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 人物谱 王大光:即是元庆,23岁,出场时脸上伤口大致好返,在逐步剥离先前佩戴的面具,所以土豆觉着他一日一变。 田心:锦绣山庄九小姐,元庆的爱人,14岁,刁蛮任性。 田瑶:锦绣山庄六小姐,丈夫是张怀光,元庆从前在骠骑营的袍泽,他最好的兄弟之一。 许弘:太医署太医令,太医署最高官长,妻子是女歹人厉山飞。 土豆:太医令许弘之女,大名许灿姿,8岁。 杨玉:凤阁侍郎杨再思最小的孩子,孝义公主之子,13岁。 徐登封:医生。 蒋茂昌:许弘的医助,太医署八大金刚之一,精明能干,很宠爱土豆。 厉山飞:女歹人一名,太宗皇帝御衣卫。 宇文顺:大太监一名,追捕厉山飞和田宽。 田宽:田善本的哥哥。 田翼:田家的护院家丁统领,受骗引波斯人入锦绣山庄,让田心毁容。 田适:田心的同胞哥哥,14岁,垂涎土豆美色,为了她宁愿入宫做禁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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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1:太医令的征婚告示 敬告各闺秀: 小生许弘,今年三十岁,是家中独子,出身于武德五年,从小性情锋锐,精于医卜,年二十岁进京,路过扶风的上谷,不幸被盘踞在上谷的女歹人厉山飞劫持到山上,做下不纯洁之事。小生是斯文读书人,遭受这样奇耻大辱,真是痛不欲生,当时就想一头撞死,考虑到父母乏人赡养,才勉强忍辱偷生。 此后小生被厉女囚禁在山上,期间又做下好几次不纯洁之事,后来就有了我女土豆,土豆一岁,官家终于派人上山剿匪,小生趁着厉女和官家缠斗,抱着土豆从后山小径逃走,一路流落到京城,投靠父亲在太医署的旧友蒋季琬大人,得大人保荐,在太医署谋到个药园师的职位,煎熬多年,终于升任太医署医令。 各位闺秀自小在闺中圈养,想来不知道太医署医令是个什么样角色,小生在此斗胆略做介绍,本职位虽然在官阶上仅仅为从七品下,但已经是太医署最高的官职,因此小生在太医署也是小有实权的,各位闺秀大可不必担心小生养不起家眷,又或者出入没有车马,小生在长安有房有车,本人也是体健貌端,无不良嗜好,家中小女土豆今年八岁,在太医署下设私塾读书,虽然是小生居家出行之必备随身物品,但她天资聪颖,乖巧伶俐,从来不给小生添乱,并且热泪期待有妈妈照顾她生活,故而各位闺秀不必担心有不良继女破坏你我的美满婚姻。 以下是小生对未来妻子的要求。 识文断字,书香门第,小家碧玉认得字的也可。 温柔贤淑无不良嗜好(比如好吃懒做); 束身秀雅,清丽可人,小生身姿纤瘦,过于丰满的女子会给小生造成心理负担。 年纪在十五岁到十八岁之间,个别条件极其优秀者年龄可适当放宽,但以不超过小生为宜; 有意求聘者请置备: 栩栩如生工笔小像一张;个人简历一份; 投递到: 太医署对面的徐氏医馆,交医助王大光收。 自投递日起一个月内,如小生觉着与佳人有缘,会安排首轮面试。 本征婚告示有效期两个月。 言尽于此,纸短情长,翘等佳人,切切为盼。 太医署太医令 许弘亲笔 告示写完,土豆上下左右看过一遍,满意的大点其头,“我真是个天才。” 话音才落下,门外就有人忍俊不禁的噗哧噗哧发笑,“又臭美了。” 土豆着恼,一听这声儿就知道来人是谁。 “洋芋,大中午的你不在学馆睡午觉,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年方十三虎头虎脑的杨玉小朋友大摇大摆进门,双手抱臂横在胸前,“真是猪八杂耍,倒打一耙,这里是先生休息的私人处所,你又跑来做什么?” 土豆长声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阿爹,我在给他写征婚告示。” 杨玉下巴险些掉下来,双目暴凸到三丈开外,“啥,啥告示?” 土豆没好气瞪他一眼,把告示扔给他,“拿去看。” 杨玉接来一目十行看过,只觉五脏六腑之间仿佛有怪手搅动,要使出浑身力气才勉强隐忍大笑的冲动,“内文倒是写的不错,但真要贴出去许大人不气死才怪。”许大人是出了名的要面子。 土豆横了他一眼,“所以要选在他去云南进修的时候贴出来嘛。” 许弘上个月受太医署公费名额,到云南苗人居处的昆明城,师从云南王凤迦异的大国师王威学习咒禁术,为期三个月。 “可是他人不在长安,你安排谁面试呢?” 土豆挺起小胸脯,“当然是我了,”想想又不大有底气,问杨玉,“你觉得我行么?” 杨玉眨巴眨巴眼,坏笑着一语双关说道:“还没开始发育,实在是小了点。” 土豆愣了愣,及至明白他话中含义,羞愤的满脸通红,伸手护住自家小胸脯,大骂道:“不要脸的色狼淫棍坏胚子。” 杨玉耸了耸肩膀,“是你自己高挺起胸部,又问我行不行,我还能咋想呢。” 土豆气歪了小嘴巴,“你还敢狡辩!”挽起袖子一头撞进杨玉怀里,“我今天要为民除害。”小拳头对准杨玉胸口一顿如雨痛揍。 杨玉双手抱住土豆,懒洋洋说道:“除吧除吧,尽管下手,”状甚享受的狼笑道,“小女郎就是不一样,闻起来香喷喷的,摸起来软绵绵的,比臭男子舒服多了。” 土豆恨得简直要咬断钢牙,这才发现自己腰上不知何时无端多出两只手,将她困的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她是多么刚烈的性子,正打算要张口显出利牙如恶狗扑食咬下杨玉胸口一块肉,突然想起好多天前在徐家医馆碰到七小姐,得到她亲传护身六法,其中一法,好似就是用来做近身肉搏用的,据说百试百灵,当下不及细想,提膝用力撞向杨玉两腿中央。 杨玉猝不及防,给土豆撞了个正着,那叫一个痛彻心扉!可怜的娃仔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连**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天爷,痛死我。。。” 土豆拍了拍手,扬起下巴俾倪烂泥一样的杨玉,“看来为民除害也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 从杨玉手上夺走皱巴巴的征婚告示,一脚踩在杨玉脸上,得意洋洋出门。 杨玉伸手扣住土豆脚踝,颤声说道:“你,你要去哪里?” 土豆飞腿踢开他,“徐家医馆,找王大光,谈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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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2:一日一变的王大光 土豆放倒杨玉,甚觉骄傲,趾高气昂出私塾大门,看看时候还早,忍不住馋嘴,在私塾门口买了五串臭豆腐,狼吞虎咽吃掉,打了个心满意足的小饱嗝,这才慢不吞吞到街对面的徐登封医馆,在大门口亮开嗓门叫了一声,“大光,我又来看你了。” 迎宾的医馆小厮徐桂见着土豆,闻到她气味,捂住鼻子**了声,“灿姿小姐,徐大夫吩咐过了,吃完臭豆腐不能进医馆,会影响他诊脉,头前已经三番两次警告过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灿姿是土豆的大名。 土豆理直气壮的撒谎,“我没吃,就是刚刚从臭豆腐摊子旁边经过,身上沾染了一猫儿毛的味道。” 徐桂气得笑出来,“你明明。。。”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怕了你,大光在后园清洗药草,徐大夫还在午休,你赶紧挨着门边儿溜进去,脚步放轻一些,吵醒徐大夫,有你排头吃。” 土豆得意的笑,“晓得了。” 她小心提起裙子边,踮起脚尖,刺溜刺溜如一只灰老鼠般轻巧窜到后园,果然见王大光正背对着她在天井旁边清洗药草,粗布长衣包裹的后背宽阔有力,漆黑头发用一条蓝布带捆扎妥当,整个人看来干净又整洁。 土豆孩子兴起,摸出身上弹弓,从袖子里取出一粒小糖果,扣在弹弓的胶皮上边,才打算要弹出去偷袭王大光,却听见王大光说道:“灿姿小姐,我不吃糖果。” 土豆干笑了两声,讪讪收起弹弓,三步两步蹦跳到天井旁边的古井口上坐定,“大光,你怎么知道是我?” 王大光头也不抬,嘴角微露笑意,“你走路象耗子过街,我能听出来。” 土豆大是不服气,“耗子过街是什么样儿的?” 王大光笑道:“就是你那样儿的。” 土豆气得小嘴巴险些歪过去,才想要反驳两句,想起自家今天的来意,又硬生生满脸堆欢,讨好说道:“大光,我有事想要你做,咦?”她看着王大光的侧面,突然愣住了。 王大光定了定神,慢慢转过头,看着土豆,“怎么了?” 土豆呆呆说道:“你的长相好象变了,我昨儿看到你的时候,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王大光笑容不改,“哪里有变?” 土豆仔细打量他一阵,挠了挠头,“好象也说不上来哪里有变,但又确实和昨天不同,”眨巴眨巴眼,疑惑说道,“细细想起来,好象昨天的长相和前天也有点不一样呢,前天的长相和前几天也像是不一样呢,奇怪,你又不是发育中的小婴儿,怎么会一天一变呢,一定是我看花眼。” 王大光笑出来,淡淡说道:“也许我真是每天在变化呢?” 土豆大摇其头,“不可能,如果你每天在变化,做什么别人没有发现?” 王大光反问道:“你可不就发现了?” 土豆想也不想脱口说道:“那是我眼神儿不好,”完了又觉得不对,自言自语道,“要说我眼神儿不好,应该是啥都看不出才对啊。” 王大光轻飘飘的笑道:“可不是么?” 土豆开始觉得头疼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觉得你一天一个样儿呢?” 王大光只是笑,捞起地上一根碧绿草叶雪白根茎的药草,灵巧拇指曲起弹开草叶上一只盘旋的青虫,“放心,以后不会再变化,今天正式定形。” 土豆打了个突,“什么今天正式定形?” 王大光却笑,转口问道:“你刚刚不是说有事要我做?” 土豆一拍脑门子,“啊!是的是的,差点忘记正事,”霎时把对王大光长相的困惑抛到九霄云外,从衣内摸出皱巴巴的征婚告示,“我准备给阿爹征婚,想委托你帮忙收集闺秀小像和简历,顺便帮手挑人出来面试,你年纪大过我很多,又是男人,比较有眼光,晓得什么样女子适合阿爹,”吞了吞口水,“而且不会虐待我。” 王大光不置可否的笑,将征婚告示从头到尾看过一遍,递还给土豆,继续专注清洗手上药草。 土豆满怀希望说道:“大光,你会帮我这个忙对不?” 王大光沉吟着没作声。 土豆见势不妙,双眼一眯,登时热泪如暴雨滚落,抽抽噎噎说道:“大光,你晓得不,全长安的小孩都嘲笑我有一个歹人妈妈,这是多么刺伤我年幼的自尊心呀;你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怎么能够见死不救呀,”偷眼发现王大光神色纹丝不动,越发哭号的厉害,“当然最为严重的是,得不到妈妈的关爱,我是会报复社会的呀。” 王大光笑出来,停下手上活计,结实手臂挽动绞索,从古井里提出一桶沁凉清水,俯身过去,对着波光闪动的水面出神。 土豆眼珠转动,小心试探道:“大光,你在看什么?” 王大光轻笑,伸手搅乱水桶清影,“没什么,你要我帮忙也可,不过你也得替我做件事才好。” 土豆连忙护住腰间的零食袋,“糖果和零花钱一律不出借。” 王大光失口笑出来,“我多大的人了,要你的糖果和零花钱做什么?” 土豆大松口气,“不要这两样,其他好商量。” 王大光哑然笑出来,“到底是小孩子,”他顿了顿,“据说太医署位于翡翠湖的新药园所已经竣工,从下个月开始正式招收十六岁以下童子做药园生?” 土豆点头,“是,我从阿爹那里听到过一耳朵。” 王大光笑道:“很好,灿姿小姐,你帮我想个法儿,我想去做药园生。” 土豆小嘴巴张开足足有小拳头那么大,“啊?!你想做药园生?为什么?” 王大光镇定说道:“想谋一条生路,行不行?” 土豆吃吃说道:“你不是在给徐大夫做医助么?” 王大光流利回复:“药园生考核合格,就可以入太医署做药园师,每个月有固定饷银不说,还有免钱僚舍住,不是比在私人馆子做医助朝不保夕的有前途多了?” 土豆想了想,“那倒也是,可是你的年纪。。。”