心虚来。 这话一出,明夷倒松了口气,苦笑一声:“如果三娘能有办法找到时之初,我倒是愿意好好酬谢你。我已经四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他连我们二人的大婚之日都未出现,让我成了整个长安城暗地里的笑话。这事,三娘没打听到吗?” 明夷有意将三个多月前时之初回过长安之事抹去了,她不知道陶三娘现在与天一帮关系有多紧密,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怀疑到刘义宗的死与时之初与上官帮派有任何联系。 陶三娘想了会儿,脸上有些不屑之色:“四个多月,那看来伍大人所言非虚,这孩子是姓伍咯。既如此,时之初回不回来又有何相干?” 明夷百口莫辩,此时自然不能再反口,只得咬牙:“那孩子只是一次意外,我还是想等时之初回来给我一个交代的。” 陶三娘哼了声:“我管不着明夷床笫之事,如何风流都无碍,只想问,时之初是不是与劫狱和杀人有关?” 明夷一口驳斥:“绝无相干。他和我一样,并未受过上官老帮主任何恩惠,与石大哥无冤无仇。即便是我上官帮派中人,虽恨他,但若要惩罚,必是要将他带回扬州老帮主墓前处置,且光明正大清理门户,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陶三娘未理会她,眼中有一丝疯癫:“你们各个都会推得干干净净,可他再如何可恶,我却不能见他死不瞑目。这几日我夜夜不能入眠,闭上眼,就是他的模样,满脸鲜血,伸着手要我救他。直到我带的这两位仵作昨夜凌晨找到他的尸体,我才睡了两个时辰。可笑吧?当我亲眼看到他这张比想像中还可怕的脸的时候,我竟然安心了。因为他终于可以好好下葬,魂魄有依。” 明夷听她说着,字字锥心泣血,可叹石若山这样的人,最后还总算有个情深之人送他一程。 明夷上前一步,想安慰她两句,没料到她转身将自己控制在臂弯中,手上多出了一把箭矢,正对着明夷的脖颈:“别动,跟我走。我没办法了,我自己的姐妹都劝我放弃,但我做不到。只要你在我手里,时之初总会出现的,伍谦平也不会坐视不理,我找不到凶手,他们一定有办法找到。” 明夷丝毫都不敢动弹,似乎能感觉到那尖锐的寒气,只要微微一动就能戳破她的颈动脉,要了她的命。 她不想死,真不想死,被陶三娘控制在手中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想活着,哪怕每天有数不尽的烦恼,天大的压力,也想活着。 明夷试图说服陶三娘:“三娘,你冷静些。我不是你的仇人,相反,我会帮你的,我比你的姐妹都更理解你。把箭放下,我们好好谈谈,会理出头绪的。” 陶三娘摇着头,神情哀恸:“你不会的,你恨不得他死,他死了你才是名正言顺的上官帮主。” 明夷没有放弃:“你这样做没有意义,时之初不会回来的,他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死活。伍谦平不爱受威胁,他会让你们在益州都待不舒服,你知道他有这个本事。” 陶三娘嘿嘿笑着,极为瘆人:“不,他不敢。我现在就这段你两根手指留给他,他要是敢动我桃七帮,我就把你一寸寸削了还给他。” 明夷是真的要崩溃了,这是个疯癫边缘的女人,说不通,惹不起,她眼泪急得落了满脸:“你冷静点,我不动,我跟你走。” 陶三娘没理会她,一只手拉起明夷的左手,啧啧道:“看这只手,像十七八岁的女娃儿一样鲜嫩,我真不忍心啊……” 陶三娘手上开始用力,生生将明夷的两根手指往手背方向拗,明夷痛得快要晕厥过去,却不敢妄动,怕脖子碰上箭食,只得仰着头哭叫着求饶。 一阵风,一片影,熟悉的味道。 箭矢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陶三娘被一掌打飞,摔在厅堂一角,勉力坐起身,怒目相对。 明夷落在他怀里,分外宽阔和温暖,焦急寻觅,却只见他冷冰冰的眼神。她从未见过的眼神。 “之初……”她泪水模糊了眼睛,说不清是因为死里逃生还是其他。 他放开她,板板正正站在她身边,对陶三娘说:“我来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石若山的死跟我完全没有关系。我也没有杀他的理由。” 陶三娘捧著心口,咳嗽了两声,脸色更难看了:“为了让丰明夷上位,你杀了石若山也不稀奇。” 时之初冷哼了一声:“我为何要为一个背叛我的女子杀人?” 明夷怔怔看着他,不知他是故意说给陶三娘听,还是真心话,一时竟忘了处境,抢白道:“是你背弃了我,我何曾背叛你?” 时之初看都没看她一眼:“全长安都知道你怀了伍谦平的孩子,难道这是他强迫你的?” 明夷很想说出这孩子是你的,但现在真不是解释的时候,更不能暴露了时之初杀刘义宗之事,既然他回来了,单独相对时再解释犹未晚,她只得重复着:“我没做背叛你的事。” 时之初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满眼都是嘲讽,连忿忿不平都没有:“明娘子可真会演戏。如果不是昨夜我亲眼见你在伍谦平怀里春情荡漾的模样,还真以为你是被迫的呢。可笑我还一直想去相信,全长安都误会了你。” 明夷瞬时全身冰冷,想起昨夜开门时候,外头忽起的风,想起昨夜自己为伍谦平的拥抱和话语步步沦陷,她已经完全没有辩解的心思了。她确实变心了。是谁的错,是谁先辜负,都不重要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五章 巧舌 明夷没想到再见时之初的时候,会是如此场景。 又是一场英雄救美,却没有丝毫柔情蜜意。她曾经用生命爱着的男人,在挟持她想折断她手指的凶犯面前,嘲讽着,控诉她生性风流,薄情寡义。 这是什么样的名场面。她如果回到现代,必定要大大炫耀一番,曾经历过这样的极品狗血事件。 再相见的激动荡然无存,感情无波,大脑便顺畅活动起来。什么大猪蹄子男人,都暂且放下,先把陶三娘的问题解决。 陶三娘向院中看去,厅中这么大的动静,隔了院子的门外守卫听不到情有可原,院子里她带来的两人视若罔闻就不太正常了。 时之初说道:“不用看了,那两个,我点了穴。” 陶三娘留恋地看了眼院中那句尸体:“你痛快杀了我吧。明夷,看在我们相识一场,麻烦你将我和若山合葬一处。” 时之初打断她说话:“你想多了。我和你无冤无仇,杀你作甚。我只想告诉你,石若山做了什么和我无关,我也没有杀他的必要。” 时之初说着,又扫了明夷一眼,似是有些厌恶,皱着眉又移开了眼神:“我相信明娘子也一样,她早就得到了四大长老的投诚,根本没有杀石若山的理由。” 明夷对此该是感激的,他毕竟身有侠气,即使他现在心中对自己是厌恶甚至痛恨的,也不会落井下石,甚至可以说是来雪中送炭了。 明夷走过去,扶起陶三娘:“三娘,我真的没有杀他。如果是我们动的手,现在把你们三人杀人灭口就是,何必还苦口婆心相劝?” 陶三娘迟疑了会儿,她自己亲身感受到了时之初武功的可怕,杀了她如同捏死蚂蚁,因此也只得信了:“可能是我想错了。但是我实在没有头绪,他为何丧命。” “想来你这几日已经多方查探过,难道就没有一点别的线索?”明夷引导着她,按伍谦平所说,陶三娘应当已经在狱卒口中听过琴控技相关的话。 陶三娘果然仔细想了想,说道:“狱卒说晕倒之前,曾听到琴什么妓,我以为他们是商议藏身在哪个青楼妓寨,便一一去查问过,并无结果。” 明夷作大惊失色状:“难道是琴控技?” 陶三娘和时之初都吃了一惊。江湖中人,怎会没听过传说中魏家的琴控技,只不过魏家居于深山,又在十几年前覆灭,许多人都认为琴控技是一个被严重夸大的内功心法,甚至未必存在。 陶三娘不明白:“魏家琴控技,怎么会和若山扯上关系?” 明夷叹了口气,细细道来:“说起来这也怪我。我有个好友,近年我才知他身世,是魏家遗孤,带着七炼琴和琴控技心法大隐于市。他想求石大哥占卜问米,好找到当年杀灭他全家的凶手。石大哥知道他身份后,主动提出要替他保管七炼琴。我好友因着我的关系,也信了他。琴就到了石大哥手中。后来我那位好友说看破红尘入道门,失了影踪。” 陶三娘目瞪口呆:“此话当真。” 明夷指天发誓:“绝无虚言,否则五雷轰顶。” “他从未和我提过……”陶三娘怔怔道,“他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明夷继续趁热打铁:“石大哥在扬州时候有个红颜知己叫晚晴,是燕晚楼的花魁,此事恐怕也瞒不过三娘吧?” 陶三娘点了点头:“他与我说过,知道我会去扬州查他过往。我觉得男儿有些逢场作戏,只是平常。他与我成婚后,再未寻花问柳。” “晚晴来了长安,而且在石大哥跟三娘回益州时,突然失踪了。说是和同乡表哥回乡去了,但以前未听过她有什么表哥。”明夷一步步将她引入陷阱。 陶三娘已经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这又和若山有什么关系呢?” 明夷回道:“其一,石大哥回益州前,说七炼琴被盗了,让我代为隐瞒。而我从不知他将琴藏在何处。其二,晚晴在琴被盗后,莫名失踪。” “你的意思,琴是晚晴偷的?”陶三娘脸色阴沉,“也就是说,他二人一直藕断丝连,琴是被晚晴保管的?” 明夷暗道,女人动了情啊,满心都是男女情爱嫉妒:“这不无可能。” “她一个烟花女子,偷这琴作什么?”陶三娘还是不明白。 明夷只得把话说得更清楚些:“我怀疑,晚晴在石大哥身边多年,一直是个探子。为的是替朝中势力监视江湖帮派。你也知道,正如崔氏扶持了三大帮,其它势力也在寻求值得扶持的江湖帮派。” 陶三娘点头道:“这个极有可能。那你的意思是说偷琴是她背后朝廷势力的意思?” 明夷说道:“当年四大家灭得不明不白,与朝廷势力脱不开关系。魏氏死而不僵,留下七炼琴和琴控技,极可能是这势力忌惮的隐患。如果灭四大家的势力就是晚晴背后的势力,一切就有了答案。他们得到了琴,顺藤摸瓜,想知道琴控技和魏氏后人的下落,当然会从持有琴的石大哥下手。得到了想要的消息,灭口也是必然。” 明夷看了一眼时之初,说起四大帮血案,他脱不了关系。只是他的情绪,从来也不在脸上。他腰后背着一把剑,明夷认出,正是他埋在河边的那把。 陶三娘有些崩溃,明夷感觉得到,她搀扶着的陶三娘的手臂,正在往下滑。这种崩溃是知道了答案却无能为力的崩溃。她一个正在没落的帮派,如何与见不到的朝廷大手争斗?更何况,她的姐妹与她都有了罅隙,她们根本不在乎石若山的生死。 明夷身上的负担一下子轻了许多,她明白陶三娘不会再是她安全的威胁,因此也多了几分怜悯:“三娘好好将石大哥带回去落葬最为重要,其他的事,来日方长。这个幕后黑手,与我的好友家仇有关,我也不会放弃把他挖出来。等三娘养好身体精神,我们从长计议。” 陶三娘眼里有些湿润,面带惭愧:“刚才冒犯了明夷,是我不对,没想到明夷还愿意出手相帮,让我情何以堪。” 明夷扶着她走出院子:“我能理解痛失所爱之感,只是三娘不要被伤痛所误,男人,从不会将情爱置于首位,我们又何必痴傻?” 陶三娘深深点了点头,明夷看他,似乎又老了几岁一般。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六章 相忘 时之初替两个抬尸的仵作解了穴,陶三娘带着他们出了丰宅。 明夷在背后目送完,叮嘱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十东把地上的香和酒杯都收拾掉,再用生石灰在摆放过尸体的地方烧一下,算简单消毒了。 “你不着急走吧?”明夷终于对时之初说了句,声音却连自己都听着陌生,很是遥远的感觉。 “不着急。有什么事,今天就说完吧。”时之初的声音更加遥远。仿佛两个人的对话是在另一个维度发生。 明夷心里头不好受,虽然与他之间,已经没有那种生死相与的感觉,见他也不再觉得心跳雀跃。但曾发生过的感情是真的,依恋和熟悉,缱绻和誓言,一切曾美到让她感激上苍将她送到晚唐。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竟然可以在短短三个多月,分崩离析,面目全非。 这一点,她是真的比不过当初的丰明夷。她至少为他追寻和怀恋了许多年。 今天就说完吧。这句话让她心酸,也让她觉得有种轻松。自己既已变了心,如果对方深情依旧,反倒是极大的负担吧。恨她也好,怨她也罢,两不相欠。 何况,是他背弃在先,她不怕对质。解释,是为了让这段感情的结束不那么丑陋,彼此还留下一些尊重。 二人默默回到厅里,时之初的眼神落在她脸上,终究还是掩不住有些心疼:“你瘦了许多。” “嗯,再养半个多月应当能恢复。”她并不羞于说此,至少她要澄清,这孩子是他的。 “我听说了,应该是魏潜做的吧?”时之初似乎提起此事有些难以启齿,“你不愿意等我,选了别人,其实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不该惹魏潜,他虽才能平平,却是个辣手的伪君子。” “我不愿意等你?”明夷觉得他的话有些颠倒是非了,“我是怎么等你的,你能感同身受吗?你明明回过长安,却避而不见,是什么意思?” “我当时有事情没有解决,我必须自己理顺了,做了选择,才能来见你,决定我们的未来。”时之初顿了下,苦笑道,“如今你的未来已经与我无关了。” 明夷被这句话戳了下,情人之间最害怕的一句,你的未来已经与我无关了。 “你现在已经解决了?”明夷很想知道他这比二人的婚事还重要的选择是什么,但好像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问了。 时之初终于肯正视她的眼睛,二人的对视,却有沧海桑田的感慨。他的神情温柔下来:“可能又要有所变化了。” 看来,他是不准备和自己说了。也好,自己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定然不需要一个心系别人的女子,而自己在无法全情对他的情况下,若还想利用过去的情感,来借助他的武功,那就太卑鄙了。 “他对你,好吗?”一个逃不过的问题,来自前男友无奈又不忍的问题。 明夷不知道怎么回答,算好吗?他连个名份都给不了。不好吗?他又好像什么都给了。 只能据实说:“不知道,我们,甚至可以说还没有开始。” 时之初笑着摇头道:“那他定然有不凡之处,让你食髓知味了。” 明夷一愣,这说法,好像有点成人向啊?哦,在他的想法里,自己应该是在他不在的时候,就跟伍谦平苟且过了,所以才会怀上那人的孩子。现在又说没有开始,那就是先性后爱。必定是伍谦平某方面实在强悍,让她这个**变了心?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被气出笑来:“他有没有不凡之处我不知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看,她多善良啊。如果因为床技不如人而被踹掉,该多伤自尊,所以她还是安慰一下比较人道。何况,伍谦平如何,他真的不知道,唉,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发现远不如时之初,会不会后悔。 停!问题不是这个吧?是必须说明她没有跟伍谦平做什么,孩子也绝对不可能是别人的! 明夷正色道:“对不起,我确实有变,一方面是你背弃约定,另一方面可能我们本来就不是那么合适。但这和伍谦平怎样没有任何关系,我和他……” “我和她十年前就已经相识,三年前就已经相许,我是她第一个男人。所以她没什么对不起你,反倒是对不起我才是。”一身绣银丝白鸟明蓝锦面棉斗篷,长身玉立,像是整个厅堂都被他点亮了。 这人啊,真是好看到有罪。虽没有四君子那般超凡脱俗的美貌,但有那股子邪劲儿,让人爱不得,恨不得。 伍谦平并未在情人脸上发现他想要的惊讶和挫败感,干脆走过来,将明夷揽在了怀中,摆出老子占定了的姿态。 真是小孩子气。 时之初笑了笑:“伍大人终于肯现身了,在外头站着挺冷吧。” 以时之初的武功,又怎会让伍谦平近身才发现,也难怪伍谦平进来的时机那么准,明夷轻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他勾了勾下巴,满不在乎。 时之初没再理会他,看着明夷:“三年前?你没有告诉他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者,你是在骗我?” 明夷明白时之初的意思是,三年前是那个丰明夷,并不是她,伍谦平能分清的话就不会以此来炫耀了。可她还未想好要不要向伍谦平坦白,又不想违心承认自己骗了时之初,只得随口岔开:“无论十年前,七年前还是三年前,我都不想再提了。只说现在。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伍大人回去官署吧,我和时大侠说完事自然会各回各家。” 伍谦平岂会轻易退场,他赖住:“不行,我不回去了,在你身子好之前,我就住在这儿。毕竟是我不好,让你受这种罪。” 明夷很清楚,伍谦平就是不想让时之初知道这孩子是他的,所以故意说模棱两可的话。她倒也不好再开口了,是啊,说不说清还有什么意义呢?既然自己的心已经做了选择。 时之初见状,再留也无益,抬手握拳:“就此别过。” 看他飞身而去,明夷心中只有一句话,有些苦涩,那就是,相忘于江湖。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七章 坦白 “舍不得?”伍谦平说得有几分戏谑,却底气十足,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无半分在意。 明夷却是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原本要相守一生的人,今日之后将成陌路,如果说毫无感触,是绝无可能的。 “觉得世事人心难测,就连自己都是如此善变,哪还能信得过旁人。”她的感受,瞒不过,也无须瞒身边此人。 伍谦平难得未反唇相讥,倒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感情姻缘,坚如千年寒冰,缥缈似霜花一瓣。两心不移,地老天荒,但若有了罅隙,便能霎时化为水雾。正因此,方使人孜孜以求。他在不该放的时候放了,而我,不管该不该,绝不放手。” 明夷心里一酥,方才的怅然烟消云散。原来比起细水长流的温柔,她更吃这霸道不羁,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明夷声音细弱了些:“你回去吧,我想回房休息会儿。” 他拉着她往楼上去:“我陪你。” “不要。我想一个人静静。”她嘟着嘴,脸也红了,和这人在一起,她越来越觉得氧气都不够,浑身紧张,这样怎能休息舒坦。 “今天我可是告了假,更不会回侍郎府了。何况,我说了在你康复之前,要住在丰宅,可不是说笑的。”伍谦平转头看她一眼,像一只漂亮狡黠的黑猫,得意洋洋看着自己的晚餐。 明夷的头开始嗡嗡作响,比起帮派的复杂账务、严峻战局,要与伍谦平天天相守才是更可怕的事。是,她是有几分心动,也预想过之后怕是要与他纠缠不清,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以这样的身份。 伍谦平反客为主,将她带回房间,关上门窗,看了看暖炉,还算满意。 “你若真的今日要留宿,我让十东给你收拾个客房出来。”明夷转身想溜之大吉,被伍谦平直接按在了榻上,一身僵硬坐着,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 伍谦平看她不再执意赶他走,心情大好:“放心,我说过的话都算数,还有十九天。” 这个混蛋,他每天都算着日子过吗?他真那么期待那一天吗?明夷耳后发热,觉得这屋子里的暖炉生得太旺了。 不行,得想想清凉降火的话题,比如,她要不要告诉伍谦平,其实三年前和他缠绵过的女子,与她没有关系,只是共用了一个身体。她一时无法决定,不知这话他会不会信,信的话,会不会就此放过她…… 放过她。唔,如果他眷恋的是十年前就喜欢的那个女子,三年前一同度过最困难的时光的女子,理所应当,会恨她这个外来的灵魂吧,怎么还会如现在这样? 少年最初的爱恋,方意气风发便被鲜血与背叛浸润的记忆,她找不出任何理由,让伍谦平在过去的丰明夷和现在的自己之间存在片刻犹豫。 她滚热的脸,渐渐凉了,甚至要开始发抖。她有些娇羞的情绪,被踏到了脚底,剩下莫名的沮丧与低落。 伍谦平不会明白她的变化是为了什么,只以为她还为无名无份与他纠缠而不满,站在她面前,静静将她搂到身边,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口。 温馨的时刻没有持续多久,他一句话让明夷有想狠狠咬他一口的冲动。 “我有没有不凡之处,你有没有食髓知味?” 明夷扭了下头,没找到适合下口的地方,想拉起他的手臂,又不够力气,反倒让自己方才差些被折断的手指疼痛起来,喊了一声。 伍谦平放开她,坐下,把她的手轻轻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没事,未伤及筋骨,怎么弄伤的?” “陶三娘想折断我的手指留给你当要挟,让你找出杀石若山的凶手。”明夷静静说道,看来伍谦平那时候还未到场,如果他在而没有现身,自己难免心寒。 伍谦平眼中闪过明夷熟悉的阴骘目光:“她敢动你一根手指,我要她四肢来还。” 明夷心里颤了下,他和当初的丰明夷还真有默契,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此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勉力笑道:“要她四肢有何用,都来不及了。” 伍谦平以为她怪怨自己无力保护她,将她的手捧到面前,轻轻一吻:“给我时间,我会让你成为任何人都不敢动的人。” 明夷有些出神,她又想起什么食髓知味。不如趁此,说了吧。如果十九天之后,他们真的会有更亲密的关系,她不希望他还将她看作当年的丰明夷。 “伍谦平,我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明夷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带点哭腔,她真不想这么快就承认自己即将失恋。 “说。”他坦荡荡,看着她。 从哪儿开始呢? “你年少时认识的是丰明夷,你休妻后陪伴了你一个月的是丰明夷。而我,不是丰明夷。”她努力用他能听懂的话说,“你知道夺舍吧?那场大火里,她已经死了。我醒来时候,拥有了这个身体。”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然后呢?” 明夷闭了闭眼,准备好接受他的所有质询甚至憎怨:“然后,我想告诉你。你喜欢的,想得到的如果是那个丰明夷,对不起,今生不可能了。” 伍谦平站了起身,背对着她,似乎在回想什么:“所以刚才时之初问你有没有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知道这件事?” 明夷点了点头,想到他看不见,又应了声:“是,他知道。”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他是因为当年你二人之间的纠葛。”伍谦平静静坐到桌边,看不出在想什么。 明夷现在觉得自己心虚一般,一五一十要告诉他:“不是,只是我刚来到这儿,很惧怕。而他因为当年的愧疚,一直暗中保护我。” “你是因为依赖他的保护,所以选了他?”伍谦平回过身,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倒像在审案。 明夷琢磨了下,好像也没有错,点头道:“是,他让我有安全感。” 伍谦平突然嘴角上扬,眼里冰冻都化开:“那就好,如今能保护你的人是我,你要记住。” 明夷真的懵了,他是什么意思?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八章 得失 伍谦平的笑容渐渐凝住,有一丝无奈:“你觉得我和她这么熟悉,会不怀疑你的来历?” 明夷摇头:“刘恩朝就相信我是受了惊,神智有伤。” “他与明娘子才认识多久,我呢?”伍谦平眼里深不见底,眼神往下,落在地上,“自从我们分开后,她看我的样子,就如同看任何一个她的生意伙伴,从不会有丝毫情绪。而且,除了那一个月,她真是遍体鳞伤神魂不定而与我在一起,她一向没将我放在心上。她从未为我脸红,躲避我的眼神,也从未偷偷看我。” 伍谦平说着,明夷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似乎看到了第一次见到伍谦平时候的自己,为他的丰姿失魂过。看到与他共处一室,偶而距离太近,便会面红耳赤的自己。看到一边暗自吐槽他小气悭吝,一边还要多看他亮眼的自己。原来,他一直都留意着。 “但我没想到是这样,想了许多可能,是她有个孪生的姐妹,或她根本是被谋害,为了冒名顶替。我一直在观察,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与她不同,充满矛盾,非常聪明,又感情用事。结果,我看着,就把自己给输了。”伍谦平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明夷反复咀嚼他的话,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看了他一眼,试探道:“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恨你?”伍谦平声音有些疲惫。 “我来了,她就回不来了。”明夷斟酌着,这话应该是没错。 “福祸不由人。她的命数可能避不过这一劫,而你,可能命不该绝。”伍谦平重又恢复了些精神,“那你记得自己原先是谁,有没有亲属?” 明夷咽了下口水,说道:“不记得,我脑子里是空白的,只有从夏天重新苏醒过来之后的记忆。” 这话没错,在这个时空,她没有回忆,算不得欺骗。 她没有说出自己来自未来,现在洪奕不在身边,她对未来发生什么已经不能知道地更清楚。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自己对未来的预知,成为他想利用的一部分。已经不那么纯粹,不想进一步复杂化。 “我这么个没有过去,来历不明的人,你也要吗?”明夷鼓起勇气,看着伍谦平。 等待回答的时间,漫长如一生。 他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屈下双膝,扶着她的腿,低头道:“我很高兴你不是她。只有这样,你对我的心,才是真的。” 明夷糊涂了,不过伍谦平比她聪明,他所说的,一定是对的吧?他大概是觉得,真正的丰明夷,是不可能真爱上他的。 她鼓起勇气,把手放在他的心口:“那你对我呢?” 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小心翼翼,怕压痛了她:“我仰视过她,也不会忘记。但我想保护的、情不自禁的,只有你。” 她掩饰不住自己的笑容,笑得眼睛模糊。他吻在她眼睑上,这是她特别期待的一种浪漫亲吻,仿佛自己成了童话中的女主角。 童话很快结束了,车速猝不及防。 “那我就更期待十九天后了,看我能不能让你食髓知味。”伍谦平在她下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飞速离开。 明夷气得牙痒,只得挥动拳头,毫无杀伤力表示一下自己的气愤。 这人,怎么如此厚颜无耻? 伍谦平看了下外头,有个影子晃了下,起身说道:“看来你该吃药了,我不与你闹了,你好好休息。” 明夷突生不舍之感:“你要回去吗?” 伍谦平笑道:“怎么?舍不得我啊?如果你要我住下,我定然奉陪。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十九天后。” 明夷哼了声:“回去吧!你不在我睡得更好。” “明日再来看你。”伍谦平戴上斗篷后的风帽,补充道,“我今晚不回府,回工部处理下丢下的公务。明日一早再抽空来看你。” 明夷心里莫名欢喜:“明早有空就好好休息会儿吧,不要辛苦跑来。” “我家明夷会疼人了。”伍谦平点了下她的脸蛋,“我哪有休息的时间,明日来陪你吃朝食就当作休息了,还得继续做事。” 努力工作的男人果然是最帅的,明夷觉得自己心里头如果是一片湖水的话,如今已经成了瀑布,汹涌不已,不肯安静。 伍谦平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着肉羹和药盅的十东。 “娘子饿了吧?先填饱肚子,再喝药。”十东将东西放下,回道,“外头已经收拾过了,娘子放心。” “辛苦十东了,你吃了没?”明夷和颜悦色起来,十东确实不容易,短短半天,经历这么多事情,她还是个孩子,能临危不乱,以后定是有出息的。 “我吃过了。”十东欲言又止。 “怎么?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明夷喝了口肉羹,满心舒泰。 “这就是江湖吗?”十东看上去心有余悸,但更有满满的好奇。 明夷笑道:“这是江湖的边缘,在那里,生死一瞬,血雨腥风,都是小事。” 十东吐了吐舌头:“那我还是在边缘呆着好了。” 明夷问道:“你若是害怕,就回承未阁帮忙吧。我身体好多了,这些事都能自己料理。” 十东用力摇头:“不,我就要跟着娘子,我不怕。” “为什么跟着我?不知何时我身边又会出现这样的凶犯。”明夷好奇道。 十东笑靥如花,眼中亮如星辰:“娘子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子,什么样的场面都不放在眼里。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明夷恍惚了一下,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胤娘。不久之前,胤娘也是如此单纯可爱,满眼崇拜说想成为明夷,如今她已经能独当一面,但与自己之间却好像越来越生疏了。这不怪她,明夷始终对她有一份隔阂,相比而言,十东反而更容易亲近。 “好,如果你想学,就跟着我吧,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等我身体好些,会把西市的拾靥坊开起来,那时,你就去那儿试试,争取和葵娘一样,能独当一面。”明夷心情更好了些,无论感情还是事业,情人还是兄弟,或许都一样,有失必有得。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五百九十九章 少年 ?晚些时候,储伯颜回来,知道明夷搬回丰宅住,倒是格外开心,住在一处,早晨便多了往来的半个时辰,又能多与明夷讨教一二。 明夷定下神,询问伯颜西市的情况,入了冬之后,往来客商少了许多,都等着春来时再度出发。幸好元辰前后生意旺,坐商们也乐得多休几日,直到十日前才开始逐渐恢复交易。这以后伯颜就得开始忙起来了。 二人正合计着,过两日就是惊蛰,也该把西市店开起来了。说着,外头有人敲门,伯颜去开了门,声音里头满是欢喜:“胤娘,你来啦!” 胤娘用手指戳了戳他脑门:“没大没小的,现在你跟着明娘子学做生意,便当与我一样,叫师父,我呢,就是你师姐了。” 胤娘歪过头笑眯眯看着明夷:“师父,您说对不对?” 明夷笑道:“理应如此。” 伯颜还在嘟囔着:“可明明是师娘……” 胤娘一脚踹在他腿肚子上,提醒他闭嘴。伯颜年少,对男女情爱纠葛当然搞不明白,但也知道他师父一直没回来,让师娘寒了心,不敢再提,也并不愿叫明夷为师父,想来对时之初还是存着很大的敬仰和憧憬。 明夷不想以后再不断听到此人的名字,纵使已无情,难免唤起伤心。直言道:“伯颜,有一事我需与你说。你们两人都坐下吧。” 胤娘从手里的暖筒小心翼翼拿出个小巧玲珑的炖盅:“听十东说,师父在侍郎府喜欢喝牛乳,我便试着做了这个牛乳羹,用牛乳熬稠了,和炖化的银耳、蜜糖同煮,滋润香甜,师父试试。” 明夷闻到揭开炖盅时浓郁的奶香味,已经按捺不住,胤娘从袖中又取了个小绸包,里头裹着一支银勺:“这是我与连山一同给师父打的,师父以后用这个银勺进食,也安心许多。” 明夷将银勺取过来,勺头上雕着精巧的桃花,柄上是丝萝,十分精致讨巧。连山虽也细心,但如此心思,还当是胤娘才做得到。丝萝乔木,桃花留情,胤娘是有祝福之意。无论她是真心,还是讨好,时间久了,明夷难免也会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对胤娘成见太深了?固然她没有葵娘和十东那么单纯,但在那样的环境长大,有攀附讨好的习惯,趋利避害的本能,这算不得多大的错处。 明夷对着她格外用心地一笑:“胤娘有心了,我很喜欢。”说罢,拿起银勺细品这牛乳银耳羹,做得很细腻,银耳是剪碎了满满熬成,应当至少费了一两个时辰,还得常看着,不能有糊味。 胤娘眼里露出欢喜之色,她是何样人,明夷对她此刻态度的变化,她全然明了。隐隐有些泪光闪现,喜不自胜:“师父要是喜欢,我每日炖给您吃。” 明夷笑了笑:“如此复杂,偶而尝下就可以。你若是真孝顺师父,好好将承未阁经营好就是。” 胤娘急忙应道:“那是我应当做的。” 伯颜看着,鼻子皱着闻着香味,对胤娘笑道:“闻着真的香甜,可惜我没这口福。” 胤娘眨了眨眼:“你以后叫我师姐了,我倒可以考虑照顾下师弟。” 伯颜尴尬笑了笑,欲言又止。 明夷放下银勺,继续方才的话题:“今日,时之初来过了。” 伯颜目瞪口呆,似怀疑自己的耳朵,啊了一声。反观胤娘,神色自若,应当是已经从十东口中得知了原委,她嘴甜舌滑,十东在她面前根本不堪一击。看来以后要好好叮嘱下十东,自己的私事,任谁都不能说。 伯颜想继续问,又不好开口,憋了一脸通红。 明夷也不让他为难,直接说道:“今日之后,时之初与我已经没有半分关系,或许不会再见。伯颜你若想继续跟他练武,就看你二人的缘分吧。” 伯颜瞬时沮丧下来,他怎不知时之初收他完全是看着明夷的面子,如今正主绝交了,自己岂有继续跟他牵扯的道理。 胤娘的胳膊动了动,手肘撞了下伯颜,伯颜心领神会:“师父说得对,如今已经不是刀剑称霸的江湖,而需要有头脑和智谋。以后我会好好跟着师父学生意之道。” 明夷嘴角一动,也不知该不该高兴,这孩子比之前要灵巧了,也不知他何时与胤娘如此熟稔,这种口吻倒是像胤娘所教。他失了许多单纯厚重之处,但在西市地下市场那么复杂的环境里,多几分心机和手段绝对是好事。 “你也不能懈怠,依旧跟着你花大哥好好习武,强健体魄,并有自保之力才好。”明夷叮嘱道。 伯颜即刻点头:“是,我每日不怠。” 伯颜本想开口告退,明夷特意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对胤娘说道:“如今承未阁那边,殷妈妈能帮上些,你有空余时候,也帮着连山照看下拾靥坊。你二人的婚事将近,以后不必分彼此。” 胤娘愣了下,面红道:“都由师父作主。” 明夷再看储伯颜,眼中空洞,魂不附体,更确定他这段日子并未有变,依然对胤娘怀有心思。心里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好,我瞧着二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仓促是仓促了些,但因为我的病,耽误了你们太久了。我预备着让你和葵娘一同出阁,我将容异坊包下一日来,给你们办得体体面面。” 胤娘低着头,像是含羞带怯:“师父作主就好。” 储伯颜魂不守舍,面色苍白,结结巴巴说道:“师父师姐……我,我先休息去了。明日还要练武。” 明夷晓得少年失恋的滋味,今晚他定是夙夜难眠,但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不如早些让他死心。他对胤娘的心思,不知胤娘有几分默许,表面看来,胤娘似是并无越矩。但储娘子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儿子这番想法的,怕是会对胤娘有更大成见,搞得帮内人心不安。早些把她嫁了,皆大欢喜,只苦了伯颜。 再观胤娘,依然微微笑着,让伯颜早些休息,毫无异样。明夷叹了声:“你也休息去吧,婚事你与连山商量着办,有什么需要再找我。”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鸟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百章 朝朝 不知是那碗牛乳银耳羹的效果还是因为第二天一早某人说了要来,这一晚上,明夷睡得格外香甜。 只是模糊做了个梦,哭着醒来,恍恍惚惚,却不记得梦到了谁,发生了什么。只留下满头的胀痛和红肿的眼,让她莫名其迷。 外头隐隐有声音,像花子贤,想来是一早在教导伯颜练功。明夷赶紧跳下床,赶着梳洗打扮。刚描好眉,外头便有寒喧之声,推窗眺望,见一身深绯色官服,外披着昨日那件斗篷,嘴角不由上扬,又慌乱起来。 草草画唇。手抖,心乱,便由着以往涂唇膏的习惯,点了一抹胭脂红,在下唇中间,用手指抹开,当咬唇妆。余下指腹的口脂,往两腮晕开,有一丝娇羞模样,堪堪能见人。只是这双红肿的眼,再来不及修饰了。 披上夹棉的长袍,门口已经响起脚步声。 明夷打开门,迎面差些装上伍谦平的胸口,退后一步,怨道:“谁让你自己就这么上来的,真当这儿是自家了?” 伍谦平不以为忤,笑道:“我本想在厅中,叫人通传你,但殷妈妈说直接上来就好,我也不能违背了老人家的意思。” 明夷瞥他一眼,知道他胡扯逗弄她,伍谦平迅速闪了进来,关上门:“外头太冷,将开春之际最易受凉。” 明夷随他坐下,口是心非:“你不用一早赶来看我的,我在这儿很安全。” 伍谦平仔细看着她:“眼睛怎么了?晚上太想我所以哭了?” 明夷呸了声:“只是做了不知道什么梦,醒来就这样了。” 伍谦平脸色沉静下来,把她的手抓在手心里:“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快完全放下,所以我希望能住过来陪着你,你能更快把这段时间过渡过去。” 明夷皱眉想了想,看来他是咬定自己是为了时之初而哭了,满脸不满:“我都说了不是因为难过而哭,哪有什么放不下?” 伍谦平低了一下头,嘴唇抿了下,似乎在想该如何措辞:“你可能高估了自己,我怕本不想说,说了我心里头针扎一样,但还是得帮着你面对,不想你留下一丝一点没有解决的情绪。那几夜我睡在你房中,夜里常听到你梦呓,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不要离开我。” 明夷愣住了,这五个字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当年失恋而抑郁时候,一边哭一边说着的,是她为了邱志不肯向前一步都喝醉,嘴边不停重复着的。没想到做梦的时候,自己最真实。原来她没有那么洒脱,只是明知无望的乞求,已经不肯在人前说出,只能在梦里宣泄。 “我知道了,但我确定,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明夷是真的对自己有信心,前几日她醒来时候,虽未必哭过,但心头总是沉沉的,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哭出来了,竟是神清气爽。 伍谦平咧嘴笑道:“我相信,虽然眼睛肿了,可你现在的模样,又活过来了。” 明夷把手抽回来:“什么鬼话,我又没死!” 伍谦平扬起下巴示意院中正在练武的两人:“那外头两人也住这儿吗?” 明夷点头:“是啊,小的叫储伯颜,是储娘子的儿子,大的花子贤,负责武馆。” 伍谦平喃喃道:“大的身形健壮,眉眼风流,小的年轻朝气,也算清秀。” “怎么,你是在衡量他们成为你情敌的可能?”明夷讥讽道。 伍谦平朗声笑道:“是啊,我算来算去,还是得住进来看着我的女人,别让人近水楼台了。” 明夷哭笑不得:“你以为我是什么艳绝长安的香饽饽,老少通杀吗?” 伍谦平满脸理所当然:“那是自然。” “嘴真甜。”明夷摇了摇头。 伍谦平眼睛落在她的咬唇妆上,嘴角含笑:“你怎么知道我的嘴是甜的?” 未等明夷说话,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并不急于汲取,只用舌头轻轻点了点她的唇瓣,她一惊,嘴唇开启,他便趁虚而入,与她纠缠一番。未到情迷意乱,便飞快撤退,留她意犹未尽。 “甜不甜?”他恶趣味地看着被他的吻化开的口脂,十分满意。 明夷瞧着他染上胭脂红的花瓣样儿嘴唇,只觉得晶莹可人,更加诱人了。克制住丢脸的冲动,咳了一声:“哪儿甜,偷腥的猫儿一样。” “你一点都不腥,香得很。”他恬不知耻挑了挑眉,听外头像来了人,便去开门。 他进来时,手中多了个餐盘。上头是一盘圆圆的煎杂菜饼和两碗胡麻粥,香气扑鼻。 “我让守卫特意去街尾买的,虽然只是个小摊,口味却很好,晚一步就买不着了。”伍谦平将杂菜饼送到她嘴边,“快,趁热尝尝。” 明夷咬了一口,香气往鼻子里钻,混合了杂菜和猪油,炸得香酥无必:“嗯,真的很香,只是会长胖吧。” 伍谦平又将胡麻粥舀了一勺,在嘴边吹温了,送到她嘴里:“嫌腻就和粥一起吃。你这一阵瘦了不少,赶紧得补回来。” 明夷咽下混合着蜜枣薏米的香滑的胡麻粥,低头瞧了瞧自己虽无孕也微微凸起的小腹,心情大悦,唐朝的审美太健康了,微胖才是最美的,好不好!想着,拿起一块杂菜饼,大快朵颐起来。 伍谦平慢条斯理吃着:“说好了,如果他们能住在这儿,我也可以。我不会看着别人陪着我的女人。” 明夷吃了半饱,脑子也灵泛起来,才想明白这人根本就是吃定了自己不会让他住进来,才故意无理取闹。他如今再得势,也不过四品,往后的路还长,用得上魏家的地方多的是,不会这么胡来,光明正大搬到别的女人府里过日子。 她随口便应了:“好,你过来住就是。” 这下轮到伍谦平吃瘪了,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应对。 明夷哼了声:“算了,我不会强人所难的。” 伍谦平坦诚道:“现在我还不能日日不回府,我知道你的顾虑,也不肯跟我回去。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把魏守言的事处理妥当。” 明夷口中的粥一点甜味都没有了,只觉得发涩。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零一章 委屈 魏守言这三个字现在像是明夷面前的高压电网。无论多温馨的场面,多荡漾的春情,只要这三个字一出现,就像从天而降一场冰雹,除了落荒而逃,她没有别的念想。 她无法接受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自小形成的三观,情感上再怎么糊涂也接受不了。她不信有付出不求回报的爱情,她既然只能爱一人,那人自然也只能属于她一人。 她也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踢走原配的恶人,更何况,魏守言与她虽不说情同姐妹,也有几分情谊,她总是欣赏守言的,更做不出使她承受不幸的事。 此事便因此而无解,总不能就这么等着和魏守言比长命,重要的是,她比魏守言年长十岁,极大可能自己是活不过人家的。 糟糕的是,她已经动心,这就收不回了。伍谦平更是恶魔一样,只管撩,不顾结果。二人说难听些,便是姣婆遇上脂粉客,擦枪走火是分分钟的事。 在不管不顾忠于自我,与垮不了的三观与义气之中,明夷想找个缝来求一丝生路,至于放弃感情来成全道义,这种事她暂不考虑——已经二世为人,若不能随心所欲,还活个什么劲。 而这条缝,就是不求名份,让魏守言安守伍夫人的位置,给她原本允诺的所有给魏氏的荣光与前程。而后,偷一些甜蜜,顺道,将前程铺设好。 明夷想清楚了,只是一瞬间的事,这些问题她但凡有些空闲,都在脑子里打转,这答案一直在那儿窥伺着她,随时等着跳出来,她只是视而不见而已。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决定认命做个不见光的“红颜知己”之时,瞧见了伍谦平脸上容光焕发。心里暗暗狠骂了他一顿,这混账东西,早就把一切算计好了。他把这条路安排得明明白白,只等她感情上沦陷了,心甘情愿走下去。 明夷恨得牙痒,把伍谦平的手拉过来,捞起袖子,寻了手臂内侧最白嫩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咬到觉着快破皮了,却不听他哼一声,不见他缩一下,她倒是怂了,怕真咬下块肉来,悻悻松了口。抬眼看他,他却眉开眼笑,像得了天大的好处。 “你笑什么!”明夷越发生自己的气,觉得这作为简直就像是小女孩儿在胡闹。 伍谦平摸了摸手臂上她的牙印,笑嘻嘻地说:“看你生气咬我,比你如何说我好都值得高兴,这是你真真切切为我而有的脾气,这还是第一次,我是真的高兴。而且,纵使那么生气,你也记得撩上袖子,咬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这就是你的决定。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直受委屈。” 明夷这回真是说不出话,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个玻璃肚子,什么念头都明明白白被他瞧见。是啊,咬在人见不到的地方,不就是代表着,她愿意做这个见不得人的角色吗? 至于不受委屈,纵然伍谦平是比她聪明些,但她也不信他能寻到什么两全之策。 索然无味:“你早些回去官署吧,我也得去容异坊看看了。” 伍谦平皱紧了眉,“我听说容异坊报了官,我知道你们有安排,所以也没介入。昨日听人来与我说,不止官府,还有两路人也在找她的下落,我想其中一路是申屠兄弟的人,另一路我就猜不出了。” 明夷想了会儿,这其中因由也没必要瞒他:“怕是天一帮的人,他和龚夫人有一些往来,而龚夫人恐怕才是天一帮真正的头目。他无故失踪,龚夫人不会善罢甘休。” 伍谦平苦笑道:“你们总有办法惹上惹不起的人。另有一事,我也说了吧,你不是让我查凌占筠吗?此人身份果然十分可疑,像是凭空出现在长安,也不知哪里来的本钱,开了个书院,先是吸纳了一批穷困书生,悉心教导,其中两个还真的当年进士及第,还由吏部优选当上了不错的差事。从后,长安平民书生对城南书院趋之若鹜,入院择选越来越严格,此后一些世家为了使子弟有良好的伴读环境,也送入了城南书院。” 明夷点头道:“看来他极有可能是丽竞门的人,能在长安这么凭空出现,能安排自己的学生受吏部指派。” “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即使通过礼部的甄选,成绩优异,也极难被吏部选任。大多平民子弟都是依傍世家大族,成为幕僚,继而登上仕途。”伍谦平补充道,他便是靠着成为崔氏幕僚才能真正接近权力核心。 明夷怔怔瞧着他,以往只觉得他身在仕途,处事步步为营,但也有得天独厚的便利。并未想过他寒门出身,如何一步步到今日算得上万人瞩目的位置。这其中,有多少寒窗苦读忍饥受饿,有多少摧眉折腰苦水暗吞。这样的人,是注定会成功的,也必然杀伐果断,不役于情。 如此说来,他所表达出的维护和为彼此的努力倒算得上弥足珍贵。相比而言,自己再如何催眠自己去理智,也依然有些恋爱脑,心动了,便一发不可收拾,确实要克制些才好。 伍谦平看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烦恼凌占筠的事,慰藉道:“也不用太担心,以丽竞门的手段,若想对你不利,早就神不知鬼不觉下手了。如今他作为丰四海的职责已毕,没必要节外生枝。倒是你最好装作不知他身份底细,如此方能保得平安。” 明夷点了点头,经过这两个月,凌占筠也并未给她添什么麻烦,所以她并不十分担心。不过此话从伍谦平口中说出来,她总觉得格外令人安心些,似乎就从推测成了事实。 伍谦平迟疑了下,还是说道:“他做过的事,我迟早会让他承担后果,但不是现在。只是此事说起来与你并没有关系,我不想你牵涉其中。” 明夷心中涌起一阵暖意,自从对他有了不同的情愫,便看他怎样都好。他愿为丰明夷报仇,是他有义,他不愿牵扯自己,是他有情。此样人,总是为他受些委屈,也认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零二章 工事 没有了夏幻枫的容异坊,失了灵魂。厨艺还在,陈酿还在,如酒一般的美人不在了,往来的客人都似乎少了几分风雅,不过是填饱肚皮匆忙上路或假作殷勤觥筹交错。 明夷看着这称得上宏伟的建筑,深感有心无力。能做的不过是替他看着,不至于人走茶凉,砸了招牌。但回复当时的盛景,已是虚言。 容异坊大厅内有供文人雅士题字的墙壁,这是陈规。但容异坊有自己的规矩,诗不能在人群中拔得头筹是上不了墙的,若字体不堪入目,也会被夏幻枫亲笔画叉,涂抹干净。 昔日墙壁前围绕的文人骚客都已不见,墙上留了几首新作,都是伤春悲秋,叹伊人不在。矫揉造作,毫无灵气。 明夷走到墙边,看着早先那一首首杰作,心里难免荒凉。席上有认识的客商,会小心翼翼来问一声,得知还没有夏娘子的消息,便慨叹着回座,桌上的美食也失了颜色。 想来夏幻枫在山中定也十分惦记容异坊,他是个只求生活有趣的人,有用不完的精力。让他守着医庐和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怕是能憋出病来。再加上洪奕也是个不可安分的,真怕他们折腾起来被缪四娘赶走。想着,她不由笑起来。 明夷将容异坊上下事务视察了一遍,生意较为清淡,也没出太大岔子。 接着便去找拾靥坊找葵娘,一来陪她选料子做喜服,订下大婚的各项用品,怕她舍不得花用,委屈自己,二来还要她帮着去照应下明日预备重开的西市店铺,十东毕竟毫无柜面上的经验,让葵娘带着,半个月左右,也恰好能上手了。 葵娘既羞怯又感激不已,时不时关注明夷有没有觉得疲累,二人到午后在容异坊一同吃了些,葵娘便催着让明夷坐马车回去,不能误了吃药。 明夷看着葵娘走向店铺中的贾七郎,脚步轻快,七郎眼中也都是笑意。立刻将身上的疲惫抛得干干净净。这二人都曾是烟花巷里的可怜人,对将来并无什么大的指望。如今,她至少能帮得上这两个人,得到他们想要的幸福美满。那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 回去路上,明夷自嘲得想,自己还真是有做媒的命。撮合了胤娘和连山,葵娘和七郎,见证了夏幻枫和洪奕,硬配了石若山和陶三娘,勉强也算推动了魏守言和伍谦平。虽然这后头两对,都是她心里的头的结。但无论如何,她都起了作用。倒是自己的姻缘,落到现今的地步,可笑可叹。 夜色落了,明夷也补上了早晨没给储伯颜上的课。虽指点着,她却心不在焉,是不是注意着院中有没有人进入。不敢过于期待,怕落得失望,但终究还是忍不住,稍一失神,便会想起伍谦平那双勾人眼,那瓣桃花唇。 储伯颜告了退,汤药入腹,梳洗结束,这一天便在她一声长长的叹息里就要过去,却听得外头人声:“明夷。” 她顾不上穿上棉袍,急忙跑去开门,临开门时想到自己狼狈模样,怕被他看到途生得意,便不甘心,开了门,便躲在门后,只露出脑袋。 伍谦平哈了哈气,搓了搓手,风帽上都是白霜,见她躲在后面,觉得分外趣致。关上门,一把将她裹在自己的斗篷之内,才感到她衣衫单薄,不悦道:“怎么穿那么少?” 明夷眨了眨眼:“这不都得怪你,我预备睡下了,你又来吵我作甚,忙了两天,不回侍郎府好好休息。” 伍谦平捏了捏她的鼻头:“你这没良心的,我不是挂着你,怕你一人在此,胡思乱想吗?不过我瞧你精神好了许多,看来我没白花心思。” “我精神好起来还真的多亏谦平兄百般照应呢。”明夷嗲声道,说罢觉得自己如此造作,掩嘴笑起来。 伍谦平的手未离开她的腰,环着,认认真真瞧着她:“你若是能一直对着我这么笑,便好了。” 明夷头皮发紧,血液上涌,想到自己立志要做个克制理性的女子,挣扎开:“我去穿件袍子。” 伍谦平不会轻易放开她,硬是又拉了回来:“还穿什么,直接睡了。” “你这就走?”明夷疑问道,藏不住一丝丝失落。 “谁说我要走了?”伍谦平本想吓唬她,在她脸上啄了下,“我是真不愿意走,但没办法,我不是圣人,也不是禽兽,只得走。但我想多陪你会儿。” 明夷被他抱着,身上暖融融的,脑子也涨涨的,半晌明白过来,圣人便是坐怀不乱,禽兽便是不顾她身体要了她。心里熨贴,也不挣扎了。 二人黏糊着坐到床塌上,仍未分开,明夷觉得如此沉默有几分难堪,问道:“这几日在忙什么?” “刚呈请尚书令,长安护城河疏浚之时遇上十年不遇的极寒天气,冰冻严重,需要延期。”伍谦平轻松说道。 明夷一下子坐定了:“这是怎么呢?遇上问题了?是不是任和尚那边做事不力?” 明夷是真的紧张,她并不确定申屠帮派的工坊有多少能耐,他们固然做帮派有一套,未必就善于工事。如果这第一桩就做砸了,不仅是赚不到钱的问题,申屠帮派与上官帮派在长安的合作前途堪忧,更可能影响到刚升任的伍谦平。他上任第一把火如果熄灭了,难免有别有用心的小人等着从里头找篓子,给他穿小鞋。 伍谦平全然不在意:“这天灾之事岂能怨责凡人。何况只要在清明前疏浚完毕,便不是问题。我向尚书令要求延时十日,增加三成用度。有理有据,他不会不拨。” 明夷总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他怎么一点都不担心:“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伍谦平咧嘴笑道:“任和尚的工坊很能干,他们在洛阳做过不少大型工事,极有经验。时间是赶得上的,但若出了什么意外,没报备而延迟了哪怕一日半日,这都是办事不利。现在我预备着宽松些,延迟三日交差,比我所求提前七日,更显得竭尽全力。” 明夷啧啧道:“老奸巨猾。”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零三章 包养 明夷得知伍谦平上报疏浚无法按时完成之事是留了个心眼,深感他行事如对弈,每一步都要想到后头三五步,不仅如此,对弈所计算的是敌我双方,伍谦平做事,所顾虑的何止双方,他必是要面面俱到的。 非如此,他也不能在官场如鱼得水。 魏氏招他为婿,天然成为盟友,一荣俱荣,也弥补了他出身寒门的缺憾。他上位后,一方面也并不苛待魏守言,甚至对魏氏杀害他“骨血”一事都能睁只眼闭只眼,一方面又堂而皇之宠爱明夷,将魏潜下毒一事当作把柄,紧紧握在手里。魏氏要扶助他为自家谋划,也不敢轻视他,随意摆布,反倒越来越心存忌惮。 崔氏是他的老东家,他以崔氏幕僚出身,情份不同。能在多疑的崔铉面前步步高升,便说明他做事不仅滴水不漏,且极有分寸,能建功而不贪功。崔氏自信在魏氏与自己之间,伍谦平没有理由选择官位、权势都低于自己的魏氏。尤其如今他宠爱外室之名早传了过去,崔氏必定笃定他与魏守言情薄,关键时候定然站在崔氏一边。 韦澳是伍谦平最新的码头,他接近韦澳的理由明夷猜得到。魏氏和崔氏都是唐宣宗的重臣,必须用,但始终有很大的距离,互相试探和提防。韦澳不同,他是宣宗的利刃,他对宣宗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深,这一点,让伍谦平认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他的信任,成为与他同舟的人。 与崔氏和魏氏的关系,成了伍谦平结识韦澳的敲门砖,他与这两家,似乎很近,但实际上他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谁都可能被出卖。韦澳并不忌惮他,所以也乐于与他合作,得到的是真正的能臣干将。 在整个朝堂中,与伍谦平暂无干系的主要势力有三,一,北司,马元贽。不扯上关系也罢,北司一直是唐宣宗的眼中钉,作为聪明人,应该看得出,越来越强硬的唐宣宗总有一天会收拾北司,只差一个借口而已。 二,当朝宰相白敏中。明夷不知道他是何样人,但洪奕曾提过,白敏中因为给长公主和郑颢拉郎配,受到郑颢嫉恨,常忧心这位驸马迟早给他穿小鞋。由此看,这位宰相并非什么厉害人物,反倒像个左右为难的老好人。唐朝三高官官都是宰相,又经常有变动,并不是什么碰不得的人物。 三,令狐绹。这是明夷最纠结的一支,历史上看,令狐绹在宰相之争中,是最后的赢家,宣宗在一日就对其信赖一日,是真正的近臣。令狐氏极有可能是当年四大家血案的幕后真凶,而她究竟要不要提醒伍谦平?她做不出出卖时之初真正身份的事。可伍谦平若是攀附了令狐氏,岂不尴尬?若有一日,伍谦平与令狐氏针锋相对,又当如何?她还没想清楚。 明夷摇了摇头,这些事,原本就不需要她去操心。她只不过商学院出身,有些商场营销的经验,看了些乱七八糟杂书。但宦海浮沉,只有局中人才明白。她应当相信伍谦平自己的判断。 伍谦平见她摇头,抬了抬眉毛,抓住她的手,摊开,在她掌心画了个圈:“我如何老奸巨猾都一样逃不过你手心。” 明夷被他这么一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忙握紧了手心:“我哪有这本事。对了,你向上头要求增加的款项,总不会真用于工事吧?” 伍谦平笑道:“知我莫若明夷。任和尚那边,这头一笔单子只是为了打开这道门,钱,不让他们亏了就成,说多少便是多少。我会让刘恩朝提醒他们打点上下,那些经手的员外郎、郎中,一个都不能少。” 明夷皱了皱鼻子:“厉害,你属下的都让他们打点了,你倒是省了不少。” 伍谦平叹道:“他们打点是他们的,我一样要顾及属下。现在多了工部的下属,但原本京兆尹的兄弟也不能忘。本来我上头有尚书,能拨下一些,减少我的负担。但工部尚书从缺,我一个侍郎,薪俸有限,支出却比其它侍郎多了两三倍。如果不从拨款上下下功夫,就要累明夷跟我吃苦了。” 明夷虽然知道他这最后一句是讨巧的话,却也受用。他本就不是贪图逸乐,性好奢靡之人,悭吝敛财一是实在用处大,开销多,二是自小受够穷困之苦,难免觉得囤积钱财才有安全感。这一来,他身上那显而易见的缺点,都快被明夷给洗白了。 明夷劝慰道:“明日我就打算重开拾靥坊西市店,虽然只是个小店铺,流水也不少,好歹能帮补你一些。” 伍谦平眼里笑意盈盈,倒似得了天大的好处:“明夷不骂我悭吝,反而为我打算,这比给我万两黄金都来得贵重。” “别再花言巧语,我可不吃这套。”明夷忍住笑,说道。 伍谦平正色道:“这样吧,西市店以后的收成,我那一份便不用给我了,你留着自己花用。你跟了我,我薪俸又少,但不能委屈你。知道你不缺这点钱,但哪怕用这钱买件衣裳,买双绣鞋,这都是我的心意,能让我觉得心里舒服些。” 明夷未想到他能如此大气,西市盈利的一半,说多不多,但也足够普通人家五六口人吃喝家用。这算是包养费吗?那她还挺贵的。 她脸皮薄,还是想推辞:“这太多了,我用不上买这么贵的衣裳。你还是取走吧,或者我给你存到质天下去,生利息,你要用时候向我取就是。” 伍谦平知道她死穴,故意说道:“你若是不肯要,我拿回侍郎府,又怕被家仆给偷了,只能让魏守言给我收着。到时候,我花钱得向她讨,这也太不方便了。” 明夷一撅嘴:“那还是放在我这儿吧,只要你不怕我花完。” “本来就是给你花的。”伍谦平把她拉起来,抱到自己腿上,“任和尚那里的钱,到时他们会与你结算,你我的放在一处。这钱你就帮我放到质天下,月初我会跟你取一部分,分发给属下,其它你做主。要花还是存,都是我们以后过日子的钱,你看着办。” 明夷心头怪怪的,嗯,自己到了这把年纪,终于有人包养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零四章 三年 坐在伍谦平腿上的明夷,有些担心他的腿。 “我沉不沉?”明夷脸有些红。 “跟你在我心里的份量一样。”这人的情话开了闸,不准备关了。只不过这回,这话品着,还真不是滋味。 明夷却不能告诉他,在自己那个世界,好女不过百,自己这般的丰满健康身材,是要被要好的女性朋友嘲笑的。不 过,晚唐这非常合理的审美,深得她的欢心。 伍谦平趁她发愣,将她又抱紧些,紧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转过身想挣开些,胸口正碰上他的脸,触电似的,赶紧弹开。 他笑得贼兮兮,似乎格外热衷于看她害羞模样,找出令她羞涩的点,成了他最新的乐趣。 明夷收拾了下情绪,以免又将话题导向危险的地方,咳了一声,还是谈正事比较安全:“对了,你说的尚书仆射是谁?” “令狐绹。”伍谦平解释道:“令狐氏把持尚书省多年,令狐绹从户部员外郎起,现在高居仆射职,并未封相。中书省中书令为崔铉,已经拟定即将任右相。门下省侍中白敏中,为左相。” “你与令狐绹从前可有往来?他是何样人?”明夷趁伍谦平说正事,挪了挪身子,虽未摆脱他的钳制,好歹不那么敏感。 伍谦平略微思索,说道:“此人我真是很难描述,可能除了圣上,谁都看不懂他。他算不上能臣,也不是庸臣,不在朝中结党,却屹立不倒,因为他能让圣上相信,他是个忠臣。这一点,他比谁都强,比任何人都能走得久。” 明夷恍然,原来伍谦平早就看清楚未来的局势,也确实与历史相合。只不过令狐绹是极难接近的,伍谦平暂时应当还没找到突破口。如果有办法,他定不会放过这棵大树。 伍谦平见她很有兴趣,便细细与她说朝中这几个重臣。 崔氏是权臣,根系繁茂,是世家力量最大的代表。一棵大树长成了如此盘根错节,想要推倒,那会使得一片水土不宁。但权臣一向是帝王大忌。无法连根拔起,但他终究会想一点点把这棵大树的枝桠砍掉。 魏氏是名臣,代表着本朝纳谏之德。可惜,如今的魏氏已经早没有魏征的风骨与才华,不过是辛辛苦苦维护祖上的一点荣光。及到魏潜的儿子们,怕是连做个称职官员的能力都没有了。宣宗却不会无缘无故动他,这是个牌匾,得供着,高高挂着。做一个直言进谏的贤臣,绝不会吃亏,连五六代的子孙都能得享福荫——昭示此理,这就是这块牌匾的作用。 但事事物极必反,如果魏氏犯了确凿的大错,污了祖先威名,圣上一定不会再手下留情,这也是为了昭示——没人能躺在功劳簿上到永远。此时,六代之后的魏家,只会被责骂对不起祖先,不会有人再腹诽圣上。 韦澳是能臣,圣上现在信赖的一把利剑。必须要用他,也必须让他代替自己背负满朝上下的憎恨。因此,圣上会保他,直到出现能替代他的人。他同时,也是最了解圣上的人,因为他为圣上做了太多事。 令狐绹是忠臣,一个还能干点事,心无旁骛的忠臣。今上是最了解他的人。圣上会把最重要、诱惑最大,实际上包揽了政务的尚书省交给他,这就明明白白说明了,令狐绹是朕最信任的人。 “白敏中呢?”明夷想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他是不是个唯唯诺诺的庸臣。 伍谦平神色严肃:“他算得上是个贤臣,能力极强,五年升迁十三次,从员外郎升至宰相,却无人不服。且深受圣上信赖。我听闻,前几日白相曾向圣上告老,欲还乡,说得罪了驸马,怕迟早要受到中伤。圣上拿出郑颢写的书柬,以示对其绝无疑心。” 明夷冷笑道:“这一招真是厉害,看来也不是个老实人。这郑颢才是天真啊,竟以为当了驸马就会受到皇上的信任。” 伍谦平点头说道:“郑颢不适合为官,不过确有才气,圣上也很爱惜他,更因为万寿公主的缘故,爱屋及乌,对他视如子女,不会怪罪。白敏中明知会得罪驸马,还要替圣上千里追婿,阻止了郑颢与卢氏女的大婚,也可见其想为圣上解忧之心,拳拳可鉴。” “这样的人,也怕被告黑状?”明夷听来,觉得这白敏中竟是个难得的完美臣子,应当没有什么污点才对。 “哈哈,你还是天真啊。”伍谦平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得意道,“如果是坦荡无暇,怎可能在这官场如此得意。他虽算得上贤能,但也不代表不是个老奸巨猾之人。” “老奸巨猾?那不是和你很像?”明夷扑哧乐了,觉得是时候扳回一城,“可人家五年十三迁,不知道我家谦平兄预备着几年到相位呢?” 伍谦平看她一脸得意,也被逗得莫名开心,将她腰身一揽,横放下来。 明夷平躺在床榻上,头面发热,身上半压着这个身着官服的男人,莫名有种制服诱惑的错觉。 圆瞪着双眼,溜溜看着他,清瘦有清瘦的好处啊,即使这样俯视她,脸上也无一丝松弛。剑眉如墨,浓而不乱,可见非纵欲贪欢之人。鼻若悬胆,挺直如山,平添三分男儿气。眼角微微上扬,眼波流转,如两尾金鱼,灵气逼人。嘴唇稍薄,唇线优美,唇峰分明,嘴角上翘,微微张起,诱惑十足。 她看痴了,呼吸都快忘了,把自己憋得透不过气来。 好色真是人之本性,无分男女。莫说现在她已经心无他人,纵使她还留恋着别个,也怕是难免会在这人的注视下沦陷。 他的脸越来越近,她几乎想要闭上双眼,感受他的呼吸,期盼他落下的吻。努力支撑着,不能如此轻易投降。手轻轻抵在他胸口,随时想要隔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伍谦平却并未吻下来,慢慢倾向右侧,停留在她耳边,气息在她耳廓旋转,一瞬便酥了全身。 “三年,我要相位,也要你。”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零五章 惊蛰 明夷像被点了穴,她知道伍谦平极有野心,也知道他对自己势在必得,可亲耳听到这一句时候,还是懵住了。 她一直认定,令自己死心塌地的男人,必定是值得自己崇拜的那一类强者。而自己并不是倾国倾城,能令英雄趋之若鹜的美人。所以,她习惯了在情爱中,心动早一点,付出多一些,骨子里还是有一些自卑的。 伍谦平的攻势,让她小小的虚荣得到了极大满足。仿佛这样童话般的,玛丽苏情节本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 若在两个月前,她会格外冷峻地去想,伍谦平置于首位的始终是他的野心,对自己的殷勤,大半是因为自己对他的前程有用处。可现在,她脑子还是清楚,但更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人对自己的用心,已经是他所能给最为真切与浓厚的。他不讳言目的与野心,也不会为了感情而停滞自己的脚步,正是如此,他才始终在明夷的眼里闪闪发亮。 所以,难得温情又让人心动的时刻,就贪溺其中吧。 她轻轻把手围上伍谦平的后背,柔柔搂住他。 伍谦平感觉到了,便用力抱了她一下:“我该走了。” 他起身,见她眼眶中水盈盈,失了神,又停下:“真想就这么抱你一整夜。” 明夷觉得电流从自己全身经过,不由幻想起二人同床共枕进一步耳鬓厮磨的场景,觉得整个身体都轻如羽毛,按不住要往上飘。 明夷深呼了一口气,用尽力气,把环着他的手放开,轻轻抵在他胸口,虽隔着官袍,仍能那儿的快速搏动。不由笑了出声,原来,他也是如此紧张和热切啊。 “快走吧,明日我还要忙西市开张的事,得早些起来。”明夷催促道。 伍谦平不情不愿挪开:“明天我就不去了,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你我有染,但只要你还没姓伍,这些生意上的事,我还是不出面为好。” “宁让人知,莫让人见是吧?”明夷坐起身,稍稍收拾了下自己的发髻,“不过,什么叫你我有染,你我可是清清白白的。” 伍谦平笑道:“你现在问问长安城里,可有一个半个相信你我清白的?所以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将你的后路切断,你只有跟我相对一生。” 明夷替他拍了拍衣裳的褶皱,系好斗篷:“侍郎大人恐怕是棋差一着,女子未必要托乔木,也可以独自在山野绽放。” 伍谦平握住她正在系斗篷的手,手心滚烫:“你不适合在山野,你要绽放在山顶,让万众瞩目,不可白白辜负。” 明夷心中亦有火光闪现,不是为了情动,而是对未来重新燃起期待的蠢蠢欲动。她早不是那个只求苟活的明夷,既然把她推到了如今的局势,她定要让上官帮派成为最强有力的帮派,重新垒起最坚固的堡垒,不畏战斗。 在这个旅途中,她也终于找到真正与她同心同德,不甘庸碌的伴侣。这或是老天对她的补偿。 拾靥坊西市店重开,明夷本以为是件寻常不过的小事。未料到一早去到西市,便看到这架势,丝毫不寻常。 半条街的彩绸团花,将冬季最后的萧索提前从长安西市赶了出去。拾靥坊门口的道路上,铺着各色的毛毯,来自各家胡商,花纹不同,色彩不同,拼成一幅异彩纷呈的长卷,让整个西市都活了起来。 拾靥坊入口处,十多位胡姬争奇斗艳,也不畏寒冷,穿着鲜亮,披着各色皮毛,手上喷着银盘银壶,里头是热过的酒,各家不同,旁边配着胡商赶路时候常用的肉干,用各种香料腌过。 异香萦绕不散,有酒香,肉香,有脂粉香,女儿香。这是一场千年之前的嘉年华,属于长安西市的狂欢节。 明夷到来时,满脸春风的商家们无论胡汉,都涌了来,拉着自家的胡姬或小厮,把酒肉送上来要她品尝。明夷盛情难却,尝了几家,已经晕头转向,终于在人群中看到储伯颜和花子贤,赶紧奔去。 “这是怎么回事?”明夷一头雾水。 储伯颜笑道:“师父你说惊蛰要新开拾靥坊,我就和花大哥商量,想给你个惊喜。恰好最近几日渐渐回暖,胡商们有不少预备着出发了,也愿意在出发前一同聚一聚。我想西市也该出点动静了,让人们知道,繁荣将回归。” 明夷拍了拍储伯颜的肩膀:“孺子可教,这事儿办得极好,相信再过一年半载,伯颜定能青出于蓝。” 储伯颜脸红艳艳的,但眉眼间总有一丝犹豫,似乎有什么想问,又为难。 明夷看得出他有事要说,拉他到人少些的地方:“怎么?是地下市场遇上什么难处了吗?” 储伯颜摇了摇头:“一切都好,而且我最近也经常去肖娘子那儿,能学一些收放贷的学问。只是其实是私事。” 明夷猜出了一些:“你是想问胤娘的婚事?” 储伯颜眼里露出热切之色,皱着眉说道:“这事,真的是胤娘自己很愿意的吗?还是师父希望如此?” 明夷仔细瞧了他两眼:“是胤娘和你说她不是心甘情愿嫁给连山的吗?” 储伯颜低下了头,沉着声音说:“她自然不会那样说。但她也说过,她和连山一起,对拾靥坊和承未阁都好。我想,她是觉得这样师父您能高兴。” 明夷冷笑了一声,心想这小女子还真不是省油的灯,一边急赤白脸表示要与连山夫唱妇随,一边又假作无辜吊着这一厢情愿的傻小子:“你跟我到后头说话,这事,今日不说清楚,我怕你是心里头就记恨上师父了。” 储伯颜慌忙解释:“师父千万不要误会,胤娘并没有和我说半句师父的不是。我只是担心她实在仰慕师父,并未想过自己与连山哥哥是不是合适。我看连山哥哥对她好像总是冷着脸,我怕她嫁了之后会受到冷待。” 明夷无奈摇了摇头:“你跟我过来吧,这事几句话说不清。” 储伯颜哦了声,木然跟着她,穿过人群,到拾靥坊店铺里间的库房去。 第六百零六章 痴情 明夷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年,真有些看着自己儿子的感觉。这儿子长到青春期,爱上了一个绿茶,为娘的到底应该如何?是让他的幻想彻底破灭,还是尽量让他留一份赤子心,哪怕受些伤,也还对感情充满憧憬? 至少,她不想做个恶人,在少年面前尽诉自己对一个小女子的成见,这里头还并无什么确凿的证据,大多是自己的臆断而已。 “你怎知胤娘不是真心爱慕连山?”明夷寻了个阶梯坐下,让伯颜坐到自己面前。 伯颜一脸笃定:“我虽然不太确定胤娘喜不喜欢连山哥哥,但我确定连山哥哥一点都不喜欢她。” “哦?你怎么知道?”明夷细想着,连山除了在自己面前,对他人都是一副沉稳模样,并看不出什么好恶才对。 伯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师父,我虽然小,但有些事也渐渐懂了。一个男子,若是真心喜欢一个女子,眼睛里头是藏不住的。见到她就会开心,只要她在的地方,整颗心都会追着她,一刻不离。能多见她一面,哪怕自己再疲累,距离再遥远,也会巴巴跑过去,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行,看到才会安心。” 明夷听着这番话,满脑子却是这几天经常在清早或深夜出现在自己房里的伍谦平,明明没有什么大事,也并不能有多少肌肤之亲,但他就是愿意跑来,看一眼,说几句话。她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来,整个世界都是甘甜的。 伯颜抬头,见她模样,一怔。明夷赶紧正色,尴尬道:“你对胤娘就是如此吗?” “是,如果连山哥哥真的喜欢她,会好好对待她,我即使心里头生疼,也会安安静静祝福他二人。可连山哥哥眼里头,从来都没有她,只有师父”伯颜偷偷看了明夷一眼,生怕自己说错话,惹她生气。 明夷沉默了会儿,伯颜果然是个观察入微的孩子。 “你看到的,胤娘会看不到吗?”明夷问道。 “她比我聪明,当然也是知道的。”伯颜怅然道,“她知道,却还是义无反顾,这才让我心里头难受。” 明夷有些感慨,这就是最单纯的少年心事啊,能得到这样纯纯的恋慕,是不是很幸福呢?好像也未必。不过是一场感动了自己而毫无意义的痴情而已。 “你觉得她义无反顾是因为我?”明夷问道。 “是,胤娘说师父对她有再造之恩,没有师父就没有现在的胤娘。她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成为师父这样的女子。”伯颜显然对胤娘说的每句话都奉若圣旨,记得清清楚楚。 明夷对这几句话可说是耳熟能详,胤娘如此,十东如此。 她不能在这孩子面前说胤娘的坏话,但她必须把事实放在他面前,纵使他现在不明白,有一日他看明白了,也不至于埋怨她这个师父。 “听着,伯颜。我不想说什么参杂个人感情的话,我是你师父,同时,你阿娘把你交给我,我对你有责任。所以,有些话,我还是想要告诉你的。胤娘和连山的婚事,是她向我表达对连山有情之后,才定下的。而我给她的允诺,是她和连山成婚后,拾靥坊就属于他们夫妻二人,我只取一部分红利。”明夷清清楚楚说道。 伯颜并无半分惊讶,点了点头:“嗯,我知道,胤娘从小吃够了苦,她想要个安定,我能理解。我只是想师父能帮我一同劝劝她,不要因此而误了终身。” 明夷发现这孩子太能替人着想,继续问道:“那你可知她和天一帮叶之间的事?” 伯颜脸色发白,嘴唇有些颤抖:“我知道她跟过他,承未阁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难免会传到我耳朵里。” 明夷沉默了。她问出这样的话,也是无奈。她是想表明,胤娘不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她善于哄骗男子,心机深沉。但深究起来,胤娘哄骗叶和刘义宗,先后**于这两人,难以否认有一大部分是为了明夷,是为了上官帮派的前程。自己 提及此事,怎么说都有些不厚道。 明夷叹了声气:“她不嫁给连山,会愿意嫁给你吗?” 伯颜露出痛苦的神色,摇了摇头:“我跟她说过,她不愿意,说只当我是在说笑,我还是个孩子,谈何成婚?何况,她说他喜欢的是连山哥哥。” 明夷松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真为她好,就别给她添乱,好好做你的事,未来有所成就,当她想起你曾经喜欢过她,也会与有荣焉。” 伯颜低头丧气:“我知道了。” 明夷必须给他打个预防针:“你要继任上官帮派一事,可有与她说过?” 伯颜摇头:“师父您正当年,我继任的事想来是为了安抚那些对您有非议的人,我心里明白,也并无此念,只想好好跟着您学本事。” 明夷有几分怜惜,扶他起身:“你如今最重要就是好好学着,让你自己足堪承担起上官帮派的重任。我想传位给你,不是为了安抚他人,是真心想要这么做。这位子,迟早是你的。如果你步子快,或许就是三年的功夫。” 明夷想起三年这个词,伍谦平的允诺,若成了真,他为相,她为一品夫人,确实也不能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了。 伯颜慢慢点了点头:“师父,我知道了。” 明夷欣慰道:“是,到那时,至少你会有能力保护你所爱之人。” 谈完话,师徒二人回到狂欢的人群中,明夷带着十东与这些坐商邻居们一一见面,又引荐给肖氏夫妇,让她在西市更好熟悉起来。马成凌虽不在镖局,镖局中仍有得力人手坐镇,也一并介绍给十东,如此可保得她不受市井宵小欺负。 葵娘在东市店开完铺,也赶来庆贺,和十东一道整理货物,招待客人,忙得不亦乐乎。 明夷立得累了,微微踉跄,毕竟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敢在此继续逞强,叫了马车赶回丰宅,多做歇息。 马车刚离开西市,一阵马嘶,突然停顿下来,差些让明夷在车中跌倒,心念不好,怕是来者不善。 第六百零七章 煞星 车夫声音有些发颤:“娘子,.” 明夷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何样人,能将五大三粗的车夫吓得语不成调。撩开帘往外看了看,连叹气的心情都没了。这对明夷来说不是人,是来索命的阎王。 来者长身玉立,穿一身狼灰色皮裘,手中一柄九环大刀,满身杀气。一脸络腮胡,一双虎豹眼,原本用于遮住单眼的黑色绸布被绑在额头,更添几分煞气。 明夷跳下马车,心中坦荡,纵使畏惧也改变不了现状,倒不如坦然面对。 “叶执事,怎么回长安不预先差人来报,我好尽地主之谊。”明夷心中有些唏嘘,虽然知道这副面貌是他为了避过他人耳目,但当年面如冠玉的堪称江湖第一美男的叶如今这副模样,怎么看都觉着有些悲凉。 叶手一挥,刀上九环嗡嗡作响,收了回来,在胸前抱拳:“叶毕竟曾有案在身,进出难免受到官府的注意,还是低调行事才好。” 明夷呵呵一笑:“这把大刀倒真是低调,走在路上半城的衙差都会盯上叶执事吧。” 叶举起刀,目光从刀柄向刀刃,自语道:“我方才酒肆中,被几个宵小瞧上,想仗势谋财,顺手料理了下,看这刀还结实,就借来使。闪舞.明娘子说得对,这刀太过招摇,还是不用为妙。” 说罢,他两指夹着刀身,稍一使力,那柄大刀像一片爆脆的胡麻糖,裂得干干脆脆。 明夷控制不住闭紧了眼,仿佛怕刀会迸出碎片,飞到自己面前。只一瞬,镇定下来,他不过是故意炫耀武力,自己万不能露出小家子气的一面。 勉力笑道:“叶执事好本领。不知在此截我马车,有何要事?” 叶把碎刀扔在一边,面容恳切:“我回长安,有两件要事,其一是受帮主命,了解石若山案件始末。第二是私事,我还是耿耿于怀刘义宗之死,到底是谁要置我于不义。” 明夷沉默了会儿,对叶说道:“上车,我们到容异坊说话。” 叶听言,快步上车,看那位车夫大哥倒是吓得够呛,赶紧快马加鞭,要将这煞星送走。 明夷近看他,果真是憔悴了许多,想来被刘义宗之死折磨得厉害,帮内半数兄弟怕是对他始终有成见,. 至于他来的目的,明夷静下心,也想明白了。面上两个理由,私底下还有两个。一是龚夫人指示,查明夏幻枫的下落。她既然判断出龚夫人才是天一帮的首脑,那么这位面如冠玉的叶恐怕也是龚夫人宠爱有加,未必有私,但必为心腹。让他来查找夏幻枫,再正常不过。第二个目的是为了胤娘。 叶对胤娘情深几许,她不能确定,但叶绝对是付出了真心的。给胤娘安排的一切,都是他从未在别的女人身上花费过的心思。一直到自己获罪,他仍然挂着胤娘,未有半分怀疑。因此,时过境迁,他想来偷偷带走胤娘,也是人之常情。 明夷好奇的是,他言语中毫不掩饰天一帮和桃七帮合作之事,这是什么意思? 胡乱猜测,不如开门见山:“叶执事,你方才说来探查石若山之事,这是你们帮主自己好奇呢?还是帮着陶三娘来讨公道?” 叶早料到她有此疑问,也未有隐瞒的念头:“陶三娘确实曾求助我们帮,说她夫君未归,凶多吉少,要只身往长安探个究竟。若石若山真的遇难,她会传书到杭州,希望天一帮能出手相助。” 明夷略明白了些:“所以你们收到她的书信,得知石若山的死讯,便派你前来长安,协助她?” 叶点头:“你也知我在帮中现在地位尴尬,帮主也希望我暂时离开杭州,给帮派做些事。” 明夷微微一笑:“怕是贵帮也无意参和这趟浑水吧?让你来,算是给足了陶三娘面子。” 叶笑得有些尴尬:“我去看过陶三娘了,她也把原委告知,这背后既然是有朝廷的力量,我们自然无能为力。” 明夷点了点头:“这事我们也会帮着陶三娘继续探查。虽然石若山与我上官帮派有血仇,无论如何,总是我们的帮务,纵使要杀,也该是我们清理门户,不会让外人无缘无故杀我帮众。” 叶随口应道:“理当如此。” 到容异坊,明夷请叶一同往楼上雅间。 坐定,明夷问道:“既然陶三娘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叶执事便可一心查探刘义宗的命案了。不知有何需要我们上官帮派帮手的,但说无妨。” 叶苦笑道:“我有此心,但实际上也是一筹莫展。事情过去这么久,当时便无人证,物证怕也早就不见。唯一的线索就是验尸的仵作和探查现场的衙役。此事恐怕真要劳烦明娘子相助。” 明夷知道他的意思,是要从伍谦平入手,但只装做不明白:“哦?我能帮上什么?” “纵使不在长安,只一回来,稍一打听,便知近日长安最大的谈资就是明娘子和伍侍郎的艳闻。听说伍侍郎为了明娘子,连魏大人亲自上门问罪都没放在眼里,都说明娘子迟早要成为侍郎夫人。”叶双目明澈,盯着明夷。 明夷苦笑着摇了摇头:“市井传闻何足采信?我与伍谦平确实有交情,不过也仅此而已。你也知,一个心在仕途的男子,怎会和我这样的江湖女子有什么真情实意,纵使有,哪比得过自己的前程?” 叶目光灼灼:“这倒未必,如果是掌握江湖大帮的女子,身份未必低过朝廷大员之女,反倒更能给他助力。” 明夷背心一凉,此人虽然如今落魄,毕竟是江湖数一数二的智囊侠客,当时落入自己圈套,全靠抓住他感情上的弱点,让胤娘与他记忆中的女子重合了。但若不谈感情,这人冷峻清醒得很。 明夷知道与他绕什么圈子也无意义,便应道:“我与伍谦平说说看,他是否愿见,我也不能保证。” 叶嘴角一动:“他一定愿意。”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六百零八章 将雨 明夷看到叶胸有成竹的表情,莫名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若是以往,他要见,明夷替他说一声,并不是什么大事,全然不会放在心上。可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心惊肉跳,难以冷静。 她是在害怕,怕叶会找伍谦平的麻烦。纵使伍谦平的脑子绝对不会输给他,但毕竟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叶破釜沉舟有不轨之意,该怎么办? 明夷镇定心神,问道:“你们天一帮和伍谦平并不是不熟悉,为何还要通过我?” 叶喝了口水酒:“既然明娘子这么问,看来是真与伍侍郎是自家人,我也不必相瞒。三大帮和崔氏的关系是越来越疏远了,伍侍郎这个联络使名存实亡。崔氏早先便说过,不许三大帮涉足长安,结果现在,长安不就成了你明娘子一家独大?” 明夷也端起酒杯,借以安定情绪:“叶执事说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并不懂什么江湖帮派的事。当时石若山要入赘,我替他掌管帮派。别的不懂,只知道江湖人也是人,总要吃喝,养妻活儿。我带着他们做生意而已,并未打打杀杀,也未做非法买卖。这上官帮派才是名存实亡,跟着我做了商。” 叶直视着她:“所以说,明娘子才是聪明人。做小的,混江湖,进帮派,为的不过是三餐温饱,乱世有依,若能做正行生意保得妻儿老小安乐,谁愿意刀尖上讨生活?做大的,有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帮众,何事不能成?” 明夷挤出笑来:“这道理大家都懂,只是正当做生意,是细水长流的事,饿不死,也撑不着。怕是其他家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而我,只有这做小生意的能耐。” 叶说回正题:“明娘子便替我问一下伍侍郎,只说我想知道刘义宗命案的细节,别无所求。若能帮我此忙,日后定当报答。这是我自己的所求,与天一帮无干。” 明夷心里头还有一桩大事,沉沉压着。二月十八要给胤娘和葵娘一同办婚事,还有十来天。叶既然回来了,很容易便能打听到胤娘从行露院回了承未阁,必会找上门去。怕是胤娘和连山的婚事很难顺利进行。 这还是小事,最可怕的是,以他的计谋,如今冷静下来,怕会怀疑到胤娘接近他并同时与刘义宗有纠葛并非偶然。他若是套出胤娘的话,那紧接着便是腥风血雨。如今也没有时之初那样的高手在身边保护,靠着伍谦平派在门口的衙差,恐怕只是给叶祭刀用的。 如今最紧要的,是回去和胤娘商议,让她无论如何咬紧牙关,不能出一点纰漏。到时,事情便只是儿女情长,负心薄幸之类,都好说。 还有一桩,就是夏幻枫的下落,定不能被他查出。幸好这容异坊上上下下都只知道夏幻枫去了丹州,在蟒头山失踪。如果能调开叶,在他去往丹州查寻之时,给胤娘办完婚事,这事情就简单多了。 明夷想到这儿,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眉头紧皱,脸色发白:“叶执事便安心在容异坊住下,夏娘子如今不知所踪,我替她暂且看着店铺。” 叶故作诧异状:“夏娘子去哪儿了?” 明夷面容愈加扭曲,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她去丹州一去不回,我也十分忧心。此事往后再说,我恐怕要回去服药了,身体有恙,不能多陪叶执事,抱歉。” 叶见她着实难受,连忙说道:“是我未顾虑娘子身体未愈,要不要我送娘子回去?” 明夷瞥了他一眼,笑得有些苦涩:“不用了,我让马车送我回去。叶执事一表人才,若与我同路,怕是谦平会责怪我,对叶执事也有了偏见。” 叶愣了会儿,笑道:“也好,也好。” 明夷匆匆下楼,叫了马车回新昌坊。刚出东市,便让车夫绕个圈,往行露院去。 行露院尚未开业,明夷直奔绫罗的房间。绫罗见她前来,惊讶不已:“怎么亲自来?是有急事吗?” 明夷喘匀了气,向她讨杯水喝:“自然是有急事。” 让绫罗与自己渐渐减少往来,是明夷的主意。她想把行露院和自己的关系断开,这算是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行露院背后当然是有自己和上官帮派撑腰的,万一有什么事,伍谦平在京兆府衙养的人也可以照应。但绫罗是外来长安,多年安居行露院的花魁娘子,如今做了妈妈,和明夷的关系表面上并不紧密,这是好事。 明夷总担心着,万一自己惹上什么祸端,必然是因为帮派之事。朝廷若要整治帮派,或崔氏又上了位,为自己的帮派势力要铲除上官帮派,那么那些镖局、质铺、武馆、米行一个都逃不了。甚至夏幻枫名下的容异坊,自己名下的承未阁,都可能被牵连。 她必须留着后路。所以想着,在连山成婚后,将拾靥坊放在他的名下,或许未来能躲过一劫。自己也不至于一筹莫展。行露院也是这个道理,她相信绫罗是重义之人,如今面上二人无往来,是为了保护行露院,若逢祸端,或许行露院会成为明夷东山再起的唯一依靠。 为此,明夷自从落胎之后便再未与绫罗有任何联系,偶而让花子贤借喝花酒的名头,来此问个平安。 而平康坊的人,都传着,明夷这是傍上了侍郎大人,不愿再与素日的烟花柳巷中人生出瓜葛。这是洗白之意,让人渐渐忘却她曾经和行露院的花魁往来甚密,甚至在行露院中养面首一事。 此番来,明夷是真有些慌了,但也未忘记,让马车在门口放下她,趁无人留意便往绫罗屋中去,如同做贼一般。幸而平康坊的上午极少耳目,很清静。 明夷把叶前来一事告知了绫罗,让她做好准备,叶定会到行露院查探胤娘的下落。绫罗想了想,答道:“我便说胤娘走之前,说无论何人来寻,也只当无此人。她也并未说出自己未来的打算。” 明夷点了点头:“嗯,且先拖延一阵,只要让他三五日里寻不到胤娘,一切都好说。” 第六百零九章 琴踪 正事不过几句话的事,且也需早些走,找胤娘安排后续事宜。但明夷有一丝不舍,与绫罗面对面坐着,不知下一回是何时。 殷妈妈虽关爱有加,但她是长辈,身体也不好,明夷需得报喜不报忧,并不能吐露半点难处。储娘子很能帮得上忙,只可惜身在扬州,离不开。葵娘和十东单纯良善,对自己有孺慕之情,但同样也是需要被保护的对象,无法分担烦扰。洪奕走后,明夷能说些体己话的,只有绫罗而已,却因为要与行露院撇清关系,连好好说会儿话都成了奢望。 绫罗忧心忡忡抓着明夷的手:“你的手好凉,脸色也有些苍白,还未完全康复,不要掉以轻心。女子小产原本便伤身,何况你身上还有余毒。” 明夷浅浅笑道:“无碍,太医的药效用不错。只是方才真有些被叶炘吓到了。” 绫罗看着她的眼睛:“我觉得你烦扰的不止于此。这点事不至于让你这么失魂落魄。” 明夷勉强笑了笑,眉宇间也不再掩饰:“前几日陶三娘来过,她找到了石若山的尸体。她想劫走我,是时之初出现救了我,但我二人也从此恩断义绝。此事并未给我太多困扰,倒是今日叶炘出现,又提起刘义宗的命案,我心里有些不安。” “哦?看来你真的是把和时之初的感情放下了。”绫罗有一些诧异。 明夷不得不点头承认:“他失约时,我的心死了一半,待这孩子没了,他还未出现,我就觉得与他怕是有缘无份。他回来,却一口咬定我与伍谦平有染,我腹中骨肉是伍谦平的。我却为了维护他,不能在他人面前说明,是那一次他偷偷回长安才让我有孕。这当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自认对他再无亏欠。” 绫罗低头扬了下自己的袖子:“明夷勿怪我直言,我与你这半年多来算得上相知,你对时之初的用心我也看在眼中。若不是有了其他变故,你并不会轻易放下。是因为伍谦平吗?” 明夷并未打算对她隐瞒,点头道:“是,我也说不清从何时起,就让伍谦平进入自己的生活里,如今却没有那么容易摆脱了。我常觉得自己薄情多变,这令我对自己有几分厌弃。” 绫罗笑容暖旭,这笑颜给了明夷一些鼓舞:“你觉得我对石若山又算不算薄情呢?我也曾想与他白头偕老,如今即便听到他死讯,只有一声唏嘘,再无其它。你会不会觉得我更绝情冷血?” 明夷摇头:“你与石若山不同,你是看透了他的真面目,他先负了你。” 绫罗说道:“你与他何尝不是?” 明夷迟疑了下,想说的话噎了一下,还是说了:“何况,你对石若山的情感,原本便建立在以为他是个可托付终身的良人,而非奋不顾身的痴情。” 绫罗爽朗一笑:“每个女子初时恋慕一人时,如何能分清是衡量了身家前途,还是一心爱慕?你当时难道未考量过时之初的身手是否能帮你振兴帮派吗?以我来看,世事阴阳双面,相辅相成,并无生生割裂的理由。” 明夷当然也明白此理,便如同硬生生要分清令她心动的是伍谦平的灵魂还是身份,只是无聊的自寻烦恼而已。她只知,如果不是伍谦平,是另一个前途锦绣的侍郎大人,她未必会心动。如果伍谦平不在官场,她也未必会不动心。 明夷叹了声:“此事我也不再纠结。但今日叶炘出现,令我不得不想起刘义宗的死。我怀疑时之初与此有关,但即便分开了,我也绝不会做个出卖者。但我不确定,一旦叶炘找到时之初,他为了自保,会不会说出我们使美人计离间天一帮的事。” “你觉得他会说吗?”绫罗表情平淡。 明夷沉默了会儿,坚定道:“不会。” 纵使经历这许多,明夷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人即便被身世所累,做了些违背良心的事,也并非嗜血好杀。他对自己或有不得不放手的理由,她不会原谅,但也不再愤懑。一同度过的每分每秒是真实的,两颗心曾经贴到一起也非虚假。 仔细想想,最后一次见面,他是有怨,但并不是那种非要你死我活的恨。他终究还是看不得自己的手指被折断,才现了身。所以,他断不会出卖自己,在明知叶炘如果知道事实会对自己下杀手的情况下。 绫罗追问道:“那你还在担心什么?” “我总有些不踏实。刘义宗的事始终如芒在背。”明夷还是没敢把夏幻枫的问题说出来。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危险,“还有晚晴的失踪,我们也要咬定一无所知,她自己偷偷跑了。陶三娘会用尽一切办法把她找出来。此事我也有担心,你与石若山幽会数次,有没有落下把柄,被人见到?” 绫罗面色发白:“我每次出去都格外留意,唯恐被桃七帮的人抓到把柄,应当并无人知晓,除了晚晴。” 明夷心烦气躁起来:“如果没有晚晴的供词,你大可置身事外,陶三娘会认定一直与石若山秘密往来的是晚晴,她为了夺琴与人合谋害死石若山。如今只能希望晚晴机灵些,懂得躲藏。” 绫罗深深呼了口气:“不用过于担心,晚晴的手段你我都知道,能守在扬州多年,不是个简单人物。陶三娘现在并无方向,很难找到她。” 明夷点了点头:“事情没发生,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但这琴如今还在洪奕房里,我心里不太踏实。” 绫罗回应道:“我知道那琴重要,隔两三日便去洪奕房里收拾,确保琴还在。这琴没了装饰,看上去平平无奇,不至于招人觊觎。” 明夷还是不放心:“我想去看一眼。” 绫罗看了看屋外无人,带着她打开洪奕的房门,门从外头上了一道锁,看上去并无人动过。但打开门时,明夷便觉有异,迎面有一阵风,房里温度很低。一看,房中的窗户是开着的。绫罗关了门进来,看向琴桌,脸色一变:“不见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一十章 争婚 明夷看到空荡荡的琴桌,先往窗边去。窗框上凝着一些寒霜,看来是昨夜被人闯入。再往琴桌边去,低头在桌下捡起一只坠着玉珠的红色琴穗。 明夷松了口气,对绫罗说道:“不用着急,应当是成言潜入,为邢卿拿回了琴。” 她将琴穗摇了摇:“这,我认得,邢卿从琴上解下的。” 绫罗按住心口:“那就好,如果琴在我手里丢失了,真不知道怎么和邢卿交代。” 明夷看着半开的窗户,愁绪又跑上来:“希望他二人早些离开长安,千万不要被人发现行踪。” 令狐手里已经有了一把假琴,无论知不知道琴的真伪,为了心法他们也需要找到魏家琴控技的后人。曾经得到此琴的石若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而帮助他们得到此琴的晚晴遁逃了。原本会成为个无头公案。其中只有一个变数。 时之初。如果他现在站在令狐家一边,以他对明夷、石若山、邢卿的了解,必定会把目光投射在邢卿身上。而成言和邢卿对他完全没有防备,一旦在长安遇上,必定尽入他掌握。邢卿的性命,便危在旦夕。 只是此刻,危机四伏,她并无能力庇护所有人。只能暗自祈求,成言能与邢卿走得越远越好,暂时远离这是非地。 “各自保重,我必须走了。”明夷抓了下绫罗的手,怕她被自己刚才的推测吓到。 绫罗嘴角扬起:“放心,我在此帮你把行露院打理好。等有一日你站稳在山巅,我们再一同畅饮。” 明夷心内热血翻腾,即便为了如此信任自己的绫罗,她也绝不能认输,不能倒下。 换了婢女装束,溜出行露院,在后巷上马车,直奔新昌坊。 承未阁此刻正是高朋满座之时,人多眼杂。明夷先到拾靥坊中,让连山替她传话,让胤娘来继业楼见她,十万火急。 胤娘很快赶到,见明夷神情严肃,有些忐忑:“师父,出了什么事?” 明夷看了下,楼下连山带着工人们照常干活,并无旁人,便关上门,正色道:“叶回来了。” 明夷格外关注胤娘的表情,但见她怔了会儿,眨了眨眼,显出十分忧虑来:“他是为了刘义宗的事回来?” 明夷正视着她,说道:“我判断他一方面为了查刘义宗的事,想还自己一个清白,另一方面,怕是会来找你的。” 胤娘稍微侧着点儿头,像是难以置信:“不会吧?” 明夷冷着脸,郑重问道:“胤娘,我希望你能仔细想好再回答我。你愿不愿意跟叶?他武功和声望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虽然遇上些事儿,但天一帮是离不开他的。他对你也算死心塌地,若你愿意跟他去,我只希望你念在师徒一场,把我们过去的事忘掉。我一样愿意给你出一份丰厚嫁妆,送你去找叶。” 胤娘的杏眼黑白分明,水润可爱,仿佛眼中满满都是真诚:“师父,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太喜欢我。我出身不好,身上也有许多毛病,小家子气,总怕惹人不高兴,因此刻意讨好。但我对师父的敬佩是真切的,也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嫁给连山。他是个敦实厚重的人,比江湖上的人靠得住。” 明夷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惭愧,仿佛自己过于小人之心,叹了声:“你打定主意就好。那我们就一同面对,怎样让这件事平安度过。” 胤娘用力点了点头:“师父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明夷不得不承认,胤娘极会做人,不该出头的地方一向谦逊:“你马上去郊外你阿娘那儿一趟。你没有告诉她你现在在哪儿,做什么吧?” “自然没有,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若是知道我下落,定会上门索要钱财。我一两个月去送一次钱,其它并不多说。”胤娘确认道。 “好,你去跟老人家说一声,要出趟门,二十日左右再来看她其他不用多说。”明夷担心胤娘那个阿娘嘴巴不紧,最好就是让她一无所知。 胤娘机灵,领会了:“好,我立刻就去。” 明夷点头:“我让马车在门口等着,你速去速回。” 胤娘正要出门,回头问道:“那二十日他定会去我阿娘那儿守着,我便见他一面?” 明夷应道:“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有了你的下落,便暂时不会继续查找,你反而更加安全。” “明白了。”胤娘果断往门口跑去。 等待胤娘回来的时候是焦灼的,明夷不断安慰自己,叶此来,并不想引人瞩目,特别是官府,因此出城的路遇上他的几率很小。 幸好胤娘不负所望,一个多时辰后,便回到了拾靥坊工场。 “师父,办妥了。”胤娘脸红扑扑的,看来在马车上颠簸够呛。 “辛苦了。”明夷心里依然有点不安,“如果早一些成婚,你觉得如何?” 胤娘眨了眨眼:“单凭师父安排,如果连山哥没有异议,我都可以。” “委屈你了。”明夷叹了声,“事出突然,不能像葵娘的婚事那般张扬,需先行成婚。我们便将必要的互换婚书、订约、纳聘办了,好让你二人名正言顺成为夫妻。” 胤娘为难道:“我当然是愿意,可我路上想过,终究我是嫁过人的,算是叶家的人,他若找来,会不会追究连山哥诱拐之罪?” 明夷心下觉得奇怪:“这问题我早就想过,你和叶虽然拜了堂,也有夫妻之实,但当时你爷娘不在,也无其他长辈,你二人并未叫唤婚书,在律法上并未成为夫妻。你对此一无所知?” 胤娘脸色一僵,惭愧道:“胤娘自小只混乱偷着学几个字,律法之事丝毫不明,何况我阿娘也是无媒无妁就跟了那人,我便以为那变算成婚。” 明夷想想也有道理,自己是经手了石若山的婚事安排,才知道这许多:“你先回承未阁吧,最近几日小心些,不要随意出门。我再和连山商议下你们的婚事安排。” 胤娘施施然行了礼,退了下去。 第六百一十一章 翻案 明夷从未像今晚一样,那么期待伍谦平的到来。不知道是夜来风凉,还是今日发生太多变故,那些没有解决的问题一个个冒了出来,让她分外恐惧,控制不住身体不断发颤。 她总算明白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以往一次次惊心动魄冒险过关,所留下的隐患总有一天会集中爆发。她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执着于为石若山报仇的陶三娘,追究刘义宗之死的叶炘,对夏幻枫的失踪耿耿于怀的龚夫人,恐怕不肯罢休迟早要找出晚晴挖出邢卿的令狐家。 明夷觉得自己的头发一根根向上竖起,任何一件事爆出来,都会对她或她在意的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她从没像此刻一样,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从未涉及江湖,更无关人命与恩怨情仇。 真真切切觉得累了,她默默向观音如来三清玛利亚一并祈祷,如果这一阵子的危机过了,自己和友人无甚损伤,那她定要早早让贤,下江南混日子也好,嫁人入深宅也罢,再不如此担惊受怕。 伍谦平来时,一见着明夷的神情便愣住了。并无心思与她取乐,拉着她的手坐到榻边:“发生什么事了?你的样子不寻常。” 明夷并不想挤出什么敷衍的笑容,只觉得他真是看透了自己,长叹了一声,与他慢慢道来。 最大的事,当然是叶炘回长安,几个目的都与她以前的作为有关。她也不想再有什么隐瞒,除了时之初的身世,都向伍谦平全盘托出。一番长谈,明夷觉得心里头的大石轻了一半。 再看伍谦平的模样,一贯的倨傲冷漠都不见踪影,眉头紧皱,似在努力思索,想寻一条破局之路。 他很快找出了问题所在:“刘义宗到底折在谁手里,你心里应当有数吧?” 明夷脸色一变,知道瞒不过他:“他确实当时回过长安,但到底为了什么,有没有出手,我不确定,也没问过他。” 伍谦平点头道:“旁人不知,但我问过大夫,知道你身孕月份,当时他本不应在长安,便知道是秘密回来过。看来他确是一心为你着想啊,为了扳倒天一帮,替你做下这个案。” 明夷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说,时之初是令狐家子弟,又是韦澳的追随者,想搞垮天一帮的并不一定只有上官帮派。 “此事就不提了,若真是如此,只会让我更难做。他不说,便当不是。相信他也不会再来见我。”明夷自我安慰道。 伍谦平瞧着她,想显出毫不在意的戏谑,但紧紧盯着她的双眼出卖了他的一丝紧张:“他不来见你,你是不是有些惋惜?” 明夷瞟了他一眼:“为何惋惜?我眼前有个长得好看又让人头疼的,已经够我忙了。” 伍谦平忍不住笑,站起来,到她身后,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头疼吗?我管。” 两人耍了一阵花枪,说回正题。 伍谦平说道:“之前官府认定是叶炘犯案,或者说韦澳也乐于看他天一帮内鸡飞狗跳。后来天一帮将一切推给桃七帮的胡庶,把叶炘救了出来,也满足了韦澳所愿,退出长安。整件事都是各方各有计较,根本未曾有机会好好将这案子挖清楚。当时我也经了手,知道漏洞在哪儿,如果你想要深究下去,我自有办法。” 明夷一时语塞,她究竟希望知道真相吗?如果这真相不会被别人得知,成为伤害自己和他人的武器,她当然是愿意知道的。昔日一心恋慕时之初时,她都未能抑制住自己想要探求真相的心思,偷偷去寻找四大家的生存者。更何况如今时之初成了生命力的过客,她更不愿意不明不白,她想知道真相,如果是他所为,她甚至想探查清楚,那是为了什么。 明夷知道自己这种好奇心不是什么好事,如果糊糊涂涂躲在伍谦平身后,不去计较过去发生了什么,她会过得舒心些,但那就不是明夷了。 伍谦平果真懂她,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会私下去查,有什么进展只有你我知道。” 明夷也无需在他面前伪装了,点头道:“好,但如果其中有任何危险,你就放弃。这没有那么重要。” 伍谦平握了下她的手,笑道:“有你这句,我是真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明夷干笑了声:“少说些花言巧语,你也想知道真相罢了。” 明夷很明白,伍谦平的感知极其敏锐,他定是觉出有可疑之处,可能与朝廷各方势力有关,只要其中涉及朝中大员,那就是他往上爬的道路。 此事告一段落,第二件便是夏幻枫之事。 “幸好我对明艳逼人的女子并无好感,否则也做了他的裙下臣,定会被明夷笑话一辈子。”伍谦平回想起夏幻枫的妖娆姿态,不由心惊。 明夷认认真真点头:“是啊,当时我见你对夏娘子毫无觊觎之色,还觉得你是不是有龙阳之癖,或肾虚体弱……”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这句话。”伍谦平眼睛微微眯起,眼中投射的光看着极为危险,“我是不介意立刻就验证一下自己的体魄的。” 明夷坐得端端正正,笑得人畜无害:“后来我想明白了,原来谦平兄喜好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女子,因此才对夏娘子不存好感。” “有这样的女子吗?我倒是许多年未曾遇见过。”伍谦平嬉笑道,笑容渐渐收起,继续盘问,“我还未问过,你既知夏幻枫是男子,却与他往来频繁,恨不得日日相见,也过于亲密了吧?” 明夷自然知道他是故意找茬,不与他计较:“夏幻枫与我闺中好友师娘子是一对,如今二人双宿双栖养儿育女,不知多恩爱,羡煞我也。” “你也可嫁入侍郎府,与我日夜相对,养儿育女,何必羡慕旁人。”伍谦平随口说道。 “那伍侍郎不是少了个得力臂膀?” “怕是丰帮主不愿意失去叱诧江湖之乐。” 二人无需多说,再不提。聊《锦衣挽唐 第六百一十二章 狼狈 议及夏幻枫与龚夫人之事,伍谦平一阵唏嘘:“我与天一帮也有往来,当时为了胜任崔氏的联络使,三大帮的消息事无巨细一一收集。但从未见过龚夫人,也不知她才时幕后主事人。” “若不是亲眼见到龚夫人,我也只以为龚君昊是个深不可测的厉害人物。但看这二人眉眼之间的表情,便知龚君昊事事都以夫人为主。”明夷叹道,“所以这回叶炘回来,怕是最大的目的在夏幻枫身上。” “他若是不出现,叶炘也无可奈何。”伍谦平说道,“他可能已经出发去丹州,如果你的推测为真。” “是,他一定不会轻信别人所言,幸好我和幻枫早有准备,他纵使一路查过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我们必须在这几天内,做妥两件事,一是刘义宗的案子如果有什么蛛丝马迹,就我在自己手里,不等他寻到,二是我要把胤娘的婚事赶紧办了,决不能让他把胤娘带走。”明夷叹了口气。 伍谦平有些不解:“如果他钟情胤娘,将她带走能息事宁人,不耿耿于怀于刘义宗之死,何乐而不为?” 明夷眉头深锁:“那是你不了解胤娘此人。我一向都说,她是把双刃剑。她非常聪明,如果能和连山安心留在拾靥坊,定会把拾靥坊和承未阁打理得越来越好。她的心究竟有多大,我摸不准。如果让她继续和叶炘接触,我不能确定她哪一天会倒戈,到时,她会成为刺向我的利剑。” “听上去,这个胤娘是有你的优点,却没有你的缺点,着实可怕。”伍谦平啧啧道。 “怎么说?”明夷倒是很感兴趣他会怎么评断自己。 “你的优点是聪明、有远见,缜密、果敢。你的缺点是,义气。”伍谦平一字一顿说道。 明夷听着前半句,还十分受用。到最后两字,硬是没懂:“义气是缺点吗?” “对贫弱之人,义气不是缺点,是他们用来结交、聚集的根本。因为弱,因为并无拿得出手去交换的东西,所以拿出一身义气,用心思与气力来换得别人同样的回报。在他们的眼中,自己的命没那么重要,随时可以拿出来殉义,所以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而人一旦拥有了更多,有更多人要靠着你生活下去,你的生死命数关系到数十人,一方人,乃至天下人,怎可随意说义气?必须每一步战战兢兢,衡量思虑,甚至,舍小义顾大局。”伍谦平娓娓道来,初听有些刺耳,细品还真有这份意思。 现实总是丑陋、刺耳的,美好的,只在传说与臆想中。 明夷自认是个很现实的人,难免要辩白几句:“我并不是那种滥好人,做事与做人分得清,更不用说,我很珍惜自己的性命,绝不会为了义气二字便胡来。” 伍谦平不以为然:“你细想想,你做的许多事,或许初衷是为了自己,但走着走着,便成了为别人。这极可能会让你渐渐迷失了初衷。你瞧你,为了掩饰夏幻枫的身份,如此忧心。实际上,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和你上官帮派还有何相干。再说邢卿之事,他身怀绝技,怀璧其罪,他并不能为你带来什么了。可你还在为他绸缪,换琴,寻仇,护他身份。可能一开始你有利用之心,但只要别人对你好些,你便会被义字冲昏头脑,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明夷琢磨着,似乎对,但又似乎纵使看清了,无无可奈何。她做不到牺牲自己的朋友,去得到安宁与安全。即便这些都是真的,她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如你所说,难道一定要背信弃义,冷血无情,才是对的吗?”她有些疑惑,如果这是他的准则,那么,是不是终有一天,自己也会作为一个牺牲品,被他踩在脚下。 伍谦平摇了摇头:“我只是说,按你的描述,胤娘比你狠辣,你需更小心。至于你,你改不了,也不用改,有这份义气在心头的你,才是我珍爱的明夷。” 明夷心头一暖,这话,竟然比任何他说过的情话都让她心折,不由便往他身边倾着,眉眼带笑:“你明明是凶狠的虎狼,怎么反会疼惜我这只无辜良善的小鹿?” 伍谦平将她搂得更紧些:“你小看自己了。我确实是狼,你呢,是因为心有情义因而先天不足的狈,你我便只能狼狈为奸了。” 明夷锤了他一下,缩着双手:“你是说我前脚短,离开你的后背便无法独立行走吗?” 伍谦平把她双手揣进自己怀中:“是,我便只希望你一生都趴在我背上,你我一体,无人能阻。” 嗯,我们狼狈为奸一起打猎吧,真是别出心裁的情话。明夷内心荡漾着,方才的担忧烦扰都少了一半。 伍谦平深深呼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在意那些情义,我不会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但有些地方,当断则断,该下狠手之处,你便由我作主。你自可当你的义气之人,我也不怕做宵小之辈。” 明夷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伍谦平解释道:“如今你烦扰之事,一是刘义宗的死,二是胤娘的婚事,三是陶三娘所追寻的石若山之死。刘义宗的事我会去查,如果我查不到线索,叶炘也一样查不到。他现在不在长安,我们有先机。胤娘的婚事也是如此,你这几日便给办了,但我不认为成婚后,胤娘就一定能老老实实。好在叶炘现在在武林中声势不如以前,天一帮在长安吃了亏,他又不容于帮众,胤娘不太可能现在去选择他。而第三件事,症结在晚晴身上。你不该放过晚晴的性命,这事,我替你办。” 明夷频频点头,听到最后,才一怔:“你要找她出来灭口?” 伍谦平摇了摇头:“我要的是活口。” 明夷听到他肯去办此事,心里安定许多。至于他要从晚晴那里得到什么,是令狐的把柄,还是接近令狐集团的渠道,她拭目以待。以历史来说,令狐家,不可与之为敌。她倒要看看,这回,伍谦平的判断是不是依然准确。聊《锦衣挽唐 第六百一十三章 浮岛 ??“心里有没有舒服些?”伍谦平把手指轻轻放在她眉宇之间,向两侧缓缓划开,“我想每天见到你,都能展颜。” 明夷看着他跳动着微微火光的眼眸,感觉自己全身都在融化,对他的所有戒备和心防,纵使是千年的坚冰,也在这一次次火光熊熊里,化成一汪碧泉。 她生来性子倔强,可以为了利益低头,也颇识时务,但最难是示弱。过去一周要做出两家公司全年主题推广计划,二十四份ppt,她也未哭天抹地求救兵,而是每天只在办公室睡三个小时,硬生生赶了出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未曾经历过,遇到问题,能把压力都转嫁给他人,而自己落得轻松。一是性格使然,二是也遇不上这般为她着想且有能力为她分担的人。 此人,现在就在他面前,仿佛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为难的神色只会出现一瞬,很快恢复笃定的微笑。在明夷眼里,在自己的人生之海中,风平浪静只是侥幸,狂风骤雨才属寻常。她莫名被卷到千年前的海面,一直在努力串联上其他的船只,好使得自己的船队更能经历风浪。如此,确实没有孤舟时期那般无助,但也将所有船只的安危都一同担负了起来。 伍谦平不同,他是一座巨大的浮岛,虽也有他难以抗拒的命运风暴,但与明夷所遇上的,已经不属于一个量级。他只需要伸出手来,就能将明夷的小船守护在自己的港湾之中,避得风暴,换得一时平静。 明夷从未如此深深体会过,被人照顾,有人依靠的感觉。纵使当初与时之初在一起,仗着他武艺高强,少有担心个人的安危。但遇上江湖中为难之事,她会与夏幻枫商量,找洪奕抱怨,多数还得靠自己想办法解决。现在,不同了,她觉得此时,她才真正像个女人,而不仅仅是个战士。 她心里头波澜壮阔,但要说出来,始终是难以启齿的。唯有轻轻拉了拉他衣摆,让他坐到身边,而后,缓缓靠过去,枕在他肩上,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伍谦平未料到她会如此认真开口道谢,也听得出她声音中的温存缠绵不同以往,似有所触动,抚着她的长发,埋在其中,沉溺于这一刻的静谧。 一室安静,几乎听得到灯芯燃烧的声音,还有发丝与他的脸摩擦出的细微声响,而最明显的,便是交缠在一起已经难分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明夷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咽了下口水,却被咽口水的声音吓到,肯定跑不过他的耳朵。她一时仓皇无措,身体僵硬。 伍谦平的嘴唇从发丝中恋恋不舍到她耳边,到脸颊上,停留在唇边。 虽未转头看,明夷觉得他在笑。笑容的弧度被她嘴角的肌肤感受到,更让她觉得羞臊难当,想质问他为何发笑,稍一转头,正合他意,对上他柔软的嘴唇。 伍谦平这一回当然不会放过这送上门来的小甜品,搂住她肩膀,实实把她的嘴唇噙住,舌尖灵巧袭入,与她纠缠在一处,棋逢对手,难分高下。她惊异于这源源不断的甘甜,和满身满脑酒醉一般的暖融融的晕眩。唇舌之战,似成了二人的化身,水乳交融,酣畅淋漓。 谁也不舍停下,谁也不甘落败。 酣战之后,她竟也浑身无力,软绵绵任他搂着。 “看来你身子还未完全恢复,气虚得很。”伍谦平难掩骄傲。 明夷哼了声:“多谢谦平兄用此法来验证我的康复状况。” “是啊,我每天都会来验证下,待你经过此番考验,能呼吸平顺,面色如常,我的考验方式便当再进一步了。”打嘴仗什么的,伍谦平可从未输过,至少能与明夷打个平手。 这回明夷反倒张口结舌,知道他言下之意,羞道:“不害臊。” “这三个字,在你面前,我认了。”伍谦平认认真真说道。 明夷只觉得心尖儿上开了朵水嫩嫩粉嘟嘟的花,在微风里颤颤着,说不出的欢喜。 “你该走了。”她硬生生把自己从那朵花前头拉回来,并泼了一瓢冷水过去。生怕越是喜爱这花,越难承受有一日它被一脚踩死。 伍谦平嗯了声,并不会惊异她态度的转变:“你安心休养好身体,刘义宗的案子我很快会有消息,有什么蛛丝马迹都告诉你。至于晚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如果能有她的绘形,方便很多。” 明夷对他这般毫不拖泥带水,随时根据她的需求转变的态度也是一万分的满意。他实在太明白她心里想什么,希望他如何。 明夷皱眉想了想:“有一人可用。城南书院的林昭擅画美人,过目不忘,他见过晚晴。” 伍谦平问道:“林昭此人我有耳闻,有才,风流。只是他供职城南书院,你要小心,莫惊动了凌占筠才好。” 明夷点了点头:“林昭在我承未阁给娘子们画画,一向是瞒着书院的,应当不会有问题。” 伍谦平应道:“那就好,一切小心。” “你这外头的守卫也该撤了,再如何,也是公帑,不能给人太多口实。”明夷虽对他的筹谋有信心,但也怕他因情爱而失了分寸尺度,这毫无必要,“现在这几家对家也没必要对我下什么杀手,不用担心。” 伍谦平思量了一会儿:“我本想再守一阵,撤了也可以,但你必须找两个靠得住的护院,纵使江湖上的人还有几分道理可讲,鸡鸣狗盗之辈也未必放得过这么个宅院。” 明夷也有此意,只是一忙起来就耽误了:“我会让花子贤派几个武馆的教习来,日夜轮值。你也不用太担心,被你这么一闹,人家知道这里有你护着,谁还敢来胡闹。” 伍谦平露出些得意之色:“我恨不能日夜亲身护在这儿,与你一起,白昼里再忙再费神,也都不觉得累了。” 明夷听得心中那小粉花又悄悄在风里摇了摇,赶紧给他披上外袍:“走吧,更深露重,你也别受凉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百一十四章 火坑 明夷一早起,看伯颜在院中练武,花子贤悉心教导着,更觉得莫名踏实。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太阳照常升起,她帮派中各家长老手头的事业都顺顺利利,西市地下市场有了镖局和质铺左膀右臂,储伯颜更加得心应手。 只有一点可惜的,便是容异坊的生意越来越冷清,着实对不起夏幻枫多年来的心血。但夏幻枫这样的人才可遇不可求,几百年也只能出这么一个。他内心浩瀚,才能言之有物,处事得当,人生追求是有趣,才能做个让人人都愉快的人。更何况,有一副女相的好皮囊。无论内外,是真正的女子都难以望其项背的。 明夷本打算着,将行露院托付给绫罗,承未阁交给胤娘后,自己能抽出时间精力去照顾一下容异坊。但身体原因是一部分,更重要就是她着实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处理公事,和人唇枪舌剑她不怕,但要曲意奉承八面玲珑,尤其是和各色男子喝酒嬉笑,她真做不了。即便她肯,伍谦平也会把她绑回来。 如今容异坊勉强可以自给自足,但门庭冷落,从掌柜到厨房,士气难免低落。此事,还是得设法解决。 趁空闲,给储伯颜讲了一小时课,无外乎是将平生所学,人力资源,市场营销,消费者心理,微观经济,掰开揉碎用他听得懂的话,一股脑灌进去,多灌几次,由他慢慢消化。 而后又将连山找来,婚事迫在眉睫,他这个新郎总不能不知道这回事。 “是说我和胤娘的婚事吗?她跟我提过。”连山低眉顺眼的姿态,声音里却并无半分妥协的意思。 “你怎么想的?毕竟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明夷倒是有些忐忑,若连山真的一口否决了这场婚事,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逼娶的事来。 “娘子应当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连山抬眼看着她,却令明夷不敢直视。 他的眼睛太清澈,坦坦荡荡都是为卿生为卿死。明夷安慰自己,她问心无愧,从来都干干脆脆没有给过连山半分错觉。连山和其他人都不同,他一直生活在过去,在走水之前,丰明夷活着的时候。 明夷能给他的,只有乱世里生活的保障。 她又想起伍谦平所说,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情义二字。面对连山,她无时无刻不怀着愧疚,不善于面对一个对“自己”有深厚的爱慕之情,而无法回报的人。她想用一切的办法去补偿他,但又不得不违背他意愿,想将胤娘安排给他。 这是她认为最好的安排。连山没有能力去爱另一个女子,明夷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尽管当初还想着葵娘能与他相爱。很快,她就失望了,连山的精神世界已经残缺了,那一大半,都属于已经死去的丰明夷,如何填,都填不上。 在这种情况下,把一个期待爱情与婚姻的女子嫁给他,那是推人入火坑。 胤娘不一样,她要的是身份和生活。她是真正能把情感需求掐灭的女子,她的精神世界里,也残缺了那么一块。她和连山,或许才可以协调得生活下去。 明夷狠了狠心:“我希望你和胤娘能好好过日子,无论你们将来是成了有情有义的夫妻,还是同甘共苦的兄妹吗,我希望你有个伴。她聪明能干,一定能帮你把拾靥坊办得更好。” 连山面无表情:“娘子这是要离开拾靥坊吗?” 明夷回想自己的想法,确实是一直考虑着,如果自己不在了,承未阁便罢,拾靥坊能不能好好继续,至少给这一屋子人安稳的生活。 她回道:“我不会一辈子守在这儿,或许会离开,或许为人妇,便不能常常顾及拾靥坊。这些事和人都要托付给你。有胤娘帮着你,我会放心些。” 连山脸上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肌肉走向很是古怪,继而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没想到时大哥没带走你,你却愿意跟着伍大人。娘子,我担心你。但我也知道你不需要我的担心。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对这里放心,好,我会跟胤娘好好过。” 明夷心里头舒了一口气,也为他说中自己心事而有些心虚。她也不知为何如此,当初她做不到为了时之初立刻退隐江湖,去江南过寻常日子。如今却愿意,如果有需要,为伍谦平放弃生意,做他背后的女人。想来,是自己真的担惊受怕够了。并且也确定,只要有可能,伍谦平都会支持她继续在江湖上折腾,只不过会给她在背后留一条后路罢了。 她需要做的,就是让心更硬一点。 “好,我给你二人准备的房间在二楼西边第二间,够大,待有了儿女再将第一间连在一起。你这两天有空便收拾下,需要采办什么你就跑几趟,胤娘不方便外出。”明夷叮嘱道,“两天后,日子还不错,我给你们主持换婚书,过大礼,迎亲成婚。” 连山木然点头:“知道了。”说罢转身要走, 明夷喊住他:“你不问我为何如此仓促?” “娘子自有娘子的道理。”连山依旧恭顺。 明夷却想说清楚些,好歹也算得上有理而为,不是自己情愿:“叶炘回来了,我担心她若是夺了胤娘去,我们之前让胤娘设计离间天一帮的事情会败露。叶炘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委屈你二人了。” 连山站在原地,静静想了会儿,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眼里却还有几分幽怨:“既是如此,我却更加甘心。为了娘子安危,赴汤蹈火亦是寻常。何况只是成婚。” 明夷看着他走远,心里头愈加不是滋味。怎么让他娶个媳妇儿而已,好像自己要将他退入火坑?问题是,这么想的不止是连山。她自己也有这种感觉,让他娶胤娘,会不会是一件极大的错误? 对也好,错也好,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婚事,是办定了。她努力让自己不再纠结于莫名的思绪,对,想想伍谦平所说,这种毫无意义的道义感,还是丢了的好。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一十五章 未知 ?明夷问过胤娘,两日后才是林昭上承未阁作画的日子,她耐不住,决意只身往城南书院一趟,早些取得晚晴的画像,晚上好交给伍谦平,方便他行事。 马车往城南书院去,她难免会联想到凌占筠此人,上一回去,未曾见到他,不知这次会不会还如此幸运。 如果他见到自己寻上门来,不知作何感想?会不会担心她看穿自己的伪装,下了杀手? 明夷想起方才连山告退之时,欲言又止,明夷看着也有些心慌,怕他改了主意,自己却无法勉强,惴惴着等他开口。 “凌占筠最近可有什么消息?娘子你不能出面,伍大人可否相帮?我还是很担心,他以后会给娘子带来麻烦。”连山似已经把自己的婚事忘到了脑后,满眼只有忧心。 明夷摇了摇头:“我让伍谦平去打听过,摸不出他底细,定是来头不小。现在他不惹我们,我们也千万不要妄动。他行事不能以常理推测,我们斗不过。” 连山默默点了点头:“好,我明白。” 是,凌占筠绝对是她现在最不想惹上的人。任江湖上的对家如何厉害,朝堂上的世家怎样显赫,毕竟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廷有朝廷的法纪,要她的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凌占筠不一样,如果没猜错,他在丽竞门的地位不低,应当是直接向唐宣宗负责的。在他眼里,只有为君王效命,并无任何的顾忌,这样的人,是真正的恶魔。 可明夷有一种预感,凌占筠不会就此安安静静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世事就是这样,她的命数注定狗血。如果一件坏事有发生的可能,就一定会发生。躲不过的事,不如坦荡以对。 她丰明夷这半年多来在长安算得上顶级流量了,一举一动,开店、成为代帮主、绯闻、做寿、怀孕……每个月长安街头都有她的谈资,只不过不同阶层的人对她有不同的评价罢了。 并不出她的意外,越是底层百姓,越愿意臆想她是如何风流奢靡,与多少江湖、朝堂的男人有瓜葛,这些人连光顾她拾靥坊的能力都没有,谈起她时,总不吝用最下流恶毒的言语,洋溢着一股恶臭。她知道这群人的存在,但她可以选择不听不看,甚至连刻意避开的心都没有。 她并不憎恨这些人,相反,觉得可怜。端着一碗掺了杂草的粥,没有咸菜下饭,还要吐口唾沫说别人的碗里都是屎,我发达不了是因为我不屑吃屎而已。怎么办呢?她总不能连这点臆想都不允许人有吧?偶而,她还会有些悲悯之心,并非圣母,是真觉得有一丝可悲、可怜。 而那些能光顾拾靥坊,不愁吃穿的妇人,对她更多是艳羡。谁不希望自己的男人位居高官,谁不希望日入斗金,富可敌国?可她们只见得到明夷人前的风光,不会知道她顾忌魏守言的感情,常常纠结不定,不敢与伍谦平再进一步。更不会知道她负担着整个帮派的兴衰,四君子每日流水般花出的药费,一屋子要养活的人,根本不舍得如何奢靡。当然,这些,外人也无需知道。 能进得了承未阁的女子又不同,各有各的热闹,各有各的心酸。互相看着,也有看不惯的,拉帮结派的,背后插刀的,但大抵上总能理解。在繁华背后,多少有一地鸡毛。坊间那些传闻在她们耳中也能找出不同的味道。比如听到伍谦平与她最近极为恩爱,便有不少夫人娘子的,托了胤娘来说项,希望能帮自己夫君请得伍大人出来饮宴。工部侍郎,毕竟是最肥的职位。 这些事如果到凌占筠耳中,又会如何?他会觉出如今活跃的这位明娘子已经不是自己抚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吗?面对被自己设计,却在火场中逃生的“女儿”,他会是什么感觉? 明夷不想把事情往最糟的地方想,她对凌占筠是很厌恶,那是因为他做出的事情令人发指。但受害者毕竟不是自己,不至于要拼了命去报仇血恨。凌占筠对丰明夷也不至于有多大仇恨,谁会对一个工具耿耿于怀呢? 明夷设想着一个可能。如果凌占筠确实是唐宣宗的亲信,他蛰伏在此是为了丽竞门种种机密任务,而自己手上能掌握一个日益强大的帮派,未必就不能产生合作。她对于韦澳、令狐绹、崔铉、魏潜这些人这些势力并无好恶,伍谦平也是如此,良禽择木而栖。什么样的木能好得过当今圣上? 这个可能或许是存在的,但也极其渺茫。丽竞门之所以神秘莫测,就是因为皇帝的心思,他想做的事,不想被任何人知道,才豢养了自己的死士。伍谦平从这条路接近皇帝,是不可能的,他只有在朝堂上得到更多支持,做出政绩,获得青睐。自己的这个角色,接近皇帝不可能,但和皇帝的心腹,那位凌院判结成互助的关系,未必就没有可能。 她想到此,心中的畏惧和忐忑消失了大半。既然无论福祸都不在自己手中,难以退避,不如坦然等待,船到桥头。 做了一路心理建设,到城南书院门口,明夷心理还是有些崩。 凌占筠在她心里的恐怖指数,远超过韦澳、龚君昊之流。一个人,有所图谋,有私心,而心狠手辣并不可怕。她总有办法寻到可谈判之法,各取所需,没人一定要她死。但凌占筠不同,是个死士,如果唐宣宗有需要灭了她拾靥坊一门,这人必定是绝不留情,纵使明夷的血崩他一脸,也不会眨一下眼。 所以,此人不能用常理推断,也不能用利益说服。最为可怕的是,他不会惧怕江湖的势力,在他眼里,那些不过是笑话。也不会惧怕伍谦平的官位,哪怕是一品大员,他得了令,一样可杀。 明夷目前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必须被杀的理由。就像同样想不到,凌占筠假死后在此,到底想做什么,又做过什么。 这种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一十六章 龙须 城南书院的读书声依旧,有些困倦之意,想是到了下午,学生们都已经疲累了。带着学生们读书的另有良师,并不是林昭。 门口的童子将明夷带进来便转身不见了,大概也想趁午后阳光明媚,坐门槛上打个盹。 明夷只得自己一路往里头走,凭着之前来过的记忆,摸索着去林昭的书房。 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后,明夷终于见到了林昭,本以为他也应当是眯着他的小眼睛,子书桌前打着盹,未料到他倒勤快,正在躬着身伺候一盆盆长得格外矮小的竹子。 明夷见他专注,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看他那双丹青圣手也不嫌脏污,把花盆端到阳光下,调整着位置。 “我以为林先生只是惜花,没想到对这竹子也如此有爱心。”明夷叹道。 林昭受了一惊,回头见她,无奈笑道:“明娘子怎么有雅兴来见在下?还让娘子见到我如此狼狈的模样,真是斯文扫地。” “怎会?竹是君子竹,林先生也是君子,正相当。”明夷慰藉道。 林昭看了看手,说了声:“稍待片刻,我洗净泥土再与娘子说话。” 说着,他就快步往竹林深处去,听倒轱辘转动声,想是打了井水来洗手。 没一会儿,见他甩着手跑回来,身子微胖,因而还有些喘:“娘子久等了。” 明夷忍住笑,说道:“我们进书房说话吧,我确实有事相求。” 林昭走过来,看了眼地上的几盆竹子,点头道:“好,我们进去说。” 明夷也不由多看了那些竹子两眼:“怎么林先生对这几盆竹子如此看重?是什么稀罕品种吗?” 那些竹子高度不过一尺,枝杆极为纤细,叶子更是秀气,风一吹,便似要折断一般。明夷不懂这些盆栽,只觉得和常见的文竹差不多。 林昭嘿嘿笑道:“这是凌院判特意从辰州移来的,叫龙须竹,很难伺候。尤其冬日,不可见霜雪。素日都摆在院判屋前的花房中,就在竹林那一边。他嘱咐我今日出了太阳,搬出来晒一晒,但不能被霜打了,所以我只能放在自己书房前,好看着。” 明夷张望了一下,透过竹林隐约能见到一栋小楼,看来正是凌占筠的住处。 “凌院判不在书院吗?我还未见过他老人家。”明夷心里还是稍稍松了口气,她并没有做好见到凌占筠的充分准备。 林昭请她坐到书案前:“我们凌院判可是大忙人,极少在书院里现身,只是晚上回来休息。也常常三五日,甚至十几日都不在。” “哦?一个院判,有那么多事吗?”明夷试探道。 “那是自然。我们城南书院可不是一般的书院。院判平素常要与那些达官贵人应酬往来,还时常陪着出游,联络感情。”林昭言语中有一种难以掩盖的优越感,“院判大人一边受着那些贵人的青眼,一边也笼络着不少有才之士,真是才财兼收啊。” 明夷哈哈笑道:“那还是不如我们林先生自在,既能画美人又能赚黄金,真正的财色兼收。” 林昭与她嬉笑两句,问道:“明娘子定是有要事才亲自赶来,林昭受娘子照顾良多,如有需要,直说便是。” 明夷收起了笑脸,正色道:“确有要事,林先生对行露院的晚晴娘子可有印象?” 林昭眯着眼想了想:“那位扬州的晚晴?啧啧,杨柳细腰风流貌,眼角眉梢皆多情,怎会没有印象,深刻地很。她不是回扬州去了吗?” 明夷叹了口气:“那是为了安抚其它扬州来的娘子。其实她盗走了行露院的一些珍宝,这其中许多宝贝是见不得光的,你也知道,行露院的小娘子们收到的礼有一些来路不正,都被师娘子藏着以备不时之需。她盗走后,行露院也不便报官,就一直拖到现在。” 林昭是个聪明人,恍然大悟道:“明娘子是想让我绘出她的样貌,便于让人追捕她?官府不是有专门的画师吗?” 明夷解释道:“行露院那边不愿意用官府的力量,你也知道他们多黑,纵使找回来了,大半要被吞掉。何况,官府的画师怎能与林先生相比?林先生妙笔生花,画的美人都能解语巧笑。我只求一图,给我江湖上的兄弟去找。” 林昭挠了挠头:“可晚晴娘子都走了那么久,怎么现在才找?” 明夷只得继续圆谎:“原本师娘子想着她可能是一时遇上什么困难,终会回来的,但她错估了人心。而且你也知道,行露院少了晚晴,师娘子又疗养治病去了,经营未免有些难处,也是需要动用那些珍宝了。现在执掌的是绫罗,我虽然与她泛泛之交,但她求到我,我总是要帮的。” 林昭明白了:“好,既然是明娘子所需,在下义不容辞。” 林昭拿出纸笔,立刻进入了状态。下笔如有神,不过一刻功夫,晚晴的样貌已经跃然纸上。虽只是黑白水墨,但五官、神态极为相似,相信有这张画在手,假以时日,定能追捕到她。 明夷赞叹了一番,从袖中取了些银子给林昭:“辛苦林先生。” 林昭嘿嘿一声,收起钱银:“举手之劳,我一会儿才更辛苦,还要将那些花盆再搬回凌院判屋前。” 明夷看了看外头的日光,渐渐要移走了,说道:“那我不耽误林先生做事了,先行告退。” 林昭一路送到门口,再三祝安。 明夷揣着那张画,心里头有了底气。陶三娘虽然也要找晚晴,但她只有向行露院去打听晚晴的下落和样貌特征,很难得到如此真实的画像。到人海茫茫中寻找一个刻意躲藏的人,并不容易。何况,绫罗也很聪明,定会有刻意给些错误的描述,让陶三娘的寻找更加艰难。最重要的是,桃七帮其它人员似乎对陶三娘现在的作为十分不满,认为她为感情冲昏了头脑。如果能在其中做些手脚,陶三娘的帮主地位未必保得住。 她心头轻松更大的原因是,今日,还是没遇上凌占筠。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一十七章 着魔 回到丰宅,明夷浑身轻松了些。门口的守卫撤了大半,只留下四个领头精干的,说是伍大人吩咐,待明娘子请的护院到了再撤走。 花子贤性好酒色,怕总是夜归麻烦到岑伯,因此并不住在丰宅,只在容异坊要了间房,时不时去住。明夷知道他这人知趣,不住丰宅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明夷的声明着想。他和储伯颜不同,年纪相当名声不佳,避嫌为好。 明夷只等着储伯颜回来,让他带句话给子贤,选几个得力的护院住进来。如此,他自己也干脆一同搬来,相互照应更好。与护院住在一处,与住宅隔开一个花园,互不干扰也很便利。 明夷去连山和胤娘的新房看了下,房间比她自己现在的宽敞些,采光也好,作为二人的新居应当十分适宜。床榻衣箱木柜都是原来便有的,夏幻枫给这宅子整体装潢时候一并做的新家具。连山给添了一套妆台一个书案,瞧得出他虽然对此婚事并不如何情愿,但既然应承了,也是踏踏实实在为将来二人共处的日子做打算。 被褥枕头之类,都已经换上了红装,是胤娘采办的,赶得及,多花了银子,也少了些精细的绣工。明夷念着,以后再为她补上。 干枣和莲子洒在红色绣金丝的喜被上,显得格外生动,充满祝愿。 明天晚上,二人的喜服也能提前赶制出来,后天一早,便在丰宅厅中做个简单的仪式,婚书交换后送到官府,二人的夫妻之名便落了定了。 难免会想到自己那一套喜服,花了多少心思,存着多少期待,也就这样白白躺在箱底,成了不可触及的痛处。也不知自己此生还有没有机会穿上喜服,额,如果嫁的是伍谦平,他都是第三次拜堂了,怎么想自己都很亏。算了算了,不是想这事的时候。 只希望心里头担忧的一切,在这场婚事之后也能踏踏实实落下。 滋补的汤药喝了半饱,明夷算着,再过不久终于可以摆脱天天当药罐子的生活。能感觉得出,身体在逐渐恢复活力,今日赶去城南,往来奔波,也并不觉得十分疲累。这点,还需感谢时之初当时度的气,现在想想,这不过是两全其美,给他当了多余内力的容器。 每想起前一任的好处,都用理智而冷淡的角度去隔断自己的自作多情,这是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当然,说起有效,什么也比不上如今心头那人的一颦一笑,只要不在眼前时,就格外清晰。譬如现在,夜幕已落,他仍未来,却每隔一会儿都在眼前见着他的模样,真似中了魔一般。 “娘子,睡下了吗?”十东的声音,颤巍巍的。 “进来吧。”被她脚步惊到,却空欢喜一场。明夷尽力按捺住失望的情绪,不能放任自己被感情左右。 十东生怕自己带来的消息会令得明夷不悦,惴惴不安道:“方才伍大人的手下来带了个口信,说伍大人今晚有事,来不了了。” “哦。”明夷故作镇定,心里却是一闷,沉沉地呼吸都困难,她见十东那模样,怕是不止如此,“是不是说了缘由?” 十东本想转身就走,没来得及,只得据实相告:“伍大人说今日是魏大人寿辰,他须多喝几杯,怕是不胜酒力,无法回还。” 明夷不想说话,摆了摆手,让十东退了出去。 明夷把自己重重扔到床塌上,仍觉得憋了一股子气撒不出来。 人家岳丈大人做寿,他当女婿的必定是鞍前马后伺候周全。何况魏家不是小门小户,朝中上下去庆贺的不少,这位乘龙快婿怎么可能不好好表现? 必要时,是不是还要和魏守言秀一下恩爱?她都想象得到,那些官家夫人拉住守言,问她何时做阿娘,她便会含羞答答看一眼伍谦平,痴痴地笑。而伍谦平呢,也定会接着茬说,正在努力。 不胜酒力,无法回还。什么意思?是把他这儿当个外宅吗?笑话,他来也就是个客人,哪有一天不来还要特意打招呼的事情。 喝多了,那就正好住在岳丈大人家,搞不好就提前完成魏家的期望,让魏守言有了孩子。 想着,火噌噌往上冒,恨他,更恨自己没出息,咬住了被子,把怒骂都塞住了,只留下呜呜声,胀痛的牙龈,和撕扯这被子酸痛的手。 发泄完了,便是莫名哀痛起来。怎么如此不潇洒?不是想好了各取所需互相成就?不是接受了这般暧昧无所谓名份?只不过一夜未来,整个人都乱了。 一夜,又是气又是哭,又是觉着格外冷清无趣,人世都无甚可眷恋了,又是一句句一幕幕想着那人的巧言令色,抠出一个个字眼去说服自己,他对自己终究还是有真心的。这一刻想,绝不能纵容自己如此深陷,只当他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玩伴,万万不可再费心思。下一刻又软了下来,想着,这世界三妻四妾原本就是寻常,只要他是真心相与,哪怕做小,也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只要他再不娶妾。 第二日醒来时候,明夷都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体验了到这世界后最艰难的一夜,把自己折腾得完全没一点气力,简直是昏睡过去。想想觉得汗颜,即便在腥风血雨之中,剑拔弩张之地,她也没有这样过。以为自己能以事业前途为中心,到最后还是赢不过情爱二字。 更生气的是,到大早上,阳光射进了屋,那人还是不见踪影。忍不住自虐般想着,定是昨夜和守言太过激情,早晨醒不来了。王八蛋,以后定不让他再碰我。至少,一个月,唔,半个月! 不想时刻等着他,盼着他,又无法控制自己。明夷只得不顾岑伯的劝阻,拿着扫帚在院子里四处清扫。风凉受冻,劳作辛苦,但这般才能让脑子稍稍停下来一些。她挥着扫帚一路狂扫跟与落叶有仇一般,看得在练武的花子贤和储伯颜面面相觑,又不敢开口询问。锦衣挽唐 第六百一十八章 证据 储伯颜练完武,小心翼翼靠近明夷:“师父,您心情不好的话,我改日再跟您学,我先回西市去了。” 明夷哪会放过他,能有个人给自己虐一虐,多少能平复一下现在焦躁到上蹿下跳的心。一手拉住他,一便对花子贤说:“我这儿需要护院的事,伯颜说了吧?等着你的好消息。” 花子贤的求生欲一样旺盛,笑盈盈:“好,我立马去办,中午便带几个过来给娘子过眼,看不顺眼的咱就不用。” 明夷看他识趣,也不再多说,拉着伯颜到厅中:“走,今天我跟你说说厚黑学。” 储伯颜一头雾水,一脸恐慌,向花子贤看去,花子贤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明夷怀着愤世嫉俗的情绪,把厚脸皮黑心肠的学问大大讲演了一番。从楚汉讲到三国,说得储伯颜如坠云中:“师父,你说这些,我在史书中并未读过。” “别那么死脑筋。是不是史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怎样在严峻的形势中,不惜一切取得胜的希望。”明夷声色俱厉,“弱未必不能胜强,因时制宜,因人而变。” 储伯颜战战兢兢点头:“好,师父,我都记下了,再好好琢磨。” 明夷看他那模样,又觉得他挺无辜,叹了声:“我并不是让你去做那样前倨后恭,薄情寡信的恶人,而是让你知道,有时候,小节要让位给大义,小局要让位给大势。莫在乎庸人如何评价于你,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死后之名既不能左右,又何必执着。” 储伯颜更迷糊了,却不敢问,点头如捣蒜。 储伯颜终于还是被伍谦平的到来拯救了。 他一看到伍侍郎的身影在院中出现,整个人像是旱地里的枯草瞧见了乌云,支撑着力气摇头晃尾起来:“伍大人来啦!” 伍谦平看他今日如此异样也觉奇怪,又看他愁眉苦脸,而明夷站在一旁,神情严厉,明白了大半,笑道:“伯颜看来学业不精,让师父生气了?” 储伯颜苦笑道:“是师父的学问太深奥了,伯颜天资有限。” 伍谦平走过去,自然而然搂住她的腰身:“你师父是不世出的天才,她的本事怎是你一朝一夕能学会的,也不用妄自菲薄,待你多成长几年,定会有你师父一般的功力。” 明夷扭了扭身子,用胳膊肘将他支开,显出一脸厌弃:“谁让你这般自出自入了?虽然是侍郎大人,也不能私闯民宅吧?” 储伯颜懂得察言观色,看着两人的阵势,是要打一阵花枪了,自己为免成为炮灰,先走为妙。他讪讪笑道:“师父,我还约了客人要收几件家传之物,不能迟了,先走了。” 明夷未来得及阻拦,伯颜已经一溜烟跑了,她只得将怒气都撒在伍谦平身上,正要开口,又被截了胡。 “回房说吧,你总不愿让十东和岑伯都见到你要吃人的样子。”他眉开眼笑,半点都无担心。 明夷等了他一眼,扭头往楼上去。 伍谦平闭上门,伸手就要去拉明夷,被她躲了过去,厌弃道:“别碰我。” 伍谦平无奈摇了摇头,坐下:“我一夜没好眠,赶着来见你,怎给我这副脸色?” 明夷听了正如火上浇油,冷笑道:“魏大人的寿筵难道摆了一整夜?还是伍大人在夫人房里忙了一整夜啊?这怎么还像要怪到我头上?” 伍谦平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我道你在发什么脾气,原来为了这个。你若是还发脾气,我手里头的消息你可得不着了?” 明夷虽在气头上,但正事还是分得清,消息?不是刘义宗案的便是晚晴的消息,这两件都迫在眉睫。她立刻就收住了脾气,深吸两口气,坐到桌前来。 伍谦平趁她未坐稳,一把将她拽到怀中,坐到自己腿上,双手环住,让她无法挣脱。 明夷转头要发难,伍谦平已经在耳边“嘘”了一声,她耳朵一红,没了气力。 “傻子,我昨夜是去赴宴了。但连夜就回了府衙,替你去找那几个经手的衙差,详细询问事情蛛丝马迹。天亮才完事,回去沐浴,换了身衣裳,到工部点了个卯便来找你。你怎么如此昧良心,还要对我横眉竖眼。”伍谦平轻轻在她耳边说着,声音与往常不同,多了一份赖赖的撒娇味儿,听得明夷心都得化了。 仍不肯认错,但明夷的声音已经软了下来:“谁知道是不是在魏府忙到了半夜,才回的衙门。何况,不是喝多了吗?酒是色之媒,对着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你能按捺得住?” 伍谦平轻轻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这是头一回你为我吃那么大的醋,我还真挺高兴的。不过莫须有的罪名我可不担。其一,我是如何你知道,谁能有能耐灌醉我?我酒敬一巡,到自己腹中不过两口。其二,我这人最大好处就是自制,物欲也罢,**也罢,能让我难以自禁的女子,唯有此刻怀中。” 明夷知道他句句在理,回想起来还真是自己无理取闹。更暴露出自己对他是有多在意,昨夜折腾一晚真是自作自受。低着头,埋着脸,实在无言以对。 伍谦平也不忍心再让她难堪,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金片,放在掌心:“你看。” 明夷仔细看了下,是一片小小的金饰片,是竹子纹样,很是精细,好奇道:“这是什么?” 伍谦平回道:“昨夜我问了所有参与查案的衙差,只有一人面色古怪,我追问下去,才得到此物。是刘义宗的尸体手中紧紧握住的,必定是来自凶手身上。” 明夷又拨弄那饰片来看:“这会是哪里扯下来的?谁会在衣服上贴这个吗?” 伍谦平将饰片捏起,指引她看,在边缘有个小孔,有摩擦过的痕迹,解释道:“这极可能是挂在蹀躞带上的一个饰片,用金银线绑在腰带上以作装饰,打斗之时,被刘义宗扯了下来。” 明夷若有所思:“刘义宗既然如此紧紧握住,定是觉得此物件能帮助我们找到凶手。” 伍谦平点头:“长安能用得起坠金饰的蹀躞带,又身怀武功的,屈指可数。”锦衣挽唐 第六百一十九章 妾室 明夷并不明白这蹀躞带是何模样,让伍谦平详细解释下,他比划一番,大致说清楚了。其实与现代的皮带有相似之处,打了不少眼儿,眼儿上再挂一截一截的皮带,也都有眼儿,能挂不少东西。装饰性的也有,挂金片玉坠,实用性的也有,挂些香囊钱袋甚至护身的匕首。 “这玩意儿很值钱?”明夷想了想,身边确实还未见过这样的装饰带。 伍谦平摇头道:“本身也不是特别贵重,只不过着丝绸时不适用,会勾坏衣裳,着官服时不能用,过于累赘扎眼。大多是搭配胡服,且是比较旧的款式了,如今已经不时兴。” 明夷想了想:“能用得起,又非官商,旧款式,年纪不会太小。武功高强。听来有些匪夷所思啊。” 伍谦平也觉得棘手:“这极可能是我们找到凶手最重要的线索,但也是极其渺茫。你确定这个金饰不会与他有关?” 明夷自不用问这个他指的是谁,看到这个金饰品,了解了蹀躞带为何物后,她已然放下了担忧。时之初从不用这么繁琐的装饰,也不用胡服皮带。他喜好朴素自在,受不如此束缚。 明夷断定道:“和他无关。如此说来,杀刘义宗的凶手极可能是我们不相识的高手。如果你都没有什么线索,叶炘更难找出真相。” “你希望他找出真相吗?”伍谦平问道。 明夷想了想:“并无所谓,找不出,他就无法在天一帮内自证清白,如此,对我们上官帮派自然是好事。但找出了,也并无大碍。” 伍谦平把金饰品放在她掌中:“那这个就交给你,你要如何处理,自己把握。” 明夷嗯了声,小心翼翼将金饰片藏到了妆盒之下。 “你是要走了吗?”明夷看外头阳光正好,再过一会儿便到了时辰,要给胤娘和连山主婚,“今日是胤娘和连山大婚。” “吉时还有多久?”伍谦平问道。 “不到一个时辰。”明夷心里头盼着他能留下来,多呆一阵都好,但也说不出口。 伍谦平皱眉计算了下:“我午时还有个应酬,不得不去。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明夷的别扭劲儿又上来:“你走就是了,我并没有强要你陪。” 伍谦平知晓她昨夜定是气了一晚上,没那么容易消气,也不与她计较,厚着脸皮挨着她:“你自然没有强要我陪,是我不能忍受这么多时间瞧不见你,死皮赖脸要留着。” 明夷瞥他一眼,也不好意思再使小性子。反倒沉默下来,昨夜自己脑中盘旋的种种,涌上来,都是暧昧不清,纠缠不明,让人很是无力。 “我拿你怎么办?”她像在自问,也像问他。 伍谦平并不惊讶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甚至在等待着她问出口:“能怎么办?从了我便是,不用你多虑,一切,我都替你想着。” 明夷微微挣扎一下,与他隔开一些距离,转头正对他:“老实说,我以前曾想过成为你的妻子,那时你还未再娶,未高升,我也还未动情。可现在,这三者都发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未动情,我未高升时候,你却肯嫁我,是衡量过我与你实力尚能相当,互相可有裨益。这两者发生了,纵使你会有担心,我官位高了会有异心,但情之所动,足以消减这些顾虑。因此你在意的只有一点,便是我娶了魏守言,是吧?可我娶她,是你当初也赞许的。”伍谦平有条有理分析着,可这些不是明夷想听的。 “我是介意,但不止如此。”明夷心烦意乱,这不是那么简答,不仅仅是因为什么吃醋好不好?他不会理解,一个现代人,对于晚唐婚姻制度的迷茫。 “如果你娶你为平妻,你可愿意?”伍谦平拿出自己所认定的诚意来。确实,这一步,已经是他需要牺牲许多,去努力争取所能给予最好的结果了。 “不是这个问题。”明夷想了想,她也在一步步自问,去看清楚自己的心思。 “是不是因为如今长安城个个等着瞧你的笑话,你不愿成为妾氏,被人在背后笑话?”伍谦平知道她一路都背负着非议,唯有成为名正言顺的大员夫人才能雪耻。 明夷认真想了想:“并不。他们在背后说什么,我从来没在意过。以前还有人敢到我面前长牙舞爪说难听的话,我都未放在心上,何况如今,已经无人敢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了。” 她想到的不止是晚唐时候。她还真不是个在乎别人评价的人,当年一样有人在背后说她是追着邱志却得不到名份的老姑娘,也有说她靠陪客户睡觉才能得到业内地位,她不过是一笑置之。自己过得好不好,与别人的眼光没有半分钱相干。如果在现代,她嫁给了个千夫所指的男人,备受各种争议和责骂,只要是真心喜欢,她也不会退缩。就像她曾经想过,纵然时之初是四大家血案的知情者和帮凶,纵使他手染鲜血,只要他所杀有因,她一样会陪着他面对一切。 说到底,她就是个极其自我,只在意自己和亲友的小世界的小女人。 “伍谦平,如果在以前,我又遇上过不去的槛,纵使做妾,我也会毫不犹豫答应。”她补充道,“那是在我对你无情之时。” 一切的道德准则,放不下的傲气,在生存欲面前,算什么!不论古今,如果家人病入膏肓,走投无路,必须委身给人做小,你做不做?铁了心要往上爬的,真在意什么妻还是妾,规则还是潜规则吗?她不做,不代表不存在。 如果对方是皇帝呢?如果穿越后遇上的是皇帝,你动心了,难道也要说,除非我做皇后,你撤了三宫六院,否则别碰我吗?不,你会给他找很多原因,皇后是国本,身后有多少势力。只要他肯真心相对,还给个贵妃之位,独宠一人,你也就乐滋滋去了。 说到底,感情面前有原则,而婚姻,不仅仅是感情那么简单。锦衣挽唐 第六百二十章 魔咒 明夷想到的很多,旁人都以为,到了高管之位,女性应当更加自矜自重,没有那么多无奈之事。这确是最大的误解。 这一点,她还是要感激邱志的,他承担了公司大部分应酬,让她能一门心思做策划,开会议,当统筹,一同把公司做大,否则她不知要被吃多少豆腐。但她也见到了太多,或无奈或有心的女金领们。 在受广告公司之约去的酒席上,她看到一个老板骄傲地介绍,身边搂着的,是三甲医院一位女大夫。另一位老板腿上,坐的是知名女主持。这些身份、学历、资质,比美貌和青春更值得她们的金主炫耀。 在酒吧里,见到道貌岸然的甲方经理,半开玩笑对已经生完二胎的乙方女老总上下其手,她看不过,也无能为力。 有心的,更不少。她知道邱志曾给一位开发商找过固定的暖床伴侣,住着豪华公寓,一月见两次,零花钱五位数。其他时候,依然是光彩熠熠的外资丽人。也知道她有许多浙江客户,在外头养着一房两房,985的研究生,留洋的博士,才能带得出去,老家太太清清楚楚也不会闹,各有各算计罢了。 她认识这些人,也能理解她们,就像理解洪奕醉生梦死的生活。当物质到了一定高度,性与感情会变得多维,不再是必须项,也不再只有一种解法。人用自己的**与青春换取资源,这是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 所以,玩笑时,她总说,当今的男人哪比得上西门庆,人家招惹了能娶回家,负得其责任,而现代的男人,大多吃干抹净就跑了。 可她做不到,并非因为什么洁身自好或品行高洁,只不过是看不开,只不过是还有些感情洁癖。 所以她说出,“那是我对你无情之时。” 伍谦平不傻,听得出那意思,叹了口气:“所以如今我得到了你的心,反而只能与你失之交臂?” 明夷心里头何偿不难受,咬了咬嘴唇:“我知道魏家的支持对你很重要,更何况魏守言与我有交情,我并不想看她成为下堂妇。所以,我是不能成为你的妻子的。” “你说并不在意旁人看法。”伍谦平还有一丝侥幸,“你嫁了进来,我绝不会视你为妾,必定如珠如宝,只心仪你一人。” “是,可我若成了你的妾,我心里头对你就有独占心,会心安理得去争夺。哪怕你每夜都在我房里,我看人唤她伍夫人会难受,看你带她出席各种场合会心痛,看你与她说句话都会生气。这样,我每一日都过得辛苦,你也一样,久而久之,你不会再继续哄我,而我也会变得面目可憎。还是算了。”明夷想着这其后会发生的一切,瑟瑟发抖。 伍谦平悻悻坐着:“看来我纵使能解决千万种难题,却还是要辜负你。” “你也可以不辜负啊。”明夷勉强挤出些笑容,“以后我们上官帮派的前程不是还要靠谦平兄吗?” “帮派是帮派,可你呢?总不能如此孑然一身,孤苦到老吧?”他眉头不展,如何都不能接受。 明夷瞧他的表情,心里头倒是有一丝感动,双手搂上他肩,双眼闪闪发亮:“我怎会孤苦,知道你心疼我,就够了。何况,你们这些臭男人,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若是当你偷不着的人,你岂不是一辈子惦记着?” 伍谦平哭笑不得:“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吃素,你便给我偷着,如何?” 他将她双手拉下来,作势要亲吻过去,被明夷躲开,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准备胤娘的婚事,你先走吧。” 伍谦平无可奈何:“好,今天耽误了不少事,我晚上留在官署,不过来了,你早些歇息。” 明夷心里一时有些空落落,也不好表现出来,嘴角扬起:“好。” 胤娘和连山的喜事办得简单,但也五脏俱全,殷妈妈把喜堂布置得很好,拾靥坊的工人们今日放假,都来参加连山的大婚,因此倒也挺热闹。这些大嫂大姐们,一直将连山看作自己兄弟,也与胤娘相熟,如今看这二人结为连理,都很欢喜,虽没有能力送什么大礼,但也赶制出不少手工来,是给未来孩子的鞋帽,都是心意。 明夷本想让储伯颜留下,但他一早就溜了,大概是看到大厅里的装饰,心里受不了。没想到这孩子还挺长情。 承未阁还未开张,十东带着三个姐妹也来凑热闹,嘻嘻哈哈闹作一团,那三个直嚷嚷着要让明娘子为十东也找个好人家,十东急得面红耳赤,说这辈子都不嫁人。 绫罗没有来,这也是明夷的意思。叶炘找上门了,她更要与行露院拉开距离。否则实在会让人生疑,胤娘在拾靥坊和行露院来来往往这几回,若不是巧合,便有阴谋。 整场仪式,并未真心实意开心的,只有新婚夫妻二人。胤娘多少是达成了心愿,虽不至于多欣喜,但也没有不悦。而连山,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很假,很生疏。明夷不忍心多看,总觉得,这一回,她是真的失去连山了。 行完礼,厅中摆上筵席,都是自己人,无须拘礼。明夷也喝了两口酒,着实觉得心里头被挖空一样,必须把酒灌进去,能舒服点。可没喝几口,就被殷妈妈把酒杯夺去了,低声说道:“你还在喝药,不要乱来。” 就这两口酒,明夷也觉得自己醉了,看着席上众人嬉闹着,脸上便呆呆得悬着笑容,眼神滞着,失了焦。 孤独终老,孤独终老……这算个咒语吗?在她现代时候,过三十岁周岁那日,她就想过,邱志怕是靠不住了,自己很有可能孤独终老。当她醒来,已经是晚唐时期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姑婆,还背负着克夫克父,风流浪荡之名,也想过,如果回不去,便会孤独终老于此。 遇上时之初,以为这个咒语破了。待他渐行渐远,这句魔咒便又回响耳边。 没想到,自己再一次心动,会在对方口中听到这句话,并亲手把自己推向了——孤独终老。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二十一章 覆水 (88106.)?酒席散后,殷妈妈不由她拒绝,强要陪着她回房。她此刻并无心再将自己的感情问题**裸拿出来分析一番,疲累之感像将她笼罩在一团浓浓的雾霾里,见不到前路,无计可施。 一言不发,只装做不胜酒力,瘫软在床塌上,竭力撑住,对殷妈妈说了句:“今日胤娘大婚,承未阁那里就拜托妈妈了。我有些不适,先歇息了。” 殷妈妈看了看她,总觉得她有重重的心事,但决意不说,也无可奈何:“你醒了若想找人说话,妈妈随时等着你。” 明夷转过身,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门被带上,外头喧嚷之声也逐渐消失。一场开始和结束都很仓促的婚事,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想起来真有几分讽刺,可这样的关系,竟是她一手促成的。到现在,她仍不知,这是对是错。 或许,她只是自私又懦弱,选了最容易走的一条路,可是,这世上,有方便走的路,又有谁会故意去自寻坎坷呢? 她只有一遍遍告诉自己,眼前的危机和困难,都是暂时的,必定会得到解决。无论是叶炘的私怨,龚夫人的私情还是陶三娘的私仇。再往远处,虎视眈眈的令狐绹,深不可测的凌占筠,这两人,是威力骇人的定时炸弹,但也有可能,十年二十年,炸弹都能好好安静待着,不会引爆。 无能为力的,只得交给命运。 明夷深深叹了口气,再不情愿也要从胡思乱想的状态里醒过来,坐到妆台前,拿出那片金饰片,细细观看。 做工十分惊喜,虽轻薄,却呈现出竹枝的种种细节,竹节处微微的凸起,竹叶上细细的脉络,甚至叶尖上微微的卷曲。尺寸很小,女子一根手指的长度,反面是光滑的,并无细节,比起挂在腰带上的饰物,更像是贴在什么东西表面的装饰。 贴金饰的物件很多,或是钱囊,或是一块玉牌,或是皮质的刀鞘、酒壶,什么都可能。如此,就更难以推测出来历。 或许能从城中的能工巧匠处入手?在这么小巧的物件上花费心思,并不像是男人所为,更像是女子所赠。黄金贵价,如此的手工更比黄金昂贵,出得起这闲钱的,长安城里纵无两三百,也有**十。若定做者不在长安,更如海底捞针。 明夷此刻想找出真凶的愿望格外强烈,超过了理智,也并不失理智。这个真凶,极有可能是和自己毫无瓜葛之人,若能有消息,让叶炘去讨说法,叶炘未必占得了便宜。对方是能轻松拿下刘义宗性命、几乎不露痕迹的高手,五成机会,叶炘去了无法全身而退,那么,天一帮就再次失去臂膀,再难与上官帮派抗衡。五成机会,叶炘能将凶手拿下,一雪陈冤,如此,他是不是能重建在天一帮中的威信尚不可知,刘义宗的旧部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他的说辞。而叶炘与明夷之间的关系却能得到缓和,欠了明夷一条天大的人情。 还有一点,难以否认的是,她也确实想知道,时之初当时为何回长安,即便不是他亲手做的,会不会与他有关。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虽然陷入与伍谦平极为无奈又牵肠挂肚的感情中,她始终还有一份耿耿于怀,关于时之初。 那一日不欢而散,她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触碰这最后一次见面的细节。表面上,这似乎是一场误会,时之初咬定自己与伍谦平早有瓜葛,对她冷淡非常。恰她也因为时之初的逃婚、失去孩子的打击而对他怨念极深,把那点感情消磨到差不多了。这两件一撞上,分道扬镳理所当然。 可沉下心去想,其中有太多经不得琢磨的事。时之初从来不是多疑擅断之人,他的沉稳与聪敏一向在自己之上,为何会如此断定自己红杏出墙?这孩子的月份他都未问过,真没有一刻想过,这是他自己的孩子吗? 甚至,即便如今,明夷也未怀疑过,时之初与她在一起时,所付出的感情。 他就这么轻易让自己陷入误会之中,而后轻描淡写就不再相见,这不正常。 一切的变故,就在他重返江南,去见他的亲生阿爷开始。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阿爷身遭不测?他需涉险报仇,才不欲将她牵扯其中,要分个干净?也不太可能,如果令狐纶出了事,肖氏夫妇哪能安安心心留在长安。 看来,她不能对肖氏夫妇在帮中的目的视而不见了。这背后,可能藏着一切的答案。 想着这些疑团的时候,明夷的大脑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转,哪怕想到时之初这三个字,也不再卡壳。这是好事,也是一件让她徒然惆怅的事,女人啊,真是最痴情也最薄情,当时如何铭心刻骨,也能在某一天,突然醍醐灌顶般,全然看化,置身事外。 她甚至想过,如果时之初一切都有苦衷,真情从未改变,她还能不能与他回到从前。 答案十分明确:回不去了。 更惨的是,如今伍谦平这三个字,成了能锥她心的字,屡试不爽。 十东的敲门声,将她从这些纷繁想法中唤醒。 端来的除了养身汤药,还有醒酒的甜汤。汤汤水水,苦苦甘甘,令人厌烦。 十东的小脸红扑扑的,婚宴时候和众姐妹也喝了点小酒,兴奋犹在。她盯着明夷把汤喝了,故作老成在旁念叨,娘子过于任性,再怎么高兴也不能不顾自己身体。 明夷被她叨叨地耳边嗡嗡作响,怕了,引开话题:“大家都散了?” “都到申时了,怎会不散?承未阁那儿还等着开张呢。”十东回道。 “胤娘呢?”明夷想起,手中这金饰片,最好就是先交代给胤娘,让她帮着在承未阁的娘子们之间打听,这些娘子大多喜好金饰,或许能看出这是哪位匠人手艺,就有了物主的下落。 十东笑道:“娘子真是喝醉了。胤娘姐姐今日新婚燕尔,当然陪着她的夫君。连山哥哥中午喝多迷糊,胤娘姐姐伺候他回房间休息了。” 明夷嗯了声,把汤盅递了过去:“你先出去吧。”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聊人生,寻知己~ 88106. 第六百二十二章 凶手 明夷轻轻叩了叩新房的门,生怕自己做了吵扰新婚夫妻的恶婆婆。又笑自己的想法无稽,不说这还是大下午,便是夜里,这两人未必就能成了事。唉。 门很快打开了,是胤娘一张略显疲惫的脸。明夷从未见过她如此力不从心的样子,倒觉得她真实了许多。往常她总是那么小心翼翼,仿佛永远戴着一张上进而周到的面具。 胤娘勉力笑了笑:“师父找我有事?” 明夷往屋里瞧了瞧,连山躺在床榻上,被子盖得严实,听得见厚重的呼吸,睡得很沉。看胤娘也换了衣裳,外头那么冷,也就说一两句话,省得麻烦,便低声说:“进去说话。” 胤娘将明夷让了进去,有几分难堪:“师父别嫌弃,屋里有些气味,虽然燃了香。但不敢开窗,怕冻着连山。” 明夷这才感觉到屋中异样之处,浓浓的香料味试图掩饰一种酸馊味。再看地上,有一片水迹,连山的喜服不见踪影。 “他喝得很醉?”明夷离席早,并未见到后来情景。但看样子,连山吐了个昏天暗地。也是辛苦胤娘,大概一直在收拾清洗。 胤娘苦笑道:“我拦不住,谁敬他都喝。他原本也没什么酒量。可能,娶我,他很不乐意吧。” 明夷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并不想说些违心的话。 胤娘依然是胤娘,不会让人难做,笑容一下子灿烂了许多:“不过,以后我会慢慢让他知道,娶了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明夷看着她,真心希望能如她所说:“会的。” 如果胤娘能扮好这个角色,让连山开心些,也让拾靥坊顺顺利利,明夷并不吝惜付出更多的代价,只希望她的野心不要膨胀过快。 如果谎言能说一辈子,那便无所谓是真实还是虚假。 明夷又看了看连山,他在睡梦里,眉头也是皱着,时不时双腿瞪一下,似乎正在一场噩梦之中。但也只有在睡梦中,见不着他眼里沉甸甸的忧郁,明夷才能在他脸上看到初见时的他的模样,青春,热情,漂亮,浅浅的忧郁,笑和泪都会那么轻易表露出来,真是个孩子。 胤娘请明夷坐定,在这方小天地里,已经像个女主人。 明夷收回思绪,简单将事情说了:“我手里得到了刘义宗临死握在手里的一件物事,想凭此找到凶手的线索。这样,叶炘也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开,即便找到你,也看在这份人情上,或能听我说上几句。” 胤娘一怔:“真能找到杀死刘义宗的凶手?” “现在只有这一个线索,机会渺茫,但我们总得试一试。如果没有结果,我就把这个直接交给叶炘,但这份人情就不够大了。”明夷把手中的金饰片拿了出来。 胤娘眼睛瞪得滚圆,突然用手遮住口,显出万分惊讶模样:“这个!” 明夷“嘘”了声,唯恐她吵醒了连山。 胤娘明白,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这个东西是谁的!” 明夷既欣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真的?确定无疑?” “我见过这一模一样的金饰片。是城南书院凌院判那位夫人,她拿着一个香包向我套要过避虫蚁,驱瘴气的香料,缝在里头做成香囊。她还特意炫耀,上头这金饰片是她特意找名匠定制的,院判喜爱竹子,她便投其所好。”胤娘言之灼灼。 明夷愣在当场,凌占筠,这个名字的出现,既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他终于出手了。杀刘义宗,不管是不是有意,嫁祸叶炘,对天一帮造成巨大打击,这符合丽竞门的利益。因为唐宣宗是不会对崔氏操纵三大帮蚕食地方财富置之不理的,丽竞门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 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如果凌占筠出手时候,已经计算好嫁祸叶炘之事,那便表示,他可能对明夷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她如何安排美人计,如何离间叶炘和刘义宗,甚至,如何设计石若山……这对一个直属皇帝的顶级间谍组织成员来说,并非不可能的任务。 明夷的背上,像有许多小虫子爬过,又恐惧又恶心。如果自己背后一直有着这么一双眼,来自一个可以把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送给宦官糟蹋的冷血杀手,多面间者,那是多令人崩溃的事。原来自己根本不是下棋的那双手,只是棋盘上一个自以为可以选择前途的棋子。 胤娘发现她的异样,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师父,怎么了?” “无事。”她努力克制住自己难以控制的颤抖声音,“凌夫人何时问你要的香料,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那位凌夫人来的次数不多,但出手十分阔绰。我记得那大约是入冬之前,三个多月了吧?她拿着香囊问我,一边炫耀这金饰片的精致,我拿着把玩过。我好奇她为何入冬了才做驱虫避瘴的香囊,她说凌院判要去一趟岭南,她做了让他随身带着。”胤娘说着,也紧张起来,“难道凌院判与刘义宗的死有关?” 明夷颓然道:“我怕他对我们设计刘义宗和叶炘二人之事了如指掌,如此,对我们很不利。如果我把他交给叶炘,怕会引火烧身。也罢,这件事,你不要与任何人提,我再想想办法。” 胤娘不解:“他为何会知道我们的事?不过是个书院的院判,哪有如此神通?” 明夷当然不会与她说凌占筠正是死去的丰四海,和自己有牵扯不断的恩怨,只能正色道:“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此人来历不明,谨慎些为妙。” 胤娘知趣,只是应道:“是,我也觉得奇怪,凌夫人的出手实在不像个院判夫人,倒比得上王府家眷。想来,凌院判不简单,我们还是少惹为妙。” 明夷把金饰品小心收回袖中:“好了,今日我所说,你只当没听过。以后遇到凌夫人,要格外留意,有什么关于凌院判的消息,多细小也好,都记下来告诉我。” 胤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连山翻了个身,倒使得两人一惊。明夷说道:“好好照顾他,厨房还有醒酒的甜汤,他醒了你替他热下。我先走了。” 胤娘应承道:“师父放心,好好休养,不用挂心。” 明夷走出胤娘与连山的房间,心事更重了一成。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二十三章 花少 (88106.)?胤娘和连山成婚后,明夷心上的事算是少了一件。提心吊胆等着,叶炘从丹州回来的消息。他若是急于回杭州复命便罢,但凡要留在长安,找到胤娘不过是时间问题。明夷估计,他一桩事都没搞定,是不可能轻易回去的。 不能如此消极等待,明夷必须抓紧时间把这几日丢下的帮务捡起来。先去西市,看一下储伯颜和西市拾靥坊的状况,顺便拜访一下肖氏夫妇。或不能一蹴而就,但她已经对肖氏夫妇私下所为有了兴趣,终有一天要弄明白。她有一种感觉,只要知道肖氏夫妇真正的目的,就能看清楚令狐纶此人有何心思。 伯颜练完武,明夷先叫住了花子贤,让伯颜在厅里等候。 花子贤送来的几位武师已经代替了衙差的位置,轮流在丰宅内外守卫。花子贤本人也在丰宅的前院留了间房,明夷去前院的房间看了看,虽简单,但也舒坦。 “昨夜在此休息了吗?可能习惯?”明夷看床塌上齐齐整整,并不像住过人。 花子贤笑道:“娘子知道我这人闲不住,虽然留了房间,三五天才能住上一日。常常醉在哪儿就在哪儿睡下,若是哪一天乏了,也就留在营寨不进城了。” 明夷点头:“也是,营寨哪儿必经也不能没个能主事的人,我也不强求你回丰宅住,你自己安排吧。” 花子贤看了她一眼:“娘子有事情要说?” 花子贤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也是明夷对他另眼相看的原因,这世上,聪明的,能做事的人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明夷不能再失去这样的干将了。没有了夏幻枫、邢卿、成言,也没有了时之初,上官帮派的支柱越来越少,岌岌可危。花子贤不是个名利心重的人,如果贪求名利,无论投诚天一帮还是申屠世家,都能有更好的前程。 对于花子贤,明夷采用的三管齐下的方式,其一,用促使夏幻枫回归的共同目标吸引住他,他对夏幻枫的情义深重,这是明夷难以取代的,夏幻枫也是他留在上官帮派最重要的原因;其二,建立起他和储伯颜的师徒情谊,师徒如父子,储伯颜又是个单纯良善,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与储伯颜每日相对,感情益加身后,有一日,他就会为储伯颜而留下;其三,提高他对帮派事务的参与性,使他有强烈的被倚重,被需要的感觉,这对一个男子来说,尤其重要。虽然他已成为上官帮派的副帮主,但总有几分勉强之意,对帮派事务有些被动。 所以在花子贤面前,她无需摆出强大的姿态,相反,常常要有求于他。 “叶炘回来了,而且他的主要目的在夏幻枫。”明夷一脸忧愁。 花子贤果然紧张起来,眉头成结:“他要对幻枫不利?现在他在何处?” “他已经去丹州,一路寻访,应当是会空手而还。他是替天一帮而来,幻枫的下落和目前的境况万不能被他所知。”明夷简单说道。 “需要我做些什么?”花子贤一向不说多余的话。 明夷面露难色:“你也知道帮派如今状况,储娘子、小马和肖氏夫妇各有所长,也都被自己那一部分的事务紧紧绑住了。肖氏只擅质铺经营,并做不了其它。储娘子和小马都难得能回长安,伯颜尚年少。我现在除了联络与申屠兄弟合作之事,也想将容异坊的事捡起来,见不得它凋敝。” 花子贤听到容异坊三字,神色便不同,再没有事不关己之感:“是啊,幻枫花了不少心思在容异坊,我这几日去,看到客人日益稀少,上下都无甚精神。尤其是东市店,门可罗雀。我也想过,如何能将容异坊起死回身,但夏幻枫只有一个,换了旁人,都做不到啊。” 花子贤说完,看她一眼,有些顾虑,是不是自己所说,唐突了明娘子。 明夷深以为然:“是,除了当初的夏娘子,再无人能将容异坊经营成长安第一酒楼。我们无需勉强,但也不能看这它凋敝。容异坊每月开支不小,帮派不能支持很久,所以还需要让它能重新盈利,至少能留住这些夏幻枫一手培养出的掌柜和跑堂。” 花子贤点了点头:“想来,帮主已经有了办法。” 明夷应道:“有些想法,还想和子贤好好参详。” 花子贤浅浅一笑:“帮主想如何做,交代下来就好,我能做的必定全力去做。” 明夷摇头道:“我一人计短,帮派也不是我一人的帮派,如今我身边能倚重的也只有子贤。况子贤作为副帮主,也有多费一份心思的义务。” 花子贤怔了一下,拱手道:“子贤明白,愿闻其详。” 明夷说了自己的打算。她看上的,是申屠兄弟的赌场业务。 如今的容异坊,再单纯做酒楼生意是难以为继了。而上官帮派也无多余的人力去费心运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容异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一是地理位置,占据了东市最旺的地段;二是规模大,三层楼,单层占地也不小;三是老客层次高,往来的都是非富即贵,这是千金万金买不来的客源。 要想利用起这一流的位置、宽敞的空间、多财的客源,明夷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地下赌场。 花子贤听到这儿,沉默了很久:“帮主想自己经营赌场?这不是不行,但风险极大。” 明夷深以为然:“是。如果我们自己经营赌场,申屠兄弟肯定对我们恨之入骨,如果他们想捣乱,无论通过武力还是借官府之力,我们都会死得很惨。何况,赌场是一门需要经验和人才的生意,我们冒险去做,一定会跌跟头。” 花子贤大致明白了:“帮主想和申屠兄弟合作?” 明夷笑道:“聪明。申屠兄弟虽然现在通过任和尚的工坊安插了一些人进来,也得到了一些利益,但绝对是不满足的。他们本行生意是赌场和妓寨。后者我是绝对不会沾的,赌场生意,或许可行。利润也足够大,两家分食也可。”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聊人生,寻知己~ 88106. 第六百二十四章 赌场 花子贤听了明夷所提,与申屠兄弟合作一事,无须她赘言,已经了然:“目前与申屠兄弟合作,是我们最好的选择。若孤军奋战,莫说是天一帮与我们为难抵挡不住,即便是桃七帮,真要全力对付我们,也难免落得两败俱伤。若申屠世家与我们进一步合作,桃七帮势必败落,甚至天一帮,我们都有机会与他一决雌雄。” 明夷点头:“是。我们现在有筹码和申屠兄弟谈合作,就绝不能浪费机会。一是容异坊这个位置和自带的客源都十分稀缺,申屠兄弟必然满意,二是我们在长安有伍侍郎这个靠山,行事方便,即便遇上阻碍,也有办法转圜。现在长安的态势,没有韦澳的网开一面,谁也别想越雷池一步。” 花子贤有些担忧:“但在东市这么显眼的地方开赌场,即便是伍侍郎也兜不住吧?怕是反倒会连累他。” 明夷神秘一笑:“此事,我已有了万全之策。我让任和尚联系了申屠又,他会尽快赶来长安,到时,还需你陪我去商议此事。” 花子贤点头道:“义不容辞。” “除此之外,赌场一旦开起来,我们必须有人坐镇,否则便是纯粹为人作嫁。我打算让你和申屠帮派对接此事,你也知道,我对赌场生意一无所知。”明夷馁然道。 花子贤豁达笑道:“我明白,帮内说起喝酒耍钱,谁能精通过我?此事就交给我。” 明夷笑出声道:“你倒是对自己认识很深很准确啊。我是担心,你一方面要照顾武馆,一方面要教导伯颜,如果再担下赌场的担子,会不会负担太重?” 花子贤信心满满:“帮主觉得我为何一直开着武馆还能如此逍遥,处处玩乐?” 明夷想了想,确实如此,也未见他怎么花心力在武馆事务上,但从现在派过来的几名武师身上看得出,他的武师们训练有素,精气神佳,绝非游兵散勇可比。储伯颜也提过,花子贤的武师在西市巡守,暗地保护地下市场和质铺的安全,从未惹事,十分精干。 明夷赞道:“那定然是子贤用人有方,服人有术。” 花子贤哈哈笑道:“帮主谬赞,不过我也担得起。我武馆各部的师傅都是我阿爷的旧部,他们的直传弟子和我一同长大,性情脾气我都清楚。如今武馆的收入除去上缴帮派的部分,我都全部分给他们,自己吃帮派的俸禄足矣。他们当然是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尽心。” 明夷叹道:“子贤真是通透之人,难怪如此潇洒快活。” “帮主自然与我不同,肩上的责任重大,我不过是惫懒而已。”花子贤嘴上谦虚,脸上依然自得。 明夷嘿嘿笑道:“可惜子贤你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赌场的事恐怕你需亲历亲为,不能有丝毫差错。我毕竟是女子,诸事多有不便,你这位副帮,可要顶下帮派大半的责任。” 花子贤苦笑起来:“谨遵帮主之令。” 明夷回归正题,给他再打一针强心针:“我们和申屠兄弟加紧各个部分的合作,不仅是为了抵御敌人,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们要逐渐让申屠兄弟的主力与我们所提供的合作机会紧密相连,使得他们要与我们翻脸,会受到极大损失。比如储娘子那里,如果她断了盐的供给,申屠兄弟在洛阳一带的私盐生意就必须停滞。任和尚这儿,如果我断了工部的工事,他们就无工可做。赌场也是如此,我们可以掐住赌场的命脉。做到如此,幻枫才有机会回来。” 花子贤恍然大悟:“是啊,若是如此,纵使他们心知肚明夏幻枫欺骗了他们,也会视而不见。” 明夷点头:“申屠兄弟表面古怪,实际上极为精明、现实。到时,幻枫以冯桓之名回上官,纵使他们看穿了,也会假装不知,大家都有台阶。” 花子贤精神一下子更加振奋:“好,我就等着帮主的消息。先回营寨交代些事,挑选一些能干的亲随。” 明夷笑着陪他走了出去。 花子贤匆匆离开,储伯颜见明夷回来,奔了过去:“师父,今日的功课得加紧了,我还赶着回西市。” 明夷应道:“今日功课暂停,我陪你一同回西市,顺便看下你如今将地下市场做得如何。” 储伯颜的小身板一下子僵住了,笑容也格外难看:“这是要检查功课啊,师父,这太突然了。” 明夷此时才注意到,储伯颜的眼里充满血丝,脸色很是憔悴,凑近了就闻到浓浓的酒味。 “昨天出去喝酒了?”明夷皱眉问道。昨天中午的婚宴他当然是避过了,晚上也并未听见他回来。如果这孩子学会了在外宿醉不归,她还真有些对不起储娘子。 伯颜摇头:“昨天回来得晚,是喝了酒,但没出去。” 想来是昨晚一个人在房里喝了一夜闷酒。也是,在同一个宅子里,自己喜欢的姑娘在与别的人新婚燕尔,他却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正是他这种乖巧和单纯,让人更加心疼。换了别的男子,定会去花街柳巷找慰藉,在温柔乡中,软玉温香抱满怀,什么情伤过不去。可他呢?乖乖地回来,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哭。而且,明夷相信他之前所说,他的担忧和眼泪却不是因为自己得不到胤娘,而是担心胤娘得不到幸福。 明夷叹了声:“以后有什么心事别一个人喝闷酒,可以找师父说说。我给你保密。” 伯颜脸一下子涨红了,磕磕巴巴说:“没,没想喝闷酒。花大哥,他昨晚没回来。” 也是,如果花子贤在,定然会拉他去喝酒玩乐。男孩子果然还是需要一个年长一些的大哥哥带着。 不过,哥哥不在,就不敢一个人去喝花酒,也很可爱了。算是在这繁华的长安,保留了一些青涩纯真。待他长大,不再会为一个不爱他的女子喝一夜酒,不再会担忧着那个女子能不能得到幸福,就永远失去那份可爱了。 “走吧,去看看你的那盘生意,如果你做得好,师父今晚陪你喝一杯。”明夷笑道。锦衣挽唐 第六百二十五章 黑市 西市容异坊的生意出乎明夷的意料,与夏幻枫在时不相伯仲。明夷与储伯颜到达容异坊时,午时还差一刻,容异坊门口已站了一圈人,见储伯颜下马车,一个个笑容可掬,称:小掌柜。 明夷轻声问道:“小掌柜是?” 储伯颜笑道:“他们以前叫我大掌柜,我说不敢,资历还浅,他们就换了这样的称呼。” 明夷随他往容异坊深处一个隔间去,里头简简单单,只有一套桌椅,一只木箱,墙上挂着一个“和”字。储伯颜说这是他的收宝室,请她坐下,休息片刻。明夷虽一直知道地下市场的存在,但并未亲自见过,样样都觉得有意思。 明夷好奇道:“外头这帮人是?” 储伯颜回道:“买家卖家都有。容异坊午时开业,我这儿午时三刻开拾,每日限买限卖,单日买,双日卖。因此他们都会早些来等。时间久了便会饥饿疲累,入席等候便不好意思不叫些酒菜。往来的一部分是黑路子,钱来得容易,一部分是喜爱珍稀物件的富人,出手阔绰。因此容异坊的生意倒比之前更好些。” 明夷叹道:“小掌柜厉害。” 储伯颜羞赧道:“都是师父教导得好。” 不一会儿,两位身形壮硕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脸严肃,对储伯颜点了点头,便站立在房间入口处,岿然不动。 明夷大概猜到:“花子贤那儿的?” 储伯颜点头:“是,每日我这儿结算后,现银会在他们陪同下送到质铺去,那边有严密的守卫安排。” 明夷暗自想到,如果遇上成言这样的轻功高手或叶炘等级以上的武林高手,怕是什么守卫都白搭。幸好这样等级的高手凤毛麟角,大约也不屑**鸣狗盗之事。 储伯颜似猜到她所想:“质铺那儿每日都有借款出去,其实留存在库的并不很多。” 明夷打量了一下这房间的陈设,除了储伯颜身旁有个赭色大木箱,并无可储藏的地方,问道:“那些收来的货物如何收藏?” 储伯颜轻轻一笑,对门口的守卫招呼了声:“麻烦两位大哥。” 那两位守卫走过来,四臂用力,缓缓将那只赭色木箱挪来,看来木箱的重量十分可观。 只见储伯颜背过身,在墙壁上“和”字的卷轴往上掀起,用力叩击了三下。原本木箱下面的石砖往下陷落,露出一条地道来。守卫转身打火点亮一盏灯笼,递给储伯颜。 明夷跟随储伯颜往下走,真是一座了不得的地下藏宝室。很朴实,很紧凑,没有想象中金碧辉煌的样子。只是排了齐齐整整堆了一地木箱,打了几层木架。木箱上贴着瓷、玉、金、书画、杂项等标签。木架上堆的是一些较小的锦盒。 明夷看这样子,只是个仓库:“这是收藏收来的珍宝物件之处吧?客人肯定不能下来。” “是啊,这里只有我一人下来。”储伯颜神情镇定,从木架上一个锦盒中取出一本册子,“每一日的物品进出都登在此处,若以后我出了什么意外,师父你便按这个册子来盘点,不会有错。” 明夷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胡说什么呢,你看你花大哥花这么多心思来保护你,你还是我们上官帮派未来的希望,快,呸呸呸,说了不算。” 储伯颜嘿嘿笑了笑,配合着呸了一声,但还是继续说道:“人事无常,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明夷瞥了他一眼:“小小年纪,怎么说话老气横秋起来。” 储伯颜不语,只是憨笑着,开箱给她展示各种藏品。 明夷看着他的侧脸,这孩子瘦了些,轮廓深了起来,越来越显得成熟。虽然失恋对一个单纯的少年来说,是件锥心刺骨的事,但也是最好的成长催化剂,希望他能早一些从苦恋中解脱,这些经历会让他成为更完整的真正的男人。 看了一圈藏品,储伯颜带她到地下室的另一端,也有个相仿的楼梯,拾级而上,尽头是封闭的。储伯颜抬手在顶上轻轻一推,一股清新的空气冲进来,与地下室略为古旧的气味混杂到一处。 二人迈上去,是另一方天地。应当处于储伯颜收宝室的隔壁,却比收宝室大了三倍。满室通明,常燃着蜡烛。两面是装饰有漆绘百鸟图的十锦槅子,每一层每一格都单独给了一件珍品。与楼下那些蒙尘的箱中物件不同,被整理得干干净净,熠熠生辉。储伯颜略为介绍了几件,从薛仁贵后人处得来的湛卢剑,春秋时欧冶子所铸,万金难买;汉景帝七国之乱时的楚王墓中得来的双龙重环璧,也是黑市中的珍品;还有前朝宫中流出的御用青釉酒具,品相极美。 这放在十锦槅子最醒目一层的,便是这些镇店之宝。其它虽也珍贵,但都非独一无二,价格也是一般的富户能够承担,常常更换。 槅子下头的柜子里,便是预备着上架或供挑剔的客人挑选的物件。 另一面白墙上,则挂着数十幅字画,明夷也看不懂这些,不消问,都有来头。 储伯颜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的赎宝室,买货人便来这一间。” 明夷笑道:“我现在真能完全放心了。伯颜虽年少,但行事已经十分周全,所学也能融会贯通。为师深感欣慰。不耽误你开张了,我还得去质铺看看。” 储伯颜送她出门:“师父路上小心。” 明夷走出赎宝室,走过一道影壁,外头已经人声喧嚷。容异坊一层都已满座,跑堂的一桌一桌去发竹筹,上头写着天干和点数,大约是排号的意思。顺道也点上了酒菜,安心等着。 后头晚来的,只得哀叹一声,打道回府,而只为喝酒不买物件的都引去了二楼的雅间。听跑堂的说,如今仅为喝酒宴客而来的,是越来越少了。若不是因为一天赎宝室能接待的客人有限,这南来北往闻名而来的购宝者,能将雅间也都占满。 明夷特意再等了会儿,留意一下容异坊如今的出品水准,看过,还依然如往常,才放心离开。锦衣挽唐 第六百二十六章 探路 骏凌镖局的门面离容异坊最近,门头醒目,面积却很小。算是一个接镖洽谈的地方,只放了两张茶案,留了两名眉清目秀,相貌相像的小镖师。 个子高些的小镖师见明夷进来,立马迎了过来:“这位娘子可要托镖?我们骏凌镖局起自扬州,有百年历史,是江湖上排名前三的镖局。保证货物安全,运送迅速。” 另一个也跟了来:“我们镖局初到长安,还有让利,价格童叟无欺,包您满意。” 明夷对他们如此主动的态度感到欣慰,说道:“我是丰明夷……” 话音未落,小镖师双双躬身行礼:“帮主大驾,有失远迎。” 明夷忍住笑:“起来吧,你们又没见过我,我只是随口一说,若是骗你们的,怎么是好?” 个头高些的挠了挠头,笑道:“我们听说过丰帮主大名,看娘子这般气度容貌,定是我们帮主无疑,长安城难能有这么多出色的女子。” 明夷被逗得倒有几分高兴:“你们叫什么?我瞧着倒比小马镖头还会说话。” 高个镖师应道:“我叫邱大勇,这是我兄弟邱二义。我们是马镖头远方的表弟,跟着他来长安,想干一番事业。” “有勇,忠义,名字不错。”明夷在茶案前坐下,“无事,我只是来看看,最近镖局境况如何?坐下说。” 两兄弟对视一眼,一同坐下,还是由哥哥邱大勇发言:“马镖头和另两位副镖头都在外头走镖。交代说,这门面不能无人,让我们在这儿守着,给每个来打听的客人都好好介绍我们镖局,纵使这一笔不成,也要留个好印象。” 明夷连连点头:“这话有理,谁都不知走进来的哪一位会成为镖局下一个大客。那这段日子效果如何?” 邱大勇答道:“我们代接下了几个附近的小单子,镖局余下的镖师可以应付。货物价格太高的,几位镖头不在,我们并不敢接,愿意等的,便留了姓名地址,待镖头回来上门造访。不愿意等候的,我们也都好生招呼了,待以后或有再合作的机会。” 明夷笑道:“孺子可教,我尚有要事,先走了。” 两位小镖师恭送到门口。 明夷心情松快了很多,花子贤的武馆成熟稳健,储伯颜看来还真有几分做生意的天赋,只待更多磨砺,就连马成凌,也把镖局打理得似模似样,储娘子那里更不用担心,从任和尚友善的态度便知,储娘子和申屠世家的合作非常顺利,她也常传书过来,报一切顺利。 至于肖氏夫妇,她不知这两人有没有和时之初扯上关系,他们是令狐纶的养子养女,时之初是令狐纶的亲生子。但时之初毕竟是最近才找到令狐纶,因此,他们有没有接触过,明夷不敢肯定。 如果没有,甚至肖氏夫妇并不知道时之初的身份,事情会单纯很多,明夷只要打探出他们在帮派中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肖氏夫妇知道时之初的身份,会站在什么立场呢?会不会影响他们对上官帮派效忠?这还是未知数。 既然困惑,就想办法去解开吧。 西市的质铺质天下风格与扬州的平天下一模一样,低调,神秘,往来不绝。原本想延续扬州平天下之名,但这毕竟是长安,平天下过于霸道,还是老老实实有个质铺的样子。 明夷撩开写着质字的布帘进去,与素常见到的当铺无二,直面的便是一个高高的柜台,后头露出半张陌生的脸,眼睛不大,滴溜溜转着,打量了她一身,估摸出不是贫苦人家,语气还算软和:“要质押何物?” 明夷倒想看看他们如何运作,想了想身上并无什么特别的物件好质押,便说道:“有现银。” 她晃了晃钱囊,里头是银锭撞击的声音。 柜上往左一指:“往南走。” 明夷听言,往南,又是一副重重的棉布帘子,帘子外站着两个高壮大汉,定也是花家武馆的武师。揭开,是一个小间,也有个柜台,没有那么高,里头坐着肖熙,外头有张月牙凳,供客人坐。二人之间隔着台,上头如牢狱般,隔着小儿手腕粗细的铁条栏杆。 肖熙见她来了,深为讶异,走到一侧,是一道门,隔着栏杆说道:“帮主怎么亲自来了?听说你身体不适,有何事吩咐人让我们前去相议就好。您稍等下,我这道门内外两把锁,必须我和肖栋同时打开,以策万全。您让门口守卫去唤肖栋便可。” 明夷摇了摇头,走去坐到月牙凳上:“你也过来坐下吧,我只是顺道来探望下,和你说几句就走,肖栋在不在都没关系。” 肖熙有些迟疑,但还是依言坐到了明夷对面,二人隔着铁栏杆,倒像后世探监的情形。 “你在这南间,专门负责收取外头的现银,写下凭证?想来北间是接待那些质押财物的客人吧?”明夷猜测道。 “是,我这儿收现银,也负责提取本息。肖栋虽不是格外聪明,但对辨认珠宝古玩朝代价值,房契地契的真伪都非常在行。”肖熙坦言。 明夷决意直入正题,杀她个措手不及:“这些本领,都是令狐纶教你们的吗?” 肖熙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只是一瞬,很快恢复了镇定,但这被有心的明夷清清楚楚看到了眼里,也有了定论。他二人知道从小抚养他们长大的人,就是令狐纶。如此看来,他们之所以进入上官帮派,执掌质铺,也定然是为了达成令狐纶的某种目的。 肖熙看向明夷的眼中,见她有三分笑意,七分笃定,心里也明白自己是露了馅,并不知明夷现在掌握多少,干脆以攻为守:“湜公子告诉你的吗?” 明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公子?哪位公子?旋即明白过来,湜公子,令狐湜。 为掩饰自己方才的迷惑,她自嘲一笑:“若非你提,我都忘了他的本名。” 肖熙不语,看着她,像在费心揣摩,令狐湜,时之初,究竟告诉了明夷多少。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二十七章 私财 明夷感觉到肖熙浑身都很紧张,唯恐说错一句话,这种僵局只有由自己来打破。 换个角度,看能不能打破她的戒心,转移注意。 “肖娘子,我并不在意令狐家想如何,我关心的是上官帮派。你也知道我和时之初已经分开了,以后再无瓜葛,我想确定,这不会影响质天下和上官帮派的关系吧?”明夷面露忧色,也没忘小小下了个套。 肖熙毕竟是肖熙,一瞬的紧张之后,很快恢复了镇定,笑得得体:“丰帮主说笑了,质天下与平天下一直都是上官帮派的产业,怎能说影响关系。” 明夷见她没落入套,也在意料之中:“平天下与质天下如果没有了肖氏夫妇,那就相当于一副空壳,毫无用处。我明白两位的才能在帮派多年,算是大材小用,因此常怀忐忑之心,若两位职责所指,要离开帮派,对上官来说,是极大的打击。” 肖熙愈加平静下来:“我不明白帮主所说,我们不过是寻常夫妻,倚赖着帮派的庇护,能不愁吃喝,生活安逸,已经很满足,岂有离开之理。” 明夷见她又缩回了自己的保护壳,无半点真话,只得更进一步:“我今日与肖娘子开诚布公,并不想再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虚伪言辞,你我都明白。你有你的任务算计,我有我所想维护的东西,这么久以来,我们相安无事。但我发现令狐纶有新的动向,世家之事本与我无关,我关心的不过是上官帮派的财产安全。我要的,是你的真话。” 肖熙低头沉默了一阵,大概没想到明夷会如此有攻击性,自己如果还绕着圈子,面上就不好看了。那句令狐纶有新的动向,只是明夷基于猜测,为了唬她而说,她听到此,倒真有了一丝慌乱。 “丰帮主过虑了,家……家师一向安于田园,怎会有异动。既然帮主知晓家师和湜公子的关系,应当明白他二人都是世家弃卒。我夫妻二人蝇营狗苟,也不过想累积一些财产,以备不时之需。”肖熙固若金汤。 明夷在揣测着,她称为家师,但这称呼之间打了个磕巴,这极可能不是她平素的称呼。不是家师能是什么?家严?那有何不能说? 明夷冷笑道:“肖娘子未免妄自菲薄了,怎可说蝇营狗苟,肖氏夫妇钱生钱的本领,整个江湖无人能及。这种才干,即便到天一帮或申屠世家,也会奉为上宾,所能操纵的财帛,得到的薪俸都要远高于上官帮派。只不过,那两家都不会容你二人独断,不查细账。” 肖熙手微微一颤,笑道:“那是丰帮主有容人之量,世上难得。” 明夷深深叹了一声:“我真的不在意你们私下运作些什么,只要不会砸了上官的牌子,不做丧良心毁商誉的事。你也不用对我如此如此戒备。我要的是一个心安,希望你我的关系不会因为时之初,或说令狐湜所影响。你便给我一些真话,我也不会再来扰你。虽无细账,我也看得出,质天下每日所收的质押物数量不小,而长安城肯拿钱来放贷的富商屈指可数,这相差的,不止是帮派的财产吧?” 明夷这个结论是经过一再确定的,每天她都让储伯颜特别留意质天下的动向,让他在不同时段记录过进出的人数。据观察,九成九是愁眉苦脸来质押的,而极少是来投钱的。 肖熙眉头微皱,看着明夷,像想在她眼里看到她的心思。 她终于深深呼了一口气:“我只能说,丰帮主是聪明人,当初我们到上官,是因为上官居于一隅,并不扎眼,且上官能给我们足够的权力,不受管束。如今我们肯留在上官,是因为丰帮主雄才伟略,用人不疑,我们相信上官帮派能给我们足够的庇护。至于原因,也请帮主见谅,不能细述,其实也不过是有一笔秘密的财产,我们需通过质天下放贷出去,不为生财,只为保财。不留在手中,才是最安全的。其它,请帮主无需细问,我也无可奉告。” 明夷心中的猜测得到了映证,也大致有些明白,气恼自己怎么现在才想到。 令狐绹之所以使令狐纶隐姓埋名,并将其子当作质子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让令狐纶妥善保管令狐家族见不得人的巨额财产吗?也为了给家族留一条后路,不畏改朝换代,权力更迭。 原来令狐家族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财富,不在别处,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质天下的柜台里不断流转。 她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时之初会没想到这一点吗?他有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是他和肖氏夫妇早就相识,早有默契?如此想来,他对自己的感情是不是与这笔钱有关?想要进一步保障这些财富的安全? 她在心里使劲摇了摇头。不,不至于如此。她还是相信,在某一段时间里,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说到此处,更多已经挖不出来了,肖熙也是一副誓死不再开口的样子。明夷只得再安抚两句,让这番谈话有个好的结尾,毕竟,质天下还是上官帮派极为重要的一环。 明夷深深行了一礼,义正辞严:“质天下是我们上官帮派的命脉,如今有数百兄弟,数千老小跟着上官吃饭,我不得不挂心质天下的状况。唯望肖娘子看在多年同帮情份上,与质天下一同好好走下去。无论世家如何,私情如何,世有大义。若万一有走到尽头的一日,也望能从容商议,好聚好散。” 肖熙立了起来,却无法伸手扶起明夷,只得与她一同深深鞠躬,说道:“丰帮主诚意相对,我们夫妇并非冷血极恶之人,与丰帮主更是无冤无仇。帮主所求,合情合理,我愿以性命起誓,不会让上官帮派陷入绝地,定不负信任。” 明夷眼中微微闪着泪光,笑道:“有肖娘子此语,我心甚安。你忙着吧,我先行一步。” 从质天下出来,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明夷有一种感觉,她想得到的真相,越来越近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二十八章 冤孽 明夷出门后,被阳光一照,有些晕眩感,才想起自己还饿着肚子。到容异坊就别想了,满满的人,她目光扫视一圈,看上了以前去过的一家胡姬酒肆。 上一回来,还是和石若山、马成凌。如今一个已经阴阳永隔,另一个怕是在千里之外。 明夷走进酒肆,胡人老板对她早就熟悉,乐呵呵要给安排了雅间,她推说不必,只有一个人,简单喝一碗羊肉羹。老板看现在过了午时,店中无人,也就随她去了。 一碗洒满胡椒的羊肉羹,辣味和膻味之后,满满的鲜香,明夷喝得额头微微冒汗,未留意一人在自己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明夷心里头不爽,这满屋子空着,坐到自己面前是想做什么?怕是什么没长眼的登徒浪子,这西市整条街谁不认识她丰明夷?若有冲突,自然会招来花子贤的武师,她就没在怕的! 抬头狠狠瞪对方一眼,却觉得此人好生面善。 一身胡服披着皮裘,很是粗犷。浓眉大眼,目光炯炯,鼻子高挺,满脸络腮胡……并不认得这样的人啊,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和自己很熟一般。 慢着,这笑容,的确熟悉。 待他开口,明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小娘子一个人喝羹汤不无趣吗?让大爷陪你可否?”他笑呵呵说道。 明夷瞟了他一眼:“冯大侠,我不无趣,倒是你,还是耐不住,出山了啊。” 夏幻枫一脸懊丧:“唉,声音忘了掩盖,你就不能假装认不出吗?” 明夷左右张望一下,压低声音道:“难,我最好的闺中密友,这一笑就露了馅了。” 夏幻枫皱了皱鼻子:“没意思。还想看看有没有人出来英雄救美呢。” 他侧头看了看,大惊失色,瞪着明夷,说不出话来。 明夷当然知道这是为何。方才他来时未留意盘腿坐着的明夷有何不妥,现在又看一眼,发现她原本应当十分醒目的孕肚已经没了。 “怎么回事?”他神色严肃。 明夷苦笑:“无缘吧。留不住。不用问了,以后再说。倒是你,怎么在这时候出来?” 夏幻枫抓了抓自己的假胡子,说道:“你也知我二人都非耐得住寂寞的,尤其她,吵着嚷着要出来置办衣料给孩子做衣服鞋子,又说野味吃腻了要吃容异坊的腊牛肉葫芦鸡,我自然不能让她大着肚子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劝服了,我出来一趟,置办齐全。” 明夷有几分忧心:“叶炘已经回了长安,正在到处找你,算算日子也该从丹州找一圈回来了。你要格外小心,容异坊去不得,甚至我那儿也不行。” 夏幻枫叹道:“放心,我早安排好了,歇脚在我们营寨不远的农宅里。只是没想到叶炘这么快就能回长安,虽然我与他势均力敌,但就怕他把消息传回杭州,天一帮再派人手,怕是我得被活捉到龚夫人面前去。” 明夷好奇道:“她真想活捉你?不怕龚君昊知道你二人关系和她翻脸吗?” “你以为龚君昊真的一无所知?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不愿意面对罢了。要是知道我娶妻生子,定会被捉回去,要么我无声无息失踪了,成为她的禁脔,要么,就丢给龚君昊碎尸万段了。”夏幻枫打了个哆嗦。 明夷被他这夸张模样逗得并无担忧,反而笑道:“你究竟对龚夫人下了什么蛊,把你当个绝世宝贝一般,不许旁人沾染。我现在想想,她瞧我的眼神,都有点毛骨悚然。若不是我并非十分貌美,怕也被她暗地做掉,防止我勾引你。” 夏幻枫认认真真点头:“极有可能。谁让我如此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面如冠玉,貌比潘安……” 明夷实在听不下去,喊道:“老板,再来一碗。” 对夏幻枫说道:“塞住你的嘴。” 明夷很想把目前面临的形势好好与夏幻枫说一说,她可算是找到能完全信赖可商议一切的人了。但此处毕竟不便,便建议:“一会儿到你那儿去说会儿话吧,安全些。” 夏幻枫喝了几口热汤,一副心旷神怡的模样:“唉,还是长安的东西好吃。对了,我还有一事要和你说,路上说吧。” 二人加快把羊肉羹喝完,扔下钱,明夷去容异坊借了辆马车,接上夏幻枫,直奔城外。 明夷坐定:“有何事,你说吧。” 夏幻枫神色严肃起来:“我出了山,往城里赶的路上,遇到件看不过眼的事,一个农夫模样的丑汉,正在门口院中鞭打一个女子,女子的脚被绑在树桩上,衣衫褴褛,满腿血痕,瑟瑟发抖。” “还有这等事!你有没有出手相救?”明夷听到他的形容,已经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那是自然,我一出手就把农夫打晕了,顺便把他手打折了。把那女子救了下来。”夏幻枫一脸我是打英雄的得意神色。 “那女子见你现在这雄壮英姿,定是磕头求你带走,以身相许吧?”明夷嘲笑他。 夏幻枫脸上笼罩上一层愁苦:“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怕她缠上你,也总比活活被打死好啊。”明夷不解。 “她当时蓬头垢面,瞧不清楚。救下她之后,她就愣愣瞧着我,瞧得我浑身发毛,然后突然扑了过来,大哭,喊我冯大侠……”夏幻枫一脸无奈。 冯大侠……认得冯桓此人的,除了当今那位驸马,明夷和洪奕,就只有行露院的妈妈和几位花魁娘子。而行露院流落在外的娘子,只有晚晴一人! 这下轮到明夷目瞪口呆了:“你救的是晚晴?” 夏幻枫哀叹了一声:“是,她抱着我哭了半晌,说了自己这几个月来的遭遇,我也觉得十分可怜。虽然她的出现很棘手,我还是没能下手灭口,只得把她一并安置在我栖身的农宅,再做打算。” 明夷心中暗道,冤孽。当时晚晴就一直对冯桓有心,如今这两人还真有些孽缘,这么都碰上了,可又能如何?她能理解夏幻枫下不去手的原因,一代花魁沦落到被村夫虐待,着实太过凄惨。锦衣挽唐 第六百二十九章 落难 明夷皱着鼻子闻了半天:“你身上倒没什么脂粉味,否则我怕你回去不好和洪奕交代。” 夏幻枫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她都那般狼狈,哪来的脂粉?” 明夷只能用苍白的辩解挽尊:“我就是想确认下,她是不是找了人来演戏给你看,还是真的遭遇此事。” 夏幻枫摇了摇头:“不像假的,腿上的伤口看来已经被锁住超过一个月,脚上全是冻疮,真是惨不忍睹。” 明夷想到冬日里锁在外头如同丧家之犬的晚晴,心里也一阵刺痛,喃喃道:“那真的生不如死了。” 夏幻枫也叹了声:“这点,我也佩服她,受这般身心折辱,也不知她如何撑下来的。” 明夷不忍细想,回头开始找夏幻枫的茬:“人家脚上的冻疮你都看那么仔细?看来你们二人相处挺融洽,她是不是还求你收了她?” 本以为夏幻枫会立刻反唇相讥,没想到他露出一脸苦相:“所以我才指望着你能帮上忙。” 明夷反倒无话可说了,想象得出,晚晴是个意志极为坚强的女子,对冯桓此人也真的上心了,甚至在她遭受虐打的时候,心里头想着的,或许也是这个数面之缘的冯桓。她或是真愿意跟着“冯桓”,哪怕是为妾为婢。明夷能理解这种感情,但不可能为之看着自己的闺蜜受伤害。 “幻枫,你对她有怜爱之情吗?”明夷看了看窗外,出城了,速度越来越快。 夏幻枫毫不迟疑:“怜,但无法爱。我不是个能一心多用的人。何况,有了洪奕已经是我人生里的意外,我可消受不起三妻四妾。” 他这么说,被洪奕听来会刺耳吧,但这才是真话。这二人能凑在一起也是机缘巧合,一个锅配一个盖,否则夏幻枫这样游戏人间的性子,洪奕这只争朝夕的脾气,都难长久。 如今,夏幻枫是忙完了得回山里继续避难的,却把烫手的山芋丢给自己,也真是标准损友了。 明夷觉得烦躁的是,以现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让晚晴人间蒸发。可听着夏幻枫的描述她都觉得不忍,那下得了手对付这么个可怜女子,何况,人家罪不至死,不过是各为其主。 “陶三娘前几日到了长安,带着石若山的尸体来讨说法。”明夷幽幽地把话题扳回正题。 夏幻枫神情严肃起来:“看来她对此很执着,你没事吧?” “时之初当时回来算是救了我一次,我也和陶三娘说了石若山持有七炼琴,被晚晴盗走的事。她现在正在四处寻找晚晴。我原想让伍谦平帮我先一步找到晚晴,没想到还未行动就落到你手里了。”明夷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 “你和时之初怎样了?”夏幻枫关切道。 明夷无奈一笑:“知道你会问,不怎样。相忘于江湖。” “怎会如此?”夏幻枫由衷觉得这二人十分可惜。 “他不信我与谦平无染,我也不能理解他无缘由丢下我。可现在什么缘由都不重要了,时间已经不对了。”明夷莫名有些心虚。 夏幻枫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不再追问:“你自己看得开就好。我和洪奕关心的只是你过得如何,你身边是谁,都没有关系。” 明夷觉得话题又歪了:“现在问题是,晚晴怎么处理?” “你总不会让我将她带回山里吧?这是要两尸三命啊。”夏幻枫的脸都快流下苦水了。 “嗯,我也想得到,洪奕大概会劈了你再自杀。”明夷苦笑道,“我不会那么害你们。只是你也要替我想个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只得交给伍大人了。”夏幻枫看来早就有这想法,“没有哪里比官府的大牢藏匿一个犯人更合适。” “伍谦平确实有这样的人脉,能将人藏进去,还使得狱卒不多嘴。可这事瞒不过韦澳。”明夷还是有些顾虑,毕竟伍谦平现在不是府尹衙门的人了,总有些不便。 “晚晴有令狐家的密令,这对于韦澳是一个极好的把柄。以后他也有用得上的地方。我相信以你家伍谦平的口才,定能说服韦澳。”夏幻枫笃定道。 明夷思忖着此事的可行性,也懒于纠正夏幻枫所说的,“你家”伍谦平了。 马车停在上官营寨之外,明夷特意让营寨守门的武师招呼一下马夫,如此才放心跟着夏幻枫往田地里走。 穿过一片田地,人迹罕至。也难得夏幻枫能找到如此合适的藏身地。一间一看便闲置许久的田间小屋,连农舍都称不上。大约是用来堆放些冬天用不上的农具的。 在屋里一个稻草垛上,明夷瞧见了晚晴。 她披着一件破旧的黑色袍子,不知夏幻枫从何处给她找来的,掩盖住大半个身子,只露出脚踝,还留着深红色的血痂,脚被布条包住了,盖上了一些干草,保暖。 晚晴的眼神让明夷觉得自己一身光鲜很不自在。让她更不自在的是,她心里隐隐觉得,晚晴落到这一步,自己有间接责任。若不是她下了套,吓得晚晴逃遁,绝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明娘子,越来越明艳动人了。”先开口的是晚晴,声音微微发颤,但依然有一股骄矜,昂着头,稍稍整理了一下额头的碎发。 明夷被她小小的动作触动,对夏幻枫摇头示意,让他暂时出去。自己坐到了晚晴身边。 “我听冯桓说遇到了你,是我执意要来。我从扬州把你带来,今日一切我都有责任。究竟怎么了,能说说吗?”明夷压低了声音,尽量表示诚意。 晚晴的两只手捏起一束干草,在手里缠了两圈,又使劲拽紧。 终于开口说了:“我遇到些事,不得不离开长安。没想到路上遇到黑店,随身带的财物被劫了,醒过来人已经在一辆牛车上,赶牛的说把我买了下来,要转卖个好价钱。我跳车,被抓,好几次。而后赶牛的烦了,转头回长安,把我卖给了一个打铁的。他发现我非完璧,觉得吃亏,就成日打我泄愤。我逃跑,激怒了他,就绑在院子里。” 她说的很平淡,但明夷觉得身上每一寸都很痛。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三十章 藏狱 明夷垂下眼,无法控制头脑中想象的,晚晴被侮辱被虐打时的无助和绝望。如果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如何?或许在一次次失败之后,会选择放弃活着。 她狠狠捏了捏拳,让指甲抠入掌心,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晚晴在这里呆着不是办法。 “逃出来了就好,你有什么打算?”明夷问道。 晚晴苦笑了一声:“我还有什么打算,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我想给人家为奴为婢,人家也不肯看我一眼。” 明夷自然知道她说的人家是谁:“冯桓是专情潇洒之人,他也是不想你错付。至于钱财,倒不是问题。” 晚晴摇头:“不用了。” 明夷愣了下,说道:“你打算回行露院还是扬州?” 晚晴喃喃道:“怕是都回不去了。” 明夷知道她顾忌的是令狐家要杀人灭口,如今她必须让这恐惧加码。却不能让晚晴知道自己对她勾结令狐之事心知肚明。 “前几日陶三娘来找过我。你应当对这个名字很熟悉吧,石若山之妻,桃七帮的帮主。她对石若山还真的情根深种。对了,石若山已经死了,死得不明不白。陶三娘知道了你二人之前的关系,也知道了石若山手中有把珍贵的琴,如今正发动全帮来找你。我看她经受丧夫之痛后,情绪有些不对劲,怕是要杀人泄愤。”明夷说道。 晚晴并未有什么反应,神情木然:“要杀,便来杀吧。” 明夷怕的,正是这种状况。 她着急了,抓住晚晴的手:“我还记得在扬州,是如何与你交心。无论你当时是真是假,我万不能看着你送命。你相信我,我会有办法保住你的周全,只是要你牺牲一时的自由。待时过境迁,我再送你远走高飞。” 晚晴有些迟疑,看了明夷一眼,似乎在怀疑她为何如此热心。 明夷急切道:“这也是冯桓的意思。他既然救了你,不能看你再落到恶人手里,但又不能接受你的感情,他也很愧疚。你知道洪奕与我情同姐妹,我帮你也是帮她,不希望她的夫君心里头一生有愧。” 晚晴嘴边闪过一丝轻蔑的笑容:“原来如此。” 潜台词是,为了替你姐妹赶走情敌,难怪如此热心。 明夷当然不在意她想什么,但知道她心里已经松动,有活路,谁又想死呢? “你在这儿等着我,我会带一个人过来,他能护你周全。不过你需要暂时委屈生活在府衙大牢,里头我会打店,虽比不过客栈旅舍,但不会让你挨热受冻,也不会让狱卒碰你一根头发。你若信我,就点个头。”明夷直言。 晚晴皱眉沉默了许久,问道:“是韦大人的府衙大牢?” 明夷点头:“是。” 晚晴长长吁了口气:“好。” 明夷知道韦澳这个名字,对晚晴还是有作用的。她是令狐家的细作,也在长安消息灵通的行露院呆过,怎会不知道韦澳是什么人。如果满朝有一个人能不畏令狐家的权势,让令狐的势力望而却步,那边是韦澳。也只有在韦澳的大牢里,她才会真正安全。 至于韦澳会不会有办法让她开口,说出不利于令狐绹的话来,这便不是明夷所关心的范畴了。 明夷走出小屋,对夏幻枫说道:“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带伍谦平出来,将她带回府衙大牢保护起来。” 夏幻枫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 明夷瞪了他一眼:“那要多谢你给我捡来的麻烦,你看着,可别被美色迷惑了啊!” 夏幻枫媚眼一扫:“论美色,她还差得远。” 明夷知道他这是在自夸,呸了声,指了指他的络腮胡:“别用这副尊容抛媚眼,我受不起。” 明夷飞奔往马车,叮嘱车夫加速进城,直奔工部官署。 事到如今,也顾不上避嫌,反正伍谦平和丰明夷这两个名字,在全长安八卦人口心中,已经粘在了一起。 伍谦平听报,即刻赶了出来,见到明夷像是十分急迫的样子,也有些紧张起来,扶她到一边:“怎么了?遇上麻烦了吗?” 明夷看他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使劲憋住,轻声道:“我找到晚晴了,最好赶紧把她接进城。” 伍谦平想了下:“好,你等我一刻钟,我交代下事情,立刻跟你去接人,好在城门关闭前回来。” 明夷想了下:“这样,我也要去准备些东西,一刻钟后,在这儿等候。” 二人分道扬镳,明夷抓紧时间赶去了最近的街市,寻到一家估衣铺,精心挑了几件尺寸合适,质料上乘的衣裳,让掌柜的给包起。这是她一直惦记着的,一个女子,穿上合身的衣服,遮掩住一切伤痕,这才是重新拾起尊严的第一步。 买好衣裳回官署,伍谦平已经在等着,跳上马车,往城外去。 伍谦平担心道:“车夫靠得住吗?” 明夷点头:“这是幻枫之前特意换过的,从岭南老家带来,无亲无故,不认字,不通官话,半失聪。” 伍谦平笑道:“他还真是费了心了,能找到这样的人。” “何止费心,他今天一进城,就给我们把晚晴捡回来了。”明夷哀叹道。 她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把自己的设想说了。 伍谦平点头道:“韦澳那里我去安排。你跟我说晚晴的事之后,我就想过,这是最好的办法。而且把她放在韦澳手里,一来她很安全,二来,韦澳也会觉得我心里向着他,是一箭双雕的事。” 明夷乐道:“是啊,我多为你着想。” 伍谦平瞄她一眼,挪了过来,将她搂到臂弯中:“你自然是应当为我着想的,我好了,你也好。” 明夷脑子里都是他好我也好的洗脑广告,只是想笑,憋住了,憋得脸发红。 “怎么,是不仅今天奔波太久,身体不适。”伍谦平自然而然抵住她额头,试着她的体温,热热的呼吸撞到她脸上,有些痒。 想要推来,却全无力气,软软一声:“没事……有些想你。” 话说出口,她已经被自己吓到。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三十一章 诱惑 明夷感觉得到伍谦平身体的颤动,但打死都没脸去看他的表情,臊得恨不得钻到车底去。 虽然更亲密的话和举动也发生过,但明夷还未主动如此诉衷肠。之前心思简单的时候还好,现在处在这般暧昧不明的阶段,几个字,就有炸弹般的威力。 伍谦平也不傻,好不容易等到她主动开口,自不能过于孟浪,再把她吓得缩回壳里。便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些,温温存存:“一会儿先把你送回去,我再安排。晚上办好了,我就来陪你。” 明夷心有余悸,驯良如鹿,偎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本来充盈在心的种种问题,一下子变得飘渺如云,轻轻一吹,就柔柔散开。此刻身边有他,真真切切可以让她感受道一句:不用担心。是真的,不再担心。 只可惜最美妙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马车停在上官营寨之外,他们也该从短暂的温柔乡中苏醒了。 带着伍谦平穿过田地,看他提起官袍,穿行阡陌毫无阻碍,明夷也是想笑,很接地气的感觉。进而检讨自己,怎么见他做什么,都能不由自主展颜呢? 快到门口,明夷才想起重要的事,一把拉住伍谦平:“一会儿别说漏嘴,夏幻枫今日换了男装,也改了装,他男装叫冯桓,晚晴不知他与夏幻枫是一人。” 伍谦平一点便通:“知道了。” 二人进门时,里头的氛围也有些尴尬。夏幻枫站在离晚晴最远的角落,一脸焦躁,急切盼望明夷的到来。而晚晴眼中依然闪着热切,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不会认错……” 这两人就这么一直表白了一个时辰?明夷有些同情夏幻枫了。也是,若非真爱,他都粘着胡子扮丑成这样,怎还能被晚晴认出来,但按晚晴的说法,恐怕就连夏幻枫女装的真相,她都看穿了。 这人,还真的不能随便让她自由。 明夷抱着衣裳包裹走向晚晴,挑一件外袍好先给她披上,取取暖。 伍谦平和夏幻枫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可言说的难堪。夏幻枫明白,既然伍谦平深入上官帮派的事务,自己的身份是瞒不住的。他应当联想到自己曾经如何烟视媚行,还对伍谦平抛过几次媚眼,如今一脸络腮胡相见,哭笑不得。 伍谦平也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夏幻枫,有些想笑,又不能发作,憋得辛苦。只得咳了一声:“冯先生,明夷与我说过,你是她与师娘子的好友,久仰。” 夏幻枫哈哈笑道:“伍大人才是威名远播,如雷贯耳。”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工部挖渠修路做苦差事的,哪有冯先生如此潇洒自由。”伍谦平皮笑肉不笑,眼神炯炯,始终盯着夏幻枫。 夏幻枫也不怵,豁了出去,正面相迎:“伍大人太过谦逊,他日位列三公,我还指望着靠这一面之缘与有荣焉。” 明夷给晚晴系好外袍,帮她穿上新买的鞋履:“特意买大些,现在就能穿。待回城处理好伤口,暂时也是要颤着绷带。” 晚晴点着头,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眼神却落在伍谦平与夏幻枫之间,对他二人剑拔弩张的态势很感兴趣。 明夷听烦了,对二人说道:“这些虚言就别说了。现在把正事做好最要紧。伍大人,晚晴娘子就麻烦您安排,知道她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伍谦平正色道:“好,我会亲自送她去府衙。府衙有专门羁留特殊犯人的地方,保密性很强。韦大人那儿我也会立刻去通知。” 明夷大概明白这特殊犯人的意义。当时石若山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刑讯。京兆尹地位特殊,也经常接手一些地位特殊的人犯,不能在普通的牢狱中羁留和审讯。那里,皇亲贵胄都曾经关押过。 明夷拍了拍晚晴身上的残草,叮嘱道:“晚晴娘子身上有伤,这两个月也饱受折磨,身体很虚。关于治疗和照管方面,还请伍大人多费心。” 伍谦平应道:“府衙会有专门的大夫负责治疗,至于日常生活,虽不能像外面客栈一般周到,但餐食寝宿也算洁净。只是不得那般自由。” 晚晴勉力站了起来,向伍谦平施了一礼:“不敢奢望,能保全性命,得一时安心已经是万幸。多谢伍大人费力费心,晚晴当犬马以报。” 明夷冷眼看着,晚晴不愧是扬州花魁,相府细作,一张秀丽的脸,盈盈的眼,这委屈动人,娇弱可怜的模样,加上原本就因这两个月的折磨消瘦许多,弱柳迎风,更是让人无法不动容。 夏幻枫偷偷向明夷挑了挑眉,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晚晴离开长安久了,自然不知道伍谦平和明夷的近况,何况方才明夷一口一个伍大人,显得很生疏。夏幻枫那句位列三公的玩笑话,也居功至伟。 明夷翻了个白眼。晚晴真的是求生欲极强的人,否则也熬不过这两个月的厄运。夏幻枫把路给她堵死了,不会与她有半分情面,而她以后还要靠着伍谦平的庇佑过日子,该抱哪边的大腿,她清楚得很。 明夷又扫了眼伍谦平,呃,好吧,确实长得招蜂引蝶,尤其在满脸络腮胡的“冯桓”身边,显得格外俊美,带着生人勿近的煞气,最是吸引人。 伍谦平也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嘴角轻轻一扬,把她的小心思都吃了个遍。 伍谦平收住若隐若现的笑容,对晚晴说:“只是举手之劳,晚晴娘子不必在意。” 晚晴眼里含着一汪泪水,身子一颤,明明被系好的外袍就这么滑了下来,褴褛的衣裙,现出雪白的双腿,在血痕的映衬下,有一种格外的诱惑。 明夷见她摇摇欲坠,本想去扶,却被她神奇的走位晃了过去,直接到了伍谦平面前。明夷的注意力更多在她的腿上,啧啧,真不愧是晚晴,她太明白男人的心理,这样的场景,对很多心有兽性的男子,真是难以抵抗的诱惑啊。锦衣挽唐 第六百三十二章 幽会 ?明夷看着晚晴一步步接近伍谦平,心里想着,他要是敢伸手碰晚晴一下,今晚就在院子里吹一夜冷风吧! 狠话在心里说了,可该有的忐忑紧张,一丝一毫也少不了。 夏幻枫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这三人的僵持,有心捣乱,两步迈到明夷身边,凑近到她耳边说道:“我看你那位伍大人醋劲可不比你小。” 明夷还没回过神,手腕已经被拽住。伍谦平像是偷学了移形换影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一把拽住她,紧紧握住她的手:“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再看晚晴,也是一脸茫然,还来不及反应,那一身窈窕姿态,正想向伍谦平的方向靠过去,扮出弱不经风模样,谁知这位大人就给她嗖一声跑了。 明夷挣扎了一下,没挣脱:“走就走,拽我作什么。” 伍谦平瞥了夏幻枫一眼:“我不喜欢别的男子靠近我的女人。” 明夷心里一堆想怼死他的话,说夏娘子和她可是情同姐妹,感情深得很,说他有何资格说这话,算是她的什么人。可眼前有个晚晴在看着热闹,说什么都不对。 晚晴心明眼亮,联想起伍谦平和明娘子的传闻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脸上立刻换上了十分热络的笑容:“明娘子可真是好命,能找到伍大人这般的如意郎君,恭喜。” 明夷听着不是滋味,也不想再接茬,放弃挣扎,对夏幻枫嘱咐了句:“你是不是还要在城外办点事?我明日带些你要的东西来。” 夏幻枫知道她是希望自己不要再四处走动,防备被叶炘碰上,要买的东西她会准备好送来。唯恐天下不乱,向她挤眉弄眼道:“等着你来。” 伍谦平的脸上快能结出霜了,抓住明夷的手更使了一分力,又怕真弄疼了,马上松懈下来。明夷对他这种孩子气的行径觉得格外珍稀,轻轻用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眼看着他脸上的霜便慢慢化了。 夏幻枫将三人送出门,明夷搀着晚晴,伍谦平在前头开路,及至上了马车。三人在车中,气氛也有些尴尬。疾奔进城,城门守卫见到伍谦平露出个头来,连马车都没查看,毕恭毕敬让他先进。 晚晴虽现实势利,毕竟饱经世事,很是知情识趣,该说的已经说了,未来虽在囹圄,却能保得平安。她看得明白,伍谦平不寻常,而这位明娘子更是大大不可得罪的,现下无必要动伍谦平的主意了。干脆闭上眼,装作昏昏欲睡,省得无话可说。 伍谦平坐在两位娘子对面,正襟危坐,双腿张开,手撑在腿上,一副想要严正审问的样子,直直盯着明夷。 明夷当然知道他很在意她明日还要来见夏幻枫,见也罢了,也明白会有正事,可夏幻枫那挤眉弄眼的样子,显然是暗示着二人关系亲密。何况,他想到之前夏娘子和明娘子这两位长安城中奇女子,经常同出同进,三天两头共饮。当时觉得她有个好友不错,知道对方是男儿身,怎么想就怎么别扭,更何况,亲眼目睹,与仅仅知道不是一回事。 明夷暗暗咒骂夏幻枫这损友,一边只能扭过头不看他,心里越想还有些气。怎么,就许你家有娇妻,不得我有几个蓝颜知己?我还就不解释了! 伍谦平仗着腿长,脚伸过来,踢了一下她的鞋子。她心里暗骂一声,幼稚,只不理他。 踢了三回,伍谦平也总算消停了。明夷偷偷转头瞄一眼,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神,吓得仓皇失色,被他逮个正着,才露出些许得意来。 马车先到新昌坊,伍谦平跳下马车,伸手扶明夷下车。明夷不是那种给台阶不下的人,欣然把手递了过去。伍谦平抓住她的手,热力从手心传来,让明夷莫名觉得踏实。 “早些休息,我得很晚才能来。给我留着门。”伍谦平送到门口,在她耳边轻声道。 她从耳朵开始发红发热,低垂着眼,心里一阵乱,想着,那么晚,恐怕不会回去了。 还是立刻醒了神,先与门口的武师打好招呼,方便伍谦平随时出入。 伍谦平又说了句:“多晚都会来。” 她回头看一眼,嗯了声。 这种笃定的感觉,真好。 他依约来时,月在中天。霜白露浓,寒入肌肤。 她留了门,也留了灯,留了心。哄自己睡下许久,不过是翻来覆去,寤寐思服。 每一次他践约,便多一分她对他的欢喜。不知何时,她对感情的要求已经那么简单,不要欺骗,不要食言。对她说的每句话都能实现,这就是她在情爱中最需要的安全感。 正想到此处,门吱呀而开,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灯火晃了几晃,一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在火光下变得格外高大。 她难以解释此刻的心动之处,一个恰恰好的时辰,恰恰好的思量,恰恰好出现的人。她便忘了所有该顾虑的心思,赤足跳下床,迎了过去。 唉,何时,她也成了赤足相迎的女子,如守言。欲回头,已被来人抱了满怀。 “一直等着我呢?”他的声音在冷风映衬下,格外暖,格外低沉,听得人心里酥软。 她忘了要假装矜持,愣愣点了点头,支吾问道:“府衙那边如何?” “一切顺利,今日疲累了,正事明日再说。”他反手带上门,把整个世界都关在了外头,“今夜不走了,好吗?” 他话语间本该是请求,听来却像是命令。不对啊,即便是请求,不是应当主人家约请他吗?明夷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眼前这男狐狸精给迷惑了,脑子怎么都转不过弯。 半晌,面红耳赤蹦出一句:“还不到日子。” 她真想狠狠扇自己一耳光,这什么意思?难道过了月子就默许他可以随时留宿了?那真像个荡妇所为了。 伍谦平满脸都是春风,越看越像个偷到了鸡的狐狸:“你这小脑瓜子想什么呢?成日思淫,对身体不好。我只是不想再折腾,晚上与你抵足而眠,你可别有别的心思。” 明夷臊红了脸,暗暗下主意,总有一日,要扳回一城。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鸟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百三十三章 甜梦 (88106.)?同室而眠,并非第一次了。不过那时,伍谦平只是打个地铺,还隔着空间和距离。睡在同一张床上,完全是两码事。 他的温度,呼吸,每一次翻身,都有十足的存在感。实实在在的,伸手就能抓住,不会有飘渺不定的感觉。 明夷用力紧闭着双眼,全身都无法放松,如此躺着,真比站着还累。可她不敢动弹,怕被看出自己辗转难眠,怕被识穿满腹的心事。 直到伍谦平的呼吸听来已经进入深睡眠,她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坐起身,屈腿抱膝坐在床上,让眼睛慢慢适应黑暗。 纸窗挡不住如水的夜色,流淌到屋里,静谧无声。渐渐能看到他脸庞的轮廓,渐渐看清他睫毛的弧度,看清眉头细微的皱纹。 明夷坐在床榻靠里的位置,伍谦平在外侧。被他挡在里头,就像如今面对任何变故,他都会竭力去解决。这让明夷心中的壁垒一步步坍塌,也在此时,面对毫无防备,藏不住疲倦的伍谦平生出一种特别的疼惜。 女子的爱情,往往生于崇拜,陷于母性。这一刻的疼惜,让明夷既满心甜润润,又深叹,在劫难逃。易地而处,伍谦平所承担的重负比自己要大得多,她若是累了倦了,可以想着有一天撒手给储伯颜,有什么行差踏错,以前有夏幻枫时之初,现在有伍谦平给她善后,实在无路可走了,可收拾收拾包裹隐居遁世。但伍谦平不能,一入官场,步步为营,错了便是性命的代价。 他那场政治婚姻,是必然要走的一步路,毫无背景根基,他只有抓住眼前这个最好的机会。守言也是,身为相门虎女,自小有常人不知的责任与担当,她选择将婚姻当作家族复兴的牺牲品,自然也没错。错的是,生出了感情,生出了万千愁绪。 而明夷自己,在跌入泥潭身心受创之时,无法抵挡伍谦平递来的这双手,错了吗?错的是这时光交错本身。她忘不了,自己身为一个现代人,自小坚持的爱情观,更是明白,若与人共夫,会是日复一日的折磨。 原谅他人,原谅自己,她甚至能原谅时之初。 当温柔的感情蔓延开,过去等待中的痛楚、失约时候的扎心扎肺,被他误解而引起的怨愤,像一滴墨化入一杯水,当水被倒入一个池塘,池塘通往河流……还存在着,没有否认,可是,已经全然不重要了。 时之初并不爱将自己情绪深处的东西表现出来,或者因为他幼时经历的,更加曲折复杂。在他诉说过的那部分身世中,已经可以窥见他性格里沉重的那一部分,来自哪里。一个世家旺族,一支必须隐姓埋名的血脉,一个被自己亲人当作砝码的质子。还有他那些卓绝武功的来历,极可能死于非命的师父们,多年为家族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他这些温暖笑容背后的阴暗,并不愿意示人,而她,实际上一直在恐惧这份阴暗,一边想要揭开秘密,更了解他,一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不了了之。 这或许就是她能很快走出与时之初感情的另一个原因。他没有回来,这使得她前头的路更难走了,可也使得她不必停滞不必转弯,还是沿着自己想走的路走下去。她不知道如果他高高兴兴回来,二人成婚,他也找到了阿爷,再一次提出与她归隐,她该如何拒绝。在没有得到稳固的财富与地位时,丢下伙伴,离开长安,去相夫教子男耕女织,这样的生活,她不甘愿。 她已经不再想,为何他会失约,为何会不相信她。因为答案不重要了。哪怕是很有说服力,很偶然的原因,也改变不了如今的时过境迁。冷静下来,她也不会再将原因归责于对方的不负责,对爱情的背叛,而是相信,他确实遇上了棘手的事,可在那样的压力面前,他没有考虑自己在长安独自等待的感受,选择了不给交代,这一点,已经够了。 她看着伍谦平的睡颜,又一次想问自己,对此人,究竟是皮相的吸引,还是权势的魅力?想不清,也不重要,皮相是他的,权势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性格和情感是他的,一切都是无法分割。只是很明白,此刻,她是如此满足于这人安安静静睡在自己床脚另一头,满足于看着他,抑制不住,连口中,都是暖融融的甜味。 动作极缓慢的,像只有不轨企图的猫咪,蜷着身子,不敢发出声音,爬到伍谦平身侧,而后再用几乎静止的慢速度躺下,正对着他的脸。 生怕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会见到自己满脸花痴的模样,低了头,挨近他胸口,假装被他拥在怀中。心跳的声音在静夜中如鼓。自顾自傻笑起来,想回到自己那一侧,却被一只手抓住,结结实实搂到了怀里。 “别乱动了,快些睡。”他迷迷糊糊说道,手臂一刻不放松,紧紧抱着,腿也上来,把她整个笼罩住。 明夷挣了挣,并不敢用力,怕把他彻底弄醒了更要出事,但心里还有些不舒服。这睡梦中的话,是不是平常也与守言这么说,这么把她搂到怀里。他此刻的拥抱,是给谁的? 伍谦平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将头放到她颈项旁,呼出的气息让她酥痒不已:“你若是再乱动,别怪我顾不得你身体未愈了。” 明夷无法控制自己脸上漾开的笑,但也真不敢再挑衅说到做到的伍谦平。稍稍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个特别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原来他看起来清瘦,但抱住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原来他并非只是一介书生,钳制住她的力量还是难以抵御。 原来他看上去阴骘冰冷,怀里确实格外暖和。 原来这种墨香书卷气,是真的有形,也是真的好闻。 原来除去身体的**,她对他已经有了这种安安静静的眷恋。 原来满心都是那个人的时候,梦会格外甜。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88106. 第六百三十四章 李杜 明夷睁开眼,觉得自己像一只夹住了腿走投无路的老鼠。而眼前一双黑亮黑亮的眸子,则属于俘获她的那只猫,正兴致勃勃盯着她,像是盘算着,从哪里下嘴。 “不早了。”她十分想催他早些去官署。 “嗯。”他似笑非笑,撑着头,侧躺着,并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大唐是国库空了吗?工部都无事可做了?”明夷瞥了他一眼,费劲坐了起来。 伍谦平也跟着起了身,叹道:“你啊,真薄情。我只是想着,过几日要离开长安一段日子了,怕是需多日见不到你,才舍不得,恨不能这几日天天都与你在一起。” 明夷未料到他有这缘由,问道:“为何要离开长安?是出了什么事吗?” 伍谦平笑道:“你也太小看我。无事,只是成都府治下水灾为患,河道有疏于管理之虞,我刚上任,自当亲历亲为,去益州一趟。” “益州?成都?这两个地方不是一个意思吗?”明夷原本也分不清这古时候的地名。 “明夷看来在长安呆太久了,怎么犯此糊涂。益州是蜀地旧名,二十多年前便改了成都府,只不过江湖上惯称益州桃七帮,却没必要变。”伍谦平穿好衣裳,梳理发髻,看样子也是自己动手惯了,十分麻利。 明夷脑中想的倒是另一件事,灵光一现,兴致勃勃道:“那你这趟去,是不是可以顺便到桃七帮走一回?或许能促成些事。” 伍谦平无奈道:“你啊,我早知道,你全副心思都在这上头。我还以为你多少有几分舍不得与我分别。” 明夷嬉笑着凑过去,蹭了蹭他的胳膊:“当然舍不得,不过,先说正事。我听陶三娘的口风,她这回带人来查石若山的事,受到了帮中姐妹的阻碍。怕是她们姐妹之间发生了些龃龉,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伍谦平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也当是情理中事。当时她嫁给石若山,是想借着上官帮派在长安的根基,好好在长安拓展。如今反被赶回益州,石若山杀妻叛帮的旧事也传开了,桃七帮颜面扫地,本当将石若山赶出帮来。可陶三娘却动了真情,要为石若山讨回公道,桃七帮当然不愿意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这是有损帮派之利的。没猜错的话,陶三娘现在在桃七帮中已经是众叛亲离。” 明夷激动道:“那正是好时候!陶三娘做帮主,叶炘代表天一帮与之合作,必然是事半功倍。如果她不是帮主了,一来我们就不用过于顾忌陶三娘深究石若山之死,另一方面,更容易和新任帮主结成合作。” 伍谦平点了点头:“是,我这回准备去拜谒一下新任剑南节度使杜悰。此人娶的是宪宗的歧阳公主,杜家可是人才辈出,杜牧是他堂弟,如今在吏部当员外郎,算是我半个同袍,李商隐与他是表亲。” 明夷终于听到两个熟悉的名字,耳朵都竖了起来:“小李杜?都是大才啊!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还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可流芳百世!” 伍谦平赞道:“明夷果真是风雅之人。这前一句,正合你我别离之苦,后一句,当是明夷独守长安的思恋之句。” 臭美!明夷暗道,不过对这两位诗人的景仰之情还是源源不绝:“你这回能见到他们吗?可否给我讨要两张手稿?” 唉,若是带回现代,那是多么牛叉的存在啊! 伍谦平哭笑不得:“何必如此辗转?杜牧在吏部,与崔氏有旧,要什么都好说。李商隐此人,唉,如今仕途不顺。去岁秋天来了长安,当年令狐楚接济他,欣赏他,他与令狐绹也是少年交情。但他求告令狐绹想从政,却被令狐绹严词拒绝,如今正私处谋官,前途堪忧。” 明夷不明白:“他表兄既然是皇亲国戚,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表亲不是族亲,远得很了。”伍谦平回道,“何况杜悰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或说是精于世故,独善其身。连族弟杜牧都未受到他半点提携,何况是表弟。” 明夷点头道:“即便如此,令狐绹既不念旧情,也不念杜悰的关系,倒是奇怪。” “李商隐娶了王茂元的女儿,在牛李党争之中,与令狐父子在敌对阵营。这是最要不得的忘恩负义之行,令狐绹怎么可能用他,不暗地下绊子已是厚道。”伍谦平解释道。 明夷吐了吐舌头:“官场太复杂,我还是混我的江湖来得好。” 伍谦平皱眉说:“扯远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得离开一阵子,你究竟会不会觉得不舍?” 明夷这才回神,觉得一脸不悦的伍谦平煞是可爱,拉住他的手,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自然会日夜思念。” 没想到,这回面红耳赤的会是伍谦平。 他赶紧把话题扯开:“晚晴那边你不用担心。韦澳短时间用不上她,只是作为以后有朝一日对付令狐绹的一个活证。大夫我给找了,她也会衣食无忧。倒是你自己,身体好了没多久,切切要注意,更别惹事,别乱跑,好好在这儿等我回来。” 明夷见他这掩饰羞涩之后的义正词严,觉得格外可爱,舍不得与他争辩:“好,我都听你的。” 伍谦平皱起眉问道:“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给夏幻枫送东西?” “是啊,他想给洪奕买些衣裳鞋子,和给肚子里孩子做衣裳的料子,和各色玩具。我怕他进城乱走会碰上叶炘,惹出事来。不如我买好送去。”明夷想想都头疼,“叶炘也该回长安了,比我预计都晚了一天。” 伍谦平帮她把发簪插好,捋了捋额发:“一会儿我陪你一起去买,省得你一个人买这些东西,又被人说三道四。” 明夷耳热,也难免有些感动:“你陪我,那不是说闲话的人更多。何况,你真不用回官署吗?” “晚些去,还是想多陪你会儿。我不怕满长安人都说你又怀了我的孩子,若是真的,才最合我意。”伍谦平嘿嘿笑着,不怀好意。 真是混账,明夷小声说,装作生气,却并不动,由他给自己细细画眉。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三十五章 亲近 西市的新鲜物件多,明夷买了夏幻枫提到的衣裳布料,尤不过瘾,将胡商的铺子一间间逛过来,见到奇特的玩具或新鲜的物件,都要拿起来把玩一阵。 西市熙来攘往,伍谦平虽是披着外袍,将官府藏在里头,仍然会受到往来女子的瞩目。 “你瞧好没有。再不走,怕是我要被那些人的眼神看出个洞来。”伍谦平一脸难色,平日他即便出现在街巷市集,不是走马观花经过,便是来去匆匆办完事就走,哪有如此悠闲的时候,更勿论被这些人盯着瞧。 “城西的娘子们比城东更加热情,见着这么俊美的男子,难免多看几眼。若是换了魏晋时候,我们的马车上就能堆满果子了。”明夷看热闹不嫌事大。 伍谦平乐得听她夸赞自己的外貌,虽不露声色,但也收起了埋怨,跟在明夷身后,耐心陪着看起来。 比起深居官署的伍谦平,倒是明娘子在西市更知名,坐商和素日里最八卦的娘子,免不得与她打招呼,顺便看看她手中的小儿鞋履,银铃铛小镯子,猜也猜得出她身后这位玉树临风的是哪位,眉眼里便都是暧昧。再远些,便有人窃窃私语,挤眉弄眼。 “你现在可是借我的光,这城西的人民总算瞧见名闻遐迩的伍侍郎长什么样了。”明夷瞥了瞥在街角指手画脚的几个妇女。 伍谦平也不甘示弱,摇了摇手中刚买下的百岁铃:“是啊,而且很快全程都知道,明娘子又怀上了伍大人的孩子。” 明夷干笑两声,突然没有了玩笑的心情。说起孩子,上会听时不觉得,只有隐隐的不快。再提起,难免想到先前曾开始期待的那条小生命。虽不至于伤心痛楚,但也没了大半的兴致。 “走吧。也买得差不多了。我去城外给他送去,你也该回官署了吧。”明夷看看伍谦平怀中抱的大包小包,应当够洪奕消磨一阵时间,连各色的糕点也都买齐了,给在山林中的她换换胃口。 伍谦平把东西放到马车里,撩开帘子,伸出手给她:“送佛送到西,我陪你过去。” 明夷看他一脸殷勤,也不好拒绝,让他拉着,上了车。 “你就是想盯着我吧?怎么连夏幻枫都提防着?伍大人未免太没有自信。”明夷嘲笑道。 伍谦平丝毫不在意:“算来算去,整个长安,连同江湖各帮,品貌才华可入明夷青眼,能与我匹敌的,一是叶,一是夏幻枫。叶你顾忌躲避尚不及,且智谋胆略还输给过你。夏幻枫便不同,此人莫测高深。” “连那么个胡子拉碴的男子都要提防?”明夷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但欢喜之情还是有的。 “我见过他女装模样,女装能如此**,本色岂会如此邋遢?想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何况能让师娘子一心相许,必定是俊俏非凡。”伍谦平直视明夷,想从她口中证实自己所想。 明夷无奈道:“既然你知道他是师娘子的心头肉,怎么还会有防备的想法?即便是魏守言,与我数面之交,我也看作妹妹,不想对她有所伤害。更何况是洪奕,她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伍谦平眼中一暗:“哦?” 明夷知道他不忿自己的地位,狠狠心未理会。 二人各自沉默,半晌,伍谦平悠悠说了句:“我信你,只是信不过任何男人。” 明夷脑子里盘旋的各种阴霾,一下子就吹散了,忍着笑瞪他一眼:“行吧,你跟着我去就是了。” 把东西交给了夏幻枫,明夷叮嘱了几句,知道他是耐不住山里的寂寞的,这一趟回去,怕是呆不住两个月,切要更小心些。又说了些帮派如今的情况,尤其是储伯颜的成长,夏幻枫也觉得值得高兴。 伍谦平不好插嘴他们的帮务,便在门外站着,做出方便他们说话的样子。 明夷却被他的身影搅得心烦意乱,不时往外看两眼。这虽快开春了,风却能割破人脸一样刮,外头无遮无拦,必定寒冷。 夏幻枫瞧出她心不在焉,笑道:“你赶紧跟你那位伍大人回去吧,别让他在外头冻出好歹,我可承担不起。” 明夷脸一红:“我没这意思。” 夏幻枫叹道:“我你也算至交好友了,你什么意思我还能瞧不出来?只是你这回自己看明白些,别再伤身伤心。我和洪奕都会担心的。” 明夷柔柔一笑,心里也如同有一团雪白的棉花糖,软而甜:“知道了,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怕。” 外头,伍谦平咳嗽了一声,不知是听了对话还是真呛了风。 “去吧,我一会儿就出发回洗心谷,不用担心。等洪奕生了,有机会你来看看你大侄子。”夏幻枫拍了拍她肩膀。 明夷点头:“好,一定去。” 回程,伍谦平一路不语。明夷心里莫名有些慌。 踢了踢他脚尖:“怎么了?有心事?” “我在想,何时,你能把我当作最亲近的人,而不是别人。”伍谦平抬起头,眼神里还真带着十足的恳切。 明夷真不知如何回答他。从带着许多防备,带着完全的公平交易的心理,到渐渐模模糊糊的心动,努力抗拒却又徒劳无功的冲动。但那些一步步,是从理智走向了毫无理智,如今,她还在用仅有的理智紧紧拉住快要堕入悬崖的自己,莫说亲近,连靠近,都无比危险。 即便放纵自己与他的男女之情,但如同和洪奕一般近乎亲情的彻底信赖,又谈何容易?两个生性敏感多虑,有时带几分凉薄的人,真能互相毫无界限吗?况且,她始终觉得,自己好歹还有一些道德底线,还有那么点温度,而伍谦平,她不知道,他究竟会为了前程做到什么程度。 “你回官署吧,今晚我想一个人好好休息。” “怎么昨晚我在你没睡好?” “我不习惯与人同床。” “总要习惯的。” “她会担心的。”明夷冷着脸,心里锥痛。 伍谦平深深看了她一眼:“好。” 第六百三十六章 谜案 明夷到了丰宅门口,看着伍谦平的马车走远,忍不住长叹了声,今晚怕是一夜难眠,自己算不算自讨苦吃?或者,真的应该今朝有酒今朝醉?毕竟,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刚踏进丰宅,一个身影飞了过来,带着哭腔:“师父,连山不见了!” 来的是胤娘,一脸惨白,头发有些散乱,看得出来她真是无措了。明夷一时有点懵:“什么事?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胤娘拉着她的手在微微发颤:“今天一早醒来,我就没见到连山。我以为他是去工坊了,并未在意,便直接去了承未阁。中午,拾靥坊的工人来找我,说一直未见到连山,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便回到丰宅想看看有没有给我留下句话,可什么都没有。” 明夷这才觉得此事有些严重:“连山一向做事极有分寸,怎么会没有任何交代?” 胤娘已经带着泣声:“到现在已经快五个时辰了。若是寻常我倒不担心,可是现在……” 明夷的血瞬时似乎都凉了,是,现在,叶炘恐怕已经回长安了! 她没料过叶炘会向连山下手,在她印象中,叶炘是个厉害角色,可也算得上一代大侠,行事虽说不上光明磊落,但也不屑于欺凌弱小。哪怕他发现了胤娘藏在丰宅,理应直接上门讨说法才对。 胤娘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嘴里不停说着:“怎么办,怎么办。” 明夷被她越念越乱,把她的手甩开:“我们自己先别慌。你在这儿先继续等着,也许他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去找花子贤他们,多找些人一起找。” 胤娘连连点头:“好,我听师父的。” 明夷找来守卫的武师,一个让他快马加鞭去营寨找花子贤,若他不在,就带一批兄弟回来丰宅碰头。另找来两个,分别去城东和城西,花子贤常去的酒肆青楼,看他在不在,找到让他立刻回来。 人出发了,明夷站在院中,心急如焚,十东热了汤药来,她也一口都喝不下。岑伯知道了原委,安慰道:“不要想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明夷看着面前这个镇定安详的老人,慌乱的情绪稍稍安定下来:“是,可能他只是遇上了什么急事,没来得及说。” 岑伯微微笑道:“纵使你百般焦急,也毫无用处。不如冷静下来,想想究竟有什么可能。毕竟还不到一日,长安并非虎狼之地,连山也非江湖之人,并无什么刻骨的仇怨。” “是,他身上也并无值钱的财帛。而且胤娘说他一早就不见了,应当是自己有什么事主动去了何处。我一时还真想不起他能去哪里。”明夷稍稍冷静了点,开始考虑事情的可能性。 “你不是怀疑叶炘吗?”岑伯虽寡言少语,但这屋中的事,都放在心上。 明夷皱眉道:“此事我也不敢肯定。我觉得叶炘不是这种偷偷摸摸的人,若是他,难道他半夜将连山劫走?以他的武功,何必呢?可以直截了当来找我。” 岑伯问道:“你觉得如果是叶炘,他为何要劫走连山?” 明夷叹气道:“这就是我担心的。如果他是要讲道理,现在应当在我面前,正大光明质问胤娘的事。但若我猜错了他呢?他知道连山与胤娘成婚,嫉恨让他失去理智呢?如果那样,我就太对不起连山了,是我害了他。” 岑伯沉吟片刻,说道:“人,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明夷怔怔站着,耳边回旋着这句话,却怎么都想不清楚。 明夷回过神来。从这句话里想到的却是胤娘。她今天的表现,有点奇怪。在明夷的身边,似乎围绕着一种处变不惊的气质,除了饱经沧桑的岑伯和殷妈妈,还有半个人都入了道门的绫罗,四君子那是化外之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还有,就是胤娘。胤娘是一个极其机变现实的女子,她身上发生过太多不同寻常的事,从身世到被成言带走,到入拾靥坊,成了美人计的核心,做了那么大一场戏。明夷从未见过她像今天这般慌张失措。 人,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她的失措,异乎寻常。明夷有些难以理解,确实,关心则乱,难道她真的对连山有这么重的感情?如果仅仅以利益相较,现在本来就孤立无援的明夷,如果失去连山,只会更加倚重胤娘,她也定能估计到这一点。或者,她是想到了,可能叶炘失去理智,杀人报复?她怕叶炘会找到她,戳穿她,报复她? 人,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叶炘,真的会因为一个女人,一个死去的兄弟,一场冤案,而面目全非吗? 思想间,马蹄声声,花子贤已经出现在她面前。看来,他没出城,是从城中的酒肆被找来的。 “听说连山失踪了?”花子贤跳下马,问道。 “是,我担心叶炘回来,把他带走了。”明夷说道,“我想你带一批兄弟,帮我追查叶炘的下落。我已经让人去城外调派了。” 花子贤一口答应:“好,这事交给我。” 转头对明夷身边的十东说:“丫头,照看好你家娘子。” 十东似乎被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好……我,我知道。” 明夷顾不上理会十东,她心里想的是,胤娘会不会知道些什么,没告诉她? “找人的事交给你了。我先去连山房里再看看。”明夷把没喝完的汤药递到十东手里,“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十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花子贤,一脸通红。 花子贤看自己吓到了小丫头,挠头道:“去吧,听你家娘子的。” 十东狠狠点了点头,端着药盅飞快跑了。 明夷来到连山和胤娘的房间门口,特意看了下门锁和窗户,并没有被损坏的痕迹,敲门进去,看胤娘正坐在床边发呆,手上捧着一件衣服,似乎是连山的。看到她进来,把衣服随手塞到了枕头底下。 明夷留意到此,想道,或许,她是真的对连山十分在意?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三十七章 索妻 明夷在胤娘身边坐下,感觉到她在无措之中还有一丝紧张。能让胤娘紧张的,真也不多见。 “房里有什么异常吗?”明夷看了一圈他们的新房,和成婚之前没什么变化,干净,整齐,像没人住过。胤娘应当是个勤于整理的好妻子吧。 胤娘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痕迹。” 明夷审视着她:“胤娘,我与你日夜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心中有无隐瞒,我不会一无所知。如今关乎连山性命, 他与你是夫妻,无论情义多寡,我们总也是一家人。我不想最后才知道你有什么隐瞒,说吧。” 胤娘舔了舔嘴唇,眼神闪避,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昨日,叶炘确实来找过我。他不知从何得知我在承未阁。他在阁外出现时候,我吓了一跳。怕他到承未阁闹事,影响了客人,就出去见了他。” 明夷心里冷哼了一声,这小女子还真是有主意,这么大的事,若不是自己问,她想要隐瞒到何时? “叶炘对你在这儿,是什么态度?”明夷问道。 “他只问了几句我过得如何,知道我现在好好的就放心了之类。”胤娘急切回应道。 明夷觉得叶炘再次见到她应当不会如此冷静:“他知道你和连山成婚了吗?” 胤娘愣了下:“应当知道,现在承未阁的守卫都已改口叫我连夫人,他应该听到了。” “他什么反应?”明夷心中懊丧不已,如果真是自己错点鸳鸯害了连山,她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胤娘低头说道:“他未提此事,匆匆就走了。” 明夷长叹了声:“真的只有这样?” 胤娘起誓道:“千真万确,天地为鉴。” 说罢,胤娘急切抓住明夷问道:“师父觉得是连山的失踪和叶炘有关?他会不会出事?” 明夷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们只有等着了。” 花子贤和他的兄弟们已经全员出发,明夷有一种使不出力的感觉。她很想现在就去官署找伍谦平帮忙,但努力克制住了。连山失踪不过五个时辰,如果叶炘没有动他,他很可能是自己走开了。如果对方是叶炘,官署恐怕难以追捕到他。先让花子贤去想办法,如果今天夜里还没有消息,就只能劳动伍谦平了。 她对于自己任何事情都要麻烦伍谦平这件事,很是无奈。深怕长此以往,自己会过分依赖,再也没有自主的能力。 未料到的是,花子贤他们出发不到一个时辰,他们要找的叶炘不请自来,出现在丰宅门口。 来报的是岑伯,说,叶炘到了。 明夷赶紧下楼,疾奔过去,希望叶炘身边能见到连山,可惜,他孤身一人,就这么站在前院,神色淡定。 明夷极为失望,在她身后跟着的胤娘脚步有些迟疑,不知是否是因为对叶炘有几分畏惧。 “叶执事,我正要找你,真是巧了。”明夷克制不住,言语中有几分咬牙切齿。 叶炘的眼神避过了明夷,都落在她身后的胤娘身上,这种眼神让明夷都有些动容。很深沉,很重,有将诉未诉的万千话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明夷不知道胤娘心里如何,若是自己被这样的人深爱着,怎会毫无触动?相比而言,连山虽秀美,却缺几分英气,虽细致忠诚,但比不得江湖侠客的飒爽气概,更何况,一个无情,一个深情。明夷越发焦虑起来。 过去她不担心胤娘倒戈,是因为笃定叶炘不是为情昏头的人,觉得胤娘皮相上经历上让他想起过去的爱人,或会给予宠爱,但不会有多少真心真情。但如今瞧他这眼神,自己都看出来了,与他曾朝夕相对的胤娘能感受不到吗? 可若此二人已经有默契,胤娘不应当会嫁给连山,更不应当在叶炘回来之后,还留在这里。 她还在想着,叶炘直言不讳:“我此来,是希望丰帮主作主,将胤娘还给叶某,她是叶某已经过了门的妻子,叶某尚在,断没有再嫁的道理。” 明夷没料到他如此直接,这似乎表明了他应当与连山的失踪无关。但面对他现在这个要求,明夷有些措手不及。 答应?他若是带胤娘走了,一来,胤娘假以时日定与他同一利益,把自己设美人计陷阱的真相告诉他的几率有多少?这应当并不大,如此做,也会影响胤娘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胤娘最大可能是默不作声;其二,胤娘成了天一帮执事的女人,她对明夷和上官帮派的了解都会成为日后天一帮对付上官帮派的刀,自己怎会愚蠢到为对方递刀?其三最实际的一点,承未阁缺不了胤娘,自己身边已经损失了太多人,不能再少了胤娘。 不答应?看他态度如此坚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妥协。但明夷没得选。 并且,还有一个变数,就是胤娘的意愿。她若是想走,绑也绑不住。 明夷勉强笑了笑:“先到里头坐下吧,有事我们慢慢说。” 叶炘皱了皱眉,还是依言跟着进去了。 明夷交代十东端来几杯热茶汤,三人围桌坐下。 明夷也直说了:“叶执事说胤娘是你的妻子,可你离开长安之时,倒像是与红颜知己就此别过,何况你二人未换婚书,并不算真正成了亲。” 叶炘看了胤娘一眼:“我虽未说,胤娘应当知道。我当日离开长安,前途莫测,若是帮主不愿取信我,不仅前途渺茫,甚或有杀身之祸。我无法要求胤娘一定要等我,但我想,她心里头是明白的。” 明夷看叶炘倒也坦诚,听上去是想好好谈事情的样子,更不像会丧心病狂加害连山,便说道:“你应当也知道胤娘已经另配他人。你提出要带她走,我并做不了主。一是她现在的夫君肯不肯放手,再就是胤娘她自己如何想。” 明夷特意将连山放在前头,也是想看看叶炘的反应。 叶炘没让她失望,直接问道:“请问胤娘嫁与何人,他现在何处?” 明夷回道:“她嫁给了我拾靥坊的掌柜连山,问题是,连山现在下落不明。” 明夷直视着叶炘,见他眼中一片茫然。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三十八章 虎穴 叶炘看向了胤娘,胤娘眼中一片忧心:“是,连山已经五个时辰没有消息了。” 叶炘嘴角轻轻跳动了下,有几分嘲讽:“那位连山是迷路了吗?五个时辰也称得上下落不明?” 明夷解释道:“连山负责我拾靥坊的运作,平日做事都非常有交代,绝不会无缘无故不见踪影。” 叶炘并不愚钝,似笑非笑道:“恐怕丰帮主担心的是我回了长安,会找他的晦气吧?那你也太小看叶某了,要杀要打,我自会光明正大,不会暗地下手。” 明夷有些尴尬,解释道:“叶执事多虑了,我详细你不会为难一个不识武功之人。只是连山失踪是实,若要谈胤娘的事,还需先找到他才好。” 胤娘突然出了声:“叶大哥,对不起。你不用再来了,我已经嫁给了连山,就不会再反悔。你就当从未见过我吧。” 明夷有一种把胤娘的嘴塞上的冲动,她怎么现在这个时候表现什么坚贞不屈,明夷提到连山的失踪,本就是想借助叶炘的力量,一同先把连山找到。以叶炘的武功和头脑,比得过十几二十个武师。 叶炘面色铁青:“为什么?你当时说过,生死都要跟着我。” 胤娘低垂着头,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当时我以为你怎么样都不会离开我,会给我一个归宿,让我不用担惊受怕。可你走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连山哥哥对我很好,他是个很踏实的人。虽然我是真的想一辈子等着你回来,但对不起,我做不到了。” 明夷扭过头,控制住自己吐槽的**。这是什么台词,什么过了时的矫情废话。 显然,古代的直男很吃这一套。 叶炘没发火,没怒吼,没拔剑。只是低着头说:“是我让你担惊受怕了。但我答应你,只要刘义宗的事情查明白了,我就带你回杭州。再不会丢下你。” 胤娘的眼泪跟珍珠似的,顺着脸庞往下掉,圆圆的小鹿眼蒙着泪光,幽怨无比看着叶炘:“叶大哥,不要这样,你对我越好,我心里越愧疚。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冤枉。如今我已经是连山的妻子,这不会再改变了。你对我的好,我只有来生再报……” 胤娘说着,泣不成声,双手抓住叶炘的手,如同在乞求一般,瑟瑟发抖。明夷看着她那双白嫩可爱的小手,心里叹道,连手的演技都那么好,真是非一般的人才。 叶炘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把胤娘的手放在了掌心,轻轻托着:“你……保重。” 说罢,他站起身,对明夷说道:“如果有夏幻枫的消息……罢了,你也不会告诉我。我知道丰帮主以往对我可能有些成见,我对丰帮主也是如此。这趟怕是要无功而返,以后江湖未必会再见。总算相识一场,还是望丰帮主能照顾一下胤娘,她不容易。叶某告辞。” 他说完,头也不回,便走了。 明夷留在原地,心里对这人头一次生出惜才之心。唉,他真算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莫名其妙被扯入刘义宗的命案,坏了前程,极不容易付出的一片真心,又所托非人。这回他断然是找不到夏幻枫的,刘义宗的案子也再无线索可寻,他这么回杭州,即便龚夫人怎么维护他,也再难得到帮中上下的支持。 若是他能为上官帮派所用,真是天大的好事,可现在,怕难以成事。希望以后,再有机会吧。或许他在杭州受了冷遇之后,会有契机。 叶炘走远了,胤娘木着脸,坐着看他的背影。 明夷看她眼睛哭得红肿,本想怪责她坏了自己计划,还是心软,没说得出口。 未料到胤娘突然跪在了她面前:“师父,请恕胤娘自作主张。胤娘贪生怕死,才不得不早些把他赶走。” 明夷始料未及,将她扶起来说:“我明白你希望他早点走,不用行此大礼。” 胤娘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刚才想起连山可能做什么去了。” 明夷大惊失色:“说!” “昨夜他突然问我关于凌院判夫人的事,还问道知不知道凌院判现在是不是在长安之类。我就觉得很奇怪,反问他,他也不答。现在想起来,那天师父你拿着金饰片来找我,他喝醉了,或许,只是假醉,把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凌院判与刘义宗的死有关。”胤娘说道。 明夷想起了,这并非不可能,连山对这场婚事原本就不情不愿,假装喝醉想逃避新婚之夜,是他会做出的事。当时怎么没想到!他把关于凌占筠可能杀了刘义宗的事都听了进去。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做出什么蠢事吧? 胤娘脸色惨白:“我是想到,刘义宗当时为何夜半疾奔回长安,定是有人用我的名义骗了他,那人对我们的举动似乎一清二楚。我担心如果叶炘帮着寻找连山,得知了凌占筠此人,追查下去,定会把我们设计离间之事说出。我怕那时,自己的性命不保。” 明夷明白,她说得有理,分析得缜密。惜命而做出这样的选择,无可厚非。 而让明夷觉得极度不安的是,很可能连山也想到了,凌占筠一直在盯着丰府,盯着拾靥坊,他此去,极有可能是去试探凌占筠的目的。 如果是这样,他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 明夷的头嗡一声,冷汗往下掉。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必须去城南书院。可她自己去,怕是自身难保。 她不能找伍谦平去,一来,伍谦平并无武功,找他去也不过多个陪葬;二来伍谦平是朝廷中人,凌占筠背后的靠山很可能是当今圣上,他绝不能正面去碰凌占筠。 明夷背上的汗一直往下流,身体止不住发抖。以凌占筠的武功,刘义宗都绝非对手,叶炘和夏幻枫应当也就和刘义宗不相上下。在凌占筠面前,如果还有人能保得住她,恐怕只有时之初。 可惜,她既无立场,也绝不愿意去求时之初。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三十九章 寻踪 ?在明夷慌乱无措之际,花子贤带着几名武师进了院中,脚步急促,赶到面前,忙问道:“听守卫说叶炘来了?” 明夷茫茫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来了,不过应当与他无关。” 花子贤疑惑道:“究竟怎么回事?” 明夷看了看他身后的武师,花子贤明白,屏退左右,与明夷到一边说话。 “是这样的,我怀疑连山在城南书院。书院的院判极可能是朝廷的一个探子,也与我丰家有些恩怨,且与天一帮刘义宗的死有关。连山担心他对我们不利,独自前往试探,现在不知所踪。”明夷将事情简单说明了。 花子贤很能明白重点:“刘义宗是他杀的?那此人武功定然不弱。” 明夷点头道:“据仵作所说,刘义宗并未与人有很激烈的缠斗,极可能对方对他是压制性的,也就是说,这位院判的武功远在刘义宗之上。” 花子贤也开拾犯愁:“那我们便要三思后行,不能轻举妄动。” 明夷长叹一声:“我不能让你和兄弟们陷入这样的危险境地,但我也不可能不去找连山。这样吧,我进书院,借口找林先生,先去试探下。你们在外头等我消息,不要轻举妄动。” 花子贤一口否定:“不行,你一个人进去太危险了,他可以轻易控制住你。这样吧,我跟你进去,让我的兄弟们在外头等着。他既然是探子,需要隐藏身份,不会在书院里大动干戈。趁书院还有学生们在,现在去是最安全的。即便他出手,我们两个配合,也有机会引起外头的注意。” 明夷想了想:“好,事不宜迟。” 城南书院下午的课刚开始,朗朗读书声带着点困倦之意。 花子贤带的武师们在书院门口一里处就散开了,各自绕道,呈沿外墙包围之势。 花子贤自己跟在明夷后头,从正门拜访。 门口的童子早就对明夷熟悉,她以找林昭之名顺利进入。 往林昭的书房走,那里与凌占筠的住所非常接近。明夷也有心探问下林昭。如果他曾见过连山,那对质起来,凌占筠也无话可说。 林昭苦着脸迎接这两位:“明娘子大驾也不早些提醒,我这午睡正酣,蓬头垢面,唐突了娘子。这位是?” 林昭看着花子贤,觉得此人气宇不凡,绝不是什么家奴院工。 明夷说道:“这是我兄弟,花氏武馆的花子贤总教头,说最近世道不安,顺路送我来城南而已。” 林昭疑惑道:“何来不安?不都是这般的世道?” 明夷直接了当:“未必。我家拾靥坊的管事连山,今日一早我让他到书院找林先生,要请先生作画。可他到现在还未回还,我就想来问下,林先生可有见到他?” 林昭一脸诧异:“有这事?你可问过门口的书童?我早上给学生上过早课之后就在此休息,未曾见他来啊。” 明夷应道:“你们书院的童子你也知道,一大早定是扫着地就睡着了,学生们也来来往往,未必看得清。你确定没见到过连山。” 林昭皱着眉头想了想:“早课上了一个时辰,回来我就搬了会儿竹子晒太阳,放好之后,吃了点东西午睡去了,唉呀,现在该把竹子搬回去了!” 林昭手忙脚乱撸起袖子要办,明夷使了个眼色,花子贤说道:“我帮林先生一起搬吧。” 明夷知道这些竹子是要搬去凌占筠那里的,正好趁此机会光明正大靠近。因此也端了一盆竹子跟在后头。 “林先生,这些竹子每天都是你在照料吗?”明夷问道,“既然凌院判那么喜欢,应当亲自照料才对。” “他哪有这个时间,何况他另有住所,这里不过是为了方便照看书院,偶而来休息。”林昭应道。 明夷不露声色:“那现在凌院判在吗?我还没拜会过他。” 林昭随口说道:“凌院判的行踪,谁也摸不透。一会儿我替你去看下。今日我上课前倒是见过他,应当是给竹子浇水了,待我回来,没见到他,竹子倒是浇透了,我就搬过去晒太阳。” 明夷顺了顺时间线,一早凌占筠在书院,如自己所说,连山很可能是避过门口童子,悄悄进来了。如果凌占筠和连山见面或发生冲突,应当就在早课时候,这时,所有人包括林昭都在书院课堂,这竹林后根本无人。 三人搬着竹子到了凌占筠的屋子前院,把竹子放下,林昭到门口敲了敲门:“凌院判,有客人拜访。” 明夷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这个人,是养育了丰明夷二十多年的养父,也是把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恶魔,是当今最神秘组织的成员,很可能手上人命无数,却在此,扮一副圣贤模样,教导这些大唐栋梁。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也不知道凌占筠见到她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这一些思绪都没有意义。门瞧了三次,里头毫无声息。林昭贴近窗户,往里头看看,耸了耸肩:“看来院判真的不在。” 明夷一边觉得失望,一边有些莫名的安心。今日不用面对那个恶魔。可是,连山究竟去了哪里?想到此,她又心乱如麻。 “你上完课已经不见凌院判?”明夷忍不住问道。 “没见到,是不是在屋里我也不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行踪。”林昭一脸无能为力,“这样吧,待他回来,我再与他说,娘子想拜访他,到时候再约时间,省得娘子空跑一趟。” 明夷连忙阻止:“不用了,原本就不是特意来,既然没缘分就算了。只是不知道连山是不是来了,林先生在上课,所以不好打扰。再寻不着他,我也只能报官了。” 林昭应道:“那也只能如此,或者我陪娘子问下书院中的童子院工,有没有见到。” 明夷正中下怀:“麻烦林先生了。” 三人从后院到前头课堂,沿路问了三名院工,都说未见过生人造访。明夷有心,追问下有没有见到凌院判出门,结果也是否定。这就匪夷所思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四十章 焦虑 一圈下来,毫无进展,无论连山还是凌占筠,影子都没见到。明夷不知道这算是好还是坏。 从书院出来,明夷的焦虑更添了一成。花子贤看出她已经手足无措,安慰道:“别着急,我现在找匹马去营寨,把武馆所有人连同镖局留守的一起叫着,分批想办法入城寻找。只是这么多人进城,怕有些阻碍。” 明夷醒神过来:“我去找伍谦平想办法让你们进来。” 花子贤拍了拍她肩膀:“办完此事,你就回丰宅等着吧,万一连山回来呢?何况你在外头乱跑也做不了什么。” 这话有些不客气,但确实是事实。明夷感激地看了花子贤一眼:“麻烦你和兄弟们了,连山算不得帮中人,但他对我确实非常重要。” 花子贤摇了摇手:“明白了,我去了。” 看着他疾奔而去,明夷至少有一丝丝欣慰,花子贤越来越象是她自己人,不止为了夏幻枫,也为了上官帮派,为了帮派中的义气。 还是要去劳烦伍谦平,明夷有一分不情愿,但什么都比不上连山的安全。至于凌占筠的事,明夷相信伍谦平自有分寸,会权衡好寻人和惹祸的关系。 伍谦平与连山有往来,听她所言,也知事情严重:“连山是个格外妥贴的人,他绝不会做出无缘无故消失的事。恐怕你要有心理准备,凶多吉少。” 明夷虽然想过,但这么直接听见这句话还是心里狠狠一沉,觉得呼吸都困难,更无法言语。 伍谦平见她如此,安慰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尽力去找。我现在就去府尹衙门,取通行令,再安排一些人帮你去找。虽然府衙的衙差不如江湖人士武功好,但他们对长安十分熟悉,哪里角角落落能藏人藏物,非常清楚。他们就专负责找这些暗处,那些显眼的店铺街坊,你们帮派就自己找。” 明夷频频点头,伍谦平做事,她从没有半点怀疑,一定是比自己更周到:“好,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尽到所有的努力。” 她说出这句话,自己心里也生疼。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二人在官署外说话,伍谦平也不好有什么亲密的行为,只得拉住她的手:“你手上好凉,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不能这么折腾。赶紧回去等着,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去找你。听话。” 明夷默默点了点头,愣愣地由伍谦平扶她上马车,往丰宅去。 明夷回到丰宅,门口的守卫也被花子贤调走去寻人了。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明夷有些恍惚。 回忆里,并不是这扇门,而是拾靥坊的旧宅。那些日子,她奔波忙碌在外,或从行露院晚归,或去了伍谦平那里,夜半回来,无论多晚,总有一盏灯笼亮着,总有一个人站在门外守着。 她想到,那些自己毫无交代在行露院过夜的夜晚,连山又是如何守在晚风之中,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一个失望接着一个失望。 无论连山的忠心与情感是给谁的,他给了当初刚来到晚唐的明夷切切实实的依靠。因为有他,拾靥坊才能顺利办下去,因为有他,明夷才能渐渐融入这个时代,因为有他,旧宅,才成为一个家。他早就是明夷心中如同血缘至亲的存在,与洪奕一样,让她能完全信赖。 如果他出了事,明夷在这世上,如同少了一条臂膀,这种疼痛,会一直持续下去。 醒过神,明夷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她擦了擦泪,狠狠摇了摇头,胡思乱想什么!他也许根本就没事,只是这世界没有手机,不能及时联系。或者他只是发现拾靥坊少了什么原料,急着要买,或者他只是去送一份非常重要的货物。 明夷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宅内。 十东和岑伯在等她,十东见到她,便疾奔过来:“娘子你一天都吃东西了,赶紧垫点儿,别伤了自己身子。” 明夷由着她拉自己进厅里坐下,由着她跑出跑进,从厨房端出几只碗碟,给她盛好。 明夷叹了一声:“去多拿几副过来,你和岑伯陪我一起吃吧。” 十东听言跑去,明夷让岑伯坐下:“胤娘呢?” “她去拾靥坊了,承未阁那里让绣余先顶着,拾靥坊的活不能停。”岑伯应着。 如果她真心牵挂连山,且如此顾大局照应工厂,明夷真的会非常欣赏和感谢她。可直到现在,明夷还是无法放下对她的成见,不知为何。 “拾靥坊的人知道了吗?”明夷问道。 岑伯摇头:“应当不知道。” “也好。”明夷声音生涩,让葵娘五郎七郎他们知道并没什么用处,反而多几个人担心。 一餐饭食不知味,接连喝下去的汤药也不觉得苦。十东劝明夷休息一下,她摇了摇头。如此境地,怎么可能安眠?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昏黄,如果到夜里还找不到,那就更难有好消息了。 夜幕暗一分,明夷的心里的恐惧就多一分。拾靥坊和承未阁的工作都结束了。胤娘与殷妈妈一同回到丰宅,守在她身边。储伯颜没回来,应当是花子贤叫上一起去找人了。 胤娘与殷妈妈一人一边,陪着明夷,她稍稍能觉得平静些。殷妈妈始终拉着她的手,喃喃说些安慰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明夷无法不对胤娘有些怨念,无论如何,连山总是她的夫君,她却那么平静,连白天那种哭泣和担忧都不肯装一下了。 明夷让岑伯在门口和前院掌了灯,为了能第一时间见到连山,她和众人移到了前院武师休息的小房子里,正对着大门口。 外头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奇怪的是,像只有一匹马。明夷心慌起来,这是谁?会是连山吗?如果是花子贤,他应当不是一个人来才对。是不是连山回来了? 明夷快步奔向门口,十东急着给她披上大氅,怕她受凉。岑伯举着灯笼,胤娘和殷妈妈也跟了上来。 看到马停下,明夷的眼神暗了下来,下马的是伍谦平。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四十一章 殇别 一阵风来,灯笼晃动两下,昏黄的光影让明夷的眼前有几分模糊。她急于看清伍谦平的脸色,又害怕看清。顾不得旁人在,她迈步上去,抓住伍谦平的手,一双眼急切寻找他的眼神,却在他深锁的眉头里看到了绝望。 “没……没有消息是不是?”明夷问道,如今,最好的消息就是没消息。 伍谦平将她搂到了臂弯里,像是怕她支撑不住:“明夷,听我说,你现在什么都别想。静下心。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必须要面对。” “他出事了对不对?”明夷全身已经软了下来,即便早有预感,但此刻依然像山崩一般,耳边嗡嗡直响,听不到任何声音。 伍谦平在说着什么,她不知道。胤娘和殷妈妈围过来,摇着她,她不知道。一辆马车停在了面前,她不知道。怎么上的马车,她也不知道。 醒过神时候,伍谦平骑着马在马车外头,不断喊着她的名字:“明夷,明夷。” 她撩开帘子,脸色应当十分难看,但至少恢复了清醒,对伍谦平点了点头,说了声:“没事。” 这声没事,也几乎费尽她的力气,散在风里。 伍谦平隐隐听到,露出了些放心的神色。 她挂上帘子,木然坐着。身边是殷妈妈,搀着她的手臂,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细声说这些安慰的话,大约是让她现在什么都别想,先去府衙认清楚,而后配合府衙把凶手逮捕归案,这才是能为连山做的事。 对面是胤娘,一个原本应当最伤心的人,可明夷知道她并没有。她的眼里是空的,没有伤心,也没有任何情绪。一个没有心的人。明夷没有时间和精神去憎恨,只有淡漠。 见到连山的最后一次。他脸上结着薄薄的白霜,衣裳也挂着冰,缓缓融化了,地上都是水迹。脖颈上是明显的勒痕,有指印。他的皮肤是青色的,脸上有些肿,可依然能看得出,他曾是个多么俊秀的少年。 他就这么躺在府衙堂外的地上,昨日还是个活生生,唤着“娘子”的人,如今,他躺着,像个物件,像个可以被随意搬动和丢弃的物件。 明夷跪在他面前,滚烫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心中想的是,人虽有一死,可,连山啊,你一句话都不要和你的明娘子说吗?你不要再看一眼吗?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哪怕此刻躺在这里,还是放心不下的,对不对? 你应当在温暖的床上,垂垂老矣,围着子孙,燃着炭火。那时,你的明娘子早就离开这个世界,无论灵魂还是躯体。你会毫无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毫无恐惧地走向下个阶段,因为你爱的人会在那一端,笑着,看着你。 绝不会是这样,绝不会是这样毫无尊严,停留在你最好的年纪,成为一场凶案里,要被翻来覆去检查的尸体。 伍谦平想伸手扶她起来,还是停住了。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明白,连山与她之间的情谊。 无声的泪,终于化作嚎啕大哭,她抓起连山的手,从未感受过的,冰冷和僵硬,她努力想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把这冰坨一样的手化开,她所有的言语只化作三个字:“对不起。” 明夷声哑了,但依然在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多说几次,能放下心里一点愧疚和遗憾,一丝一毫也好。 对不起的,是她无法回报的一腔热爱。对不起的,是她作为一个陌生人,接受了他所有应当给予他的明娘子的好意和奉献。对不起的,是她自从搅入江湖这浑水,把很多担子给了他,却很少时间能与他相处。对不起的,是她一意孤行要把他和胤娘绑在一起,自欺欺人是为了他好,可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为了少些亏欠。 她来到这个世界,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连山。可他连最后的补偿机会都没有留给她,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 她疯魔一般,说着对不起,到泪干,到声嘶。 殷妈妈终于出手,把她拉了起来,平静说道:“不要破坏了尸体上的证据。” 她不敢再动,只是摇着头,不,他不是尸体,他是连山。 胤娘以妻子的身份在和府衙的人记录着什么,大约是同意仵作的进一步验尸。尸体暂不取回。 伍谦平从殷妈妈手中把她接过来,在她耳边说:“事已至此,我们要想想,怎么找到凶手。” 明夷手中还残留着连山冰冷的手留下的感觉,她头一次心里生出这样的恨意,如果凶手此刻在她面前,她会毫不犹豫一刀捅过去,一刀一刀,让温热的血冲刷她手上冰冷的感觉,只有如此,只有如此,才能让她解脱。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可这次,不是因为悲伤和恐惧,而是无法抑制的愤怒与仇恨。 她甚至开始害怕起来,这种愤怒像是要把她撕开,超乎她以往所拥有的各种情绪,甚至觉得,她已经不是她自己。 对现在的明夷来说,连山是最忠诚的下属,最靠得住的弟弟,她的感情更多是愧疚和试图补偿。但此刻她心里涌动的,是陌生的情绪,让她仿佛感觉到,另一个丰明夷在深不见底的漆黑之中,传递着可怕的恨意。 那是她从小带大的连山,是她唯一的亲人。 明夷因此而更觉得恐惧,如果这种感觉更强烈些,会不会自己的意志都被吞噬掉。那个明娘子,究竟还是不是存在这个身体里,如果在,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身体还给她?或许,都轮不到自己来做决定。 她紧紧抓住伍谦平的外袍,仰头看着他,眼中是慢慢的祈求和无助。 伍谦平低头看她一眼,有些吃惊,把她搂得更紧些,低声在她耳边说:“我先把你送回去,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我在这儿等着仵作的结果,也询问下发现尸体的经过。结束了会立即去找你,不用害怕。” 她像个孩子一样,乖乖点头,手依然舍不得放开。 在满满的愤怒、憎恨、恐惧之中,幸好还有一丝光亮,来自眼前这个男子。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四十二章 权衡 ?丰府的夜,冷得出奇。 储伯颜和花子贤回来了,连同殷妈妈、岑伯、胤娘与明夷一起,坐在厅里,谁也没有睡觉的心思。明夷让葵娘和七郎先去休息,这些事他们不宜涉入,而且,拾靥坊的担子,都要落在他们身上了。 十东忙着给六人热碗肉羹吃,每个人都精疲力尽。 储伯颜的眼睛一直在胤娘身上,毫不掩饰担忧和关心。胤娘依然是木然的,仿佛发生的一切与她毫无关系。这种木然在明夷眼里是无情,在储伯颜眼里便是最大的悲哀。 明夷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伤心和愤怒都还在,但已经能被理智压在心底,现在不是让情绪操纵自己的时候。有些画面,有些字句,有些声音,不能想起,一想起,情绪便会决堤。 明夷基本能确定,凶手就是丰四海——凌占筠。或者他有其他的名字,一个丧心病狂的丽竞门冷血杀手。她不知道为什么连山会不顾她再三提醒,要去碰这个碰不起的人。 她真的碰不起。论武功,全帮恐怕并无与他匹敌之人,能将刘义宗性命轻易了结的人,夏幻枫恐怕都对他束手无策。论背景,丽竞门不仅是唐宣宗亲自控制的特务组织,更拥有无法估算的下属力量。如果将其看作一个门派,它必定比三大帮更加可怖。只不过它无法大张旗鼓去拓展势力,经营捞金而已。 如果要为连山报仇,她就必须比现在所处的位置更高,更高。甚至可以直达天听。或者,能接近这个神秘的组织,从内部击破。而后者,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 她的脑中不断推翻各种方案,不断走向更大的绝望。但她始终留着一个信念,一定会找到办法,一定会有这个契机,让她报仇雪恨,为连山,也为冥冥中看着自己的丰明夷。 沉默的夜宵,六人皆食不知味。 明夷劝殷妈妈和岑伯去休息,对殷妈妈勉力笑了笑:“日子还得过,一屋子人还得吃饭。胤娘这两日也需要休息,承未阁要拜托妈妈了。之后连山的丧仪,也要岑伯帮忙。你们快去休息吧,我与子贤交代几句也去睡。其后还有许多事,我们都要保存着体力。” 殷妈妈见她思路清楚,情绪稳定,也放心了:“好,你自己保重。” 二人临走也未看胤娘一眼,他们早就瞧出这场婚事并非基于感情,大约也对她毫无触动的样子有所不满。 明夷拍了拍胤娘的手背:“你也去睡吧。今天够累了。” 胤娘终于开了口:“都是我,如果看着他,不让他去书院,就不会出事。” 花子贤知道她说的意思,皱眉不语。 储伯颜愣愣问道:“书院?连山哥出事和书院有关?到底怎么回事?” 明夷正色对储伯颜说:“伯颜,如果你还把我当师父,把你阿娘的交代放在心上,就不要再过问连山的事。他的仇,我会去报。你好好把帮派的事照顾好。以后你身上的担子会更重。” 储伯颜抿了抿嘴唇,重重点了点头:“好,我听师父的。师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节哀。” 胤娘向他点了点头,眼里透出点凄楚,看了他一眼。 明夷叹了口气:“都散了吧。子贤,你安排兄弟们尽早分批出城。毕竟京兆尹对帮派势力还是有所顾忌的,留下些精锐,低调行事。看好伯颜,尽量把他带在身边。你是副帮主,帮派的事还是要多挂心。连山的事,毕竟是我丰家的家事,就不用再劳烦帮派兄弟们,你替我多照管帮派,辛苦了。” 明夷起身,向花子贤深深一躬。 花子贤连忙站起来,虚扶着明夷:“帮主放心,非常时期,花某酒色都暂时不沾了,定竭力为帮主分忧。” 明夷浅浅一笑:“有劳。” 明夷由十东陪着回房,并不想再与胤娘有什么眼神交错。这个人的存在,似乎不断在提醒自己,都是自己的错,安排了这场婚事,在连山装睡的时候说到了凌占筠的事,才让他起了去窥伺查探的心思。 连山,他想做的,只是保护他的明娘子。 想到此,明夷心口一疼,像被扯动了。 无眠,是一定的,不想被锥心的感受倾轧,不想被仇恨和愤怒吞噬,她心里都是计算。算着,有没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凌占筠身边,要他的命。 凌占筠一定是有天敌,有惧怕的。除了那高不可及的皇帝,一定还有别的路子。 他树敌定不少。北司马元贽,因为他化身丰四海设下胭脂局,害死太后,而被圣上抓住把柄,交出兵权。马元贽一定想他死。 崔氏亦然。凌占筠极有可能是杀刘义宗,针对天一帮的人。他的目的是斩掉崔氏在江湖上的手与足。这是圣意,崔氏不能抗君意,但能将唐宣宗伸入长安的这只手斩断。 还有令狐家。现在,明夷手中有一个重大的秘密,就是令狐家将家财和血脉都藏在了江南,那个已经在令狐家谱中不存在的令狐纶。这都是因为,伴君如伴虎。皇帝是绝对不会允许朝中重臣有这样的后招。 如果凌占筠得知了令狐纶父子的存在,如果时之初也知道了凌占筠的身份。那令狐家别无选择,只有杀凌占筠灭口。 更重要的是,如果江湖中有谁能杀死凌占筠,那必定是武功卓绝,集众家之长的时之初。 明夷想到此,睡意全无,浑身冰冷。 眼前有一把天平,一边是连山,杀身之仇,另一边是对时之初留存的道义。如果有其他办法,她绝对不愿意做如此宵小之为,出卖和利用时之初,陷他于险地。 毕竟,曾经是甜的,曾经是交付真心,设想着白头到老的。如果走了这一步,一切美好,都会沉入泥潭,成为谁也拾不起的,臭不可闻的谎言。 油灯的火焰跳跃着。衣箱里还藏着连山亲手做的蜡烛,她这辈子都不会舍得点燃了。 恍惚间,她看到连山的笑脸。似乎在说着,你的过期的感情比我重要吗?我可以为了你接受一段不甘愿的婚姻,你却不能为我牺牲那已经背弃的感情吗? 她不知道。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百四十三章 溺井 伍谦平来时,明夷的眼睛已经昏花得厉害,看他的影子摇着,越来越大。倒并非只因为眼泪,而是对着灯火,出神了太久。 他走近,抬起她的下巴,检视她的眼睛,眉头紧锁,即便明夷看不清,也感觉得到他的情绪,既心疼又有些生气。 “你把眼睛哭瞎了也无济于事。现在冷静点了吗?如果还要哭,我陪着你。如果哭完了,我跟你说说这桩案的进展。”伍谦平的声音有些疲惫。 明夷摇了摇头,轻轻挣脱他的掌握:“没事了,说吧。” 伍谦平解开外袍,坐下:“仵作验过了,脖子上的勒痕不是致命原因,死因是溺毙。” 明夷想起连山头发上衣服上冻结的薄冰,脸上的霜和轻度的肿胀,猜想过他应当是在水中被发现,但不知道当时是已经被杀还是活着。 明夷忍住身上的颤抖,问道:“是在哪里发现的?” 伍谦平说道:“在西南角的一处陋巷,之前因为灾民聚集,已经没有什么人住。之前官府安置了灾民,那儿就彻底荒废了。” 明夷惊异道:“不是在河滩之类的地方吗?” 伍谦平回道:“他身上残留的水应当不是在发现之地沾上的。应当是被扼住昏迷之后,推入水中溺毙,再将尸体转移。” “既然这么随意就弃在巷里,凶手定是并不担心被发现。为何还要转移?”明夷有点不明白。 “除非被溺毙的场所,会暴露凶手身份。”伍谦平回应道。 明夷回想着城南书院的环境。从入口到课室,林昭的书房,竹林,对!竹林里有一口井。她从自己一晃而过的重重画面里,将那一帧关于井的画面抠出来,是一口井,且上头有一块石板。 明夷将此告诉伍谦平,伍谦平也认同她的猜测:“那极可能就是事发之地。凌占筠趁上课中,书院人迹稀少,将尸体搬出。” 明夷逼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整个时间线索。 胤娘平日起床很早,她起身就已经不见连山。说明他在日出之前一早就去了书院,目的可能是想在书院开门之前偷偷进入,想与凌占筠私下见面。他这么做的原因很令人费解,难道是凌占筠主动邀约?或者是他觉得凌占筠要出手对明夷不利? 连山一早到书院,可能是翻墙进入。书院的戒备不高,也并不是很困难。他极可能很顺利见到了凌占筠,而见面之地就在井边,二人说了几句,凌占筠出手将连山扼住,并未致命,此时听到有人靠近,他想找一地暂时藏匿连山,便将他丢入井中,并盖上石板。凌占筠并不一定知道,此时的连山还活着。也有可能知道,存心要让他命丧井中。 在盖井之前,他特意打了一桶水,让他在井边活动不显得突兀。 这时,应当是林昭和学生们陆续到达书院的时候了。他和林昭打了个照面,特意表现出竹子已经浇过水了。 待所有人都进入课室,书院安静下来。凌占筠再将尸体从井中捞出,并从自己住处的后墙翻墙出去。院工很少来竹林这边,以他的武功,捞尸和翻墙都很简单,能迅速完成,不被发现。 明夷把自己的推测细细和伍谦平说了。说到井边所发生的事,她的声音都在发颤,只是尽力控制着。到整个过程推测完,她已觉得浑身无力,瘫软在伍谦平肩上。 伍谦平搂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臂,一句话都没说,也没必要说。 明夷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温度在快速失去,仿佛被推入井中的是她。 连山那时,还没有死……在醒过来的一瞬间,已经在冰冷的井水中,暗无天日,水从他的口鼻中灌入,手脚在滑腻的井壁上挣扎,直到,最后一刻。 明夷死死拽住伍谦平的衣裳,仿佛她此刻就在井中。连呼吸都差一些忘记,心跳急剧加速,脸开拾涨红。 伍谦平发觉她有些异常,摇动着她:“明夷,明夷,回答我。” 她的视力终于恢复了,眼前是伍谦平充满焦虑的脸,她深深吸了口气:“我没事。” 伍谦平把事情交代完,等着明夷的决定:“这事,下一步怎么做,我不能独断专行,还是要韦大人做决定。如果他知道凌占筠是丽竞门的人,就绝对不会淌这趟浑水。丽竞门和他一样是为圣上效力,但圣上一定是更相信自己一手掌控的丽竞门。只要不犯上作乱,丽竞门做的一切都可以凌驾王法之上,因为他们就是王的一部分。” 明夷并未指望伍谦平能替他把这件事摆平,这是不现实的,是以卵击石,绝对不是伍谦平的风格。因此也并未激动,静静听他说完。 伍谦平看她并无格外失望的神色,继续说道:“如果我们隐瞒凌占筠的身份,韦澳不知情之下,这种案子便不放在心上,会同意由我暗中处理。但这样的结果,一是凌占筠能有办法找个替死鬼,不了了之,二是他逃不过,这个身份再难继续,此时,圣上一定会出手。因为城南书院是个很重要的地方,院判的角色,必须保住。而且以我看来,凌占筠能以两种身份执行圣上最为机密和重要的两个任务,他绝不仅仅是丽竞门普通的细作,至少是前三位的领头人。” 明夷的思绪跟着伍谦平的分析,渐渐把负面的情绪放下了,沉入当前复杂的局面中。是,与她所想是一致的,凌占筠,碰不起。如果硬碰,害的不仅是自己,而且会葬送伍谦平的前途。一个六部的官员,涉入京兆尹所调查的命案中,这是明显的结党营私。 可唯一能保住自己和伍谦平,还可以为连山报仇的方法,是出卖时之初,将他置于险地。时之初如果失败了,要赔上性命的,是整个令狐家族。无论政治斗争中,令狐家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以后败落与否,是他们的命数。但不能是因为自己的出卖,让这一家,血流成河。 “我们暂时,放过他。”明夷平平静静说出这七个字。连最后的不甘,都没有了,只有自责,无力。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四十四章 蜀道 伍谦平端详了明夷很久,像是在确认,她所说的放过,是真的心甘情愿放过。 “不是口是心非吧?”他还是有些信不过。 明夷缓缓摇头:“现在,我们无能为力,但总有一天,我要他血债血偿。” 伍谦平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到那天,我会尽全力帮你。” 明夷笑得有些凄然:“我不想把你牵扯进去。” “怎么?还是信不过我?觉得我自私凉薄?”伍谦平苦笑着,“我要如何才能让你改变成见?” 明夷见脸埋在他肘间,摆了摆脑袋:“只有你平安无事,保住你的权力地位,我才有不倒的靠山,求生的后路。” 伍谦平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脑袋,闭上眼:“好。我一定平安无事,保全你一生。” 待明夷情绪愈加稳定,伍谦平说出了自己的建议:“明夷,跟我去益州吧。” “嗯?”明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伍谦平用手指替她梳着头发:“去益州的差事我最多可以推迟两三日,不能取消。而延误的时间,需在往返的路途上补回来。但我实在不放心现在把你一个人留在长安,还是带在身边才好。” 明夷有些意外,伍谦平对她有感情她当然知道,只是他的感情从来不曾超越一定界限,很有他自己的气质,冷峻的,有万分把握的,从不会脱离控制,更不会与他一心追求的功业相冲突。 带着坊间传闻的情妇一起赴公务,这绝不是他的风格。这如果被政敌拿来,完完全全可以成为他的一个黑点,而且魏家也会因此而对他更加咬牙切齿。虽然是一个利益体,但他如果做得过分了,魏家的根基毕竟很深,完全可以毁了他,将女儿再嫁一个年轻英才。 因此,明夷认定,伍谦平说出这句话,应当只是表明自己关怀的态度,有这心意,已经够了。 她勉强笑了笑:“不用了,我没事的,这点事还打不垮我。我会平安无恙等到你回来。” 伍谦平面色更加严肃,扶住她的手臂,与她四目相对:“我是说真的,你不能再留在长安。我们不知道连山为什么去找凌占筠,但极有可能凌占筠已经知道你已看穿他身份,我怕他对你不利。尤其是他很快会知道连山的尸体被发现,如果有一丝怀疑他的苗头,他就会对你下手。” 明夷愣住了,她真还没想到这一成。怔怔问道:“那我这么跑去问林昭,会不会打草惊蛇?” 伍谦平叹了声:“你没带太多人去,应当还不至于很严重。” 明夷整个人都怂了:“我带了不少武师,不过并未进入书院,只在外头等着消息。” 伍谦平猜测道:“依我看,凌占筠抛尸之后,定然会飞快去往一个可以替他作证的人那里,不会再回头到书院。所以他并不一定知道你这些行为。只要没有太大动作惊动书院上下就好。” 明夷点头:“就只有林昭和两个童子知道,但我只是正常去询问连山有没有来过。” 伍谦平嗯了声:“那我们就不要多此一举,不能再去找林昭。我明日会安排下去,让府衙贴出公告,说城西南出现恶匪伤人,让百姓小心门户。连山的案子就以此结案,你让胤娘尽快把尸体领回来,好好安葬。如此,凌占筠才会放松警惕。” 明夷叹服伍谦平设想周到:“好,明日一早我就让伯颜陪着胤娘去府衙。” 伍谦平拉住她的手:“你早些休息,明日我处理完府衙的事,到官署办好交托手续,就来接你,大约午时之后,我们出发去益州。” 明夷的思绪跟不上他,只呆呆点了点头。听得他说,要回去收拾行装,不能陪她,但已经布置了人手在外,云云。 待见到伍谦平的身影远去,明夷才醒过来,哦,真的要和伍谦平一起上路,一起去益州了。 更无法安睡,慢慢收拾行装,慢慢想着此去益州的遥遥路途。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唐朝的蜀道,究竟难在何处? 到了益州,她就可以亲自去拜会桃七帮的另几位陶氏娘子,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让执着于为石若山复仇的陶三娘失去倚靠,让桃七帮不会成为上官帮派的仇敌。 叶炘已经从长安无功而返,杭州的天一帮恐怕自顾不暇,短期没有心思去撩拨桃七帮。这是最好的时机。 希望这一趟,不止为了逃亡,还能有值得庆祝的进展。 而私心里,她也是极为乐意的。继续在此,守着丰宅,想着连山的枉死,这日子真的不好过。尤其是伍谦平不在身边的时候,她会像此刻一眼,恐惧,压抑。还不时担心着,身体里那种异样的感觉,仿佛那个丰明夷阴魂不散。 啊!她骤然惊醒,对,不能就这么离开,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她必须去一趟洗心谷,问清楚缪四娘她身体里那个残留的灵魂之事。她感觉到,连山之死,令那一个灵魂苏醒了,她必须清楚,她会不会被取代,究竟有什么样的可能。 如果自己注定要离开,那她也会无怨无悔,这原本就不是属于她的身体。但离开之前,她想要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对许多事情告别。对给予她爱和关怀的殷妈妈、绫罗、幻枫,对十东,葵娘,五郎七郎,对四君子,对她所关心的每一个人,看看他们,深深记在心里,不管要去的地方是现代还是幽冥,让心里不至于空荡荡。 如果要离开,她会大胆地抱住伍谦平。哪怕一天,哪怕一夜,把他深深印在骨髓里。纵使醒来已白头,也不留遗憾。 如果要离开,如果还有时间,她想对时之初说一声,保重。再无别的言语。 明夷决定要去洗心谷,在午时前回来,时间非常紧迫。她必须在城门开时即刻出城,快马赶到山腰悬崖处,尽快翻山去洗心谷,待事情完结,麻烦夏幻枫送她到山腰,再快马赶回。这样,即便午时来不及,也不会迟很久,能找个理由给伍谦平交代。 明夷看着窗外,月在中天,静静等着第一抹鱼肚白在天边出现。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四十五章 错魂 明夷出门时,闻鸡起舞的储伯颜都还未起床,只有习惯早起的岑伯已经开始活动身体,在院中打拳。 明夷简单叮嘱两句,如果自己午时没有回来,便说自己出去置办些随身的药,让伍谦平等着,行李衣裳收拾好了,在房里,可以先去拿。 岑伯见她没有说出真实行程的意思,也不好强问,只一再叮嘱,小心行事。 明夷很久没有骑上无暇,无暇虽喂养得不错,但太久没出去跑,也有些郁郁寡欢。这回能撒开丫子奔跑,格外高兴。 出城后,一骑绝尘,迎面而来初春的风虽然还很凌冽,但透着一股青涩和湿润,已经有所不同。耳边充盈着风声,全身被新鲜的寒意包裹着,明夷那沉了一宿的哀恸彻底被翻了起来,泪一流下就被风吹散,呜咽一出喉就毫无影踪,身心在最贴近自由的状态下,释放。 骑马直上山腰,幸而前几日没有雨雪,山坡不算很湿滑,虽然还有几分紧张,但明夷仍是坚持,未将速度减低。 将无暇系在山腰的树上,接下来就只能靠双脚。最难的依然是那道悬崖,可她连害怕的空间都没了,手扒着尤带寒露的山壁,慢慢往侧面挪动。一步,一颗石子滚落山崖,明夷站定,感觉心跳停了一拍,不敢往下看。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如果现在手松开,人就这么自然往后倒下,一切就结束了。 再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纠缠那些恩怨情仇,在往下坠落的过程中,两个世界所有的爱恨都会一幕幕展现,身体是轻盈的,灵魂是祥和的,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安乐。 她觉得自己的嘴角在往上扬,手指发麻,使不上劲儿,眼看着就要松开面前的崖壁。 “不要!”她嘶吼出声,一瞬间,似乎一股力量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手指也有了知觉。紧紧扒住冰冷的岩壁,手指抠到石缝中,指盖苍白,吓出一身冷汗。 至此之后,一切顺畅。明夷不及细想,往洗心谷奔去。 谷中真有一种不知年月的世外之感,明夷数月未来,觉得已经变了田地。医庐旁盖起了一座小屋,似模似样,屋前圈住了个院子,种些花草,树下还做了个秋千。 明夷走近时,洪奕正抱着个小筐往医庐去,挺着大肚子,人丰满了许多。 明夷立在那儿,百感交集。这景象太美,洪奕虽然穿着粗布缝制成的棉袍,却比之前锦绣衣衫的她更有光彩,似乎周身都散发出浅浅的光晕,那么柔和,那么静谧。她腹部的凸出已经很明显,明夷与洪奕原本应当是差不多时候生产,看到洪奕的肚子,难免也有一丝感慨。可这感慨稍纵即逝,成为另一种唏嘘。如果这孩子还在,现在会是如何的境况? 呵,时之初还是不会相信这孩子是他的,而她也不会死皮赖脸求着他,向他赌咒发誓自己的清白。这世上有没有dna技术,再怎么解释,这个疙瘩还是会存在。何必。 于是,她只得带着这个全长安都相信姓伍的孩子,时刻防备着魏家可能会对他下手。如果出生后,养育多年,再遭遇毒手,那可能会成为对她致命的打击。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心中牵挂的人越少,才会越轻松,越容易平静。 洪奕似乎感受到了她灼热的目光,回头一看,愣了会儿,脸上如同牡丹绽放一般,眼睛都放出了光芒:“明夷!” 她的筐子掉到了地上,里头泡开了的干笋滚了出来,明夷看她吃力地弯腰去捡,赶紧快步跑过去,喊道:“别动,我来。” 洪奕看了下她脏污的靴子,满脸的狼狈,亦觉得惊讶:“怎么一大早跑山里来?” 明夷替洪奕捡拾好,帮她端着,轻描淡写道:“我突然想起个事,想问问缪四娘。也来求些药。” 洪奕紧张起来,抓住她的胳膊:“是不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了?身体怎么样?会不会影响以后生育?” 明夷领悟过来她是担心自己是为了身体前来,连忙解释道:“没事,伍谦平请了太医院的名医来诊治,调养得很好,你看,我自己翻山过来,也面不改色。” 洪奕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又拉起她的外袍,掐了掐她的腰,不甚满意:“不行,你瘦了许多,得快点补回来。” 明夷被她逗笑了,瞪她一眼:“你自己长了那么多肉,是不是见我苗条了心理不平衡。” 洪奕没理会她的调笑,面带歉意:“出事时候我不能陪着你,你一定很难受。千万不要再回头看,以后上天自然会给你补偿。” 明夷怔了一下,她知道洪奕是说孩子的事,这件事她早就放下,更觉得这是缘分未到。但上天的补偿?呵,上天却把她的左膀右臂,那个一心一意对她的连山夺走了。 可此事,她不能跟洪奕说。这样的事情,不适宜让孕妇知晓,除了让她胡思乱想并更加担心明夷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好处。 “走吧,我去找四娘说会儿话。还得赶回去,帮里很忙。对了,你家幻枫呢?”明夷岔开话题。 洪奕哼了声:“他啊?在家呆不住,大半时候都会在山里打猎,不过一会儿也该回来了。你等他会儿。” 明夷到医庐中见过缪四娘,她的表情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明夷此刻方觉得,与四娘之间,也有些尴尬。自己从有孕到落胎,既然洪奕知道了,也瞒不过缪四娘。只是不知在她眼中,这个早夭的婴儿是她的侄孙,还是无关紧要的性命。不知她对自己和时之初之间的决裂,知道多少。 明夷决定少说少错,只说主要为了看望洪奕,其次是因为自己心里经常担忧身体中那抹残魂的存在,想与四娘商议下,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两者分离。 四娘皱着眉,神情严肃,问道:“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感觉?” 明夷点头:“是,遇到一些悲痛或愤怒之事,觉得体内有难以遏制的冲动。” 四娘直直看着她的眼睛,摇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四十六章 招魂 明夷被缪四娘严肃的样子给吓到了,心里一沉,虽然她做好准备,如果丰明夷的残魂真的会把自己吞噬,那就争取最后的时间,好好退场。但真的要到这一步,她还是有许多不舍。 身旁的洪奕首先耐不住了:“到底什么意思?明夷你碰上什么麻烦了?” 明夷咽了下口水,哑声道:“没事,你别吵了,让我和四娘单独说会儿。” 缪四娘也觉得此事不适合孕妇在侧,对洪奕说道:“你先出去帮我把外头的鸡肉清洗了,炖上吧,需要炖很久。” 洪奕不太情愿,但看明夷的脸色认真,也只得跺跺脚出去了。 明夷这才说出事情的严重性:“昨日我身上发生一些变故,身边亲近的人被害了,此事我不想让洪奕他们知道,徒惹担心。事情发生后,我感觉到身体里的残魂差一些要取代我自己的意志。包括今天翻山过来时候,在悬崖上,我有一种想纵身跳下去的冲动,很奇怪。我想知道是不是也和这个残魂有关。” 四娘深深叹了一声:“唉,正是这个原因。我说过,这抹残魂与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无法硬生生剥离的。你只能用强大的心力将她吸收。如果你身心疲惫或受到重大的打击,她的力量就有可能增强,反过来控制你。” 明夷点头:“是,可能我对昨天的意外一时难以承受,被她趁虚而入了。” “应当不止于此,按道理她没有办法仅仅因为你一时受打击,就能兴风作浪。主要还是你之前怀孕的事。原本以我估算,你在半年内是可以将这个残魂消化,使得她无力对你作恶。但你小产,身体极为虚弱,心神也受到一定的损伤,她便得以苟延残喘,在等待时机。如果我没猜错,昨日的意外应当是分特殊,与这抹残魂也有所联系,她的意志力才会突然增强。”四娘分析道。 明夷映证了自己的想法。连山之死对原本的丰明夷比对她的打击要大许多,毕竟他二人的感情极为深厚。再加上,基本确定是凌占筠,也就是丰四海所为,新仇旧恨加起来,这种仇恨的力量极为可怕。 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 “她为什么想要我死?”明夷说着,嘴唇发颤。 缪四娘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这就是我最担心的一点,这个残魂因为某种原因,有极大的意愿要做回主宰。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这个身体处于死亡边界,你的魂魄离体,她才有可能主宰身体,去做想做的事。” 明夷最恐惧的猜度也被验证了。她当然不想死,莫说死,现在有回到原来那个世界的机会她也会放弃。她想和伍谦平一起走下去,哪怕不能成为夫妻,不能名正言顺,能互相支持着,在这荆棘遍地的世界里,也会是值得她生死相随的一段情。她想看看,他的,她的,所有人的结局与收梢。 可是,说到底,自己才是从外来世界闯来的一缕魂魄。如果丰明夷真的有重新活过来的机会,该走的是自己。 明夷看着四娘,诚恳说道:“我想,时之初应当和你说过,我才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魂魄。那缕残魂,是原本的主人。如果她能回来,我应当走,但我只希望走之前,能给一段时间,让我料理些自己的事情。” 缪四娘摇头道:“没那么简单。你之所以能好好存活下来,是因为原本的魂魄寿数尽了,是她在吸引着你,而不是你强占了她。你与她原本就是一体的,可以理解成你是她的来生。因此,并不存在什么你占据了她,而是她强烈的生存希望,让你延续她的生命。这个希望能成真,则是冥冥之间的安排,并非人力可为。她如今这样的举动,说明她有非常激烈的愿望,等不及了……害怕在没有看到结果的时候,自己的意识已经完全消失。” 明夷明白了:“我知道她有一个仇人,而昨日出事的人,也是被这个仇人所害。她怕我不能为她复仇,所以想要取而代之?” 四娘解释道:“不止是取而代之,而是同归于尽。她的残魂不足以支撑这个身体,即便夺回身体,三五天时间,必定也是要魂飞魄散。” 明夷此刻忧心的是,丰明夷这么急迫想要复仇,但她即便有了身体,也根本做不到,她或许不明白凌占筠是什么人,有多强的武功,普通人无法近身。所以,自己纵使愿意牺牲,这牺牲也是完全无谓的。 既然如此,既然她不是占据了别人的身体和生命,而是延续了自己前生的命运,那她就有了底气。 “四娘,有没有办法,安抚她,让她相信我。”明夷一下子心头的阴霾都散去了,充满了斗志,决意好好面对,解决这件事情。 四娘眼里的神色有些复杂,犹豫再三,叹了口气:“好,你跟我来。” 夏幻枫此时回来了,见到明夷,也很讶异。但看她面色沉重,知道有事,并不多扰。明夷勉强笑着打声招呼,说与四娘到山里采些药材,马上就回来。夏幻枫与洪奕明知是借口,也不好说穿,只得目送她们走远。 明夷跟着缪四娘往山谷幽深处去,四娘手中并未拿太多道具,只有一把木尺,一把匕首。 到一完全背阴处,四娘让明夷盘腿坐下,将那把木尺竖在她面前,让明夷闭上眼。 明夷额头上骤然一热,一滴液体往下流动,到山根处,分为两股。她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没有四娘的允许,她不敢睁眼。但想象得到,应当是四娘的血。 四娘口中念念有词,但任凭明夷怎么集中精神听,仍然听不出任何词句。耳边声音越来越纷乱,周围的林中众鸟飞起,翅膀扇动之声不绝于耳。 血腥味越来越浓。 缪四娘一声喝,一切归于寂静。悉悉索索,四娘似乎也坐下了。 明夷听到一个陌生而虚弱的声音:“你想和我说什么?” 明夷身上一凛,只觉背上升起一股寒意,手脚都冰凉起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四十七章 永诀 明夷的眼睫颤抖着,不知道该不该睁开眼。忧郁间,听到缪四娘小声叮嘱:“别动。” 她不敢动,失去视觉,所有的感官都更加敏锐起来。那种寒意,往骨头里钻,头皮发麻,脸上像无数蚂蚁在爬,但她丝毫都不敢动。 “说吧,我没有太多时间。”那个声音不耐烦起来,虽然虚弱,但自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骄横。 “你想杀我?”明夷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否则就彻底没了气势。 那声音停了会儿,直接回道:“是。” “你可知,你杀了我,用这个身体,也活不过几日。”明夷听她如此说,反而冷静下来,最差的结果不过如此,既然能对话,那就有回旋的可能。 “我知道。没得选。”那个声音有些颓然。 “我明白,你觉得我无能,不能帮你和连山报仇。”明夷试探着说出连山的名字。 那个声音果然有了反应,发出一种低低的呜咽声:“我不甘心,连山更不该死。” “你觉得换了你自己,能如何?”明夷的惧怕已经越来越少。 “我会与他同归于尽。”那声音咬牙切齿。 “可你近不了他的身,他武功高强。无论武力、财力、权力,你都比不过他。这是以卵击石。”明夷循循善诱。 “比不过,也不能放过。”那声音怨恨道。 “我没有想放过他。在昨日之前,我对他可以说是避而远之,但现在不一样了,连山不止是你的亲人,也是我如同弟弟一般的亲人,我一定会为他报仇,你相信我。”明夷诚恳说道。 那声音沉默了一阵,终于有些动摇:“真的?” “我现在没有能力,没有做好准备,但我会为了这个目标去努力。一定会想到办法,让凌占筠,额,丰四海付出代价。你与我本就是一体,你应该知道,我说的句句是真。” “……你说的办法,是要……算了,与我无关。”那声音一下子颓然起来。 明夷却吓出一身冷汗,她怕这个残魂会说出自己想过的,利用时之初的秘密这个办法。如果被缪四娘得知,情何以堪。人家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幸好,她没有继续说,也可能时之初此人,在她心里,已经是个不可说的存在。她曾如此热烈爱过,如今,应当也已知道,当初的时之初,她的肖郎,不过是逢场作戏。 明夷不想把话题带偏,深吸口气,言之灼灼:“我定竭尽全力为你和连山报仇,若违此誓,愿永世受地火煎熬,不得超生!” 那残魂幽幽叹了口气,半晌,细弱的一声:好。再无声响。 明夷不敢睁眼,直到缪四娘扶她起身,在耳边说:“没事了。” 她睁开眼,腿是发软的,需要靠在缪四娘身上,眼前是那把木尺,触目惊心,已经被鲜红的血液浸染。缪四娘一手扶着她,一手拔起尺子,明夷才发现,缪四娘的手心还在往下滴血。 明夷惊呼道:“四娘,你的手……” 缪四娘脸色微微发白,笑了笑:“无碍,这个术就是要用我的血作引的。我回去敷些药,休息一阵就好。” 明夷心里万分愧疚:“为了我的事,让四娘受这么重的伤……” 缪四娘阻止了她:“不是。这些都是因果,这是我该受的。走吧,我给你配些药,你回去用来定神补身。她既然与你和解,应当不会再出来作乱。” 明夷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但我做什么想什么都被他窥伺着,总有些不舒服。” “她没有那么强,只有在你情绪波动十分剧烈或身心衰弱的时候才能有意识。你不用担心。她这回出来,已经耗费太多力量,既然做了妥协,便是有此准备,被你的灵魂吞噬。加上我的药配合,不到二十天,它就完全消失了。”缪四娘解释道。 明夷听着,虽有一种放心的感觉,但总不是滋味。这是她第一次和真正的丰明夷对话,也是最后一次了。在她心中,丰明夷这个人,形象在不断丰满,不断立体,从一个街知巷闻夜夜偷欢的浪荡娘子,逐渐发现,她应当是个义气儿女,否则不会有那么多帮她念着她的兄弟和朋友,可是,她与连山的关系,终究还是成谜了,那西屋中的皮鞭和床榻,记录下的都是无法再揭开的秘密。 她与时之初的年少热恋,成了一厢情愿的悲怆。她与伍谦平的那短短相聚,是他的少年圆梦,也是她脱胎换骨的开始。她受过的伤痛和凌辱,让明夷无法不为她心颤。 就是这么一个人,从一开场就已经死去的人,真的要离开了。明夷按住心口,暗暗许愿,我会记得你,也会帮你实现你的夙愿。 洪奕挺着肚子,在门口眺望,终于见到两人回程的身影,才放心下来,回头招呼夏幻枫赶紧把打回来的野兔料理了。 再近些,见到明夷的脸上,缪四娘的手上都是血,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赶紧堵住了自己的嘴。 明夷咧嘴一笑:“乖乖,你别吓坏了,你吓坏没什么,别吓到我的干儿子。” 明夷低下身,摸着洪奕的肚子:“好宝宝,不怕啊。” 洪奕看她样子无碍,推了她一下:“赶紧去擦一把脸,四娘,你手上没事吧?” 缪四娘摇了摇头“没事,我自己处理。”说罢,钻进了医庐之中。 明夷找了个帕子,将脸上的血痕擦了擦,顾不上细看,走进厨房:“幻枫亲自下厨?” 夏幻枫正在给那只兔子开肠破肚,场面可怖:“你跟洪奕在外面呆着吧,她可不能见这场面。” “好,好。”明夷不敢跟这位护妻心切的准爸爸争,拉着洪奕往里间去。 缪四娘手脚麻利,已经把自己的伤口处理好,在忙着给明夷配药。明夷看着她,还有话想问,但稍稍犹豫,还是问了出口:“四娘,你最近见过……之初吗?他可好?” 缪四娘手上动作停了下来,似乎不知怎么回答。 洪奕嘴快:“我记得我刚来时候他不就来过吗?和四娘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最近也有来过,不过来去匆匆,我都没来得及与他打招呼。” 四娘这才点了点头,未转身,说道:“不用担心,他很好。”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四十八章 狼谋 明夷收下缪四娘给打包好的药,千恩万谢,便开始与二人告别。 洪奕很不愿意:“怎么刚来就走,不行!今天即便不在这儿过夜,也得陪我两个时辰。你都不知道,我快闷死了!” 明夷拗不过她,算算还有一两刻钟可以消耗,便与四娘打过招呼,陪着洪奕去她屋里说些体己话。 洪奕早已忍不住了,回到自己屋中,连忙把明夷按在床边,坐下:“快!跟我说说你和你的伍谦平的事。” 明夷这才知道她是八卦瘾犯了,比起自己一脸血回来,她竟然更关心这个,她也不容易,知道在缪四娘面前不能谈论这些,憋到现在。 “你怎么不问问我身体如何,为什么要和四娘单独去,血淋林回来?”明夷佯装生气。 洪奕嬉皮笑脸:“看你模样就知道没什么大事。好吧,你先说这个。” 明夷叹了口气,实在也是对她无可奈何:“我是因为感觉原来的丰明夷的残魂还在,而且有些影响,因此来让四娘帮我解决。现在没事了。我与她和解了,我替她报仇,她安心走。” “报仇?什么意思?”洪奕一头雾水。 明夷发现自己差点说漏嘴,解释道:“她与她养父丰四海有仇,我现在发现了丰四海就是城南书院的凌占筠,只是暂时动不了他。但以后,我一定会给他个交代。” 洪奕不以为然:“让幻枫出去帮你杀了他不就结了?再不成,你家伍谦平如今步步高升,还奈何不了一个小小丰四海?” 明夷发现如果要和她解释太费劲,只得说道:“这个比较复杂。我还赶着走,你到底还要问什么。” 洪奕原本就对这些恩怨情仇兴趣缺缺,连忙拉住她:“说说你和伍谦平发展到什么阶段了。” 明夷呼了口气,说到她和伍谦平,这问题连自己都难以被说服,只得就着洪奕的口味,说些暧昧情动的情节。听得她又是尖叫又是鼓掌,像看戏一般。 “好了,我是真的赶着回去。我得去益州一趟,处理桃七帮的事,正好伍谦平也公务出行,与我一起好互相照应。”明夷交了底,只不敢说自己是躲避杀身之祸。 洪奕啧啧道:“长路漫漫,孤男孤女,我看你回来时候怕又要中招。赶紧养好身子!” 明夷呸了声:“千万不要,我会守身如玉的。” “鬼才信!”洪奕兀自兴奋不已,“一个深情、帅气、前途无量的男人,你还等什么啊!要是我,完全把持不住啊!” “把持不住什么?”夏幻枫推门进来,“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啊!” 洪奕一脸乖巧,摸着肚子:“那怎么办?我现在有贼心也没用啊,怀着你老夏家的骨肉呢!” 夏幻枫拿她没办法:“好,好,你厉害,你功在千秋。” 明夷没时间与二人纠缠,对夏幻枫说道:“我约定午时要回去,还得麻烦幻枫送我出谷,能节省些时间。” 夏幻枫一口应承:“好。” 明夷和洪奕道过别,又与缪四娘打了招呼,便和夏幻枫回程上路。 与幻枫同行,也为了一路上将最近发生的事与他说一说,毕竟他的头脑十分好用,或许能有别的想法。 幻枫听说连山之死,也甚为惋惜,更担忧凌占筠会对明夷不利。 “他如果真能那么轻松杀了刘义宗,那么至少要我和子贤两人勉力可以应付,还没有必胜把握。你确实应当躲避一阵,不知他是何想法。但你和伍谦平在一起,他会顾忌到朝中官员不能妄动,安全很多。”夏幻枫也很赞成她暂时避险。 “是,我这次出去,一来避过他,二来料理桃七帮的事,再有就是好好考量,之后要怎么面对此人。”明夷越想越觉得事情复杂,她不能表露出自己已经不是丰明夷,如果被凌占筠知道有夺舍一事,必定会惊动皇帝。 天底下,最想要长生不老的就是皇帝。若知道真有灵肉分离,夺舍复生的事,定会被抓去,搞不好练成人肉丹药。 夏幻枫笑道:“你最强的一点,就是遇到事情,不管多危险和惧怕,最后都敢直接站出来面对。真乃女中豪杰。” “不面对,事情也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这次连山已经惊动了他,他定会担心我将他的身份泄露,迟早会找上门。我必须在那之前,想好对策。”明夷回答道。 “不如你回来后,我和子贤,再叫上小马他们,一同陪你去见凌占筠。我不信没有机会将他击毙。”夏幻枫回道。 明夷摇头:“他现在身份是书院院判,我们这么找去,若留下破绽,怎样对官府交代。还有,我绝不能让你们再有损伤。我已经没有连山了。” 说到此,明夷心头一阵荒凉。 “你打算与他相谋?”夏幻枫惊异道。 明夷点头:“我没有别的办法,能处置他的,只有皇上和丽竞门本身。而那些,都是我们无法触及的。” “或者,我再与郑颢说说?”夏幻枫皱眉道。 明夷笑道:“皇上虽宠爱公主,但驸马终究是外人,如今我听说他与公主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皇上为了公主对夫家家人不关心的事,还将公主责骂了一顿。二人更难好好相处。郑颢要保住自己的地位都不容易了。” 夏幻枫唏嘘道:“我也早料到有这一日,他性子太硬,不肯违心,又怎能坐稳这驸马之位。” 明夷想起洪奕说过,这位驸马命短,留下子嗣后没两年就走了。只是此言也不必与幻枫说,他二人终究还有些情义。 “所以,我没有别的办法。还是想能找出些筹码,让他觉得我还有可用的价值,或者能与他结成合作。一来自保,二来寻找机会,将他铲除。”明夷心里要复仇之年越重,倒觉得身体越加有力。或许,这就是缪四娘所说,当自己更强,便能吸收残魂为自己所用吧。 夏幻枫扶着明夷,加快了脚步,助她翻过悬崖,一直到无暇身边:“此去益州,明夷保重,希望归来,能有好消息。” 明夷笑道:“你好好照顾洪奕,一切放心。”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四十九章 私奔 不敢停歇,明夷提鞭驱马,奔城门而去。看天色,日头近当空,怕是时候已过,无暇他想,只有尽快回丰宅。 抵达丰宅时候,远远便见到门口一行护卫,两辆马车,车旁一人骑在马上,那马细细碎碎踱着步,显露出此人的耐心已经接近极限。明夷仿佛能见到一股怨愤之气,直冲云霄。 她有些怂,小心翼翼靠近,下了马,却又想起平素都是连山会过来接过她的缰绳,以后,再也不会了。心头一酸,胆怯的情绪消散去,颓然走近伍谦平,低声说道:“我回来晚了。” 伍谦平原本还想发难,低头见她面色不对,一时倒说不出什么话,下了马,接过她刚解下来的药包,说了句:“要买什么药,可以叮嘱十东去买嘛,看你额头都是冷汗,累到了吧?” 他自然举起袖子给明夷擦汗,手突然停在了半空,眉头微微皱起,小心用手指抹了下她额上的头发,又看看自己的指尖:“哪儿来的?” 指尖上是一抹已经干涸的血迹,明夷后悔不迭,方才只简单擦了擦脸,却未留意额发里还藏了血迹。 他不等明夷回答,又捧住她头顶,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伤痕,松了口气,眼睛直愣愣盯着明夷:“说吧。” 明夷深谙说谎的技巧,真话做底,才有底气。何况,谁知城门处有没有他的眼线,还是诚实些比较好:“一晚上觉得心神不宁,怕出事,到城外一个隐世神医那儿去看了,他用祝由术给我安了魂,现在好多了,药也是他那儿配的。” 伍谦平想起她的形魂不一,也担忧起来:“确定没事?最近的事情确实……你别吓我。” 明夷回了他一个笑容:“不是要赶着上路吗?等我一会儿,我给岑伯交代几句就走。” 明夷始终觉得自己走得太仓促,但事到如今,并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和岑伯交代,让他给花子贤、储伯颜和绫罗传个话,让他们各自看好自己的摊子,等她回来。 伍谦平耐心等着,将她扶上马车,把自己的马交给后面的马队,跟着上了车。 “我以为你也骑马。”明夷还在担心他纠结头上血迹的事,寻些话说。 伍谦平坐在她对面,将手撑在腿上,微微俯身,抬着头,目光炙热,直接投到她眼中,更似刺向她心里:“我不放心。” 明夷被他看得面红耳热,心里不可谓不感动,玩笑道:“不放心什么,即便我有什么差池,回来的也是你老相好,你有什么损失?” 伍谦平把她手拉过来,狠狠捏在手里,捏得她骨头都要碎了:“没良心的东西,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丢到益州的深山老林里,让你给山里老农生十个八个孩子。” 明夷被他逗得快笑撅过去了,还继续逗他:“其实你老相好回来有什么不好,至少你不用熬那么辛苦。” 伍谦平听她此语,本想发作,转念一想,嘴角上扬,眼里的神色陡然不同:“她不回来,我也可以不用熬的。这长路漫漫,你又无依无傍,落在我手里,还能跑了不成?” 明夷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只得陪笑:“我相信伍大人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 伍谦平眉毛一挑:“对你,都能例外。” 明夷怂成一团,只得装出神情疲惫的样子,闭目养神。未一会儿,伍谦平坐到了她身边,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肩上,搂着她,让她更安稳几分。 明夷心叹这一刻的温存,真是可以将千年坚冰都融化,何况是她这么个早就被对方颜值击败的寻常女子。顾虑和界限,她现下一丝一毫都不想去想起。今日早些时候,她差些被一个残魂推入万丈深渊,昨日,她最信任的家人横尸荒野,明日,不知什么样的凶险在等着她。与此相比,其它都不过是矫情多余。 便当这是一场私奔,只求这一瞬半刻的真心相对。就让她霸住这温暖臂弯,贪婪这越发迷人的气味。即便天地不容,又能如何呢?大不了就是烟消云散。 伍谦平自然不知道,怀中人此刻心里已经演完了一整场天人交战,只觉得她今日格外乖顺,或许真是累到了。 明夷的手不知不觉也揽住了伍谦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一阵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挑帘看,外头天色昏暗下来。 “我们快到成都了吗?”明夷嘟囔道。 伍谦平的手覆上她的额头:“怎么说胡话?还没出长安呢。” 明夷吐了吐舌头,真是糊涂了。从西安到成都,即便现代,开车都要八个多小时。何况是马车,何况是古道。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明夷念到,“为什么蜀道这么难呢?” 伍谦平笑道:“蜀道并不见得那么难。此叹,更多是由于蜀地对于流放的官员来说,生存艰难。蜀地易守难攻,是兵家要地,向来都被强大的地方长官控制,长安对它有时都束手无策。” “你这次去就是要见益州的地方长官?”明夷想起,自己也该关心下伍谦平的事情,一直以来,总是有求于他,让他帮着自己,未想过,他在官场毕竟势单力孤,被各方势力钳制,定然难行。 伍谦平的神色愈加温柔:“难得明夷还关心我的事。我这趟去,主要是拜会剑南节度使杜悰。此人极为精明,身为国戚,又是重臣,本应处于权力核心,难免涉入如今各方的角逐之中,但他自请入蜀,安圣上之心,平蜀地之祸,此招以退为进,日后一旦回朝,将会打破目前朝中的局面。” 明夷虽不十分清楚这些政事,但多少知道他的打算,频频点头:“你是想,再立一个墙头。” 伍谦平苦笑道:“何为再立?我已经退无可退,毫无高墙可依了。” 明夷大惊失色,她以为伍谦平在朝中正是风生水起之时,有魏氏的姻亲关系,有崔氏的故旧之情,又与韦澳结成同盟,他应当是占尽好处才对,何出此言?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五十章 我们 伍谦平在这马车之中,在昏黄夜色里,流露出明夷从未见过的无力感。 明夷有些措手不及,继而心头涌现一丝失落,她似乎曾有过一种错觉,无论何事,都难不倒伍谦平。但这种失落瞬间即逝,变成一种柔软的,十分亲切的感受,是啊,他不过是个无依无傍的人,走到如今,已经是百年难得,怎会没有困扰之处。 他若是总对自己表现出无所不能,这才是最不安全的,不是因为他自己都缺乏基本的居安思危,就是因为他对她太多保留。 想明白了,她就不再纠结,眼神诚恳:“你觉得现在情况不乐观?” 伍谦平点头:“骑墙是最不安全的方式。得到多方的支持,也代表着没有一方对你完全信赖,关键时候,你一定是被放弃的那一颗棋子。魏氏不用说,其实这关系已经非常紧张,我是不可能被他们左右的,也不掩饰我的想法。目前还处于势均力敌之中,魏谟官居尚书,但在朝中因刚正而受排挤。魏潜官途不畅,与其父有很大关系。所以他们虽为名门,后继乏力。因此,我对他们很重要,只要不休妻,他们现在不至于与我翻脸。” 伍谦平说到这儿,特意看了明夷一眼,有些忧心。 明夷脸色木然,不想就此话题纠缠下去,问道:“那崔氏那边呢?对你有所怀疑了吗?” “崔铉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他用我,也防我,这工部侍郎之位,是对我的贿赂,有实利,无实权。”伍谦平头一回把一切都掰开揉碎了,给明夷解释。 明夷注意力回了过来,点头:“这应当是你这几年暗地里贪小利,被崔家看在眼里,觉得可以用此来钓住你。” 伍谦平赞许道:“不笨。这几年我确实很用心在扮演一个这样的角色,能干,公正,外人看来十分清廉,生活寒酸。而我身边被安排的那些人,会看到我贪图小利,悭吝,与你有不正当的关系。这样的人,才能让他们放心。贪心,但有度。” 明夷恍然觉得自己都被伍谦平的伪装欺骗了,所以为的他,原来并非真正的他,那些悭吝计较,那些步步为营,原来是他设置的虚假形象,为了给时刻盯着他的人看,他日夜都在扮演着这个角色。 明夷看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但这陌生是来自于新鲜的发现,而不是距离感。越发现,心就更沉沦。谁不是恋慕着内心强大,能力拔群之人?这个人,心中的筹谋,灵魂的强度,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她呆呆看着,突然冒出一句:“我仿佛第一天认识你。” 伍谦平将她往怀中搂了一下,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一句:“一切是假都好,只要记得,对你是真。” 明夷真的相信这句话,不需要理由。 “崔氏会对你不利吗?”明夷收起了自己的心思,说出担忧之事。 “他们的眼睛一直在,包括我与韦澳的来往,怎么可能瞒住他们。但我也一五一十都与崔家汇报,暂时他们不会怀疑我有什么想法,反觉得我是放在韦澳身边最好的棋子,可以知道韦澳手里有没有他们党羽的把柄,什么时候动手。我对崔氏的事情了解太多了,我不可能与他们翻脸,否则,死无葬身之地。”伍谦平平静说道。 明夷听着都为他觉得累。是啊,崔氏暗中扶持三大帮的事,是皇帝心中大忌。朝野虽有传闻,但始终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伍谦平,作为联络使,他掌握的证据和口供足以让崔氏摔一个大跟头。如果他有背叛崔氏之心,崔氏必定动用江湖力量,将他灭口。 “目前,你也没必要叛出崔氏吧?对你没太大好处。”明夷判断道。 伍谦平笑道:“是啊,如果我现在贸然向圣上揭发崔氏笼络江湖,结果是什么?结果是,圣上会摘了我的头,换取褫夺崔氏一部分权位。如此,朝野平稳,杀鸡儆猴。” 明夷瞪大了眼睛,觉得这些套路实在太深。仔细想想才明白,是啊,皇帝怎么会为一个小小官吏的话,得罪崔氏这么根深叶茂的世家,甚至背后整个世族团体。没有这些世家的支持,皇帝也不成皇帝。这些绝密的底细当然有用,只有对皇帝有用,可以钳制崔氏,让他们安分守己,不再胡作非为,却不会下杀手。 被牺牲的,永远是这些毫无背景,平民上位的小官吏。 想到此,她莫名心疼伍谦平。反手抱住他:“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我陪你离开这些是非。” 伍谦平低头埋在她发间,沉默了会儿,说道:“有你此句,就够了,如果我贪生怕死,也不值得你说出此句。放心,我会赢的。” 明夷眼眶有些湿润,甚至觉得一切不那么真实。 这是什么神仙男友?腹黑还帅气,坚持不懈充满魅力。跟这样的人爱一场,明日如何,未来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 冷静,冷静。明夷压抑住自己,岔开话题:“今夜我们要在野外休息吗?” 伍谦平问道:“累吗?时间紧迫,我预备今晚连夜赶路,午时才开始走,马匹还能支撑一阵。寅时可到驿站,在驿站休息一个时辰,换了马,卯时我们再出发。” 明夷掐着手指算了半天,原来要一直赶路到凌晨三点,皱了皱鼻子:“那车夫也够辛苦的。我们所说的话,怕不怕车夫听到?” 伍谦平摇头:“这马车是官署的,官署的马车为了防止有人偷听,前头那一层都覆了三层毡,绝难听见。且赶马的声响原本便很大。” 明夷忧心道:“你还是需要在身边培养些忠诚之人。府衙的人虽然受你恩惠,对你效忠,但毕竟无法随身,你身边的人也不知是何底细。” “忠诚之人哪那么容易找到。你举荐的刘恩朝倒是不错,人很踏实能干,帮我省了不少事。至于家中和官署的下人,确实有必要安插些自己的人。回来后我们就着手安排。”伍谦平赞许道。 我们?明夷喜欢这个词,喜欢自己虽在官场外,身为女子,却能与他并驾齐驱的感觉,彼此,无可取代。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五十一章 心慕 坚持到子时,明夷已经疲累不堪,枕在伍谦平腿上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到了他所说的驿站。 伍谦平给明夷戴上一个蒙着黑纱的斗笠,随手拿起一个包裹,才将她扶了下来,兵士们各自休息,换马。他二人要了间房,缓解下颠簸之苦。 那包裹之中是一套男装,伍谦平把衣裳取出,在明夷身上比划了下:“临时找了一件,应当能穿。” 明夷靠在榻上,打着哈欠:“怎么现在要换衣裳?” “现在要出长安界了,前路未必太平,一切都要小心。”伍谦平替她脱下外衫,替换上。 明夷活动了一下肩膀,不好意思让他伺候,自己接了过来:“怎么?前头是荒山野岭,怕有山匪路霸,瞧上我的美色?”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低着头笑。 伍谦平把她长发散开,帮她盘在头顶,系上幞头:“这也并非绝无可能。主要是我们这一路,难免会和当地府衙打交道,你扮作书童在我身边,不那么扎眼。” 明夷点了点头,由他摆弄,也是,虽然带个女子一路作伴不是什么大事,但也没必要过于招摇。 “我们到益州需要多久?”明夷问道。 “日夜兼程,需要六日左右。入蜀之后,道路难行,也无法及时更换马匹,会慢许多。”伍谦平给她弄好头发,正面端详,看来还算满意。 明夷拿起余下的衣裤,瞪了他一眼:“你背过身去。” 伍谦平哑然失笑,也不与她争辩。 “其实何必如此拘泥,以后这一路,你都得与我同榻而眠,何在乎更衣换衫。”伍谦平背着身打趣道。 明夷手忙脚乱急着把衣裳换上,确实也觉得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儿矫情,但大喇喇在他面前换衣服,还真是做不到。羞于回应,便找些别的话题:“那我们入蜀之前,尽量多行些路。我不用休息,只是兵士们怕是过于劳累了。” 伍谦平应道:“不怕,一会儿继续赶路,明日日落前,便能到达兴元府。兴元府与京兆府同级,兴元尹兼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向来都从属于圣上极为信赖之人。” 明夷不难明白:“是,兴元与长安咫尺之遥,政权与兵权必定不能旁落,否则便是养虎为患。” “令狐楚便曾经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如今他的儿子都已位极人臣。”伍谦平顺口说道。 明夷愣了一下,哦,令狐楚,那应当是时之初的祖父。这天下,说大也大,这朝堂,说小,也小。 她不露声色,问道:“那如今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为何人?” “卢钧,范阳卢氏。本是尚书左仆射,贵为国相,被令狐绹排挤,才到了这兴元尹任上。”伍谦平听得身后已无悉索之声,知道她着装已毕,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男装的明夷。 明夷此时正回想着,范阳卢氏?好生耳熟。哦,对了,就是历来与荥阳郑氏联姻的范阳卢氏。也就是郑颢自小有婚约,青梅竹马的卢氏夫人那一支。这就很有趣了。 明夷将此事说来与伍谦平共议:“白敏中执意要撮合郑颢与万寿公主的婚事,甚至不惜得罪这位驸马,行事还如此狠辣,截下花轿带走新郎,真的只是为了给圣上解择婿之忧吗?” 伍谦平笑道:“圣上欣赏郑颢确实也是其中一个原因。谁让郑颢如此杰出,高中状元?以他的出身和才学,以后必定是要在官场上身居高位的。如果任由他娶了范阳卢氏女,这两家岂不是如虎添翼?但若郑颢成为驸马,抛弃卢氏女,郑卢两家多年的联姻关系被打断,甚至反目为仇,得益者是何人?” 明夷点头:“是啊,这次棒打鸳鸯,卢氏女小产,两家关系势必受到影响。一举打击两个世家,得意的当然是朝上他们的政敌,比如排挤卢氏的令狐绹。” 伍谦平弹了下明夷的脑袋:“你啊,小聪明是有的,但看事情还是流于表面。令狐绹为何要与卢氏为敌?不仅仅为了尚书仆射这个位置,以他受皇上信赖的程度,无需做此恶人,稳居三高官官之一。白敏中也是如此,都快到了归田养老的年纪,何必做棒打鸳鸯之事。” 明夷受他指引,琢磨下去:“看来,这位令狐绹在朝中挤兑这个挤兑那个,并不是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而已,更多,是在实践皇帝的心意,做皇帝不能自己出手做的事。这才是他深受恩宠的原因吧?” 伍谦平揉了揉明夷脑门上他弹的地方:“稍微有些开窍了。这其中,你也没有必要搞得那么清楚。只要知道,没有永远的仇人,也没有永远的伙伴。至于这位卢大人,我还是要去拜会的,或许有一天,我会与之合作呢?” 明夷摇着脑袋看伍谦平:“你脑子里每天要想的事儿原来这么多,小书童佩服。” 伍谦平看她一副调皮样子,无可奈何:“还有半个时辰,你再歇会儿吧,一会儿上了马车,又要颠簸一整天,我担心你身子扛不住。你带的药我让人熬去了,我再去看下。” 明夷看他出门,连忙找来铜鉴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这一身书童装束灰头土脸,实在难看。她叹了声,干脆从窗台弄些灰尘,扑在脸上,盖住白皙的皮肤,才更和谐一些。 虽然这样的伪装才更理所应当,但明夷此刻心里的别扭挥之不去。真不愿意在伍谦平面前如此不堪,与其这样不伦不类,不如糊了脸,干脆不像自己。 伍谦平端着药,小心翼翼走进来,一勺一勺舀着,给她吹凉,原本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在明夷眼里,一点一滴都是珍贵的。这个人,在她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并未因为他表现出的无力而令她失望,反倒激起她愿与此人同甘共苦的情绪。这种激情和冲动,不知所起,竟盖过了对生死一线的恐惧,和生离死别的伤感,让她感到,身体里又充满了力量。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五十二章 兴元 重新上路,明夷的心境已然不同。不知是不是由于离开了长安,觉得天高地阔,凌占筠所带来的阴影也越来越淡。最紧要的,还是来自眼前这人,给她一种,总是忍不住想要笑的感觉。 一开始,当他还是伍少尹,她对他的感觉是皮相的吸引和权位的钦慕,更多是对他的成见,觉得他十分现实、悭吝,毫无人情味。 当他对她步步进攻,也给了她许多维护,她的心在动摇,被他的美色,被他对自己的重重霸气宣告,日日软磨硬泡给动摇了。这种吸引,是外化的,可以控制的,因此,她一直还保留着底线,想保留住自己随时可以全身而退的能力。 可现在,她的心,想投降了,不能全身而退有什么关系,再一次身心破碎也并无不可。这种转变,便从今日起,从她对伍谦平看得越来越清晰,又仿佛越来越模糊开始。 他身上深不可测的心思,让她叹服,让她着迷。谁不恋慕强者,且这强大来自于他的内心与头脑,而不是身世和钱财。这样的人,却对自己不吝惜一切的柔情,愿意与她成为共同进退的伴侣,这种感觉,令人眩晕。 如果是他,什么地方,都愿意随他去,什么样的苦难,都相信能彼此携手闯出去。 她都快被自己感动了。 感动久了,也累。很快,她这个小书童就在自己主人的怀里昏睡过去。日上三竿,再歇一阵,于茶寮中,吃些点心。伍谦平更将熬好的药留了一份,让茶博士给热一下,唯恐她补身不及时。 明夷在茶寮中坐下,伸了伸懒腰,觉得一把骨头快颠散了。 伍谦平看她这怂样,吓唬道:“这官道还算是平坦,到了蜀地境内,崇山峻岭,你可得早日习惯。恐怕还不如骑马舒服。” “那也行,我练练我的骑术。只可惜无暇没跟来。”明夷打量着车队和马队,都是些高大的马匹,怕是自己难以驾驭。 伍谦平应道:“到了利州地面,我给你寻一匹好马,放心。” 明夷满心欢喜,吃了几口干粮,喝了温好的汤药,笑道:“你以后别对我那么好。” “怎么?又有什么想法?”伍谦平皱了皱眉。 “哪有侍郎大人对一个书童这么好的,还同桌而食。”她笑嘻嘻看着伍谦平。 伍谦平把她的手抓到自己手中,狠狠一捏:“怎么没有?或许我有龙阳之癖呢?千里迢迢带个娇小白嫩的书童,不就是为了慰藉相思吗?反正你不要想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明夷觉得整个天地都在落下粉红泡泡,额,这霸道总裁般的口吻,加上神色严峻的俊脸,这能杀人于无形啊。 日落时分,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一行人顺利到达兴元府。兴元府不愧是比拟京兆府的重镇,城门之高,令人叹服。门口守卫也格外严肃,查验过各种印信,两辆马车都打开检查,才放行。城门处,兴元尹的使者已经在等候,即便如此,城门守卫也毫不松懈。 伍谦平下车与使者寒暄了一阵,原来来人是副使,也就是节度使手下头号幕僚,自不敢轻慢。其后请他引路,往节度使府去。 夜里看不清这节度使府有多大排场,但历史常识总是有的,节度使拥有兵权,相当于军区司令,排场当然不小。亲兵众多,占的都是水土最好的良田。 这么大的节度使府安置伍谦平一行人绰绰有余,兵士住于外围,与节度使的军营同在。只有伍谦平带着他的“书童”往内继续行进。伍谦平的住处安排在一间对着水榭的小楼,看来是节度使府常用的客房。伍谦平将贴身行李交予明夷,让她在房中等候,铺床叠被,自己跟着副使继续往里走。 明夷自然知道,天色晚了还肯接见这位工部侍郎,也表现出为节度使大人对伍谦平的看重。二人自然有不可外人在场的言谈。 侍女给明夷安排了一间较小的房间,而伍谦平的房间就在她隔壁,看门窗便知比她的要大上两倍。这节度使府重兵把守,比京兆尹的府邸怕是要安全百倍,她还有何不放心。干脆放下行李,让侍女倒两桶热水来,好好在屋中洗漱休息。 热水澡一泡,整个人又瘫又软,最适合酣睡。她顾不得其它,洗完钻到香软的被褥中,享受这一路上恐怕再难得到的好眠。 上一次无忧香甜的酣眠已经恍如隔世,这一夜,便似偷来的安宁。梦里像在游乐园,飞速旋转的摩托,随着水波上下的独木舟,刺激而又充满欢乐,欢乐到不可理喻。 正在热气球中,看触手可及棉花糖一般的云朵,想要摸一把,便觉得整个人飘了起来,晃晃悠悠,像跌进了云团。脸上也有软软暖暖的触感,似乎被一股暖风吹过。 她扭动了下,隐约觉得失去平衡,吓得手足乱舞,便听到一声闷哼,骤然醒了过来。 是应当失去平衡,她不在云中,却在伍谦平的怀里,看伍谦平脸上有个红印,应当就是自己刚才挥舞拳头给打的,也亏得他没有生气,将她扔到地上。 她想开口询问他在做什么,他低声道:“别出声。” 她不敢造次,由他抱着,搂紧了,唯恐被摔下来。 他轻轻踢开房门,把她从小屋里一直抱到隔壁自己的屋里,放在床上,才回头锁上门。 这房间果然如明夷所料,宽敞很多,方方正正,中规中矩,并无太多装饰。也不知此刻是何时,如今才想起,方才被他抱着,闻到重重的酒气。 “喝多了?”她细声问,声音有些颤抖。若醉了,会不会强行对她做些什么?酒能乱性…… 伍谦平脱下外袍,散下发髻,俊逸的脸庞在乌黑的长发映衬下,更加示人心颤。眼波一转,眸中有气象万千。嘴唇紧闭,眉头微皱,让她不敢再出声。 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快要喘不过气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五十三章 引诱 ?明夷觉得每次见到伍谦平的脸,都会出现很久的大脑真空状态。他的吸引力,与别不同。四君子的无俦美貌,自带绝尘空灵,令人心向往之而自惭形秽。伍谦平的美,像一团黑洞,让人惧怕又不得不为其吸引,心中直叫,死了死了,离他远些才好,可人却不由心。 尤其此刻,酒气带出的毫不掩饰的侵略性,摇曳的烛光里,明暗之间,眸中隐隐的光,似要将她吞噬。 伍谦平没有停下,一件件将衣衫除去,脱到亵衣,毫不犹豫,将衣襟扯开,紧实而不夸张的肌肉完全呈现在明夷眼前。 明夷第一反应,咦,没有想象中那么瘦。接着便是堵住自己差些惊叫出声的嘴,压住声音说道:“你做什么!” 伍谦平嘴角一勾,仿佛她的模样过于滑稽,又靠近两步,逼近她,明夷觉得自己全身都被他的气息笼罩了,像被点了穴一样,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瞪圆了,惊恐莫名。 “你猜我要做什么?”伍谦平声音慵懒,与往日大不同,显然已经有三分醉意。 明夷的脸都是僵的,身子往后仰:“你,你该醒醒酒了,否则明日头晕,我去找人给你端醒酒汤。” 明夷跳下床,要往门口去,想着赶紧寻机会回自己房间,闩上房门。这清醒的伍谦平还躲得过,他从不会强迫自己,喝醉的伍谦平就说不准了,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万一就被这么吃干抹净,怎么想怎么都憋屈。 此刻,她很明了自己的心意。她在意的不是和他发生什么,而是,不能莫名其妙地发生。动情是真的,克制也是真的,容不得浑水摸鱼。 伍谦平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回了床前,脸上的笑意有些苦涩:“不用怕,呆着。” 说着,他拐去房间另一侧,把侍女准备好的热水倒入木桶中,水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巨大,覆盖住了明夷的尴尬。她真觉得自己的存在都是一种难堪,整个人缩回床上,偷偷往伍谦平那儿瞄了一眼。 他已经不着一缕,迈入桶中,雾气让他的容颜显得柔和了些,不那么咄咄逼人。 “困了吗?”他显然意识到明夷在看他,问道。 明夷嗯了声。 “那就睡吧,明早还要继续赶咯,会很辛苦。”他此时的声音已全然听不出醉意。 唉,唐朝的酒就是那么不给力。明夷脑中飘过这句,继而觉得自己有些无耻。方才还担心惧怕,现在这种遗憾感是哪儿来的? 说点正事,挽回些颜面吧。 “方才谈得如何?”明夷对他与卢钧的会面并不是很担心,一来伍谦平有极强的情商和能力,无需担心,二来看他喝成这样,定是话到投机。 伍谦平双手打开,靠在木桶边缘,仰着头:“不过是些寒暄套话,问问兴元的近况,说说朝廷的局面。谁也不会深聊。不过说起白敏中与郑颢越来越紧张的关系,他倒是显出了几分情绪。卢家小娘子是他亲近的侄女,如今不仅失了孩子,人都变得疯癫,算是毁了。郑颢囿于形势,不能回荥阳,但郑家自知有愧,也好生在照顾卢氏娘子。郑卢两家看来并未因此生出大的罅隙。” 明夷跳下床,蹑手蹑脚到门口,听外头没有任何动静,才点头:“是啊,当时二人成婚也是两家的决定,造成悲剧也不是郑氏的缘故,到头来不过是一同将怨恨投向朝中。” “两家都在朝中扎着根,能如何?”伍谦平声音有些疲倦,“不用担心,他没必要监视我们。不会有人偷听。” 他说着,转了个身,趴在桶边瞧着明夷:“何况,人家明知我带个俊秀书童在身边,晚上定有不想人知的事情,怎会来讨没趣。” 明夷听他语意,老脸一红,脑子里已经开了十八趟高铁。想起刚才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被他占尽了上风,现在他酒醒了,处在可控范围内,当然要扳回一城。 她赤足跑到他面前,以防万一,还隔着一臂的距离,打量着,笑道:“没想到你身材也很有看头。” 伍谦平眉头一抬,想起她确实对自己身体是陌生的,这让他觉出别样的趣味,干脆站了起来:“多谢明夷不吝欣赏,我也不好过于扭捏,让你看清就是。” 明夷虽因对他有绮想而常常羞涩,但也不是吃素的,岂会轻易认输。眼睛不眨,也不后退,带着一脸玩味,看他线条分明的胸膛,无一分赘肉的腹部,恨不得上去摸上一把。 伍谦平看没能吓唬住她,又出一招:“给我递件亵衣。” 明夷返身把他的衣裳拿着,要递过去,未料被他一手抓住,拉到面前,捧著后脑勺,狠狠亲了下去。 明夷头晕眼花之际,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飘,未回过神,整个人被他拉到了浴桶里,大片的水花砸到地上,发出声响。 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的亵衣,里头为了扮男装,原本用绸布条绑紧了胸口。方才入睡前顺手就解掉了,勒得难受。如今亵衣里头空空如也,被水浸湿后,曲线毕露。 她不需低头也知道自己此时的狼狈,正想要双手抱胸,已被伍谦平拽进怀里,抱了个结结实实。 隔着丝质纤薄已经湿透的亵衣,与不着寸缕的男子紧紧相拥,不需头脑做反应,每一寸肌肤已经着了火。她试图挣脱,身体一扭动,不仅未达到目的,还听得男人从喉间流出的一声闷哼,**之级别,而滚烫之处,也显然跃跃欲试。 “别动。”伍谦平加大了点儿力气,将她全身锁住。 明夷没法做别的选择,也无法再思考,只得乖乖听他指令。眼睛不知是被水雾所迷,还是眼中迷蒙来自自己,视觉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耳鬓腮侧,敏锐的感受,是他的嘴唇,一寸寸往下,停留在她的颈项。明夷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个任猛兽撕咬的猎物,放弃了挣扎。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鸟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百五十四章 如婴 ?当伍谦平滚烫的唇烙在明夷颈项的时候,明夷的身体是无法动弹的,思绪却已经跑了八百米。眼前出现的,是自己被一只美艳颠倒众生的吸血鬼袭击了,被他吸干,与他永生。 当然,伍谦平不是吸血鬼,颈项也不是他的终点。他的手从她肩头滑落,她的亵衣也放弃了最后的挣扎,雪白的肩膀裸露无遗。他的手插入两人之间,紧紧掌握,惊得她啊了一声,又咬紧嘴唇。 她以为这次自己无力去挣脱了,也不愿想,究竟是无力还是情愿。 他停了下来,看着明夷的脸,似乎想在她脸上找到她所有的情绪。能看到什么?大约是三成的惊恐,三成的疑虑,三成的羞怯和一分认命。 伍谦平显然对他所见并不满意,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稍稍推远了些,似乎这样,能看得更清晰。 明夷从未如此刻这般狼狈,头发散了下来,半飘在水上,诱人的浑圆亦半露于水面。脸上羞怯与疑虑都退去几分,余下尽是惊恐不安,不明白此人意欲何为。这一瞬后,发现自己这模样都落在对方眼里,才又添了羞愤之色。将水中的亵衣捞起,团成团挡在胸口,似乎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伍谦平的神色渐渐暗下来,睫毛低垂,添了几分失落:“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强迫你。你应当信我。” 明夷看他这模样,反倒莫名有几分自责,抢白道:“我知道你不会的!” 她说出口,才觉得所说是如此矛盾。真的相信他不会强求吗?也许是真的。她只是不相信自己,能抵制得住他的诱惑。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伍谦平细心替她拢好头发,挤了下水,再盘上头顶,用发簪簪住:“别都弄湿了,不好睡觉。” 她由他摆弄,格外乖顺。 他从水中跃起,用羊毛织成的沐巾擦干身体,穿上亵衣,再伸手搀扶明夷出来,明夷一手挡着胸前,羞于被他窥见。他另拿了条沐巾给她,转身道:“擦干些,别受凉。” 明夷感激他转身非礼勿视的体贴,慌忙擦了身子,可亵衣已湿,这房里也无可更换的,只得用沐巾环了一圈,掖在胸前。 屋里暖炉烧得很热,伍谦平帮她把亵衣挤了挤水分,摊开在凳上,把两个三脚暖炉移近些:“兴元干燥,加上这暖炉,明早便能干了。” 明夷瞧他这般忙碌,也有些不忍,但想起始作俑者明明是他自己,便也不再乱想,嗔怪道:“谁让你把它弄湿的。” 伍谦平回头看她一眼:“如果你沐浴前先脱衣裳,不就没有这层麻烦了?” 明夷气得想一脚踹他:“我何时要沐浴了,真是贼喊捉贼。” “不知谁是贼,我好生在沐浴,你就眼巴巴来看着,我便以为你要与我鸳鸯戏水呢。”伍谦平哪曾在她面前落过下风。 明夷闹不过他,气鼓鼓坐回床上:“我困了。” 伍谦平抢先一步跨上床,把她搂到了怀中,用被子把她包裹起来,才将她身上的沐巾扯去:“不能带着湿气入睡,头发也没干,你就靠在我身上睡会儿吧。” 明夷被他包得如同一个蚕茧,他却半点没占到自己的便宜,因此有些惭愧,看来是错估了他,在此事上,他真算得上正人君子,轻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稍稍探过身子,把床边烛台上的蜡烛吹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明夷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没让你这样那样?说到这个,他应当不好受吧,明明已经十分亢奋的身体,硬生生竟能压制住了。 “我……我不想那样……”她勉强挤出几个字,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 伍谦平打了个哈欠:“唔,睡吧。” 半晌,他说了句:“一切都由你,你在,我就踏实。” 他的头垂下来,轻轻搭在她肩头。她的后背倚靠着他的胸膛,中间还隔着厚厚的被褥。这让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被呵护的婴孩。一个婴孩,不需要什么高官厚禄,不需要什么财帛金银,只要在温暖的怀抱中,就能恬睡。 虽然醒来后,依然要面对生死一线,权力倾轧,江湖恩怨。虽然明日与更远的明日,他们势必还要为了能安稳生存而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今晚,此刻,她是真的平静,安稳,别无所求。 她挪动身子,把被褥从身下抽出来,盖住两人,继续睡去。 明夷始终未见到那位卢大人,不过也是,人家身为兴元尹兼手握一方兵权的节度使,政务军务缠身,没道理要来送一位四品工部侍郎。 面子却也给足了,前一日负责迎接的副使大人又亲自来送,奉上四匹快马,附加背着的干粮、肉干、水果、衣履。明夷以为伍谦平会拒收这些礼物,但看他表情淡然,轻描淡写谢过就出发了,又觉得自己真是看不懂官场。 “不是不应当明面收礼吗?何况,他官位高,给你送这么多东西不合情理啊。”明夷在车中喃喃道。 伍谦平笑道:“他这只是示好。卢钧权位虽高,但年岁在这儿,从节度使任上下来,明面上会给一个正一品的官衔,譬如 太傅,尊贵已极,可毫无实权。皇上对于卢氏后人的任用也十分谨慎,极可能也就投在六部各衙门,与我这个工部实际的长官搞好关系,总是有利无弊的。何况我虽背景与多家有关,却也不能说我就忠于一家,因此我还有拉拢的价值。” 明夷越听越迷糊:“你究竟打算站在哪一边?我真是不明白了。” “都站,都不站。或者说,我还没有找到足够能力能与我真正结盟的人。这一路,或许会有新的发现。”伍谦平微微笑着,颇有几分春风得意。 明夷也懒得再理他,早上刚把药喝了,胃口不舒服。不过对于伍谦平有意结交各地节度使之事,她倒觉得如果能不过线,不被朝中猜忌,那是件极好的事。毕竟,唐王朝一统天下的日子,没有多久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百五十五章 豪赌 从兴元到利州走了两日,路途不算远,有卢钧那边的格外关照,顺畅无比。沿途换了一批马,投了一次栈,到达利州时也已天黑。 与兴元不同,利州刺史这回是亲自前来迎接,尽管早已过了关城门的时候,他倒是不畏风寒,立于道边相迎。 明夷虽不懂官场太多细节,但这一州刺史品级上并不低于六部侍郎,怎会如此自贬身份?她只得等着夜里单独时再问,好奇之心已经按捺不住。 那位刺史将一行人接到自己府中,面积不小,但看上去较为清寒,不能与节度使府相比。但比起驿站,总是干净许多。 刺史晚上安排了酒宴,伍谦平推说过于疲惫,安排在了第二天上午——这时间也让明夷无语。 “哪有一早饮宴的?”明夷一边打量今晚的房间,一边说道。 这房间也是空空荡荡,倒是考虑到了伍谦平带着书童,临时在房内又布置了一张卧榻,窄些,够单人休憩。 伍谦平将门闩好:“我只是不想晚上再与之周旋。明日早些应付下,便可以用赶路的理由少做拖延了。” “你好像很看不上这位刺史大人,他对你倒是很巴结。”明夷问道。 “利州这个地方非同一般,原本这里是兵家要地,入蜀的屏障,此地的郡制应当稳定,官爵不低。可利州却一变再便,从郡到州,设总管府到都督府,又罢去。此地长官便由总管到都督将为刺史。究其因,起于我朝曾出过一位女皇帝你应当知道,她的阿爷就是利州的都督,这里是她的出生地。此地便成为朝廷带几分忌讳的地点,成为谪派官员之地。”伍谦平细心解释。 明夷不由嗤之以鼻,就因为出了武则天呗,这块地就成了不可说,不可碰,不吉利之地。不就是男权社会对那段历史的恐惧吗? “就只因为这个?”她最后问道。 伍谦平觉出她的不屑之意:“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实际上,还是因为利州过于重要,在几位节度使的势力范围交叉之地,这里的长官,强不得,也定不得。” 明夷挠挠头:“所以,就是用来蹚浑水,乱搅和的?” 伍谦平揉了揉她的头发,哈哈笑道:“也可以这么说,所以我们路过就安安生生路过,明日他定会送上些东西,别的不收,就给你挑匹好马。利州的马还可以。” “既然是这么无关紧要的职位,应当也没什么油水。人家这么热情相邀,还要送礼,看来是想让你帮着想办法调回长安,是不是?”明夷猜测道。 “聪明,未必是长安,哪里都比利州强。我不能为这蝇头小利欠下人情,所以必定得躲着。马匹都是周围战场缴获的,为了公务,征用几匹不算谋私。”伍谦平说着,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他已经端着热好的汤药:“幸好昨夜在客栈熬好,知道今天到地方就晚了。已经温热了,赶紧喝了。” 明夷心底暖融融的,接过来,一口饮下:“你怎么在意,是担心我真的魂飞魄散吗?” 伍谦平把空药盅推到一边,神色十分颜色,捏住她的下巴,给擦了擦嘴边的药渍:“不要胡言乱语。你一定不会有事。” 明夷觉得自己身体里像有一杯大大的冰淇淋奶昔,融化下来,甜到无可言喻。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像询问,也像自问。 “不对你好,你会真心交付我吗?”伍谦平边说,便去铺那张简陋的卧榻。 “可你要我的真心作什么?”明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但又不敢相信会是那样,她只是想说服自己,如果伍谦平只是想要借用她的江湖帮派和生意渠道,不必这般迂回,直接利益交换便是。 伍谦平把她看得透透的:“若只想与你结党取利,我们早就做到了。若想觊觎你色相,前两日我便不会收手。我要什么,你很明白,你要什么,我也知道,总有一日,你我都会得偿所愿。” 这番话,把明夷绕得头晕眼花,虽不是山盟海誓般说出口,但也让她莫名欢喜。伍谦平对她的了解程度,并不比她自己少几分。他要她的真心,而她要的,是专属。他说会得偿所愿,她莫名就愿意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夫复何求。 伍谦平拉她到床边:“你今晚好好睡。我睡那边的榻。但若是你想要我陪你,喊一声,我立刻过来。” 他唇边有一丝戏谑,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 明夷看着他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还有些残忍。但想想他家里还有个守言,他且休不得,她又容不得。什么心思都按捺下,点了点头,躲回床上。 伍谦平似乎欲言又止,驻足床边,半晌,说道:“我不知还要你等多久,但我所做,都是朝着那厢去。如果需要很久,误了你的年华,我下辈子偿还你。但这辈子,权当我不讲理,不会放过你。” 明夷心潮涌动,这字字句句,实实在在叩在她心里,比多少赞美和诺言都让她情不自禁。他把自私的占有欲说得那么清新脱俗,可是该死的,她就吃这套啊。谁说爱情一定要无私奉献,看着他幸福就好,这是什么虚伪的鬼话,反正她做不到。爱一个人,就是想要排除万难跟他在一起,日日厮守,白天同桌而餐,晚上同榻而眠。如果他身边是另一个人,那她只会选择遗忘,还爱个什么爱,别人不需要的爱,那是负累。 同样,如果他爱她,当然应当毫不犹豫去争取与她在一起的可能,否则那是什么爱?为了感动自己吗?至于怎么解决,这应当是他的事,她又何必自寻烦恼。 她坐直了,正视着他:“好,我等着。这辈子蹉跎在你手里也没关系,就赌这一把。” 伍谦平笑了,难得笑得那么简单,那么无遮无拦,眼里阴骘之气完全散尽,只有一种纯粹的满足,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气球。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五十六章 天府 利州刺史送上的这匹马,名叫棠骊,是一匹遍体银灰色,十分稀有的混种马,体量不高,不适于人高马大的士兵,但对于明夷来说,真是天赐的宝贝, 棠骊长得秀气,如一头小鹿般温存,四蹄却也壮硕,可日行百余里山路。重心低,因此更好驾驭。 明夷跨上马,乐得浑身都精神了,虽还未到行山路的时候,但兴致勃勃要骑上一段。伍谦平拧不过,便陪着她骑马前行。 利州到益州,六百里,山路居一半。日夜兼程,遇上平坦路途则坐车,山路白日便是明夷骑行,晚上她便坐在伍谦平的马上,半睡半醒。每日休憩不到三个时辰,才算是在预定的时间到达益州。 益州虽是自古俗成的名称,但改蜀郡后称成都府,原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治地,如今东川西川实际上并一,只有一个剑南节度使杜悰,兼任成都府尹。治地、兵力都更强过兴元府。 明夷模糊记得,唐之后,进入五代十国极为纷乱的分裂时期,蜀国又一次出现在历史舞台。蜀地在分裂时期总能盘踞一地,自立成王,正因为此地险峻,易守难攻,并自开都江堰,成为水土肥沃之地,可以自给自足。 所以在乱世中,如果只求一地立足,蜀地还真可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唐宣宗还有十年寿数,待他殒命,朝内朝外都会混乱无比,她还真捏不准,到时伍谦平在朝中,会是得利者还是受害者。以往只想着,在唐宣宗去世后,当大唐由治转乱,她就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如今想法就没那么单纯了。 她甚至有些急于想回长安的念头,此行中,她已认定要和伍谦平死磕一辈子,那就必须考虑到十年后朝堂上的情况。她得好好哄着洪奕,让她能想出多少就是多少,看朝中会有怎样变故,如何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快到成都府的时候,天边蒙蒙亮,休息了两个多时辰的队伍再度出发,伍谦平看明夷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便将她搂到胸前,共骑一马,一手搂着她,让她安心靠在自己身上打盹。 明夷被颠睡了两回,断续醒来,直到日头高挂,睡意慢慢消失,却舍不得离开这格外暖和的怀抱,只不说话。 伍谦平见她醒了,笑道:“还有一个时辰便到成都府了,我们会在这儿逗留三五日,看水利情况而定。” 明夷来了精神:“成都自古为天府之国,物产丰富,且川味菜肴五味协和,辛香独特,此次我定要大快朵颐。” 伍谦平无奈笑道:“难得如此颠沛辛苦,明夷还有如此胃口,我当然不会拂你的意。不过,我倒是觉得意外,明夷怎对蜀地如此了解?” 明夷打了个哈哈:“以前幻枫游历过,与我提到,尤其是蜀地的菜肴,令我向往。” 伍谦平用力搂了她一下,他似乎越来越享受这非常私密和轻微的亲昵感:“不过我得和你说好,到了成都府,我不能一直在你身边看着,要去见杜悰,还得去视察水利,要去查阅治水的账簿,你若是想出去走走,记得带两个兵士同行,且要穿男装,知道吗?这里不是长安,虽名士不少,也有几分繁华,但亦有许多危险,这是剑南节度使的地盘,甚至连王法都是废纸一张。” 明夷认认真真听了,仰着头恰好盯着他的下巴,用额头轻轻蹭了下:“你也是,既然那杜悰那么老奸巨猾,你要处处小心。” 明夷在当晚的饮宴上见到了杜悰,此人虽无过犯面目可憎。年过半百,须发未白,一双眼炯炯有神,透着灰蓝色的光,盯着人看时,令人浑身不适。眼角弯弯,却是皮笑肉不笑,身材健壮,并不像半百之人。 剑南节度使府气象宏大,堪比洛阳的申屠世家。 厅内,银质烛台高耸,每一位客人身边都有一对暖炉,里头燃着炭火,火中应当投了香料,气味芬芳。明夷作为书童,在伍谦平的酒案后跪着伺候。杜悰安排了舞姬,一个个蛇腰丰乳,衣不蔽体,唱的是乐府,跳的却是胡舞。似敦煌飞天活了过来,在明夷面前极尽媚态。 哦,应当是在伍谦平面前。 说不吃醋是假的,人家那小小腰身,人家那频频秋波,明夷觉得如果自己是男人,绝对忍不住要将送上门的美人儿搂入怀,共饮一杯。 说曹操曹操到,两个领舞的美人,最为娇艳欲滴如同玫瑰玫瑰,一左一右在伍谦平身边盘腿坐了下来,一阵香风呛得明夷差点咳嗽。 那两个舞姬,一个端起酒杯,一个剥了颗龙眼要递到伍谦平口里。伍谦平是个有些洁癖的人,一手先推开了那龙眼,再将酒杯接过来,放下。 杜悰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伍谦平,见他此举,问道:“伍侍郎是不中意这两位舞姬?不打紧,我这府里舞姬一百二十名,伍侍郎可随意挑选,哈哈。今晚带回去伺候也无妨。” 明夷咬紧了嘴唇,都快把嘴唇咬破,真想一脚揣在伍谦平屁股上,但也知道不能因小失大。欸,也是,人家为了自己吃了这么久的素,总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找个舞姬,并不是什么大事。 虽这般自我安慰着,脑子里的火越烧越旺,烧到后来,只想,如果他敢要,自己断不会那么下贱,三年都不带理会他的。 伍谦平示意两位舞姬离开,而后稍稍往后坐了点,偷偷把手伸过来,拍了拍明夷的膝盖,对杜悰说道:“多谢节度使美意,只是,呵呵,谦平不好此道。” 杜悰不是寻常人,看了看他身后这个俊美斯文的书童,算是明白了:“哈哈,各有所好,各有所好。是本使轻率了,来,伍侍郎满饮此杯。” 这回,伍谦平扎扎实实喝了,再敬了一圈,给足面子。杜悰的脸色松了下来。 明夷在他背后看着他喝酒,看着他应对这满堂都是杜悰的幕僚,明枪暗箭,一一应对,胸口激荡的感觉便又不同。这是她要背对背一起战斗的伙伴,是她愿意真心相付的人,他那么出色,那么让人骄傲,自己又怎能颓废?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五十七章 忧君 酒局之后,明夷搀着伍谦平回房,从肩膀上的重量也感受得出,他真是有些醉了,半靠着,使不上力,甚至让她举步维艰。 明夷有些慌乱,左右张望了一下,伍谦平带的兵士都留在了外头,两侧只有等候着主人命令的舞姬。 明夷觉得背后有双眼盯着自己,浑身都不自在,见两边的舞姬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她摇了摇头,咬着牙,撑着伍谦平往客房去。 前头有婢女举着灯笼指引。他们的客房需从一侧的楼梯上去,蜿蜒穿过回廊,再往上半层。明夷一边扶着伍谦平,一边暗暗气他,没这么多酒量也不知道取巧些,把自己喝成这样,唉,终究伤身。 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半昏睡状态了,低着头,楼梯却还是会走,明夷暗暗戳了下他的胸口,他不吭声,半晌迷迷糊糊说句:“在哪儿?” 明夷叹了声,只希望这条路快些走完,自己的肩膀已经被他压得酸痛不已。 婢女将灯笼挂在墙上,给他们点上了房中的蜡烛,明夷顾不上看周遭环境,急忙把伍谦平往床铺上扔。这是张四柱大床,宽大无比,可容四人酣睡。不愧是蜀地,床铺用的都是上号蜀锦和蚕丝,摸上去便丝滑柔软,定能十分舒适。 婢女带上门走了。明夷摸了两把被褥,将伍谦平扔到床上,看他睡成七扭八歪,有些好笑,便爬上去,将他睡姿调整下。 打量了周围,这屋中固然华丽,却只有这么一张床,幸好大得足够打滚,他也醉了,同榻而眠也不是问题。 一边搬动他,明夷一边想着按照偶像剧里的套路,这时候,男主角应该趁着醉意,张开双臂,将女主抱住,而后便是深情的拥吻,真挚的告白,以及各种不可描述。 为了防止这一招,她给二人脱了鞋,便坐在床尾一侧,用脚抵着伍谦平的大腿,用力把他踢到床中间去。好不容易成功了,喘口气想休息下,那人翻个身,又差些滚到床边,看他这么滚下去摔着也不是事儿,明夷也只能继续踹。这回,怎么都踹不动了。 看他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明夷才放下了防备,慢慢爬到他身边,把他往床中间拉。 “明夷。”他喊了声,声音低沉。 明夷心里扑腾一声,果然套路要开始了吗?自己是不是要立马弹开,或者滚到床底算了? 他睁开眼,幽黑如夜的眼眸直直盯着她,眉头皱着,抿着嘴,莫名有一种很惹人怜爱的样子,他撑着要坐起来:“有些恶心。” 明夷听言,赶紧跳下了床,满屋子找,在窗下找到了一个铜盆,端了过来:“忍着点,吐床上我们没法睡。” 她扶着伍谦平到床边,端好铜盆,焦急地看着他,怕他躺下去,呕吐时候会呛到气管,一手还得撑着他,手忙脚乱。 伍谦平低头对着铜盆咳了两下,猛摇头。明夷让他靠在床柱上,问道:“怎么了?不是想吐吗?” “渴。”他又冒出一个字。 明夷看他是没想吐的意思,把盆放在了地上:“想吐就低下头啊。” 立马再去桌边找水,应当是晚上刚烧好的,还有些温度,她倒了一杯,一边走一边吹着,又尝了口,不烫嘴了,再送到伍谦平嘴边。 伍谦平喝了水,靠在床柱上,闭上眼睛,手捂在胃部,看上去十分难受。 明夷看他这样,有些慌了,也摸着他的胃部:“难受吗?我去找人给你叫个大夫吧?” 伍谦平咬着嘴唇,眉头越来越皱,看样子痛得说不出话一般。 明夷吓到了:“没事吧,别吓我。我这就去!” 她刚要跑开,手被紧紧抓住,拉回伍谦平身边:“别走,我没事,陪我会儿。” 他难得说话如此柔弱,带着一点乞求的味道,这令她心里头某个地方皱起来了,又酸又涩,还有一丝丝委屈和更多的心疼。 “好,我不走。”她坐在床边上,拉住他的手,替他摩挲着胃部。 伍谦平的嘴边扬起了笑意,淡淡的,有些吃力:“你在就好了,比什么大夫都好。” 她对这样的他说不了重话,轻轻埋怨着:“不能喝还喝成这样,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老实,用袖子挡住,倒掉就是了。” 伍谦平歪着头,悻悻笑着:“这卢钧可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人称秃角犀。说的便是他徒有犀牛之表,却没有最有价值的犀牛角,便指他尸位素餐,无所建树。但这样的人,能霸居极为重要的剑南节度使,而且任上把东川西川节度使都合二为一,这是从未有过的,也使他的兵权跃居各地之首。” 明夷不明白:“既然什么都做不好,为何他能手握重权?” “就是因为他懒政,连他这一府基本的政务都是马虎了事。所以他才能手握重权。”伍谦平解释道。 明夷猜测:“是因为皇上觉得他并无野心,值得放心吗?” “不仅如此。他懒政,但直属的手下管束严格,贪酒色,但不误军机大事,无功绩,常惹些小麻烦,在蜀地并无令名,但也不至于臭名远扬。这样的人,才好用。”伍谦平说来条理分明,看来醉意是没有了,只是身子不舒服。 明夷细细揣摩,能明白个三四成。这蜀地易守难攻,地方兵力又强。如果这儿的节度使很强,受到百姓爱戴,那么占地称王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反而卢钧这样小毛病多,懒政贪婪之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伍谦平抬起手,把明夷眉间抹平:“别想那些了,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 明夷脱口而出:“可我担心你。” 她真的担心伍谦平,担心他是不是过度自信了,毕竟他年纪还轻,经验并没有很多,如何与这些老奸巨猾的权臣相比?一不小心,很可能成为对方的工具,成为一只香饵,被另一条大鳄一口吞掉。 “伍谦平,你一定要小心,不要掉以轻心。我不想你有任何意外。”她说着,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痒,还未意识到,一刻泪就滑落下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五十八章 交心 伍谦平的手指轻轻拂过明夷的泪痕,可他越擦,她的泪越是止不住。 “傻子,我又没病没灾,你哭什么!”他被逗乐了,揉着明夷的头发,没想到这个动作却让她放声大哭起来,像个孩子。 窗外雨点砸窗,原来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哭吧,哭吧,风大雨大,没人会听到。”伍谦平把她的脑袋抱在胸前,像只小狗一样,哄着。 明夷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喝醉的不是她,怎么情绪无法控制。或许是巴蜀之地和自己八字不合?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影响了自己的奇经八脉?或者是缪四娘的药? 不管如何,她就是止不住。把这么久以来,所有的眼泪,都恨不得一次流干。毫不压抑哭声,哭到透不过气。想到的一幕幕,有刚来到这陌生世界的无奈,有与连山共度时艰的景象,有时之初信誓旦旦的脸,有晚晴与她相见恨晚的模样,甚至有石若山和她共饮时的笑容,而后是两具冷冰冰的尸体。 生离死别,背叛欺骗,种种。还有不能说出口的无奈,明明越来越爱他,却不能放纵自己到他怀中,或许这一生都会蹉跎过去,到容颜老去,孑然一生,而他在遥远的那头,锦衣玉带,儿女成群。 想到这幅场景,她更是哭得撕心裂肺,还有满满的气愤,想到他还在不舒服,又不忍心打他捶他,只能扯着他的衣裳,来回揉撕。 伍谦平看她哭那么投入,也笑不出来了。看她哭到哽咽,只得让她趴在自己腿上,轻轻抚着她的背。 “渴不渴?我给你倒水。”他趁她哭声稍弱,问道。 明夷擦了擦眼泪,还是依然顾念他的身体,倔强道:“不用,我自己去。” 说完,一脚踩到了地上的铜盆里,哐啷啷,铜盆翻了个儿,声音清脆,她吓得一扭脚,差些摔到地上。 伍谦平赶紧将她搂住了:“你还是乖乖坐着吧,我看你眼睛都哭花了,别再摔着。” 说着,他到桌边给他倒了水:“有些凉了,小口喝,别伤着肠胃。” 他将杯子在手心暖着,递给明夷的时候,杯子的外面都是热乎乎的。 明夷听话,将水喝完,乖乖递给他。 “还要吗?”他歪着头问,样子像极了哄孩子。 明夷用力摇了摇头,想到自己哭那么厉害,眼睛肯定肿了,丑得很,低声惊叫一声,捂住了脸。 伍谦平放好杯子回来,看她这样子,哭笑不得。 “怎么?对我还害羞啊?”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将她的手掰开,“我看看,哭成什么样了。” 明夷扭头:“别看,小心做噩梦。” “我唯一的噩梦是醒来,你不在身边。”他坐下来,半躺在床上,把明夷拉过来,亦在自己怀里。 这人,情话技能点满了吧?她心里一边吐槽,一边控制不住自己嘴边的微笑。 伍谦平低头见她笑了,也开怀许多:“其实我很高兴你能在我面前哭,这说明你是真的把我当作依靠,当作亲人了。” 明夷摇了摇头:“若是亲人,我倒不敢在他们面前哭,何必呢?惹得他们担心,又不能有益处。” “那你把我当作什么?”伍谦平好奇道。 明夷翻过身,用胳膊撑着脑袋,斜着眼看他:“把你当仇人,我就哭,就折磨你,就让你不自在!” 伍谦平哈哈笑道:“要是仇人,你哭了我才痛快呢!” 明夷作势咬他的手:“你刚才腹痛是不是吓我的!说!” 明夷发觉他搂抱自己的动作速度力度都很正常,现在脸上也丝毫没有什么痛苦的痕迹, 伍谦平任她咬着手,笑盈盈:“如果不那样,你怎么会心疼,我怎么知道你原来真的那么在乎我。” “我在不在乎你,有什么关系。”明夷把他的手推开,瞬时有些低落。 伍谦平没让她逃走,搂到怀里,从背后环住她:“当然有关系,那我就不会再做噩梦,不怕你逃了。” 她不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自己的心里,这人重十分,或许如今她表现出了三分,他却已经那么高兴。但她却不敢把余下的七分露出来,怕到那时,自己就没有那么矜贵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抱紧她,如同梦呓般说道:“我真的很高兴看你在我面前哭,能看到你并非那么无懈可击,坚强能干的一面。这样,我就不会那么担心,有一天,你发现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强,会嫌弃我。” 明夷的身体僵住了,鼻子有些酸,只是眼泪已经哭干,流不出了。 “从小,我就是个没人在意的人,学着讨好每一个可以给我温饱的大人。比别人睡得晚,起得早,做得多,去看每个人的脸色,却学会控制住自己所有的**和情绪。遇上她的时候,我很钦慕她的张扬不羁,也很高兴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能想到我,但当她下了决定再一次走出去,我知道我们不会有其它。” 明夷知道他所说的是丰明夷,一个她不敢想,不敢去分析,伍谦平究竟多在意的女人。 “遇到你,我很快就知道你们是不同的。你身上并没有她那样的沉重和偏执,相反,你顾虑很多,想要照顾身边的一切,然后总是那么手忙脚乱,麻烦一个接着一个。每次你找我帮忙,你不明白我多高兴,在你面前,做个看上去无所不能的人,看你对我闪避的眼神,我越来越希望,你能多一些依赖我。这种感觉,是我这些日子以来,生活里唯一的快乐。” 他的声音有一丝落寞,填满了他一步步走来的孤立无援和沉重压力。她怎会不明白,在商场和江湖,她身边有一大帮人,连山也好,夏幻枫也好,殷妈妈也好,她能把很多压力和问题,都与他们分享,一同面对。而在更加波谲云诡的官场,他经历的比他要复杂几十倍,却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她转过了身,恰好投到了他的怀中,双手张开,坚定得把他抱住:“我在,不会走。”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五十九章 痴恋 明夷不太记得昨天夜里,到最后他们说了什么,应当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只记得,一直保持着这样背后拥抱的姿势,到天明。 醒来时,伍谦平一副懊丧无必的模样:“昨天竟然就这么睡着了,蜀地的酒还是厉害,难怪能出酒仙。” 明夷瞟了他一眼:“昨晚一下雨,我都忘了拷问你,是不是一路回来那醉汉状都是假的,累死我了。” 伍谦平侧身看着她,笑得灿烂:“是啊,昨天这屋里还真是下了瓢泼大雨。” 明夷哼了一声,才觉出两只眼睛肿如核桃,下意识遮住,从手指缝里瞧他。雨过天晴后的阳光格外明澈,房中撒着暖暖的光,那人侧躺撑着头,有几分慵懒。乌黑的头发撒在肩上,皮肤虽不甚白皙但光泽迷人。眉眼中的煞气阴骘此刻消融不见,只留下剑眉英气,眸若星子,不敢多瞧,怕心思全吸了进去。挺鼻薄唇,似笑非笑,几分浪荡模样。 他,真好看。明夷心里只有这几个字,还有一种,捡到一刻冻白菜回去,仔细看,哦,是块大翡翠的感觉。 也便忘了自己肿眼的烦恼,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嗯,是真人,是她可以随时触及的人。 伍谦平不解她的举动,拉住她的手:“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对我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你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明夷叹口气,说道。 伍谦平把她的手拉到自己心口上,贴着:“我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不会骗你。” 明夷以为这种生生世世的诺言只会存在于玛丽苏的和中二病的少年口中。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成为女主角。 恍恍惚惚:“如果骗了呢?” 伍谦平将她的手又放到唇边,印下一吻:“那就罚我一生一世永生永世与你不分离。” 她回过神,觉得自己吃了亏:“这哪是对你的惩罚,分明是对我的!” “你我何分彼此?”他眉眼都笑开了,难得一见。 明夷想,怎么会有这么坏,又这么可爱的人呢? 作为长安派下来视察水情的官员,伍谦平也不能老是赖在床榻上,这点,他自己也十分无奈:“好不容易高床软枕,软玉温香,真想和你一起无所事事,消磨时光。” 明夷品着这几个词,觉得真是极美,也极奢侈的事,叹了声:“就是因为难得,才显得那么稀罕。你去吧,我一会儿自个儿出去转转。” “记得男装,带上护卫。”伍谦平起身穿衣,不忘叮嘱。 “你也小心,别让那老犀牛给设了圈套。”明夷替他整理衣裳,想起杜悰的灰眸,后脊梁都发凉。 “放心,他是老犀牛,我也不是新猎手。”伍谦平回过身,依依不舍在她额头亲了下,“早些回来,我也尽量早点。” 明夷脸一红,轻轻嗯了声。点了点头。 伍谦平出门后,明夷坐在妆台前发了会儿呆。本以为第一次来到古代的蜀地,自己会兴奋好奇,立马跑出去,看一看这文人遁世的好地方。出好酒,出诗人,别有风味。但自己独自一人在房中时,突然意兴阑珊。 屋里骤时清冷下来,那种冷,深入骨髓。连梳个发髻,都提不起精神,恨不能在床上继续躺着装死。 还在半死不活时,外头有人敲门。明夷警惕地压住喉咙:“谁?” “伍大人让我送药来。”是个怯生生的婢女声音。 明夷听到伍大人这三个字,像立刻充上了电,不由就泛起笑容,赶紧束上发,穿好衣裳:“稍等片刻。” 除了熬好的药,还配了碗汤饼,做得好似现代的馄饨,皮更厚一些而已,里头裹着羊肉馅儿,还配了一碗带着微微鱼腥味的酱。 朝食之后,明夷发现在屋里发呆不是个事儿,不如出去走走,时间好过些。 楼下两名伍谦平带来的护卫早就在守候,穿了常服,与她也熟了,见她下楼,便迎上来。 明夷问了两句,原来其中一个护卫便是成都府人,伍谦平真是有心了,怕她方言不通,又不识方向。 明夷最想去的是浣花溪,不是因为杜甫,而是因为薛涛。她打听过,薛涛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很可惜,无缘见到这位才女。但那条她用于造薛涛笺的浣花溪,还是值得凭吊。可惜,随着她的故去,再也没有真正的浣花笺。长安所售卖的,不过是东施效颦,离开浣花溪水,又何来真正的薛涛笺? 一行三人,骑马前往。 行在成都府的街上,气象与长安着实不同,长安是端整繁华的大方,而成都便是率性悠然的风流。晚唐时期,扬一益二,益州的繁荣程度不逊于扬州,风格上更为大气不羁。他们所经过的街道,最宽达十多米,令明夷讶然。 而更为显眼的,是处处可见的酒坊招牌,风中招摇的酒旗,或大或小,或贵或贱,处处可饮一杯,浮一白。 空气中除了酒香,还有莫名的安逸和浪漫,大约是因为乱世以来,大唐文人大批涌入川蜀避祸。这里和徽州一样,成为文人名士聚集之地。 浣花溪边,如今住的是寻常人家。妇人在洗衣石上敲打着衣裳,让明夷想起“断续寒砧断续风”,可李后主还要大几十年才会出生。想到此,觉得奇妙无比。 来过了,凭吊过了,便罢。回程在街边酒坊请两位护卫一起随意吃了些,与现代的川菜全然不同,毕竟辣椒还没有传到中国,蜀地虽然早已好辛辣,但这种辛辣来自胡椒花椒葱姜等,还是不够过瘾。 消磨了些时间,她的心早就回到了节度使府。无他,想着,如果伍谦平今日能早点完成工作回来,与他一起小酌一杯,倒是挺有乐趣。或者,晚上与他再偷偷出来,吃什么,都会觉得有滋味。 这大概是恋爱综合症?明夷自嘲得想,一把年纪了,恋爱过多少次,怎么此刻会有像第一次恋爱那样的冲动和甜蜜?大概是因为远在蜀地,她可暂时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一帮之主的责任,忘了疑案和血仇,忘了所有沉重无奈的现实。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六十章 后路 回到自己房中,汤药已经准备好,明夷无奈一笑,他还真是非常担心自己这魂魄不定的病。一路上那么艰苦,也从未忘记给她喝药的事。明夷自己有感觉,身体中不属于自己那部分,已经越来越小,融于一体。这样继续喝着,回到长安,就不用再担心了。 可惜的是,她等着想见的人,等到睡着,等到醒来。外头一片漆黑,不知时辰,看月亮在中天,定已午夜。那人,还未回还。 骗子,说要早些回来。她烦躁之极,百味杂陈。愤怒,怒他食言,怒自己有所期待。恐惧,怕他是遇到了难缠的事,被杜悰为难。哀伤,他或者在酒色财帛包围中,没想到过自己。种种情绪,难以自控,只得忍住,再不能哭出来,那眼睛怕是要真废了。 正把被褥踹来踹去泄愤,一个身影晃了过来,吓得明夷差些心脏停止跳动,一脚踹在他身上。来人啊了声,她才放心,是他。 伍谦平把她赤着的足塞回被子里:“怎么那么大脾气?” “你才是,偷偷摸摸做贼一样,我当然要奋力抵抗了。”明夷的气势都泄了,所有愤怒烦躁一扫而空,只留下一点小小的委屈。 虽看不清,他应当是笑着:“难不成你担心我趁夜色劫色?不过以你这小小力气,怕是抵抗不了。” 明夷不想理会他的调笑,坐起身靠近他,抓着他胸前衣衫就闻。 伍谦平无奈道:“没有胭脂味,也没有女人香,我是在衙门里整理账务到现在,你是不知道那治水的帐有多乱!如果不加快盘查,我们怎么能离开益州?” 明夷细细闻了下,确实有发霉纸张的气味,连忙推了他一把:“把衣服脱了,好脏。” 伍谦平乖乖脱了衣裳,躺到她身边:“是我不好,以为能早些回来。” 明夷听他说话软声软气,想发的脾气一点都找不回来:“很累吧?他们真的如此不济?”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叫他秃角犀呢?对皇上就诉苦说治水花费如何巨大,要求一次次拨款。可这花销的账目,一滩烂泥,完全找不出个头绪。”伍谦平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 “皇上让你来,是要详细的账目?他是对杜悰有疑心吗?”明夷问道。 “如果不相信他,就不会让他兼任东西川的节度使。杜悰会贪,皇上料不到吗?他在乎吗?他在乎的是安定。这次我来查,不过是要把能够服众的消息带回去,堵住朝中怀疑杜悰的嘴巴而已。”伍谦平回应道。 明夷暗暗啧舌,皇帝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也亏得伍谦平是这种绕得过弯,简直称得上七窍玲珑心的人。 “那你打算帮他隐瞒?”明夷说道,“以你的能力,做一本假账簿不用那么费力吧。” “傻瓜,如果我不显得那么吃力,杜悰会肯花本钱吗?会承我的情吗?”伍谦平翻身够放在床边的衣服,掏了两张纸出来,塞到明夷手里,“收好,明日你以自己名义去下属衙门造册。” 明夷小心翼翼把这两张纸塞到枕头里:“是什么?” “是够我们下半辈子吃用的地契。”伍谦平轻描淡写,似乎说的只是一盘点心。 明夷心跳有些加快:“你怎么敢收?是决定要和杜悰合作?” “我如今还没资格跟他合作,只不过,是个报酬。在你名下,且远在蜀地,也不容易牵扯到我。留着,万一我们走投无路,还能回这里过富足的日子。总得有条后路吧。”伍谦平打了个哈欠。 明夷不知该怎么回应,睡意全无,此刻心里的感受也很复杂。第一是觉得,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感受到伍谦平的无力感,自己也顺带着低落起来,第二是感动,他真的是把自己当作同舟共济的人,是要共度余生的人。 想到此,她心里甚至有一个念头,如果伍谦平真在官场跌了跟头也好,他对魏家没有了价值,魏家可能会让守言休夫再嫁。她就可以和伍谦平双宿双飞,扬州也罢,益州也罢,在一起就好。 这念头只是一瞬,让她明白,在自己心里,伍谦平是不是高官厚禄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但转念便清醒过来,这并不是什么好的结局,如果真落到那一步,伍谦平是绝对不会开心的,一个日夜不能展颜,一腔抱负无处施展的伍谦平,也不是她想要的。 明夷想透彻了,安抚他说:“这个留着,益州适合养老。后路我们不需要,我相信你。” 伍谦平似乎开心了点:“所以你是打算和我一起养老了?” “看你表现。反正这地契是我名下,你若是对不起我,我就带着四君子一起来养老,哈哈。”明夷想到自己坐拥四大美男,好像也还挺春风得意。 伍谦平翻身压住她:“你不会真的打四君子的主意吧?毕竟那些都真是天人之姿,我确实比不过。” 明夷摸着他的脸:“他们怎么和你比,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男人。” 明夷说着,自己都觉得脸红心跳,怎么能说出那么肉麻的话来。 伍谦平愣了会儿,翻身躺了下来,落寞道:“真正的男人又如何?还是无处施展。” 明夷不敢多说不敢多动,半晌,撞了撞他胳膊:“什么时候有空去桃七帮?” 伍谦平想了会儿:“明天上午我早些去做账,你去衙门造册。晚上应当有时间,我先派人去问下,看是明晚见还是再晚一日。” 明夷有些迟疑:“我是男装跟你去,还是以本来身份?” 伍谦平回道:“你与她们终究还是有些宿怨,我先帮你去摸摸底吧。你若是想跟着就小心些,扮作书童,不要轻易开口。女子毕竟更加敏锐。” 明夷应道:“好,你便与她们说一下陶三娘在长安掘地三尺,寻找石若山,现在又四处闹事之事。她们应当已经非常无奈了。” “行,我到时暗示她们可以取而代之,权当作崔氏的建议,她们定不会怀疑。” “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无妨,崔氏对桃七帮已经听之任之很久了。” “嗯,睡吧。”明夷翻个身假装睡去,直到听到伍谦平的呼吸逐渐浓重,才转过来,轻轻抱住他的腰,感受他的气息。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六十一章 女帮 早上去办过地契的造册事宜,明夷才瞧出这益州的官府是多么无能。一桩事问了一大圈,谁都不愿沾手。实在没办法,出了些钱,草草就给办了,登记和手印都是自己随意实施,并未核对。 这样却也好,若真要仔细核对性别,生辰,各种文件,以后却也麻烦。 时候还早,明夷便在守卫的指引下,按图索骥,去看了下自己刚到手的两块地。说来也巧,一块就靠近浣花溪,盖着三个小院,现在都空置着。估计之前是前几任官员的私宅或藏娇之地。以后若是真来益州养老,这儿拾掇拾掇便是个最好的居所。还能留一个院儿给洪奕和夏幻枫,一个留着给朋友们来看望时候住,想想也是人间美事。 另一块是偏靠城郊的良田,多年无人耕种,现在已然长满荒草闲花。到时雇人收拾下,租出去,或雇人耕种,也会有很好的收成。 看到这款两块地,明夷胸中骤然底气十足。怕什么嘛!只要保住性命,大不了就躲到川蜀来种地养花,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仙般人物,多少人求都求不得。 想着,理智又让她有一种再也无法回到蜀地的感觉。她在江湖,再如何身不由己也还有片刻自由。但伍谦平在朝堂,不是想离开就能离开的。全身而退是多奢侈的事情,是个生死局,或能一路顺畅位极人臣,年岁大了自请归田,更大可能是在一轮又一轮权力斗争中成为牺牲品,失去性命,成为阶下囚,流放苦寒之地,概率都不小。况,今上只有十年手术了,继任者荒庸,这其中的变数就更大了。 她无法插手朝堂之事,能做的,也就是想方设法让上官帮派强大些,再强大些,有朝一日,能成为伍谦平的底气。 在等待伍谦平回来的时候,明夷仔细回想之前所得到的关于桃七帮的信息。桃七帮由陶家的四姐妹共同管理。陶三娘是绝对的核心,因为桃七帮快速崛起是依靠陶仙姑这个形象和鬼神崇拜,陶三娘就是这个帮派的精神领袖兼首席执行官。陶大娘主管财务、内勤,算是行政主管吧,陶五娘负责旅社和绸庄的生意,是整个帮派的销售总监,陶六娘主管人事,不仅是帮派正常人员的调派,还有帮派打手的吸纳。 明夷这两天在益州街巷中也格外留意了桃七帮相关的信息。一是陶三娘的画像,之前她曾见过,在自家客栈有供奉,本以为桃七帮既然是以此道崛起,在她们的大本营益州定是家家户户要张贴叩拜的。未料一路看来,确实有几家张贴着,但多已陈旧。别家供奉的神佛不一。 二是陶氏蜀锦的店铺,只在城中见到一家,门可罗雀。询问路人,原来陶氏蜀锦从来就只有一家老店,并无分店。细想,陶氏蜀锦主要的生意是在长安,益州本地蜀锦作坊和小商铺众多,陶氏并无价格优势,因此不甚重视。 三是陶氏的客栈旅舍。这个也是打听来的,问了几家商铺,他们并不愿多说关于桃七帮的事情,看表情似有几分畏惧。说是桃七帮在益州各大繁华街巷都开了旅舍,生意不差。 明夷大致心中有数。也难怪听闻陶氏姐妹对陶三娘的行为不满,不仅仅是因为她陷入儿女私情罔顾帮务,最重要的是如今陶仙姑这一套不吃香了。这种装神弄鬼的法子原本就不是长久之道,真能弄出一整套的教义和理论或许能走得久,但这种正路子耗时费力。桃七帮用的是取巧的法子,搞什么神迹,这种手段势必渐渐失去人心,当人们不断供奉,却发现自己所祈求的并未发生,自然会失去人心。 桃七帮养地痞流氓收保护费也算本行,在长安,她们照搬这一套,结果捅出了篓子,碰上了胡庶这样的无赖。但看来,在益州,她们的黑势力还挺强,才会让那些商人面露惧色。 明夷觉得,陶大娘应当是不会出山接任帮主的,一来她并无面对外务的经验,二来如果她有心,也不会让比自己小的陶三娘上了位。按岁数来算,陶大娘可能已近四十,也不愿多涉入江湖了。 帮主继任人选只有陶五娘和陶六娘。五娘精于生意,六娘控制帮中武力,都不是好应付的角色。不过究竟谁能上位,这不是她和伍谦平能控制的,帮派内二人势力相较如何,仍未可知。但这样不正是更好的局面吗?五娘与六娘相争,内耗增加,便少些精力来干涉长安的事务。 如果一定要押注,明夷压五娘。做生意的人,心思缜密,后劲更足。 伍谦平风尘仆仆而归,歇了会儿,问过她办事,吃药的情况,便说:“准备下,我们一会儿出发,去桃七帮会会她们。” 明夷看外头已经天色昏黄,笑道:“她们约你在夜里,怕是给你准备了高床软枕。” “是啊,蜀地的女子一个个水灵灵白嫩嫩,若是她们盛情相邀,左右夹攻,我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伍谦平知道她是有些吃味,无理取闹,故意气她。 明夷明知他的故意,但还是没法不掉进坑里:“那你就好好享受你的温柔乡,反正也不用负责,与几位陶娘子关系亲厚了,日后躲到蜀地过日子,少不得人家的庇护,你倒胜过一地的郡王。” 伍谦平忍住笑,把她拉到腿上坐着:“我倒是逍遥快活了,你怎么办?” 明夷眼珠子一转:“我心里头肯定是不舒服,但能怎么办呢?不能坏了你大事,所以只能自己想办法消解。蜀地的男子虽不那么伟岸,好在才子多,风花雪月啊,对月成双,一起喝酒也是极好的。” “喝完酒呢?”伍谦平眯着眼睛,瞅着她,倒想看她还能如何作妖。 明夷吃吃笑着:“喝多了那自然是情不自已,情到浓处,七情六欲,柔情似水……” 伍谦平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好,今晚我们早些回来,我陪你喝,看你如何柔情似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六十二章 夜宴 桃七帮的酒宴安排在城中一个规模不小的酒楼,楼上便是他自家的客栈。排场不小,外头站了两排统一服饰的卫士,整条街都已经无声无息,只有这家酒楼灯火通明,不知是不是刻意做了清场。 明夷和伍谦平骑马前来,她担心自己身份露陷,特意做了不少伪装,衣服穿了七八层,使得身形臃肿了一倍,靴子里垫高了一拳。脸上涂得发黄,眼睛正好还有些红血丝,显得浑浊,嘴唇刻意咬肿了,再涂上发紫的口脂。当然,让嘴唇肿起来这个效果,伍谦平起了不少的作用。从铜鉴里看,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只要少说话,尽量不开口,相信绝不会露出马脚。 带头迎接他们的,看样子与殷妈妈差不多年岁,长得倒是有佛相,身材丰润,眉眼慈祥,是陶大娘。 身后两位,一个长得与陶三娘酷似,身形瘦高,神情严肃,年岁与明夷相仿,正是五娘。另一个年轻些,圆脸,一脸英气,浓眉大眼,是六娘。 明夷在陶三娘婚宴上见过这几位,但当时实在满心都是担忧,哪有心思辨认。就是不知她们对自己还记得几分,她想着,低下头,避开众人眼神。 “辛苦伍大人了。实在是白日里恰好我们帮里有个法事,手忙脚乱的。望大人谅解。这位是?”陶大娘看了眼明夷,并未太在意,顺口问道。 “我随身的书童,怕一会儿不胜酒力,也好有个人扶持。”伍谦平笑道。 “我们哪敢与大人斗酒,哈哈,大人说笑了,请入座。”三位娘子如同众星拱月,围着伍谦平到大厅一侧的雅间,明夷被挤到了最后,颇有几分尴尬。 雅间内是一条长案,五娘与六娘坐在一边,大娘陪着伍谦平坐在另一边。留了两位添酒布菜的小娘子,各立于一侧。明夷只得在伍谦平的侧后方盘腿而坐。 陶大娘客套了几句,让明夷上桌。伍谦平知道她担心被认出,便一口回绝:“不用,让他在边上坐着就好,他耳背,又有口疾,上不了台面。” 明夷恨不得一脚踹在伍谦平的屁股上,但不好发作,只能陪着笑脸。陶大娘让人在明夷身侧放了一个小案,分开布菜。 六娘首先开腔,却是围绕着这位书童:“伍大人果然很疼爱这位书童,来喝酒也带着,莫不是怕我们对大人有所不轨?” 大娘呵斥道:“六妹太没规矩,大人私事,怎可多舌!” 六娘嘤嘤笑道:“我们江湖女子,倒真是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只是我听手下都议论,说伍大人这回入蜀,随身带了个皮光肉滑的书童,连杜大人给安排的舞姬都不要。因此好气着呢,没想到,哈哈,大人口味如此独特。” 六娘那双大眼睛在明夷身上滚了两圈,一脸的不以为然。 伍谦平未理会她,只说道:“看来桃七帮果真耳目众多,杜大人府上的私宴也能如同亲临一般。” 五娘比六娘沉稳得多,怕她再说多错多,回道:“这也是形势逼人。大人应当明白,这蜀地,节度使的一句话强过王法十篇,我们自然不得不看着节度使大人的脸色过日子。” 伍谦平笑道:“五娘这话可有大不敬的罪过。” 五娘端起酒杯,微微一笑:“那就请大人权当未听过,五娘自罚一杯。” 伍谦平陪着喝了一口:“几位娘子真乃女中豪杰,有侠女风范。” “大人此次来我帮,是以联络使身份还是旧友探访?”大娘终于言归正传。 伍谦平缓缓说道:“都有。” “哦?那是不是崔大人有何指示?”五娘问道。明夷窥见五娘暗暗把手放在六娘腿上,示意她不许多言。看来,六娘的地位确实不如五娘。 大娘打了个圆场:“不着急,先吃,先吃,来,大人尝尝我们这儿的烤鱼,极为鲜嫩。” 一边伺候的小娘子给桌上四人都分好了一快鱼,又分了一份送到明夷桌上。这烤鱼滋味倒是丰富,香料腌制入味,用了当地的酱料,只可惜少了辣椒,还是不如当代。 伍谦平吃了两口,说道:“崔大人让我顺道来看一下,主要是虽然他不说,我也知道他为你们帮派的事有些头疼。三娘到长安已经一段日子了,一点都没消停啊。” 大娘叹了声:“我这三妹一向执拗,而且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石若山的事,虽然作为我们帮主的夫君,不明不白失踪确实不能放任不管,但也不能为了他的事把帮派都丢下啊!” 六娘实在忍不住了:“这石若山算个什么东西!一把年纪的鳏夫,只是个小帮派的帮主,入赘进来是他上辈子修的。我听说他还和什么扬州的青楼女子勾三搭四,这样的男人,死了活该!管他作什么!” 五娘呵斥道:“无论如何他都是你三姐的夫君,住嘴。伍大人不要介意,我这位六妹性子直,口无遮拦。” 六娘哼了声,声音小了许多:“谁不知道他入赘进来图什么。” 五娘没理会她,对伍谦平说道:“我们鞭长莫及,也说服不了三娘,她是不是闯了什么祸,让崔大人为难了?” 伍谦平回道:“她将长安城翻了个遍,找到石若山的尸体,扛着尸大闹民宅,这事,我在韦大人面前压下来都花了不少功夫。之后,她又兴师动众要找那位石若山的红颜知己,把长安的青楼妓寨都闹遍了。纵使我压着,但谁知道哪位花魁或妈妈是朝中重臣的相好,枕头状一告,都是你们桃七帮的不是。” 大娘叹了声:“唉,我已经三次去信让她回来,可她只当作没看到,我们又能如何啊。” 伍谦平见她们还只是表现无辜,加重了口气:“恕我直言,三位娘子莫以为身在蜀地就是王法不及之处。节度使兵权再大,也是皇上赐予。这回派我来查节度使治水的帐,也是这层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桃七帮再胡闹下去,怕是崔大人也保不住你们。”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六十三章 破绽 ?伍谦平把事情的严重程度点到为止,席间众人瞬时无言。还是陶大娘先打破僵局,笑道:“我们桃七帮一向唯崔大人马首是瞻,哪敢给大人找麻烦。只不过我三妹她性子执拗,不听劝。也难怪她,毕竟是她的夫君……” 伍谦平没有由着她推诿下去,直截了当:“她自己再如何放肆只要不犯王法,谁也奈何不得。但她是你们桃七帮的帮主,如此不分轻重胡闹,不是给人白白送上门吗?韦澳正等着你们三大帮出些纰漏,你们还上赶着去送人头。崔大人若是出头保你们,岂不是正中了韦澳的计谋?” 明夷偷偷关注着,对面六娘显然已经坐不住了,眼神慌乱,看着对面的大娘。五娘依然镇定,但这种努力控制住的镇定与毫不在意是不同的,难免会显得整个状态紧绷,明夷暗叹,伍谦平对付那几个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五娘终于开口了:“我桃七帮不过一个缩居蜀地的小帮派,倚赖崔大人的提携才有今日的小小成就。伍大人此次来,定然是早有解决之道,还望不吝赐教,我们必定遵大人所言。” 伍谦平慢慢啜了口酒,吊足她们的胃口:“实在不行,也只能壮士断腕。就看你们的决心了。” 他这句话,正说在了那三人的心坎上,六娘的神色一下子松了下来,若不是五娘在下头按着,她怕已经笑了出来。 陶大娘佯作不明白他所说:“还请大人明示。究竟要我们如何行事?” 伍谦平没理会她,站起身,拍了拍袍子:“话说到此,如果大娘和两位娘子还要假作不明白,就没意思了。我这回顺道来说这几句,并非崔大人明确指示,只是作为联络使,不想见到太难看的局面。三大帮,没有桃七帮,一样可以有三大帮。” 三位娘子连忙起身,连连致歉,陶五娘说道:“是我们愚钝。请大人一定见谅。我们明白了,此后陶三娘所做一切,皆与桃七帮无关,即日我们三人作为帮派副帮和长老,罢免其帮主职位。” 六娘笑意盈盈连番邀请:“伍大人请就座,我们还有自酿的好酒没有请大人品尝。” 伍谦平迟疑了下,坐了下来:“如此就好。你们若有更换帮主之意,明日午时之前派人到节度使衙门找我,修书一封,写上新任帮主人选,我好交给崔大人。” 大娘连连点头:“好,我们记下了,定准时送到。” 伍谦平叹了声:“我也是不想你们有什么大的变故,到时我还要接洽新的帮派,着实麻烦。” 五娘的眼睛扫过明夷,令她突然打了个哆嗦。 五娘笑道:“伍大人与上官帮派的丰帮主关系匪浅,若我们桃七帮不思进取,怕是上官帮派要取而代之吧?” 明夷一时不敢抬头,总觉得这陶五娘已经把自己看了个透彻,怕是比陶三娘更难对付的角色。 伍谦平不慌不忙:“丰帮主确实是我红颜知己,但一个帮派能否成事,并非一人之功,这个,五娘应当比我更清楚。她以前从未涉足江湖,不知其中门道,不过是胡来而已。” 陶六娘的眼神也落在明夷身上:“听说伍大人对丰帮主十分钟情,是有纳入府中的想法吗?” 陶大娘斥责道:“这是大人私事,何容你置喙。” 伍谦平哈哈大笑道:“情爱并非只有一途,相敬相扶亦是长久之道。六娘真是直爽之人。” 五娘也正色道:“六妹,你喝多了,先回去休息吧。” 六娘冷笑起来:“放心,五姐,我不会跟你抢帮主的位置,也抢不过你。” 六娘说着,站起身,微微有些晃,看来真不胜酒力,一旁的小娘子上去扶她,被她推开:“我没事。” 她踉踉跄跄向明夷走过来,手指指向明夷,颤着,笑得很诡异:“丰帮主,你还真舍得扮丑啊。可惜,这易容手段一般。” 明夷脸色一僵,没想到自己原以为无懈可击的伪装竟然一早被看穿。等等,难道自己在她们的印象中是这般丑陋?一定不是。都怪自己太夺目,当时匆匆一席间,让她们印象太深刻。 事到如今,再扭捏伪装也没什么意思。明夷还在想着要如何措辞,伍谦平已经递了块丝帕过来,朗声笑道:“明夷小女子心性,怕桃七帮中美女众多,我心猿意马,硬是要跟着来。三位娘子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明夷早就双颊通红,用丝帕擦得脸疼,但自觉并无什么改进。干脆起身,打了个招呼,跟着婢女到外头,让打一盆水洗洗脸。 一边拾掇自己,明夷一边有些丧气。这样被看穿,气势便弱了,唉,也罢,强龙尚压不过地头蛇,定神想想,真未必是自己这伪装的问题。桃七帮既然在节度使府有眼线,自然知道伍谦平身边带着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今晚一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肯定猜到做了伪装。有伪装,定有心虚,想来是见过的,那就只有丰明夷了。自己算来算去,棋差一着。 既如此,不能再度灭了气势。她要了间僻静房间,把自己塞到衣裳里的布头拿了出来,重新收拾好。又问一旁伺候的小娘子借了盒胭脂来。腮红,眼影,唇脂,一盒搞定。将头发散下,干脆用发带松垮垮系在背后,打了个蝴蝶结,倒也别出心裁。 唉,输了一招,要在颜面上找补回来,绝不能如此丧气,让人看了笑话。她掐了下自己的脸颊,更加红润些,扮上笑盈盈的模样,聘聘婷婷走回那间雅间。 明夷走进去,向伍谦平微微点了点头,浅浅一笑,目光都是笃定。伍谦平自她进来,眼神也都黏在了她身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特意走过来,牵着她的手,再肩并肩坐下。 明夷心里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能控制情绪的人,这般模样,不过是做给人看。尽管如此,虚荣心也得到了莫大满足,恢复了愉悦。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六百六十四章 狼谋 明夷坐下时,才发现,对面已经换了陶大娘,而六娘不见踪影。 陶大娘歉意道:“六妹不胜酒力,就不在此丢人现眼了。丰帮主初到蜀地,我等未尽地主之谊。只得借此薄酒,略表歉意。” 明夷端起酒杯,也端出些帮主的架势:“陶大娘太客气了,是明夷太过无礼,未正式来拜会三位。此次我只是以一个小女子身份陪伴谦平来益州,本未想过商讨江湖的事务。但确实陶三娘在长安所为,已经造成我拾靥坊的困扰。因此,也有心来看一下,贵帮打算如何处理。” 陶五娘说道:“我们也听说了,三姐把石若山扛去你府上,还差些伤到你。唉,她真是为了感情毫无理智。我们桃七帮愿意作出任何形式的赔偿。” 明夷摇了摇头:“不用了,她也是因丧夫之痛,一时失了理智。” 伍谦平说道:“我还想确定一下,贵帮准备如何处理陶三娘的问题。是贵帮自行将其唤回,还是要官府插手,将其押解回蜀地。如果是后者,我怕一路上三娘会吃些苦头。” 陶大娘眉头深锁,露出不忍之色,看向五娘:“那我们还是让随行的香主把她带回来吧,无论如何,还是我们自己处理比较好。” 五娘神情显然更加镇定,想了一想,点头道:“好,我让六妹明日一早就派人去与他们接头,尽快把她带回来。” 明夷现在担心的却不是陶三娘,一个没有帮派支撑的陶三娘,什么都不是。她担心的是,天一帮和桃七帮究竟合作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把桃七帮拉拢过来,收为己用。即便不能,也不可以眼看着这两家沆瀣一气,到时,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她看了眼伍谦平,暗暗着急。 伍谦平给她倒上一杯酒:“明夷是做生意起家的,我听闻五娘一直在经营者陶氏蜀锦和客栈的生意,你们二人倒是可以有许多能交流的话题。” 明夷谦逊道:“我不过是做些胭脂水粉的小生意,哪能跟五娘比。我看五娘的客栈遍布益州,在长安也经营多年,敬佩不已。” 五娘笑了笑,举杯敬她:“丰帮主过谦了,我也去过长安,知道丰帮主可不止做这点小生意。长安最大的酒楼容异坊是贵帮的,而最大的青楼行露院也与贵帮交情匪浅,新晋还出了一个承未阁,可是集中了长安城最有权势财力的女子。丰帮主的生意可以说盖住了长安半边天啊。更何况,还有伍大人的垂青,那可是千金不换,百年难得的好势力。” 伍谦平侧身看着明夷,懒洋洋撩起她的头发,明夷娇滴滴瞥他一眼,两人扮得似一对好恩爱的野鸳鸯。明夷从未见过伍谦平这般孟浪轻薄模样,暗自好笑。 明夷并没有天真到以为桃七帮真不知道她的底细,不过从这番话,至少她们确实不知自己与申屠兄弟一同经营工坊,接工部的工事。 明夷继续问道:“我来之前,本以为陶氏蜀锦在长安撤了店,会在益州街上处处开张。怎么没有见到呢?” 五娘神色有些僵硬:“说来惭愧,我们的蜀锦生意这两年日益衰微,我已在考虑是不是要继续做下去。” 明夷当然不会将她的话当真。天一帮与桃七帮合作的关键就在于蜀锦生意,两帮都做丝绸生意,苏杭的丝绸与蜀锦各有千秋,两者各占地理之便。如果天一帮将苏杭丝绸与桃七帮的蜀锦置换,两者都可从中取利,也免了在异地开张的水土不服。 天一帮在长安顺风顺水之时,是想过要将桃七帮的蜀锦生意吞并,但当时势有变,天一帮被变相赶出长安后,他们就不得不考虑和桃七帮合作的可能。因为桃七帮毕竟在长安还有不少客栈生意,能借此再度进发。他们也必然看清楚了形势,现在江湖帮派要想进长安,必须有正行生意为幌子,慢慢谋求发展。两家丝绸生意若是合作,完全有可能垄断长安的绸布庄。 桃七帮对于与天一帮合作,定然也不是抱着十成把握的。看样子,这五娘是个审慎之人,不会不知道与天一帮合作,是与虎谋皮。如果蜀地的大门向天一帮大开,这片地,是不是还能守得住,倒成了问题。 明夷能分析出来的,陶五娘也一样能。天一帮的势力,因为申屠世家的阻隔,难以通过洛阳往长安发展,唯有借道益州,兜一个圈,把自己的人力、物力和各种生意带入长安。借道给这种虎狼之辈,可不是闹着玩的。极有可能是刘备借荆州,一借永不还。 明夷抛出了橄榄枝:“蜀锦生意是桃七帮安帮立命的本门生意,如果就此放弃,未免太过可惜了。如果五娘想带着陶氏蜀锦再回长安,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陶五娘有些诧异,一时未回应。陶大娘在一旁说:“若是能将本门生意拾起来,那是再好不过的。” 明夷又加一击:“五娘与我年纪相仿,我便也不与你多客气。有些话,若有冒犯,五娘也原谅我这个直率之人。我知道桃七帮一向尊仙姑,收信徒,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长安城天子脚下,哪容得还有别姓的活人成仙。而尊仙入帮的帮众,他们都是凡人,是需要吃喝穿戴的,不能总是供奉,不给他们活路啊。把生意给做好,才是长久之道。” 陶五娘咬了咬嘴唇,当是说道了她痛心之处,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正视明夷,说道:“如果明娘子能使得我帮蜀锦生意起死回生,不被他人胁迫威吓。我们桃七帮,愿与上官帮派结兄弟之盟,若有需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夷要的就是这句话。她了解陶三娘,也看出这位陶五娘与她的三姐有相同的品质,独立,执拗,坚韧。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愿意被叶等人用截断生意的手段胁迫,还心甘情愿与其合作?她们不过是在等,等一个重新崛起的机会。如今,这个机会,明夷给她们——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六百六十五章 胶着 明夷瞧得出,陶大娘与陶五娘虽开了口,但前提是如果明夷能帮得上忙。她们是不见兔子不会撒鹰的,如果明夷不能给她们足够的信心,极可能天一帮来游说一番,她们的天平便又倾斜过去。 在桃七帮的几位眼里,丰明夷这个小女子,不容轻视,能当上一帮之主,不可能是泛泛之辈。但从陶五娘和陶大娘的神色中,明夷也瞧得出,她们对她本人的能力并不认可。尤其是见她与伍谦平之间的亲密之后,更有些不屑的神色。 明夷可以理解,桃七帮的崛起有着许多偶然性,一方面她们父辈打下基础,一方面处于这易守难攻,独具一格的蜀地。再碰上崔氏有意在此培养自己的势力,种种情况加成的作用,才使得桃七帮异军突起。因此,当时她以为桃七帮能成为三大帮之一,怕是女帮主背后有人,渐渐才弄明白,这个女子当家的帮派还真的是靠着自己和天时地利,得以发展壮大。 因此,桃七帮的人对她这样攀附于高官的女子,表面不说,内心一定是不齿的。并且,这会让她们严重低估她的真实能力。这在现在的状态下,不是好事。 好吧,她得证明,一个有人撑腰的女人,自己的腰板也可能很硬。 “五娘觉得,如果天一帮再次不惜血本,高价收蜀锦,平价在长安市场抛售,当如何对付?”明夷把这个问题抛出来,也表示出,自己对桃七帮现在的状况了如指掌。 陶五娘看了她一眼:“此事确实棘手。当时三姐听信那石若山的胡言,把长安的蜀锦生意交在他手中。他将库存蜀锦折价出售,任意妄为。我们做生意岂不知,自堕身价容易,想要重新抬高,何其困难。而天一帮并无此顾虑,他们所想要的并非是长久经营蜀锦生意,而是逼得我们走投无路而已。若再来一遭,我尚未想出应对之道。” 明夷正色道:“生意不过出入两方,出货那方,长安之地我自有办法。只要五娘信得过我,我定能将陶氏蜀锦的货卖出高价。只是这入货一方,蜀地的工坊,我是无能为力,还得有赖五娘。” 五娘见她诚恳,也直说了:“这确实也遇上些难处。那些工坊大多有自己的店铺,给我们供货并不是他们赖以生存之道,因此,我们的关系亦有些微妙。若陶氏不能大批订货,工坊不会给出较低的价格,我们长途跋涉运到长安的成本加起来更加高昂。还有一点,这些工坊对我们这些女子出来做生意多少有些嫉恨,能给我们下绊子的地方,他们不会留情。” 明夷倒是未细想过桃七绑在蜀地遇上的处境:“你们不是与节度使关系也不错吗?” 陶大娘叹了一声:“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位节度使大人是何等人物,两位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他任上不过二字:无为。我们送上的银两,他照收,能不沾手的事绝不沾手。与之周旋两年,我们也只能做到在府上买通了一个眼线,知道节度使府的大事而已。” 伍谦平在旁听了半天,终于插了句话:“你们这位节度使大人,是不会在这般小事上花功夫的,你们能给的那些蝇头小利,他在朝廷拨款上动动手指就来了,还不会落下把柄在他人手中。他在任不会太久,眼睛盯的是大唐的相位,你们不必在他身上下重注。” 明夷知道伍谦平这是肺腑之言,也是表示出的一种态度,与桃七帮愿意推心置腹去交流。这是在帮她,给她撑场面。 明夷在桌下轻轻按了按伍谦平的腿,表示自己领情。 陶五娘难得露出些颓然的神色来:“官场之事,我们看不懂也摸不着。商场之事,那些工坊这几年来一直在等待机会看我们笑话,天一帮一来,这机会就来了。” 明夷设身处地为桃七帮想了想,她们在外界看来是个江湖鼎鼎有名的帮派,实则立身不稳,举步维艰。尤其在大本营益州,这装神弄鬼的事情时蛊惑不到精明的商人的,这些工坊一直在冷眼旁观着,心里不甘,一群女人能把生意做那么大,自己辛苦织造的蜀锦,低价给了她们,她们运去长安能换来大把金银。 可他们又无计可施,从益州到长安,路上若不是有桃七帮盛名在外,暗地里崔氏给的种种便利,想要把价值不菲的蜀锦安全运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一路,有官,有匪,一车蜀锦运到长安,可能只剩下破布两张。所以,益州的小工坊摸不到长安的边,只能眼睁睁看着桃七帮赚大钱。 这些人,当然嫉,当然恨。当天一帮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给出哪怕是和桃七帮一样的价,他们必然愿意选择天一帮,好给桃七帮制造些麻烦。 不过商人终究是商人,如果桃七帮给的价高,或天一帮无法拿这么多货,他们依然会乖乖为桃七帮供货。 明夷之前没有细想这么多,但随着对益州局势的深入了解,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要怎么抵御天一帮对益州工坊的收购行为。 其一,提高价格。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以现在桃七帮的形势,这一招纵使能用,也支撑不了多久。更重要的是,收购价格是有刚性的,一旦提高,对方就很难接受之后降价的行为。如果长期要承担成本的提高,那么,陶氏蜀锦即便不输给天一帮的捣乱,也会在在苏杭丝绸面前,性价比大大降低,而使得市场流失。 其二,垄断货源。如果桃七帮把市面上工坊最大生产能力所能制造的蜀锦全部一次性吃进。这是一种财大气粗的做法,虽然可以杜绝天一帮来抢货源,想一想就知道,绝不可行。没有销售能力的扩张,这么盲目吃进绝对会消化不良,让蜀锦白白腐朽在仓库里,造成更大损失。而且,这些工坊还在继续生产,下一批产品出来时,陶氏将完全丧失采购能力,给天一帮捡个大便宜。 那么,只有第三条路了。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六百六十六章 真六 “我们必须让天一帮即便买了蜀锦也出不去。”明夷看向伍谦平,一脸恳切。 伍谦平叹了口气,有种是祸躲不过的感觉,迟疑了会儿,松了口:“我想想办法。” 现场三个女人的眼睛齐刷刷看着他,都带着无比的期盼。伍谦平无奈道:“明日我与杜悰说,在他的权力范围内,增加出蜀的丝织品一倍税收,不过是举手之劳。” 明夷乐滋滋地看着他,满眼都是赞许。他实在太明白她心里头的想法,如果这二人组个cp,是悭吝cp?心机cp?还是卑鄙cp?反正很合拍就是了。 陶五娘迟疑道:“那我们出蜀的货物呢?” “那当然是免税通行。”伍谦平答道。 明夷想到了这里,但具体怎么实施,还没有把握,她担心的是,伍谦平会为之付出过高的代价,留下被他人要挟的把柄,如此便得不偿失了。 她忧心忡忡看着伍谦平,皱着眉,问道:“杜悰会那么好说话吗?” 伍谦平在桌上捏了下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她莫名就感受到自己焦虑的情绪平静下来。 “杜悰那里,我肯定得用上一些非常手段,不过这既然是明夷为表和桃七帮合作的诚意要做的第一件事,我怎么能吝啬帮忙?”伍谦平侧过身,向明夷笑了笑。 在这回的眉目传情间,明夷反正是没看到陶家姐妹脸上再有任何不屑的神情。 伍谦平说回正事:“不过要办到此事,难免花些银两,你们可有准备?” 陶五娘与陶大娘对视一眼,陶大娘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不加我们的税,我们可以拿出二百两银,如能免税一年,我们可拿出五百两银。伍大人这边,另有重谢。” 伍谦平摇了摇手:“不用,我不能收,这些钱我会帮你们打点杜悰,五百两,两年免税。如何?” 陶大娘喜出望外:“若能如此,伍大人真是救了我帮派上下!” 伍谦平浅浅笑道:“明夷的事,就是我的事。” 明夷感觉到,陶五娘眼里所流露的神色不再是鄙睨,倒添了点儿艳羡。至于伍谦平要怎么做到,一会而再问他不迟。他既然说出口,定是有十分把握。 明夷与两位娘子再饮一杯:“如果此事成了,天一帮即便来采买,也会跌在这个税费上。加税后的蜀锦,运回长安,价格比你们高出一截,根本无法竞争。而且以我所知,天一帮如今也没有那么大实力可以砸钱来与你们过不起,兴师动众移师长安又铩羽而回,他们也费了不少钱。” 陶五娘终于展颜:“这真是解了我们燃眉之急。” 明夷笑道:“这只是成功了一半,另一半,我再细细与两位姐姐言说。” 明夷解释了自己对于陶氏蜀锦要如何变革的见解。如今凭借私交暂时解决困境,并非长远之道。日后想在蜀锦生意上抢一份汤饭的,会层出不穷。陶氏想要长盛不衰,还得靠变革。 陶氏,要把自己的招牌擦亮。擦亮招牌靠的再不能是什么桃仙姑,而是自身的硬气。比小工坊得多出底气。 首先就在于品牌塑造,为了让陶氏姐妹理解,也可以说是立金字招牌。蜀锦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家所用,但能用上蜀锦的客人里,也分三六九等。陶氏蜀锦便要抓住最高层次那群客人,定最贵的价,卖给最牛的人。这就需要专有销售渠道的开发,让陶氏蜀锦奇货可居。 第二,在于产品定制。也就是说,陶氏蜀锦的出品,必须与其它工坊有差别。甚至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陶氏的蜀锦。如此,才能实现第一条所说的品牌塑造。这个方法,明夷也细细做了建议,比如陶氏蜀锦的花样必须是独家设计,与工坊签好契约,如有私自制作,十倍处罚。比如,在花样中加入代表陶氏蜀锦的桃子标识,让穿着者,能一眼就认出。这就相当于现代那些包含logo设计元素的衣服和包袋,可以是满logo,也可以是隐纹,或者是金银丝线缝边纹。 第三,加强质量监管。陶氏蜀锦的产品,必须在工坊出品后,经过多层的检验。包括无错色,无漏针,无脱线等。并允诺客户如发现瑕疵,双倍补偿。 在实现专有渠道、产品定制、质量监管三个层面后,陶氏蜀锦才真正是大唐第一蜀锦品牌,将不惧怕他人的挑战。 陶大娘听着还有些吃力,陶五娘倒是眼中发光,不住点头,明夷知道,她是真正的生意人,这些东西,解释一遍,她就懂了。 这番话过后,陶五娘已经把明夷视为平生知己,恨不能立刻结拜姐妹:“明夷真是做生意的奇才!如此眼界和心思,五娘自叹弗如!” 明夷听她称呼已经变了,知道她这是真的改变了成见,笑道:“只不过是常年跟着阿爷做生意,见南来北往的行商多了,东学一些,西学一些而已。” 陶大娘也跟着称赞:“不愧是万国来朝的长安,这见识真是与我们山野之中不同。” 明夷还有重锤等着:“两位姐姐,这蜀锦的定制和检验,我是外行,只不过将听来的经验一同交流。但这头一条,我倒是能帮得上忙。” 陶五娘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啊呀,我正愁这个呢。别的都好说,在长安我们虽有店铺和客栈,接触的都不过是寻常百姓,哪有什么特别好的通路,正想求助明夷。” 明夷笑得很甜:“我的拾靥坊虽是小生意,但手中倒有几百个能花得起钱的娘子,是我们常客,能在脸上每月花销几两银子的,自然消费得起最好的蜀锦。不过我预备先向我容异坊的客人们介绍新的陶氏蜀锦,她们是长安城最有权势和财力的女子,也是所有富家女子艳羡模仿的对象。” 陶五娘一拍桌子:“那简直是顶好了!如果明夷的客人能穿上我们的蜀锦,那全城富家女子都会效仿。明夷啊,我该怎么感谢你!” 明夷举起杯:“都是一家人。这样,我回长安,等着第一批定制的陶氏蜀锦过来,我一手拿货一手交钱,也好让姐姐们周转更灵活。” 陶大娘连忙举杯:“明夷侠义之人,我姐妹铭记于心!”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六十七章 财迷 微醺,与伍谦平骑马,慢行在益州的街上。明夷觉得这场景是货真价实的如梦似幻。抬头见月,这月还留着李白与杜甫的残影,记得他们随口吟诵出的诗篇。月下马上,那人身形挺拔,侧脸的线条如同峰峦,从陡峭的崖壁往下,是微微翘起的唇峰,有种倔强冷硬的性感。 越看,明夷的脸上越是发烫,被风一吹,红得如同雨后的山里果。 伍谦平觉出了她的注视,转头别有深意地一笑:“你这样瞧着我,不怕我恃酒行凶?” 明夷扭过头,声音带笑:“这点酒你怎么会喝多?若是行凶,那只能怪你刻意,怪不得酒醉。” 伍谦平哈哈一笑:“那便当我刻意,怪我身不由己。” 明夷心中只想起一句:怪你过分美丽,没想到自己原来是彻彻底底的颜控,没死在四君子的绝色倾城中,却死在这人的官袍之下,也算死得瞑目。 明夷四周看下,静寂一片,除了远远的酒坊还亮着灯笼,灯火全无,她也想问些疑惑之处:“你有把握让杜悰免他们的税?他会不会对你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让你难做?” 伍谦平笑道:“你是担心我落下把柄在别人手中?有你这份心,即便我中了别人的招,也心甘情愿。” 明夷瞟了他一眼:“跟你说认真的呢,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油滑?不像伍大人的风格。” “伍大人的风格,随丰帮主的口味而定。我瞧丰帮主受落得很。”伍谦平心情似乎很好,与她斗着嘴。 “说真的,你准备怎么做?”明夷怕自己再说下去,掉入伍谦平的陷阱,还是说正事比较安全。 伍谦平也配合她的节奏:“我明日一早要将整理好的账簿先给杜悰过目,这帐目缺口原本高达五百两,我想了办法,减少到四百两。杜悰此人不仅懒政,且贪财吝啬,让他自己从口袋中掏四百两是不可能的。” 明夷点头:“你准备把这五百两送上去当免税的贿款?” 伍谦平笑道:“事情要做得好看。桃七帮是益州本土的帮派,为了接济饱受水患之苦的百姓,自愿捐款五百万两,而节度使为了奖励桃七帮,特准其免地方赋税两年,这是天经地义之事。而蜀地保守灾患,为了同舟共济,将丝织业赋税加重两倍,也是理所应当。” 明夷啧啧道:“当官的毕竟是当官的,自愧弗如。” 伍谦平未理会她的嘲讽:“如此,四百两的缺补上了,余下一百两也被杜悰纳入私囊,他没有理由不答应这么个简单易行的条件。” “可免了桃七帮的赋税,这不是减少了他未来的收入吗?”明夷觉得里外里,杜悰并没有太大好处。 伍谦平耐心解释:“杜悰在这节度使任上也就只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了,他与我饮酒时,透露过圣上有将他召回的意思。从节度使任上回去,极大机会问鼎相位。他需要我的支持,也难免想在这最后的任期多捞一些,回了长安,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这未来两年的赋税,一年多都与他无关,即便这几个月的,税是公款,而这捐款可以落入私囊,这里外里,差得太多。” 明夷盘算了下,确实,杜悰只不过一个命令,不花一文,既摆平了难看的账目,在皇帝面前有了交代,还能入袋一百两,何乐不为?此时的一百两,也相当于今人的三十万了,说多不说,说少也不少。 但有一点,此事来来回回,除了帮明夷绑住了桃七帮这个盟友,伍谦平并无实质好处,这不太像他的作风啊。 明夷问道:“你帮杜悰这么大忙,他没对你表示表示?” “他要将余下的百两给我,我当然不能应承,但明日他一定会在送行的礼物之中放置些贵重之物,我不收他的好处,他是不会安心的。”伍谦平应道。 明夷有些怀疑:“你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动手脚?” 伍谦平叹了声:“瞒不过你,我怎会白白给他整理这么久的账目。这里头,我改了些,增加了工部的拨款,使得原本两百两亏空变四百两。我细问过相关经手的人员,他们是断然搞不清楚的。” 明夷不知道他究竟如何运作,但确认一点,伍谦平做下的手脚必定天衣无缝:“所以你回去就可以从工部帐目中,拨出二百两,假作给了蜀地。而他那儿的账目已经平了。” 伍谦平但笑不语:“到时,你拿去替我放掉。你们的质铺还靠得住吧。” “以我名义,靠得住。”明夷稍稍迟疑了下,肖氏夫妇那儿暂时还是安全的,并且,她必须稳住肖氏夫妇,这是令狐家的秘密,这笔钱,也可能是他们的命脉,万一有一天反目成仇,自己手里好歹得有一张底牌。 伍谦平未料到她心里在盘算这些,继续说道:“这趟的收益可不止这二百两,我看丰帮主那里也能赚到盆满钵满吧?” 明夷乐道:“果然瞒不过你。我拿下陶氏蜀锦的货也是有风险的,万一卖不出呢?” 伍谦平摇头道:“我相信你的眼光,而且你坐拥承未阁,最了解那些官家夫人想要什么。只要你们家四君子一穿上,那些娘子必定趋之若鹜,瞬时抢光。” 明夷喜笑颜开:“不仅是因为我有这个通路,拜天一帮所赐,前一阵在蜀锦市场乱来一起,让那些铺子折价销售。平日不穿蜀锦的中等人家都借机入手,而真正常用蜀锦的客人反而减少了购买。她们急需更能显出尊贵身份,质地更加娇贵的料子,迎接这春来,夏至。只要陶氏蜀锦新定制的料子一到,我能将它三倍价格出售。” 伍谦平赞叹道:“无商不奸,明夷尤甚。” 明夷哼了声:“我是不是也为了屯些本钱,若有一日,伍大人欲夺相位,我也可做你背后的金山,等着你加倍回报。” “一品夫人之位,加上我以身相许,如何?”伍谦平先行落地,扶她下马。 “考虑考虑。”明夷目光一闪,且听之。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六十八章 撩拨 一路说得热闹,真到二人独处时,倒有些相顾无言。三成是因为这微妙的气氛,半醺,静夜,与爱慕之人独处一室,骚动与紧张一同滋长。七成是因为各怀心思。 明夷不知道伍谦平有没有这种沉重感,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是绝对没有的。她却莫名觉得胸口堵得慌,只因为刚才他的一句话:一品夫人。 一品夫人,即便是,也应当属于魏守言啊。 不提,她还能在远离长安的此时此刻,享受一瞬的安宁温馨,提了,就如同冰面有了裂缝,时刻都能堕入冰冷刻骨的水底。 伍谦平见她不太对劲,有些惧怕,坐到她身边,双手捧着她的脸:“怎么了?是不是今晚没有及时喝药,有什么问题了?我马上给你热药去好不好?” 明夷见他眼中真真切切的关心,那种愤懑与压抑稍稍缓和了些,只剩下一声叹息:“唉,不用了。应当无碍了,现在每天喝一次药就够,待回到长安,便彻底结束了。” 她不知为何会说出彻底结束这四个字,说得扎心扎肺。其实,是与那个晚唐的丰明夷彻底诀别了,从此,再没有她的意志影响,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听不得这四个字。 伍谦平缓缓把她抱在了怀中,枕着自己的肩头:“回到长安,你的身体痊愈了。我们只会越来越好。今夜就不要为那些事情挂心了,你说了,要对月成双,一同喝酒。难道我不够你心中的才子资格?” 明夷被他逗得扑哧一笑,推开他:“怎么还想喝?三位陶娘子都没灌醉你,想要尝尝明娘子的厉害是吧?” 伍谦平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我只是好奇,明娘子如何情不自已,情到浓处,七情六欲,柔情似水……” “别的不见你那么用心,记这些乱七八糟的,比谁都厉害!”明夷一脸嫌弃。 伍谦平站起身:“我对你,何时何事不用心?你等会儿,我立马回来。” 伍谦平回来时,手中是个托盘,上面一壶两杯,还有一碟牛肉。 “方才只顾着说话,味如嚼蜡。还是和明夷这样静静小酌,更有味道。”伍谦平将食盘放在桌上,又把明夷身上的外袍系好,“仔细着点,别受凉了。” 说罢,他把桌子对面的窗户支开了,一轮圆月正在眼前,如银盘,似触手可及。 明夷怔怔看着月亮,根本无法移开双眼:“好美。” 伍谦平的眼睛则融化在明夷的脸上,应了声:“嗯,好美。” 明夷回过神,瞧他一眼:“我说月亮。” “我说你。”伍谦平言语坚定,目光不移。 无论古今,明夷都少有被人当面称赞美貌,在现代,她并无娇艳之色,且为人较为清冷。在古代,她花信已过,更少追逐之人。但哪个女子不喜欢被心仪之人称赞容貌呢?即便知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难免心花怒放。 明夷有些窘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杯中的酒有些呛人,看上去清冽,实则并不温和。只一杯,已经让她脸上发烧。 伍谦平拿过她的杯子,又倒了些,对着她的唇印,喝了下去。 这人,撩起来真是无法无天,太可怕了。明夷暗暗念到。 “这酒性烈,不能一蹴而就。细细啜饮,自有滋味。渐入佳境,回味无穷。”他眉眼满是春情,唇在酒杯边,若即若离,声音微微干哑,挠心挠肺。 她只觉得,被他一口口啜饮的,分明不是酒,而是自己这一颗漂荡无依的心。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浅吟低唱,是自己少年时听过的歌,也是晚唐时候的诗。 伍谦平静静听着,叹道:“杜秋娘也是个传奇女子,能得帝王之心,能为国谋,只可惜晚景凄凉。” “这世上,有才有貌的女子何其多哉。有情有义的男儿却屈指可数。”明夷苦笑道,“便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也逃不过马嵬坡下泥土中。一个女子,哪比得上一片江山,更比不得自家的富贵与性命。” 明夷觉出自己的心绪开始不定,才会有“有花堪折直须折”的念头冒出来。她何尝不想与自己心仪的男子醉生梦死,管它今夕何夕?可她逃不过俗套的算计,一个女人心中的衡量。她是喜欢他,比喜欢要多得多,所以做不到只求朝朝暮暮,她有着强烈的占有心,要他,便要他的所有,他的一生。 在当代,她可以和邱志在一起,因为她当初做决定时,二人并无什么妨碍,结婚生子只是时间问题。到了晚唐,她可以和时之初在一起,因为二人无牵无挂,终身在自己手中,成亲,厮守也是应当的事。 唯有伍谦平,他有妻室,有前程的顾忌,有种种无可奈何之处。她有时真恨自己,怎么那么欠,偏偏要爱上他,若是找个江湖游侠,长安富商,好歹也能名正言顺,成了夫妻。 爱,却不可得。与人共夫,做不到。夺人所爱,做不出。这不是活活把自己困死在这个局中。若要忠于爱与义,只得委屈自己,克制**,就这么,陪在他身边而已。 她怀疑,即便是无所不能的伍谦平,也没有办法破这个局。 “一个女子或是一个男子,在帝王眼中,都不能和万里江山相比。在世家眼中,也不能与家族荣辱相比。但在我眼中,都不如并驾齐驱同生共死。”伍谦平又饮一杯,目光像是着了火,盯着明夷,让她所有的心思无所遁形。 明夷并非不陶醉,只是努力克制住,保持最后的清醒。不要相信男人的海誓山盟,不要轻信酒后一定是真言。他是怎样的人,可能没有人比明夷更清楚,确实,他并没有帝王那般对天下的责任,也没有世家那种对家族的维护,他的自私,很纯粹很决绝,他要用爬到最高峰来自保,他要用俾睨众生的角度来向过去受过的屈辱做交代。至于自己在这个过程中,需要被牺牲的时候,会不会成为他的弃卒,她真的不知道。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三面 明夷百转千回,信他,信他从骨子里就一直渴望着有个能完全信任和托付,并肩作战的人,这世上谁不怕孤独呢?也不信他,不信他在利益与情感需要取舍时,会放下自己钻营多年的权位。 她不是个特别钻牛角尖的人,硬要对方把自己看得比生命比理想比一切都重要。她的犹豫,不过是因为目前她与伍谦平的关系是平衡的,她作为帮派帮主和商人,他作为官员,资源共享也好,狼狈为奸也罢,都处于一个非常好的平衡状态。当这件事牵扯了感情,就形成了另一种平衡,在情感的这一轮平衡里,除了毫无重量的花言巧语,身体皮肉的浅薄吸引,她看不到更多的安全。 如果放任自己陷入了,不仅会在情感上一败涂地,更会影响到事业层面。而且,明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这一次,她错不得了,再错,怕是再无支撑下去的力气。 上一次,她失去时之初时,失去孩子时,是伍谦平守在她的身边,甚至日夜守护。如果遭受伍谦平的背叛,她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何处可以容身了。 只要不走出那一步,只要维持着现在若即若离的关系,就不会失去。 她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决定,傻笑着,趴在了桌上,闭紧眼睛。 伍谦平轻轻摇了摇她:“明夷?” 她嗯了声,没有理会。 他将窗户关上,再把她外袍解下,喃喃道:“怎么喝这些就醉了?看来身子还没完全好。” 明夷感受到他将自己抱起,再轻轻放在床上,听着他走开,又靠近。感觉着他轻手轻脚为自己脱下衣衫,盖好被子,而后轻轻躺在自己身边。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自己的脸颊边,想来,是在微弱的光线里,看着自己的脸。 她不敢动,生怕被看穿。 她听到长长的叹息。她听到他在耳边,轻声的说话。 “我知道你有些害怕,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可还是不够。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你担心的,我去解决。总有一天,我要你毫无顾虑,也不再躲避。” 他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她的睫毛飞快扇动了两下,又紧紧闭起。 唉,还是输给他,他明知她在躲避,只是不愿再逼迫而已。 明夷醒来时,伍谦平已经不见。她想到今天是出发的日子,赶紧起身,装扮好。昨夜回节度使府的时候,守卫只以为这位大人带了位小娘子回来享用,不敢多问多看。今日可再不能女装示人。 而她,也该好好想想,回去后,怎么解决凌占筠的事了。 想起此人,她的头皮就一阵发麻。她来着世界后,见过那么多各怀心思的人,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有各自的立场。她都能理解那些人,为利也罢,为情也罢,为名或为恨,作出种种行为。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凌占筠。 这人在她心里,是个冷血的存在。能牺牲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能用三种不同的身份同时存在。他是个杀人机器,是为了完成任务,不带丝毫情感的怪物。这样的怪物,她找不到他的弱点,无从下手。 她只能重新梳理这人的行为轨迹,找到他所欲所求,只要有所求,便有机可乘。 首先,他以丰四海的身份,接手拾靥坊,笼络马元贽,其目的有二,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与宣宗怀疑有杀父欺母之仇的郭太后,以郭太后之死迫使马元贽接受削权的处罚。 在完成这件事的过程中,他无所不用其极。其中不能饶恕的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女儿”丰明夷送给了北司的宦官,任其凌辱虐打取乐。也是这件事,影响了三个人的一生。第一个自然是丰明夷,怕是直到灰飞烟灭都没有从这件事中真正走出来。第二个是连山,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明夷基本可以肯定,东市拾靥坊二楼西屋,曾发生过不可为外人言的事,丰明夷在这儿,把所有的屈辱和愤懑都发泄在了连山身上,而他,甘之若饴,只恨无法为她报仇。第三个是伍谦平,此事发生了一个阶段后,丰明夷虽无需再忍受屈辱,但自弃倾向十分严重,伍谦平成了她疗伤的码头,只是终究伍谦平都无法救赎她的精神,她靠着自己,重新出发。此后,伍谦平便成为她最忠实的盟友。 只不过这些事,只是丰四海完成目的过程中的副产品,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扮演丰四海的过程中,他还同时扮演着城南书院院判凌占筠,以及第三个身份,他的真实身份,丽竞门的探子。 当丰四海的任务完成后,他想要的是干净利落地退场。拾靥坊那把大火,究竟是连山所放,还是丰明夷,已经不重要了。这两人都未想到,丰四海的身手了得,能从容李代桃僵。至于让丰明夷在火中险些丧生,极有可能也是他顺手所为,杀人灭口。 此后,他继续以凌占筠的身份,在长安生活。掌握了足以挑战老牌世家子弟地位的长安新贵子弟,协助了一批有真材实料的未来可用之材,更重要的是,监督他们,了解派系的门生之争。 凌占筠从未做过一件与自己的使命职责无关的事。而最近他做的这两件,便可窥见他身上的任务。一件是刘义宗之死。这件事,值得琢磨。这位凌院判真是个三头六臂的厉害人物,掌握书院之外,他时刻关注着江湖的动向。刘义宗死得蹊跷,死得时间地点刚好。让天一帮损兵折将之余,还引得内部猜忌,并不得不退出长安。江湖势力削弱,损害的是崔氏和地方藩镇的利益,得益的,是王权。 另一件,便是连山之死。凌占筠不做多余的事,因此,虽然连山和丰明夷逃过一劫,他并未再次下手,因为让谁死让谁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平顺顺执行自己的任务。连山找上门去,他只有一个选择:让连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七十章 是爱 明夷一直有个疑窦,连山并不是刚得知凌占筠的身份,也很明白他手段有多厉害,她与连山三番四次互相叮嘱,要远离此人,不惹麻烦。他怎么会突然如此冲动,跑去找凌占筠? 一切超乎常理的事,没有无缘无故发生的。难道仅仅因为他大婚那日,听到明夷和胤娘所说,就能生出这样的念头?根本不合理。 连山一句话都没留下,一早避人耳目去城南书院,这未免太不合情理。 如今冥思苦想也不会有答案。她准备亲自去问一问凌占筠。 是的,她已经决定了要正面刚。不仅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她还有一个念头,想为伍谦平的安全上一把锁。 或许是与虎谋皮,铤而走险,但在生死一线之时,不能如同以往一样,事事都求稳妥,毫无风险。冒这个风险,直冲台风眼而去,貌似最危险,极可能这才是最风平浪静的地方。 她自然会有所准备,她的筹码就是凌占筠身份的秘密。他最害怕的,也是这个,一旦自己丽竞门探子身份被曝光,城南书院多年的心血就会付诸东流,甚或被同门灭口。警匪片里也看多了,“如果我不能全身而退,这个秘密就会人尽皆知”,应当可以保全她直到谈判结束。 而谈判内容,是合作。 不去惧怕凌占筠看出自己不是丰明夷,他哪有那么大脑洞想到穿越和借尸还魂。她用的就是丰明夷的身份,冷硬,利字当先,毫不在乎。 她要成为丽竞门的外部成员,条件是保全自己的安全,获得江湖地位和更多财富。 她能为丽竞门做的,就是潜伏在伍谦平身边,得到六部与世家最真实的消息,在江湖中,彻底压制桃七帮与天一帮,瓦解崔氏对申屠世家的操纵。 这就是她第二层的筹码,朝中势力竞相拉拢的新贵,伍谦平的情人。以及,江湖中新崛起的帮派之主。 她将自己的底牌摊开了一部分,但这还只是明牌。凭这些,她已经有把握,让凌占筠考虑将她纳入旗下的可能。 她的这些信息,将会直达天听。呵,也就是说,这是她第一次和唐宣宗隔空对话了。 至于其它的底牌,韦澳与他藏匿的四君子,令狐纶和令狐家神秘财富的存在。还不是时候,这都是保命的东西。但牵扯到四君子和时之初,她需到时再仔细考量,如何保全所有局面。 她终于作此决定,也是一路上百般考虑的结果。让她下决心的,是伍谦平。 明夷越来越理解伍谦平在朝中是如何孤军奋战,腹背受敌。无论怎样的靠山,都不如君主的信任。唐宣宗自小多磨难,曾流落民间,曾被宦官裹挟,是个极为多疑的人。伍谦平再如何政绩出色,得到再多权臣的协助,都难以受到皇帝的信任。最好的办法是,皇帝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通过这种监视,来确认他的忠心。 她就要去做这个眼线。凭借的也很简单,只要她是丰明夷,凌占筠一定能相信,她不会真的爱上伍谦平。 这是她的第三层筹码,她不是丰明夷。 伍谦平并不知道这个女子一上午琢磨出了什么大事。明夷收拾好行装,与随行守卫等候在府外,未有多久,节度使杜悰与伍谦平携手而来,貌似十分亲密,笑谈不止。 明夷见状,知道伍谦平把一切都办妥了,他做事,从不让人担心。 杜悰身后一群婢女鱼贯而来,将手中托着的食盒,包裹一一放入拉行李的马车中。明夷忍不住偷偷看着,估量里头藏了什么货色。 “谦平啊,我们蜀地也没别的,这腊肉腊鱼不错,酒也醇香,还有些干粮,都给你稍着,一路上方便。别客气,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杜悰笑得见不到眼。 伍谦平也难得笑脸相迎,但在明夷眼里,就是标准的皮笑肉不笑:“杜大人太客气了,谦平急于回长安述职,不能与大人多饮几日,真是平生憾事。” “哈哈,机会总会有的,长安再聚。”杜悰得意非常。 “好!长安再聚。”伍谦平深深行礼。 “一切妥当?”明夷看着节度使府越来越远,真开始回程,莫名还有些舍不得。 “早上陶五娘来了书信,写明自己升任帮主之事,盖了桃七帮的印鉴。钱银也一并到了,都妥了。”伍谦平眼眶有些凹陷,这几天真是过于疲惫,眼圈发黑。昨晚原本就闹到半夜,他大概是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明夷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安逸睡到天亮有些没良心,便指了指自己的腿:“躺一下吧。” 伍谦平讶然:“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我还真有些怕。” 明夷拍了他一掌:“看你累成这样,给你捏捏头。不要就算了。” “要,明夷给,多少我都要。明夷要,多少我都给。”伍谦平笑得有些憨傻,躺倒在她腿上,还不忘言辞里讨些便宜。 明夷替他揉着太阳穴:“你闭上眼睡会儿,一会儿还得骑马。再口甜舌滑胡说八道,我就不管你。” 伍谦平重重点了下头,眨了眨眼睛:“好。” 明夷格外喜欢看他安安静静躺在自己腿上的样子,这线条分明的五官,健康的肤色,精致的脸,微蹙的眉头,莫名可爱的唇。她得用力忍住,才不会俯下身,轻薄他。 他不会知道明夷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她也并不打算将自己的这份心思和盘托出。有些东西,她来承担就可以了。这种感觉,像微微冒着气泡的甜白葡萄酒,在这浑浊不堪的世道里,偷饮一口沁甜的清新。 不知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或许从未有过。想为一个人绸缪,想为他做一些事,但并不为了讨他的欢心,不为了他的回报,只是单纯想让他的路顺畅些,操心少一些。 或许是他太拼命太努力的样子,感染了她。或许是不知不觉里,她所有的心防崩溃地彻底。她战战兢兢想着,这,就是爱吧?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七十一章 鹊巢 距离长安一步之遥,明夷此时的心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长安有它的好处,繁华锦绣,应有尽有。高床软枕,偌大的宅院,厌了小厨房的饭菜,还能去容异坊大快朵颐。况且,洪奕和夏幻枫虽不在城中,毕竟也近在咫尺。身边还有殷妈妈、岑伯、绫罗,这些真还对她有着关心的人。 长安没什么坏处。唯一不如此刻,是再也难与伍谦平,如这一路般,只属于彼此。 他心上有山一般的抱负,自己何尝不担负着重重责任。今日她是明夷,他是谦平。明日进了城门,她是丰帮主,他是伍大人。 驿站之中,简陋的房间,二人奔波疲倦,却无睡意。 明夷打破沉默:“明日入城,你可以去行露院逍遥一晚,毕竟,额,你懂的。” 她说着,眼睛从他胸脯往下扫,心里免不了酸酸的,但成年男子,人之常情,与自己这二十天,把他憋得够呛。她私心宁愿他去行露院,也不想他回去抱着守言。这想法让她自己都觉得没脸,嫉妒怕是要蚕食自己的良知。 伍谦平皱起眉打量她半天:“明夷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气?真是善解人意。不过你是低估了我呢还是低估了自己?若这点都做不到,你还敢把将来押注在我身上吗?” 明夷有些臊得慌,她这确实是有些无理取闹。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伍谦平,他对自己各种**的控制力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此才使得他能立于强敌环伺之中,未被蚕食到尸骨无存。她不过是偶生了小女儿之心,想要从他口中得到更多允诺。只不过,这允诺也极为蛮横,自己不肯堕入其中,就硬要他也饿着。 明夷扭过头:“不管你。” 伍谦平把她拽到身边,哄着:“你不管我,这世上还有谁挂念我死活?放心,我不去,也不会碰别的女人。心里有了最想吃的佳肴,纵使饿死,我也不会将就。” 明夷本还想说这样对守言不公,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违心的话,说来做什么?他二人之间,已经没有必要假装良善了。 “我回去需将手头上这本帐再盘一遍,写好述职公文。总还要好好沐浴包衣,休息两个时辰,好有精神上朝。此次蜀地之行,名为检视治水工事,实则圣上也想从我口中得见蜀地真实情况,与其下一步委任节度使有关。我需打足十二分精神。”伍谦平在她耳边细细解释。 她其实很感动他这般体贴,原本并无必要巨细无遗告诉她,如此做,不过是为了给她多些安全感。听他这么说,这一回的述职的确重要,他作为区区工部侍郎,能在皇帝面前说话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是向尚书省的长官汇报。如果这次表现得当,皇帝心中他总会有姓名,这对她下一步通过丽竞门保伍谦平的计划,也很有用处。 她也只有用加紧自己的步伐来报答:“嗯,我回去也该把容异坊整顿下,而后要准备着陶氏蜀锦的售卖,这一回,不能有闪失。” “最重要保重身体。”他吹熄了油灯,躺下,“还有,无论何时,相信我。” 明夷有些恍惚,假作疲倦入睡。信任,这个词真的比爱更难,更珍贵。 明夷抵达丰宅的时候,下车那一瞬,有一种站立不稳的晕眩感。无法不想到连山,眼前无法不出现他等候着的身影。不知他这二十天来,是不是每天还在这儿等着?既然灵魂是存在的,那他应当也还在吧。 毕竟,他那真正的明娘子,已经被吞没在明夷的魂魄中,无处找寻了。他一生的执着,只能在此地,继续延续。 明夷伸出手,感受空气中是不是有一丝异样的波动,是连山也伸过手来,如往常一般,扶她一把。忽然门前的老树簌簌生响,抬头看,树枝上已经冒出鲜嫩的新芽。明夷的眼眶滚烫,泪滑落下来。 伍谦平早已下了车,扶了她一把,见她眼中泪,知道她触景生情,劝慰道:“斯人已矣,你只有活得更好,才能让他的牺牲不白费。” 明夷默默低下头,闭着眼把眼泪憋回去。是,她很快还要对杀死连山的凶手俯首屈膝,她眼里不能有丝毫的悲恸。凌占筠不是普通人,他是最了解丰明夷的人。而在丰明夷眼中,连山或许重要,但也只是个私人财物一般的存在,她所处的年代从小便是这么灌输的,家仆,永远不可能是能平视的朋友。 她不知道凌占筠有多神通广大,但从踏入长安这刻起,她就应当提起十二分精神,戴上丰明夷的面具,把泪往心里吞。 明夷抬起头,对伍谦平嫣然一笑:“我没事,你赶紧去忙吧,也好多争取些时间休息。” 伍谦平愣了下,看她眼中分明只有柔情,虽疑惑,也未继续问下去:“好,你自己保重。我看你这门口也无人守护了,赶紧让帮中人安排下,我不放心。” 明夷这才发现门口真是冷冷清清,也确实,自己都不在长安,何必还让武馆的人在此消磨?送走伍谦平,她敲了敲自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陌生的男子,身材壮健,或是武馆换了人来?明夷疑惑着。 “岑伯呢?”明夷往里面探着头张望。 男子迟疑了下:“是明娘子吧?岑伯病了,储少侠让我在此守门。” 原来是储伯颜的安排,明夷往里走两步,见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匆匆赶来。 是胤娘,一身缟素,显得人愈加清丽动人,难怪说要想俏一身孝。她的脸颊上若有若无一抹桃红色的胭脂,唇上点着一抹红,使她的娇弱之中带了万分的艳丽,隐隐的妖娆,活脱脱一个**的小毖妇。 明夷心里便有一丝不悦,连山刚死,她就这般风骚,即便无男女之情,难道相处这么久,连丝毫感情都不存在吗? 胤娘施施然行了个礼:“师父,您终于回来了。” 明夷未理会她,径直往里走:“岑伯呢?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胤娘回道:“并无大碍,请了大夫看过,卧床休息呢。待他醒了,我再回报师父。” “罢了,我先去承未阁看看。”明夷心情愈加烦躁。 第六百七十二章 鸠占 胤娘挡在明夷面前:“师父一路风尘仆仆,还是早些歇息吧。” 明夷看她笑得十分敷衍,语气也前所未有地强硬,皱眉道:“我去哪儿,需要你安排吗?” 胤娘哈哈大笑起来,头上的步摇晃动不止:“师父怕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状况,胤娘瞧着也觉得于心不忍,还是告诉你为好。现在,上官帮派的帮主,是储伯颜,而我是未来的帮主夫人。这丰宅,是帮派财产,和你已经无关。你若是厚着脸皮想要继续住下去,我毕竟曾唤你一声师父,也不好赶你走。不过那拾靥坊,你已经给了连山,而我是他的遗孀,也已经与你无关了。老宅的地契已经烧了,承未阁原本就是拾靥坊的一部分,当然也和你全无干系。” 明夷愣在当场,完全无法相信这人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储伯颜对胤娘有意,明夷早就知道,一直想按住这个势头,没想到出去二十天,胤娘就把他死死拽在了手里。这并不奇怪,一个毫无情感经验的男孩子,被善于伪装白兔的心机女玩弄,情理之中。但夺权?真的可能吗? 储娘子为了自己儿子的前途,背叛明夷也并非毫无可能。花子贤关心的只有夏幻枫的安危,并没有稳定的立场。马成凌常年在外,不会参与其中。关键就是肖氏夫妇,对!如果肖氏夫妇倒戈,被胤娘所用,那么明夷确实会失去胜算。宅子的地契、帮派的大半财产,都在肖氏夫妇手中,另一些,在储伯颜接手的地下市场。如果肖储联合,自己无疑是被踢出局外,一无所有的人。 问题是,肖氏夫妇怎么会信任这么个毛头小伙子和婢女出身识不得几个字的小女子?他们身上背负着令狐家的财富,做事最求稳妥,不可能无缘无故倒戈。 除非,这是令狐家的意思。 时之初。 明夷的心往下一坠,这是她最不愿意想到的人。这个人,对自己了若指掌,真要出手,自己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不是他出手,明夷无法解释现在的状况。 她尤带着一丝侥幸,问道:“时之初,与此有关?” 胤娘歪了歪头,戏谑得盯着她,似乎在欣赏她这副恐惧和落寞的神情:“师父毕竟是师父,我也知道瞒不过你。是啊,初哥哥要惩罚你,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和伍谦平一路同餐同宿很逍遥吧?初哥哥过去是瞎了眼,现在可是看清楚了你的真面目。只是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明夷看着胤娘这得意的表情,一阵作呕。胤娘果然从来没有对时之初死心过,只有这样的嫉恨,才会让一个女子疯狂致此。 “即便他恨透了我,也不会爱上你。”明夷想用最恶毒的话诅咒面前的女子,但教养让她无法说出口,最后只剩下这句,希望哪怕有一点,能扎到她。 可她并未如意。胤娘笑得有一丝癫狂:“我不需要他爱上我,我只要看到你难受,看到你落魄,就心满意足了。” “我哪里对不起你!”明夷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压垮了腰身,有气无力问出一句。 胤娘神采飞扬:“我知道你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我现在告诉你,你都猜对了,可是,没有用。如果你还要点脸,就从这里滚出去吧。” 明夷木然看着她,是,自己再留在这儿,已经毫无意义,只会受到更大的践踏和欺侮。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印证一些事,看还有没有一线生机。 她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我收拾几件衣服,就走。” 她脑中没有停歇。她要做的事很多,先去找花子贤,印证下胤娘所说的话。而后要想办法和殷妈妈私下见面,她很担心殷妈妈和四君子的安全。要见一见储伯颜,她不相信自己看着成长的孩子会丝毫没有良心。还有申屠兄弟,她得知道胤娘有没有和他们接触,他们对此是什么态度。 至于伍谦平,她不想把他牵扯到帮派的内斗中。太危险,何况,自己的对手背后是时之初,不,现在他应当已经是令狐湜。他和令狐家,和韦澳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能影响到伍谦平的仕途。 所以她现在能去的地方,只有行露院。 绫罗见明夷突然赶来,还带着包袱,十分惊讶。明夷简单把事情与她说了,她虽咬牙切齿,却也无能为力。 “我这儿你尽管住下,前几日殷妈妈已经把这里的房契转给了我,没人能赶你走。”绫罗看明夷从意气奋发到惊魂未定,也是格外心疼。 明夷勉强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事的,去年夏天,我屋中走水,那时我便一无所有,如今不过也是如此。至少,我还有你,有洪奕她们。” 绫罗叹了声:“你见过殷妈妈了吗?她怎么说?你的承未阁不是靠她的四君子撑着吗?如果你想重振旗鼓,他们定会来协助吧?” 明夷摇了摇头:“她有她的苦衷。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还要麻烦你找机会给殷妈妈传句话,我想见她一面,我担心她。” “你啊,现在还顾着担心别人!”绫罗嗔怪着。 明夷一笑:“我没事,有手有脚,平安活着。” 明夷确实担心殷妈妈。她能猜到胤娘是如何控制住殷妈妈的,一来,殷妈妈給明夷的地契房契都在肖氏夫妇手中,属于帮派财产,她必须操心着四君子庞大的药费开支,仅凭一个行露院,是无法支撑的。二来,时之初可是知道四君子的来历的,这是殷妈妈的命门,关乎韦澳的生死,也同样关乎四君子的存亡,她绝不敢铤而走险。 四君子既然是韦澳当年奉唐宣宗之命追杀的丽竞门余孽,是丽竞门探子和王族所生,留着李唐的血,他们活着,是韦澳欺君的证据,也是唐宣宗不得安眠的秘密。 自己当初,就这么把刀一把把递给了时之初,如今,他用来一刀刀插在自己身上。明夷突然后怕起来,作为知道他令狐家有隐藏血脉和地下财富之事的人,她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被灭口之人?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七十三章 私赌 (88106.)?明夷想着,已经忘了惧怕,一边是曾经想杀了自己如今仍可能下手的“阿爷”,一边是让自己一败涂地一无所有曾经深爱的旧日恋人。这一刀刀捅得,真过瘾。 这种人品,也是没谁了。自己无论在哪儿也没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啊?怎么落到这副田地?真的是算计太深,把自己坑了? 事到如今,能走的路差不多给堵完了。很可能去找相关的人也是徒劳,但不得不做。死也要死个明白。她担心的是,真的走投无路孑然一身,伍谦平对她会是什么态度。 心动是一回事,爱上是一回事,毫无理由的信任是更难的一回事。到此刻,她怕的已经不是自己的生命威胁,而是在此时,如果伍谦平放开她的手,她真是生无可恋了。如果那样,她宁愿回到原来的世界,继续蝇营狗苟,什么富贵什么权势什么江湖,都见鬼去吧。 距离天黑还有三个时辰,她有太多事要做。闲着,只能更加胡思乱想,陷入绝望。她不想把这种情绪带给绫罗,更怕把算计和杀戮带来。 第一站,容异坊。 容异坊是夏幻枫的心血,但房契也一样属于帮派财产,她必须确认下他们没有对容异坊胡作非为。 还未到容异坊,她已发觉有些不对劲。来去的人,进去的兴致高昂,出来的大多垂头丧气,也有格外亢奋的,不像寻常酒楼的情状。门口揽客的胡姬不见了,倒是换了两个眼生的大汉,面色不善,站立不动。 明夷看了眼招牌,没变,探头望去,是有几桌零星的客人在吃饭,但显得空空荡荡。再仔细瞧,进去的客人径直往二楼去了。 明夷还想再看仔细,被那两个五大三粗的看门人挡在了外面:“看什么看?” “吃饭。”明夷挺直了胸膛,欸,自从被胤娘当头一棒,整个人的气势都弱了,不过应付这么两个小卒,绰绰有余。 两个大汉对视了下,颇不情愿:“请。” 明夷坐下,连跑堂的都没有,自己到柜上点了两个菜。挂在门口的菜牌寥寥无几,都是堪堪果腹的粗糙菜肴,稍微需要花费功夫的都不见了,余下的菜色,价格都是素日的十倍。柜上也换了人,一脸不耐烦,明夷叫了碗汤饼,已经心疼得紧,将就吃了。 这食物简直无法下咽。明夷观察那几桌,都是心不在焉,翘着腿像等着什么。待楼上垂头丧气走出个人来,立刻楼下便有人凑上去,在他耳边悄声说着,有时挥挥手,被打发走,有时便被他们拉到旁边,从袖中掏出什么,打个手印。原来,志不在菜肴,而是二楼的客人。 明夷此时已经想到了,这气氛,这虚高的价格,太熟悉了。就是申屠世家开赌场的驾驶。何况,自己与花子贤说过,准备在容异坊开设地下赌坊,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实践了,也没想到,做得如此过分,原本的厨房几乎虚设。而一楼坐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放贷者,揣着现金等待输到精光赌红了眼的人。 她再也坐不住,拉了旁边一桌的中年男子,询问起来:“这上头,能耍钱?” 这放贷的大概很久没拉到生意,没好气:“不知道!” 明夷从袖中掏了点碎银:“我初来乍到,想耍钱,还请大哥指点。” 放贷的终于有了两分好脸色:“行,这样,你先到柜上,存十两银子,这是入门费。而后,随意存多少,都兑换成菜码儿。菜码儿可以换成菜,可以到二楼耍,也可以随时换回银子。若是这位娘子你出门急,没带那么多银子,没事儿,我这儿有,多少都能借。若是长安人士,写下家宅何处,姓甚名谁。若是外来人,需找个本地客人给你担保。懂了吗?” 明夷点头:“劳烦大哥了。” 呵,这主事的还挺会变通。说来并无赌资,都是预存在这儿的吃酒吃菜的钱。赌筹换个名叫菜码儿,就想躲过官府的耳目。应当没那么简单,怕是东市上下都收了不少好处。 明夷咬了咬牙,伸到袖中摸了摸自己仅剩的体己银子,大概不到二十两,想上去看看究竟,可这入门费十两是拿不回来的。如果伍谦平绝情不理她,这就是她所有的家当了。唉,还欠着伍谦平给开店的银子,还是要去找肖娘子讨一讨。 正犹豫着,一个身影在明夷身边站定了,哑声道:“跟我上来。” 明夷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呛得人头晕,抬头看,差别没认出来。是花子贤,胡子拉碴的花子贤,她早该想到。这个开赌坊的主意,除了他,只有花子贤知道。 她很难不愤怒,尽管开始他们是因为花子贤才产生合作,经过这么多事,她本以为她和花子贤多少也能有些相互的信赖和义气,她把储伯颜交给他,把副帮主之位交给他,结果是什么样! 但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只得忍了,跟着花子贤上楼,一路有保镖模样的人对花子贤点头,她跟着他上去,一路无阻。果然跟他有关啊。 到三楼,花子贤常住的房间,一推门,酒气熏天。 花子贤带上门,把窗推开:“幻枫酿的酒,我都搬上来了,不能糟蹋了。” 不糟蹋了就是被你这么牛饮?明夷都为夏幻枫的酒心疼。看到地上滚着的酒壶,那都是真金白银啊! “说吧。”明夷没好气,但也使劲按捺住。虽然生气,但她也明白花子贤不是个朝秦暮楚的人,他这样子,看来是真的也不好受,有逃避现实倾向。 花子贤开了一壶酒,递给明夷,自己也开了一壶:“你走后没几天,储伯颜就把储娘子急召回来,还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肖氏夫妇对他们言听计从。我也不知道幻枫在哪儿,想去找你,又担心这儿被糟蹋。只得暂且听从他们的安排。” 花子贤看了一眼明夷:“胤娘说知道夏幻枫现在在哪儿,如果我不想他落在天一帮手里,就安心在此继续经营武馆。她……真的知道幻枫的下落?” 明夷的脸色煞白,点了点头:“时之初知道。”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88106. 第六百七十四章 剐心 ?“你那个未婚夫君?时大侠?”花子贤惊异道。 明夷想起,花子贤对时之初一直是敬仰有加的,为他的武功拜服。而对他们之后的纠葛,他丝毫不知。 “是,这是我和他私人恩怨,你不用在意。赌坊是你提议的?”明夷问道。 花子贤昂首饮了口酒:“是,肖娘子说容异坊每个月都在亏钱,不如卖了。我绝不能让他们把容异坊易主,这是幻枫的心血。我想起你说可以和申屠世家合作开赌坊的事,就如此提议了。” 明夷心都在滴血,这是将篡位者和自己原本的合作者推到了一起。但转念一想,算了,申屠世家最重视的是私盐生意,整盘生意都操纵在储娘子手中,换而言之,他们在意的并不是帮主是谁。 如果只是储伯颜与储娘子,她不会那么纠结,问题就是,背后有胤娘这个女人,她看不懂她,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她。胤娘这池水,究竟有多深?她吃不透。 至于时之初,如果他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杀她灭口,那么,他们还能互相掣肘,因为明夷好歹也有他的秘密。但胤娘,她完全掌握不住。 明夷深深叹了口气,拿起手中的酒,也饮了一大口,辛辣,火烧火燎。 花子贤低下头:“我对不起丰帮主。” 明夷仰头笑了两声:“我这帮主原本就是从石若山那里巧取豪夺而来,传给储伯颜是迟早的事,又有何干。只是,我怕储伯颜一心向着胤娘,这女子,会把整盘棋都下烂了。譬如赌坊的事,办得如此急促,表面上无碍,但树了多少隐患?有钱就能入场,还纵容外部放贷,迟早惹出祸来。唉,我管不了了。” 花子贤也叹了声:“如今从门口守卫到掌柜,都是申屠世家派的人。储伯颜说是派我在此坐镇,不过是为了把我投闲置散。我岂能不知道?” 明夷冷哼一声:“申屠世家主管全局,哪会在意长远的安全,万一出了事,人一撤,都是上官帮派的责任。这容异坊,和他申屠世家没有半点干系。储伯颜也不愁,出了事,便是众所周知容异坊的老板娘夏娘子的事,再有,就是在此坐镇的花馆主的责任,退个干干净净。” 花子贤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该如何?” 明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把我挤出局,没有道理对帮派可用之人斩尽杀绝。你好好留在这儿,如果有什么异动,告诉我,无论如何我也会保住容异坊。我会找机会去见幻枫,再与他商议。” 花子贤点头道:“嗯,有幻枫和明夷一心,必能破了他们的奸计。” 明夷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搁下了:“不要再酗酒,留意伤身。有机会回去多看看伯颜,他本质不坏,只是被美色所迷。你不要直言其过,慢慢影响吧。” 花子贤深深行了个礼:“丰帮主,保重。” 明夷走出容异坊时,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自己引以为傲的疆土啊,一片片失去了。 下一步,西市。 叫了辆马车奔过去,一路后悔,忘了问花子贤西市和质天下的守卫,现在是不是还由花氏武馆负责。但看他那颓废的样子,应当已经完全剥夺了权力。 果不其然,西市街头身强体壮来往巡视的人,面生。应当都是申屠世家的人。呵,这也是他们的条件吧,以店铺雇佣的名义,把自己的人马渐渐都带入长安。 她在西市容异坊门口迟疑了会儿,真要进去面对储伯颜了,她有一种格外的心酸。这些日子以来,她真的是把储伯颜当作自己的子侄一般对待,把平生所学,尽全力交给他,没想到,会有兔死狗烹这么一天。 这比胤娘扎她几刀更让她痛苦。情之魔力,真有这么大吗? 当她坐到储伯颜的对面,她感觉到伯颜也并不好受。 “师父……你……还好吗?”储伯颜低着头,并不敢看她。 她冷笑了声:“我被从自己家中赶了出来,祖传三代的拾靥坊都落入旁人手中。你说我还好吗?” 储伯颜急忙解释道:“胤娘只是想暂时帮你看着拾靥坊。她不想你跟着伍谦平跑了,用帮派的前途为伍谦平的仕途铺路。只要你不做出损害上官帮派的事,她一定会把拾靥坊还给你的。你知道,我们也不需要霸占这么个胭脂铺。” 明夷觉得自己的喉咙口有一种甜腥的血腥味,哈,多好听的借口,多么冠冕堂皇。而且,储伯颜是真的对这个确信无疑,尽管表面还有几分敬重,内心对她已经满是敌意和防备。连说起她的拾靥坊,都带着一种不屑的语气,掩饰不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再说什么胤娘的坏话,只会让储伯颜更加厌恶她这个“师父”。 她只能寄希望于,储伯颜还有一丝丝良知,一点仁义孝悌之心。 “伯颜,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孑然一身,身无分文,无片瓦遮头,怎么生存下去?”明夷神情凄然,眼中有隐隐的泪光。 储伯颜抬头偷偷看了她一眼,迅速低下头去:“不会的,你还有伍谦平。” “如果他因为我毫无利用价值,把我赶出门呢?”明夷泫然欲泣。 储伯颜咬了咬牙:“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父如同我阿娘,伯颜不会看着师父落魄街头。” 明夷苦笑了声:“你阿娘对你和胤娘的事怎么看?” 储伯颜的头压得更低了:“阿娘本是极度反对的,但看在胤娘的孩子份上,她也就没有办法了。已经回了扬州,不太想见我。” 明夷抽了口凉气,原来这两人至少两个月前就勾搭成奸,也就是决意嫁给连山之前。如此,连山确实非死不可了。 明夷的手是冰凉的,她一直猜测的,连山的死因,如今有了绝对的动机,定然与胤娘脱不了干系。究竟如何,她只能找凌占筠探究真相。 她握住自己颤抖的手,不想流露出激动的情绪,抽了两下鼻子:“好,你陪我去肖娘子那儿走一趟。”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七十五章 众叛 储伯颜听到明夷要自己陪她去找肖娘子,神色一下子慌张起来,这让明夷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最初在扬州长街上,米铺中羞怯的少年。 明夷一阵怅然,如果储伯颜真的变质了,她或许不会那么心痛。不过是多了个陌路人。但那个少年明明还在,只是自己唤不醒他了。 “师父,我真的没办法……”储伯颜迟疑着,不肯起身。 明夷叹了口气:“放心,我不是找他们算账。哦,也可以说算账。把我自己在质天下的财产拿回来,帮派的我不要。” 储伯颜深出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那是应该的,应该的。” 明夷算了下。师红依留下的东西,转交夏幻枫在地下市场周转的,现在也都交给了质铺。只是一点,她当时都是口头交接,并无凭证,如此便麻烦得很。质铺完全有理由不给。所以她需要储伯颜去给她做个证。 储伯颜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带上门:“我立刻就陪师父去。” 肖熙见到明夷上门,也有些措手不及,但毕竟老练,很快恢复了平静:“明娘子,好久不见。” 呵,这么快就改口,丰帮主变了明娘子。明夷看着她,心中并无波澜。肖氏夫妇,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没想过要和这两人做朋友。他二人虽不是格外心机深沉老练之人,但浑身有一种独特的气场——生人勿近。不是危险,也不是阴冷,而是隔绝。他们二人像是完全的死士或家臣,不见任何个人的欲求和目的。这种人,也是最难对付的。 明夷无心与她多做纠缠,他们不过是唯命是从。她目前所要的,是能保证自己生活而已。 “我有一些珠宝,在质铺。部分是地下市场售出后转过来的,肖娘子应该有账目吗?”明夷开门见山。 肖熙愣了下,点头:“是,我记得。价值不小。” “我现在要取回。”明夷直说诉求。 肖熙伸出手:“凭据。” 明夷摇头:“幻枫经手的,如今他不在,但我已经被你们逼出帮,没道理还把钱银放在这儿。” 储伯颜连忙说道:“师父您误会了,虽然换了帮主,收回了帮派的财物,但您始终是我们上官帮派的栋梁,自然是帮中长老之职。” 明夷摆了摆手:“我累了。江湖不是我混的地方。你若还念你我有师徒之情,就别再为难,让我断个干干脆脆。” 储伯颜低头叹了口气,对肖熙说道:“替明娘子办了吧,就当我做保证。” 肖熙没言语,翻了本账本出来,一一念出,现银有大约一百二十两,余下都是实物,价值约六百五十两。明夷眉头紧皱:“现银我是清楚的,这个实物估价从何而来?说实在话吧。” 肖熙面无表情:“实物估价是按照质铺规矩,如果明娘子今日要提现银,就按照这个数字。如果提实物,需要提交两成的质押费,也就是一百三十两。因为是帮内寄存,所以未按照时间计算利息,这个质押费,是我们的保管费用。” 明夷恨得牙痒,也就是说,她要拿走这些东西,得贴进去十两银子,身上还是没有钱财周转。但那些珠宝玉石,少说也价值千两,她不能白白折损了。 且无论拿着几百两银子还是一堆价值连城的珠宝,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都是福不是祸。她想了想,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麻烦肖娘子给我重新做个凭证。这一百二十两,我今日提取二十两,一百两劳烦肖娘子帮我放在质天下放贷。这些珠宝玉石,写下详细的清单,你我各执一份,我暂不提取。”明夷说道。 肖熙有些意外:“你相信我们?” 明夷笑了笑:“我不相信你们夺权的手段,但我相信肖氏夫妇做生意的信用,否则你完全可以推诿,赖掉我这笔账。但你们没有必要因为这么点财帛,就丧失了商誉。毕竟我在长安说话还是有人信的。” 明夷这话大半出自真心。肖氏夫妇能屹立多年,做生意是真的有章法,她并不担心他们做出杀鸡取卵的蠢事。而威胁也是必须的,其一,长安豪富之中,明娘子的人脉不是假的,仅承未阁那些娘子们,官商各占一半,传播出去,质天下吞了她的银子,那马上就会引起挤提,质天下必死。其二,她毕竟还掌握着令狐家的秘密,肖氏不得不小心谨慎。 肖熙轻轻摇了摇头,面露赞叹之色:“明娘子不是普通人,只可惜各为其主,否则,真愿意好好结交。你等着,我立刻就列上清单。” 明夷摸着手里这十两银,有点重量,若是普通人家,能花用四五个月,但要是有些旁的开销,三个月也就没了。她以后的日子,难道真要倚仗伍谦平养着?看来,想要滋润得活下去,真得靠在丽竞门谋个差事了。 肖熙写好清单,与明夷一一核对,明夷让她再誊抄一份,请储伯颜作证,打上手印。把自己的一份收好,出门。 储伯颜不好意思再面对她,说还有事务,告辞了。明夷在西市街上,又一阵恍惚。何去何从? 镖局的门面不远,看上去还开着。明夷走过去,权当歇脚。 邱大勇迎了过来,见是她,一时有些窘迫,挠了挠头:“明娘子,怎么有空来这儿坐坐?” 明夷一听这称呼,就知道他们没放过镖局。 “知道换帮主了?”明夷苦笑道。 “储娘子带着储帮主来过,说娘子要嫁入伍府,无心管理帮务。我表哥,马镖头那儿,储娘子会亲自去和他交代,让我们好好在这儿继续干。”邱二义老实,全抖了出来。 明夷坐在镖局中,看着人来人往,说道:“我知道了,不用管我,我坐会儿歇歇脚就走。” 那二人不敢再多说,也在旁边安安静静坐着。 马成凌是个头脑简单的热血男儿,讲义气,但也最容易被嗦摆。即便他站在自己一边,如今也没有太大意义了,不如让他糊糊涂涂做他的镖头算了。 明夷闭上眼,觉得疲惫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七十六章 亲离 第三站,任和尚。 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太大意义,但还是必须要去,否则,连最后的一点红利都会被胤娘拿走。 申屠兄弟没有那么容易见,在储娘子已经倒戈的情况下,她手上的筹码只有工部的工事一项,这里头的利润要分三家,还要费时费力,当然比不上私盐生意,甚至比不上容异坊现在那个赌场。因此,即便她加上夏幻枫本人,去见申屠兄弟,他二人也不会转而支持明夷。 在没有与对方对抗的能力情况下,以敌对之姿斥责合作者变节,这是毫无意义的。她不会蠢到如此意气用事。 她去见任和尚,这一回,是以丰明夷本人的身份,和上官帮派无关。 无论任和尚还是申屠兄弟,或长安所有闲听八卦的人士,都知道,伍谦平与她是多年私情,纠缠不清。这,现在是她唯一的价值了。 她靠着这私人的关系,做个牙人,在任和尚与伍谦平之间吃些小利,这对于二者都是有利无害。保持和任和尚的合作,多少也会让她在伍谦平面前,保留这一点点价值。 想到这儿,她失了神,真想打自己一巴掌。何时又变成如此卑微,生怕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就被伍谦平一脚踢开?如果他是这样的男人,哪还值得自己倾心? 可话虽如此,一个毫无用处的女人,在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面前,能有多重? 任和尚在工坊里,工部的差事已经交了,钱银会在伍谦平回来这几日内全部到账,而下一个工事还没有开始,也是这几天工夫。这是去谈判的好时间。 任和尚对她的到来并没有很诧异,反倒看上去早有准备。请她入座,唤人去拿了银两来,放在二人之间的茶案上。 “这是护城河工事该给明娘子预备的谢礼,还请收下。”任和尚将银子推过来。 明夷扫了一眼,倒有五十两左右,心中有数:“看来这工事确实利不小啊,任先生这么大手笔。” 任和尚笑道:“这是当初说定的数目,我当然不能食言。第一笔生意,我这儿不赚钱,但也得保证明娘子和伍大人的收成。只可惜,唉。” 明夷心知他是感叹之后的生意怕是泡了汤,难免是有点舍不得的。这私盐生意再好,与任和尚无关,至于赌坊生意,她在容异坊见到的都是生人面孔,怕是从洛阳又调派了人手来,即便还在他治下,也要被分走很大的一杯羹。而他的人员配置都是为了做工事准备的,不擅赌场业务,若不能人尽其才,着实浪费。 明夷笑道:“如今我让位给储伯颜,虽不是上官的帮主了,伍侍郎也不愿意我再辛苦操持拾靥坊,倒可以安心做个牙人。” 任和尚有些意外:“哦?我以为明娘子是不得已退位,原来是禅让?” 明夷叹了声:“女子,终究是要有个归宿。我早就在培养伯颜,也公开表示他是继任者,他现在成熟了,早些继位,我也好早些考虑生儿育女之事。” 任和尚还有些疑虑,但并未继续追究,他感兴趣的是其它:“明娘子的意思是愿意继续为我和伍大人牵线?” 明夷微微一笑,将桌上的银子分为两堆,推了一半过去:“那是自然。这算是我送给任先生重新合作的见面礼。我晚些问过侍郎大人,有新的工事,他会让人与你联络。” 任和尚哈哈笑道:“果然明娘子还是明娘子,爽快,大气!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走出任和尚的工坊,明夷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些。她发现也只有在这种谈判的成功中,在自己计划顺利的时候,才有一种格外的痛快,能排解所有的烦扰。 意气奋发的明娘子,回来了一些。 是啊,来这个世界时,她本就一无所有,只有一个家仆连山,半壁烧毁的老宅。如今她拥有的是手中虽不丰厚,但也沉甸甸的现银,一个身居要职的心上人,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还有什么值得苦恼?再一度春去秋来,或许又变了人间。 第四站,刘恩朝。 说也奇怪,虽然百般瞧不上刘恩朝的懦弱,但她始终对他有一份信心,那就是,他是忠义之人。江湖会背叛明夷,时之初也会,但刘恩朝,不会。他有一种简单的,直来直去的忠义。 她未敢擅动,在官署外找了个小酒楼坐着,花几个铜板让小二给递了个信,约刘恩朝出来。 刘恩朝未让她失望,不一会儿就出现在她面前,一脸讶然:“明夷你刚回来不好好休息,怎么这就来找为兄了?看你气色不好,是伍大人欺负你了?” 明夷没想到他扑头盖脸是这么番话,也是,他不是江湖中人,怎知上官帮派这一阵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此事,与他说也没意思。 “没事,我帮派中的事放下了,有储伯颜接掌。拾靥坊也交给了胤娘。以后大概就有时间和恩朝兄喝酒谈天了。”明夷自嘲道。 刘恩朝挠了挠头:“怎么那么突然?不过你一介女流,本不应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你若是想开了,打算休息,这是好事。不过我可不敢和你成天混在一处,那伍大人不得剥了我的皮啊。” 明夷听到伍谦平的名字,想到他二人在刘恩朝面前无需掩饰的关系,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波澜,是甜的。 “我来是想看望下你,毕竟也一个多月没见了。问问你在这儿做得可还好?”明夷也是真话,面对着刘恩朝,会觉得整个世界都简单很多。 刘恩朝精神抖擞:“很好,伍大人信得过我,现在我所做的,都是工部最紧要的活。真的,遇到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尊敬,这种感觉,比我在任何官位上都有意思。” “家里呢?”明夷想到他家那位河东狮。 “她呀,呵呵,现在可顾不上管我,安胎呢。脾气好了些,听我的话了。”刘恩朝笑得傻傻的。 明夷看他那表情,便知他夫妻和顺,正一心期待着孩子的来临,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可能更好。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已经没有这种命数。 “恭喜,待孩子出生,我给备一份大礼。”她笑着说,“我得走了,你替我给谦平传句话,我在行露院等他。” 刘恩朝愣了下,没再细问:“好。” 第六百七十七章 后怕 明夷喜欢这样按照计划,一件件去完成,一个个去删除。今天的所有计划都还算顺利,顺利在于,和预料的一样,她在一步步确认自己领地的失去。 唯一能保留的,是依靠着和伍谦平的关系,保留和任和尚继续合作工事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关键还在于,今晚她与伍谦平坦诚如今的处境,看他会如何抉择。 明夷有生以来觉得最被动的时刻就是此刻。如果他的反应是失望、为难,哪怕没有说出拒人千里的话,她也只会静静离开。若只是公务,她不怕委曲求全,甚或世俗名份,都不是她的底线,唯有感情,敏感到不可理喻。他只要显露出半点犹豫,她便可在自己万劫不复之前,断腕抽身。 如果不是那样,她便义无反顾去赌了。用尽所有筹码,设法成为丽竞门的外部人员,或许,有绝处逢生的机会。她有一种感觉,胤娘与丽竞门恐怕脱不了干系,连山去找凌占筠之前,胤娘是最后与他独处的人。 不搞清胤娘的来历,将她的真面目揭开,上官帮派与明夷的关系,再也无法弥补。 回到行露院,绫罗将她安排在原来洪奕的房间,知道她需要自己的空间,便不扰她,送了些吃食去,让她一人呆着。 明夷木然吃着眼前的汤羹和点心,味如嚼蜡。庆幸的是,已经不用服药,体内的隐患已被消除。否则遇到这样的一败涂地,不知道会不会又被那点残魂趁虚而入,做了自己的主宰。 这打击来得太快,从知情到辗转数地,见了这些人,不过半天的时间,她并没有一刻停下来感受自己的情绪。那太奢侈了,所有的事情不会等着你伤春悲秋之后再往前发展,而且,它并不会对你留存怜悯,只会越来越糟。 所以,明夷近乎机械,去处理最需要处理的事情,这已经成了她最本能的反应。 直到此刻,仿佛万籁俱寂,时间停滞。她反应过来,哦,丰明夷,你什么都没有了。 从火后余烬中,由连山一步步重修出来的老宅。濒临关门大吉,明夷费尽心思,开发新品,邀请花魁代言,请小郎上门送货,渐渐红火起来的拾靥坊。从无到有,凭借四君子的美貌,请了公主和守言捧场,终于能吸引全城富贵娘子的承未阁。还有那个,本来离心离德偏安一隅,凭借夏幻枫多年筹谋,自己殚精竭虑,如今能立稳长安,与三大帮几乎平起平坐的上官帮派。 一切,就这么没了。 就好像玩游戏意气风发,忽然被砍死,回城。又好像大梦初醒,万般都是虚无。还来不及采撷胜利的果实,整片果园就被一个自己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小人夺走了。 枉她万事多虑,也从来对胤娘存疑,却没想到对方打一手好配合。来不及反应,勾结强敌,谋害亲夫,勾引少主,蚕食帮派所有的一切,她做得滴水不漏。 明夷连恨她的力气都没有。只恨自己。明知胤娘是一个狠到可以把刘义宗和叶玩弄于股掌的女人,怎么会想不到,她可以轻而易举让储伯颜神魂颠倒?明知她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怎会相信她得到拾靥坊老板娘的位置就心满意足?最错的就是当众宣布了会让储伯颜继任之事,恐怕那时起,胤娘就已经处心积虑要得到储伯颜的全部身心。 一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会为了这个心爱的女子,罔顾一切人伦和道德。 只是,她的贪心真的超乎明夷的想象。既要成为上官帮派的帮主夫人、幕后主脑,也不愿意放过拾靥坊和承未阁。嫁给连山,成为他的遗孀,这一切就手到擒来。 明夷不禁有些后怕,如果伍谦平没有把自己带走,在连山死后,为了便于得到帮派和产业,有足够的时间空间说服和控制帮派各位长老,胤娘极可能会想尽办法要了她的命,至少,禁锢她的自由。 现在胤娘得到了她想要的,从她的态度看来,她觉得明夷已经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对手。明夷有一种直觉,比起让她死,胤娘更乐于瞧见她落魄无依、仰人鼻息地生活下去。这种恶意和憎恶,一种扬眉吐气后的发泄,胤娘已经毫不掩饰。 而明夷,百思不得其解。她究竟什么时候惹了这位可怕的女子。 或许从第一次见面?从她叫一声初哥哥,从明夷对她产生的第一次反感,从拾靥坊中胤娘被冤枉偷盗? 明夷苦笑一声,如果最初的症结真的是那位“初哥哥”,时之初啊,你真的害得我好惨。 若真正的明娘子魂魄还在,或许会出来对着她哈哈大笑:“你太天真了,他当初骗我骗得好苦,让我魂牵梦萦这么多年,却对我没有一丝的感情。你是谁?凭什么他就会真心对你?” 明夷也忍不住问自己,凭什么。 他可能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愧疚,或许是好奇,蛰伏在她身边。她便将此当作一个浪漫的英雄救美故事。一厢情愿步步深陷,为他神魂颠倒,甚至主动投怀。 呵,想到那时候的自己,真是轻贱得可以。 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情?自己着实迷恋他的强大,无人匹敌的武功带来的安全感,甚至,是她成为上官帮派帮主的底气。但他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真的贪图自己胸大肤白?太自欺欺人了吧。或许他也有过一丝真心,是因为相信,她真的真的,深深爱他。 可时之初到底在想什么,想要得到什么?或许明夷从来没有明白过。 甚至他究竟是什么人,性格是不是他表现的那样。那种波澜不惊的沉稳和安定,可能并非他的本色,而是他在自己面前想要扮演的角色。越想,越毛骨悚然。 麻烦的是,明夷以为,和伍谦平的感情终于是势均力敌,各取所需,在平衡中滋生互相需要,相濡以沫。可,现在,这个平衡又消失了。她对这段感情的把握,突然间,也变得毫无凭据。 第六百七十八章 密钥 想那么多也是徒劳。明夷无法从胤娘口中得知,她为什么对自己充满敌意,或许答案和自己对她的方案一样,不需要理由。大概她只是胤娘前进路上一块拦路的石头,必须踢开而已。 明夷也无法想象自己对时之初进行质问,说到头,敌不过一句,你背叛了我,跟了伍谦平。她以何证明自己与伍谦平之间的清白?更何况,她的心确实已经变了。到最后,不过是咬定,你失了约,另一人说,你为何不等。连他已经去世的骨肉,他也是早有成见,不会认了。这种事,怎么去证明? 对于一个已经变了心的人,去争执,是你先负我,我才变心,还有何意义?更何况,尽管明夷觉得自己不够了解时之初,有一点害死肯定的,他不是那种为了儿女私仇做出这些下作手段的人。他做了,就一定是有其它更重要的目的。 他背后,一个精神教父,韦澳。一个生身父亲,令狐纶。今日他的作为,必定与其中一人有关。 到底是谁,想要踢开已经变节的明夷,幕后主宰上官帮派,并与申屠世家合作,延续明夷的想法,看来是想把上官帮派做大的。 韦澳,有可能。虽然他和伍谦平也存在合作关系,但他二人算是各取所需,不存在信任和共生。但时之初不同,韦澳给他全盘灌输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价值观,他极有可能在时之初控制不了明夷的时候,想让时之初亲手接盘上官帮派,对抗崔氏的江湖势力。 令狐纶?令狐?明夷越来越看不清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以往她笃信时之初所说,令狐纶是个悲情的角色,失去爱妻幼子,被家族责任逼着隐于江湖,虽然手中主宰着家族的隐形财富,却因为亲生子被兄长控制,而不得天伦之乐。 直到现在,静下心,想这令狐兄弟之间的事,明夷有些隐隐的怀疑。令狐纶真的那么“傻白甜”,任人挟持自己儿子,乖乖为家族卖命?他能培养出肖氏夫妇这样能干又忠诚的下属,怎么可能是个甘于被控制的人?如果他真的是被迫,那令狐也过于天真了吧?真不怕有一天令狐纶父子相聚,自己人财两失吗? 还有当年四大家血案。时之初的武功来路,他的那把剑,几乎是铁证如山,他得到了四大家的真传。令狐家与四大家血案脱不了关系。只有一件,令狐一直在找七炼琴,而时之初对此毫不在意。令人费解。 丽竞门探子的神秘武功,也总应有个来路,按时间算,也恰是血洗江湖之时。 韦澳,四君子,令狐家,血案,一切都指向了丽竞门。 明夷有种感觉,凌占筠,会是解开这一切的钥匙。他一人三分身,承担了那么重要和机密的任务,加上资历,他在丽竞门中的地位一定非常高。如今,躲不过了,自己识穿他身份之事,瞒不过,四君子的存在,也瞒不过。无论为了保住自己还是四君子,或为伍谦平铺路,正面与凌占筠谈判,争取合作,是最好的办法。 明夷想到此事,心脏有些压迫感,这恐怕会是她一生经历的最可怕的谈判。或生,或死,或有未来可期,或将黯淡无光,在此一举。 在此之前,她还要再见一次殷妈妈。绫罗已经给她约了,明早殷妈妈会来行露院相见。如果未来一切顺利,她还有需要殷妈妈帮忙的地方。如果自己有去无回,她也得给殷妈妈一个交代,把质铺的单据交托给她,让她取出财宝,想办法离开长安。 如果能回来,她还想再去探望一次洪奕,和夏幻枫商议好,如何应对。但若回不来了,她也只能和洪奕来生再见。她相信夏幻枫的头脑,一定能照顾好洪奕和孩子。 若回不来了今夜,她将是最后一次见到伍谦平。 平静地想着所有的安排,唯有想到这儿,她心口好闷,眼中发酸。对,她舍不得。尽管伍谦平那么有心机,那么世故,他一点都不单纯,也不阳光,可她就是越来越被他所吸引。好不容易,两人的心走得近了,若就此离分,她真不甘心。 正想着,有叩门声,她闭眼将眼泪憋回去,深呼一口气,迎去开门。 恰是她念着的人,就这么在眼前,触手可及。 她耐不住,关上门,就将他抱了个结结实实。头闷在他胸口,听着他还未喘匀时的心跳,用力深深吸着他身上的气味,像只久不见主人回来的狗崽,只差委屈的呜呜声。 他声音在笑:“怎么了?才一个白天不见,那么想我吗?” 明夷内心只有一句话,怕是明天便见不到了,这个拥抱,或是最后的拥抱。想着,手就更不肯放了。 伍谦平只得像哄着撒娇的孩子一般,半抱着她,一边挪动到床榻边:“乖,我们坐下说,今日真的很累。” 明夷由他带着挪到床边,相偎坐下,忽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太过于轻佻,一会儿若他知情后,不愿意与她共同面对现在的状况,她又情何以堪。想到此,她连忙松开手,正襟危坐。 “怎么?生气了?再累只要见着你,我就高兴。过来。”伍谦平轻声哄着,这洪奕的房里还是保留着一片水红的装饰,看着格外旖旎。 明夷忧心忡忡看他一眼:“我怕一会儿,我说完这番话,刚才的拥抱便是我们最后的拥抱了。” 伍谦平不解:“何来此言?对了,我还奇怪,为何你会约我来此见面?不如到新昌坊,还更清静些。” 明夷冷笑一声:“新昌坊的丰宅,已经易主了。” 明夷将早晨自己所见所闻,加上各长老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只没有说任和尚之事,还是想保留着点,好看清楚他完完全全真实的反应。如果之后他因任和尚这儿的利益而变了神色,至少,她心里有个数。 既然开口了,便也不再顾忌,暂时不看伍谦平的脸色,说完再做计较。 第六百七十九章 求婚 明夷的叙述很冷静,她并不想表露出任何的失望和慌张,似乎这一切的发生都是理所当然,一无所有的那个并不是她自己。 实则,这些事情确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令她慌张和担忧的,是听者的反应。 她不敢看,不敢想。 她讲述结束后,房间中安静的时刻,或许只是三五秒,但在明夷的感官里,时间已经停滞,而一场场酷刑正在开始。沉到水底一般,冰冷、窒息,而后是切肤之痛,再是死一般的沉寂,渐渐浑身灼热,仿佛赤身露体在烈日下炙烤…… 漫长,没有尽头,长到她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落幕了。 直到她陷入一个暖暖的怀抱中,感受到一双手臂环在她身前,而且越箍越紧,似乎透露着那人的某种情绪。 真好啊,她想。哪怕这手臂越来越紧,将她扼死了,揉碎了,她都会面露笑容而去。只要不是冰冷的,丢下她一个人。 “不如,嫁给我吧。”声音听上去很悠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如,不如是谁?明夷第一个反应。 而后,身上一颤,僵住了。她想过好多种可能得到的回应,冷漠的,为难的,关心的,忧虑的,愤怒的……只没想到是这句。 明夷很想转过身,埋在他怀里。又别扭着,想表现得毫不在意,因为他并不会为自己舍弃富贵,得罪魏家。他也比谁都明白,自己一直不肯真正接受他的原因,只要这个原因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就没有消除。所以,或许他这句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让她感动下,而后拒绝他。 想到这里,明夷才冷静下来。轻轻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不要再顾虑那么多,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伍谦平说道,“做我平妻,魏氏那边我去说服,现在你只是个平民女子,无权无势,他们不会在意。你若是不想见到魏守言,我在府内给你另造一座楼。我与她只是官面上的夫妻,这点你也知道,你便当她是府上的贵宾就好。” 他说了许多,明夷这才相信,他是真的想把她娶回家,不是说说而已。 “你以前有帮主之位,有你的生意,在自己府里自在,也有你的体面,也还不至于受人欺负。现在你只有我,不跟着我,你还想怎样?旁人如何说,你一向都不在意的。我知道你觉得委屈,不愿意与人共夫。这事,我答应过你会解决,绝不食言,但需要时机,需要很多安排。”伍谦平的声音缓和下来,像在哄一个发脾气的孩子, 明夷是真的相信他会去做。只是他觉得时机到了,可以做,与明夷所认为可以做,不是一回事。伍谦平所想的,是与魏家达成某种互相可以接受的条件下,休妻。而明夷想的,是在魏守言尽量少受伤害下,让她自由。听上去很婊,但却真心实意,如今爱上了不该爱的合作对象的魏守言,过的日子一定很苦,明夷没有那么伟大,也没这能力,让伍谦平去爱她。此题,无解。 明夷叹了口气:“我真的不在意自己什么名分,别人怎么看。但……你让我想想好不好?” 明夷说不出直接推拒他的话,暂时想把此事搁置。最紧要的,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原来尽管是这么世故的他,到了这境地,还是愿意在自己能力下,给她一片遮风挡雨之处,如此,就够了。 明日,她就去找凌占筠,到时她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踏入丽竞门的门槛,随时都可能会人间蒸发。且,还有一半可能,明天的谈判无法成功,她会像连山一样,在某个陌生的街巷,在城外臭水沟中,若干天后被发现尸身。 她怕,怕的不是自己生命结束,而是下一回伍谦平再见到她,已经是那般丑陋的样子。 伍谦平没有放开她:“我只许你想三天,你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外头,我不放心,以前我还是想得太简单。我刚才想到,如果他们造反更激烈些,你回去面对的不止是失去权势财富,而是失去性命,那怎么办?想到我都后怕。你不能有事,如果你不在了,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明夷没想到伍谦平会说出如此示弱的话,但他的声音明明那么诚恳,透着一点微微的颤抖,他是真的在后怕。 一直以来,明夷想到的,都是自己失去某个人,将会如何。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不能承受失去她。 明夷忍住泪水,拍着身前他的双手:“别说傻话了,我不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不是也一样过得很好,以你的才华和心智,必定能青云直上。” 伍谦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自从我感觉到你心里有了我,就不一样了。有些东西,尝过,就再也回不到没有她的日子。” 明夷的全身起了一身鸡皮,是他的声音太撩拨,也是自己的心防在坍塌。 她转过头,鼻尖顶着他的鼻尖,他的呼吸暖融融的,触到她的嘴唇。她的眼神落在他嘴唇上,真好看啊,花瓣一样,虽有些薄,却形状分明,自然诱人。 微微侧头,闭上眼,感受嘴唇与他的唇触碰上,像两块加热溶化了的黄油,再也难分彼此。 他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反客为主,引导着她。唇舌之间,是喷薄而出的渴望,也是只愿同生共死的迷醉。 她觉得这一刻,自己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生也好,死也好,荣也好,辱也好。只想活在此刻,在他怀中,被他吞噬,被他占据。 她的眼闭着,很用力,在忍住,不让泪流下,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在这柔情与旖旎之中,她格外火热,这份火热来自一份绝望。五成机会,这是最后的亲吻,这是最后相处的时光。她要记住他的一切,哪怕生命消失了,或许,灵魂还会在另一个空间重逢。 可她真不舍得啊,滚烫的泪,还是沿着脸颊落下来,滑落到两人的唇角。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八十章 合体 当明夷的眼泪滑落到唇角,她知道伍谦平感觉到了异样,停住了,想要看她出了什么事。 明夷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抱住他,把他扑倒在床上,轻轻咬住他的嘴唇,唇齿些流出三个字:“我要你。” 既然说了这句,明夷就准备好了接下来发生的狂风暴雨。看他如同点燃的干柴,火星四射。任他反客为主,将自己压在身下。由他解开二人身上所有的衣衫。 当赤裎相对那刻,滚烫的热情化作绵绵温柔,他的手指从她的颈项、肩膀滑到胸口,他的唇舌从她的唇往下一寸寸亲吻。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草莓蛋糕,正在被一个珍爱自己的人,一口口吞噬。 一声惊雷,滑破长夜,一道白光,撕裂黑暗。春雨说来就来,惊到一对鸳鸯。 借着闪电之光,明夷把这幅场景铭刻于心今夜的一丝一毫,她都要深深记住,刻在骨头里。 眼前人,是心上人。容颜绝艳,目光蚀骨,他光滑的皮肤,肤色稍深,衬托着她在他的掌下,雪白如酥。方想起自己也是如此不着一丝,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脸上骤然发热,想拉起被子,手却被他抓住,不得动弹。 “不要动,这样,很好看。”他瞧出她的羞怯,兴致勃勃,俯身噙住,逗弄得她嘤咛出声。 闪电不再,骤雨带风。房中暗下来,红帐中的二人战正酣。 雨声是最好的遮掩,让她不用克制,一声声唤。 他勇往直前,仿佛她是卸甲的敌人,必须用最强有力的手段,逼着她求饶。 她口呼不要,手指却深深嵌入他后背皮肉,恨不能将他融到自己体内,永不分离。 她反客为主,如同驰骋风中,乌黑的秀发散落在雪白的胸前,直到腰肢无力。 他一战再战,汗水从黝黑的皮肤上滑落,与她的泪水融为一体。 “不行了,饶我。”她软软糯糯。 “谁饶你?”他挺身继续。 “夫君饶我。”她着实精疲力尽,声音细若游丝。 他声音中笑得得意:“再说十遍。” “夫君饶我……”她念了两遍,哼了声,“不饶便不饶,难道真怕了你?” “好,就等你这句话。”他将她侧抱着,又一轮突然袭击,吓得她惊叫连连。 明夷觉得自己想被抽了骨的蛇,瘫软在他怀中,眼睛已经睁不开,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他尚未离去,仍抱着她的腿,与她一体,有些得意,也有些心疼,抱着她,亲着她的额头:“以后不要那般逞强,在我这儿,你再柔弱,都没有关系。” 她唔了声,扭扭腰,与他贴得更紧。 伍谦平抚着她的后背,俯身逗她:“还要吗?” 明夷吓得一激灵,要将他推开,逗得他哈哈大笑,搂紧她:“好了好了,吓唬你的,别动,就这么抱着,到你睡着。” 她睁不开眼,贴在他胸口,汗收了,原本墨香味的男子,带了更多的野性,他仍在她体内,充盈的感觉,像天生长在一起,让她无比迷恋。就这么睡去吧,若有一日,能在这怀里死去,也死而无憾。 伍谦平起身离开时,天已大亮。 明夷吓得一跃而起:“是不是起晚了?” 她才发觉自己未着寸缕,连忙扯起被子遮住。 伍谦平回头瞧见,笑道:“怕什么,早上我已经细细观赏了半个时辰。” 她涨红了脸:“你怎么那么不务正业,不是还有许多公务等着么?” 伍谦平已经穿戴完毕,一身官服,十分气派,笑盈盈站到床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主要是,我还有非常重要的话,要问你。” “问什么?”明夷觉得他绝对问不出什么好话,没好气地答。 伍谦平俯身下来,几乎要贴到她脸上,唇角一勾,眼光一闪:“想问我的明夷,为夫有没有让你食髓知味?” 明夷瞪大眼睛,耳根都发红,这个混账东西,还记得这句话。时之初曾嘲讽她,说伍谦平定有不凡之处,让她食髓知味。本是羞辱的话,却被听到这话的伍谦平用来调笑于她。此刻,他真的有资格问了。 明夷吸了口气,怎么能被古人羞臊到!她挑眉笑道:“大人确有不凡之处,令小女子食髓知味。” 伍谦平看她豁出去了,哈哈大笑,捏了捏她的脸,说道:“改口叫夫君,别穿上衣裳就不认人了。我先回官署了,晚上等我。” 明夷想喊住他,阻止他每天出现在这烟花之地,但还是没有开口,看着他走了出去。 阻止有什么意义?今晚,自己不知在何处呢。 想到明年今日可能是自己的死忌,明夷心中有一种荒谬感,仿佛这一切都是假的。生命也是假的,晚唐是假的,自己一觉醒来,会听到苹果手机的闹钟响了,身下是软软的乳胶床垫和埃及棉的四件套,闻到的是自己习惯的橙花香氛。 身上的酸痛还在,提醒着她,这不是假的。也告慰着她,与自己心爱之人这一霄之乐,值得死生相托。说不定,这倒霉运过了,会有好事等着呢?说不定,自己会活着回来,会一步步回到人生巅峰。说不定,真有幸,余生能日日与他同眠。 不去博一把,谁知道输赢? 也有过一丝的退意,躲在他背后,苟延残喘,在他的护佑下,或许能有一时的平安。但这真的只是一时。凌占筠是个定时炸弹,能杀了连山,也能杀了自己。胤娘对自己的恨意还在,时之初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居心,这两人的联盟,不会做出什么有利自己或伍谦平的事。她甚至有一种直觉,胤娘针对的是自己,而时之初怕是想要借削弱自己的能力来对付伍谦平。 她也无法容忍自己真的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官家妻妾,她不服。那些被夺走的东西,她要夺回来,幻枫的容异坊,她的承未阁和拾靥坊。那些被控制被迷惑的兄弟,她也不会纵容胤娘继续为所欲为。她更不能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在前面浴血奋战,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还有最后的清醒,如果这样混吃等死,失去伍谦平的爱也是迟早的事,连自己都不可能喜欢这么无能的自己。如果要这样过一生,她宁愿,赌上生死。 第六百八十一章 赴死 在慷慨赴死之前应该做些什么呢? 明夷坐在妆台前,桌上都是熟悉的拾靥坊出品,最好的胭脂水粉。嗯,如果是最后一天,定要打扮得好看些,死,也要有尊严。 细细描画,选了蜜桃色的胭脂口脂,提前感受春天的气息。柳叶眉,入鬓长。眸如清潭,面若红云,是这许久以来难得的好气色。嘴唇是饱满而红润的,让她想起昨夜雨疾风骤,更添一丝媚色。 洪奕的衣裳还有一些留着,明夷挑了最素净的,一身的藕荷色,与紫色的缎子棉袍,围着白狐皮毛的边儿,暗暗念着,洪奕啊,如果此生再不能相见,这套衣裳便算你送我最后的礼物。 而后提笔写了封信,是留给殷妈妈的。细细写了要托付的事,质铺里还有多少财产,都给了殷妈妈用来照顾四君子之用。自己身上的银两放在了洪奕的床头枕下,让殷妈妈交给葵娘与十东,一人一半。如果储伯颜兑现诺言,将拾靥坊归还,便给葵娘一家,十东一家,也是原先说好的。她二人也可照应另外几个小娘子,不至于流离失所。 明夷最心疼的还是这些女子,时代不同,女子可走的路太窄,难以独自生存,担心她们再堕风尘,也担心嫁了不堪之人,她能为她们打算的,就多打算一些。 将质铺的票据也放入其中。明夷想了想,又将益州的地契也放进去,让殷妈妈转交给伍谦平。 还有什么呢?明夷苦思着,似有许多放心不下的人与事,似又一切都无所谓。又添一笔,让夏幻枫带着洪奕远走高飞,切勿为她报仇。 其它,有她无她都会一样过。 忍不住又添一笔,让殷妈妈转达给储娘子,她不怪她爱子心切,但一定要提防胤娘。 怕这牵挂是越写越多的,她咬牙,把信给封上了,便如同与这世界上相遇的各色人等做了告别。 只有一人,在心里,在脑里,在全部的呼吸里,是断不掉的。伍谦平。 她与他,仿佛刚刚开始,确实令她食髓知味,并非单纯因为**,而是与一个人身心相契的无上喜悦。让她担心的状况也开始了,她舍不得,越来越舍不得,只想完完全全占有他,一分一秒都不放手。 那人,真似毒药。 耳边又在叫嚣,不如放弃吧,就这么美美的,等着他回来,等又一场巫山**,欲仙欲死。哪管今夕何夕。他能护住你,能将你藏在府里,做个无名无姓的小女子。何必再去淌江湖与朝堂的浑水。 她立起身,用力捏紧拳头,把这些杂念赶走。那是不现实的,安稳,只不过是短暂的幻象,她不能这样得过且过,不顾将来。而且,尽管伍谦平从未向她诉苦过,她也清楚,伍谦平目前的骑墙状态极为危险,不管哪边出事,可能都会牵连到他,不能指望着别人去拉他一把。但如果能成为皇上手中的棋子,他的命,就稳了。 她深呼口气,再也不做其他打算。 殷妈妈来了,面色忧愁,当见她一身华衣,倒也讶然:“明夷……你没事吧?” “我怎么会有事?我好得很。”明夷请殷妈妈坐下,接过绫罗端来的茶水,谢过。 殷妈妈叹了声:“我也不知事情怎么会这样,也并不清楚你们上官帮派的事情。只是前几日听到花子贤和储伯颜大吵起来,还动起手。花子贤带的人和储伯颜身边听说是申屠世家的人打起来,花子贤还是扣住了储伯颜,但终究下不了重手。听他骂储伯颜欺师灭祖,背叛帮主,储伯颜辩解说你本就有意禅让,如今你跟着伍谦平跑了,帮派不能一日无主。我就知道上官帮派怕是变了天。” 明夷点头:“是,事出突然,连山遭人杀害,伍谦平怕贼人对我不利,才将我带到身边一同去益州,恰好我也想去益州会一会桃七帮的人。这才给了胤娘可乘之机。” “果然是胤娘从中作梗吗?难怪你一向不喜欢她,连我这样阅人无数,都被她瞒骗过去。我瞧她自你一走,便日日与储伯颜同出同进,本还没想那么多,毕竟她刚没了夫君,未料到她如此厚颜无耻。”殷妈妈愤懑道。 明夷苦笑一声:“我知她欲念重,未料她欲壑难填。我知她心思深,猜不到她手段狠辣。若不是我犯了这些错,可能连山也不会送命。” 殷妈妈惊愕道:“你的意思,连山的死也与她有关?