瞄他一眼,小心翼翼说道,“怕得有二十好远了吧?” 王大光诚恳说道:“所以才要你帮我想法儿啊,”又抛下诱饵,“只要你帮我达成所愿,我一定给你张罗个出身清白的闺秀妈妈。” 土豆舔了舔嘴唇,果然抵制不住诱惑,慨然拍着小胸脯说道:“行,包在我身上,上天入地,我给你倒腾出一个名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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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3:土豆遇到田七田心 对一个出身清白的闺秀妈妈的渴望,成为土豆小朋友为王大光奔走的动力,当天下午,五尺小童子土豆私塾放学之后,瞒过夫子老眼,埋伏在后园茂盛的葡萄藤子地瓜叶子后边,饿着肚子等到一墙之隔的太医署下班,大人们走得七七八八,这才灵巧如猴翻过围墙,就地一滚,稳稳当当窜进太医署,直奔集要处。 太医署这机构,自前隋已经存在,原本是前隋文皇帝创建来支援尚药局的,弥补非常时候宫中药医的不足,炀帝继位后改太医署为培育医学生的专属机构,隶属尚药局,到了本朝,太宗皇帝又采纳时任左仆射进的魏征建议,将太医署独立出尚药局,隶属太常寺。 太宗皇帝在位的二十三年,是太医署迅猛发展的二十三年,这不仅表现在它为尚药局、奉常局、太子藏药局、地方司功局以及坊间的医馆等处所培养了数千名精密医学人才,更体现在它编制和建筑规模的井喷式扩张。 贞观初年,太医署常规编制还只得太医令一人,太医丞一人,医正四人,最多再加上十名医助,合计不超过二十人,到了贞观末年,常规编制已经变成太医令一人,太医丞二人,医监四人,医正八人,下设医学部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的医师、针师、按摩师和咒禁师,以及药学部的药工若干,加上常设的医工,人员已达百数,太宗皇帝征伐最为激烈的贞观十年到十八年间,甚至一度扩充到五百人。 除此以外,太医署建筑用地的不断扩张,也是有目共睹,贞观初年,太医署还是大明宫外设的一间小小宅院,二十三年间,太宗皇帝先后亲批兴建了本草、甲乙、素问、玉匮、龙衔五馆和集要处,集要处是一栋两层小楼,用于处理太医署日常庶务,其他各馆每馆安设四厅,每厅五间,统称太医学馆,分给药学部和医学部各科做教习使用,另还有附设的太医僚舍和私塾,拢共算起来,太医署占地超过两百亩,这在寸土寸金的长安,是万分难得的。 不仅如此,太医署另还有一处药园所,占地三百亩,专门用于栽培各种药材和药草,同时它也是药园生的培育基地,每年太医署对外征求五十到一百名不等十六岁以下小童子做药园生,经一年左右系统培养,层层考核,选拔出优秀的药园生,编入太医署,充任药学部的药园师或拨给医学部各科系博士做医师。 而这将近五百亩地皮,还只是太医署本部,不包括刚刚竣工的翡翠湖新址,至此各位看官们不难想象,大唐初期对于医学的重视到达何种程度,而大唐医官技艺高超到可生死肌肉白骨或者替人改头换面似乎也是可以想象的了。 且说土豆小朋友撒开两条胖胖萝卜小腿,跑到集要处,发现大门紧锁,却也不急躁,她四下瞅过无人,溜到小楼西侧,朝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除去鞋袜塞进书袋,顺着宫墙边上一棵枝叶茂盛的梧桐树蹭蹭爬到树梢,跃上集要处顶楼金黄色琉璃瓦屋顶,穿上鞋袜,又从书袋摸出一束绳索,一头绑住屋顶飞檐,一头挽在手上,晃晃悠悠飘落到飞檐下正前宜门楼顶,再算准方位,深吸口气,纵身跃起,不偏不斜,正好落在集要处二楼第二间的诚慎堂宽大露台上。 诚慎堂是土豆阿爹许弘日常办公的地方,配有休憩小室,从前土豆年纪小,喜欢缠着许弘玩耍,累了就睡在小室内,等她五岁上私塾,发现了有比她阿爹更有趣的玩伴,就不大纠缠许弘了,来集要处的次数越来越少,七岁以后几乎是不再来了,许弘遂让出小室,另开正门辟给他医助蒋茂昌使用,取名诚慎二堂,为了方便起见,原先的小门也没有堵死,换言之,诚慎堂和诚慎二堂是相通的。 许弘的医助蒋茂昌,今年才只二十五岁,却是太医署精明能干得让人高山仰止的八大金刚之一,药园生的选拔和药园师的录用就是由他在负责,这也是土豆今次来访的原因――王大光的年纪实在太大,想要做药园生,除非得到蒋茂昌亲笔写的推荐函。 因为事情说白了是在走后门,所以土豆特别挨到太医署放工之后才来找蒋茂昌,之所以没有去他家宅,则是因为以土豆以往经验,蒋医助大人不到夜半是不会收工回宅子休息的。 土豆从露台蹑手蹑脚进入内室,轻轻推开小门,探头张望,果然看到蒋茂昌坐在猪腰桌后,浓黑剑眉下一双漆黑瞳仁闪烁微光,在他的正对面,另外还坐着两人,其中一人土豆认得,是上次在徐家医馆见过的锦绣山庄七小姐田七,另外那人年纪比田七小些,乌黑如墨的头发,雪白晶莹的小脸,宽阔额头上生有一处美人尖,风姿纤秀,动人之极,就是神色不大友善,这会儿正颐指气使吆喝蒋茂昌,“蒋大人,我要一张药园生推荐函,你马上写给我。” 土豆摸了摸书袋里热乎乎的肉包子,自觉今天是开了眼界,遇到了狂人,蒋茂昌多么厉害的大人物,连自家老爸都不敢对他喝来喝去呢,这秀丽姑娘着实是彪悍,猜她多半是新来长安的外地人,还没摸到太医署的脉络肯綮。 又听到旁边七小姐叹了口气,“田心,求人不是这么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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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4:蒋茂昌准备推荐函 蒋茂昌却笑,眼光飘到内室门口那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放学了不回家来这里做什么?” 土豆眯眯的笑,推开小门,摸出书袋里热腾腾的肉包子捧在手上,讨好送到蒋茂昌跟前,“蒋大哥,新鲜出炉的肉包子,薄薄的皮儿,喷香的馅儿,咬一口,肥滋滋地流油儿,”说着说着肚儿咕咕雷鸣,口水如滔滔江水,却强行按耐住饿虎扑食的冲动,“知道你肚子饿了,特别买来孝敬。” 蒋茂昌笑道:“功课做完没有?” 土豆眨巴眨巴眼,谄媚笑道:“功课没有脚,又不会乱跑,晚些做也无妨,蒋大哥饿着肚子是大事。”又瞄了一眼白胖肉包子褶子处微微渗出的红油,不住吞口水,显然是饥肠辘辘。 蒋茂昌笑着问道:“你刚刚吃了多少个肉包子,满嘴油滋滋的。” 土豆沮丧说道:“一个都没吃。” “那吃晚饭没?” “也没。” “怎么不吃?” 土豆扭动小身子,“阿爹不在家,负责做晚饭的米婶子有事请假,没人做饭,零花买包子用完了。。。” 蒋茂昌从衣内摸出十个铜板,解下土豆腰间的零嘴袋放进去,“许大人公干期间,零花用完了就来问我要,”接过油纸包打开,拿走一个肉包子,剩下那个留给土豆,“吃吧。”率先咬了一口。 土豆含着手指眼巴巴望着肉包子,想吃又不敢咬,偷眼看蒋茂昌,“那个,那个。。。” 蒋茂昌若有若无的笑,“你想要什么直接说,我就不猜了。” 土豆眼前大亮,扑上去拽住蒋茂昌一条胳臂,“蒋大哥,我要一张药园生的推荐函。” 她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蒋茂昌顿了顿,“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年纪有二十几了,想做药园生。” 蒋茂昌三口两口吃完肉包子,面无表情道:“不行,年纪太大,反应迟钝,九成九会淘汰,不必进来浪费时间。” 土豆认真说道:“我知道,可是他是我顶要好的朋友呢,蒋大哥你帮帮他嘛,”忍痛献上手上的包子,“这个肉包子也给你,吃完了就答应我好不好?” 蒋茂昌瞪她一眼,“吃完了我也不答应你。” 土豆低声下气说道:“蒋大哥,求求你。。。”说着说着眼圈儿发红,满眶泪珠滚来滚去,仿佛是要哭出来,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对住肉包子流口水。 蒋茂昌将信将疑,“好吧,给我一个理由。” 土豆明媚大眼首次露出货真价实的轻愁和忧伤,“人家说了,只要让他做药园生,就给我张罗一个闺秀妈妈。。。” 蒋茂昌啼笑皆非,“说什么大话,他要应承你别的我还信,这宗事怎么也得许大人首肯吧,哪是他一个局外人能张罗出来的?” 土豆却固执坚持己见,“我认得大光半年了,他从来不说大话。” 旁边田七听得惊讶之极,小心插了一句,“土豆,你说的大光,不会是徐家医馆的王大光吧?” 土豆点头,“就是他。” 田心怔了怔,脱口说道:“那个丑八怪都多大年纪了,还想做药园生?” 田七苦笑,念着她是自家妹子,也不好当着外人面数落教育。 土豆心里老大高兴,拉长脸说道:“王大光不是丑八怪,”想了想说道,“而且他还越长越好看。” 田七敏感看了土豆一眼,沉吟着没做声。 蒋茂昌年少沉稳的脸上波澜不兴,只轻描淡写说道:“久闻锦绣山庄五姑娘精明能干,六故娘豪爽大方,七姑娘秀雅多姿,九姑娘貌美少德,如今看来,真是半分都不假。” 这话前边一摊都是美言,独独对田心评价刻薄到极处,两相对比,真是比扇田心一耳光更让她难堪。田七和田心都是满脸通红,只不过田七是羞涩,田心是羞愤。 土豆大点其头,“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又拽着蒋茂昌的衣袖,“蒋大哥,给我写一张推荐函嘛。” 蒋茂昌瞪她一眼,“都说了不行,”索性拿了土豆肉包子,“张嘴。” 土豆老实张开嘴,如嗷嗷待哺小雀儿,蒋茂昌掰下小块塞她嘴里,“从明天开始,午饭我让太医署膳食处小厮送去给你,晚饭我等你来集要处一起吃,顺便监督你做功课。” 土豆大声叹气,很想要反驳,瞥到蒋茂昌严厉目光,不由自主胆怯,缩头缩脑道:“好吧,”又不依不挠纠缠蒋茂昌,“要推荐函,给我推荐函。。。” 蒋茂昌面色一沉,“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理睬。” 这时田七站起身,低垂着长睫,鹅蛋脸上红霞翻飞,“大人,关于我们头先委托的事。。。” 蒋茂昌专心喂土豆吃包子,“我看过了,你送来的批复确实是许大人手笔,我会照他吩咐行事,明天写封推荐函,让医工拿去给你。” 土豆顿悟,怪道田心先前说话恁彪悍的,原来是预先拿了阿爹的亲笔批复来压迫蒋茂昌写推荐函,转念又再想,阿爹这会儿远在云南,也不是好说话的人,估计七小姐拿这批复应该费了很大力气,不晓得她是在给谁争取药园生资格? 没想到田七却摇头,“不用,大人,你把要写给我那推荐函转给土豆吧。” 这话出口,不止土豆呆住,田心也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腾的站起身问田七,“七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七按住她,对着蒋茂昌福了一福,“今次贸然造访,叨扰大人半晌,耽误大人公务不说,小妹子说话也欠周到,得罪之处,请大人多多包涵,大人得闲有空,恳请到山庄别馆做客,小女子倒履相迎。”听这意思是打算要告别的了。 田心急道:“七姐姐你在想什么呢,许大人的批复是四哥不辞辛劳亲自跑去云南,又请凤迦异王出面才求来的,怎么可以轻易让给别人,元庆还等着推荐函入学呢,做什么要便宜王大光那个丑八怪,”她越说越是生气,恨恨道,“他给元庆提鞋都不够。” 田七看着田心,半天说不出话,末了轻声叹口气,郑重其事对土豆说道:“土豆,姐姐求你件事,刚刚田心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王大光。” 土豆也觉着田心的话不好听,于是点头道:“好,我不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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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5:田心获悉事实真相 第二天午间休息,土豆跑了一趟集要处,问蒋茂昌要来推荐函,兴匆匆送去徐家医馆,找到王大光,高高举起书函,兴高采烈说道:“大光,看这是什么?” 