我看官府说是什么盗匪作为。” 明夷点头:“极可能与她有关,我会查探下去的。这些暂不提了,帮派的事,确实这个帮主之位迟早是要传给储伯颜,我只是怕他被胤娘蛊惑,胡作非为。我担心的是拾靥坊和承未阁,担心你们,四君子,五郎七郎和四位小娘子,我对你们有责任。” 殷妈妈安抚她说道:“不用担心,承未阁一切如常,我们的用度也和平日一样。暂时无忧。她也不敢对我们过度苛刻了,如果四君子不干了,承未阁就无法继续,四君子说她几句是非,那些贵家娘子们便能把承未阁掀了,把胤娘打入牢狱。” 明夷应道:“那就好。我也猜,她是个精明人,不会无缘无故开罪那四尊大佛。” 殷妈妈皱眉道:“但她如此卑鄙,将你欺负到这田地,我也真不甘心,四君子若是知道了,定也不肯在那儿为她赚钱。不如我们想办法另开炉灶,只要四君子在,不管是承未阁,还是承午阁,一样能贵客盈门。” 明夷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她已经有了别的打算,便也不能分神:“当初我开承未阁,目的其一,是为了钱,无论你和四君子,还是我自己,都能衣食无忧,目的之二,是为了笼络长安富家官家的娘子们,有这群人,许多事,我们都可以做,许多消息,也能第一时间得到。如今,你们在承未阁与之前一样,并未有影响,而且只要殷妈妈向着我,四君子想着我,这群人,便还在我掌中。承未阁姓什么,一点都不重要。我们没必要大张旗鼓去换门庭,胤娘对我们了解太多了,如果正面与她作对,不说别的,她只要到那些娘子府上递个消息,马上我们就会被铲灭。” 殷妈妈叹了声气:“也是,她并无忌惮,而你还得记挂我们的安生。看来。明着作对是行不通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八十二章 托付 如果这世界上能分好人与恶人,好人总会死得很惨,原因就是,顾虑太多。顾虑许多人的安危,顾虑名声,顾虑民生,顾虑天下,顾虑所有需要顾虑的。恶人呢,所向披靡,因为毫无顾虑,不舍底线。 明夷没想成为一个恶人,但她实在不想死得很惨。又要道义,又要胜利,可能真是个最难的题。不过她莫名觉得自己做了个特别优秀的选择:去假装一个恶人,默默守护想守护的人,想想都很带感啊! 收,不要飘了,能活着,再说吧。 明夷回复到原来的话题:“殷妈妈,你暂且当作什么都不知,继续在承未阁照顾好四君子就好。让他们照常留意各位娘子的言行,朝中有什么变动。还有一点我需要你帮忙,替我和五郎七郎传句话,让他们做好准备,整理好手上所有的客人名录,过两日我如果……如果在长安,再与你联系,把他们找出来,我有事要说。” 殷妈妈迟疑道:“如果在长安?明夷你要远行?” 明夷点了点头:“办点小事。” 她不想让殷妈妈知道自己是去涉险,如果能平安回来,那么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她找五郎和七郎的目的,是为了桃七帮的蜀锦生意。现在桃七帮还不知道上官帮派有何变故,她要迅速行动,避过胤娘他们的耳目,就不能从承未阁走货。但她还有自己的办法,就是五郎和七郎手中的几百名最有购买力的拾靥坊vip。 在桃七帮和胤娘发现之前,把第一批蜀锦卖出,设立自己的蜀锦铺,店面不用大,主要采用直接销售模式,店铺闭门,会员制。 桃七帮要的,是能解决她们蜀锦生意的问题,是上官帮派解决的,还是她丰明夷解决的,她们完全不在意。她们承的情,也是来自明夷和伍谦平。如果这事办好了,日后想把胤娘挤出局,或许桃七帮会是新的助力。 明夷没有解释那么多,毕竟这还是后话,只简单说道:“我想拉他俩过来,我自己开个小生意。” 殷妈妈非常赞成:“看你还未气馁,有新的打算,我就放心了。只是你难道打算在行露院常住下来?胤娘连你的老宅都霸了吗?唉,我那个宅子原本是看在你面上交给上官帮派使用,没想到现在落到如此。” 明夷安慰道:“妈妈放心,那宅子我不会让他吞了你的。幻枫会回来找你的,他会替你讨回房契。还有,我这封信你收着,如果我两天内回不来,你替我打开,是质铺的凭证,要怎么做,我写在信里。” 殷妈妈疑虑道:“你回来再办来不及吗?还是你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殷妈妈果然敏锐,明夷笑道:“只是生意上的事,我怕来不及赶回来,你先替我办了。至于五郎他们,等我回来再约,现在先准备起来。” 殷妈妈这才放心:“好,没问题。你身上够不够银子花用?我最近也存了些,你先拿去吧。” 殷妈妈从袖中掏了个钱袋出来,明夷推了回去:“我够的很,他们不算太过分,我存在质铺的东西还都认了,不愁钱。至于住处,可能我会搬去谦平那儿……回来再说吧。” 殷妈妈扫了眼床铺,挑了挑眉毛,毕竟是多年的鸨儿,空气里有点味道都能感觉出来,再看看明夷微微肿起的嘴唇,脖子上的印记,掩嘴一笑:“看来你和伍大人是成了好事了,你下定决心了?” 明夷看她眼神,便知自己被看得透透的,不免羞赧:“情之所至,难由自主。” 殷妈妈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道:“你自己欢喜,比什么都强,只是将来,你也要想清楚。” 明夷知道殷妈妈顾虑的是什么,伍谦平和韦澳在某个层面上,很像,而她和殷妈妈同样是被爱所迷,愿为对方付出。殷妈妈担心的便是有一日,狡兔死走狗烹,她会伤心痛苦。 她不想去解释,说服别人或说服自己,伍谦平不一样,他是真的爱惜自己。谁也无法保证,未来究竟会如何,何必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 “嗯,我清楚。愿意赌这一把。”明夷斩钉截铁。 殷妈妈点头:“好,我总是支持你的。” 殷妈妈收好信,离开行露院。明夷送到门口,目送她上马车,挥别。殷妈妈的身形瘦了些,但体态依旧美好。只不过虽然身体被四娘调养好了些,终究根子上有旧疾,比不得常人。明夷心里有些酸楚。殷妈妈是这个世界,最让她觉出母爱的人,心里头,早将她当半个阿娘一样看待。若自己没了,殷妈妈难免伤心,幸好,还有四君子陪着她。 怕只怕,自己没了,而凌占筠迟早要打四君子的主意,他们是韦澳的罪证,总有一天,要被推出来。作为丽竞坊叛徒的余孽,作为失败的王族之血,这些孩子,是不能存活在世上的。到那时,殷妈妈也无法独活。 所以,她不能死,也不能看着自己关心的人被屠戮。这一场战役,她不仅怀着必死的决心去,也要怀着必胜的信念去! 身体里的血,在燃烧一般,春寒料峭,也阻不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下一步,城南书院。 借了行露院的马车前去,一路上,明夷只有一点担心,凌占筠可千万要在书院之中。她可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去的,若扑了空,下一回,她未必有此胆量。 她是可能会死,但她要做好一切让自己不死的筹谋。 要大张旗鼓去,从门口,让童子们,让学生们,让先生们都看到自己,是去拜访凌院判的。那么,他就不能悄无声息杀人。至少,她的命还能多留一两日。 林昭也在,大概他也有所耳闻,上官帮派和承未阁都易主了,但显然不知内情,迎出来,问道:“听说明娘子要嫁入侍郎府,所以将外头的生意都歇下了?” 明夷知道这是胤娘对外放出的风声,笑道:“若有那日,自然会请先生喝酒。” 林昭哈哈笑道:“那我就在此先恭喜娘子。此番为何而来?是有事相托?” 明夷摇头:“来拜访凌院判,有生意与他谈。”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八十三章 父女 林昭目光闪烁,略有忧色,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还怀疑你家管事的死和院判有关吧?官府都定案了,是盗匪所为。我们凌院判虽不如伍大人官阶,但手眼通天,娘子莫要冲动。” 明夷扫了眼林昭,他那细小的眼睛里藏的东西还真不少啊,只不过这人是属漏斗的,能活那么自在,也正因为倒得进,撒不出。在凌占筠身边这么久,毫无察觉不太可能,但绝不会胡乱说话。 明夷笑了笑:“林先生多虑了,我只是与院判大人谈些生意上的合作,听你话中意思,院判应当在书院中?” 林昭点了点头:“我先去问下,院判大人是否方便见客。还请明娘子在我书房中稍等。” 明夷也不客气,坐下,一摊手:“劳烦林先生了。” 林昭拱手退去,到门口,转身说了句:“今日娘子妆扮,甚好,桃之夭夭,聘婷秀雅。若稍后娘子无事,还请容我为娘子绘一副美人图,不甚感激。” 女子哪有不爱听人盛赞其貌美,况倘若今日暂保性命,明日都不知还有没有姓名。明夷倒真有些心动,让林昭绘下她的形容,留给伍谦平也好。以后想起自己,总还有一张美丽的画面,而不是自己横尸之相…… 好丧。 明夷浅笑道:“好。” 不一会儿,明夷受邀去到凌占筠在竹林之后的屋舍中,走过那片地上摆着龙须竹的小园,明夷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道这里的地上,有没有滴落过连山的血。她踏过时,闭上眼,默念,总有一日,血债血偿。 推开那道门,一声吱呀,里头光影三道,来自三扇窗,分割开六个灰白相间的空间,似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最左边是书房,藏书不少,书架用的木材很特殊,像是刷过墨的刻经板一般,还有凹凸的字样。那一方阴暗中,黑灰色的木架,木桌椅,再是一道阳光,跳跃着细微的尘埃。而后又一片阴暗,房间正中门窗相对,最为敞亮,是一张黑色坐榻,看质地,上了黑漆,而在坐榻边,那一片阴暗中站着一个灰袍老者,若不是刻意留意,他整个人像融入了黑暗中,像一个毫无厚度的影子,悄无声息。 再往右,是床铺,隔着一扇黑色的屏风,看不真切。 门在背后关上了,明夷自己也被一下子吞噬入黑暗之中。背后冒起一阵凉气,她不惯如此,往前两步,站到光明之中,傲然伫立。 此时,才有心神看那阴暗中的老者。他面色如水,阴沉无波,一双眼睛也似乎是灰色的,看着很是瘆人,花白的胡子遮住半边脸,嘴唇泛青。整个人如同没有生机一般,直到他往前一步,走到阳光中,才稍稍有了点人气。样貌算得上端整,甚至还说得上有几分儒雅气质,与明夷在遗像中所见相貌猥琐的丰四海截然不同。 若不是连山对他起了疑,明夷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丧身火海的“阿爷”,如今变了样貌,活生生站在面前。 凌占筠举袂请她坐到榻上,各居一边,却未开口。 明夷想,他大概是声音还掩饰得不够好。一个人的脸可以变,但眼神、身形、声音,最难长久伪装的,尤其在没有人熟悉他的环境中,自然而然会展露出真面目。当时连山对他起疑,怕也是因为这几点。 他难不成还在揣测自己知道几分?但明夷真无心与他兜圈子,干脆,先发制人。 “你是想让我叫你院判大人,还是叫你阿爷?”明夷冷冷问道。 凌占筠的身形稍稍停滞了两秒,看来他也没想到这个问题会出现这么快,他低头沉默了会儿:“你知道多久了?” “应当比你预料的久一些,但还是太晚了。”明夷也在迟疑,她担心自己会露出马脚,他父女之间二十年相处,太过于熟悉了。 出乎明夷意料的是,她原以为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心思深沉无比恶毒的**oss。没想到在她面前的凌占筠,渐渐颓然,更像个普通的老人。 这个老人现在正低垂着头,两手交握在一起,很用力,看得出指端发红,似乎很为难。 沉默比她所想更久些。凌占筠终于开了口:“那次走水,没留下什么伤吧?” 哈,这问题问得。即便那大火的初始不是凌占筠亲手所放,但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是他所作所为,逼着自己的养女和家仆要放火烧屋。他全身而退,丰明夷却丧身火海。 明夷沉下心,把话说得圆一些:“连山救了我。吸入许多烟,也昏迷了几日,导致心智不明,很多事情,记不清晰。但我不会忘记,身上的伤疤来自何处,屈辱和心死,是谁给的。” 凌占筠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你命不该绝,便当做新生。我也同样。过去的恩怨就放下吧。至于连山,当日他放下的火,是要我的命,如今我收回他的命,也算是扯平。” 凌占筠说话,看向明夷。 明夷知道这个话题是绕不过的,自己能不能取信于凌占筠,这便是关键。她不能对连山的死表露出过分的反应,否则,凌占筠绝不会相信她是真心合作。 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相信能够过关。 明夷直视着他,眉头微蹙:“你可知我把连山从小带到大,教他认字念书,把他养成最得力的助手,花了多少功夫!若不是你把他杀了,我会落到这副田地!” 凌占筠眼里显然放松下来:“我是也听说了你那儿出了些变故。我没想到你一出事就跑出了长安,否则也不会给人可趁之机。” 明夷冷哼了声:“我若不走,怕是过两日,横尸在陋巷的便是我本人了。” 凌占筠双目圆瞪:“你怎会如此想?如果我有杀你之心,走水那日,我早把你二人杀了。我留着他,是怕你没个可使唤的人。你我毕竟二十载父女情,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明夷看着他灰色的眼眸里,闪动的眼神,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八十四章 慈父 说实话,明夷想过很多可能。比如一言不发就出杀招,比如对方使出各种威胁,比如他绝口不认自己是丰四海,唯一没想到的是,他开始谈起了父女情深,这倒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如果自己是丰明夷,面对这样的“父爱”,会如何回应? 冷静。明夷面无表情:“你现在杀了连山,就不怕我没有可使唤的人了?” 凌占筠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一只危险的猫科动物:“你最近的状况我很清楚,有没有连山对你已经没太大影响了,偏偏他又找上门来,突然间与我扯什么要同归于尽,否则我迟早害了你。我看他失了理智,干脆就把他了结了。” 明夷努力克制住,翻了个白眼:“他一向眼里只有我这个主人,平白无故怎么回来找事?我看你也是白活这把年纪,被个丫头片子利用了。” 明夷心里已经有八成把握,胤娘必定是从中做了手段,让连山确信凌占筠要对自己不利。她既然知道凌占筠与自己有纠葛,就肯定不是平常人,极可能是凌占筠的人。 凌占筠咬牙道:“我也是看走了眼,本只是花钱让她去做个眼线而已。” “恐怕她也不知道你什么来历吧?否则哪敢不通过你,擅作主张。”明夷猜测,胤娘不会是丽竞门的人,她的身手和心性都还不到那个程度。 凌占筠点头:“我发现她,是在我注意到,你那位肖郎又出现在长安开始的。” 明夷迟疑了一下,肖郎,哦,对,多年前,时之初是用化名出现在丰明夷身边,差一些成为她的夫君。 为了避免其中出错,明夷小心翼翼道:“是,他出现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想不起来他是谁。应当是走水受伤的缘故。” 凌占筠冷哼一声:“想不想得起,你还是一样掉入他的陷阱里,有什么差别!他现在叫时之初是吧?当时我看那小娘子对他有意,他却无情,又看那小娘子面相是薄情狠辣之人,便花钱买通了她,让她跟在时之初身边,想办法弄清他的来历。” 明夷心里一惊,她不知道凌占筠现在有没有弄清时之初的来历,如果清楚,那么,时之初和他整个令狐家族就非常被动,虽然她现在与时之初算是恩断义绝,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波动。更重要的是,时之初的秘密是她一个保命的锦囊,如果无人知晓,才是最有用的。 “他的来历?”明夷假作吃惊,“他不是个游侠而已吗?” “一个游侠,当初为何处心积虑接近你,还隐藏大半武功?多年之后,为何重新出现,却有了绝世武功,又那么巧出现在你身边?我是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巧合的。更不相信,当初他骗你,如今对你却有什么真心。”凌占筠说道。 明夷从中找出了问题所在:“当初阿爷就知道他是骗我?而且他隐藏了真实的武功?” 凌占筠的胡子颤了下:“唉,这么多年,你终于又肯唤我一声阿爷。至于当年的事,我不是都说与你听了,你都忘了?” 明夷捧着自己的脑袋,狠狠砸着太阳穴:“我真的,很多事,就是想不起来了。” 她都觉得自己的演技浮夸,幸而,谁也不会想到她的灵魂变了质。 凌占筠轻轻抬手,抓住明夷的手腕,似乎完全没有用力,但明夷已经觉得手腕快要被捏碎,只得顺着他,垂下手。 “唉,你还是那么爱自残。当年他骗了你,假死遁走,你就这么折磨了自己好几个月。甚至数年都不肯谈婚论嫁。也好,上面终于下了令,我本是想办完该办的,让你自在做个坊主,总也能过好下半辈子,没想到北司的阉贼就只看中了你。如果我不能做成这事,你我都得死,我求着你,逼着你,你也不肯,我只好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你。你那位爱郎,就是为了查我的身份才故意接近你,他与我缠斗之间,落了水,他从未有一刻对你真心。”凌占筠的嗓子有些哑,但也算真情实意在说。 明夷恍惚了,她没想到,丰明夷原来是知道那位肖郎的欺骗的,她正因为死了心,才肯将自己送到阉贼面前,因为体无完肤,了无生趣才最后躲到了伍谦平的怀里。丰明夷,这么敢爱敢恨的女子,定然不会再对时之初留有情意,反而,应当憎恨才对。 那么,当初鬼使神差让她爱上时之初的,是自己的本心? 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想来,她怎能保证,时之初对她是真心? “你的意思,他这次出现,不是因为对我有愧,而是还有别的目的?”明夷声音有些发抖,但这种状况下,倒显得合理。 “我本意是让胤娘盯着时之初,没想到他不知是不是起了疑心,把这丫头送到你那里。这丫头我确实小瞧了她,没想到我给的好处远远填不饱她。不过通过她,我也看到了你的变化。”凌占筠扫视着明夷,带着一种赞许的神色。 明夷嘴角扯动了下:“我有什么变化?” “你在感情上一样容易受骗,可其他手段上,厉害了许多。你夺得上官帮派帮主之位,又用美人计离间天一帮两位护法,这些,我都清清楚楚,也为你击节叫好。”凌占筠笑道。 明夷顺口问道:“所以刘义宗是你所杀?你的目的是想削弱三大帮吧?” “是啊,我从胤娘那里将刘义宗与叶之间的恩怨了解得清清楚楚,用胤娘手书,引诱设计杀了刘义宗,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叶当然洗不干净。其实你一路这么做,与我倒是殊途同归,上面要的就是三大帮代表的江湖势力彻底垮台,这天下,不能有二主,也不能有王法治外之地。”凌占筠慢条斯理说道。 明夷思忖了一番:“这么说,胤娘篡我帮主之位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当然。她野心难控,且与你比起来,她心胸过于狭窄,不是做大事之人。即便你不来找我,我也有与你相认的想法。你我父女二人联手,何事不可成?”凌占筠抚着胡须,颇有得意之色。 明夷没想到自己所来的目的会那么简单达成,可眼前之人越与她亲切,她越是觉得寒冷彻骨。复仇之路,道阻且长。 第六百八十五章 例竟 面对凌占筠伸来的橄榄枝,明夷看着倒像是烧红的烙铁。诚然,比起自己所想的种种可能,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但好得有些不合情理,反而让人不安。 明夷一脸戒备看着凌占筠:“你们丽竞门的探子,也会有感情的吗?” 凌占筠自嘲一笑:“人心总是肉长的,虽然我不是你身生之父,但二十多年朝夕相处,早已将你看作亲生女儿一般。我一生无亲无故,无儿无女,除了你,更无人让我放在心上。” 明夷始终无法理解:“你当初将我推向火坑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凌占筠并无半点羞惭之色:“贞操女德,你本就不屑一顾,自小我教你的便是如此。身体发肤,上承国恩,下仰父母,只不过受小小苦楚,比起家国安定,这有算得上什么?” 明夷忽然理解了凌占筠的“父爱”。或许真的是有感情的,只不过,在他心中,自己的使命远远大于“亲情”。更何况,他的三观中,去伺候阉贼,跟受点苦刑是一样的,不过是身体之苦,痊愈了,便好了。 可尽管丰明夷是在这样的教养中长大,她毕竟是个女子,曾爱过,曾梦想过和所爱之人相偕白首,有着女子天然的敏锐和羞耻感。当她面对那样的羞辱和虐待,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像她“阿爷”所认为,与皮外伤一般,养好就无碍,也是不可能的。 理解了凌占筠的想法,不代表不厌恶。就像丰明夷,到死应当都恨着这位“阿爷”。 明夷想明白了这些,余下便是尽量从凌占筠这儿多得到些。 “我想知道,丽竞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你在其中,是什么角色?”明夷直言,又补充道,“不知你是否和我说过此事,便说过,我也毫无印象。” “过去我只说了我是丽竞门中人,为圣上做事,并未细述。我也知坊间对丽竞门有种种传说,渲染得十分神秘。如今既然你要加入合作,我也不妨与你说说。其实圣上并未对我们这个组织取名,我们是从他还是光王时候,便开始随侍,至今,二十余年。大抵是从穆宗驾崩之后,我们四人陆续到了光王府,随侍左右。”凌占筠细眯着眼,仿佛在回忆过去的时光。 明夷还真有些晕,晚唐这几任皇帝的事,之前她和伍谦平推算过。当时得出的结论是,在穆宗晚年,开始实施计划,召集武林高手培养一心为国的世家子弟,在文宗大和九年,甘露之变,文宗与李训谋,将宦官头目仇士良诱杀,失败告终,李训等忠于王室的重要官员及家人悉数被杀,达千人之数。其后,宦官势力更加跋扈,为威慑江湖,制造了邢卿家的灭门血案。 凌占筠提到了四人,极可能便是丽竞门的骨干人员,丽竞门雏形的开始,应当在敬宗时或文宗初年,也就是,唐宣宗成为皇叔之时。这个阶段,他受皇侄忌惮,装疯卖傻,生活亦困苦,甚至曾流落民间。可他为将来执掌天下而做的努力,正是从那时开始。 凌占筠继续道:“我们与年少的光王一同经历了许多变故,越是相处,越明白这位光王才是真命天子,他的胆略、雄心,智慧与胸怀,都非常人可及。天下若得太平,百姓得安生,必由光王始。我们四人,对光王一片赤诚,彼此也惺惺相惜,结为兄弟。私下称为四虎卫。” 明夷耐不住,他始终未说出这四人的身份,便问道:“除了你,另外三位现在如何?” 凌占筠扫了她一眼,有点怪责至意:“你太心急了,我自会说到。我们四兄弟,我身份最低,是王府捡来的孤儿,年岁居第二,大哥和三弟都是世家子弟,只是不受穆宗重用,投闲置散,四弟是杏林世家。只可惜四弟早夭,余下我们三人。” 凌占筠转头问明夷:“你可知,丽竞门此名何来?” 明夷摇头。 凌占筠说道:“洛阳有一道丽景门,武后时,酷吏来俊臣在此制狱,以夷诛大臣为功。人言,入此门者,例皆竟也,有来无回之意。圣上身边有我们三人,携门徒若干,为其行不能亲为之事,坊间朝中便有传闻,说圣上有死士,称丽竞门。” 明夷恍然:“所以,并不是皇帝设置了丽竞门?只是你们也就随意跟着这么称呼?” 凌占筠笑道:“名称又有何干?重要的是作为。我们很快以各自身份隐藏在长安,我成为丰四海,作为生意人最容易接近宫中宦官,大哥入了军,为光王之后拥有自己的军队而战,三弟则回了家族,他的阿爷已经投奔了宦官,给他谋了个小职位。” 明夷越听越迷糊,这传说中的丽竞门,原来是光王身边的三大亲随,而后各自潜伏。现在眼前的,是如此厉害人物,余下的两位,又是怎样的大佛? 凌占筠看她一脸迷惑,笑道:“那两位,你也有所耳闻,或许,还见过。只不过,他们已经与丽竞门无关了。如今所说的丽竞门,只有你眼前的,你的阿爷一人主管。” 呵,自己这是撞了什么狗屎运了吗?这位设想中无情的**oss,不止够大,而且还对自己有一份莫名其妙的“父爱”。 明夷睁圆了眼睛:“阿爷如此厉害?” 凌占筠摸了摸她的头发,她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你啊,从小势利得很,脑子也够精明。只是过去你性子太硬,爽直有余,韧性不足。这大半年,我看你所为,常老怀安慰,你终于开窍了。” 明夷笑得僵硬,嗯,势利,只要阿爷够厉害,带我装什么带我飞:“阿爷如今手下有多少人手?” “人不在多,在乎精。至少现在,长安城内外,各家大臣王府院落,想要的消息,我多半能得到。想要的命,也轻易能取。”凌占筠说着人命,如同家常。 明夷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都是武林高手吗?我还真没见过几个真正功夫厉害的,除了时之初,也就夏幻枫、刘义宗、叶和申屠兄弟能排得上吧?” 凌占筠轻蔑道:“申屠兄弟连我手下最差的都打不过,另几个,堪堪能想比,但我这里却有数十个。不过你那位时之初,只有我自己出马,才有五成胜算。” 第六百八十六章 揭盅 明夷觉得心跳有些快,自己一路以来碰到的所有谜团,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切答案,都会在今日揭开。 极端地想,如果今日之后,真的命丧于此,也算是死可瞑目。 明夷控制住自己声音的颤动:“阿爷和手下的武功,与时之初,都是来自一脉?我听说,武林四大家灭族之后,再无武学之说。” 凌占筠点了点头:“是。当年甘露之变时,我那位三弟已有官位,且因为他阿爷假意投靠阉党,家中最为安全。那些世家子弟便在他的外宅与几位武林泰斗学习武功,武功非朝夕之功,且最需要就是勤加练习,这些世家子弟都是文弱书生,底子差,又无太多时间苦练。整整十年,才小有所成。而我,则假作侍读身份,与他们一道学武,但我每日花的功夫比他们要多三五倍,又勤于学习武学经典,自然不同。我手下门徒,虽年资不够,但都是我研习武功二十年得出的经验教授,因此,成效显著。至于时之初的武功何来,我一直没有头绪,极有可能也是当年甘露之变幸存者的徒儿。” 十年,三位武学名家,三条命。听来残忍,但若站在皇帝或重臣角度,三条命,可能换来的是彻底灭绝阉祸,这代价,不得不说,是值得的。 明夷听着,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习武之地,假意投靠阉党的阿爷,一切都印证了。那位老三,应当就是令狐绹。当年令狐楚假意投靠宦官,获得重用。令狐绹则暗自参与了甘露之变。这就解释了,自小被单独养在令狐绹别院的时之初,为何能习得绝世武功。那些世家子每日只有少许时间来此练武,而时之初却可以和几位师父同吃同住,得天独厚。令狐绹也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诱使那几位掌门闭口不提时之初的存在,其诱饵极可能是家人的安全。 细思极恐,筹备了十年有余的甘露之变,为什么会失败?唯一的可能就是其中出了叛徒。文宗也一定想找出这个叛徒,却毫无头绪,原因是,他找不出在甘露之变后受到阉党重用,得到好处的世家子弟。因为他的方向有了错误,不想宦官倒台,更不想文宗坐稳江山的,不一定是宦官的人,也可能是李唐族人。 比如,已经计划好,利用宦官势力帮助其上位的唐宣宗李忱。 如果文宗真的灭了阉祸,他的江山稳固,继任者也定是他的亲生子嗣,怎样都轮不到他这个“痴痴傻傻”的叔父。 所以,甘露之变必须失败,也必定失败,因为令狐绹的存在。 想到此,明夷心中振荡,感慨不已。令狐楚,令狐家,是什么样的存在?令狐楚自己投靠阉人,重新上位,同时把一个儿子送到光王身边,偷偷为其效力,让另一个儿子隐姓埋名,带着巨大的财富躲在江湖之中,让自己的孙子成为一个透明人,且身怀绝世武功,为家族所用。这一家人,是一窝狐狸吧?无论何等情况,都不至于覆灭。 明夷缓缓说道:“而后你三弟动了手脚,通知了阉人,让甘露之变生变,让文宗再无翻身的可能。如此,才有后来马元贽扶持光王上位的机会。” 凌占筠赞道:“明夷的见识,不逊男儿。此后,我三弟便在朝中辅佐皇上,大哥也从军中回来,成为朝中重臣。而我,在扮演丰四海的同时,开设城南书院,监视士人动向。” 明夷沉默了会儿,问道:“阿爷能告知那两位大人的身份吗?如果你信得过明夷。” “我为何信不过明夷?既然想与明夷相认,便也是想把这丽竞门的重担交一部分給明夷,有些事情你不得不知道。不过你听过便罢,以后也只当不知。毕竟我们各自为政,再无交集。甚至,还有些罅隙。”凌占筠嘱咐道。 明夷点头:“那是自然,虽然他二人有了高位,但我想,圣上最相信的只有阿爷。人会变,尤其是权势压身,恐怕他二人的动向,都也需要阿爷盯着。” 凌占筠哈哈笑道:“孺子可教。我是孤家寡人,一心为公,皇上也知道,我就是皇上一只隐形的手,要扼住那些痴心妄想的臣子与家贼。那位大哥,如今是京兆尹韦澳,而二哥,就是即将升任宰相的令狐绹。”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明夷没猜出那位从军的大哥就是韦澳。如今看来,倒是合情合理了。难怪皇帝对韦澳如此重用。韦澳与令狐绹多年前同去洗心谷也有了原因,他二人为世家子,之后的路也是在太阳下为官,当然和凌占筠不同,会格外亲近。 而韦澳会被秘密启用,去诛杀丽竞门余孽,四君子的阿娘,也有了原因。四君子的阿娘,应当是凌占筠调教出来的得力手下,皇帝怕他下不了手。皇帝看穿了他的禀性,他愚忠,残忍,但同样有自己的情绪,能对丰明夷有父爱,也能对自己的手下有感情。 凌占筠说完,对明夷问道:“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我现在所想,就是希望你能加入……所谓丽竞门也好,是我的虎卫也好。我可以给你特别的待遇,作为眼线,而非门徒,可以动用我们的全部能力,只要辅助我控制长安的动向。” 明夷站起了身,踱步到灰暗处,说道:“你养我二十多年,我因为你死了一次,这便算相抵了。但你杀了连山,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你得补偿。还有,我做你的眼线,也不能白干,我说说我的条件,你能答应,我们再继续谈。” “好,你我都是商人,什么都好谈。”凌占筠说道。 “其一,你需要完全信任我,也不能在我身边放眼线,我一旦发现,合作结束。其二,我失去的东西,上官帮派也好,拾靥坊也好,我会自己一步步给赢回来,这是我的尊严,你必须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援,包括财力和人力。其三……”明夷走出灰暗地带,走到凌占筠面前,盯着他的灰色眼眸,“其三,这第三点,你连皇帝都不能说,这个,抵偿你给我带来的一身伤疤和失去的贞操,也抵偿我对你所有的恨。”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八十七章 靠山 明夷在赴约之前,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提出让她潜伏在伍谦平身边这件事。包括在与凌占筠交流的过程中,她心里辗转了许多遍。甚至有一刻,她想直接说出,自己有私心要扶持伍谦平,但还是按捺住了。即便凌占筠的“父爱”真实存在,爱屋及乌愿意帮助伍谦平,但始终敌不过他忠君之心,到时被卖了都不知道。 所以,真话,必须烂在肚子里。 “你说吧,只要阿爷能办到,只要不叛君叛国,我都依着你。”凌占筠笑得还真有三分慈蔼,只是看着面皮有些僵。明夷怀疑,这张脸,未必是他的真面目。 “我这些日子也看清了,要想安安生生过好日子,江湖地位、朝廷后台,都必须有。现在我的帮主之位不保,我就得保住我的后台。在朝中有人,我才能保持和桃七帮、申屠世家的合作关系,为我翻身做准备。”明夷深谙,高明的谎言必须建筑在九成的真话基础上。 凌占筠点头:“是,你想的很对。只可惜我不能现身,否则将你安排在大哥或三弟身边,都不难。算了,即便能安排,他们对我肯定是戒备万分。” 明夷想起时之初多年前接近丰明夷打探丰四海身份的事,看来至少令狐家一直在追寻这位神秘二哥的下落。最后丰四海出了手,时之初假死,应当已看穿丰四海身份,只是丰四海无法辨认时之初的来路朝中哪个派系不想知道“丽竞门”在谁手中?进,若能拉拢,相当于一道尚方宝剑,想杀谁构陷谁,都是一句话的事。退,若能防备,相当于一身护身金甲,总能免于将幕后所为被丽竞门窥见。 而韦澳应当也通过时之初知道了丰四海的可疑。这两人深深了解自己的兄弟,因此并未打草惊蛇,而是暗中留意着拾靥坊。 如此想来,时之初再次现身长安,极可能是因为,丰四海之死。令狐家和韦澳都不会轻易相信丰四海已死,于是派时之初再次接近明夷,想得知真相。 明夷深藏的一片心像已经结了冰的果子,被一锤砸去,撞个粉碎。连最后一丝温情,也荡然无存。 她收了心,这样也好,对他仅剩的那一点点愧疚感,也不复存在。呵,他还有脸出现在她面前,指责她的背叛。如果腹中那孩子活着,恐怕才是自己悲剧的开始。 “令狐家或是韦澳身边,我如今这身份年纪,也不可能再介入他们身边。你以为你女儿还是二八少女吗?我可是声名狼藉又在同一个地方摔了跟头,年华已逝,能有人要我就不错了。”明夷自嘲道。 凌占筠说起此事,也难免有所愧疚,只得安慰道:“怎会,我女儿风华依旧,我看那位伍侍郎就对你十分在意啊。” 明夷听他提起,正中下怀:“他与我的宿缘你也不是不知,他顾念当年,多次相帮,我观察良久,发现他与崔氏、韦澳都有关联,又加上魏氏的靠山,前途可期。因此格外与其亲近,只可惜他娶了魏氏女,不太方便接我入府。” 凌占筠点头道:“当年我未曾过多留意他,只觉得他出身寒微,只是崔氏幕僚,崔氏又受圣上忌惮,他恐难有登堂之日,未料如今他竟炙手可热,明夷若能得到他的宠爱,日后自不愁前路。说吧,明夷想要我作什么?” “我想得到伍谦平完全的宠信,便要能对他有所益处。阿爷你是最了解当今圣上的人,只要你从旁指点,借我之口,入他之耳,一来,他能有更顺畅的青云路,二来,他定会对我日益言听计从,更好为我所用。作为回报,无论伍谦平,还是他所接触的各家势力,一切消息,我都会告知阿爷。若我能拿回承未阁,阿爷你也知道,承未阁里是长安各位达官贵人的妻妾或外室,有些消息,恐怕我得来,比阿爷更加准确快速。”明夷摊出了自己的底牌。 “哈哈,我看着你开设那个承未阁,便知你手段不小。只是不知,你从何处找来那四个妙人。我看了林昭所绘,真非俗人啊。”凌占筠意味深长。 明夷不慌不忙:“那当然,那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竹君教坊的镇店之宝。教坊开不下去了,我与殷妈妈有交情,便收留了他们。” 凌占筠皱眉道:“竹君教坊的事,我当年也一直盯着。其中藏污纳垢,却屹立多年,定是有朝中势力参与。只是我想进一步查探之时,它便人去楼空。没想到坊主和四君子都落到了你手里,便未深究。” “他们当年如何,我也不得而知,殷妈妈对我有恩,在我家中走水,落寞失势之时,多次出手相助,我给他们找个容身之处也是义不容辞,更何况我也着实需要四君子给我招来客人。”明夷坦然回答。 “好,极好。你定要把承未阁弄回来,其中有需要我的地方,你便直说。到时我会给你个联络方式,便与你随时与我交换消息。”凌占筠应道。 明夷心中还有一事,便是时之初与胤娘联合,如此极有可能已经知道凌占筠的身份。这边代表着,令狐家和韦澳,也瞒不住了。这两家自然不会主动来找麻烦,但凌占筠想从书院探知两家相关人等的消息,也会更为困难。此事,她要对凌占筠透露多少? 说,是为了表现出凌占筠以后的信息渠道受阻,而明夷手中的渠道会显得格外珍贵。 不说,是还留有一点情面。尤其是时之初的本来身份,若说了,这真是把令狐家灭族的大把柄放在了凌占筠手中。 她有些口干舌燥,心头稍微慌乱,终于说道:“有件事,我与时之初在一起时,得知他和韦澳有所联络。如今他与胤娘联手,恐怕你的身份瞒不过韦澳了,你自己留意。” 凌占筠点了点头:“当时我杀了连山后,就有些后悔。此事别人不会多想,但时之初知道丰四海的身份,联想起来,恐怕会想到是丰四海没死,把连山杀人灭口。也罢,看来以后韦澳那边的消息,要靠你的伍谦平和承未阁了。” 明夷捏了捏拳头,心里原本对凌占筠已经平静下来的情绪,又一次涌动。连山的仇,她不会忘记。 第六百八十八章 细作 ?凌占筠看来对今日的进展格外满意:“有明夷相助,不仅韦澳与魏氏的动向在我掌握,且终有一日,崔氏控制江湖的局面将不复存在,哈哈,若如此,明夷你真是立了大功。到那时,我会将你向圣上引荐,到时,你便是受皇命统率江湖,何其风光!” 明夷心无波澜,若是早些时候,听到这话,她定激动万分,这是什么意义?武林盟主啊!由皇帝做靠山的武林盟主,自可屹立不倒。但如今她看事情不会如此单纯了,呵,受皇命统率江湖,其实便是做了招安的领袖。皇帝不会让民间有自己的强大武力,当初李唐王朝为了筹备甘露之变,招来武林三大家,先用后杀,真是仅仅为了让世家子学会武功,刺杀宦官吗?仅仅为了不走露风声,杀人灭口吗? 恐怕这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礼理由,在背后,只不过是一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武功卓越之士,能用来刺杀宦官,也许有天便会被有心之人利用,翻入皇宫,刺杀金銮殿中人。他们若开馆授徒,广招百姓,那么地方执政就会有更多阻力,或许有一日闹出起义,难以收拾。 皇帝要的不是皇家管理的江湖,而是假的江湖,没有卓绝的武功,也没有胸怀天下的理想,只要蝇营狗苟,小打小闹。赚点黑钱,鱼肉百姓没事,正好让官府扮演个白脸,显出爱民如子来。待民怨大了,或天灾来了,这个坐在武林盟主上的人,正好用来祭天,平民怨,反正再扶持一个,也很简单。 明夷算是看透了。她得找利益最大的那个节点,全身而退。她得把伍谦平捧上高位,让他坐稳了皇上面前最信任的棋子,这个位置,才能保两人的平安。她还得寻找一个最好的机会,让凌占筠血债血偿。这,恐怕才是最难的。 可有难度的事,才有继续玩下去的意思啊。明夷嘴边流露出一丝笑意,让她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 凌占筠看她笑容,以为她对这样的安排极为满意,松了口气,起身拍拍她肩膀:“我以为你还恨我,会怪我出手太狠。如今看你如此冷静,能以大局为重,阿爷就放心了。” 明夷咬了咬牙:“恨是可以补偿的,阿爷不是正在补偿我吗?对了,我打算答应伍谦平嫁入他府中为平妻,但恐怕魏家不会放过我。阿爷有没有办法?” 凌占筠想了想:“你也不肯让我在你身边放人,这样吧,我想办法在魏府安排眼线,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告诉你。至于你在伍府的起居饮食,如果伍谦平不能护住你,那就说明你看错人了,不如早点放弃。” 这安排正中明夷下怀。这次伍谦平要娶她,定然会与魏家起冲突,两边情面全无,只剩下利益牵制。这种状况下,魏家会不会再攀高枝,弃伍谦平这条路,甚至落井下石,她都得提防。 但隐隐的,她有些盼望,也不知这盼望能不能成真。如果魏家真的走了另一条路,要魏守言做抉择,她若是站在伍谦平这边,明夷便认栽,这辈子把她供着,让着,哪怕离开伍府。她若是选择了魏家,那么,就别怪明夷无情了。 明夷自认不是什么无私伟大的人物,她当然愿意独占自己所爱之人,只是心里有这么道槛,不希望是自己动手害了人而已。虚伪也好,自私也罢,身在乱世,死生之间,她守得住的节操,得守,守不住的,视而不见就是。 从凌占筠那儿走出来,明夷深深叹了口气,外头这阳光,十足春意。竹林的竹子,已经开始冒出嫩芽,一切仿佛生机盎然,让她觉得着实是重获新生的好预兆。 林昭远远守着,也不敢过来,搬出一把凳子,翘腿晒太阳,不时往这儿张望。间明夷出来,神色如常,便笑嘻嘻站起来相迎:“明娘子定是和院判大人谈了笔好买卖,心情瞧着不错。来来,坐下休息会儿,我给画一幅,马上就好。” 明夷瞧他一眼,心态已不同。这人,瞧上去有几分媚俗,又有些画家的怪癖,贪杯好色,真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现在想起来,或许此人没那么简单,能在凌占筠的屋舍旁酣睡,常进出行露院和明夷的承未阁,又与这些学子天天相处,或许他也是凌占筠“丽竞门”中一员。以后承未阁收回来,还是少让他去为妙。 明夷坐下,暂且放空纷繁的思绪,努力想些高兴的事儿。嗯,最高兴的,都与伍谦平有关,昨夜种种,又浮上心头,难免两颊绯红,这些,都被林昭绘在了画中。 明夷品此画卷,面若银盘,唇若点朱,面有羞色,嘴角含春,眼角眉梢,风情万种。虽无旷世绝艳之色,却有动人心魄之处。明夷看着,十分满意,从袖中拿出一两银,笑道:“谢了,润笔别嫌少,现在我闲人一个。” 林昭将银子还给明夷:“明娘子说笑了,承你给的好差事,我赚了不少,这幅画,当我回礼。” 明夷笑了笑:“那我不客气了。” 回行露院的一路,明夷自觉恍若新生。虽然自己这趟回来,一瞬间,半年多的努力都白费了,虽然未来的路途更加艰险,还要面对铲倒凌占筠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他拾掇年来宣宗最信任的人,但此刻,心里却是畅快的。 如同画卷中的自己,虽历经多番风雨,眼中却不见丝毫沧桑,只有绵绵的情意。所有的算计与机心,竟也不着痕迹,不知是林昭艺术加工格外厉害,还是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彻底的恋爱中的女子。 她只想着,夜色快来。她要告诉伍谦平这个消息,她已经决定,成为他的女人,平妻也罢,妾也罢,名份都是假的。无论以后会有怎样的波澜,可能会面对什么样的变局,她就这么决定了。而心里,小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她作为丽竞门探子的第一个新身份。 真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借口。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八十九章 坐怀 伍谦平比明夷预料的回来要早一些,她还没来得及换下衣衫,他已风尘仆仆而来。 “怎么来得那么早?官署应当大把公务等着你吧?”明夷下意识在开门前便把画轴藏在了衣箱中,心跳十分激烈。 伍谦平解开外袍,兴致盎然地看着她:“怎么?不乐意我早些来?若等这行露院掌了灯,往来人多口杂,还是不便。官署事务虽多,这几日我也只能搁下,总要临时抱抱佛脚,怕明夷明日拒绝我。” 明夷知他所说是三日时间考虑是否嫁他的事,心里难免甜滋滋,但想到今日所谈所为,又觉得沉甸甸的,需要尽快做个决定,自己与凌占筠合作的事,告诉他还是瞒着他。 心里烦扰,便只是敷衍一句:“你当如何抱佛脚,是要贿赂我吗?” 伍谦平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揽着腰身:“今日这一身素净雅致,又藏三分女儿家的娇俏,很是好看。我当然不能辜负明夷悉心妆扮,当好好伺候夫人。” 明夷揽着他的肩,顾不上他言语调笑,思绪自翻飞。 如果自己隐瞒着他,以后有些偷摸与外部联络的蛛丝马迹,很难瞒过伍谦平这样心有九窍的人,白白增添猜疑。暗地为他搭桥铺路的,他若不知情,还产生什么狗血误会,那岂不是惨得很? 不如说了,一来他承自己的情,知她为了自己如此用心良苦,当然会投桃报李。二来许多事情,情报来了,如何处理,怎样交代,她虽有小聪明,但并不通官场种种关节,还是与他商量着,最为妥当。 明夷下了决心,倒是轻松许多,推开他:“你如此有心,我也不能让你白白辛苦,今日出去,备了个礼物送你。” 伍谦平笑道:“我倒是头一回收到明夷的礼物,期待得很。” 明夷翻开衣箱,呸了声:“以前我可没少给你送好东西,伍大人的胃口一直那么好。” 伍谦平不以为然:“那当然不同,那是丰帮主送给伍大人的,我要的是明夷你送给我的,哪怕只是一首诗一句话一片叶子,都价值连城。” 明夷瞥他一眼,把卷轴递到他手中:“诗没有,画倒是有一副。” 伍谦平打开画轴,凝神看了许久,微微低着头,明夷见不着他的神色,倒有两分莫名忐忑。 他终于放下,眼睛弯弯的,吟了一句:“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明夷一脸茫然。 伍谦平又将她拉回怀中:“这是汉武帝的秋风辞,行幸悲秋之作,这一句是他看着春兰秋菊,想起逝去的李夫人。” 明夷身上僵了一下:“这副画,让你想起了她?” 伍谦平气得掐她的脸:“你在吃哪门子飞醋?我只是想表达,画中人美貌,幸而此刻也在我怀中,当格外珍惜。” 明夷乐了,搂着他说:“记住你自己所说,若不珍惜,我也让你只能念着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 伍谦平又掐一下:“不许胡说,你当与我共白首。” 明夷一怔,头一回听他如此说,竟莫名感动。 伍谦平放下画轴,开始了审讯模式。 “这幅画,应当是林昭画的吧?你现在与胤娘交恶,应当不会有闲情去承未阁绘影。难道你是去了城南书院?”伍谦平神色骤然严肃起来。 明夷挠了挠头,还想嬉笑过关:“是,我想着与其每天担心着凌占筠对我不利,不如一次说开,不过我也做了十足准备,他的身份秘密毕竟在我这儿,我有办法自保。” 伍谦平冷哼了声,晃了晃这卷轴:“依我所看,你倒不像有什么十足把握,你若喜欢绘影,早就绘了,今日这,怕是担心自己来日无多,给我留个念想吧?你收回去,不是活生生的你,我不稀罕。” 明夷看他虽言辞严肃,话里话外依然满满的情意,也便忍了他如此傲娇的语气,反倒觉得可爱无比,软了声音:“我在你面前,就是个水晶心肝,都被你看真切了。我是担心万一回不来,你瞧着这画里的模样,不会记着我惨死的丑态。” 伍谦平眉头紧皱,将她抱得更紧了:“胡说什么!要是你不一心好好活着,我还不如现在就离你远远的,省得到时候要我生不如死。” 明夷喉间哽咽,忍住,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吗?不仅如此,还有更好的消息。” 明夷坐到一边,与他细细将和凌占筠的对话都一一复述,只是省略了些时之初相关的情节。将皇帝从光王府开始培养四大虎卫,三兄弟如何各自发展,说了个清楚。 伍谦平饶有兴致:“看来他还真和你有几分父女情分。一边是君主大义,一边是二十余载养育,你现在提出想与他合作,他能左右兼顾,自然是高兴的。” “看来你也觉得,他是的确有相帮之意?”明夷看着伍谦平,他的判断,应当比自己更准确。 伍谦平点头道:“你手中虽有他身份把柄,但暴露他身份不过是两败俱伤,对你毫无好处,与他合作,却能得到极大的益处,这些,他也计算过。何况,以前的丰明夷,是个胜负欲极强的女子,他不知你已非昔日之人,凭借他多年的了解,你与他合作,是情理之中。” 明夷垂下眼帘:“我只是想着,你现在虽然有崔氏、魏氏和韦澳三边的势力,但每一边,都不安稳,都可能在危急时候把你推出去当牺牲品。满朝上下,利益关系纵横,机关算尽,从无可靠的靠山。唯一可靠的,就是皇座上那位,只有他真的信你、用你,你才能屹立不倒。” 伍谦平赞叹道:“明夷见识不逊男儿,我接近韦澳,便也是想有机会让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我与各家关系越复杂,与每一家便越浅薄,皇上最厌人结党,我不能属于任何一党。否则便断绝了上三品之路。但这样,我也很难得到任何一边进一步的助力,恐怕这位置一坐十年。” 明夷笑道:“这条路,我给你打通。” 第六百九十章 允婚 明夷真是怕了那些狗血桥段,什么默默付出不被所知,不行!她付出一分,就要伍谦平知道三分,每一分都记到心里。她要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他,自己是怎样为他思虑,为他打算。 伍谦平果不其然大为感动:“你冒死前去,就是为了让我搭上凌占筠这条线,此后在皇上面前成为亲近之人?” 明夷作羞赧状:“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也确实觉得凌占筠此事不解决,我终日惶惶难安。他既然是皇上心中最无猜疑的人,与他合作,比攀附谁都有用。不过,我担心他对你还有猜忌,因此并未直言你我之情,而是提议我以色事之,假意伴你,借你之手,为他办事。你并无所知,因此才愈加不会猜疑你。” 伍谦平拉过她的手,捧在胸口:“明夷想得万分周全,件件桩桩都是为我思虑。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明夷飞了个眼神去:“你不怕我真是假意以色事之?” 伍谦平哈哈笑道:“与此相比,我更怕你是贪图我的美色,日后天天同房,到我无力之时,便嫌弃我了。” 明夷假作担忧:“也是啊,你年岁也不小了,过个三年五载,可能便力不从心……” 伍谦平不由她分说,将她拦腰抱起,抱到床上:“无碍,三年五载,你想来已经给我生了两二一女,到时候你要走,孩儿们便抱着你腿哇哇地哭,你定就不忍心,继续与我这里力不从心的糟老头过下去了。” 明夷被他逗乐了:“谁要给你生那么多,当我母猪吗?” 逗了一阵,伍谦平撑着头斜躺在她身边,正色道:“明夷,我是真的心中感动,已经无法言说。会用一生报答你对我的情意。我知道你面对凌占筠并没有所说的那么轻松,虽然他以前坑害的不是你,但连山的事,你也不会轻易放下。你放心,待我上位之日,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替连山报仇。” 明夷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话,不说也罢。他对凌占筠的恨意,只会比自己更甚,以往那个丰明夷,始终是他多年心系之人,凌占筠对丰明夷所做的,他不会忘记。 明夷轻轻在他鼻尖一吻:“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伍谦平愣住了:“这是何意?” 明夷笑道:“你要娶平妻,总要和魏守言说一声吧。始终她是你的正妻。” 伍谦平直接跳了起来,把明夷拉到床边坐着,握着她的双手:“真的?你真的答应了?” 明夷瞧他眼中闪闪发光,确实兴奋,心中亦有一股暖流:“你明知道我一定会答应的。” 伍谦平把她拥到自己怀里:“我知道你会被我美色所迷是不错,但你亲口应承,我还是觉得,做梦一般,这怕是这辈子,上天对我最青睐的一天了。” 明夷推开他,撅着嘴说:“你快去吧,不过,只可以谈话,不可以做别的,至少在我嫁过去之前,你得为我守身。” 伍谦平蹲下身,在她面前:“傻子,我怎么可能做别的。我确实与她有了夫妻之实,但那是三朝回来,她哭求我,说在阿娘面前无法交代,我才答应了。但只有这一次而已,这一次我都小心着绝不能留下子嗣,否则以后与魏家再难分立。我与她一再说清,这场婚事,不过是我与魏家互利之事,她也说绝不动儿女私情。” 明夷苦笑道:“我岂不比你了解女子?她分明动了情,因此才苦。婚姻之事可作为交易,感情却难收放自如。你与她,怕是纠葛不清了。” 伍谦平将头放在明夷腿上:“对错也罢,有情无情也罢。她坏了当初的许诺,我负了一个女子的真心。便当我负心薄情,骂名也好,报应也好,我受着。这些事,你不用多想了。我不负她,便要对你三心两意,到时你跑了,我到哪儿要人去?留着专情守义的名声,又有何用?” 明夷看他闭着眼趴在自己腿上,喃喃着,哪里像叱咤长安的伍大人,倒像一个无助决绝的少年,一句“我受着”,使她心酸不已:“也罢,我本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也从没好名声。就当我是夺人所爱的狐狸精,不知羞耻的浪荡女子,怕什么!” 伍谦平嘿嘿笑了声,爬上来,将她推倒在床上:“何止啊,你还是个没羞没臊的小浪蹄子,小心眼的大醋坛子。这样,你怕我回府做什么,不如先将我榨干了,便什么都做不成了,如何?” 明夷眼珠子转了两圈,环上他的脖子,媚笑道:“此法甚妙。” 二人酣战三场,各自已双目迷离。 “外头那些客人都回房了,你现在走,正好。”明夷推了推他。 伍谦平叹了声:“色是刮骨钢刀,古人诚不我欺。我这身骨头,迟早被你刮干净。” 明夷一脚踹了过去:“别得了便宜卖乖了,赶紧回去吧。你还得打算着,魏府总要去一趟。” 伍谦平坐起身来,神色肃穆:“嗯,我早就打算好了。明日我回官署交代下,等魏谟下朝,便去见他。此事,总要和他们大家长商议。魏谟是个脑子清楚的人,也算正直不阿,比他混帐儿子好多了。” 明夷也坐了起来,替他理了下头发:“怎么处理,我相信你能办得妥当。至于大婚,久不要办了,总要给魏家面子,你给我备好住处就行。” “不行,不能委屈你。明晚我接你过去住,但该办的还是得办,我虽不是头一次成婚,但绝不能这么草草了事,这对你不公。”伍谦平一口回绝。 明夷笑了笑:“你有此心就好。婚礼之事我考虑过了,你放心交给我操办。会有大场面,热闹,还不会有损你的口碑。我筹备个两三日,便办了它。我也不信什么黄道吉日,早些办了,之后好筹备蜀锦生意的事。” 伍谦平搂过她,在她太阳穴亲了下:“明夷办事,我当然放心,益州带回来的钱银,明晚我都交给你,你操办婚事用便是了。但面上不能太显出花费,怕落人口实。” 明夷眨了眨眼:“放心,这回,我分文不花。” 第六百九十一章 春善 明夷的漫漫长夜,从伍谦平离开行露院时开始。身体的疲惫,一床暧昧的气息,包裹着她,软绵绵的,氤氲着让人不想清醒的气氛。撑着仅有一丝清醒,明夷想的是明日的安排,唉,虽不能风风光光有个毕生难忘的婚礼,总也要留下些念想,值得以后回味。 再迷糊会儿,脑里便都是魏守言光着脚跑出来一脸期待的模样。这该死的负疚感是怎么回事,明明铁了心要做个狐狸精,明明这时代,三妻四妾都不过寻常事,明明她才是晚出现的政治联姻者,明明心再狠些就不用纠结…… 想多了夜里睡得晚,晨起,不是自然醒,绫罗叩着门,说有客来访。 明夷整理好衣衫,回头看看床铺,特意拍整齐了,才去开门。 “娘子!我可找到你了!”门一打开,小小的一只钻入怀中,抓着明夷的衣裳,顶在她肩上,呜呜个不停。 明夷忍不住笑出声来,怀里是许久未见的十东,穿着鹅黄的袄子,像个毛绒绒的杏子,格外可爱。小脸蛋红彤彤的,眼睛湿润润,撅着嘴,万分委屈:“娘子不在的时候,我被胤娘调到承未阁去打杂,娘子回来也没人告诉我,昨日我才听殷妈妈说了,问我要不要来找你。我晚上就要来,被她拦住了。终于到天亮,我赶紧来了。” 明夷摸了摸她脑袋:“好了,进来说话吧,别吵着人家。” 明夷谢过绫罗,将十东带进房里。 “殷妈妈同意你过来了?”明夷知道殷妈妈的用意,她身边没个使唤的人,以后到了伍府,难免会吃亏,难道让魏守言给她安排丫头?有了魏家之前的作为,她哪敢用魏家的人,纵然相信魏守言不是有意,但她背后是一个家族。 “是啊,殷妈妈知道我舍不得娘子,便让我来找你,她替我跟胤娘交代。我也没卖身给承未阁,来去自由。”十东乖巧地跑去把明夷的床铺收拾整齐,手脚麻利,看着让明夷都觉得心酸,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过跟着自己总比在承未阁放心,不会让她吃亏。 “在承未阁不好吗?能和其它姐妹在一起。”明夷坐下,看着十东,心情有些复杂。从十东的身影中,她瞧见了葵娘,也瞧见了胤娘。只是她对自己的判断,已经有些不太信任了。 十东有葵娘的天真烂漫,但比葵娘机灵许多。有胤娘的灵活机智,但又没有那种世故。她实在再经不得遇到下一个胤娘。是要接受十东在身边,还是推远,她有些犹豫。 十东收拾好了,看明夷发髻还未梳理,便拿了梳篦来,为明夷挽发:“我一直跟着娘子,承未阁的手艺,我做得不如妹妹们,也怕拖了后腿。殷妈妈说娘子现在一个人在外头,我想着,无论如何,总要有人料理娘子洗衣铺床这些,娘子才好有功夫去做正事。如果娘子嫌我笨拙,不愿我跟着,我便回去。” 明夷听着,觉得十东真是可造之材,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不像十五六岁女娃娃所说。但或许这是因为她字字真切,反而不需多做斟酌。 “我现在没了上官帮派,也没了承未阁,自己都要寄人篱下,恐怕你跟着我,会吃苦。”明夷这话也是真的。原本她打算将西市店铺留给十东,现在暂时也无法实施。 十东细心给她梳笼头发:“十东胃口小,每天喝碗粥就饱了。我还可以在行露院帮着洗衣洗碗,赚些铜钱。娘子给我一席之地可以睡就好。只要不让我接客,我做什么都行。跟着娘子,十东心里踏实。” 明夷回头看了看她,那双杏眼水灵灵的,有几分焦急,若是明夷开口说半个不字,怕是她立马就能哭出来。明夷没忍心,掏了二两银出来,笑着说:“让你喝粥不至于,今晚我们就得搬到伍府去,你在这儿收拾些应用之物,想着点,缺的便去东市买些。给你自己也买两身衣裳。” 十东喜笑颜开:“娘子是要跟伍大人成亲了吗?恭喜娘子,这些银子太多了,要不要定一些喜事用的?还有娘子还得做嫁衣吧?” 明夷想起自己之前准备的绿色嫁衣,花了多少心思,真是极美的。只可惜,到头来不过空欢喜,落得不止心伤累累,更是血的代价。从此,对绿色的嫁衣,她没有了向往之情。 既然是个不落俗套的婚礼,这婚服,也不用拘泥了,而且她希望事情尽快落实了,不知为何,她担心这次又有什么变数,她已承受不起。 “不用了,婚事比较急,新作来不及了。你只管买些日用的,不用管婚礼之事,我自己去操办。”明夷披上外衫,简单画眉点唇,“我出去办事,下午回来。” 明夷要去的,是任和尚的工坊。 任和尚的工坊在城东南,有些偏僻,买了处宅院,自己帮中的几十人都住在一处。另雇的工人在城外住着。 明夷要谈的,是春善席,借春分前后,万物复苏之时,行施粥赏饭的善举。这原本只是大户人家和各大商号常做的,但这回,明夷打算办得更大些,自己作为主持者,也当作新婚之礼。 任和尚听她说明来意,眯着眼睛说:“明娘子要出阁,我们自当出一份厚礼,只是这春善席我们倒未办过,有几分忐忑。不如我们出一份心意,娘子代办?” 明夷要的可不止是他掏些银子:“任先生说笑了,我现在只不过是侍郎府上一女子,哪有能力亲手操持此事,我倒是有人选,我承未阁的新当家胤娘是个厉害人物,八面玲珑,由她来办,必定办得妥帖。” 任和尚的眼神有几分玩味,他为人老练,不可能猜不出明夷损兵折将的原因是背后有人作祟,这莫名占了明夷生意的胤娘绝对不可能还能和明夷和平相处,一时,他也无法理解明夷的用意:“明娘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还请明示。”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九十二章 和解 明夷想做什么?她自己模模糊糊有点想法,但更多的,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 首先这春善席要办好,是一件多方有利的好事。韦澳接手长安以后,这是第一个春分,以往京兆府也会主持办一席,今年的,恐怕办起来没那么容易。 崔氏在位时,春善席一向是伍谦平作为少尹主持举办的,他与坊间各商户皆有默契,让人出钱出力都不成问题。如今韦澳上位,一心想着肃清江湖势力,处理仗势胡为的世家与王族,哪里有精力维持与坐商的关系。毕竟,坐商等级低下,并不在他眼中。 明夷便想到,让伍谦平以贺新婚之由,接下此次春善宴主持,并捐赠百席,以为家人祈福,如此,韦澳会承他这个情,做得漂亮,也算是韦澳的政绩。任和尚的工坊是捐赠的大头,让京兆尹写一张作善降祥之类的书法,让他们裱好挂着,这以后就是工坊的金字招牌,工部再把工事派下去,也更名正言顺。毕竟,韦澳大人亲自首肯的,当然不会营私舞弊。 明夷将此意与任和尚说了。任和尚是个一点即通的人,眼中发亮:“若真能得到这招牌,我花多少银子都舍得。这样,我认下一千席,伍大人那一百席也由我出了!” 明夷早料到他会如此,笑道:“好,还有就是容异坊也总得参与进来意思意思,你也知道,容异坊现在都是你们申屠世家的生意,这赌坊做得这么大张旗鼓,迟早要出事。这话我作为外人,说了也不合适,但我不想看着你们栽在不懂事的人手里,还是请任先生转达一下,赌坊收敛些,这回春善席也捐两三百席,怎么样都在京兆府那儿落个好印象。” 任和尚神色凝重,叹了声:“明娘子真是仗义之人。此事我也看在眼里,我在长安多年,对此间尚算了解,但赌坊哪边的人一向在洛阳,无法无天惯了,我说的话他们也不以为然。这样,我立刻快马回洛阳一次,或将帮主请来,或带回帮主手谕,一定要将赌坊的情况改过来。至于春善席,当然不在话下。只是不知,具体何时举办,还来不来得及?” 明夷算了下:“还有五日,恐怕时间紧迫。” 任和尚咬了咬牙:“我立刻手书,说明利害,飞鸽到洛阳,明日便可收到。待帮主手谕,虽多四日即可。我也会竭力邀请帮主尽快来长安一次,整肃帮中内务。” 明夷点头,能见到申屠又本人,也是她的意愿。或许能有新的机会。 任和尚还有些担心:“这钱我都准备着,不是问题。只是明娘子提到让那位胤娘操办此事,是否稳妥?” 明夷笑道:“我也会竭力帮她,任先生放心不下我做事吗?” 任和尚沉默了会儿,凝神看了看她:“好,既然明娘子作保,我当然没有问题。让那位胤娘随时来取银子就是。” 明夷谈完此事,走出工坊,长舒了口气,也越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此事,她就是要将这件天大的好事送到胤娘手里,让她以拾靥坊的名义接下这些事儿,用容异坊的老班底做好这些席。拾靥坊和容异坊的名誉不能丢,还得越来越光亮,这不是胤娘或明夷一个人的事儿,是百年的基业。迟早有一天,明夷相信,拾靥坊还是她的,而容异坊是夏幻枫的。 这一千一百席的钱,中间肯定有不少的利润,是她预备拱手送给胤娘的,作为示好的礼物。她断定胤娘拒绝不了这份诱惑。一个自小吃苦的人,被人踩在脚下的人,处心积虑得到了储伯颜的心,得以幕后操纵上官帮派,但上官帮派的钱,哪怕储伯颜本人也不能随便动,得几位长老共同决议。储娘子也不是吃素的,看得清这女人什么货色,也会防着,所以上官帮派的钱,她挥霍不了。 而拾靥坊现银周转很快,大部分收益都要立刻投入到下一步生产中,所以利润虽尚可,但将将能维持一个宅子的用度,富裕有限。 承未阁那儿,有殷妈妈把着,原本赚的钱便大多用于四君子的疗养,少了这份,殷妈妈不会买账,所以,胤娘也无法立刻得到多少好处。 这一千一百席,以及后面还会增加的数量,总数预计两千席,其中的利润至少五成,且为流水席,可报每一百席二十两。也就是说,经手此事,她可得到二百两银的油水,相当于现代的五六十万。这对于一个自小受虐,经常睡在柴房的丫头,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数字。 明夷要送到胤娘面前的,是这二百两的油水,还有自己与其和解的善意。她背后,毕竟还有花子贤和马成凌。即便夏幻枫暂时不回来,胤娘始终还是有些忌惮这二人,尤其是马成凌的镖局,如果失去镖局这个物流机构,储娘子的私盐生意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他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明夷从未打算用马成凌来威胁他们,因为她盘算过。骏凌镖局虽然有用,但并非不可替代,申屠世家就有办法用自己的人手进行运送,只不过这样上官帮派又会让出一大块的私盐利润。所以拉走马成凌,这是损人不利己的事,不仅伤了上官帮派的元气,也助长了申屠世家的财力,明夷始终将上官帮派当作自己的事业,自然不能这么干。 可胤娘是估算不到这个的。明夷便可以用劝服马成凌归顺新帮主,保证花子贤忠于帮派这两点来表示自己的诚意。她现在只想好好的做侍郎夫人,为她家伍侍郎的青云之路做更多打算,因此她需要上官帮派的帮助,要与储伯颜长期合作。这,是一个值得信服的借口。即便胤娘心里有疑问,储伯颜毕竟内心有负于她,定会积极促成这次合作。 要想夺回上官帮派和拾靥坊、承未阁,她必须要逐渐消除储伯颜与胤娘和自己的敌对状态,伺机寻找机会。 她唯一担心的,是胤娘背后的时之初。他实在太过于了解她,将会是她最大的对手。此次她先去见储伯颜,再见胤娘,也想摸清楚,胤娘和时之初是不是还在紧密合作,如果是,自己将来的路会难走十倍。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九十三章 师徒 往西市奔走。明夷心中思绪纷乱,坐在车里,一口气都是在嗓子口,闷得慌。 这回搞这些事,实在有些冒险。做春善席是绝对没错的,能讨好韦澳,能拉拢任和尚,能为伍谦平得口碑,能救助长安城涌入的万千难民。虽只是一餐,也算善举。 本来,此事可以在此就止步。可她还是不甘心。上官帮派和拾靥坊、承未阁,曾经是她全部的骄傲,她当然不甘心放开。虽然有信心,总有一天,属于自己的可以拿回来,但她实在放心不下,胤娘的所作所为。胤娘心机深沉,怎会不知这暂时的得势有失去的可能,一旦得手,会想方设法尽快提取利益,稳固自己的位置。极可能这种急功近利是以上官帮派长期的利益为代价的。比如为了争取申屠世家的支持,出让容异坊的控制权,这就是最明显的一例。 明夷不能只是等待,等待时机,等待伍谦平高升。这种被动的状态太煎熬了,她不行,会觉得每一天都是在慢性自杀。因为自己无所作为的时候,对手可能已经布了遍地杀招。 如果说经济的损失还能有挽回的一天,人心的陨落却极难不留痕迹。她还有一个放不下的原因,就是储伯颜。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储伯颜,真是个完完全全的孩子,拘谨的,努力的,想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掌柜。 与储伯颜相处多日,将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当代所学,今日所悟,都交给他。在这过程中,感情是日益增强的。她渐渐能理解一个老师对爱徒的心思,并不比亲生骨肉少几分。盼他速速成长,盼他出人头地,怕他行差踏错,更怕他误入歧途。 她是真的非常害怕,储伯颜在胤娘的嗦摆下,渐渐远离正道。 所以她要用这次春善席的机会,和上官帮派再次产生联系。哪怕多几次机会接触储伯颜,能知道他的动向也好,能稍微提点下他帮派的隐患也好,不能让他只受到胤娘的影响。 她还有一个想法,按储伯颜上次所说,也不愿与她撕破脸,她还是上官的人。无论从哪个层面,她并无大差大错,即便不当帮主,也至少可以保有长老之职,可以知晓上官帮派重大的动向。她能有第一次联合四大长老的实绩,也就能有第二次,这回,她要的不是帮主之位,而是钳制帮主之权,让胤娘无法只手遮天。 所以,她要带着这回的春善席回上官帮派,不能如此白白被人赶出门。 路途中,短短半个时辰,她的想法已经百转千回,终于落地。既然决定了把春善席做大,用这次机会,重回上官,那就去做吧。 而时之初,如果真的要面对面为敌,那,一起来吧。除非他用剑刺穿她的身体,她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坐到储伯颜面前,明夷明显感觉出他的紧张,不敢对视,低着头,装作忙于看账本。 “伯颜,不用担心,我不是为了来责怪你。上一回,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我只是想问句,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还是你师父?”明夷软下声音,温柔说道。 储伯颜抬眼一看,连忙点头:“师父教导之恩,伯颜必生不忘。” 明夷笑道:“若我还想回上官帮派做事,你觉得如何?” 储伯颜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说话都不利落了:“师父……你,你说真的?我当然高兴得很,可我以为……以为你会怪责我,会憎恨我们……” 明夷一脸无奈,苦笑道:“一开始我是真的恨,恨铁不成钢的恨。我教了你这么多,也怪我自己,教了你做事,没教你要怎么做人。但后来想想,你是第一次涉猎男女之情,用情太深,有所冲动也不足为奇。但你不仅是个男儿,也是一帮之主,时刻要记得,做人做事,要以帮派大局为重,要顾及帮派千百兄弟的利益。” 储伯颜咬了咬嘴唇,似乎有所不甘:“师父的意思,是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能胜任一帮之主?” 明夷心里叹息他这略为偏激的性子,怎么就变成这样的,或许这就是胤娘一直灌输他的,说明夷独霸专权,贬低他的能力,霸占帮主之位。如果自己不出面,来面对面说清楚,误会只会越来越深。 “如果我质疑你的能力,我会当众宣布要传位于你吗?如果我不是真心要将上官帮派交给你,我会不遗余力教导你吗?很多事情,你自己静下心想想,想想师父有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明夷神色严厉起来。 储伯颜羞赧道:“没有,师父一直对我很好。只是我也想有个机会证明自己能做更多。” 明夷深深叹了口气:“你很聪明,学得快,是个好材料。但生意上的事,并非我把子丑寅卯都告诉你了,你就真的能做了。需要时间的积淀,经验的累计。我想带着你,多处理些状况,你才能真的独立。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 储伯颜眼中真切,站起身道:“怎说是没意义,还请师父继续教导我!师父走后,我才发觉帮派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以容异坊来说,我听花子贤说你提过要与申屠世家合作开赌坊,但实际去做了,发觉不仅少了收入,而且我再想有所调整,也无能为力了。现在每天提心吊胆,担心容异坊出事。” 明夷冷哼一声:“你担心?你们不是让花子贤去看着吗?恐怕早就打算,万一官府责问下来,事情第一责任是已经失踪的夏幻枫,第二责任是现场负责的花子贤。你倒是安全了,有没有想过,一旦你将帮中副帮主推出去挡灾,上官帮派将分崩离析?武馆兄弟会放过你吗?马成凌会再相信你吗?让前任副帮主背黑锅,现任副帮主顶罪,整个江湖中,上官帮派这四个字将会沦为笑柄!” 储伯颜额头出了密密的汗珠,颓然坐了下去,声音有些微颤:“师父,我该怎么办?”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九十四章 辜负 明夷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当储伯颜渐渐在她话语的引导下,忘掉胤娘给他洗脑的一些东西,真正去思考,怎么做对帮派更好,这就是明夷的机会。 明夷静静看着他,等了一会儿:“只要是你希望的,师父依然会愿意帮你。这不仅是为你,我对幻枫有承诺,对子贤有责任,对小马有情义。我不能看着他们万劫不复。申屠世家的事,我去解决,我会尽快与申屠又面谈,让他们收敛所为,并让出一层的空间给我们继续经营。这是幻枫花费多年心血的长安第一酒楼,我们是主,他们是客,这必须搞清楚了。” 储伯颜点头,诚惶诚恐,不敢多言。 “还有一点,我们上官帮派突然更换帮主,难免会有不少不利的谣言,怀疑我们内讧。这与上次不同,上次是因为石若山入赘桃七帮,无法再担任帮主,才由我代为接任。这次风波更大,毕竟上官帮派发展得越来越好,盯着我们的帮派也越来越多。如果帮派不稳,不仅合作的申屠世家会借机欺压,与我们有隙的天一帮和桃七帮都会闻风而来。因此,我们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明夷义正言辞。 储伯颜面露难色:“可我已经上任,如果要还给师父……” 明夷知道还位是不可能的,恐怕胤娘对他的底线要求就是夺得帮主之位,他现在还要顾忌胤娘肚子里的孩子,哪敢刺激她。 “你还是不明白,我根本不在意什么帮主之名,我想要的,是要解除帮派之危。我思虑彻夜,只有一个办法了。你也知道师父一直不肯嫁入侍郎府,这是我最后的尊严,要做就做正妻。但现在为了上官帮派,我已决定,嫁给伍谦平为妾。由此,也名正言顺必须让出帮主之位,不至于让人猜忌。且旁人更会顾忌上官帮派有了朝中的靠山。”明夷作出十分为难,痛心疾首的模样。 储伯颜信以为真,声音哽咽:“这……太委屈师父了。” 明夷苦笑道:“事到如今,只有如此了。” 其后,明夷便说了春善席之事,一来是借此宣布她与伍谦平的婚事,二来借机恢复容异坊的原班厨房,为将来重新开张做准备,三来算作拾靥坊的推广,第四,还能有所收益。怎么算,都是百利无一害。 储伯颜越听越是高兴,盛赞明夷想得周到。 明夷看时候快到正午,便不再转弯抹角:“现在一切妥当,只有三件事,你我速战速决。其一,我想知道你和时之初现在可有往来?其二,我不需帮主之位,但帮中我总得有个名正言顺,可以办事的名号。其三,胤娘怕是对我有所成见,此事我会亲自与她谈,你在她面前切勿为我说话,否则事倍功半。” 储伯颜神情严肃,点头道:“好,我明白。我和时师父已经很久未见过,并无任何联络。至于帮中之位,如今只有花子贤一个副帮主,另一个位置自然应当属于师父。胤娘那里,唉,她对师父并无成见,只是受苦受怕了,望夫成龙,师父莫怪她。我见师父的事,不与她说就是了。” 明夷心里有了底,胤娘手段高,虽逼着储伯颜造反,但并未暴露任何真实的情绪。包括和时之初的合作。这事,储伯颜不知道也好。这也代表,时之初并不打算明面上插手上官帮派的事,他究竟想干什么? 明夷离开西市,胡乱吃了些东西,赶往承未阁。 要如何与胤娘谈判,这个比和储伯颜谈事困难许多。与她不宜多说,速战速决。要给她一点把柄,让她相信自己与之合作的诚意。 她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此时越来越清晰。那就是为何时之初断然相信她曾经怀有的孩子,是伍谦平的?他不是个冲动,爱猜忌的人。相反,他十分沉稳,思维缜密。没有佐证,他不会这么猜疑她。 而胤娘这回竟然跟时之初联手,这两人是何时勾搭在一起的?时之初对她的猜忌,会不会和胤娘有关?胤娘是否会故意说伍谦平经常过来夜宿,这并非不可能。 当然,这片面之词能被时之初取信,也说明了,时之初对她的情意也并非出自真心。原本便是怀着目的,孩子不是他的,他庆幸才是! 虽然时过境迁,想到此,她还是突然会觉得一阵剐心的疼。可以接受爱过境迁,却难接受一切都是谎言。可以承受血肉离散,却难承受他从来不被盼望。 疼痛之后,一笑而过。便当所有,都是代价,此役之后,再无畏失去与绝情。 面对胤娘,比面对方才的疼痛容易得多,因为她无论多奸险,多难对付,都无法让明夷难受。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明夷信任的人。 胤娘很不情愿见她,但还是装出几分热情:“师父您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 明夷开门见山:“谈事,上雅间。” 就事论事,明夷把春善席的事先摆上台,说罢,补充道:“这件事你我都有好处,我和任和尚有交情,这事得帮他办,我提议你来承办,这其中两百两的好处,你一人享。但你必须找容异坊的原班厨房来办,否则人家也不给这个价。” 胤娘皱眉看着她:“为什么要便宜我?” 明夷正视她:“我和你原本就没什么仇恨,要你死我活的。你背后有时之初,我知道。他恨我,要我一败涂地也是应当的。这是我欠他的,我认了。但我还得过日子,事情要做,钱要赚。我对事不对人。” 胤娘冷冷一笑:“师父还真是大量。这话我倒是不懂,你欠他什么?能这么心平气和。” 明夷若有所思,眼中迷离:“我欠他许多。辜负了他的信任。我和伍谦平,原本就是一对。只是他不肯娶我为妻,我一时气愤与他分开,但从未忘记过他。如今他终于肯娶,我今晚就要正式入侍郎府,有些事,该放开了。” 胤娘愕然道:“你要嫁给伍谦平了?你对初哥哥从来都是假的吗?” 明夷转过身,眼内无波:“真假有何干,都是彼此辜负。” 第六百九十五章 费解 明夷说出这些时候,已经不会疼痛了。虽然当时曾爱得死去活来,时过境迁,没了就是没了。何必还执念去维护这段感情表面的尊严,不如拿来,物尽其用。 胤娘啧啧道:“师父毕竟是师父,竟把这两人玩弄于股掌。” 明夷觉得她这话十分刺耳,但也不好说什么。胤娘之前与刘义宗、叶之事,虽然自己并非逼迫她去做,多少也有责任。或许,她的性子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更加偏激。 明夷叹了声:“如今我要嫁过去,有件事,希望你绝口不提。” 胤娘饶有兴致看着她:“难不成师父还有事要求我?” “是。你也知道伍谦平当众说过,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对我丝毫无怀疑,因为我对他发誓,与时之初并未有肌肤之亲。”明夷硬着头皮说道。 “噗……”胤娘笑出声来,“师父你也太敢说了,他这也信?厉害厉害。连我都没想到,你当时与初哥哥那么恩爱,竟然还背后与伍谦平藕断丝连,我小看你了。” 明夷心里真是厌恶极了那人的小人嘴脸,但现在牌面一边倒,自己相当于一败涂地,想要扳回局面,自然要委曲求全:“过去的事不用提了。伍谦平是多疑之人,若不是笃定我为他失去孩子,要替魏氏做补偿,恐怕此事难成。说到这个,还要多谢胤娘,这趟逼得我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他才松了口,迎娶我进门。” 胤娘神情凝了会儿,若有所思:“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清你了,我以为你对初哥哥是真心实意的。即便有什么意外的状况,也是他不在之时,一时行差踏错。” 明夷更觉得摸不着头脑,她应当感谢胤娘对自己的感情忠贞度大加褒奖吗?这女人,究竟对自己是如何看的? 明夷定下神来,有一件事她是确定的。胤娘对她有敌意,这是显而易见的,就像她一开始就对胤娘有成见一样。两个女人,打心底里不喜欢对方。但她至少还在努力克服着这种成见,为她安排了在这乱世中相当优越的前程。 在胤娘面前,她绝对不能表现出如今得偿所愿之意,她相信,她越是心中痛楚遗憾,胤娘会越高兴,两人之间再谈其它,也容易得多。 因此,明夷流露出一些凄楚之色:“真心实意有用吗?我和他始终是有缘无份,到头来成了如此不堪的局面,反目成仇。不说了,没意思。我现在挺好。” 胤娘突然沉静了许多,半晌,才幽幽说道:“初哥哥还是算错了,他以为你一无所有,伍谦平就不会再管你。我也算错了,没料到你折堕至此。” 明夷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神经质,但她头一句话依然匪夷所思。时之初做这一切,是为了让伍谦平因她失去价值而抛弃她?这倒是一个挺狠的报复手段,比直接捅她一刀更解恨吧? 明夷心中忿恨,一时情绪难控,冷笑道:“胤娘见我如今落魄,应当高兴才对。还是觉得我尚有人收留,不甘心呢?” 胤娘靠近了些,与她只有咫尺之遥,双目直视,一双无辜的大眼饱含深情般,对她说道:“师父,你想错了。我很想取代你,超越你,但我从不想看到你这样,连成为他人妾氏都愿意。我心目中的你,是可以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 明夷并不理解胤娘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在说这些,更不知她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听来还有些讽刺的意味,也罢,陪她演下去:“抱着已经死去的爱情一同沉没,也并不会使人更加高尚。” 胤娘眼里满满的失望,往后退了两步,坐回去。明夷觉得,她大概是很想看到自己为时之初痛不欲生吧。 对于胤娘的情感,明夷一直揣测着。她是个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到可以自欺欺人地步的厉害女子。她没有为那么英俊强大的叶动心,没有为赤诚专情的刘义宗动心,没有为俊美体贴的连山动心,更不会为还未成熟的储伯颜动心。她看得上的男子,或许从头到尾,只有时之初一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时之初高大威猛,武功卓绝,心思缜密,是个能给人极大安全感的大侠客。放眼江湖也无人能比,胤娘对他有情,天经地义。 或许,这就是胤娘一开始就对她有敌意的原因。所以,她的失意,让胤娘的敌意减弱了,而她没有彻底崩溃,令胤娘有些失望? 无论如何,现在两人有继续谈下去的可能。 胤娘长叹了口气:“所以,你此来是想重新涉入上官帮派的事务中?所以用这个春善席当作筹码?” 明夷点头:“可以说是吧。我只是不想上官帮派分崩离析,不能毁在我的错误里。” 胤娘微微侧着头,看她:“你要知道,储伯颜是不会把帮主之位还你的,你也不会从帮派得到什么大的利益。至于承未阁,我没打算让出来,我很喜欢。拾靥坊嘛,赚得太少,我也不感兴趣,以后若是我腻了,或许会便宜些卖给你。” 明夷咬了咬牙:“我知道,我也没有把这些拿回来的念头。嫁到伍府,我行事也要以夫君为念,没有太多功夫考虑其他。不离开上官帮派,只不过是为了好歹在江湖中也有一脉关系,日后有些山长水短,有个照应。” “这倒是真的。”胤娘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的样子,“你已经没娘家可依靠,若连上官帮派这靠山也没了,还真是容易被魏家给不明不白害死。” 明夷觉得胤娘说这话时侯心里应当十分开心:“还有一事,我知道时之初对我怨恨已深,想问一句,他还会涉足上官帮派的事吗?” 胤娘轻蔑笑道:“师父是打算再遇上他吗?恐怕没机会了。你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露过面。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究竟要什么?明夷问不出口。但时之初没有再出现,这是好事。没有他在,一切都会顺利很多。明夷心中念了声阿弥陀佛,庆幸万分。 第六百九十六章 我们 胤娘还是松口答允了承办春善席之事,她也确实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二百两不是小数目,将容异坊的班子重组,对将来的发展和收益也有好处,她毕竟不傻。 明夷觉得浑身都快散架了,三场谈判,几乎整整一天,脑子里所有东西,都被掏空。 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的四天,交给胤娘和任和尚。他们都是能将事情办得妥贴的人。自己,倒是可以安安心心准备着,做个新嫁娘。 唉,今晚要入伍府,不是第一次,却是此后要将那里当作自己的家,全然不同。和魏守言正面相对,也是不可逃避的了。更不同的是,这一回,伍谦平会拉紧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她相信他会这么做。想到此,一切烦扰和辛苦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傍晚,一辆马车停在行露院后巷,明夷带着十东,拿着简单的行李,与绫罗告别。 绫罗拉着她的手:“定要保重。” 明夷终究有些愧对:“答应过你将承未阁给你,我依然记得,会尽力而为。” “都无妨,只要彼此都平安。如今我也挺好的。”绫罗的笑容恬静,并非违心。 明夷点了点头:“以后我不便常来,会让十东前来替我探望。若有紧要事,只管来找我。” 绫罗应了声,笑道:“赶紧上车吧,是好事,莫愁眉苦脸。” 明夷在车上与她挥别,感念自己此来,也算是认得了绫罗这个姐妹,并不算亏。 伍谦平骑马跟在马车后头,明夷有心想撩开帘子看他,又觉得该矜持些,莫被他笑话,坐在车中,双手紧握,心神不定。 十东问她:“娘子为何如此不安?” 明夷不好对她说,只说:“十东,记得,不该问的别问。尤其一会儿入了府,你是我这房的人,难免会被别人欺上几句。你少说话,少惹事,知道吗?” 十东没来由被教训了一番,偷偷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多言。闲极,撩起帘子往侧后方看,低声对明夷说:“娘子,伍大人今日真是格外玉树临风,与娘子好生般配。” 明夷心痒,想凑过去看,又怕被笑话,挪过去,偷偷从窗缝中看了眼,恰好伍谦平快马加鞭赶了上来,正迎上她的眼神,吓得她赶紧拉下帘子,躲在一边,面色绯红。 只听到外头一阵爽朗的笑声,听得她又羞又喜。 路上行人少,唯有马蹄疾,他的声音飘进来,若隐若现:“不用着急,整夜时间可以看。” 已经坐到对面去的十东捂着嘴笑,明夷瞪了她一眼,但也知道毫无威仪可言。 低头坐着,掩不住嘴角笑意,顾不上他人眼光。她心头皆是那人的一双眼,若桃李,似星辰,直愿被他吞噬去,长醉不醒。 夜里入门,若是有门有户的人家,断不会让女儿受此委屈。这念头,在明夷心中闪过,来不及发酵,便被一双手拉开了思绪。 伍谦平将马车门打开,伸出手,与她紧握:“恭迎夫人回府。” 她瞥他一眼,正要开口,已经被他拦腰搂住,打横抱起:“我们伍家的规矩,新嫁娘进府,脚不能染尘。” 明夷搂紧他的脖子:“哪儿来的规矩?以往都是如此吗?” 伍谦平看她眼中半是忧虑半是期盼,低头说道:“我立的规矩,今日开始。” 那些半夜入门的委屈,没有大红花轿的遗憾,都在他温暖的怀中,被完全化解。他踢开府门,明夷的眼睛离不开他的脸,那线条分明的下巴,花瓣一般的嘴唇,若不是现在一旁有家丁和十东,她怕是忍不住要亲上去。 “谦平……”她满心的柔情被一声唤撞破了,是魏守言的声音。她扭过头,见到魏守言站在院中,一双俏目似乎布着红血丝,直直看着两人。脸上的表情是收敛的,勉强挤着笑容。 明夷挣了下,想从伍谦平怀里下来。却被他搂得更紧,手在她腰际拍了一下,示意她安分。于是她不敢再动,想开口说什么,但觉得说什么都错,干脆做个鸵鸟,躲在伍谦平怀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伍谦平声音平静:“不是说了你早些休息就好。行了,回去吧。” 他没停下脚步,径直往后院走去,明夷于心难安,从伍谦平的肩头偷偷张望。魏守言还站在那儿,一直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头。她的身影,丝毫未动,明夷却感觉得出,她心里在滴血。这种感受,明夷能明白。 明夷躲回来,像个鸵鸟,轻声问:“你要不要去哄哄她?” 伍谦平掐了她一把:“我哄了可就不回来了,你想清楚。” 明夷赶紧把他搂得更紧:“那算了,明天再哄吧,要不后天……” “傻子!”伍谦平笑道,“该说的我昨夜已经和她说了,不要再给她虚无的希望,这样才是真的仁慈。” 明夷心里一下子安定了。伍谦平虽然世故、自私、心机深,但也是个处事老练,不会拖泥带水的人,这样的男人,是鸩毒,也是蜜糖。 明夷不再多虑,想要过得开心些,要懂得放下一些事,懂得将压力分给别人。她此刻关心的,是她未来的住所,今夜的婚房。 伍谦平示意跟在后面的家丁掌灯,后院很快亮堂起来。这里是明夷最熟悉的地方,如今变了模样。对,就是伍谦平书房所在的后院。 在他原本孤零零的书房旁边,盖起了一栋小楼,占地不大,却有三层。伍府中的宅子都起得低调,多为两层,外头难以越过院墙见到里头的建筑。只有这栋新造的小楼,格外矗立,高于院墙。 明夷仔细看那小楼,第三层模模糊糊瞧不清楚,飘飘荡荡,似有一层纱帘蒙着。而第二层有一个短短的廊桥,通到伍谦平书房二楼那个小房间。这让她莫名欢喜,书房二楼那隐秘的房间,是伍谦平真正自在之处,如今,向她敞开了。 伍谦平低头柔声说道:“此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明夷心中一暖,她爱惨了这两个字:“我们”。 第六百九十七章 花烛 伍谦平屏退左右,将明夷放在,一手掌灯,一手牵着明夷,往小楼中去。 小楼有名,无猜二字。明夷怔了下,伍谦平觉出她止步,回头看,二人目光相投,一笑,手紧紧一握,无需言语。明夷脚下轻飘飘的,一切心思已经如云散去,只觉,自己所求所惧怕,所思所想,都在伍谦平掌握中,本是极危险的,她却愿意再赌一次。 无猜,她要的,就是一场无需猜疑的感情而已。 一层主厅,可以会客,配了小厨房,简单熬药炖汤,方便十东照顾她。十东的房间也在一层。 二层卧房,另有书房一间,客房一间。明夷想去卧房看下,被伍谦平拽住:“不用着急,先上楼看看。” 明夷想辩解自己不是想回房作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没来得及说,已经登上三楼。 登上三楼,明夷愣住了,看上去是个普通的房间,整个一层都是通畅的空间,并无分隔。四周立了四只镂刻云纹的银熏炉,齐膝高,燃着上好的木炭,看着就造价高昂。八盏无骨花灯挂在屋顶,流苏低垂,刺绣精美。 四壁挂着西域来的百兽纹挂毯,使得这一层保温效果更好,穿着外袍,都要沁出汗来。 房间中间简简单单布置了一方厚实的暖席,羊毛织就,上头是一只平头方案,正中摆放着红泥小火炉,烹着羊肉羹。一旁有条案,摆着美酒。 房间两侧都做了美人靠,榻上铺着雪白的羊皮,看着很舒适。 这一方小天地,别有情趣,明夷笑道:“如此宽敞,器具奢华,伍大人破费了。” 伍谦平替她脱下外袍:“今日总该改口了吧?记得之前,你有一次故意娇滴滴唤我平郎。” 明夷脸一热:“那着实太矫情,真叫不出口……偶而,在有些地方,倒是可以。” 伍谦平挑了挑眉:“那便留着在有些地方,有些时候再叫。” 明夷被羊肉羹的香味引去,才想起这一天也没好好吃顿饭,看这热乎乎的羊肉火炉,哪忍得住口,径直过去,盘腿坐下。 伍谦平却未随她坐定,往房间尽头去,只见他拉动垂落的绳索,眼前的挂毯竟然被卷了上去,余下两片月白的纱帘,随着风被吹到半空中,半人高的木栏杆之上,院中风景若隐若现。伍谦平将纱帘绑起,呈现在明夷眼中的,是无边夜色如水,浩瀚星河如练。 明夷早就忘了眼前的羊肉羹,不禁走到伍谦平身边,凭栏观景:“原来,这竟是个高台。” 伍谦平揽住她的肩,唯恐她受了风寒:“我知道将你困在这后院,你定会觉得心中压抑。至少,想给你一方观景台,比我伍府的院墙更高,让你能见这大唐的天,长安的街,让你少一些,离开江湖的失落。” 明夷眼前模糊了,这份用心,比任何贵重的礼物更难得,能熨帖她这微不足道的心情,此人,此生,值得。 伍谦平低下头,亲在她眼睑上:“别落泪了,否则怕会错过长安第一场春雪。” 明夷愣了下:“今晚,会下雪?” “是,开春第一场雪,预示着好收成,吉兆。正合你我今日新婚之禧。”伍谦平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她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在这梦里,她有一座楼,铭刻两心无猜疑。她有一高台,触手可摘星与月。夜空飘落下晶莹的雪花,似梦似幻,那一刻她被一个吻夺去呼吸,如醉如痴。酒酣耳热,眼里只有心上之情,蜡炬成灰,心中只容眼前之景。芙蓉帐暖,一刻千金,博了命一般要将彼此揉进骨血,仿佛唯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能一证此生。 她彻彻底底懂了醉生梦死。在晨光中见到身边的人之后,泪水不断。她解释不了为什么止不住泪,明明不是那么柔弱的人。或许,只是怕此刻太好,情深不寿。 泪未擦干,伍谦平醒了过来,她扭身想要起床,被他按住:“还早,你再睡会儿。” 她眨了眨眼:“既然你现在起是我夫君了,是不是我当伺候你更衣梳洗?” 伍谦平哈哈笑了两声:“我自己收拾惯了,不用这些虚礼。你昨夜喝得多,怕会宿醉难受,今日不要出去了。有事待我回来再说。” 明夷应了声,确实头还有些疼,高估了自己酒量,身上也疲惫无比,不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十东已经送来了朝食。笑盈盈的,直夸娘子气色好。 明夷起身,瞥了她一眼:“哪儿学的这般油滑?” 十东笑得趣致可爱:“好久没见娘子这般开心,十东看着,也忍不住笑呢。” 明夷洗漱了一番,再看铜鉴,镜中人眉眼弯弯,自然带笑,脸颊泛红,嘴角含春,看着,都有些不像自己了。 爱情果然是回春良药啊。 边用朝食,明夷有一瞬失神。 十东在念叨着,大致是说伍府的人对她挺客气的,厨房也一早准备了各种口味朝食,就等着他去挑选,大概是会看眼色,知道这位娘子受到大人的宠爱。 明夷对这些还真不在意,突然间无所事事的感觉,让她极不适应。她习惯了要面对各种问题,要处理帮派和店铺,似乎每天醒来,都有各种各样的事儿推着自己走。今天醒来忽然发现,除了混吃等死,没什么其它事了,这种感觉,让她心里很慌。 果然是劳碌命啊。她使劲想,还有什么可做。 春善席还有四天,昨晚喝多了,竟然忘了和伍谦平说,今日一定要记得。 桃七帮的蜀锦估摸着生产完毕再运过来,也就十天左右的事儿了,她需要筹备起来。蜀锦生意不仅是她现在十分重要的财源,还是和桃七帮的唯一关联。对了,陶三娘应当已经被桃七帮的人带回去了。天一帮的人,又在筹划什么呢?他们现在难以直接进长安,极大可能往益州活动,在益州受阻后,又会如何调整? 还有一件她十分不愿意,却一定要做的,就是去见魏守言。 明夷哀叹了一声,再没了胃口。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九十八章 姐妹 明夷叮嘱十东在无猜楼守着,自己往主楼去。 每一步都如同拖着镣铐,心中忐忑不已。她宁愿面对心狠手辣的凌占筠,老奸巨猾的韦澳,也不愿意面对一个曾经把自己当姐姐,如今自己抢了她夫君的女人。 唉,只能打骂由人了。 魏守言的丫头见她过来,神色便不善:“明娘子有何贵干?” “我来看看守言。”明夷拿捏着,自己年岁比魏守言大许多,本当唤她妹妹,但入府比她晚,又当尊称,这却为难了。不过既然为平妻,直呼其名也不逾矩。 丫头还想刁难,明夷扫她一眼,面色不善,她也不敢多言,翻了个白眼:“我去问过夫人。” 明夷站在门口等着,也预备好了或许会吃个闭门羹,更可能是个下马威,在门口晾上一个时辰,她也认了。 没想到魏守言很快迎了出来,虽算不得笑容满面,也未有冷色,眼睛有些肿,怕是昨夜没睡好。笑得牵强,让人心疼。 “姐姐……”魏守言拉住她的手,怔了一下,看她一眼,“都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明夷勉强笑了笑:“就直呼我明夷吧。” 魏守言低头说道:“是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二人往里走,一路沉默。明夷听这话,也不是滋味。一家人,唉,尽管已经来这个世界快一年了,但她怎么都难以接受,可以和另一个女子,成为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事一夫,是不可能的。 她只想,快速结束这次会面,大家能达成默契,互相当作不存在,才是最好的。 魏守言将明夷领到自己房中,这里她曾来过。还记得伍谦平与她分床而居,之后便极少回来了。 魏守言请她坐到桌边,让丫头出去,带上门。 “我猜,你今日一定会来见我,若你不来,我总是也要去见你的。我们住在一个府中,总不能真当彼此不存在。”魏守言给她倒上一杯温热的菊花茶。 明夷看着金黄色的茶水,绽放着一朵已经变得惨白的菊花,香气扑鼻,拿在手中,闻了下,还是放下了:“我以为你宁愿再不见我。” 魏守言盯着她面前的杯子:“这府里迟早是要进来别的女子,与其是他人,我宁愿是明夷。” 明夷疑惑道:“他早有纳妾之意?” 魏守言苦笑道:“他并未说过,只是自那日我三朝回来,求他与我同房之后,他再也未碰过我。我明白,他是要我弄清楚,我不过是魏家给他的饵,他娶了,但不会吞下去。他总是要有子嗣的,我不能给他,自然需要别的女子进府。” 明夷不敢看魏守言,这场政治婚姻,虽然是魏家和伍谦平博弈的结果,但自己还是在其中推波助澜了,总是有愧:“对不起,我当日劝你坚持,以为能日久生情,我害了你。”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一场交易。我们魏家给出的不过是个无用的女儿,如今他当上侍郎,确实让魏家在朝中更加稳固,连我兄长也有了晋升。他没负我们,对我也礼遇有加,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魏守言喝了一口茶,叹道。 该说的,魏守言都说了,明夷反而不知所措。安慰的话?她不擅长,说来也毫无用处。 声音干涩,问道:“你不恨我?” 魏守言摇了摇头:“我哪有资格恨你?我们魏家欠你一条命,我一直担心的,是你不会原谅我。” 是啊,一条命。明夷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当时的痛隐隐还在,不到两个月时间,她心里的痛却已经荡然无存。懂得往前看,还真是个求生好技能。 她没恨过魏守言。她会记得魏潜欠下的,不仅是腹中性命,还有自己这条命,差些就断送他手中。一事归一事,一人归一人。 “我相信那事守言并不知情,你不是那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的人。”明夷说道。 魏守言又叹口气:“可明夷终究和我生疏了,我竟不知你钟情谦平。而如今,你连我的一口茶,都不敢喝了。” 魏守言将明夷面前的菊花茶端来,一饮而尽,眼中尽是凄楚。 明夷此时倒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羞惭道:“守言想多了,我体寒,饮不得花茶而已。” 魏守言说道:“这怪不得明夷,我阿爷做事实在太过……唉,不说了。今日能和明夷再次坐下来好好说话,知道你不憎恶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明夷看她言辞恳切,确无嫉恨之色,也忍不住说几句真心话:“守言可有为自己打算过?如此在伍府蹉跎,不如趁年轻,另觅如意郎君。” 魏守言眉头紧锁:“我的来去何尝由得自己?我对谦平还有些用处,是他与魏家的锁扣,才得安稳度日。有一日魏家无用了,他自然由得我去。可我依然是魏家女,会被阿爷安排到另一个府中,必没有这般幸运,或为妾氏,被人所欺。比起那样,我宁愿在此清心寡欲。” 明夷不忍:“若谦平肯放你自由,也不送你回魏家呢?你想去扬州或益州,我都想办法为你安排……” 魏守言缓缓摇头:“多谢明夷了,我与你不同,离开自家或夫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更何况,自小,我活着的意义就是有一天能帮着魏家重振祖上的声名。如果姐姐有心相帮,我只求一事。” 明夷看她眼中都是哀痛,不忍拒绝:“尽管说。” “姐姐劝他,即便魏家无用了,也不要将我休回家,否则,阿爷不知将我嫁到何处,我怕是无法苟活于世。”魏守言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低头哽咽。 明夷则欲哭无泪,答应了魏守言,自己岂不是一辈子都无法得偿所愿?可要看着魏守言被什么奇怪的老头糟蹋,这种事她也做不出,只喃喃道:“或许有一日,谦平失势,你阿爷主动要求你提出和离,你当如何?” 魏守言抬头,看着她,万分肯定:“绝不会,谦平不是池中物,他一定会一跃成龙,万人之上。” 明夷恍惚从魏守言的眼中,看到一种近乎疯狂的信念,令她不寒而栗。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六百九十九章 隔世 “守言,我只想问你一句,伍谦平此人,与你们魏家的荣耀,孰轻孰重?”明夷最想知道的,便是这句。 魏守言缓缓扭动着颈项,眼神中的疯癫渐渐涤去,化为一池死水:“我以为我可以与他共兴我魏氏,毕竟他并无世家根基,我家便是他家。可他的野心怕不止于此,也不会为我魏氏驱使。我看明白了,魏氏只是他所需的一分助力,没了他也会找寻其他的。阿爷之前冲动,怕已经与他结下仇怨,我只想留在这里,一为魏家未来少一个厉害的仇敌,二为自己免于颠沛流离而已。” 明夷看着她,越发觉得陌生。当初那个魏守言,不识男女之情,满怀兴家之志,如此单纯可爱。现在,她爱而不得,成为夫家与娘家的夹板,这难处痛处,明夷能明白,可却无能为力了。 “守言,无论对他,还是对你魏家,你若能放下些,心里便舒畅些。你不能把一切都背在自己身上。”明夷是真心想劝慰她。 魏守言垂着眼,说道:“他我放得下,放不下也得放。可我姓魏,此生此世,都改不了。” 明夷走出魏守言的房间时候,才觉得透了口气。时代之别,都非代沟可以形容,那是隔了汪洋大海。明夷永远不会明白,一个世家子女,自出生,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家族繁衍昌盛的小小一环而已。那姓氏,扣在他们身上,烙在骨子里,比死生都重要。 或许,这是另一种信仰,是他们能戮力前行,变得卓越上进的所有动力。如此看,也并非不好。只不过,抹杀了个体,抹杀了自由与情感。 可若非这些世家各自稳固,国也不能定,民也不能安。或许这些世家子女所承载的命运,比她想象的更沉重,不仅仅是华衣美服,豪宅名驹,更多是生来注定的,不得自由。 她难免会想起,身为世家血脉,却被当作工具和质子存在的,时之初。应当比魏守言心思更重吧。只可惜当她开始了解他身上的那种沉重,已经是陌路人。 回到自己的小楼,她将整栋无猜楼看了一遍,虽然比不得自家新宅华丽宽敞,但在伍府中已经是极为特别的存在,哪怕是一案一席,都是崭新的。算来,这是她与伍谦平去益州这段日子赶工搭建的,虽规模不大,但时间紧,应当花了不少人力财力。楼台的设计应当是伍谦平定的,他真算有心了。 答应了伍谦平不出去,况且头还真的有些晕,明夷打算白天好好休息,晚上还要与伍谦平商讨春善席的事,时间紧迫,他须尽快与韦澳汇报此事。她也想知道伍谦平下一步的打算,虽然自己未必帮得上忙。 把十东支了出去,让她去东市看望下葵娘与七郎,不知他二人有没有受到苛待,也不知拾靥坊如今货物水准有没有维持好,销量如何。胤娘虽聪明,但始终不如连山熟悉拾靥坊的生产运作,这一点很让她担心。 明夷回房休憩,也不断在思虑关于拾靥坊的问题。她真不是很在意什么百年的招牌,虽然觉得若败在自己手里,对已经离开的丰明夷有所愧疚。但连山死了,想要好好维持拾靥坊也不再是那么简单的事,所有的配方都在连山手中,也由他进行创新。如今,核心竞争力没了,按原来的传统方子的比例、程序继续制作没太大问题,但再遇上恶性竞争之类,怕是不堪一击。 对于拾靥坊,明夷最舍不得的是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会员网络,直达几百名长安城中最有消费能力的女子。在拾靥坊衰败之前,她一定要将这个网络使用起来,盼着蜀锦到手,便能一展拳脚。 明夷盘算着,要在附近找个地方,总要有展示的点,而后趁这次春善席成功后,向胤娘讨要葵娘与五郎、七郎。把他们放在自己身边,才安心。 正入神,只觉得眼前有个影子一晃,遮住了光。定神看,惊得她坐起身,拉住被子,张大了嘴。 “不用怕。”时之初把床尾的外衫扔到她面前,转过身去,“我和你说几句就走。” 明夷木然穿上外衫,下床,脚在床下寻找鞋子,慌乱到怎么都穿不进去。勒红了指头,穿好鞋履,因为低头弯腰太久,整个脑袋都懵懵的,脸上也泛了红。 她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再见他,甚至一直觉得,此生再不会见他。 如今的感受,与上一回又不同,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概括,就是,恍如隔世。 曾经亲密无间,此时话到嘴边无从诉。曾经爱也浓烈,怨也浓烈,本以为他害得自己如此境地,该有愤怒与憎恨,但真到了眼前,却恨不起来了。 耳边他说的“不用怕”一直在回响,那声音让她有些心颤。充满了无奈,自嘲,仿佛在说,竟这么怕我这么生疏了。他的背影也是颓然的,整个人蒙着一种莫名的挫败感,或许,这才是她无法憎恨与愤怒的原因。 明夷穿戴好,走到桌边:“说吧,有什么事?帮派、店铺、承未阁,我都没了,你还想要什么?” 她收回心思,眼前人,分明已经是与她对立的仇敌,她必须记住。 “店铺我会让胤娘还给你。承未阁暂时还不行。”时之初转过身,眼神轻飘飘落在她身上,飞快又移开,“总有一天,会还给你的。” 明夷知道他话外的意思,拾靥坊不过是个能赚点小钱的店铺,承未阁不一样,有极高的信息收集价值,他不想让出承未阁,被伍谦平所用,是情理之中。 恐怕在他心里,伍谦平与他,是有夺妻之恨的。联系胤娘透露的,时之初这次的作为,至少有一部分目的,是想让明夷一无所有,被伍谦平抛弃。这并不意味着,他是想挽回明夷,更可能是想证明,伍谦平是别有目的接近明夷,明夷彻底选错了。 可惜,错的另有其人。锦衣挽唐 第七百章 真伪 “好,那我希望你能尽快把拾靥坊还我,连同原有的工人和葵娘、五郎、七郎。他们是我带出来的,我要负责。”明夷心中渐渐平静,这已经不是可以感情用事的关系,她也不会自作多情到,觉得时之初的作为都是为了情感而已。 他是韦澳的隐形门徒,是令狐家的嫡亲血脉。他的立场或许从来不仅仅是个游侠,他曾为令狐家甘于潜伏在丰明夷身边,又一直受着韦澳的理想蛊惑。有这么一身绝世武功,真的甘于做个闲云野鹤吗? 他截断明夷在江湖上的平坦大道,占了她精心建立起来的承未阁,受损的不止是明夷,还有伍谦平,及伍谦平背后代表的势力,最亲近的,崔氏和魏氏。 明夷基本可以肯定,时之初,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立场。是哪边,还不能确定。 时之初点了点头:“可以,明后日你就可以去接收。” “看来,胤娘对你是言听计从啊。”明夷冷笑道,“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从我的徒弟成了你的心腹?” “她是谁安排在我身边的,你应当清楚了。”时之初目光深邃,终于直视明夷,“作为得到上官帮派的交换,她已经都与我说了。你那日去找凌占筠,我也知道。” 明夷早有准备,既然胤娘与他合作,极可能把凌占筠收买她的事告知时之初,但时之初未必知道凌占筠是丽竞门的头目。 “那天,你跟踪我?”明夷回想那日,并未觉得有异样,不过他武功高强,不被发现才正常。自己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也定都落入他眼底,真让人气恼。 时之初点头:“你或许不信,我担心你去那里,有危险。” 明夷哈哈笑了两声:“我哪敢如此高看自己在时大侠心中的地位。” 声音落下,二人各自沉默。 明夷觉得,这应当真的是最后一面了。有些事,她必须要说清楚,尽避没有太大意义,自己也不能顶着莫须有的污名。 “小寒那日,你为何没来?”她问了出口,又有些后悔,问,显得自己还有所介意,不问,这问题纠缠自己太久。 时之初嘴角扬起一种格外苦涩的笑意:“我比谁都盼望那一天。我家里出了些变故,是我阿爷的事,不能细述,但我绝不是有意失约。” “我知道那之前你回过长安,不来,你也可以告诉我一声。不想见,留个口信也好。”明夷还是情愿相信他不是有意失约,并非还留有一份情意,而是要对得起曾经的自己。 “我去了你那里,胤娘说你去了伍谦平府上,夜里未必回来。我还是选择信你,留了口信,让你推迟婚期。还怕胤娘没有好好转述,在你房里留了封信。” “我没有见到任何书信,更没有口信。”明夷叹道,“你留口信给谁都比给胤娘好啊。” 时之初仿佛未听到她的回应,继续说道:“小寒前夜,我去了你卧房,信不在,你也不在。如果你认定第二天要成婚,怎么还会彻夜不归?” 明夷回想起那时,已经记忆模糊,似乎小寒前夜,她喝了些酒,与伍谦平在客房中商讨,如果第二日大婚不成,该如何应对。伍谦平对酒后的她说过,要重新来过。而她醉倒在客房榻上,一晚未回房。 如果没有那夜,她会与时之初相见,甚至他会与她完成那个婚礼。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能胤娘去我房里拿走了书信。而那一夜,我喝多了,醉倒在府中客房。算了,我们始终,少了缘分。”明夷虽未有多大遗憾,但难免感慨,这就是命运弄人吧。 时之初摇了摇头:“我这次与胤娘合作,也发现她心机比我所想要深得多,难免猜疑到,过去的事,会不会是她作梗。但有件事,是不会错的。在小寒之前,你已经和伍谦平在一起,才会怀上他的骨血。” 明夷仰头大笑:“你这是哪儿来的结论?我现在是跟了他,但一直到你上次出现,我与他都是清清白白,从未逾矩!这孩子,是你的,是我和你的!我没保住他,差些丢了性命,但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苟合而生,是你那次回来,给我的!我们对外说是他的孩子,只是遇上命案,为了保住我们母子的性命!” 明夷笑出泪来,笑自己拜他所赐,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却成了他心中的**荡妇。笑自己盲目自信,以为这人懂她信她能对她有基本的尊重。 时之初脸色微微发白,但并没有出现情理中应当有的悔恨,只是淡淡说道:“不重要了,你也无须瞒我。我再回长安前去看过姑母,问及你我身体如何调理,生儿育女之事,她于我说,我离开长安时她给的药,会让我在服用期间无法令你有孕,需要调理三个月。没想到回来却听到你有了伍谦平的孩子。这孩子,怎么样都不可能是我的。” 明夷一下子跌坐在凳上,不住摇头,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这孩子当然是时之初的,可缪四娘是何等神医,怎么会看错?如果她故意这么说,又有何目的?缪四娘那时已经知道自己怀了时之初的孩子,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她怎么想都想不清。 在时之初眼里,她所有的表现不过是哑口无言。 他便可高高在上,用恩赐的语气说道:“过去的事,或许你是一时被迷惑。也怪我把你丢下这么久,让你面对艰险,鞭长莫及。都过去了,我也不想责问谁。这次来,我是想给你最后的提醒,不想你被蒙蔽。” 明夷脑中混乱,不知他在说什么,随口答:“说。” “你去找凌占筠,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他如果早知凌占筠与丽竞门的关系,暗中唆使你去,知道你会为了他与凌占筠合作,而他会得到最大的好处。如此,便可解释,为何你一无所有,他反而愿意娶你入门。”时之初声音中藏着深深的厌恶,厌恶到不想再提伍谦平的名字。 明夷眼珠转了下,轻轻哦了一声。 第七百零一章 认命 时之初没有等到他所想要的,无论是明夷低落的神色,还是一丝震惊,哪怕激烈的驳斥,什么都没有。 明夷则觉得自己死机了。并且,不想重启。 时之初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剑:“这个,我从你房里找到的,收着吧。以防万一。” 他见明夷没有接手的意思,便放在了桌上。立了会儿,转身出门,明夷回过神,他早已踪影不见。 桌上的剑,还有他身上的余温。明夷有些想笑,有剑又如何?她还没有学会剑招,真来了仇敌,这把剑恐怕反而成了对方伤害自己的武器。 拿起短剑,手握之处微有异样,细看,剑柄处有新篆刻的纹样,乃一圈“回”字纹。 回?回到何时?回到何处?回到晚唐是命运弄人,如今她不可回头,却不能再怨命运,只怨情难自禁。 明夷把短剑收藏在箱底,希望再无用到它的一日。可有些话,既然入了耳,再也难当作从未听过。 明夷坐回桌边,看着这仍旧很陌生的房间,昨夜春雪之后,微微阴冷。今日阳光不盛,搅得心情也莫名有些阴霾。不过大半,还是因为时之初最后那番话,那番即便他不说,她也曾想到过的话。 她不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历经这近一年的起伏,更是看谁都很难全然信任。她自觉很了解伍谦平,与他相见相处的时间怕是比与任何人都多。从一开始为外表所惑,稍有绮想,到对他的算计悭吝不以为然,而后合作越来越紧密,也越来越了解此人,他的缜密心思,强大的自控力,处事能力,各个方面,都让她自愧弗如,交织着二人不由自主的吸引,感情,也当是在这个过程中滋生,不可自拔。 所以,当她决定去面对凌占筠的时候,她已经权衡过。 以前她曾经试图去剖析感情,比如她与时之初之间,多少是因为人本身,多少是因为他的武功所代表的价值。可很快她就想通了,满心都是那人的时候,一切附加的东西都不再重要了。 她自己何尝不是怀着这样的权衡,在凌占筠那儿获得一席之地,为伍谦平铺路,这不仅是伍谦平的路,也是自己的路。她要增加自己在他面前的分量和筹码,为感情加注,两个人的共同利益越多,这段关系必定越稳固。 但伍谦平心中,迈出这一步,有多少是情感,多少是利益,她深究不了。她唯一能确定的,也必须去深信的,就是其中有真的感情。 无论时之初还是伍谦平,结果是喜是悲,她都深深相信,那些甜蜜的相处,那些面红耳赤的瞬间,是真的。如果一个女子,连动情时分的真假都分不出,未免太伤她的自尊。 伍谦平向她示好,求爱,并不是眼前发生的,他几乎未掩饰过对她的心思,这份心思,还在二人相处越久时,越发难以抑制。松口肯嫁他,是自己理智与情感纠结许久之后,找了个最合适的借口,让自己放弃了底线。而他能为她细心周到至此,是她未想过的,仿佛每一天都在增加二人的羁绊。 如此,真心多少,利益多少,真的再难区分。 可有些话,她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则全然不同。仿佛被剥光了衣裳示众,所有窘迫和凄惨,无所遁形。 她心中还有一个结,缪四娘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谎话。那可是她的嫡亲侄儿,她说出这样的话,目的为何?是对明夷有隙,不想让她入门?但明夷腹中孩儿总与她也血脉相连,她就不担心这孩子吗? 明夷想来想去,缪四娘对自己的态度,她的一言一行,如何都想不出她要陷害自己的理由。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恨的,想害的,是时之初。可这就更匪夷所思,她对时之初的疼爱,超乎普通的姑侄,甚至带着一点补偿和愧疚,源于时之初的阿娘死在洗心谷的事。 当初那件事,还会有什么隐情吗?洗心谷的医庐,联系着令狐绹、韦澳,这可是四虎卫居其二,医庐会不会也和丽竞门有关? 对了,凌占筠曾说过,那位四弟,是个神医。难不成,那是缪四娘的夫君?四弟英年早逝,为何一代神医能医不自医?看来,她需要去缪四娘那里,走一趟。 也是时候去找夏幻枫了,帮派的事,如今的状态,定能引起夏幻枫的兴趣,又是个好挑战。虽然他暂时不能出山,总也可以当个好谋士。 明夷想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心慌的感觉,始终在,胸口闷着,喘不过气来。 明夷爬上三楼的高台,白日里看,又不同,挂毯遮蔽着,屋里有淡淡的沉香味,来自四个暖炉。她撩开挂毯的一角,伍谦平没有骗她,远处真的能看到长安的街巷,看的到寻常人家,车水马龙。近处则是伍府的后院,清清冷冷,地上未有积雪,昨日的春雪也就飘了那一瞬。连天,都在帮他做这一场如梦如幻的浪漫。 她放下帘子,躲到黑暗中,眼睛渐渐习惯了,能看到屋中陈设。寻一张美人榻,躺下。榻上柔软的羊皮应当被晒了很久,已经没有腥臊气味,只有柔软与温存。 她躺下去,像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将羊皮边缘卷上来,所有的寒冷都被驱散。沉香的气息让人宁静,宿醉的晕眩变得柔和,整个世界的喧嚣再与她无关,呼吸渐渐沉重。 翻了个身,她下意识惊醒,觉得自己就要跌下榻去,预备伸手支撑,手掌却被紧紧握住,头面撞到一个有些柔软的地方,是熟悉的墨香。她便不急于睁眼,也不再担心自己的坠落,安心扭动着身体,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回屋睡吧,别受凉了。”他声音总是那么好听。 “不要。”她慵懒着,撒娇一般。 “那我去把暖炉生上。”他起身要走。 她死死抱住:“不要,只想你抱着我。” “好。”他语带笑意。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零二章 真实 醒来感受到伍谦平的那一刻,明夷所有的心慌、郁闷,全部瞬间消散。何必管那么多因果,是非,真伪,多少,此刻就是真的,就是全部,就是毫无理由,就是心甘情愿。 伍谦平也觉得怀中的她有所不同:“你很少对我如此撒娇,显得格外柔弱惹人怜爱。” “不喜欢吗?”她也不记得自己何曾有过此刻的娇柔。 “喜不自禁,诚惶诚恐。”伍谦平笑道,将她抱起了些,坐在自己怀里,搂个满怀。 “喜不自禁便罢了,诚惶诚恐是什么意思?怕我欺负你不成?”明夷嗓子细细的,有几分喜欢上自己这种小女人的情态。 伍谦平把脸贴到她脸庞,嘴唇摩梭着她的脸颊,声音愈发低沉:“你这样,我会觉得你想诱惑我,无缘无故诱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见了不该见的人之类?” 明夷身子一僵,这话感觉有圈套啊。以时之初的武功,来去必定不留痕迹,除非……除非他故意让人见到他出入这无猜楼,他要的就是让明夷与伍谦平不能“无猜”。 这些人对待感情,都要这么处心积虑吗?罢了,自己也不遑多让,安全起见,还是自己招认。 她反身投入他怀里:“我说了,你不许生气的。” 屋内虽暗,明夷都能感觉出伍谦平的脸色有变:“还真的有事啊?我的夫人怎么新婚转天就要给我个大惊吓不成?” 明夷坐正了,拉住他的手:“方才时之初来过。” 伍谦平的手抽动了一下,想要离开明夷的掌握,却被她死死拉住,只得作罢:“呵,他进我府中真是如入无人之地啊。你,没事吧?” 伍谦平翻了翻明夷的双臂:“他为难你了吗?” “还算你有良心。”明夷心中欢喜了几分,第一反应虽是抗拒,但毕竟还是更顾惜她的周全,“他来只是说些不太重要的话,算是个终结吧。比如,一直坚信我怀了你的孩子之类。” “你跟他解释清楚了?”伍谦平的身体有些紧张,背挺直着。 明夷笑了笑,搂住他双臂:“我与他解释什么,他不过是要痛诉一下我的背叛,而后祝愿一下你对我并非真心,只是利用。希望我们没有好结果吧。” 伍谦平这才渐渐松弛下来:“好,那我们定要恩恩爱爱,子孙满堂,让他痛恨不已。” 明夷乐道:“说到做到。” “子孙满堂这个,任务比较重,不如我们更勤快些,践行之。”伍谦平给她穿紧了鞋履,便要拉着她回房。 “等会儿!”明夷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先说事。” 明夷将挂毯卷上一扇,只蒙着轻纱,光线柔和,凉风徐徐。看周围都是清清楚楚,明夷如此才发觉,这高台实则是个说话谈事最好的所在,一览无余,绝无隔墙有耳的担忧。 明夷将春善席之事告知了伍谦平,细细说明此事如何操作,给任和尚与上官帮派那边何等好处,可做多大规模。从帮派之间的关系,到容异坊以后的发展,乃至与胤娘暂时的合作,一一细述。顺便,将拾靥坊即将归还之事一并说了。 伍谦平听着,屡屡点头,明夷便知此事她做对了。 “明夷真是贤内助,此举大好。韦大人是头一年办春善席,确实无从着手,难以做得光鲜,现在有这些席数,可办成历年最大的一场,超过前朝。皇上也不过登基三年,前两年的春善席也是我办的,规模比照前朝,并不受太大重视。但今年不同,我看皇上有扶南衙,灭北司之意,借太后之死也削减了马元贽的实权。如此,正当做出繁盛气象,以证长安江湖势力被削减后,愈加人人为善。”伍谦平解释道。 明夷点头:“是啊,我也觉得此举对韦澳有百利无一害,他应当会支持。而对你我而言,笼络住任和尚这一边,我们之后拿回上官帮派才有希望,更何况,我也想借韦澳之手给任和尚嘉许,这样,以后你发工事给任和尚便少些质疑。” “明夷事事以为夫为先,为夫当涌泉相报。”伍谦平笑容满面,眉头一挑,原本正经的话语,便立刻有了深意。 明夷捶了他一把:“你越来越不正经了。你这样风骚,圣上知道吗?” “必不让他知道,他若知道我有个如此聪慧能干又**貌美的妻子,要来抢夺,我如何是好?”伍谦平的心情大好,看来春善席还真是投了他所好。 明夷瞟他一眼:“说事儿,你尽快去和韦大人汇报此事。时间很紧,还有四天就是正日了。” 伍谦平点头:“好,晚些待他回府,我去他府中详谈便是。” 明夷倚靠在栏杆边,看着远处彤云,看来夜里恐怕还有风雨。可火烧云的胜景如此美丽,映得整个后院蒙上金光,别有意趣。 明夷看得有些呆了,伍谦平从背后环住她:“我想就这么抱着你,陪你会儿,别赶我走。” 明夷忍不住笑意,从没想到像只毛色华丽的狐狸一般的伍谦平,会有如此奶狗的一面,这一面,弥足珍贵。 “你可知除了那些理由,我为何如此用心,要办这一场春善席?”明夷的头往后倚着,靠在他肩膀上,轻声说。 伍谦平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知道。你想要一场与任何人都不同的婚礼,你要在全城百姓面前,成为我的妻。我会在那天,牵着你的手,绝不放开。” 明夷闭上眼,忍住落泪的冲动:“我不想再穿喜服,只要能与你一同并肩面对将来所有的问题,就已经是最好的婚礼。” 伍谦平抱着她的手更紧了些,整个胸怀将她怀抱,在她耳边说着,声音细小却格外坚定:“我知道你或许不信,连我自己都用了很久才相信,无论你是谁,是一帮之主还是平常妇人,是来自哪个我从不知的地方,我都不会放开你。也不会允许你放开我。” 明夷嘴角扬起,她信,她真的相信。只要相信一刻,这一颗都是真实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零三章 巨款 伍谦平回来的时候,二更已过了许久。狂沙文学网晚唐的夜,总是那么百无聊赖,这时分,正经人家早已进入梦境,纵使是酒肆青楼,也已吹灯拔蜡,玉软香温。明夷到伍谦平的书房寻了几本书来看,不过是经史子集,晦涩乏味,看得她哈欠连连。果然开始下起小雨,外头淋漓之声,更催人入眠。 听得楼梯脚步声,明夷的睡意无,兔儿一样蹦到门口,一阵寒风来,抖抖索索跑到外头迎她。 这一刻,明夷觉得有些滋味奇妙。这么久以来,每次与伍谦平见面都是偷偷摸摸,唯恐人见,这是第一次,以一个妻子的份,正大光明来迎接她的夫君,天经地义,不怕人言。 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妻子?明夷也觉得莫名其妙。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转换,或许,这就是欠缺一场婚礼的缘故。形式感,才能让人有个深刻的认知,此刻,与此刻之后,已然不同。 明夷帮伍谦平将外袍脱下,抖落了些雨点,才拿进屋,晒在火炉边。 “看火烧云,便知晚上要下雨,怎么没带伞?”明夷踮着脚,替他擦着额头上的雨水,怕他着凉。 伍谦平咧嘴笑道:“我淋着雨前去,才显出我一心为公,不顾自。” “你啊,一言一行都算计得清楚。”明夷把帕子塞在他手里,要转走,被他拉住。 伍谦平将帕子塞还给她,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抹:“做事不可半途而废。我算计再清,还不是跌到了你的坑里。” 明夷由着他:“是你命好,跌到了我的宝藏坑。” 给伍谦平换上干净的衣裳,明夷方问道:“谈得如何。” “他自是赞成这次善席,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只是对于给与嘉奖一事,有些犹豫。他素来持刚正之名,对于自己的名誉尤为在意。我便提议嘉奖不以府尹名义,而是提前以京兆府名义昭告,出善款最多者,得此嘉奖,其次如何如何。这样,便不会落人口实,公事公办而已。”伍谦平答道。 明夷点头道:“也是,我们想要的,只是给任和尚的工坊扬名之机,让他承接工事不至于引人非议。至于这名是谁给的并不重要。” 伍谦平似突然想起件事:“对了,我正要与你说,下月工部要发下一个大工事。户部已经批了预算,高达五十万两,分三批下放。” 明夷掰着指头算了算,惊愕不已,这可是十亿级别的巨大工程,这是要做什么?另造一批宫吗? 伍谦平解释道:“皇上笃信道教,希望在内苑造一处洞天福地,用以随时清修。此事是北司提出的,目的是为了讨好皇上。马元贽近来十分消沉,但这个建议很得皇上的欢心。此事虽然落在我工部上,但户部盯着开支,马元贽那儿也会插一脚,找点事儿,这毕竟是皇宫内苑,逃不过他。” “洞天福地?”明夷有点摸不着头脑,“这需要花费五十万两吗?” 伍谦平敲了下她的脑袋:“你啊,还是学的东西太少。道教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之说。若是将这些洞天福地都给微缩修建出来,这五十万两未必挡得住。” 明夷吐了吐舌头,这工程确实浩大,而且其中弹巨大。这些洞天福地虽有实处,也有典籍,但真要浓缩在内苑中,需要重新创造设计,仅仅是那些造景的太湖石,就可花费上万两。 “如此宏大的工事,工期多久?”明夷问道。 “一年。”伍谦平回道,“这就是麻烦的地方,时间实在太紧。如果分割交给若干工坊,仅仅是互相沟通协调的时间都会浪费不少。” “这样的大工事,应当统包给一个工坊,而后他们进行完整的图纸绘制和物料计算,进行统一的购买和运送,再分而实施。”明夷接着他的话说道。 伍谦平点头:“是,必须如此。我想把这个工事交给任和尚,他们的能力我已经清楚了,只差费用和人手,都好解决。第一笔十万两,是要造出核心的宫和皇上修行之处,并汇出洞天福地的所有绘卷,三个月工期,经北司与尚书省共同检验之后,方可进行第二期。” 明夷心潮澎湃不已:“这笔交易,足以成为我和申屠又谈判的条件了。” “哦?你预备怎么谈?让他放弃和储娘子的合作吗?恐怕不容易。私盐的利益年复一年,是长远之计。而我一旦不在这工部任上,你就没了底气。”伍谦平似乎有成竹,但想听明夷的看法。 明夷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他一定要不与储娘子合作,这不是砸自己的脚吗?总有一天,储娘子这生意与我还是一家。我要做的,是不破不立。” “你要先破上官?”伍谦平挑眉问道,“这不算砸你的脚?” “我要蚕食储伯颜在上官帮派中的势力,他既已承认我是上官的副帮主,名义上,我二人所做都是上官,但我会让他渐渐悬空,直到bi)着胤娘露出本来面目。”明夷隐隐露出一丝恨意。 “有趣,我看你对胤娘的憎恨,倒比你对上官帮派的权力渴望,要多得多。”伍谦平瞧着她的眼神,有一丝警惕,“你对她的厌恶,有没有一分是因为她如今成了时之初的搭档?” 明夷倒有些想笑,毫不回避他的注视:“你还是很介意他来见我的事?他二人若是勾搭成,我倒并不在意,只希望她赶紧放过储伯颜。储伯颜是我徒弟,我视为子侄,如今被她所惑,白费了我一番教养。连山虽是我家仆,忠心不二,如同亲弟,也是因为她才惨遭横死。你说,我能不憎恨她吗?我恨不得她被千刀万剐。” 伍谦平也知道是自己过于小气了,笑眯眯凑过去:“夜里太凉,我们不如上榻再说?” 他搂住明夷的腰,半拽着上了榻,只消被他一搂抱,明夷半点脾气都发布出来了,也值得叹一声,怪自己色令智昏。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七百零四章 算计 凡事到了床塌上说,便无缘由多了层柔情,哪怕是各种算计和谋划。 伍谦平继续着话题:“你预备和申屠又作何谈判?” “我总不能白白将这么大的一块肥膏给了申屠世家吧?若说钱银,这个工事给哪家工坊,都一样不会少了我们的好处。所以我预备向申屠又要求两件事,其一,容异坊地下赌场可以做,但必须听从花子贤的安排,以安全为重,限定入场者的资格,防止惹来官非;其二,无论赌场还是工事,都是两帮合作,我只认任和尚一个管事的,申屠世家这两件事也只需向我汇报。”明夷娓娓道来。 伍谦平不假思索,便看出她的目的:“你这一来是为了保住夏幻枫的容异坊,我能理解,这第二点,却是把便宜都给了任和尚,将申屠世家派往赌场的头目赶回洛阳,让他们帮派的长安主事权完全落到任和尚手中,我相信,应当不仅仅是因为任和尚更好与你沟通。” 明夷撅起了嘴:“没意思,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可不说了。” 伍谦平只好搂着她摇了摇,哄道:“我的明夷心思深沉,智慧无双,我实在想不通究竟此举为何,还请夫人赐教。” 明夷这才喜笑颜开:“好吧,那我就提点你一下。我把这大人情给任和尚当然不会不求回报。我的要求很简单,把所有材料运送的活都交给骏凌镖局。” “哈,这个工事,所涉及的材料都相当贵重,确实也需要从全国各地押送,如果骏凌镖局接下这趟镖,一年怕是能赚往年十年的利。”伍谦平啧啧赞道,“你还真是会给帮派赚钱。” “当然不止为了赚钱。”明夷摇了摇手指,“要与储伯颜争势,四大长老我必须得其二。马成凌虽然与我关系不错,但总不能因为一己的义气,让他全镖局的兄弟吃西北风。只有我给他找好了路子,让他不仅能安抚兄弟,而且能扩张镖局,才能使得我的助力越来越大。” 伍谦平摇了摇头,是赞叹的意思:“夫人真是越发精明厉害了,以后怕连我都算计不过夫人。” 明夷嘤咛一声,在伍谦平怀里扭捏几下:“说的什么话,我再如何也算计不到你头上,我想把帮派弄回来,你以为是为了谁?” “我明白。”伍谦平搂紧她一下,“若不是我在朝中根基不稳,夫人也不必如此费心。方才所说,那马成凌的镖局应当可以收归你所用。花子贤那里,你为他争取了容异坊的控制权,他应当也会感激。” “是,花子贤和夏幻枫的交情匪浅。他比任何人都想要维护容异坊。为了以保万全,我明日想去探望一下夏幻枫,一来和他商量如何对付眼前状况,二来要他写封信给花子贤,让花子贤心悦诚服为我所用。现在储伯颜那边以夏幻枫的身份秘密为要挟,控制花子贤。我必须将此破解。”明夷还是隐瞒了她想去洗心谷更重要的原因,此事说来又要提到时之初,怕惹得彼此不开心,不如先不说。 她若确定了缪四娘的夫君便是当年四虎卫的老四,整件事情或者会更明晰。到那时,她还需做最后的决定:要不要将时之初的身份告诉伍谦平。 她心中已经有个一个定数,迟早是要说的,因为自己的立场已经确定了,是要与伍谦平共兴亡。这个秘密,攸关令狐氏一族的生死,若政敌得到了,想要置起于死地实在太过简单。唐宣宗生性多疑,令狐纶这个秘密一支的存在就已犯欺君,更何况从肖氏夫妇顺藤摸瓜可以发现的巨额财富,足以灭九族。这世上,除了令狐家,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自己和韦澳,而韦澳并不知肖氏夫妇的身份,尚无十足把握,自己却是扼住了令狐家的命脉。 也就是这个原因,她十分肯定,时之初与她在一起时候,是全无防备,真心真意的。只是他未想到,自己竟然后来会与两个可怕的人物产生紧密的联系,一个是野心勃勃的伍谦平,一个是心狠手辣的凌占筠。 这个秘密,到伍谦平手中,会是最后保命的关键。明夷很了解伍谦平的理智,他即便知道了,也绝不会轻易使用这个杀手锏。只有在自己危在旦夕之刻拿出来,可以换取令狐氏对他的全力相救,保下性命或前途。 这个秘密,若落到凌占筠手里,便成了唐宣宗手中的好牌,随时可以将令狐氏赶尽杀绝,至少,也会使之铩羽涸鳞,再无后路。无论是哪一种,时之初都必死,一个身怀绝技的世家暗脉,却不被朝廷所用,这是绝不能容的。时之初虽然武功盖世,但丽竞门高手不知几何,凌占筠再带上三五徒儿,想杀他不是难事。 明夷总有一日会将此秘密告诉伍谦平,却不会让凌占筠知晓,这,算是她对时之初最后的道义了。 “困了吗?”伍谦平见怀中人久不出声,柔声问道。 “没有,只是想这雨该停了吧?我明日去山中见夏幻枫,下雨还是不便。”明夷随口说道。 “若雨天湿滑,便晚些去,安全要紧。”伍谦平声音显出疲惫来。 明夷也不想再谈论明日上山之事,问道:“你去那么久,还谈了些什么?” 伍谦平应道:“说了如今朝中大势。韦澳对我始终还是有戒心的,我与崔氏有渊源,又是魏氏姻亲。因此对南衙各势力之间的纷争并不多提,只说近来北司怕是靠着拉拢了些道士,有抬头之势。南衙各家暂时放下成见,极力想遏制此势。但皇上竟然首肯了建造洞天福地的建议,怕是崇道之心,按不住了。” 明夷听着,也有些困倦,迷迷糊糊说道:“那南衙若是能有为自己说话的道家高人,不就能破解了?” 伍谦平叹道:“谁也不敢走出这步,走出了,便是野心彰显,想在皇上面前树耳目。其它家也绝不能容。” “所以南衙的宰相尚书们,就是各有心思,才到如今还斗不过宦官。”明夷声音越来越小,蒙头在伍谦平怀里,闭上眼。 伍谦平吹熄床边灯火,轻声道:“朝廷的事,不急于一时,倒是子孙满堂这个计划,我们需更加勤勉才是。”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零五章 探问 算得上幸运,新的一天,阳光大好。狂沙文学网伍谦平醒得早,小心翼翼翻过明夷下,但还是将她吵醒了。半眯着眼搂住他:“你怎么睡在我这儿?” 伍谦平被她气得笑了出来,撑在她上方,发丝飘dàng)下来,抚着明夷的脸,痒痒的。 “你是要把我赶出去?这可是我家。” 明夷划拉开头发:“要不把隔壁客房收拾出来你住,天天如此,我怕体受不了。” “不用怕,为夫顶得住,待你有了孕,我便能好好休息。”伍谦平整个人都精神了,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明夷被他吓得睡意无,双手抵着他的口:“伍大人说笑了,是小女子顶不住,求放过。” 伍谦平大笑两声,翻下:“你今要去山里,穿多些。找花子贤一同去,不可独自出城。城郊灾民不少,不能有万一。” 明夷点头:“知道了。” “还有,现在你是我妻子了,夜夜相伴才是正道,别胡思乱想。”伍谦平丢下一句。 明夷哼了声,钻进被窝,笑意难止。 找花子贤一同出城也是不错的主意,不只是为了安,路上也好将容异坊的事交代了,时间紧迫,如此最好。 明夷赶到容异坊时,赌坊未开场,花子贤还在睡梦中,她顾不得避嫌,直上三楼,把他从塌上拽出来:“赶紧,跟我去一趟城外。” 花子贤衣衫不整,一酒气,屋中倒是已经没有酒,看来是在外头酒肆或青楼喝的。细看他脸上,耳根还有胭脂痕迹,想来是和哪里的花魁娘子耳鬓厮磨留下的。 他眼里还带红丝,瞟一眼明夷:“明娘子怎么这么早来?去城外?做什么?” 酒气尚在,但神志清晰,想来这水酒很难让他真醉。 明夷说道:“我今天要去看夏幻枫,你送我一程。” 花子贤瞬时醒了个彻底,坐直了,双目圆瞪:“真的?他是打算回来吗?也是,天一帮都那么就没动静了,他回来也无妨吧?好,好,你等我一会儿,我换衣裳。” 明夷无谓现在叫醒他的好梦,让到门外等着。 花子贤很快就衣冠整齐出来:“那我们赶紧走吧。” 明夷拉住他:“替我找匹马,驯服些的。” “没问题。”花子贤疾奔下楼。 明夷不敢疾奔,花子贤也不好加鞭,看样子有些急躁。 “不用那么着急,他暂时回不来。”明夷与他说明白了,“我这次去只是想和他见一面,谈谈帮派的事。” 花子贤有些低落:“可惜了。如果他能在,事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明夷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花子贤对她本来就不是很服气,只不过碍于夏幻枫的面子,原本他二人的关系已经渐渐互相理解信赖,被胤娘这一弄,又回到了从前。 “是我考虑不周到,才会让胤娘有机可乘。”明夷只得说道。但自己也在盘算,如果不去益州就真的能避免这件事发生吗?胤娘和储伯颜明明就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勾搭上了。如果不走,事不会有实质的变化,但可以早一些应对罢了。 花子贤才感觉到自己言语得罪,拍了拍脑袋:“哎呀,我喝糊涂了,乱说话。有心人害无心人,防不胜防。即便他在,也一样。” 明夷摇了摇头:“他要是在,我便不怕了。你也不会被要挟。不过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往前看。子贤,你定要帮他看好容异坊。以后别再买醉。” 花子贤苦笑道:“我根本插不上手,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明夷朗声说道:“提起精神,容异坊的原班人马这两都会回来,若有人手不足的,你也要帮着物色。酒楼得继续开下去。我会和申屠又谈判,赌坊既然开在我们容异坊内,庄闲要分得清楚,以后酒楼和赌坊,你都要一手负责。将你武馆的人才用起来,是时候施展拳脚了。” 花子贤愕然道:“明娘子所说确实无误?” 明夷点头:“是。至于幻枫与天一帮的恩怨,我与他商量后再说。胤娘这段时间不会与你为难,以后,我也会让她失去威胁你的把柄。” 花子贤双手交握:“若能如此,我花子贤唯明娘子马首是瞻!现在这子,可太憋屈了,我是过不下去了!” 明夷笑道:“此后可能还有各种困境,但我们既然将上官帮派看作共同的家业,必不能轻易落入别有居心之人手中。我也怕伯颜迟早要被胤娘踢开。你先将容异坊稳住,我也有办法将小马拉回来,让申屠又不插手我们帮务。桃七帮我已经去益州接洽过,以后很可能化敌为友。” 花子贤叹道:“难怪幻枫将明娘子视作知己,你二人都是不世之材,倒是我,出了事,只会饮酒买醉,毫无用处。” 明夷劝道:“你不过一时无措,我若非有谦平在侧,也并无底气和申屠世家交涉。不论这些了,以后我们同气连枝便是。” 二人到山腰悬崖处,花子贤担心她安,跟着过了崖壁,明夷便嘱咐他回头:“谷中幻枫所在必须保密,且关乎他人机密。麻烦子贤在此等候,尤不能让可疑人等翻崖入山。” 花子贤一口应承。 明夷往里走,越接近洗心谷,心里越沉重。与夏幻枫相商是小事,能不能有妥善的解决方法,她都可以接受。但与缪四娘能探出什么,她不敢预测,知道真相是不是就比蒙在鼓里好?也许是否定的答案,但她无法抑制自己去寻找真相的冲动,只能告诉自己,做了,就不悔。 她路过洪奕与夏幻枫的小屋,未踏入,先往医庐去。 缪四娘见到明夷,很是诧异,勉强挤出点笑脸:“来看洪奕?现在是她午睡时候,幻枫则在山里打猎,刚走,你需等会儿。” 明夷径直往屋里去:“四娘不介意的话,我在您这儿等吧。” 缪四娘深深看她一眼:“好,正好我给你把个脉,看看体调养如何。”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七百零六章 家主 缪四娘给明夷把了把脉:“你身体无碍,也无其它异动。看来残魂已全然被你吸收。” 明夷见缪四娘收回手去,突然抓住她的手:“你再替我看看,我身体可还适宜生儿育女。” 明夷眼都不眨,看着缪四娘一举一动,只觉得她目光闪烁,并不敢直视,挤出一丝笑容:“既然说了无碍,当然生育也无问题。” 明夷哦了一声,悄然不语。 缪四娘还是忍不住,先开口问道:“为何有此一问?你和之初……又和好了吗?” 明夷直觉缪四娘并不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幸而原本便无此事:“我与时之初早已断绝往来。我已嫁了人,夫君是朝中侍郎,虽然并非正妻,他对我倒是体贴。” 缪四娘怔了下,继而像是松了口气:“如此也好。之初漂泊不定,原本便非良配。你现在有了疼爱你的夫君,过去的事便当从未发生过吧。” 明夷对她的反应很感兴趣,看样子,缪四娘对她并无恶意,而且丰明夷的残魂一事也确实是缪四娘替她解决,否则怕是早已死在残魂的控制下。如今缪四娘看她能安稳生活,显然也很高兴。 那缪四娘关于孩子的谎言,目的并不是伤害自己,她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明夷定定看着缪四娘,声音有些颤动:“怎么能当没发生过呢?如果那天,他回来了,如果他从来都相信我,没有背叛过,我就不会藏身侍郎府中。如今,我的孩子也将临盆,我们一家三口,或许早已到扬州,远离这些江湖是非,乐得逍遥。” 明夷诉说着那种可能,但眼前呈现的画面却让她瞠目。她想到的并非琼花盛放春意盎然的扬州,而是益州浣花溪边,棒打寒砧的妇人,踏落霞而归之人,分明是伍谦平。 原来,已经彻彻底底把心输给他,把所有的未来寄托给他。 缪四娘脸色很是尴尬,不知从何劝起,只说了句:“过去便过去了,即便你与他一起,也未必就能安安稳稳过平常日子。不要再想了。” 明夷看她脸色发白,显然无法心安理得。她摸得准,缪四娘虽然医术高超,性格古怪,但毕竟离群索居多年,独自在深山中,并不擅长与人往来,更不会掩饰情绪。 明夷决意直接出击,杀她个措手不及:“四娘,我自问并未做伤害你之事,无冤无仇,为何你要对时之初说,他用药失去生育能力?我怀的是他的孩子,绝无疑问,为何要陷我于不义?” 缪四娘被突然诘问,更慌乱起来,紧咬嘴唇,眉头深锁:“对不起,我并无害你之意。别问了,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明夷紧抓不放:“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真相。你若不想害我,为何说出这种谎话?这可是你亲生的侄孙!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恼怒之下,亲手杀子,你陷他于何地?若他知晓真相,你又当如何面对?” 缪四娘突然安静下来,眼中有泪花涌动,明夷本以为她想要怀柔,用泪水当武器。,欸想到她泪眼之余,表情十分淡定,冷静而决绝。 “你告诉他吧,他迟早都会知道。恨不恨我,我也不在意了。我一直以为,欠他的是我,一直在想办法补偿他。没想到,从来都是他们令狐家亏欠我。”缪四娘泪光里显出微微的凶狠之色,似眼前空气中,便是她的仇人。 明夷知道她也是需要有个倾诉一切的人了,这秘密往事,如同摇摇欲坠的一道墙,只是需要这么轻轻一推,必定喷涌而来。 “四娘,不是令狐家的女儿吗?怎么还有彼此之分?”明夷小心翼翼“推”了一把。 缪四娘干笑了两声,倒有三分可怖:“令狐家的女儿?令狐家从来没有什么儿子,女儿,令狐家只有家主,和牺牲。我是牺牲,被家主安排嫁给了缪神医,为了得到他的医卜绝学。我二哥也是牺牲,被家主推到了一个最显赫也最危险的位置上。连他的儿子湜儿也是牺牲,从小做个绝世武学的承载者。当然,他的妻子也是。” 明夷心里像是不断在爆炸,一个接着一个,而后在烟雾缭绕中看清楚。显赫之位上的,是家主之弟,湜儿是家主的儿子。那么,这个家主,毋庸怀疑,便是令狐纶本人了。 她一直以为,令狐纶父子是被令狐绹控制的,原来,真正的黑手是令狐纶!令狐世家真正的主宰,一直在黑暗之中,毫无身份。是啊,那个宰相之位,虽然荣耀无比,却是千夫所指,一旦闪失,绝无逃离的可能。家主却在暗中,操纵着世家隐藏的财富,也通过弟弟操纵者朝中局面。他的厉害之处,是连自己的儿子,都瞒了这么多年! 所以,令狐绹利用甘露之变的机会,诱使那几位武林泰斗将真正的绝学毫无保留教授给了自己的侄儿令狐湜,也就是时之初。这么多年来,时之初身怀绝学,并未涉险做太多事,而是相对自在。这正是因为,令狐纶希望时之初保全自身。 这一切,快要能环环相扣了。 明夷突然想起,肖娘子曾在说到令狐纶时候使用家什么的称呼,当时她打了个磕巴,说家师,恐怕那时差点脱口而出的便是家主。 时之初那段时间的古怪也有了解释,他应当是找到了令狐纶,并且知道了令狐纶才是令狐家主的秘密。更有可能,这位家主把一些责任交给了他。 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明夷有很强烈的感觉,自己嫁给伍谦平这件事,促成了他做这个决定。 对,让时之初受到极大打击的应当不只是自己阿爷的身份,还有一点,令狐纶作为家主,必定通过令狐绹清楚知晓了四虎卫的事,他极有可能把韦澳的真面目向时之初揭开。只有理想的崩溃,能让时之初无措至此。那么,时之初做的决定,也呼之欲出了。 他,接替了令狐纶家主的位置。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七百零七章 家仇 明夷不想再胡乱猜测:“时之初,哦,不,令狐湜,是不是已经接任成为令狐家的家主?” 缪四娘嘴角抽搐了下,表情很古怪:“如果是,也不奇怪。家主年岁不小了,常年钻营,必定不利于身体。” “你所说的家主,就是令狐纶吧?我一直以为,令狐绹才是主宰者。”明夷继续问道,她觉出缪四娘态度变化极大,似乎对令狐家有着很深的恨意。但之前几次见面,她全然没有流露半分。 缪四娘抬了下眼皮,并没有太大波动:“并没什么差别,谁在前,谁在后,谁是谁。” “我以为你很疼爱这个侄儿。但看来,你现在对他的仇恨多于疼爱。”明夷紧紧相逼。 缪四娘睁大了双眼,驳斥道:“不,我不恨他。只是……我不知道。我或许应该恨他。也不是他的错……” 缪四娘的言语支离破碎,但明夷能从其中找出些逻辑。缪四娘的仇恨应当是来源于令狐纶,而且是在近期才爆发,具体应当在时之初离开长安的两个多月内,她究竟发现了什么? 能让缪四娘如此清心寡欲的世外之人产生恨意的,只有她内心真爱的人,天地间,只有一位,就是她去世的夫君缪神医。 难道是缪神医的去世事有蹊跷?与令狐纶有关?父债子偿,她因此要设计时之初,让他与亲身骨血不能相认,也便成了情理之中。 “四娘,你是不是发现了缪神医去世的真相?”明夷大胆说出假设,神情镇定,仿佛她早已知道所有秘密。 缪四娘怔住了,眼神飘忽,很快又低下了头:“我与夫君相识,是大哥介绍的,他说家主希望我与缪神医共结连理,学好医术占卜,能为家族效力。他那时是个痴迷医典,单纯文弱的男子,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天地间很安静,我心里也很安静。他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恩师,我们过了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早上与他一同去深山采药,晚上一起秉烛研习。” 明夷未听过缪四娘如此轻柔的声音,缓缓诉说着,藏不住其中的情感。虽然已经是多年以前,但仿佛每夜都在她心头反复回味着的,一生唯一所爱。最后留下的,并非激烈的山盟海誓,瞬间的电光火石,而是最平常的相扶相携,日复一日。 她心里有些颤动,无法想象,如果于自己挚爱之人,有过如此桃源生活,恬静美满。有一天,爱人突然离世,该是如何的打击? 明夷伸出手,握住了缪四娘的手,四娘的手略微缩了下,没有再动。冰冷的,尤其是指尖,几乎毫无温度。 缪四娘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家主把刚生完湜儿的二嫂送来了。或许因为家里有个女子,不便,夫君便开始常常躲在药库闭关,那段日子,他将自己多年医学与祝由术的心得都写了下来,存在一起,告诉我,如果有天他不在了,我可以自己修学。我那时还怨他,怎么说如此丧气话。但想来,他那时已经觉得,自己不能久活。” 明夷不敢吭声,怕打断她的思绪,只默默点头。 “二嫂走了。我和夫君已经竭力救她,但还是无力回春,她服药身亡。家主将她埋在山中,她的亲儿,都未见到阿娘最后一面。此后,我一直觉得亏欠家主和湜儿,更用心修习医术,希望能保护湜儿一身平安。”缪四娘回忆道。 明夷有所不明:“令狐绹是令狐家长子,为何家主之责会落在令狐纶身上?” “我这两位兄长自小便受最严苛的训练,家主之选,除了天资还看命数。二哥是命中能保一族平安之人。十三四岁便从族谱划去,对外报夭折。也决定了三代家主皆由二房出。这一点,我也佩服我阿爷的眼光,二哥不是普通人,他运筹千里之外,大哥能位极人臣,多是他的功劳。”缪四娘虽憎恨兄长,但言语中仍旧掩盖不了,她作为令狐血脉的骄傲。 明夷细细琢磨着她所说的话。三代家主,第二代是时之初,第三代,原当是她腹中那个孩儿。呵,原来自己差一点成了这顶级世家,家主的阿娘。 “既然令狐纶才是主事者,为何令狐绹对时之初如此严苛?”明夷想起时之初所描述,他自小被幽禁,过得十分艰辛,且无人疼爱,这是亲生阿爷能做得出的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二嫂身子孱弱,第一个孩子漙儿就早夭了,湜儿出生后,曾带来给我夫君看过,也是多灾多病的身。加上二嫂又犯了病,不肯喂养他。我们只能想办法用药给他补身。二哥把令狐氏将来的命运都赌在湜儿身上,一方面要我和夫君给他药补,一方面也让大哥督促他坚持练武,强壮体魄。他现在武功已成,但还是由于服药落下了一些病根,这你也知道。”缪四娘说起时之初,言语中尚有亲情,二十多年的姑侄感情,并没有那么容易说没就没。 “看来四娘对他还是疼爱的,那为何?”明夷未说完,但她知道缪四娘懂她的意思。 “他没错,他只是个受害者,但唯有这么做,我才能对令狐纶造成一点,哪怕是一点的伤害。明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害你失去孩子。”缪四娘握了握明夷的手,“与你往来这么久,我也早将你当作家人。” “你希望我这个孩子不能认祖归宗,让令狐纶失去孙子是吧?这个决定,是因为你发现了他们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明夷急于验证自己的想法。 “嗯。我终于将夫君留下的医术全部学完。最后一本,最后一页,夹着一封信。我才知道,夫君真正的身份,他和我大哥的关系。以及家主让我嫁给他真正的目的。”缪四娘眼里闪动着泪光,嘴角笑容苦涩,“我真如大梦初醒。这么多年,我还帮着家主做他托付的事,我每做一件就是再伤一次我的夫君啊!” 明夷静静掏出丝帕,递给缪四娘。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七百零八章 注定 缪四娘所说的,正是明夷已经了解的真相。 她从缪神医留下的信中,得知,光王府四虎卫,大哥是韦澳,已入军中,二哥无名,是光王近侍家臣,非常神秘,手中养着不少间者,三哥令狐绹,是令狐老家主派到光王府的,老四,就是缪神医自己,出师之后由师父推荐到光王身边照顾饮食平安。 光王有夺位之心,第一个发现的便是缪神医,他有占卜之能,知此行凶险,且耗费经年,更有死伤无数。因此起了退意,在光王筹划之前,便提出要退居山林,研修医学,希望有日能找出长生延寿之方,再献于主上。此时,经三哥令狐绹介绍,他已与四娘结成连理。光王乍听无疑,放他离去。 不久,令狐纶找来,他才知令狐家有暗藏家主一事,并允诺代为照顾二嫂。二嫂其实病入膏肓,他未敢与他人道。二嫂曾有轻生之意,被他劝下。 二嫂服毒自杀那日,令狐纶刚来过信,他心有怀疑,但未敢与四娘说,此信也一直无踪,应当被二嫂销毁。 二嫂之死,使得想不问世事的缪神医夫妇不得不为令狐家所用。数年后,令狐绹带了令狐湜前来,缪神医开始研究能使令狐湜身体康健并能提高内力的药方。也是此时,韦澳受伤求医,三兄弟再聚。 韦澳与令狐绹一同劝缪神医回光王府,言有要事相托。缪神医卜算到,若回朝中,全家皆丧。便知光王是想要利用他绝世医术,送入宫中,行篡位之事。他决计不肯回去,并已看出,两位兄长起了杀心,因此将事情原委写入信中,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想太快被四娘知晓,她贸然复仇。 明夷深深吸了口气:“四娘的意思,确信缪神医之死与令狐绹、韦澳有关?” 缪四娘哼了声:“夫君堕崖,尸骨无存,若非被人所害,他熟悉山路,岂会有此意外。我大哥是个优柔寡断之人,他带湜儿来,是家主的意思,要我夫君的命,也一样。韦澳与我无亲无故,他为主上而杀我夫,我憎而不怨,只恨自己无力复仇。但家主杀我夫,他可是我嫡亲的大哥,可以让亲妹陷于一生孤苦,我决不能原谅。” 明夷有些后怕:“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在时之初身上找回来。” 缪四娘叹了声:“我终究不是家主那样的心肠,做不到杀自己有亲情之人。既然我杀不了他儿子,至少我能让他绝孙。” 明夷不解:“即便他认为我对他不忠,也不认这个孩子,你又如何保证他不会与其他女子生儿育女?” 缪四娘摇了摇头:“孩子,你可能并不如我了解他。我早就看出,他对你痴心一片,情根已深,到了过于执着的地步。他或许难以原谅你背叛于他,但也无法割舍对你的感情。纠结于此,哪还有什么别的女子能在他身边出现。” 明夷干笑道:“这怎么可能,我们已经反目为仇,他对我只有憎恨罢了。” 缪四娘呵呵了一声:“究竟如何,你心里比我明白。” 她该明白,她也不敢明白。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主角命,是什么大侠客对自己念念不忘,爱也因她,恨也因她的祸水红颜。既然已经不爱了,她宁愿时之初也把她丢在脑后。倘若回想起来,还能偶而有些浅淡的遗憾或怀念,那就很好了。 这么想,有些薄情。但感情这种事情,错过了,消散了,再秉着什么深情,不是误人误己吗?但回头看,如果一切都是因为胤娘从中作梗,还有家族上一代的恩怨,那时之初,似乎还真是挺无辜的。 他没有变心,没有丢下她,即便他逃不过家主的责任,想来,也是想与她一同面对的。但如今得知,还有什么意义呢?心变了,就是变了,感情哪怕曾多么浓烈如酒,一旦变质,那便只是一坛子不能下咽的酸醋而已。 回不了头。 她不是没想过,他所做的这些幼稚又偏激的行为,在胤娘身后夺走她的上官帮派、承未阁、拾靥坊,一半是为了泄愤,另一半,或者真是为了想让她一无所有,让她看清楚伍谦平的面貌,不过是想利用她的帮派和人脉而已。 时之初没想到,这么做,反而让她和伍谦平成了正果。 下一步,如果他的执念未放下,而又成了令狐家的家主,甚至控制了令狐绹,会做出什么事来? 明夷出了一身冷汗,目前在官场本就摇摇欲坠的伍谦平,经不起令狐家的针对。她必须早些与伍谦平商讨对策。 明夷勉强笑了笑:“他总有天会放下的,倒是四娘,你放下没有?” 缪四娘叹了口气:“不放下,又如何?我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已经害了我自己的侄孙。令狐纶对不起我,而我对不起你和湜儿。尤其是你,我知道一个女子,遇到那样的事,身心有多苦。” 明夷淡淡一笑:“都是命数。我现在很好,不用为我担心。你若能放下,那就最好,此事,我们都不必再提了。我也不想再让他知道所谓真相,反倒更让他放不下。恨便恨我吧。他总有天会放下,也会有自己的妻儿,即便为了家族,他也会去做的。” 缪四娘依旧愁眉不展:“有件事,我还是想求你。不知明夷信不信命中注定?” 明夷想了想:“以前不信,但亲历了那么多,不得不信。” “先夫医卜皆独步天下,医我学了七成,卜则只学了两成,但我算了许多次,你与湜儿命中注定纠缠一生,他将来的大劫亦与你有关。”缪四娘看来说得很认真。 明夷不明白:“是我会害了他?我根本不会再主动与他往来。” 缪四娘摇头:“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这是命数。但也只有你,能破此大劫。若有一日,他的存亡在你手中,我求你网开一面。” 明夷心神恍惚:“我与他虽已无缘,但终究有义,绝不会刻意害他性命。你放心。” 缪四娘恳切道:“你答应我,能救,便救他。” 明夷眼前浮现时之初的样子,心中无怨,反倒有一丝愧疚:“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出手相救。” 缪四娘方才展颜:“谢谢你,明夷。”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零九章 禁脔 明夷与缪四娘经过这番交谈,彼此都有精疲力竭之感。缪四娘寻了个话题:“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幻枫会带野味回来,厨房还有晒干的野菜和腊鱼,我们收拾下等他吧。” “好。”明夷乐得可以活动下,起身撩起袖子去厨房干活,“您忙着,我去吧。” 缪四娘应了声:“好,我给你配些养气强身的方子,你回去日常炖在甜汤里也好,温补,对身体有益。” 明夷知道她始终因孩子的事情对自己有愧,便由得她去:“好,谢谢四娘了。” 明夷打了溪水回来,清洗野菜,浸泡着,又开始研究那土灶,手忙脚乱。此时才觉得,自己总觉百般委屈,受尽折磨,终究只是近乎无病呻吟。自穿越来,她从未亲手下过厨房,做过羹汤。以往潦倒时候,有连山伺候,捉襟见肘时,有刘恩朝赠金珠,更有师红依留下大笔珍宝。不愁衣食,不忧风雨,又有何资格叹生活艰难? 便突然有念头,待春善席过了,稍有空闲,想给伍谦平做一桌饭菜,有平常小夫妻的情趣。 正想着,幻枫的声音已经冲了进来:“明夷!今天什么好日子!想到来看我们?难怪我打到一只特别肥的鹿,还抓了不少石蛙。你可有口福了。” 明夷朝屋外看,他提着一堆猎物,风尘仆仆而来,全身上下丝毫不见当时长安行露院冯公子的富贵潇洒,只有一个山中闲人,笑得毫无挂碍。 “来看看洪奕,她还有两个月要临盆了吧?”明夷甩了甩手中的水,迎出去,看到夏幻枫手中猎物还滴着血,皱了皱眉。 夏幻枫将猎物丢到一边:“一会儿我给你们烤了,包管好吃。是啊,还有两个月,现在已经懒得下床,整日在屋里躺着。” “这可不行,多走动走动才好生产。”明夷跑进屋,端了盆水出来,“洗把脸吧,脏得快认不出了。” “哈哈,反正这山中也没人欣赏我的容貌。”幻枫笑道,“你不用担心,午食之后,我会带她在谷里走走,四娘也常给她把脉,没问题的。” “也好,我也有些话与你说,怕洪奕听了会担心,暂不告诉她。”明夷立于阳光下,春日风起则微寒,但太阳一晒,已经有几分暖意。 夏幻枫见她神色严肃,也立刻换了状态:“是上官帮派的事?” 明夷点了点头:“唉,也是我不好,连山遇难,我担心自身,与伍谦平躲去益州。没料到胤娘早已勾引储伯颜,在时之初的帮助下,联合肖氏夫妇,威胁花子贤,替储伯颜夺得了帮主之位。” 夏幻枫没料到事情能如此严重,惊讶道:“怎么会这样,你慢慢跟我说。一件一件说。” 明夷细细把如今的局势说了,上官帮派内部,桃七帮的变故,申屠世家的态度,说罢,忧心道:“其它我还能在掌握中,却有一点,天一帮虎视眈眈,叶炘铩羽而归,回了杭州,此后会有何变故,我估算不到。” 夏幻枫浅浅一笑:“发生这么大的事,你能及时与桃七帮结成新的合作,又能在与申屠世家的关系中成为不可缺之人,已经十分厉害,即便是我,未必能做得比你好。” 明夷知道夏幻枫是为了安抚她,叹了声:“如果不是我将胤娘这个祸害带回来,以及和时之初结了私怨,事情也不至于此。我只能竭力去弥补,但终究还有力不能逮之处。” “天一帮你捉摸不透也正常,你与他们往来不多,何况他们原本就有不可告人之处。”夏幻枫微微皱眉,“龚君昊并非简单人物,却被龚夫人吃得死死的。其中究竟有何原委,即便是我,也没弄得清楚。但只知,刘义宗和叶炘实际效忠之人,都是龚夫人。刘义宗之死,最惋惜的也是她,龚君昊恐怕是暗自高兴。” 明夷眯着眼,说道:“那看来,天一帮并非没有缝的鸡蛋,这最大的缝隙就存在于龚夫人与龚君昊之间。” “是,我与他们夫妇相识多年。感觉得出,龚君昊惧内,但并不甘心。只不过叶炘与刘义宗暗地里效忠龚夫人,他无力反抗,如今刘义宗被杀,叶炘被疑,实际削权。如果你是龚君昊,你会怎么办?”夏幻枫挑了挑嘴角。 明夷觉得天气清朗了些:“如果我是龚君昊,这绝对是扶持自己的势力,夺回帮派权力的最好机会。” 夏幻枫哼了声:“你觉得龚君昊常年在他夫人压制下,并且心知肚明龚夫人暗地里做些不可见人之事,他心中怎么想?” 明夷脱口而出:“日日祈祷,升官发财死夫人。” 夏幻枫哈哈大笑道:“你真是深谙男子心事。” 明夷暗想,这是因为你们男人,千百年来,都未曾变过。 明夷想了想,还是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了出口:“你觉得龚君昊对你的身份,是否心知肚明?” 夏幻枫下意识看了眼洪奕的屋子,见并无人出来,说道:“当年之事,我确实羞于启齿。与龚夫人相识时,我还是无名小卒,她教了我许多。为了便于与她往来,开始教我扮女装。可以说,她是我半个老师。” 明夷怀想着龚夫人的模样,一个瞧着端庄、温柔和善的女子,竟然能是夏幻枫的老师,那她的心思和手段该是何等厉害? “你对她还有师徒之情?”明夷担心,如果夏幻枫心里留存着感激或怀旧,天一帮就更不好对付。 夏幻枫的眼神专注起来,看着明夷:“我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明夷觉得身上一冷,从未见他如此模样,看来,有些事,不能问,也不该想像,那定是对幻枫来说,不能揭开的疮疤。 夏幻枫看她吓呆了,安慰道:“现在没事了,至于龚君昊,他八成是知道的。不过他也从不在乎他夫人屋中有谁,在乎的是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的身份,连叶炘和刘义宗都不知道,如此,他就只当不知罢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一十章 谋杀 明夷想着这三人的关系,以及天一帮目前的状况,如果能联合龚君昊,将龚夫人赶下位,这真是最好不过的情况。虽未必对上官帮派有多大帮助,但至少一点,夏幻枫可以正大光明再回长安。那明夷必定如虎添翼,可与储伯颜、胤娘一斗。 “幻枫,你觉得你与龚君昊,可有可能联合?”明夷问道。 夏幻枫笑得有几分无奈:“我就知道你会有此一问,我也想过此事,确实有可行之处。” 明夷追问道:“你如何计划的?” “与龚君昊预先合谋,先钳制叶炘。我以男装潜入天一帮,见龚夫人,伺机夺其性命。找个替罪男子,现场就戮,便说男子劫财劫色,杀害夫人。”夏幻枫冷静说道,看来,他真是很希望要了龚夫人的性命。 明夷想了想:“如此我需给龚君昊一个见面礼,才能与之谋此事。” “叶炘。”夏幻枫抢先说出。 明夷点头:“是,我必须给他个能服众的台阶,把叶炘的势力彻底斩断。如此,他才有可能接受与我们合作。” “你有何想法?”夏幻枫问道,“我只是想到,我们可将替其夺权作为交换条件,要求他助你夺回上官帮主之位,如此,他才会相信你并无其它目的。” “是,哪有无缘无故的好意合作。”明夷赞成,并说明自己的想法,“恰好这回我到益州,与剑南节度使定下加税事宜,保护桃七帮的利益。叶炘再去益州办蜀锦一事,必定铩羽而归。此时,如果我与龚君昊告发,他到长安只是为了与胤娘再聚,并未彻查刘义宗之案,而与陶三娘素有瓜葛,不可能不知益州变故。这两件事一道,足以让龚君昊堵住帮派上下的嘴,将他暂时软禁。也可将龚夫人的势力彻底削弱。” 夏幻枫点头:“你刚从益州回来,而叶炘离开长安也不久。他回到杭州交代,之后再往益州办事,打通关节,一来一去至少也得一个多月。此时不急于一时,洪奕还有一个多月也该生产了,到时我便安心跟你出去办事。” 明夷应道:“好,待洪奕生产前后,我便出发去杭州,设法与龚君昊私下见一面。此时不能被龚夫人知晓。我会想合适的办法。谈妥后,我传书给你,你立即来办。” 夏幻枫眼中精光四现,显得很是亢奋,不知是因为重新涉足江湖之事,让他踌躇满志,还是因为终于可以对自己痛恨的人下手,斩断心结。 二人谈到此,皆信心满满。夏幻枫又问起申屠世家之事,明夷告知,内苑将造洞天福地,她会将此作为与申屠又谈判的条件,为任和尚谋取好处,而后再以此人情,扶持骏凌镖局。 夏幻枫赞叹道:“数月不见,明夷你的心思愈加缜密,更有远见了。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高人指点?” 他眼角眉梢有看好戏的意思。 明夷脸却一红:“哪有,还是不如幻枫厉害,狩猎山野中,对江湖事还是一击即中。” 夏幻枫屈身将地上的石蛙剥了皮,去了内脏,一边与她说:“也难为你,如此关头,我暂时也不能离开去帮你。你定要多加小心,胤娘这小女子心肠不简单。” 明夷叹道:“我以为她要的只是金钱地位,但恐怕,见我狼狈更让她开心。可她又有几分对我怒其不争的意思,也是难懂。” “不管她如何,你便做自己的事就是。还好,时之初应当不会由着她做太过份的事,不至于让你有性命之忧。”夏幻枫清理好石蛙,找了树枝来,把它们一个个穿起。 “你也觉得,时之初对我还有几分情意?”明夷很看重夏幻枫的判断。 “他对你的心思,我们都看在眼里,关心和维护都是真的,不过男女情爱之事,本无对错,你也不必在意这些,从心所欲最好。”夏幻枫看着自己穿好的半成品,似乎很满意。 明夷不想再纠结此话题,问道:“你觉得以后你再回长安,申屠兄弟会不会与你为难?” 夏幻枫反问道:“明夷如何想?” 明夷应道:“这二人我接触了几次,觉得表面上古怪不羁,实际上是最为精明透彻的人。对你是真的有情意,但这情意只不过佐粥小菜,上不了席。只要我们对他们还有合作的价值,就不会谈崩。” 夏幻枫将那头鹿提留到一边:“你看得很清楚了,不用我多说。我去处理这东西,你陪着洪奕说会儿话,在里头等吧,孕妇不宜见血光。” 明夷转头一看,果然洪奕已经挺着肚子,叉着腰,摇摇晃晃走过来。满脸兴奋,恨不得跑起来。 明夷不禁喜笑颜开,朝她跑过去:“大肚婆别乱跑,我来扶你。” 扶着洪奕,看她七个月的孕肚,已经有些壮观,看的明夷倒有三分艳羡:“啊,这么大了,好厉害。” “厉害什么啊,折腾死我了!”洪奕瞥了一眼在一旁安心处理野鹿的男人,“真是后悔,这么花样年华,不尽情作乐,生个什么孩子!” 明夷捏了一下她明显见圆润的脸蛋:“呸一声,别把不吉利的字挂嘴上。能怪谁?你自己想要给人家生儿育女的。” 洪奕撅着嘴:“好吧,自作自受。明夷啊,你千万不要轻易答应给男人生孩子,真是太累了。” 明夷愣了下,笑道:“我还没这打算,顺其自然吧。” 洪奕立刻发现不对:“欸,不对,你和谁顺其自然?是那个伍谦平?” 明夷本也没打算瞒她,恨不能有人分享这段时间以来的甜蜜心事:“嗯,我前日已经住到他府中,虽不能有什么隆重仪式,但已经是他的平妻。” 洪奕站定,拉住她的手,看了会儿,叹道:“好吧,虽然我挺为你不值,好好的为何要嫁个有妻室的男子。但看你脸上这模样,我也放心了,过得好不好,是骗不了人的。瞧你这神采飞扬的小浪样儿,就知道是活在蜜罐子了,羡煞旁人啊!” 明夷扑哧一乐:“这江湖第一男神每天都睡在你身边,你羡慕什么。” 洪奕歪了歪嘴,哼了声:“不管他,来来,赶紧和我说说,你的谦平表现如何,嘿嘿嘿。” 明夷瞥她一眼,指了指肚子:“都当妈的人了,这少儿不宜的话,不许提!”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一十一章 堕落 香喷喷的烤鹿肉和烤石蛙,湛清碧绿的烫野菜,加上鹿骨熬的汤下了些面片,算得上山中格外丰盛的一餐。 同餐四人,除了洪奕还沉浸在调戏明夷新婚之外,都各怀心事,食不知味。 明夷给缪四娘递了块鹿肉:“四娘多吃些。今天我真是叨扰了,还准备那么丰富的饮食。” 洪奕笑她:“是啊,否则一头鹿我们能吃四五天的,你胃口那么大,恐怕一顿就没了。” 明夷瞪了她一眼,气道:“是是是,我少吃些,你现在一人吃两人补,我哪敢跟你抢。” 夏幻枫笑道:“是明夷带来的好运气,我可不是每次上山都能遇到这样的蠢鹿。” 几句话说完,又陷入安静中。缪四娘看来心事重重,也不知是后悔与明夷说了当年事,还是担心时之初将来的劫难。夏幻枫则还在挂心对付天一帮的事,也可能想起自己与龚夫人的往事,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洪奕专心吃喝,让明夷都有些意外。这鹿肉难免腥臊,尤其是鹿骨汤,真不知这孕妇怎么能如此津津有味。 “你胃口挺好啊?没有孕吐什么的吗?”明夷给洪奕又盛了一碗汤饼,递过去。 “有啊,不过早过了那个阶段了,而且有四娘在这儿给我调养,我好得很。”洪奕喝了两口,看了下明夷,“你年纪也不小了,早些考虑生个娃吧,让四娘替你开些补身的药。” 缪四娘听到此,微微笑了笑:“我已经给明夷准备好了,一份你明日熬来喝,另一份夫妻二人共饮,滋阴壮阳。” 明夷听得脸上一热,小声说道:“谢谢四娘。” 洪奕哪会放过她,挤眉弄眼撞了撞她胳膊:“年岁大,腰容易折,回去悠着点。” 饭后,明夷陪着洪奕晒了会儿太阳,突然有种感觉,身边这个快临盆的女子,虽然依然是自己最亲密的闺蜜,但很多事情,已经无法与她说了。 这段时间,明夷经历了太多,从单纯的想把拾靥坊做好,到想倚仗江湖力量给自己更多保护,而后,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在遭受大婚失约、中毒失子,身心俱疲之时,正是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或许正因如此,她对伍谦平的感情才无法抑制地迸发出来。到现在,失去一切势力,但却需为两人未来打算,卷入丽竞门之中,她早已不是当初的明夷,更非那个明怡。 很多事情,她已经无法跟洪奕商量了,也不想将如此复杂晦暗的事情带到她面前。洪奕本就是个及时行乐,不求甚解的性子,如今肯安心在山里呆几个月已经算是极大牺牲。明夷瞧得出,潜移默化中,洪奕也变了,变得柔和,变得踏实,已经准备好做个阿娘。 反观自己,明夷有些怯于剖析。原本的底线,一一坍塌,三观,碎了一地。她可以接受做个与人共夫的平妻,可以直视死亡与牺牲,可以眼也不眨决定参与一场谋杀,可以为了私人的利益损及公益。这样的自己,是极深的堕落吧? 但她真没有悔改的意思。站在和平中,居于安乐里,居高临下指摘他人总是容易的。但这是在一个即将分崩瓦解的帝国,一个四处硝烟、年年兵灾的世道,面对的是宦官舞戈、党派林立的朝局,以及刀光剑影、人命如草芥的江湖。混混沌沌苟活,靠的是运气,但要想站直了活着,不被时局吞噬,必须具有枭雄的气势。 不害无辜之人,不杀对自己无杀意之人,这是她新的底线。 忠于自己,不悔所为之事,是她新的原则。 活着,活得好,让关心之人活得好,才有可能施惠更多人,如同这次春善席,虽有利用职务之嫌,但至少满足了数千人一餐饱饭。她不是救世主,也没伟大理想,只是,想用力活一次。 临别,明夷提出让夏幻枫跟她出去,与花子贤见一面。夏幻枫想了想,也有此必要。二人一路上山,继续商讨帮派危机的细节。 “肖氏夫妇那里,他们究竟为何突然与胤娘合作,你可清楚?”夏幻枫问道,“我对他二人一直有些瞧不明白,看上去并不愿参与帮派内的势力斗争,怎么这回如此奇怪?” 明夷犹疑该如何说明,肖氏夫妇和令狐家的关系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况说出来也并无裨益,只得说道:“他二人一向是独来独往,也并在意究竟是谁当家做主,只要不影响他们的买卖。这二人我们先放下,如今花子贤交给你,马成凌我解决。就差一个储娘子了。” 明夷想到肖氏夫妇,不由心中感慨。时之初虽然经胤娘挑唆,缪四娘的欺骗而误解了她,但对她的道义之处还是相当信任。只要不对她下杀手,她还是会顾及他的死活,不会将令狐家的秘密告知他人。她从未想过要他家破人亡,即便不爱了,也留有情面。 从这一点,明夷觉得自己还是输了。输在即便一步步在往下坠,还是习惯性,会站在对方角度考虑。无论是错过了的时之初,还是爱错了的魏守言。如果不是因为如此,她会过得更惬意,也会赢得更漂亮。 夏幻枫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我相信储娘子那儿,只要你有机会和她平心静气谈谈,会有好消息。” 明夷嗯了声:“是,她是个一心只为儿子,冷静而有谋略的女子。我不信她仅仅因为一个未来孙子,就可以毫无原则底线。” 夏幻枫问道:“你预备怎么说服她?” “妇姑之间本来就是天生的仇敌,更何况一个是寡母,一个心机深重的新妇。储娘子对胤娘的来路也清楚,绝对是看不上的。她难道不怕储伯颜以后栽在这个女子身上吗?只不过现在忌惮她腹中孩儿,暂且不动。待生产后,最想胤娘消失的,一定就是储娘子。”明夷实在对储娘子护犊之心太过了解,为了储伯颜,储娘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夏幻枫笑得有些古怪:“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有件事,恐怕你弄错了。”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一十二章 疑孕 夏幻枫说明夷有件事弄错,明夷不知所以。 “一个是天下第一帮的护法,武功高强,一人一下万人之上,且英俊潇洒,情深似海。一个是乳臭未干的少年,相貌平平,武功稀松,未来会继承一个前途未卜的小帮派。如果你是胤娘,会如何选择?”夏幻枫问道。 明夷知道他意思,胤娘没有跟叶炘走,这一点,她当时曾有判断,如今,这判断似乎站不住脚了。她以为胤娘没有选择叶炘,一是因为知道叶炘将其作为替代,恐怕并无长远真心,二是有自知之明无法长期受宠,若被厌弃之时,怕无处容身。但后来所发生的种种,让她改观。 其一,叶炘是真的对胤娘有情,并非一时兴趣。他这次来长安,所表现出的,已十分明显。能为对方的喜乐而后退的人,爱得自然深沉。男女之情,当事人怎会不知?尤其是如此心机玲珑的胤娘,她早已吃定,叶炘对她动了真情。 其二,胤娘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小丫头,她有美貌,也有心机,有手段。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将叶炘紧紧握在手中。以往,明夷小看了她,现在,她清楚自己看走了眼。 无论从哪个角度,叶炘都比储伯颜优胜许多。为何胤娘会选择储伯颜? 明夷有些明白了,说道:“叶炘虽宠她爱她,但不会让她干涉天一帮的内务。她只能得到优渥生活,并不能得到江湖地位和实际的势力。储伯颜却不同,他年少单纯,完全被她玩弄于股掌。” 夏幻枫笑望明夷一眼:“你这位高徒,还真有几分你的野心和气势。” 明夷苦笑道:“我不敢与她比,论野心,她才是师父。” 说着,明夷突然想起胤娘的模样,她忽闪着大眼睛,一脸憧憬,说:“师父,我想和你一样。” 她说的没错,说到做到,胤娘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和师父一样”。成为一帮主宰,成为一个手握实权的女子。 还有胤娘对她似乎怒其不争的模样,让明夷相信,或许,胤娘对她的情感不是单纯的嫉恨,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 或许,是将她当作超越的目标,才如此?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你想到了什么?”明夷问道。 夏幻枫对她还未想明白自己提示,有些着急:“如果你是为了获得权力,利用一个少年为踏脚石,你会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吗?” 明夷明白了夏幻枫的意思:“你觉得她怀孕是假的?” “有此可能,怎么会那么巧合,你离开长安这段日子,她突然就有孕,并借此钳制住储娘子,为她所用。你信吗?”夏幻枫冷哼道。 明夷对怀孕这两个字还是有些敏感的,虽然不得不承认,假孕的可能极大:“那我想办法去验证下?就怕此事我说了没用,必须储娘子确信无疑。” 夏幻枫轻描淡写道:“即便是真的,也可以变成假的。” 明夷瞪大眼,立刻摇头:“不行!” 夏幻枫叹了声:“罢了,我也知道你做不出。你将个中利害告知储娘子,并直言,觉得她怀孕之事蹊跷,余下的事,相信储娘子自然会去验证。她比你我更关心这真假。” “也好。”明夷松了口气,“待春善席之后,我尽快与储娘子联络。” “你啊,自己小心些。给别人留生路,很可能成为你自己的陷阱。”夏幻枫将手伸过来,拽着她,轻松越过悬崖。 “幻枫!”一声激动的呼唤,来自花子贤。明夷知趣,站远些。花子贤对夏幻枫,几乎带着些对偶像的崇拜,夏幻枫出现的时候,他眼里是不会有其他人的。 明夷把马牵远些,把装满药包的包裹绑在马背上。在一旁给它捡些干草吃,那马傲娇地看了她一眼,把脸扭开。 明夷听不清那两人说什么,看样子,花子贤手舞足蹈,在比划什么。夏幻枫偶尔说几句,花子贤便会安安静静瞧着他,每个字都听进去的样子。 半晌,夏幻枫才走了过来:“我与他说好了,他不用再担心我的安危。会全力支持你的安排,放心。” 明夷差些感激涕零:“希望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是真的有底。” 夏幻枫眨了眨眼:“心照了,兄弟。” 回程途中,花子贤明显开朗许多,话也多,说着这山中景色,说着不知夏幻枫是如何在山谷里度日,会不会烦闷无趣。 明夷随口应着,心中放空,还在回想缪四娘透露的那些事。令狐家主,没想到时之初终于也要走上这条出生开始就注定的路,强大如他,也终于没能脱开命运绳索。若当初未生罅隙,她便是另一个令狐夫人,默默在他背后支持,生儿育女,一生隐姓埋名,提心吊胆。永远无法逃脱维护世家前程的宿命。在她孩子方懂事,便会被夺走,被各种大儒名师教养,呵,真还有几分江山继承人的意思。可并不是,他身上不是天下,而是族人千百。 现在有何不同?或许是更艰苦,更难的路。伍谦平没有背景,没有家族支撑,他二人要相濡以沫,踏过无数荆棘,才能有锦绣前程。可她却不以为苦。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认定了,她爱了而已。 明夷与花子贤别过,直接去承未阁找胤娘。时之初答应过,会尽快将拾靥坊还给她,此事,还需速战速决。 胤娘见她来,并不惊讶,也心知她的目的。 “初哥哥还是惦记着你啊,舍不得你受苦。”胤娘脸上挂着些苦笑,明夷差些相信,她其实从来都钟情于时之初,但很快清醒,胤娘哪有爱过谁,不过是见不得她得到好处吧? 明夷冷冷看着她:“拾靥坊我拿去也不过为了对得起祖业,但连山没了,拾靥坊也撑不了多久。” 胤娘脸上一僵,没再说话。 “他答应,店铺,葵娘、五郎、七郎我都带走。你没意见吧,留着,你也无所用。”明夷看了看承未阁中,风光依旧,胤娘应付这里,应当已经有些疲惫,毕竟她不放心殷妈妈独自看着。 胤娘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好。”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一十三章 春风 明夷感到了极度舒适,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拾靥坊。 一个在胤娘眼里,又忙又累赚不到大钱的胭脂铺。 在明夷心里,这是个原点,拾靥坊回来了,就表明她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还可以重新开始。只是,少了连山。 拾靥坊其实已经停工了,胤娘把周转的钱银收走后,买不了原料继续生产,即便葵娘他们在出存货,也养不了那么多工人。明夷到工坊中看了一圈,晒花的石板都干裂了,而碾花的碾子起了苔痕。 冥冥中,她见到连山的身影,还在这工坊里忙碌着,弯腰检验,亲历亲为。他还没过二十岁生辰吧,那常带三分忧虑的眼,似乎还在眼前。 她连他的生辰何时都没来得及问,在身边时,总觉得时间还多,以后有几十年时光,可以补偿。但转瞬,他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被草草掩埋,甚至没有一场正经的丧礼。 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他可以去陪伴他的明娘子了。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会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 明夷关上工坊的门,深觉无力。背后有马蹄声,下马,一声娘子。 是辛五郎,许久未见,黑瘦了些,依旧丰姿绰约。在街头,与别不同。 明夷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竹君教坊上八郎,个个是常人眼里的人中仙,能请得他们出场的,非富即贵。衣着光鲜,举止优雅,似不食人间烟火。如今他身上已经全然没了那脱尘之气,但多了许多男子气概,显得更有担当,也更添魅力。 “娘子……”五郎话到嘴边,略有哽咽。 明夷笑了笑,眼有泪光:“辛苦你们了,这一阵,应当很困难吧?” “我们没事,花馆主让我跟着给武馆办些杂务,足够营生。葵娘在店铺守着,七郎送货。余下的原料我们也都做出来了,不过存货确实不多了。我们没敢去找你,怕你最近心烦,我们却无法解忧。”辛五郎说得轻描淡写,但明夷猜得出他们近日的惨淡。 明夷立好,端端正正给辛五郎九十度鞠躬:“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信我,跟着我。我只忧心自己性命,将你们弃之不顾。这段时间,辛苦你们。” 辛五郎连忙过去相扶:“娘子言重了。若非娘子出手相助,我们三个都还在青楼男风馆,浑浑噩噩。即便不愁衣食,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徒留躯壳。如今娘子遇挫折,我们能与娘子共患难,虽无珍馐,却觉甘甜。只望娘子能重新振作,若有用得上我们三人的,愿肝脑涂地。” 明夷内心澎湃不已。幸而还有他们,还有十东、绫罗、殷妈妈,让她觉得这世上除了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还有值得留恋的温暖。为了他们,她也必须活出个人样,把属于自己的拿回来,给这些可爱的人们,一片天。 明夷踮起脚拍了拍五郎的肩膀:“放心,我回来了。拾靥坊,我打算重新开起来。百年的招牌,不能说散就散。即便没有新品,也要把最招牌的胭脂和水粉做下去。” 五郎笑道:“这个我倒是能做到。以往我不送货的时候,一直跟着连山学,基本的胭脂水粉还是可以做到八九成。” 明夷感觉眼前豁然开朗,兴奋道:“你会做了?” 五郎点头:“虽不是很熟练,但基本的工序,我记得清清楚楚,也曾试过两次,如果娘子相信我,给我些时间,相信不会辱没拾靥坊的牌子。” 明夷心中大喜,从袖里掏出最后的现银:“这些你先拿着,明日去城外花商那里采买。说是拾靥坊的,按原来的品质种类。而后能找回来的工人,便找回来。不要担心银钱,我想办法。” 五郎也兴奋莫名:“好!我立马把工坊收拾起来。娘子打定主意干,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明夷深深呼了口气,由衷觉得意气风发:“好,我现在就去找葵娘。” 这是明夷自小寒那天以来心情最畅快的一天。拾靥坊回来了,她的兄弟姐妹们也要回来了。一直以来,心里缺乏的那一块,那种孤独无依,在此时渐渐消散。 此刻,虽然无论江湖还是朝野,都有无尽的麻烦,复杂的压力,但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充足了电,能继续这么走下去。一边是伍谦平与她的爱情,一边是那么多能信赖的兄弟,她热血充盈,哪怕险阻重重,也有勇气继续闯下去。 连扑面而来的初春之风,也充满暖意与清香。 到东市拾靥坊门口,门庭稍稍冷落,七郎在招呼一个客人,葵娘在柜里,眼神温柔,跟随着七郎的一举一动。明夷跃下马,不忍心过去打扰,站着看了会儿,觉得这幅景象格外温馨,正是她心中夫唱妇随的模样。 葵娘转头,瞧见了她,一怔,举起袖子抹了抹泪,小鸟一般飞了过来:“娘子,可算见到你了。” 她泪珠儿串串掉下来,哽咽道:“我总想去找你,但夫君说你跟着伍大人,怕有所不便,也怕我们拖累了你,想待我们想到好些的谋生办法,再去找你。昨日十东来了,说你过得很好,我才放心。” 明夷给她擦了擦泪:“傻孩子,还是叫我姐姐吧。不来找我,你们这货物卖完了,准备如何谋生?” 葵娘涨红了脸:“我们也愁着呢,我想回行露院谋个洗衣做饭的差事绫罗应当会帮我,可我不敢和七郎说,他定是不愿意的。” 明夷拉着她回店铺:“放心,我不会让你再回去。” 店里客人走了,七郎见到明夷也是欣喜万分。明夷也不卖关子,告诉他们拾靥坊已经拿回来,她会让五郎主持大局,继续开工,这个店铺得撑下去。 七郎乐道:“那便好了,只要能支撑下去,我们不拿工钱都可以,只要有两餐一宿。我们现在搬到工坊楼上的空房子住,也住得不错。” “我是那么刻薄的人吗?”明夷笑了笑,“我们不只要两餐一宿,要活得光鲜,胜过从前。”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七百一十四章 四使 明夷把未来的打算告诉了葵娘与七郎。 拾靥坊的胭脂要做,但因为没有了连山,必定会影响新品的研制,目前只能售卖经典的产品。更重要的一点,桃七帮的蜀锦也要做,这会是最重要的一桩生意。 拾靥坊二楼原本是打算做胭脂水粉与护肤的体验区,如今有了承未阁,这一块就没有必要了。明夷想把二楼改为陶氏蜀锦的展示区,预约参观。 五郎负责生产,葵娘负责店铺,明夷会让十东白天也过来帮忙,自己没有那么娇气,不用十东贴身照顾。七郎则负责送货,和往常一样,如果生意多了,再从花子贤那儿借调一二长得好看,做事玲珑的少年,不是难事。 葵娘认真听着明夷所说,若有所思:“我们如果只是帮陶氏蜀锦售卖,那会不会她们得到了客人,有一天再把蜀锦庄开起来,踢开我们?” 明夷摸了摸葵娘的脑袋:“葵娘在店铺里一段时间,果然有长进,熟悉了坐商之道,且懂得居安思危。” 葵娘笑得眼睛弯弯,可爱如同当初少女时:“明夷姐姐莫夸我太多,我会骄傲。” 七郎在旁边宠溺地看着,摇头道:“是啊,娘子一回来,葵娘又像孩子一样了。” 明夷笑着说道:“我真希望,你永远都像个孩子,无忧无虑。外面这些风雨,我能为你们挡了,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葵娘使劲摇头:“不要,我要为姐姐挡风遮雨。姐姐,太不容易了。” 明夷眼睛有些酸:“哈哈,别想了,前头或许并无风雨,只有艳阳天。蜀锦的事,我会有办法,你们这两天早些回去,帮着七郎把工坊收拾起来,要重新开张了。过两日还有春善席,我与谦平也捐了百席,权当作我们的大婚之礼,到时你们都来,算是我娘家人。” 葵娘边落泪边笑:“十东说你和伍大人很好,我还一直担心,现在看姐姐这模样,他应当待你极好的。我记得他总是冷冰冰的,眼神让人害怕,还怕你受了委屈。” 明夷想起初见伍谦平,他给人的感觉确实冰冷可怕,端着官威,那双眼里全是阴骘之气,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抵不住那容颜俊美,让她这个隐藏的颜控心跳不止。 但现在的他,那双眼里常常都是挑逗和戏谑,每次盯着瞧她,总会让她浑身发烫,预感要来一场暴风雨。哪来的冰冷,都是对旁人,哪来的官威,只有没羞没臊,连深沉的心机,在她面前,都化成了说不完的小骚话。 想到此,她脸上笑意便屏不住,看得葵娘莫名其妙。 葵娘不解道:“我是哪里说错了吗?” 七郎搂过她肩膀:“傻丫头,娘子想起她夫君,觉得开心罢了。看来真是十分恩爱。” 明夷不好意思,咳了一声:“你二人好好恩爱才是,才对得起我做这个大媒。” 七郎笑道:“娘子放心,我定对葵娘如珠如宝,天地可鉴。” 明夷看着他二人对视一眼,分外甜蜜,心里更是舒坦:“好了,我先回府,不在这儿讨嫌。” 葵娘拉住她:“姐姐说的哪儿话,你在这儿多留会儿,我求之不得。” 明夷揉了揉她头发:“过两日还会见到,来日方长。” 葵娘似想到什么:“姐姐说春善席当作婚礼,我记得姐姐还有一套婚服在新宅中,极为华美。若需要,我去替姐姐要回来。” 明夷摇了摇头:“我不想瞧见那身衣裳。随意穿一身绿衫就好,谦平身为侍郎,这趟又是娶平妻,并非正室。若是用度华丽,反而落人话柄。” 葵娘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好,姐姐说的一定有道理。” 离开拾靥坊,刚要上马,明夷被一名男子拦住,满脸堆笑:“我们的鞋履铺新开,还请明娘子大驾光临,我们会送上一对绣鞋,当作开业之礼。” 明夷觉得有几分古怪,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又何况这鞋履铺开在拾靥坊旁边,友善往来是应当的,便随他往店铺走。 那店铺门面不大,较深,挂的是普普通通的东市绣鞋四个字。 明夷边走边问:“您是掌柜的吗?怎么会认得我。” 掌柜笑盈盈:“明娘子的大名谁人不知谁认不晓。娘子不认得我们这些个,我们总不能不认得娘子。” 明夷听得别扭,没作声,跟他进去。外间是一些成品绣鞋,还有鞋样,样式也很普通。掌柜随口介绍:“我们这是收的各家巧手绣娘的手工,明娘子瞧中哪双,只管试试。” 掌柜往后一指,是三个布帘子,就像三间更衣室一样。这也容易理解,毕竟是女子,在店面上脱鞋试脚总不是样子,便随意挑了双紫色绣鞋,往中间的隔间去。 明夷一进去,听得咕噜噜声响,隔间后头的门移开了,里头一间小屋,站着一名男子。年岁不大,相貌身形都十分普通,普通到看一眼就忘。男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明夷此时已经料到,这定是凌占筠的人了,便坦然走过去,听得身后声响,移门已经关上。 男子向她行了个礼:“属下沈一三,见过娘子。凌大人让我设法与娘子见面。” 明夷点头:“属下?为何如此说?” “凌大人说娘子是本门新任朱雀使,列四使之首,让属下听娘子命令行事。属下特意在拾靥坊一侧开设此店铺,如此娘子有何吩咐,交给掌柜即可。”沈一三说话口吻都是平平淡淡,让人无法记住。 明夷腹诽道,朱雀屎?不就是鸟屎吗?听来那么高大上。不过四使之首,看来凌占筠对她还真的是极尽“父爱”啊。 她点了点头:“知道了。” “娘子可有吩咐?” “没有。”明夷突然归心似箭,跟这些间者说话,总觉得内心都被窥伺了,还是回自己的无猜楼最自在。 沈一三拍了拍面前的墙壁,暗门打开:“娘子走好。” 明夷回头问了句:“你们的名字都是这样吗?一三,二六什么的?” 沈一三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们不需要名字。” 明夷实在无法继续这谈话,挥了挥手里的鞋子:“多谢了。”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一十五章 儿女 与丽竞门的人接上了头,明夷的一桩心事也算落地了。该来的总会来,在明处总比暗处好。凌占筠这个组织过于神秘,如果再不出现接头人,明夷会觉得随时有人在偷偷看着自己。 经过容异坊时候,明夷也看了一眼,甚为欣慰。上回那场景已经全然不见,熟悉的掌柜、跑堂和迎客的胡姬都回来了。老客们纷纷排队,希望第一时间能尝到熟悉的味道。掌柜的不厌其烦解释,容异坊要筹办春善席,事务繁忙,今日只能招待三十席……尽管如此,还有不甘的客人在门口转悠着,想看能不能有人出来。 明夷看这股子热闹劲儿,自己也没必要去添乱了。跨上马,往伍府去,嗯,如今也是她的家了。 到伍府,解下背囊,入了门,径直往后院去。这点让她也有些心烦,每次进出,要经过前院主宅,虽然是绕道一边,但总还是能看到,心里会异度。而后想,魏守言见着她,恐怕更是心塞,彼此都扰了安宁。 回到无猜楼,十东在打扫庭除,见她来,乐滋滋跑来,接过手里的背囊,问道浓重的药味:“娘子,你去看大夫了?怎么不让我陪着?没事吧?” 明夷笑了笑:“没事,只是寻常补药。来,拿进来,我教你怎么熬。” 这男女一同补的一份,明夷嘱咐十东给炖到了羊肉羹里,恰好能盖住一部分羊膻味,味道越发鲜甜。 伍谦平回来,立马被这味道吸引住了,直奔闲在厅里趁还有些天光看书的明夷:“今日莫不是明夷亲自洗手作羹汤?味道好香啊。” 十东将一大碗羊肉羹端了出来,忍住笑:“这是娘子特意找大夫开的方子……” 明夷狠狠瞪了一眼:“就你嘴快!” 十东吐了吐舌头,放下碗勺,赶紧溜了。 伍谦平饶有兴致斜着眼瞧她:“夫人这是准备给我下什么**汤?” “哪来的**汤,你要是怕我毒害你,不喝便是了。”明夷瞟了他一眼,给他盛了一碗,却不递给他,放在一边,自己盛了一碗,端嘴边轻轻吹着。 伍谦平赶紧把碗挪到面前,嬉笑道:“夫人让我喝的,便是鸩毒,我也甘之若饴。” 说罢,他喝一大口,烫得直咧嘴,还是啧啧道:“味道果真不错,将肉香味完全带了出来。” 明夷皱了皱眉:“别烫着,悠着点。”说罢,自己喝了口,果真与未加草药的口味截然不同,温和许多,还有奇异的香气。 伍谦平喝了两碗,又笑眯眯劝明夷继续喝。明夷喝得身上有些燥热,脸上发烫,看他时候,觉得人都有点儿重影,像氤氲着水汽,格外好看。 “喝不下了,你为什么老逼着我喝?难不成真让我以身试毒?”明夷嘟着嘴,问道。 伍谦平兴致勃勃看着她,似乎觉得十分有趣:“这里头用的药,我认得几味,都是滋阴壮阳的材料,想来夫人是担心我的身体。我倒觉得,夫人更需要,省得日日痛呼受不住。” 明夷被他说得无地自容,没料到他对这些药材也认得不少,如今被他将军,显得自己索求无度一般,一时气结:“我哪有那意思!只是怕我年岁有些大,不太容易生养。” 伍谦平手中的勺子落到碗里,一声脆响,双手拉住了明夷的手:“你是真的很想为我生儿育女?” 明夷心里别扭,但看他眼神热切,相信是真的对此很是惊喜,便红着脸说:“你不喜欢吗?” 伍谦平将她拉到怀中,也不顾这是在一楼的厅堂,拍着她的后背,抱得很紧,紧到明夷感觉得出他的胸口激烈起伏:“喜欢,再喜欢不过了。” 明夷觉得,世上最好的,就是爱人的怀抱,躲在其中,世事无干。比如此刻,她从伍谦平声音中感受到的真实的微微颤动,他特别温暖的胸膛,他埋在自己发间,带着笑的呼吸声。 “你知道我自小孤苦,寄人篱下。从不知道有个自己的家是什么感觉,即便有了这府邸,也如同一座牢笼,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只有一双双顶着我的眼睛。枕边人,从无真心相爱,只有身后的利益相抵。遇到她,我曾有过保护她的冲动,可我没有能力做到,她也未曾真心爱过我。明夷,我真的真的很感激,你能来到我的身边,让我有真切地感受,我不再是一个人了。”伍谦平低声诉说着,有难以抑制的感伤。 明夷最受不了就是如此,一个强悍的人,对自己示了弱,这让她的心,像热牛奶中的巧克力,搅动着,融化着,无法逆转。想到眼前人,曾经自小受着欺凌,如今能长成如此人中龙凤,该有多强悍的内心。越是如此,其深藏的脆弱一面越让人心疼不已。 她想看看伍谦平的模样,亲亲他的脸,往后退想离开他的怀抱,却被抱得更紧:“不要看,我不想让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我只知道,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我们以后会有真正的家,我一切的付出,都有了代价,我会为我们的孩子去争取最好的,让他们不会受到任何欺侮。” 明夷的心软得跟棉花糖一般,眼前所见,是三两孩童,书声朗朗,见伍谦平回来,都跑去,叫着阿爷。若有这一天,那以往所受的苦难,便都值得了。 明夷也有些哽咽,笑着说:“好,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阿爷。” 伍谦平不由分说,将她抱了起来:“不能纸上谈兵,不如夫人,我们现在开始努力吧!” 看他脸上,虽还有一道泪痕,但神情已经换了十足的得意,眉飞色舞,抱着她往二楼卧房去。 明夷被他突然抱起,还有几分惊魂未定,看他样子,觉得自己又被他套路了,轻轻捶着他的肩膀:“天还没暗,你怎么这么没羞没臊!” 伍谦平笑得乐不可支:“珍惜吧,这副没羞没臊的样子,只有夫人你能见到。” 上了楼梯,明夷不敢乱动,看着自己的绣鞋晃动着,身上越发燥热起来。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一十六章 术士 明夷又晏起了,躺榻上一阵发懵,对了,这几日再努力,也是白白浪费啊,该怎么跟伍谦平解释,合理利用安全期和受孕期呢?可现在看他那架势,即便相信,也死不肯承认的。还总说自己忍了多年,呸!明夷想,又不是为我忍的。何况,跟魏守言那事,始终扎在她心里。 有些东西,不能深想,目前解决不了的问题,不如放下,何必自寻烦恼。 收拾起身,预备去试试十东准备的春善席穿着的衣裳,虽不能过于华丽,也不能丢了伍谦平的脸,总要庄重典雅一些。 正要出门,听得门口有些异动,吓得明夷往后退了两步,惊呼:“谁?” 外头没有声响,明夷小心翼翼从窗户的底下缝隙往外瞧,并无人影。 明夷松了口气,打开门,一道身影闪了进来。明夷差别呼叫出声,定神一看,竟然是多日未见的成言,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该说什么。赶紧关上门,往外看了看,怕被伍府的虾仁见到。 成言站得笔直:“师娘放心,我从顶上下来的,没人见到。哦,我是不是该改口了。” 明夷看了他一眼,他神色严肃,还有几分不忿的样子,大概是打听到自己跟了伍谦平,为他的师父觉得委屈。 明夷请他坐下:“是,该改口了,叫我明娘子或伍夫人都可以。” 成言的眉头皱得很紧,沉默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我觉得师……明娘子并非贪慕虚荣之人,当初你与我师父感情那么好,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 明夷心平气和,问道:“你见过你师父了吗?” 成言摇头:“我回来先去了承未阁,碰到殷妈妈,她说现在出了许多变故,让我去伍侍郎找你,但不要惊动旁人。” 明夷知道殷妈妈的用意,现在明夷势单力孤,如果成言回了长安,能为她所用,也绝对是一员虎将。但成言毕竟是时之初的人,她并没有存此把握。 明夷苦笑道:“我与他回不了头了。我等他回来娶我,他爽了约,他的孩儿胎死我腹中,他却深信那是别人的孩子。我解释不了,他也不会再信我。不至于反目为仇,只是形同陌路,已是我们最好的结果。” 成言低头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一句:“我相信明娘子所说。如果师父不信,或许他受了蒙蔽,但不能信任自己的爱人,分开也是必然。” 明夷惊讶得看着成言,短短数月,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整个人身上的气质都内敛起来。他这番话,也戳到了明夷的心口,是啊,旁人都知道,爱一个人必须要信任,时之初却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明夷问道:“邢卿呢?他与你一同回来的吗?” 成言点了点头:“我们找了个住处,他不便于出来露面。我想着和娘子知会一声,也好互相照应。” “你们这段时日,过得怎样?”明夷想起邢卿走的时候说的话,“他真的是修道去了?” 成言叹了口气:“是,他原本便遍读黄老经典,加上他魏家的琴控技内功源自于道家内丹术,精进远速于常人。我陪他遍访高师,习外丹火炼法,他一点即通,觉得时候到了,便让我陪他回长安。” 明夷觉得邢卿学道绝非为了修身,他从未放下过家族之仇。他走时,已经清楚了自己的仇人是朝中的阉党,明夷以为他知难而退,但现在看来,他是找到了法门。 “邢卿是不是预备以炼丹道人身份混入宫中?”明夷问道。 成言有些吃惊:“娘子料事如神,他正是如此准备,才让我来找娘子,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明夷一脸肃穆瞧着他:“你觉得以他一己之力,真能复仇成功吗?朝中不是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想要他的命,易如反掌。” 明夷担心的正是令狐家,时之初知道邢卿的身份来历,令狐家一来与当年三大家血案有关,二来觊觎七炼琴,如果邢卿登堂入室,进入宫中,不知时之初会如何作为。 成言颓丧道:“我不知劝了他多少次,但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他说哪怕死,也要死在复仇的路上,否则愧对先人。” 明夷看着成言,觉得他也相当可怜,安慰道:“慢慢来吧,此事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你先回去安抚着他,说我找找门路。毕竟进宫,不是随随便便能进。” 成言像是下定了决心,直视明夷:“娘子,我知道此事危险,但我求您,如果有能帮到他的地方,一定帮手,我愿意肝脑涂地,为娘子所驱使。” 明夷愕然道:“既然知道他是送死,你为何要看着他去?” 成言目光凝滞:“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与其让他如行尸走肉般毫无笑容活着,不如让他随自己心意铤而走险,无论哪里,我都会陪她去。大不了一同把命搭上,也算对得起兄弟一场。” 明夷无言以对,拍了拍他的肩,点了点头。 成言感激不已,将自己的居所告知明夷,让她如有需要,随时来找。 明夷犹豫了会儿,问道:“你师父与我毕竟算是对立了,以后你们若再见了,你夹在我们中间,岂不尴尬。” 她并非非要逼着成言站队,只是很担心,成言不知道时之初的身份,如果被时之初知道他们的计划,帮不帮是一回事,恐怕在令狐家的利益面前,邢卿的性命只能用来牺牲。而令狐绹又是四虎卫之一,他会坐视一个假冒的道士蛊惑圣心吗? 成言并不知她的顾虑,只当她想要得到些允诺,说道:“我拜师,其实是一厢情愿,从来,师父也未曾讲我当徒弟,未曾教授一招半式。你也知道,我这一身杂功夫,拜的师父多了,谁对我好,对我有几分真心,我明白。娘子放心,只要能帮得上邢卿,我这条命,是娘子的。” 明夷深叹口气:“也罢,你不与你师父见面最好。我有什么消息再找你吧。” 成言满脸感激,深深一躬,飞身离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一十七章 不速 成言与邢卿的归来如同撕裂了时空之幕,让明夷有些恍惚。最近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她几乎忘了他二人随时会回来。曾经以为,学道总得是三五年有成,或许邢卿在此过程中,能修心明性,将复仇之心沉淀下来。没想到,他家学中原本贯穿着内丹修炼,一切就如此水到渠成。 答应成言要帮邢卿完成入宫的心愿,她也只是先应下来,要怎么做,还是未知数。头一个想到的,是凌占筠。没错,凌占筠确实可以直接面圣,也深受皇帝的信任。但有一点,他是个坚定的保皇党,在他心里,宣宗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二十多年的亲情,可以毫不犹豫让位于皇帝的一步小小计划。他现在对有补偿明夷之心,但一旦涉及到皇帝的安全,绝不可能松懈。 邢卿如果入宫,且利用丹鼎之术获得唐宣宗的宠信,对于一切真心维护皇帝的人而言,都难免看为妖邪惑主。凡有些清醒的人都知道,长生的丹药是不可能存在的。往往是权力最顶端,已经没有可以争取的目标,只能与天斗的皇帝,才不甘心人生有涯,渐渐趋近疯狂。 凌占筠即便不阻止,也绝不可能帮助邢卿接近皇帝。因此,这条路走不通。 明夷第二个想到的,是时之初。这是站在成言的角度,他一人浪迹江湖,除了邢卿,唯一关系算得上亲密的的就是时之初。还有一点是明夷觉得令狐家与凌占筠不同的。凌占筠将皇帝看得比一切都重,是真正的死士,用蒙蔽皇帝的手段来复仇,这也是欺君。令狐家则不同,家族利益才是第一位,他们既然隐藏支脉,暗藏家主,就已经在忠君与保家之间做了选择。北司,是南衙众臣的公敌,谁能拿下马元贽,谁就能成为朝堂真正的权臣。因此,灭阉党和时之初的立场是完全相合的。 只是这其中有两项阻碍,一是成言与时之初实际上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紧密,短暂的师徒名义,但并无师徒授业之实,所以这情义只是轻飘飘的口头情。成言如今站了队,更不会去求这个师父。二是,时之初的身份,是不会告知成言的,因此这两人合作的基础就不存在。除非明夷从中牵线,可她是绝对不会去找时之初的。 明夷唤来十东,试了试她给准备的衣裳,是一身竹青的锦袍,暗纹是折枝叶牡丹,内裙水红色,百褶,边缘绣着麒麟童子戏耍图样,是祥瑞求子的意思。该有的意思都有了,她试穿了下,并不显得格外浮夸,只要发饰简单些,不坠金银饰就十分合适了。 十东去看厨房熬着的补身药,不敢多留,明夷便放她去了,自己安心在房中试试妆容。一边扑粉描眉,心里还是念着邢卿那档子事,总觉得有条路在面前,怎么就想不到呢? 用秋香色的腮黄当眼妆,配上橙色系的胭脂和口脂,瞧着端庄又气色很好,配上简简单单的扇形高髻,配上牡丹插梳,取白头偕老之愿。 明夷比了比发髻的样子,自己手拙,做不来,后日还是需请巧手的殷妈妈来做。她将长发披散,轻轻梳理着,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刚才一直出不来的法子。 洞天福地!正是伍谦平手中正要开始的大工事,也将是唐宣宗其后将耗费大把时间的所在。建造完成后,势必将要在道观中养一批道人,这些道人的来源,必定也是多方势力挖空心思安插进去的。在其中多一名小道士,应当总有办法可循,不行就多花些银钱。至于进去之后,邢卿如何取得圣宠,她并不担心,一把七炼琴,足矣。 最重要的一点,不能留下任何把柄,知道邢卿能进入洞天福地与伍谦平有关,否则,万一有什么闪失,害了自己。 明夷长叹了声,此事恐怕还有许多波折。看了下身上的婚服,担心弄脏,小心翼翼脱了下来。 刚脱下外袍,门响了下,一阵冷风进来,明夷肩膀裸露着,只穿着抹胸长裙,不由颤抖了下:“十东,赶紧把门关上。” 门关上了,可那脚步声,沉重。 明夷转身,吓得手中的外袍掉落在地。牙齿咬紧了,心里忍不住想咒骂。 时之初看她脸色难看,将地上的绿衣捡了起来,披在她肩上,却看到她裙底的花纹,愣了下,声音发涩:“这是……婚服?” 明夷将婚服护在胸口,赶紧把一边的常服拉过来,披在身上,将婚服放上床榻。 时之初看她如此珍惜,苦笑了下,不语。 明夷气得头有点晕:“时大侠,哦,不,令狐大侠是不是有些目无王法了?光天白日,私闯民宅,这样不太合适吧?” 时之初有些窘迫,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对不起,我只是想来和你知会一下……”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吗?”明夷气氛未消,尤其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落在他眼里,这让她想起两人之间曾有的亲密,心里更加别扭。 时之初难得露出一丝不知如何启齿的模样,终于开了腔:“我很快要去沙洲,不知何时回来。就是想与你说一声。可我看,你也并不想知道。对不起,惊吓到你。” 明夷不明所以:“沙洲?不是常年在打仗吗?” 时之初点头道:“令狐家与沙洲张家有旧,张议潮在沙洲率归义军开疆拓土,对抗吐蕃。阿爷临终让我定要去找张议潮,他已有安排。我回来料理好他的后事,正准备启程。” 明夷心里烦躁得很,早该想到,时之初应当是经历了什么变故,没料到令狐纶这么快就去世了,而且身份原因,秘而不宣。如此,他不回来,也是有他的苦衷,或许就写在那一封她没有收到的书信中。可现在再提,只让她觉得有些负疚,自己算是错怪了他吧。阴差阳错,加上上一代的恩怨,谁能料到都撞到一起了,这是天注定的有缘无份。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一十八章 辞行 时之初说出了自己阿爷去世的事,又说要去沙洲。明夷被搅乱了心绪,也终于明白了这场误会的始末。 站在时之初的角度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未婚妻子理应好好守着,没料到好不容易在约定的婚期前夜回来,新娘夜不归宿。知道自己暂时无法生育,却听到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这对于一个刚刚知道自己身世,又失去自己阿爷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打击。 及至二人见面,他认定了她的背叛,傲气也不允许他再提自己不能回来赴约的苦衷,因为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做了决定,继承家主之位,也履行对阿爷的允诺,远赴沙洲。这个决定,应当是至关重要的,只是明夷还不能完全明白。 “沙洲还是吐蕃占领的,你要去从军?”明夷并不担心时之初从军有何危险,他的身手,真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想要获得军功,轻而易举。只是不太明白,求军功,或想夺权或想为官,令狐家要让时之初为官,何必如此波折?至于军权,从军直到当上节度使,这可不是三年五载能达成的。 时之初点了点头:“所以此去不知何时回还,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便想来看一眼,并无其他。” 明夷木然点头,一时不知如何说。方才所想邢卿之事,是否趁时之初离开长安之前告知?如今看他似没有太大敌意,何况邢卿的身份他早已知晓,是不是与他说,以后他若要对付邢卿,谁也阻止不了。说了,倒能看看他的态度,好早些绸缪。 “有件事,我本在犹豫要不要与你说。既然来了,也是天意。”明夷舔了舔嘴唇,“早上成言来找我,他和邢卿回了长安。” 时之初看着她,带明夷眼光扫过来,却避开去:“哦?他们有什么打算?” 明夷知道明人面前无需说暗话,他这么问,也是猜到邢卿有目的而来:“邢卿修道回来,想用自己的炼丹术,获得皇帝的信任,设法铲除阉党。” 时之初皱眉想了会儿:“铲除阉党非一日之功,而且也是朝中世家势在必行之事。但将这么个术士带入宫中,这事情万一败露,是抄家灭门的死罪,我想,没人敢插手。你也是,不要任性妄为。” 明夷听他如此说,放心了几分:“这个你不需要担心,此事无万全之策我不会动手。我只想问,如果邢卿进了宫,你们令狐家会对他下手吗?” 时之初沉默不语,半晌,问道:“你为何觉得令狐家会对邢卿不利?为何觉得我能影响令狐家的决定?” 明夷深深呼了口气,有些事,藏着掖着她也难受,只是没想到时之初那么敏感,一下子就发现她认知中的问题。这让她有些为难,不能不回答,但也不能说实话。 她不想把缪四娘牵扯其中。缪四娘可怜,且与她有恩,过去的事虽然导致了不愉快的后果,但她也是情有可原。如今她放下了,自己也不想提起,时之初与缪四娘是有姑侄情的,既然令狐纶已经走了,不该把仇恨继续延续下去。 她只得含糊其辞:“令狐家参与当年甘露之变,与三大家血案之事是凌占筠告诉我的。至于你能影响令狐家的决定,是我猜测。既然你接受了阿爷的安排,你也说过,做了重要的决定,我便知道,你是要接替你阿爷为令狐家做事。你不是个肯被他人轻易调遣的人,以前是为了你阿爷,如今,恐怕你和你伯父已经不是从属的关系。” 时之初无奈一笑,有几分自嘲的意思:“你还是那么聪明。” 明夷还想确认一件事:“你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事,因此在韦澳与令狐家之间做了选择?” 时之初点了点头,表情有几分怅然:“关于三虎卫,你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了。韦澳与令狐氏并无不同,只是一个追求家族存续,一个追求自己政见的实践。他所做的事,与他口口声声所称为天下百姓,差之甚远。” 明夷心中更沉了点,精神导师,政治偶像的垮掉,这对于时之初来说,恐怕与自己阿爷的去世一样,是极难经受的打击。现在的他,孑然一身,身边和精神上,都应当万分孤独。他还能如此镇定,未走向极端,已经算很坚强。 可终究,陌路便是陌路,走岔了,回不了头。 时之初看着她:“我也该走了。” 明夷点了点头,走过去替他开门。 时之初抓住了她的手臂,隔着一层绸衫,还是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滚烫,他不管十分用力,也不放手:“能最后抱你一次吗?” 明夷有些出神。于情于理,她不该拒绝,好像太残忍了。整件事情算是水落石出了,他没对不起她,她也有情可原。虽然明夷自己失去了那么多,但时之初好像更惨一点。她要的拾靥坊,他也还了。看来也没撕破脸的意思,以后也不太会下黑手。如此,她是不是该大度,给一个拥抱? 不对。故事一般都是这样的,如果心软抱了一下,自己的夫君就会非常凑巧突然打开门,看到这令人无法不误解的一幕。那即便伍谦平再宠她信她,心里也会有刺,这种傻事,她绝对不会做。 明夷轻轻挣了下,且抬起手,将自己的外衫系得更紧些,保证没有衣衫不整的样子。 “令狐大侠,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希望你平安归来,这句话是真心的。”明夷斟酌字句,缓缓说出。 时之初低下头,手也松开了,只说了句:“好。” 一眨眼,他已推门而出,消失不见。 明夷是真的犯愁,这一个两个,把侍郎府当作街上的铺子吗?想来就来。最重要的是,谁知道这里里外外有没有伍谦平的人,到时候,给他添油加醋说一顿,自己岂不是很无辜。 十东端了药盅过来,东张西望,问道:“娘子,他……走了?” 明夷哀叹一声,连十东都看到了,可还能行?真是麻烦!——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一十九章 不悔 十东忧心忡忡在一旁站着,看到被扔在床铺上的婚服,又看一眼明夷身上的衣衫,扁着嘴嘟囔道:“娘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明夷喝着药,皱了皱眉,有些苦。 十东向着床上的婚服撇嘴:“后日就要婚宴,伍大人也对娘子宠爱有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 明夷顺着她的眼看去,便知这丫头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了不得的场景,左右找不着什么合适的物件,便作势抬手打她:“想什么呢!他不过来与我告个别,清清白白。” 十东往后退一步,嬉皮笑脸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担心娘子心软,被人哄骗。” 明夷觉得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佯怒道:“你看你是做了伍谦平的眼线吧,是不是他教你看着我的?” 十东瞪圆了眼,手指指天:“娘子可不能冤枉十东,天地为证,伍大人是给了我赏钱,但只让我尽心照顾娘子,有何需要可直接与他说。我怎么可能做吃里扒外的小人!” 明夷瞧她认真的模样,扑哧一声乐了:“什么吃里扒外,都是一家人了。你也该改口叫阿郎了。” 十东拍了拍心口:“吓死我了,以为娘子真不信我,我可百口莫辩。是,是该叫阿郎了。” 明夷把药盅推开:“伍府上下对你如何?有没有为难?” 十东摇头:“从管事到厨房,大家都对我很好,知道是娘子要的,都立马去办,毕竟他们都清楚,阿郎夜夜都宿在无猜楼,他们都说,娘子才是真正的侍郎夫人。除了魏娘子房里的丫头,见到我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恨不得从我身上剐一块肉下来,我可不怕她,当没看到就是。” 明夷摇了摇头:“以后无论谁再与你说什么真正的侍郎夫人,你要记得推却,说我们娘子只是平妻,不敢居正。见到魏娘子房里的,恭恭敬敬让人家先走,东西让人家先拿,知道吗?” 十东嘟着嘴不服:“嘴长在人家身上,又不是我逼着他们说,何况他们说的也没错,阿郎确实只宠娘子一个,有眼睛都看得出。何况,他们都说,娘子和阿郎已经多年感情,那位魏娘子才是……” “别胡说了。”明夷打断她,这丫头确实有些恃宠而骄,不知分寸了,有些话,不说清楚,她以后还不知惹出什么祸来,“伍府不是我们丰府,你胡乱说话,惹的祸都会应在我身上。我们不过是坐商出身,魏娘子是相府后人,朝中有祖父,阿爷扶持着,你说,我们有何资格与她斗?阿郎虽疼我,但他也是仕途中人,若我们搅得家宅不宁,他那点宠爱也会被磨光,明白吗?” 十东有些后怕,舌头都开始打结:“娘子我知错了,我以后一定恭恭敬敬,再不给你惹麻烦。” 明夷笑道:“好,一会儿阿郎回来,你就告诉他,下午时之初来过。你偷偷和他说,别让他知道是我吩咐的。” 十东茫然道:“那岂不是我成了出卖娘子的小人?” “你就扮作小人便是,他会给你打赏的,你自己喜欢什么买什么去。记得你的心该想着谁就好。”明夷把婚服递给十东,“再熨烫下,后日早上给我。” 十东虽阅历浅,但十分机灵,立刻懂了明夷的意思,是让她假扮作贪小利的眼线,拿过婚服,应道:“十东明白了。” 伍谦平回房时,表情果然有些微妙,纵使他素来自信,也受不了这一而再登堂入室,他的怒气,看来只差一点点刺激,马上就能火山爆发。 明夷笑盈盈去给他脱下外袍:“伍大人今天回来得很早啊。” 伍谦平冷哼一声:“你是嫌我回来早了?那我再出去晃两圈。” 他作势要转身,被明夷拽进屋里,整个人挂在他脖子上,撒娇道:“你出去呀,不过得挂着我一同出去,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我才不放。” 伍谦平难得见明夷如此服软撒娇,很是受用,眼看着表情便软化下来,还是又回复了冷脸:“今天这么主动,是不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明夷捂住鼻子:“有些酸味,你闻到没?” 伍谦平闻了闻:“没有啊?” 明夷上下打量他:“我看你是喝了几坛子陈醋回来的,一身酸味。” 伍谦平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作势要抓她过来打,明夷已经闪得远远的:“好了好了,不惹你,说正经的。” 明夷把上午下午这两拨人的来意说了。 成言与邢卿的事,没有太大必要隐瞒,说到邢卿有借道术迷惑圣心的意思,伍谦平若有所思,到没有立刻表达态度,让明夷继续说,说说自己的想法。 明夷首先便说明自己不会把这么危险的事情轻易揽上身,也绝不会用伍谦平的关系,否则万一有了什么闪失,这一府人都得陪葬。而后又否决了凌占筠那条路,坦言目前没有太好的办法,先等着,看机会。 伍谦平点了点头,继而幽幽地说了句:“如果邢卿真能做到,这对我们是极大的好事。如果为此冒一点风险,也值得。” 明夷始料未及,说道:“我以为你是最求稳妥的人。” 伍谦平淡然一笑:“以往求稳,也可说是蛰伏。再往前走,我若想位极人臣,怎可能不冒风险?如今朝廷这几大势力处于均衡状态,一旦北司倒台,南衙各家立刻会对彼此剑拔弩张,正如乱世出英雄,朝中乱了,才有我这样根基不足之人冒头的机会。” 明夷明白他说的意思,仅仅搞垮北司一事,其中就有不少机会。只要唐宣宗起了这心思,谁能推波助澜,就能使龙颜大悦。而那些无法揣测圣意的人,绝不会出头。现在南衙与北司制衡,也是彼此都清楚,皇帝不会轻易偏向任何一边而已。所以阉祸虽久,众相不敢逆君命,无人弹劾。 “此事,毕竟有些铤而走险。”明夷觉得心颤颤的,到了这个层面,是她从未想过的,真的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伍谦平深深看她一眼:“成,是世代之荣,你我子嗣皆有族荫。败,是你我二人之祸,你我皆无亲族,若输了,我早早休书一封,劳娘子为我拾骨。” 明夷心潮涌动,目光灼热:“不,若败,我随你而去,九死不悔。”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二十章 献地 屋中静谧,二人这生死之盟出了口,各自心旌荡漾,哪还有半分言语。 执手相看,更无猜疑。 明夷觉得是时候说另一件事了:“管事应当和你说了,下午还来了一个人。” 明夷知道时之初的身手,了解他不想刻意给她造成麻烦的坦荡一面,他是不会那么容易被伍谦平的家仆撞见的。方才让十东告诉他,是为了万一,也是为了让他信得过十东。现在如此说,为了表达自己未曾怀疑十东。 伍谦平看来很不愿意提及此人,但又想知道详情,闷闷得应了声。 “不想问他来是为了什么?”明夷逗他。但自己心里乱如麻,今天怕是过不去了,时之初的身份,是时候说出来。夫妻之间,本不该有如此大的秘密存在,何况,这个秘密怕是很快掩不住了。时之初从军,再回来时,必定成为令狐湜。 伍谦平冷哼一声:“莫不是想来诱拐夫人?” 明夷欺身过去,双手撑在他手上,笑道:“若是,你怕不怕?” “我怎会怕他?”伍谦平翻了个白眼,“论样貌,才干,乃至……食髓知味,我样样都比他强百倍。” 明夷听到经典的食髓知味四个字,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伍谦平故作严肃道:“怎么?我哪一点说的不对?” “对对,非常对,尤其是食髓知味。”明夷笑得脸蛋红彤彤,看着伍谦平那张俊秀的脸,止不住欢喜。 伍谦平也装不下去了,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我不怕,是因为回来,见到你还在等我,没有离开。” 明夷觉得心要化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落寞,让她恨不得马上转身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我怎么可能离开?”她抱住他的手臂,将头枕上去,像一只小兽,“答应你的,绝不食言,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 伍谦平的下巴抵在她发间,轻轻点了点:“我信你。” 明夷为自己一叹,真是被他吃得死死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开始说关于时之初的事。 “他来,是因为要离开长安了,最后见我一次,我并不想见他。” “嗯。” “他去沙洲,去投奔张议潮的归义军。” “哦?怎么突然想到去投军?想从中找到仕途之路?恐怕不容易。”伍谦平语气平淡。 明夷咬了咬牙:“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因为原本觉得与我们没有关系,且发了折寿的毒誓答应不说。但现在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瞒你。” 明夷给自己之前隐瞒加了个理由,无论伍谦平信不信,也好接受些。 “什么事?若要你折寿,不说也罢。” “时之初,他本名令狐湜,是令狐绹的侄儿,令狐纶之子。”明夷终于说出了口。 伍谦平一下子坐直了,差点将明夷颠下腿去。明夷也知道此事严肃,干脆坐回对面,与他细说。 “我没听过令狐纶此人。令狐家隐瞒这一脉是何原因?”伍谦平已经完全进入了就事论事的状态。 “令狐家族规如此,极为小心,每一代必将家主隐姓埋名,携巨财藏于民间,令狐纶便是上一代家主。”明夷简要说道。 伍谦平一点即通:“果然小心,狡兔三窟。如此,即便令狐绹在朝中遭弹劾,抄家也无贿款,能有转圜余地,最差的情况,也能保住血脉,东山再起。” 伍谦平眉头一皱,问道:“上一代家主?那就是说如今令狐家的家主是时之初?而他要去沙洲?” 明夷点头:“是,他只说了这些。” 伍谦平站起身,踱了几步,似乎很烦躁,明夷不敢多问,只等他自己开口。 “你知道这张议潮是什么来头?”伍谦平问道。 明夷茫然摇头。 “张议潮富甲一方,自己出资建立归义军,与吐蕃作战,收复我朝河山。而他的阿爷,便是张谦逸,是上一任工部尚书。自从张谦逸过世,工部尚书一职长期悬空,才有我这侍郎掌权的机会。你便知,张谦逸是何等厉害人物。”伍谦平站定,叹了一声。 明夷一头雾水,这张家父子厉害又如何? 伍谦平解释道:“其一,张谦逸与令狐绹的阿爷令狐楚有旧,交情匪浅,令狐楚对张谦逸有举荐之功。这两家虽面上鲜有往来,但如今看来,长期都有联系,且有不为人知的约定。其二,我在益州与杜悰曾深谈各地节度使及军务情况,他特意提到张议潮的归义军,说如今沙洲一带即将全面克复,而朝中并无及时的消息,让我留意。不知张议潮会如何处理收复的州县。” 明夷疑问道:“你是说他有可能在攻克的州县建立藩镇,或自立为王?” 伍谦平摇了摇头:“我们都觉得不太可能。张谦逸极为忠君,其子据说有乃父之风。但奇怪的是,去岁便攻下沙洲和瓜州,但未及时告捷,似有再战再捷,一并献地之谋。” 明夷将他所说串起来,有些惊恐:“你是担心,张议潮其实一直在等着令狐家的人去,而后将献地之功给令狐湜?” “不无可能。令狐楚给了张谦逸官居尚书的机会,福荫子孙,如今张家之子,将此恩情还给令狐楚之孙,乃是天经地义。只是如果张议潮真能全面收复陷于吐蕃几百年之久的河西地区,并让令狐湜献地,你猜,皇上会给令狐湜什么奖赏?”伍谦平问。 明夷虽对朝政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这收复百年失地这么大的功劳,是不世之功,恐怕献地者除了这皇座,要什么,皇帝都愿意给:“或许,高官厚禄,或许,良田千顷。” 伍谦平坐下,目光深沉,看着明夷:“你猜,到时,他会要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要,只要当朝侍郎的妻子。” 明夷吓了一跳,但很快回过神来,这是什么玛丽苏剧情?要没人不要江山?何况,自己还真称不上绝世美人,只是个背叛过她的女子。明夷摇头:“怎么可能?这么好的机会,百年难得,任何人都会用此谋求长远的利益,比如官位或封爵,即便求婚,也只会是帝女,以此巩固自家的权力。” 伍谦平对她所说十分满意的样子,神情温柔起来:“即便他昏了头要夺我所爱,你也会说不的,是不是?” 明夷轻叹一声:“这还用问?”凑上去,吻住他的唇。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二十一章 师徒 满室似有薄薄的雾气,在跳动的灯火中,一切看起来都不真切。明夷呼了一口气,并没有见到白雾,喃喃道:“冬天果然要过去了。” 伍谦平将她搂紧了些:“不喜欢吗?” 明夷钻到他怀里,点了点头,又摇头:“冬天好,可以与你取暖。春天更好,万物滋长,瞧着就舒心。有你在,如何都好。” 伍谦平拧了拧她小巧的鼻子:“越发口甜舌滑,总觉得你是有后招等着我。” “我在你心里如此工于心计吗?”明夷嗔怪道,“我只是觉着,此刻这般宁静祥和,不知能持续多久,越是幸福,越觉得惶恐。” 伍谦平愣了下,摩挲着她的手臂:“宁静或许酝酿风雨,可你我历过的风雨还少吗?我不惧怕,相信明夷也非怯战之人。况,只要能日夜相守,我再不济,也总能护你周全。” “我不担心自己。”明夷贴近他的胸口,听得见略为急促的心跳,“你在朝中如此艰难,每日费心费力,我心疼,惟恐帮不上你。” “娶你不是为了让你帮我。”伍谦平吻着她的发,“你能为我多生几个也一样是帮。” 明夷心里莫名舒坦,比任何山盟海誓都听着让她高兴:“若是我年岁大了,不好生养呢?” “那就不生,我们赚够富贵,早日离朝,逍遥自在去。去益州,去你喜欢的浣花溪。”伍谦平让她翻过身,从背后环绕着她。 明夷像个虾米,紧紧被锁在伍谦平怀中,轻轻嗯了声:“困了,睡吧。” 灯灭了,屋里格外安静,二人的呼吸声都特别轻。各自明白,无法安眠,只是,再不需要言语了。 明夷信他,信他此刻的眷恋,信他把自己当成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有三分温柔,甚至偶而示出弱处。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无懈可击的,最适合当官的一个未来栋梁。 明夷不信的是,她不信一个男子能和女人一样,将爱情和爱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尤其时,一个野心勃勃,有能力争权夺利的男子。 他如果有一天真的选择与她赏菊南山,只有一种可能,朝中容不下他,再也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否则,以他的权力欲和因自小受人白眼带来的报复欲,他绝不会轻易放弃往上爬的机会。即便真的没有子嗣,他也会广纳门徒,建立自己的势力。 她所爱的,就是这么个私心满满,没有什么大情怀,大理想,只是很努力去抓住自己人生的一个男人。无论他深谋远虑的样子,还是宠辱不惊的镇定,她都崇拜,都觉得好。 何况,她也并不是真的向往益州的田园,那些,作为纷繁之中的调剂,是美好恬静的,但若日日在那里消磨,她也不甘心,不安心。 只有一天比一天强大,一天比一天登高,才能让她觉得安全、满足,让她有保护义务的所有人,都活得肆意快乐。 她,早已不是那个安分的女子。 距离春善席还有一天时间。 虽然不太愿意,她也不得不去关心下,胤娘那边准备的状况。 胤娘见她来,并不讶异,落落大方:“明娘子是前来询问筹备事宜?” 呵,连师父的称呼也省了,明夷干脆砸过去:“胤娘已经是帮主夫人,又是承未阁的阁主,无需对我尊称,既然我叫你胤娘,你也直呼我明夷便是。” 胤娘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也好。” 明夷没想到她客套都没一句,气得胸闷,直安抚自己,不值得。 承未阁今日未开业,胤娘像是特意等着明夷前来:“我料到明夷会不放心,前来询问。不用担心,如今这席数除了任氏工坊的一千席,容异坊的三百席,您和伍大人的一百席之外,我们承未阁的客人们纷纷解囊,又凑了七百席,加上伯颜在西市那些胡商五十席一百席的认下,如今席数已经达两千八百席,相信可以让府尹大人满意。” 这数目超出了明夷的预料,多一席,作为操办者的胤娘就多一分利润,难怪她豁出去了到处拉善款。 “这是流水席,两千八百席,所需的人手不少,有没有准备好?”明夷问道。 “嗯,除了容异坊原有的厨房,我们承未阁的客人都愿意把家中的厨子和侍女借出,西市各家酒肆都出人出力。如今已有三百人以上的人力。”胤娘回道。 明夷点了点头:“调配可有问题?” 胤娘回答:“厨子交给容异坊的厨房统一调配,所有负责清洁的也交由容异坊的后厨负责,但场地不够,租借了距离朱雀大街最近的李府前院使用。其它人员分桌次安排,西市人员由花子贤那里的武师们负责安排,他们互相熟悉。” 明夷顺口赞道:“不错,你考虑得周到。” 胤娘也随口应道:“谢谢师父夸赞。” 话音刚落,二人面面相觑,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明夷心里真真涌出一种惋惜之情,她遇到的所有女子,从没有一个像胤娘一般与她节奏相当,二人合作起来,默契十足。她不用多解释,而胤娘的处理方法都能符合她的准则。 胤娘笑了下:“真是说顺嘴了。明夷还有何事?若无其它事情,我去容异坊看看。” 明夷点头道:“悉随尊便,我找殷妈妈说会儿话。” 明夷未再理会她,径直往楼上去。 殷妈妈看不得胤娘嘴脸,也不放心四君子,定不会再住在没有了明夷的丰宅,而是搬来与四君子同住。 明夷敲了敲竹君的门,他问过,听是明娘子,连忙开了门, “娘子终于来了。”竹君眼中有碎碎的泪光,“连山出事后,听说娘子避难赴益州,我们私人都很挂心,只恨无力相助。娘子回来,又闻帮主之位被夺,店铺也被那贼私吞,我们原本决意闭门不出,可妈妈劝我们当作无事发生。” 明夷笑道:“你们有着片心,也不枉我将你们看作亲弟。妈妈说得对,我这儿失利,你们不能失去这片疆土和生存之本,终有一天,我会回来,和你们在一起。”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二十二章 警醒 竹君带着明夷去殷妈妈的房间,在原来兰君的房间,如今兰君搬去与梅君同住,腾了出来。 明夷敲门进入时,殷妈妈正在抄经,见明夷来,喜出望外。 竹君退下,说一会儿带弟弟们一同来见明娘子。 “怎么有空来见我?”殷妈妈笑道,“我听说了,明日春善席,也算作你嫁给伍谦平的婚礼,他会与你携手出席。” 明夷点了点头:“是,我不想太铺张,也不想让他再行一次礼,别人有过的,我不要。” “你啊,骨子里就是一股傲气,就这股子傲气我最喜欢。”殷妈妈眉眼舒展,显然这两日看开了许多。 “哈哈哈,谁教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傲气了,若这点都没了,怕是真没有心气继续爬起来。”明夷坐过去,兴致勃勃看她抄写。 殷妈妈放下笔:“他肯与你在春善席,将这捐出的席当作喜宴,受到万众瞩目,这已经是最明显不过的态度,他认了你才是侍郎府的女主人。” “是吗?我没那么想过。”明夷是真没考虑到这个层面。 殷妈妈应道:“他和韦澳有相似之处,我早说过。只是,我无法成为韦澳身边不可取代的女人,但你可以,或许是伍谦平与韦澳在感情这一面,不同。他现在做出的表率,是对你的认可和许诺,也是他对魏氏的警告。” “哦?”明夷有想过,但并不敢继续想下去,“我以为他很重视魏家的关系。” “如果他重视,就不会正大光明把你示于人前,这是打魏家的脸啊。如果明日,他携魏守言与你二人,便说明他还忌惮魏家,若只有你一人,那么,他和魏家的关系就已经完全改变了。”殷妈妈言辞十分肯定。 明夷沉下心,想了想:“是,之前他还与魏守言同房,虽然分床,也总要在下人面前给足她面子。现在他已经不再涉足主楼。” 殷妈妈继续道:“依我所看,他和魏家的关系由软性的合作,到了硬性的挟持状态。魏家怕他走出最后一步,休妻,彻底决裂,如此,他们想壮大朝中势力的努力就白费了,这唯一的女儿,再嫁,也难找到比伍谦平更有用的夫婿。魏家手中的筹码,就是他们老爷子在朝中的地位,还是能说上些话的。” 明夷觉得有几分道理:“所以他们处在僵持状态,而伍谦平这次的表态,就是昭示自己的主动地位。” 殷妈妈点头:“是,这表明至少两点,第一,伍谦平在朝中的地位比较稳固,魏家的支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第二,魏家对他做了些什么,让他愤怒,需要反客为主。” 明夷想起自己中毒小产的事,恍然大悟:“那回魏家对我下手,他去找过魏潜。从那时起,他似乎就下定了娶我入门的决心。” 殷妈妈微微一笑:“魏潜敢对他府上的人动手,已经越了线,他如果不彻底表明态度,以后就会成为魏家的傀儡而已。” 明夷心里有一丝酸楚,将自己接回府中,确实极有可能一大半原因就是为了给魏氏看,表示,你们无法控制我。否则,以伍谦平的城府,完全可以把她金屋藏娇,何必惹那么多事。 殷妈妈似乎瞧出她有些不悦,安慰道:“你也不要乱想,他对你如何,你自己最清楚。” 明夷应了声:“嗯,他对我是极好的。我相信即便有这方面考虑,感情也是真的存在。如此就够。” 殷妈妈看她低落,于心不忍:“他那次发怒,恐怕最大原因还是因为伤害的是你,是他最在意的人。” 明夷甜甜一笑,拍了拍殷妈妈的手背:“妈妈我明白,跟了朝中的男人,便有此准备,他不会满心只有小情小爱。” 殷妈妈笑道:“你自己当下觉得开心就好,你的感觉不会欺骗你。” “嗯。”明夷犹豫道,“以妈妈的见解,他与魏守言,其后会如何发展?” “你应当和魏守言有接触,你觉得她现在怎么想?”殷妈妈问道。 “她只想留在伍府,怕一旦被休,会被家中安排送去别人府上为妾。”明夷回想起魏守言的样子,又觉得心里一阵不舒服。 殷妈妈冷哼一声:“如此便看魏家和伍谦平在她心中孰轻孰重了。她被冷落,魏家必定知情,知道她已经无法用来笼络伍谦平,会如何安排?让她继续留在伍府,至少可以监视伍谦平的一举一动。若以小人之心揣测,有这么一个定时炸弹在府上,随时可以陷害伍谦平。” 明夷一阵心慌,她从没想过这一点,因为一向认为魏守言是个正直单纯的姑娘,不过苦于世家之女身份,自小承受着不该有的压力和责任。但因爱生恨,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如果再加上家族不断的压力,她不能保证魏守言守不守得住。 “应当,不至于吧。”明夷笑得十分吃力,神不守舍。 殷妈妈看了他一眼:“希望如此,你们还是提高警惕为妙。尤其是明日之后,魏家肯定会对魏守言施压。” 明夷有心惊胆战之感,但也有几分为难:“这话,我也不好与伍谦平直说,否则他只以为我是吃醋,故意挤兑魏守言。我想想办法吧。” “嗯,你自己留心就是了。我觉得伍谦平也不是简单的人,我想到的,他一样能想到。”殷妈妈笃定道。 明夷点了点头。 话音落,外头有敲门声,四君子已经在门口等着。殷妈妈唤他们进来,这房间虽不小,一下子六个人,满满当当,倒显得更加热闹温暖。 明夷问了下四君子目前在承未阁中的情况,得知如今四人各有几位主要的客人,身份不低,有六部高官之妇,也有军中将领之女,对四君子十分迷恋,常将新鲜的消息争先恐后送到他们手中。又提及万寿公主,才知其有身孕后,再未踏足承未阁。 明夷想起万寿公主此人,终究觉得,公主直爽性子烈,是个好相交的人,难得有此缘分,若再不见,有些可惜了。又担心,郑颢那颗心从不在公主这儿,她怕是不好过。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七百二十三章 访旧 看四君子与殷妈妈无碍,明夷心里踏实很多,风雨飘摇之际,承未阁总还能给他们一片遮风挡雨之处。 竹君有些犹豫,欲言又止,明夷发觉了,让他有话只管说。 原来胤娘近来经常找竹君私下说话,七拐八弯,但竹君品出了她的意思,她在为一个客人当说客,想包下竹君,价格不菲。 竹君当场直言回绝了,胤娘脸色不太好看。 明夷点了点头:“回绝得好,绝不能给她一点不该有的期望。如果稍稍后退,哪怕与一个客人出了趟门,之后便有无数不该有的要求。委屈了你,也坏了整个承未阁。” 殷妈妈应道:“放心,有我在一日,绝不会让她乱来。只是她不像是那么蠢笨的人,为何要如此做?” “恐怕她自知控制不了承未阁,客人认的是四君子而不是她,自始至终,恐怕那些客人都没将她认作承未阁的主人。”明夷想起这几回来承未阁,胤娘身边鲜有围绕着客人,仿佛与客人间有一堵墙。 殷妈妈有几分嘲讽模样:“那些娘子们,哪怕出身低,都看不上她。不在于出身,这各坊各院青楼出生的鸨儿、掌柜,她们并无轻视。而是在那个身份做的事。承未阁里都是做主子的,谁都瞧不上背叛自己主子上位的婢女。这就是身边养的白眼狼啊,想想都让人不齿。” 明夷笑了笑:“这怕只是一部分原因。她毕竟没什么官家背景,虽说嫁了储伯颜,算个帮主夫人,可这江湖上的位置在长安没多大用处。我好歹有伍谦平的背景,又拉了魏守言和万寿公主替我站台,当然会受到那些娘子们的青眼。” “你若是能回来,我们才更放心。但即便暂时不能,也不用担心,我会护着他们,不会出岔子。”殷妈妈许诺道。 明夷使劲儿点了点头:“我当然相信妈妈,妈妈和小郎们也要信我,把这里守好,等我回来。” 明夷与殷妈妈约定,明日一早来伍府给她梳头。走出承未阁时,明夷有一种感觉,胤娘也很清楚自己终究会失去承未阁,才如此迫切,想让竹君越矩接客,为的是快速拿到客人允诺的好处。 胤娘没有将承未阁当作自己的地方,她也没必要把精力放在承未阁。她和明夷不同,明夷经营承未阁是因为想从另一个渠道洞悉朝中的动向,以此来协助伍谦平。当初是想凭借这个,为上官帮派笼络住朝中势力,以期在江湖中大展拳脚。但胤娘并无此力。不,她忘了,胤娘背后有时之初。 但从胤娘现在的表现来看,时之初似乎并未干涉她对承未阁的经营,也未教她怎样善用承未阁的资源。或许是还未来得及,时之初已经去了沙州。所以在胤娘心里,抓住储伯颜,好好将储娘子那块私盐利润握在手中,才是最紧要的。 明夷更加笃定,必须尽快与储娘子联络,达成新的合作。或许,这也是她夺回承未阁的契机。 下一站,很近,拾靥坊的工坊,新昌坊的老宅。一墙之隔,需要兜一圈。 这儿终于有了人声,仿佛败落的古迹突然复活了一样,让她不敢推门而入,唯恐见到的是满目疮痍。颤着手推开门,时光似乎倒流了,熟悉的女工,熟悉的劳作场景,若不是其中少了一个最熟悉的人,她真以为自己在做梦。 “娘子,你来看我们吗?”葵娘翩然而来,笑容满面。 女工们也停下手中的活,齐刷刷看过来,有诧异,有惊喜,也有难免想到连山的低落。 明夷挽住葵娘:“我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今日也无事。” “十东说娘子明日春善席便当做婚宴,要与伍大人一同出席,应当有不少需要准备的,不用担心我们。倒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吩咐我就是了。”葵娘欢快道。 七郎也迎了过来:“是啊,娘子不要与我们客气,婚宴是大事,能帮上忙我们也高兴得紧。” 明夷笑了笑:“一切从简,我已经请殷妈妈帮我梳头,十东伺候我就够了。别耽误你们手头的事。七郎的胭脂可还顺利?” 七郎转身,取了一盒来:“请娘子过目,我按照连山之前一直使用的办法,做出来却感觉少了些什么。” 明夷将胭脂拿来,是胡美人,颜色瞧着很艳丽,并无不同,手指一抹,也是滑润的,涂在手背上,便觉得微微有些发涩,再一闻,气味有些怪,毫无花香。 “味道有异,应当是选的花与之前不同。触感不够细腻,应当是用的猪油熬得差了些。其它并无问题,说明你的法子是对的。”明夷说道。 七郎点头:“我只看着连山做这些胭脂,并不知道他在哪家买原料,因此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明夷想,若要这么调整用的原料,一家一家试过来,确实有可能会找到正确的配方,但这么试,一来时间上消耗不少,二来这么多工人,白白等着,也耗费不起。 葵娘提醒道:“连山哥哥做事情那么仔细,会不会留下什么记录,账本之类。” 明夷恍然:“对,他购原料都是月底去还账,必然是有一本账簿。可能会写着是哪家的玫瑰,哪家的桃花。你们在门房这儿可有找到?” 七郎摇头:“门房是我收拾的,并无留下什么账本。” 明夷看了看主楼:“可能在他书房里,我去找找。” 登上二楼,明夷觉得这里的记忆已经十分久远。尤其是那个供着丰四海牌位的房间,总有些阴森森的气息,虽然知道他并未离开人世,但那个风水局,不断涌出一种湿漉漉的恶意,让明夷不寒而栗。 再隔壁是有段时间,连山用作研究胭脂水粉的书房,推门进去,灰尘飞舞。明明人才走了一个月,却好像数年之久,说不出的慨叹。 从连山的桌上,明夷找到了一本账本,虽没仔细写明,但各种花卉购买都标上了姓氏,如此,找起来就再不会如海底捞针。 明夷正要拿着账本走开,账本中却飘飘落下一页纸来,如同死去的枯叶蝶,落在地上的尘埃上。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二十四章 遗书 ?看到连山账本中掉落的那张纸,明夷的心突然一撞,只觉得闷闷的,竟有一瞬,不敢去捡拾那张纸。 颤着手,把纸捡起来,密密麻麻,是有些秀气的字,与账本上字迹相符,是连山留下的无误。 明夷第一时间看了左下角的落款,只觉得嗡一声,眼前有些发白。不出所料,正是连山遇难那一日。 “娘子:如果你见到这封书信,说明我已经无法回到拾靥坊,无法回到你的身边了。自你遭遇走水,忘记从前诸事,我心里既痛楚,为的是我与娘子似又相隔千山,又高兴,为的是娘子可以忘却你不想记得的那些事。你要我做的事,我都一一做到了,要我娶的人,我也娶了。只要一生都能见到娘子平安康泰,这便是连山最大的福分。若能再见娘子意气奋发,率性自由,便是我失了性命,也含笑九泉。 我得知了凌占筠终于动手,出现在娘子身边。我未醉,只是不想面对那洞房花烛。烛光中,我见到娘子的脸,见到娘子的惊骇,我知道,你已经想起了丰四海和过去的事。 我还记得,从火海中将娘子抱出来时,你满脸的泪水。也记得你留下的几行字,说愿来生无忧无愁,无财无貌。知道你是将自己锁在了房中,你想烧死的不止是丰四海,还有你自己。 胤娘说娘子日夜在担心,怕凌占筠别有用心。又说凌占筠的夫人提起,昨晚凌占筠就回了长安,在城南书院没回家。 我决不能让他再让娘子感到恐惧和绝望,过去的一切都应该随着他埋葬。如果我失败了,没有回来,那是我求仁得仁,比活着或许更开心。求娘子一定要保住自己,珍惜重生,连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明夷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当年的丰明夷,果然已经铁了心自杀。或许在最后,后悔了,残留了一丝意志,才与她缠绕在一起。 原来连山去找凌占筠不是怕他对明夷不利,而是猜到了明夷完全想起当年发生的事,怕她再度低落,有轻生之年。 原来连山已经做好无法回来得准备,他的求仁得仁,充满了沉沉的疲惫感。他爱他的明娘子,那个已经渐行渐远,瞧不见他的女子。他愿意用自己的死,镌刻在她的心里。 胤娘是凌占筠派来的,她那么聪明应当知道凌占筠与丰明夷有仇冤,而凌占筠的秘密身份不能被任何人知晓,连山只要去了,便是送死。她等的机会到了,把连山送到凌占筠那里,她就能成为他的遗孀,拥有连山名下的拾靥坊。其后,才能凭肚子里的孩子嫁给储伯颜,即便唆使储伯颜驱赶明夷不成,也至少能有拾靥坊傍身。 或许,胤娘所期待的,是凌占筠终于发力,杀了连山之后,一并杀了丰明夷。 或许,胤娘并没想到连山会如此冲动,她只是想赌一把。 不幸的是,一切都往最坏的方向去了。 幸而,连山如今应当已经与明娘子重逢了。 明夷看着窗外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光线中飞舞的灰尘,打着转,像两个终于自由的灵魂,纠缠不清。 擦干泪,明夷将那张纸细心收了起来。把账本拿着,走出了书房。 明夷将账本交给七郎,那其中不止有姓氏,还有以往成交的价格,这般,便不会受到别人瞒骗。 葵娘见她神态有异,关切道:“娘子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明夷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无碍,只是想到连山,难免伤怀。” 葵娘深叹了一声:“连山哥哥此生最关心的就是娘子,娘子定要好好的,他便一定会开心。” 明夷揉了揉葵娘的脑袋:“我们的小葵娘,终于长大了。” 葵娘羞道:“都已嫁做人妇,怎还能算是小葵娘。” 明夷看着她略丰润了一些的脸庞,散发着温柔的神采,瞧得出,七郎对她真是呵护有加,自己也算是促成了一段好姻缘。希望连山在天之灵,能原谅她,因为自私和愧疚,硬要为他拉的那条红线,最后成了他夺命的一线。 陪着葵娘,明夷静静在春日阳光中,清洗那些鲜花,染一手芬芳。鲜红的花瓣纷纷落下,叠成一片,如同血泊。 春善席前夜,明夷有些紧张,与伍谦平反复商议,还有没有什么地方可能出岔子。尤其担心,乱民不守秩序,或争抢打闹起来,还担心清洗整理的人手不够,现场混乱,会惹人非议。 伍谦平无奈地看着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安慰:“没事的,京兆府所有人马都会到场,没人敢捣乱。” “也不知道他们桌椅有没有备齐了,还有,明日会不会阻隔了大道来往之路,如果有什么快马急报,是不是有影响?”明夷一手抓着外衫,恨不得自己立刻赶过去看。 伍谦平一把将她拉过来,把外衫脱了,把她压在床上:“好了!现在你赶出去也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做事,能不能消停会儿。” 明夷巴巴望着他,一脸委屈:“这也是你的面子,是你送给韦澳的政绩,一定要做得漂亮才行。” 伍谦平拿她没办法:“这样,我明日一早就去朱雀大街上看着,有什么问题我来解决,行不行?你信不信得过我吧!” 明夷撅着嘴说:“自然是相信的,只是” 伍谦平干脆用嘴都住了她的嘴,啃咬厮磨半日,说道:“你只要收拾漂亮,明日做我的新娘,待我来接你,去到春善席现场,和韦大人及前来视察的诸位大人打个招呼。其他的,都不用你操心。” 明夷心中一动,双手爬上他的胸口,钻到亵衣里头,摩挲着,嘟囔道:“明日守言是不是和我们一起” 伍谦平被她气得笑了出来:“没有,没有她。明日就你我二人,你若是想要给她敬茶磕头,咱回来关上门,我不拦着你。” 明夷狠狠揪了下他的胸口:“你才硬要磕头。” 伍谦平假作疼痛,诶哟一声:“好好,我磕头,我们一起吹灯磕头如何?” 话未完,他搂着明夷翻了个身,大床上又一场春色无边。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二十五章 双蝶 ?殷妈妈轻轻梳着明夷的长发,抹上些幽香四溢的发油,巧手上下翻飞,明夷的发髻已经变了模样,饱满的发髻,用垫木支撑住,再用真发笼起,丝丝缕缕,光泽美妙。 殷妈妈将梳篦簪好,细细瞧了下,叹道:“本不应我来为你梳头,应找个夫妻和美,子孙满堂的好命婆。我真怕我命中孤苦,不能给你好运气。” 明夷握了握殷妈妈的手背:“这世上只有妈妈待我,如阿娘一般。我原本就不信什么命数运程,只知道,再好命的梳头婆婆,都不如妈妈待我这一片真心。” 殷妈妈眼中有泪光闪动,抬手擦了擦,拍了拍明夷的肩膀:“好了,别惹我哭,这好日子可不能落泪。以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定要白头偕老,多子多孙,妈妈愿意把老天欠我的都留给你。” 明夷心里暖融融的,甜甜道:“妈妈也定有后福。” 看着镜中梳起扇形高髻,显得格外端庄典雅的自己,明夷莫名开始紧张起来。仿佛做梦一样,虽然今日并没有什么多庄重的仪式,没有一步步踏入喜堂的感觉,但毕竟从此后,全长安都会知道,她是伍谦平的妻子,从此后,自己心里也更加确认,这人,已经是他一生的伴侣。 与恋爱不同,与欢好不同,这种从属感和认同感,从未有过。仿佛定下了一个必须遵守一生的契约,有一分恐惧,一分期待和更多的安定。 心,沉下来了,不再有漂泊不定的感觉,连这个无猜楼,也在此刻起,才有了家的味道。此后,无论际遇如何,心情冷暖,都是他了,也再无一人的高低荣辱,只有一双人患难与共。 她已经开始期待,将要拉着她的手站在朱雀大街上的,那个人。 伍谦平天未亮就出去了,那时她还睡得模模糊糊,也不知他如何装扮。他一早出去,也是因为前一夜,明夷闹心很久,担心春善席的事。 明夷穿上整理好的简单婚服,并不显得夸张,只在卖步时,内裙若隐若现的麒麟送子绣片,才显出一点婚服的样子。未穿金戴银,头上也只是梳篦和几朵鲜花。妆容亦浅淡,但近日里她气色状态好,怎么看都多三分娇俏。 殷妈妈也夸赞了一番,明夷从铜鉴中看自己,双眼水润,秋水剪瞳,腮如桃李,神态风流。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从未有一段感情,让她有这么大的自信和笃定。因为被一个足够优秀的人爱着,因为无比相信这份爱真切存在,相信他对自己的依赖。 十东敲门进来,手中端的是热乎乎的红枣莲子羹,笑盈盈送到她手中:“娘子,喝一碗,甜甜蜜蜜,早生贵子。” 明夷忍不住笑,赏了她一两银:“辛苦十东了。” 十东乐得开了花一般:“娘子今日真好看,阿郎的马车已经到外头,等着接娘子去朱雀大街。那边春善席还有两刻钟也该开始了。” 明夷喝了两口甜羹,将碗放下:“我们走吧。” 外头的马车稍稍装饰了下,围着一些红纱,多了几分喜气,但并不夸张夺目。 十东抚着明夷上车,明夷低头迈进去,立刻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吓得惊叫出声。再看,却是自己的郎君。 “你怎么在这儿?我以为你在朱雀大街等着。”明夷抚着胸口,语带嗔怪,心里却按捺不住欣喜。 眼前的伍谦平穿着一身偏亮的枣红圆领袍,竹枝暗纹,君子之寓,未敢逾矩,腰间是金饰格带,只是坠了两块蝶形佩,玎作响,清脆动人。 明夷第一时间就被这两块蝶佩吸引住了,摸了一下:“这何时买的?我怎么没见着?” 伍谦平扶她坐到身边:“你究竟要我先回答哪个?” 明夷想了想:“哦,是啊,你怎么在这儿?” “今日我与明夷大好日子,岂有不来亲迎夫人的道理?”伍谦平声音中也带笑,侧着身子,直直看着明夷,“夫人今日格外明丽动人,令为夫又一次觉得心如鹿撞,欢喜不已。” 明夷瞟了他一眼:“嘴比蜜甜,快说,这玉佩哪儿得的,很有意思。” 伍谦平低头将腰上的蝶佩取下一块,递到明夷手中:“自然是精心寻来的,夫人觉得如何?” 明夷细细摩挲那块蝶佩,手中的,是半边蝶翅状,浮刻着纤细的翅膀纹路,晶莹半透明,白玉无瑕,摸着油润无比,定然价格不菲。 明夷着实喜欢,只是有觉得意头不是很好:“真是美妙精细,只可惜你听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吗?” 伍谦平点头:“梁元帝萧绎的金楼子中便有记载,是一对男女相爱不能相守,殉情而死的凄美故事。” 明夷晃了晃手中的蝶佩:“那你可听说过化蝶的传说?” 伍谦平摇头:“未曾。” 明夷料到,此时的民间传说中,还未有梁祝最后化蝶的演绎,是后世增加的,于时说道:“我听过一个梁祝传说的结局,便是祝英台出嫁马文才当日,途径梁山伯的坟前,前去祭奠,坟开,祝英台投身入坟,二人化作一堆蝴蝶,翩翩飞舞而出。” 伍谦平叹道:“此结局更为凄美,倒是为蝴蝶增加了悲剧的意味,可惜了我为夫人寻来的这一对玉佩,罢了,我们将这对玉佩砸了便罢,省得有不好的意头。” 明夷连忙护住手中蝶佩:“这可不行,别人的故事与我们有何相干。蝴蝶比翼,这是一双一对的意思,意头好着呢。何况,就算是想到那故事,若能与心上人生死相随,生生世世,这怕是求都求不的的好事。” 伍谦平哈哈笑道:“也对,什么都让夫人给说了。” 明夷将蝶佩挂在了腰间:“此后,你我也有了信物,见到此佩,便如见到我一般。” 伍谦平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你我日夜相对,何必睹物思人。” 明夷皱了皱鼻子:“万一你在工部时候或应酬酒局上,被什么闲花野草缠上了,看一看它,想一想我在家中等你,便按捺住不安份的心思。” 伍谦平笑着拥紧她:“有你一人,于愿足矣,心不能旁骛,更何况力不能逮。” 明夷听得他语中戏谑之词,又一阵笑闹。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二十六章 错置 朱雀大街,近百米宽的中间道路,川流不息。春善席被安排在行道树下,并不阻碍日常往来的车马,但为了疏导交通,避免车马撞到四方聚来的人,每隔二十米,府衙就安排了衙役控制车马速度。 甚至为了这个一年中长安城最特别的日子之一,各城门都将入城的人流疏散开,非朝廷公务和有官府函件的车马,都暂缓入城,缓解朱雀大街的压力。 即便如此,春善席的六百个座位,都已经坐满,准备接待五轮流水席。大多是衣衫褴褛的灾民,和长安当地的平民。容异坊的菜肴,即便并未使用什么昂贵的材料,也绝不敷衍。羊肉羹,葫芦鸡,烩鲤鱼,吃得那些平日觉无机会踏入容异坊的人们,已经来不及有任何言语,唯恐抢不到食物。 也有将食物偷偷揣到怀里的,但不用衙役管束,等着位置的人,定会大声呼叫起来,因此,互相监督,倒也没什么乱子。 明夷一路撩着帘子看着,心里觉得有些凄凉,战乱之下,这些流民,可能在失去家园之前,也是如她一般殷实人家,小商小户,或薄有田产,也许念过书,也许也有着大志向,却在时代的潮流中,不得不背井离乡,丢下所有的过往,在饥饿困顿面前,丢弃所有的尊严。 明夷扫了一眼伍谦平,发现他目不斜视,似乎外界如何,丝毫不关心。她放下帘子,紧紧抓住伍谦平的手,热度从手心传送给他,他感受到,回握了一下。 她明白此刻伍谦平的心思,他惧怕,怕看到这样的场景,怕唤起儿时寄人篱下三餐不继的回忆。他对贫穷的恐惧比明夷所想的,要深得多。 马车停下,伍谦平扶着明夷下车,立定在春善席的席首之处,这里摆着一些善款箱,供到场的善长仁翁捐赠之用。 明夷下车首先见到的便是一群身着官服的人,她唯一认识的,是被围在中间的京兆尹大人,韦澳。韦澳远远似乎也见着了她,眼神一滞,笑容不变。 伍谦平搀着明夷,看了她一眼,见她笑靥如花,点了点头,带着往那群人走去。 伍谦平寒暄着,向明夷一一介绍,从韦澳开始,以及那些六部官员。最高的不过侍郎,与伍谦平平级。还有些赋闲武官,闲散王亲。明夷便只挂着笑脸,频频点头。她已经不是那个一马当先的明娘子,如今身份是伍侍郎的妻子,懂得乖巧便可。 韦澳瞥她一眼:“谦平真是好眼光,继出身名门的魏氏娘子之后,又娶得长安城内最能干的明娘子,羡煞旁人啊。” 明夷总觉得韦澳话中有话,对她夹枪带棒,但还是笑容甜美,倚靠在伍谦平身边,默不作声。此时,不用她表现什么,这是男人的事。 伍谦平笑道:“我对明夷仰慕已久,只可惜她始终不肯点头下嫁,我也无颜死缠烂打。直到近日,托大人洪福,接任京兆尹,我方有机会升任侍郎,才有底气再度求亲,终于求得美人首肯。说起来,大人也算是我们半个媒人了。” 明夷真是服了伍谦平这张嘴,把她讨好得心花怒放不说,还将韦澳捋了一遍。虽知道是他的套路,明夷仍觉得心中甜腻不已,他将自己捧高了,也便无人敢将她看低。何况,他话里话外,对魏守言只字不提,恐怕,真是要与魏家决裂了。 韦澳大概也品出了这个意思,眉头微微皱了下,拍了拍伍谦平的手臂:“好眼光,好眼光。” 明夷不知他这好眼光是赞伍谦平对自己,还是伍谦平在官场上站的队,不过这个确实也不用她担心,伍谦平懂,就可以。 伍谦平与同僚们继续寒暄,明夷与他打了声招呼,走开两步去看看。 离开春善席最近的李府大宅,人来人往,都是托着菜肴的跑党和端着碗碟的侍女,一个个小跑着,唯恐耽误。明夷小心翼翼走入其中,唯恐被撞到。 李府前院,在中间指挥若定的,是胤娘,她穿着方便进出的胡服,指点着厨房出菜的顺序,干脆利落。明夷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不想靠近,也不想与胤娘寒暄。默默走了出来。 这种感觉并不好。她看到的胤娘,不止像之前的自己,也像现代时候的明怡。明怡操作过上百场大大小小的公关活动,发布会、客户招待会、路演,和今日的春善席并无二致,都在于协调管理各方的工作,衔接各个部门,监督执行情况。那时的明怡,也这样站在幕后,穿梭往来,声色俱厉,干脆利索。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的人生被偷走了,而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官家夫人,有一种被投闲置散的错觉。 不行,她必须要尽快见到申屠又和储娘子,必须把这错置的一切回复正常。 明夷正想得入神,听得有人唤她:“明夷,许久不见。” 望去,原来是她前一日还念着的万寿公主,她身边陪着两名侍女,身后跟着满脸不耐烦的郑颢。郑颢也望向她,有一丝诧异,又低下眉眼去,换了一种失落。 人啊,最怕就是在自己觉得不堪之时,遇上知情人。 郑颢最大的苦楚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当了驸马,而明夷,通过夏幻枫完全了解了他的难处和他的怨恨。此刻,再让明夷见到大腹便便的公主,郑颢怕是有几分难堪,不想面对,怕明夷内心笑他屈服权贵,背叛初心。 明夷其实顾不上这位可怜的驸马,心思都在万寿公主身上,她圆润了很多,肚子已经显了出来,看来比洪奕的还要大。 明夷问了几句最近的状况,公主回答得也很敷衍,像是不愿多说。明夷也明白,哪有金枝玉叶在街头诉苦的道理。 公主对她的事,倒更为关心:“前一阵我派人去承未阁找过你,听说你跟着伍谦平去了益州,把长安的铺子都丢了不管了,真把我吓到了。” 明夷不解:“怎么?如何能吓到公主?” 公主遮住嘴笑了笑,低声说:“我知道这位伍大人相貌出众,人才难得,明夷你钟情于他也是应当,只是想到他已有正妻,怕明夷芳心错许。如今看他如此大阵仗将你带来春善席,便知,明夷你可算等到了。” 明夷不知如何说起,只得笑着佯装羞涩。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二十七章 宰相 春善席上人多眼杂,万寿公主还想拉着明夷多寒暄几句,郑颢似有些不耐烦:“你改回去歇着了。若有万一,我担待不起。” 万寿公主回头瞥了他一眼,慢慢的不耐烦,还是忍住没有出声,转头对明夷说道:“今日不便,明日我们寻个地方好好说说话。” 明夷想了想,郑颢府上和伍府都不太方便,公主身份特殊,还是小心为上。 “不如到容异坊吧,我安排个雅间,我们叙叙旧。”明夷觉得这位送上门的公主,是老天给她安排的,无论其后会如何发展,有公主这条大腿抱着,百利无一害。 想着,她看了一眼郑颢,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人,过刚者易折,看着状况,郑颢与公主之间的关系越发恶劣。公主虽倾慕他,但人毕竟是金枝玉叶,尤其唐宣宗这两年刚上位,更是要好好补偿最喜爱的女儿,她要天上的星星,都会摘给她。 公主恋慕郑颢,那是一时对青年才俊的倾慕,到婚后,日日相对,发现不外如是,怎还会再处处依着他,惯着他。如今看,二人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好在公主适时怀上了孩子,郑颢这驸马之位才安稳。 想到厌恶公主,怀念卢氏,却不得不为郑氏一族考虑,尽驸马本分的郑颢,明夷有些庆幸。幸而伍谦平娶的不是皇家女,幸而他目光长远,知道不会久居魏家之下,幸而他有足够自制之力……可若这些幸而没有发生,自己就真能置身事外,不致沦陷吗?恐怕不过是多一番挣扎,多一些自欺欺人,终究还是会动心。 明夷对郑颢,更多一分难以言喻的惋惜。他是个有才之人,也算得上有情义,只不过世家的出身,加上命运的作弄,他难以爱其所爱,还要伺候着身份高贵的公主,怕是日夜不得展颜。更惋惜的是,他注定寿数太短,待这孩子出生不久,便要病逝。想到此,明夷于心不忍,不敢再看他一眼。 公主与郑颢本就是来春善席走个过场,既然出现过了,也捐了些银钱,便匆匆回府,生怕这里嘈杂,让公主动了胎气。 明夷送走公主,立在原地,尚在惋惜郑颢,身后熟悉的臂膀将她搂到了臂弯之中:“娘子看够了吧?府尹大人要表彰各捐席者,为首善亲笔挥毫,我们过去吧。” 明夷点了点头,挽住他,往人群中去。 韦澳身边的官吏在大声诵读春善席捐献的名单,头一个就是任氏工坊,任和尚那光亮的脑袋订了个胡人的帽子,不那么醒目了,看着有几分滑稽。继而是伍谦平携妻丰明夷。这几个字一念出来,明夷一惊,没预想他如此大张旗鼓。本来虽说将春善席当婚宴一般看待,不过是心里头有这么个念想,两人知道就好,以后想起成婚之日,好有个热闹又有意义的回忆。 如此,不仅是这些到场的官吏,长安城有头脸的商家、富户都来看这场热闹,也免不得口耳相传,知道了伍侍郎终于娶了明娘子,在长安城里传了多年艳闻的两位,也算修成正果。 那些个与明夷有数面之缘的女眷,纷纷涌了过来,不少都是承未阁的老客,喜笑颜开,恭祝明夷心愿得偿。 明夷也乐得偶而恃宠而骄,看一眼自己风神俊朗的夫君,娇声道:“怎是我心愿得偿,是他心愿得偿才对。” 伍谦平低头看她,笑道:“夫人说的是。” 明夷心中只有一个字:爽!虽然俗气又浅薄,可接受着众人艳羡的眼神,想起这些人半年前传着自己艳闻眉飞色舞的嘴脸,着实痛快。 这些娘子们,关心的是男女艳闻,而她们的夫君,关心的是朝中动向。 谁不知伍谦平是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谁不知他的风头以后极可能盖过丈人家,只是他这么快就娶了新妇,还丢下魏氏女,与新妇招摇过市,不知他到底是色令智昏了,还是心中另有打算,要与魏氏分道扬镳? 韦澳为任和尚提笔写了四个大字:作善降祥,盖的是自己的闲章,并不以京兆尹身份。尽管如此,任和尚也千恩万谢,十分高兴。 一众欢声之中,忽听得有人报:仆射大人到。 明夷一惊,今日可真是三喜临门,春善席,大婚,加上,自己也算开眼了,将要见到大唐真正的宰相大人。 众人纷纷让道,韦澳也恭恭敬敬立于一边,拱手以待。 明夷更感兴趣的是,不知这两位多年知交,同为四虎卫的韦澳与令狐,相见可会有异样的表情。 人群中簇拥而来的,是一位高大英挺的老人,眉宇间有几分熟悉,果然是一家人啊。二十多年后的时之初,怕就是这副模样。令狐身着官袍,腰缠玉带,方脸长身,眉眼端整,须发灰白,神色严肃,不怒而威。 韦澳与众官吏行过礼,令狐摆了摆手:“不用拘礼,老夫超会后,听闻今年的春善席热闹,随意来看下,果然与别不同。” 韦澳俯首说道:“下官第一年接任京兆尹,不谙春善席之规,多亏伍侍郎从旁协助,才得此胜景。” 明夷心里有些紧张,韦澳绝不是会为他人做嫁的人,如此说,不过是连他也瞧不出这位宰相大人,乃至他背后的天子,对这场盛大的春善席,是什么态度。 明夷似乎听到令狐冷哼了一声,偷偷看去,又瞧不出他有何异样表情。 “韦大人不用过谦,为官者,最重要便是知人善任。伍侍郎在少尹任上多年,有口皆碑,春善席交给他办,最妥帖不过。给贫苦百姓做些实事,当然是善举。只是今年这排场,未必有点大了。听说城外排队的车马,怨声载道,尤其是各国来长安的商人学者,怕是对大唐印象欠佳。”令狐不缓不急,说的话,也是打一巴掌给一粒枣,令人不好琢磨。 韦澳正欲开口,令狐抬手阻止他说话,却朝着伍谦平走了过来。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二十八章 挑衅 令狐绹走到伍谦平面前,高大的身形将二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下。伍谦平不慌不忙行过礼,等着他开口。 明夷觉得自己的心跳快要停止了。眼前此人,无论怎么算,都应当算是敌人。从伍谦平的政治立场来看,无论崔氏还是魏氏,都不是令狐绹的人。尤其崔氏,恐怕是令狐绹最想赶下台的人。令狐绹是尚书仆射,主管六部,是尚书省的行政长官,但这个官位并非默认为宰相。只不过他主管尚书省,又深受皇上信赖,宰相之位,只是迟早之事。明夷心中称他为宰相,也是因为知道,他将来必定为相。 如今朝中,中书省中书令崔铉刚升任右相,这也是他第二次任宰相位,说明这崔氏一族,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门下省侍中白敏中为左相,也就是那个得罪了郑颢,老是被弹劾,上书辞官,被宣宗安抚下来的白敏中。 令狐绹想要名正言顺当上宰相,就得等着这两位挪开屁股。表面上看,白敏中得罪驸马,朝中又没有很强的党羽,他落马的机会是最强的。但明夷认为,白敏中坐得更稳,改朝换代依旧稳稳当当的,正因为他不结党,抱紧皇帝的大腿,一副兢兢业业模样。他是定能安稳在相位上,直到气力不逮的。 崔氏则不然,唐宣宗用世家,忌世家。尤其是他上位之事,从未站在他一边的世家。从他对付郭太后的手段就知道,他心眼小,记仇。令狐家稳就稳在,在光王之时追随他,包括韦澳,都有着别人不能及的优势。崔氏,从不是他的人,反倒是旧的世祖最根深蒂固的一支,杀鸡儆猴,最合适的对象。 所以,令狐绹所挑选要取而代之的,就是崔铉,而伍谦平,是崔氏门客出身,他二人,先天就是敌对的。 从另一边论,如今时之初,或称为令狐湜,是令狐家的家主。纵使令狐绹是他的伯父,也需听命于他。对时之初来说,伍谦平绝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看不惯的人。不论他对明夷还有没有感情,那是一回事,未婚妻弃他而去选择的这个男人,终究是他拔不了的刺。令狐家对伍谦平,无论哪个角度,都是除之而后快。 更麻烦的是,尚书仆射一职,因为工部尚书的从缺,成了伍谦平这个侍郎的顶头上司。随时可以找出纰漏,要他的命。 明夷的脑袋嗡嗡地响。时之初成为家主这件事,使得整个局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开始后怕起来,自己这一趟搞春善席,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这还是小事,而且毕竟是民间善款,并未动用朝廷公帑,不至于惹上大祸。怕的是,后头那个过于巨大的工程——洞天福地,不出什么纰漏还好,要是能查出粗制滥造或材料不符之类,就会牵连出收受贿赂之事,足以要伍谦平的命。 她劝慰自己镇定,如今还没论到那么远。何况,时之初是不是将私仇带回了令狐家,有没有给令狐绹说过什么,都还是未知数。 明夷的手依然挽着伍谦平,只是由于紧张,不小心加大了力度。伍谦平感受到了,悄悄握了下她的手。不知为何,只轻轻一握,明夷的心立刻安定下来,仿佛有了依靠,也有了足够的信心。 只是短短一瞬,仿佛过了一个时辰。令狐绹开了口:“不知伍侍郎对此怎么看?” 伍谦平不慌不忙说道:“春善席上慰天恩,下抚民心。教化城中商贾,当以善为先,忠义轻财。安抚全城流民,有国可依,安邦在即。此乃以一时半日之不便,成经年累月之善德。至于城外暂时等候,韦大人已安排妥当,凡各地函件、官署中人或有格外紧急事由,先行放行。而各国各地经商求学者,也已广为告知今日春善席之用意,未见生乱。请仆射大人放心。” 明夷对自己的夫君更多了几分崇拜感,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更又将韦澳扯了进去。如今他也知晓,令狐绹与韦澳有不为人知的兄弟情分,必不会当众再为难。 令狐绹沉吟片刻,仔细打量了伍谦平:“此话有理,只是伍侍郎是我中书省工部的官员,怎么如此有闲情干涉到京兆府的事务中?是工部太闲了吗?” 伍谦平保持微笑,云淡风轻道:“工部之事,是我份内,自当鞠躬尽瘁。为善亦不敢居于人后,办妥官署之事,我便与内人一道,以天朝上国之民的身份,为春善席略尽绵力而已。” 明夷才发现自己也被推了出来,只得盈盈笑道:“此乃妾身当为之事,不足挂齿。” 令狐绹吃了个软钉子,一时语塞。明夷看他脸色欠佳,暗暗好笑。他的挑衅太过直白,伍谦平的回答滴水不漏。第一,我工部的事儿干完了,第二,我用自己时间,用一个平民书生的身份,做点善事,难道有错? 伍谦平一不提自己少尹时候的经验,这是居功自傲,二不提与韦澳的关系,以防有结党之嫌。谁也不愿意自己的下属,跟别的部门领导屁股后面干活。 看来,这位令狐大人,心机谋略并不十分出色,难怪不是家主之材,要在人前做个傀儡。 令狐绹似有不甘,想抓住最后一个问题,给伍谦平一些难堪。 “伍侍郎刚娶了魏娘子,怎么我方才听人群中议论,又多了一位明娘子?还真是年少风流啊!这么快便纳妾,魏大人不曾为难你吗?”令狐绹看了眼明夷,有不屑之意,他大约以为让伍谦平丢下魏娘子的这位新夫人,定是倾国倾城,没料到年岁不小,长得也堪堪秀雅。 伍谦平微微挑眉,他大概还也没想到堂堂仆射大人,无聊到八卦别人的家事,心下也把他看轻了。 明夷却觉得这位令狐大人的目光除了不屑之外,多了点什么。有一种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味道,这种感觉,也太奇怪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二十九章 永远 令狐质问伍谦平弃下发妻,携新妇招摇过市之事,原本也不过想揶揄几句,并不在意他如何回答。伍谦平要给魏氏下马威之事,令狐虽不是绝顶聪明的人,毕竟也朝堂数十载,哪能看不清。 伍谦平却偏要认认真真回答他:“仆射大人有一误,明夷非我妾氏,乃平妻。我对她情深多年,可惜她另有婚约,如今那人负约,终于使我得偿所愿,我必许她一世无忧。男儿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维护,有何德何能兼济天下。薄情者,必负义,下官两位夫人一个有情一个有义,皆不敢相负。” 伍谦平一番话,引得周围的娘子们议论纷纷,艳羡的眼色不断抛来,让明夷莫名舒坦。谁不想要个年轻俊美,前途无量还一往情深的夫君呢?明夷越发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好命了。 令狐有些自觉无趣,干笑了两声:“如此甚好。魏大人也是朝中股肱之臣,切勿因为小儿女之情,坏了同僚之间的关系。” 伍谦平不露声色:“魏大人是知书识礼之人,自不会计较此等小事。多谢令狐大人关心,下官铭感五内。” 令狐大概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这让明夷不得不猜测,很多事情,令狐是知情的。比如自己差些嫁给他侄子的事。所以伍谦平故意说不能维护爱人,何德何能兼济天下之时,戳到了他令狐家的人,当然,这只是明夷的猜测。 这番明枪暗箭算是过了,韦澳在一旁看着,不露声色。 明夷觉得这情况也很有趣,比起令狐,恐怕韦澳对年轻一代之间的纠葛更加清楚,毕竟他曾经是时之初最信赖的精神导师。只是现在,他不得不对令狐家多加几层提防,时之初选择了回令狐家,他多年的筹谋落了空。但有一点,他也不担心令狐家对他有任何不利,与令狐数十年交情,二人想来互相十分了解。他也猜出时之初的身份,猜到令狐家有隐藏一脉,仅凭这个秘密,他已处于不败之地。 但时之初手中,也有一个相当的把柄,韦澳现在还不知情,那就是四君子的身世秘密。韦澳当年为何要救下这四个孩子,明夷还不能完全猜透,可以确定的是,这四个孩子身上有李唐皇室的骨血,但却是当今皇帝不敢承认的,论辈分,竹君他们要唤唐宣宗一声叔公。 联想起李唐王室频繁的王位更迭,明夷大胆揣测,韦澳是留了个心眼,如果当时的光王没有上位。他留着的这几个孩子,或成为他对新王效忠的礼物,或成为他扶持的新君傀儡。韦澳有着极大的政治野心,和近乎疯狂的控制欲,他对自己治国理念得以实施的热情,要远远大于普通的权位富贵。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如果控制一个傀儡皇帝,是最好的选择。 但唐宣宗,显然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傀儡。 明夷现在十分担心的是,韦澳会不会得知四君子的所在,并对他们不利或将他们夺走囚禁。 目前看来,风平浪静。韦澳那一阵如惊弓之鸟,勒令殷妈妈关闭了竹君教坊,斩断与他一切联系。他为何能放心让殷妈妈带走四君子?没有查探过四君子的下落吗?时之初当时有没有透露过四君子与承未阁的关系? 明夷心里一阵烦乱,这些问题她难有确定的答案,还需要再细细问过殷妈妈。 她只是非常确定,那曾经效忠于光王的四虎卫,除了已经被害身亡的缪神医,另外三位已经离心离德。凌占筠依然一心护主,令狐以家族为重,韦澳野心勃勃。三人之间也再无兄弟情义,而是互相警惕。 春善席已经过半,城外的车马加快了放行,那些尊贵的大人们早已各回各府。 “累吗?我们也回吧。”伍谦平低头问道。 明夷还真有些疲惫了,主要是满脑子的操心,操心的事儿还都那么大,不是自己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的。想想都觉得可怕。 她倚靠在伍谦平手臂上,娇声道:“夫君做主。” 伍谦平差些绊了一跤,忍住笑,拽紧了她:“我差人叫马车来。” 到了车上,明夷终于全身能放松了,两腿舒展开,给自己捶着。 伍谦平把她的腿抱了上来,放在自己腿上,揉了两下:“怎么?站累了?” 明夷撅起嘴:“原本不该累的,只是那么些人,一个个都盯着我,我又不能给你丢脸,站得笔直,笑得脸都僵了。,这侍郎夫人真不是人当的,要不你拿回去吧,我还是当我的明娘子。” 伍谦平怎会不知她故意说笑:“好,只要你高兴。明日我就休书一封,给你自由。” 明夷瞥了他一眼:“那以后你别来找我,我见着你,怕是要将你这负心汉劈成两半。” 伍谦平低头给她捏着腿:“找还是要找的,你不当我的夫人,我就当你的情郎去。天天跑你家赖着。不过你那新宅还没收回来,我看还是在无猜楼住着吧。就当是我家的租客,你对我笑一个就抵一个月的租钱。” 明夷蹬了下脚,忍住笑:“本娘子才不是卖笑之人!” 伍谦平搂过她身子,在唇上轻啄一下:“不卖笑,卖身也可。” 明夷作势张口要咬他,被他抱紧,噙住双唇,全情投入,呼吸重叠到一处,唇舌沁甜,纠缠不清。 明夷尤自平复着呼吸,说道:“好吧,看你平光肉滑,长得也算俊俏,本娘子就包下你。” 伍谦平挑眉道:“那休书还要不要?” 明夷瞥他一眼:“我婚书都没签,哪来的休书,你莫哄骗我。” 伍谦平哈哈一笑:“我就等着你说这句!” 说罢,马车已到伍府,他牵着明夷下车,一路疾奔书房之中。明夷一头雾水,只得跟着他小跑起来。天色沉沉,落下些细雨,绵绵微微,如雾如烟,明夷跟在那人身后,手紧紧握在他手中,仿佛穿过烟雨,能走向一个叫做永远的地方。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三十章 婚书 书房之中,有些昏暗。伍谦平点上了灯,静静开始研墨。 明夷在他对面坐下,托着腮帮子看着,虽然他这样,脸上还滴着一些雨水的模样,真的格外诱人,但这么兴师动众跑进来,就看他在这儿研墨,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伍谦平研得了墨,郑重其事从一旁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取出两张宣纸,在明夷面前展开。 “此乃通婚书,我已签名盖章,按上手印。此乃答婚书。只等你在婚书上留下手印,你我便是受大唐律法保护的夫妻,你就不能随意丢下为夫,一走了之了。”伍谦平将砚台递到她面前。 明夷看着这两张文书,什么倾慕之致,顿首顿首,都是些套话。之前胤娘成婚倒是给官府递过婚书,到自己的婚事,明夷却没想得起来。只是觉得,这世道,一纸婚书能有何保障?胤娘那次,是为了防止叶抢婚。自己和伍谦平,并未觉得有何需要。 “一定要签吗?”明夷喃喃道,这种打手印,总让她觉得像是签了什么卖身契,何况,印象里,自古的婚书多是约束女子,却不能约束男子寻花问柳,三妻四妾。 伍谦平点头:“若不签,你让我如何放心?” 明夷更不乐意了:“怎么?我是水性杨花了?还是见异思迁了?”心里想,见异思迁,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额,所以他要防备着? 伍谦平无奈笑了笑:“你在想什么?我是担心,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没有这一纸婚书,该当如何?有这个,你还可以有这半个宅子,分我的抚恤银。” 明夷心里一动,疼得厉害,不想表现出来,嘴硬道:“怎么,没了你我就不能活了么?我还有拾靥坊,还能自己做生意。” 伍谦平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担心你再被人坑骗了,像这次一样,铺子和房子没了,你如何维生?” 明夷没忍得住,眼泪扑簌簌就落下来:“那你为什么要有意外,你好好的不就行了吗?不管,我不签,你给我平平安安啊活到一百岁。” 伍谦平附过身来,手指抹去她的眼泪,明夷抓住他的手,哭得更厉害了。 “好啦,我是说万一。有你在,我哪舍得轻易出事。这婚书,你还是签了吧,我更放心些。”他拉过明夷的手,在墨汁中划过,按在两张婚书上。 明夷由他替自己擦手,仍没停止抽泣,又觉得自己如此失控,有些丢脸,撅嘴道:“反正你就是诱骗我签了卖身给你的文书,都是你不好。” “好好好,是我骗了你。你也按了手印,明日我就送去官府。以后你就是本大爷的人了,还不好好伺候大爷去?”伍谦平心满意足收起了婚书,挪到她身边,眉毛挑动得极其风骚。 明夷双手挂上他的脖子:“不行,你也盖了手印,怎不说是本娘子买下了你这俊俏风流的小郎?” “怎样都好,那就让我好好伺候明娘子。”伍谦平说着,拉起明夷想往无猜楼去。 明夷将他拉住,指了指楼上:“今日,换个地方。” 伍谦平心领神悟:“夫人好情致。” 书房楼上,狭窄的卧房,简陋的床铺,格外昏暗的光线,却让情愈发浓烈的二人更加恣意。仿佛明日天不会再亮,或铁马冰河,战鼓喧天,或天地合一,洪水滔天。一切的天灾**都抛在九霄云外,爱人怀里的快活,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彻底成了人妻的明夷,醒来时候已经在无猜楼。迷迷糊糊想,好像半夜喊冷,被连人裹着被子抱到了无猜楼。幸好两边建了条短短的廊桥,否则还真不忍心让伍谦平这般操劳。 他起得早,春风满面,给明夷印下一吻,在枕头下塞了什么,匆匆赶往官署。 明夷摸了摸枕下,硬邦邦的一包,拿出来看,一时被惊到,金灿灿,沉甸甸的八根金锭子。掂一掂,总有一斤半上下。明夷想起,他从益州回来,得了二百两银,换作黄金,倒是差不多这些分量。 看着扎扎实实的黄金,明夷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婚书啊!之前伍谦平攒下的钱,都成了西市的店铺,差一些折损在她手里。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大笔收入,如果说之前肯交给,是因为上官帮派有质天下,有地下市场,可以放贷出去,多收利钱,如今明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帮派,还要全部给她,这只能说是为了让她安心了。 或许,是让他自己安心。想到伍谦平是真实地在担心,他一旦出事,明夷会一无所有,因此才将这么大笔金子留给她,明夷心里软得如同八十度的牛奶巧克力,甜腻柔滑。 本还想赖会儿,转念想到今日还有两件大事,再不敢赖床。这金子也不敢随意处置,先收在了衣箱下面,叮嘱十东看着,不让任何人出入。简单收拾下,喝了口汤饼,便往东市去。 今日头等大事,中午邀约万寿公主在容异坊用膳,虽然还未想好要谋求什么。但公主这条人脉不是谁简简单单都能勾搭上的,既然如今有这条路,就得好好铺着,待有用时,便可轻而易举用上。 明夷模糊有个想法,如果通过公主这条线,把邢卿送进宫里,那是最为妥当的。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没人敢说公主的不是。但明夷不能直接这么干,先摸准公主的想法,慢慢来,找机会让邢卿“偶然”出现在公主身边,水到渠成。 除此之外,与公主相交,也算给伍谦平买另一个保险。即便出了什么事,如果她与公主交好,公主肯去求情,至少能保住伍谦平的命。毕竟对唐宣宗来说,这位万寿公主,几乎是他唯一的死穴,他可以杀宠妾,杀太后,但对这个长女,视若珍宝,疼到了骨子里。 明夷想着,匆忙赶去东市容异坊,让花子贤精心准备一桌好菜,留出雅间,并左右雅间皆包下,保证安静,才放心往承未阁去:中午还早,她可以先和殷妈妈说些要紧事。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三十一章 替身 殷妈妈没料到这么快又见到明夷。胤娘不在,昨日春善席忙到晚上,今日她又得忙着去结账清账,事情多得很。下午都未必能赶回来。 明夷料到是如此,这样,更方便她和殷妈妈说事儿。 明夷一脸严肃,弄得殷妈妈也莫名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吗?你可别吓我。” 明夷闭上门,拉她坐到房里,眉头深锁,确实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韦澳是殷妈妈心头的刺,这刺,插了快二十年了,不碰,或已经麻木,可以假装它不存在。硬要动一下,那都是要了命的痛。 明夷曾经以为殷妈妈放下了,盼着她和岑伯能老来作伴,安度晚年。可这么久过去,她反而与岑伯拉开了距离,心平如水。越是如此,明夷觉得,她心里越不平静。 这次见到韦澳,想到其中的关节,明夷才起疑。四君子是对韦澳这么重要的底牌,他怎么可能不管不顾? 但明夷依然相信,殷妈妈对自己的关爱是真的,这种充满共生感、没有计较的感情,是她在这个世界收获的另一份珍贵。 “妈妈,你和韦澳还有没有联络?”明夷决定开门见山,真诚些,这才算对得起与殷妈妈之间的感情。 殷妈妈像被点了穴,愣在那儿,她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失态,哪怕是当时病入膏肓,以为将不久于人世。 不用说,明夷已经知道了答案,不免有些痛心:“为什么?” 明夷深深记得,她陪着殷妈妈去洗心谷治病的事,确定在殷妈妈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那个她为之效忠二十年的男人没有出现。她以为,这足以让一个女人死心了,没想到,看似豁达老练的殷妈妈,比她更执着。 殷妈妈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抿了一下嘴唇:“只是定时会报个平安。我这条命是他的,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 “是向他汇报四君子的现状吗?”明夷清楚,韦澳关心的当然不会是殷妈妈的平安与否,而是那四个可怜的孩子。明夷现在已经无法确定,殷妈妈对四君子的爱,与她对韦澳的深情执念相比,孰轻孰重。 殷妈妈眉头紧锁,苦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为了他出卖自己的孩子吗?” 明夷怔住,是,这么多年,她早已把四君子视如己出,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尽一切努力来保护自己的孩子,她摇头:“你不会,但是,你怎么能做到?” 殷妈妈露出一丝略为诡异的笑容:“他很放心,四君子藏在乡间,安稳度日。他要的不过也是知道他们身份隐蔽如初,等着他万一要用起这四把利刃之时,随时能用。” 明夷不太明白:“他怎么会相信的?” “记得我有上八郎吗?”殷妈妈提起了一个明夷已经淡忘的名字。 明夷回想起来,上八郎,除了五郎和七郎之外,其他几位她几乎陌生。但才貌也属万分出众,竹君教坊消失后,城中确实没有了他们的消息。当时殷妈妈说给找了归宿,现在想来,一个两个或许可能,六个都有官家富户收留,这也太不可信了。 如此说来,极有可能的是,上八郎中,其中有四位,代替了四君子的位置,被软禁在某处,让韦澳十分放心。 明夷想到这点,双目圆睁,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他以为四君子在他手中?” 殷妈妈默默点了点头:“我从七八年前就开始部署这个计划,从竹君教坊建立开始。你知道吗?韦澳是想让这四个孩子接客的,只有磨去他们的心性,控制他们的意志,才便于他以后随时可能启用的计划。那时,我买了四个与他们年龄相近的男孩,给他们互换了身份。韦澳是不可能亲自涉足这种地方,他也完全相信我,四君子自小到大,他没有来看过一眼。” 明夷明白了:“这就是说,他一直当上八郎中那四位是自己救回来的那四个孩子。而四君子才是你后来买的。” 殷妈妈笑得很苦涩:“那四个孩子也是我从半大开始养起的,多是青楼教坊私生的孩子,长着好皮相,从小受尽苦楚,小小年纪就成为玩物。我给他们好吃好住,他们便死心塌地愿意报答。如今,他们顶着那身份,在城外一处宅子住着,也有人好生伺候吃喝。只是将来,不知他们会如何,终究我还是有所愧疚。而韦澳,一直相信,这名义上的四君子是为了用来当替身,以防丽竞门的人找来。” 明夷知道再怎么安慰都没太大意义,她能说出口的,殷妈妈心里都明白,便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如此,四君子确实安全了许多。” 殷妈妈还有些愁容:“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怕就怕若有一日韦澳要启用他们,进一步深究,怕露出马脚。” “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何况目前皇上重用韦大人,他在朝中也算得上人人敬畏,倒不至于突然有什么心思。”明夷揣测着,如今到唐宣宗寿终正寝还有十年。韦澳一直受到唐宣宗的重用,如果要出什么幺蛾子,恐怕也在十年之后,“即便有,妈妈,你相信我,那时我也一定有办法把他们救出来。” 明夷更担心的,是殷妈妈对韦澳这份感情,如今,这感情里还参杂了不得不欺骗他,而产生的内疚:“妈妈,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念着他?” 殷妈妈眼里有些小小的闪动,她微微昂起了头,似乎在控制自己:“他是把我从暗无天日的泥潭里救出来的人,他对我来说,就如同我对于那四个顶替的孩子,他们可以为我赴死,我亦可以为了韦澳而死。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四君子被他带走,他们身子太弱,又十分善感,如果我这个当阿娘的抛弃了他们,他们没有一点活下来的可能。我没有别的选择。但若韦澳因此要我的性命,我亦心甘。” 明夷心里叹了声,殷妈妈何曾为自己活过,争取过:“你爱他,可知他爱你吗?若他不爱,尽忠还恩你也还够了,该放下了。” 明夷见到殷妈妈一滴泪落到腮边,嘴角却扬起微笑的幅度:“他不曾爱过,我不曾悔过。”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三十二章 心刺 有些事情,执着了大半生,正是所谓执迷不悟,不是不能悟,而是不敢悟。悟了,便如同把那把在肉里生了锈的刀拔出来,必定血肉模糊,可能这一口气,就过去了。 明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来来去去男男女女,殷妈妈看了这么多,这么久,无论哪方面都比自己透彻得多。比起她,自己更需要一些指点。 “妈妈,你说伍谦平,对我有几分?”明夷痴痴说道,明知这问题很傻。 殷妈妈的泪已经干了,浅浅笑道:“这问题,你应当比我清楚得多。” “是不是因为,我还有用处?”她的声音幽幽的,梦呓一般。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他就会离你而去吗?”殷妈妈问道。 明夷摇了摇头:“不会。” 这句“不会”是脱口而出的,干脆到连明夷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但很快,她脸上就浮起了笑容。是的,她是真的相信,他不会。或许两人的感情会日益消磨,或许自己远离江湖和商海,无法与他进退与共时,那种心魂的契合会减少,但他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离开她。 这个不会,并非来自伍谦平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也非来自耳鬓厮磨之间的难舍难分,而是从头到尾,伍谦平都没有骗过她,没有辜负过她,这一点,任何其它男人都没做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切实去做到了。一贯而之的守信,让她没有理由去怀疑。 殷妈妈看着她的笑容,也似乎被感染了,笑了起来:“你既然有了答案,还问我作什么。继续往前走就是了。” “你说过,伍谦平和韦澳有相似之处……”明夷开了口,这句话,对她的影响很大。 殷妈妈轻轻摇了摇头:“可是,韦澳不曾爱过我。” 明夷方觉得自己说错了,想要开口,被殷妈妈拦住:“没事,这个真相我早就知道,也从没误解过。但你不同,在他的人生里,你已经在计划中,他能把你娶回府,你知道要有多大的魄力?” 明夷呆呆摇了摇头:“我觉得,他娶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对魏氏表达,他无法被控制的态度。” 殷妈妈扬了扬眉毛:“男婚女嫁不是寻常事,更何况他是娶平妻不是纳妾,你的地位,与正妻相同,不能无缘无故被休。如果他在婚姻之外有越轨之处,你也可以效仿。这都是唐律规定的。实际上,我朝并无平妻之说,一男娶二妻,原配妻子若告到官府,他是要受牢狱之灾的。仅仅为了给魏氏一个态度,他有必要如此搭上一生吗?他完全可以置外室,也可以直接在政见上与魏氏相左,能做的事太多了。” 明夷此时才想起,是啊,怎么会只有这一条路呢,只要他不支持魏氏的政见,或与他丈人的政敌来往一下,足矣。 殷妈妈看她明白了,总结道:“因此,他娶你,不是为了向魏氏表达什么,而是向你表达,表达他的尊重和认真。” 明夷的心,跳动得厉害。 殷妈妈继续道:“娶你,他面对的阻力不止是魏氏。以往和你传有私情,这对于一个男子来说,不是什么坏事,这种风流事,反倒使人艳羡。他若只是贪图你与他之间**,或你能为他揽财开路,有必要如此吗?若不娶你,你会拒绝他吗?” 明夷摇头:“没必要,我从未有要求让他给我名份。我们之间的合作,从来只是互益。” “他如今官居四品,年岁尚轻,前途无量,娶一个有两次婚约,坊间声名狼藉的女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益处。更何况,是把你当妻子娶回家。这说明,他对魏氏下了极大的功夫,给了足够的压力,才使得魏氏忍气吞声,让他在外公开娶二妻,这对于魏氏是多大的耻辱?而同样,他娶了你,再不能娶妻,否则,你也能把他告入牢狱。你说,他这个名份,重不重?”殷妈妈发觉明夷对唐律无知,解释道。 明夷此时心中一片暖阳,她真的以为古人娶个平妻是很简单的事,自己做主就是了,没想到在唐朝,一夫二妻也是不合法的,在得到正妻家族允诺之后,才能避免牢狱之灾。恐怕,他对魏氏的要挟,就是如果不同意娶平妻,就先休妻。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明夷一再表达过,不愿做妾,不愿共夫。 她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最后一根刺,也被拔了出来,没有见血,只有舒坦。 明夷拉住殷妈妈的手:“妈妈,谢谢你,我明白了。” 殷妈妈笑得慈爱:“你好好的,妈妈就放心了。” 明夷猛然发现,殷妈妈头上多了几根白发:“最近可顺利?四君子的药费够不够?” “够的,那些娘子们私下给他们的金银首饰,已经足够买药了。你放心吧。” 明夷点头:“好,我一定会把丰宅给收回来。不会让你们吃苦。” 走出承未阁,明夷觉得浑身轻盈。不仅因为自己的感情疑惑终于解开了,更重要,暂时不用担心韦澳为难殷妈妈和四君子。 时候不早,该去容异坊等着万寿公主了。人家毕竟身份尊贵,总不能晾着。 万寿公主来时,带了四名侍卫,两名侍女,阵仗不小。明夷在楼上见了,赶紧下去迎接,把随从们都安排在一层楼梯口守着,干脆把整个二楼包了下来,抚着公主上楼,进雅间。 万寿公主左右张望了下,才进了雅间,脸上有失望之色:“听说容异坊现在改了耍钱的地方,怎么我没见着?” 明夷一惊,连公主都听说了,这容异坊的赌博生意做得有多张扬!幸好自己与任和尚及时谈判,将赌坊暂停了,否则很快就能惹出祸来。 明夷陪笑道:“就是我陪着谦平去益州那阵,这容异坊无人管,手下乱来,在此耍钱,我都教训过了,再也不会有了。” 公主叹了一声:“好可惜,我都闷坏了,正想找些乐子呢。”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三十三章 娇女 万寿公主一副惋惜模样,看样子是真想来赌几把的,明夷只得劝道:“公主现在身上不便,不能去那人多嘈杂地方,要取乐,可以去找四君子啊。” 公主叹了声:“你都不在那儿,我去好没意思。而且那么多眼睛盯着,怪不自在。他原本便对我诸多不满,若再多一些传言,恐怕这表面夫妻都做不下去。” 明夷心中有数,但还是装作惊讶:“我以为公主心愿得偿,又身怀有孕,理应琴瑟和谐,怎么反而到了如此地步?” 公主表情凄然:“我也不明白,到底我哪里不合他心意。从大婚之日起,就再没有好脸色给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瞧不上。我真的受不了了。” 明夷屈指算算,他二人成婚也不过半年出头,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来是郑颢确实恨屋及乌,把怨气撒到了公主身上,不敢过分,也只得来个冷暴力,二来,公主不是吃素的,喜欢你是一回事,但绝没有这么好的脾气,可以一忍再忍。 明夷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怎么会如此?公主你身份尊贵,温柔貌美,能对他青眼有加,这是多少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 公主眼中的火被点燃了,差一些就要喷出来:“我真不明白,他若不喜欢我,为何要娶我?他没这心思,何必一次又一次来讨好。他要什么,我都想尽办法帮他。哪怕我知道他就是要利用父王对我的宠爱,帮他的朋友,我什么都做了,他呢?他回报了我什么!” 明夷自然不能直接告诉她,郑颢身有婚约,心有所属,对她只不过不敢抵抗王命,不敢用整个家族的荣辱做赌罢了。只是郑颢确实也帮过她不少,虽然是为了还夏幻枫的人情,她实在也难以说出太不堪的话来。 但这是一段注定悲剧的婚姻,死别也在眼前,让公主放下郑颢,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明夷给公主斟上春梅所酿的梅花蜜茶:“天下男子多薄幸,再美丽无双的女子,一旦成了妻子,便还不如青楼中没到手的花魁。公主且宽心,好好养胎,再如何,他也不能翻出你的手掌去。” 公主闻了闻杯中香,叹口气道:“既如此,人为何要成婚?明夷你也是如此吗?伍谦平与你成婚后也会冷落你吗?” 明夷笑道:“谁知道呢?或许明日,或许下月,人心是最不可把握的东西。” “你不会为此忧愁吗?”公主虽已有孕,毕竟还只有十六七岁,那双眼,依旧充满懵懂与好奇。 明夷觉得自己像在诱拐一个无知少女:“为何要为无法控制的事情去忧愁?人心,越想抓住,就跑得越远,不如放在一边,来去由人。” 公主似懂非懂:“如果你的夫君冷落你,处处不与你好脸色,你当如何?” 明夷说不出口,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济于事。在郑颢心中,那个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卢娘子,才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卢娘子腹中夭折的孩子,才是他真心想要的血脉,哪怕公主之子再尊贵再漂亮,也只能提醒他,曾经失去过什么。他无力抗争,想弹劾害他陷入此境地的白敏中,却一再失败。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公主敬而远之,哪怕对公主好一分,都会让他厌恶自己,憎恨自己。 这一场婚姻悲剧里,郑颢何辜,公主又何辜?错就错在,居上位之人错估了郑颢此人,满朝上下,怕再没有比郑颢更至情至信之人,正因如此,他此生注定悲剧,即便活得久长,也只是成为了自己所厌恶的人,背负着重压,无趣活着。 对公主来说,早一些放下郑颢,早一些解脱。 明夷不着急说话,布上菜,由着公主心急想知道她如何回答,却不好一直追问。 明夷把精美的菜肴夹到公主碗中:“这几味都是容异坊为了庆祝重开,新研制的菜肴,公主尝尝。” 公主也不想表现出过于焦急,只好忍着,先试菜,或许是时间等得久了,还是蜜茶开了胃口,显然,她对面前的几款新菜很是满意,脸上的愁容也淡去了,连声称赞:“真的味道很好,比我府上的厨子好多了。” 明夷浅笑道:“如果公主你未曾来这长安最好的酒楼,未曾凑巧尝了厨师特意烹制的最美味的佳肴,或者会觉得,家中那一碗羹,才是最美味的。” 公主未尝久经人事,但也聪慧:“明夷的意思,我是见过的好男儿太少了?” “天下何止一个郑颢?天下仰慕公主的男儿千千万,难道找不出一个胜过他的?只不过他对公主若即若离,反倒让公主念念不忘罢了。如果当初,他与旁人一般,日日哄着公主,甜言蜜语,如影随形,公主会如此高看他吗?”明夷细心给公主盛上羹汤。公主是因为郑颢的傲气才更加青眼相加,这是明夷揣测出来的。郑颢虽样貌不差,但也不至于天上有,地下无,让公主念念不忘至此,而什么才情什么文章,不过是点缀。公主如此痴情,极可能正是因为,求之不得。她从未有见过,对她不冷不热的人,因而更如痴如醉。 公主细细想了想:“当时白相的夫人找我说了此事,说他学富五车,经天纬地之才,又是世家之子,品行高洁,我已有几分心动。而后在父王殿后偷偷瞧他,确实一表人才,或许那日朝堂上只有几位近臣,都年过半百,越发显得他卓尔不群。后来父王命他来教我绘画,他每次来,目不斜视,从未对我有半分轻薄,我敬他是君子,越发欢喜。” “他越是不苟言笑,你越觉得他俊俏不凡,他心无旁骛,你却开始想着与他你侬我侬。年长日久,深陷而不自知。”明夷描述着他想象中公主的情路历程。 公主惊愕道:“明夷怎么什么都知道?” 明夷笑道:“明夷不知,只是自己也是如此走过来,将心比心而已。”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三十四章 芯儿 万寿公主在明夷的引导下,回忆着自己是如何深陷,也发现一路而来,其实从未得到过郑颢一点温柔相待,心疼体贴。 她看着凸起的腹部,愣愣的:“明夷,是不是,再无回转余地了。我怎么做,都没有用了?” 明夷摇头:“可以,但没必要。你是万乘之尊,如果对他俯首屈膝,唯唯诺诺,有一天,或许他会觉得愧疚,会对你好些,但,那是你要的吗?用长久的不快乐去换取虚假的同情与内疚?” 万寿公主昂起头来:“那我宁愿,从没有这个人出现过。” 明夷不想再过分指点他二人的关系,公主是一个很容易被引导的人,只要她开始相信了,便能轻易影响她的决定。而明夷不想承担这样的责任,帮别人去选择什么样的前路更合适。她曾想过,要不要暗示万寿公主休夫,但现在,似乎晚了,卢娘子已经疯颠,这场悲剧回不了头。如果郑颢没有了驸马这个头衔,而且是被公主所休,那他与他的家族都将面临极大的挫败,以前做出的牺牲,失去了意义。 所以,许多事,维持现状,或许是最轻松的决定。 “无论如何,现在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最紧要。”明夷将丝帕递过去,供公主擦手。 公主自嘲道:“是啊,我是大唐公主,这孩子,不是为我一人所生。他是李唐王室和百年世家的结合,无数个这样的孩子,才把这宝座缠绕得扎扎实实,我当然得好好把他生下来。” 明夷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公主只是个天真任性,被宠爱着长大的王女,没想到,她深深理解自己身上的沉重。这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啊。 公主的眼中没有了泫然欲泣,只有冷静和,无望。 “明夷,我喜欢同你说话,你会把我当成一个平常的女子。我身边的老师、侍女、命妇,永远只看得到我的封号。以后,叫我芯儿吧,灯芯的芯,是不是很奇怪?只有我父王会这么喊我。这是他给我起的小名,我出生时候,光王府十分落魄,连灯芯都舍不得用,每次用完,都细心修剪好,下一回继续用。父王说芯儿给他带来了光明,是值得珍惜的。” 明夷有些意外,原来,唐宣宗对万寿公主的父爱,不止是简单的宠溺,而真的非同一般。万寿公主降生在他最绝望困难的时候,也是从那时起,他埋下了那么多棋子,开始装疯卖傻,得到宦官集团的关注,十来年后,得以借力上位。 芯儿,是他黑暗中的光,是他不灭的雄心。 明夷拉住了万寿公主的手,觉得那手是冰凉的:“好,以后无人处,我就喊你芯儿。” 万寿公主眼中闪动一下,又暗下来:“父王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我。他说,我嫁给了郑家,就是郑家妇,应当做好本分。明夷,女儿家出嫁了就不再是阿爷的女儿了吗?” 明夷心疼这个孩子:“不会,他疼你,不会变。你永远是他的芯儿。” 万寿公主凄然摇了摇头:“不是了。他对我最大的宠溺就是给我找了郑颢,让我不用远嫁藩镇,不用做和亲公主。不,我和亲在长安,和亲给世家,在他眼皮子底下,至少,没人能欺负我是不是?郑颢确实也不能,他只能不理我,不爱我。” 明夷听到她声音中的细微颤动,心中深叹,原来,她什么都明白。 “一切,等孩子生下再说吧。或许那时,你会发现,这个人,无关紧要。”明夷明白怀着孩子的时候,女人格外脆弱,担心她千万不要太过伤心,动了胎气。如果在容异坊有什么闪失,她实在担待不起。 呵,明夷又为这下意识的担忧嘲笑了一下自己,果然并不是多么善良,只是害怕责任。 万寿公主轻轻摸了摸肚子:“希望如此吧。明夷,有可能的话,多来看看我。” 明夷默然点头。她有许多话,许多计划,全吞了回去。她想着拉拢万寿公主和邢卿,利用公主的关系把邢卿送到皇上面前,她想过许多方法,但是,如今,她说不出口了,一切,待孩子出生再说吧。这个女孩儿,已经过得,挺不容易。 是啊,谁容易呢?是一堆事在肩上的自己,踩着刀尖站立朝中的伍谦平,爱人被逼疯不得不留在不爱的女人身边的郑颢,得不到爱情被自己阿爷用于另一种和亲的芯儿。谁容易呢?只不过从艰难时世中,多找一份快活与快意,便是赚到了而已。 将万寿公主送到她侍卫的手中,明夷算是松了口气。伺候公主得小心,伺候怀孕八个月的公主得十倍小心。今日虽然没有达成直接的目的,但或许,收获比想象中更大。 她丰明夷,可是大唐,唯一可以叫万寿公主为芯儿的女人。 送走公主,明夷松了松肩膀,想回去继续吃点儿,刚才顾着说话,公主又各种忌口不能多吃,害得她也没吃饱。 正往楼上去,上面一声:“明娘子,不如我陪你喝点儿?” 明夷抬头,看到三楼一人探下身来,满脸笑意。 “申屠帮主,好久不见!”明夷大喜,没想到这么快申屠又就到了。看来任和尚办事还是妥帖,而申屠又,是真的挺在意长安这盘生意。 申屠又大喇喇晃荡下来,哈哈大笑道:“这不是明娘子要我快些来见吗?美人邀约,我怎能怠慢。” 明夷习惯了申屠又这股子浪荡不羁,不过他长得瘦小又亲和,并不会让人觉得多不舒服:“申屠帮主说笑了,你身边妻妾成群,哪个不是绝顶的美人。” 申屠又将明夷让入雅间:“美人在骨不在皮,我家那些不过是庸脂俗粉,和贵帮两位比起来,不值一哂。” 明夷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对啊,夏幻枫,这申屠兄弟可从没断过念想。恐怕这么快赶回来,也是想知道,上官帮派出了这么大变故,夏幻枫会不会再出现。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三十五章 狠辣 ?在申屠又点破之前,明夷当然不会提起夏幻枫这个名字,毕竟她现在手上还有一个分量十足的筹码——洞天福地。 五十万两银,现代来说,超过十亿。在皇家工程中不算很高,但这可是国库现拿出来的库银,周期也不会很久,利润绝不会低,除去给各方打点,能得十万两之巨。这些,整个天一帮赚十年都赚不到。 有这个筹码在手,让申屠又直接支持她当上官帮主,都毫无问题。但如此做,毫无意义,拿回上官帮派的壳,失了人心,不是她所愿。 此间雅间靠着方才那间,明夷让厨房比照公主的菜式再来一份,多加两份牛肉,再来几瓶新酒。 “申屠帮主何时到的长安,也不与我说一声。虽说明夷现在落魄了,请一顿欢迎酒还是没有问题的。”明夷请申屠又坐下,酒菜还未上,先来一杯蜜茶润喉。 申屠又哈哈笑道:“明娘子说哪儿的话,若是你落魄了,那我们哥俩岂不是算得上沦落街头?我昨日在城外排了一个多时辰,才能进来,虽未与明娘子打上照面,但街头巷尾都是娘子的名字,说伍侍郎携娘子出席春善席,当众宣告为新婚妻子,明娘子风光无二。我也为娘子高兴。” 明夷浅笑道:“不过是四品小官的平妻,有何风光。哪能比得上独步天下申屠世家的帮主,又威风又自在,我羡慕还来不及。” 申屠又愣了下,放声大笑道:“明娘子若是愿意,我将我家中几房妻妾都给散了,将你迎回来当我申屠世家的帮主夫人,又有何难?” 明夷自然知道他是一贯的胡说八道,抛了个白眼:“申屠帮主就莫拿我取笑了,明夷一把年纪,只想好好在府里带着,颐养天年。” 申屠又收了笑,说道:“是啊,所以说,明娘子很清楚,这位伍侍郎可不只是个小小四品官。他一介平民出身,年纪轻轻能担下整个工部,实权派。以后能走到哪一步,谁都说不准。我看明娘子也是看中他或有一日权倾天下,否则怎么连平妻都愿意做?” 明夷干笑了两声,这推测可真是合情合理,自己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可越相处越沦陷,早已没了那么多权衡计较。 这话,当然不能与他说,只当玩笑:“申屠帮主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如此手段,知道人家能走到哪一步。不过是稀罕他长得俊俏,他又不嫌我年老珠黄,一拍即合罢了。” 申屠又大概也觉得继续与她打太极没什么意义,不再纠缠于此,说道:“我昨日来,第一时间就到容异坊。这里按照我传书的命令,已经暂时停下了赌坊生意。任和尚说得很清楚,我也觉得有理,如果这般胡来,长安不比洛阳,随时会惹出乱子,到时候,别说赌坊,连工坊都可能牵扯进去,那便得不偿失。” 明夷嘴角一扬:“我一回长安,看到这场景,就觉得很是奇怪。我能想到的事,没道理申屠帮主想不到,怎么会让属下如此乱来?这么做,顶多半年,必定出岔子。半年能赚多少银子?哪值得申屠世家如此冒险。” 申屠又有几分尴尬:“这便怪我不好。储娘子有一日来拜访,说明娘子已经跟着伍侍郎远行,置上官帮务于不顾,原本便定下的下任帮主储伯颜只得提前上任。希望得到我们申屠世家的支持。我想也有可能,夏娘子突然失踪,明娘子无心恋战江湖,这江湖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美人还是该安居深宅之中,享受宠爱。储娘子说,为了报答我们的支持,愿意让出半间容异坊,开设地下赌坊,利润均分。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就给了几个人,让她带回长安了。” 明夷没指望从他嘴里听到多少真话,但大致也就是这样。有好处到嘴边,申屠兄弟不可能不吃,何况有什么问题可以推到上官帮派身上。储娘子所想,也确实是想拉拢申屠又,她手上筹码足,一边是私盐生意,一边是在长安如今群龙无首的上官帮派。只不过,最后把事情办成这样,恐怕申屠又和储娘子都没想到。 能做出这种杀鸡取卵之事的,只有胤娘,她在背后指使储伯颜,驾控花子贤,使得容异坊变成个随时可能被封的赌坊。一方面,短期内可获得真金白银的收益,另一方面,她忌惮夏幻枫,知道他没死,很可能回来,她要将夏幻枫的根给铲了。没有容异坊,夏幻枫很难东山再起。 呵,胤娘,还真是又狠又辣,一个不错的对手。 明夷也不与他绕圈子:“我也相信只要申屠帮主知道现下的情况,绝不会坐视不理。现在的京兆尹不是一般人,他油盐不进,尤其憎恨江湖势力,特别是三大帮。地下赌坊的事,原本不需要他亲自插手,如果是下面的人来查问,花些钱就糊弄过去了。可惜,如果这地下赌坊有帮派在后面,他是一定亲历亲为的。你觉得,他信不信这赌坊始作俑者是已经失踪数月的夏幻枫?或是成天喝得烂醉如泥的武馆馆主花子贤?” 申屠又脸色一变,他对朝中派系之事知晓度自然还不如明夷,他只知道以往给自己撑腰的崔氏权势熏天,而韦澳是出了名刚正不阿。如果韦澳想要搞崔氏,那么,从三大帮入手再自然不过,被明夷一点,他才知道,差点铸成大错。一旦赌坊之事深查下去,波及任和尚和他的工坊,那么申屠世家在长安的布局就功亏一篑了。 申屠又擦了擦冷汗:“幸得明娘子及时提醒,否则差些铸成大错,惭愧。” 明夷柔柔一笑:“帮主与我和幻枫都是好友,对明夷照顾有加,我当然不能看着帮主跌入别人的陷阱之中。” 申屠又闻言一惊:“陷阱?难道此事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还请明娘子直言。” 外头有悉索之声,明夷说道:“酒菜到了,我们先饮几杯,慢慢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百三十六章 诱饵 申屠又已经心不在焉,被明夷那句陷阱吸引了全部注意。明夷偏不说,给他斟满酒:“来,明夷先干为敬!” 申屠又跟着喝了满杯,皱眉说:“我真是在洛阳呆得太久了,实在不了解长安的情况,还要劳烦明娘子替我指路,避过陷阱。” 明夷夹了两片腊牛肉,细细嚼着,不慌不忙:“帮主说笑了,我现在大半时间都在侍郎府中,伺候夫君,打理家务,哪有什么多大用处。” 申屠又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大概是觉得明夷故意拿乔,目的是想利用申屠家族拿回上官帮派的帮主之位。这个,他不敢应承。储娘子的私盐买卖每年给他带来数千两的利益,他损失不起。 申屠又陪着笑说:“我知道明娘子这次回长安肯定受了不少委屈,这些底下人也真是的,一不瞧着就想着造反,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收到明娘子的消息,便约了储娘子前来长安,你们有什么误会,面对面说清楚。毕竟这是上官帮派的家事,我们申屠世家也没有立场参与进去,只能做个和事佬了。” 明夷又敬上一杯:“申屠帮主放心,我没有那个意思。是不是上官帮主,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那些跟着我的兄弟们,要能吃好喝好,有钱花用。何况,储伯颜叫我一声师父,我也是当众说过,这帮主之位迟早要传给他,早一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这孩子毕竟经验少,容易被身边别有用心的人唆使。” 申屠又长了心眼:“哦?你说的陷阱,是不是就来自他身边的小人?” 明夷没直接回答,继续道:“现在我还是上官帮派的副帮主,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帮派长久的利益,因此,其后我与申屠帮主的合作,也是建立在两帮长久友好的基础上,申屠帮主不用担心。” 申屠又有些意外:“明娘子如此大气,申屠又失敬。那储娘子之事?” “我原本就想好好与她交谈一番。她是伯颜的阿娘,我是伯颜的师父,都是为了他的前程好,为了上官好,哪有什么根本的矛盾。幸得申屠帮主提前替我约好,如此便能更快达成一致,防止小人作恶。”明夷又一次提及这位小人。 申屠又按捺不住了:“明娘子是已经掌握了储帮主身边小人的罪证?” 明夷故作神秘:“此人对我上官帮派来说,只是一只蛀虫。或许拿些好处,蛊惑伯颜的心,但有我和储娘子在,她翻不过天去。我担心的是,她的目的不止如此,她唆使伯颜在容异坊胡来,想陷害的,恐怕正是申屠世家。” 申屠又干笑道:“这从何说起,我们与她何愁何怨,不至于。”申屠又大致已经猜到,明夷所说这位小人,便是储伯颜新婚的娇妻,胤娘。 这位胤娘申屠又没见识过,但任和尚早已将来龙去脉与他说了,胤娘也是明夷的徒弟,还是明夷家里管事的妻子,那位管事刚死,胤娘就趁明夷不在,改嫁了储伯颜。不用见,申屠又也能想象,定是个有手段的妖姬。但这位妖姬,与申屠世家八竿子打不到,为何要做此陷阱? 明夷浅浅抿了一口酒,清冽,甘甜:“这人的来路,我最近才查明白,她后面有人,而且是想要崔氏尽快垮台的人,如此,帮主应当明白了。” 申屠又愣了下,点了点头。他明白,又不明白。很多事情,不能光听片面之词。确实,储伯颜那位新夫人胤娘,对谁来说,都不是善茬。坏了原本的合作格局,还差点弄砸了赌坊的事。明夷恨她,想她死,欲加之罪也有可能。这些,与申屠世家没多大干系。 何况,要搞申屠世家,凭借胤娘这点小手段,远远不够。 申屠又说道:“听储娘子说,那位胤娘已经身怀有孕,即便她再如何不是,恐怕储帮主和储娘子都不会动她。” 明夷瞟了他一眼,嗔怪道:“申屠帮主想什么呢?明夷岂是心狠手辣之人?我只是会与储娘子商议,让伯颜好好管教她,不再听她嗦摆罢了。都是小事。不如我们说说,这赌坊接下来,怎么办?” 申屠又松了口气:“如此甚好,以和为贵嘛!至于赌坊生意,我是觉得,安全为上。如果没有十成把握,我宁愿不赚这份钱,勒紧腰带一样过!” 明夷笑出声来:“申屠帮主简直太会说笑了,若帮主要勒紧腰带,我们早就饿死街头。这赌坊生意可以做,但要慢慢来,缓着做。不能什么人都来,也不能十两二十两就能进门玩。长安和洛阳不同,容异坊又在最繁华的东市,盯着的人多着呢。进门的人身份越高,赌坊就越安全。” 明夷将会员制高端赌坊的操作手段稍稍与他说了些,包括如何隐藏赌资,如何审核身份,需要经过原有老客人两名以上保证方可引进新客等等,听得申屠又频频点头,目光渐渐有神。 待说完,申屠又的姿态整个便不同了,还特意起身,敬了明夷一杯酒,口称,请明娘子多多指导。明夷扫了他一眼,他看来还是打算将赌坊生意另开一条渠道,没想过交给任和尚,她是时候抛出最大的诱饵了。 “申屠帮主,其实我请你这趟过来,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明夷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申屠又警惕又起:“何事?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不辞辛劳。” “哈哈,此事确实辛劳,可能要辛劳两三年,但是,我相信,申屠帮主会非常愿意为之辛劳。”明夷卖着关子,看着申屠又的脸色。 申屠又听她言下之意是有好事,立马便不同了,眼睛小得眯成线:“明娘子尽管说,有好事照顾我申屠世家,我必定重谢。” 明夷压低了声音:“宫中内苑有一个大工事,造价至少五十万两,为了让任氏工坊能拿下这个工事,我才费尽心力办春善席,让任和尚拔了头筹,得了韦澳亲笔题词,申屠帮主可明白我的苦心?” 申屠又一拍桌,站起:“明娘子,你就是我申屠又的亲妹妹啊!”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三十七章 套路 明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呵,见到五十万两的大买卖,亲妹妹都喊得出来了。慢着,说半天,这不还是占便宜吗? 明夷凤眼一扫,嗔怪道:“我可没这好命,有两个这么本事的哥哥。我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想到,肥水不落外人田,这可不是片简单的肥水,它就是个敲开金库门的金砖。内苑的工事,不是随便哪个工坊可以接到的,无论宫殿还是陵寝,桩桩件件都有定数,都已经被占了坑。那些大工坊,个个背后有了不得的靠山。上一任工部侍郎手中的那些工坊,伍谦平也不好动,人家毕竟是高升了,不是犯了事儿,还得照顾着。因此往常便只能给任氏工坊些零碎的活先做起来。这次,可是天赐的良机。只要此例一开,以后工部的大工事,顺理成章都能落到任氏工坊手中。” 申屠又边听边点头,这些道理,申屠又明白得很,因此才格外看中这个工事,想知道明夷究竟有何神通:“这回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工事旁落?” 明夷解释道:“圣上近年笃信道教,加上北司从旁唆使,突发奇想,想要在宫中建一个修道之处,初步设计为洞天福地。一方面这道教的景致,原先那些工坊都没做过,不敢随意揽下,另一方面,事出突然,几家主要的工坊并未留下足够人力应付,如此,才有机会落到伍谦平手里。对其它官员来说,作为新任侍郎,推荐一支新的工坊也是应当的,是惯例。但能等到这么大的一个工事,谁都没料到。” 申屠又越听越认真,直起了腰,一脸严肃:“此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尽管说。” 明夷回道:“之前我已经安排了两桩,一是先做成工部的小工事,此事完成地很好,二是建立任氏工坊良好的口碑,得到韦澳的认可。这样,别人也不会无端质疑任氏工坊突然接下这么大的工事。而工坊这边还有两件事需要准备,还请帮主尽量配合。” 申屠又连忙应道:“应当的,但说无妨。” 明夷说道:“你们预先买下几家采石场,囤积太湖石和灵璧石,这可作为你们的优越条件,立于中选;其二,找两家工坊,花些钱,让他们一同报上价,当然,要略高于你们;其三,找两家大的道观,施舍些,小动一下土,你明白的。” 申屠又一点即通:“没问题,我马上让任和尚去太湖和灵璧县,将当地最大的石场买下,买不下,就买下这一年的出产,虽然耗资巨大,但我相信明娘子,就赌这一次。第二桩也简单,洛阳最大的工坊,隶属于我帮,旁人并不知晓。第三桩,我会传书,让大哥亲自去天长观和上清宫,他有些交情,到时便称这两家的增建和修补都是任氏工坊作做。” 明夷一脸忧愁:“这些办妥了,也算是我们尽了人力,至于事情最后能不能成,还要看伍谦平抵不抵得住压力。他才刚升任侍郎,这工部里头,也难免派系林立。户部和北司也都虎视眈眈。不是简简单单的事儿。” 申屠又也随着她低落下来,眉头紧锁,半晌,端起一杯酒,站了起来:“明夷妹妹,这事无论如何都拜托你,定要将此工事拿下,哪怕这一桩,我们不赚钱,别亏了就行!” 明夷也站起身,举起酒杯:“我既与申屠帮主说了,自然是打算全力以赴拿下此事。但若有何万一,有请帮主原谅我的难处。” 申屠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我兄妹相称才是,什么帮主不帮主,见外了。” 明夷啜饮一口,甜笑道:“又兄教训的是,小妹受教。” 二人皆心有旁骛,没吃几口,申屠又放下手中箸:“明夷妹妹不妨直说,这桩买卖,要为妹妹留出多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不让我亏了就行。” “怎能让又兄吃亏。老规矩,总额一成给工部,谦平也需要打点上下,尤其这是头一次活,各部大人那里都要活动,其实他自己也就落不下什么了。另外,半成直接到我手上,我想着用来打点长安容异坊这边儿特总要又要花费的。又兄以为如何?”明夷心中有数,这个要求,绝对在申屠又的底线以上。 申屠又显然松了口气,但面上没表露出任何情绪,仍旧有些犹豫模样:“这个,我还得和任和尚商议商议,毕竟工坊的事务,我并不熟悉。” 明夷笑道:“那好,又兄慢慢商议,待商议好了,我再给谦平回话,现在并不着急。你那里慢慢算好再说。” 申屠又佯装苦恼了一番,一拍桌子:“罢了,亏也罢,赚也罢,最紧要你我这交情,我相信妹妹不会漫天叫价,好!我就这儿拍板了。妹妹说多少便是多少,哪怕亏了,我也甘愿,一定把这个工事做好,做漂亮!” 明夷心里冷哼一声,这戏做得还能再夸张点吗?脸上堆起笑:“又兄爽快,再来一杯。” 申屠又喝得兴起,脸上微红,似乎这五十万两的工事以及后面陆续有来的库银都到了兜里:“明夷妹妹可还有别的需要?无论稀奇的首饰还是西域的骏马,都不在话下。” 明夷浅笑道:“我哪有那么贪心。只是还有一点小要求,你这赌坊的人马,我接触着不太顺利,一事不烦二主,这事,也交给任和尚吧。” 申屠又挑了下眉:“此事……有些……,算了,我去交涉,都不是问题,只要明夷妹妹高兴。” 是啊,小小赌坊,一年能赚几个钱,比不上多接一个半个工事的。但,明夷明白,这个赌坊在任和尚心中,意义重大,代表着,他苦心经营的长安分舵,不会有人来分一杯羹。明夷可以想象到,他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颗光头定会大放光彩。 明夷喝了口酒,笑意久久不散,事情,越来越顺利了。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三十八章 极乐 和申屠又喝过酒,明夷觉得近来漂浮不定的心算是定了一半,她相信伍谦平的能力,面对的问题虽麻烦,但一定能比自己处理得更漂亮。洞天福地这个五十万两,其中七万五千两,已经入了她二人的口袋。打点上下是有必要的,无论如何,五万多两实实在在的,逃不了。 明夷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五万两啊,一个亿,一个亿。她在现代的时候,做梦都没敢想过。真到手了要怎么花用呢?去益州买个山头?回扬州买条街?怕就怕战争来时,化为乌有。也罢,大唐走到头的时候,自己的寿数也差不多了,得快活时且快活。 如果把这些钱,拿一部分用于发展上官帮派,虽比不过申屠世家,倒有可能甩下天一帮。这件事,还是值得一做的。 明夷回到无猜楼,乖乖喝完药,想着沐浴更衣,将身上酒气彻底散去。 十东烧好水,兑到恰好的温度,又送来两桶热水,用来续着。她站在木桶边,示意明夷可以沐浴了。 明夷向来不习惯人看着,将她支了出去。 这算是入春了,寒意还在,但只是春季的微凉,水桶中泡上些梅花和玫瑰花蕾,幽香阵阵。人在氤氲之气中,全身舒泰,渐渐有了睡意。 明夷的头往后一仰,生生把自己吓醒了,脚踹了两下,生怕滑到水桶里呛了水。不对,她没往下滑,脖子后头一阵热气,一只大大的手掌把她的后脖颈托住了。 不用问,进出自如的,如今只有这位侍郎大人了。 他官服未除,尤显得道貌岸然。见她彻底清醒了,才脱了手,挪到她身侧,笑眯眯瞧着:“夫人真是太体恤为夫,知道我白日里疲累,回来便赏我这副出水芙蓉,让我大开眼界。” 明夷斜睨着他,见他那双桃花眼明润润的,挺翘的鼻头精致非常,唇角扬着,天生带着三分讥诮,让人莫名有蹦起来啃他一口的冲动。加上这一身官服,额,算是唐朝版制服诱惑吗?反正这肃穆庄严的款式,加上他毫不正经的俊脸,简直让人浑身发烫,只想把他这层皮给撕了,露出禽兽本性来。 明夷还是按捺住了自己蹦起来的冲动,不着一缕的是自己,怎么算都是吃亏,不如泡在里面,假装还能遮羞。双手叠在胸前,嘟起嘴来:“伍大人怎么如此孟浪?一言不发擅闯小女子闺房?” 嗯,这叫cosy。让你这个古代人好好见识见识。 伍谦平见她如此说,还圆瞪着杏眼,一副恼怒形状,若不是笃定这是自家无猜楼,这张脸是他日夜相对的明夷,还真以为擅长了谁家闺房。意识到她在玩什么把戏,他即刻奉陪。 “本官听报,你这闺房之中藏有杀人利器,亲自前来搜查。”他不急着解开官袍,装模做样在房中兜了两圈。 明夷忍住笑,嗲声道:“大人,民女冤枉啊。我手无缚鸡之力,哪来的利器伤人,你可不得听信小人谗言,污了奴家清白。” 伍谦平转一圈回到她的浴盆前,上下打量她:“清不清白,你说了不算,本官要亲自验过方可知晓。” 明夷一脸又急又气,双手护在胸口,缩成一团:“大人请自重!” 伍谦平嘿嘿笑着,将官袍脱到一边,只着亵衣,撩起袖子,深入水中:“我瞧瞧你是不是将杀人利器藏在了这木桶之中。” 明夷惊叫出声,双腿蹬了两下,溅起小小的水花。 伍谦平顺势握住她的脚踝,往上摸索去。明夷娇声道:“不要,大人住手。” 伍谦平脱去衣衫,煞有介事道:“看来本官必须深入虎穴,亲自寻找这凶器下落。” 说罢,他迈入水中,顺势便把明夷搂在了胸前,明夷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前胸,他的双手环住她胸口,恰在最柔软处,惊得她又一声呼,他挪出一只手蒙住她的嘴,贴着她耳边:“别出声,本官好好检查过,便饶了你。若敢反抗,便将你羁押到牢房之中,用锁链锁住,日夜拷打。” 明夷点了点头,伍谦平才放开手,明夷怯生生道:“大人要如何拷打奴家?用这个吗?” 明夷手往下摸索,半虚半实握住他,激得伍谦平闷哼一声:“你这妖妇,休得擅动。” 伍谦平一手将她惹祸的手抓住,另一之手挪到她双腿之间,牙齿轻咬着她的耳廓:“此处,果然有个私藏凶器的所在,本官好好搜查一番。” 他手指间或如轻风细雨,间或肆意侵袭,直弄得明夷嘤咛不止,掀起水花阵阵,到受不住,娇喘吁吁:“大人绕过奴家,奴家不敢了。” 伍谦平哑声道:“小妖精!” 说罢,将她翻身过来,长驱直入。 这一战,明夷又是落败,一身湿漉漉软绵绵,被他如同捞起一条水蛇般,抱了出来,擦干身子,放回床褥。 他要转身擦拭自己,她不知为何,有一种骤然而生的强烈不舍,伸手拉住他:“1谦平,别走。” “傻子,我能走哪儿去,擦一擦身给你拿件衣裳,别受了凉。”他此刻声音格外温柔。 明夷欠着身,眼也不眨望着他,直到他再走回来,躺到她身边,将她搂到怀中:“怎么了?还没扮过瘾?还要做被本官抓住的妖妇吗?” 明夷扭了扭身子,双手紧紧搂住他:“此刻太好了,好到我害怕。” “怕什么?”他声音润湿起来。 “怕好的东西怎么能都属于我?怕现在得到这些,以后会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明夷说的是真话,越是幸福满足,越是一帆风顺,她越是觉得后面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坏事。人,怎么可能一辈子走运呢? 伍谦平亲了亲她的额发:“为何不如此想?你我过去都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如今,老天才给我们这应有的补偿。不,还不够,还会更好,有更多。” 明夷仰头看他,他的眼睛看着前方的空茫,有着格外的坚定,如同一只鹰隼。对了,这才是她熟悉的,伍谦平的眼神,阴骘,可怕,深不可测。只是,她此刻确定,这份可怕不是对她,他将最柔软的一面,给了自己。锦衣挽唐 第七百三十九章 情誓 春日长,天光来得早,明夷身上虽处处酸痛,意识却格外清醒,难得比伍谦平醒得早,翻身好好欣赏身边躺着的男子。 他眉头未展,似乎梦中依旧被许多事困扰着,这副模样,即便他醒着时候,也没那么真切。在明夷面前,他谈起那些事,虽复杂难办,但最后总是云淡风轻,让彼此都相信,一定会有很好的解决方法。在一起以后,明夷最常见到的他的表情,是笑,各种笑容。纵容的笑,欣喜的笑,带着坏念头的笑,温柔的笑。只有此时,这愁云在他眉梢,真真切切。 明夷很想替他把这些愁绪通通抹去,只恨自己所做的,不过只是在江湖,在商道,给他多一些后路。 他的下巴有细细密密的胡茬,她的手轻抚上去,扎人。忍不住将脸庞贴上去,细滑的皮肤,感受到他粗糙的下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亲密,踏实,他属于她。 正有些陶醉,吧唧一声,脸上被亲了口,明夷惊吓到,推开他:“你这个臭流氓!” “谁是臭流氓,一大早摸来摸去,还凑过来引诱我。”伍谦平搂住她,“怎么,昨夜本官没伺候好小娘子?” 明夷脸上一烫:“伺候得很好,我这不准备去找俩铜钱给你当赏银吗?” “我就只值俩铜钱?”伍谦平一脸愁苦。 明夷想起昨夜回来也没谈正事,暂且不与他说笑:“说认真的,我昨天见了申屠又,谈了洞天福地的事。” 伍谦平换了一脸正色,坐了起来:“细说来听。” 明夷把自己对申屠又提出的要求,让他们准备的条件一一说了,挑最重要的,简明扼要。 伍谦平点头道:“明夷思虑周到,有些事,我都没考虑到,如此极好,我也多了几成把握。” 明夷听他话语中,此事还不是万无一失,问道:“问题可能出在哪里?” 伍谦平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令狐。” 明夷愣了下,对啊,令狐可是伍谦平现在实际上的顶头上司,不止工部,主管财务的户部也在他手下,他若是找茬,卡住户部的官银,或挑剔工部的验收,会带来不少麻烦。这个麻烦,恐怕还绕不过去。 更大的麻烦是,令狐在历史上,受到唐宣宗的宠信,算得上长盛不衰。不论历史走向,只论现在,令狐作为光王信任的虎卫,理当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且他性格与韦澳不同,并无太大野心,在皇帝眼里,是个踏实谨慎的忠臣。如果说韦澳是皇帝用来整肃朝廷的利刃,令狐就是他用来稳定朝堂的坚盾。一攻一守,相得益彰。而凌占筠,则是他贴身的,喂了毒的匕首。 所以,和令狐作对,是绝对不符合伍谦平的利益的。这点,恐怕伍谦平自己也清楚。 明夷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本,伍谦平和令狐家并无瓜葛,甚至完全可以投靠令狐的势力,得到更大的助力,如今由于自己的存在,这道门,完全关闭了。 伍谦平突然说道:“我打算和令狐开门见山,谈谈合作。” 明夷愕然,这人,莫不是傻了?这不是与虎谋皮吗?人家极可能恨不得立刻碾死他。 伍谦平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他肯定不想看着我过好日子,但我也相信,身为家主,这私人的仇怨远远比不过家族的兴衰来得重要。所以,他恨我,但令狐家未必不能与我合作。” 明夷看着他,顿生寒意:“你预备用令狐家主这个秘密作为筹码,威胁令狐?”在她的私心之中,最好伍谦平和令狐家没有任何瓜葛,这当然是不现实的。但伍谦平主动招惹令狐家,她觉得浑身冒冷汗。 伍谦平挑了挑眉:“说不上威胁,只是给自己一个保障。在令狐的立场,他是最希望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因为你掌握着可以灭他一族的秘密。但他却没有对你动手,这说明,时之初,还是顾念与你之间……” 明夷冷笑道:“是吗?”她心里有点痛,像老疮口被人剐了一刀。 伍谦平像是没留意她的神情一般,继续道:“当然,你也是一样的。如果你想让令狐家族覆灭,只要对凌占筠说了,或此事落到崔氏的耳朵里,令狐家恐怕血流成河。这一点,他们应当更加惧怕。可你,也没有那么做。” 明夷的身体有些僵硬:“我那么做,对我有何好处?” “你,不恨吗?”伍谦平抬起她的下巴,眼神深邃,紧紧盯着她的眼。 明夷胸口有些痛,不是因为时之初,而是伍谦平此刻的目光,如此狠辣,像要把她吞噬,但她并不惧怕,对于感情,她问心无愧。 “不恨。”明夷面无表情,“他于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为何要恨?我既然告诉了你这个秘密,便希望你好生利用。灭了令狐家,除了对崔氏和马元贽,对任何人都没好处。不如用这个把柄,谋求益处。” 伍谦平的眼神柔和了些,但阴骘之气丝毫未散,将她拉到怀里搂着,觉出她身上的僵硬,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头在她耳边说:“可是,我恨他。恨他占了你那么久,恨他不知珍惜。” 伍谦平的手,滑到明夷平坦的下腹,掌心的热力传到她体内:“恨他。” 明夷知道他没说出的话,若不是时之初让她怀了身孕,自己也不会在伍府中毒,损伤身体。此事,伍谦平耿耿于怀,因为他自己也有极大的责任。 明夷抓住他的手,抱在怀中:“不要冲动,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你平安顺遂。” 他幽幽说道:“你心里,现在只有我一个,是不是?” 明夷心中紧了下,不是因为心有旁骛,而是她听得出,伍谦平是真的很在意这个答案,他这么久以来,都没有足够的自信。 明夷仰头看着他,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发誓,从对你相许,到此生之涯,心里,只容得下你一人。此身此心,只属于伍谦平。”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四十章 置业 吃下明夷誓言的伍谦平,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神采奕奕起身,亲吻过她,赶赴官署。 明夷还在方才起伏跌宕的情绪中,伍谦平已经不见踪影。待她回过神,才想起,哦,她还没有问,他究竟要如何与令狐绹合作。 看来,自己还是不到段位,无法理解两方怀着恨不得对方去死的心情,愉快合作的这种关系。伍谦平手里有令狐家不得不忌惮的秘密,而令狐家,掌握着可以逼得伍谦平无利可图的权力。如此说来,确实,合则两利,分则为敌。 她相信伍谦平绝对可以做到,怀着恨意,与令狐家合作。他自小便是这么长大的,忍耐,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而他能走到今天,无它,便是能将这种忍耐发挥到极致,有超人的自控力,足够的耐心,等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天。 但她发觉,自己越来越不了解时之初了。他何时是真,何时是假,真有几分,假又为何。她分不清,只是相信,曾经有段时光,是真心相爱过。除此,一片混沌。 她有一种糟糕的预感,距离时之初回归长安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令狐绹可以和伍谦平安安稳稳合作,但时之初回来,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她无法预知。 希望在那之前,洞天福地的事情能尘埃落定,至少拍定下任氏工坊,通过预算,第一批福地得到令狐绹验收盖章。此后,便会顺遂很多。 至于自己,现在要等的,一是桃七帮的蜀锦到达长安,二是储娘子回长安与自己相见。 明夷在等待中也不能闲着,先去东市拾靥坊,看一下二楼预备用来展示蜀锦的区域有没有安排妥当。 还有一桩事,她打算在长安买个宅子,用葵娘和七郎的名义。 手上这二百两银子,放在屋中总觉得烫手,她打算在城中买套宅子。虽然说丰宅迟早还是得要回来,但那毕竟是上官帮派长租殷妈妈的宅子,追根溯源,还得追到韦澳那里,其实与自己并无太大干系。而她顾虑也多,自己如今是伍侍郎的妻子,全长安人尽皆知。伍谦平一向在钱财方面十分谨慎,最大的手笔不过是在自家宅子里建了个讨明夷欢喜的无猜楼,从不敢轻易外露。 因此,明夷想以葵娘和七郎的名义买宅子,一来,她绝对信任葵娘他们,不是为了一个宅子就六亲不认的人,二来,这是一条后路,最糟糕的情况,伍谦平惹了什么麻烦,失去名下所有的一切,她们还能有个栖身之地。 拾靥坊二层的东西两间都被清理干净。西屋隐秘,光线不足,却正好当作仓库,可以存放蜀锦。东屋两趟,葵娘他们打了一些架子,将来蜀锦来了,可以展示出来,看得清清楚楚。虽然简单,但是干净利落,又很清静。对于预备着一对一招待,邀请式选购的蜀锦,这么小小的,再合适不过。 从拾靥坊出来,明夷驻足在鞋履店门口,犹豫了下。她当时逞匹夫之勇去认了那位阿爷,进了丽竞门,想的是为伍谦平做反间。假意监视伍谦平与朝中重臣的往来,实则为他保驾护航。 说来容易,实行起来,她还是有些茫然。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事情会如何发展,现在该如何铺垫,她有些迟疑。 退回拾靥坊中,她让葵娘无需理会她,让她静静坐会儿。 她脑子思绪纷繁,仿佛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棋盘,控盘的手有许多只,她瞧不清楚。最顶上,是天子。最下头,是她自己。 她想推测,未来最可能陷伍谦平于危机之中的人是谁,会利用什么?目前来看,伍谦平的仇人有二,一是令狐家,原因是自己,但他已有解决之道,便是暂时化敌为友;二是魏氏,原因也是自己,他手中的棋子是魏守言。 明夷想到此,愣住了,本以为自己是可以帮他扶持他的人,没想到,给他带来危机的,却都是因为他坚持要与自己在一起。 明夷甩了甩头,继续琢磨。这是目前的状况,以后伍谦平如果能再进一步,现在所造成的平衡便会完全破坏,与他关系交好的两方,韦澳和崔氏,必然会对他增加提防。反而是目前有敌对状态的魏氏,会一荣俱荣,缓和双方的关系。而与伍谦平互相掣肘的令狐家,则有可能维持良好的平衡。 朝中政局,明夷窥见一些,却不能见全貌,更何况,所有的关系和状态都在不断变化中。她必须抓住一些不变的东西,确定的东西。 她目前能确定的,就是令狐家至少在唐宣宗在位时,屹立不倒。 她眼前一亮,对,不用考虑那么复杂,就慢慢向凌占筠透露,伍谦平和令狐家越走越近的事。和赢家站在一起,和皇帝信任的家臣同一阵线,是最安全的。 明夷下了决心,便离开拾靥坊,转入鞋履铺,沈一三恰在铺中。明夷与他入内说话,只说了几个字:侍郎与魏氏交恶。 这消息,其实并无价值,伍谦平在春善席的所为,便已经昭告众人,他与魏氏早已不在蜜月期。但既然入了门,这常常通个消息也是应当。如此也好拖延一下,待伍谦平与令狐绹谋定之后,再透露二者有往来,防止丽竞门派人窥伺。 