王大光彼时正在百草园的穿心莲药田清理丛生的野草,闻言顺着小径走到土豆跟前,蹲下身和她齐平,笑着说道:“让我猜猜,是你拜托蒋大人写的药园生推荐函?” 土豆欢喜点头,“是的,”将推荐函拿给王大光,瞥到他两边颊侧密密实实纵横交错的细纹,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纳罕道,“这是什么?” 王大光小心避开她手指,轻描淡写道:“从前受过伤,留下疤痕。” “怎么会受伤?” 王大光只是笑,这时有人在园子外叫了一声,“王大光。” 土豆转过身,就看见了站在月亮门口的田心,小女郎今天穿浅绿罗衫,身材苗条,四肢柔韧,浑身散发蓬勃朝气,像株亭亭玉立的小树。 王大光漆黑瞳仁闪烁微光,“九姑娘找我?” 田心一眼看到王大光手中拿的书函,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我要你手上那封推荐函。” 她话音才落,园子外又传来急促脚步声,“九妹子,不可无理。” 又有男子慌张劝慰女子,“田瑶你慢一点,当心摔倒。” 又有人苦笑着说道:“千万别打起来,我园子养着好多珍贵药草。” 说话间一男一女自门外进来,女子怀着七八个月身孕,因为先前走得急躁,脸上红扑扑的冒汗,累得不住喘气,男子身材魁伟,宽肩阔背,虽然缺着一只眼,但威仪不减,站在女子旁边,沉稳得像座山。 最后跟进来的,是医馆主人徐登封。 王大光见到前边的男女,惊喜之极,越过土豆上前握住男子的手,“怀光,六姑娘,你们怎么会来长安?” 男子笑道:“上个月十三送信过剑州,说你术后康复的极好,本月就可摘落脸上面具,我和田瑶都想第一时间看个究竟,”他认真审视王大光,中肯说道,“老实说,不如从前英武,不过男人样貌在其次,有没有本事才是关键,而且常言说的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长相平常不引人注意,说不定才是福气。” 土豆大听得好奇,趋前拉住王大光衣角,天真问道:“大光,你以前长得很好看么?”明明现在就好看的很,却说不如从前。 王大光尴尬的笑,那怀孕女子和缺眼男子却莞尔,女子指着土豆问王大光,“她是谁?” 土豆立刻挺起小胸脯,热心自我介绍:“小女叫许灿姿,今年八岁,小名土豆,爹爹是太医署的太医令许弘,目前正在急急寻找出身清白的闺秀妈妈一名,姐姐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介绍?” 女子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厉山飞的闺女就是她?” 王大光笑道:“是的。” 女子伸手揉了揉土豆的元宝发髻,怜惜说道:“还真像个土豆。” 土豆谄媚的笑出八颗牙齿,“姐姐长得真好看,简直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又转向王大光,“大光,这位仙子姐姐是谁?” 王大光笑道:“她是田心姑娘的六姐姐田瑶,旁边是她夫君张怀光,我的好兄弟。” 田心嗤笑了一声,鄙夷道:“一个没有来历的丑怪下人,也配做六姐夫的兄弟?” 王大光笑容冻结,望着田心的神色有些悲伤,却不作声。 张怀光有些怒,顾着田瑶面子,也不好发作,咬紧牙关忍了忍气,硬邦邦说道:“九姑娘,我和王大光有些事要谈,劳烦你跑一趟别馆,把我们夫妇抵达长安的事向四公子五小姐和七小姐说一声,省得他们担心。”想要支开她,眼不见为净。 田心赌气说道:“明儿就是药园生甄试报名日子,王大光不给我推荐函,我是不会走的。” 张怀光甚是不耐,“九姑娘,你为什么非得要那推荐函?” 田心气道:“不是你们告诉我,说元庆有意离开冯翊郡回长安,去太医署药园所做药园生的?他年已二十三,没有推荐函怎么有资格参加药园生甄试?不能参加甄试,他就不会回来,”说着说着眼中波光盈盈,呜咽如受伤的小兽,“他整天和杨绍呆在一起,我去找他也不见我,那个杨绍,你们个个夸她漂亮的像朵花,性情又好。。。”委屈的满眶泪水滚来滚去,却又倔强隐忍,坚决不哭出来。 田瑶轻声叹了口气,蹒跚走到田心跟前,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摸她乌黑秀发,“所以你就着急了?” 田心恨道:“换了张怀光整天和别的小姑娘在一起,六姐姐你能不着急?” 田瑶苦笑,满含深意看了王大光一眼,迟疑片刻,“九妹子,如果我告诉你,元庆他根本不在冯翊郡。。。” 王大光神情僵住,张怀光知田瑶决计不再隐瞒,遂低声劝服道:“元庆,有些事迟早要面对。” 这话田心站得远没听到,土豆却听得一清二楚,乌溜溜眼珠来回转悠,小嘴巴几度开合,张怀光刚刚叫王大光什么? 王大光定了定神,“不错,该来的总是会来。”他面上平静无波,垂放在两侧衫裤缝隙处的双手指尖却轻轻颤抖。 田心追问道:“他不在冯翊郡会在哪儿?”想到一种可能,登时面上血色全无,身形摇摇欲坠,绝望说道,“难道你们一直在骗我,翡翠湖发生大爆炸的时候,他其实没有逃出来?” 田瑶慌忙说道:“没有没有,他逃出来了,只是徐登封揭他脸上铁面时候,发现铁面捍进他脸孔中,迫于无奈,”她怜惜又伤痛看着王大光,“只好将他一整张脸孔揭下来,其状惨不忍睹,我们当时见到,都觉得惊吓之极。” 旁边徐登封摇头晃脑插嘴道:“不错不错,确实如此,甚至医生我都觉着可怕,后来。。。。” 可是田心哪有功夫听他白话,摈住呼吸问田瑶道:“可是他还活着?” 田瑶点头,“是。” “也没有和杨绍在一起?” “对。” 田心大松口气,拍着心口破涕为笑,“那就好,只要他没和别的小姑娘在一起,我就放心,他人现在哪里?” 田瑶又看了王大光一眼,一字字说道:“就在你面前。” 这一句话宛如平地春雷,震得田心脑中嗡嗡作响,双眼惊骇圆睁,“王大光就是元庆?!怎么可能?!”随即醒悟,“不,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就算七姐姐会随便转让推荐函,六姐夫也不可能随便认兄弟,”想起刚刚说过的刻薄话,彷徨无助叫了一声,“元庆,我。。。”又狠狠骂道,“你们做什么要瞒着我?” 王大光苦笑,“和别人无关的,是我自己的主张,我不知道样子能够恢复到几成,万一实在是太丑怪,岂非是让你为难?” 田心颤声说道:“所以你就决定瞒着我?” “是。” “现在样子恢复的还不错,你就决定告诉我了?” “是。” 田心气苦,“元庆,在你心里,我是那样肤浅的、只看重容貌的人?” 王大光没作声,半晌呐呐说道:“九姑娘,你年纪还小。。。。” 田心怒道,“你不用再说!”她走到王大光跟前,突然狠狠摔他一巴掌,“我恨你!” 跟着她蒙住脸跑出了百草园。 那一巴掌打的又脆又响,挨打的王大光纹丝不动,土豆却哎呀一声跳起来,好象是打在她脸上一般,心有余悸说道:“我不要这样的闺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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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6:土豆骗杨玉盗考题 因为大人们有事要商量,土豆小朋友被礼貌的请回了私塾学馆,这会儿时间还不到上课,要睡觉又睡不着,土豆索性摇醒了好梦正酣的杨玉,拖到走廊上说闲话。 “洋芋,大人们的世界真复杂呀,你晓得不,王大光原来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元庆。” 杨玉打了个哈欠,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百无聊赖的说道:“是么,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去找王大光,碰到田心,还有她六姐姐和六姐夫,”遂把中午经过简要说过一遍,末了甚是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 杨玉嘻嘻的笑,伸手揉乱土豆的元宝发髻,“小土豆儿,你不也说了,大人的世界复杂的很,所以有什么稀奇事都不足为奇的了,倒是你的闺秀妈妈,有下文了没有?” 土豆叹气,“没呢,明儿王大光去参见药园生甄试报名,三天后考试,考过之后才算功德圆满,这样我就可以把告示贴出来了。” “万一他要是考不过呢?” 土豆忧愁的说道:“那要怎么办?” 杨玉咕咕的笑,心怀叵测的建议道:“你晓得不,据说今年的考题是我们原平仲夫子出。。。” 土豆眨巴眨巴乌溜溜的双眼,万分纯洁又满含期待的看着杨玉,“杨玉,你去帮我盗考题嘛。。。” 杨玉**了声,“我是建议你去盗考题。” 土豆摇头,“阿爹知道我做这样歹事会揍扁我。” “我爹知道一样会揍扁我,而且他是武将出身,力气大的很,你爹好歹是文弱书生。” 土豆语带威胁,“杨玉,你要是不去盗考题,我就让蒋大哥去问杨大人提亲,求娶你姐姐。” 杨玉当场跳起二十五丈高,好象被人踩到尾巴的花猫,“你敢!” 土豆扬起下巴,“我有什么不敢的,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找蒋大哥?” 杨玉气结,“你!你就会拿这个威胁我。” 土豆疑惑说道:“这件事我一直觉着古怪,按理说蒋大哥条件也不差的,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杨玉苦笑道:“就是因为他条件不差,我才不喜欢他,”痒痒然道,“绍儿差不多是该嫁人的时候了,姓蒋的小子不仅地位高,长得也好,他要是求娶姐姐,阿爹肯定一口答应,绍儿出嫁,就没有人理睬我了。” 土豆挺起小胸脯毛遂自荐,“你还有我啊。” 杨玉翻了翻白眼,低声嘀咕道:“你年纪那么小,和你说心事你又不懂。” 土豆瞪大了眼,惊讶说道:“你才只一猫儿毛大,又是男孩子,怎么会有心事?” 杨玉气得笑出来,扬起巴掌拍了土豆后脑勺一记,“男孩子就不能有心事?再说我哪里才只一猫儿毛大,我大你足足五岁好不好?” 土豆干笑,知道自己摸到杨玉颈项底下的逆鳞了,慌忙从书袋里边摸出一包桂花糕点,飞快高举到他眼皮底下,吞着口水说道:“给你吃。” 杨玉气道:“我又不是小姑娘,才不爱吃甜点。”话是这么说,还是忍不住诱惑伸手拿了一块,吃的津津有味。 “这糕点你从哪儿找来的?” 土豆眼巴巴望着他开合的嘴,“离开徐家医馆的时候徐登封给的。” “难怪这么好吃,那家伙嘴巴出了名的挑剔。” 土豆忍痛说道:“吃了我的桂花糕,你不可再生气,”眼珠转动,补充一句,“而且还要替我把考题盗出来。” 杨玉恨她一眼,“不愧是厉山飞的孩子。” 土豆问道:“什么意思?” 杨玉吃完糕点,拍了拍手,“强盗本色,勒索成性。” 土豆呆住了,乌黑的杏核眼儿默默看着杨玉,仿佛有些受伤,却又不作声。 “怎么了?” 土豆站起身,低着头回学馆内室,“没什么。” 杨玉到底年纪大过她,心念转动,已经晓得自己哪里做错,赶紧伸手拉住她元宝发髻,“我也不过是信口说说,你可别往心里去。” 土豆立在原处,耷拉着脑袋,闷声说道:“你歧视我。” 杨玉没口价否认,“哪能呢,你爹可是太医署的医令,又有八大金刚之一的蒋茂昌撑腰,我巴结你唯恐不及,哪里敢歧视你。” 土豆不作声,瘦弱双肩微微耸动,低声啐泣,“我要一个闺秀妈妈。。。” 杨玉慌了神,急急从衣内摸出手帕,想要掰过土豆来擦拭她泪水,“王大光说话一向算话,他说过帮你找一个闺秀妈妈,肯定不会食言。” 土豆倔强的不肯转身,伤心说道:“万一他考不过药园生甄试,就不会帮我。” 杨玉拍着胸膛,“不可能考不过,我一会儿就去原夫子书房把考题盗出来拿去给他。” 土豆眼前一亮,倏然转过身,眉开眼笑说道:“洋芋,你说话算话。”脸上哪里有半点哭啼的痕迹? 杨玉气结,“你骗我?” 土豆可怜巴巴看着他,“男子汉大丈夫,答应过的事不能反悔。” 杨玉无可奈何的**,“被你个小魔头给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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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7:甄试题难倒王大光 下午恰好是原夫子的药学课,学习神农本草。 太医署的私塾和别家私塾不同之处在于,因为入学的小童子大多数是医工子女,日后继承父业的可能性相当大,所以学馆除了常设的诗词书经,还开有医学科和药学科入门,教习小童基本的医学道理和药学常识。 原夫子年纪三十五六上下,留着山羊胡子,人生的虽然貌不出奇,却是太医署有名的药学泰斗,传说中他可以将全三卷艰深的神农本草倒背如流,可识别多达五百种药草,至于栽培药草的技术,更加是举世无双,他在太医署药园所拥有一座专门的药田,叫做多栽轩,凡是送交太医署的珍奇药草种子,都是交由他在多栽轩培植成活,再采集来做药用。 “各位萝卜头,我们今天开始学习神农本草。神农本草,是秦汉时期一位不知名人士所做,书成之后,为了取信于人,作者借用神农遍尝百草,发现药物这一妇孺皆知的传说,将神农冠于书名之首,定名为《神农本草经》,就好似《内经》冠以黄帝一样,都是出于托名古代圣贤的意图,实际上两本药书和两位神人都没有关系。 全本神农本草经分为上中下三卷,集中描述了约四百种药草和虫兽的性味,又参考五行生克的关系,对药物的归经、走势、升降、浮沉做了翔实分析,是身为医者必须掌握的基本知识,尤其各位小萝卜中的大部分,日后都会供职太医署,所以熟读神农本草是万分重要的,它关系到患者的生死,不可轻忽一分半毫。 今天我们学习神农本草上卷,本卷开宗明义,将药经记录的四百种药草和虫兽分为上药、中药和下药,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适合想要轻身益气不老延年者服用;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有些有毒,有些无毒,适合想要治疗疾病调养羸弱身体者服用;下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适合想要祛除身体寒热邪气等恶疾的人服用,这三百六十种药草,加上附生的分根,统共合在一处,约是有四百种左右,这四百种药草要善于搭配用药,做到七情和合,君臣相当,何谓七情和合,君臣相当?即是讲。。。” 老夫子在台上闭着双眼讲的如痴如醉,没发现底下二三十个小萝卜头昏昏欲睡,靠近窗户那边甚至还少了两个,一直到下课也没出现。。。。 第二天是六月初一,正好是私塾安排的休息日,不用上课,土豆饱睡了懒觉,醒来已经快要中午,想起头天和杨玉的丰功伟绩,兴奋的像吃了打虫药的狗仔,自硬板床上一跃而起,把头发胡乱梳成两个垂髫小髻,套一件蓝色小裙,系条白色丝带,一路飞奔的赶去徐家医馆,走到大门口时候,适逢王大光外出回来,两厢见面,土豆迫不及待问道:“大光,报上名了没?” 王大光笑着点头:“报上了,”又问道,“今天私塾闭馆,怎么还来上课?” 土豆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神秘的笑,“我不是来上课的,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王大光笑着问道:“送什么东西?” 土豆四下看看没人,揪着王大光溜进医馆旁边的小巷子,从衣袖里抽出一封密闭的信函,封面写着药园甄试题字样,“这是我昨天和杨玉冒着天大的风险偷偷溜进原夫子书房帮你盗来的甄试考题,你先看看准备着,要是不懂得做就拿去问徐登封,把答案背熟了,三天后考试,一考一个准儿。” 王大光呆了呆,看着土豆手里献宝的信函,接也不是不接也并不是。 “怎么了?” 王大光斟酌了阵,老实说道:“土豆,多承你的好意,但我若是预先知道考题,对其他报名的小童子岂非是不公平?” 土豆歪着头道:“话是不错,可问题的关键是,你本身并不符合药园生资格,我替你走后门要来推荐函参加甄试,对其他小童子而言,已经是不公平了,实在不差这一点半点的。” 王大光苦笑道:“那倒也是。” 土豆暗喜,赶紧趁热打铁,“快看看题目是什么,你自己会做不会做?” 王大光撕开信口,抽出内文展开,只见上边写着:试述柴胡特性,并以柴胡为君,写三剂药方,分治三种病症,每方价不过白银十五钱。 王大光看得茫然,“土豆,这是什么意思?” 土豆挠了挠头,“以我的理解,大概是要考生说明柴胡的特性,并且用柴胡做主药,写三剂药方,分别治疗三种不同的病症,但又要求三剂药方每剂抓药花费不得超过白银十五钱。” 王大光干笑,厚着脸皮问道:“土豆,这题目要怎么做?” 土豆露出先知的怜悯笑容,语重心长说道:“大光,你果然没有浪费我盗窃考题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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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田心跳起五丈高 题目最终是让徐登封做出正确答案,我背得滚瓜烂熟,考试的时候一字不差默写出来交差。 六月初十贴出甄试成绩,我很惭愧的得了满分。第二天太医署送来书函,通知我六月十五正式开学。 告示和书函上我的名字列的仍然是王大光。 燕十三觉得这名字难听到了极点,怂恿我去太医署更正,我却摇头,“十三,你不知道,主管我人生命运的大神猥琐烤鸭十分喜欢这名字,我若是贸然去太医署更正回元庆,违背她心意,以她狭隘心胸,九成九会打击报复,届时我吃苦受累还在其次,最担心她为难你们,以前演骠骑营的时候,因为我困在翡翠湖底下,她虐待不了,就手起刀落斩断六小姐的胳臂,还险些让九小姐打死你,我们不能冒这险。” 燕十三苦笑,“说的也是,此人出手毒辣,动不动就开杀戒,伏尸百万、流血飘橹场景比比皆是,王侯将相尚且不在话下,何况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说完叹了口气,“可是你多么英武神明的孩子,取一个马房小厮的贱名,也真正是糟蹋人。” 我笑着宽慰十三,“放心,猥琐烤鸭是个石榴性子,越是捶打越是来劲,我们沉住气不理睬她,慢慢的她觉着无趣自然会放弃,然后我就可以叫回元庆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出了会神,“现在已经写了七章左右,估计最多再四五章,情节铺展开,出来的旧人越来越多,假使每个都要交代介绍我新名字,肯定累死,她是个懒猪,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也就是说再煎熬四五章,你就可以不用再叫王大光了?” 我点头道:“应该是的。” 燕十三无奈道:“好吧,我就再忍忍,如果再过四五章,她仍然叫你做王大光,我就灭了她。” 我笑道:“那倒也不必,认真说起来,她对我还算仁慈的了,王大光这名字,怎么也比李富贵、周旺财之流好吧。” 燕十三大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六月十四这天早晨,土豆兴匆匆的拿了一只蓝布书袋,送到燕十三玫瑰园我住处,说是许弘出差去云南公干之前给她缝制的新品,还没下过水,慷慨赞助给我用。 燕十三彼时也在,顺便瞄了两眼,笑着说道:“凭良心说,许弘这手针线功夫,比我老婆还强。” 土豆听人表扬她爹,也觉着有荣与焉,“我爹心灵手巧,从前做药园师,饷银不多,我们衣衫都是他亲手做的。” 十三忍不住笑出来,“这样细腻的文弱书生,和厉山飞那样的粗莽山贼倒是绝配。” 这句话触动土豆心事,她干笑了两声,期期艾艾问我:“大光,我那征婚告示能贴出去了不?” 我点头道:“贴吧,不过地方得改改,我上学以后就不再去徐登封医馆帮忙的了,你得把地址改成玫瑰园我下处。” 土豆欢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点头如捣蒜道:“好的好的,”小孩子性急,当场摸出告示修改好,喜滋滋说道,“杨玉已经答应我,请他哥哥派骠骑营的丁壮全员出动帮忙贴告示,务必要贴的满长安都是。” 杨玉的哥哥杨智因为协助骠骑营统帅杨慎平定白水蛮有功,现在已经是杨慎最得力的副将。 燕十三和我面面相觑,笑着说道:“看来我得准备两间空屋子堆放画像。” 事实证明,燕十三此举是完全必要的。 骠骑营行动快速惊人,当天下午,杨智派出的一千名步骑已经将许弘的征婚告示贴满全长安所有大街小巷,到了傍晚十分,玫瑰园开始门庭若市,数十名闺秀以及闺秀的父母叔婶媒婆红娘纷纷手持画像,如潮水一般涌入玫瑰园,叫嚷着要找王大光投递简历,安排面试。 土豆上午交了告示给杨玉,就回到玫瑰园忐忑不安等待消息,见到此情此景,真是又惊又喜,激动的站在旁边看热闹。有眼风机敏的闺秀发现她小身子,旁敲侧击询问,得知她正是许弘的亲生女,登时像是饿狼见到了肥羊,扑身上来不遗余力的要求亲热,培养感情,可怜的土豆手足衣衫,甚至头上的元宝发髻都给各位柔弱闺秀揪住,小脸蛋遭受一遍又一遍香唾清洗,几乎要昏厥过去,最后是杨玉冒着生命危险,挤进漩涡中央,抱住她鼠窜到后堂,才保住一条小命。 这股求亲热潮一直持续到半夜才勉强消退,送走最后一位媒婆,我和燕十三通宵达旦清理满屋子的简历和画像,一一编号归类,直到天亮时分才处理完,两人直起腰身都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外间又有人敲门,“元庆你出来。” 燕十三**了一声,“老天爷,又来了。” 我定了定神,突然心跳如鼓,下意识想要遮住自己脸颊,却又忍住,“不是求亲的人,是九小姐的声音。” 上次在百草园,六小姐说破我身份,田心羞怒之下,打了我一耳光,此后就再没找过我,算来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面,不知道她今天来做什么。 田心踢了大门一脚,怒道:“元庆开门!我知道你在里边。” 燕十三揪然不乐,“这小女郎显然还没吃到教训。” 我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长衣,伸手拉开门栓,平静问道:“九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田心眼睛发红,头发上都是露水,伤心欲绝的说道:“元庆你混帐。” 我疑惑问道:“我怎么了?” 田心气得险些要炸开,“你还好意思问!”跳起五丈高,叼住我手臂,声泪俱下指控,“你一整晚上都在看闺秀画像,还画圈圈做记号!” 我失口笑出来,“你怎么知道?”想到一种可能,小心试探道,“难道你在外头监视我一晚上?” 燕十三的玫瑰园从前就是花园,种满各种花卉,其中不乏一人高的植株,时下又正当生长的旺季,枝繁叶茂的,随便藏个把人是不成问题的。 田心恼羞成怒,“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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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送错人的三宝袋 我笑出来,“当然行。” 田心略觉心平,松开叼住我的手臂,乌溜溜的眼珠似喜似嗔的瞪着我,声色俱厉说道:“我告诉你,那些闺秀都是冲着许弘来的,才不会喜欢丑八怪,你看多少眼都是白搭。” 燕十三在窗口探出头,心怀叵测的笑道:“那可未必,凭良心讲,元庆长得不差的,也很有女人缘,昨天晚上有好几个闺秀假借投递简历的名头,偷掐他腰身,我看得真真儿的,另外也有好几个媒人问我打听他是否单身,说有上好的闺秀介绍给他,再有就是杨绍,前几天还托杨玉送信来,询问他康复情况,人家可是挂念的很呢。” 田心气得跳脚,冲着我狺狺如小兽,“把信拿来我看!” 我苦笑道:“杨绍的信件是送给十三的,我身上怎么会有?” 田心登时眼眶发红,“她果然有送信件来!”一口叼住我衣袖,嗷嗷叫的像只小狗仔。 这时西边厢房窗户推开,郝贵打了个哈欠,倚在窗棂上,懒洋洋的说道:“这大清早的,哪儿飞来只雀子叽叽喳喳的?” 燕十三笑道:“老婆,你眼神儿不好,哪里有雀子叽叽喳喳,明明是锦绣山庄飞来的小凤凰儿,尾巴给火苗子烧到,正暴跳如雷。” 