从沈一三那里出来,明夷便恢复了愉快,揣着大把金锭觉得不踏实,便让七郎陪着,先将金锭寄放在质天下,而后一身轻,找了个牙人,好好在长安城逛逛待出售的宅子。 晚唐是置业的好时候,只要不在最中心的几条街坊,也不是特别豪气的大宅,二百两足够买下城内较偏僻的一个三进小宅院。一家三代住都是宽宽敞敞的。即便不想着以后传多少代,就自个儿住几十年,也合适的很。 明夷走累了,选了个价相对最高的,也看着最满意的,二百二十两成交,恰好自己在质天下还有一百两现银,凑凑,够得很。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四十一章 焚锦 吃下桃七帮的三十六丈蜀锦,明夷存在质天下的的现银也被掏空了。但看到那些美轮美奂的蜀锦时,她咽了下口水,值,真值。 三十六丈蜀锦,本应是九匹,正好是九个花色。但此批蜀锦是特意定制,工艺与质料大有讲究,每一卷只有一丈长度。送货来的人带了一封陶五娘的手书,写得简明扼要。这些蜀锦所耗人工是以往出品的十数倍,且十尺中常出一两尺残品,一丈十成完美的成品需耗费三丈残次品。若织成匹,浪费更加可观。此次运来三十六卷成品,每卷一丈,并百卷残次品,其中有接近成品者,可分别售卖。这批蜀锦耗费人工与蚕丝共七十两,不计运送路费,以示诚意。 明夷看了看这满满两车,却只有三十六卷成品,如此倒也看出陶五娘的诚意。她原本可以将那些略有残次的蜀锦切割成一尺大小,当作锦帕或绣片出售,都能获得不菲的收益,但她遵守二人之间的约定,既然是定制的花样,便不能流落于外。 明夷让七郎去质天下替自己取出了最后八十两现银。七十两是货款,给了二两银给送货来的几人一同分了,当作辛苦钱。算一算,每丈成品成本便是二两银子,考虑以后益州那边可能加上运费,以及不可控的价格调整,她必须卖到五两银子一丈。 这是什么概念?普通的陶氏蜀锦,一匹不过二两银,一匹有四丈。所以这些定制蜀锦的价格,是原先的十倍。 明夷咬了咬牙,看着已经卸车堆在店铺里如同一座小山一般的蜀锦,被自己算出来的这个价格吓了一跳。 在拾靥坊前这一阵忙碌,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进进出出搬动着艳丽锦绣的蜀锦,更让人难以抑制好奇,纷纷前来询问,明娘子是打算开蜀锦坊了吗? 明夷让七郎暂且应付住往来的客人和周围的店家,关上半扇门,自己继续琢磨。 和明夷的建议一样,这九种花色都暗含了桃子形状,格外有新鲜感。或作为暗纹,隐约闪着鱼鳞般的光泽,或细细的,作为图案的围边,是白里泛红有着毛绒绒质感的桃子,极见功夫。明夷翻看着,脑中闪出一词,蟠桃宴,嗯,不如这些蜀锦就命名为蟠桃艳。 这些蜀锦,巧夺天工,花样更是推翻了传统的吉祥纹路,完美呈现古典浪漫主义的想象力。不愧出自云集天下鬼才的益州,想来每一种纹路设立,里头都有名仕画手的心血。对,这是才子对仕女的所有想象与仰慕。 有精绝天下的绣工织法,有前所未见的浪漫图案,有大唐仅此一匹的噱头,五两银子一丈又算得了什么! “葵娘,搬个火盆来!”明夷下了决心。 长安东市,拾靥坊门口的火盆烧了一整天,一百卷蜀锦,在葵娘和七郎手中,先剪开,再烧毁。一片片美妙绝伦的蜀锦碎片,在火中卷成球,发出咝咝的声音,散发着毛发燃烧的气味,这是蚕丝特有的味道。这股味道就这么蔓延开来,整日不散。 无论何人问,也是一句:娘子吩咐。 而明娘子,早已带着她的三十六卷蟠桃艳,坐在二楼东屋的阳光下,看着楼下聚集的人群,听着或大或小的议论声,昏昏欲睡。 既然是议论,便不会有什么好听的。不过是说她不知道又作什么妖,说她哗众取宠,说她小人得意奢靡成性,说伍侍郎如此谨慎的人,迟早要因为她丢了性命。 她毫无感觉,甚至觉得可笑。这就是流量明星上黑热搜的感觉吧?那些毫无干系甚至不在眼底的人说什么,又有何干。影响不了她继续走她的路,睡她的男人,赚她的金山。 原本她打算让七郎把这些蜀锦送上门,找那些在拾靥坊最舍得花钱的客人。这是建立在,她以为有上百匹蜀锦,而价格比以往提高小于两倍的情况下。 现在,完全不同了,只有九种花色,各四丈,奇货可居。不能用价格来衡量这些绝美织物的价值,她也更应沉得住气。 她等着抑制不住好奇,又自觉能与她说上话的人上门来。 日头未落,第一个客人便来了。长安是真的小,来的人让她吃了一惊,甚至觉得是不是这里头有什么圈套。 但与她说几句,明夷就打消了顾虑。 来者是凌占筠那位出身烟花地的院判夫人,一身珠光宝气,拉着葵娘问长问短,不可罢休。她嗓子监利,字字句句都落在明夷耳里。无外乎要她说出明娘子究竟是要做什么,为何烧掉那么多蜀锦。 明夷觉得机会到了,咳了声:“葵娘,今日早些打烊吧!” 凌夫人听到明夷的声音,哪肯罢休,原本就不是什么有涵养的人,不顾葵娘的阻拦,几步便跑上了楼:“明娘子,好久不见了,我可是常常念着你呢。” 明夷微微笑道:“劳凌夫人挂心了,我前一阵身子不适,配我夫君去益州走了一趟散散心。现在不就回来了吗?” 明夷看着她一身花裳,这胸前挂的南海珠串便值十两以上,眼睛里的东西骗不得人,她虚荣,贪心,简单,好控制。 由此,明夷也打消了怀疑,她来,应当只是凑巧。凌占筠若想知道她搞什么玩意,自然会让沈一三来问,何必找这么个蠢女人。何况,凌占筠娶她,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绝不会让她涉入自己的事务中。 凌夫人巧笑倩兮,凑过来,眼睛直盯着已经被放在架上那几十卷蜀锦:“我都听说了,现在应当唤伍夫人了,春善席上可是大出风头,可惜我家阿郎又出远门去,也不让我太过抛头露面,否则顶要亲自去恭贺。” 明夷假装未察觉她对蜀锦的好奇,笑道:“还是称呼明娘子吧,直呼明夷也可,我也习惯了。” 凌夫人皱了皱鼻子:“,可真羡慕你,伍侍郎年轻英俊,一表人才,哪像我家……” 明夷心中冷哼一声,这女人,过得如此逍遥自在,不知感恩救她出火坑之人,还犹嫌不足,真是愚蠢之极。 不过,愚蠢,未必是坏事,特别对于想赚她钱的人来说。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四十二章 金母 ?明夷看着眼前风韵犹存的凌夫人,真诚劝慰道:“我明白老夫少妻定是有许多不如意事,这不是有承未阁吗?心烦时候和小郎们说说话,饮饮酒,想来也是乐事。” “是便是。”凌夫人一脸不情愿,“只是现在找竹君喝杯酒也不容易,得等上十天半个月。上回我不好不容易说动胤娘答应让竹君陪我去城外走走,结果她还变卦,真是,气得我差些想砸了承未阁。” 凌夫人说着,瞧了眼明夷:“当然,我只是说说,我能怎样,还不是只能继续等着。” 明夷心里厌烦得很,原来想花钱让竹君出承未阁的就是她。至少她是其中之一。这也难怪,凌占筠与她是表面夫妻,她年岁正好,怎会守得住。 明夷也并不表露,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也得回府,否则怕侍郎责怪。凌夫人,一同走吧。” 凌夫人急了,顾不得绕弯:“别忙,我就是想问问,你这儿的这些锦缎是怎么回事?听说你在下面烧了一天的蜀锦,又是怎么回事。” 明夷淡淡说道:“这个啊,是我受公主和几位夫人所托,在益州特意定制的极品蜀锦,叫蟠桃宴。都是益州一流的画师做的图样,一件一织机,每样只有一匹。整个大唐,独一无二。每织出一匹完好的蟠桃艳,会有三四皮的残次品,这样的珍品,怎能有瑕疵,我将略带瑕疵的残次品都当街烧了,便也是为了维护蟠桃艳的至高声誉。” 凌夫人瞪大双眼,着实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想去摸,被明夷拦住。 “不好意思,不是我对夫人不敬。这九种花样,大半有了主,夫人也不必看了。”明夷嘴上阻拦,脸上笑盈盈,很是亲和,倒让她生不出气来。何况,现在明夷身份不同,她一个院判夫人,也不好造次。 凌夫人当然不死心:“明娘子说大半有了主,那就是还有几种余下,不如给我看看,或许我便买了。” 明夷摆出一副真诚苦口模样:“其实蟠桃艳虽好,也并不比普通蜀锦好那么多。不过是因为公主不愿意与人穿一样花样的衣裳,才有此想法,加上工艺过于考究,价格比普通蜀锦贵了数十倍,这着实有些不太合算。” 凌夫人被她说得心更痒了:“你便告诉我,还有哪些可选,我只要瞧上了,价格不是问题。” 明夷叹了口气,不情不愿抱出三卷来:“我这蟠桃艳,每一卷价格都不同,余下这三种,两种是最便宜的,五两银子一丈。这一卷则是九种里头最贵的,十两银子一丈,而且十分挑人,必须肤白眼媚别有风韵的美人穿上才合适,即便是公主我也不卖,她虽美貌,但毕竟太年少,少了那种由内而外的风流韵味。” 凌夫人的眼睛盯住了最后那一卷,是最亮眼的品红色,嵌的桃纹是金丝。明夷看她平日衣裳,知道她偏爱亮色,喜好招摇,且品红恰是最难搭配,被许多娘子诟病的颜色。 不出明夷所料,凌夫人看上了这卷品红色蜀锦,她果然是直直的脑回路,很容易被引导,这么看,倒也有几分可爱。 凌夫人指着那卷:“十两便十两,我要了。” 明夷没理会她,继续说道:“这是蟠桃艳里最出挑的,金母红,是西王母的意思。我不希望把它分售,单卷卖了,怕再看上它的人会介意它不是独一无二了。凌夫人是要四卷吗?” 凌夫人此时骑虎难下,抓了下自己脖子上的珠串,咬了咬牙:“好,我要了。” 明夷利落地将四卷蜀锦包了起来,向楼下喊道:“七郎,上来替凌夫人拿一下货。” 七郎听言,立马上来,撸起袖子搬运。凌夫人瞧见他手臂上黝黑的肌肉,失了会儿神,更不好意思食言,低声道:“我今日没有带那么多现银,明日给娘子送来。” 明夷笑道:“无碍,我信得过夫人。” 明夷没想到货物来的当天,七十二两的成本已经回来了四十两。很好,是个极好的开始,但不能松懈。 她选了鹅黄色的四卷蜀锦,留在一边,是给万寿公主的,符合她的气质。这当然是不能收钱,公主肯收,已经是帮了她的大忙,算得上蟠桃艳最尊贵的代言人。只是今日晚了,明日赶早些,亲自送去。从凌夫人那里多赚的二十两,便当做是替公主买单,这样,她也不心疼了。 一身舒泰。 本想着把这令人愉快的消息告诉伍谦平,一等再等,却未见到他的身影。 明夷问管事的,伍谦平也并未叫人来传过消息。这不太像他平素的作为,若不是在官署出了什么突然的事件,拖出了抽不开身,便是回来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明夷心跳极快,各种可怕的可能都一一浮现在面前。如果是公务还则罢了,但是如果是公务,总能有时间让刘恩朝回来说一声吧,比如六部紧急会议,或是皇上急召,这些,倒不是大事。最怕是路上出了事,他总是一个人骑马回来,虽然长安不至于满街都是悍匪,但谁知道呢?他一只脚踏入过江湖这趟浑水,三大帮都接触过,还有个武功卓越的情敌…… 明夷越想越怕,实在在屋里坐不住,跑到门口等了会儿,觉得什么都不做心里难受,想了半天,回房间取了那把短剑,披上斗篷遮住长发,骑上马沿着他回来的路满满找过去。 一路寂静,只有马蹄声声,宵禁几乎不存在了,各坊不再闭门,这样的长安,像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弱女子,独自在家,门户大开。月影蒙昧,遮掩在云层中,显得多了几分诡秘。明夷顾不上路边偶尔出现的醉鬼,舞着手似乎随时会把她拉下马。这让她想起很久之前,曾经被醉鬼骚扰的可怕经历。但现在,顾不得了,按住腰上的剑,她的底气多了几分。 越往前,越心慌,眼前有些模糊了,是眼泪。她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孤立无援,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全,而是担心,没有了伍谦平,她,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大神 越靠近官署,明夷的心跳就越快,整个头面都发烫起来,呼吸困难。一直到官署外墙,大门紧闭,连护卫都不见,便知早就人去无踪。躁狂着快要爆炸的心脏,瞬时安静下来,静到似乎不存在。 无处可去,明夷只得返回,有一丝侥幸,或许他此刻已经回了府,可心是凉的,预感到了伍府,依然是一场空。她开始想一切能想的办法,能求助的人。先应当去找刘恩朝,了解他白天都见了谁,有何异样。而后若有线索,再找花子贤帮忙。这为的是抢占时间先机,毕竟伍谦平失踪时间还太短,若报官,人只会觉得堂堂男儿,在外流连夜不归宿是件小事,必是明夷吃醋,无理取闹。只有明夷确定,伍谦平绝不是没有交代的人。 到明日,他久不归官署,再引起重视,怕是晚了。她必须两边同步进行,找到刘恩朝后,问清动向,让他即刻去找韦澳求助,确认没有可疑人物出城,然后派人搜索大小街巷。而自己则要厚着脸皮去求魏守言,无论如何,伍谦平也是她的夫君,只有伍谦平平安,她才能安心在伍府,不用被她的阿爷再推去哪家当妾。 确定伍谦平没有回府后,明夷深深叹了口气,预备往刘恩朝家中去。正要扬鞭纵马,远处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停在眼前,恍若隔世。 明夷涌上满满的委屈来,一直忍住不掉的眼泪扑簌簌往下,再也止不住,人在马上前后晃着,有种晕眩感。 那人飞快下马,一把将她从马上抱下来,稳稳搂到自己肩头。 “你去哪里了,呜呜”明夷泣不成声,“我以为你出事了” 伍谦平拍着她的后背,像哄着孩子:“好了好了,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明夷止住哭声,顿觉在夜半万籁俱寂中,自己的哭声恐怕会传得整条街都听到,立马堵住嘴,只剩下一时止不住的哽咽。 伍谦平一手揽着她,把马交给已经被吵醒的管事,匆忙往无猜楼去。明夷想,他是不想碰到闻声而来的魏守言。 走得匆忙,伍谦平连管事拿来的灯笼都没要,明夷只能依赖今晚原本就蒙昧的月光看他。像饿了几天的人,看一碗大肉面一样地看他。要看化掉,看到肚子里。 他脸色不是很好,有些发白,嘴唇很干。她不由捏捏他的手看看他的腿,一切都好,并没什么皮外伤,松了口气。 无猜楼是亮着的,十东举着灯笼一直等在楼下,看明夷他们身影走近,连忙跑过去:“娘子,你终于回来了,吓死十东了。” 明夷正想说话,伍谦平拿过了灯笼:“你去休息吧,辛苦了。” 十东看了明夷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去。 “你这丫头倒是对你忠心耿耿。”伍谦平随口说道,也似有深意。 明夷脸一红,想到自己曾经想让十东反间,假作能被伍谦平收买,给他打小报告之类。如今看,这个明显站不住脚了。十东眼里就只有明夷,看都没看伍谦平一眼,她心中关心的,忠诚的,从来只有明夷。这点,明夷都看得出,莫说是心机如此深沉的伍谦平。 这样,自己过去让十东向他打小报告的行为,反倒显得别有用心,丢人丢到家了。 明夷只能装作不明白,轻轻哦了声。 伍谦平拉着她往楼上去,一边轻叹了声:“明夷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完全相信我,依赖我。明明你用不着处处提防。” 明夷头皮发麻,这些话说中了她心虚的地方。她确实一路提防了他很久,每做一件事,总是去计算着,伍谦平会如何部署,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会如何抉择。直到最近,她恍然,原来伍谦平最大的危机和仇家,都是来自自己,来自他坚持要握住明夷的手,给她安安稳稳的伍夫人之位。 她终于开始敢于相信,也许,伍谦平的一些决定和作为不是因为得失计较,而只是因为,爱她。 她轻声说道:“我信你,真的。” 她不知道伍谦平有没有听到,也没有脸去为自己再做申辩,何况,语言又能代表什么。她会在他身边,用自己的一生去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伍谦平没有在二楼停留,径直带她去了三楼露台,明夷有些诧异,但丝毫未犹豫,跟着他一路向上。 伍谦平将她带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坐着。” 她乖顺如猫,眼睛随着伍谦平的动作而动,看他点上四角的防风立灯,看他拉开挂毯,敞着整片略显黯淡的星空,看他走过来。 明夷忍不住伸出手来,伍谦平有些惊讶,还是拉住了她的手,坐到她身边。她像软骨的蛇一样,扭动到他怀里,贴着,不肯离去。 伍谦平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是她少有如此主动,他似乎一时还不适应:“怎么了,是不是太冷?” 明夷使劲摇头:“我太怕了。” “怕什么?”伍谦平的声音格外温柔。 “怕你今晚不回来。怕见不到你。怕没有你。”明夷一股脑说出来,这些话,有些肉麻,可是,想到如果有一天没机会说,她就不再有丝毫的矜持。 “不会的,只要有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谁也拦不住。”伍谦平的声音有些颤,更用力搂住了她。 明夷不再言语,只静静偎着他,该说的,他自然会说。 “我本来从官署直接回府,没料到途中杀出了一顶官轿,魏谟走到我面前,亲自请我跟他回府。”伍谦平说道。 明夷整个人都清醒了,现在不是你侬我侬的时候。他们竟然出动了魏谟,这说明魏家是真的有了极大的危机感。魏潜和魏谟绝对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魏谟不仅在朝中声誉极佳,更是被唐宣宗认为有“魏征遗风”,他一句话,恐怕比伍谦平甚至崔氏的十句都管用。 明夷以为魏谟是不会参与到子孙这些事情中的,他的身份和名誉在那儿,魏潜所做的下三滥的事估计也不敢让他阿爷知道。没想到,这尊大神,还是动了。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四十四章 狐媚 明夷心下更加惧怕了,伍谦平跟魏谟谈了这么久,说了什么?他为何表情如此沉重,难道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决定? 方才还信心满满觉得被爱着,护着。此刻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惧怕了。他可以为她抵住一次又一次的压力,可是一切承压者都是有极限的,如果一味只有来自一个方向的压力,没有反方向的助力,没有人能抵得住。 谁也不知,魏谟的参与是不是伍谦平身上最后一根稻草。 明夷听得到自己牙齿相扣的声音,她惊讶于自己竟然这么没出息,越是想忍住,越是抖得厉害。近在咫尺,自然声声入了伍谦平的耳。 伍谦平把脸贴到她的腮旁,轻轻磨蹭了几下,就这么轻易把她治好了。 这简单而亲昵的举动,莫名让她安心下来,至少现在,至少今晚,他并没有离开她的意思。 伍谦平看她安定下来,继续说道:“如果魏谟派人来请我,我便会找个理由不去赴约,让他若有公务,明日来官署。可他亲自来,让我无法拒绝。于公,他是户部尚书,不仅官阶大我一品,且我工部所有工事的预算和结算都需户部签章,绕不过去。于私,他也算得上是我祖父,不能完全不顾礼数。” 听他说最后这半句,明夷是有些抗拒的,身体缩了一下,奈何被他紧紧扣着,不得动弹。 “最重要的是,现在洞天福地选择工坊之事,户部也要参与意见,核对工坊递上来的价单,你说,我怎么推辞?怎么在这关键时候驳了他面子?”伍谦平补充道。 明夷冷静了下来,是啊,自己只知道闹情绪,不说别的,人家是户部尚书,你是工部侍郎,哪有资格对人说不? “他,什么意思?”明夷问道。 伍谦平说道:“他将我请到魏府说话,这便不算是纯粹的公事。魏谟是个自命清高之人,不爱私下结党,因此才在朝中既有清誉又无实惠,自己的子孙都谋不到好差事。他这么当街拦我,应当是无奈之举。” 明夷想了想,让一个连低头替自己儿子谋高就都不愿意的老人,放下清高和原则,做出当街拦马的事情来。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就是魏守言。 明夷见识过魏潜,这么个奸险小人是教不出魏守言那样的女儿的,曾经的魏守言,充满自信,勇气与志向,教导她的人,也必定是一个心向光明之人。魏府之中,只有魏谟老爷子了。恐怕魏谟对这个孙女的喜爱,远超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明夷点了点头:“恐怕他是希望软硬兼施,让你休了我吧。” 如果说之前明夷住在伍府发生的那些纠葛只有魏潜知道,现在伍谦平独宠丰明夷的事可已经是街知巷闻,魏老爷子当然坐不住了。此事,倒应当不是魏守言去惹来的。 伍谦平赞她:“夫人就是玲珑剔透,什么都猜得准。” 明夷无心与他调笑:“他怎么同你说的?” 伍谦平细述了当时的场景。头一步,当然是动之以情,对他礼遇有加,扯了些无关的事。而后晓之以理,说明白伍谦平是有凌云之志的人才,自己也没有几年气力了,过两年预备举荐他接任户部尚书。 明夷笑道:“好呀,户部尚书与仆射仅一步之遥,仆射与拜相咫尺之距。伍大人不是说要为一国之相,让我做一品夫人吗?” 伍谦平在她腰上掐了一下:“别气我了,我纵使再贪图一人之下的荣耀,也记得,我要此荣耀是为了与明夷共享。若要弃你伤你,不如我们辞官远走,当一对逍遥鸳鸯。” 明夷并非不感动,但辞官远走这种话,说说也就罢了,他二人都不想落到这个地步。 “那你如何答他?”明夷问道。 “我便说,工部的事务做来很有意思,我倒是不介意终老公布任上。”伍谦平在明夷腰肢上摩挲着,似乎想抚慰刚才被掐的那部分。 明夷差些笑出声,这根软钉子,怕是让老爷子的脸挂不住。 “然后呢?你们可是聊了三个多时辰,不止这些吧?”明夷问道。 伍谦平叹了口气,脸色阴沉:“这老头确实有厉害之处,他让人搬来了厚厚一沓卷宗,当着我的面,将洞天福地的工事,细细拆开,每一景,用到什么材料,何处出产,什么价格,列得清清楚楚。我就这么看着他,接近两个时辰,我真是心服口服。” 明夷心中也咯噔一下,这情况真是出乎她的意料。自己当年甲方也做过,乙方也做过,没有一个甲方会如此细致,把物料的源头价格全部给摸出来,这没有必要。花的钱不是自己口袋里的,当代来说,是公司的,晚唐来说,是国库的。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要搞事,要挟。 明夷很是懊恼:“他怎么能这么做,以往工部报上去的单子都这样吗?这不是断人活路吗?” 伍谦平摇了摇头:“他以往没有这么做过。虽然刚正,但不至于不通人情,总要给那些工坊足够的利润。只要合理,账上能过去,他也不会为难工部。但这次不一样,一来是这工事比较大,二来,知道这家工坊是我上任后才启用的,谁都能猜到,与我有私下往来。” 明夷冷静下来一想,如果魏谟真要为难伍谦平,直接在明面上驳掉他的预算就是了,这么做,显然是要用这个,和他做交易。 “他是不是以此为要挟,让你休我?”明夷倒是不慌了,伍谦平这个人,表面重财,实际上,赚钱只是为了给仕途铺路,他要的是人上人的地位。钱财这种事,她丰明夷有的是办法替伍谦平拿回来。 伍谦平笑道:“瞒不过夫人。他倒非小人,当我面将那些写满物料价格的卷宗给撕了,说我们是一家人,不应以此要挟。只希望我能知恩图报,明白自己的身份,该做什么。” 明夷看他终于展颜,心情也好了许多,挂上他的脖子,眨着眼睛:“可是,伍大人好像还是舍不得我这个狐狸精呢。” 伍谦平被风吹凉的手钻入明夷衣衫之内,贴在她胸前,惊得她叫出声,而后苦笑:“是啊,怕是得被狐狸精迷惑一辈子。”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世家 明夷抬头对着伍谦平媚笑了一下,只是两人都是一样,心不在焉。不过用轻佻的举动、亲昵的情态演示彼此内心的沉重罢了。 明夷将伍谦平仍有些凉的手握在掌心中,执着于将他暖热了,似乎这样能给他多一些力量,低着头,问道:“你是怎么回答魏尚书的?” 伍谦平的手缩了一下,明夷心一慌,赶紧抓紧。伍谦平感觉到她的紧张,笑了笑,捏了下她的手:“我只是想替你拢拢头发。” 明夷脸一红,松开手,任他挽住自己的长发,置于一侧肩上。 “我把魏潜所做的事,告诉了他。”伍谦平说道。 他解释道,自己始终替魏潜保留着这个秘密,是时候拿出来了。魏谟才是魏氏真正的掌舵人,只是平日对这个儿子还能睁只眼闭只眼,魏潜真做了辱没门庭的事,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作为尚书之子,国之栋梁,为了女儿争风吃醋之事,对一个孕妇下手,差些一尸两命,还害了我伍家的血脉,这件事,绝对抵得上他手里的那些卷宗。”伍谦平的手指滑过明夷耳后,让她一阵头皮发麻,一半是生理反应,一半是真有些觉得可怕。 “所以魏尚书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了。”明夷苦笑道。 对于他说伍家血脉一事,明夷不是没有些疙瘩,用她失去的骨血来当筹码,这还真是伍谦平能做出的事。魏谟要脸,他未必是真觉得自家亏欠伍谦平,只是这事如果传扬出去,自己苦心经营的“魏征遗风”可就成了辱没祖先了。 “如此算是打平,但他应当不会就此罢休吧?”明夷猜测。 “我也觉得他还有后招,所以先发制人。”伍谦平说道,“我求他,若有一日,守言求去,回到魏家,不要让魏潜逼她嫁与不愿嫁的人,能给她一处栖身之地。” 明夷心里有些不自在,此事,始终横在他二人之间,无论如何,自己总像是横刀夺爱的小人。 “你觉得,当初守言嫁你,是她不甘愿,被魏潜所迫?”明夷听他所言,似乎有此意。 伍谦平毫不犹豫:“当初我与她是说得一清二楚,我能为她魏家所做的,也会做,他兄长升职一事,我也在暗中使力,相信不日便将达成。我并无亏欠,也未苛待她。” 明夷觉得自己额头在渗汗,嗓子觉得十分干哑,她心性中不忍的那一面步步逼近,才知道这些日子,笼罩在头顶的阴霾是什么。纵使沉溺于情爱之中,亦无法觉得轻松愉悦,对魏守言的负疚感,一直在。 伍谦平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已经不用言语,她的心思都在他掌握中,没让她开口:“我知道她有了其它心思,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不可能因为怜悯去回报什么,这对我公平吗?” 明夷回答不了,感情确实是两个人的事情,三个人的游戏,她玩不转。 “明夷,我不是个好人,顾不得让每个人满意。这辈子,我能做到不负你,可能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你明白吗?”伍谦平有些疲惫。 她顿觉心虚,自己还真的不如伍谦平坦荡,他是个真小人,自己是个伪圣母,即便再觉得魏守言可怜,也没想过要成全她,委屈自己。 “,如果没有我,你会爱上她吗?”明夷揪着伍谦平的衣襟,问道。 “不会。我打心底瞧不上世家子女,他们那股子虚假的劲,拼了命维护毫无意义的名誉,这种愚蠢,一代又一代,我可不想掺杂到我的血脉中。”伍谦平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仿佛这是一片被晒得暖融融的草地。 明夷豁然,伍谦平是个另类,一个从底层辛苦钻营上来的人,但骨子里有一种让人无法轻视的骄傲,他是真看不上那些借着祖荫一帆风顺的人,他与这个时代,这个朝堂,格格不入,又相得益彰。 或许,这才是他二人能够灵魂共振的原因。她何尝不是这个时代的另类,她的炙热爱恨,她的真实与机心,她的无畏与胆怯,生动,有趣。 即便没有她,魏守言与伍谦平,也依然会是一对怨偶,只不过,表面功夫会做得更好些。魏家,在伍谦平的青云之路上,注定只是一块踏脚石。 “谦平,如果她已经没有了回去的路,那我们至少可以给她遮风挡雨之处,对吧?”明夷似是自言自语。她虽觉得,守言应当有自由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可这幸福又岂是那么容易,在这个年代,一个只懂得琴棋书画的下堂妇,很难。她只能遵循魏守言自己的选择,她愿意躲在伍家,得到安宁。 “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有这份心思,我又何必跟魏谟提出此要求?”伍谦平叹了声气,“你啊,看似精明,实际上太单纯,人不止是表面所表现,也不会一直停留在过去,把一个将来可能会成为政敌的世家之女留在府中,这有多危险,你明白吗?” 明夷恍惚摇头,是啊,她从未想过。魏守言真的那么单纯?即便过去她是那样,但一个骄傲执着的女子,经历挫败后,会不会变得偏激,会不会走上另一条路?所以,伍谦平在决定把明夷娶回来之后,一直想着把魏守言送走,如果出于安全考虑,这是对的。 “魏谟怎么说?”明夷问道。 “哼,不出我所料,他低头了,拜托我定要将守言留在伍府。魏家丢不起这个人。”伍谦平轻描淡写道,“或者,他们是不愿意放弃,在我身边放这么一个耳目。” 明夷更愿意用善意一些的揣测去解释这件事:“或许,他是真为了守言考虑。” “嗯,也许吧,他说自己年岁大了,如果守言回了魏家,未必护得住她多久。”伍谦平看着天空说道,“连魏谟也知道,自己的子孙,还不如一个陌生人靠得住,世家,呵。” 明夷循着他的眼神望去,露台上空,云层渐渐散了,露出下弦月,这苍穹之下,只有他二人,彼此依存。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四十六章 耀目 伍谦平与魏谟漫长的博弈,最后结成了一种默契。伍谦平会继续维护魏家的名誉,并实践对魏家的允诺。而魏谟,会代表户部,给伍谦平大开方便之门。 这道门,不容易,这么多年,魏谟都守住了底线,他所建立的声誉,让人相信,即便伍谦平是他的孙女婿,他也绝不会私相授受。 可,人终究是老了,越老越会发现,一辈子所维护的东西,依旧那么重,但是遥不可及。心会柔软下来,为了某一个最需要自己保护的人,想做点什么,尽最后的能力。对于魏谟来说,这个人就是从小带大的魏守言。 明夷不知道该不该祝贺伍谦平,户部大门一开,洞天福地的事便算尘埃落定,有魏谟的认可,即便是令狐,都难以找出错处。这三个多时辰的博弈,伍谦平收获匪浅,竟然从不可能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 再加上,伍谦平已经用自己所掌握的秘密和令狐达成了合作,无论这个合作是否稳固,但终究算是扫平了洞天福地进行中所有的障碍。 这件事,伍谦平没有细说,她也不想多问,否则显得自己有些私心一般。由于时之初的关系,还是避嫌为好,但明夷觉得,伍谦平和令狐的合作,应当还有其它达成的共识,是能利于令狐家的,至于是什么,她也没必要知道。无外乎是能帮着令狐消灭政敌,或建立功勋,顺理登上宰相之位。 话说到这里,人也疲累了,各自心里一片澄明。 明夷躺在伍谦平胸口,有幕天席地的感觉,就这么静静听着他的心跳,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值得抓住的珍宝。一条命,一条千年之前的性命,竟然成为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很奇妙的感觉。明明,在自己出生之时,他早已离开人间。 “谦平,永远不要离开我。”她轻声说道。 伍谦平将她环住:“该害怕的,是我才对。你说过你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我从未问过,那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不问,是因为害怕你去回忆,然后觉得,那才是你更想存在的地方。怕你有一丝想回去的心思,而后,就突然不见了。” 明夷摇头道:“对我来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伍谦平指着天上隐隐出现的星:“你的世界,有那么远吗?” 明夷看着,无奈笑道:“可能更远。” “如果你走了,是不是我永远都找不到你?”伍谦平此刻的语气,倒像个天真的孩童。 “嗯,真有那天,你就看那颗星,便当我是在那里吧。无论在何处,我都会想着你。”明夷说着,想潇洒一点,但怎么说都觉得苦涩,仰着头,不想落下泪来,显得更加落寞。 “如果一定要走,带我走吧。”伍谦平轻描淡写道,“我想了想,若是你不在了,这一品夫人没人做,即便成了宰相,也没太大意思。” 明夷翻身对着他:“你可想好了,如果到了我的世界,你可什么都没有了,要像个三岁的孩童一般,从头学起。就像我刚来这儿,琴棋书画,女工劳作,什么都不会,若不是还有个拾靥坊,有连山,恐怕我都饿死街边了。” 伍谦平笑道:“有你护着我,从头学起又何难?几年时间,我依然能万人之上。” 明夷愣了神,这种自信,真的,太耀眼,哪怕忘了他,再次相逢,也注定会被吸引吧。 伍谦平将她按下,搂在胸口:“还有,连山的事,总有一天,我们会为他报仇的。” 明夷想到凌占筠,深深觉得无力。整个大唐,恐怕凌占筠才是最难对付的对手,一方面有着唐宣宗最大的信任,能调动丽竞门难以估量的武力,另一方面,他的武功,也已登峰造极。 她默默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早上醒来,她还是在自己房中,伍谦平正更衣预备去官署。 “我以为我们一晚上都会睡在露台。”明夷揉了揉脑门,还真有点晕。 “你倒是睡得香,我怎么可能把你留在上面,春晓晨露多,极容易惹上风寒。”伍谦平过来看了她一眼,摸了摸脑门,“一会儿我让十东给你熬点姜汤,能舒服点。” 明夷嗯了声,想起自己昨日忘了说的事:“桃七帮的蜀锦到了,我预备这几天把它们卖出去,数量不多,三十六丈,都是极品。” “好,做生意的事,我相信没人比你更在行。”伍谦平给自己整理发髻。 明夷跃下床,帮他盘发,戴上冠帽:“你给我的银两,我先付了蜀锦钱,不过很快会回利。” “既然给了你,随你支配,何况,我们以后还差这些银钱吗?”伍谦平看似神采飞扬,是啊,如果洞天福地进展顺利,他们很快家财万贯,用当代的算法,就是亿万身家。 明夷不敢想那么久远:“我今日去万寿公主府上,给她送一匹。” 伍谦平笑道:“好,多去走动。” 有些话不用再多说,谁都明白,和万寿公主交好,相当于有了一把尚方宝剑。公主一句话,胜过臣子千言万叩。 明夷送走伍谦平,也开始打扮起来,力求大方雅致,这回可不是随便与公主约见在外,而是要去郑颢府上。郑家老小在郑颢大婚后,都搬到了长安。这是皇帝要求的,说为了慰藉驸马思乡之苦,将家人一同接到驸马府上,可让驸马安心陪伴公主,再无后顾之忧。 听来,这真是人君的体恤,实际上,不过是让郑氏族人与范阳卢氏彻底断开联系。一来防止郑颢与卢小娘子藕断丝连,二来让郑卢两家矛盾加深。 结果便是,驸马府上,住着一群自觉被软禁的郑家人。再加上天然有着公主病的万寿公主,这氛围,绝对不会是和平友爱。明夷自然要处处小心,别让人把自己当作出气筒。 实际到郑府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剑拔弩张,反而有一种萧条冷清之感。交了名帖,公主的贴身婢女亲自来迎,一路带着明夷直达公主卧房。 而万寿公主,正在撕衣裳。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四十七章 皇女 丝绸撕裂的声音,清脆明亮,刺拉,别有一种让人舒爽的感觉。只是,这真是属于天生富贵者的享受,明夷想,纵使她那几万两到手了,她都做不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春蚕吐丝,缫丝成线,织锦更是极为耗费人力物力,可在皇女眼里,不过是普通物事罢了,撕不完,撕完了,自己的父王也不会吝于赏赐。 明夷回头看了下抱着四卷蜀锦,正东张西望的十东。无奈笑了笑,把蜀锦接了过来:“你在外头等会儿吧。” 十东乖巧地应过,跟着婢女去旁厅休息。 明夷敲了敲门:“公主,我是明夷。” 里头撕裂的声音停了下来,公主的嗓音听来依旧带着怒气:“进来吧。” 明夷推门进去,这点小脾气,还真吓不倒她,越是厉害的人,越是喜怒不形于色,万寿公主,还是个孩子。 明夷进去,把蜀锦放在一边,笑道:“谁惹到我们公主了?” 万寿公主撅着嘴,一脸委屈,拉着她坐下来:“还不是郑家的人!真是蛮不讲理,还学会告状了,父王也是,帮着外人,还罚我禁足!” 明夷哄了一阵,才明白原委。郑颢的弟弟卧病在床,他特意请了假在家中照顾,却发现公主不在,一问,说公主去了她姑姑府上,看堂会。郑颢气不过,觉得公主作为长嫂,本该关爱兄弟,当即进宫面圣,哭诉公主不事翁姑,不守妇道。 皇上震怒,觉得皇家脸面都被公主被丢光了,立即宣她进宫,好一阵斥责。若不是公主身怀六甲,怕是都要体罚一番。最后罚了公主一年的月俸,还要禁足直到临盆。 明夷心下好笑,原来不过是这等小事。不过万寿公主自小受宠,尤其是宣宗即位以来,真是天上的星星也愿意摘给她,从没对她有半句狠话。这番斥责,让公主又羞又怒,更是恨透了郑颢一家。 皇帝如此做,也是情有可原。万寿公主是长女,好不容易给她觅了个如意郎君,若传扬出去,她仗势欺人,骑在夫家身上,那她底下几个皇女,哪还找得到好归宿。世家原本就对娶公主一事避之唯恐不及,本来让郑颢娶万寿,为的是给世家子弟做个榜样,娶公主并没有那么可怕,不仅可以娶得美娇娘,更能飞黄腾达。 结果,一个两个的不省心。这驸马一天到晚弹劾白敏中,为了报复拉郎之事。而这公主骄横成性,还没满一年,就闹得女婿告上门来。 明夷此时也揣摩出一些宣宗的心思。王道,是制衡之道。他一边用世家为主的南衙与宦官集团的北司相制衡,一边用平民仕子与世家势力相制衡。为了李唐王朝的安稳延续,阉祸必须灭,但北司一旦倒下,南衙权力将过盛,甚至架空这个皇帝。所以他势必会逐步降低尚书省的地位,并且在南衙之中培养新的,更忠于皇室、更易控制的平民仕子势力。 比如伍谦平的受重用,实则并非紧紧靠魏氏、崔氏的助力,而是恰好迎合了皇帝抑制世家的计划,时也,命也。 而重用平民仕子,定会引起世家的反抗,所以皇帝对世家采用的是一边分割离间,一边明升暗降。招驸马,就是最方便最有效的手段。比如,招郑颢为驸马,打破了多年来郑卢两家通婚之俗,甚至给两家种下心结。而驸马并非实位,不但被迫羁留在长安,且实际降低了世家在朝廷的实权。如果郑颢出仕,少说如今也是四品官衔,极有可能是伍谦平的有力竞争者,可他一旦成为驸马,就只是帝婿,难有建树。 因此,郑颢与郑氏家族,郁郁不得志。惩罚公主,不过是宣宗给郑氏及其它世家的一种慰藉,瞧,朕还是尊重、看重你们的。 这些,还如同少女一般的公主不会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她只以为,父王是最疼爱她的人,她最大的靠山,不必知道,她也不过是一个棋子,心爱的棋子。 明夷只是倾听着,由着公主发泄心中怒气。她明白,公主已经憋了一夜,这气消了大半,再找个人说出来,骂出来,便好得差不多了。 明夷劝慰着,只说,皇帝如此做,是为了表现皇家的气度,不能被人诟病仗势欺人,否则,谁还敢娶李家的公主。终不过还是疼爱公主的,这禁足,不过是担心公主身上不便,再四处玩耍,怕伤了腹中孩儿。而月俸原本只是俸禄的一部分而已,少了俸钱,可俸料、职田、仆役还在。 万寿公主听着,脸色好了许多,但还是嘟囔着:“他现在怎么看我都是不顺眼,真不知以后这几十年要如何过。” 明夷将公主撕坏的衣裙收拾在一边:“如何过?华裳美服,锦衣玉食,听曲看戏,怎么快活怎么过。” 公主扑哧一声乐了,而后又愁起来:“一年的俸钱啊,可不是小数。以后怕是想出去耍乐都难。” 明夷心思一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白白送到自己面前,便先把那四卷蜀锦抱了上来:“烦心的事先不说,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公主这才注意到明夷带来的几包,似乎是布料,用朴实的棉布包着,但既然是明夷送来的,定不是普通玩意,她一下子便把刚才的不忿丢到了脑后:“是什么?解开看看。” 明夷解开蜀锦外头的灰绿色棉布,嫩韭芽儿一般的鹅黄色呈现在二人面前,艳而不俗,织锦光泽十足,既有尊贵感,又莫名带几分娇嫩。底纹是金线绣的万字纹,中心是湖蓝色的云纹,围绕着粉色蟠桃,桃子纹有晕染感,玲珑可爱。 万寿公主看得目不转睛,双手抚摸着,赞叹道:“质地如此轻薄软滑,我从未见过。” 明夷浅浅一笑,解释道:“你看着匹蜀锦,底纹是万字纹,而中间是王母所赐的寿桃,合起来便是万寿二字。全天下,仅此一匹,分为四卷,便在公主面前,别处再不会见。” 公主眉眼都开了花,爱不释手。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四十八章 闺中 明夷见万寿公主对此蜀锦很是欢喜,继续说道:“我拾靥坊预备替长安的贵人定制蜀锦,都是与别不同的花色,唤作蟠桃艳。质料、工艺,无出其右。这一匹,是我特意孝敬公主的,唤作万寿锦。” 万寿公主早已不舍得放手,听到是送她的,更高兴了些,已经盘算着要如何运用:“这两卷我要做成及地褶裙,至少三十二破,平日里穿着。这两卷做成拖地长裙,觐见和大礼时候穿着。也不知够不够,,如果再多个短帔也很好看,冬日里做成短袄,配上雪白的毛皮,定更加好看……” 明夷细细听着,这四卷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的,但只不说话,等着公主开口。 万寿公主又细细摸了一阵,脸有些微微发红:“我还想给孩子准备些,还有一个月就该用得上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要多少银子?” 明夷咧开嘴笑了起来:“我立刻去信,让益州那边再赶制两匹,便当是我送给未来小皇孙的礼物。” 万寿公主有些犹豫,看了看明夷:“我方才想起,明夷与我相识,倒是因为郑颢的关系,不知道……” 明夷明白公主的意思,是怕她背地里与郑颢或郑家关系更加亲厚,自己这么唐突说郑家的不是,怕被搬弄口舌。 明夷解释道:“我与公主初见确实与驸马有关。我有一位江湖朋友,和驸马算得上意气相投,知道我承未阁开张,便想邀请公主前来,使得承未阁蓬荜生辉。” “你的意思,与郑颢并不熟稔?”公主目光清澈,直直看着她。 明夷斩钉截铁:“只是数面之缘,话都没说过几句,几乎算是不相识。” 这话确实也算真话,只不过明夷与夏幻枫是过命交情,夏幻枫又与郑颢往来甚密而已。 万寿公主像是松了口气,颓然坐下:“你可知现在我身边来来往往都是郑家的人,除了贴身的侍从婢女,都将我看作洪水猛兽。他们惧怕我,疏离我,轻视我,甚至敌视我。明夷,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明夷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年轻母亲,还没褪去少女的情态,却已充满了浓浓的不安和躁动。更令她感同身受的,是作为孕妇,由于身体激素的原因,导致的情绪不稳,自己也曾有过,虽然已经很模糊。在现代,算是产前抑郁,更何况,她是一个被夫家明面上尊重,实际上承受冷暴力的孕妇。 明夷觉得自己笑得跟棵向日葵似的,就差随着节奏摆动长出小太阳了:“我跟着一位神医学过一阵医术,她告诉我,女子在身怀六甲之时,会有一种很古怪的变化,对别人的敌意格外敏感,对将来的日子失去兴趣。这便是孩子到来时,给阿娘最后的考验,撑过去,便会天高云淡。” 万寿公主低头看了下自己隆起的肚子,手迟疑了一下,才轻轻按上去:“是吗?我这段日子确实觉得格外委屈,很容易生气。原本郑颢还能每日与我说上两句话,现在他能不见我时便不见我了。” “不见也罢,你怀着身子疲累,见了他难免觉得更加委屈,说两句便生口角,结果不过是更加疏远。”明夷并没想过要替这两口子牵线,一来,她太明白,郑颢对公主和皇上只有敢恨不敢言,是无法改变了。二来,郑颢的早逝既然是注定,不如让公主早些少放心思在他身上。 万寿公主怔怔地坐了会儿,想开口,一下子似乎又忘了想说什么,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愈加委屈和焦急。 明夷安抚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郑颢,也觉得自己是为了他郑家怀着孩儿,他却不体恤。但你再怎么委屈,怎么闹,结果还不是一样?我见识过的男子总比你多许多吧?你可信我?” 万寿公主点了点头:“你教我。” “在男子眼中,情爱之事不过是次要,抵不过仕途前程,财富地位。只要你抓住了这点,能助他前程,他便视你如珠如宝。像你这样,惹他气了,跑皇上那儿告你的状,皇上面上是罚了你,心里厌弃谁?肯定不是宝贝女儿,而是这个不知趣的女婿啊。郑颢这是气急了,待缓过神,只会怨你把他气得失了分寸,惹得皇上对他有成见。”明夷丝丝缕缕给她分析。 万寿公主听着,是这个理,便把方才怨气和哀伤都放了,追问道:“那我当如何?” “郑颢并非无理取闹之人,你越是容他忍他,他越无法对你黑下脸来。但公主金枝玉叶,这般不是长久之计,不如且将他放在一边。你少在意他一些,便少怨气,自然和顺些。”明夷绕了一圈,感觉自己也快绕进去了,赶紧出来,能哄得公主往自己指的路走才是正事。 万寿公主念叨了两遍,似懂非懂:“放在一边,不要理他的意思吗?这回我出去听戏没理他,他都气得跑上金殿了,我还哪敢?” 明夷耐心道:“这回不同,他弟弟病重,你不在,他在全家面前如何有威严?因此才一时冲动,跑去面圣。如今也定是后悔了。你要记得,该给他脸面的时候要给。” 万寿公主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在外面扮作对他温顺,他也好有面子。私下我便少挂念他,自己寻开心。大家便都会好过些。” 明夷笑道:“这就是了,你将他视若无物,他反而会来就你,这就是男子。” 万寿公主眨了眨圆眼,像是听进去了,便与明夷闲言了一阵,说些长安城里的轶事。明夷特意形容着,春日杏花开,城外风景正好,容异坊预备做春日花宴,菜色都是新的,拾靥坊重开,也打算为承未阁研制新的美颜膏,她还打算再找几位小郎来,在承未阁组一个自己的小剧社,演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娱宾…… 万寿公主越听越感兴趣,摸着蜀锦,愁道:“我被父皇要求禁足,唉,何况,即便出去,我总不能问郑颢要银子花。” 明夷拉住她的手:“这有何难?公主想到城中玩耍,叫上我作陪,哪有让公主花销的道理。公主只管放心养胎,我常来看你就是,待出了月,正是五月春好时。” 万寿公主欣然说道:“好,有你常来陪我,我这两个月也便不会那么难熬了。”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四十九章 妇仁 明夷趁公主到了午膳时候,匆匆告辞。万寿公主和郑颢的事,是个死结。夫妻关系不合,难免彼此怨念,真要和美了,以后更多哀恸。还是这么拖着吧,浑浑噩噩有时候未必不是好的选择。 算来,从现在的到公主临盆,孩子足月,还有两个月时间。这期间,是明夷接近公主最好的机会,她最为无助,最为恐惧的时候。将为人母,初为人母,怕是她一生最大的跌宕起伏,偏偏此时,围绕在她身边的,是对她既敬畏又厌弃的郑氏一族,他们能给的,只有不失礼,和更多的疏离。 明夷特意招呼了一下公主的近身婢女,叮嘱几句,给了个银镯子当礼物。让她格外留意公主的饮食起居,任何人进出公主卧房都要验过,不要带着什么利器,即便无恶意,也有不好的兆头,不能入内。 这也是为她将来的往来考虑。这段时间,是好机会,也有风险,万一公主和孩子有什么闪失,自己可承担不起。 转身离开郑府,背后有一种阴云密布的感觉,比在伍府更甚。明夷仰头看着天,有些灰。突然庆幸,在自己喘不过气的生活中,至少还有伍谦平,他是这混浊世道里她坚持下去的理由,是突如其来的烦躁与压抑中,沁人心脾的冰凉甘泉。 即便贵如公主,依然得不到自在与幸福,自己还苛求什么? 不曾停留,下一步,承未阁。 胤娘打心底不高兴,不想见到明夷,明夷何尝不是?看到她那张脸,明夷就无法不想起连山,想起冬天尚未过去的时候,躺在地上,冰冷无助的连山。 有时她甚至想,用凌占筠的命来祭奠连山主仆,这还是遥不可及的事,可是,要胤娘的命,并没有那么困难。她在二楼坐着,看着下面忙碌接待客人的胤娘。心里头闪过了无数种杀人的办法。 下毒,不过是再求缪四娘一次,四娘觉得亏欠她,定会给的,无色无味,掺在她喝的茶水中,或者涂在她每日经手的账簿上,这种伎俩,里多的是。自己没机会下手的话,四君子也好,殷妈妈也好,多的是在她身边的人,真要动手,防不胜防。 暗杀,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求助于凌占筠。对凌占筠来说,胤娘不仅已经毫无用处,还是个曾经背叛她的小人,杀了她,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如果明夷提出用杀死胤娘来换取他们父女之情的彻底解冻,合情合理,他必不会反对。 杀死胤娘这件事,在明夷曾经面对的所有困局里,几乎是最容易解决的一件。似乎胤娘的生命按钮就在她面前,只要轻轻按下,胤娘就会失去呼吸。 可她,按不下去。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叫过她师父,为了达成她的计划,胤娘先后**于刘义宗和叶,虽然这不是明夷的本意,也不在计划内。但胤娘确实去做了,也达到了最好的效果。明夷偶而会想,是不是自己把她推入了罔顾良心和人性的深渊。 她确实恨胤娘,并不因为她夺去的权力和资产,而是她对连山殒命的推波助澜和之后的无动于衷。可她也明白,连山的死,有责任的不止胤娘和凌占筠,他是为了他的明娘子而死的。 因此,她的恨并没有强烈到,能够让她无视自己对生死的敬畏。她不敢,真的下手杀一个人。 更何况,即便胤娘变成一具尸体,她也不会因此而更开心。 她想要看到,胤娘这步步绸缪得到的一切,再度失去。从帮主夫人到人下人,重回苟且求生的那个世界,想必,这对于她,是比简简单单一瞬夺命更加痛苦的事。或许那时,胤娘才会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些知足,有个安稳的家,有个自己的产业。 明夷想要的,是她的悔恨。 胤娘似乎注意到楼上的眼神,抬头望去,正迎上明夷的眼。 胤娘眼睛笑得弯弯的,毫不回避,似乎在说:师父,你瞧我如今,胜过你。 明夷也并不明白,到今日,她仍未从胤娘眼中感受到对自己多大的敌意,更多却是挑衅,带着点孩子气,炫耀自己的手段。就像上一回交手,胤娘表现出的失望一样,让明夷匪夷所思。 今日的胤娘,瞧着心情十分愉快。这一点,让明夷很不愉快。 可惜,胤娘像是拿定主意要让她更不愉快,仰着头对她微微侧了侧脑袋,显得格外天真可爱,笑得愈加灿烂。脚下未闲着,往楼上走来。 明夷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妇人之仁了,这女人,可能比想象中更可怕。容她好好活着,也许其后,后悔的会是自己。 “师父,今日好悠闲,来看徒儿吗?”胤娘已经穿上了宽身的衣裳,配着她纤细的身量,更加楚楚可怜。 明夷扫了扫她依旧瞧不出凸起的腹部:“怎么这么快就穿宽裙了?” 胤娘甜滋滋笑道:“都是伯颜太过着急了,说是怕勒着孩子,你说他怎么那么傻?” 明夷只想翻个白眼:“是,我也没料到他那么傻。” 胤娘只当没听出她话中所指,亲亲热热挨着她坐着:“听说师父在拾靥坊弄好了一批蜀锦?师父可真是做生意的好手。” 明夷瞥了一眼,果然瞧见凌夫人坐在楼下,正焦急盼着等待下午能看一眼竹君。她自然还没来得及将蟠桃艳穿上身,但以她的招摇性子,早就把那匹蜀锦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了。 其实,这正中明夷下怀,她来的目的就是为自己余下的那七匹二十八卷蜀锦寻找主人。凌夫人这夸张的吹嘘,比她自己说,要强上许多。只是,这么快就被胤娘盯上,说不上会有什么麻烦。 明夷淡然道:“你连我的新宅都占了,我不得多做一门生意,好赚些钱贴补?” 胤娘阖了阖眼:“师父说笑了,春善席上,全长安都瞧见了,您在侍郎府多受宠,正牌那位夫人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您厉害。” 明夷听着只觉得刺耳,每一句错,但句句都在扎她,正牌夫人,是啊,她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大唐律不承认的平妻。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五十章 带货 明夷心里正因胤娘所说的正牌夫人四个字别扭着,转念一想,自己怎么被她给带跑了?这事儿虽然是个心结,但也是伍府关上门的事,哪轮得到胤娘多嘴。 明夷吸了口气,这小女子,真是有让她乱阵脚的天赋。或许是因为从到这个世界以来,明夷虽然遇到千难万阻,都一一顺理解决了,屈指一算,有四件劫难最是刻骨。 其一,连山之死,其二,帮派旁落,其三,情郎逃婚,其四,孩儿早夭。这头两件,都摔在胤娘手里,后两件,都折在时之初手里。这两个克星,还勾结在了一起。 但明夷想了想,时之初虽然心思缜密武功绝高,但真正厉害的,还是胤娘。她将时之初当夫婿,因此,被其所伤是由于毫无戒备。而胤娘不同,明夷一开始就对她存有戒心,她也从未成功在明夷心中建立什么正面的形象,却让明夷相信,自己能将胤娘的野心控于掌中,胤娘即便是个孙悟空,也翻不过自己的五指山。 结果,在她眼皮子底下,胤娘顺理仗着腹中孩儿上位,控制住了储伯颜和储娘子,又有心挑拨她与时之初,利用时之初的愤恨,与之结盟。更没想到的是,她甚至一开始就赢了,明夷从未想过,胤娘竟然是凌占筠的人,丽竞门的外围人员。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明夷担心。明夷始终相信,任何人,做任何一件事,都是有目的有原因的。出于利益,出于报复,出于爱恨……她也一直相信,胤娘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利益,但现在,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胤娘的心,她并没有看透。 这个,才让她害怕。 比如现在,胤娘一边刺着她,一边展现出发自真心的开心。可是,明夷受到伍谦平的宠爱,她应当不高兴才对啊?明明是敌对的,不是吗? 明夷没再理会她:“你不需要下去照顾生意吗?我等殷妈妈上来说话,不劳你陪了。” 胤娘笑道:“不急,我倒是愿意和师父多说几句。对了,师父若是想要在我这儿拉客人去买的蜀锦,与我说一声就是,我替你张罗。毕竟一日师徒,一世都是师徒。” 明夷听这话,觉得鸡皮疙瘩在往下掉,不服输,作镇定状,看向她。 胤娘的眼睛依旧清澈如水,嘴角扬起,双目微微下垂,盈着笑意,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害,让人毫无戒备。明夷甚至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充满心机,像个十足的坏女人。 明夷叹了声:“罢了,你跟我这儿扮什么纯良无辜也没有意义。如今你是赢家,好好享受你的胜利去,也别妨碍我,做我的小买卖。帮主夫人,请。” 明夷站起身,做了逐客的手势。 胤娘也站了起来,却拉住了明夷的手:“师父,不用这么急赶我走,我会给你开方便之门的。我指着你好,真的,你若这么就偃旗息鼓了,我都会觉得了无生趣。我等着你回来,把这一切都赢回去。” 明夷用力抽了抽手,差些打个趔趄。本以为胤娘说这话是挑衅的意思,正要回击,却看她瞪着大眼睛,一脸真诚,还扶了她一把。这下,明夷满脑子想好的词,都掉了一地。 幸好殷妈妈瞧见二人说话,怕针锋相对闹大了,匆匆上来,这才给明夷解了围。胤娘欠了欠身,施施然下了楼。 殷妈妈瞧着她的背影,皱眉道:“她又搞什么鬼?” 明夷摇了摇头:“不明白,别管她了。妈妈,来,陪我坐会儿。” 明夷心里安静不下来,如果自己的理智还在线,判断没错,胤娘所说,是出自肺腑。她这么个丫头,突然气势十足,波澜不惊,还对自己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这让明夷更怀疑自己一向以来的判断,胤娘,不简单。 “她说,希望我东山再起,与她斗一把。”明夷把自己理解的,说了出来。 殷妈妈一脸不屑:“她是越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明夷凝重道:“我却觉得,她是真的希望我再好起来。” 殷妈妈觉得不可理解,说道:“别想这些了,你来定是有正事。” 明夷被她提醒,回过神来:“是,我拿下了一批极品蜀锦,正要和你商量此事。” 明夷把这蟠桃艳来龙去脉说了,包括卖给凌夫人一匹,送给公主一匹的事。殷妈妈点了点头:“你是不是希望尽快把蟠桃艳售卖出去?” 明夷点头:“我想售卖差不多便立刻给益州捎个信,让他们运新货来,制作加上运送,总要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公主腹中孩儿诞生,我需给他备好襁褓所用的料子。也需要在新的蜀锦来之前,把第一批的货款回收,才好付账。” 殷妈妈想了想:“那你今日便捎信去,让他们加快速度。售卖之事不用担心,你拿来摆在四君子房中,他们自然有办法替你卖出高价。” 明夷不是没有想过,但并不愿麻烦到四君子:“这样会不会影响四君子的声誉?总不能让他们为了卖这几匹布折了身份。” 殷妈妈笑道:“你不是说这每色有四卷吗?让他们每人放两卷在房中,说是新购的,预备做衣裳,全天下只有四卷同色。你还担心没有人去你那儿用双倍价格买余下的两卷吗?” 明夷恍然,赞道:“妈妈不愧是妈妈!这法子极好,如此,长安最富贵的娘子便会穿上我们的蟠桃艳。而第二批要等一个月,怕是在到达之前就能预定出去。” 饥饿营销啊,一千年都不带失效的。 殷妈妈点头:“放心,只要这织锦确实好,只怕你来不及做,不怕卖不出。价格一定要记得,尽量高些,否则便与普通的蜀锦拉不开差距。把定价加倍就是了。” 明夷笑盈盈道:“好,那两卷您就替小郎们做成衣裳,只要他们穿上,这一卷五两的蜀锦瞧着都值五十两。” 这就是顶级偶像的带货能力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五十一章 坦怀 明夷离开承未阁之时,脑中始终回想着临走时殷妈妈所说。上一回她便提醒过,对魏守言,不要掉以轻心。此次又提醒了一句,让明夷有些动摇。 尤其是在胤娘身上摔这一跤,让她彻底开始怀疑自己所谓“识人之明”。连曾朝夕在身边的小徒儿都看不清,何况实际上只有数面之缘的魏守言。 明夷苦笑了下,自己真是一开始的路走得太平顺了,对自己过于自信,结果回头看看,这一次次跌得不够狠吗?不过是痛过了劲,就忘了摔过的经历,真以为自己双目如炬,料事如神了。 尽避如此,她还是不愿意去揣测魏守言有做内奸的可能,第一眼的印象,就是如此根深蒂固。第一眼,她就不喜欢胤娘,第一眼,她就觉得守言是个好女子。 正因为觉得守言好,她才始终怀着愧疚,无法像伍谦平那样,觉得理所当然。如今虽然魏守言安然住在伍宅的主楼,但终究是夜夜空房,明夷没那么大肚量和圣母心把自己喜欢的男人塞过去,但如此搁置着当她不存在,也是不可能的。 明夷觉得脑袋胀得不行,今天可能是个好契机。她想去看看守言,不为了谈男女之情,不为了谈所有沉重的东西,只是去陪她说说话。 因为那个被困在郑府的万寿公主,芯儿,让她想起了魏守言。一样的得不到夫君的心,一样的困在深宅。芯儿尽避被她的父皇惩罚了,可她依然是大唐公主,也依然是唐宣宗心上的宝。魏守言有疼爱她的祖父,可她的祖父能护她多久?而她的父兄,只想用她换取魏家更多的利益。 她想多陪万寿公主说说话,大半是因为那是公主。而她想陪魏守言说说话,还是因为,魏守言在她心中,还是那个英姿勃发,单纯可人的小妹妹。 如果说她的决定还有一丝私心,那就是因为,她明白,无边的孤寂和失望,会把人逼成什么样。她不想看到魏守言有那一天。 真坐在魏守言面前时候,明夷发现,面对她,比想象中更难。她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魏守言的安静,如一个深潭,一口老井,仿佛砸一颗石头进去,很久都听不到回响。她只是低眉顺眼行了个礼,坐下不语。 明夷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生怕自己其实已经来晚了,守言已经承受不了被冷落的日子,变了个人。 “昨夜,谦平去了魏府。”明夷想,这件事,或许能引起魏守言的兴趣。 果然,魏守言抬起了眼,讶然看着明夷:“怎么了?我家,难为他了吗?” 明夷心里一揪,她下意识问出的,已经表现了她内心最真实的一面,她终究还是护着伍谦平的,所想的,也是自家不要难为了他。 明夷摇了摇头:“没事,只是你祖父与他说说话。因为我的事,你家定是担心你受到冷遇,难免叫他问问话。” 魏守言摇头:“我阿爷只会担心谦平不被魏氏所用,哪里会担心我际遇如何。只是我祖父……” 魏守言握紧了拳头,把手放到了桌下,牙齿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去。 明夷轻声问道:“你想你祖父了吗?” 魏守言点了点头:“上回去,祖父不在,我跟阿爷说下回来探望老人家,阿爷让我不要一天到晚往家里跑,我已经是魏家的人了……他自会来看我。我想,他是怕我对祖父哭诉,祖父一时心软,让我回去。” 明夷的猜测也对上了,魏守言和魏谟的祖孙情深,魏谟教出的孙女,才会有这一身正气,与魏潜截然不同。 “想见你祖父,尽避去。若是需要谦平陪你回去,我与他说就是了。”明夷声音有些干哑,只要她能做到的,她都想尽可能满足守言。 她不仅是自己有所亏欠的人,在明夷眼中,她还是个孩子。一个身在伍府,孤立无援的孩子。 魏守言眉头紧皱:“我祖父找谦平作什么?他一向疼我,又傲气。他不会轻易私下去找谦平,定是要他做出什么许诺?是想为我出头?” 明夷点头:“你很了解你的祖父。是,他想让谦平休了我。” 魏守言瞪大了眼睛,突然抓住明夷的手:“姐姐你不要生气,我祖父是护我心切,他并不了解,我是为何嫁来,阿爷的心思,一直是瞒着他的。” “所以你阿爷是瞒着魏老爷子教你要以婚姻换取魏氏的重兴?”明夷想到魏潜这个人,忍不住泛出恶心来。 “也怪不得我阿爷。祖父行事正直不阿,不与他人结党,且在户部位上,尽忠职守,得罪了不少权臣。因此,阿爷即使资历、政绩都够了,也被人从中作梗,难以升迁,连累我大哥也如此。可他们不敢去与祖父争执,只得另辟蹊径。谦平不同,他行事玲珑,在朝中有崔氏相助,又和韦澳关系亲密,有了他,我阿爷和大哥的升迁才有希望。”魏守言坦言。 明夷对这对父子的厌恶达到了顶点,更何况,魏潜和她,还有一本帐要算。他杀了她的腹中骨肉,差些让她也一命呜呼。但这事,不能算在魏守言身上。 明夷苦笑道:“若是谦平抵不住压力,真休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魏守言正色道:“绝不会的。他不是会被人要挟掌握的人。即便是我祖父,恐怕也奈何不了他。他手上,有我祖父不得不让步的把柄,就是我阿爷做出的伤天害理之事。比起我,祖母更重视魏家的声誉。” 明夷由衷叹道:“守言真的很聪明,都被你料到了。” 魏守言苦笑道:“我只是太了解我家人,也了解谦平对姐姐,有多在乎。” 魏守言深深看了眼明夷,眉目之间满是愁绪。 明夷有些尴尬:“他只是不愿被人要挟与命令罢了。” 魏守言摇了摇头:“姐姐不曾看到,而我看到了,他最疯狂最可怕的样子。你出事那天,他让我连夜陪他去见我阿爷。他眼里的恨意,能把我杀死一百次,可他一直在忍耐着。我从未见过,那种无形中将人千刀万剐的眼神,那时我便知道,这辈子,他都不会原谅我了,因为我姓魏。”—— 上拉加载下一章s——> 第七百五十二章 姐妹 明夷回想起自己被接回伍府调养身体的日子,那个不可一世的伍谦平,乖乖睡在地上,守在她床前的模样。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他当真是对自己无微不至。 能将他二人系在一起,她甚至对魏潜的恨,都少了许多。 明夷浅浅一笑:“算了,那些事都过去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倒是怕现在,太委屈你。” 魏守言目中空空的:“我也算求仁得仁。近日来一个人安安静静呆着,也看了许多书,想了许多事。我得不到他的心,这是注定的,从一开始,我们魏家看上的就是他的用处,计算着能为我们带来多少好处。他怎么可能把我看在眼里,提防我还来不及。他迟早会娶进别的女子,是姐姐,其实我是高兴的。真的。” 明夷相信,魏守言性子清澈,像一只小狗,她第一眼见到明夷,便表露出了好感,这好感,一直持续着。 明夷也不想骗她:“谦平向你祖父要求,哪一日你想要求去,想回到魏府,他保证不会逼你再嫁,而是让你自己决定。” 魏守言手颤了下,抬眼,眼中泪光微闪:“他,还是容不下我吗?这也难怪,他恨我,恨所有魏家的人。” 明夷觉得她想的有些偏激了:“没有,我都放下了,何况是他。” “哪有那么容易放下,是他所爱的人,和他的孩子……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原谅。”魏守言声音中满满的绝望。 哦,是啊,明夷才想起,魏家的人,都以为当时她怀的是伍谦平的孩子。所以才在他面前,更无法抬起头来。这个谎言,她还不能戳穿,否则就坏了伍谦平的事。 “他没有那么小心眼。”明夷尽量展开灿烂的笑容,拉着魏守言的手,“他没恨过你,你阿爷做的事与你无关,他不会混为一谈。” “可是……”魏守言一脸忧虑,十分纠结。 明夷打断她:“过去的事真的不要再提。你如果不愿意回魏家,没有人会赶你回去。何况,你祖父也希望你留在这儿,我想,他的决定应当是为了你好。你自己怎么想?” “我当然愿意留在这儿!”魏守言脱口而出,继而有些胆怯,“我若是回去,阿爷……他不会让我得一日清静,会让我觉得,是我害了整个家族。” 此时的魏守言,十足像个考试没及格的孩子,不敢面对家长,更不敢面对自己对父母期望的辜负。 明夷看她恐惧微微发颤的样子,有几分不忍,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只要你愿意,没人会把你送回去。我只是怕,耽误了你的终身。” 魏守言摇了摇头说:“我再没什么奢望了。只要我身上有着魏家女儿的身份,别人所见到的,所娶的也都是这个身份,而我真正如何,没有人会关心。” 明夷想了想,不无道理。现在这个世道,魏守言觅得良人的机会太小了。没有功名没有才华的,也入不了她这个千金的眼,身份但凡高一些,也不肯要侍郎的下堂妇。加上她身在深闺之中,只有靠阿爷和兄弟给她谋亲事,那些人,只不过将她看作待价而沽的货物,榨干最后的利用价值而已。 “如果你相信姐姐的眼光,我替你张罗着,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再让你认识看看。”明夷迟疑了下,还是把这事担了下来。 魏守言笑了笑:“好,晚些吧。我还想安安静静在这儿多看些书,而且,姐姐会来陪我吧?” 魏守言昂着头,看着明夷,目光很真切。 明夷想起自己之前的避让,觉得自己倒是小人之心了,由衷觉得是该敞开怀抱,毕竟在一个家中,是一家人,便当做自己的妹妹一样相待,大家都会舒服许多。 “好,以后我就每日过来陪你一同吃饭,无事的时候,你去我那楼上一同看书也好。”明夷笑道。 魏守言喜笑颜开:“好啊,我远远能瞧见你那小楼的露台,好生有趣的样子,可姐姐不邀请我,我不敢去。” “傻丫头,都是一家人。原本我受不起你叫我姐姐,我入门晚……”明夷欲语还休。 魏守言热切道:“不论那个,我就认定了你是我姐姐。他不在的时候,我们作伴就是。” “你……”明夷有些话,相问,但是看她现在兴高采烈的样子,已经许久未曾见到她如此高兴,怕问出口煞了风景。 魏守言是个剔透的人:“若说我将伍大人视若陌生,暂时还做不到。但我对他已经没有丝毫念想,他能对我没有恨意和厌恶,我就满足了。所以我还是少与他见面,彼此都会好过些。” 明夷有一丝恍惚,想到的是自己和时之初,明明有比魏守言和伍谦平更加深的纠葛,如今却淡漠到差一些便可以反目成仇。感情这东西,还真是最靠不住。 魏守言让厨房做了些小菜,留明夷喝了碗粥。二人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魏守言最近看的传奇,明夷在承未阁听的八卦,说笑一番,倒也融洽。 伍谦平回来,见明夷一脸愉悦,也好奇,问过她,得知她与魏守言聊得很好,关系如同以往一般,也很高兴。 “你笑什么?是觉得自己能坐享齐人之福了吗?”明夷掐了掐他的脸,瞪着他。 “不敢,我这人福气不多,要悠着点用。”伍谦平将她楼到腿上,“能有你,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了,不敢奢求其它。” 明夷快速啄了一下他的嘴唇,而后舔了舔自己的唇:“嗯,特别甜。” 伍谦平满眼笑意,但遮不住一丝疲惫:“你觉得开心就好,我还怕你老是介意守言的事,闷闷不乐。” “我介意也没有办法,不如大家过得轻松些。”明夷搂住他的脖子,轻轻按着他的眉头,想把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打开,“你看上去很累。” 伍谦平把头靠在她怀里:“嗯,让我靠会儿。马上就会有精神了。” 明夷看着静静靠在自己怀里的伍谦平,莫名有一种踏实的感觉。比起无所不能的他,这个处理完公事,一身疲惫的男人,更加真实,更让她安心。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五十三章 骨牌 说也讽刺,明夷作为上官帮派前帮主,现在的副帮主,要见到帮中长老储娘子,还是申屠世家的任和尚派人来报的信。而储娘子更是没有住在自己帮派的容异坊,而是在城郊一个简陋的逆旅之中。 听到这传话,明夷大致明白了三分,储娘子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自己偷偷回了长安。这其他人,包括她的儿子和儿媳。 此时,明夷已经对这场会面有七分把握,储娘子不是普通妇孺。一个独自一人执掌扬州大半私盐买卖的女子,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一个出身寒微,出卖过女色,在有夫君的同时引诱自己儿子的女人? 这一场,明夷更占据主动,说到底,储娘子是出卖过她。但明夷相信,她只是一时护子心切,事后,应当是发觉里头问题很多。明夷不介意与她握手言和。 接近那间逆旅,明夷心里有些打鼓了。虽是大白天,但这儿未必过于偏僻。任和尚派来的人带她到路口,指了一下便回城了。原本有个膀大腰圆的申屠帮众带着,好歹还有些安全感,一下子剩下自己,明夷越想越有些惧怕。 城郊不同于城内,长安城内,人口密集,坊市皆有自己的护卫。即便是晚上,只要不去那几条灾民聚集的陋巷,相对还是安全的。实在不行,大呼几声走水,也一定有人出来观瞧。若是遇上力气大的醉汉知道先发制人,或武林高手,这毕竟是极端的情况。 但这儿不同,没有巡逻的兵丁,甚至少见农户。除了往来的镖车、商队,还有些形迹可疑的江湖游侠,双目满是饥饿和对长安的期待的难民。 说到底,明夷再有什么侍郎夫人的身份,也只有在长安城里才有护佑。再有帮派的背景,遇上没有帮派从属的亡命之徒,也是死路一条。去掉所有的标签和附属物,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已,尚有几分姿容,穿着不似平常人家,这,都只是增加了她独来独往的风险。 多想无益,她硬着头皮走入逆旅,掌柜的瞧了她两眼,掂量着这城中来的贵夫人来此有何用意,脸上已堆了笑,上来招呼。 明夷打量了一下四周,朝食已过,赶路的自赶路去了,午时未到,一楼只有两桌客人,不知晏起了还是刚来,在喝着瞧上去令人毫无胃口的汤饼。一桌三人,像是行商,未曾见过,满目警惕,看着比她还紧张。另一桌两人,相反,格外沉静,腰上有佩剑,穿的虽非昂贵的织锦,也是不差的丝绸,表情倨傲,扫了她一眼,对视一下,便再没有看过来。 明夷心里安定了些。那桌三人的,当无干系。两人那桌,当是江湖人士,且有一定的身份。未必是三大帮的,或许是周边什么小帮小派的掌权之人。这样的人,不可怕,不会无缘无故与她为难。 明夷给掌柜的赏了半吊钱:“我找扬州来的一位娘子。” 掌柜的点了点头:“那位娘子招呼过了,劳您上二楼,东边第二间。” 明夷谢过,穿过大厅,支起耳朵,恰听到那佩剑的两人在说话,说的是吴地方言,虽不能完全听懂,但明夷能肯定。这让她不得不想起很久没打交道的天一帮,加上这一身丝绸,还有俊秀的外貌,倒可能是那位龚夫人的心腹。只是不知,龚夫人是想打听长安什么消息?或是还对夏幻枫的失踪耿耿于怀。 这些,暂且置之不理,天一帮要对付,但得等到夏幻枫回来,她可没有这能力再树外敌了。 走到储娘子的门口,明夷站定,有一瞬的紧张。深深呼吸了两口,敲了敲门。 里头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比她轻松,甚至有些心虚的味道:“来了。” 并没让明夷推开门,里头储娘子很快打开了门,正迎向她。看来储娘子是守在门旁边很久了,就等着她来。 二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愣神,似是被定住了很久,明夷先展了笑颜,向储娘子点了点头。 储娘子微微垂下眼,复也露出笑脸:“进来吧。” 坐定,储娘子由衷赞道:“看明夷模样,如今应当过得很好,神采奕奕,红粉绯绯。” 明夷心里暗笑道,储娘子怕是于心有愧,看到明夷如今过得不错,也是真心高兴,能少些负疚感。 明夷叹了口气:“只是表面光鲜罢了。你也知道原本我还有些资格,帮得上谦平,在侍郎府里好抬起头说话。如今,我只是个仰人鼻息的二房。现在说是宠爱,这男人的宠爱又能靠得住多久?” 明夷真情实感作伤怀状,倒弄得储娘子有些手足无措,低着头,耳朵都开始发红:“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明夷拉住她的手,安慰道:“这不能怪你,事出突然,我离开长安没有做好交代,才让人有机可乘。是我想得不周到。” 储娘子有些手足无措,也想尽力解释:“当时,伯颜紧急找我回长安,说丰府出了人命,你一句话没留就跟这伍谦平走了,不知何时回来,帮里的兄弟都很着急。肖氏夫妇说帮派不可一日无主,既然早已定了伯颜为下任帮主,不如早些承担起责任来。” 明夷原本对她还有八分的敬意,现在看她这样子,加上种种借口,不由得少了几分,多了些轻慢。再想,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而已。储娘子可能是真的老了,越发眼里只有儿子,原来的雷厉风行和那股子劲,在慢慢消失。 如果储娘子坦然说自己是盼着儿子成龙,哪怕对不起明夷,也不后悔这么做。明夷真的会敬她几分,并愿赌服输。 不过,她说得未必是假。既然胤娘与时之初有勾结,时之初最容易调动的就是肖氏夫妇的力量,帮派内的关系,怕就怕推的这第一把力,之后便是多米诺骨牌一般,使得明夷的势力一败涂地。 如今,她也要推动自己的多米诺骨牌,而这第一张,就是储娘子。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五十四章 绿茶 明夷的心更加安定,面对储娘子,比想象中简单得多。狂沙文学网 她叹了口气:“其实,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不是我当初看错了人,把胤娘带在边,觉得她聪明伶俐,收为徒儿,也不会,唉……” 储娘子更加不安起来:“她……还有何我不知道的过去吗?其实我确实很不喜欢她,这女娃脸上都是野心,做事也很绝。我不同意他二人之事,让人把伯颜锁了,她能跪在外一夜,直到晕厥。大夫来了,说她有孕,我顿时觉得自己差一些害了孙儿,唉,也便不能再与她为难了。” 明夷劝慰道:“哪个阿娘不疼自己的孩儿,何况是孙儿?她再如何错,你会觉得腹中的孩儿无辜。所以,我真的能理解你。” 储娘子更愁了:“我真没想过要找个这样的媳妇。但看看自己那没出息的儿子,又觉得真给他找个大家闺秀,不食人间烟火的,他更没法长大。或许胤娘这样的女人,能帮他……” 明夷皱了下眉,储娘子是在尽力为已成事实的状况找借口,为的是说服她自己,去接受现状。所以她来一趟的目的可能真的是无奈而来,想和明夷和解而已,并非真的要对付自己的儿媳,也是啊,她现在想的,都是孙儿,何在乎这孙儿的阿娘是谁。 她不能坐以待毙。 明夷以退为进:“唉,其实很多事也怪不得她。当时是我有对不住她的地方,让她去离间天一帮那二人,本只是想让她假作与刘义宗相好,没料到她能如此决绝,弄假成真。她是太好强了,要把事做到天衣无缝。” 明夷想提醒储娘子,胤娘并非只有连山一个夫君而已,她之前可是使美人计的高手。 储娘子坦言:“我原本也十分介意这个。你也知道我不是在乎门第之人,她出寒门没有关系,吃过苦才能持家。但她之前与刘义宗和叶的往来,我总觉得她不是正经人,而且她与伯颜怀上这孩子的时候,她已和连山有婚约。这样伤风败俗,即便我是江湖中人,也难以接受。” 明夷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她既然说了原本,那么,事必定有了转机。 “后来,伯颜与我解释清楚了。我虽无法断定其中真伪多少,但我有什么办法?只能选择相信。”储娘子摇了摇头,“谁让我儿子偏偏认定了她,我能怎么样?断绝母子关系吗?” 明夷有些好奇,追问道:“伯颜是如何向你解释这两件事的?” 储娘子看了明夷一眼,迟疑了一下,说道:“这头一桩,他说胤娘原本是打算按计划,作假陷害刘义宗。但没料到迷药效力不够,刘义宗还有一些意识,她无奈之下,怕破坏了全盘计划,辜负对她有恩的师父,只得委于他。她甚至不敢对任何人说,常常暗自哭泣,有一次被伯颜遇上了,才说了出来。” 明夷冷笑了声:“真是很巧合了。那连山的事呢?” 储娘子说道:“伯颜说,胤娘并不愿意嫁给连山,只将他当作兄长。但师父一直有此夙愿,而她也已经破了,怕难以找到好人家,便答应了,只当作报答师恩。但二人定下婚事后,连山从未逾越,甚至有些厌弃她,胤娘bi)问下,知道连山心中只有明娘子一人。胤娘万念俱灰,才在一次酒后,与伯颜发生了不该发生之事。” 明夷气得头发丝都冒烟了,胤娘这张嘴啊,这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倒了她的上,都是她这师父bi)着她**,又bi)着她嫁人。这也难怪储伯颜会对自己越来越疏远,而储娘子也愿意帮他们这一把。 明夷忍住怒火,冷笑道:“发生此事后,她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嫁给连山的?” 储娘子解释道:“那次之后,伯颜求娶于她,她断然拒绝,说不能耽误伯颜的前程,也不能辜负师父的厚,让伯颜只当无事发生。伯颜因此,醉生梦死了一段时间。” 明夷不慨叹,真是古今通用的绿茶婊手段,直男无不中招啊! 明夷冷冷说道:“这些,都是胤娘对伯颜灌输的。储娘子,我问你一句,你觉得我为人如何?” 储娘子愣了下:“明夷识大体,有智谋,且重义气。” “好,既然储娘子对我还有此褒奖,那就麻烦你好好听一听我的版本。孰是孰非,你自己判断就是。”明夷镇定道。 储娘子点了点头:“是不该听一面之词。” “我第一次见胤娘时,就不喜欢她,因为她滴滴对着时之初,含脉脉。后来我边无人,而她确实聪明能干,便开始启用她。嫁给连山,虽然我也有助力,但她是自愿的,多次向我表明,对连山有心。拾靥坊每个人都能做证,她是如何对连山殷勤有加。至于刘义宗和叶的事,我无可辩驳,她自动请缨,我的计划是不会损害她清白的,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死无对证。”明夷一字一句说道,看着储娘子的眉头越来越紧。 明夷决定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最重要的是,前几我见了丽竞门的人,具体我不能说。但他告诉我,胤娘是他安排在时之初边的细作。但胤娘联合时之初抢夺帮派一事,是她自己的主意。所以我才必须告诫你,这女子绝对不简单,她让我跌了最大的一个跟头。你觉得,储伯颜,掌握得了她吗?” 储娘子上一震:“此事与时之初还有关联?” 明夷暂且不能说出肖氏与时之初的关系,只能说:“是,时之初与我对质过。他是为了报复我移别恋,至于胤娘,要的就是这帮主夫人之位,她迟早,是帮派真正的掌权人。” 储娘子攥紧拳头:“她如此心机深沉,没想到。” 明夷冷笑道:“你觉得真那么凑巧,她在外面跪着晕倒了,就发现有孕?你记不记得那一位大夫,是谁请的?多久来的?” 储娘子喃喃道:“当时很混乱,就听来了个大夫,好像不到一刻钟时间就来了。” 明夷紧接着追问:“是你找的吗?” “没有,我觉得她只是累到了,睡一觉就好。可能,是伯颜找的吧。”储娘子回忆道。 “伯颜不是被你锁起来了吗?何时出来的?”明夷继续。 储娘子越发激动:“他说踹开了门,不对啊,如果他能踹开,为何一开始能被我锁住?好像还没怎么反抗?这小子,不会是……” 明夷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五十五章 拉拢 明夷原本并没有将整个故事想象完整,在储娘子的描述中,才仿佛见到了当天的情状。 这种戏码,读过的都看腻了。胤娘怎么可能料不到储娘子有多排斥她?也很清楚储娘子唯一的软肋就是这个儿子。但仅仅靠储伯颜苦苦相求,并没有十成把握,唯有木已成舟,还航行到了海中央,才能稳操胜券。 她定是早和储伯颜定下了计划,知道储娘子会先困住伯颜,再羞辱驱逐胤娘。储伯颜身上会藏着可以破窗夺门的利器,以便随时可以出来接应。而预先安排好的大夫,就在附近守候。 胤娘定会苦求储娘子,也知道她必定不为所动。此时,她使出苦肉计,下跪也好,哭求也好,烈日当头正好,若来一阵雨那是好上加好,到时候,人一假装昏倒,定是满屋混乱。储伯颜便出来,招呼大夫,那么凑巧,就发现,她怀孕了。 这一连串,紧凑着,又正在储娘子怒其不争的气头上,再遇上这么大的冲突事件,她根本来不及思考那么多,满心都只会想着:我要当祖母了。 一切便都会以孩子的安危为首,准婆媳间的矛盾被按了下来。接下来,胤娘便能有机会展现她种种不凡之处,她的长袖善舞,她做生意的天赋,打理家务、拾靥坊、承未阁,一肩挑。这些,在已经动摇,想要接受她的储娘子眼里,便成了不可忽视的优点。 而小两口,更是显得柔情蜜意,储伯颜在胤娘的陪伴下,像是瞬间长成了有担当的男子汉。如此,储娘子不得不妥协了。 明夷唯一不能肯定的是,当时以身孕来哄住储娘子,这身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便也罢了,这事情便有八分的不可为。如果是假,那亦有两种可能,伯颜知情或不知情。如果伯颜知情,说明他对胤娘真是言听计从,储娘子在他心里都只能靠边站。如果伯颜也蒙在鼓里,那这事情会好办得多。 明夷相信,经过自己的提醒,她所想到的,储娘子也一定想到了。 储娘子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头紧锁,有怨怼之气。明夷也不打扰她,现在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她有自己的主张。 半晌,储娘子回过了神:“此事,我会去弄清楚原委,如果她有所欺骗,我纵使把这伯颜的腿打瘸,都不会让他娶这么个心机深沉之人。” 明夷姑妄听之,储伯颜真要是以命相搏,储娘子哪能奈何得了他? 储娘子犹豫着说道:“你觉得这胤娘究竟想要如何?” 明夷坦诚道:“我并不清楚,但此人野心绝对不小就是了。叶炘对她一片赤诚,她也丝毫不为所动,论才貌势力,几人能与叶炘匹敌?你觉得这样的女子,想得到的是什么?” 储娘子面露忧心,她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储伯颜的人才相貌,和叶炘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唯一有优势的地方,可能就只有可控性了。叶炘江湖经验丰富,为人练达,不会轻易让胤娘涉足天一帮的事务,更不会纵容她为所欲为,而储伯颜不同,他初次情动,刻骨铭心,对胤娘是完全的言听计从。 储娘子能看到未来会发生在储伯颜身边的事,他会被胤娘完全控制,成为一个傀儡帮主。而野心勃勃的胤娘是绝对不会再将他放在眼里的,到时,留给储伯颜的只有虚名和无能为力。 明夷拿出了最后的一剂猛药。 “我担心的不是她野心多大,而是她的血有多冷。”明夷说道。 储娘子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觉得她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伯颜的事?可伯颜已经完全被她迷住,并不会有碍于她。” 明夷冷笑了声:“连山的死,她难辞其咎。或者说,是她一手设计的。” 储娘子拍案而起,浑身都在发颤:“此话当真?” 明夷仰头看着她:“杀死连山的是丽竞门的人,也正是派她到时之初身边当细作的人。刘义宗的死,她是帮凶,但连山的死,她是精心谋划。连山一死,她作为未亡人,得到了我拾靥坊和承未阁的房契。到现在,承未阁还在她手里。而她也可以正大光明嫁给储伯颜。” 储娘子的手背青筋毕露。作为一个阿娘,可以容忍未来媳妇奸猾、贪财、野心勃勃,但决不能容忍她是一个曾经设计杀夫,有可能对自己儿子不利的女人。 明夷叹了口气:“我真的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做上官的帮主,你也知道,我已经向江湖各帮宣布了,将会传位给伯颜,他与上官家一脉相承,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将伯颜看作自己的子侄,悉心教导,这一点,我想他即便现在也无可否认。但是,他能被这么个女子蒙蔽,作出欺师之事,我怕假以时日,你这个阿娘,也不会在他心上了。他还小,身边是什么人,给他什么样的影响,太重要了。” 明夷又重重给了储娘子一击。她心里已经有这根刺,一直对她这个阿娘唯命是从的儿子,竟然现在用先发制人的手段来对付阿娘,为的都是维护那个心术不正的女子。是啊,储伯颜能背叛师父,也一样能对她这个阿娘弃之不顾。 储娘子此刻的心里,当如明夷所料,万般不安,恨不得立即将那个毒蛇一般的女子,驱赶远离自己的儿子。她更不会怀疑明夷所说,因为明夷确实没有道理骗她,很多事,骗也骗不过多久,一查就能知道。 “我原本想着,暂且容她,待她临盆,我会好好看住他二人,让胤娘守在家中,相夫教子,灭了她的念想。但现在想来,我真是太傻了,如今她仗着伯颜的宠爱,已经为所欲为,若诞下孩儿,还怎么可能听我的只言片语?”储娘子苦笑着,“明夷,谢谢你,这一盆盆冷水,把我给泼醒了。” 明夷柔柔笑道:“或许事情没有到那个地步,如果她怀孕是假的,你便占据了主动。只是伯颜恐怕不会肯休妻,要想让伯颜看清此人面目,我们还当从长计议。”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五十六章 还权 储娘子已经完全失了方寸,看向明夷的眼里,有了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央求:“明夷,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能不能让伯颜迷途知返,都靠你了。” 明夷坐得靠近她了些:“如果她接近储伯颜的目的落空了,她会如何?” 储娘子正视着明夷的双眼,从她眼中得到的是满满的肯定,她方试探着说:“若伯颜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寻找别的途径。那时,和伯颜的关系,便会成为她的阻碍。” 明夷点了点头,实际上,她也是一边说,一边在飞快思考。自己究竟能做什么,来保证胤娘愿意放弃储伯颜。她和储娘子可以做的,是把她从储伯颜这里尽力往外推,如果还有一个把她拉过去的力量,将会事半功倍。 叶炘。明夷不得不想起这个名字。但真的要把两个自己的敌人,而且是非常强大的敌人凑到一起吗?这或许是更大的冒险。先放在一边吧。事关天一帮,待夏幻枫回到长安,再与他计较。 明夷说道:“如今先不要想那么多。储娘子不妨先留在长安一段日子,一来,观察胤娘的身孕真伪,二来,我们便做出和解的姿态,逐渐将伯颜手中的权力转移。当然,这完全得基于储娘子你信任我。我对此事并无其它想法,只希望伯颜能堂堂正正,做好上官的帮主,给这么多帮内兄弟,一个交代。” 储娘子连连点头:“我自然相信明夷,否则也不会急于赶来。其实此事我离开长安后,越想越觉得心慌,她这么个小娘子,竟能短短时间,翻云覆雨。我没想到她后面还有时之初,甚至还有丽竞门。唉,这是个祸害。明夷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明夷并不着急,还是将该说的说清了,尤其是胤娘掌权后,所做的,无不是杀鸡取卵的事。比如想让四君子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将容异坊改造成鱼龙混杂的赌坊,这些事,会给她带来短期的收益,但对于上官帮派来说,绝对是个祸患。 储娘子的头脑越发清明:“她这么做,显然就是没打算把上官帮派长期发展下去。恐怕只是个跳板,她之后究竟要怎么做?” 明夷笑道:“这些我们也预料不到,能做的,只有在她继续把上官帮派毁掉之前,阻止她。” 储娘子叹了一声:“唉,就这样吧,我这就回长安。明日我们一起在容异坊见一面,到时,我将能还给你的先还你,一步步来。” 明夷点头:“好,这里品流复杂,我觉得下面有桌可能是天一帮的人,我看看他们走了再出去。幸好他们应当没有在意我。” 储娘子到门口,打开一道缝,瞧了一眼:“是,看得出不是一般走江湖的人,有些身份。” “嗯,一会儿我们一同进城,之后再分开。这附近瞧上去不够太平,我们作伴好有个照应。”明夷脸上有些发红,她不好意思承认,有些担心安全。 储娘子笑了笑:“放心,我换上男装与你出去。” 二人到城门外,各自话别。一个返回伍府,一个奔往新昌坊储伯颜她们所住的新宅,也就是之前的新丰宅。 明夷看着储娘子离开的方向,有些怅然。那个宅子,虽然没有住过很久,却是夏幻枫精心为她的大婚准备的,结果,大婚砸了,住进去的一对新人,连山和胤娘,一生一死,宅子旁落。或许,真是风水不够好吧。无论如何,这是殷妈妈养老的资产,她不能让胤娘白白占去。 回到伍府,她陪着魏守言一同吃了些餐食,看她写字作画,也兴致勃勃学了几笔,无奈并无基础,如鬼画符。 容异坊的会面,似曾相识,上官帮派的帮主长老们,几番在此开上一桌,总在觥筹交错之间,把事情给解决了,今日也当如此。 只是席上的人,已经变了。 主座是储伯颜和胤娘,穿的都是孔雀绿的织锦袍子,一副恩爱夫妻模样。二人对面是花子贤,自斟自饮,不太想搭理。东边坐着肖娘子和储娘子,二人正在寒暄。而西边便是留给明夷的位子了。 明夷先与花子贤点了点头,看他眼里一闪,似有一分笑意。 再与肖娘子储娘子行过礼,肖娘子说道质铺不能没人看守,肖栋过不来了,明夷笑道:“肖娘子来了就好,一样,一样。” 最后明夷才转向储伯颜,点头道:“伯颜几日不见,老成许多。” 储伯颜一手握着胤娘的手,有些羞赧:“师父取笑我。” 明夷瞟了眼胤娘:“已经娶妻,快做阿爷的人了,自然应当老成些。” 花子贤张罗着,让胡姬上了酒菜,叹道:“欸,可惜幻枫不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伯颜说道:“嗯,如果马大哥一起回来,我们就算齐全了。” 几人坐着,都有些尴尬,还是储娘子开了口:“这次我突然回来,是计算着,明夷也该回长安了。之前很多事,事急从权,既然明夷回来,还是该有所交代。” 胤娘脸色一变,似是手上使了点力,伯颜咬了咬牙,看向他的阿娘:“阿娘的意思,是让师父回来继续当帮主?” 花子贤嘴角一挑,笑得有几分邪气:“这怎么行,哪有还没坐热帮主的位子就挪屁股的?” 这话说得储伯颜脸上发热,虽然他不是十分灵巧之人,也听得出花子贤语带讥诮,何况,他也明白,自己是靠夏幻枫的秘密来威胁着花子贤,这位曾经的花大哥,早已经瞧不起他。 明夷端起杯,品了一口:“既然现在全江湖都知道是储帮主当家,我哪有再当帮主的道理,这不是告诉别人我们上官帮派在搞内讧吗?储娘子大可不必如此,只要为了上官帮派好,我做帮主,副帮,长老,甚至帮众,都不是问题。” 储娘子笑道:“这可不行。我们上官帮派从一个扬州小帮到了长安,能和申屠世家合作,如今实力越来越强,明夷居功至伟。如果这么莫名其妙就卸了任,岂不是让人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伯颜是个白眼狼?” 储娘子说着,瞪了储伯颜一眼,倒使得他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阿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五十七章 谈判 储娘子砸出了明夷劳苦功高,不能随意卸任的说法,一石激起千重浪,席间各人反应皆不同,只是一时间倒也异常安静。 花子贤收起了不羁浪荡模样,身体微微往前倾,显出一些紧张来,却还要故作不在意,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并未直视明夷,只是看着储娘子,待她说分明。 而肖娘子更加沉静些,低头垂目,似对这个话题全然不为所动。但紧绷的身体表现出她并非置身事外。明夷预料到,今日肖娘子必定不会有什么动向,自从时之初回归了令狐家,肖氏夫妇自然归位,成了忠诚的家臣。 明夷更感兴趣的是胤娘。与其他人不同,胤娘的目光始终定在明夷身上。明夷本以为她难免会慌乱或愤怒,没料到胤娘的表情却带一丝玩味,似乎比任何人都好奇,下一步将会如何,明夷能不能翻盘。而这个结果,却像与她无关一般。 反倒是储伯颜,脸色极为难看,不敢看明夷,只忿忿看着储娘子,又拍一拍胤娘的手,似安抚她,不用担心,自己不会善罢甘休。 明夷是盘算好的,她并不打算真一下子让储伯颜从帮主之位跌下,这帮主,他继续当着,不过是个虚名而已。明夷想要的,也只是自己应得的。 “储娘子不用多虑,原本伯颜就是我爱徒,也是上官老帮主的后人,伯颜接任帮主之位,既名正言顺,又是帮中上下心服口服之事。堂堂一帮,怎可朝令夕改。”明夷以退为进。 储娘子断然反对:“我当时赞成伯颜登帮主之位,是因为帮中无人为首,我也不知明夷何时归还。现在既然明夷回来了,若不能有个说法,岂不是陷伯颜于不仁不义?依我看,还是拨乱反正,丰帮主再次执掌上官帮派为好。” 储伯颜脸色更是惨白,眉头紧皱,目光灼灼看着自己阿娘,不好发作,压低声音问道:“阿娘为何不早早与我商议!” 储娘子冷言道:“你是小辈,这种事轮不到你开口。” 储伯颜顿时神情大变,想要愤然起身争执,被胤娘抓住了手,明夷瞧出,伯颜的手被紧紧握着,指甲盖都发了白。储伯颜强忍住,低头不语。 明夷看着胤娘,她倒是沉得住气,笑得很甜:“这种大事,自然是阿娘和师父做主。” 储娘子对她本就越来越反感,听她如此装腔作势,更是不喜,说道:“此事重大,因此请了子贤和肖娘子商议,一切以帮派利益为重。” 花子贤这才看了看明夷,明夷眨了眨眼,他已然会意:“既然丰帮主回来了,还权是理所应当之事。当初丰帮主上任,可是我们原帮主、副帮,四大长老一致同意的,断没有并无过错就离任的道理。” 储娘子深深看了花子贤一眼,她虽是配合明夷,想对付胤娘,但毕竟一心要扶持自己儿子,听到这样的话,哪里能高兴起来。花子贤偏偏是个混不吝的,如今知道夏幻枫不会受储娘子的要挟,更是无所畏惧,敢说敢做。 储娘子不好多言,转向肖娘子:“不知肖长老有何高见?” 肖娘子不动如钟,端起自己的酒杯,悠哉啜饮一口:“好酒。储娘子也知道,我们质天下并不问江湖是非,只要能安安生生经营质铺,你们商议好,谁做主,都是一样。” 储娘子转向储伯颜,未待他说话,先发制人:“帮派之事,胤娘就不用参与了,你让花大哥替你找个客房,让她休息着吧。以后这种场合,别带着胤娘,成何体统。” 储伯颜还未辩解,花子贤先开了口:“是啊,伯颜,即便你再舍不得弟妹,这也不是你夫妻二人恩爱的地方。她既不是帮派中人,也不懂江湖中事,来听这些,也会觉得无趣。我替你安排客房,让弟妹小憩一会儿吧。” 花子贤起身就要出门喊人,储伯颜一拍桌,厉声喝道:“站住!” 坐上众人皆惊,明夷示意花子贤稍安勿躁。 储伯颜额头青筋直露,经过方才他阿娘的抢白,本已是憋了一肚子气,此刻再不能忍:“无论如何,我现在还是上官帮派的帮主。这也是花副帮主,肖长老,和阿娘,你们亲口认可的。在位一天,我就有一天的资格,决定谁能列席。胤娘是帮主夫人,也是帮派现在多项生意的主事人,她自然可以坐在这里。” 储娘子神色复杂,一方面,她很是欣慰,此刻的储伯颜全然不是一个在她身后畏畏缩缩的男孩,已经有了一帮之主的气势,这是她最想看到的。另一方面,储伯颜这样的蜕变却是为了保护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妖女,这又让她愤懑不已。 明夷见此僵局,劝道:“算了,不是大事。而且胤娘身怀有孕,都别那么激动,吓到了她,动了胎气。” 储伯颜连忙扶住胤娘,关切问道:“没事吧?” 胤娘笑道:“当然没事。花大哥说得对,我确实没有资格在此。但我是伯颜的妻子,也是明娘子的徒儿,师父和夫君都是我最关心的人,我想在此,或许能帮得上忙。” 花子贤也不好再坚持,堂堂男子,怎和一个孕妇计较,恹恹坐了回去。 明夷继续说道:“这帮主之位,我是断然不会再受。只是我力所能及之事,还是希望能替帮派做一些。尤其是承未阁,是我一手经营,本也算不得是帮派的产业,只是我个人所为。我将承未阁地契交予连山,是因他是我最信任的管事。如今连山走了,地契到了胤娘手中,断没有不归还的道理吧?” 众目睽睽,都看着胤娘,话说得很清楚,而且承未阁用的地,是丰宅老宅的一半,修建所用的钱,也是丰家的财产,此与上官帮派无关。即便是储伯颜,也觉得无法包庇,转头看了看胤娘,不敢说话。 胤娘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凶狠的神色,嘴角笑容仍在:“原本我便是帮师父看着承未阁而已,这是师父亲**代的,之后不告而别,我也不能辜负期望,才做到现在。既然师父回来,归还是理所应当。”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五十八章 索债 储伯颜听胤娘如此说,心有不甘:“你为承未阁殚精竭虑,我都看在眼里……” 胤娘摇了摇头,阻止他继续:“师父将承未阁交托于我,我好生照管是我的本分,怎么因此而鸠占鹊巢?岂不让天下人笑话,也污了你的名声?” 储伯颜一脸感动,心念着原来胤娘委屈自己,说到底是为了成全他的清名,搂住她的肩膀:“委屈你了。” 胤娘从伯颜肩上软糯糯看着明夷:“师父,我并非野心勃勃之人,您要什么都可以,只是定要给伯颜留下机会,让他好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做个真正的英雄豪杰。” 明夷很想为胤娘的演技鼓掌她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做绿茶的最高境界。她显得如此识大体,若不是明夷早对储娘子彻底揭穿了她的面目怕是现在被看作坏人的便是明夷了。 只因胤娘口口声声都是无欲无求,只为伯颜,哪个做婆婆不想要这样的儿媳呢? 明夷瞄了储娘子一眼,只见她眉宇之间满是厌恶。一旦一个人心中对另一人产生了成见,那么,对方所做的一切皆是错。在储娘子眼里,如今胤娘的种种作态,不过是她心机深沉,为人狡诈的佐证罢了她越扮作无辜储娘子就会越对她产生厌恶与恐惧,急于将她赶出储家。 既然胤娘如此说,明夷当然不会拒绝。承未阁拿回来,这件事原本就是最简单的一桩,因为胤娘实际上对承未阁无法真正控制,她管不了四君子,也不能取信于各位客人,对承未阁早有了退心。她特意主动提出不过是给明夷一个表示:“我放弃了这一块,你不要太过分。” 明夷暂时不会太过分。事缓则圆,她会一步步,全部拿回来。 明夷应下:“好,一会儿我便同胤娘去拿放房契。不过还有一事,这件倒是帮派的事了。我在新昌坊那一间大宅……” 未待明夷说完,储伯颜已经急不可耐:“那一间总不是你丰家的产业了吧?” 储娘子瞪他一眼:“休得无礼!不知尊师吗?” 储伯颜悻悻住口,眼中满是焦急。他看着自己帮主之位摇摇欲坠,更可怕的是,他现在住的那大宅,若是一并被明夷收回,他如何对胤娘交代?胤娘母子总不能跟着他委屈度日,他还有何脸面? 想着,他的怒气也没了,只剩下忧心看着明夷,那稚气未脱的脸上终于有几分过去的神态,带着几分央求:“师父,你的徒孙快要出生了,你总不能看着他生于陋巷……” 明夷有心戏弄,说道:“伯颜依然是帮主拿着帮主应有的俸银,在长安租一处平常宅院还是可以的。或者储娘子考虑下在长安购个宅子?” 储伯颜觉得有理,巴巴望着储娘子。 储娘子有心不那二人悠哉,正色道:“我那生意看上去风光,不过是为人作嫁,既要供着帮里,又要与申屠世家分离利,哪有多少余钱?即便有,也是要投入到下一月的生意之中,绝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储伯颜馁然,倒是胤娘毫不在意的模样:“无碍,你到哪儿我便到哪儿。” 储伯颜愤愤道:“恐怕这世上也只有你们母子是我至亲之人了。” 储伯颜此话当然是气话,他气的是师父和阿娘,这两个口口声声疼他为他的女子,却要把他逼到这个程度。 储娘子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一心为他绸缪结果他为个小妖女,竟然说自己不再是他至亲骨肉。储娘子当下气得浑身发抖。 肖娘子在她身边,漠不关心也不像样子,便给她斟了杯酒:“喝些酒,莫气坏身子。” 这话不咸不淡,倒是符合肖娘子一向的凉薄。储娘子更觉得,凉水浇在心上,仿佛什么指望都没了。 明夷站起身,给储娘子送了一碗热汤:“喝些热的,不要与孩子计较,他只是一时气话。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 储娘子端了过来,向明夷点了点头以作感谢。这话里的意思她也明白了,事到如今,她也不会再对这个儿子自己主动幡然悔悟有任何幻想。 胤娘还是机灵,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劲,推了下伯颜:“你怕是急糊涂了,师父和阿娘怎么会难为我们?即便让我们搬出去,也只是为了让我们多加历练。何况,我从未在意住在何处,只要与你和孩子在一起,吃糠咽菜对我都不是问题。” 储伯颜感动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纵使你我吃得了苦,总不能委屈了孩子啊!” 明夷与储娘子交换了眼神,二人都看明白了,至少储伯颜是真的相信胤娘腹中怀着孩儿。他是个单纯直率的人,演不到如此逼真。 明夷也有了决定:“我现在住在郑府,要收那宅子有何用?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城外的营寨,新昌坊的大宅,都是殷妈妈的产业。她低价租给我们,是情分,我们要按时给租金,是本分。不要让人以为我们有吞灭他人财物的狼子之心。” 储伯颜听她说不收宅,已经喜出望外:“知道了,师父,每月我都会按时让肖娘子计算好,送去给殷妈妈。” 肖娘子在旁点了点头:“好。” “另外,这房子既然是帮派租的,主人是殷妈妈,便不能被任何人霸着。主楼留给殷妈妈和岑伯,这也是理所应当吧?”明夷对着储娘子说道。 储娘子应道:“自然是应当的。那是帮派出钱,对了,子贤也可以住过去嘛,这容异坊毕竟只是个酒楼,住起来哪有大宅舒服。” 花子贤原本乐得在旁边看热闹,没想到说到自己身上,他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笑到道:“好啊给我留一间房,最好是楼上,我如果带什么小娘子回去,不想被人窥见。” 储伯颜脸色发青,但也没有理由发作,闷声道:“胤娘身怀有孕,还请花大哥不要随便带不想干的人回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七百五十九章 奸妃 至此,明夷这第一步计划已经达成。承未阁的控制权,与新昌坊大宅的归属权,一直是她心里最放不下的事。一边是殷妈妈和四君子的衣食来源,一边是殷妈妈赖以养老的资产,她绝不能允许这两边出什么闪失。解决了这些,她心里头踏实多了。 胤娘还能沉得住气,这让明夷有些惊讶。储伯颜都快站起来掀桌子了,她倒是坐得很稳,还竭力阻止储伯颜和众人翻脸,看来,承未阁不是她的目的,她也并不在意一时的生活优渥与否。她的沉静,只让明夷更觉得此人难测,相信储娘子也有此感受。 胤娘终于开口了,一脸沉静祥和,看了看明夷:“如今我只在意两件事,一个是腹中孩儿能安安稳稳降生,不求华衣美服,只求有安生之地。二是我夫君伯颜能日益精进,有所作为,不辜负帮众期望,我便心满意足。” 明夷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这是把牌摊开。胤娘表面所求,只有两个底线,一是自己母子二人在伯颜身边,二是伯颜的帮主地位不能变。看来,她现在是要紧紧控制住储伯颜,将短期敛财的想法搁置了。 胤娘之前的举动,让明夷一度怀疑她腹中有孕之事的真伪。她太过于激进,好像是打算捞上一大笔,而后逃之夭夭。现在明夷将承未阁收回,之前又通过与申屠世家的联络,把容异坊的控制权莫名就转到了花子贤手中。这两个大财源丢了,她却还沉得住气,让明夷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有误。胤娘是真打算长期在储伯颜身边,那这怀孕的真实性又大了几分。 储娘子听胤娘说这两点,眉宇间闪过一丝犹豫。明夷暗叹,胤娘可真是吃准了储娘子这慈母之心。她所说,一为储家的后嗣,二为伯颜的前程,每句都在储娘子的心上。幸好明夷做足功夫,让储娘子满心都是恐惧,怕这儿媳对伯颜有伤害之心,并种下了成见,怎么看她都是扭捏作态。若非如此,储娘子必定会站在她一边,维护她与伯颜。 储伯颜脸色发青,如今在他眼里,这世上谁都与他作对,即便是自己的阿娘,也不知道受了什么蛊惑,要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全天下,只有他的胤娘,一心为了他的前程,委屈自己也在所不惜。 储伯颜将胤娘的手握在手心中:“夫人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母子二人受半点委屈。即便这帮主我不做了,回扬州卖米卖盐,也要让你过得舒泰!” 这回,脸色难看的就轮到储娘子了。她方才那一丝犹豫,此刻烟消云散,更觉得这是个妖女,蛊惑得储伯颜满心都只有儿女私情,连自己阿娘都不放在眼里了。这许多年的教导,含辛茹苦、望子成龙,竟然比不过这么一个别有用心的女子,假若继续纵容,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 胤娘心知这话落在储娘子耳中,肯定心里不舒服。没有一个阿娘,看着儿子为了维护媳妇,要与全世界为难,会心里头高兴。她对伯颜笑了下:“夫君说的话怎会发生?我又何来委屈?师父和阿娘都是大局为重,也都是真心为我们好,你不要多想了。” 储伯颜立刻收敛了脾气,痴痴看着她:“夫人说的是,我太过冲动了。” 储娘子手中紧紧攥着酒杯,明夷都瞧出她手背的青筋了,可见她对胤娘再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胤娘在储娘子眼里,便是商纣的妲己,周幽的褒姒,只要她在,便不会有什么好事。 花子贤看戏看得很过瘾,发觉出储娘子和储伯颜之间已经有了罅隙,自己便有机会不用再受那女子的威胁,出了这口闷气。 他假作叹了口气:“唉,要是幻枫能回来,那便更好了。明娘子以为如何?” 明夷笑道:“那是自然,幻枫智勇双全,他若是回来,我即便放手不理帮务,也放心。” 花子贤一本正经摇头:“那可不行。我们上官帮派还在辛苦求存的时候,更何况,身在长安,与别处都不相同。如果没有伍侍郎的关系,我们也无法和申屠世家平起平坐。明娘子绝不能丢下帮派不管。” 储娘子赞同道:“是啊,明夷,若不是你,我们还在扬州安于现状,与三大帮来往这种事,想也没想过。哪有如今在江湖上的地位?” 储娘子转向储伯颜:“伯颜,你须知上官三代,创立帮派之艰辛,如今到你手中,绝不能有丝毫败落。切切要以帮派利益为重,个人的一切,妻儿,哪怕是阿娘,也要放在其后。因为有几百兄弟,背后几千名家人,在等着吃饭,等着活下去。你明白吗?” 储娘子从未在人前对储伯颜如此严厉,伯颜似是回到了半年前,自己还跟在阿娘背后,不敢多说话的日子,怔怔点着头,更被这义正言辞的话语砸得有些晕:“阿娘我记得了,我定不会辜负帮中老小。” 胤娘没作声,但已没有那么轻松的笑容。她当然听得出储娘子话语里的意思,帮派第一,而后阿娘,而后妻儿。这是储娘子一向灌输的观点,现在储伯颜被她迷得找不到北,但这种迷恋迟早会淡去,到时候,恐怕还是十几年的教诲占了上风。 肖娘子有些坐不住了:“我胃口小,已经吃饱了。看来今日也没有什么其它需要讨论,我和肖栋服从帮派的安排就是了,不如,我先走一步?质铺人手不够。” 明夷也不好过于阻拦,起身送她:“肖娘子走好,也代我问掌柜的安。帮中财物,还是要倚赖两位劳心打理。辛苦了。” 明夷给肖娘子吃了个定心丸,动谁,都不会动他二人。上官帮派的那些财帛,在令狐家的神秘财产面前,应当不值一提,因此,让他二人打理,才是最为安全妥贴的。上官给他们身份和遮掩,他们以天下无双的放贷管理手段替上官帮派滚雪球,这是真正的双赢。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章 母狮 肖娘子一走,这餐饭也七零八落,该结束了。花子贤倒是不客气,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顾不上与他们多言。 储娘子也没胃口,盯着储伯颜让他多吃几口,伯颜则一门心思在伺候胤娘,气得储娘子没眼看了,与明夷继续说正事。 “这两日,马成凌也应当到长安了。我出发前他恰有一个镖,只是需要绕道,会慢些。到时,你们姐弟也能好好聚聚。”储娘子给明夷递了个眼色。 明夷心知,这是要再上个保险,也说明储娘子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胤娘这个妖女赶走。作为阿娘,要造自己儿子的反,把儿子的帮主之位架空,储娘子可是丝毫都不手软。 现在储娘子站在明夷这边,花子贤当然是毫无疑问,夏幻枫去哪儿他去哪儿。肖氏夫妇居中,不会偏帮。但肖氏仍然会是个隐患,时之初若是回了长安,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如果将肖氏手中的财产转移,明夷就没有了可以遏制肖氏夫妇的把柄,到时候,上官帮派的财产就陷于危险之中。如果时之初做得狠些,质天下人间蒸发,到时候别人找不到肖氏夫妇,会把所有的债算到上官帮派头上,那将是灭顶之灾。 但沙州那么远,时之初去了,自然是要有巨大的战功才回来,这些事,暂且可以不用太担心。 只剩下马成凌。马成凌不是一个心思很复杂的人,他喜欢快意江湖,爱讲义气,耳根也软。但是,他终究是一个镖局的主事,事关重大,他不会意气用事。这点上,他甚至比现在迷了心窍的储伯颜靠谱。所以,连储娘子都不知道,明夷为拉拢马成凌留了后手,就是洞天福地施工中的押镖权。 这些皇家工事物料的押运,数量多,价值高,一路会受到官府的特别关照,钱赚起来又多又快,工事持续的这两年,马成凌能赚到盆满钵满,再开几家镖局都没问题。 在这个利益面前,原本感情上就与明夷更加亲近的马成凌,毫无疑问,会成为她最可靠的盟友之一。 宴席终了,储娘子冷着脸看着储伯颜抚着胤娘走在前头,咳了一声。 储伯颜回头惊异得看着她,储娘子原本大约想发难,还是忍住了,低声说:“你也不懂怎么照顾胤娘,我还是跟着你们一同回去吧。” 胤娘的背影像是僵住一下,看了眼储伯颜。储伯颜踌躇了会儿,走到储娘子身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阿娘,我们回去先给殷妈妈和花大哥他们挪地方,还得重新布置房间。我看还是晚些吧,您先住在容异坊,这里也挺方便的。” 储娘子岂是会被轻易说服的,她当然知道,这是胤娘不愿意与她住在一处,也不知是怕胤娘干涉她调教储伯颜,还是有不能被储娘子发现的秘密。 储娘子不是吃素的,笑盈盈挽住储伯颜:“我知道你们新婚燕尔,肯定不愿意阿娘去影响你们二人。但我能在长安呆多久?唉,我年岁也大了,这次来看过你们,过一阵还要回扬州去。生意放不下啊。阿娘要趁自己还能跑,多给你做些事,赚些钱。把盐商那块搞扎实了,过两年我就把这生意全交给你。” 储伯颜无法辩驳,听得也有些心酸,十几年来,他是最清楚储娘子如何艰辛困苦的人,哪还忍心再拒自己阿娘于千里之外,声音也微微哽咽:“好,这段日子让伯颜好好陪陪阿娘。” 胤娘也无法在说什么,只能陪着笑脸。 储娘子与明夷告了别,二人对视间,似诉说了万般烟雨。明夷这块心病,算是暂且放下了。储娘子此人,并不比明夷所见过的任何枭雄更弱,一个年少丧夫,受夫家所辱,带着孩子投奔舅家的女子,能在扬州闯下一片天地,原本就值得敬佩。更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所接触的不是普通商人,是私盐贩子。 私盐贩子是什么样的人?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谋生的人。历朝历代,贩私盐是无可饶恕的死罪。但私盐的利润实在惊人,且民可以无肉无米,不能无盐。不管朝代如何变迁,谁当了一方的领袖,都改变不了这个需要。盐,是比真金白银还更靠得住的硬通货。所以私盐贩子,从来没有少过,只有最狠辣最有手段的商人,才能在竞争中胜出。 一个能和最狠辣的私盐贩子打交道,并多年与其和平相处,被他们新来的女子,她本身就是个传奇。 她不会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不会是良善可欺之辈。 明夷现在细细想来,都有些后怕。储娘子在这个时代的经验比自己充足许多,商场、官场、江湖,她都大有涉猎。明夷一开始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凭着一股冲劲,在往前走。一个个人去解决,一件件事去面对。她抓住了储娘子对储伯颜的母爱,这一条是毋庸置疑的,二人算是达成了合作。她与储娘子能够如此和谐共处,也是源于,储娘子是真的相信明夷并非贪恋帮主之位。 储娘子认定了,这帮主之位,明夷迟早是要交给储伯颜的。也认定了,丰明夷不是寻常人,她能带给上官帮派前所未有的天地。她二人之间的合作,从来都不是基于对彼此的信赖和情感,而是源于,互相有价值,互相能掌握。 储娘子的厉害之处,从没有真正在明夷面前展现。这个念头,让明夷深深觉得庆幸,自己是真的不想霸住权位。一直以来,她要的只是个靠山。是上官帮派由亲近她的人掌权和控制,能成为她身后无形的力量,便足够。 可是,面对胤娘的储娘子,不会留下余地。她会用最透彻的眼,用最无情的心,去面对这个可能对自己儿子造成威胁,且迷惑了儿子心智的女人。 明夷开始为胤娘感到惋惜了,如果她有孕,或许好些,如果没有,结果不堪设想。面对储娘子,比面对明夷,可怕得多。 --上拉加载下一章s-->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一章 针刺 明夷从守言那儿出来,手上多了几个小伤口,她心血来潮,看守言自己绣丝帕挺有意思,硬要学,结果扎得右手上都是伤。稍作处理,不留意便已经到了戌时。守言的房间在楼上,楼前又有庭院,也不知伍谦平有没有回来,明夷心里着急,也不好言明,眼神总往外飘着。魏守言心知她是记挂夫君,笑道:“回去吧,只是手上少碰水,明日便无碍了。” 明夷羞赧,但也不敢久留:“好,明日有闲暇再来陪妹妹,只是这女红,我怕是学不会了。陪你说说话解闷倒是可以。” 守言送她到门口:“姐姐肯来与我说话,我已经很高兴了。如今世上,除了阿爷,也只有姐姐关心我心情如何。这份情,守言会记得。” 明夷看她眼中真诚,倒像要落下泪来,更不肯久留。她最看不得,便是女人的眼泪:“你好好歇着吧,不要想那么多。” 明夷更像是落荒而逃,明明已经好几日如此的往来,只要不提到伍谦平,两人如同闺中姐妹,谈天说地,什么都好。但凡提到他,二人之间始终尴尬。 “怎么?无猜楼难道比不得别处,听十东说,你总在魏守言那里呆着。虽然很久没踏足,但如果我没记错,她那里远不如无猜楼精致舒服。”伍谦平看她匆匆回来,跑得急,脸上两朵红云,打趣起来。 明夷瞥了他一眼,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你是花了钱还是利用了自己的美色,连我的丫头都给你通风报信了。” 伍谦平嘿嘿一笑,把她杯中的水喝了半盏:“钱么,都给了夫人。美色么,也不如夫人貌美。难怪十东每次只把夫人愿意让我知晓的事告诉我。” 明夷脸更红了,却并非因为劳累,自己这点小谋算,从来瞒不过伍谦平的眼睛,又羞又急:“说得好似我有许多秘密瞒着你一般,我有何事不可与你言明?” 伍谦平看她恼了,不敢玩笑,搂她过来:“好,好,是我说错,夫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道理。我是担心,你总有着一块心病,觉得愧疚,才花许多时间心思在魏守言那里。可纵使我有负于她,那也是我与她二人之间的事。不能拖累了夫人。” 明夷听得心有暖意,柔声道:“她一人在府中,难免孤单。我与她总有几分往日情谊,去陪她说说话,也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 伍谦平将她的手拿到面前,皱眉道:“把自己伤成这样,也不是为难的事吗?” 明夷想要把手收回来,被他死死握住手腕,只得放弃:“不过是些细小的针刺之伤,我想学着刺绣而已。你怎么眼睛这么毒?” “还用看么?你一过来我就闻到药味了,幸好只是些小伤口,若是你真把自己弄伤了,我就把你锁在家里,哪儿也不让去了。”伍谦平教训着,一边把明夷的手放在掌心,细细看着,“,不会做这些就别做了,不是有绣娘吗?何必自己做。” “你这没情趣的,如果我会绣了,亲手在你每一件衣襟里都绣上自己的名字,这样,你在外头若想做什么坏事,解下衣裳就看到我的名字,或能悬崖勒马。”明夷扯开他刚换上的亵衣,摩挲两下。 伍谦平抓住她的手:“别乱动了,伤口虽小,也有危险。何况,若我真有心做坏事,还管看不看得到你的名字。” 明夷一下子蹦了起来,直盯着伍谦平的眼:“你的意思,想做坏事的时候,没人拦得了你咯?” 伍谦平哈哈一笑,拉她靠近身边:“我这辈子是没机会做坏事了,身啊心啊都被一个不知何出来的妖女霸占着,哪还有丝毫的气力。” “妖女?”明夷想到今日与储娘子扮的那场双簧,着实有趣,“早些时候我倒是和储娘子演了一场太后斗妖妃的大戏。” 明夷将事情前后与伍谦平说了,伍谦平频频点头:“若不是你早先心慈手软,胤娘怕是连你一人都斗不过。现在储娘子来了,你不用担心,不出一个月,她怕是要原形毕露,离开长安。” 明夷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胤娘有些古怪,并非我们所料的,一心只为了财帛或权力。她的心思,我看不透,所以才觉得可怕。” 伍谦平又绕了回来:“你啊,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解决,却不知常常在险境边缘。有的人,你能瞧得出本性,但只要第一眼印象好的,你总是愿意一直相信下去。真不知该说你有赤子之心,还是过于自信。” 明夷撅起嘴说道:“哪有。我第一眼见你,还觉得你这人阴骘可怕,不好亲近呢。如今还不是天天在猛虎卧塌之边酣睡。” 伍谦平被她气得只有苦笑:“何止,你天天捋虎须,啃虎肉,你是把我当了没牙的猫一般,哪里是老虎?” 明夷道真被他逗乐了:“猫?哈哈,有几分像,定是一只漆黑油亮长腿长身,眼睛如宝石一般,美貌的猫。” 伍谦平作势咬在她脸上,只没用力,而后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与她走得近无妨,只是始终要怀着一丝戒备,不要真的掏心掏肺了。” 明夷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说魏守言。这使得她脑子里迷糊起来,伍谦平看来是对魏守言此人一直怀有戒备,难不成真的是自己过于单纯,一味相信魏守言是个心思简单的世家千金,背负着家族使命,又对伍谦平一往情深而已。 “若真是那样,我反倒安心了。”明夷喃喃道。 如果魏守言真的有那么深心机,留在伍府不是为了自保,而是有其他后招,明夷确实会安心许多。 “长着一张聪明脸蛋,糊涂时候比谁都糊涂。”伍谦平叹了声气,捏着她脸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明夷摇了摇脑袋:“糊涂就糊涂吧,我嫁了世上最聪明的夫君,糊涂一点也值得。” “别的没学会,嘴甜舌滑学得最好。”伍谦平无奈笑道。 “甜吗?”明夷不想再听他教训,干脆把嘴唇送了过去,顺利封口。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二章 旧案 午夜,明夷身上疲累,精神倒很充足。听身边格外安静,伍谦平呼吸很浅,便知道他也无心睡眠。 “在想什么?官署的事很麻烦吗?”明夷轻声问道。 “还行,能控制得了。”伍谦平果然没睡,声音无一丝倦意。 明夷翻了个身,搂住他腰身:“若有不可行之事,不如暂且放下,一切都以平安为上。” “你以往冒险的事做了不少,怎么现在越发谨慎了?”伍谦平低头,埋在她发间,声音变得格外沙哑迷人。 “以往冒险之事都是迫不得已。我所有绸缪不过是为了在这纷乱世道里,能让自己和身边人更有保障。我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明夷回想往事种种,自己确是为了简简单单四个字平安富足,却跌入异常纷繁的事务之中。 伍谦平转了个身,将她环住:“如今你不必这么谨慎,如论如何,我护你周全的能力还是有的。” 明夷点了点头,心底长叹一声,有些话说出来便显得矫情,也无任何意义。可在她心里,清楚得很。如今的谨慎,已经不是为了自己。自己一条命而已,死过一次的人了,真要面对再一次的死亡,也总比别人要坦然些。但如今,一方面她更加步步小心,做任何事都顾虑良多,一方面却比往常更无畏,连丽竞门都敢闯一闯,这都只为了一个原因,她像用自己微薄之力,保护伍谦平,帮助他,护佑他,步步平安。 “困吗?”伍谦平轻声道。 明夷摇了摇头:“我在想洞天福地的事。又想到你之前提起,让我小心魏守言。我就担心,魏谟或许不是我们所想那样,如今他知道你不会真心帮着魏家,那他会不会利用你来对付政敌?户部那本帐,他当着你的面毁了,会不会有底本?到时候,拿出来,会彻底要了我们的命。” 伍谦平冷笑道:“只要魏守言在伍府一日,他就不能这么做。欺君是灭族之罪,魏家也逃不了干系。但明夷所想很有道理,魏谟虽然为人欠圆滑,因此得罪人多,害了子孙。但他自己久居户部尚书一职,若是当真没有城府心机,是不可能霸住此位的。所以我必须得到令狐的支持,才能让魏谟不敢随意造次。” 明夷叹了声:“我担心的就是这点,令狐固然顾虑你所知机密,不与你为难,但又如何会真心支持你?如果有机会,恐怕令狐更希望你我都被灭口吧?” “他不会妄动。我有崔、韦两位大人的交情,你有江湖势力,令狐摸不准我们有没有安排什么密函、密令。与我和平共处,对他是最稳妥的。他也明白,我是知进退的人,不会对他有过分的要求和胁迫。”伍谦平耐心分析给明夷听,也是知道她是真的担心自己,无法安眠。 “你是如何做到博取他信任的?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明夷不相信令狐那老狐狸会随意相信伍谦平空口白牙说的话。 “你还记得藏在韦澳京兆府秘密大牢中的人吗?”伍谦平提起过往那件事,让明夷觉得,似乎遥远到恍如隔世。 京兆府大牢,韦澳,秘密关押。对,是晚晴。令狐家派出来的细作,晚晴。 一个被安排在石若山身边的女人。之前明夷百思不得其解,即便令狐家有意参与江湖势力之间的争夺,怎么会看上实力那么低微的上官帮派?直到肖氏夫妇的身份浮上水面,连在一起想,一切都有了解释。 上官帮派人力、武力、势力范围都不如三大帮,但有一点,上官占据了极为繁荣的扬州,做的私盐生意越来越大,因此帮派的现银往来格外频繁。成为上官帮派的“财务总监”,这是令狐家寻找了许久,最为合适的藏富于江湖的办法。 可惜,上官老帮主是个谨慎细心的人,其身也正,很难控制。 于是,晚晴先被派出了,摸透了新近成为上官帮派入赘女婿的石若山。一个自小出身渔家,刻意夺得上官韵芳心,使得她宁愿与阿爷作对也要以身相许的男人。这样的人,一旦得势,定会比任何人都贪婪。 在晚晴的挑动下,石若山越来越不能忍受上官韵似乎天生高他一等的姿态,更不能忍受老丈人对他的提防和蔑视。甚至可能是在晚晴的策划下,石若山终于下了黑手,并顺利登上了上官帮主之位。 而晚晴假作无意中引荐的肖氏夫妇,也成为石若山的心腹。石若山很快发现,这两人的手段,能将上官帮派的现银利滚利迅速增长,便一口答应了肖氏夫妇所有不合理的要求,比如,帮主无权干涉平天下的账务。 明夷现在想通了,晚晴或许不知道肖氏夫妇进入上官帮派的真正目的,但她知道肖氏夫妇与令狐家有关联,这一点,只要落到有心人手中,足以让令狐家抄家灭门,满盘皆输。 “你早就知道了,晚晴手中捏着令狐家的命门?”明夷越发惊醒,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似乎这样能看到伍谦平的神情。 可惜,只是徒劳,看到的,是他模糊的面目,只有声音清晰无比:“我也是近日才想清楚,把一切连在一起,发现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都通了。” “我们想到的事,韦澳会想到吗?”明夷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如果韦澳顺藤摸瓜,知道了肖氏夫妇与令狐家的关系,那么,事情就复杂了,难以估计。 “不会。”伍谦平斩钉截铁,“我们想到,是因为我们知道两件韦澳不知道的事,第一是肖氏夫妇的身份,第二是晚晴是令狐家的细作,才可能联系在一起。” 明夷相信伍谦平的判断,松了口气:“所以,你用晚晴交换,得到了令狐的信任?” 明夷说着,心跳漏了一拍:“不对,晚晴如果回到令狐家,说起石若山出事前后的来龙去脉,我怕我们动的手脚,瞒不住令狐。”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二章 伥鬼 在黑夜中,明夷看不见伍谦平的神情,但他久久的沉默,身体的僵硬,已经足够营造出一种让明夷心跳加速的气氛。 伍谦平不会百密一疏,不会看不到这明显的漏洞。他不会让晚晴活着见到令狐家的人。 上一回,他也是如此,让石若山神不知鬼不觉,人间蒸发。 明夷自认不是圣母,但也不是魔鬼,她能放下石若山之死,因为石若山手里有上官老帮主这条命,也确实有杀妻之心。他的存在,对她与她想维护的人:夏幻枫、邢卿都是致命的威胁。 晚晴,虽然极可能在上官父女的案子里,是个幕后主使人,或帮凶,但这些还只是推测。尽管如此,她的存在,一样是明夷的威胁。明夷一路以来,留下太多漏洞,每一个,都是授人以柄,可以导致她全盘皆输。 为了弥补这样的漏洞,为了不为人所制,她的手,再不能保持干净。即便是之前衡量再三,觉得问心无愧,由着身边的人去杀戮,染了血的手也不会再度干净起来。她不是天地,不是王法,有何资格去处私刑?她一直用自己心目中朴素的正义去说服自己,她和身边的人所站立的,是正确的一方。可换别人的角度,何为正义何为邪恶,不过都是利己而已。 不知不觉中,她恐怕早已沦为伥鬼。 如今,由不得她干干净净上岸,踩入泥潭里,为了不深陷,只能踏着鲜血和尸骨继续走下去。 她觉得身上很冷,刺骨。想到最后一次见晚晴,明夷特意去给她买了干净的衣服,给她一份尊严。始终,她都是将晚晴看作一个活生生,遭遇了可怜之事,为男子的权势**利用的女子。可现在,自己只能漠然看着她被淹没。 连为晚晴难过的心,也只是一瞬而已。 她果然,从内到外,都入了魔。 明夷紧紧抓住伍谦平的胳膊,在黑暗中感到一阵晕眩:“怕不怕被韦澳怀疑?” 伍谦平听她所问,知道她已经明白晚晴不能留活口的事:“即便怀疑,也总比她为韦澳所用好。我收到消息,前两日韦澳又去看过她,但应当没得到想要的回应。” 明夷想起,京兆府真正做事的人,认的可不是突然空降的韦澳,而是养了他们一家老小多年的伍谦平。也难怪,韦澳有风吹草动,伍谦平就会第一个知道。 “你是笃定不想跟韦澳在一条绳上了?如果反过来,将令狐家的秘密出卖给韦澳,成为她真正的心腹,会如何?”明夷想更了解伍谦平的打算,他这韦、魏、崔、令狐,四面逢源,但极有可能四面都得罪了。 “韦澳是个偏激凌厉之人,我能看明白,天子也能。他注定只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做不了天子剑。我跟着他,他可用我,却给不了我庇护。他的野心和手段,迟早会招来李氏宗亲的反噬。他现在连王亲都敢下手,当今圣上自然乐意,可这王座上的人,真能十载二十载不变吗?”伍谦平近来与明夷之间的谈话,越来越深入,并无任何保留。 明夷此时已将晚晴的事抛到了脑后,这盘大棋,原本她和晚晴一样,都只是随时可以牺牲的过河卒。想要活下去,只有勇往直前,踩着一层层尸体,走到权力核心。 可越往核心走,会发现无论你是否情愿,每往前一步,都可能将他人踢入深渊。能回头吗?不,回不了了。因为树下太多敌人,留下太多是非,如果不建立起最坚固的城堡,你一旦行差踏错,或停滞不前,都会被万箭穿心。 她有一种来自内心的寒意,是源于潜意识中深深相信的因果与报应。手上的血越多,越是觉得不安,总有一天,所有的因果都会报在身上。她真心希望,那天来的话,让她担下这些报应,能让伍谦平平安度过。否则,她承受不了。 明夷回过神,虚无缥缈的事,以后再说吧。 “所以你是押定了令狐?”明夷问道。 伍谦平似乎声音中有笑意:“崔氏木秀于林,且当初并未为圣上登基出力,即便根深叶茂,也只有日渐萧条。韦澳可用但注定独行。魏氏更是不堪大任,子孙一个比一个无用,无用便罢,还爱自作聪明,迟早是要惹祸上身的。你说这朝中,真正的大树还有谁?” 明夷认同他的分析,但并不信令狐家会真的信赖伍谦平:“你如此看待他们,可知他们如何看你?” “我?呵。”伍谦平冷笑了一声,“他们知我是个最好用的,便够了。” “你觉得令狐真有控制朝局的能力?”明夷有些迟疑,她亲见的令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不可攀,要说可怕,还不如韦澳和凌占筠。 伍谦平沉默了一下:“我觉得之前他背后的令狐纶很厉害,如今他们的新家主,更有意思。我倒是想会一会他。” 明夷心里咯楞一下,她一直不想去面对这个事实,时之初作为新家主,迟早是要回来的。到时,如果互为陌路也好,甚至仇视她都能接受,但若看到这二人戴上假面合作,有着共同的利益和秘密,而后心里恨不得对方赶紧死……这种局面,她不敢想象。 “你会他做什么?”明夷安定心神,问道。 “我是真觉得,他可能会为令狐家带来新的气象。我也好奇,他究竟会用张义潮送给他的军功换取什么。”伍谦平说道。 明夷瞪大了眼,有一种很荒谬的念头,吓得自己坐了起来。而后俯身趴在伍谦平身上,终于借着窗外微光看到他的眼睛:“你不会,真的想把我,送给他,来换取令狐家的信任吧?” 伍谦平的脸扭曲起来,终于哈哈大笑:“夫人竟然有此自我牺牲的准备,那这样,我先把伍家的孩子给种上,到时,你再嫁去令狐家,让他做下一代家主,此后我们父子便可权倾朝野,哈哈哈哈。”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四章 自戕 明夷刚问完这个问题,自己就觉得可笑,自嘲道:“我想多了,他若是还有心,也不会那么轻易丢下我。” 伍谦平将她压到身下:“我不管别人有没有心,我只知道你的心,如今都在我这儿。是不是?” 明夷懵懵地点头,并不懂他究竟要如何。 “我要从他身上讨回来的,一定会去做。这些,你不用问,只要相信我就行了。”伍谦平的眼睛在黑夜里都似乎有光,是锐利的,直刺人心的。 “我不管你要讨什么,我只要你平平安安,每天回到我身边。”明夷伸手摸着他的脸,划过他的嘴唇,有让人心动的滚烫。 伍谦平深深点了点头:“放心。” 二人再度平静下来,回到晚晴之事。明夷不想知道细节,但还是有所担心,不得不问:“令狐知道晚晴不在了?他不会更希望见到活口吗?” 伍谦平摇头:“我告诉他,我与韦澳之间还有密切的关联,是因为当初由于陶三娘的追杀,晚晴求你庇护,我将她藏在京兆府大牢。此事,算我有求于韦澳,因此需要为他所驱使。令狐便十分紧张,问韦澳可有提审晚晴。我告知,最近韦澳有私下见过晚晴,但似乎并未从晚晴口中得到什么。令狐便主动问,能否将晚晴送到令狐家来,如此,我就能得自由之身,不必欠着韦澳的人情。” 明夷点头,以伍谦平的谨慎,确实不会直接对令狐说起自己掌握了令狐家机密的事。 伍谦平继续道:“我便与他说,晚晴也曾提过,有个主家可以投奔,但又有犹豫,还是不肯继续说明。令狐显然更加不安。我点到为止,便告辞,只等他找我。” 明夷没想到伍谦平最近与令狐有这么多联系:“他后来主动找你了?” “是,他不傻,知道我与他说这些话,便肯定不是一无所知。只说,希望我和韦澳了断干净,以后我便如同与令狐一家,工部若有任何问题,他一力承担。” “然后呢?” “然后我便告诉他,晚晴在狱中久了,痴痴呆呆,看守一疏忽,便砸了碗,吞了瓷片自戕了。” 明夷安静了下来,她不想问的事,终于还是知道了。知道了伍谦平是怎么设计晚晴之死。那些守卫,都是他的人。晚晴是怎么死的,还不是空口白牙。本就是秘密关押,也不能大张旗鼓检验。即便验尸,京兆府自己的仵作也都是伍谦平的人,最终还是两个字,自戕。 这个理由,韦澳也能信服。他既然提审过晚晴,而并无收获,便会认定晚晴忠于主家,甚至他会怀疑到令狐家的头上。朝中有此手段的臣子不多。晚晴怕他大刑加深,或为了维护主家,宁愿自戕,这也是极有可能。 他不会料到,原本毫无干系的伍谦平与令狐家,能勾搭在一起。 更有一点,他是知道时之初的身份的。时之初与伍谦平有夺妻之恨,这个他也一清二楚,更不会相信,这两家能合作了。 明夷好奇的是,时之初如今看穿了韦澳,也选择了回到令狐家。韦澳知不知情?极可能是不知情的,到时,如果时之初恢复令狐身份,回到朝中,定会是一场好戏。 只是此时,明夷再不想继续。她只想将脑海中晚晴的死状抛开。 “谦平,我们总有一天会安安生生过日子,是不是?” “是,你就好好做你的一品夫人,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们都能好好活到那天,是不是?” “是,不止如此,还要子孙满堂。”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子孙满堂?要不要多娶几房回来给你生?” “这种事情,有劳明夷一人便够了。” 拥抱着,未必为了取暖,只是能将内心的不安挤压出去。亲密着,未必为了**,只是想醉生梦死,忘了今夕何夕。 储娘子回来后两天,殷妈妈突然造访。 明夷喜出望外,邀她入无猜楼做客,殷妈妈只在门外,有些犹疑:“毕竟是侍郎府,我这样烟花柳巷中人,不好登堂入室吧?” 明夷笑道:“我可是坊间相传在行露院养面首的人,谦平都毫不在意,与我抛头露面。妈妈担心什么。” 殷妈妈见她脸上灿烂,也高兴起来,拍了拍手中的背囊:“也好,听明夷的。” 明夷扫过她手中背囊,便知道怎么回事。带这殷妈妈到无猜楼的露台坐下,把挂毯都拉开,春日天晴,微微凉爽。十东给两人热了牛乳来,依着明夷的口味,煮茶喝。 殷妈妈环顾这露台,虽小巧,但处处都合女子的心意,更是喜悦:“看来伍大人对你的宠爱比以往有过之无不及。” 明夷脸上微微泛红:“他对我确实好,这也算是我最大的运气了。” “他遇上你,也是他的运气。明夷如此聪慧,果决,用情至深,并非常人能及。”殷妈妈忍不住为她说话,相处这么久,她也真把明夷当作自己女儿一般回护了。 明夷给殷妈妈倒上茶:“妈妈是不是回新宅住了?我与储娘子说好了,那宅子本就是你的,应当你住主楼,且租钱也绝不能少给。” 殷妈妈端起茶:“幸得我遇上你,否则我不知道如今该怎么照顾那四个孩子。” “你也帮了我许多,没有妈妈,我也没有今天,你我二人就不要如此客套了。”明夷也喝了口,“你们在,我才觉得,自己是有娘家的人。” 殷妈妈将背囊放在了桌上,很沉的样子,一打开,流光溢彩。 “你放在承未阁的蜀锦,都已经出手了,比你要的价,只高不低。有些客人怕出手晚了抢不到,就把随身的首饰拿了出来,件件都是极品,你看一下,是否合意。” 明夷稍稍瞥了一眼,笑道:“妈妈经验比我足得多,当然眼里比我强。你说价高,定是高了。我将这些送地下市场出售,多余的,便留给弟弟们补身子。” 殷妈妈笑道:“不用,如今胤娘将承未阁完全交给了我,我们不愁钱花。每月的账本我会交给你看,按照说定的,留出你那份。” 明夷大喜:“如此,我便放心了。”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五章 轮回 明夷收好那些珍宝,又问了几句,听得四君子的客人们争先下定下一批的蟠桃艳,但殷妈妈不知明夷这边如何打算,都未应承。 “你便说,下一批需等待一个月时间,数量有限,若肯等,先给你下定。一成的现钱。货到后再付九成。先定出十二匹吧,若有余,再行售卖。”明夷叮嘱道,“这一成的定金,妈妈便为四位弟弟收着,以防有什么意外开销。” 殷妈妈推辞道:“不用了,我们现在有安生之所,承未阁的收入也足够生活,余钱也并无用处。” 明夷笑道:“钱哪有无用的道理,世道不安,无论以后何去何从,有钱财傍身,什么都容易些。金银都好,铸成金锭子更好。留着,不会有坏处。” 殷妈妈点头道:“是,如今虽然自在安稳,但毕竟危机四伏。这四个孩子不寻常,我将他们养在长安,也是觉得,没有地方比皇城更加安全。” 明夷深以为然:“是啊,眼皮子底下才是真正的盲点。往后我若是离开长安,无论去往扬州还是益州,妈妈都带着四君子随我一同走吧。我总还有些微薄之力,能护得你们安康。” 殷妈妈目光闪动:“你不怨我隐瞒与韦澳还有联络之事?” “我相信殷妈妈所做一切不过为了保护四君子,也绝不会做出有意陷我于危难之事。”明夷说得情真意切,却想到昨日自己脑中那盘天下棋、过河卒,也想到伍谦平所说,自己或许真是还有一份天真、愚蠢而不自知。 殷妈妈指天发誓:“我与那人并无余情未了,再痴傻的人,经过这二十年,也没有看不明白的道理。他的抱负与野心,确曾让我一时情迷,视之为天下罕有的真英雄,可如今看来,他成王也好,成寇也罢,与我又有何相干,朱颜已老,欠他的也还够了。” 明夷看她神情中难免有一丝不能与人尽诉的苦楚,只是或许已经与那人无关,而是惋惜这近二十年的空茫等待,而醒来已老,何人能不生出感慨? 明夷安慰道:“曾有期许在心中,虽破灭了,但终究那段日子有支撑着生活下去的信念,我与妈妈能感同身受。其实即便能日夜相守,夫妻相称,岁月磨砺后,也早没了男女之情。他有天大的野心,难有悱恻缠绵之意。妇人的心思,也便在儿女身上。如今你有四君子对你如此孝顺,还有我这个女儿,天下有几人有此福气?” 殷妈妈豁然笑道:“是啊,我这四儿一女占了天下半数的美貌,更占了聪慧与胸怀,余生足矣。你可知他虽未有正妻,但家中妾侍不少,也育有一儿两女,只是尚未成年。我还能有何心思?我的出身,在他眼中,连在府里当个近身的婢女都不配。” 明夷摇头:“妈妈切勿妄自菲薄。以妈妈的才色,当年他定也情动,只是终究权势比私情要重多了。让你在暗处助他,也是看准了你对他一片痴心。” 殷妈妈自嘲一笑:“都过去了,有幸深堕风尘中,仍能遇到明夷。当年你常来买醉,我知你心中定是苦涩,也不好多问。后来你我越来越近,我在你身上瞧见了当初的我,但我相信,你比我聪明得多,所做的选择更为明智。” 明夷看了眼这楼台,瞧着似乎总比行露院要强许多,虽没有那么金碧辉煌,但总是属于她的一方遮风挡雨之处。他纵有万般的野心,千种的算计,总是有一份真真切切的情义在,甚至为了她,才走了一条更加荆棘遍布的路。 想着,明夷唇边掩不住清甜的笑意,一并从眼底,从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 殷妈妈掩嘴笑道:“瞧你的模样,是不用我再多问。你一切顺遂,妈妈也安心了。” 明夷有些羞臊,转了话题:“妈妈不如留下一同午食,也好与我多聊些。近日我闲暇时候多,便学些女红、书画,也想学琴,只是终究不得其门而入。妈妈可否指点我一二?” 殷妈妈爽朗大笑:“这些原本就不是你该学的,多是高门大户的女儿家为了嫁得好,才从小勤学。你是商人女,学的是商道、算术、话术、人心,这些才是你最大的本钱。但若你真心喜欢,便找名师好好教授便是。” 明夷似大梦初醒,哈哈一笑:“哈哈,我只是觉得处处不如守言,但这么想也是,商人女便是商人女,何必与人相较。我也并不喜欢那些,也罢,不如读些圣贤书。” 殷妈妈起身道:“午食便罢了,今日胤娘已经不去承未阁,听说是要陪着储娘子去市集采买。我得早些回去料理承未阁的事务。” 明夷也不与她客套,送她下楼,一边说道:“妈妈瞧着点,看那三个丫头有没有机灵些的,可以培养培养。我家十东就很不错,只不过现在我倒有些离不了她,舍不得,否则就让妈妈带回去承未阁做事了。” 殷妈妈看了眼迎着他们过来的十东:“还是留在明夷身边吧,总不能整个府中没有个自己贴心的人。毕竟府里还有旁人,明夷要多加小心。有些话我本不当讲,但还是讲了好。高门大户的儿女,未必心中栽种的是仁义道德。困在高墙之内,更容易生出偏激和执着来。你以诚心待人,是好,但不能不防备。你我都是女子,应当明白,哪有同为妻妾,可以善待独占宠爱之人的?情之所种,又哪有那么容易拔得干净。” 字字句句,都砸在明夷心上,直到殷妈妈上了马车,已经没了踪影,明夷还在寻味这那几句话。 是啊,高门大户,祖上有德,不也养出了魏潜这般心狠手辣的小人吗?不,现在想想,都已经不算什么,只不过立场不同而已。魏潜眼里的明夷,便如同明夷和储娘子眼中的胤娘,一样的妖媚祸水,一样的倚赖腹中孩儿上位。魏潜为了女儿和家族,要灭了这祸害,明夷想要维护上官帮派,不让储伯颜深受其害,而想驱赶胤娘。呵,原来都是轮回。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六章 姐弟 储娘子走后,明夷走进府中,看着主楼,意趣全无。本来她真是想将守言当作妹妹一样看待,守言所表现出的,所说的,似乎也合情合理,让明夷无法对她产生敌意。 可是,无论是伍谦平,还是殷妈妈,都语重心长提醒她,并没有那么纯洁那么美好的互相谅解,只有看不透的人心。 她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只是,宁愿辜负情义,也绝不能用伍谦平的前程命运来当赌注。她还是要去主楼,陪着魏守言,可这一切都变了,已经不是消磨时间的愉快,而是别有用心的监视。 为何,就那么疲累呢? 马成凌回来,让明夷的心情开朗了点。他还是老样子,混不吝的富二代,风风火火,热爱酒肉。虽然知道,谁都不傻,马成凌每一次选择,并不只是基于道义和感情,说到底,还是在于,跟着谁能让镖局的兄弟们过上好日子。毕竟,与他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是镖局的镖师们,而不是那些所谓的大哥,姐姐,帮派的长老们。 这样的人,看着轻浮,实际上,可能比他们都踏实,也站得更稳。无论他去何处,都会有他那帮子兄弟,能跟他从扬州到长安,也能跟他去天下任何一方,哪怕落草为寇,他都能是一山的大王。 马成凌回来,免不了又是酒肉一场,明夷特意与他二人私下见面,有些话,也好说出口。 马成凌数月在外,对长安的状况已经是一头雾水。 “什么?我知道你和时大侠有些问题,大婚也耽误了。可是姐啊,你转头就嫁给了伍谦平,这也太突然了吧?你厉害!真厉害!”马成凌是江湖儿女,本也无所谓什么贞洁名声,大喇喇就这么喊了出来。 明夷特意在容异坊找了间最安静的雅间,就是知道他肯定得嚷嚷。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姐我这把年纪了,总得嫁人吧?”明夷给他添上酒,无奈道。 马成凌皱着眉仰着脑袋想了会儿,嘿嘿笑道:“不过姐你这艳福不浅啊。虽然吧,时大哥武功盖世,那英雄气概真是无人能敌。不过那位伍大人,长得真是俊美无俦,又冷傲深沉,啧啧,长安城多少女子得羡慕死你吧?” 明夷一口酒差点喷马成凌脸上,俊美也罢了,那深沉?嗯,可能在别人面前确实有些。但每天缠着她,死不要脸的样子,早就已经盖过了他穿着官服一脸你欠我几百两的旧印象了。 “说的什么话,有艳福的不是你姐夫吗?”明夷狠狠等了他一眼,“我的事,你就不用多八卦了,以后你总要与你姐夫往来,别再提旧事,嘴巴关紧一点。” 马成凌夸张地拿手挡住嘴,支吾道:“好,我没长嘴巴,我嘴巴只用来喝酒吃肉!” 明夷把一盘腊牛肉端到他面前:“吃吧,尽管吃。我做东。” 马成凌嘿嘿一笑:“不过姐,说真的,你这回可精明得很。纵使我不在长安,也听说了,伍侍郎青云直上,现在朝中是个大红人,十年八载后,我姐可真可能当上朝中一品大员的夫人,那我也与有荣焉,不愁吃喝了。” 明夷笑道:“你就这么点出息?以后的事谁能知道,我们不如看看眼前吧。不过,有件事,我还是不得不问清楚,储伯颜的事,你怎么看。” 马成凌一块牛肉刚送到嘴里,吐也不是,嚼也不是,满脸通红,愣了会儿,干脆咽了下去,又补上一口酒:“姐,这事,你要打要骂,就冲我来吧,我不喊委屈。那时,储娘子让我赶紧回长安,说出了大事。我回来一看,你也不知何处去了,人去楼空。所有人都说,连山被杀了,你惧怕惹祸上身,跟着伍谦平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明夷冷冷说道:“我走时,一切都叮嘱好了,我宅里的人,谁不知道?” 马成凌摇头:“大家都只知道,胤娘如此说,定不会错,她是你的徒儿,是连山的未亡人,平日里你的生意也是她帮着料理。” “罢了,这就不论了,且当是个误会。你对储伯颜当帮主,怎么看?”明夷是给马成凌挖了个坑,也就是想看他是不是说真话,趁他还没见到储伯颜他们,不知如今状况如何,才能问出真话。 马成凌额头上滴下一滴汗,黝黑的皮肤,经过这些日子风吹日晒,更加粗糙,但目光倒是练就得愈发有力:“姐,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想着的,是给我的镖局找个好码头。我本来就不是上官家的人,什么仇啊怨啊,与我无干。石大哥以前倒是和我经常喝酒,但酒桌后头,也就那样,他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我也帮不了他。但是姐你和我这么多年交情,我肯定是不愿意坑你的。但你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这一帮子人可要吃饭呢。何况,储伯颜是你自己定的下任帮主,我觉得除了他,也没人更合适代理帮主之位。” 明夷点了点头:“对,很有道理。可是霸占我的拾靥坊、承未阁,把幻枫多年心血的容异坊随手给申屠世家当了赌坊,这事,你又怎么看?” 马成凌瞪大了眼睛:“这些我并不知情,如果我在长安,绝对不会让他们这么胡来!不对啊,储伯颜我也算熟悉,虽不是个多能干的孩子吧,但也不至于混蛋到这个地步,即便他混蛋,储娘子也不能由着他这么干吧?” 明夷叹了声:“事情都是我不好。我知道伯颜对胤娘一直有心,也知道胤娘对他而言不是良配。我以为一向安排的她与连山的婚事,能给她一个归宿也能给她想要的店铺。没料到她人心不足,不仅与连山被杀一案有重大干系,而且在嫁给连山之前,便与伯颜有了苟且,借着腹中孩儿,逼着储娘子配合他二人,夺取了帮派和承未阁。此时,时之初也有介入,他是由于胤娘的挑拨,误以为我早已和伍谦平有私,才有意报复。” 马成凌的筷子掉到了桌上,他没想过,事情竟然如此曲折:“等等,姐,我得消化消化,这,太复杂了。”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七章 莽夫 明夷一只只剥着河虾,扔嘴里。春季苦短,自然应当好生享受。马成凌正为她说的那一连串事件头疼不已,看她毫不在意,吃得开心,便苦着脸埋怨:“姐你都不顾别人吗?如果在我家,早被赶出门了。” 明夷瞟了他一眼,一向知道他是个资深直男癌,摔了一跤还不懂得收敛,怕是孙氏夫人以后的日子都不一定好过:“是啊,我们马镖头就喜欢宁式那样的女子,娇俏可人,还会伺候人。” 马成凌自知说错话,求饶道:“无心之失,无心之失,求明夷姐放过。我这等粗野汉子,哪懂得鉴识女子。当然不如伍大人,慧眼识人。” 明夷扑哧乐了:“你自然不能与他比。但你有你的好处,不似他九转十八弯的心肠。不说这个,只便说,现在你姐被人陷害,夺去了家财、地位,你当如何?” 马成凌知道她并非玩笑,不敢轻易开口,想了想,回道:“首先你这胭脂坊和承未阁,无论是谁,断没有侵占去的道理。不管是谁的主意,这件事我必定站在明夷姐这边,替你讨回公道。说理也好,动武也罢,我和骏凌镖局都是你的后盾。只不过,我相信储伯颜和储娘子绝不会贪图这些。” 明夷听着还算顺耳,不过到后头也听出,他那么义不容辞的原因是吃定了对头不是储娘子母子二人。他顾虑的向来是储娘子手里的私盐生意,运送私盐,虽然是铤而走险,但一路有申屠世家的安排,从未出过问题,而走镖的报酬十分可观。 “我也知道储娘子绝不会贪图我那小店铺,她一心只有储伯颜的前程而已。”明夷悠哉给自己盛了汤,浓浓的鱼汤,很养人。 马成凌咽了下口水,巴巴看着,见明夷没有反应,只得自己动手,盛了一碗:“而帮中事务,我相信储娘子他们不至于如此不识好歹。明夷姐你是上官帮派得以兴盛的大工程,又有朝中的靠山,和三大帮也有往来的经验。没有你在帮中出谋划策,便如雄鹰折翼,吃亏的是每一个帮众。” “你的意思,我就该在帮里当个谋士咯?”明夷没有那么容易忽悠,定要他表个分明。无他,不过是想知道此人究竟如何,明夷是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马成凌挠了挠头,将手中碗箸放下,正襟危坐,看来是打算说个清楚了。 “我想问明夷姐一句,你可有能代替储娘子掌舵私盐生意的人选?” “无。”明夷坦言。 “如果离开私盐生意,上官帮派可否继续维持以往的状况,或能更好?” “不能。” 马成凌点头:“如此,帮派便是离不开储娘子,是不是?” “是。”明夷面露欣赏,这个莽夫,倒也思路清晰。 “我不懂得许多,我只知道,如今我镖局的兄弟过得比以往好很多,如果没了私盐生意,兄弟们的收成要少一半,有些刚做了阿爷的,也有攒银子要娶妻的,他们原本热切盼望着的将来就要被改变。他们会怨我,怪我,他们不懂什么帮派道义,也不能理解你我之间情义值几何。所以,我可以与明夷姐肝胆相照,不吝金银,共生死都不在话下。但我镖局兄弟的饭碗,一定要保住。”马成凌从未这么严肃过,倒显得他黝黑的面貌多了几分英雄气。 明夷甚为欣慰,他这么直言不讳,比多番借口搪塞要好得多。只是明夷还想继续看看,他能拿出什么样的解决方法来。 马成凌见明夷不做声,有些急了:“我马成凌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如果是其它宵小之辈篡夺了明夷姐的帮主之位,我定斩他头颅来见。可是储伯颜是姐你亲口认定的继任者,虽是临时上位,于理不合,但总也不算胡来。若现在逼储伯颜还位,一来显得我们上官帮派朝令夕改,如同儿戏,二来难免让储娘子生出罅隙,她若是被申屠世家延揽去,也并非无此可能。” 明夷未料到他想的倒是十分周全,戏谑道:“也是,以私盐生意的重要程度,去申屠世家谋个三把手也不无可能。人家在江湖上数一数二,比我们这小帮派强多了。便是小马你投奔去,也能做个坛主什么,前途锦绣。” 马成凌一拍桌子,怒道:“你将我看作何人了?若为了自己的富贵,我何必风餐露宿这般拼命?这一趟趟盐镖,是上官帮派的命脉,一旦出事,赔上的是我们镖局,是储娘子一门,那时,多少人要陪葬?我不求富贵,只想跟着我的兄弟们,能过得好些。我与上官帮派有感情,但这感情不能当饭吃。我第一还是希望能和上官帮派同进退,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若是帮派不容我,或要我镖局兄弟都食不果腹,我也只能有奶便是娘了!” 明夷见他是真怒了,只得陪上笑:“我明白你并不是贪慕富贵之人,只不过责任在身。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镖局的兄弟吃苦。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马成凌也冷静了下来,自斟自饮了一大杯酒:“所以,明夷姐你说要怎么办吧。只要你保得我镖局兄弟饭碗,什么我都跟你干!” 明夷又给他倒上一杯:“我既已宣布继位人,便没有让伯颜还位的必要。如果他心智清明,哪怕是肯听储娘子的教诲,我也心甘情愿做个幕僚,也恰好能安安心心在侍郎府过些逍遥日子。可目前,他全然被胤娘左右,胤娘何人,我也与你说了。她想逼着我承未阁的小郎与人苟且,又将容异坊变作乌烟瘴气的赌坊,这是要把上官帮派毁了呀!我能坐视不理吗?” 马成凌松了口气:“如此好办,若胤娘消失了,不就干干净净?我们帮派可恢复往日情状。” “不行,伯颜对她一片痴心,轻易动手,只会使得帮内兄弟阋墙。更何况她可能真是怀有身孕,对她下手,太造孽了。连山的事,我终会与她计较,但不能就这么要了她的命。”明夷心中发颤,轻易夺命之事,她果然还是做不到。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八章 金山 马成凌嘿嘿一笑:“我早知明夷姐下不了这手。我还记得,姐曾言说,兴上官帮派不为叱咤江湖,只是想为自己和身边人谋一重靠山,多一分安全。这些,明夷姐都会得到。当然,唯一的阻碍就是胤娘。” 明夷打量了马成凌一会儿,说道:“过去我真是小看了你,小马,你,很好。” 马成凌挠头道:“我想事情,就是那么简单,直接,有何不对吗?” 明夷摇了摇头。马成凌这话,分明是想回护储伯颜,言下之意,明夷根本无需夺回帮主之位。只要把胤娘解决了,储伯颜自然会继续做她的好徒弟,几位长老也必然会在她需要时出手相助。此话没错,只是听来有些不中听。 明夷不想再绕着弯子说话,既然马成凌其实是个如此心明眼亮之人,那便速战速决。 “胤娘的事,无需担心,储娘子作为阿娘,我作为师父,也绝不能看伯颜这样掉入别人的陷阱,以后被伤害。” 马成凌松了口气的模样,哈哈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以储娘子和明夷姐的头脑,不会不知道,合则两利的道理。大家好好在一处,我们上官帮派还有更好的日子。何必为了一个外人搞得四分五裂。” 明夷微微笑道:“这事暂且过去。其实这次来,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与你商议。我想知道,你镖局现在人手数量如何?有多少间分号?” 马成凌见明夷表情认真,便也细细做了答。 明夷点头:“这盐镖是你亲自押送,但这样也不是长远之计。镖局想进一步扩大,不容易。” 马成凌皱眉道:“我也懂。镖局有武功及忠心之人不少,能护得住金银珠宝,可是,这盐镖不通,一路要处理的突发问题比较多,而且万一出事,是掉脑袋的。我只能亲历亲为,即便以后培养出一二人选,也是费心费力的事。” “如此说来,镖局其实有扩大经营的能力,只是盐镖一事不能轻率,我说的对不对?”明夷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马成凌眼里有光:“明夷姐如此说,定是有好的路子,赶紧说了吧。” 明夷也不再卖关子,将宫中要造洞天福地之事说了,其中需要多少材料,都是从远处运来,且珍贵非常,总造假之大,足以让他掉了下巴。 马成凌眼睛瞪得滚圆:“我那姐夫,真能左右这工事给谁来做?” “工部如今没有尚书,侍郎便做得了主,只不过也需要顾及户部和仆射大人而已。”明夷回道。 “那户部与仆射会不会从中作梗?”马成凌看上去是真情实感在担心,他确实对朝廷的事一无所知。 “户部是伍谦平他正妻的娘家,仆射,这个比较复杂,应当也不会为难。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前头我也做了不少铺垫,应该可以顺利把工事交给申屠世家的任氏工坊。”明夷说道。 马成凌点了点头:“只可惜我们自己没有工坊,也无建造的经验和能力,否则肥水就不用流向外人田。” 明夷叹了口气:“小马你不知朝中比江湖更险恶,既然是伍谦平做的主,而我众所周知是上官帮派的人,又怎能直接由我们帮派来接下工事。申屠世家这个工坊埋得比较深,外人也不知其关系,最为安全。” 马成凌还是有些不甘:“这么大一座金山,就便宜他们了。” “怎会白白便宜他们,一来,有这个工事在,这两三年时间,乃至以后,申屠世家都会与我们和平共处。我一直想让幻枫回来,申屠兄弟有了这座金山,哪怕在幻枫的事上吃了闷亏,也只会佯装不知,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么大的利益。二来,我把这个工事当作条件,为任和尚谋得了申屠世家在长安的主管权,这样,我们与任和尚之间关系紧密,更好合作,另一件,就是我要求任和尚给我的回馈是,所有洞天福地的材料押运,都由骏凌镖局承担。”明夷慢慢讲来,说得无比清楚。 马成凌愣住了,半晌,将酒壶拿来,拔开盖子,呼噜噜一口全喝了,砸在地上:“姐,我就知道我这么多年没认错你这个姐姐!这两年的材料运下来,够我再开七八间镖局分号!这南北商运,我们骏凌镖局能占半数!一路的黑白关系,我们就可以用这两年自己打通!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哈哈哈哈!” “意味着,我两年后就要恭喜你,成为天下第一镖局的总镖头,马大侠。”明夷举起杯,笑盈盈喝了下去,“你啊,把酒都喝完了,也不给我留些。” “那有何难,让花子贤再给备上三壶,我跟明夷姐今天不醉不归!”马成凌是真的无法遏制地兴奋起来。 “别喝了,我如今可不如当初,哪有喝得醉醺醺回去的道理。”明夷笑道。 马成凌啧啧道:“好,好,知道姐姐与姐夫伉俪情深,不忍他担心。等哪日,我亲自上门拜会姐夫,若不是他,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前程。” 明夷浅笑道:“只望你记得我这番心意,以后也有互相关照之处。还有一点,别再胡乱寻花问柳,家中好好照顾好。” 马成凌叹了声:“那事确实是我看走眼,以后定不会了。姐姐这般提拔,我放在心上,你将这么大的好处给了任和尚,只为了换取我镖局这几年的飞黄腾达。这对我和我的兄弟,都如同再造之恩。无论你要做什么,只要不埋没我的良心,我都一定力挺到底。我骏凌镖局在一天,也有一成利留给姐姐姐夫!” 明夷哈哈笑道:“我让你做的事,定不会让你埋没良心,不过是为了以后,万一姐姐有求于你,要你护佑而已。至于钱财,我没想过谋求你的利,你自己好好留着吧。” “不行,这是姐姐应得的,你不肯要,我就给你留着。待以后我外甥结婚了,给他送一份厚礼,哈哈哈。”马成凌爽朗笑道。2k阅读网 第七百六十九章 子嗣 伍谦平抚着明夷的肚子:“是不是我还不够勤力,这里依旧没有动静呢。” 明夷把他的手打落去:“原来你这么勤快是为了结果子,走开,我要睡了。” 伍谦平把她搂得死死的:“不,不结果更好,我只求开花的过程。若结了果,我倒有好些日子不敢对你为所欲为……” 明夷撞了下他的下巴:“以往见你总是端着架子,像是谁都不在你眼里似的,浑身透着一股子冷劲儿。怎么现在越来越没出息,死皮赖脸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在你面前,我还要脸干吗?要你的心就足够了。”伍谦平将她揽在自己肩头,“明夷,这世上,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如今离我所要去的高处越近,我便越发如此觉得。而你身边,有忠心的婢女,有帮派的兄弟,有出生入死的同伴,其实,我很羡慕。” 明夷从未听到他言语中如此落寞,声音透着凉气,却不是拒人千里的冰冷,而是深感不安。人都说男儿只有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能做到无坚不摧,也能做到不堪一击。 伍谦平所表露出的依赖与孤独,已非第一次,只是如今,明夷才真能体会到,也能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情绪。他一个从小无依的人,官场数十载,也总在他人的怀疑与忌惮之下。家中的家丁、马夫是他人的耳目,妻子、岳父看上的都是他能为之所用,虽有不少尽忠的下属,但也是建立在他有能力长久供养其家人的基础上。 明夷不同,尽管到这个世界并不很久,但爱恨情仇都彻彻底底尝过了。有知己如洪奕,无需赘言,有慈母如殷妈妈,不吝关爱,有兄弟如幻枫,肝胆相照,有体己如十东,贫富相随。纵然也有背叛,失去,怀疑,纵然在许多纷杂的关系中纠缠了各种利益和共赢,但依旧算得上坦荡,相处大多爽快。 或许这就是江湖、商场与朝堂的不同。亦或者,是明夷这般爱恨炽烈,纵容自己随心所欲者,才能将一切变得这么充满冲突与冒险。但至少,在这般不断的矛盾之中,她被推着往前,来不及感到孤独和困惑。 但伍谦平显然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公务,小心翼翼的提防,织着一张脆弱又细密的网,重复着枯燥又令人作呕的布防,为的只是当有一日,无论被攻击或是急速前进,能有防御之力。 想着,明夷越发觉得心疼他,但想到生育之事,难免有些担心。虽然缪四娘开的药,她一直在吃,可之前毕竟是因为毒药而失去孩子,对身体的伤害不同一般,自己也不是青春少艾了,伍谦平所疑问的,她也想过多次。自搬来无猜楼,二人形影不离,但却并无怀孕的迹象。 “谦平,你很想要孩子?”她声音微微颤着。 “想要你给我生孩子,那是我们的血脉,是你我无法割裂的结合。如此,我们这家里也不会那么冷清。待以后,我羽翼丰满,孩子们也教养成人,在各部各府衙占有一席之地,再也无人能欺我伍氏。”伍谦平的声音一扫之前的凄寒,有了笑意。 明夷被他吓得想坐起身来,被他生生按了下去:“孩子们?你是将我看作母猪吗?可知女子生育,便如同鬼门关前走一趟。不知那趟,就跌了下去……” 伍谦平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抚,半晌,说道:“如果命中无子,也无碍,你可以将你亲朋的孩子过继回来,我只是觉得,这府里,太冷清了。” 明夷见他如此说,更觉得心中有愧,只得应道:“随缘吧,伍家也不是有什么王位要继承。” 伍谦平笑道:“也是,哈哈。你过得开心,我就满意。” 不提也罢,提了,明夷心里闹腾得很,她何尝不想为伍谦平生儿育女,仅仅为着伍谦平出色的皮相,她都有生几个漂亮孩子的冲动。只是这种事,往往越着急,越求不着。 “魏守言她年轻……”明夷很不情愿,但若伍谦平一定要伍家的子嗣,比起再娶,还不如……可想到,心里又是针刺一样疼,话也说不完整。 “别胡思乱想了,还有,我知道你还是经常去她那儿,也明白你的苦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要乱吃那边的食物,纵然她没这心思,魏家其他人一肚子都是毒水。”伍谦平声音渐渐慵懒,看来是困意来袭,但还是念叨着,“还去学女红吗?别学了,伤着自己……” 明夷听着,他即便半入了梦乡,还是念着自己,再也不想什么无谓之事,看着自己手上又被扎破的小伤口,攥紧了不能被发现。都怪自己看到守言在丝帕上绣字又手痒,不是这块料啊。 第二批蜀锦顺利在万寿公主的孩儿诞生之前到达了长安,除了定出的一些,与给公主留的万寿锦之外,所剩无几。明夷计算了一下,第三批数量又增加,且需要设计一些新鲜的纹样,来回至少得四五十天,便将剩下的蜀锦暂且收起。反正手中用殷妈妈送来的珠宝换得的银子已经足够周转,这些,留着,奇货可居。需寻找更值得的买家。 容异坊暂停赌坊生意也有段时间了,为的是休养生息,找回了原有的后厨,特意研制了不少新菜,争取回原本失去的客源。效果极佳,可能是因为久别胜新婚,那些嘴刁的贵客,本已心心念念容异坊的美酒佳肴,如今口耳相传,便都回来了。只是终究还是觉得遗憾,没有了夏幻枫,容异坊只有皮囊。 明夷知道这赌坊生意迟早是要重开的,任和尚拿出押镖专属权换得的赌坊控制权,不可能就这么闲置一边。但他碍于大单在望,也不敢多给明夷压力,只是常常派人到容异坊问一下花子贤,何时能重振旗鼓。 明夷是想,先安内,待储家那场大戏先开锣再说,只是,等了许久,似乎过于安静。明夷有些心焦了,决定借着探望殷妈妈,去新昌坊大宅一探究竟。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七百七十章 鱼饵 明夷到达新昌坊大宅的时候,鸡鸣未过多久,她特意一早来,是因为知道殷妈妈忙于承未阁的事务,晚了怕就遇不上了。 开门的是个脸生的少年,眼睛还肿着,眯愣着没睡醒:“这位娘子,你是?” 明夷差些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往里看了眼,没错啊,这个宅子,不久之前还是属于自己的,怎么能看错。 “我找殷妈妈。”明夷料得他是胤娘新找的家丁,只得规规矩矩回道。 那少年皱着眉看了她两眼,嘴里嘟嘟囔囔,大概是一大早有什么急事之类,便往里头喊了声:“岑伯,有人找。” 说罢,他便身形一闪,晃了回去。 岑伯来应门时候,脸上也挂着冰霜,直到看到来人是明夷,才绽出笑容:“原来是明娘子,快请进。” 明夷跟着他往里走,说道:“好久没见岑伯了,无需这么称呼,显得生分,唤我明夷就是。刚才那个,脸生,新请的?” 岑伯冷哼一声:“原本明夷走后,我便想与他们对质,但绣余劝我暂且忍耐,待你回来再说。我便在此守着。胤娘见我碍眼,冷言冷语,但我不会让他们得逞,这儿不是他们的地方。因此,她立刻请了几个新的家丁,只听她一人。” 明夷笑道:“是,这里是殷妈妈的宅子,不用管她。” 岑伯脸色好了些:“是啊,储娘子回来后,她们搬出了主楼,也把家丁都差不多辞了,只剩一个守门。” 明夷与岑伯寒暄一阵,到了殷妈妈门口,向他鞠躬道谢,看他回身走远。老人家的身材依旧挺拔,须发更白了些,明夷心中叹了口气,这份相守的深情,怕是此生难以得到回报,但那又如何,他心中应当是不悔的。 殷妈妈将她迎了进去:“明夷起得好早。” “怕晚了碰不上面。”明夷笑了笑,到窗口往外观瞧,“我一路进来没见到旁人。” 殷妈妈明白她用意:“不用看了,储伯颜已经去了西市,储娘子一早就带着儿媳上山了。” “上山?”明夷猝不及防,疑惑道,“一大早上山做什么?” 殷妈妈绷不住,笑道:“你可不知,最近胤娘的日子不好过。储娘子把持了所有的用度,且每天一早带着她去山上拜送子娘娘,说趁现在身子还轻便,要去足七七四十九日,才会受到庇佑,孩子聪明健康。胤娘虽向伯颜讨饶求救,但伯颜也是个孝顺孩子,本来就觉得违背阿娘意愿娶了媳妇心中有愧,现在只不过皮肉劳累,也就不能护着胤娘了。” 明夷想到胤娘每天没睡醒就被婆婆拉到山上受冻,也是觉得哭笑不得,储娘子是习惯早起的,开米铺,天还黑着就要去铺里,等第一批送来的货物,尤其私盐生意,更是要在人烟稀少时候往来。因此,她每晚上睡两三个时辰,已经成了习惯。 既然她二人不在,明夷也只能向殷妈妈打听:“妈妈你瞧着胤娘这肚子,是真是假?” 殷妈妈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对这个有怀疑?我却没想到过,若是假的,她倒是很厉害,虽未太显肚,但她近来无论去何处都小心翼翼,身形也看来是有些笨拙了。” 明夷把她和储娘子的猜测与殷妈妈说了,殷妈妈点了点头:“可惜,我虽然见得男女之事多,但并未与孕妇相处过。我们行露院有灵药,你也明白的,闹不出人命。” 明夷追问道:“除了拉她爬山,储娘子可有什么其它举动?” “哦,对了,前几日储娘子摔了一跤,让伯颜给她请了大夫回来看,便说顺便也给胤娘看了下。其它并无特别之事。”殷妈妈回道。 明夷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如果她腹中是假,储娘子早已经把她赶出门,也会与我联络。既然设法请了大夫来看了她,那肚子定然是真的。这下,恐怕储娘子除了磨她的性子,让她服从些,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毕竟是她的嫡亲孙儿。” 殷妈妈沉思了会儿:“她日日带胤娘上山,真的只是为了驯服她吗?会不会想借机发生些事故,让这孩子没了……” 明夷摇头:“一来,这孩子是她的孙儿,她爱子如命,更别说亲孙子。二来,如果胤娘是意外没了孩子,储伯颜会如何?会更加愧疚,更加疼爱她,想要将两人分开,难如登天。” 殷妈妈也皱紧了眉头:“我听说储伯颜已经没什么实权,就连地下市场的账目都是储娘子代为看管。你觉得胤娘她能忍多久?” 明夷自然清楚,她将殷妈妈给的珠宝送去地下市场售卖时候便遇到了储娘子,知道她有了破釜沉舟之意。