田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两眼放射长箭,几乎将燕十三射成箭垛。 郝贵噗哧一声笑出来,看看天色差不多好,“十三,元庆,你们也忙乎一晚上的,赶紧回房眯一会儿,我这就做早饭去,元庆今天开学,可不能迟到。” 田心啊的一声,瞅了我一眼,低着头没做声。 燕十三察言观色,猜她多半是有事,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遂笑着替她解围,“九姑娘腰包鼓鼓的,是不是有好东西要分给我?” 田心轻松口气,赶紧借坡下驴,从衣内摸出一只手掌大小的布袋,神色大是不自然的递给燕十三,别扭说道:“七姐姐做了个三宝袋子给你玩,喜欢你就收着,不喜欢就送给别人。” 燕十三笑着接过来,打开布袋口的小结,只见里边放着一支精致的小毛笔,一个墨水盒,以及一把可以藏在手心的银妆刀,造型轻便犀利,锋刃如霜似雪,猜测应该是用来防身的暗器。 只是不知道田七为什么要做来送给燕十三? 田心眼神闪烁,见燕十三嘴角一点笑意微露,没来由的觉着慌张,“东西已经送到,我要回家去了。” 说完一溜烟跑出去,到了大门口却又顿住,转头殷殷嘱咐,“十三,你要是不喜欢可千万别霸占着,”又瞅了我一眼,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别人也许会更有用。” 燕十三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哈哈大笑道:“九姑娘你脸皮真是嫩,这三宝袋明明是你自己做来送给元庆的,为什么非要栽赃给七姑娘和我?” 田心登时满脸通红,明明已经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却又强装镇静,“我没骗你,的确是七姐姐做给你玩的。” 燕十三笑不可抑,顺势说道:“好吧,难得七姑娘有这份心意,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说完假意要纳入衣袋。 田心大急,见我伫在原处不声不响,又气得跺脚,恨恨骂道:“元庆我真讨厌你!”气冲冲的走了。 我干笑了两声,从十三手里要回三宝袋子,小心收藏妥当,对燕十三说道:“十三,差不多时候该送信去扶风给厉山飞了。” 燕十三摸了摸下巴,“应该不用我们送信给她的吧,这次选秀托了骠骑营的福分,闹腾的满长安城妇孺皆知,厉山飞触觉那么灵敏,不可能会不知道,我估计最多三天, 她就会杀过长安兴师问罪。” 我笑着伸展四肢,伸了个懒腰,“所以我们才要赶快写书信送去通风,说明事情起因,表明自家清白。” 此时天方朝霞绮丽似火,美艳不可方物,我心中暗想,为了这样美妙景色,忍受再多苦处都是值得的吧。 “厉山飞的拳头可不是一般的硬,当年她盘踞扶风上谷,我跟着将军去剿匪,和她正面遭遇到,两人近身互博,她一拳打得我当场吐血,那种疼痛感受,至今记忆犹新,”我转过头,似笑非笑看着燕十三,“十三,你估摸着现下的身子骨,经得起她老人家捶打不?” 燕十三登时火烧屁股一般跳起来,“我马上给厉山飞写信,把所有过错悉数推到土豆身上,”又吩咐我道,“你今天放学后,去颁政坊附近的书肆买一本贞观律令,记得是要贞观中大理寺少卿戴胄修订那个版本。” 我疑惑问道:“买那个做什么?” 燕十三说道:“厉山飞的父亲厉仁寿,在生的时候是扶风郡的司法书佐,其人断案如神,在扶风一带相当有名望,经他手判处的罪犯,没有一个不心平的,所以当时扶风流传有厉君所论死无恨的说法,可惜他命不长,贞观十五年上,厉仁寿因为判杀扶风屯营武官张士南,被张士南副将血腥报复,连刺十三刀,又勒令扶风郡内所有医生都不得出诊救助厉仁寿,害得厉仁寿活活痛死,彼时扶风屯营有五万之众,一向悍狠狂妄,血案发生后,扶风县丞也不敢追究,厉山飞该时大约十四五岁样子,一气之下就去上谷做了山贼,但她本性是个相当喜欢读书的人,对医卜和律令都很有研究。” 我心下一动,笑着说道:“上次登封告诉我,说他手上好象有三卷原版的《吴氏本草因》,是吴普真本,金贵的很。” “吴普是谁?” 我解释道:“吴普是魏晋年间广陵的医士,传说是华佗弟子,其人专精于药草,晚年时候修正神农本草经,编辑出吴氏本草因,翔实介绍药草四百四十一种,共计有十卷,传到本朝还剩六卷,其中三卷在太医署,三卷在登封手里。” 燕十三搓了搓手,笑眉笑眼说道:“元庆,你买了贞观律令后,顺便拐去徐家医馆,把登封那三卷本草因拿回来搁置着,随时准备敬献给厉山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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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旧相识于休烈 药园所开学这天,我遇到了于休烈,彼时心里真是说不出有多么的惊奇。 于休烈年纪比我略长,其人年少多智,机鉴融敏,又雅善文章,与当时有名的才子万齐融、包融并称当世三杰,其人十五岁从军,获得光禄大夫侯君集大人赏识,招为僚佐,第二年突厥阿波达干西犯雁门关边境,于休烈随大人出马邑道迎敌,阿波达干骁勇善战,杀死天朝数名战将,使战事陷入困境,关键时候于休烈献计,在阿波达干附近的水草中放毒,突厥人马饮食后纷纷死亡,阿波达干溃不成军,退回雁门关北,于休烈因此一战成名。 我认识于休烈是在贞观十六年,那年八月,吐蕃人侵犯西北当弥道松州,太宗皇帝派侯君集大人担任当弥道行军大总管,统帅十万人马定边,五万骠骑全军出征,将军时任行军别驾和全军兵马使,于休烈是侯君集大人亲信,担任行军参谋,我因为资历尚浅,在军中没有头衔,只是将军亲卫,不过也因此时常跟随将军进出中军大帐,瞻仰到这位少年英豪的丰姿。 侯君集大人是前隐太子承乾门人,贞观十七年,隐太子起兵谋逆未遂,被太宗皇帝废黜,大人作为变乱主使被斩首,于休烈自愿脱离军籍,入太常寺做谒者,为天朝祭祀祈福,其后就再没有消息。 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再度相逢,我一眼认出了他,他狐疑的打量我,眼中闪烁光华,面上却波澜不兴。 有负责药园生导引的药博士介绍于休烈身份。 “这位是太常寺少卿于休烈大人。所有药园生为期一年的集训期间,除了要遍识药草,还要学习基本的医卜之术,当中有表现出类拔萃的,经考核合格,将有望进入进太常寺做祭祀谒者,太常寺的祭祀谒者薪资俸禄比在太医署做药园师或者医助教要高出一倍左右,而负责挑选考核谒者的上峰,就是于大人。” 底下众小童子登时嗡嗡声响,敬畏看着休烈,交头接耳议论。 药博士殷殷请问于休烈,“大人有什么训诫要指示的么?” 于休烈沉吟了阵,淡淡说道:“人说字如其人,人与字如鱼水相融,看一个人的字就可大致猜测他性情品好,我也深以为然。” 药博士陪笑道:“大人的意思是想要观瞻这一品新进药园生写的文章?” 于休烈说道:“不用那么复杂,大家排队来我跟前写三个字看看就好。” “大人打算写什么字?” 于休烈犀利鹰眼目不转睛看着我,一字字说道:“骠骑营。” 药博士微微皱眉,瞄了于休烈一眼,大约是觉着这三字古怪,不过也不敢多问,招呼底下众小童,“各人排好队列,逐一上来写字给大人看,写完的在门外守候着,不要乱跑开,我们稍后要进见药园所主事蒋茂昌大人。” 在场的小童子有三十人之多,我年纪最大,个子也最高,所以站在最后一排最后一名,轮到我的时候所有小童子都已经验字完毕,整齐排列在廊下的中庭空地处,于休烈双腿盘膝坐在榻上,身边一张长条几案,摆放有纸笔,药博士在旁边整理小童写好的字帖,等我靠近,他瞄了一眼旁边花名册,“王大光,二十三岁。” 于休烈眼中光芒乍现,“二十三岁,年纪好似有些大了。。。” 药博士解释道:“是蒋茂昌大人写推荐函特招的,甄试考核满分获得者。” “原来如此。” 我深吸口气,坐到茶几旁边,伸出左手,拿起毛笔。 于休烈果然出声询问:“慢着,你是左撇子?” 我镇定点头,“是我,小人自小是左手写字。”因为担心别人经由字迹认出我身份,所以自翡翠湖脱险之后,我就开始练习左手写字,半年下来,字迹已经很工整。 我执起毛笔,稳稳当当写了骠骑营三个字,跟着站起身,对住于休烈鞠躬行礼,退出方室,眼角余光看到于休烈拿起我写的字帖,研究了阵,折叠妥当纳入自己衣内,低声和药博士说话,“这个王大光。。。” 片刻功夫药博士出来,对我说道:“王大光,于大人说了,你的字写的很漂亮,很合他心意,要你得闲多去长信坊他住处走动。” 众小童都用羡慕眼光看着我,旁边一长相酷似冬瓜的小胖仔咧嘴露出憨厚笑容,奶声奶气说道:“王大光,你好运气啊,进药园所头一天,就得到大官赏识。” 我低声苦笑,心知用左手写出来的字没让于休烈看出破绽,但也没有打消他疑心,所以他才会要求我多多去他家宅走动,我若是不心虚自然会去走动,他机敏睿智,届时只需要几个来回,就会辨明真伪,而我若是不去,又无疑是自认心虚,让他直接确认心中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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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强大的厉山飞 这天晚上回家,和十三说起日间和于休烈的相遇,十三想了想,说道:“于休烈其人自侯君集大人死后,这么多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似乎也没有朋党谁,我猜测他对你应该没有恶意。”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他住处走动?” 燕十三说道:“这个我还吃不准,不过也不着急,我们从长计议,慢慢再看。眼下有件事才要命。” “怎么了?” 燕十三苦笑道:“今天早晨督抚衙门的人过玫瑰园找我去问话。” 我心下一沉,“发生了什么事?” 燕十三沮丧道:“有两名昨天夜间自玫瑰园投递简历和画像返回住处的闺秀,遭到不明身份人士伏击,当场死亡,督抚衙门想要知道该两人临走之前都和我们做过何种交谈,我真是痛苦死,昨天夜间那么多人七嘴八舌说话,哪里记得谁说过什么?” 我说道:“督抚衙门的意思,是觉着两人之死,和我们贴出来的征婚告示有关。” 燕十三点头道:“是。” “十三的意思呢?” 燕十三苦笑,说道:“那还用问么?肯定是厉山飞看到告示,心中嫉妒,激愤杀人,”他不无牢骚,“真正是沉不住气的婆娘,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匪气深重,一出手就是两条人命。” 他话音才落下,一支七寸长的短箭突然夹杂着风声自不知名地方破空袭来,直取他面门,燕十三眼疾手快躲开,他本来已经郁闷,如今再给人偷袭,肚子里边一把无明业火直接烧到八丈高,破口大骂道:“真他娘的闲时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是谁偷袭劳资?” 就听到有人冷笑了一声,“燕十三,许多年不见,倒不知道你已经沾染上自作聪明的毛病了。” 燕十三瞪圆了眼,脱口叫出一句,“厉山飞?”听在我耳朵里,竟是欢喜多过惊异。 跟着他伸手推开窗户,翻身跃出,只见溶溶月光下,果然有一条轻俏人影,穿着杏黄衣衫,眉目如画,神色冷峻,宛如寒烟笼罩的芍药,让人惊艳又不敢正视,正是很多年前和我交过手,一拳打的我吐血的上谷山贼厉山飞。 燕十三飞身上前,忘情喊道:“厉山飞。。。”(猥琐烤鸭本来很想要用东成西就的套路,让燕十三打扮成丐帮帮主模样,用山东话说一句:厉山飞,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销魂。。。考虑到十三哥在骠骑营成熟稳重的形象不容颠破,只好忍痛放弃~~) 厉山飞退后两步,站到安全位置,淡淡笑道:“燕十三,好久不见。” 燕十三激动之极,颤声说道:“厉山飞,九峻山一别,转眼就过去十年四个月有十五天,这么长时间,你都去了那里,为什么我始终找不到你?” 厉山飞笑道:“我若是轻易给你找到,太宗皇帝只怕头一个不答应。” 