为了解决胤娘的事,她宁愿掏出自己的家底,贴钱给手下跑腿的,弥补他们的损失,将收来的私盐囤积在仓库之中,预备出一两个月时间来。她就是要做出哪怕不管私盐生意,哪怕上官帮派受到极大损失,也要看着儿子,不让他被人左右的姿态来。 胤娘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她能咬着牙撑下来,必定是想赌一把,赌储娘子不可能丢得下扬州的生意,赌她没法把储伯颜绑在身边一辈子。 明夷离开大宅时,让殷妈妈给储娘子留了一句话:“扬州琼花开,正是好时节。” 她相信储娘子会明白的。不是要赌吗?她可不能看着储娘子一意孤行,真的把私盐生意给丢了,那些私盐商如果出不了货,短期可以忍,时间长了,必定铤而走险,还有许多人虎视眈眈想要抢走储娘子这一块的利润。比如申屠世家。 现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储娘子将胤娘一同带回扬州,即便储伯颜不忍心,他可陪着回去,但绝不把胤娘和储伯颜单独留下。胤娘不可能安安分分留在扬州待产,她必定会有别的行动,如果她背后还有人,那人也会浮出水面。 明夷叮嘱岑伯,近几天如果胤娘有什么奇怪的行为或书信往来,一定注意。 她等着鱼儿上钩。 第七百七十一章 幕后 明夷一直不信,胤娘单枪匹马能做出这么多手脚来。自己算得上机关算尽,也需倚赖天时地利,加上一路这么多贵人扶持。有自己意气相投的,也有过去的明娘子积累的善缘,才能如此艰难得到上官帮派帮主一位。而胤娘,未免得手太便宜,明夷总觉得她背后有看不到的手。 以前,明夷觉得胤娘背后是时之初。他的目的也简单,可能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加上胤娘的挑唆,将明夷和伍谦平当成了敌人。 可再想想,时之初并不是那般意气用事之人,他或许恨,或许放不下,但他既然能远赴沙州,说明家族的责任他还是担上了,也没有办法千里之外来遥控发生在长安的一切。他参与的部分,可能就是配合了胤娘的计划,暗中让肖氏夫妇随波逐流,不阻碍储伯颜的上位之路罢了。 他想要的,是希望明夷能看清,伍谦平对她只是利用,一旦她一无所有,伍谦平便会露出真面目。可惜,他看错了伍谦平。 更进一步加深对胤娘身后有人的怀疑,是明夷在对胤娘的作为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她究竟要什么?如果真的因为耿耿于怀“初哥哥”的事,有心与她为难,只为了让她狼狈而做出这些,她难以让自己相信。胤娘此人很聪明,很深沉,不会为了一个对自己毫无兴趣的男人如此耿耿于怀,何况,时之初虽然高大威猛,武功盖世,也并不是能让人一见痴狂的类型。为了钱?以胤娘的头脑与城府,赚钱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没必要吃吃相那么难看。 让四君子出台,将容异坊变成面临着随时被关张查封的地下赌场,看上去好像是胤娘为了赚快钱,觉得不把钱弄到自己手上,随时可能一场空,但这个解释总是有些奇怪,这种杀鸡取卵的方式,不像一个聪明人做出来的。如果她要这么做,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是准备捞完就走,第二,她要的不是钱。 明夷一直以为胤娘的目的是捞完就走,但知道她确实是怀孕之后,这个想法动摇了。在胤娘和储伯颜的关系中,她是占据绝对的优势地位的。储伯颜对她,可算是对女神一样膜拜,如果她想捞一票而已,完全没必要真弄出条人命来。没必要用自己的身体和一个孩子的一生来开玩笑。 那么,她如果真是打算和储伯颜长久在一起,不是为了短期的利益,她如此做的目的就更匪夷所思。不为了钱,这么乱来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削弱上官帮派的实力,斩断上官帮派强有力的信息网。如此做,对谁有利?那就只有想吞掉上官帮派的其它江湖势力。 要霸住上官帮派,操纵储伯颜这个傀儡帮主,又要削弱帮派。这就表明,她背后一定是有其他势力的,这个势力,能给她比强大的上官更大的好处。 明夷不想再漫无边际猜测,这个范围太广了,除了已经成名的帮派,在暗中窥伺,想要吞掉上官的新晋帮派或势力层出不穷。与其猜测,不如守株待兔。凡经过必有痕迹,何况这次她与储娘子里应外合,将胤娘逼到了这个地步,她必定会担心,储伯颜手中实权无法拿回,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只要储娘子提出带她回扬州,她必定会联络自己的合作人,到时,真相就不远了。 洞天福地的工事,已经开始进行,一切都顺利得让人心颤。明夷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幸好伍谦平在身边陪着,每日能见他回来,没什么异样的情绪,一切便都是顺利的。 “明夷近日是不是心事太重?”伍谦平打量着她,“还是没有好好用膳?” 明夷掐了下自己的腰身,好像衣服是宽了些,喜道:“可能真是有些心事,自然就消瘦了。” “瘦有什么好?”伍谦平看她乐不可支的样子,十分不解,逼近过去,一手挽着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皱着眉头道,“身上单薄了,连脸上都瘦削了,气色也不很好。最近你都操心些什么呢?” “还不就是储伯颜和胤娘那边的事?不过我安排好了,这两天应该会有动向。”明夷简单与伍谦平说了下自己试探的计划。已经两天了,她在钓鱼。 伍谦平点了点头:“若是有了蛛丝马迹,你千万不要以身犯险。我们从长计议。对了,你说过夏幻枫准备回来,什么时候?他智谋武功都是一流,有他在协助你帮派的事务,我放心很多。” 明夷算了下:“洪奕也快生产了。待我把胤娘的事弄明白,便去山里一趟,看望洪奕,顺道就和夏幻枫商讨回来的事。以女装回来,就势必要与洪奕母子分开很久,以男装回来,申屠兄弟那里总得给人家一个台阶,也不知道会闹成怎样。无论男女,天一帮龚夫人也一定会来找麻烦。” “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用过于忧心。”伍谦平轻抚了下她额发,“倒是你,整日里显得比我更疲累,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明夷瞧见他眼里闪动的担忧关爱,拉过他的手,在脸上摩梭了下:“想来是我这几日吃得少了些。其实在我们的世界,女子以瘦为美,人人追求细腰小脸盘,瘦了,我还求之不得呢。怎么?不好看吗?” “明夷是胖是瘦都一样好看。”伍谦平在她鼻尖亲了下,“但我更愿意看你气色红润,精力十足的样子,看到那样的你,我都觉得精神许多。” “好,为了我夫君高兴,我勉为其难长些肉吧。”明夷嬉笑着环着他的颈项,“夫君今日格外温柔,我却有些不习惯了。” “怎么?更喜欢我死皮赖脸的样子?还是冷若冰霜?”伍谦平无奈笑道。 “对别人冷若冰霜,对我温柔体贴,床下死皮赖脸,榻上霸气十足。”明夷媚笑着瞧着他,看得他眼中火起,把俗事都扔到了一边。 第七百七十二章 绝情 钓鱼第三天,明夷估摸着也该有动向了,但岑伯并未送消息来,她预备晚些时候亲自再去一趟。不过为了避免遇到胤娘,令她起疑心,还是下午承未阁开市后再去找殷妈妈。 倒是公主那边,是时候去一趟了。公主这位贵子刚落地,就被封了郡公,许诺成年再封国公。这可是异姓臣子的最高分封,且能世袭。不仅代表着皇帝对万寿公主极深的宠爱,也是对郑氏最大的安抚。郑氏有了世袭国公爵位,与卢氏等已不可同日而语。 明夷更对这位九五之尊高山仰止,以爱屋及乌之名,让郑氏对公主心怀感激,更不敢轻慢,且又使得世代交好的郑卢两家难以维持原来的关系。郑氏已经是国公,以后联姻之人也当有同等尊贵才是。 小郡公出生五日,该送礼清庆贺的亲贵们也都去过了,明夷带着万寿锦亲自前去郑府祝贺。也好有与公主单独说话的机会。 万寿公主见明夷前来,又喜又怨:“你都快十日未来看我了,我每日只对着那些唯唯诺诺之人,真是无趣极了。” 明夷笑道:“之前知道公主将临盆,想来皇上派了不少太医严阵以待,我不敢多扰。小郡公出生后,郑府必定贵客盈门,我若早来了,哪有机会与公主多说几句话。” 万寿公主撅着嘴说道:“也是,我真是应付烦了。一个个说起奉承话一套一套的,这孩子还没长开呢,就夸得他英伟不凡,天资聪颖,百年一见,国之栋梁。我看啊,谁知道呢?兴许随了他们郑家,也不过是空读了几本书的绣花枕头。” 明夷看公主口无遮拦,尤显出对郑颢的百般不满,甚至连这孩子也不怎么待见了,便也收起了预备好的恭维,只问公主身体状况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边说,明夷心里头边庆幸,这万寿锦她原本准备做些婴孩用的襁褓和肚兜,但想着,既然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之子,定是赐了用之不尽的器物,何须她多此一举。这蜀锦,还是整卷未动,送了过来。 公主爱不释手:“原先那四卷,我已经做得了衣裳,预备着带孩儿回宫探望父王时候穿,也给我那些妹妹们瞧瞧。若她们有意,我再与明夷说,替她们也制几匹,不过可不能超过我这万寿锦。” 明夷大喜,行大礼道:“多谢公主体恤,那般真是帮了明夷大忙。” 公主们选择的蟠桃艳,又能身价倍增了。 公主叹了声:“还是叫我芯儿吧。公主公主的,听着好疏远。我生了那孩儿后,更不会有人叫我芯儿了。父王下旨封我孩儿,都要训诫我一番,说我已为人母,更当恪尽职责。什么职责!孩儿养育也不用我,以后教书写字也不用我,与我又有何干。教得好不好,也是他郑家的孩儿。” 明夷只静静听着,公主再小,也是君主的女儿,她泄愤说甚都可以,但是搭错话,可是大事。 不过明夷也觉出,公主对那新诞生的孩儿并无太多感情,或许真的是因为太小了,自己还是个孩子,又受到郑颢的冷待,对这孩子有着天然的抗拒。原本王室便与平民不同,婴儿吃喝有奶娘若干,起卧有婢女照应,念书有老师陪读,对自己阿娘,反倒是只有晨昏请安,反倒有些生疏了。 “驸马对小郡公应当也十分疼爱吧?”明夷还想确定一下。如果郑颢与公主的关系因为孩子而缓和了,自己就不要枉做小人,胡乱说话了。谁知道呢?毕竟这孩子身份尊贵,又深得皇上宠爱,郑颢若想通了,与公主好好过日子,只有他的好处。 公主的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我原以为还有最后的机会,他见到孩儿会心生喜爱。我与他即便无儿女之情,总有一脉亲情,我也便忍了。但我永远记得,在我力竭之际,见婆婆抱过孩儿要给他抱一下,他皱紧眉头,一脸厌恶,拂袖而去。那张嘴脸,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连有我一半血脉的亲生骨肉都如此厌恶,他对我该是恨到什么程度?我绝不会对他再有一丝情意!” 明夷心中为郑颢一叹,一半敬佩一半惋惜。并非人人能无视富贵,可郑颢有此气节,只可惜身为世家子,他还是放不下家族的责任。若非如此,恐怕他宁愿到乡间做个自在农夫吧。他这般表现,并不能一味怪他无情,他见到这孩儿,定会想到卢氏腹中夭折的孩儿,怎能不锥心刺骨?又怎能在此和乐融融? 明夷设身处地,若是自己心爱之人间接因身边的人受此大难,我没见他一次便会更恨深一层。郑颢没错,只是无法抹灭心中至美之情,又无法丢下父母亲人。公主亦无错,她生来便习惯了,喜爱的东西都应当属于自己,何况,也从未有人敢告诉她,郑颢已有心上人。若说错,便是二人都生错。成为了帝王权术之下的牺牲品而已。 明夷见公主愤慨,也不再提此事,只说些街巷趣闻。不够有趣,又说些书中看到的志怪传奇,听得公主惊呼出声,连唤精彩。 要走时,公主不舍:“明夷你不如今晚在郑府住下,也好多陪我会儿。” 明夷笑道:“我也愿陪着芯儿,只是我如今并非孑然一身,此事还要问过我夫君才好。夫君常夜黑了才处理完公务回来,我要等到他首肯,便又晚了。不如今日作罢,下一回我来时便与他说好,陪芯儿到天明。” 明夷知道自己在公主眼里,只是奇货可居,是一个难得能说真话的人而已。若是真的天天在一处,她便也腻味了。需得少见几次,使她惦念。 公主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勉强,巴巴看着她:“那,我们便说定了,过两三日你便来。我一个人实在闷得慌。” 明夷眼神分外温柔:“嗯,我常来,陪到芯儿出了月子,一同到郊外散心玩耍。” 公主终于展颜,笑得如同一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少女:“好,一言为定。”2k阅读网 第七百七十三章 怨偶 从郑府出来,明夷不免感慨,爱情这东西,真是最脆弱不过。她还记得万寿公主眼中闪着星星,脸上飘着红晕,偷偷看郑颢的样子。现在,完完全全已是一对怨偶。不过原本也是一厢情愿,到如今,是理所应当。 明夷不相信郑颢没有对公主求助过,他对卢氏情深至此,定是想尽了办法,不仅为了能长相守,更是为了保全卢氏的性命。他应当清楚,如果他表现出对卢氏的珍爱,去求圣上或太长公主,得来的绝对不是怜悯,而是横祸。他知君王已经决定的事,再难回转,若不求便罢,纵有闲言碎语,也只当寻常艳闻,真去求了,卢氏便无生路。 这位备受宠爱,瞧上去天真烂漫,又对郑颢一往情深的万寿公主,必定成为郑颢的救命稻草。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方法,是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是哀哀相求还是以死相胁。这些,明夷无从得知,万寿公主,芯儿当时还深深爱慕着这位才学拔群的年轻状元,也正是对男女情爱最为渴慕的时候,她会如何想呢? 或羡慕,或嫉妒。这两种相近的情绪会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若只是羡慕,她或会为了这个痴情男子去苦求她的父王,唐宣宗虽是为了指向世家,但终究也不会忍心拒绝最心爱的女儿,如今的状况便不会如此。 公主或是未求,或是未竭力,究竟如何,恐怕她今生也不会愿意再提起。但这其中,必定是有一丝嫉妒掺杂,只需要一丝,如浓墨入水,能让整池都变了颜色。 郑卢通婚的时间,甚至卢氏怀孕的消息,未必不是郑颢透露给公主的,为了夺得这个天真少女的同情,表达自己决绝之意。 可再天真的少女,她也是晚唐皇室之女,自小看过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可能比普通闺阁女子一生都要多。天下都是她家的,又怎会明白何为夺人所爱?只知,我若欢喜,便要嫁与,你没有不甘愿的道理。 明夷难免会想到,白敏中为何能及时阻止郑颢与卢小娘子的婚事,以及卢小娘子为何失去孩儿乃至陷于疯癫,恐怕这位万寿公主难辞其咎。 大婚前后,郑颢被禁锢,受到家族压力,甚至背负着郑氏的存亡,他没有办法去细究,也不得不浑浑噩噩这么接受命运。 但尘埃落定后,他一个状元之才,怎么会想不到明夷都能想到的事。公主与驸马之间的罅隙已经不是小儿女之前的别扭,而是刻骨却不得不深深抑制的仇恨。而万寿公主也渐渐看清,梦寐以求的浊世佳公子也不过是个凡人。 对明夷来说,这是件好事。站在公主的角度,执着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才是悲剧,而失去了爱的信仰,内心极为渴求安慰的芯儿,对明夷的依赖也会更深些。 这世上,哪有人无辜。郑颢既然享受了世家出生带来的一切优渥,便当知有为家族牺牲的责任,若要执着于自己的爱欲,大可在事情未一发不可收拾之时,与郑家切断关系,舍弃名利。可他根本无法离开世家的庇护,与卢氏做一对田间夫妻,他的手生来是握笔的,口中也绝咽不下劣酒。 所以他在犹疑,在一次次给芯儿希望,为了夏幻枫提供的便利,向芯儿讨要人情。芯儿才会以为他纵使有旧爱,对她也非无情,只要成了婚,二人自当琴瑟和谐。 佳偶天成,怨偶,却是双方所促。 此事,明夷只得旁观,但抓住芯儿的友情与信赖,是她最为看重的。 无它,她只是越来越恐惧。之前哪怕处于众叛亲离的状态,她也未曾如此惧怕过。那时,她担忧的只是自己的将来,但只需要活着,她便未放弃希望,也不怕从头开始。纵然树敌多了,再不济,也不过一命偿之。这一生本就是捡来的,赚到的,若是还给了上天,她也不亏。 但现在,她怕。她怕伍谦平有一着未算到,被那些政敌生吞活剥了去。哪怕未送命,让他失去眼前的功业,打回籍籍无名的原形,她也见不得。美人迟暮,英雄白头,怕的不是失去,而是死心,因雄心与骄傲被折煞,而生不如死。 过往未对他有真心真情之时,伍谦平在明夷眼里,无所不能。他是个城府极深,机关算尽的狐狸,是个玩弄权术的天才,一个刻薄寡恩的野心家。他在她眼里有种种不好,但始终相信,他能人所不能。 可如今,对他的感情一日深过一日,到了一种让她陌生而惶恐的状态。她曾在年轻热恋时失去过自我,为了邱志的欢心,呕心沥血去做原先并不喜欢的工作。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自我越来越清晰,早已不是当年。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爱什么,求什么,为什么。她的清醒和理智让自己觉得更有安全感,但也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直到,爱上伍谦平。 她一直避免去比较,和时之初与和伍谦平的感情,孰重孰轻。可自己的事,哪怕不说,也骗不了心。时之初是她刚到这个世界,最缺乏安全感时候,出现在面前的救赎者。她依赖过,真心相许过,但始终欠缺一点什么,或许是因为时之初身上解不开的谜团,让她无法彻底投入,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全心全意。 她曾问自己,如果时之初没有了武功,她还会不会那么爱他,守着他。她当时未敢回答,只想,武功不也是他的一部分吗?可现在,她明白了。如果这个问题换成,如果伍谦平没有了权位,她会不会继续在他身边。答案是那么明确,会,她一定会,哪怕共赴黄泉,她也绝不犹豫。 这么坚定的答案,过去的明夷不会相信,或许现在的伍谦平都不会相信,可她自己知道。当她知道的这一刻,胸口滚烫,眼底发酸,却挡不住,从心深处涌出的喜悦。 第七百七十四章 爱生 明夷觉得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她终于发现自己对伍谦平的感情升华到了,配得上称之为爱的地步。可这个发现,让她又抑郁起来。 在大多数故事里,当男主历尽千难万阻得到了女主的真心,或者就是草草一句,两人过着没羞没臊的快乐日子,或者便是极大的劫难就要开始了。 造化弄人,弄的就是虐单身狗的人。 更何况,伍谦平是从男二逆袭登上男主之位的,却得到了女主前所未有的热烈爱情,这恐怕就是灾难的开始。 丢开这些胡思乱想,明夷确定的是,她不允许伍谦平的人身安全以及他的晋升之路出现可怕的危机。她眼前的目标变得无比清晰起来,从好好活下去,平安富贵活到老,变成了,协助伍谦平,让他的路走得更顺畅。 她在这个世界是没有根的,因此眼里没有过去也没有太远的将来,而伍谦平不同,他深深扎根于此,有他的来处与去处。伍谦平极少谈起过去,但明夷想象得到,一个没有祖荫,没有父兄的孩子,自小寄人篱下,为求学,为求生,哪还顾得上什么叫尊严。所以他对权位孜孜以求,又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嗅觉,防备心极重。 他说过一次,明夷深深记得。他想要自己的子孙晋身世家,过得平顺而有尊严。所以,他从未放弃过,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才能福荫三代。 现在,他居工部侍郎位,实际执掌尚书之权,这已经是个万人瞩目的高位。可往前一步,千难万难。多少名门之后,一代名臣,老死在尚书、侍郎任上,何况他这么一个平民之后。 更何况,原本他可以借力户部尚书魏谟之力,可偏偏他娶了明夷,一心宠爱,将魏家彻底得罪了。这才使得明夷对他改观。明夷曾问,若肯与魏守言维持夫妻相处,只与自己私下往来,魏家必定还是会将他视为家族唯一的希望,全力助他仕途,他为何会选择如此愚笨的方式,与魏家公开为敌? 伍谦平悠悠一笑,只说,若后半生下了朝都还要与不爱的人虚与委蛇,那高位又有何用? 明夷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 伍谦平又劝慰她,不用担心,与魏家有了这条裂缝,反而令他在别人心中少了威胁,更加安全。 明夷心中喜悦,她不是愚笨之人,懂得好坏。若他一味哄着,说是因为对她钟爱之极,不愿委屈她,才迎难而上,娶她为平妻,她固然一时听着舒服,事后反倒会觉得虚假。 伍谦平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多重名利,多有心计,对她却总是坦言相对,从无欺瞒,允诺她的一切,都会做到,甚至不会说出“为了你”这样的话,来让她承担压力。 他就像西域运来的珍果,看上去坚硬粗糙,果肉酸涩,但蒸煮之后,甜润可口,更难得是香气四溢,多日不散,令人迷醉。众人不懂,而不爱惜,知其心者,视若珍宝。 或许,明夷于他也如此。在旁人眼中,一个浪荡不安于室的女子,也无绝世容颜,在他眼里,却是独有风采,愿以真心相对。 如今洞天福地的事情,是明夷不安的根源。 这件事,不能不做,要做,也必须由自己相熟的工坊来做。这是内苑的大事,如果启用其它工坊,个个背后都有势力,因为得不到好处或是对伍谦平嫉恨,随便下个绊子,防不胜防,都是掉脑袋的事。 用了自己相熟的工坊,就要留出足够的利润,即便不赚这笔钱,也没有人会相信。何况,上下打点,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甚至以后伍谦平再进一步的资本,都在这笔生意里。 赚了这笔钱,就一定有迹可循。能抓住伍谦平把柄的,一是主管户部,有查阅工事开支之权的魏谟,二是他的顶头上司令狐。这两只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狡猾,表面上都和伍谦平结成了同盟,但不知何时会咬他一口。 尤其是魏谟,他已经备好了工事材料的成本清单,在伍谦平面前烧毁,这不过是个姿态。既然有清单,自然可以有备份。谁都不傻。 魏谟做出这个态度,意思是不会在账本上为难伍谦平。明夷是相信的,这账本上的事,做不出太大文章,我便咬定买来是这个价,上下一串通,只说今年比往年人手短、出产量少、价格高,都圆得过去。 明夷担心的,是魏谟会在货物上动手脚。一旦货不对版,这就是欺君之罪。石料的事,尤其隔行如隔山,等级不同,常人瞧不出来,但行业内人一看便知。 所以,明夷与伍谦平商量过,让马成凌和手下最信得过的几个镖头一定要亲自押运,一路上昼夜守卫,防止有人偷天换日。到内苑之外,由刘恩朝亲自验证来人身份,与清单核对,以防万一。 恰好,最近由于储娘子忙于处理胤娘的事,私盐生意数量减少,镖局也有更多空间来进行人数调配。 明夷看时候差不多了,便直奔承未阁。在殷妈妈处坐了会儿,看人来人往,便只先说些无关紧要的。 唤了人以殷妈妈的名义去找岑伯过来,明夷等着,看楼下那些妇人,想起一事。 她如今能为伍谦平做的,一是夺回上官帮派实际控制权,稳固与申屠世家的关系,保证任氏工坊这几年里,只认伍谦平一个。毕竟申屠世家曾经与崔氏有合作,虽然现在这合作已经完全停滞,说不准什么时候崔氏又会暗自找申屠兄弟联系。她必须保证与申屠兄弟利益与共,避免出现差池。 二是万寿公主那边,定要更加亲密些,这是一张能报保命的护身符。 三是凌占筠的丽竞门,她入了门,目前还未有所行动。她总要给出点东西,让凌占筠除了“父女之情”之外,能认可她的能力。此后,也会有大用处。而这东西,就来自承未阁,来自楼下这些披金戴银的妇人们。2k阅读网 第七百七十五章 心凉 明夷心中尚有疑虑。 她捏散了香丸,添在瑞兽青铜香炉中,原本已渐渐散去的香气,又浓郁了起来,这一丸是理气清心之用,气味清冽通透,使人心境澄明。 “妈妈近来身子可好?”明夷垂着眼睑问道。 殷妈妈声音听来很清朗:“虽然忙了些,但心头无事,身体自然就好。” “弟弟们也无碍吧?若有什么药长安取不到,与我说,我让小马去寻。”明夷抬起眼,坦然看着殷妈妈。 殷妈妈笑容暖絮,提起四君子,她的笑总是掩藏不住,与寻常客套时分外不同:“不用担心,现在客人比较稳定,有增无减,且砸起钱来越来越厉害。除了服药的开支,现在已经能余下钱。算算再过两年,就可以安心放他们远走了。那时,怕是要劳烦明夷代为照看,寻个安稳的地方。” 明夷惊讶道:“妈妈这是何意?代为照看?您不是一同去吗?” 殷妈妈摇头道:“我留在长安,才不会引起那人的疑心,不会知道他手中的人是假的。他了解我对那几个孩子的用心,若我走了,他定会发觉不对。其实我早有让他们远走之心,只是实在不放心他们单独在外。盼着明夷你的上官帮派能立足深稳,将他们藏在扬州,也好有人照应。” 明夷想了想:“储娘子总是要回扬州的,倒也方便。实在不行,我让子贤陪着他们回去,留心腹的武师在扬州照看。” 殷妈妈点头道:“我想让他们多带些盘缠去。其实说到底,还是我舍不得他们太快离开长安,我年岁大了,也不知能不能熬到再相见的一天。” 她神情凄楚,看得明夷都有些心酸,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过两年会有更好的办法,让妈妈和四君子不用分离。” 殷妈妈轻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希望吧。” 明夷起身往外看了看:“岑伯怎么还没过来?” “这个时候他应当在静坐练气,等一会儿便是。”殷妈妈面色如常。 明夷绕了这么大一圈,一直担心的就是殷妈妈对韦澳是不是还有感情纠葛。若她心还想着韦澳,维护着他,之后的一些事就难办了。 “您真的没有考虑过接受岑伯?”明夷小心问道,一半为了私愿,希望殷妈妈对韦澳死心,另一半倒也是为了这两位长辈。岑伯这一片真心,谁人不明,何况他虽不年轻了,但挺拔端正,为人正直忠诚,实在是个好归宿。 殷妈妈缓缓摇头:“我早就没有那些心思。何况,我对着他,便永远逃离不了这半生的荒唐,提醒我曾经痴心错付了几十年。他心里,也不会相信,我能忘了那人。” 明夷听在耳中,觉出这回殷妈妈是真的死了心,惴惴问道:“那你是真的忘了?” 殷妈妈苦笑道:“哪能忘?那人操纵了我半生。但如今想起的,再不是他当年军营中向我伸出的那双手,而是如今横亘在我与四君子之间的那双手。即使不情愿,也只得承认,连当时的相助,或许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他只是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青楼妈妈,替他收取情报罢了。” 明夷其实并不觉得韦澳一开始就是假意,年轻时候,面对一个无助的美人,一时英雄之气也当是有的。救风尘,原本就是个英雄情结。只是到了长安,入了官场,儿女之情敌不过无边的雄心罢了。 殷妈妈也懂,只是她宁愿那么想,从来都没有过一刻真心,如此便只有悔恨自己的愚蠢,没有了对真心消逝的痛楚。 明夷抛出一个令殷妈妈无法拒绝的条件:“如果韦澳在官场遇上阻碍,自顾不暇,甚至担心你和四君子的存在会令他引火烧身。他便只有两条路,一是灭口,二是让你们远走高飞,远离长安。如果我有办法让他陷入这样的困境,且保证你和小郎们安全,殷妈妈可愿意配合我?” 殷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若能为自己和他们换得自由,我什么都愿意。” 明夷到窗口看了看,转身说道:“只要让韦澳失去皇上的信任,哪怕只有一点,都会让他这么多年来得罪的人蜂拥而上,给他制造层出不穷的麻烦,他自然顾不上别的,并且急于掩盖他最大的罪行私养四君子,藏匿皇室血脉。” 殷妈妈应道:“若能那般,确实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只是他这么多年来在皇上心中一直地位斐然,因此即便是再受宠的外戚,再跋扈的皇亲,他都敢先斩后奏,我们如何才能动摇他的地位?难道是要依靠伍侍郎?” 明夷摇了摇头:“谦平离圣心尚远,他不可直接参与此事。我们要靠的,自然是比韦澳更得皇上信任的力量。” 殷妈妈茫然摇头。 “你知道丽竞门吧?”明夷问道。 “坊间传闻很多,我很久前问过韦澳,他有些不悦,并不让我再提起。”殷妈妈眼中一亮,“你认识丽竞门的人?若如此,这条路倒是可行。丽竞门是皇上的死士,没有比他们更得信任之人了。” 明夷笑着看着殷妈妈:“不仅我认识,现在你也认识了。” 殷妈妈怔住,看着她,半晌才回道:“难道你?” 明夷点了点头:“我已入门,只是尚无法直达圣听。要想得到门主的信任,就要靠殷妈妈了。” 殷妈妈一时还无法从震惊中回复,喃喃道:“要我做什么,你说着,我在听。” 明夷凑近她:“从今日开始,承未阁需要真正运作起来。官家的内眷,着重探听其与各地节度使的往来,商家的内眷,则定要探得他们在官场的门路。妈妈先将现有的客人名单抄录给我,以及各人的身份。” 明夷预备把名录送上给凌占筠,由他指定需要着重探问的人选,并展示自己的能力。丽竞门之所以神秘可怕,便因为行事极为谨慎,不会用一般的手段,如买通下人等方式来取得情报。往往是门人亲身混入官员府邸,但如此一来效率极低,二来许多消息并不是一般下人或门客可以得知的。枕边人是最强的间者,但明夷料想丽竞门不可能向众多官家商家下此重本。这就是她承未阁的优势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夜行 殷妈妈不是寻常人,听明夷点了几句,已经知道要如何做。 “明夷放心,那几个孩子想要得到的消息,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藏住分毫。”殷妈妈显露出几分自豪来。 是啊,四君子从小所受的教育都是围绕如何撬开人的嘴巴,让人毫不设防,由他们予取予求。原本是用来对付老奸巨猾的官商,如今用来对付这些闺阁妇人,自然是小菜一碟。 “名单我今晚便整理好,早上亲自送到你手里,如此才放心。”殷妈妈说道。 明夷道谢:“辛苦妈妈了,明日我让厨房预备着,您也在无猜楼陪我午食再走。” 明夷说着,想起一桩事来:“明日我叫上魏娘子一起,妈妈您帮我看看。” “魏娘子……”殷妈妈思忖了会儿,想了起来,“哦,那位。怎么明夷有什么疑问吗?她一个名门千金,总不至于心思那么深沉,连你都瞧不真切。” 明夷轻叹一声:“原本我认定她是个单纯可爱之人,但现在我不敢过于轻信自己的判断。毕竟她居于府中,若有差池,对我和谦平都是灭顶之灾。我当局者迷,还是劳烦殷妈妈帮着掌眼。” “也好,我便替你一探。”殷妈妈应过,转眼瞧见明夷右手指腹微微发青,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夷皱了皱眉:“我也不晓得。之前学了几天女红,将手上刺破了,没当回事。但一直手上有些胀痛,谦平要我看大夫,我也看了,说是无碍。现在看着也没什么,只是恢复慢些而已。” 殷妈妈还要嘱咐,门外有脚步声,二人警醒,都闭了口。 殷妈妈前去应了门,欠身将岑伯让了进来,微微颔首,对明夷说道:“你们说着,我到楼下招呼。” 明夷知道殷妈妈是想帮她看着,防止有人接近这间房。便起身送她,看她下楼,再将门闭上。 岑伯看上去精神尚佳,稍稍清瘦了些,但那双眼依然透着清明的精光,无一丝浑浊,或许这就是练武之人的好处吧。 明夷给岑伯倒了杯茶:“这几日辛苦岑伯了。” 岑伯颔首:“举手之劳而已,只不过怕是要让明夷失望。” 明夷心里一沉,眉头微皱:“她那么沉得住气?” 岑伯摇头:“她不知用何方法传递了消息出去,应当是在早上与储娘子登山过程中做的。昨夜,果然有人潜入丰宅,我睡得浅,且特意睡在门房,只挂门帘,未关门。听到声响出去时,人已不见,毕竟不便惊扰众人,我便在院中找个便宜的角落等着。未料过了一会儿,看到胤娘从大门进来,若无其事上楼去了。我假作偶遇,问她,她只说觉得有些胸闷,散了会儿步。我再出门追去,已经不见人影。” 明夷细细听着,想象昨夜的情状,揣测道:“看来是胤娘早就等着此人来到,而后此人将她带出院门外无人处说话。因此岑伯未听到开门的声音,只有翻墙之声。其实并非此人翻墙而入,而是他携胤娘翻墙而出。” 岑伯惊异地“啊”了声:“我怎么没想到,后半夜我一直在想这个事儿,怎么都想不明白,唉,还是老了,脑子不灵了。” 明夷笑道:“岑伯只是一时未察觉。也说明此人的武功实在不一般。” 岑伯点头:“是,此人武功当属一流,才能逃过我的耳目。” 岑伯说完,有些馁然。这话,说得似乎在给自己辩解一般,心里未免还是怀疑,是因为年纪大了,不复耳聪目明之故。 明夷慰藉道:“其实这也是一条线索,毕竟武功如此高强,又能与胤娘有所瓜葛的并不多。我会继续追查下去,劳烦岑伯继续帮我照看丰宅,有何蛛丝马迹,立刻告知。” 岑伯应下,生怕离开丰宅太久,便要回去,明夷留住他,又问了几句。 从岑伯口中,明夷得知,自从储娘子提出要带胤娘回扬州,丰宅热闹了很久。胤娘对储伯颜苦求,储伯颜对储娘子下跪,储娘子以断绝母子关系要挟……一番折腾下来,结果是储伯颜也一心希望胤娘跟着储娘子回扬州去。 这是理所应当的,储伯颜一直将胤娘当作女神一般,本就不愿意她抛头露面,恨不得深藏楼阁之中,若是由自己阿娘看着,那才是最安心的。他再如何,也是储娘子一手带大,骨子里最相信最依赖的始终是自己阿娘。 胤娘见储伯颜不肯帮自己,气得滴水不进。就在当晚,神秘人与胤娘接了头。 如果明夷没料错,神秘人是帮着胤娘出主意或出去周旋,想办法让胤娘留在长安。 这个神秘人的身份,其实并不是那么难猜。 与胤娘有往来的,武功卓绝的人,有三。一是时之初,但一来,他远在沙州,二来,以他的武功,进出哪怕带着胤娘,怕都不会露出半点破绽;二是叶,他应当已经回了杭州,若无意外,被派往益州,他身上的麻烦事不少,未必有心回来搞这些鬼,而且,胤娘背弃他,跟了储伯颜,这一点,以叶这样高傲的人,是不会原谅的;三是凌占筠的人,胤娘可是和他有过合作,丽竞门有多少武林高手,明夷不知,可凌占筠若是私下和胤娘往来,又是为了什么? 明夷思来想后,还是必须去见一见凌占筠。她不想猜得那么辛苦,不如直接问他。但凡凌占筠对她所表露的父女之情是真的,他就不会刻意隐瞒。除此之外,她也打算和凌占筠多接触下,让他对自己更放心,了解明夷是有用之人。 如果排除了这三个可能,那就更麻烦了。说明暗地里,还有不可知的江湖力量在和胤娘合作,其目的必然是搞垮上官帮派,将其资源霸占,取而代之。如果真的如此,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也需求助凌占筠,让胤娘开口说真话,没有谁比丽竞门更擅长这种事。 那时,储伯颜怕是接受不了,所以无论如何,要让储娘子将胤娘带走。没有储伯颜的庇护,胤娘会容易对付得多。2k阅读网 第七百七十七章 美妇 明夷回到东市,天渐暖了,市集的买卖更加兴盛,仿佛近在咫尺的兵戈之声只是幻觉一般。大唐子民,有着世间最宽广的胸怀最厚实的底气,即便安史之乱八年的兵戈之痛让华夏大地满目疮痍,也始终相信,日子,会好起来。尤其唐宣宗即位之后,边疆捷报连连,各自割据的藩镇也似乎安分下来,百姓们无不确信,这长久安乐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明夷到此,不到一年时间,最熟悉的就是东市,东市的货声一日高过一日,代表着宣宗的盛世正在来临。 她看着那些生动的笑脸,眯着眼睛向她打招呼的老妪,手兜在袖中假作目不斜视却偷偷瞥向她的男子,打量着她猜度她发髻金钗价几何的妇人,心里却莫名一阵荒凉。 这满街,只有她知道,十年之后,宣宗驾崩,山河变色。臆想中的盛世不会来临,苟延残喘的李唐将一步步走向末路,寇乱、民变,不到半个世纪后,这片大地将迎来一段极为著名的分裂时期:五代十国。 明夷的背上爬过一丝凉意,这种先知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尚不如做个不知明日的愚人,至少,有今日的安乐平和。 想到此,意兴阑珊。自己虽是一心要帮着伍谦平登上高位,让他实现世代尊荣的梦想,可是,即便如此,到他的孙子成人,这朝廷已经换了姓名,朝代更迭,杀戮不止,在朝还不如在野。看来,必须找个时机,与伍谦平把事情说清楚,或许,他会有别的想法。 明夷一直未说的原因,是她把握不住,自己的参与究竟会不会影响历史的发展。如果改变了,这未知的将来会走向何方?而自己是不是因此而不复存在? 想着,明夷已经到了拾靥坊,葵娘迎了出来:“明夷姐如何来了?我还想着要约姐姐出来饮酒,又怕姐姐无暇。” 明夷向铺中忙着招待客人的贾七郎点了点头,拉着葵娘的手说了几句家常,听她说与七郎住回丰宅后,一切都很顺利,胤娘也未有为难她二人,便放心了。 “你先去忙吧,我给谦平看看鞋履衣裳便回了。这批新的蜀锦,如果承未阁有余下的,殷妈妈会安排送到这儿来。过几日储娘子要回扬州,我们为她送行,正好也聚一聚。”明夷看了眼旁边的鞋履铺,先将葵娘支走才是。 葵娘应过,有些不舍,还是回去了。 明夷看她进去,便神态自若走入了一旁的鞋履铺。 沈一三果然在,招呼她往里走。明夷也不多言,只说,想见凌占筠。沈一三点头:“大人关照过,最近一个月他不出远门,如果朱雀使想见他,请移步平康坊逸妍酒肆,只说是院判有约。属下自会通告他来相见。” 明夷点头,这逸妍酒肆名字生得很,不过平康坊青楼酒肆林立,她眼熟的不过是几家门面大的:“这酒肆也是凌大人手下的?” 沈一三面无表情,语气依旧恭顺,却毫无情感:“朱雀使从平康坊东头进入,南面第三家就是。” 明夷见他不搭话,变质从他这儿也打听不出什么,只得作罢:“好,我现在就去,劳烦沈兄弟跑一趟了。” 沈一三拱手欠身,送她出去,明夷再回头时,他的人影已经不见,不知是进了铺里还是已经走远。她啧啧叹声,心想,丽竞门的高手无论数量还是能力,恐怕都远超她的想象。 东市到平康坊很方便,步行不远。去岁时候,她时常往来于行露院和拾靥坊,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 她原以为平康坊此时应当十分冷清,毕竟夜色落下,才是这里的启幕。未料如今,午食刚过,已经有不少买醉之人,鼓乐笙箫,隐隐传来。尤其是各间酒肆中,小曲不绝于耳。 若是他国之人前来,必以为这就是大唐歌舞升平的景象,明夷却觉得,这其中满满都是凄凉。 大厦将倾,身处各层之人,反应是不同的。底层的穷苦人,并不知明日何往,只要不征兵,不用家人出去打仗,不加税,天还有雨水,都是好时光。疲于生计,安于饱暖。而这些有余财小有权势之人,自知无力左右情势,也舍不下眼下的富贵权位,看不清何处才有更好的去处,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平康坊里,艳曲、醉殍、靡靡,像一座飘着胭脂色的海市蜃楼,无根,终究承载的是绝望。 明夷想去看看绫罗,她虽许久未踏足行露院,也从那些娘子们口中听得到相关的轶闻。长安六美,风光依旧,求一亲香泽之人,排到了来年。甚至有人千金求取前头的排位,可只要能约上六美的,哪个不是家财万贯,权势通天,无人相让,便是有价无市罢了。 行露院有六美坐镇,不需要与寻常青楼计较,更加从容,想来绫罗会将行露院打理得很好。不过这拜访,还当排在见凌占筠之后。 站在逸妍酒肆面前,明夷有些犹疑。她以为这酒肆必如鞋履铺一般,价高客寡,自得清静。没料到这家酒肆门面虽小,往来的人还真不少,看衣裳装扮也并非达官贵人,倒更像是落魄文人。 明夷站了会儿,确认招牌无误,才走了进去,跑堂的来迎,她言道:“院判大人约我来此。” 跑堂的眼中精光一闪,但也只是霎那工夫,低着头说道:“这位娘子楼上请。” 明夷上楼,跑堂的却未跟上,她有些迟疑,踏上二楼,只听得一声清脆如黄莺出谷的笑声:“这位是拾靥坊的明娘子吧?久仰大名。” 明夷听声,只以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在此招呼,循声望去,有几分惊讶。 脚步细碎走来的,是一位看上去年龄难以估计的女子,声音正妙龄,皮肤和相貌看着比明夷大不了几岁,而眼神与气度,倒更像是和殷妈妈同龄之人,让明夷感觉,此女子并不简单。 再看,那窈窕身姿,雪白的肤色,顾盼生情的眼眸,若不是年岁过了,倒可以艳压行露院的六美。2k阅读网 第七百七十八章 木兮 长安竟有这样的妙人,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平康坊,明夷一时愣了神。越看她,越是韵味十足,竟使人可以忽略她的年岁,移不开眼。 即便是夏幻枫,风情也稍逊一筹,这恰是岁月与历练带来的,急不得,求不得。只是多少美人惧怕岁月磨砺,瞧着眼角细细的皱纹便如同大敌当前,失了从容之心,美貌便自然损折。唯有不在意自己美貌的人,方能不挂心,不烦扰,留得住这美貌。可美人多自幼受瞩目,受追捧,哪有几个能不以貌美为傲? 明夷有些恍惚,喃喃道:“你是何人?”声音极低,应当并不能为对方所闻。 那美妇却似听到,但未回应,浅浅一笑,引她到一间雅室。房中有瓜果的甜香,琴案与坐榻,狭小,而雅致。 明夷不见她回应,心里已经思绪万千。这样的美妇,若养在深宅大院之中,或不为人所知,但在平康坊,怎么可能掩得住光芒。即便明夷未听闻,没道理殷妈妈和绫罗都未提及。每家酒肆,当垆的美人何来,每个教坊,有几个姿色出众的歌姬,每家青楼,花魁何人,这些,哪会逃得过行露院的耳目。可见,眼前这位,平素并未以真面目示人。 明夷坐在榻上,那美妇并未陪坐,欠身道:“大人未到,不如由属下为朱雀使抚琴解闷?” 看来,她是丽竞门中人,且职位在四使之下,明夷心道。 琴声若流水,淌入心底,倒似饮了一杯清甜的水酒,配着屋中的香气,隐隐有了初夏山林的惬意。想起同样善于操琴的邢卿,他的琴声是撩拨的,唤起人心中隐藏的欲求。而这美妇的琴声,却似清风雨露,让人忘忧。 一曲罢,明夷由衷说道:“多谢。” “举手之劳。”美妇应道,声音与方才琴声的余韵相合,似幽谷中的乳莺,格外悦耳。 明夷笑道:“不仅谢这神来一曲,更谢娘子肯以真面目相见。” 美妇咯咯笑了两声,纵使明夷身为女子,也不免为之心旌荡漾。“明娘子果真如传说中一般聪慧。既是属下,怎敢不以真容相见?” “木兮还是这般调皮。”凌占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明夷下意识看着那美妇的神情,只见她眼中光彩一现,唇边笑意更深。 明夷不知该不该在那位名唤木兮的美妇面前称凌占筠为阿爷,便起身行礼,未多言语。 凌占筠知道她的顾虑,在坐榻另一侧坐下:“木兮是我瞧着长大的,我们三人不止同门,也可说是一家,不必拘礼。” 明夷向木兮点了点头,她却起身说道:“我给你们安排酒菜去。”说罢,转身出外。 明夷看着她的背影,啧啧叹道:“若在十年前,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凌占筠笑了笑:“木兮长得确实端正。” “端正?”明夷瞪大了眼睛,看凌占筠的表情并不像玩笑,“如果木兮娘子的容貌是端正,那么,这平康坊颠倒众生的花魁们,可称得上面目可憎。” 凌占筠不置可否,似回想着什么:“当初我见她们时候,她们只是一些干瘦可怜的小女娃,瞧着她们长大,一直在眼前,也觉不出貌美与否。但木兮当是其中长得最寻常的一个。” 明夷差些从榻上跌了下去,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有比较清醒的认识,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但也有可取之处,算得上清丽可人气度不凡,但她在木兮面前,会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如果木兮是那些女娃之中最寻常的,那其他女子,会生成什么模样?她实在想不出来。 但她倒是想起了四君子。这种凡人与仙人的差别,她只在四君子身上看到过。这一想,她突然通透了。 四君子的阿娘,是丽竞门培养的女间者,且被送往李唐王孙们府上。能被王孙们看上,并诞下孩儿,必定是因容颜绝美而享有盛宠。她们,便是由凌占筠亲自教养长大,而这位木兮娘子,幸而未被选中,才得以生存至今。 明夷头皮一麻,这次虽是她有事求证而求见凌占筠,但显然,他已经准备好随时与她有今日之会,特意选在此,让她见到木兮,谈及当年。凌占筠一定还有别的心思。 当初与凌占筠相认,她心中思虑纷杂,并未多想四君子的身世一事。即便凌占筠曾问道殷妈妈与“四位妙人”,但他既然表现出并无疑虑,她也未多想。现在回头想想,凌占筠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表面上看,殷妈妈、四君子和当年之事毫无干系,只要不把他们和韦澳联系到一起。 凌占筠执掌丽竞门,虽然可能那四位女间者进了王府之后,他失去了对她们的直接控制权,但以他的能力,这四人带着孩子在王孙们出事之前遁逃,他不会一无所知,而其后,他也必定设法寻找过。他不可能不知道,光王,现在的皇帝,是不会允许这种叛逃出现的,也不会放心让他去处理。 能代替他,处理掉叛逃者的,只有四虎卫中的韦澳和令狐绹。当时,韦澳已经在军中,受命的可能性更大。 殷绣余与韦澳的关系,是比较隐秘的。当年目击过的,是令狐绹和她的妹妹缪四娘。殷绣余回到长安并执掌了行露院之后,她与韦澳的往来就完全隐入了地下,甚至无人知道殷妈妈的闺名:绣余。这是一层。 竹君教坊的坊主是殷妈妈一事,也只有教坊中人和极少数客人知道,这些客人,后来大多成了韦澳肃清官场行动中的刀下亡魂。见过四君子真容的,几乎无活口。这是第二层。 承未阁的四君子,所见之人都是妇人,承未阁也是闭门招待贵客,没人会将他们与竹君教坊联系起来。这是第三层。 如此,凌占筠即便手段通天,知道承未阁有四个姿容绝艳的男子,又怎会与当年之事联系起来?明夷百思不得其解。 木兮送了酒菜来,置于榻上的几案,又退了下去。凌占筠看明夷眉头深锁,料得她在寻思此事,叹了口气,说道:“我见到了你丰宅门房住的人,见他与殷妈妈相熟,一切就通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第七百七十九章 父爱 明夷被凌占筠一点,恍然大悟。岑伯,年轻时候是韦澳身边得力干将,凌占筠见过也不足为奇。而他不是旁人,作为最优秀的间者,对人过目不忘是基本的素质,更何况是岑伯这样,年轻时应当十分出色的人。 在殷妈妈身边出现了韦澳当年的手下,承未阁有四个容貌绝艳的男子。这两件,已经足够让凌占筠串联起整个故事。他需要的,便是一个知情人的一丁点儿确认。比如,明夷此刻惊讶的表情。 “您是故意让我见到木兮,翻起当年旧事,是吗?”明夷端起眼前的酒,垂目啜饮,也只是想借此动作,掩饰一丝慌乱。 凌占筠看着她的动作,目光坦然,还真挺像一个慈父,竟还叹了声:“明夷这一年来成熟内敛多了。” 明夷心跳停了一拍,养父女之情,是她在凌占筠面前能安全及或能获取好处的唯一凭借。如果她不是凌占筠一手带大的女儿,却得知他这么多秘密,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手心发麻,头有些胀,眼睛一瞬稍稍模糊,干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水沁凉,自喉咙而下,微微有灼热感,这酒,有点烈。这种感觉,却将她安抚住,所谓酒壮怂人胆,她算是有所体会了。 明夷撇了撇嘴:“你若知道这近一年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或许就不会这么说。” 凌占筠愣了下,他怎会不知,从拾靥坊风雨飘摇,到明夷中毒失子,及至与他脱不了干系的连山之死,放在一般人身上,足以让人脱胎换骨。可丰明夷不该啊,她早就经历过失去恋人,失去贞洁与尊严,并非单纯的闺阁女子。 明夷早就预备好了说辞:“以往虽也有百般折磨,但至少我还有可依靠之人,再如何,家里也还有阿爷主持大局,我哪用顾及太多的人情繁复。” 凌占筠不语,夹了一块鱼到明夷碗里,低声说道:“苦了你了。” 明夷豁然一笑:“总算现在我又有阿爷了,以后不管有多困难的状况,至少我还能求助于阿爷,是不是?” 凌占筠眉头颤了下,笑容有两分苦涩:“那是自然,有阿爷在,必不会让你再陷于险境。” 二人默默吃喝了些,明夷也缓过劲来。想明白了,四君子的身份怕是瞒不过凌占筠,但他未必就是有心加害,当年,光王不让凌占筠去处理四君子的阿娘们,就是担心他会出于情感,下不了手。 经过这几次相见,和凌占筠接触下来,明夷对他有了些许改观。仇恨,她没有忘,他杀了连山,为了他自己心里的忠义,把丰明夷推入火坑,此人,是个魔鬼。但是他并非一个以杀人害人为乐的人,想反,他用自己的方式在爱着人。他是疼爱丰明夷的,否则也不会把明娘子宠得那么率性嚣张,并教给她经商立身之道,只不过,他觉得让丰明夷委身取悦他人,并非什么大事,又不是要她性命。 当年四君子的阿娘们,大概也是如此。凌占筠比她们年长十来岁,教导她们的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左右,已经是光王心腹家臣。他看着这些小娘子长大,有父兄之情,但也早就知道,她们被培养来便是要送到权贵身边以美貌为武器的。从那时起,他便让自己相信,女子以色事人和男子以武事主并无差别。 说来,也可笑。作为大唐皇帝身边最得信任之人,武功卓绝,手下高手如云,执掌着最可怕的间者组织,凌占筠,这个最不该有感情的人,偏偏对自己教养长大的女子,有着如父如兄的疼爱。只是,必须深藏于心。 如今年岁大了,他所效忠主人面临的危机也小了,凌占筠这情感上的弱点才愈发显现出来。 明夷做了决定。 “看来,你已经知道四君子的身份了。”明夷直言。 “是,我见到韦澳那名属下,看他与殷妈妈相处的情状,应当是多年相熟,便有了疑心。我那位夫人常去承未阁送金银的事我也知道,原不打算插手,但发现是殷妈妈在主持承未阁,就问了几句。”凌占筠说起妻子去承未阁的事,毫无半点难色,他果真对男女之事并无世俗常人一般的观念。 明夷觉得以凌占筠的耳目,如今才得知四君子的存在有些太晚,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皱眉想着,书院,对了,林昭。 “林昭画过四君子的画像,他不会有所怀疑吗?”明夷似是自言自语。 凌占筠应道:“他怎会知晓当年旧案。不过我见他那一阵情状有异,确实查问过,见到了四君子的画像,当时一见,便有疑虑。其中二人,与当年我手下的二人,十分相似。但直到见到韦澳的下属,我才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明夷心里舒服多了,总算是清清楚楚没了疑问,笑道:“那多亏林昭有画美人的嗜好。” 凌占筠哈哈大笑:“他什么都好,只是这嗜好是真的比命还看重。” 气氛轻松了些,明夷探问道:“阿爷打算将四君子的事如何处理?” 凌占筠长叹了口气,站起身,踱了几步:“此事有些麻烦,于私,我有心助他们。于公,我不应隐瞒他们的存在,我想你也应当知道,他们的血统非常。” “阿爷是担心他们现世会坐定了韦澳欺君之罪,还是担心他们的存亡?”明夷问道。 “韦澳杀我下属,虽是王命,但也算与我有私仇。他私藏王室血脉,其心可诛。我怎会为他忧心。”凌占筠语气十分肯定,“只是我若助纣为虐,不处置韦澳,他有一日怕会不利于天下,做出叛君忤逆之事来。我若将他罪行公开,四君子难逃一生软禁,甚至有性命之忧。” 明夷放下了心,她没猜错。 明夷直言:“如今,韦澳手里有四位小郎,藏于城外,是殷妈妈有心替换的假的四君子。他并不知我承未阁中是何人。” 凌占筠转身看着她,眼中掩不住喜悦之色:“如此就好办多了!” 第七百八十章 雪腴 凌占筠将酒杯轻轻在桌上一磕,木兮推门而入,还是那般风姿绰约,只是方才的镇定全然不见,眼里掩不住乱了方寸,神魂不定。 凌占筠扫了她一眼,木兮与他四目相对,像是得到了什么支撑一般,慌乱一扫而空,恢复了原本的脱俗淡定。 明夷默默看着两人,凌占筠的目光颇有些耐人寻味。没有一贯的凌厉,倒有几分对她时候的温暖关切,但又隐去些,氤氲着,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氛。 凌占筠示意木兮在一旁坐下,对明夷解释道:“当初光王府上一代家臣花费了多年时间,于民间买了五个聪颖漂亮的女娃,以五行为名,在府里暗中教养。我当时虽已成年,也不过比她们大**岁,带着她们习武、学文。” 凌占筠说了一半,目光放远了,不语。木兮看他像是在回忆往昔的样子,也不打扰,细声对明夷解释。 木兮的声音无比幽婉,压低了些,更是有**蚀骨之感:“我们姐妹五人学的是轻巧的银针,不至于让双手粗糙。更是每日香膏润泽全身,并修习媚术,使得肌肤滑腻,顾盼生情。为的就是长到十五六岁,送入王府为间。只有我,年岁最小,当时便留了下来。” 明夷此时才留意到,木兮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甜香,恰似八月丹桂在夕阳之下,随风递到面前的温柔甜腻。她本以为那是屋中的熏香,经过木兮离开又回,这香气淡去又浓,才明白,是木兮身上自带的独特体香。这便是她自幼香膏润泽而成的吧,木兮,木樨之香。 明夷又看向她的双手,这是一双何等可爱的柔夷,何为塞上酥,何为雪腴霜腻,不过如此。双手且这般,勿论身上的肌肤,男子面对这般尤物,怎能不失魂落魄? 而那相貌,更不必说。美人美到了一定程度,已然不在眉眼口鼻,而在一颦一笑的神态上。木兮自小受训,学的就是让每个表情每个目光撩人于无形,经年累月,这已经不是一种技能,而是她自然而然融于一体的神态,旁人若想轻易去学,只能落个东施效颦的结果。 明夷叹了声:“可怜这般倾国倾城之色。” 木兮浅笑,如寒梅初绽:“皮相长得再好,身在贫家,是祸非福。若不是皇上和门主大恩,我们几人不是被家人卖入娼门,便是被贼人抓去受辱,或许早没了性命。” 她说来很是平淡,仿佛说的是旁人的事,言语里既没有庆幸也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唯独说到门主一词,眼珠子动了下,声音也有些许颤动。 明夷瞥了眼凌占筠,故作轻松,问道:“我阿爷自小教导你们,是不是格外严厉,你们是不是很怕他?” 木兮笑出声来,抬手轻轻挡在鼻翼下,轻飘飘的笑声道似一声咳嗽。让明夷莫名想到今人用烂的那句“唯有爱与咳嗽难以掩藏”。咳嗽确实难忍,倒是爱这个事,对于最一流的间者,会不会展示与掩藏,都能随心所欲呢?如果是眼前的两个人,明夷相信,他们可以做到。 比如木兮隐隐流露出的,对凌占筠又尊重又亲近的感觉,想必是刻意未加掩藏,她所能表露出的,最大程度的情感。 木兮笑容余韵尚在,但已显得很是自在大方:“门主对我们虽然严厉,但也是为了让我们以后少受些苦楚,他对我们,真如兄长一般。” 凌占筠听到她说过去的事,倒有些尴尬,打断道:“好了,不说了。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两全。此事只得我们三人知晓,绝不可外露,否则必招杀身之祸。” 明夷愣了下,怎么会如此严重?很快醒悟过来,凌占筠是下了决心要救出四君子,才会不惧招祸。 木兮正色道:“我四位姐姐惨死,这是王命,也是她们的命数。只是若他顾惜情谊,与你说了,你或许能有两全之策。” 明夷暗自点头,是啊,韦澳当时能李代桃僵换出那四个孩子,为自己所用,当然也能救出孩子的阿娘。只不过,他包藏祸心,目的是隐藏王室血脉,为将来或能挟幼主掌天下之权做准备,自然就没有必要留其他活口,更不会让凌占筠知晓。 无论木兮还是凌占筠,对那四个美人都有亲情,想为她们报仇。可这仇恨的承载者不能是唐宣宗,唐玄宗是他们的主人,他们的性命和信仰都是他。所以一切只能算在韦澳头上。 凌占筠哼了声:“他此举分明有反心,怎可能估计兄弟之谊。” 木兮神色不变,语气中却透出寒意:“韦澳要为他所为付出代价,也只有如此,那四个孩子才有生机。” 明夷对于韦澳的死活并不是很在意,只是依稀记得,洪奕所谈及的晚唐史,韦澳从未叛君,不至于不得善终,所以,她担心此次谋算的事,如果是要灭了韦澳,怕是会失败告终。 凌占筠摆了摆手:“报仇之事另说,何况,他即便受戮,也是咎由自取。如今难为的是,我需将四君子之事报给圣上,但如此,四君子的安危堪忧。幸好明夷告知,韦澳所控制的四君子并非你姐姐们的孩子。这样,我便可放心申告。此行,需殷妈妈作证,只要韦澳伏法,真正的四君子自然再无性命之忧,我可以安排他们去任何地方生活,若想留在长安,也无碍。” 明夷倒吸口气:“那韦澳手中的四个替代者,是不是很有可能被……” 明夷未说出口,王权之争,一向是那么血淋淋。四君子的阿爷,李姓那两位王爷,已经以叛乱之名被杀,唐宣宗本就多疑,怎么会允许敌人的血脉存活。更有一事,如果殷妈妈出面作证,她也很有可能落个被灭口的结果。毕竟,这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丑闻。 明夷咬了咬牙,这些理由,对她来说很重要,对凌占筠来说,怎会顾惜殷妈妈和四位替身小郎的性命?必须要另寻个理由,让他再做打算。 第七百八十一章 暗涌 明夷表露出对假冒四君子的四位小郎的担心,落在凌占筠眼里,令他眉头骤紧。 “那四人与你有旧?”凌占筠有些烦躁的样子,这件事本就麻烦。明夷觉得,想救出四君子这个念头,未必是他的本意。他对四君子的阿娘们有感情,但这感情不至于充盈到要冒着风险去救他们的孩子。 反观木兮,美目盈盈,在二人身上来回,有种格外小心的感觉。她才是真正关心四君子死活的人。这也容易理解,她与四君子的阿娘情同姐妹,对四君子难免生出母性来。 凌占筠插手此事,一半怕是为了木兮。这两人之间的暗涌,与别不同,若在他人眼里,只是略带敬畏和疏离的关系。明夷却可以肯定,不止如此。这二人有不同寻常的牵绊,且并非一厢情愿。 明夷这段时日对凌占筠的性子琢磨比较多,即便难以设身处地,也尽可能去理解他的生平与信念。她并不十分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如此用心,何况,这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不在于对方的难以捉摸,而在于她无法处置的情绪。 她是憎恶凌占筠的,甚至可以说是恨。连山走了那么久了,但这个事实,一直如同他的尸身一样横在明夷眼前。她不知道如何去接受,如何去反应。或者说,她拒绝去接受。她隐约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劝诫,这本来就不是真实的,这个人也不过是虚拟的幻影,他原本不存在,也无生死。这么去想着,念着,她真也做到了,似乎连山的死从未发生过。与之相随,对凌占筠的恨也模糊起来。 比起憎恶和恨,她对凌占筠更多的感受是怕。凌占筠有着足以令人恐惧的能力,他离至高无上的权力咫尺之遥,如果他有私心,可以倚赖皇上的信任让王座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万劫不复。他武功卓绝,与时之初一样,是继承了这武学末时代里,最后绝学的幸运儿。他还有一支神秘而忠诚的力量,让他的眼耳口鼻可达之处无法想象。更可怕的,是他的才智、练达与无情。 他能窥见人心、洞察世情,可偏偏有着一副异于常人的心肠。近乎偏执的忠君之心,是明夷这个现代人无法理解的,她只能将此理解为,那是凌占筠的信仰。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放弃,包括抚养了二十来年的女儿,教养了十年的门人。 在憎恶、恐惧之余,明夷对凌占筠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感觉。或许是因为她一向尊敬强者,相信物尽天择,适者生存。因此,她面对凌占筠时,夹杂一丝亲切,一丝好奇,一丝……认同。若无这些,她怕是不能心平气和面对他,并时刻谨记,她需要这位阿爷,他或许是自己和伍谦平最重要的救命稻草。 正因如此,她捕捉到了木兮和凌占筠之间的奇特气息。木兮对凌占筠,绝不仅仅是尊重、惧怕、顺从,还有更多的情感依赖与亲近。这是理所应当的,她自小由凌占筠教养,亦父亦兄。可她又在努力掩饰这种亲近,带着一丝心虚。女人对这种事情总是有最敏锐的第六感,明夷觉得,木兮是仰慕凌占筠的,不是父女、师徒的景仰,而是带着男女的爱慕。 凌占筠不可能不知,可他既没有让木兮断了这念头,也没有接受。因此,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气氛,恐怕他心里,木兮也是特别的。 明夷看着两人,脑子里想了许多,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最重要的,明夷瞧得出,木兮是急切得想要救出四君子,而她会对凌占筠的决定起很大的作用。 凌占筠既然知晓了四君子的存在,就无法坐视不理,原因不是因为他们的阿娘,而是因为这后面是韦澳的反心,他无法坐视不理这种背叛君王的行为。原本,这件事很简单,他将四君子和殷妈妈带到皇帝面前,揭发韦澳所为,此事虽不能在朝堂上公开处理,但唐宣宗定会下令,使凌占筠暗中处置,比如,让韦大人突发急病而死或遇乱民劫杀而亡。 木兮的存在,让他的不得不放弃这种最直接的处理方式,想办法,让四君子安全遁逃,并同时能揭发韦澳的野心。此事,需要四君子的存在,无论真假,需要证人的证言。因此,他的设想,是将错就错,以假的四君子当真,让殷妈妈揭发韦澳所为。 明夷心里清楚,殷妈妈当初瞒天过海,设下李代桃僵之计时,就做了这最坏的准备。有一日,她与冒名的四位小郎会成为韦澳的罪状,并因窥见皇上的秘密而被灭口。为了保全四君子的性命,她早已决意接受。 可明夷不想再看到自己相熟的人走向死亡,无论这是真实或幻想。 “能不能,保住无辜者的性命?”明夷终于开了口,喉间莫名有些干痒,说的声音很小,说出了,更加口干舌燥。 凌占筠深深叹了口气:“你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明夷一怔,或许这中忐忑不安,带着央求的样子实在太不“丰明夷”,自己则是因为对凌占筠的惧怕与顾忌,有些过于小心了。 木兮此时像个长辈,笑盈盈看着明夷说道:“你想如何,但说无妨。若能做到的,门主岂会拂了你的意?” 明夷稍平复了下情绪,是啊,凌占筠对这个“女儿”,如今满是想补偿的心理,只要不与他的忠君之心相悖,怎么样都会由着她。 或者,任性的丰明夷,才更可信。 “我不想看到我身边的人继续去送死。韦澳的事,阿爷一定有其它办法让他伏法,何况,实际上他手里已经没有李唐血脉。若有一天他反叛了,我们只要能证明他手中是冒牌货,不就让他竹篮打水了吗?”对明夷来说,韦澳倒不倒台不重要,何况他在历史中,并未反叛,也未暴毙,那就定然有别的路可走。 凌占筠的神色倒是淡定下来,瞧不出对她的话语是赞同还是反对,目光凝在明夷的脸上,似乎能看透她的皮囊,看到骨子里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八十二章 保全 凌占筠犀利寒冽的目光渐渐化开,明夷觉得自己半年身子都冻僵了,似乎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冰层碎裂的声音。她以为,这是极寒,可接下来的话,让她发觉,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的。 “明夷,我从不知你如此悲天悯人。”凌占筠目光垂下,落在手中的茶盏上,语气也是那么漫不经心,似乎只是在聊着家常。 可这最不经意的口吻,带给明夷的感受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恶寒。确实,真正的丰明夷是不会在意几乎不相干的冒名小郎们的死活的,即便是有几分情分的殷妈妈,她也并不会冒太大风险去救。 明夷重构着已经死去的丰明夷,她自小没有阿娘,那位假冒的阿爷,总有做不完的生意,赴不够的酒局。更何况,凌占筠不止丰四海这一个身份,莫名消失一段时间也是常事。外祖与她总是隔了一层,见她时,难免想起早夭的女儿,无法展露欢颜。 小小的女娃,冬夜噩梦醒来,大宅之中,寻不到自己的爷娘,连渐渐与她亲近的外祖,也相继去世了。 长到读书年纪,丰四海开始教授她经商之道,却从未灌输给她,如何爱人,如何付出。恐怕连这个阿爷,自己都并不明白。他心中挂在头顶的,是忠君二字。 丰明夷遇上了刻意接近她的萧郎,也就是那位拥有若干姓名的令狐、时之初,懂得了想占有一个人的感觉,从得到失,她用尽办法想对抗宿命,即便是求助于招魂,可都是枉然。这番刻骨之痛,她熬了数年。 之后,便是亲情的撕裂,尊严与身体的受辱,跋扈任性的明娘子,自此消失。逃遁于伍府,终究还是走出来的丰明夷,艳丽之下是一片枯槁,怨恨和狠戾深埋于心。 如果是真的丰明夷,此刻在凌占筠面前应当是如何?或者说,凌占筠认为,她当如何? 凌占筠是无法理解女子的受辱感的,在他眼里,四君子的阿娘们为君,丰明夷为父,都有着必须遵从、为之牺牲的觉悟。忠义大于生命,生命重于贞操,既然生命都来自君与父,又有何为难?多的是货身卖笑的女子,只要是为了忠孝,有何不可? 可那些女子都不是丰明夷。她能苟且偷生,但不能不恨。 在凌占筠眼中,重逢的丰明夷,应当对他仍有遵从与孝义,有自小便存在的亲近和倚赖。她应当与过去一样,无视无关人等的性命,更加精干,更加像他,即便有些乖张和偏执。 明夷知道自己对凌占筠的恐惧有些影响到她的判断,或许不用考虑那么多,谁会想到,这身体里面住着另一个灵魂?但面对凌占筠的眼睛,她没有办法纵容自己松懈下来,毕竟,这是一个有着许多副面孔的人,也是最有可能想到外表不代表一切,而会怀疑自己身份的人。 明夷必须面对自己最恐惧的潜意识,去想象最可怕的结局。那就是凌占筠发现自己是夺舍的孤魂,将会如何?他是唐宣宗最忠诚的近臣,而这位皇帝越来越执迷于长生之道。身体的腐朽难以逆转,用丹药来保住**凡胎不老,只能骗得一年半载,若以保全魂魄,更换躯体的方式,术士可长久欺瞒下去。若她不是凌占筠费心养大的女儿,极可能被送到内廷,成为术士炼丹研究工具。 想到了最可怕的后果,不逃避,明夷方惊魂落定。现在知道她的秘密之人,时之初、伍谦平、洪奕、夏幻枫。加上可能察觉有不妥的缪四娘。四娘久居深山,与当年的虎卫只有仇恨,绝无合作之理。伍谦平与自己除却感情之外,也是同舟共济,洪奕夫妻二人与自己是生死之交。而时之初,和凌占筠也是对立而处。自己是安全的。 为今之计,她越淡定自在,越是无懈可击。哪怕再奇怪,再不如常,也无碍,却不能慌乱。好好扮演一个任性跋扈、现实精明的明娘子,自然跑不了凌占筠这个大靠山。 “我并非悲天悯人,只是做人,总要知恩图报。如果不是殷妈妈,我早就山穷水尽。她帮了我很多。”明夷轻描淡写说着,目光飘过去,带几分狠劲,“她对我,就跟阿娘一样,我自己爷娘都没那么为我想过。” 凌占筠一下噎住了,脸色有些难堪,悻悻不语。 木兮懂事,笑道:“明夷既然如此在意,大人定会想法设法保全,不用担心。” 明夷看了她一眼,面容娇艳可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辈份上却难说。若论作凌占筠的徒儿,与自己同辈,按年龄论也如是。若论作四君子的姨娘,却是比自己长了一辈,她可是将四君子当弟弟看待的。 可这木兮,先是说门主待她们如兄长,又改了称呼,直呼她为明夷,显然是不想做凌占筠的小辈。女子的心思,不难看透。 明夷了然,便也向她下功夫,走过去与她坐到一处,拉着她的手,觉得掌中如同握着孩童的手,柔若无骨,滑嫩无比,不觉惊异,多看了几眼。木兮稍有羞涩。 明夷撒娇道:“阿爷自然是将忠君放在首位,我也不是忤逆之人。只是我身边亲近的人,少了一个又一个,也只有殷妈妈了。何况四君子也将殷妈妈当作阿娘,若她出事,四君子必不肯苟且偷生。” 木兮听到四君子性命堪虞,心中也是一凛,拍了拍她的手背,言语间越发像个长辈:“我明白,不用着急,一定会有办法。” 木兮柔声慰藉,更似乳燕啾啾,听得纵连明夷,都觉得说不出的舒坦。她那秋水似的眼,如带着经年累月的离愁别绪,巴巴看着凌占筠。那人却只当不见,一脸正色。明夷心叹,果真是铁石心肠,若是自己是男子,在这娇容面前,这眼神之下,怕是连江山都毫不犹豫,双手奉上。 木兮虽是看着凌占筠,是替明夷央求的意思,却也不敢直接开口,她这种小心翼翼,反倒增添了令人怜爱之感。 明夷看凌占筠仍不松口,咬了咬牙:“无论如何,我要保她!” 第七百八十三章 替身 凌占筠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做?” 明夷既然有此要求,早有准备:“阿爷既知韦澳有谋逆之意,势必除之而后快。只不知,阿爷锄奸,是为护卫君王或为立功扬名?” 凌占筠毫不犹豫:“既为间者,从未想过扬名之事,所做一切,为护圣上周全,使李唐江山永固。” “既如此,韦澳是由国君处死,还是不明不白而死,有何区别?”明夷问道。 凌占筠一口否决:“虽丽竞门有锄奸之职,但绝不可越俎代庖,擅用武力。尤其是对国之重臣,其生杀之权,在王法,在王命,而不能在间者手中。” 明夷未料凌占筠是如此忠正之人,看来他虽忠君,却不愚,也绝无半点私心。 “可阿爷你全心为国为君,纵使手刃奸臣,又有何不妥?”明夷问道。 “他若挟王室血脉,作叛君之举,则人人得以诛之。他未行逆反之事,若杀之,则为诛心。” 这番话从凌占筠口中说出,还是令明夷讶然。法不诛心,这是理所应当。可间者,不就是为了行法外之事而存在的吗? 凌占筠似乎看穿了明夷所思:“丽竞门却属法外之地。但我们的存在,是圣上为了弥补王法不能达之处,而另暗中行事。其目的,是为护卫大唐基业。圣上为立法之人,王权为王法所护佑,法不可及,则王命可达。” 明夷深深点头。 王法,是君王用以管理国家的准则,即便是自己,也不可光明正大去违背王法或僭越王法。否则,王法便失去威严。臣民见贵如君王,都守法尊法,才能令法度行之有效。 可君王自然明白,王法是为了守护王权而存在,王权有所需,而违背王法之处,便只能求诸法外。丽竞门便是王法的补充,王权的触手。所行,都是违背王法但忠于王权之事。 凌占筠见她神色,应当是真明白,才继续道:“我虽忠于圣上,但不可永世掌管丽竞门,我有后继者,也有属下。若他人见我不遵王命而私自违背王法,以我的意愿来驱使门人,那么,属下将怀疑我的忠诚,后继者将变本加厉,使得丽竞门成为门主私器,而非君王之器。” 明夷慨叹道:“阿爷所虑极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凌占筠说道:“因此我不能对韦澳私下动手,更何况,此事纵然到了御前,也不知圣上会如何处理。恐怕还有用得上韦澳之处,我们不能越俎代庖,擅自决定。” 明夷嘴角微微扬起:“此事若现在告知圣上,四君子和殷妈妈性命不保。若私自动了韦澳,也有欺君之嫌。当下之计,两全其美之策,只有将韦澳取而代之。” 木兮一直在旁默默听着,到此,才按捺不住:“明夷的意思,难道是要寻一个一模一样之人,代替韦澳成为京兆尹?” 凌占筠断然拒绝:“不妥。韦澳与圣上亲近,常面圣述职,要想扮作他,十分不易。更何况,能扮成他的声音样貌,又如何能扮成他的行事手段?此事,太容易露陷。” 明夷解释道:“我并非想找人冒作韦澳,只是想,若有一个忠心之人,能替代韦澳的作用,成为圣上手中那把剑,那么,这韦澳就无用武之地,也无威胁之力了。” 凌占筠站了起来,长袖一挥,手背在身后,踱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若韦澳无用武之地,失了圣宠,恐怕便会疲于对付他开罪过的王亲国戚,便如失去利爪的虎,摔入狼群之中,必然是要被咬掉一身血肉,甚至难以保全性命。当然就无法对圣上产生威胁。” 木兮不解:“他若失宠,难道不会狗急跳墙,对皇上不利,并挟皇家血脉作乱?” 凌占筠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他藏四君子多年,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待他成为一国之相,而国君病弱之时,立前朝王子王孙为新王,以此,得天下之权,实现抱负。” 明夷对韦澳在朝中的地位也有所耳闻:“可惜,他为了获得皇上的信任,以刚正为名,肃清朝野之余,排除异己,虽有所成,但也树敌无数。若能掌权,便是大唐铁腕宰相,若不能青云直上,便需时时受皇帝庇护,否则时刻有性命之虞。” 明夷未说出口的,凌占筠应当也明白。唐宣宗之所以一直信重韦澳,但只使他任京兆尹这般得罪人的苦差,未掌六部之权,也正是有此考虑,知他雄心勃勃,要磨他、耗他、用他,并使他时刻守在皇帝羽翼之下。 这个地位,最是考验耐性,若韦澳熬得住,或有一日,宣宗要用他来克制令狐、崔氏,他顺理成章就能成相。若他有半点差池,万劫不复。 明夷想得越明白,心跳越快,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不是个好赌之人,一向求的是安稳,无论经商还是行走江湖混迹帮派,为的都是在乱世中求存。但今日,她按捺不住豪赌之心,或者不是今日,在她逐渐陷入与伍谦平的纠葛之时,这场赌就不可避免。 她要让伍谦平代替韦澳的地位,成为唐宣宗面前最受宠的臣子。 凌占筠似有发觉:“你已有替代他的人选?” 明夷点头拿出准备好的说辞:“阿爷应当知道,我与伍谦平已经相识多年,但我一直未肯嫁他,可知为何此次改变主意?” 明夷似笑非笑,面有狡黠之色。 凌占筠想了会儿,他自然记得,当年丰明夷与伍谦平厮混之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女儿,她并未对伍谦平动情,只将他那里当个疗伤和短暂躲避的地方。终于她还是抛下了伍谦平。 他更清楚,从丰明夷懂得情为何物开始,爱的就是萧郎,是那个时之初,这回他死而复生回来了,自己女儿又一次陷了进去。 因此,凌占筠毫不怀疑,如今,明夷不要正妻之名都要嫁给伍谦平,一来是被时之初再次辜负,凉了心,二来是因为伍谦平今非昔比,已经任侍郎之位,掌工部尚书之权他离大唐权力核心越来越近了。 第七百八十四章 衷心 “你对他有几分把握?”凌占筠声音冷而涩。 明夷愣了下,她不懂这突如其来的疑问。是对伍谦平有能力取代韦澳的把握,还是对自己操控伍谦平的把握?无论哪种,都应当是凌占筠想知道的吧。 她镇定心神,神色中带几分倨傲:“他能从一个毫无依靠的孤儿到官居四品,不仅年纪尚轻,且并不为任何势力所制,阿爷认为,他比韦澳,何如?” 凌占筠微微颔首:“比韦澳少了祖荫出身,也少了戾气锋芒,却能仕途如此顺畅,绝不可小觑。” 明夷听人夸伍谦平,心中舒坦,但还是忍住了笑意:“我一向觉得他阴骘,凡事不露声色,为官做人滴水不漏,也因此而无法对他产生爱意。纵如此,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最适合官场的那种人,有权欲而无超出德行能力的野心,有利欲更知进退有度独食难肥。若他有韦澳的际遇,怕早已超越其成就。” 木兮掩口而笑:“明夷对自己的夫君真是不吝溢美之词啊,看来对这桩姻缘十分满意。” 明夷轻哼一声:“此桩婚事确实出于我意愿之外,我本不想将儿女私情与利益合作混为一谈,但当时情况特殊,只得将错就错。” 凌占筠摇了摇头:“明夷此言差矣,自古女子以情驭人者众,儿女私情,便如一把袖中剑,一盏蚀骨毒,最好用不过。是人,便有弱点,源于其衷心所求。你言伍谦平他能控制权欲与利欲,而人,总会在某一种**上失控。或许,他衷心所求,便是**。” 明夷从未如此想过,被凌占筠一点,难免一阵恍惚。伍谦平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极为理智的人,无论何时,何境,能站在远处,以旁观者的姿态,做出冷静的判断。他城府深,善于博弈,即便对外界表现出的贪图小利,也是计算演饰的结果。 他当然有动情时,明夷不是未经人事的女子,辨得清他情之所至。他贪恋在她身边的每一刻,并不掩饰对她的依赖和迷恋,最脆弱的心思也都暴露无遗。 想到他每每呢喃说,不要走,不要离开他,明夷心上一热,纵使铁石心肠也化作水,更何况原本多情。 但她未敢想过,二人之间这早已习惯了的温存,是伍谦平“衷心所求”。而二人的夫妻之情,会是他周身的软肋,失控之所在。 明夷颓然一笑:“阿爷怕是高估了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他对我有情不假,但说有多深重,倒未必。更勿论我能以情驾驭其所为。” 凌占筠哈哈笑道:“没想到我的儿也有妄自菲薄的时候。他若不是为情所迷,怎会为了你甘愿得罪了魏氏,那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大靠山。你既然说与他早有合作,那各取所需即可,何必为了让你心里舒坦,作出如此大的牺牲。他原本所缺就是出身,能当上魏氏的女婿,本可以让他仕途平坦。别的不说,工部的侍郎,加上魏家户部尚书的背景,若要求财,再简单不过。” 明夷心知他所说不假,只是现在并非纠结此事的时候。她要的,本就是凌占筠认定她控制着伍谦平,而伍谦平能替下韦澳之位,将以四君子为核心的这场危机,化于无形。 凌占筠看来心情极为舒畅,眉眼开阔了许多:“看来这就是上天注定。阿爷一直担心你的终身,如今你嫁了他,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对你情深如许,我也就放心了。” 明夷目光闪动,配合他,似乎父慈女孝。心里冷冷想着,还不是想着女儿能控制住这么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是件好事。 明夷脸色渐渐暗下来,叹了一声:“还算是不错,只是那人……到底意难平。” 凌占筠皱眉道:“你还念着那小子?你在他身上可是跌倒了两次,我倒是希望你与他再不相见。” 明夷说的是时之初,她没忘了自己前来,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借凌占筠的手段,探知胤娘现在背后究竟是谁。胤娘是她的一块心病,明明只是个出身寒微并无大才的女子,却能让她如此棘手,感觉瞧不透。她觉得胤娘像一条竹叶青,若不小心对付,不知何时便会竖起身子咬她一口,令她一命呜呼。可偏偏这条美女蛇又总在可以咬下的时分,留了一分情面,这不像她所为,倒更让明夷觉得难测、烦躁。 至于时之初,明夷还有些犹疑,要不要和盘托出他的身份。其实这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他总会回长安,而且以令狐的名字出现。他的身份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再是秘密。唯一的秘密,是他并非无意散佚于族谱的令狐之子,而是与大笔财产一同被刻意隐藏的令狐家主。 那便待他回来再说吧。她最好还是在凌占筠面前,做一个痴情于时之初,却被欺骗和辜负的女子。 “我总有一天,要在他身上,讨回来。”明夷一字一顿说着,三分真,七分假。 她无法把时之初出现过的经历,当作无痕之梦。但这份痕迹,越来越淡了。从思念到怨恨,从不解到无谓。她清楚感受到,是伍谦平给她的拥抱与温度,把那人的影子一点点在消磨掉。如今,只是一个存在过的旧男友,一个无法否认的过去,和不后悔也不怨怼。 木兮言语间对她身上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一般:“明夷你听我一句,他多番辜负,你绝不可再有幻想。惜取眼前之人,方为正道。” 木兮说着,眼神飘忽,似乎瞟了凌占筠一眼。这话,怕也是说给他听的。 明夷捏了捏木兮的手:“放心,我只觉得他的存在便会让我记起我的耻辱。他已经离开长安一阵,但我总觉得他还阴魂不散。我最近在处理上官帮派的事务,胤娘背后,一定是有人的。我怀疑,还是他。” 明夷看向凌占筠,希望他能透露些消息。作为大唐最顶级的情报机构,凌占筠是不可能对时之初这个人的存在无动于衷的,但他究竟知道多少? 第七百八十五章 力竭 明夷终于进入正题,此次来,收获不可谓不大。能和凌占筠合作,达成共同扶助伍谦平一路高升的共识,以代替韦澳,解除其威胁。同时,能使得四君子真正安全,并保住殷妈妈的性命。这一桩,已经是极大的好事。 而她的本意,是想知道胤娘背后是不是依然有丽竞门的力量,或是有其他人在协助。 顺便,也可探知,凌占筠对令狐家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凌占筠坐了下来,对木兮挥了挥手:“换些清润的汤水来。” 木兮应声而去。 凌占筠叹了口气:“说来丧气,当年以为他死了,我便再未探究过他的来历。他再次出现后,我派去盯他的人,无一成功。我亲自试过一次,发现我虽然未必武功弱于他,但要想不动声色跟踪他,探知他所为,是不可能的。” 明夷有些失望,但这也是意料中事。如果时之初是他人可以跟踪窥伺的,令狐家早就一败涂地。令狐纶不轻易抛头露面,是为了隐蔽。时之初多番出面,化名行走江湖,是因为无人能敌。 “我以为阿爷多少能知道些。”她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凌占筠有些无措,挤出点笑容,近乎讨好:“那倒也不是一无所得。我将他样貌给了手下门人,他纵使能飞檐走壁,也难免留下蛛丝马迹。虽不精确,但也比一无所知好。” 明夷瞪大眼睛:“最近可有他的消息。” “有人在沙州附近见到他。”凌占筠疑惑道,“他似乎与沙州的归义军有往来。但具体,也不得而知。” “那么远……这么说,他不可能最近在长安与胤娘碰头咯?”明夷确定了此事,心中疑窦更多。 凌占筠转头看了明夷一眼:“你早知他去了沙州?” 这老狐狸!明夷心中叹了声。果然在他面前,分秒都不能松懈。方才自己对于时之初出现在沙州的消息毫无惊异,被凌占筠看出了破绽。 事到如今,只得坦言。说谎的技巧,永远是九成真话做底。 明夷脸上稍稍泛红:“他前一阵潜入伍府见过我一面,说是告别,要去沙州从军。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又怕谦平回来撞见,匆匆就把他赶走了。” 凌占筠皱了皱眉:“你当心些。纵使他再宠你,这种事绝不能被他撞见。” 明夷咬着嘴唇,似有纠结:“知道了。” 说话间,木兮端着两盅甜汤进来,轻轻放下,坐回明夷身边,柔声道:“你绝不要一时心软,坏了眼前的好姻缘。” 明夷点头:“知道,反正他短时也回不来。” 凌占筠瞪她一眼,怒其不争的样子:“也不知道那人去投军是为了什么。他几次三番招惹你,又辜负,必定是别有所图。很可能目的在丽竞门。你千万不要再与他有所往来。” 明夷唯唯诺诺:“知道了。” 明夷将凌占筠面前的甜汤打开,是金银花鹅梨蜜茶,芬芳馥郁,往他面前推了下:“阿爷喝吧,消消火。” 凌占筠哭笑不得:“以往你做了错事,也总亲自端茶水来讨好阿爷。” 明夷被他慈爱的眼神看得起鸡皮疙瘩,转了话题:“阿爷最近再没有联络胤娘吗?” 凌占筠摇头:“她原本就不是我门人,只是有可用之处。若不是她身在你上官帮派,恐你另有打算,我早就将这种背信之人杀了。她更是不敢再见我。” 明夷自语道:“那偷偷来见她的人是谁?而且武功也不弱。那人目的是乱我上官,难道是三大帮的人?” 凌占筠见她面有难色:“要不要我替你查下?” 明夷当然乐意:“那就麻烦阿爷了,尤其是天一帮的人,最近有没有在长安出入。”明夷想到当日在驿站见到来自江南的武林中人,始终耿耿于怀。 凌占筠一口答允:“好,此事你就来找木兮碰头就好。” 木兮掩嘴笑道:“我去伍府也不便,明夷尽管来找我。不过平日我都是要做些易容,怕你认不出来。” 明夷笑出声来:“难怪我怎么从未听过坊中有这般绝色,原来木兮难得露真容。今日我是托阿爷的福了。” 木兮脸上微微泛红:“年老珠黄了,何值得夸赞。还有一事要劳烦明夷,我想看一眼那四个孩子,不知方不方便?” 明夷想了想:“你明日午时来承未阁,以看蜀锦样品为名,我等你。” 木兮眼中泪光微闪:“谢谢明夷。明日你要的消息我一并给你。” 明夷喜出望外,丽竞门的效率之快,超乎想象。木兮能做此允诺,看来,她在门中也定处高位。 正事说罢,三人一同沉默下来,颇有几分尴尬。明夷看看外头,日已西斜,说道:“我还打算去行露院看看,先走一步了。阿爷定也庶务繁多,注意身体。” 凌占筠侧脸不看她,身体板正,倒似乎是有些尴尬,双手握拳,声音僵硬:“好。你先走吧。” 木兮将明夷送到二层楼梯口:“我不便下楼,你自个儿当心着。明日再会。” 明夷看木兮双目中尽是欢喜,脆生生的声音如图歌咏,知道她极为盼望与四君子相见,笑道:“好,明日我等你。” 走出酒坊,明夷面对着成康坊的大街,夕阳血红,将整条街涂抹上艳色。本就是烟花柳巷,玉臂招摇,燕语莺声,在这胭脂色里,更显得靡靡如醉,有不问明朝之境。 明夷站定,恍惚间不知要往何处去。一日日被推着东奔西走,谎言,饰演,刀光,戮心,竟无半朝悠闲安乐。到此时,似乎走到一个极限之处,满身无力,满怀委屈。 她忘了是如何回到伍府,不知不觉间,这条路竟然成为她无需思考自然识途的归家之路。一直到府门口,恍然想起,原本是要去行露院看看绫罗的。 在门口踌躇不决,实在迈不动回成康坊的步子,在犹豫间,背后一声:“明夷!” 回头望,那人立在骏马之侧,周身围了落日的金边,如同神祗,面容如此俊美,而那笑颜今生只属于她一人。她眼一热,一切都模糊起来。 第七百八十六章 引狼 伍谦平张开双臂,如同一副巨大的羽翼,将明夷环抱在身前,明夷觉得整个人都靠了岸,所有的防备与计算,忧虑与野心,如同堆了满船摇摇欲坠的货物,瞬间崩塌下来,散了一地。而她却不用忧心,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伍谦平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搂住她,往无猜楼去。 “打盆热水去,给你家娘子洗个脸。”伍谦平对十东说道。 温热的巾子敷在她脸上,把已经不知不觉中流了满脸的泪擦了去,她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 “回房还是上楼坐坐?”他柔声问着,手抚在她胃部,“饿不饿?” 明夷委屈巴巴摇了摇头:“不饿,去哪儿都好。” 她望着伍谦平,眨了眨眼,像一只受惊吓的小兽,两手拉住伍谦平的手,怕他跑了一般。 十东难得见到自家娘子如此模样,不知所措,只得噤声,站在厅外等着。 伍谦平捏了捏明夷的手,眼光在她脸上停驻:“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服药?怎么一日比一日清瘦?” 明夷心虚,每日忙于奔波,餐食不定,四娘开的药也是喝得断断续续,虽是小事,却不敢和伍谦平说半句。哪怕明知他并不会责怪自己,但莫名就惧怕他,怕他不喜,亦怕他忧心。 这种惧怕,狠狠砸在明夷心头,原来,已经恋他入骨。支吾说道:“都好好吃了。” 十东听得这句,还是忍不住了,探头来告密:“娘子在府中饮食尚可,若奔波在外,常误了喝药,今日便还未服药呢。” 明夷狠狠瞪了她一眼:“丫头多嘴!” 伍谦平轻轻捏了捏明夷的鼻子:“一会儿好好跟我解释,你都忙什么,比身子还重要。” 明夷脸庞微红,看向十东。十东忍住笑退了出去:“我去给娘子端药。” 伍谦平看着明夷一口口将药喝完,见她畏苦,取了颗蜜渍梅子塞她口中。明夷作势要咬他手指,他笑而不避,明夷反而羞红了脸,轻轻用牙齿磕了下他的手,低头退开。 伍谦平拉着她的手,往楼台上去。 明夷口中残留着药的苦涩和梅子的酸甜,咂了咂嘴,牵着伍谦平的手紧握了一下:“夫君如此在意我服药之事,是怪我未能有孕吗?” 伍谦平不语,拉她快行几步,直到坐榻边,让她坐下。他拉开一面挂毯,点亮两盏立灯,寒冬已过,灯火之侧有小虫围之不散。 伍谦平跪坐在明夷身前,目光直视处,正是她依旧平坦的腹部。明夷下意识抚在腹上,哀叹一声。 他慢慢把头枕上她的双腿:“有后固然好,但此事由天不由人。我挂心你服药之事,也是看你日益消瘦,怕你损耗身体。那药,会不会有问题?” 明夷没想过此事,缪四娘应当不会有害她的理由。在她本人而言,明夷与她从无冤仇。若说是为时之初,一来他姑侄二人还有罅隙,二来她也不信时之初会做到这个份上,对她下手。 但若是反过来呢?之前缪四娘做过手脚,虽只是说了个谎,破坏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二人之间的信任。她早已能冷静看待,缪四娘的谎言只是外因,加上胤娘的刻意陷害,碰巧那一日她确实行踪可疑。种种加起来,天时地利人和皆失,这就是命了。追究到底,还是二人互相的信任都不够,才会各自动摇。 这事放在一边。缪四娘如果对令狐家的恨意,还在时之初身上延续,若以为明夷依然是时之初非常重视的软肋,会不会在她的药里做手脚呢? 知道缪四娘和令狐家的恩怨以前,她绝不会如此怀疑。即便是现在,她也相信缪四娘的人品,对她照顾洪奕夫妇很是安心。她不敢完全相信的是“恨”。寡居山中,怀念心中挚爱,缪四娘对缪神医的感情究竟多深,谁也不知道。因极爱而产生的恨意有多大的力量,亦无人能测。 明夷额头微微出汗,声音干涩:“药方在十东那里,你拿去找人看看。” 伍谦平原本只是随意一说,看她脸色发白,才觉得此事严重,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你等我。” 明夷拉住他:“明日吧……我想你陪陪我。” 伍谦平回头见她神色恍惚,犹疑起来,柔声劝道:“这是大事,不办好,我也睡不安生。” 明夷不肯放手:“也吃了这么久了,若有问题也不急于一两日。” 伍谦平见她坚决,只得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好,我陪着你,到你睡了再去办。” 明夷不再与他争执此事,偎在他肩头,看这飞虫扑向火焰,心中渐渐平静。 “怎么了?今天出什么事了吗?你有些不对劲。”伍谦平问得小心翼翼,口中呼出的气息扑在她脸颊上,温热,微微发痒。但就是这微小的感受,让明夷觉得格外安心,她仿佛患上了肌肤饥渴症,时刻都想要有这么个人,触手可及。 “并没有什么特别。我想知道胤娘背后现在有何人作祟,岑伯说她曾经被一个武功高强的神秘人带出去,有所密谋。我找了凌占筠,让他帮我探知胤娘的行踪。”明夷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回到事情本身,那股子力量似乎又回来了。 伍谦平点了点头:“你一切小心,上官帮派那边我知道你不甘心,但若她背后确有高手,我们宁愿暂时放弃帮派,绝不可轻易犯险。” “嗯。”明夷应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伍谦平将她身子板正过来,四目相对:“我是说真的。朝中明枪暗箭,我能应付,但若是有人对你下手,我不能时刻护着,唯恐有所差池。实在不行,你让凌占筠派人到府里看着,护卫你周全。” 明夷觉得匪夷所思:“你是疯了吗?满朝哪有人将丽竞门的人请到自己府上的?那岂不是时刻都在间者眼皮子底下,毫无私隐。” 伍谦平苦笑道:“三品以上的官员,那家府上会没有间者?我虽权位未达,但也已经引起许多人的嫉恨,府上不安宁是迟早的事。不如自行请来,以显坦荡。” 明夷皱起眉头,细细思忖。2k阅读网 第七百八十七章 入室 伍谦平所说,不无道理。她投身丽竞门,确有为伍谦平铺路的初衷。有她近身监视伍谦平,凌占筠是不会再往伍府上派间者的。但是,最可怕的并非丽竞门。 丽竞门不过是为皇上做事,只要无逆反之意,不过分逾越法度,并不会横加插手。至于偶有结党、纳贿之类,除非上头有令,也不会加以干涉。最可怕的却是政敌所安置的间者,不只是窥伺,还可能动些手脚,轻则栽赃嫁祸,重则危及人命。 自己在伍府中,只能做到让凌占筠放心,相信她会将很好的监视和控制伍谦平,却无力去发觉府中其它异常。 以往伍谦平所用人员简单,一个管事,一个马夫,也可使得伍府运转起来。但魏守言嫁入府后便又不同,她在魏家是用惯了人的,自己带了仆从、婢女之外,又给府里添了厨子和下人。这些人即便来时是干净的,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金钱变节。 更麻烦的是,这些人,还不可轻易动。若是伍谦平出面,遣散这些人,魏守言难免不悦,还会多心。原本明夷便觉得亏欠于她,更不肯在这事上为难了她。何况,魏守言是带着嫁妆来,连自己的仆从都不从府里开支,更没理由去遣散。这还是小事,这些人中,定是有魏家的眼线的,如今他们在明处,伍谦平反而可以控制,若遣散了,魏家并不会罢休,总会找出其他法子来。 当然,明夷更是不能出面做此事,名不正,言不顺。纵然是平妻,魏守言也是伍府当家主母,若有干涉,便使得明夷落了恶名,她不在意,伍谦平却不肯。 要想不知不觉控制府里闲杂人等,防止他们动手脚,使他们即便窥伺也有所忌惮,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 其它的官人家,逃不过这样的明争暗斗,也有办法对付。世家之子,谁没有几个数代累世为其效忠的家仆家将,使其为管事和各院的头领,自然把下人治得明明白白。这样的忠仆,极难撼动,一来父母兄弟都为世家服务,惧怕获罪连坐,二来其自视非仆从,而已经是世家大族中的一员,瞧不上蝇头小利。而主人对这样的管事者也都相当舍得,使其衣食无忧,小有荣耀。 可伍谦平做不到。他立足未稳,也无祖荫。最早的管事是崔氏安排的,无异于间者。后来,他请来虽也在崔氏族人门下,但看着他长大的老管事,终于算是有了能为他着想的人。老管事去世后,他又是孑然一身。 为长远计,明夷也觉得是时候考虑在府中培养些“自己人”了。 “现在骏凌镖局正是用人之际,好的人才也抽不出来,倒是花子贤的武馆,若要挑几个年轻忠义的,并不难。尤其是老武师的子侄,自小跟着子贤,不容易被利诱或威逼。”这是伍府的事,她总要征询伍谦平的意思。 伍谦平略有犹疑,回道:“夫人考虑周到,这自然是好事,不过有了人选之后,最好让他们先到刘恩朝手下做个一年半载,把江湖中的底子洗清。” 明夷方觉自己想的还是不如伍谦平周到。今时不如往日,他不能再与江湖帮派有太多纠葛,尤其是未来府中的心腹,最好底子干净些。否则以后难免会成为把柄,言他勾结江湖势力。 明夷意识到这一点,有些忧心:“那我和上官帮派的关系,会不会连累你。” “你原本就只是代帮主,而且不谙武功,只是个商人。何况,有凌占筠给你正名,不用过于担心。不过,以后明面上,你还是少参与江湖之事。”伍谦平说得很是委婉。 明夷心里也明白,既然成为侍郎夫人,不可能什么好事都占了,江湖这趟水,已经不适合自己的身份,怕会影响伍谦平的仕途。她的人生规划也默默随着伍谦平而变化。上官帮派的事,她费了这么久的心,不可能到快收成的时候才放手上官帮派距离与三大帮平起平坐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就是把胤娘解决。 “我知道了,即便现在这副帮主的名头,我也不打算要。我近期会去请夏幻枫出山,解决胤娘的事,让夏幻枫代为主理帮务,直到储伯颜能独当一面。只要幻枫在,我在不在上官帮派都无碍,既不会影响帮派的发展,也不会影响我在江湖上实际能得到的便利。”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明夷也是坦然相告。 伍谦平似是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你眷恋江湖中的生活,跟着我,受了委屈。” 明夷倚在他怀中,仰头看着他的下巴,线条如刀,以往看着有三份薄情冷硬,现在却只觉得莫名心疼,他,也瘦了。自从洞天福地的工事开启,他每日披星戴月,有时只得留在内廷休息。 “我有何委屈?江湖本不是我的,我只是想以助帮派上升之功,得以借帮派之势,好在这世道里,活得更自在些。如今我有夫君,想的便是能全夫君之志,在相爷护佑下,自然比什么帮派之主都要得意。”明夷娇声偎着,想到下午认识的木兮,不知不觉,声音都学着她,格外娇嫩。 “若是明夷觉得委屈,想要在江湖中自在,为夫哪怕舍了前程,也会容着你去。大不了到边陲做个小吏,仰仗丰女侠在外操劳养家。”伍谦平散开她的发髻,用手指轻轻梳理着。 明夷转过脸,看向星空,喃喃道:“说得好似我们真的还有那许多选择一般。既然没有,不如乐于眼前。” “就爱你这智慧豁达。”伍谦平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明夷闭眼感受着,眉间明明已经没有了他的唇,仍感觉到越来越烫,似乎深深烙印于此。 “武馆的人,我去挑,而后送去刘恩朝那里,你与他说一声。这一年半载,看来只有让凌占筠给我两个护院了,至少,能防止府中宵小做手脚。”明夷睁开眼,下了决心,“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也要有所准备。” 伍谦平双手将她拥得更紧,从后背靠在她耳边:“最紧要,只有如此能护你周全。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有事,我决不许。” 明夷心内一荡,又闭上了双眼。 第七百八十九章 天弈 明夷将自己与凌占筠所说,对伍谦平细述了一遍。伍谦平越听神色越凝重,渐渐端坐,身体都紧张起来。 明夷忐忑,问道:“是不是我有所差池?如此做过于冒险?” 伍谦平摇头:“这条路确实是最容易达成我们目标的路,只是以往未曾想过有丽竞门的助力,此路极为不易。如今,活生生有了这么一个缺口,我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明夷明白伍谦平的感受,经过与他日日相谈,对于朝中之事已熟稔于心。放眼数年后,挡在伍谦平晋升之路上的,目前只有三家:令狐、韦澳、崔氏。其余势力,不足为惧。魏氏后继乏力,子孙难成大器,又在朝中缺乏党羽。白敏中毕竟年岁已大,虽然宣宗没有因为驸马郑颢的弹劾为难他,但公主夫妻失和是瞒不住人的,万寿公主闹久了,宣宗难免会觉得白敏中当初推举的驸马人选不尽人意,他再告老几次,恐怕就真的要还乡了。 令狐盯着的是崔铉右相之位,这个位置,本就岌岌可危,只要抓住一二崔氏的痛脚,就很可能让崔铉二度让位。还有一点,便是看重中书省中书令一职,这职位虽听来没有尚书省的长官那么位高权重,但有一点难以比拟,便是与皇帝的亲近程度。中书令负责的是直接承皇上的意旨,发布诏书与最高政令。这是时刻能在皇帝耳目之侧的人,所得信任程度比掌管六部更为重要。 令狐家的行事风格,与其姓氏倒也相当。昔日,冒雨扶棺的令狐楚不畏以卑微之态,造作之行,获取君王欢心。今日,这位令狐也是一副忠厚模样,除却私藏家族财富之事,言行真无任何纰漏。时之初现身,身为不为人知的令狐家主,要现于人前,这是令狐家百年来最大的冒险。为求平衡,令狐氏定然更想要守在君王之侧,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早些得知。 而白敏中的左相之位,虽是要被让出来的,但这时间并不好说。白敏中面上请辞,实际死死把住门下省的位置,门下省与中书省同为最高的机要部门,极为亲密。中书省有制定政策之权,门下省有驳回复议之权。而各部及地方送上来的奏章,也要由门下省审议后,再由中书省送到皇帝面前。因此,中书令与皇帝亲密,门下省侍中有与他权力制衡之用。 韦澳所盯住的,就是白敏中这个位置。 朝中能到此权位的,互相多少互有揣测。多年来,令狐家与韦澳井水不犯河水,一来是令狐十分谨言慎行,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职位,忠心耿耿,二来,二人素有渊源,都从光王府中来,曾亲如兄弟。而外人,只知韦澳是军中起家,令狐是世家之子。 因此这一左一右的相位,令狐和韦澳恐怕也早有默契,互相都会为对方助力。原本,这件事十拿九稳,只等着白敏中告老,崔铉行差踏错一步而已。 令狐能与伍谦平结成合作,最大的原因便是,他终于等到可以撬开崔氏地位的那条缝隙,那就是崔氏曾经信任的伍谦平。 伍谦平解释道:“我资历远远不够,令狐从不担心我会问鼎相位。我也不讳与他直言,我可助他移开崔氏这座大山,让他得到右相之位,而他会主动请调至中书省,将尚书省仆射一职让出来,并大力举荐我担任此职。” 明夷大为惊讶:“仆射主管六部,手中实权极大,他真能助你得到此位?恐怕不是短期能做到的吧?” 伍谦平点头道:“此事需多方配合。其一,崔氏垮台不是朝夕之事,圣上有丽竞门这样的耳目,岂能不知崔氏暗中扶持三大帮之事?只不过是有所顾虑,只要崔氏还尽忠职守,不行谋逆之事,通过江湖帮派搜刮民脂、横行乡里等等,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即便要出手处置,也会考虑到一旦把崔氏逼急了,利用江湖帮派煽动民乱,大唐便内忧外患,难以收拾。” 明夷眼前一亮:“所以如果我们能瓦解崔氏与三大帮的联系,或使得三大帮失去在江湖中的地位与在各地的势力,崔氏便如断了牙的猛虎,皇帝若想收拾起来,便不用诸多顾忌,是不是?” 伍谦平赞道:“夫人与我实属心灵相通。” 明夷愣了下,一时有点恍惚,这一切似乎顺理成章,怎么就那么巧呢?自己莫名成了上官帮派的一员,而后一步步成为帮派的核心,再使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扬州小帮成为插入江湖第一集团的一把利刃。在此之前,三大帮的地位稳如泰山,根本无人可以挑战。 又那么巧,她的江湖资源,与伍谦平的需求无缝连接。她可能是唯一能帮伍谦平瓦解崔氏江湖地位的人。 明夷喃喃道:“那倒是很好。如果胤娘的事处理好,很有可能我能帮你做到此事。” 伍谦平见她有意无意坐远了些,态度仿佛突然冷淡下来,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想开口辩解,又挺住,一时沉默的气氛略微尴尬。 “我原本没这样打算,毕竟当时你也离开了上官帮派……”伍谦平说道。 “我知道。”明夷打断他,转过脸,笑道,“你我何须多言。我若有一分能力助你,便不会吝惜一分。你若不好,我何以安身?” 伍谦平抿了抿嘴,眉间微微皱起,似被所动:“明夷,谢谢你。” 明夷浅浅一笑,略带自嘲。她不是天真女子,毫无缘由的深情挚爱,纵使有,她也不敢信。无缘由的情爱,来时感天动地,去时无声无息,最靠不住。二人之间,互相需要,互相交缠,难以分割,才会历久弥坚。 尤其是女子,往往觉得夫君撑起一个家,天经地义。可她原本就不是能安心被豢养的那种女人,她的世界,男女皆有一方天地。 自己枕边人有能力帮得上自己,又何必假作清高,要走更难的路?她是真的能理解,也真的,有一丝丝失落。 但她很快,将这失落忘得一干二净。 第七百八十八章 布局 明夷将自己与凌占筠所说,对伍谦平细述了一遍。伍谦平越听神色越凝重,渐渐端坐,身体都紧张起来。 明夷忐忑,问道:“是不是我有所差池?如此做过于冒险?” 伍谦平摇头:“这条路确实是最容易达成我们目标的路,只是以往未曾想过有丽竞门的助力,此路极为不易。如今,活生生有了这么一个缺口 《锦衣挽唐》第七百八十八章 布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百九十章 赤裎 棋局的第一步已经明朗,主要的任务在明夷身上。她必须抓紧时间,安排夏幻枫回来,并重掌上官帮派,成为江湖中名副其实的搅局者。 此举的目标是崔铉。砍断他伸向江湖的手,才能让宣宗处理他时,不用承担过多的风险。 “这样就可以吗?崔氏在朝内应当也有许多党羽吧?”明夷仍有担心。 “这就还得感谢马元贽。这些年来,王位更迭,而崔氏势力不减,从来都是北司的眼中钉。崔氏也明白,朝野之上他只需与北司周旋,不进不退,最为稳妥。因此,实际朝中已经有不少对崔氏无作为的怨怼之声,其影响也有颓势。崔铉把更大的赌注压在了江湖势力上,一方面为己敛财,另一方面也以地方之势巩固他长安之势。”伍谦平耐心解释。 明夷越加清晰了。作为南衙首领人物,崔铉必须始终维持这世家与士族的荣耀,绝不可使阉党再进一步。但崔铉这样的老狐狸,也是绝不会冒险对马元贽做什么的。 “那近来江湖中的异动,崔铉应当不至于一无所知啊?会不会在我们计划实行之际,他有所行动?”明夷只觉得,朝中那些老狐狸,没有一个会坐以待毙,绝不能掉以轻心。 “去岁,太后之死使得马元贽吃了暗亏,皇上削了他在内廷大半实权,削减了神策军的数目,这必使得他自知危殆。在皇帝面前恭顺,但私底下行事越发狠辣,为了杀鸡儆猴,这半年多时间,他已经通过栽赃、告密等手段,除了三名忠于崔氏的南衙官员,让崔氏措手不及。” 明夷拍了拍大腿,豁然开朗:“可能上意原本如此,借马元贽之手而已。” 伍谦平凝视她,正色道:“慎言。” 明夷吐了吐舌头,确实,如此直言,万一成了习惯,在人前妄语,可不是闹着玩的。别的都无所谓,只不能擅自猜度圣意。 伍谦平继续说道:“不只是北司在与崔铉作对,韦澳为京兆尹之后,明面是为压制长安王亲显贵罔顾王法之事,暗里更重要的,便是肃清崔铉所控制的江湖势力。” “难怪他不曾与我上官家族为难,对处置天一帮犯事倒是毫不手软。”明夷不仅暗叹,即便是有多大江湖势力,在地方上还好,真要到天子脚下,也是鸡蛋碰石头,“对了,凌占筠也提及过此事,他对刘义宗动手,便是对天一帮内斗之事火上浇油。” “所以,三大帮只要还和崔铉有瓜葛,就一天都没有好果子吃。”伍谦平总结道。 “韦澳与崔铉又是另一番制衡……”明夷喃喃道,帝王之道果然从来都是制衡之道只不过其中高低强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是,所以崔铉的江湖势力一旦失去,韦澳的作用失衡,他为了让自己的价值恢复,定会努力去抓住一些东西,比如新起帮派的控制权。另一方面,他会加紧寻找马元贽的罪证,设法替代崔铉的作用。这会打乱他原本等待白敏中告老的计划。他的步伐一乱,便会出现纰漏,我们有的是机会将他推到那些政敌面前,等着他被麻烦缠身。”伍谦平右手拇指与使之捻起,微微搓动,似乎手中是一枚圆润的白玉棋子,等着落下,形成杀局。 明夷心中一震,不对,这里有个变数。如果白敏中提早让出相位呢?虽然她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但也有可能郑颢去世在崔氏的江湖势力垮台之前。郑颢在病重之中,会不会将满腔的怨愤发泄在白敏中身上,誓死求宣宗将他罢免?成为新寡的万寿公主,又岂是逆来顺受之人?她会将自己婚姻的悲剧怪责在谁身上?郑颢已死,不能追究,皇帝是她敬爱的阿爷,唯一能怨恨的,也只有白敏中。 但若要提醒伍谦平这一点,就要坦言她预知未来之事,瞒不住她真正来历。 明夷下定了决心,今时不同往日,她对伍谦平,已经毫无需要保留之处。她保守这个秘密,本就是怕被送去当作长生药的药引之类,成为讨好皇帝的牺牲品。她笃信伍谦平不可能这么做,若自己看错,那也活该受戮,是自个儿瞎了眼蒙了心。 “谦平,我有一事和你说。”她做了决定,倒也镇定起来,牵着伍谦平的手,靠在楼台边沿,正对着星空。 伍谦平捏了捏她的手:“我听着。” “我曾与你说,我是另一个世界来的魂魄,你是否确信无疑?” “我当然信,你与原来的丰明夷截然不同,正因如此,我才庆幸,此生能遇挚爱之人。”他声音低沉,如张开双翼的鹰,桀骜不驯,但对自己所护之人,极尽温柔。 “那你觉得,我从何来?”明夷转身看着他,月光晴朗,而灯火跃动,他脸上的阴影变幻不定,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伍谦平欲语还休,似在斟酌,终于开口:“其实我认为,你是故时贤人的魂灵夺舍,虽对现下的大唐并不熟悉,但胸有千壑,智勇有嘉。” 明夷笑了笑,他连自己是死魂灵都不惧怕,还真是有过人的勇气。 “你猜对一半,我确实不是仅仅来自另一个地方,而是来自另一个年代。只不过,不是过去,不是大唐之前的秦汉魏晋,而是以后。一千多年以后。”明夷缓缓说道。 伍谦平愣住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一时不知如何理解。 明夷再一次解释:“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缘际会,我从一千多年后来到这里。你需要投胎几十次,才能在将来遇到我。或者换一个方式,就好比,你一夜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大秦帝国,是秦始皇治下的一名小吏。你能明白吗?” 伍谦平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明白。也就是说,我在你眼中,其实是古人。我们所引以为傲的思想和诗文,你们早就读过。你也知道大唐将要走向何方……” 说到这时,他一脸愕然,抓住明夷的双臂:“那你是知道下面这几十年一百年将会发生什么?”2k阅读网 第七百九十一章 覆命 明夷被伍谦平突然抓紧,惊呼了一声。 伍谦平赶忙松开,轻揉着她的手臂:“没弄疼你吧?这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过于……你明白,我……” 这是明夷第一次见到伍谦平语无伦次的样子,反倒觉得有趣,笑出声来:“我明白,如果我遇上一个一千年后来的人,会比你失态许多。” 明夷设身处地去想,但她又怎能完全理解伍谦平的感受。她在二十一世纪,是个普通人,一千年后的人,毫无理由记得她,更不会知道她的未来。或许,她只会觉得庆幸,哦,一千年后,还有人类,还有地球。 但伍谦平不同。他是朝中栋梁,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追求的,封侯拜相,那定会青史留名。她这个千年后的后人,不会对他的名字一无所知。至少,她会知道他所效忠的大唐,去向何方。 居王位者,都希望自己这一脉的统治千秋万载,但为臣子者,谁不是熟读经史,心中明白,百年兴亡,乃是常事。 所以,伍谦平此时的心情,应当是十分复杂的。遇到一个能预知自己和国家命运的人,这会使得他被一种宿命感笼罩,有种一切徒劳的无力感。亦会犹豫于,要不要提前揭盅自己的命运。 如果是明夷,她会要求,开! 伍谦平也决定了:“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我们的将来。” 明夷只觉得欣慰,不愧是自己选中的男人:“若我所知的未来与你所想要的大相径庭呢?” 明夷注视着他,星光下,他光洁的额头隐隐有一二亮点闪烁,目光深不见底,眉心紧蹙。她知道,他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并不容易。 他终于开口:“那我就竭尽全力去获得不一样的未来。成,我幸,败,亦不悔。” 明夷嘴角扬起,扑入他的怀中:“我与你一道,死生不悔。” 明夷曾想过许多次,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过的,如果这些发生过的历史不可扭转,那就说明,韦澳不会被取代,晚唐不会出现一个叫伍谦平的重臣。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会被不可逆转的洪流淹没,来维持历史既定轨迹。他们所做,注定徒劳。这,是第一种可能。 但如果这个世界是与原来的世界平行的,她的存在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未来,使之形成一个不同于历史书上的晚唐,那么,一切皆有可能。只要他们决策正确,就能得到回报。也许,伍谦平真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丰明夷也能背靠金山,手握武林。这,是最乐观的可能,第二种可能。 还有第三种,她回来了,改变了历史,与之同时,二十一世纪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而明怡此人,不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她的灵魂,将在历史扭曲的同时消散。也就是,她,丰明夷,再一次死亡,永久的死亡。 明夷无法知道那种可能的几率大。恐怕当她知道的那一天,某一种可能已经成为百分之百。 爱上伍谦平之前,她只想做个历史的旁观者。她努力囤积自己的财富与势力,却不想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为的,只是避免第三种可能的出现。 而如今,这不重要了。为了这酣畅痛快的一生,冒险又如何? 如果注定第三种可能会发生,那么,她也只有二字:无悔。 既然要搏一搏,那就只要考虑前两种可能。第一,历史无法扭转,那么,她暗中累积的财富与江湖势力,会成为二人最后的避难所。凌占筠那里,万寿公主那里,她都在努力打造着最后一道免死符,这是为伍谦平准备的。他投入权臣之争,就会有落入陷阱的危险,她要准备好救命的绳。到时,即便失去朝中功业,他二人隐居扬州或益州,总可以换一种活法。 第二,未来是可以改变的,那么,不用再说,自然是夫妻同心。她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爬得多高,做到多少。 明夷胸口有一种豪气在激荡。人生啊,活得再久,不也是走向衰败,弯腰驼背,失去五感,无能为力,直到死亡。能在这千年传奇之中,肆意搏一回,如何,都算不得输。 她能感觉到,伍谦平的心跳很剧烈,与她的节奏一致。她相信,此刻他所想,也与自己不谋而合。 “你还想问什么吗?”半晌,明夷问道。 “你觉得对我们有用的,便告诉我。”伍谦平迟疑了一会儿,说道。 明夷点头:“我觉得有用的消息。第一,郑颢会很快离开人世。第二,马元贽的势力会垮台。第三……” 明夷停了下来,指了指北斗星的方向:“笃信术士,服用灵丹,十年而殁。” 北斗星,紫微星,亦是帝君。 伍谦平难免震惊,很快平静下来:“知道了。所以你担心白敏中会很快卸任?这的确有极大可能。白敏中恃宠,多次求去,皇帝不允有很大原因是因为对郑颢的报复心不满,不愿让他如愿。但若是驸马短命,万寿必定将怨气转向白敏中。而郑氏和卢氏亦对白敏中恨之入骨,定落井下石。他,不能为相了。” 明夷焦急道:“如果韦澳借此机会,登上相位,我们想要取而代之,就极难促成了。他也会与令狐结成新的同盟。令狐绝不会为了你而与那时的韦澳为敌。” 伍谦平长出了口气:“我有办法。” 明夷愕然:“还有回天之力?” “有一人,若他回归长安,地位在韦澳之上。如果白敏中被罢免,他是升任宰相的不二之选。”伍谦平望向西面的星空。 “何人?”明夷想不出来,回归长安?看来此人目前在外。 “你还记得益州那位节度使大人吗?”伍谦平问道。 明夷想起那张令人厌烦的脸:“杜忡?” “京兆杜氏,去天尺五。也该是他回来朝中,翻天覆地的时候了。”伍谦平抬头远望,言语中十分期待。 原来杜氏才是长安城中能与令狐、崔氏匹敌之人。而伍谦平在益州时候与他耗了多日,竟早有打算。明夷觉得,最可怕的,明明是自己眼前这位伍侍郎。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今宵 明夷很久之后依然记得那一天的星空。紫薇星闪烁耀眼,却又散发着一种岌岌可危的气氛。伍谦平说到杜忡,似乎心中已有丘壑。无需细言,明夷相信他所做的每个选择。 他在天幕上下着这盘棋。 杜忡的回归,代表着白敏中的落幕。韦澳别无选择,只有将矛头对向崔氏。而崔氏的江湖局一乱,韦澳便会四面楚歌。他与崔氏是对头,却也共生。 崔氏的败落,是伍谦平准备送给令狐的礼物。没有了崔氏,令狐和韦澳虚假的合作便会告终,二人同样瞄准的是崔氏的位置。此时,如果令狐率先找到彻底扳倒马元贽的办法,他就立于不败。 太久远的事情,计划只是徒劳。 伍谦平只有历尽艰辛,成为韦澳的继位者,才能开启新的征途。在下一站,才能与令狐、杜忡这两个老狐狸分庭抗礼。 棋面上,明夷不禁赞叹,这是真正没有永远的敌人与朋友,只有利益与平衡。旧的平衡不断在打破,新的平衡也在不断被创立。 唯一不败的,是最高位者。疲于互相争斗的臣子们,心知肚明却无从选择。上一局,马元贽成了破局者,扶持年过三旬的皇叔光王上位。可惜他误判了这个假作痴傻的天子,他的棋,一开始就错了。 在这一局,也有一个野心勃勃想要破局,不甘永远成为帝王布局中制衡他人的手段,因此,他藏起了四颗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子。这就是韦澳暗中抚养四君子的原因。如果丰明夷没有走进殷妈妈的生活,如果韦澳不那么贪心,想利用四君子的美貌获取信息,如果他再有耐心一点……也许十年后,宣宗去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是韦澳。 明夷在这局中,又在局外。似乎看透了结果,却又在亲手毁灭。 她眼前,混沌起来。 伍谦平将她安置回房,披星戴月带着明夷的药方去找相熟的御医。明夷此刻心内是暖的,即便在如此震撼与纠结的交谈后,他并未忘记,对明夷身体的关心。 他来回匆忙,也花了近一个时辰,蹑手蹑脚进屋,还是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明夷。 “结果如何?”明夷昏昏沉沉,眼皮子都不太乐意打开。 “无碍,都是些温补的药物,不仅无害,还有清浊克毒的效果。原本还能早些回来,老太医连呼这方子巧妙,佐使之药用法入神,前所未见,能将药效发挥到最佳。便不让我走,陪他翻了好一阵医书,又不断央求,想知道开方之人是何方神圣。”已是凌晨,伍谦平的声音压得极低,侧躺在明夷身边,贴着她的耳朵。 明夷一下子彻底醒了,坐起身,撞上伍谦平的额头,把自己撞疼了,哼哼唧唧起来。 伍谦平连忙点上灯,捧着明夷的脸看了会儿,额头只是有个红印,并没肿,才放心了。 “你脑袋是铁打的吗?那么硬。”明夷揉了揉自己额头,看他额上却是一点红肿都无,很不甘心。 伍谦平挑眉笑道:“额头不硬怎么去跟那些老狐狸磕。不过,为夫也不止额头硬而已。” 他顿时眉飞色舞,脱了衣裳便上床来。明夷才想起还有个问题,双手推在他胸口,问道:“老太医追问你开方子的人,你没说漏嘴吧?” 明夷头皮有些发麻,原先她在意保守缪四娘行踪的秘密,是因为担心四娘的生活被扰。如今又不同,缪四娘的过往与光王府四虎卫联系在一起,一旦她再次回到众人视线中,不知会惹来什么样的麻烦。轻则被各方所争夺,重则被人利用她的仇恨之心,成为又一个搅局者。 “我当然不会说。只说在益州时候遇到一个隐世神医,给我夫人开了这药方。老太医吵着要去益州寻找,他府上如今一团乱呢。”伍谦平言语里带笑,没闲着,欺身过来,好闻的书卷墨香带着暖意而来。 “不是担心我身体吗?还不让我早些歇息。”明夷忍着笑躺下,翻身背对他。 “大夫说许多病状,生完孩子坐好月子便能自愈。不如我们试试。”伍谦平如一头毛茸茸的大猫,不管不顾把她挠转身来,往她衣襟里去。 明夷想着,也不是想试就能有机会啊!终还是没说出口,不忍心让心中疲倦如斯的他,添一分求而不得。 不如,且纵情于今宵。 前一夜的肆意,换得第二日倦倦懒起。十东端来药盅时,明夷才恍恍惚惚醒来。身边半张床已经没有温度,伍谦平又是天未亮便出发了。 她深吸了口气,可惜药味太重,早就没有他身上的墨香。原总以为,伍谦平得意于官场是因为他心思缜密,八面玲珑。现在才觉得,哪有轻易取巧便可得尽的好处。他何尝有半日闲情?他所得,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刻苦,一刻不肯松弛。 这样的爱人,使得她对自己的闲散有了几分羞愧。简单用过餐食,喝了药,赶往承未阁。 今天是木兮去承未阁见四君子的日子,她总要早些去与殷妈妈说清来龙去脉。也希望,木兮来时,也能带来关于胤娘背后之人的消息。 殷妈妈见她来,自然高兴,听她说要谈及四君子将来,慎重起见,闭了门户,与她详谈。 听了原委,其中过于复杂的朝中争斗一语带过。概括起来也就是,当年四君子的阿娘从丽竞门来,门主及故人顾及旧情,愿意帮四君子脱险,也应明夷之求,尽量保全那四位冒名被软禁的小郎。今日要来访的,便是四君子阿娘的姐妹。 殷妈妈听完,沉默了会儿:“要想再无后顾之忧,除非韦澳自身难保。我说的没错吧?” “是,但我相信妈妈已经对他看清,不会因他而顾忌。”明夷相信上次所谈,殷妈妈并不会反对这计划。 “四君子与韦澳相比,自然我要保全四君子。四君子与我,我也愿从容赴死。那四位小郎,虽是为报恩而做替身,但也如果我一人能救他们四人,我绝不犹豫。”殷妈妈言辞铿锵。2k阅读网 第七百九十三章 会亲 “我既然再提此事,自有把握,能教所有无辜者安然脱身。”明夷安抚着殷妈妈,“韦澳必须垮台,但不一定要让圣上得知他暗藏四君子一事。” 殷妈妈虽是风尘中人,但与高官富贾打了这么久交道,多少知道些朝中事。 “他若是那么容易被扳倒,恐怕早就成了众矢之的。”殷妈妈比谁都明白韦澳的根基,绝不仅在于韦氏的势力,也并不倚赖朝中结党,仅有一点,也是最牢固的一点,就是皇上的信任。 明夷笑道:“皇上虽信他用他,岂不知他脾性?虎卧于榻下,纵然驯服,也依旧是虎。一人说其势大,二人说其跋扈,皇上可一笑置之,却不会毫无芥蒂。” 殷妈妈点了点头,按住明夷的手背:“不用说了。我相信明夷的能力,你有把握,就能做到。你的计划,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用说出口。” 明夷知道她的意思,但又一想,心里有些酸楚。她不想知道明夷的计划,是为了完美的保密,最好的保密就是不知真相。殷妈妈所顾虑的,怕是当韦澳发现事情有不对劲之处,若怀疑到明夷和伍谦平身上,极有可能对与明夷相熟的殷妈妈下手。殷妈妈太清楚韦澳是什么人,他有无数手段能撬开一个人的嘴,否则也不会这么多显贵折在他手里。只有真不知道,才能保护明夷,也是保护倚赖着明夷获救的四君子。 明夷的眼光落在殷妈妈每日抄写的道家典籍上。她自认为达观无畏,但真正对死生无畏哪有那么容易做到?她只见过两人,一是飞蛾扑火一般为了明娘子而死的连山,另一个就是眼前的殷妈妈。 连山赴死,是因为他对明娘子极致的依赖与爱慕。明夷敢于面对连山之死还是最近的事,越是清醒,看得越清。原本无法明白的疑惑也渐渐消散。连山明知是去送死,还要去面对凌占筠,与其说为了保护明夷,不如说是一种殉道。 他的道,是已经死去的明娘子。是他明明有所知晓,但不肯面对的永别。他求死,因为活下去,和无爱之人蹉跎一生非他所愿,更是因为越来越无法自欺欺人。他要等的人,不会回来了。 或许,他还是给了这个新的明娘子最后的善意。用自己的死,提醒她,危险将近。 与无望而赴死的连山不同,殷妈妈不畏死,是因为希望。四君子就是她的希望,是最污秽的泥淖中长出的最美的花,她要护着,哪怕用血肉去滋养。这,是她的道。 明夷略觉茫然,她的道,在何处?是否会有高于生命的道出现呢? 殷妈妈未曾现出悲喜,淡淡的,像她笔下的字,如流水,如深潭,并没有嶙峋与峥嵘。 “我吩咐丫头准备些茶点,也该和孩子们说一声,他们定会很期待。”殷妈妈起身,虽腰肢纤细,但姿态稳健,身子看来已无大碍。 明夷自个儿到院中坐着,已是春来的景象,嫩芽枝头,隐约有燕雀之声。 在院中擦拭石桌石凳的是万北,十四五的丫头,几个月不留意就会如同春日的枝桠长成另一副模样,明夷都快忘了她的名字。只有十东,日日都在眼前,仿佛无甚变化一般,想来也只是因为看惯了。 万北个子比十东更高些,轮廓更深了,长出明艳的样子。看明夷独自下来,乐呵呵迎上来陪着说话,倒也是爽直的性子。 明夷只问了几句她姐妹三人的起居,可有需要明夷张罗的。怕有些不便的地方,殷妈妈不好意思向她开口。其它,她是不会问的,否则落了她不信殷妈妈的嫌疑。 未坐一会儿,外头有人敲门,万北问了声,说是找明娘子。听那脆如黄莺的声音,明夷便知她等的人到了。 开门一见,木兮玉立在前,后面远远跟着个壮硕的车夫。她穿了身素净的青色布裙,腰如杨柳,难掩风流。头上戴着笠,垂两片轻纱,遮住眉眼,露出小巧的鼻翼,如精雕玉琢,一点朱唇,未施脂粉,俏生生如半熟的红李,娇艳欲滴。 虽是见过,明夷仍不免一阵失神。身边的万北已经看得痴了,口舌不灵:“这位娘子……” 说了一半,万北知道失态,掩住嘴,硬生生把“好生娇俏”四个字咽了下去。 木兮那半张脸飘上两朵红云,细声解释:“本想易容而来,但这是头一次见,总觉得该真容相对才好。” 明夷怎会不明白,四君子对木兮而言,如同多年未见的亲儿,谁不愿将最好的模样展现在他们面前。 明夷回了神,招呼道:“快进来吧。” 木兮回头招了招手,车夫送来一只锦盒,木兮接过:“在外守着,勿让人近。” 车夫点了点头,退了回去。虽未言语,从他精干的眼神,利索的动作,应当也是丽竞门高手。 明夷带着木兮往楼上去,在雅间等候。木兮摘下笠,整理了一下头发,目光盈盈,瞧着明夷:“我这样,不失礼节吧?” 明夷由衷赞道:“木兮娘子是我见过顶顶风姿绰约之人,即便素衣,不掩丽色。” 木兮眉眼间却现愁绪:“那是明夷未见过我四位姐姐。” 明夷知道她是在说四君子的阿娘,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往外瞧了下,却还未见殷妈妈的踪影,或是在与四君子交代什么。二人相看无言有些尴尬,明夷干脆先问起胤娘那边的事来。 木兮听她问此事,倒是松了口气,说及公务,神态肃然:“我手下已探得消息,申屠世家和桃七帮皆无异动。往来长安的人数依旧,都是忙于工事和生意。只有天一帮,最近陆续有帮众进入长安,在城南有个秘密据点。为首者,便是叶。” 明夷虽早有所料,听到此,仍不免撼动:“如此反常,掩人耳目,必有妖。” “叶最近几日常在新昌坊附近出现,因他极为谨慎,功夫了得,我们的人没能见到他与胤娘碰头,但九成,你怀疑之人便是他。”木兮说道。 明夷咬了咬嘴唇:“我明白了,多谢木兮娘子。” 第七百九十四章 雾桥 叶。这个名字曾经给明夷带来的印象是足堪仰视的。那时,她还不谙熟江湖之道,此人,是传说中的人物,武术,心术皆备,更难得有福副好皮囊。直到她一步步走向上官帮主之位,一道道难关被攻破,用胤娘使美人计,似乎真能将天一帮两位股肱玩弄于股掌,她忘了曾经的敬畏,忘了对手本非池中物。 今日之事,让明夷恍然若失,自己还是有些飘了。回头看往昔之事,在刘义宗出事之前,被低估的是明夷,叶与刘义宗确实也对胤娘动了真心。但自己那一时的成功,立足于太多偶然。碰巧,胤娘是符合叶回忆中的人物,碰巧,那两人对商人出身的明娘子并无太多防备,碰巧,胤娘那时眼光尚浅,能听自己的命令。 如今,这些碰巧都不复存在了。上官帮派在长安立稳,所有人都开始重新估量明娘子的能量。胤娘早已不满足于得到拾靥坊,甚至可能不满足做上官帮主夫人。更重要的是,刘义宗之死,天一帮被驱逐,这一连串事件过后,叶不再感情用事,稳下心神,审视一切。 不知最后看破计策的是叶还是龚夫人。极可能龚夫人瞧不过叶因情误事,点醒了他。女子的思考角度不同,或许更容易看出明夷的计策。总之,他回来了,不仅如此,还以某些条件拉拢或控制了胤娘,利用储伯颜对胤娘的迷恋,他二人要将上官帮派纳入囊中。 既然明夷看穿了,当然不能让天一帮得逞,只是究竟如何做,她仍需斟酌。是让储伯颜看清胤娘的心思,休了她,还是拉拢胤娘,瓦解她和叶的联盟?或者与夏幻枫一道,设法从龚夫人下手,由上而下攻破天一帮?办法总会有的。 明夷长叹了声,也是怪责自己过于天真。当时胤娘拒绝再次回长安的叶,叶放下仇怨离开,这一幕,现在想来,充满了造作和虚假,怎么就没看穿呢? 木兮没有打断明夷的思考,知道听她叹息,忍不住劝慰道:“不用发愁,即便叶武功高强,如果你需要帮忙,让门主多派几个人或亲自出手,必定还是能解决的。” 明夷苦笑了下,说道:“我先想办法自己处理,阿爷公务繁忙,若非极其紧要,我也不想麻烦他。” 凌占筠确实能帮上许多忙,但明夷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让他动手。其原因有二,第一,丽竞门是她最后的杀招,不想被任何人怀疑自己有此后盾,被低估比成为众矢之的好得多;第二,凌占筠对她有愧疚,这是她的本钱,不能花费在这种事情上。她要让凌占筠保留着对她的亏欠,用在关键时候。 有些人会怀着有特权有外援不能浪费的心理,但明夷从不。必须逼着自己用尽力气和办法,再求助他人。任何人与事,都是有失有得,有来有往。没有人应当无条件帮你,每一次援手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她一向来的顺利,都是因为坚持共赢,给对方所需,换取合作。如果她一再去麻烦凌占筠,两人之前的父女情会渐渐磨去,凌占筠总有一日会觉得,已经对得起她,不会再为她做违背本心之事。 明夷心中千头万绪,并无太多心思安抚同样心事重重的木兮。只不过,木兮是因为即将见到四君子而紧张。这种各怀心事的沉默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她们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 虽然明夷已经对四君子很熟悉,但多日不见,再见到,仍旧不免为他们绝世的容颜风采而撼动。她也明白了,为何殷妈妈与四君子此刻才姗姗来迟。四人显然做了些装扮,换下了见客所穿的华丽蜀锦,穿回素净的白色长袍,脸上未施脂粉,多了几分青涩与真诚。是啊,为此刻的会面而紧张的何止木兮一人。 殷妈妈走到明夷身边,目光落在木兮身上,也不免流露出惊异:“这位娘子,真是绝世的风采。” 木兮更显出一些与她年岁资历不符的局促来,行了一礼:“这位便是殷妈妈吧?多年养育,辛苦妈妈,我当替四位姐姐拜谢。” 她深深下拜,行了大礼。殷妈妈连忙上前扶起:“都是自家人,不用计较。” 一时,又陷入沉默。木兮的目光落在竹君他们脸上,眼中渐渐湿润。半晌,声音微颤,说道:“你们与你们的阿娘,十分相似。” 此言一出,原本还淡定沉默的四君子,脸上也有了不同的神色。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他们听旁人谈起自己的阿娘,仿佛阴阳之间,雾气昭昭之中,凭空出现一座桥梁。那遥远的,难以割断的血亲,在桥的那一头,默默招手。 明夷看着竹君他们隐忍而哀恸的眼神,也不免心酸。而身边的殷妈妈,已经红了眼眶。 竹君从怀中取出一方白色的丝帕,小心翼翼打开,里头是一块小小的玉牌,雕着一个金字。他把玉牌托在掌心,似乎那联系着自己的性命,声音也有些紧绷:“这是系在我手上的玉牌,从未离身。弟弟们也有。” 木兮脸色苍白,也伸出双手,垫在竹君手掌下方,不敢触碰,只是凝神看着。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声音微微嘶哑,用力点着头:“这是我大姐的。” 四君子围近了些,兰君掏出干净的帕子,递给木兮,细声问道:“能不能说说我们阿娘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已经记不得了。” 木兮擦了擦泪,挤出笑来:“好,坐下,我与你们说。” 殷妈妈看了明夷一眼:“我们出去说会儿话。” 明夷知道她是想让四人与木兮单独说话,点了点头,对木兮说:“你们安心说着,我们就在外面。” 木兮面露感激之色,只是心内澎湃,一时已说不出话来,向明夷点头道谢。 殷妈妈与明夷出了雅间,将门带上,又回头看了一眼,似有万分不舍。 第七百九十五章 血光 明夷搀着殷妈妈,只觉得她身上无力,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年,心里不忍:“妈妈不要多想,莫说那只是他们阿娘的故人,纵使是他们亲生的阿娘,也比不过你多年养育恩情。” 殷妈妈看了眼明夷,仍有凄婉之色,谈了声:“我只是对自己有些失望,本以为我能一心只为了他们,让他们欢喜比自己都重要。今日方知,我并非如此无私,终究还是奢望他们敬爱,只与我最亲近。或是因为我始终不是他们的亲生阿娘,才会有所求。” 明夷搀着她在雅间之外的露台坐下,劝慰道:“即便是亲生母子,又何来无私之情?若是无私,为何计较是否自己血脉。在我看来,妈妈你花费如此心血爱护四君子才是真正无私。” 也不知这番话是否对殷妈妈有所慰藉,她的情绪总算慢慢平和下来。明夷此时所想,却是自己身生父母,有豁然开朗之感。这么多年,她对丢下自己各寻幸福的父母多少都有着怨怼,现在想来,他们何辜?把自己养到成年,已经是恩情难报,又怎能要求他们为了自己,放弃余生? 明夷想起方才玉牌之事,有所困惑:“他们自小就戴着玉牌,韦澳也知道吧?” 殷妈妈明白她所问:“我知道韦澳收养这些孩子是有不可见人的秘密,早些年就暗中仿制了四块玉牌,给那四位替身小郎佩上,才没有让韦澳起疑。” 明夷点头:“妈妈用心良苦。” 殷妈妈叹了声:“其实想来,四君子能找到故人总是好事。我年岁也大了,势单力孤,万一有三长两短,总不会让他们四人留在世上太过孤单,无人招抚。” 明夷佯怒:“妈妈将我置于何地?我早讲四位弟弟视作亲人,只要有我一日,便不会委屈他们。” 殷妈妈讪笑道:“是妈妈说错话了,明夷是重情义之人,我当然放心。只是明夷亦身处江湖,又要顾及伍侍郎的前程,事务缠身,我怕给明夷带来太多麻烦。” 明夷笑出声来:“我与妈妈说笑呢。我也知道自己即便有心,常常也有力不能逮之处。四君子有木兮他们暗中照看,也是好事。待我事成,便再没有能伤害四君子与妈妈之人。” 殷妈妈心知她所说事成,指的是韦澳的败落,点了点头:“我相信明夷定会马到功成。” 明夷见她神色无异,更为放心。 雅间的门过了许久才打开,木兮已经戴上纱笠,对殷妈妈再行一礼:“以后我不便常来探望,还请妈妈多加照顾,我知他们身上有疾,花费颇巨,今日来也未带许多黄白之物,这点心意请妈妈收下,明日我再派人来送。” 木兮从怀中取出一个金锭,放在殷妈妈手中,殷妈妈欲要推辞,明夷劝道:“这是木兮娘子的心意,妈妈就不要客气了,都是给弟弟们用的,不用计较。” 殷妈妈听言,便收下,谢过。三人寒暄几句,明夷送木兮下楼,殷妈妈留着与四君子叙话。 木兮走时,眼眶微红,直说自己对不起姐姐们,又叮嘱明夷,但凡承未阁有需要,随时找她。 明夷送过木兮,看楼上殷妈妈应当与四君子还有许多话说,也不再叨扰,和万北说了声,离开了承未阁。 明夷刚回到无猜楼,想休憩一下,未睡沉,便听十东在外面急急敲门,她皱眉想训斥十东为何如此慌乱不雅,打开门,却见葵娘跟在十东身后,满脸通红,呼吸急促:“不好了,娘子,储娘子他们出事了!” 明夷睡意全无,拉她进来:“别着急,慢慢说,我穿好衣裳同你去!” 葵娘喘匀了气,说道:“宅中的厨娘跑到东市找我,说出了事,似是胤娘与储娘子早上出去,跌了一跤,流血不止,大夫说孩子保不住了,胤娘也有危险。伯颜痛哭晕厥,家中鸡飞狗跳。” 明夷没想到会突发如此状况,披上外炮,大声唤十东去坊正处借来马车,尽快出发。 一路上,明夷心急如焚,此事不知究竟如何,她担心的是储娘子若一时冲动,被胤娘言语挑衅,加上原本就恨极了胤娘迷惑伯颜,动了手脚,推倒胤娘。 若是如此,事情怕难以收拾。胤娘如果救不回来,就此殒命,怕是储伯颜会恨他的阿娘一辈子。若是救回来,事情更糟,储伯颜心疼胤娘,一来不会再让胤娘离开,对她愈发言听计从,二来会与储娘子大有隔阂,正中胤娘下怀。 明夷慨叹不已,储娘子怎会如此冲动?但这也容易理解,她一直未能将胤娘带走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越来越依赖胤娘,怕是过于焦急,失了理智。她本就是一心为伯颜而活,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都不是没有可能。 马车到达丰宅,明夷疾奔而入,只看到储伯颜呆坐院中,一脸惨白。见明夷前来,像是见到救星,踉跄着扑过来,带着哭腔:“师父,你神通广大,一定要救救胤娘和孩子,我不能没有她。” 明夷看他失魂落魄,让葵娘帮着照看,自己往他们所住的小楼去。看到储娘子站在门外,也是一脸茫然,忙过去拉住她,问道:“她怎么样了?” 储娘子唇色发青:“大夫在里面,孩子保不住了,在给她止血。” 明夷看房门紧闭,料现在自己也帮不上什么,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储娘子摇头:“今早我与她上山,她说知道我不想见到她,既然合不来,何必带她回扬州,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走。我与她争执,她脚下不稳,滚下山去,待我扶起她,已经出血不止。” 明夷叹道:“怎么搞到这副田地?她有没有性命之忧?” 储娘子依旧摇头,目光呆滞:“不知道。” 明夷还想说什么,看她模样,咽了下去。 储娘子悲戚道:“他恨我。我从没见到他那种眼神,他真的恨我。” 明夷知道她在说伯颜,无言以对,只是拍着她的后背,安抚一下。 储娘子眼中有血丝:“我是不是错了?那孩子,是我的孙儿啊!” 储娘子说罢,泣不成声。 第七百九十六章 母爱 明夷看着哭泣不止的储娘子,有些心烦意乱。谁都不会喜欢自己重要的计划中出现预料之外的事件。若说明夷完全对储娘子没有怨言,也不可能,她想不明白,这么心思细密,性格坚韧的储娘子,怎么会栽在这件事上。当年她新寡带着幼子,受尽欺辱,也都熬过来了,靠着头脑和玲珑手段,不但将米面铺做大,还独揽了扬州大半私盐交易,这可是多少男儿都做不到的。今天,落泪无助的,却是她。 这就是所谓软肋吧,只要是相关储伯颜的,便能让储娘子失去方寸。此刻的她,满心当是悔恨,未必真的怜惜未出世的孙子,更多是恐惧,怕储伯颜是真的恨了她,以后母子之间,罅隙难填。 储娘子边哭,眼神不断瞄向胤娘的房间。此刻最不想让胤娘出事的是她,如果胤娘死了,她和伯颜,恐怕再难修补母子之情。 在这对母子的情绪崩溃中,明夷很快冷静下来。她有种直觉,胤娘不会死。不是有那句话吗?祸害遗千年。 明夷把储娘子交给葵娘,轻轻拍了拍门。 里头沉默了会儿,一个老者将门推开,手上还拿着一块血淋淋的布。 明夷未有准备,吓得倒退两步,撑住了,行礼:“辛苦大夫,请问胤娘如何?” 老者眉眼冷峻,挥了挥手,身后医童取出个木桶来,一阵腥味铺面而来。 葵娘远远瞥见了,惊呼出声,拉住储娘子,不叫她看。 明夷还未凑近,身边一阵风,一人跌跌撞撞跑进了房中,差些撞到老大夫。 伯颜闯进去,便是一阵嚎哭。大夫极为嫌弃,斥道:“你夫人还活着,嚎什么?教她好生休息,这一两个月调养好了,否则必定落下病来。” 里头声音小了些,换了压抑的抽泣。 明夷鼓起勇气,看了看木桶之内。血红的一片,孤零零躺着两拳大的肉球,模糊有了形状。明夷受不了,撑着门框,一阵干呕。 并不是因为血腥,只是莫名的难受。这是个人啊。她腹中也曾有过的,这么个小小的人儿,还未见天,就这么殒去了。 老大夫冷冰冰问道:“这个,你们自己处理,找地方掩埋吧。” 他说完,向葵娘问了井口位置,去洗手。 明夷觉得在老者的目光下,自己也成了谋杀这孩子的帮凶。从怀着取出些银子,让葵娘送去,自己挽住储娘子:“人没事就好。” 储娘子往屋子看了眼,只瞧见储伯颜跪在床头,肩膀微微抖动着。她盯着伯颜的背影,许久,脸上的泪痕风干了,也似乎想通了一些事。 “明夷,这事,我不想插手了。”储娘子的声音都像突然变得老迈,“他能开心一天就一天吧。我想回扬州了。” 明夷一来就预料到自己会失去这个队友,有何办法吗?她也受了不少惊吓。 “嗯,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明夷知道多说无益。 “越快越好,何况,扬州那边的生意我也不能一直不管不问。” “也好。过段时间,他会放下的。”明夷握了握储娘子冰凉的手,“把我们的生意看好,日后万一有何变故,伯颜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唉只得如此了。我总怕他摔跤,但不摔怎么能真正长大。明夷,我拜托你照看他,别的不论,只要他平安康健就好。”储娘子眼睛肿着,热切得看着明夷。 明夷点头一笑:“放心,我会的。” 储娘子怏怏去收拾行装,她的房间在这一层的尽头,她佝偻的背影让人眼热。 任谁看着都会想起自己的妈妈。千年前的阿娘,千年后的妈妈。不变的是一句我为了你好,用最无私的理由理所当然进行爱的凌迟。然而,你却无法怪责她。 更头疼的是无法借助储娘子的力量拆开胤娘和伯颜了。难道真的要放弃伯颜?如果强行卸下伯颜所有权力,包括未来的继任权,确实能避免胤娘操控他作乱,但这样不是因噎废食吗?伯颜是个可造之材,而且,无论如何,储娘子都不会任由伯颜的继任权旁落。 难怪储娘子心心念念要回去操办私盐生意,明夷恍然大悟。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了,心乱之后,很快就恢复了理智,能看清未来真正的危机。看得清,储伯颜最大的靠山始终是自己,是自己手中难以代替的私盐生意,帮派的财源,也是上官与申屠世家合作的基础。只要她手中的生意还在,储伯颜的未来就有依靠。 可怜天下父母心。倒不是句空话。哪怕此刻她被储伯颜恨着,哪怕自己的儿子为了萍水相逢的一个女子,怨怼自己阿娘,她还是义无反顾一心为他着想,为他铺路,哪怕,这不是他最想要的,却是她最想给的……为他好。 明夷看葵娘送走大夫,拉住她,给了些银子:“请个有经验的稳婆来伺候胤娘一个月,你也劳心些,多照看。我最近事忙,恐怕伯颜也不太想见到我,辛苦你了。” 葵娘摇头道:“这是我份内事,娘子放心。” 明夷回到府中,天已暗了。跟着伍谦平的小厮回来传过口信,今夜仆射大人留六部官员会晤,恐怕是回不来了。 魏守言送了新绣的枕巾来,上头是桃枝与喜鹊,说春天来了,应个景。明夷也不好就这么将人赶走,留她在无猜楼喝了碗甜汤。 守言随身带着针线,一边给明夷展示枕巾,一边笑道:“姐姐觉得这绣品少些什么,我就在这儿给你添上。” 明夷看桃枝上那一对喜鹊亲密相偎,很讨人喜欢,只是桃枝上花骨朵稀疏,显得有些冷清。 “若是多些花蕾,就更好。”明夷随口说道。 “我特意留了朵花蕾的位置,让姐姐亲自绣上。教我刺绣的绣娘说,女子的枕巾,总要自己绣上一朵花一棵草的,这样,夫妻才更和顺。”守言笑盈盈的,让人无法拒绝。她这些日子看来是真的想开了,也乐于在府中修心养性,脸上都长了些肉,气色好多了。 第七百九十七章 血桃 明夷心头也稍稍一动,她是真的很羡慕这些闺阁女子的一双巧手。别人便罢了,自己却处处输给魏守言。她比自己小一截,熟读诗书,写一手好字,绘画也能妙笔生花,是个人人夸赞的才女。明夷本以为她是受祖父的熏陶,有诗画之才并不稀奇,可她还学得一手好女红,单看这一对喜鹊,便是栩栩如生。 可明夷的手,就是那么笨拙,跟着守言学了几次,只换来手指处处是伤,不得已就放弃了。但看着这枕巾上恰好余出的位置,不过是最最简单的一朵花蕾,没道理连这都放弃了。何况,这是她与伍谦平所用,实在不甘心上头没有自己的痕迹。 “那,我试试?”明夷拿过魏守言递来的针线,已经贴心地穿好。 魏守言在桌案上找了纸笔,细细画好一朵桃花蕾的模样:“照这样绣,很简单。” 人都说很简单,没道理,就这么认输。明夷看了看图样,下了手。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一滴血落在枝头之下,在巾子上漾开了,变得嫣红,倒似是一瓣儿被风吹散的桃花。 魏守言把巾子和针线都拿来,先给明夷止了血,再继续绣,一会儿功夫,花蕾和落花瓣儿都成了。她拿着巾子,看那滴血,笑道:“这才是点睛之笔啊!” 明夷手指上还在发疼,看她笑得如此真诚,一时脑中空白,甚至想着,她的性格越来越恬静了。 十东又送了药来,格外叮嘱了句:“大人让我盯着娘子喝完,前几日漏下的,都得补上。” 明夷哭笑不得:“喝药哪能随便补?” “大人说这药性温,多喝一碗没有关系。”十东仿佛手持尚方宝剑一样,全然不怕这个主人。她特意看了几眼魏守言,而后甜甜地问:“魏娘子还要添茶吗?” 明夷喝着药,心知十东是因为并不喜欢魏守言来无猜楼,站这儿不走也是想逐客。 魏守言面不改色,向十东点了点头,柔柔笑道:“麻烦十东再给我添一盏甜茶,这味道很好。” 十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不行又说不出话。明夷轻轻推了她一把:“还不去?”她才怏怏端着杯子退去。 魏守言看着明夷手中的药,一脸艳羡:“他真是对你极为关爱。” 明夷无语,这让她怎么回答?都是尴尬。 魏守言看她语塞,反倒大笑起来:“姐姐不要在意,我早就认命。伍大哥对我并无男女之情,我也不会做那种一厢情愿的事。你二人和美,我也觉得很好。” 明夷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加快速度把药喝了,苦得一张脸都皱在了一块儿。 魏守言乐开了:“这么苦吗?是什么药?” 明夷皱着眉头:“普通的补药,大夫说我年岁大,又伤过身,如果想要孩子,得多喝几幅药。” 魏守言自觉尴尬。明夷伤身的原因她再清楚不过,是她亲生阿爷下的手,不过此时再说道歉的话,只会令双方更不愉快,还是罢了:“我先回去休息了,姐姐也好好养身子。” 明夷点了点头,她连敷衍的力气都没了。 十东端着甜茶上来时,见魏守言走了,把茶盏往桌上一方,气呼呼:“不喝,还支使人。我是娘子的婢女,可不是她魏家带来的家仆。” 明夷看她气鼓鼓的模样,笑道:“你哪儿来那么大脾气,她总是这魏府的夫人,何况人家也没有为难你。” “她是没为难我,可她不请自来,半夜到我们无猜楼,是什么意思?幸好今天大人不回来,若在,那多难堪?”十东收拾着桌上杯盏,递了颗蜜枣给明夷。 明夷吃着枣儿,减少口中苦味,招了招手:“一会儿收拾吧,坐下把这杯甜茶喝了,我喝不了。” 十东稍稍开心了点,坐下继续絮叨:“虽说她先进府,但都说娘子和大人已经相识十年了,是她魏家硬要把女儿嫁进来。娘子你每天都只在这小小的无猜楼,府上这么大地方都是她的,怎么就不能给无猜楼一点清静呢?” 明夷正色道:“以后不许在外面说我们伍府的是非,别人说,你也别听。还有,无论怎么说,我是后来的,霸占了大人的宠爱,她哪怕恨我也是应当。她来,也是为了示好,我们怎可咄咄逼人?” 十东撅着嘴,蔫蔫说道:“知道了。” 夜深,明夷吹灭床头灯火,看了眼新绣成的枕巾。看那滴血桃花,虽美,但透着一股不祥的妖冶,总是不舒服。她将枕巾收在衣箱里,才安心了些。 是必须去找幻枫的日子了。不能让胤娘离开长安,那只能从叶那里下手了。而且只有控制住叶,她才有和龚君昊谈判的本钱。 她一路往洗心谷去,已经是熟门熟路。若是伍谦平在,定不放心,要花子贤陪同。可这一阵储伯颜完全无法管理西市那一摊子事,都得花子贤顾着,哪里抽得出空。 到洗心谷时,她已气喘吁吁。 洪奕临盆在即,卧床休息。她与洪奕和缪四娘寒暄了几句,便拉着夏幻枫出去说话。 明夷将长安的变故告知,夏幻枫亦觉得刻不容缓:“我总觉得胤娘这次的事有些蹊跷,储娘子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若是有心害她,何必等到现在?” 明夷点头:“这事现在说不清楚。储伯颜现在寸步不离,我也没机会去探胤娘的口风。” 夏幻枫应道:“我怀疑此事也是她与叶合谋而为,只有先克制住叶,或者能诈出胤娘的真话。” 明夷想到一事:“说来昨日的大夫也脸生得很,我一时慌乱,没有多想,回去我到各大药坊打听下,看能不能找到他。” “恐怕是徒劳。我怀疑那也是叶安排的,那就不会让你再找到。为今之计,还是要拿下叶。你可知他栖身之所?”夏幻枫问道。 “我有他的住处。只是你有几分把握把他拿下?”据明夷所知,夏幻枫与叶武功不分上下,且天一帮恐怕还有帮手在长安,此事难成。 夏幻枫看了眼医庐:“我有办法。” 第七百九十八章 毒药 当夏幻枫把眼神转向医庐,明夷大概猜到了他所想:“你打算下药?” “对,只有这样最简单。天一帮既然有据点,我们也摸不清来人的底细,不如在井里下点药,无论多少人,我们连锅端了也不费力。”夏幻枫一脸理所应当。 明夷啧啧道:“你是对自己的功夫没有自信吗?” 夏幻枫一脸愁苦,摸了摸自己腰侧的肉:“在山里过得太懒散,不如以前也是有的。但即便是我状态最好的时候,对付一个叶炘已经有些勉强,如果再来几个高手,我非折了进去。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有太大动静,如果消息传回杭州,龚夫人有了戒备后面的事更不好办。” 明夷点头:“这倒是,趁其不备把叶炘掳走,他手下不至于反应那么快。不过,叶炘失踪数日的话,也避免不了他们传信回去的可能啊。” “你忘了我易容的功夫还是不错的,事后我扮作叶炘出现一下,交代两句,能安抚下来。”夏幻枫说罢,往医庐走去,“四娘那里,就劳烦你说一声了。” 明夷叹了口气,原本她是不愿再劳烦缪四娘的,毕竟关系复杂,彼此对着都会想到不愿想起的事。但夏幻枫说得对,求四娘出手,是最好的办法。 “洪奕还有半个月,该生了。”缪四娘替洪奕刚诊完脉,并未直视明夷。 “你带洪奕出去散散步,别老躺着,到时候孩子太大,生起来困难。”明夷给夏幻枫递了个眼神,好给她空间与缪四娘单独说话。 洪奕一脸不悦:“你还没陪我好好说会儿话,而且我不想动弹,身子重,好累。” 明夷哄道:“你低头看看自己,腰比水桶还粗,再不动,生完都恢复不了。” 洪奕赶紧低头看,一脸馁然,继而狠狠瞪了眼夏幻枫,伸出一只手:“走吧。” 夏幻枫陪着笑:“好,谨遵夫人之命。” 二人出了门,缪四娘与明夷回到外屋:“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有何事,但说无妨。” 明夷也不再赘述,开门见山:“我此番来,除了看望洪奕,还有一事有求于四娘。” “必是用药之事,其它我也无能无为。若是要医人,明夷不会面露为难之色,想来是要求取毒药。”缪四娘轻描淡写说着,也并未表露出好恶来,这让明夷更加忐忑。 明夷无从选择,直言:“四娘料事如神。我并非求取害人性命之物,只是想在避免伤亡之下,快速制敌。所求的是使人腹泻脱力之药,以免伤及无辜。” 缪四娘的神色松弛了些,轻轻出了口气:“说实话,我真的怕你索求的是害人性命之毒。我对你始终有愧,势必尽能力满足你的要求。若你为自保或别无选择下杀人,我即便违心也要助你。若你轻易要人性命,我无法苟同,便预着这药庐都留不住了。” 明夷怔了会儿,是啊,如果自己是下此狠手的心肠,得不到药,势必将医书夺去,又有武功高超的夏幻枫相助,缪四娘如何挡得住。四娘宁愿面对如此下场也不会助她无故杀人,可见,那位缪神医定怀医者父母心,才把这位女徒、夫人教导至此。因此,缪神医执意退隐,宁一身医术暗投也不愿再货与帝王家。也因此,因为仇怨萦心而间接害死明夷腹中骨血,缪四娘对此始终耿耿于怀。 明夷垂下眼,若说怨恨一丝也无,并不止于,但渐渐淡了,淡到可以想不起的地步。只是不想提,更希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她笑了起来,像这已经郁郁葱葱的山谷中初绽放的海棠:“幸而我不用做强取豪夺之事,四娘也不用纠结难过。” 缪四娘看着明夷,目光清远,眉头微蹙:“我知道如今我并无资格说出此话,但自从……他把你带回来,我便觉得亲切。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绣余,可你比我们幸运也比我们勇敢,能选择自己的路。我欣慰,也担心。江湖的路虽然我并走太久,江湖的人当年跟着夫君见过不少。杀戮是回不了头的,当你第一次下了杀手,你对死生的畏惧便消减大半,以抵抗心中的不安。杀,往往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这会成为你之后处理问题的习惯,渐渐,成为理所当然。” 明夷完全明白她所说,这就是底线的问题。比起生活在乱世、还有江湖存在,黑白蒙昧、法不能为的他们,明夷更难跨过这条杀人的线。她安慰四娘道:“只要有任何其他的路,只要非生死存亡所迫,我绝不愿夺人性命。四娘放心。” 缪四娘终于绽出一抹笑容:“如此就好。我这里缺些草药,山中都有,半个时辰就够了,回来就给你配好。” 四娘要转身,明夷突发奇想拉住她的袖子:“你不怕我用这药,虽不直接害死人命,但用作夺命的一环吗?” 四娘嘴角一扬:“这是药,不是毒。若食滞之人,服之顺畅、舒泰。药本无罪,在乎使用之人。我给了你,你要如何使用,自己掂量,但我信你。” 明夷愣愣看着她身影,背起简单的竹篓、药锄便往外走,依旧矫健轻盈。 明夷独自在药庐中无趣,便也出外寻找幻枫和洪奕。他二人不能攀登,只在谷底散步,远远便能望见。 日光已到中天,远望耀目,洪奕的身形臃肿,步态笨重,倒有几分趣致。夏幻枫在一旁搀着,不知又说了什么惹洪奕,被她啪啪打在手臂上,却不敢还手。来此世界接近一年,那时怎想过有这般光景。尤其初见夏幻枫,分明是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儿,唉,还是那模样更加可人。 蛇蝎美人什么的,最带感了。 明夷步子加快,与他二人越来越近。夏幻枫抬头一望,目光中有几分无可奈何,又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光芒,在见到明夷时点亮。这当然不是因为明夷这个人,而是她所代表的,外面的世界,波谲云诡,那,才是夏幻枫最适合的地方。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七百九十九章 夏幻枫当天就预备跟着明夷回长安,这一来,明夷倒觉得十分歉疚,拉着洪奕又说不出什么千恩万谢的话。太熟了就是这样,在需要道歉和道谢时,说什么都好像反而辜负了彼此的感情。 洪奕见她为难的样子,笑出声来:“看你那样儿!你赶紧把这人给带走,每天在我面前晃悠,我也嫌烦。相看两厌,不如小别。待我孩子落地,恢复了容貌,才好见他。” 明夷知道洪奕是为了让自己宽心,头一次生产,谁不想自己最爱的人陪在身边:“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的,不如待你生完了再说吧。” “要是不着急,你也不会一个人巴巴跑过来,幻枫也不会连行装都收拾好了。我若不让他去,他心也不在这儿。”洪奕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眼神瞟了下在外头劈柴的幻枫,他因为要走,预备着把这段时间的重活先做了。 明夷看洪奕眼里倒没有什么愁绪,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反倒显得她顾虑过多,敏感了些。 “这里毕竟不是我们那时候,何况你也没经验……”明夷咬了咬下唇,脸有些发热。她二人都明白在这个时代生产的危险,她怎能装作这是件小事。 洪奕拍了拍她的肩:“若顺利,当然好。不顺利,最好的大夫已经在我身边,若四娘都救不了我,纵使那死男人在,又有什么用处?” 明夷欲言又止。 洪奕怎不明白她所想:“你别跟我说什么至少能见最后一面啊!要是命定活不了,见不见都没差别。孩子如果独活,你就替我养大,我信你。” 明夷狠狠把她手甩到一边:“呸呸呸,童言无忌!快吐口水!” 洪奕嘿嘿笑了笑,从桌上捻了颗四娘腌的酸梅子,细细咬了点,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我不忌讳这些,从小就是,既然梦都是反的,那所有的愿望和祈祷都应当反着说。” “是啊,有时候喝过酒分开,你都对我招手说永别。我只知你是不忌讳,开玩笑,但总觉得还是不吉利。”明夷突然想起在现代时,酒醉金迷之后,有几次去接洪奕回家的经历。她腰如柳枝,摇摆不定,终于靠在门框上,痴痴笑着,对她说着永别。 恍如隔世。 当时明夷怨她说得晦气,又不好与醉鬼计较,总是瞪她一眼,呸一声就走了。如今才明白,原来洪奕习惯了将祝愿反着说。 “其实我很怕,怕命运无常,第二天见不到我在意的人。”洪奕苦笑道,“所以就这么反着祈愿,我是不是很奇怪?” 明夷表情愈加柔和下来:“不傻。我们也都会顺顺利利,老了还能在一起,看街头巷尾年轻俊秀的后生,嫌弃身边白发苍苍的老头。” 洪奕哈哈大笑起来:“那自然是后生好,我们偷偷养些起来,不给老头知晓。” 笑过,戛然而止,些微酸楚。明夷并不太清楚洪奕为何格外在意永别、死生,洪奕也不爱说自己家里的事。但明夷依稀知道,洪奕的父亲走得很早,现在的是她的继父,因此与家中少有联络。即便到了这个世界,也只是觉得诸多不便,并未有对家人的牵挂。 或许是太小便明白了死亡是什么,她才爱将反向的祝愿当成了一种非常认真的习惯。或者说是心理暗示,唯恐说错,会给在意的人带来不幸。 洪奕看明夷面色严肃,往她口中塞了颗酸梅子:“好啦,不说这些烦心事。我是真的想让他出去。老实说我们俩,都不适合在这里生活。” 明夷酸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但一瞬过去,口舌生津,有神清气爽的感觉:“我也这么觉得,你们俩一对尤物,都不是安分的性子,在山里实在是过于蹉跎。不过弄出人命也是你二人活该,就忍一段吧。” 明夷举起两根手指:“我可不是幸灾乐祸,实在是长安缺了师娘子和夏娘子,便如同春色只余三成。” 洪奕一个媚眼抛了过去:“嘴巴越来越甜,和你家伍大人学的?” 明夷嘻嘻笑着,也不答。 洪奕站起身,往门口走,明夷担心她磕碰,在一旁护着。见她往外张望,不知何时,夏幻枫已经不在院中。 “他倒也还有些脑子,定是去山上打野味了,总不能指望四娘常到山中狩猎。”洪奕扶着腰走回屋里坐下。 明夷看她模样,像是确定了夏幻枫不在外头,才好与自己说话。 “如果继续相对,我与他,迟早只剩下这个孩子,而无半点吸引。”洪奕说得很认真,并无自嘲的意思。 明夷能明白。男女之间的吸引,往往大半来自对方的社会身份。离开原本的地位和设定,只余下最单纯的二人日日相对,那些征服欲、控制感、满足感,很多复杂而愉悦的情绪会消失。日渐无趣。 “我呢,就喜欢看他光芒四射,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的模样。是不是很奇怪?我看着他穿女装竟然比他现在猎户的模样要顺眼得多。”洪奕轻轻摇着头说道,“其实我知道,他看我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我不是长安城中奇货可居的花魁之首,他又怎会肯为我安定下来?” 明夷不知道该说什么,客套和安慰,在洪奕面前是毫无意义的。想了想,说道:“感情原本就是没有标准,因为对方的光芒而被吸引是人之常情。” “所以,我们二人都要早些回去找回自己的光芒。对他来说,江湖波谲云诡,幸而有你在,他定会找到机会重振声威。而我,恐怕再也难回巅峰。”洪奕低头摸了摸肚子,“我也只能服输。” 明夷轻轻把手贴在她的肚子上:“我是幻枫的搭档,但我更是你最好的闺蜜。相信我,等你回去,我们一起让师娘子光芒四射。” 洪奕笑了两声:“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明夷往门外看着,等待夏幻枫和缪四娘的归来。 幻枫终于要回来了。她的心情此刻才亢奋起来,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臂膀,一切,都定能迎刃而解。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八百章 秘咒 缪四娘回得早,顾不得与明夷多做寒暄,带着采得的草药到药庐中处理起来。 洪奕则假作不经意,往屋外眺望。 “怎么?还没走就惦记上了?”明夷笑她。 洪奕扁了扁嘴:“我怕他愚笨,打的野味太少,饿着我们娘俩。” 明夷从她眼中骤然闪现的光芒便知,夏幻枫回来了。远望去,他纤长的身影,双手都提着一些还在蹦跳的活物,瞧着很是热闹。 夏幻枫将绑住腿的山鸡野兔扔在一边,那些小东西跑不开站不起,但也不甘待戮,在地上扑腾个不停,扬起些尘灰来。 洪奕与明夷正欲出门迎他,被他赶了回去:“别出来,等我修好竹篱。” 药庐外本就有竹篱围绕,为了防备小兽滋扰。篱笆外种了些驱虫的药草。不过时间久了,脆弱的竹篱怕是挡不住兽类的冲撞。 夏幻枫把两头小鹿系在树上,认认真真修理起竹篱来。 明夷这才想起山谷里野兽不少,这篱笆哪挡得住凶猛的走兽和难受拘束的猛禽?固然夏幻枫在此,不用担心安全,但缪四娘独自在洗心谷之时呢? 明夷安顿洪奕坐下,便说去给幻枫当帮手,实则想解开心中疑窦。 “这竹篱即便修好了,能扛得住群狼或野猪吗?”明夷立到幻枫身后,将劈开的竹篾交给他。 夏幻枫没有回头,声音中有笑意:“只要能拦得住野兔和鹿,不让跑出去就行。” 明夷惊讶道:“我以为你是为了护卫药庐的周全。” “这哪能护得住。明夷小看四娘了,她这药庐,绝没有猛兽飞禽敢侵入。”夏幻枫手上未停,把原本日久松散的竹篱绑紧。 明夷仍旧不明白:“她在这附近洒了药物?不会对人有害吗?” 夏幻枫起身,拍了拍袍底的尘土:“我去捕鱼,一同前去吗?” 明夷点头:“好。” 夏幻枫将野兔和鹿放开,围在竹篱中,山鸡依旧绑着,向屋里喊了声:“我一会儿将山鸡宰杀了,你别擅动。” 洪奕应道:“知道了,嗦。” 夏幻枫无奈笑了笑,拿起两只水桶,捎了根削尖了头的竹叉,对明夷说道:“走吧。” 明夷不好意思空着手,看还有一只旧桶在旁,便一道拿了。 溪涧边,夏幻枫悠悠闲闲,一叉子过去,便是一条肥鱼,丢给明夷:“这些扔你桶里,今儿就给做了,留些腌起来。我再抓些活的,她们留着日后吃。” 明夷将几条半死的鱼扔到桶里,跨到溪边,洗了洗手上的血污:“你真是越来越像个猎户,恐怕精心保养的双手都粗糙了吧。” 夏幻枫怔了下,放下鱼叉,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抬起来,对着阳光,,眯眼瞧了会儿,长叹一声:“唉,以往我的手是可以透光的。” 明夷差些笑出声来,看他这十分认真又格外自恋的样子,但想想,他确实没夸张。夏娘子那双玉手,柔若无骨,薄瓷般雪白润泽,从来都是他人愿千金求一握的。 “回去,你打算继续女装?”明夷探问道。 夏幻枫怔住了,将外袍撩了起来,系在腰带上,踏入溪中:“再说吧。” 明夷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在溪边坐下,看他直身玉立水中,可惜布衣灰巾,掩住了半数风姿。他凝神等着,雕像似的,不掀起丝毫涟漪,待鱼儿放心游过来,也看不清他如何出手,电闪般一瞬,滑溜溜的鱼已经在手中。 明夷连忙将水桶盛上半桶水,送到临水边,夏幻枫手一扬,一尾鱼滑入桶中。 “看来你倒是没荒废功夫。”明夷赞道。 “那是自然,比起在长安忙于庶务,最近倒是更有时间好好琢磨武功。”夏幻枫得意道。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药庐无猛兽敢近。”明夷想起。 夏幻枫看着水中游鱼,说道:“这你想不到吗?缪四娘可不仅精于制药,还精通祝由术。” 明夷惊道:“祝由术不是用于治病救人吗?” “我也知之不深,但祝由术学问甚深,据说能使人甚至已死之人听从号令。如此说来,用咒术控制飞禽走兽也非不可能。”夏幻枫又抛来一条鱼。 明夷想到赶尸之术,打了个寒战:“未知生,焉知死,有些东西还是不问不明为好。只是你确认猛兽不会来侵?” “我试过。头一次是抓了蛇来,想烤着吃,被小心让蛇脱逃,它将靠近医庐之时,骤然转向逃窜。我只以为是四娘用了驱蛇虫的药物,但我猎来一只野猪,它竟然进了竹篱便不复凶猛,不敢动弹。我特意捉了一些凶兽来,无不如此。我才确信,不是药物,怕是四娘用了什么咒术,令猛兽大生恐惧之心。” 明夷哦了声,不再扰他捉鱼。 明夷心绪纷繁,想着,恐怕这祝由术也有包含催眠的功效,使那些动物感应到十分可怕的力量,不敢靠近。 “如果这能力用于江湖争斗,该是多事半功倍啊。”明夷叹道。 夏幻枫抓着两条鱼,淌水过来,放入桶中:“何止如此?仅是缪四娘所配置的独家毒药,便能使得江湖或朝堂都顷刻震荡。所以她才会执意藏于山中,不惹尘世之人。” 明夷点了点头:“是啊,怀璧其罪。她能出手助我,已经是天大的面子。罢了,不再打其它主意。” 夏幻枫弯腰将空桶盛满水:“怎么?不有我回去帮你还不够吗?四娘心性淡泊,还是算了。” 明夷笑道:“有你当然能以一敌十。” 回药庐时,四娘已经在门口等候,将一瓶药粉送到明夷手中:“幸好熟制的药我一向有准备,加些新鲜药草能马上制成。取一分化于一缸,即可药二三十人,五分即可致命,慎用。” 明夷小心收起,谢过。 夏幻枫将水缸倒满,活鱼放入,便赶去处理山鸡和杀过的鱼,脚步匆匆,格外麻利。 “看来,他的心思已经在山外了。”缪四娘笑着摇了摇头。 明夷还有一丝侥幸:“四娘有没有想过出山生活……如果我们能护着你,不被打扰。” 缪四娘看了她一眼:“我已经习惯了,何况,我还没看完夫君的医书。在这里,我能活久些。” 第八百零一章 出山 明夷并无法完全明白缪四娘的话,但话中的含义毋庸置疑,她是不愿意出山的。为自己,或许也为了他人。确实,即便明夷等人能护得住她,这位几可起死回身,还有着神秘莫测祝由咒术的神医,都将使得所在之地无一日安宁。 尤其,她的身份即便瞒得住天下人,也瞒不住令狐氏。她在山中,偶为其所用,则相安无事,令狐纶了解这个妹妹,亦有愧于她,并不会强加干预。但只要缪四娘一出山,便如同明珠投入盗匪窝,势必惹来血灾。 临行,四人一同吃些饭菜,洪奕心不在焉,却似刻意压抑着情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夏幻枫着意哄她:“怎么?舍不得我走,这会儿就茶饭不思了?” “呸,你走了更清静。我只是腹胀。”洪奕瞟她一眼。 “不会让你快活很久,我办完要紧的事,就回来接你们母子。”夏幻枫柔声道。 洪奕不理会他,拉着明夷的手:“顺利生产了我给你传信,你预备着给你干儿子的红包就好。” 明夷笑道:“放心,我打个半斤重的大金链子,给他阿娘。” 二人说笑一阵,夏幻枫始终笑盈盈在旁伺候着,添汤夹肉去鱼骨,连同明夷和缪四娘也照顾到。 明夷讶然道:“许久不见,幻枫怎么如此体贴了?” 洪奕扑哧一乐:“他啊,大概是做给旁人看看罢了。” 幻枫也不驳她,依旧乐呵呵陪着,眉宇间,却有种沉甸甸的东西,有胶着的感觉。明夷想,他二人都是故作轻松,实则格外忧心这次分离吧。 洪奕的忧心在于生产。夏幻枫的忧心,是因为这回他要去做的事情,对他的未来,有决定性的意义,同样,也是这么多年来,最危险的一件任务。 明夷食之无味,脑中想的都是那位龚夫人。能让夏幻枫臣服多年的女人,暗中控制了江湖第一大帮,使叶和刘义宗这样的拔尖人物为她所驱使,此人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对付。想到她慈爱和祥的模样,明夷不寒而栗。 本以为,江湖女子,最出色不过是陶三娘那般的刚烈侠女、或夏娘子这样的豪爽妖媚女子,未料还有这样佛面妇人,手段却难有人匹敌。 出发回长安前,洪奕倒是镇定,抚着肚子,倦意来袭,在药庐的坐榻上,撑不起精神,干脆歪着身子闭目养神。夏幻枫看她一眼,也不扰她,只拉着缪四娘叮咛不止,鱼在缸里,柴火堆在南头,竹篱修好了,别忘了给鹿喂水…… 即便他如此絮叨,洪奕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他朝着她的方向望了会儿,对明夷说:“我们走吧。” 明夷回头看了看洪奕,似见她睫毛抖动下,又更用力地闭紧。知她是不想作出伤离别的情状,只得再三托付和感谢四娘,与夏幻枫出山。 夏幻枫走在明夷前头,一路沉默。明夷也不是聒噪的人,紧紧跟着。 “我想好了,我还是想用男子的身份照顾她们母子,否则我怕我儿子长大也爱钗裙。”夏幻枫突然开了口,一脸苦笑。 明夷忍住笑:“你一路都在想这个啊?” “这可是大事。身为冯桓,我是个一文不名的游侠而已,在江湖中无论声名还是人和都乏善可陈。夏娘子却不同,唉。”夏幻枫叹了口气,颇为惋惜。 “也是,你毕竟经营了这许多年。不过也不用过于忧心,有帮派兄弟在,很快你就会以上官帮派帮主的身份闻名于世。”明夷早有准备,自己身为侍郎夫人,已不适宜正大光明插手江湖之事,而储伯颜即便看清了胤娘,也不适宜立刻继任帮主之位,他还太青涩。 夏幻枫不是假言造作的人,并不与明夷客气:“那就先说说储伯颜那里的事吧,你来找四娘,想来是要求药,有了打算。” 明夷再次细述胤娘落胎之事的疑点,以及她与叶之间的联络。并告知,她得知天一帮众人潜居之处是通过丽竞门。 夏幻枫一脸讶然,握拳道:“明娘子越发无所不能,在下佩服,佩服。” 明夷扬眉扔了白眼过去:“你我之间就不用这些虚言了。如今我们手中有四娘给的药,可以令天一帮众腹痛急泻,丧失战力。我相信在此情况下,你拿下叶不在话下。” 夏幻枫嘿嘿一笑:“那是自然,若当面挑战,以我现在的能力,也能赢他一招半式,不过短时无法制服他。但若他服了泻药,并落单,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手。” 明夷见他信心满满,心中更是底气十足:“我们制服叶后,需把他带回杭州。不过出发之前,还得处理胤娘的事。幻枫可否使他昏睡几个时辰?” 夏幻枫应道:“很简单,我可以将他安置在城外,一时半刻不会醒来。待今晚事情办妥,我立即回城外看守他,待明日你再来与我们会合。” 明夷一下子没明白:“为何明日会合?” 刚问出口,她已经知道了答案。自己毕竟是有夫之妇,要与他一同去杭州办事,必须得好好和自己的夫君解释清楚。何况,她也是真舍不得离开伍谦平那么久,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久别。 夏幻枫看她脸上发红,嘲笑道:“若要多留几天也无碍,待你与伍大人好好话别再走不迟。” 明夷正色道:“当然是越快越好,顺利的话,办完事你一人先回来,可能还赶得上看你儿子出生。” 夏幻枫傻笑道:“对啊,我也是快当阿爷的人了。你也抓紧,生个女娃娃嫁到我家来,也不错。” 明夷暗暗叹了声,可能子女缘未到吧。若真的有了娃儿,伍谦平该有多高兴。看夏幻枫提起孩子,脸上这别样的光彩她越发想看到伍谦平为人父时候的模样。尤其是,若有个精灵可爱的女娃儿,定被他宠上天去。 翻过炫耀,直奔长安城。二人收拾了玩笑打趣之心,往天一帮藏匿的民宅去。 