燕十三苦笑了一声,“那倒也是,御衣营的人,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这样的平头百姓,能够有幸见到一次,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年我们攻破上谷,生擒厉山飞,将军带她到长安认罪,但是半路上给她逃脱,以后就再没有过音信,我只以为她是藏起来了,没想到是成了太宗皇帝的御衣卫,另外,“十三,你和厉山飞认识?” 厉山飞解释道:“很多年前,十三奉将军之命到九峻山找我师兄杨文龙,了解太宗皇帝皇陵的事,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燕十三呆呆看着厉山飞,“那天你穿一件湖水绿的衣衫,乌黑头发上扎一只束发金环,身旁石榴花开的繁盛似火,我当时心想,怪道那么多人喜欢住在深山里,原来是因为山上有仙子。” 我干笑不已,我认得十三的时候,他已经很年长,很懂得为人处事,说话办事从来滴水不漏,外人评价他,也都离不开沉稳干练,思虑周全等字样,十来年中,这还是第一次见听到他说少年人的情话,露出少年人的痴狂模样。 厉山飞抿嘴微笑,纤弱身姿落落大方,耳畔发丝散发缕缕幽香,裹着夜风款款袭来,让人心神荡漾,腰肢柔软如柳枝般迎风招展,眼波更是温柔似水,但只有和她交过手的人才知道,这个看似柔弱身躯里边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 “燕十三,当心夫人听到。” 燕十三赌气看着厉山飞,突然提高嗓门爆出一句,“当年你为什么不嫁给我?我哪点不比你师兄强,他不过是个盗墓贼,再怎么有才干,都是见不得天日的,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今天我非要问个究竟不可。” 我眼珠险些凸出来,慌忙拉住他,“十三,十三你小声些,嫂夫人还没入睡。” 厉山飞摇头,“燕十三,我没有看上师兄,我不肯嫁给你,是为别的原因。” 燕十三恨道:“你少用太宗皇帝糊弄我,因为你的缘故我特别拜托将军出面探听太宗皇帝口风,人家说的很明确,御衣营的人可以婚配生子,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可隐退。” 厉山飞说道:“不是因为太宗皇帝。” “那是因为什么?” 厉山飞看着燕十三,认真说道:“因为你不是读书人,我喜欢读书人。” 燕十三呆住了,跟着暴跳起,“你当初做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是告诉我,我马上就脱了军籍读书去,考个功名给你看。” 这下我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眼角余光扫到对面厢房郝贵的卧室似乎有人影晃动,赶紧低声提点十三,“十三,夜深人静的,当心吵到别人睡觉。” 十三却不管不顾,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吐露心声,“可是你什么都不说,走得无影无踪的,我找遍九峻山,扶风,上谷,长安每个角落,就是找不到你,”他握紧双拳,“我那时候真是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他却又咬紧牙关,不肯说出来。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恨不得什么?” 燕十三爱恨织集说道:“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吞到肚子里。” 我尴尬的笑,不晓得是哪根筋搭错,糊里糊涂接了一句,“人肉不好吃。”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这不是找揍么? 果然燕十三狠狠瞪着我,两眼放射毒箭,眨眼之间将我射成箭垛。 我缩成一团,喃喃道:“我是灰尘,微不足道的角落里的灰尘,十三你不必再秒杀我。” 厉山飞噗哧一声笑出来,却又叹了口气,对燕十三说道:“我知道你在找我,后来不是有让师兄送消息给你?” 燕十三气不打一处来,“你那是什么消息,还不如不送来呢。” 我奇道:“她送来什么消息?” 燕十三愤愤说道:“她上山做了歹人,还抢劫一名读书人,做了不纯洁的事,真正是气死我,你心里根本从来不当我是朋友。”最后一句显然是对厉山飞说的。 我心念翻转,飞快拼凑十三和厉山飞的关系,照十三刚刚的牢骚话推测,毫无疑问两人是旧友,所以十三才能细说厉山飞家世给我听,也知道她的喜好。两人初相识的时候,厉家多半还没有发生变故,十三对她一见钟情,她却不喜欢他,不告而别,累得十三苦找不到,及至厉仁寿被张世南部报复至死,厉山飞投诉无门,也没想过要找十三帮忙,反而自己上山做了匪徒,又劫夺许弘做丈夫,所有事情都做完了才托人送信给十三,也难怪他会生气,怪罪厉山飞不拿他当朋友看待。 又想起当年讨伐厉山飞,十三一再请命出征,将军却始终不同意,我还百思不解个中原因,现在想来,应该是将军多半也知道十三心事,担心他徇私耽误公事,所以才坚决不带他去。 厉山飞笑容清淡,眼中却有暖意,“你当然是我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做让我伤心的事,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许弘,甚至为着他的缘故肯被朝廷招安,给太宗皇帝做御衣卫,所以这些闺秀投递来的简历和画像,你也不过是看看就算了,又怎么会认真替许弘张罗?便是这样,我又何必杀死那两名闺秀?” 燕十三看着厉山飞半晌无言,心中喜苦织集,喜的是她承认自己是朋友,苦的是她又说喜欢许弘,“人要不是你杀的,那还能是谁?” 厉山飞亮如星辰一般瞳仁闪烁寒光,“我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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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土豆投奔厉山飞 本朝的刑部下设四部,分别是刑部,都官,比部和司门,这当中,刑部主掌律法,天朝通行的律令格式,统一都由刑部编辑制定,对外发行;都官司掌俘隶簿录,简言之就是为俘虏和奴隶登录名册,给衣粮医药,另外,俘虏要申诉,或者奴隶有冤情,也由都官理诉,比部司掌句费,凡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勋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所收入,都归比部负责,它和户部下设的仓部在职能上有所重合,不过各有侧重,比部重点在军,仓部重点在民;司门主掌城门关卡关出入籍录,另外路上拣来的阑遗之物,也都归司门料理。 从上述职能规划可以看出,不管是大刑部还是小刑部,都是不具有调查案件和讯问犯人功能的,但各部作业时,又确实会涉及到刑讯事宜,比如俘虏或者奴隶逃脱(两者在地方上不建籍,督府衙门是可受可不受的),或者费用物资有误,官员有贪,又查无实据,不足以发大理寺和督府衙门问罪,此时就需要刑部自己立案刑侦,所以贞观二十年样子,彼时的刑部侍郎刘伯刍请示中书省,特别成立一个刑三法监处,负责查证因刑部作业引发的罪案。 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奇怪,督府衙门将燕十三提到刑三法监问罪,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十三是平民,安分守己经营花材,和刑部半点关系都没得,怎么都不该提到三法监问罪。 我将疑惑说给于休烈听,于休烈沉吟了阵,说道:“督府衙门主事李洵是个很精明能干的人,不会轻易犯错,他这样做法一定有他的原因在。” “会是什么原因?” 于休烈想了想,“从去年开始,三法监增设一项查处咒禁杀人案功能,估计燕十三府上闺秀之死和咒禁术有关系。” 我心下一动,觉着于休烈的推测不无可能,玫瑰园的密室,是十三专门修建给我以防万一用的,不可能无缘无故开启给陌生人,但如果他中了咒术,又另当别论。 我叹了口气,“看来咒术这东西,是真的可以控制人的意志。” 于休烈若有若无的笑,意味深长看我一眼,“谁说不是呢。” 土豆本来垂头丧气跟在我后边,听到这一句,立刻跳起五丈高,飞快流窜到于休烈跟前,拽住他衣袖,半信半疑问道:“大人,咒术真的可以这么神奇?” 于休烈笑道:“灿姿小姐,你想做什么?” 土豆干笑了两声,迫不及待说道:“大人,恳请你帮忙,替我向阿爹下个咒,让他疼我如珠如宝,舍不得揍我一猫儿毛。” 于休烈笑出来,“许大人疼爱灿姿小姐如珠如宝已经是事实,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又怎么会需要我再下咒?” 土豆讪讪的笑,“我前几天干了一件老蠢事。。。” 于休烈了然道:“你指的是替许大人贴征婚告示?” 土豆点头,可怜巴巴说道:“我也是一片好心,看阿爹单身五六年,始终没得人照顾,所以贴了告示替他征婚。” 于休烈笑道:“结果他不仅不领取你人情,还威胁要揍的你连他都认不出?” 土豆天翻地覆跑到堂室找我哭诉的时候,于休烈也在现场,将她说词听得一清二楚的,此时原封不动拿出来调笑她。 土豆哭丧着脸,“是啊。” 于休烈微笑,“这就是许大人的不对了,” 土豆眼睛发光,“大人果然明理。。。” 可是紧接着于休烈话锋一转,“但是你贴的征婚告示让许大人颜面无光,却也是事实。” 土豆顿时蔫儿了,“是。。。” “不过许大人若是因此责罚你,又实在辜负你心意。” 土豆跳起来,“是啊是啊。” “但他是长辈,教训你也应该。” 土豆落下去,“是。。。” “可是小孩子又怎么会有不调皮的呢?” 土豆跳起来,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 于休烈微不可见的坏笑,“所以你是该打的。” “啊?!” “响鼓还要重捶,调皮孩子更加是不打不成器。” 土豆大失所望,弱小心肝遭受于休烈几次三番调戏,终于不堪重荷,小小蒜头鼻子抽动两下,一个猛子扎进我怀里,放声大哭道:“大光,你无论如何要救我。” 她哭声高亢嘹亮,钻进耳朵里简直要魔蚀人脑髓,我头痛不已,“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听我安排,你现在去锦绣山庄别馆,那里住着一位阿姨,只要她肯庇护你,许大人就碰不到你一根毫毛。” 土豆将信将疑,“她叫什么名字?” 我说道:“厉山飞。” “这名字好耳熟,啊?!”土豆尖声大叫,“那个女歹人妈妈?!” “就是她。” 土豆犹豫了,“阿爹会不高兴的。” 我在旁边推波助澜,“要许大人高兴,你就得挨揍,他这会儿保不准已经在来的路上。” 土豆登时捂住屁股窜起,“我现在就去锦绣山庄找厉山飞。”一路飞奔的跑开。 等她跑远了,于休烈倒背双手,意态潇洒,似笑非笑,眉宇之间一股邪魅若隐若现,“王大光,你今天几次三番看我衣袖,是为什么?” 我暗叫惭愧,原来自己下午的小动作他一早就注意到,遂也不否认,坦然说道:“大人,我听人说你有一柄形状古怪的匕首,很想要观瞻看,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你要。” 他伸手入衣内,摸出一把匕首,“你说的是这柄?” 我看了一眼,“是。” 于休烈嘴角勾起一抹诡笑,将匕首倒转刀柄,送到我跟前,“你知道这匕首什么来历?” “不知道。” “据说它是白水蛮王族的信物,去年九月中,杨慎带领骠骑营平定白水蛮叛乱,逼得白水蛮王悬梁自尽,他的近臣内侍趁机盗走匕首,贩卖到中原,凑巧给我看到,于是出高价买下。” 我接过来,拔开刀鞘,抽出匕首,脱口赞叹一声,“好冷峻的刀器。”锋口坚韧锋利,寒气逼人,刀身上刻有一只腾空秃鹫,一身寒铁般的羽毛,双目有如电光石火,铁爪充满力量和杀气,栩栩如生得仿佛随时会跃出匕身,“那内侍后来怎样?” 于休烈悠然笑道:“也许是活着,也许已经死了,谁知道呢?小卒子的命运,一向不在我关怀之列。” 我吃不准出他话中真假,也没搭话,把匕首插回刀鞘原封不动还给他。 这当口两人正走到骠骑营区附近,正是傍晚十分,天方绮霞红艳似火,云彩像鬼爪般丝丝放散开,于休烈扬起头,对着迎风招展的猎猎战旗出了会神,偏头看着我,“王大光,我知道你是谁。” 我心下一沉,勉强笑道:“我是谁?” 于休烈细长凤眼微微眯起,一字一字说道:“骠骑营前统帅、右豹韬卫大将军契苾光最倚重的副将,贞观二十三年西征处月人十九万大军唯一的生还者,元庆。” 我背后汗毛倒竖起,脑中飞快转动,我要不要杀了他? 于休烈锐眸犀利冷酷,“你以为你容颜改变,不用右手写字,我就认不出你?” 我手心俱是冷汗,面上却不动声色。 “大人,你认错人了。” 于休烈仰天长笑,但是声音中没有半分笑意,“你从前在骠骑营风头无二,圣上哪次为骠骑营庆功你不在跟前,我见过你的次数没有千次也有百次,而且两年前的西征几耸人听闻,你的画像都贴到太常寺大门口了,我日日见到,简直闭着眼都分毫不差画出你身形外貌,你不过是换了一张脸,就想瞒过我的眼?我于休烈要是那么眼拙的人,也活不到今天,一早已经为侯君集大人陪葬。” 我定了定神,狠了狠心,“你想怎样?” 于休烈嗓音狡黠低哑,“放心,我不会拆穿你,实际上,我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我沉吟了阵,“我有什么事要你助我一臂之力的?” 于休烈冷淡说道:“你又何必隐瞒,我知道你入药园所的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 于休烈淡淡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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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于休烈讲咒术 开学至今,我们一直在熟悉各种药草的特性,这还是第一次上医卜课。 于休烈今天换了寻常的便装,穿一件青色长衣,捧一本线装的道德经,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 “天朝自古就有医卜一家的说法,这是非常有道理的,占卜可以决疑,医学可以疗疾,两项神术都关系到国计民生,密不可分,所以古代的贤士大夫,没有不穷研医卜星相的,先民甚至发展出以下这句俗语: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不为良医,则为良卜,可见占卜之术,并非是不入流的江湖骗术。” 我在班上个子最高,平时都是坐在最后一排,但今天坐在最前排,一边仔细听于休烈讲课,一边分神留意他衣袖,每每他举手示意,就目不转睛探视他袖口的暗袋,几番观察,我得出结论,狙杀闺秀现场那把凶身遗落的匕首,九成九是于休烈的,因为他暗袋干瘪,空空如也。 “天朝的占卜术士由来已久,早在西周时候已经有专职的司巫,朝廷为他们设计很多头衔,比如大祝、大卜、掌占卜、卜师,卜人等,司巫在西周是非常高尚的职业,就连最下等的卜人,也都要上大夫以上的门望子弟才能担任,寻常百姓是没有资格修习的,这种状况一直到西周后期,专业医生出现,医巫开始分离,巫师失去对医药的控制,地位下降,平民才有机会了解到巫术的学问。 到了本朝,太医署受朝廷扶持,发展日趋完善,不仅引入巫医,还专设了咒禁科,培养咒禁医,给予很高的待遇。” 坐在我旁边的范健一听待遇很高,立刻眼前大亮,高举肥壮手臂,“老师,请问要如何才能成为咒禁医?” “合格的咒禁医,要善于占卜,分析卦象,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要懂得请神术。” “老师,什么叫做请神术?” 于休烈就着讲台上粗口茶碗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传道授业解惑:“所谓请神术,简言之就是咒术,咒禁师要具有和鬼神沟通的能力,咒术就是沟通的凭借,合格的咒禁师必须要把这项凭借修习的出神入化。” 范健又问:“要怎样才能把咒术修习的出神入化?” “修习咒术,有两项要领,第一,必须熟记咒语,第二,必须善于画符录,这两项技术,各位同学在药园所为期一年的学习期内,都会学习到,我和药园所另外一位卜肖生博士,会将生平所知的各种咒术和符录术倾囊传授给大家。” “是不是学习到两项技术之后,我们就可以成为合格的咒禁师?” 于休烈却笑,淡淡说道:“那也未必,咒禁师这门职业,很讲究天分,许多人研究一辈子也没能登堂入室,许多人接触三五年已经是个中楚翘。” 范健辛勤的发问:“请问老师,怎么判断一个人在咒禁方面有没有天分?” 于休烈说道:“稍后我会安排给各小萝卜头做个咒禁测试,到时候你们都知道了。” 范健眨巴星亮大眼,热切建议道:“老师,可否现在就做,我极其想知道自己在咒禁方面有没有天分。” 于休烈嘴角笑容微露,“也好,”他顿了顿,跟着目露神光,嘴唇开合,迅速念了几句话,“我刚刚念了一个六言求雨咒,有哪位同学可以将这咒语内容复述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我心念转动,几乎和范健同时开口,我说道:“乾精流辉玉池东,盟威圣者名青童。掷火万里坎震宫,勇骑迅发来太蒙。混沌凿开透倥侗,绿波擎天转勾戎。” 范健说道:“千金流氓一尺东,猛虎生了个青童,只活万年看真功,勇气用起来太猛,馄饨早开偷空洞,绿波青天钻狗洞,”完了大惑不解看着于休烈,“老师,这咒语好奇怪,什么样的老虎才能够生童子?为什么绿波青天要钻狗洞?” 于休烈瞪着范健,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半晌长声叹息,就着炭笔在白板上写了六行字,正是刚刚我说的话。 “范健同学,看清楚了,不是猛虎生了个青童,是盟威圣者名青童。” 众少年哈哈大笑,范健也很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圆脸蛋红红的,大是佩服的看着我,“大光,你可真是厉害,一个字也没错复述出来,真是太有天分了。” 我干笑了两声,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于休烈的六言求雨咒,其实是道家的入门法咒,我在黄安乡下务农的时候,见过当地的巫师使用不止一次,所以记得很娴熟,倒是范健版本的求雨咒,堪称是创举。 于休烈也很惊讶,问我道:“王大光,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想了想,挑取最近一段时间经历,“我以前在大户人家农庄种高粱。” “有无接触过咒术?” 我老实说道:“看人跳过大神求雨。” 于休烈若有所思,“难怪。。。。” 当天下课的时候,于休烈叫住我,“王大光留堂,我有话要问。” 他话音才落下,堂室大门给人砰的一声推开,土豆咻咻窜进来,面如土色说道:“大光,大光,不好了,玫瑰园死人了,还有还有,阿爹回京了。” 我大是吃惊,“谁死了?” 土豆满头汗珠滚滚,也顾不得擦拭,“今天下午,有个十八岁的闺秀上门投递简历,和燕十三关在密室里边详谈,不知怎么的就死了,十三跑出来报案,等督府衙门的人赶到玫瑰园,发现闺秀衣衫凌乱,还掉了半截舌头,旁边一行血字,写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督府衙门的人因此怀疑燕十三意图不轨逼死闺秀,锁了他带去刑三法监问罪。” 我一颗心开始往下沉,“十三不是那样的人。”又瞥了于休烈一眼,整个下午于休烈都在药园所上课,玫瑰园闺秀之死显然和他无关,难道有人盗窃他的匕首作案?还是说凶身不止一人? 土豆哭丧着脸,“大光,还有更可怕的,阿爹提前回京,看到满大街贴的征婚告示,气得嘴巴都歪掉,这会儿正在四处找我,蒋大哥已经通风报信,说阿爹扬言要揍的我连他都认不出来。” 范健打了个寒战,满是同情看着土豆,“天哪,那得是什么模样才能让亲爹都认不出来啊,三头怪?四不像?” 土豆呆了呆,两秒钟之后哇啦哇啦的放声大哭,一头撞进我怀里,眼泪鼻涕悉数擦到我身上,“大光救我。” 于休烈当机立断,“王大光,主管刑三法监的刑部都官员外郎常衮是我昔日袍泽,我现在和你去三法监,请他亲自主审燕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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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光英雄救美 那是一把黑牛角双刃匕首,刀柄弯曲如半月,刀身有三寸见方,尖端锐利。 半个月前,在药园生入学仪式上,我碰到于休烈,遵照他的吩咐写字给他看,期间他伸手来拿我字样,袖口张开,我清楚看到他袖子暗袋里边藏有一把匕首,和这匕首一模一样,之所以肯定这一点,是因为匕首的刀柄太古怪了,牛角尖端弯曲成一个半月形,堪堪能够嵌入一个手掌大小,刀柄做成这模样,就找不到握力点,是很不好用的,当时我还纳罕,奇怪于休烈怎么会藏匿这种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短兵器。 布告贴跟前聚集很多人,我站在外围,怔怔的出神,有人拍了我肩膀一记,回头看发现是张怀光,旁边跟着身怀六甲的田瑶,两人背后站着田心,张怀光冲我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叫我:“大光。” 我又惊又喜,“怀光,六小姐,你怎么会来这里?”偷眼看到田心嘟着嘴,眼光看向别处,好似不大乐意见到我的样子,也不敢随便招呼。 张怀光笑道:“翡翠湖塌陷之后,空出一片地皮,其中大半划给太医署修建药园所,剩下小部分,昨天公开拍卖,老四圈走其中一百亩样子,送给九妹子培植高粱,我们今天是来看地的。” 我说道:“那就不叨扰了,我也还要上课,得先去吃饭。” 田瑶瞄了田心一眼,笑着说道:“九妹子,你不是有东西要给大光的么?” 田心却不作声,越发的躲在田瑶背后不肯见人。 田瑶伸手去拽她,“九妹子你什么时候变得害臊了,大光又不是外人。”她力气大过田心,到底将她拽到身前,笑盈盈说道,“我知道你是为着上次咬了大光一口,觉着不好意思,但他一个大男人,又怎么会和你计较,”又问我道,“大光,你说是不是?” 我干笑了两声,呐呐说道:“是我自己做的不好,半夜三更的打扰人休息,活该给九小姐咬破手臂。” 田心瞪我一眼,从背后摸出个小小包裹,塞进我怀里,跟着转身自顾自走了。 行出五步远又顿住,回过头看我,柔媚的猫儿眼微微眯起,霸道提出要求:“王大光,我给你的东西不准分给别人。” “好。”田心虽然任性,给的东西却都是不错的,我当然不舍得分给别人。 田心有些欢喜,“班上那些小女郎,离她们远一些。” “好。”只得十来岁的小女郎,爱哭爱闹,性情也不可爱,就算田心不吩咐,我也是敬而远之的。 “不准再和杨绍来往。” “好。”其实根本就没和杨绍来往过,杨绍写到长安的信件,也没有一封是给我的,两人之间所谓的暧昧情事,都是一干人编排出来误导田心用的,反击田心说我生的丑怪,没有人喜欢。 田心双眼闪闪发光,脸颊绯红如绮霞,小小胸脯起伏,摒住呼吸说道:“也不准再和厉山飞往来。” “啊?!”我答应土豆要替她张罗个闺秀妈妈,完成这件事怎么也得和厉山飞来往的吧? 田心面色一沉,跺脚说道:“王大光,你果然喜欢厉山飞。” 我干笑不已,“我没有。。。” 她也不给我辩解机会,恨恨说道:“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有什么资格垂涎厉山飞!” 这会儿正是药园生午间下学时间,门口云集有好几十名同学,另还有好些贩卖午饭的小生意人,熙熙攘攘的不亦乐乎,田心高声叫嚷,好些人都听得真切,咕咕咕咕的低笑不已,对着我指指点点,我尴尬立在当场,一张脸红了成破布。 有同学少年看不过眼,挑头出来替我辩解,“这位姑娘,王大光虽然长得平常,学习可是一等一的好,回回堂考都是满分呢。” 旁边有人笑着接了一句,“范健,我们现在一共也才堂考两次好不好?” 