第八百零二章 夜捕 明夷与夏幻枫掩藏在陋巷旮旯,夏幻枫令明夷在外蛰伏,带着药粉飞身而去,回来时,告知,探得天一帮的宅子中只有两三人,而叶并不在,他将药粉撒入了厨房烧过的水壶之中,若他们回来饮水,必中招。 夏幻枫将剩下的药粉还给明夷,明夷小心收藏起来,或许日后还有用处。 二人继续守候,到傍晚时分,一群人悄无声息回宅子。明夷自知功夫不济,怕泄露了行踪,不敢探头观敲。夏幻枫小心查探了下,其中果然有叶。 明夷更觉得叶此人了不得,在天一帮中有极高的权威。明夷曾多次见识过这些天一帮的帮众,许是在江南一带跋扈惯了,背靠着天下第一帮的名头,一向嚣张。无论在远郊的客栈,还是天一帮当初的营寨,一个个走路带风,佩剑声响,唯恐不被人注意到,毫无顾忌。这些人只有在叶面前,一个个噤若寒蝉,竟能如此循规蹈矩,可见叶地位不同。 二人在墙外小心潜伏,幻枫守了一阵,旋即从屋后攀上屋顶,好将庭院中情景看得一清二楚。都是些壮汉,晚上饥饿,总也要来几碗面片汤,配着买回来的烧鸡,羊肉蒸饼,来几壶酒,方得舒坦。 明夷听里头声响,只听到庭院里厨房忙碌,听不见屋内言语。如此也够了,看来一切顺当,那壶加了料的水做成了面片汤,很快便会入众人口腹。 许久,屋内嘈杂。有人骂买回的烧鸡不干净,定要去将铺子砸了。不一会儿,几人冲了出来,吓得明夷赶紧躲避好,心中惴惴,唯恐他们往自己这个小巷里钻。 声音稍停。明夷料到,院内茅厕定是要让给叶和他亲信之人,其它帮众等不得,只能往屋外跑,找野地里解决。此时,也正是夏幻枫下手的最佳时机。 果然,很快夏幻枫扛着一人飞身而下,摆了摆头,让明夷跟上,二人上马,至城门脚下,寻了僻静无人处,才歇身说话。 夏幻枫将叶从马上拽下来,也不顾他跌得狼狈。明夷见叶摔在地上,眼中怨恨极深,却动弹不得,知道是被夏幻枫点了穴道。他是武功高强之人,如此做是必然,只不过也难免有几分虎落平阳的窘迫,倒让人看着有几分心酸。 “我将他带出城,到那老宅中暂住,明日待你来了,我们一同出发。”夏幻枫迟疑了下,“若你不能一同前往,也无碍,明日我们商议一番,我自己去也可。” 明夷知道他是顾忌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但天一帮的事非同一般,若不能二人携手,恐难成事。制服龚夫人,非夏幻枫不可,而劝服龚君昊,只能明夷出面他对夏幻枫早已恨得牙痒。 明夷瞥了眼脚下竖眉瞪眼的叶:“我们带他上路,怕是不便。” “你与子贤联络,明日让他带人走。”夏幻枫也不多说,瞄叶一眼。 明夷了然,花子贤的武馆开在郊外的上官营寨中,偌大地方,隐藏一个被制服的叶只是小事。 “对了,还有一事,胤娘。”明夷突然想起,心中一紧。 “放心,按计划。三更。”夏幻枫点了点头。 二人别过,夏幻枫扛起叶,攀跃城墙之上,明夷返身回府,心中仍惴惴。突然要远行至杭州,并未与伍谦平说过,怕他不肯放行。 明夷回到府中,无猜楼二楼隐隐透出烛光,她心中一颤,最近伍谦平公务繁忙,难得他夜未深便回来,却发现夫人不在房里,定是极为不忿的,要提远行之事,怕更难得他首肯。 虽未必要他应承才好,但分别时若不愉快,这来回怕要半个多月,彼此都是折磨。正因越来越恩爱在意,才有此番犹疑。 轻推门而入,伍谦平正手拿书卷,在颤颤油灯下阅览。昏黄灯光之中,他眉心至鼻梁,到唇线,侧颜描绘出金色的曲线,睫毛微微闪动,在脸颊映下蝶翼般的影子,似挠动在明夷的心上。果然好色之心,不分男女啊。 明夷蹑手蹑脚走近,趴在他肩上,未见他有一丝惊讶,显然早就知道她近来,故意不动如山,看来是真的生气。 “这样的灯光下看书,眼睛会有疾。”明夷将他手中书卷拿开,轻轻按揉着他太阳穴,“闭上眼,我给你揉揉。” 伍谦平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依言闭上了眼。 明夷将身贴在他背上,初夏时分,衣裳已然单薄,明夷感受得到已经换上亵衣的伍谦平背上肌肉的温度,自然也知道,自己将香软倚靠,他会如何感受。 声音也软糯下来:“以后若是要在房中看书,桌上四角都点上灯,定要让灯光充足,眼睛才不至疲惫。舒服些吗?” 明夷不由感谢从小到大做惯的眼保健操,顺手做来,毫不生疏。 伍谦平看来是被她一轮攻势下来,没有办法再板起脸孔,便拉住她的手:“可以了。你不准备告诉我这么晚回来是去哪儿了吗?” 他但凡一开口,明夷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当然要告诉你。今天我可办了件大事。” 明夷在伍谦平面前坐下,把如何上山求药,如何带夏幻枫生擒了叶一一道来,继而预备与龚君昊合作,把龚夫人扳倒的事也一并说了。 伍谦平边听,边频频点头:“是,龚君昊若真的长久以来受制于夫人,推在人前做个傀儡,还要忍受其秽乱,必定恨之入骨。只是忌惮龚夫人的亲信在帮中势力,不敢妄为。甚至其一举一动,怕也在龚夫人掌握之中。” “是,我们就是要给他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明夷说道,“如今刘义宗死了,龚夫人手中大将只有叶,如果我们造出叶反叛弑主的假象,或能一石二鸟。叶与胤娘私通一事属实,他的亲随必有所知。如果胤娘能为我们所用,此事顺理成章。” 伍谦平站起身,踱了两步:“你有把握说服胤娘?” “她已无路可走。”明夷嘴角扬起,目光灼灼。 第八百零三章 难舍 “今晚你要去处理胤娘的事?”伍谦平看上去消了气,将明夷拉到怀里,坐在他腿上。 “嗯,虽然晚了些,但并无危险。只不过在她面前演常戏,主要是幻枫的事。”明夷一脸乖巧,心里更是惴惴。 “哦,那让他送你回来,太晚了,不安全。”伍谦平有一丝不情愿,但也不不得不承认,论武力,他远逊于夏幻枫。 明夷搂住他的肩,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小心翼翼说道:“但杭州之行,我是不得不去的。龚君昊不可能与夏幻枫直接谈判。”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仆射收到杭州一带近年水患频发的上奏,原是有意让我去巡查一番,但顾及我手中洞天福地的工事刚开始,难以脱身,便只让地方详细上书。若你定要去杭州,不如等我奏请去巡视,与你一同前去,如此也好放心。” 明夷皱紧了眉:“你请示,而后准备出发,一行人舟车劳顿,一路各府县招待应酬,我怕夜长梦多。我与幻枫轻装前去,一路快马,也能早些回来。” 明夷看伍谦平面色不善,解释道:“我需将叶炘与胤娘分别软禁,且不得为外人所知。多一天,便多一分风险,毕竟长安还有天一帮的耳目。此外,事情办妥,也需尽快回来,处理善后。” 伍谦平无奈摇了摇头,示意她站起身。 明夷以为他依旧生气,也有几分沮丧:“既要分别半月,我总想着,离别前你我温存甜蜜一番,我即便在外,也能所慰藉。” 伍谦平身形一滞,仍是一言不发,出了屋。 明夷身上颤了下,忽觉初夏时节也能如此寒冷透心,将衣裳裹紧了些,顾不得感怀,转身收拾起自己的衣衫。 事情是必须要做的,纵然带着恶劣的情绪。如果不能解决天一帮的事,结成新的同盟,夏幻枫就无法光明正大回上官帮派,那么这一大摊子事就得搁浅。自己现在的身份无论如何不能再大张旗鼓混在江湖上,只有夏幻枫,既有充分的能力,又不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上一回棋差一着,让胤娘控制住了储伯颜,已经使得她大伤元气。这一回,定要踏踏实实把帮派交给夏幻枫才安心。 虽然谦平生气,但她信得过两人之间的感情,待他气过了,定能理解她的难处。明夷想着,眼里微微发酸,顾不上伤怀,将包裹迅速打好了。 “拿去。”伍谦平出现在她的身后,递来一张信笺。 明夷未及细看,已经喜上眉梢。他还愿意主动来说话,便是消了气。 伍谦平声音仍有故意不掩饰的气鼓鼓:“好好收着,你这么不听劝,仗着我宠你罢了。” 明夷嘻嘻一笑,接过来观瞧,简简单单“请予方便”四字,下面是两方印鉴,小的依稀能看出永裕二字,大的用的是叠篆,难以辨认。 “这是?”明夷问道。 “杜悰的亲笔函,加了私印和节度使印。你们若遇到需官府介入之事,可以此信求见当地节度使,从长安到杭州一路,应当畅行。”伍谦平苦笑道,“杜悰的印,莫说我这个小小工部侍郎,即便是各位尚书,都比不过。” 明夷面露惊色,将此信函小心藏在衣襟之中:“看来这秃角犀虽政绩平平,与各地方势力倒是关系紧密。此人,果真厉害。” 与各节度使结成同盟的杜悰,要的就是权倾天下的高位,若唐宣宗满足不了他,他必定成为历史洪流的推动者,连同各地节度使,一同反唐,自立为王。 而能和杜悰结成合作的伍谦平,也绝对不是可以小觑的人。 明夷啧啧道:“我夫君更加厉害。” 伍谦平浅浅笑道:“我若厉害,便不用你亲自赴险,只能用这封信函,保你一路平安。不过若遇上宵小之徒,我还是鞭长莫及。” “有幻枫在,不怕。”明夷顺口说道。 伍谦平从背后扶住她的腰身,猛地将她搂近,在她耳廓上轻轻咬了口,吓得她惊呼出声。他却不放,霸道地将她环住:“我不想听到你在我面前,显得如此信赖他。” 明夷哭笑不得,挣不动,由着他,笑意越来越浓,越发觉得他偶尔的醋意带着点儿孩子气,格外可爱。 “在我眼里,他一直是夏娘子,从不是男子。纵使千万男子在眼前,我始终也只看得到你啊。”明夷柔声道。不就是土味情话吗?没在怕的。 伍谦平的脸靠在明夷耳边,明夷觉得耳边越来越热,想来是他脸红了。反身钻他怀中,也不看他,像孩子似耍赖撒娇:“好久才能见你,我舍不得。” 伍谦平揉揉她的发,声音中无奈又含笑:“说舍不得,包裹都收拾好了。” “真想立刻就回来。”明夷撅着嘴,此时倒不是为了哄他,真开始感受出浓浓的不舍。在他身边,才有真正安心的感觉。 “几时去新昌坊大宅?”伍谦平将她抱到床榻上。 她羞红脸:“三更。” “那还有一个多时辰,勉强,够用。”他挑眉笑着,已将她衣襟解开。 她身上星星点点的火聚在一处,恨不能将二人一同燃尽。 近三更,他披了衣裳送她出门,扶她上马:“我等你回来。” “你还要一早上朝,先睡吧。”她着实舍不得他如此辛劳,近来的繁忙,让他额上出现了细细的皱纹,虽不减俊逸,但也让人疼惜。 伍谦平将她披的外袍系紧:“你不在的时候,我自然会睡得格外香甜,不差这一晚。” 明夷知道他是有意抱怨,笑眼看他,弯腰在他脸上亲了口:“希望如此。” 伍谦平哼了声:“没良心的,早去早回。” 她扬了扬鞭,出发。回头看,寻找他的身影,还在,立成一棵夏夜梧桐,发丝在风中招摇,影影倬倬。心里暖融融的,正要继续走,却见伍府中隐隐有光,当时未多想,走到一半,才想起,怕是魏守言掌灯到门口探望。心里立刻如同千斤坠,压得喘不过气,这半个月,把伍谦平留在长安,怕是睡不着的,是她自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八百零四章 做戏 到新昌坊,丰宅门口,已有一身影守在夜色中。若不是早有所知,明夷真以为那是叶。青衫玉带皂靴,自从摘下绸带眼罩,那根精致的黑绸带就成了叶的头顶发带,也是他从不离身之物。 明夷靠近了些,看夏幻枫借着高超的易容术,面目也有九分似叶,甚至身高,都补足了。明夷低头看了眼他的靴子,夏幻枫轻声笑道:“垫了两层鞋垫,差不多了。脸上来不及太过精细,夜里倒还遮掩得过。” 明夷听他故意压着的嗓子,确实也与叶的声音分不太清,点头道:“已经足以乱真。” 明夷叩了叩门,来应的是岑伯。因原本储娘子准备这几日回扬州,也把胤娘新请的小厮遣散了,岑伯便住回门房,代为照看一阵。 岑伯见明夷夜半来访,有几分诧异,很快就如同见到自己来访的子侄般,开心起来:“怎么这么晚过来?” 话说到一半,岑伯眼里顿时警觉,看着明夷身后的男子:“这人……” 他把明夷拉近些,轻声道:“似乎正是我见到与胤娘秘会之人。” 明夷哈哈一笑:“这是我兄弟,扮作那人而已。岑伯快带我去储娘子房间,我有重要事情。” 岑伯这才放下心来,带二人悄然入内,指点了储娘子所在。 明夷知道储娘子隔壁就是胤娘与储伯颜所在房间,不敢敲门,让夏幻枫潜入开门。夏幻枫无暇解释,先行点住储娘子穴道,将明夷放了进去。 储娘子本以为是遭遇了劫盗,见到明夷前来,松了口气,又疑惑万分。明夷让夏幻枫给她解了穴,忙解释了这位“叶”实际身份,及自己前来的目的。 储娘子与夏幻枫虽同为上官帮派长老多年,彼此间并不待见,但此时,她早无昔日自傲之气,眼中略显涣散。素日收拾得齐整,此刻散发披衣,但显然尚未入睡,眼下青黑。看到夏幻枫,她愣了会儿,继而眉头舒展开,有些微欣喜。 “幻枫要回长安了?”她也压着声,不过更可能是怕吵醒隔壁的宝贝儿子。 夏幻枫点了点头:“以冯桓男儿身份回来,日后还要劳储娘子照顾。” “这不是说话的地儿,幻枫你去吧。”明夷拉住储娘子,坐到榻上,“放心,我们来就是解决胤娘的事。” 储娘子如同大梦初醒,大力握住明夷的手:“若能过此劫,唯命是从。” 不一会儿,幻枫返回,手中锁住一人,正是横眉怒目的储伯颜,将他送到储娘子身边,向明夷使了个眼色,又一闪而去。 明夷唤储娘子一同将储伯颜架到屋外廊中,贴着隔壁房间的纸窗。 房内一声:“谁?” 是胤娘的声音,既惊且惧。 “我。”夏幻枫压低的声,“我把那傻子点晕扔在外头,放心,他不会知道。” 储伯颜虽不能言,也无法动弹,明夷都能感觉到他的惊愤,脸上发红发烫。 里头娇声,格外可怜,哀哀抽泣:“你还晓得来?你的孩儿没了,我也差些没了。” 沉默了会儿:“你对自己也太狠了。” “我若不狠些,便要跟着那老寡妇回扬州。一旦我不在,那傻子定会任由丰明夷他们调摆,那我做的一切岂不是白费了?”胤娘恨恨道。 “孩子,果真是我的?” 明夷和储娘子对视一眼,都看向储伯颜,他双目圆瞪,显然十分在意这个问题。 夏幻枫咬定此事询问,为的就是彻底打碎储伯颜的幻想。 一个男人,或能原谅心爱的女子辱骂自己阿娘,欺骗和虚荣,但若身心背叛,从未有真心相对,总也该醒了。 胤娘哼了声:“怎么如今还怀疑?第一次后,我根本没让那傻子有机会让我怀上,他蠢钝如猪,哪懂这些。我对自己狠,你对我更狠。当初允诺,你可别忘了。” 夏幻枫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点上灯火,往屋外唤声:“可听明白了?” 夏幻枫打开门,解了储伯颜穴道。他脱了力,也失了心,跌坐地上。 胤娘借着灯光,终于看清:“你不是……” “对,我不是叶,你的奸夫已经死了。”夏幻枫站在一旁,戏谑地看着在床榻上坐起,慌乱寻找着绣鞋,使劲想走过去的胤娘。 “伯颜,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胤娘终于跌跌撞撞到储波眼跟前,不顾身子虚弱,瘫坐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储伯颜抬起头,木然看着眼前的女人,似乎从未认识过她,苦笑道:“是,我知道了,不是真的。” 胤娘用力点头,挤出笑容:“对,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是给我下了什么药,让我胡言乱语……” 她双手抱住储伯颜的手臂,整个身体也靠过去。 储伯颜没有挣开,只是看着自己阿娘:“阿娘,让我最后任性一次。” 明夷心里一紧,怕他到现在依然执迷不悟。而储娘子头一回看到自己的爱子如此无望的眼神,满心都是疼惜,哪还有什么念头,忍泪说道:“好,阿娘什么都依你。” 胤娘没有撒开手,整个人挂在储伯颜身上,听他如此说,更觉得有了生机,眼泪扑簌簌掉着:“伯颜,你信我,都是叶逼我,他……” “别说了。”储伯颜声音微微发颤,却意外没有过度的情绪,没有愤怒,也没有预想中的伤感,平静得让人害怕。 胤娘似乎被他的平静震慑住了,怔怔坐在地上,手却不敢松。 储伯颜把她的手推开,站了起来,有些趔趄,储娘子连忙上前扶住。储伯颜紧紧握住储娘子的手,低头道:“借儿一笔钱,打发她去了吧。” 储娘子眉头紧锁,看了眼仍跌坐地上的胤娘:“她如此待你,即便不要她姓名,也该卖入勾栏,不得让她过得如此容易。” 胤娘惊惧,不断摇头,抓住储伯颜的袍底,怎么都换不来他一个眼神,自知无望,便看向明夷,瞬时珠泪涟涟:“师父,看在你我师徒之情,求你帮我一次。” 第八百零五章 交割 明夷是真的犹豫了。她和胤娘之间,始终有着割不断的纠葛。她不是个会活在宿仇中的人,其实已不在意胤娘对她的欺骗与设计,唯一过不去的槛,是因为连山。 她没有资格代表连山原谅胤娘,可就连这点恨,也是带着心虚的。她心里有一种对胤娘宽容些的莫名**,因为深究起来,连山的死,更大的原因在自己身上。是她这个虚假的明娘子的存在,让连山明知毫无意义也要奋不顾身。连山之死有三分,一分为根本,是为了明夷为了他对明娘子献祭般的爱,一分为导火索,是胤娘处心积虑不许他活,一分为内因,是连山没了求生之心,追随他真正的明娘子去了。 明夷看胤娘,厌与恨都做不到坦坦荡荡。这个比她小了一大截的女子,却那么像是从她灵魂里剥落的一部分,那么明明白白的贪欲、爱憎、好胜之心,是她努力压制的自己。更不可能生出半分好感和同情,便只有冷漠。可胤娘此时的表情,让她不敢多看一眼。是带着绝望的乞求,里头缠绕着恨,还有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似乎她落到今日田地,都是明夷设计的一般。 明夷更心虚了。是不是自己不安排那场美人计,胤娘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她狠狠心理智下来,现在可不是当圣母的时候,明明后面一步步并无人逼她如此处心积虑。 明夷不再看胤娘,说道:“既然已经是伯颜之妻,这也是你们储家的家事,如何处理,还是看伯颜的意思。” 储伯颜看了明夷一眼,低下头来,像是十分难堪:“师父,是我错了。” 明夷见他失魂落魄,摆了摆手:“这些,以后再说。我要离开长安一阵,储娘子也必须要回扬州了。长安的事还要落在你和子贤的身上,早些打起精神才是。” 夏幻枫往走廊外张望了会儿,便知花子贤不在宅中,便向储娘子说道:“设法将子贤唤回来,有事安排。” 储娘子应道:“他定在酒肆喝多了,我让岑伯找他回来。” 说着,储娘子返身下楼,大概她也乐得不用面对此时的情景。 胤娘还是个知趣的人,深知要如何才不令人厌烦,此时不再央求,只静静跪在地上,目光凝在储伯颜的脚上。 储伯颜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往后退了步,抬起头,声音更加平静:“我会写好休书,明日便去衙门办理。她要去何处都随她。此生不复相见。” 明夷看了眼夏幻枫,二人都有顾虑。胤娘毕竟曾是明夷心腹之人,尤其天一帮的事,是上官这边处心积虑在前,胤娘恰好是整个事件最有力的证人。尤其在这段时间,还没扳倒龚夫人之前,决不能让她有机会兴风作浪。 “伯颜,出来说话。”明夷唤了储伯颜到外头,夏幻枫则将胤娘扶起,扣住,料得明夷是与储伯颜交代处理胤娘的事,此后说话也不便让胤娘知道,干脆一掌拍在她颈后,让她昏睡过去。 “恐怕暂时不能放她走。”明夷瞄了下房内。 储伯颜脸色依然有些苍白,愣了下:“哦?” “她知道的太多。”明夷补充道,“关于天一帮。” 储伯颜略显出忧虑来:“师父难道想……” 他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动作做得不干不脆,颤巍巍。想来是恐惧得很。 明夷苦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想先关她一阵。让人看管着。待我们从杭州回来,再放了她也不迟。” 储伯颜显然松了口气,但还是未舒展眉头,犹犹豫豫,说道:“她毕竟身子大损,还烦请师父嘱人照料一下。” 明夷无奈,这孩子看来并未对胤娘忘情:“她如此欺骗你,你不恨吗?” 储伯颜摇头:“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是我涉世太浅。师父你放心,我不会回头,也不想再见她。” 明夷拍了拍他肩膀,心中感慨,伯颜虽痴傻,但也算得上是个好男儿,胸怀坦荡,假以时日,或许真能担起重任。 “我也无颜在帮中任职,明日我与阿娘一起回扬州,把生意做明白,多磨砺几年。”储伯颜垂下头,似有惭愧。 明夷笑道:“怕是不能让你如此轻松,我和幻枫要去处理天一帮的事,在此期间,你和子贤需把长安的事顶下来。地下市场不能停,武馆和容异坊也一样。好好干。” 明夷没给他机会多言,走进屋内。 明夷与储娘子叮嘱了几句她回扬州之后的事宜,也给她吃了颗定心丸,伯颜会暂留长安继续掌管帮派事务,待自己和幻枫回来,再好好教导他。 储娘子本为胤娘之事烦扰,一心只望自己儿子能回正轨,如今看明夷还愿意遵守承诺,扶持伯颜,更是感恩不尽。 一阵急匆匆脚步,花子贤带着酒气而来,远远见到夏幻枫模样,立马全身紧张起来,做出应战的姿态:“叶,你意欲何为?” 明夷乐了,看来岑伯没和他说清,笑着招了招手:“过来看看这是谁。” 夏幻枫站近他,恢复了自己的声音:“是我。” 花子贤惊呼出来:“你回来了!太好了!” 明夷心里还有私心,早些回去省得伍谦平挂念,便拉过他,长话短说,一来让他在长安时候照看好帮派生意,二来让他随着夏幻枫出城,将叶带回武馆,好生看管,还有一件,就是胤娘也需带出城,专门照看,不让她跑了。 花子贤那点酒气全散了,往日里的散漫也一扫而空,兴冲冲说一切都包在他身上,自己明日就开始回城外住,好好看管这二人,武馆的心腹也得力,必大城使命。其后便是盯着幻枫问他何时回还,是不是回来后就留在长安。 明夷打断他,说道:“幻枫你们带着胤娘早些出城吧,我明日与你会合。储娘子你不如与我们同行一段,也好互相照料。伯颜,这屋里老少都拜托你了。” 众人点头称是。、 夏幻枫最是明白她,笑道:“你回去吧,还得收拾行装,与人话别。” 明夷脸色一红,对储娘子点了点头:“明日我来接你。”说罢,匆匆离开。 第八百零六章 生离 明夷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归心似箭。en明明还未远行,明明距上一次相见不过一个时辰。然而她恨不得肋生双翼,只觉着不与他在一处,哪怕霎那,都是蹉跎。 待到伍府门前,如预料一般,伍谦平掌灯风中,长身玉立,惹得她立刻鼻酸起来。 “冷不冷?”她替伍谦平系紧袍领,手爬上他脸颊,虽快入夏,但更深露重,今夜风凉,吹得他脸庞冰凉。 他眼笑如弯月,抓住她的手:“不冷,赶紧回去吧。” 由他牵着,穿过前院。虽是成婚不短,但手在他掌心,夜半默默疾奔,总有一丝偷欢的意味,惹得她脸红。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瞥了眼主楼,看那里并无灯光,也无人影,才安心。 伍谦平发现了,狠狠捏了她的手一下。 无猜楼灯火通明,十东原来也在守着。一层的厅内摆上了些酒菜,还有热腾腾的肉羹,散发着胡椒的香气,撒着葱绿,格外诱人。 明夷唤十东一起坐下,她捂着嘴笑,瞄了瞄伍谦平:“怕耽误大人和娘子说话。” 伍谦平说道:“也辛苦你等这么晚,喝点热羹汤,早些休息。” 十东这才肯坐下,给两人盛上汤羹,自己也喝了一碗,便急着告退了,怕在这儿碍了两人话别。 明夷喝了口清甜的玫瑰饮,挑眉看着伍谦平,酸道:“,如今十东都只听伍大人的话了,怕是我回来时,她连我这个娘子也不认了。” 伍谦平由着她任性吃味,夹了块鱼肉,挑出几根鱼刺,再送到她面前:“是啊,你这么担心,那就早些回来。” “我以为你会说让我别去了。”明夷顺口一说,说罢自己都愣了下,有些担心。如果伍谦平真的不让她去,她也做不出硬要悖逆他的事,更何况,以他的巧舌如簧,自己怕是什么辩驳的话都说不出。 可这趟出行,又是真的十分重要,如果能顺利搞定和天一帮的关系,无异于去除上官帮派最大的隐患。与天一帮握手言和,对于申屠兄弟来说,算是一种威逼,加上工部这边的利诱,才能使得上官与申屠关系更加稳固,同时反过来制约天一帮。三角,是最稳定的关系,数学老师诚不我欺。 伍谦平看她苦着脸,无奈笑道:“我知道你既然肯千里迢迢过去,自然有非去不可的道理。你我夫妻一体,同气连枝,我岂会误你正事。只是确实有些不舍,尤其伴你身边还是那般妖媚人物。” 明夷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吃味的是你才对。我们如此精明能干的伍大人也有犯傻的时候呀?” 二人嬉笑一阵,谁都不愿收起玩笑,面对即将分离的事实,正经说一番离愁。愁重了,担不起。 “如果我去江南遇上俊俏的女娃儿,要不要带两个回来伺候大人。”明明玫瑰饮清淡如水,明夷眼中却雾气迷蒙,直勾勾看着伍谦平,笑得三分憨傻。 伍谦平衣袖一招,已夺了她酒杯在手,喝了杯中残酒:“夫人如此为谦平着想,却之不恭。” 明夷撅起嘴,正要发作,又想明白了那人是故意惹她着急,便坏笑着舔了舔嘴唇:“我们那时有个说法,谁喝了别人的残酒,便要一生听命于对方。” 伍谦平起身,将她扶起:“好,我这辈子是着了你的道了,也没打算要揭竿而起。” 明夷靠在他肩头,眯着眼,四肢乏力:“我……会对你负责的。” 迷迷糊糊中,明夷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见到伍谦平忽远忽近,忙着什么。 耳边是他碎碎的叮嘱:“行装我让十东给你收拾了,我检视过,增减了些,应该够用。” “散碎的银子在钱袋里,随身带。收了几颗金珠子在你腰带里。余下的你都交给夏幻枫,身上不要带什么金玉首饰。” “一路尽量住官驿和申屠世家的客栈,在官驿善用工部的名,客栈便表露江湖身份。” “给你备了银箸,一来干净,二来防备黑店。” 明夷配合着嗯两声,翻个身睡去。 他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一会儿就先回内廷了,不能送你。一路当心。” 明夷彻底醒了。 她想,大概是怕分离时候,情难自禁吧。 她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矫情,便回身,伸出双臂来。 伍谦平静静坐过来,和衣而卧,搂她在怀,言语无效。温度,呼吸,心跳,真真实实要烙在感官里,未来几十个夜,拿出来反刍。 她感受得到,三刻钟后,他将自己的手臂放回被窝,轻手轻脚换上官服。听得到,缓慢的极轻的关门声,甚至,关上门后,门外有似有似无一声叹息。而后,又酸了眼。 怎么那么优柔缠绵起来?她觉得自己越发陌生。那些爽利洒脱,在这个男人面前,消失不见。这趟,虽有些风险,但有夏幻枫在,全身而退还是有把握的。天一帮没有了刘义宗和叶,再也没有夏幻枫的对手。龚君昊虽也有些功夫,但尚不足惧,何况,他们是去帮他的。而最大的对手龚夫人,那时也是四面楚歌。 这种不安来自哪里?直到去丰宅接了储娘子,二人一同出了城门,明夷才恍然。 背后的长安城,这个最繁华但隐藏着败落和危机的城市,历史的洪流裹挟着它,向着纷乱而黑暗的时光流去。 居在这漩涡中心的,朝堂中人,一言一行,都可能付出阖族殒命的代价。 她偏偏爱上一个,嗜好在悬崖攀折,在深海泅泳的男人,他深信唯有踏着千万人的肩头而上,才是最安稳的地方。这是注定,她内心不安份的那部分,在与伍谦平的灵魂呼应着,分不开,离不脱。 此次生离,她所有的不安便由于,她不在他身边。她不惧怕与他一道接受最冒险的未来,哪怕把命交在他的手上。怕的是这种鞭长莫及的感觉,她无法得知,自己不在长安的时候,他又经历了怎样的风险。何况,她有很动荡的预感,伍谦平身边那些处处皆在的矛盾,恐怕越来越激化,时刻可能爆发。她走,是为了回来后,有更大的势力能护住二人,她能祈祷的,便是,一切还来得及。 第八百零七章 软肋 夏幻枫已经帮着花子贤把叶和胤娘送到了上官帮派的营寨所在。明夷在郊外的农舍里,见到了丧眉搭眼的储伯颜。明夷着实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事关感情,外人如何言语都是无谓。要安慰吗?却是自己把他这个娇妻稚子的梦给捏碎了,还留下极为不堪的记忆。要鼓励吗?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种话哪有半分用处,情到浓时,谁不是只想取眼前这一瓢?越是不得,越是执着。 却是储伯颜先开了口,对着储娘子和明夷各行一礼:“师父,阿娘,此行珍重。” 他乖巧的样子,有初见的影子,却少了少年的青涩,有了卸不去的沉重。 储娘子与明夷对看一眼,似不忍,扭过头去,微有泪意。 明夷只得做这个恶人,她清楚,想要跨过这道坎,必定要忍着疼痛去直面。便问道:“怎么一早在此?” 怎会不知道答案,只看他如何说出口而已。 “我与花大哥一起送她过来,毕竟她身体有恙,精神也有些恍惚。花大哥担心她轻生,让我一同在车中照看。”储伯颜坦然答道。 “子贤会安排好,你不用太担心。”明夷见他眼中空茫,却并未显露沮丧哀恸之色,反倒有些心酸,随口说了句。 储伯颜未回应,微微点了点头。 储娘子直接走出屋外,仰头看天,喃喃道:“夜里怕有雨,我们还是早些出发。” 夏幻枫从里屋出来,换上了花子贤送上的衣装,一身潇洒惬意。银丝暗纹滚边,浅淡的雪青长衫,佩着白玉连环扣的腰带,发带的佩玉也是温润白玉,白得发青。原本他便长得秀气,如今换下那灰头土脸的猎人衣衫,便似脱胎换骨,若这副模样在江湖中扬名,加上武功智慧,必不在叶之下。 储娘子则是一身利落,鸦青的合身裙衫,显得越发消瘦。自从和胤娘斗上,储娘子就这么一路枯瘦下去,看得人为她心颤。 明夷自己穿的是伍谦平给她安排好的,简单的缁色胡服,马背上是结实的煤黑包裹。从头到脚,一点装饰也无。出门着衣时,明夷就皱了眉,但也清楚明白,这是伍谦平用意,让她万不可招摇,省得惹祸上身。 明夷看一眼夏幻枫,哭笑不得。自己纵使灰头土脸,无奈同行这位,招摇似孔雀。也罢,总也是靠他护卫这一路周全。 三人出发,将储伯颜留在了身后。明夷回头望,挥了挥手让他早回。他的眼中有一丝怅然,看着储娘子的背影。储娘子硬是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 明夷问夏幻枫:“方才你看,他送胤娘过去,情状如何?能舍得下吗?” 夏幻枫回想了下:“不舍总是有的,恨也有,怕是短时间过不去。” 储娘子幽幽叹了口气:“他还是年少,我以往也教得他太少。还是让他先回扬州冷一冷吧。” “待我们从杭州回来,就让他去扬州找你。”明夷应道,“你们母子也好好叙叙,不要为这些事坏了感情。” 储娘子无奈苦笑,点了点头。 这一阵,让她最为煎熬的不是胤娘的言行,而是自己亲儿的疏远,为了一个女子,竟渐渐生出针锋相对之意。这难免让储娘子觉得心灰意冷,这十几年寡母养儿的辛劳,化了乌有一般。 “毕竟血脉相连,他不过一时情迷,会懂的。”明夷也只得如此说,尽管这是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甚至可能并不是真实。 长大,独立,渐行渐远,都是寻常而已。 有趣的是,这三人,背后的长安,都留下了此生最重要的人。这三人,虽尚未登上武林之巅,却也有着他人难以匹敌的武力、财力与势力。并非每一个江湖中人都有比生命更重的东西,可偏偏,他们都可以为自己留在长安城的软肋百死不悔。 明夷越想,越有些心惊。与夏幻枫说:“长安这一个月,应当能安定无碍吧?” 储娘子听言,也看过来。 夏幻枫笑了笑:“放心,最危险的人,就在我们所去的杭州。叶已经控制住。申屠兄弟与我们这么多生意往来,不会擅动。” 明夷尤不觉安心,夏幻枫所见都是江湖中的恩怨,可她的忧心更重。最惧怕的是令狐。那个她曾经挚爱过的时之初。世易时移,他再回来时,会是如何,她料想不到。但应当不会那么快。 令狐没回来,令狐不会擅动,他与伍谦平的联盟暂时还是稳固的。韦澳那里,也并未撕破脸。目前最恨伍谦平的,应当是魏家,且最有机会利用洞天福地的工事陷他于不义。 明夷一脸忧心,储娘子在长安这些日子,也了解洞天福地工事的来龙去脉,倒比夏幻枫更明白她的心思,安慰道:“你放心,伍大人心思缜密做事稳妥,不会有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明夷心慌不已。她也相信,只要是正面刚,伍谦平的脑子对付那些老狐狸还是绰绰有余,怕就怕,背地里下黑手。伍谦平没有武功,身边也无高手保护,真碰上几个亡命之徒,一点办法都没有。 夏幻枫说道:“到驿站我们捎一封信回去,让花子贤派人照看着他就是。” 明夷摇头:“子贤那里怕是腾不出人手,要看管叶和胤娘,要照看西市的生意,还要顾着容异坊。何况,伍谦平身边不适合出现帮派的人,免得落了口实。” 说着,明夷有了主意。 三人都不是羸弱之人,一路快马加鞭,到驿站休息时天已擦黑。明夷赶紧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伍谦平,一封送到逸妍酒肆木兮手中。 没有什么人比丽竞门人更合适做暗中保护的差事。她让木兮转告阿爷,女儿在外,担心夫君周全。一家都靠夫君支撑,若有闪失,终身无依,切切护他。他性子执拗,怕知晓了不悦,还要瞒住他本人为好。 又写给伍谦平,告知阿爷将负责他周全。只此一句,旁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夫妻寒暄。将此句藏头,以防落在他人手中。这也是提醒伍谦平,他言行都在丽竞门人眼中,小心为上。 再将两封信放在一起,一并托人送给东市拾靥坊的葵娘。唯恐若给上官帮派的人,会被沿路潜藏的江湖人士截去。 安排完这些,明夷才深深出了口气。她去杭州之事并不想让旁人知道,此后,怕是书信都不便了。 第八百零八章 虎穴 一路算得上顺畅,在南阳与金陵两个大驿,有些波折,凭着明夷手中书信,即刻得到了当地官员的礼待,长官相迎,送上千里名驹,盘缠若干。夏幻枫和储娘子虽就占江湖,但对这种官场的排场还是十分陌生,诧异不已。 即便夏幻枫不谙政事,也能体会道:“这位杜大人能将势力遍布东西,想必迟早权倾天下。” 明夷此时倒是镇定了许多,这一路,她更笃定,伍谦平的敏锐度超乎常人,押对了宝。 过金陵,储娘子往东,而明夷与夏幻枫继续南下,三人惜别一番,各自奔前程。 明夷是头一次到晚唐的杭州城,比起她算得上熟悉的扬州,这里的江南景象却又不同,自带一种雍容气度,是闺秀,腹有诗书,淡定婉约那一种。 夏幻枫显然无心欣赏,他往常该是极其排斥来到杭州这件事的,这里于他,没有江南,只有忍辱。 一个江湖浪子,一个徐娘半老执掌天下第一帮的夫人,即便有些各取所需的勾当,本也算不上折辱。只是浪子羽翼丰满,扬名立万之后,这些过往难免成为肉中刺,恨不得剐了去。 夏幻枫的怨恨,大半来自近两年的被迫。他自认渐渐可以与天一帮平等对话,龚夫人却不肯让裙下臣抬起头做人,她手下有刘、叶两员悍将,有天一帮几可遮天的江湖势力,仅如此,夏幻枫或还有与之相斗鱼死网破的机会。可她掌握着夏幻枫身份的秘密,便代表着,可以随时挑动起申屠兄弟对他的追杀,这两帮合手,断无他的生路。 夏幻枫终于盼到了。一来,明夷的筹划,伍谦平的权力,使得申屠世家与上官帮派的利益密不可分,即便知道夏幻枫身份,天平也完全倾斜,私怨算不得什么。二来,刘义宗已死,叶被控,这是龚夫人最无力的时候,此时,忍耐已久的龚君昊也势必有心重新夺权。 因此,当他脚踏杭州的土地,眉目间的厌恶很快散去,留下的是踌躇满志,迫不及待。 此时已经黄昏,二人急于进城,赶得饥肠辘辘。明夷提议先吃些东西,选个铺子,要了两碗冷淘,是一种过了冰水的凉面,倒也很适合已经入了夏的杭州。夏幻枫要了壶杏花酿,一口喝干,紧皱眉头:“真是无味。” 他白皙的脸颊飘上一些红晕,直看得一旁路过的小娘子们频频回首,偷笑不止。 “你啊,也是个红颜祸水。”明夷自知酒量一般,不敢沾,吃了几口冷淘,拈个糕饼吃。 夏幻枫不以为忤,反有三分得意,故作烦恼模样:“我倒是更愿意相貌平平,能少许多不能与人言的麻烦。” 明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是,我等凡夫俗子自然无法理解绝世美人的苦恼。”说着,还是笑了。她瞧出夏幻枫嘴上不说,其实对其后的行动还是十分紧张,故意大区一番,让他权作放松。 夏幻枫看着暮色愈沉,杭州虽不如长安时时宵禁,但也渐渐少有行人。普通人家开始关门闭户,只有些夜夜笙歌的商户,往来的除了经商之人,有不少看似江湖人士。这儿是天一帮的大本营,自然少不了他家帮众。 “他们的住处,你熟悉?”明夷的心跳也开始加快,在天一帮的地盘,要偷偷潜入龚君昊身边,不是容易的事。 夏幻枫点了点头:“我先把那人引开,把你送进去见龚君昊。我这儿不担心,只是你要小心应付。” 明夷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去引开龚夫人,只是这个名字,夏幻枫已经不愿意说出口。 “只要和龚君昊有单独会面的时间,我有把握说服他。”明夷攥紧拳头,手心有些出汗。 夏幻枫又要了壶酒,一口喝干:“好,我们出发。” 龚府与天一帮总部不在一处,占了毗邻西湖僻静雅致的所在,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夜里此处格外静谧,小道蜿蜒,幸有皓月当空,萤火处处。远处有隐隐灯火,看得到龚府偌大门楣。明夷暗叹,在此人间天堂,能有这么个桃源,真是一方土皇帝。 夏幻枫领她绕道龚府后身,越墙而入。四下无人,有一小楼,通体素白,隐在梅林之中。夏日自无梅花,只有郁郁葱葱。 夏幻枫细声道:“这楼是她休憩处,建了佛堂,平日怕吵,在此清修。事成你引龚君昊来,今日做个了结。” 明夷点了点头。 夏幻枫又带她往前,是龚府的主体建筑,气势宏大。 “我去探一下,给他送封信。”夏幻枫从怀中取出一信笺,“告知他你有事求见,让他屏退左右。” 明夷心照,龚君昊是自负之人,并不会过于忌惮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隐身在树下,等夏幻枫回来。 须臾,夏幻枫飘然而来,向她点了点头。明夷见不远处,楼中有数人鱼贯而出,知道龚君昊已接受邀请。夏幻枫向龚夫人的小楼去,明夷深深吸了口气,往龚君昊的住所前去。 厅堂中空无一人,四壁有明珠,耀如白昼。人影闪现,向明夷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明夷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一怔,便知是龚君昊贴身的管事,便跟着他往内堂去。 老翁带着明夷上楼,拐至一间书房,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阖上门,便退去。 明夷入内,龚君昊正襟危坐,依旧是慈眉善目一副弥勒相,目中精光不减当初。 龚君昊也不多言,请明夷坐下,说道:“丰帮主夜半前来,必定有紧要之时,不如直说。” 明夷定了定神:“我此来,为两帮长久和睦,也为帮主大展宏图。” 龚君昊干笑一声:“怎么?丰帮主觉得我天一帮已日暮西山,需要倚赖上官帮派不成?” 明夷也不畏惧,直视他,说道:“不敢。我也早卸任帮主一职,不过是做个说客。多年来,上官帮派能偏安扬州,多得天一帮鼎力相助。你我两帮本就同气连枝,江湖非一家之江湖,两帮相争,得益的也是旁人。” 龚君昊冷笑道:“我却觉得,上官帮派有了朝廷的靠山,早已不需要龚某相助。倒是我天一帮,这一年来,损兵折将,丝绸生意也一落千丈,这里头,少不得明娘子的功劳。” 第八百零九章 谋皮 龚君昊这般明刀明枪来呛,反倒让明夷镇定了几分。若是他一脸和气,并不打算把怨气泄露那么半分,便意味着,他对明夷有着极强的警戒心,之后的事,便难上加难。 明夷陪着笑脸,先顺着毛捋,心想,原来这笑面佛也有放下面具的时候,极可能,他早就盼着这一次破局。 “上官帮派从来都没什么野心,不过为了手下的兄弟们有口饭吃。我想龚帮主也是一样,我瞧着贵帮子弟向来绫罗宝剑,也早忘了都是穷苦出身,在此世道诸般不易。我只身前来,为的是大家都有好日子过,龚帮主不用多加戒备。” 龚君昊沉默了会儿:“据我所知,上官帮派现在与益州桃七帮在做蜀锦生意,和申屠世家的联合更不用说,瞒得过朝堂,瞒不过局中人,可谓息息相关。再怎么看,都是把我天一帮排除在外。明娘子也说了,我帮中兄弟富贵惯了,夺人衣食如同杀人父母,又何来一起过好日子的说法?” 说着,龚君昊眼中露出几分精光,明夷知道在聪明人面前,说些破绽百出的假话无异于自寻死路,便坦然相告。 “我卸任帮主,与夫君共进退,此次是以中间人的身份来说和。否则,我手无寸铁而来,若有敌意,岂不是将自己性命双手奉上?上官帮派与天一帮素来和睦,并无深仇大恨,如今上官帮派不敢与天一帮合作,转而求诸桃七帮与申屠世家,其中缘由,你我心知肚明。” 明夷虽佯作镇定,但说及此,不由还是冷汗直冒。看龚君昊,双手握拳,隐隐眼有杀气,更是胆战心惊。 龚夫人暗中控制帮派,放浪形骸,这是龚君昊不可示人的死穴,但不把事情说开,下面的联合便无法继续,明夷只能赌他有做大事的野心。 龚君昊声音略嘶哑:“直说吧。你既然来谈合作,有何诚意。” 明夷更添了几分把握:“恕我直言,近年来,天一帮众只知叶,刘义宗,而不念龚帮主。这本就是功高盖主的怪相。上官帮派从无独占江湖之心,更无一家独大之力。桃七帮颓势已定,三大帮的朝中靠山只取利而无力再护航。上官帮派上位是无法阻止的,即便没有上官,也有其它帮派来蚕食桃七帮那一份江湖地位。若换个好战者,江湖更无宁日。” “你的意思,上官帮派想要的,是取代桃七帮的位置?”龚君昊并无疑问语气,倒是有些微嘲讽。 明夷点头:“三帮并立,最为稳妥。两家争雄,非死即伤。三家互相牵制,方为上策。恕我直言,如今江湖,没有一家能独大,即便成就,木秀于林,上位者会置身事外吗?恐怕会成为崔氏的陪葬。” 龚君昊有些坐不住了,明夷的夫君是伍谦平,伍谦平曾经是崔氏的联络人。这就决定了,三大帮幕后的事,她必定了如指掌。在明夷面前,没必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他挪了挪位,眉头微微一皱,语气也缓和了些:“我们一直身在江南,安于经营一处,朝堂中的事,确实也鞭长莫及。若非如此,也不会初赴长安便摔了跟头。这一点,上官帮派的确有所长。只是,谁也不会把自己到手的利益分与他人,我纵使想与上官合作,似乎也拿不出什么交换。” 明夷见他软了下来,当然要给个台阶:“叶急于求成,想把益州蜀锦的生意一口吞下,那边岂会坐以待毙。益州山高路远,当地节度使权力滔天,桃七帮与之渊源深厚,也难怪你们在益州跌了跟头。” 明夷把益州的生意失利都算在叶头上,算是给龚君昊一个台阶。本来两家丝绸生意各自为政,天一帮使出断人财路的损招,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叶当时为邀功,定不会说出是受了何人唆摆,即便说了,也不过暴露自己的无能。 龚君昊有些尴尬:“此事他确实做得愚蠢。事到如今,计较无用。上官帮派想取代桃七帮的位置,是想要连益州的生意一并吃了?” 明夷心中笃定,谈到现在,龚君昊已落下风,并开始试探从益州生意中取利的可能。不得不说,他的段位怕是离自己的夫人有些远。 “上官帮派深谙,独食难肥。我们与桃七帮合作,只是为长安的客人订一些与他人不同的花样,并不打算大张旗鼓,也无意赚额外的利。蜀锦受捧,财源不断,桃七帮如今受挫,大不如前,但根基还在。若天一帮有意,我倒是愿意做这个牵头人,你们两家生意上可以合作,不至于让天一帮在益州的经营血本无回。”明夷扔出了鱼饵。 龚君昊眼里一亮:“我以为桃七帮那边与我们势同水火。” 明夷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之前的事,出面的都是叶。桃七帮对叶的怨怼已久,若要挽回,必须弃卒保帅。不知龚帮主舍不舍得?” 龚君昊有些为难:“这不是我一人之事……” “实不相瞒,今日我是与幻枫一起来的。方才送信之人便是。”明夷打断他道。 龚君昊额头青筋毕露,微有渗汗,勉强挤出点笑容:“夏娘子既然一道来了,怎不露面?” 明夷心知是时候撕开最后的面纱:“他会恢复本来面目,暂代上官帮主之职,我也希望龚帮主能与他化干戈为玉帛,促进两帮合作。” 龚君昊脸色铁青,话说至此,明摆着明夷已经知道夏幻枫与龚夫人苟且之事,一张老脸,哪儿都搁不下。可个人脸面与帮派前程,又不断拉锯。 明夷继续道:“以龚帮主的深谋远虑,定在帮中也培养了些忠诚之士吧?” 龚君昊沉默了会儿,应道:“实不相瞒,我帮前身是内人的家业,帮中元老多以她马首是瞻。纵然我愿意牺牲叶,也未必能顺利。” 明夷微微一笑:“人皆有私欲,哪有绝对的忠诚不二,只不过,看谁给饭吃罢了。”富品中文 第八百一十章 破局 明夷见龚君昊尚有犹疑,知他还有疑虑,终究难以面对自己身为傀儡之事被外人得知,对夏幻枫的恨意也不是一时可以消除。 她还需再动之以情。 “龚帮主以为何为夫妻?” 龚君昊迟疑,问道:“愿闻明娘子高见。” “我是二嫁之人。曾有相濡以沫的男子,以为将携手一生。可惜彼此所求不同,亦有各自所维护之事。夫妻之道,尤其在波谲云诡的江湖,当以彼此为世上最可信任之人。忠诚是基准,尊重是原则,才能合力御敌。若枕边人成为需要小心提防,各自计较的敌人,不如另择佳偶良伴。龚帮主坐拥天下第一大帮,岂可为妇人所挟?”明夷说得恳切。 龚君昊见她肯自揭伤口,又言语温柔,神情略微放松下来,叹道:“我与她也从年少夫妻至今,曾有过彼此搀扶的日子,只不过我年岁大了,皮相也无,入不得她的眼。我一直忍耐,希望她荒唐过了,会安份回来,只可惜……” 明夷柔柔笑着,直视龚君昊的眼睛:“龚帮主何必妄自菲薄?男儿岂在乎皮囊?龚帮主胸襟广阔,志在四海,内敛睿智,文武双全,何愁没有知情识趣的美人垂青。” 明夷说得坦然,也并无半分挑逗的心思。龚君昊这个地位的男人,并不会为了些许温柔就心旌荡漾,但这种女性化的温软言语,总似清露滴石,有微响,有痕迹。 龚君昊常挂笑颜的脸,从未像此刻一样,渗出冰来。将揉在一起的五官彻底展开了,像换了个人似的,倒是显出几分威严霸气的别样魅力来。 沉默不知多久,他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那就邀请夏帮主过来一起谈吧。” “他现在尊夫人房中。”明夷幽幽说道,目光停驻在龚君昊脸上,不放过他一点点细微的表情。 即便在天一帮做了多年的傀儡帮主,龚君昊终究也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人物,既然下了决心,便不会再让私怨所扰,眼中无一丝异样。 是啊,一个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的男人,怎么可能是简单的小角色。比起明夷尚能看穿的石若山,这位同样赘婿出身的龚君昊是究极版。毕竟石若山早就手段狠辣灭了上官家,而龚君昊却要在掌握实权的龚夫人手里求存,若无十分心机,怕也是被龚夫人休夫或夺命了。 明夷以前也曾有过疑问,为何龚夫人需要这么个傀儡?夏幻枫给了她答案。龚君昊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傀儡,他更像是龚夫人的搭档,他有自己拿得出手的生意才能,武功也称得上一流。只是毕竟受龚夫人所制虽然她的阿爷属下老臣子渐渐式微,但刘、叶二人是她一手提拔长大,这几年掌握了帮派八成实权。 一个用得上的伙伴,一个对她的私生活睁只眼闭只眼的窝囊丈夫,龚夫人大约觉得如此的平衡是最好的,自己享用了天一帮的财富和便利,又少劳费心力,不为外界所关注,可以与少年郎厮混。 她是瞧准了这位长了弥勒样貌的中年男子,没这雄心,也没翻天的本事。 龚君昊显然被他夫人低估了。他卸下防备之后,眼中闪现的,更多是期待。他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期盼已久的破局之日,已经到来。 “夏帮主何时能来?”他竟有些迫不及待。 明夷思忖了一下,时间也差不多了:“劳烦龚帮主带路,去夫人房中探视。” 龚君昊明了,躬身道:“那委屈明娘子小心跟随。” 明夷原本便穿了便于夜行的黑色贴身胡服,低头跟在龚君昊身后,即便路上遇见什么人,也不会起疑。 龚君昊举着灯笼走在前头,虽体型笨重,脚步却轻盈如少年,可见其武功不弱。明夷快步跟上,幸得当年时之初内力相济,补足了她体力的不足。 到龚夫人的小楼,龚君昊脚步方有些迟疑。明夷望了下,龚夫人应当住在楼上。夏幻枫说过,一楼本有两位侍女打点,他若去,总是跃窗而入,龚夫人为了保险,会令两位侍女退下,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龚君昊并未迟疑太久,走入小楼,未见那两个侍女踪影,嘴角一撇,想来龚夫人的偷情把戏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径直上楼,到房门外,他还是愣了下,费力抬手,在门上叩了两下。 这小心翼翼的两下,或许是突破了他这许多年来的禁忌。一个从不敢深夜造访自己夫人的男人,名义上的天下第一帮帮主。这两下,即便残留着多年以来难以瞬间消减的顾虑和怯弱,但这俨然已经是一个句号。 里头无声无息,半晌,一句颤巍巍:“谁?” 大概龚君昊从未听过自己夫人有如此纤弱的声音,顿时男子气概完全涌了上来,不耐烦用力敲了两下:“我!” 这两下,开启了龚君昊人生新的一页,不知他自己有否知觉。 开门的是夏幻枫。两个男人打了个照面,都不是寻常人,竟无半点尴尬,还似当初互称兄妹时候一般,笑了笑。 从夏幻枫肩头望去,龚夫人端端正正坐在桌边,侧对着门,纹丝不动,想来,是被夏幻枫点了穴道。 “进来吧。”夏幻枫招呼着,待二人进入,再闭上门。 龚君昊显然对这屋子并不十分熟悉,上下打量了下,才将灯笼挂上,屋中更加亮如白昼。 龚夫人开口要说话,被夏幻枫点了两下,啊啊的说不出来。 “她现今说不了也听不到,我们就在这儿把事情说清楚吧。”夏幻枫皱了皱眉,“再过三刻钟,那两个侍女就会上来伺候。” 明夷看了看龚君昊:“实不相瞒,叶已经被我们控制。并非有意针对天一帮,只是为了自救。他做了什么,想来龚帮主不一定知晓吧?” 龚君昊面不改色,一脸诚恳:“那是自然,他从未听命于我,一切只与这婆娘商议。” 明夷也无意探究此话真假,只当真话听,也好让龚君昊有台阶可下,两帮关系不必剑拔弩张。 第八百一十一章 敏芝 明夷示意夏幻枫继续。既然她已经退回伍夫人的位置,理所应当此后与天一帮的交涉要交给夏幻枫,不,此后,他都叫做冯桓。 夏幻枫点了点头:“原来龚帮主并不知情,看来叶做出勾引我们上官帮主夫人,险些弄出人命一事,定是他私欲所致。” 龚君昊刻意避开龚夫人针扎一样的眼神,堆笑道:“夏帮主明察秋毫。你也清楚叶一向没把我放在眼里,只是人前认一句帮主,他要做什么,哪会知会我。都是这婆娘在背后指使。” 龚君昊指了指眼中已经快喷出火的龚夫人。 他是老奸巨猾之人,也猜得到,冯桓虽是点了龚夫人的哑穴,但显然会让她能听得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与上官帮派的人站到了一起,就注定着,龚夫人如果能活下来,必不会放过他。因此,龚君昊也一点都没避讳,把所有错处都推到了龚夫人身上。 明夷看龚夫人那又惊又愤的眼神,心中叹了一声。看来龚君昊是不想留她的活口了,才如此直言不讳。他明示暗示着龚夫人指使叶对付上官帮派,目的也是昭然若揭。希望夏幻枫一怒之下能将龚夫人解决,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真是心如蛇蝎。 冯桓岂是会轻易上当的人,他扫了眼龚夫人,说道:“龚帮主怕是认错了人,在下冯桓,区区游侠。承蒙明娘子不弃,暂代上官帮派帮主,只作权宜。至于上官帮派过去与天一帮的恩怨,我并不清楚,也不打算计较。最重要你我两帮,此后能相安无事,欢江湖一个安宁,也算造福两帮数千兄弟及家眷。” 龚君昊有些尴尬,嘿嘿笑着点了点头,皱眉道:“我何尝不希望与贵帮和睦相处,龚某是生意人,哪能不明白和气生财的道理。只是李氏暴戾,余味尚在,怕是有损两帮合作大势。” 原来龚夫人姓李。 此刻,他连夫妻的身份也不愿意承认了。 冯桓叹了口气,将袖中一个小小的纸包取出:“这是冯某随身带的奇药,专治头风症,若有此疾,一副即可痊愈。只是切不可让正常人服用,服后一刻钟即无力回天,症状如同急病去世,即便经验老道的仵作也探不出究竟。” 龚君昊未有丝毫犹豫,粲然:“李氏素为头风症所苦,有此良药,可得解脱。多谢二位。” 明夷本以为自己看这夫妻相残的局面,心中会抑郁不忍。但此刻,却觉得心境澄明,毫无波澜。或是因为李氏在她心目中,早就是个可怖的魔鬼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或是因为自己终于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规则,生与死,突然,轻飘飘起来。莫论这砧板上的敌人,便是自己,和自己身边亲近的人,谁又能保证安生活命几日? 冯桓看了她一眼,见她怔怔的,便说道:“不妨碍两位,我们先行告辞。” 龚君昊收回正想往李氏口中喂药的手,恭恭敬敬作了个礼:“近日府上多事,明后日我近早去亲迎冯帮主,再谈帮派大事。” 冯桓将入住的地点告知,转头便走。 明夷未言语,跟着冯桓往外走,关上门的瞬间,隐隐听得到龚君昊的声音:“敏芝,莫要怪我。” 龚君昊唤着李氏闺名的声音,竟有一丝温柔缠绵。明夷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从门缝中依稀能见到,龚君昊这个笑面弥勒,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他,还会流泪吗? 冯桓见她迟疑,也回头看了眼,迅即闭上了门,与她快步离开。 明夷随着冯桓避过龚府巡夜之人,翻墙而出。一句话也不想说,脑中却浮想联翩。她以为龚君昊已经恨李氏入骨,没想到还有一丝余情。在被李氏当傀儡驱使,被起背叛多次,践踏尽一个男子的尊严之后,他还能剩下这一滴眼泪。可见,当初必曾真正相爱过,有过寻常夫妻美满扶持的日子。可这些回忆,也终究救不回李氏的命。明夷相信,这个决定,三成来自多年累积的恨意,七成来自龚君昊渴望已久的权欲。 冯桓看了看她:“寒心?” 明夷摇头:“夫妻到这份上,有因有果。” 冯桓笑道:“那就是了,以后我们和龚君昊还有大把生意要做。我怕你因此而无法接受这种合作关系。” 明夷想了想,自己还真没有因此对龚君昊有过多的恶感:“我也不是什么坚持正义的侠义之士。他的内务我们无从置喙。以后生意,以帮派利益为先。若因此而换来两帮数千兄弟免于争斗,安安稳稳养妻活儿,这比什么都更正义。” 冯桓深深看了她一眼,丢了句:“你自己信了就好。” 明夷未免有些心亏。她是真的变了。变了质的那种。最初让她间接结果一条死囚的性命,她都难以接受,于心不安。如今,活生生的人,在她的筹谋下,要丧命在自己夫君手中,她却给自己找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并心安理得。 但她没有后悔这种变化。人总要顺应形势而为,忠与奸,恩与仇,她自有朴实的判断。妇人之仁,在这个江湖,只有害人害己。 沉默一阵。明夷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月亮从弯到圆,离开长安也已经七八日,不知伍谦平在那儿是否一切顺利。对了,还有洪奕。 “你猜这时候你的娃儿是不是已经呱呱坠地?”明夷问道。 冯桓听到妻儿,笑容不由浮上:“也许吧,按缪四娘预计的,就在月中,月正圆时。” “可有取了名字?”明夷问道。她也有些有意将话题转向安全的区域。方才只想着自己,对冯桓,过去的夏幻枫来说,今日也是有着格外的冲击吧。他与李氏的旧事,明夷并不敢细问,只是确定,他是憎恨又带着一丝恐惧的。 冯桓仰头:“既然生在满月之时,那便叫冯望月吧。” 明夷愣了下:“不是夏幻枫才是你的本名吗?孩子不需认祖归宗?” 冯桓哈哈笑道:“我早就出了宗谱。又哪来的子孙归宗。此后,我只叫冯桓,子子孙孙都姓冯,只需认我这一个祖宗便是。” 第八百二十二章 千里 明夷不再多言,夏幻枫,不,冯桓这个人,她似乎看得清清楚楚,又似乎一无所知。他与他的家族究竟为何如同水火不容?他到底是不是姓夏?但这些并不重要。作为朋友、兄弟、搭档,她相信他的义气和担当,更相信他的能力与高傲,他高傲到,并不在意最终这个帮派究竟属于谁。 而对于洪奕,在妻子的角色上,足够相信他二人之间的默契和情感。 这些就够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坦诚自己的一切,未必为了防备他人,只是自己都不愿意提罢了。 明夷自己呢?面对信得过的人,是很愿意和盘托出的,并非因为什么坦荡和大度,只是因为,懒。 欺瞒,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快到客栈,明夷觉得有些脱力,腹中空空:“我们吃些酒菜?” 冯桓点了点头:“好。” 客栈中灯火昏暗,楼梯下坐了一人,背对着门口,似自斟自饮。 明夷看不清晰,也无意窥探,一边随意找了地方坐下,一边招呼店家:“来些酒菜,越快越好。” 冯桓站了会儿,突然说道:“我上楼换身衣服下来。” 明夷虽觉得奇怪,但也理解,他一身夜行装扮,坐在明处,是有些过于引人注目,随口说道:“行,你快些。” 店家先送来一份冷切羊肉,闻着略有腥膻,但肉味更浓。明夷心中仍记挂方才在龚府中的情状,李敏芝这个名字在耳边响着,原本这位龚夫人像是一个邪恶而抽象的象征,而如今恢复闺名的她倒是清晰幻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如何一步步到今日?她固然有错,恐怕龚君昊也绝非无辜。 有身影靠近,在她对面坐定。明夷眼也没抬:“你想吃些什么?” 那边低低笑着,轻声唤:“明夷。” 明夷心头一震,全身的血液涌向心口,又到面上,不知怎的,眼眶滚烫,看眼前人也不太真切,模模糊糊瞧个影子,却已确认无疑。 伍谦平之于她,不知何时已经熟悉到胜过自己的地步。若不是方才心不在焉,即便在昏暗处,也不该瞧不出是他。 明夷想着,心中有些怨自己怎么没瞧出来,莫名委屈起来,嘟着嘴,盈着泪:“我怎么,我怎么没看出你来?” 说着,泪便掉下来,掉着,却又从心底笑起来:“你怎么会来?怎么会这么快?” 伍谦平看她又哭又笑模样,眼中柔情深深,笑着找出帕子给她拭泪:“你认不出我也是应当,我一路日夜兼程,已无干净衣裳更换,到了杭州随意买了件,也不合身。” 明夷看他身上所穿,是平常商贾穿的蜀锦圆领袍,深青暗花很是低调,大概来不及量体裁制,买的做样的衣裳,大了一圈,也难怪从背后看,身形都不太一样。 明夷拿过帕子,抽了抽鼻子:“就是,你从未穿过这样的衣裳,肩膀也嫌宽了些,我哪看得出来。” “是啊,是啊,是为夫不对,应当多带些衣裳来,不用穿得如此失礼。”伍谦平一味让着他,满脸只有笑意。 明夷擦过泪,仔细打量,才发觉伍谦平又清瘦了些,脸上青森森的胡须,让他少了两分俊美,倒是多了三分沧桑与霸气,顿时有些心疼:“我们在路上几乎未作停留,你想必要做足了交代才出发,一路定是连休憩的时间都极少,才能这么快赶来。你一路受苦,我心里也不舒服,何不等我回去?” 伍谦平安慰道:“不用多虑,固然我是为了夫人而来,但也不会白白辛苦一场。” 他左右看了下,低声道:“有急事,奉旨暗访,纵使不想来也不行,更何况可以来看你。” 明夷听言,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再具体询问,只是还心疼:“是否日夜兼程?” 冯桓有武功傍身,她自己虽无功夫,但当年时之初推穴运气渡给她的内力,让她的体力早已异于常人,因此才能一路马上飞驰。伍谦平却是个读书人,虽不至于文弱,但不可与江湖中人相提并论。 “夫人放心,公事,自然是雇了最好的马车,一路驿站换人换车,虽未停歇,我却能在车里休息。近杭州,才骑马轻装而来。”伍谦平眨了眨眼,看上去精神尚可,看来只是一路餐不定时才清减。 明夷见店家端了酒菜走近,也不言语,帮着迅速布好菜,再嘱咐下一碗热汤饼。 “先喝些汤饼,能舒服些。”明夷边说,边给伍谦平夹菜,“你得快点补回来,我看着你瘦下去,我也吃不香。” 伍谦平促狭笑道:“夫人不用忧心,女子还是珠圆玉润才好。” 明夷瞪他一眼,哼了声。又叫来店家,送一些酒菜到冯桓房中。 “他怎么就能认出是你,看来还是我不好。”明夷回想起冯桓的异样表情,定是发现了伍谦平,才知趣回房,现在还不下来,是不打算打搅他们了。 伍谦平将大碗中的热汤饼分了些给明夷:“夫人像是心事重重,当然不能与那等高手耳听八方相比。” 明夷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有些不是滋味。你说夫妻数十年,真下得了狠手,要对方的命吗?那是有多狠的心啊。” “既如此,下手之人恐怕早不把对方当夫妻,而是恨之入骨,只不过有所图谋或羁绊,假意周旋而已。心狠手辣之人,为一己之利,父母亲儿的性命都可作为代价。又何况早已同床异梦?”伍谦平说着此等寒冷之辞,语气便格外温柔些,唯恐明夷更加沮丧。 “谦平,若有一日,你对我厌弃了,或我阻了你的路,只要暗示我一下,我立刻能明白的,我会默默走掉。”明夷半开玩笑半认真,作出格外可怜的模样。 “你怎么可能阻我的路,你是我的脊梁骨。”伍谦平目光坚定,坦然正视。 明夷倒觉得自己过于矫情,只得玩笑道:“或有日,有公主下嫁,让你休妻。” “哈哈,我又不是郑某人。”伍谦平戏谑道,“若有那日,天下总有你我容身之所。” 明夷笑了笑,未语。她信此刻他情之所至,言之灼灼,也信他非无欲无求愿意荒度此生之人。只不过一切未发生,何必自扰,且逍遥。2k阅读网 第八百一十三章 狠戾 回到房中,伍谦平才将此次来杭州的目的告知了明夷。此次来,实则是圣上有密旨宣召。使工部侍郎伍谦平,以检查浙西河堤工事为名,与浙西观察使郑朗会面,按他吩咐做事。 明夷听得云里雾里:“郑朗?又姓郑,也是荥阳郑家的吗?” 伍谦平点头:“郑朗是荥阳郑家北祖房郑瑜之子,郑瑜在代宗时曾任宰相。这位郑朗也非等闲,从户部侍郎任上出至浙西,为鄂岳浙西观察使,治下皆为鱼米之地,可谓国之粮仓。以后回长安,尚书之位势在必得。” 明夷笑道:“我夫君也是侍郎,若何时出到地方当观察使,节度使,我也可跟着湘享清福啊。” 伍谦平自嘲道:“我怎可与之相比,即便郑朗那一支并不旺盛,总也是郑氏世家之子,堂房兄弟在各部及各地任上,枝繁叶茂。” 明夷知他并无妄自菲薄之意,但由心瞧不得他任何一点落寞。发生的岂会了无痕?他幼时经历的无助和屈辱,即便如今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也无法抹平。 明夷笑成没心没肺的样子:“你比他们都强,你让天下最能干的女子对你死心塌地。” 伍谦平见她得意模样,终于忍不住笑着摇头:“不,是食髓知味。”她脸发热,含羞带怒瞥他一眼,心中始终是高兴的。自住进伍府,眼见着他一日比一日自信、强大,连着当初的阴鸷之气也被掩饰地极好,整个人显得更加从容可亲。 明夷也越发了解他。这种从容可亲只是他升作高位所需要的,显得更加谦逊而无攻击性。正如当初的阴鸷冷酷也有极大的伪装成份,为了凸显他公正清明,无讨好为祸之心。 但那股子狠与冷,并非无根之木。他的内心,自有一种狠戾在。因此他才会事事思虑更加周全,不会寄希望于他人。明夷欣慰的是,如今她与他已经成为最紧密的联合体,在伍谦平心中,二人密不可分。他的利爪,只会对着外头,而在明夷面前,袒露的都是毫无戒备,柔软的皮毛。 “郑氏牺牲了郑颢的意愿,成为国戚,以郑颢一房为质,在天子掌中。或许,郑朗也会因此更加仕途坦荡。”伍谦平皱眉道,他显然还在犹豫对郑朗的态度。 明夷觉得他或有未尽之言,但朝堂之事,她本就知之甚少,也不想深究,只提醒道:“郑颢短寿,会不会影响此局面?” 伍谦平眉头稍微舒展:“若果真如明夷所言,我更当竭力与郑朗交好。” 明夷初听不解,很快也明白了。郑颢在,虽显出宣宗对郑氏恩宠,并可留京挟制,但终究也使得郑氏在朝堂中有了公主的支持,宣宗会更加慎用郑家。郑颢亡,郑家空有驸马之名,实际实力大为削弱,既与其它自命高傲的世家有了罅隙,又失去了郑颢这个权力中心的帝婿,反而会使得郑朗的仕途顺畅,免受怀疑。 明夷呵呵一笑:“郑朗若当了尚书,朝中局面怕更加混乱。” “有何不可?”伍谦平眼中闪出光亮来,似狩猎的狼见了羊群。 明夷一时看痴了。她本自认非虚荣浅薄之人,以为唯有德行高洁,不役于物的男子才是真男神,可还是驳不过自己的内心,这充满野心和征服欲的男人,此刻,让她觉得甘心为他毁天灭地。 待冷静下来,又忧心起来。 “我知道你想在朝堂一展拳脚,为自己的抱负,也为将来的家族。可野心要适可而止,收放自如,切莫迷了眼。”明夷脑中想起的是历史上权臣难有全身而退,卷入漩涡,怕是身不由己。 伍谦平搂她在怀:“我不会忘了初衷。原本所求,不过是自保、安乐。让他人顾忌,使家族兴旺。至于财色,你应当知道,我志不在此,也便不会轻易被人拿捏。” 明夷贴在他胸口,感觉得到他赤诚不欺。此时心里也无江湖也无朝堂,只想能与他厮守平安。 再进一步,便是三品大员。到时,他的私宅,也不会仅仅是他的私事。有魏守言在,或许是一桩好事,堵了别家送女儿、妹妹上门的路。上位者,不肯让女儿做妾,势弱者,大可推拒了之。如果只有明夷在他身边,无显赫家世,无朝中助力,自然会有人塞个女人到他府上做主母。 这么想,她还是得好生照顾着魏守言。给她一片遮风挡雨之所,也是给自己一条坦途。 次日一早,冯桓在外叩了叩门,咳了两声。 明夷警醒,见身旁伍谦平还双目紧闭,想到他一路无日无夜奔来,定十分疲惫,不忍唤醒,悄悄坐起,想先梳洗好再唤他。 手却被他突然拉住:“怎么一早就要去见别的男人。” 明夷听他语气不悦,知道他一向在意自己和冯桓接近,哭笑不得:“我从没把他当男人。” “可他始终是男子。”伍谦平大约自觉有些无理取闹,声音轻柔了些,“我昨夜瞥见他男子装扮,风度不凡。” 明夷见他明明白白是在吃醋,顿觉得可爱无比,回头轻啄他一口:“他是洪奕的夫君,也是我干儿子的阿爷,以后少不了往来。” 伍谦平也觉得自己如此有些过于小气,绷着脸说:“好,但你与我一同回长安。” 明夷一边穿戴一边问道:“那是自然。不知你要何时回去?我希望尽快。” “我得去润州一趟。浙西观察使治所在润州,杜朗是谨慎之人,恐怕我需一些时日说服他信任我,将圣上想要的带回去。”伍谦平动作利索,很快收拾好自己。 明夷点头:“一会儿问一下冯桓,我们上官帮派和天一帮这回得定下联盟合作之计,如果他一人能应付,我陪你去润州。” 伍谦平应道:“那是最好不过。” 二人携手下楼,都穿的寻常衣裳,也无人能辨识身份。互相瞧着,眉眼都是笑。怎么看,都只是一对长相俊秀,相亲相爱的夫妻。冯桓已经在楼下准备好朝食,见二人下来,只瞧一眼,不以为意。 第八百一十四章 易地 明夷大大方方坐下,招呼伍谦平一道。 伍谦平凝神看了冯桓一会儿,笑道:“果然是翩翩佳公子。” 冯桓咧嘴一笑:“彼此彼此。” 明夷给二人发了两个白眼:“能不能不要互相吹捧?” 冯桓与伍谦平虽是第一次真面目相见,却也并非陌生人,不用多客套。 明夷心心念着早些和伍谦平一道出发,便向冯桓问道:“这几日与天一帮谈判之事,你一人在此可否应付得来?我想和谦平去一趟润州。” 冯桓眉毛挑了下:“怎么?你是与郑朗相熟还是身怀武功,能保护伍侍郎?” 伍谦平一怔,神情复杂:“夏……冯兄怎知我要去找观察使?” 冯桓一脸淡定,看四周无可疑人等,答道:“伍侍郎披星戴月而来,总不能只是为了看明夷一眼吧?近几个月并无水旱灾害,能劳动侍郎的,恐怕只有浙西观察使与镇海军的龃龉了。” 伍谦平不吝赞叹:“冯兄胸有千壑,知天下事。某也无须隐瞒,观察使一心忠君,镇海军却有异志,事关体大,怕是杜大人都自身难保。此次他以河堤工事难为之由,请圣上派员协助,应当是有重要证物呈上。只是不敢相信身边下属,可见境况之危。” 昨夜心思散乱,今日再闻此事,明夷感受不同,觉得其中有了些难以掌控的危险,是她所陌生的。不由添了几分愁色,看着伍谦平。 冯桓默默喝了几口羹汤,放下碗,一语惊人:“不如,我与伍大人同行。” 明夷诧异道:“那谁留在杭州与龚君昊和谈?” “当然是你。”冯桓正色道,“你与他谈,事半功倍。而我,就替你保护你的夫君。这个交易,怎么说都是你赚了。” 明夷此时才想起,如果让冯桓与龚君昊单独面谈,怕真的会坏了事。李敏芝已经死了,恨会随她的死而慢慢消散,多年折辱的情绪需要另一个出口。龚君昊面对与自己亡妻有染的男人,纵使为了利益能谈下什么合作,也会只会让厌恨更深地扎根,对双方都不是好事。 这事,还是明夷出面要容易办得多。 而伍谦平那里,她若是同行,倒显得这位侍郎不成体统。上回去蜀地,本就车马众多,为的是昭示皇权,施恩于地方,多她一人并不扎眼。这回伍谦平轻装前来,若带了夫人同去,怕是郑朗会生出几分恶感来。况此去润州怕是不会太平,自己弱质女流,只会拖了后腿,若冯桓肯去,至少保得伍谦平的周全,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明夷想明白后,自然没有再儿女情长的道理,谢道:“那我夫君的身家,就交给冯兄了,定完完整整还我。” 冯桓哈哈笑道:“料你就是个见色忘义之人。不过你这声榭,我应得起。” 冯桓转头对伍谦平说道:“我与郑朗大人有些渊源,此去,或能助你。” 伍谦平眼中有惑,但立刻浮上笑来,举起汤碗:“伍某以汤代酒,多谢冯兄。” 明夷迟疑了下,想起冯桓和郑颢的交情,以及他所不愿提的,与自家家族的恩怨,心中有了些眉目。冯桓的文治武功,都是极为杰出,绝不会是寻常百姓出身。文思谋略,需名师指点,武功气度,也非一日能成。想来这夏家,非富即贵,与郑氏门阀有旧,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明夷不好多言,只对伍谦平说道:“既然冯桓这么说,一定是有十分的把握。你这趟去,定能成事。” 伍谦平看她神色笃定,心里明白,嘴角扬起:“定当如此。夫人在杭州也要小心,待我早日回来。” 冯桓咳了声:“好了,龚君昊不会难为明夷。我们早些出发,才能早些回来。” 伍谦平仍不放心,问过明夷那份杜忡的信笺可收好,若有麻烦,只管去官府求助。 冯桓不以为然:“在这儿,哪怕郑朗的手书,都作不得数。不过这毕竟是天一帮的地盘,放心,不会有事。” 明夷刚送走二人,便见天一帮有使前来邀请上官帮派冯帮主与明娘子。明夷本以为龚君昊会亲自来密谈,没料到是大张旗鼓请自己去天一帮,惊讶道:“你们帮主……” 来人想来是龚君昊亲随,很是机灵:“娘子见谅。昨夜帮主夫人急病去世,帮主悲痛不已,无法亲迎。还请二位到帮中别苑休憩,待府里丧事过后,帮主自当亲自迎二位入府一叙。” 明夷心照,说道:“我们帮主有些私事外出,过几日回来,我在此留书,还请客栈主人转交。” 来人也不多言,伺候笔墨,将书信双手恭敬接过:“娘子放心,这间客栈也是我们天一帮产业,待冯帮主回来,自有人迎他入府。” 明夷收拾了行装,坐上天一帮的马车。心中感慨,看这来人衣着,不过是天一帮处理杂事的小厮,但态度不卑不亢,很有分寸。可见龚君昊调教有方。但叶手下,在长安附近极为跋扈,不可同日而语。 明夷所居,是距离龚府三五里的一处别院,十分幽静,龚君昊派了两个婢女来伺候,衣食样样周到。只是此后三日,龚君昊都无法抽身前来。只派人说,在府中料理丧事,接受家人吊唁。明夷听出他是没打算大张旗鼓,也就不必前往。心里倒是舒坦些。她并不想看到龚君昊假装哀恸的模样。何况,他迟早要来见自己,如今她上官帮派对天一帮并无太多忌惮,也无必要俯首。 第四日,午食毕,龚君昊终于现身,亲自到别苑见了明夷。 他一身素色,神情凝重,眼中布着血丝,才四日不见,已经清瘦了一大圈,原本弥勒般的样貌,显出些轮廓来,反倒年轻了些。 明夷迎他入厅,之后冷眼看着他,心想,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他因丧妻承受了多大的痛楚。 龚君昊也显得有几分尴尬,禀退左右,请明夷坐下相谈。 第八百一十五章 怨毒 龚君昊此来,无外乎说些日后两帮合作的实务。明夷原本心有芥蒂,面对一个可以亲手了结发妻的人,怎么都控制不住阵阵寒意。但谈了一会儿,她才相信,此人是真的大受打击。 有些东西是骗不得人的,比如努力想掩盖的失魂落魄,连轴不眠引起的轻微手颤,眼睛里闪烁不定的涣散。明夷几乎要怀疑,面前的人,真的是那个天下第一帮的帮主龚君昊吗?他从来是一个笑脸迎人,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她当然是不能问的。李敏芝的一切,都会成为眼前这人的禁忌。但也难免揣测,龚君昊对她,恨之入骨,可又真心相待过。更多,是这么多年来的依赖和相随。那个行事狠辣、任性妄为的龚夫人,何尝不是龚君昊的主心骨,有她在,帮内帮外从不用担忧。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除了她,除去自己身上的屈辱,可真没了她,才会发现,原来这担子,这么重。 他甚至有些怨恨。明夷不敢确定,但每当她低头或转身,总觉得龚君昊的眼神灼在她身上,充满怨毒。抬头确认,看到的依然只有夹杂着悲伤落寞的诚恳。 有怨恨,才是理所应当。龚君昊不是蠢人,这几日他也该想明白了。挑起刘义宗与叶炘的仇怨,将天一帮驱逐出长安,幽闭叶炘,控制住李敏芝,逼着他出手杀妻——所有一切,都是上官帮派在操纵。就这么无声无息,削去天一帮的臂膀,虽然使龚君昊获得了主控权,但此时的天一帮已经大不如前。失去干将,失去主帅,失去扩张的机会。 他明白了一切,当然也明白现下的局势。他没得选择。上官帮派与申屠世家已经十分紧密,就连奄奄一息的桃七帮都和上官帮派结成了合作,天一帮势单力孤,而崔氏又自顾不暇,若不与上官帮派交好,怕是内忧外患会一同涌来。 对内,龚君昊想要真正收服原本属于李敏芝和叶炘的势力,还需要一番力气。帮里掌握人手和账目的,并非都是他的手下。他需要时间和外援来服众。至少,能让渐渐囊中羞涩的天一帮众,看到扬眉吐气的希望。 对外,苏杭一带平日里卑躬屈膝的小帮派不少,眼看着天一帮两大护法一死一失踪,如今又死了帮主夫人,难免猜度不少。总有渠道可以打听出,天一帮内部的困境。绝不会少了落井下石之人。 明夷和龚君昊的谈判,表面上平静克制,从丝绸生意谈起,互不相让。实际上,彼此都摸得出对方的底牌。有天一帮的合作,对于上官帮派来说,是锦上添花。而内外交困的天一帮,别无选择。 明夷亦坦承自己的弱点:“我也无需隐瞒龚帮主。冯桓之前扮女装之事,对于申屠兄弟算得上是一桩耻辱。虽然我们两帮有生意往来,但你也知那二人本就疯癫率性,若真为此事生出龃龉,我们的损失也不小。” 龚君昊疑问道:“为何他要恢复男装?若如之前一般,丰帮主与夏副帮主联合,应当无往不利。” 明夷迟疑了下,总不能说是防备着龚君昊揭露夏娘子身份,会令申屠兄弟更加恼羞成怒。尤其李敏芝已死,她与冯桓之间的事死无对证,对龚君昊影响不大。 龚君昊似乎也想到这点,勉强一笑:“若明娘子不说,我也可闭口不提。” 明夷展露出十二分的诚意来:“我此来便是为上官帮派做最后一桩大事,便是做个中,使上官帮派与天一帮精诚合作。以女装示人虽然有百般好处,但冯桓有他的顾虑,他已有妻儿,不想让妻儿过见不得光的日子。” 龚君昊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原因,讶然道:“这我便明白了。只是为何明娘子说是最后一桩事?” “我既已嫁为人妇,夫君又是六部中人,官场难行,我不能让自己落人话柄,成为我夫君的罪状,势必要与江湖划清界限的。”明夷慨叹一声,半真半假。若不是怕连累伍谦平,她当真是不放心现在放下帮派中事,“只有帮着冯桓立稳,我便别无挂碍了。” 龚君昊默默点头,这理由真是无懈可击。 此后便再不提此事,只说实务。 龚君昊想明夷出手,解决天一帮所订蜀锦需缴纳高额赋税方能运出蜀地之事。叶炘被控制了,他手中办到一半的烫手山芋还在那儿躺着。对于已经捉襟见肘的天一帮,这笔赋税根本拿出不来。如今这些蜀锦还在益州的小工坊里面堆着。 明夷提出的办法是,由上官帮派做中,将这批蜀锦折价让给桃七帮。并连同与这些小工坊签下的合约,一道无偿转让。而天一帮在此笔交易中损失的差价,由明夷个人出资赔偿。 龚君昊半喜半忧。此事没有损失,对天一帮目前窘境来说,十分重要。但此举也封死了天一帮插手蜀锦生意的门路,以后再也无法从桃七帮眼皮子底下拿到低价的蜀锦。 明夷知道他顾虑,笑道:“此事若成,我亲自与桃七帮相谈,将蜀地所产蜀锦四成交给天一帮,只取一分利。只不过这些蜀锦只得在长江以南贩售。龚帮主意下如何?” 龚君昊大喜过望:“如此甚好!只是桃七帮怎会轻易答应?” 明夷露出些愁容:“自然是不容易的,更何况桃七帮与你们那位叶炘还有宿怨在。恐怕要促成这笔生意,除了卖我这点薄面,还要天一帮拿出些诚意来。” 龚君昊皱眉道:“之前叶炘所为确实过分,破了经商的规矩,他是武夫,难免如此。如果桃七帮耿耿于怀,我愿亲自将叶炘的双手送上。” 明夷浑身一冷,她料到如今龚君昊掌了权,叶炘落在他手里性命不保,没想到他如此残忍,怕是不会让叶炘有个好好的死法。对一个才貌双全的江湖豪杰来说,成王败寇,生死不是大事,但落到此等小人手中受折磨,实在让人不忍。 第八百一十六章 鼎立 明夷脸色有些苍白,勉强笑道:“生意之事,没有永远的敌人。叶如何处理,我与桃七帮会面过再说。现下,我想为桃七帮讨要苏杭丝绸在益州的专卖权,作为蜀锦生意的交换,龚帮主意下如何?” 龚君昊一口应允:“没问题。事成定重谢明娘子。” 明夷料得他会立刻答应。蜀地原本就不流行苏杭丝绸,长途跋涉运去,成本增加不少,与蜀锦相比,并无优势。放弃一个微小的市场,换得蜀锦的江南专卖,这是天大的便宜。 但,便宜太大,会让老奸巨猾者疑心。比如龚君昊。 他一扫刚来时的颓废之气,眉目精明:“不知明娘子这儿,需要多少好处?” 明夷早已预备好:“我自然要为上官帮派绸缪,如今上官帮派的骏凌镖局正为朝廷工事运送珍贵石材,托圣上洪福,镖局得以壮大,也走通了南北通路。加上各节度使那里也有打点,日后运送些丝绸物件,既安全又费不了多少银钱。” 对,明夷要抓的,便是这物流。洞天福地所用的工事材料来自各地各方,镖局运送途中,将会打通各大重镇各关节,用公中的钱,铺平了一条路。这是别家镖局所不具备的,加上上官帮派声势渐隆,江湖上也会给几分面子。 随着各地方节度使拥兵自重,藩镇割据的局面会越来越明显,那时,一条通畅的物流变得弥足珍贵。小了说,逢天灾**运送米粮,也可大发其财。大了说,私运些情报或兵器也能掩人耳目。这条通路,会逐渐成为黄金路。 路越走越宽,哪怕给益杭之间运送丝绸,不牟重利,都用来沿途打点,赚下的,都是这条黄金路上的砖石。 人心不足。她不由自嘲,自己原来也逃不脱。原本只想着把拾靥坊做大做好,能衣食无忧。担心无权无势被任意欺压,便要编织关系网,借助江湖势力,从此与上官帮派难以分割。为一帮之众,要以争夺长安势力为契机,跻身一流帮派。后来,与伍谦平牵扯上,更是难以自拔,还要顾虑伍谦平的上位之路。 累,即便野心勃勃乐在其中,也难免疲累。可到了此时,却再也无法停下来,只要出个纰漏,多的是想要将她与她的亲友寝皮食肉之人。 她只有费尽力气把每个篮子的鸡蛋都垒得多一点,让后路四通八达。 龚君昊听得明夷所求是丝绸的运输权,赞道:“明娘子果真是心明眼亮之人,有这往来之路,上官帮派无论何种货物流通都会更加便利,财源滚滚。” 天一帮也是做惯生意的,明夷并未有隐藏自己牟利目的的念头,笑道:“此事三家受益,免得给那些宵小可乘之机,龚帮主认为可否?” 龚君昊脸色放松了些,他相信明夷所说,见她坦诚所求,踏实许多。 明夷心中亦是澎湃不已。他人只知这条通路可以生财,但她更明白,这条通路到战时可以保命。江湖游侠不在意战乱,但她这般无武功护体的人最为在意。一路关节打通,各家节度使、藩镇打上交道,以后她所庇护的人,比如殷妈妈、四君子、葵娘等,才可能在混战中转移到安全区域,包括她多年经营的财富也能保得住。 龚君昊并未满足于此。他所要的,何止是长江以南的蜀锦生意。 “明娘子,数月以来,你们扬州的私盐生意做得可是风生水起啊。不过也是,这扬州往西北去,都是申屠世家的局面,生意自然平安。”龚君昊看似轻描淡写,意思已经抛了过来。 他想分私盐生意这碗羹,明夷也料到。没有什么比这个生意来钱更快,还能抵得住天灾兵祸。人,总不能不吃盐吧。越是世道不好,私盐越是好做,谁还买得起盐税比天高的官盐。 明夷犹豫过,跟天一帮共享私盐生意,便如同对他输血,能让式微的天一帮有重振旗鼓的绝好机会。如果再加上帮派内部的整顿,极可能天一帮又将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帮。 龚君昊瞧出明夷很是为难,说道:“你我都是一样,坐到这个位置,所想已不单单是自己成败荣辱之事。天一帮帮众数千,加上各人所养家眷,数万人的吃喝用度,都靠着帮派的生意。我并不屑做欺压平民之事,苏杭繁盛,也正因有天一帮在此镇着,那些小帮派及山匪不敢向百姓举刀。我与老弟兄们,都是西湖边土生土长,怎忍心此地民生凋敝?” 明夷看他说得恳切,也明白他暗指申屠帮派的行径是宵小所为。龚君昊算不得君子,但天一帮在苏杭一带,是绝对的功大于过。他所计算,实则低估了自己。天一帮的生意,何止养活数万人?这一代士农工商,多半仰仗天一帮的繁盛。 只是,这不足以让明夷把嘴边的肥肉交给龚君昊一半。她点着头,表示很是敬佩。 龚君昊看她敷衍,有些急了:“我天一帮若是有独霸之心,又怎会让上官帮派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壮大起来。” 明夷微微一笑,眼中略透出几分嘲讽。此事彼此知晓,若不是李敏芝贪恋冯桓的美色。上官帮派恐怕没有机会发展到长安。 龚君昊自知失言,愣了下,长叹一声,颓然垂首。半晌,说道:“我只想说,即便天一帮恢复往日的繁盛,我也绝无赶尽杀绝之心。能三足鼎立,是天下大幸。” 明夷把这话听了进去。是啊,自己怎就忘了当时的想法?她想为上官帮派所争的,并非一句毫无意义的天下第一。她要的,是帮中人安安稳稳的富足,这才是乱世中最珍奇的东西。 想要造就天下第一帮的,是冯桓。对他来说,那是个极有趣的挑战。但在明夷眼里,成为三大帮之一,才是最安全的位置。 任何帮派,一旦登顶,便只有成为众矢之的。如果只是江湖上的仇怨竞争也就罢了,怕就怕,如今朝堂上,已经开始紧紧盯着江湖,再也回不到放任帮派发展的时候了。过于出跳,对于明夷,绝对是个灾难,因为此时,她有了另一个身份,伍夫人。2k阅读网 第八百一十七章 茶坊 明夷虽未下定决心,但心底的天平已经倾斜。龚君昊不是个信得过的君子,但她乐意帮他这把,让天一帮做回他的天下第一帮。龚君昊说得不错,三足鼎立。申屠兄弟太邪门,太精明,必须有天一帮来与他抗衡。这样,上官帮派左右逢源,会轻松得多。 更重要,如果朝廷对江湖帮派要下手整治,有个天一帮挡在前面,总是好的。 明夷笑容可掬:“好,和蜀锦一样,长江以南的私盐,我们两帮合作。而且,我会替你奔走,想办法让天一帮在长安有一席之地。” 龚君昊大喜过望,但仍保持着一丝谨慎:“若能如此,再好不过。但朝廷已经对天一帮下了禁止入长安之令,我们贸然回去怕是惹祸上身。” 明夷一脸惆怅之色:“我也知道此事困难,需想出万全之策。但龚帮主有所不知,如今申屠帮派在长安太过跋扈。也怪我,当初耽于儿女私情,将帮中事务交予不懂事的小儿,使得冯桓辛苦经营的容异坊成了申屠帮派的地下赌坊。如今他们大发其财也就罢了,万一出事还要我们上官陪葬。为了喂饱申屠兄弟的野心,我已经割舍了私盐生意一半的利润。未料他们竟还在长安做起了青楼生意,影响到我行露院,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夷所说,倒不是杜撰。赌坊,青楼,是申屠帮派本门生意。只是工坊生意往来,是不会让龚君昊知晓的。 龚君昊频频点头,容异坊和行露院原本就是他在长安最熟悉的两处,容异坊是冯桓作为夏娘子创下的产业,行露院的殷妈妈如今又与明夷往来甚密。这两处生意如果被申屠兄弟染指了,明夷不愤怒才奇怪。 龚君昊明白了几分:“你是希望我们天一帮到长安,好让申屠帮派有所忌讳?” 明夷恳切道:“是,只有天一帮,才是他们眼中的对手。” 龚君昊目光闪动,淡淡笑道:“可我们实在不能大张旗鼓回长安。畸变能,如今状况也不允许。” 龚君昊知道在明夷面前无需过多掩饰,话外之意,如今天一帮元气大伤,不可能劳师动众。这回长安的花费,天一帮不出。 明夷笑得清甜,眼中有央求之意:“我倒是有个办法,既可以让天一帮神不知鬼不觉回到长安,又不破坏朝廷的规定。” 龚君昊看她突然谦恭,极为受用:“明娘子但说无妨。” “天一帮不能大张旗鼓回去,但可以用茶坊名义到长安做生意。龚帮主尽管先派几个得力的下属去,渐渐将茶坊做大,便可继续往城内送人。”明夷回道。 天一帮两大生意,丝绸,茶叶。这个茶叶生意,也不容小觑。这也是为何天一帮十分执着要进入长安。西市胡商云集,他们是将茶叶销往西域的主要渠道。这在苏杭一带并不稀奇的茶,到了胡商手中,数月时间,百倍的利润也是有的。胡商不懂制茶,也无可能深入大唐,每年只是将西域各国物产带来,售卖了换成好运送的茶饼与丝绸回去。胡商只得长安茶商那儿进货,茶商所赚也是苏杭商人的十倍之巨。 天一帮是想进入长安后,设法买下原有的茶坊,能直接与胡商交易。如此,天一帮茶叶生意的利润,少说也翻三番。这个目的,他们隐而不发,若不是伍谦平提醒,长安茶市管理极为严密,外地客商无从插手,明夷还想不通其中道理。 是啊,只有巨大的利益,才能使人癫狂,不怕杀人放火,同室操戈。 龚君昊眼神定在明夷身后的窗棂上,用力的程度,似想将她整个人都看透,却偏偏不落在她身上。他越是显出不以为意,明夷越有把握,自己说到了他心上。 龚君昊终于开口:“可明娘子在长安也并无茶叶生意。” 明夷微微一笑:“可万寿公主有。” 龚君昊脸上闪过一抹狂喜:“托明娘子的福了。” 话不必多说,都懂。万寿公主私产不少,都有专人照管,明夷以往便知道她有茶庄,除了采买公主府所用的上好茶叶,也在西市有个茶坊,生意清淡。但想到将此茶坊为己所用,还真是刚有的主意。 龚君昊起身,深深一揖:“若能助天一帮打开往西域的茶叶商道,此中利润,龚某愿与上官帮派平分!” 明夷嘴角轻扬:“与上官帮派有何干系,我也只是想帮公主找个靠得住的茶商而已。” 龚君昊心照:“话虽如此,明娘子这个恩情龚某绝不会相忘。” 明夷点了点头:“你也知道茶市管理严格,并不比盐市差多少。赋税之重,加上沿途盘剥,及长安西市进入困难,如若按寻常方式去办,倒有七八成利便宜了旁人。如今我想依旧以容异坊的名义,与万寿公主合办茶坊,而天一帮则以杭州茶庄之名,与容异坊合作。有公主之名,赋税极低,有容异坊之名,西市畅行,而加上骏凌镖局的运送,沿途也只需省下大半打点费用。龚帮主可满意?” 龚君昊脸色并不好看,听上去桩桩件件都安排好了,天一帮捡了个大便宜,可实际上,每个环节都被抓在了上官帮派手里,天一帮茶叶生意的银钱往来,人员配置,都瞒不过容异坊的耳目。用上官帮派一个不重要的部分,绑定了天一帮半壁河山的茶叶生意。 可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龚君昊有些颓然:“那就拜托明娘子多费心了。” 明夷点了他一句:“权宜之计,龚帮主也应当体谅。上官帮派让出的这部分私盐生意,我可替冯帮主许诺十年不变。至于茶叶生意,你天一帮过一年半载自可想办法再立门户。” 龚君昊额头有汗,自知理亏,低头道:“我龚君昊岂是见利忘义之徒?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容异坊吃亏。” 明夷笑了笑,不置可否。这话,说得如同没说,不让容异坊吃亏?多少算吃亏?多少是占便宜?随他吧。 茶叶生意,只需补回私盐生意损失的这部分,何况,储娘子精力有限,如果不与天一帮、申屠帮派合作,迟早也会有其他盐商占去份额。如今面上分了三家,实则将这生意基本垄断了下来,更为稳妥。 更重要的是,容异坊与申屠帮派合作赌坊一事,明夷总觉得有几分憋屈。既然乱了,就再一家,从更大的混乱里,才有更多机会。容异坊如是,长安亦如是。 第八百一十八章 叛乱 (); “龚帮主府上繁忙,不好再耽误。待我回长安与公主协商好,再送信来,龚帮主可派妥贴的人,来长安找我。”明夷该说的说罢,下了逐客令。 龚君昊脸上一滞,点了点头:“好,明娘子好好休息。哪天启程,吩咐下人来说一声,我给娘子和冯帮主践行。” 明夷本想拒绝,但不好太拂了他面子,应道:“好。” 闭门独处,心里又空落落起来。这一趟来时日夜兼程,心悬在半空,直到现在才真清静下来。忙着赶路,忙着杀人,忙着谈判。可原来最可怕的是,一切都结束后,死一般的安静。让一种蚀骨的不安,钻到皮肤之下,血液之中。 她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异样的滚烫,从指尖到手臂,使得心里头阵阵烦躁。 摆脱不了这种莫名的感受,在阳光明烈的午后,有一种晦暗不明的感觉。打开窗,看尘埃翻飞,落到床榻之上,突然明白,这是因为,那人不在。 从何时起,这种牵绊到了如斯地步?但明夷丝毫没有想扭转局面的意思。这种感觉,有些许陌生,带这些危险,但又无比让人沉醉。这是什么? 她恋爱过数次。从千年之后到此时。她熟悉种种的崇拜、悸动、挑逗、牵挂。从年少时候青涩单纯的爱慕到心乱孤寂之时叫嚣的情绪。自以为练达、沉着,感情也可以控制得恰到好处。知道需要几分,给与几分。 她一直相信,爱情是稍瞬即逝的冲动,之后能相濡以沫的基础,是彼此需要。 没有那么恐婚,也没有那么情深,但真的,比较害怕独自一个人。 错吗?没错。自小受的教育便告诉她,女子当独立,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可,谈何容易。 每每陷入感情,都是最她最危急,最需要人帮一把的时候。如同患上抑郁之时,遇到邱志。到陌生的空间饱受惊吓之时,遇到时之初,哦,令狐湜。他们,远远看去,是那么强大。似乎能替她挡住一切的阴霾。可她从未了解过这两个人,他们心底想什么?到底要什么?她执着去相信,做好自己,能够给对方带来价值,他们的关系就会稳定不变。 或许,她努力去做的,去成就的,根本不是他们最想要的呢? 伍谦平不一样。他是无声无息渗入她的生活的。并非出自本意,她却越来越了解他。从最坏的一面开始,到令她心动的一面结束。不一样的是,她毫无疑虑,认定此人,值得信任。 他们一开始的关系那么泾渭分明,如同一场银货两清的交易。怎么就变了?变得,似乎彼此的原则都不那么重要,也不需要言语,背对着背,去拼杀,就对了。 跟着他,就像跟着另一个自己,毫无疑虑。无论去向哪里,都没有关系。这不像她,不像一个清醒成熟的明怡。在他身边,任性,随性,即便烦扰俗事缠身,也未厌倦,无比的,快乐。 她,是真的很想他。虽然只是短短数日,度日如年。 他回来时,依旧意气风发。身后是冯桓,还带着一人,相貌平常,笑容可掬。 明夷的眼里只有伍谦平,四目相对,并无言语,只是十分默契地一笑。 冯桓咳嗽了声:“我们去预备些回程应用之物。” 明夷回过神来,笑道:“龚帮主都备好了。你们沐浴更衣,小憩片刻,想来已经有人去通报,夜里他定会来。” 冯桓应下,回头看了看身后陌生男子,见他点头,便跟随龚君昊安排的小厮回房。 两人还未走远,明夷双眼便又痴痴与伍谦平纠缠上,忽觉手背一热,是他滚烫的掌心覆盖住,紧紧握着,再不肯放。 明夷无法控制自己嘴角的笑意,正如无法控制大脑瞬间清空的感觉。仅仅是一次握手,到比往常无间的亲密更加让人撼动。 伍谦平有些诧异,只是一瞬,笑容更大,而后便握得更紧些。 明夷觉得,此刻,甚好。只是短短离别,仿佛把自己内心看清了一般,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二人回房细说。从润州带回的陌生男子被称为阿武,大约只是代号,是郑朗身边亲近的手下。阿武混入镇海军一年多,素知军中将领对这位朝廷派下的观察使不以为然,这便罢了,年后渐渐有了要自立为王的苗头。首当其冲要灭的就是观察使及其亲随兵士。若镇海军起事,定会引起各地节度使效法,战乱横生。 那些掌握了地方兵权的土皇帝,哪个不想浑水摸鱼,名正言顺当个皇帝? 郑朗所求,是朝廷增强观察使衙门的兵力,并派民望高的武将前来接掌镇海军,肃清不臣之人。这不是小事,朝廷也不能师出无名,否则怕是要激起各地节度使的不满,借机起事。因此,必须获得镇海军中反叛者不容置疑的罪证,并安抚军民。 阿武随身带着的,就是镇海军多位将领贪赃枉法的罪证,而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人证。此证,此人,万不能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因此,郑朗才求朝廷派下工部官员,并亲自接见,以辩忠奸。 明夷笑道:“他怎会信你?你和杜忡的往来怕是瞒不住,更何况,你素来也没什么好名声。” 伍谦平回道:“各节度使,我只与杜忡往来,正是因为杜忡是绝无反叛之心的,他本就是王亲,为人贪婪,但并无异志。这一点,朝内朝外人尽皆知。至于我的名声,还真是不好辩驳。幸好有冯桓在,他与郑朗单独说了会儿话,之后郑朗对我的态度再无嫌疑。” 明夷缓缓点头:“我一直觉得他与郑家有些渊源,他和郑颢就走得很近。不过他的来处,既不肯说,我也不会过问。” 伍谦平表示认同:“他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不愿说的,不问便罢。” 明夷担心的是回程:“你虽是以工部事务为由去到润州,但剑拔弩张之时,难免会招得镇海军怀疑。尤其阿武并非无人认得,恐怕难以平安带他回去。” 伍谦平皱眉道:“我有些打算,一会儿我们一同商议。”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锦衣挽唐》,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八百一十九章 昱祁 龚君昊晚上果然赶来了,为的是怕冯桓着急要回长安,不给他践行的机会。 阿武未露面,龚君昊当然知道冯桓带了个陌生人回来,但看冯桓没有解释的意思,便有些迟疑,似在犹豫要不要过问。 他此次来,陪同的是一位面容稚嫩的少年,细细的眼睛,白白净净,一笑,眼如星月,露出两颗虎牙,清秀可爱。 龚君昊让那少年给三人行过礼,一一介绍:“昱祁日后到长安,还要劳烦诸位关照。” 原来那少年名唤李昱祁,因李敏芝多年未能生育,为了堵住龚君昊纳妾的念头,便从自家远方堂兄那儿过继了李昱祁过来,到如今已经七八载。这孩子今年十七,比储伯颜还小一些。 龚君昊给众人解释后,明夷心中难免嘀咕,这李昱祁是李敏芝娘家人,这说得过去。龚君昊原本就是入赘李家,自然不可能从龚家找继承者。只是,李家的孩子对龚君昊会毫无芥蒂吗? 龚君昊似看出她的疑虑,安排昱祁坐在自己身边,笑道:“自小昱祁便跟着我,如亲儿一般。这两年,我将毕生所学所得都教给他,只是以前怕他年少,在帮中吃了亏,并未着手实务。如今,他也该出去历练一番了。” 明夷看昱祁周身的气质,谦逊而光明,并不显得格外聪慧,但绝不愚钝,并无一丝让人不悦的感觉。看着,比储伯颜的资质高一些,但带着一种类似雨后青草般的少年气,格外讨人欢喜。 昱祁听从龚君昊的安排,给三人敬酒。轮到明夷时,笑容格外灿烂,露出虎牙:“久闻明娘子大名,日后到长安,还有许多生意上的学问要向娘子请教,还请娘子莫嫌我愚钝。” 明夷晃了晃神,反倒生出几分戒备来,啜饮一口,浅笑道:“做生意,那还是龚帮主最为老道。” 昱祁撞了个软钉子,讪讪坐下,但立刻恢复了笑容,似乎毫不在意。 明夷与伍谦平交换了个眼神,心中澄明。 这可是龚君昊教出的人,一个杀妻的笑面弥勒,毕生所学教授出的少年,若有一副最无辜的脸庞,也是情理中事。 冯桓都看在眼里,打破尴尬:“昱祁是个好名字,若是随你阿爷的姓氏,听着更加大气。” 昱祁听言,即刻跪在龚君昊面前:“昱祁早有此意,只是近日阿爷心中哀恸,不敢相扰。此刻有贵客见证,正是良机。昱祁自请恢复龚姓,必竭尽全力,为龚家光大门楣。” 龚君昊微微吃惊,很快将他扶了起来,连声道:“好,好。” 昱祁向冯桓点头,眼有谢意。 明夷也明白,冯桓不过成人之美。如今李敏芝不在了,她得力的刘义宗死了,叶被控制,李家的势力彻底被削弱。龚君昊这数十年,等的就是此时,岂会再扶持一个姓李的孩子。但他对昱祁的喜爱溢于言表,迟早会让他认了自己这个阿爷,做龚家人。 而昱祁更明白。他本就和李敏芝生疏,被过继过来,也就没了回头的路。龚君昊仍是壮年,若续弦生下亲儿,自己更岌岌可危。不如早些改姓为龚,也示忠心。 好一对父慈子孝。 龚昱祁,会是个人物。 龚君昊心情愈发快意,关切道:“伍侍郎此去润州可一切顺利?若有天一帮能帮得上的,但说无妨。” 冯桓皱眉想了想:“我还需在杭州叨扰几天,伍侍郎似乎也有公务。明娘子得赶着回长安帮我料理些帮派事务,恐怕要独自上路。我们不太放心,还要麻烦龚帮主安排些人手护送。” 龚君昊一口应下:“没问题,车马我来准备,再备两个身手一流的车夫。” 明夷愣住了,此事她还未听伍谦平说过,疑惑地看向自己夫君。伍谦平从桌下握紧她的手,向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明夷心里一沉,难免有些失落。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越来越患得患失,连多分开十天半个月都觉得是让人十分沮丧的事。这不像她,会让她沉入更加软弱无能的深渊。她心里这么强调着,对伍谦平笑了笑,回应他。 她也非常了解冯桓和伍谦平各自的行事方式。这两人应当已经有了默契,让阿武和明夷先回长安,有天一帮的保护,一路都会平平安安。而且只要伍谦平还留在杭州,所有的目光都会盯在他身上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从郑朗那里得到的是密函,指证镇海军造反的书面证据,而不会想到,他带走的是个证人。 明夷已经无心听那几个男人在说什么,不安的情绪淹没了她。她知道伍谦平的决定,一半是为了她的周全,另一半是为了阿武能顺利到达长安。他不会改变主意。如果明夷站在他的位置,也会如此选择。 可她现在,只将自己视作他的妻子。 夜深,人散去。明早就要启程。她回长安还有许多工夫要做,万寿公主那边,要抓紧时间,在天一帮的人到达长安前,谈妥茶坊的事宜。她也确实担心自己不在长安的时候,承未阁、容异坊和行露院的境况。申屠兄弟暂时稳得住,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对手下人有些作为睁只眼闭只眼,比如他们逐渐兴起的暗娼馆,很可能会影响到行露院的生意。 还有丽竞门,对,她得尽快回到长安。请凌占筠派人出发,暗中接应和保护伍谦平。再没人比丽竞门更擅长此道。 辗转反侧,间或喟叹。伍谦平从背后搂住她,轻轻拍了拍:“不用担心。冯桓的功夫你信不过吗?我们会一起出发。” 明夷叹了声:“怕双拳难敌四手。” 他和冯桓一起,更会招来镇海军的人猜忌,觉得他身上有机要情报。一旦离开杭州,天一帮的势力范围,他们怕定会动手。 “不是还有龚君昊的人吗?放心,睡吧。”伍谦平在她颈后啄了口。温热,痒丝丝的,格外亲密。 明夷翻过身,躲入他怀里,忍住眼里突如其来的酸楚。 他的下巴在她额头摩梭,轻声说:“我做了封假密函,万不得已,也会保住性命回来见你。” 她使劲点头,抱得更用力些。 第八百二十章 追杀 《锦衣挽唐》第八百二十章 追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二十一章 救星 《锦衣挽唐》第八百二十一章 救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二十二章 朔儿 《锦衣挽唐》第八百二十二章 朔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二十三章 奇毒 《锦衣挽唐》第八百二十三章 奇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二十四章 沙堡 《锦衣挽唐》第八百二十四章 沙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二十五章 回家 《锦衣挽唐》第八百二十五章 回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二十六章 心结 《锦衣挽唐》第八百二十六章 心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二十七章 金针 《锦衣挽唐》第八百二十七章 金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二十八章 旧人 您的看书管家已上线,前往各大商店搜索“快眼看书”领取 车里面,陈楠和秦依萱瞬间傻眼了。连玻璃都遮住了,怎么就忘记把车门落锁呢! 我的清白啊! 秦依萱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要是她真和陈楠发生了什么,那还没事,可问题是他们啥也没发生啊,就这样被人误会了,冤不冤啊! 两人对视了一眼,神情都有些尴尬。 “那个,差……差不多了,毒血基本上已经吸出来了。” 陈楠将一口鲜红的血液吐掉,然后又拿起矿泉水漱了漱口,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来,瓶子里面是一些蓝色的药水,往她伤口上滴了两滴,“好了,伤口马上就会结痂,不出十分钟你就能走路,三天之后就能彻底痊愈。” “你这是什么药?”秦依萱有些惊讶的道:“效果真有这么好?” 陈楠指了指她的伤口,“你看,这不是结痂了吗?马上你就能走路了。” 秦依萱闻言,急忙低头往伤口上看去,顿时目瞪口呆,原本还在往外流血的伤口,血液渐渐开始凝结,真的结痂了。 “现在相信了吧?” 陈楠笑着,伸手往她胸口上点了一下。 胸部突然被袭,秦依萱脸色一冷,本来还打算说句谢谢的,可如此一来,便直接咆哮道:“王八蛋你要死啊!” “我就是给你解开软麻穴而已。” 陈楠有些无奈的样子,自己人品有那么差吗?解个穴还能被当成是袭胸,真他妈操蛋啊! 秦依萱愣了一下,感觉腿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感,这才知道自己误会陈楠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谢谢你了。” “一点诚意都没有,还不如不谢。” “那要怎样才算有诚意?” 陈楠叹了口气,“就算不以身相许,那也得献个香吻吧。” “滚!” 陈楠无奈摇头,笑道:“其实你不凶的时候也挺可爱的,以后温柔点吧,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陪你闲聊了。”陈楠说着,打开车门下了车。 “你上哪去?”秦依萱问道。 “找人。” 陈楠话音落,人已经到了十米开外。 之前刚冲出茶庄的时候,陈楠视线就没捕捉到白衣女子的身影,如今耽搁了这么久,他更是不知道上哪去找。 尽管没有目标,可陈楠也不甘心就此放弃。 如果不找到白衣女子问个明白,他恐怕会连饭都没心思吃。 虽然白衣女子的言行举止,和武功都不像是小师妹,但那张脸却是一模一样,就算亲生姐妹,也不应该长得完全一样吧!更何况叶依依是孤儿,陈楠从来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姐妹。 用了整整四个小时的时间,在方圆十里之内找了一圈,陈楠几乎走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但却连白衣女子的影子都没看到。 眼看已经下午四点多了,陈楠中饭还没吃,再加上奔跑了这么久,浪费的体力甚多,肚子也有点饿了,但他却丝毫没有吃饭的心思。 坐在人行道旁的石墩上,陈楠点上根烟,开始回想在地下室时,白衣女子使出的那几招武功。 她的武功,不论招式还是内力,都带着一种邪派的气息,而且下手狠毒,招招致命,跟心地善良的叶依依完全不符。 陈楠见识过不少门派的武功,但却看不出白衣女子武功路数。 他甩了甩头,心中正烦闷的时候,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那白衣女子冲进地下室来杀自己,目的应该是为了帮青龙会出头,她肯定和青龙会之间有什么关系,既然这样,那自己在路上瞎晃悠什么?直接去青龙会找人不就行了! 陈楠一开始也是太心急了,只想着找人,都没有静下心去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拍了拍脑门,急忙拿出手机拨通了秦依萱的号码,“喂,疯女人,青龙会的总部在哪?” …… 此刻,青龙会总部,所有高层人员都震动了。 地下室里面他们安装了监控摄像头,里面发生的一切,他们后来都通过录像看到了。一直被他们奉为无敌存在的叶小姐,竟然也败给了陈楠,而且是完败,丝毫还手的余地都没有,最后更是被打得落荒而逃。 赵东山坐在书房里面,脸色铁青,那模样就仿佛吃了屎似的。 他心里郁闷啊,憋屈啊!他做梦都没想到,陈楠竟然有这么大本事,如今不仅得罪了这个煞神,而且工厂也被摧毁了,这对于整个青龙会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陈楠会不会是政府派下来打击黑帮的高手,要不然他怎么会跟刑警队的人混在一起呢? 在赵东山的面前,还站着一个留有八字胡须的中年人,这人是情报堂的堂主——文长河。 他看了眼赵东山,开口道:“龙王,依属下愚见,只有拉拢陈楠,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则……” 文长河话说一半,有些为难的看着赵东山,打住了。 赵东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夹着根雪茄抽了一口,“否则什么?但说无妨。” “否则……” 文长河心里有些忐忑,咬了咬牙道:“否则以他的武功,咱们讨不到好处。甚至……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啪!” 赵东山怒火冲天,直接一巴掌拍在书桌上,一个放在桌上的的杯子,都被震得飞起好几寸高,最后“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文长河急忙后退一步,战战兢兢的看着赵东山,不敢再说话。 赵东山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之后,他才渐渐平静了心中的怒火,扫了眼文长河,“你说的没错,这种高手我们得罪不起。只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我们如何还能拉拢他?况且,我怀疑他是政府派下来扫黑的高手。” 文长河沉思了一会,咬牙道:“他是不是政府的人,咱们一试便知。只要龙王愿意,属下倒是有个办法,或许能行。” “哦?”赵东山皱了下眉头,“什么办法?” “我们可以……” 文长河话还刚开口,可就在这时,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龙王,大事不好了,那个陈楠他打进来了!” 第八百二十九章 前行 请微信搜索“看书神站”防丢失,点关注不迷路! 莫问低垂着眼眸,把明阳古针收回了针匣,顾喜成现在的状态,就跟吃了大还丹一般,短时间内有着恐怖的战斗力。现在的顾喜成,堪比抱丹境界中期的古武者,若是莫问与他对上,恐怕都要掉头就跑。 顾喜成深吸了口气,牵引一道气流形成一道龙卷风,在大殿里肆虐田间少年最新章节。 他感觉现在的状态,即便同时遇上周唐两家的老不死,他都有把握轻易把他们击败。 抱丹境界中期,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境界,他努力了二三十年,都没有跨过抱丹初期与中期这一道坎儿。 “顾老,感觉如何?” 莫问笑着道,施展噬魂针法可不容易,每施展一次,他的修为都会降低一分,五六天才能重新修炼回来,绝对是吃力不讨好的苦活。 “哈哈,甚好,明日一战,我倒是不怕周唐两家再玩出什么花样了。” 顾喜成满面红光的笑着道,眼中尽是惊喜之色,虽然现在的修为只能维持两天,但以顾家堡现在的情况,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明天恐怕周家的人不会再出现了。”莫问勾了勾嘴角道。 “嗯?莫小友为何如此说?”顾喜成不解的望着莫问。 “因为周家家主死了,现在周家山庄恐怕正在办丧事。”莫问笑着道。 周家老头一死,周家山庄等于失去了顶梁柱,没有抱丹境界的高手撑腰,周家又岂敢再打顾家堡的注意。周家家主与周崇龙的死亡,对周家山庄可谓是毁灭性的打击。 “什么?周建午那老家伙死了!” 顾喜成心中一惊,不可置信的望着莫问道。 莫问微微颔首。 “你……你杀的……” 顾喜成倒吸了一口冷气,下午莫问刚跟周家主交过手,现在周建午死了,不是莫问杀的又是何人? 他本以为莫问不慎遇上周建午,然后侥幸从周建午手中逃脱了出来,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周建午竟然会死在莫问手中。 “侥幸而已。” 莫问笑了笑道,杀了周建午的确是侥幸,若再来一次,他即便能杀了周建午,恐怕也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不只是受了一点普通的伤。 顾喜成咂了咂嘴吧,乖乖,这个莫问究竟是什么人,那周建午的本事他心中很清楚,多年的老对手,一身修为与他相差无几,跟他斗了几十年,都没有怎么赢过他,莫问竟然把他给杀了! 此刻他再一次感到莫问很神秘,之前他会噬魂针法这么逆天的针灸之法就令他很震惊了,现在震惊的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天底下能有如此能耐的少年,除了那传说中的寥寥几个,还能有谁能做到?莫问的能力,足以有着竞争青年一代翘楚的资格了。 “那唐家家主与顾喜福现在应该在周家山庄里面,不过等到明天,还在不在就难说了。” 莫问若有深意的说道。周家家主周建午一死,周唐两家吞并顾家堡的计划无疑半途破产,明天的约战一事,估计也胎死腹中了。 而唐家家主与顾喜福现在还不知道顾喜成接受了噬魂针法一事,肯定不会再继续打顾家堡的注意卫相府高冷日常最新章节。 但纸包不住火,顾喜成因为接受噬魂针法而导致一年之内不能动武的事情迟早会传出去,到时候顾家堡没有抱丹境界的高手坐镇,恐怕光凭借一个唐家,就能欺负上门,何况还有一个盯着顾家堡,虎视眈眈的顾喜福。 所以,顾喜成必须趁着噬魂针法的效果还没有失去之前,把唐家老头与顾喜福解决掉,才能免除后患之忧。 “多谢莫小友指点,老夫明白了,今晚便去那周家山庄走上一趟。” 顾喜成眼中精光一闪,眯着眼睛道。那顾喜福果然跟周唐两家勾结在一起了,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背叛家族的行为。 他们兄弟两人再怎么斗,都是自家的事情,勾结周唐两家对顾家堡下手,那性质就变了。 …… 晚上,顾喜成一个人去了周家山庄,顾家堡里面谁都不知道,但明天,周家山庄与唐家肯定会发生巨大的变故,一切都在黑夜中悄然进行中。 一场猎物与猎人相互转换的故事将上演,而促成此事的主导者莫问,此时却在一个偌大的藏宝库中悠闲的转悠着。 顾家堡不愧为有着四五百年悠久历史的古老家族,藏宝库里面的文物古董堆积在一起,令人有些眼花缭乱。 莫问并没有去关注那些市场上价值千金,实则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东西,直接走到放置着明教遗物的架子前,据说这些东西,都是当年顾家老祖宗从明教圣地光明顶废墟中挖掘出来的,很多东西都残破不堪,不复以前荣光。 光明顶乃是明教圣地,里面东西有很多对明教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宝贝,当年明教教主常青风虽然把明教很多宝物都搬入了遗府中,但依旧还有很多宝物没有来得及搬走,有一些甚至跟圣火令一般乃是明教的传教至宝。 莫问对顾家堡收藏的明教遗物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只是抱着见识一下的心态跟顾喜成提了这个要求。毕竟都几百年了,有宝物也等不到他来取。 何况,当年光明顶毁了,圣地里面的东西早就遭人洗劫一空,后来明教残余的教众保存下来的东西,估计都是别人瞧不上眼,才没有取走的东西。 莫问在藏宝库里转悠了半天,明教遗物很多都是一些艺术品之类的,例如壁画、器物、雕塑、刀剑、令牌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而且几乎都是残缺不全的残品。 唯一值得瞧上两眼的,只是一张残缺的藏宝图,和几本明教的武学功法。 那藏宝图大概只有四分之一,莫问研究了半天都没有什么头绪,至于藏宝图里面是不是隐藏着前往明教遗府的路径,亦是不得而知。 如果不能凑齐四张图纸,根本就是无用的废纸。 至于明教的武学功法,也全部都是残缺不全,根本无法修炼,顶多只能了解一二。其中就有一本九阳真经的功法,不过却不是正版,只是对九阳真经这部功法的描述与见解而已,估计乃是哪位明教教主修炼九阳神功的心得,难怪顾静曼能看出他修炼的功法是九阳神功。 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正当莫问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古怪的佛像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 第八百三十章 茶行 《锦衣挽唐》第八百三十章 茶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三十一章 双毒 我们的客户端上线了,请您前往各大商店搜索“快眼看书”下载! 分坛外共有二十多支巡逻队伍,巡逻的地域涵盖了方圆五十里,在他们看来,如此大范围的巡逻,对方根本就没有布阵的机会。 但他们哪里知道,宋砚早就刻画好了数十个阵盘,只需扔下阵盘,就能瞬间布置出一座巨型阵法。 同时,分坛内的防御阵法也处于开启状态,并且有一位合体高手坐镇阵心,只要有人闯阵,他马上就能发现。 所以,现在的大荒州分坛可说是固若金汤,稳固无比,一干弟子也自信无比,相信只要那宋小魔敢来,就要让他留尸于此。 子时,一个人影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太荒州分坛上空,只见双手挥洒,就有九个阵盘落入分坛四周,同时阵诀掐动,九个阵法轰然升腾而起。 瞬间将整座分坛给包裹了起来。 随着大阵的升起,大量的烟雾凭空出现,猝不及防之下,有九成以上的分坛弟子都不小心吸入了烟雾或者被烟雾触及到了身体。 “该死!” 坐镇阵心的桂天河大怒,身形一晃,就来到了分坛上空,探手间,一个虚无的大手印形成,轰然抓向那个身影。 “嗖!” 人影一晃,在大手印落下前,那个身影直接消失不见,使得桂天河抓了一个空。 “哪里跑!” 一声怒喝,桂天河利用元神之力捕捉到空间波动,追寻那股波动展开瞬移向那道人影追去。 同时,分坛内的另外两名合体高手也被惊动了,强大的元神之力覆盖开来,并没有发现有其他的人手潜伏。 许世宗道:“任兄,你留守分坛,我再去附近看看再做打算,免得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许兄小心!”任天行点点头。 可就在这时,分坛内传出了无数惨叫之声。 二人元神一探,才发现,发现吸入烟雾或者被烟雾触及的分坛弟子都痛苦的倒在地上翻滚着,一时他们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忍不住大骂: “卑鄙无耻!” 随即二人就顾不得其他,双手掐诀,将一道道真元打入分坛弟子体内,帮助他们逼出毒素。 连续数次瞬移,桂天河已经追着那道人影出了州城。 忽然,那道人影停止了逃跑,对着他诡异一笑,人影忽然溃散开来,就此消散于天地间。 就在这时,四道极强的攻击突然爆发,向着他杀来。 “不好!” 桂天河暗叫一声,知道中了埋伏,下意识想要瞬移离去,但马上他的脸色就变了,因为他发现这片虚空被偷袭他的几个人给联手禁锢了起来,他根本就无法再进行瞬移。 无奈之下,他只能奋起反抗。 “轰轰轰轰!” 伴随一连串的交手,桂天河惊骇的发现,偷袭他的四个合体实力都要比他强,所以,他仅仅撑了数招就受了重伤。 “你们是谁,我乃太一教门人,你们难道想要与我太一教为敌?”桂天河朝着四人怒喝。 可惜,对方根本就不应声,一股脑的疯狂攻击。 光华爆射,法力冲天席卷。 在十招后,整片天地几乎都被打碎,桂天河也被四人联手杀掉。 “走!” 附近禁锢虚空的陈少阳现身,与四人直接离开此地。 分坛内。 两位太一教的合体忙得那叫一个头昏脑涨的,中毒的分坛弟子超过九成,就算他们是合体高手也救治不过来,而且这个毒火十分凶猛,一般弟子就算形成真元罩也无法抵挡。 无奈之下,二人商议有,由任天行瞬移到阵法外,强行破阵。 “轰轰轰!” 任天行施展道术一次次轰击阵法。 很快就无奈的发现,笼罩住分坛的是由数十道阵法形成的组合阵,虽然困不住他这个合体,他想要破掉却极为困难。 就在这时,一个跌跌撞撞的分坛弟子扑倒在许世宗面前,抱住他的双脚哭喊道:“大人救我,我感觉我快要死了!” “放开!”那位合体眉头一皱,冷声道。 “好的大人!” 那名弟子十分乖巧的放开了他的双脚,闪到了一边。 隐隐间,许世宗感到有些对头,但听到来自四周的凄厉惨叫声,根本容不得深究,接连将一道道真元打入那些中毒者体内,继续替他们逼毒! 就在这时,四道人影一闪,直接出现在了阵法外,将正在强行轰击阵法的任天行给包围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发动了攻击。 “轰轰轰!” 强大的力量波动在阵法外爆发开来,光辉格外的摧残,映红了半边天,也引来州城内无数修者的窥探,但感应到交手的是五人合体,纷纷都缩了缩脑袋。 阵法内正在替一干分坛弟子逼毒的许世宗发现任天行被四位合体攻击,下意识就要除去帮忙,但却有一个老者截住了他。 “你的对手是我!” “给我滚开!” 他抬手轰出一拳,直奔那老者,对方也挥拳相迎。 但就在这时,这位合体惊恐的发现,他的元神之力正在飞快的溃散。 “咚咚咚!” 二人的战斗的声势极为的狂暴,一圈圈能量余波向四周辐射开来,将分坛内的一座座建筑摧毁,一个个没有来得及逃掉的分坛弟子也纷纷被绞杀。 一开始,许世宗还能勉强挡住陈少阳,但渐渐,陈少阳是越战越猛,而他体内的元神之力溃散得却越来也快,短短数十招,他体内的元神之力已经溃散流逝大半。 终于,他抵挡不住陈少阳的攻击,被轰得吐血倒飞。 “逃!” 下意识的他想到了逃跑,可惜,周遭的虚空已经被禁锢,不经意一撇,却发现之前抱过他双脚的那名分坛弟子正诡异的对他笑着。 顿时他就醒悟过来,难怪他刚才会感到不妙,应该是被人算计了,才导致元神溃散。 想到这里,他心中无比悲愤,再次挥动双臂,体内残余的力量爆发,向陈少阳轰杀而去 同时,在阵外,在四名合体高手的围攻下,那位合体已经是遍体鳞伤。 半晌后,阵内传来许世宗凄厉的惨叫声,然后就见到陈少阳提着一个头颅从阵中飞出。 看到这一幕,任天行几乎心胆俱裂,心中的战斗意志瞬间被摧毁,转身欲逃,却发现虚空被禁锢。 接下来,陈少阳也加入到了四人的围攻中去,不消十招,那位太一教的合体就被灭杀! 【作者题外话】:一更,感谢【我梦飞翔】【悠悠我心52000】【账戶裡也】三位大大的打赏 第八百三十二章 金枝 花子贤与万寿公主的会面各自有些拘谨。公主没见过真正的江湖人,花子贤也没见过真正的皇室贵胄,互相警惕着窥探。明夷居中,也觉得有些疲累。唯一能让在座者都提起精神的话题,就是关于夏娘子。 夏娘子的话题,是万寿公主提起的,她对这位坊间传闻无数的名女子,倾慕已久。 明夷笑笑,看了眼花子贤,他丧眉搭眼的模样瞬时就消失不见,眼里光彩熠熠。 “夏娘子是个难得一见的尤物,柔媚风流又仗义侠气,如此奇女子,只可惜听说她离开了长安,再难觅芳踪。”明夷说道。 万寿公主更是好奇不止:“听来行事有几分像明夷,难怪你们投契。” 明夷摇头道:“我只是个心念一人、一家、一坊的商人之女,比起志趣、胆识、谋略、气象,都远不如夏娘子。” 花子贤连忙说道:“明娘子无需妄自菲薄,你二人都是女中豪杰。” 虽如此说,看得出他眼里满满自豪,就像一个被别人夸了偶像的小粉丝。 明夷乐得让他发挥:“其实我与夏娘子相识不过数月,虽相投,但对她过去的传奇趣事知之甚少。花馆主倒是与夏娘子相知多年,公主有兴趣,可让他和你说说。” 万寿公主忙不迭点头,多了几分少女时候的灵气。 花子贤的眼里已没了眼前人,笑容恍恍惚惚。说起关于夏幻枫的一些旧事,这些事,明夷也是头一回听,颇觉新鲜。 她是如何只带着几个兄弟从扬州到长安,在这势利的西市如何一鸣惊人。如何一面惊艳申屠兄弟,轻松收服最为奸猾的胡商。 万寿公主听得津津有味,这些故事,比她在传奇话本里听到的更刺激。原来女子不止小情小爱,还有叱咤风云。 明夷一直有些紧张,幸而花子贤是个聪明人,并未说出任何不该说的,未泄露出夏幻枫的秘密。 酒喝得尽兴,至于茶坊,公主也不愿意再奔波前往,只留了张条子,让明夷自己去找茶坊掌柜,随时可去勘察。 明夷将半醺的公主送回府,小心翼翼,这金枝玉叶可不能在她身边出半点差池。公主却一路傻乐着,嘴上还念着夏娘子的江湖事迹。 明夷方才也有闪过一丝念头,在万寿公主心里种下的,女子也可成就大事业的种子,会不会什么时候开出畸形的花?可转念就觉得自己多虑了。若说种子,李唐王室往上翻,并不缺比男子更狠辣的公主与后妃,又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些女子的事业更大?可这样的血统生出的万寿,依然只是个为了不爱自己的郑颢寻死觅活的小女子。她真是多虑了。 明夷将公主扶下马车,交给府里早早守在门口的管事。只觉得一道道眼光,充满敌意,让她背后发毛。公主虽年轻,但生在皇家,又曾在年幼时与其父一同受慢待,对人情世故有别样的敏感,正要发难,被明夷拉住了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回去早些休息,明日我再来接公主出去散心。” 公主闻言欣喜:“好,明夷日日都来才好。” 别后,明夷轻叹了口气。 不为难那些下人不是因为仁善,而是惋惜郑颢大好的年岁就要告别人世。他虽不是明夷欣赏的那类人,不够坚定不够决绝,有着身为世家子的愚孝和懦弱,但毕竟不算恶人。他曾有着如花美眷,似锦前程,也有常人难达的才情,只可惜,好家世好才华好皮囊,配了这气大胆小的性子,怀璧其罪。 这世道,有几人不可怜?明夷眼中犹疑转瞬即逝,现今,如一座各凭天命的猛兽丛林,自保,自强,方为首要。尤其她命如风中之烛,哪还有资格去怜惜他人。 该做的做了,她现在能做的,是等待。 从午后到傍晚,她迎来了两波客人。 庆幸的是伍谦平忙于工部事务,不到夜深是不会回来的。便不至于撞见她暗自安排的这些事,但同时,明夷也有些隐隐哀楚,时候不多,她真期望能多与爱人相处一刻。 第一波客人是成言。他已急不可耐。想来暗藏在伍府周围,见明夷回来便立刻前来暗访。明夷约定明日在城郊邢卿栖身的道观相见。成言深深拜谢,并无多言,转身而去。 明夷想,此事成行,便再难回头。前方是深渊还是福地未知,但对于邢卿,这注定是悬崖,从无回头的打算。最心痛的应当是成言,他曾满目阳光,如今只能看着、陪着自己在意的人走向险地,唤不醒,只能与他共赴。 换了自己,会如此选择吗? 明夷闭上眼,萦绕在思绪中是伍谦平身上的墨香,他深邃难以探知的眼神,他少见的只对自己绽放的有温度的笑。又叹了口气,她也会如此。只不过若异地而处,她却愿对方无情。 第二波客人来得晚,轻功不逊于成言。蒙面,似游魂,突然出现在明夷房中,她差些惊叫出声。 幸而来人机敏,立刻跪下,拜见朱雀使。明夷方知是丽竞门人。 她恍了下神,朱雀屎,额,听着气味不好。 “门主有吩咐?”明夷没料到丽竞门的人会突然前来,一向凌占筠并不扰她居所。 来人声音冰冷:“门主知今日侍郎御前问话,会晚归。让属下送来些补药,对朱雀使身体有益。” 明夷接过来人递上的瓷瓶,打开看,有数粒艳红色的蜜丸。 “门主知道我病况?” 来人点了点头:“此药虽不能解毒,但能强健身体,一日一粒,增添纯阳正气。过几日门主有了新法子,自会约见朱雀使。” 明夷点了点头:“知道了。” 来人拱手,回身一跃,隐于夜色之中。 明夷取出一粒蜜丸,和水吞了下去。凌占筠并不想她死,看来也似乎对她所中的毒有些判断。她中毒后身体发冷,确实需要纯阳之气。而他带的另一句话,看似无心,却有其含义。 侍郎御前问话,晚归。 第八百三十三章 出妻 伍谦平极少有在退朝后单独面圣的机会。 他身居侍郎,虽工部尚书从缺,终究品级不够,六部事宜,一向由尚书省仆射主管,也就是令狐绹。伍谦平主管修筑洞天福地之事,日常向令狐绹汇报。皇帝这次召见伍谦平,其一,可见对洞天福地的修筑非常关心,想亲历闻讯,其二,很可能令狐绹也在场,有意让伍谦平在皇帝面前留下好的印象。 目前局势玄妙。 原本令狐绹与伍谦平暗自联手,目的是令狐升相,打击崔氏,而伍谦平最终能主管尚书省。现在令狐湜回来了,且不论二人私仇,令狐湜在兵部,目的是兵部尚书一职,到时,他会肯屈居伍谦平之下吗? 但这还是数年后的事。明夷知道大唐大厦将倾,想的是,待伍谦平实现其成就之后,早日全身而退。可令狐家不会那么想,百年世家,深谋远虑,想的甚至不止是这一代的荣辱。 她真有些猜不透了。 但凌占筠让人特意带的话定有所指,明夷觉得,凌占筠想表达,伍谦平前途可期。 一切,先待伍谦平回来吧。 伍谦平回得很晚,看明夷强打精神等他,嗔怪道:“怎么不先休息?” “你不回来,总是担心。”明夷难得被他训斥,竟有些受用,加上到夜里身子愈发冷,气息虚弱,说话便更加柔声细语。 伍谦平挑眉看她,昏黄灯光下,别具媚色,不由凑近了,蹲下身,鼻尖相对,呼吸相融,直逼得明夷霎时脸红心跳,眼中迷离。 他却只是将她拥在怀中:“我不会有事,你要照看好自己。” 明夷猛地推开他,圆瞪双目:“说这话什么意思?” 伍谦平苦笑道:“今晚面圣,并非仅说工部之事。还有一桩,是关于镇海军之乱。” 明夷心惊:“哪有和你有何关系?” “浙西观察使遇刺,虽未危及性命,但暂时也无法管理地方事务。” “那也和工部无关吧?如果是镇海军的问题,理应由兵部解决。观察使的事,也是吏部去考量。”明夷皱眉道。 伍谦平叹了口气:“吏部无可推荐之人,兵部倒是有合适的,又有军功在身,可令狐家怎么可能让他再次涉险。” 又是令狐家。 明夷深吸了口气:“不会是让你去浙西处理那烂摊子吧?” “这次阿武虽带回了一些文书证据,但他的身份,作为人证难以取信。朝廷需要派人下去,亲自调查。”伍谦平算是默认了。 明夷抓住他袖子:“这是火中取栗!对方手段残忍,手眼通天,我们到了长安城外都能被袭击,何况你一介书生送入虎口!” 伍谦平咬了咬牙:“我以朝廷命官身份下去视察,协助政务,他们应当不至于明目张胆若此。” 明夷身子越发冰冷:“他们如果不敢,观察使是怎么遇刺的?”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我没得选。” 明夷哀求道:“找个理由不行吗?或者我安排帮派的人做个假刺杀,让你挂点彩,就说受了重伤……” 伍谦平摇头:“圣上已经决定,那只要我还有条命,就必须去,抗旨,没有生路。” 明夷咬住嘴唇:“你有几分把握,安然回来。” 伍谦平应道:“十分。长安有你,我定保全自己,尽快回来。” 明夷看着他双眼:“你是已经决定了吧?不仅因为上命?” 伍谦平浅笑道:“瞒不过你。面圣之前,令狐绹已经与我谈过,只要处理了镇海军回来,他保我一年可补工部尚书之缺。明夷,在这年纪便当上尚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明夷身子更冷,将他手挣开:“为了这个,你要用命去赌吗?” 伍谦平没说话,不容她拒绝,又将她抱紧。 明夷渐渐平静下来,自己问的话,也是在扎他的心。事实上,他没得选择。说是用命换这升迁机会,也不过是他给自己的借口。他们一样,都不喜欢被迫无奈的感觉。 “那我陪你一起去。”明夷抓住他的袖口,半带哀求。 “不。”他说得斩钉截铁,手上力道更强了些,“别让我带着软肋上阵。” 她也不好再坚持。自己论智谋不如他,也并没什么霸道武功,去了,确实只是给他添麻烦而已。 “我会联络龚君昊,他在浙江势力不一般,我让他安排两个高手给你,千万别拒绝。”明夷想了想,这是可行之道。 伍谦平点了点头:“好,这个听你的。” “然后等夏幻枫回了长安,我把花子贤调给你,没有自己人在你身边,我不放心。”明夷眼睛已经开始红了,“至少你没空时候,他可以经常给我传书,报个平安。龚君昊那边的人让他来安排,省得泄露了你正事。” 伍谦平微微笑着:“明夷想得周到。” “再周到,也是天各一方,摸不着,看不到。”明夷脸上滚烫,眼泪落在冰凉的脸颊上,格外明显。 伍谦平没有给她伤春悲秋的时间,叮嘱道:“今晚收拾好,明日你就回新昌坊住。安排你帮派的人护卫着。也让丽竞门派人暗中保护。你在长安,一定要平平安安。” “为什么……”明夷刚问出口,心里已有答案。只要她搬出去,不是侍郎府的人了,以后万一有什么政斗,也不至于烧到她身上。更重要的是,让魏家没有理由为难她。 她着实不愿,自己总算是嫁给了他,却要在这时候不明不白被赶出门。坊间的猜测是一回事,自己心里也总是别扭。可让她单独和魏守言住在一起,也确实防不胜防。 换个角度,她搬出去,明面上和伍谦平割席,便可放手干涉江湖事务,不至于连累伍谦平。 “你我之间,早已比名份更坚固。”明夷笑道,虽眼中尚有泪花。 伍谦平轻轻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我会在府中放出话,说你与我争执,被我赶出府。怕是你的名声有损。” 明夷摇头:“你可说我不安于室,或旧情难忘,如此才可信。明早你与十东演一出戏,便当是逼问出我与人私会。我丰明夷,何曾在乎过房间名声!在他们心中,这一出才是合理。” 第八百三十四章 反目 《锦衣挽唐》第八百三十四章 反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三十五章 求神 《锦衣挽唐》第八百三十五章 求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三十六章 遇仙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锦衣挽唐热门()”查找最新章节! 清河观的清幽雅致,不逊于城南书院。只多了香烟袅袅,空气中沉静而微甜,可见观中所用的供香价值不菲。 后来明夷才知,这使用上等沉水香、降真香制成的供香,是成言赠与清河观,也难怪邢卿可以在此悠游自在。 公主驾到并非小事,随从人等先至观中安排,到达时,观中诸人已列队两侧,恭迎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万寿公主。 明夷随公主身后入观,一路注意瞧,观中道士和清修的居士都在,全然见不着邢卿和成言的影子。其实一眼即可确认,那二人都是人尖子,若在人群中,当如鹤立鸡群。 明夷有些焦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或临时变动。她本预想着,此时,邢卿便可用非凡的美貌使公主另眼相看。 惴惴不安参拜完,陪同公主登高,观后倚靠着一座苍苍郁郁的青山,是清河观的福地,半山修了不少亭台,正适合休憩望远。 明夷中毒后,身体大不如前,爬到第一个山亭,已力有不逮。公主原也娇贵,按着胸口,摇头不止:“不行了,就到这儿吧。” 随从立即在亭中布上茶,放好软垫,请二人入座。 山中清风,别有生趣,赶走炎炎暑气,抬眼远望,青翠悦目。 观中小道送了酸梅汤来,去年的干桂花,烟熏的梅子,山中的蜜糖,在井水中镇过,清凉解暑,分外可口。 公主喟叹道:“若是能日日纵情山水间,我情愿不要皇家富贵。” 明夷笑而不语。这话也就是说说,山水好,是因为有轿夫有随从有镇过的酸梅汤有精美的软垫,还有扇着风赶着蚊子的婢女。 明夷闭上眼,这儿还真是清静,遥遥有泉水淙淙之声,树叶摇曳,鸟鸣声声,令人心旷神怡。在这夏之声中,隐隐似清风徐来,飘过雨滴,似落在脸颊一般清凉,抬眼看,晴空万里,摸一摸脸上,并无雨水。 随从退开了,亭中只有万寿公主和明夷,她二人对望一眼,应是同时有奇妙的感受。再凝神,耳边有乐声流淌,弦疾如雨,撩拨如风,心中莫名安定祥和,嘴边不由扬起笑意。 明夷此时心方定,此等抚琴功力,能入人心,能定人魂魄,只有邢卿。 明夷心事重,很快清醒,看公主的样子,正陶醉其中。半晌,方醒过来,忙不迭追寻琴声的来由。 “这是仙曲吗?”她眨着大眼睛,喜悦跃然眼底。 明夷笑道:“不知是哪位神仙在山中抚琴。” 公主拉着明夷便往山上去:“我们去找找。” 随从立即跟随来,公主一甩手:“不用你们跟着,就在此等候。” 随从不敢违逆,只有两个护卫模样的,远远跟着。 这山虽不大,但植被茂盛,峰峦叠嶂,行走其中,有曲径通幽之妙。琴声不断,如同指引,循声而去,远远见一崖边半悬亭,影影绰绰,一人抚琴。 公主忘了疲惫,拉着明夷快步上前,到近前,却反倒缓下步子,避在明夷身后,亦步亦趋,毫无跋扈张扬之气,倒让明夷想起头一回见她,对郑颢爱之入骨的模样。 明夷走到亭外,停驻,叩了叩亭柱,咳了声。 琴声未停,邢卿只是抬头看了来人,眼中漠然,似乎从未见过她。微微颔首,示意二人进亭中。 明夷带着万寿公主进去,坐在他对面的亭廊,五步距离,足够将他看得清楚。 他如玉葱般的手指在琴弦上拂动,姿态优美之致,如同每一根手指都各有灵魂,在徽弦之间,踏一曲乐舞。 明夷瞥了一眼万寿公主,她正襟危坐,格外约束。脸上微微发红,双目紧盯着邢卿,神情之中却能读出几分虔诚。 明夷有些怀疑,或许邢卿又使用了琴控技,才能让她此版如痴如醉。再看邢卿,他面色有些苍白,倒像是过度用了内力。但这种苍白,恰使他生出十分惹人怜爱的气质来。 他眉目本如画,一身素白,层叠精致,滚的是银丝的边,外衫半透,是上好的素白丝绸。发髻整齐,只一支白玉道士簪,倒显得浑身贵气,在真正的金枝玉叶面前,也不落下风。 一曲罢,他起身,走到琴台之侧,向公主躬身稽首。 “清行谒见公主殿下,无量寿福。”不卑不亢。 公主有些慌乱,恨不得起身去搀扶,又觉失仪,红了脸,低声说道:“你叫清行?” 他抬头正视,回道:“是。” 明夷心中百味杂陈。邢卿的容貌未变,可眼中分明多了太多。过去的怨懑和仇恨再也不见,取而代之是如深潭一般的平静。初看,明澈如水,只有深知他的人,才会为这潭水底下的黑暗而惊心。 他不能再叫邢卿。这是行露院琴师的名字,这不是他。 他改回了清行,魏清行,是他爷娘给的真名。他显然决定用这个名字去实施他的复仇大计。 二人沉默不语,明夷只得假作询问:“大胆,既知公主驾临,为何不曾到观门相迎。” 邢卿嘴角一扬:“清行化外之人,还请公主恕罪。” 公主连忙说道:“何罪之有,是我扰了仙家清修。” 明夷诧异,看了公主一眼,看她脸上更加红艳,想是一时激动,将心中惊为天人的感受脱口而出了。 邢卿低头应道:“清行客居清河观不久,观中诸位可能一时忘了有此人存在,还请公主切勿怪罪。” 公主毕竟不是小户人家,很快收了羞怯,应道:“先生可是在观中修行?” 邢卿应道:“清行乃云游自在人,谈不得修行二字。” 明夷冷眼旁观,邢卿簪道士簪,却不穿道服,出口无量寿福,又说是自在人。若公主不是一眼便被他所迷,不知会如何怀疑。但人总是如此,先入为主,若对他有好感,便事事都好。 如今,万寿公主对他兴趣正盛,而他也定是早早设想好自己的来处去处。成言或许正在暗处,也不知他是如何思绪。 明夷识趣,借口下去再要几盏酸梅汤,留二人独自叙话。 锦衣挽唐最新章节地址: 锦衣挽唐全文阅读地址:/24419/ 锦衣挽唐txt下载地址: 锦衣挽唐手机阅读:/24419/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809章遇仙)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锦衣挽唐》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八百三十七章 解药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锦衣挽唐热门()”查找最新章节! 邢卿与公主的会话比明夷想象中简短,她在亭外树下只歇了片刻,便听万寿公主唤她。 明夷跑去时,只有公主一人。 明夷疑惑道:“那位清行先生呢?” 万寿公主面如芙蓉,笑意在嘴角掩不住:“走了。” “看来公主对他有些不同。”明夷笑道。 “他本就与俗人不同。”万寿眼中百般向往,“我很想与他多交流琴艺与道学,可惜终究不便,不能总是出入道观。” 明夷对她的暗示心领神会:“得到公主欣赏,是他幸事。不如请他住到城内,公主可随时与他清谈。” 公主未回应,挥了挥手:“我乏了,先回府。” 明夷送了万寿公主上轿,转身去寻邢卿。 “清行道人”的住处在清河观后院近山的一角,十分幽静。邢卿已经准备好清茶,等着明夷前来。 “多谢明娘子。”邢卿深深作揖。 “你我无须如此。”明夷回身看了看屋外,确保无人随行。 邢卿幽幽说道:“放心,成言一直在暗处。” “公主让我安排你进城居住,想来她会设法常与你相会。”明夷开门见山。 “料到了。”邢卿面容平静,给明夷斟上茶。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明夷迟疑了下,还是问道。 “为了娘子好,你知道越少越好。”邢卿说得十分真诚,“此次你只是为公主做说客,我与公主也只是偶尔遇见。往后何事,都与娘子无关。” 明夷皱眉道:“我并不是担心惹祸上身。” “知道,只是我不想再连累别人。”邢卿端坐,目光低垂。 明夷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改变不了邢卿的念头,但有一种奇怪的信心,邢卿一定会达成他的目的,只要他复仇的对象是马元贽那帮阉党,完全有机会成功。而马元贽的倒台,对令狐绹和伍谦平的联盟,是极大的好事。 “只有一件,你一定要避开令狐湜。他知道你的来路。”明夷提醒道。 邢卿点头:“谢谢娘子提醒,我自有办法。为了回报娘子大恩,一旦我进入宫中,有何能襄助的,娘子只管交代。” 明夷深深呼了口气:“并无其它,只是无论如何,帮我护住伍谦平。” 邢卿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一刻,说道:“好。” 离开清河观,明夷脑中未停思索。她自己尚不知活到哪一日,别的并没有太多遗憾,也相信伍谦平即便失去自己,也不至于不能独活。但总还是想为他多安排一点,让他在这吃人的朝堂上,多一点庇佑。 无论是公主,是邢卿,还是凌占筠。甚至是令狐湜,如果求他可以换得伍谦平多一层平安,她也愿意。 趁她还能四处奔走,目前紧急的是让上官帮派进一步稳固地位,让冯桓回来顺利接掌,直到储伯颜有能力独当一面。 她没有太多时间能浪费。 下一个知道她和离消息的是凌占筠和木兮。 木兮直接赶到了新昌坊,顾不上看四君子,直接闯进她房间,要个说法。 “什么说法?我下堂了,就这样。”明夷看到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木兮一脸焦急,觉得有些好笑。 “急着想知道的,是你阿爷!”木兮仔细打量她,似有所思,“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悲痛。” “那你让阿爷放心,是我对不起伍谦平,我欠他的,还不清了。还请阿爷继续关照他才好。”明夷飞快想着对策,她不希望凌占筠因为她而成为伍谦平的敌对阵营。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他维护正房?纵容魏家娘子对你下手,你才怒而和离?”木兮问道。 明夷反问:“查清确实是魏守言下的手?” 木兮摇头:“你拿回的针上无毒,我们也派人暗中翻查过伍府主楼,毫无头绪。正因如此,我才担心伍谦平是不是包庇了魏氏。” “他不会。”明夷斩钉截铁,“我相信他对我的真心,只是我看留在伍府不安全,找个茬离开。” 明夷心里还是冷了一截,连丽竞门都找不到蛛丝马迹,自己这毒怕是难解了。 木兮迟疑道:“你阿爷说,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保住你性命,相信你自己也知道。我本担心你不肯,但现在看你既然决定离开伍府,应当是选择了这个办法。” 明夷愣住,目前没人知道她离开伍府是伍谦平为了保护她而行,而凌占筠却觉得是她主动选择。这是什么意思?唯一办法? 她明白了。是有一个办法,只是,这是她早就放弃的办法,因此,一直没有想过。 令狐湜的真气。 只有自小服用四娘的神药,有着源源不断纯阳真气的令狐湜,才能用输入真气的办法,保住她的命。他二人,竟可互为解药。 难怪凌占筠觉得她做了选择。 那就将错就错吧。 明夷苦笑道:“是,我虽觉得伍谦平才是良配,前途可期。但如今由不得我。只有离开伍府,才能让令狐是心甘情愿为我解毒,更何况,令狐湜今非昔比,迟早会在朝堂上大放异彩。” 木兮神情疏离了些:“看来明夷懂得为自己考量,那我就回门主去,让他不用忧心了。” 明夷无奈,送她出去。 木兮这席话,让她想起一个可能。令狐湜,迟早会找来,且知道她离开伍府,更会来问个究竟。 她料得没错,当晚,该来的就来了。 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穿过黑夜而来,一袭青袍,英伟依旧。 “他,辜负了你?”迟疑很久,令狐湜才开口。 “没有。”明夷有些心烦意乱,看来,四娘并没透露她的情况。 “那,为何?”他声音微微发颤,“我听人说,他疑心你与我私会。” “他没疑心错,你确实去无猜楼找过我。”明夷冷冷道。 令狐湜有些慌乱:“我确定当时无人见到……对不起。” “不怪你。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是我决意离开的。”明夷飞快思忖,做了决定,说出一部分真相,只有大多数真话才能掩盖住极少数的谎言。 锦衣挽唐最新章节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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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恩朝脸色缓和了下来:“唉,哪有时间回府,我还得继续回公布衙门办事。” 明夷愣了下:“谦平……伍侍郎也不休息吗?” “侍郎一向敬业勤勉,何况他说自己走之前要为工事多做安排,便搬到衙门里住了。” 送走刘恩朝,明夷心事重重。 主要是心疼。伍谦平本来就不是特别壮健的人,又总是是思虑过度。这样不眠不休,怕拖垮了身子。 而后又觉得这样也好。自己离开了伍府,伍谦平回去也无趣。或面对魏守言,或孤零零住在无猜楼。他倒不是害怕孤单的那种人,但明夷实在不希望魏守言有接近他的机会,不是因为妒忌,而是害怕。 虽然没有证据,但魏守言极可能是下毒害她之人,无论下毒的行为是初与她本意,还是被魏家的人胁迫。能对她下毒手,未必就不能对伍谦平下手。或者下个迷药之类,也是细思极恐的。 伍谦平怕是在南下之前,都不会回府居住了。这样倒让明夷安心不少。 只是,真的,就这么由一场假扮的出妻而离别了吗?这一去山长水远,官场艰险,再见会是何时?或许到今年初雪落下,或许这个年,都要望着南边,怀着思恋去过。 初雪于她,是个结了痂的疤。在对自己的厌弃和痛恨中,唯有一丝亮色。那一日,伍谦平和她,才真正连接到了一起。 偶尔,她会想,她与时之初,她与伍谦平,有何不同。结论是那么明朗。天渊之别。 时之初那时,是她在这晚唐汪洋中紧紧抱住的浮木。而她与伍谦平,是两条连接在一起,互相扶持的孤舟。在伍谦平身边,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信任和安心。 越想,夜越长。 她几乎把自己和伍谦平所有的点滴温习了一边,就如同看了场爱情电影,嘴角始终含笑。 天色微亮,她昏沉沉将要睡去。睡之前做了个重要的决定,无论如何,她要再见伍谦平一面。 新的一天,在西市度过。一切并无太多变故,唯一变化最大的是储伯颜。 他成熟了很多。 储伯颜已经搬去西市居住,便于同时看顾西市容异坊、拾靥坊和地下市场。而临近的骏凌镖局和质天下也一如往常。申屠兄弟的那些手下收敛了许多,精力都在工坊和地下赌场。西市基本上是上官帮派的天下。 这也有赖于当初夏幻枫在此打下的基础,这些胡商很世故奸猾,但也有认死理的一面,一般人与他们打交道摸不着头脑,又怕吃亏。常丢下句非我族类,拂袖而去。出乎明夷的意料之外,储伯颜竟和他们处得相当好,几乎代替了夏幻枫之前在此地的地位。 明夷好奇:“你是怎么制服这些胡人?” “不要拘于约定俗成,而要尖刀直入,件件摆到面上,利弊皆落到纸上。”储伯颜回道,“都是人,人心总还是一样的。” 明夷乐道:“是啊,你懂得因势利导,顺应人性,遇何事都不怕。” 储伯颜低眉顺眼的,将地下市场的账簿拿了出来:“上月收益不菲,我已将其中六成存入质天下,帮派的公账上。其它一部分用于支付西市这边的开支,一部分留作备用。还请师父过目。” 明夷翻了翻,对这些并无太大兴趣:“我信你。” 储伯颜抬起头,目光多了几分坚毅老练。明夷心叹,人,果然是要经过磨砺,先死后生。 “你阿娘要是知道你现在如此能干,一定十分安慰。”明夷赞道,“她最近可有信?” “阿娘只让镖师带了口信,说自己一切都好,让我痛定思痛,好好跟着花大哥学习。”储伯颜说道。 明夷乐了:“我看论起做生意的本事,花子贤现在未必比得过你。” 储伯颜从怀中掏了本册子出来:“我回想师父当时教授的道理,一一记下,加以揣摩,受益良多。” 明夷笑容渐渐凝固,眉头微微皱起:“你去看过她?” 储伯颜脸色霎时惨白,双腿一软,跪在明夷面前:“不敢欺瞒师父,我去过两次。真的仅有两次,求花大哥替我瞒着,他也是被我所迫,师父莫要怪他。” 明夷叹了口气。她猜得没错,自己虽然教授了储伯颜许多生意之道,但他悟性一般,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得到提升。倒是胤娘,天性聪颖,一说便懂。 储伯颜当时用情那么深,又是优柔的性格,容易被唆摆,明夷实在担心,胤娘又一次利用他,兴风作浪。 第八百四十三章 赌命 《锦衣挽唐》第八百四十三章 赌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四十四章 奇药 《锦衣挽唐》第八百四十四章 奇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四十五章 盘问 《锦衣挽唐》第八百四十五章 盘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四十六章 保护 《锦衣挽唐》第八百四十六章 保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四十七章 珍宝 《锦衣挽唐》第八百四十七章 珍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四十八章 魏家 凌占筠来得很快,依旧神采奕奕,是城内教化一众未来栋梁的院判大人。目光炯炯,气韵清和,深藏不露,他也是晚唐最神秘组织丽竞门的门主。 而在她面前坐下,眉目透出慈蔼,似乎此刻,他只是曾赋予她长大的阿爷。连过去曾起的杀心,都有可以一并抹去的错觉。 明夷并不想纠结他与丰明夷父女情是深是浅,也不在意与虎谋皮要付出什么代价。她唯一要做的,是尽一切努力,让自己爱的人,活着回来。 “想让我安排人保护他?”凌占筠一点都不浪费时间。 “是。”明夷也一样不罗嗦。 “我以为你活明白了,终究还是折在儿女之情上。当年如是,现在也如是。”凌占筠并非责怪,言语里确有几分为人父的无奈和宠溺。 明夷眉头一颤,没料到他会提起当年。 凌占筠并未在意她的表情,继续说道:“只不过当年你就哭闹着要我去为你安排,如今倒像是与我交易一般。其实我多希望,你能拉着我袖子,喊一声阿爷,求我帮你。” “如果那样你肯出手,我也可以。”明夷皱着眉,想象自己对他小女儿态撒娇,差些起了鸡皮疙瘩。 “哈哈,不用了,何必为难你。既然是交易,说说吧,你有什么筹码。”凌占筠大笑两声,很快收了笑脸。 明夷想了想,回道:“韦澳前几日去过行露院,想让绫罗娘子与他合作。” “嗯,那又如何?”凌占筠淡定道。 “我知道你们不在意行露院所能探知的消息,丽竞门大多能谈到。但与我合作,一来省了你们的人手,得到更隐秘的信息,二来,可以做到你们做不到的,比如让韦澳得到我们希望他得到的消息。”明夷打量着凌占筠,估计着他对韦澳的看法。 她觉得,凌占筠非常不喜欢韦澳。虽然他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虽然同样在宣宗面前,是可信赖的近臣。凌占筠不可能不知道,韦澳对名誉的执着,对自身价值履行的偏执。这,盖过了他觉得应当放在第一位的,忠君之心。 因此,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监视,甚至控制韦澳。 可惜,这件事上,他应当是失败的。 如果他能监控韦澳,早就能找到四君子的下落,不至于晚了这么多年。 韦澳是个好对手,滴水不漏,心机深沉。凌占筠更有顾虑,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举步维艰。 明夷,送了个突破口给他,但这还不够。 凌占筠说道:“继续。” 他要更多的筹码。 明夷笑道:“韦澳做了手脚,让城中高官不敢涉足行露院,影响了长安六美的生意。可她们仍有一些客人,并未畏缩,除了外省的财主,阿爷你猜,还会有什么人?” 凌占筠神色一滞,飞快扫了明夷一眼。他当然猜得到,在长安,不怕京兆尹,且荒唐不经的,还有那么一批人。 宦官。 他的眼神缩了回去,沉下来。这是他和明夷之间的痛处,本想永不要再提起,粉饰太平,做一对好父女。 明夷神色自若:“如果阿爷想要知道那些人的消息,也不是没办法。恐怕只有长安六美能帮到你。” 明夷其实不知道六美有没有和那些宦官往来,但依常理,这是迟早会发生的。 凌占筠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会派人贴身保护他。保证他能平平安安回来。” 明夷大喜过望,有凌占筠的这句话,如同一道免死金牌。丽竞门的高手,功夫虽逊于令狐湜,但比起一般的江湖高手,不可同日而语。有他们在,即便镇海军百人围攻,也至少能保得伍谦平逃遁。 明夷要行礼感谢,被凌占筠搀扶住:“一场父女,无需如此。既然你非他不可,他就是我半子,不会让他出事。你好好坐着,我还有事要同你说。” 明夷也便不客套,坐定看他。 “你身上的毒我总还是不安心,让人跟了魏守言几天,并无什么异样。你仔细同我说,她平日还和什么人有往来?”凌占筠问道。 明夷摇头:“除了偶尔去那儿学女红,我极少与她往来。但府中人多眼杂,想来她不会与外来的人有瓜葛。能接触到她的,只有府中下人,多是魏府的人。” “我一直在想,如果是魏家娘子,如此精绝的毒药,她一个闺秀,从何而来?”凌占筠捻着胡须说道,“如果她在江湖中没有什么亲密的人,那只有一种可能。” “是谁?”明夷疑惑道,但随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她也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魏府的人?” “你不是没吃过魏府的亏。”凌占筠迟疑道。 明夷倒吸了口凉气,是啊,魏家的人可是轻而易举在她饮食中动了手脚,让她落了胎。也是那次,差些要了她的命。 “魏府不是书香门第,相门之后吗?怎么会擅用如此卑劣手段。”明夷喃喃道。 凌占筠冷哼了声:“魏谟的儿孙,没有一个是悟性高,脑子明白的。那点儿诗书都没学明白,这种高深的毒术也一样学不好。” 明夷更加好奇:“那是什么人?是有厉害的幕僚?” “我想起一桩事,之前没和你说,是想再核实下。”凌占筠欲言又止。 明夷料到又与二人之间过往的龃龉有关,便拉住他的手:“阿爷,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明夷还不想死。” 凌占筠沉吟片刻:“在胭脂中加的东西,是皇上赐下的。宫中定无这样的药物,这毒从何来?我设法调看了皇上那几日的起居,发现在我面圣之前,魏谟曾去过两次。他那段时间避朝中争端,常称病。如此频繁面圣,让人生疑。” “阿爷意思是,魏谟给出了那个药?”明夷心惊起来。她想起了,这药便是用在胭脂水粉中,使得郭太后神志不清,自杀身亡的神秘毒药。 “如此穿起来看,魏谟身边有个用毒高手。”凌占筠说道,“我调查过,唯一可疑的,是他十多年前娶的一名妾氏,据说来自江湖,孤苦无依。他府中,却无几人见过这位的真颜。” 第八百四十九章 暗处 听过凌占筠的分析,明夷心里更重,她担心的倒不是自己中的毒。如今或许能找到下毒之人,那么她的毒便有办法可解。她担心的是,魏谟竟然也参与了郭太后之死的筹谋,这代表,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被信赖的程度,比外界以为的,要高很多。 这对伍谦平,不是好事。魏谟已经不可能完全相信他,何况,魏谟手里还有工部账册的把柄。 “魏谟,既然如此厉害。怎么处心积虑要对付我一个小女子?”明夷实在觉得,下慢性毒药这种事,有点太麻烦了。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阻了路,二是畏惧你。”凌占筠分析。 “愿闻其详。” “下慢性毒药,是因为想掩饰下毒的人和手段,不想被伍谦平识破。魏家,还是极为重视这个女婿的。” 明夷有些不适,扭了扭身子。 凌占筠扫她一眼:“当然,魏老匹夫不知道,他是老夫的女婿才对。” 明夷面上一热,嘴角牵动了下。 凌占筠继续:“伍谦平确实是这些年冒出的才俊中最为突出的一个,更加难得的是,他没有世家背景,也没有真正被任何势力所吸收。” “哦?朝中都是这么认为?”明夷扬起眉,这是她第一次听别人评价伍谦平。 “他少年时依附于崔氏,但后与韦澳往来甚密,又娶了魏家女,如今,令狐绹也似乎对他颇为欣赏。”凌占筠面露得意之色,“只是旁人还不知,他背后还有丽竞门。这是什么样的造化,又是什么样的苦心孤诣方得如此平衡之势。” “他只是年少时受多了苦,比旁人坚毅些,深沉些。”明夷也不掩饰自豪感。 “奇货可居,是好事也是危机。踩着这么多条船,稍不留意,就有溺毙的危险。”凌占筠神色严肃起来,“毕竟年轻,自以为设计周密,在上位者眼中,都清清楚楚。” 明夷垂下眼回道:“他没有踩多艘船的意思,只是有些船,若不踩上一脚,早就被推入水中。他心里明白,只有一个选择是对的。” “哦?他选了?”凌占筠问道。 “他选了我,就是选了阿爷您。他和阿爷一样,只忠于皇帝一人,无心恋栈权术之争。”明夷拱手朝南。 凌占筠哈哈大笑:“那就好,希望你别看错他。” 二人说完伍谦平的事,又回到魏家下毒的事情来。 “魏家对你下此奇毒,是想不知不觉除了你。一来让魏守言彻底胜了你,或能重得伍谦平的欢心,让他死心塌地帮着魏家重振家声。二来,如果魏家真的是那次毒药的提供者,在那次拾靥坊大火后,一定也关注着拾靥坊幸存者的消息。你这一年来大出风头,又成了上官帮派的帮主,又重开拾靥坊,江湖中交际广阔。魏谟必然要提防你。”凌占筠一口气说完,定心喝起茶来。 明夷频频点头,她这一年确实高调了些。没想到还有魏家的人,在黑暗中虎视眈眈。她不是一般女子,如果让她得知,魏家与郭太后之死有关,而此事牵连拾靥坊被烧,确实可能对魏家不利。更有,魏谟极大可能不知道丰四海的身份,那么魏家便与丰明夷杀父之仇有关,更加需要忌惮她。 “既然大致知道是魏谟那位妾氏制的毒,如果找到她,是不是我就有救了?”明夷燃起了希望。 凌占筠点头:“此事交给阿爷。” 明夷这次是真的对凌占筠感恩之极,他极有可能同时是伍谦平和自己二人的救命恩人。她笑着给凌占筠斟茶,一声声阿爷,叫得比任何时候都亲切。 从酒肆出来,几步之遥,行露院。 她有些事,要与绫罗确认。恰好现在行露院停着业,绫罗应当清闲。 行露院紧闭着门,敲了很久,门方吱呀打开。一看,依然是灵儿。 明夷奇道:“怎么绫罗娘子没有给你回家假?” 灵儿拉着一场脸,放现代,是一种厌世的腔调:“我无父无母,兄长以我为耻,还是不回去的好。” 明夷摸了摸灵儿的头,她虽已经是行露院资深的丫头,也不过十七八岁,如此模样,让人叹息。 灵儿似乎瞧出明夷温柔眼神里的意思,说道:“在行露院呆着最安心,比哪里都好。” 明夷点了点头,确实,绫罗不会让她们去卖笑,也不会缺她们吃穿,比起外头的乱世,这里真的已经够好。 绫罗听得她二人声音,从楼上往下瞧,大概这几日清闲,惯了晏起,还是一副睡容。打个手势,让明夷小些声音,上去说话。 “她们还没起,让他们好好休息。”绫罗压着声音,将明夷拽进房中。 明夷知道她说的是长安六美,看来昨日有约。想想也都是些可怜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绫罗将发髻重新放下梳理,明夷自然而然走过去,帮她一把。 “你不来,我也想去找你。”绫罗束起发,转过头来,表情有些忧心。 “怎么?是韦澳来过?”明夷疑问道,“他这么沉不住气吗?” “他是派人来问过,但并未说什么。之说如果我有难处,可到京兆尹衙门找他。他似乎想跟我们耗着。”绫罗回道,“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件。” 明夷坐下,凝神听她说。 “前日六美赴约,是一个姓尤的富商来请。昨日回来,她们齐齐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说宁可日日在行露院接客,也不再去那人府上。”绫罗神情凝重。 “怎么?出了何事?”明夷心里一凛,已经有所预感。 绫罗叹了声:“我也如此问,并说我们行露院的长安六美,不是别人能欺负的,有何委屈,说出来便是,妈妈给她们讨公道。接过她们脱下衣衫,背上都是鞭痕。” 明夷想起当初那个明娘子受过的侮辱,恨得牙痒:“是神策军那边的人吧?” 绫罗惊异地看着她:“正是,你如何知道?” “除了那群阉货,谁会如此丧心病狂!”明夷呸了声。 绫罗低下头去:“可你我都知,神策军,我们谁也惹不起。” 第八百五十章 织网 《锦衣挽唐》第八百五十章 织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五十一章 筹码 《锦衣挽唐》第八百五十一章 筹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五十二章 道别 《锦衣挽唐》第八百五十二章 道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五十三章 释然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明夷整理好衣衫,脸上还是滚烫的。万般不舍,可雨就快停了。 “会平安回来的。”伍谦平说得斩钉截铁,或许也说给他自己听。 “嗯。”明夷狠狠点着头。 伍谦平沉默了会儿:“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相信,我一定回来见你,我不会变。” 明夷怔了下,这话总觉得像个g,没有无缘无故的:“是有什么计划吗?” “能说的我不会瞒你。”伍谦平皱着眉,“事实上我对去了浙西之后,皇上有何安排并不清楚,到时会有密探与我联络。我直觉或有可能安排我投敌,你勿信便是。” 明夷点头,哦,无间道呗?她是有必要提醒下伍谦平,至少在历史上,唐宣宗并没有被军阀推翻:“你千万别真的被人蛊惑。皇帝英明非常,此役,必胜。” 伍谦平揉了揉她的脑袋:“放心,我的魂还放在长安呢。” 明夷挑了挑眉:“是指你让刘恩朝送到我这儿的东西吧?” 换做平日,他定会玩笑两句,只是今宵,舍不得半刻酸涩:“纵有连城璧,不舍颜如玉。” 难得听他直言示爱,明夷两颊一热:“那伍侍郎真是色令智昏了。” 伍谦平直直望入她眼底,轻声,隐约的热气落到她鼻尖,似随时便要吻下来:“只怪卿卿寸寸皆合我心。” 明夷愣了会儿,想到方才情景,又一阵脸热,不小心又被他偷亲了去。 待不得不离开时,伍谦平才舍得说回正经话题:“我想了许久,花子贤不能随我去浙西。” 明夷愕然,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在此孤立无援:“我在长安很安全,他随你去不打紧。” 伍谦平皱眉道:“你用得上他,这是其一。其二,圣人多疑,越是有重用我之意,越会增强对我的审视。这一路,我身边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花子贤不是无名之辈,我二人最好不要牵扯上。” 明夷想了想,也是,明面上自己与伍谦平是不欢而散,没道理她身边的强将去保护一个负心汉。只是与性命相比,暴露二人关系有那么重要吗? 伍谦平猜出她心思,解释道:“我可用,是因我不被派系裹挟,更因圣人对江湖势力一贯忌惮。从当年血案开始,他从未轻视过江湖帮派的存在。以前他对崔家控制三大帮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有存心放纵之意,便是瞧出崔家的介入,使得江湖帮派从随时可能掀起义旗的武装,逐渐变成称霸一方的豪商。崔家用其敛财,甚或操纵地方官员更替,他都可纵,却在朝堂上,步步削弱其势力。凡崔家控制的地方调升至长安的官员,无不挂了闲职,或挑个错失,随时更替。近年,三大帮势头越来越大,他不会坐视不理,韦澳,就是他一直握在手的棋子。” 明夷听得仔细,只觉得这位唐宣宗果然心思深沉,似乎对任何人都未完全放心过。此时想起令狐湜顺利回长安,并将步步高升,也不足为怪了。令狐湜便是时之初的事,皇帝恐怕是知情的,将这个武功卓绝的令狐家主牢牢握在手里,比将他留在江湖更有用。 韦澳成为京兆尹,显示出皇帝着手控制进入长安的江湖势力。明夷这位侍郎夫人的江湖背景,也绝瞒不过他。韦澳等人觉得伍谦平娶了这位帮主为妻,有可用之处。但在圣人眼里,他有朝堂上的用处,与江湖撇得干干净净才好。 对此,她模糊有些直觉,因而嫁入伍府后,面上就交了帮主之权,与江湖帮派撇清。但只要伍谦平宠爱她,就不能让圣人放心。 她顿了顿,还是问出口:“你与我和离,可是因为想取信于圣人?” 伍谦平恳切道:“如我顾虑仕途,早先何必将你接回府中?放心,只要我平安回来,还你一场风光大嫁。” 她见他踌躇满志,扑哧一乐:“不怕长安百姓笑你娶个下堂妇?” “我伍谦平的下堂妇,也只有我敢娶。”他目光灼灼,难得露出得意神色,不掩一人之下的野心。 明夷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离别时刻说些煞风景的话,可不说,如鲠在喉。 方才听得风光大嫁,她一阵感慨,心中苦笑,你伍府有正妻,再风光,也是被人当做纳妾来看,若盖过了当时娶妻的排场,又多了宠妾灭妻的罪名。 正在风头浪尖的伍谦平不可能将这等罪名揽上身,要想娶她回去,只有休妻一途。可魏家再败落,也是宰辅门庭,岂能受此羞辱。即便魏家倒了,魏守言呢?她对自己是狠,可毕竟伍谦平有负于人。 “魏守言怎么办?”她艰难问出,只觉方才热辣辣的嘴唇,现在就快干裂般,口舌也燥。 伍谦平并无表情:“送回魏家,嫁娶无干。” 明夷私心里虽然是乐意的,但自小的是非观让她难受得紧:“她毕竟是你的人。” “我没碰过她。” 这五个字一出,明夷愕然,心里倒似烟花四射,有一处始终郁郁的地方,也散了去。 伍谦平解释道:“我本不想圆房,因迟早是要休妻,何必误人一身。但不圆房魏家的关难过,犹豫了一阵,想和她商议骗过去。那日却见她神色不对,屡屡劝酒,便存了心,换了酒盏,才知她怕我不甘愿,下了药。我极恨此种装作贤良,却出下作手段的女子,更不会碰她。由她神志不清了一夜,找了鸡血作假,让她自以为当晚成了事。后头几日,我也给她备了药,她只当我一直在她房中留宿。” 难怪伍谦平对魏守言如此冷淡。明夷想着,仍有疑虑,魏守言三朝回家,无法应付她阿娘,怎么后来明明未经人事,便可骗得过魏家呢? 如此,极有可能,头一回的无知,是为了让魏家对伍谦平施压,而不是真无知而已。大家闺秀,即便看了几本压箱底的图册,也无法应付过去吧。除非她早有经历。 这魏守言,真是演得一出好戏! 第八百五十四章 两宽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明夷所想到的,恐怕伍谦平早就明明白白,如此还能忍,难道竟是一位绿帽侠? 明夷又觉得其中有蹊跷:“她若有旧情,怎不怕你发现?怎会信你做出的落红?她若未经人事,又怎么瞒过她阿娘的询问?” 伍谦平目光轻浮起来,拇指蹭了下她软软的唇:“经人事,未必需到那一步。她怎会让未来夫婿疑心。” 明夷舔了舔唇,想到些什么,又红了脸。 “为何早不与我说!”明夷恨恨道,她因此心中歉疚折磨许久,这男人倒是沉得住气。 “你若是哪次怨我怪我,我定会与你解释,可惜我这位夫人太过宽宏大量,甚至主动让我去她那里走动。我想,大概是夫人并不在意我吧。”他一副酸溜溜的模样,原来是想引得她吃醋发火,却没等到,受了挫。 “谦平,我很高兴。”明夷看了他一会儿,认真说道,“真的。” 伍谦平未言语,将她搂在身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何尝不想吃醋发火,谁不想有个只属于自己的夫君。可每每想起,自己原身本就千疮百孔,而她早前又与令狐湜有极深的纠缠,哪有什么资格来计较。她一再忍了,但也备受折磨,不是因为魏守言,而是觉得自己过往太多,或因此才让伍谦平不需顾虑。 此时她才信了,面前这对旁人冷情,心思有些阴沉的男子,对自己,始终有一片赤子之心,完全的,毫无保留。 “魏家如此应对?”明夷又想到,休妻一事,魏家绝不允许。 伍谦平冷哼一声:“魏家怕是自身难保。” 明夷迟疑道:“你想对魏家动手?” “不用我,自然有人做。也不知为何,圣人最近事事纵着魏家没出息的子孙,还给升了官。旁人以为是好事,我却觉得,这是杀机。” “伴君如伴虎。”明夷叹了声,见外头风雨声还大,二人说话绝不会被旁人听去,便将魏家献毒与太后之死有关之事说与伍谦平。 伍谦平笑道:“这就对了。此番的厚待,恐怕是圈套。魏家并不是人人都跟那老狐狸一般,总会有人咬饵的。” 明夷替伍谦平整理了下衣襟:“天一帮那边,我思忖下,还是让龚君昊给你派几个高手,只管做你守卫,不必与你联络,省得被发现不妥。只在万一情况下,能助你保全自己。” 伍谦平略有犹疑,看明夷表情十分坚定,也只得应了:“但丽竞门的人,千万别动。” 明夷手上一滞,需知十个天一帮高手都比不过一二丽竞门人,但也知伍谦平必有他的理由,只默默听着。 “先不说凌占筠心思难测,即便他真是对你有爱护之心,但丽竞门死士说到底效忠的是皇帝,而不是门主。若我与丽竞门有瓜葛,但凡有一丝风吹到圣人耳中,不但你我性命堪虞,即便是丽竞门,也难逃血洗之灾。” 明夷总算是理解了凌占筠的为难。丽竞门存在的唯一意义是忠心不二,尤其绝不可与朝臣有丝毫瓜葛。襄助伍谦平之事,只能到凌占筠为止,绝不可动用其它门人。而凌占筠是不可能私自出京那么久的。凌占筠答允她的事,或是敷衍,或需他担上性命,后者,是不可能的。 明夷点头,心中有一丝绝望,原本安排的重重保护,如今只有天一帮寥寥数人,而后,便是令狐湜这个杀手锏。他虽有天下第一的武功,但他真的会在关键时候全力救助伍谦平吗?她不敢细思。 伍谦平不知她在纠结此事,只见她神色阴郁,安抚道:“我不会让自己丢了性命,你也知,我识时务。” 明夷只得努力说服自己,是啊,再没有比伍谦平更懂得人心的,敌不过,大不了投诚,只要活着,皆有希望。 她只是隐隐,不安, 终究到分手时候,天光微露,竟已叙了一夜,千番叮嘱都说尽了,再无话。只倚着他,看窗外晨光一丝丝爬进来。朝阳之气,多少能让人多几分振奋。 “此番回来,再不分离。”他说得情深义重。 明夷心惊肉跳,g怎可乱树。只得临别用唇堵住他的言语。 天未亮透,她赶紧穿过内堂,唤醒在座椅上打瞌睡的刘恩朝:“恩朝兄,我得走了。” 刘恩朝揉揉眼睛,飞快跳起,也不多话,带她匆匆出门,送上马车。 车行渐远,前头是朝阳初升,满目的金光,却是好天气。身后的府衙已模糊,似乎连带着她一颗心就这么落下了。 休憩半个时辰她便忙于安排,让花子贤不必跟去浙西,又去木兮处让她转达,无需丽竞门保护的消息。 再来,就是焚心似火,等着令狐湜的到来。 其它事,她都能泰然处之,面对令狐湜,她总似被架在火上烤,说不出的难受。想到自己曾经实心实意对待,想到曾经亲密无间,会尴尬。想到互相的辜负,会难堪与怨愤。看到他依然灼灼看着自己的眼光,会恐惧,恐惧他也恐惧自己。 更麻烦的是,她有求于他,且明知他会妥协,会答应,是因为私情。可她无法不承他的情,因为代价是自己的生命和伍谦平的安全。 可承了情,又怕增加令狐湜的怨恨,因为她始终表示,自己对伍谦平忠心不二。这对令狐湜有些残忍,但她更不愿去欺骗。明明白白的怨恨,好过有一日,面对真相的决绝。 令狐湜来得格外早。 他穿的是常服,一身黑袍,隐隐有同色丝线绣的卷草纹,金带束腰,垂着碧玉环扣和玄色丝绦,与过往相比,平添了几分贵气。一脸肃穆,见她面色不太好,皱了皱眉:“怎么没精打采?” 明夷暗想,莫不是要欢天喜地迎接你才好吗?有求于人哪敢多嘴,只侧身看了看铜鉴,果然因为昨夜几乎未眠,十分没有神采。 没等她说话,令狐湜自言自语道:“哦,想来昨夜你去送行了。” 明夷咬了咬唇,低低嗯了一声。 令狐湜面色更沉了,大概恨自己明明不想听,还要硬问起这话题。他没再说话,抬了抬下巴,让她坐好,默默给她运气抵毒,掌心热度在她体内运行。明夷觉着,不眠的疲惫都消失殆尽了。 待运完功,令狐湜似乎把刚才的情绪放下了,悠悠然坐到一旁,自己烹起茶来。 第八百五十五章 本心 《锦衣挽唐》第八百五十五章 本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五十六章 浑水 《锦衣挽唐》第八百五十六章 浑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