众人大笑,叫范健那少年也不以为意,咧开厚厚嘴唇,憨厚的笑,“那我也没说错啊,两次堂考,大光都是满分,可不就是回回堂考都满分?”又对田心说道,“你这姑娘,样子虽然长得标致,嘴巴可真是坏。” 一群人当场附和,“就是的,大庭广众之下说话也不留口德,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这时有名游手好闲的猥琐汉子从某个角落流窜出来,搭口调笑田心,“看她衣服料子还是不错的,估计有点小家底,实在嫁不出去,我米大业倒是愿意委屈一点,做个倒插门女婿。” 田心羞愤之极,眼泪刷刷流出来,苹果一般脸颊清亮亮的,分外秀丽,自称米大业的汉子看得心痒,口歪眼斜的走到她身前,伸手摸她下颌,色迷迷的说道:“小美人儿一听说我要倒插门,就高兴的哭出来了。” 田瑶说道:“大光,你就眼睁睁看着九妹子被人欺负?” 当然不! 张怀光低声笑道:“元庆,我可是特别拜托猥琐烤鸭安排这场英雄救美戏,你无论如何要争气。” 我把手上的包裹递给张怀光,转动手腕,心下颇是快活,自去年受伤至今,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好好打架,如今终于逮到机会,只觉浑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释放,兴奋说道:“放心,不把那流氓揍成猪头三,我就不姓元。” 说话间那猥琐汉子手指眼看着就要摸到田心下颌,我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截住他,扣住其人手腕,往怀中轻轻一带,擒住汉子衣领,“这位大哥,我们到僻静地方说话。” 米大业不耐说道:“大爷忙着安慰美人儿,哪里有空理睬你。”就要甩开我,但他那一点小猫力气哪里是我对手,给我连推带拖拉到巷子里边。。。 半晌之后我甩着手臂出来,田心正在田瑶怀中小声抽泣,见到我人影,跳脚问道:“米大业呢?” 我赶紧说道:“已经给我揍趴下。” 田心恨恨说道:“你揍了他多少拳?” 我算了算,“应该有十几拳吧。”我恨他调戏田心,每一拳都用了十足的力气,刚开始他还叫唤,后来就没得声气了,直接昏厥。 张怀光听得脸色发青,颤声说道:“你打了他十几拳?” “是,”见他神色不对,疑惑问道,“怎么了?” 张怀光急得满头冷汗,拔腿就朝巷子跑,“出大事了,米大业是猥琐烤鸭客串的。” 我窜起两丈高,想到烤鸭只有针尖大小的心眼儿,今次被我痛揍,以后章节怕不往死里整治我?正打算尾随张怀光跟过去亡羊补牢,田心俏生生的说道:“王大光,我给你那包裹里边,有一罐用米粉酿制的清酒,起名叫做吟酿酒,是昨天才生成的新品,味道清淡甘醇,很适合夏天饮用。” 我知道我此时应该一路飞奔到猥琐烤鸭跟前,冰天雪地头顶一颗大白菜连揍自己五百大拳哀求她原谅,可是不争气的双足却像是生了根,立在原处动也不能动,看着田心雪白晶莹面孔,欢喜的像只灌足老酒的青蛙,恨不得呱呱叫唤两千声,大半年来,这还是田心第一次柔情落落对我说话。。。 田心抿嘴微笑,“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吃饭,下午要上什么课来的?” “医卜基础。” “哪位大人主讲?” “太常寺的少卿于休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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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三嫉妒大光 厉山飞来访的这天晚上,郝贵始终没有出现,但是以我精细的观察,我肯定她该时一定是躲在厢房窗户后边细细倾听我们谈话,十三的忘形和表白,厉山飞的惊人风姿,应该都了解的很清楚,之所以没有现身,多半是不愿十三尴尬。 所以当厉山飞说她才自外地赶来长安,没有住处,十三大喜过望,想要留宿她时,我坚决反对,无论如何不同意,郝贵是个好女人,她应该得到最起码的尊重。 厉山飞倒是没说话,十三却急得如热锅蚂蚁,辩解说玫瑰园偌大的园子,只得他夫妻和我居住,到处都是空房子,随便找个角落就能做下处,为什么要赶她走? 我听得叹气,拐弯抹角暗示他几次要给郝贵留余地,他都不解其意,最后我实在忍无可忍,索性直白说出来,“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十三,你留下厉山飞,叫郝贵情何以堪?” 十三哑口无言,厉山飞笑道:“十三,你这朋友样子平常,却很心细,很会替人着想,是个不错的丈夫人选,”又问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道:“我叫王大光。” 厉山飞怔住,眼中波光闪动,犹豫了阵,小心说道:“土豆征婚告示上写那个收简历的王大光?” “是。” 厉山飞心口砰砰直跳,不由自主问道:“你和土豆关系很好?” 我说道:“她时常来找我玩,是个很聪明很机灵的小孩。” 厉山飞吞了吞口水,“她有没有提出想要个什么样的妈妈?” 我笑道:“有的,要是闺秀,得许弘喜欢,而且不会虐待她,”想起她说不要田心那样的妈妈,又补充一点,“不能太刁蛮。” 厉山飞勉强笑道:“看来我是不大符合她要求的了,”顿了顿,又是期待又是胆怯的问,“她有没有和你提到过我?” 我仔细回想,印象中是没有的,遂婉言说道:“我认识土豆的时间还不是太长,平时她要上课,我也忙碌,真正交谈时候并不多,所以暂时还没听到她提起你,等日子长些,我再慢慢替你挖掘。” 厉山飞苦笑,“多谢你,王大光,你是个很善心的人。” 我没做声,我是善心的人么?从十二岁从军到现在,死在我手上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十三脸色微变,瞪了我一眼,痒痒然道:“真是不公平,厉山飞,我们认得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赞扬过我。” 我干笑了两声,谄媚说道:“十三的好处人所共知,不需要逐一点明。” 十三板着脸,和我斤斤计较,“你的好处也是人所共知,做什么厉山飞又要点出来?” 厉山飞听得几乎要笑出来,我无可奈何说道:“这主要是因为她慈悲,你生得威武又光芒四射,不需人赞美已经自信满满,我样子猥琐平常,所以她做好事表扬我几分,帮我重拾自信。” 十三心气略平,又和我计较对厉山飞的安排,“她既然都肯做好事表扬你,你却不给方便让她住到玫瑰园,你怎么对得起她?” 我气得笑出来,“我还不是为了你家宅安宁,担心嫂夫人心气不平,和你吵闹。” 十三说道:“郝贵是多么明理的人,怎么会和我吵闹?” 我冷淡说道:“郝贵明理,所以你就欺负她?” 十三仿佛受了天大冤枉,“胡说八道,我不过是留宿厉山飞几天,怎么就欺负郝贵了?” 我气结,“你。。。算了,我懒得跟你讲。” 心下明白十三是多年思念厉山飞,如今乍然重逢,欢喜的失去理智,满脑门子想的就是要留住她,哪里还顾得上郝贵的感受? 厉山飞是个乖觉人,见状笑着圆场,“大光,要不你给我找个住处?” 十三急得跳脚,“那怎么行?这小子从前没有半点女人缘,最近时来运转,一堆女人追着他求亲,你要跟他住在一起,三天不到就给他拐带走了。” 厉山飞笑不可抑,“好吧,我自己住客栈也可。” “客栈不安全。” 厉山飞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让我挂在城墙上过夜吧?” 十三眼珠转动,突然贼笑了两声,“那倒不用,有个地方很适合你住。” 我看他那模样就开始发抖,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厉山飞笑着问道:“什么地方?” 十三喜滋滋说道:“锦绣山庄的别馆嘛,那里地头大,小别墅多的像米一样,随便找个地方都能住得很舒适,大光你亲自把厉山飞送过去,交给九小姐,就说是你的好朋友,到长安小住,请她好生看顾。” 果然!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哀哀说道:“十三饶了我,九小姐性子别扭,头先因为杨绍的事她已经很不高兴,我再送个女子去,”只觉前景惨淡,几乎要哭出来,“她会剥落我毛皮做冬衣的。” 十三却乐不可支,理直气壮说道:“为了兄弟家宅安宁,委屈你做点牺牲。” 当天夜间,十三逼着我领了厉山飞,送到锦绣山庄别馆,田心听说我带了女子上门投宿,二话不说的先狠狠咬了我手臂一口,再细细盘问厉山飞来历,得知她是土豆妈妈,面色才好看了一猫儿毛。 厉山飞至此在长安住下,着手调查两名闺秀离奇身死的原因。 随后的半个月,征婚事件发展的极其诡异。 一方面,仍然有不少闺秀受许弘太医署最有前途、最年轻有为头衔诱惑,登门投递简历和画像,要求安排面试。 另外一方面,六月十五日两名闺秀之死才只是开始,从六月十七到六月底,又有十名求亲的闺秀遭到了不明人士袭击身亡,一时间风声鹤唳,好些报名的闺秀觉着害怕,纷纷亲自出面或是委托亲朋好友媒人红娘上玫瑰园,要回自家画像和简历,当然也有个别人,坚信死了同道就不会死贫道,兀自苦苦支撑住,等待我们通知。 而厉山飞其人,那天不声不响差人送来张条子,打开来看,上边写着:若非是九姑娘告诉我,竟不知道阁下原来就是当年骠骑营名震长安的金刀元庆,失敬失敬。 十三为此赏了我一个天那么大的白眼。 每天傍晚十分,土豆放学,就会自动自发到翡翠湖药园所报道,等我下课一道回玫瑰园,吃完饭写好作业,就开始研究当天收到的闺秀画像,想要挑选出适合的人选,但是由于两位助手十三和我的消极怠工,这项工作进展的极其缓慢。 期间我受厉山飞的托付,拐弯抹角探测土豆对自家妈妈的印象,得到的答案如下:“那个女歹人妈妈?她身上不香。” 燕十三呆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好象是不香。。。” 厉山飞虽然经历坎坷,但她不折不扣是个美人,大凡美人,都有不同程度自恋,所以听到我心怀叵测转述的这句燕十三的评语,立即大发娇嗔,“土豆年纪小也还算了,燕十三一个刀尖上打滚多年的人,怎么也不明白?我从前是山贼,后来是御衣卫,都是要藏得稳当才有活路的,身上怎么能够有香气?” 话是这么说,还是暗自留意田心田七等人用的香粉品牌,悄悄买来试用。 七月初三,又有一名到玫瑰园投递简历回府的闺秀遭人暗算身死,这次凶身在现场遗落了一样物品,督府衙门原样画出来张贴的满大街都是,希望见过这物品的人主动到官府提供线索,药园所大门口也张贴有一张,我午间出来吃饭的时候看到,大吃一惊。 那物品我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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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十三遭朱漆杖殴 两人匆匆赶到刑三法监大门口,通报过姓名,要求见常衮,把关的捕役却不让进,“常大人正在讯问人犯,暂时是不方便见客人。” 于休烈问道:“请问是否是讯问督府衙门送来那名人犯燕十三?” “是。” 就在这时后堂传来一声惊天动地惨叫,我听得头皮乍起,那是燕十三的声音!怒道:“你们在用刑?!” 捕役翻了个白眼,“哪有犯人过堂不用刑?” 我握紧双拳,这一点我很清楚,但十三是不一样的,“我要去刑堂。” 于休烈退到一旁,双手抱臂横在胸前,一副看好戏模样。 捕役鄙夷斜视我,哼了一声,“你以为自己是谁?” 说话间十三又惨叫一声,我忍耐不住,“得罪了。”伸手抓住捕役臂膀,用力反折到背后,顺手抽出他腰间雪亮长刀,倒转刀柄捶击他太阳穴,捕役躲闪不及给我捶昏倒在地上,我跨过他举刀劈落门上铜环,一脚踹开大门,纵步上前,果然看见燕十三被五花大绑在刑具上,几名刑吏正手持朱漆棍杖殴打他身体各处,在他正前方放有一张红木高脚椅,上边端坐着一人,猜想应该是今次的主审常衮,我踹开大门进来那阵,其人正低头细细品茶,对眼前血花飞溅场面固然视若无睹,甚至也没撩起眼皮看我一眼,那情形仿佛万千世界,不外就是他手中那杯茶茗。 十三浑身衣衫褴褛,头上裂开一条长长口子,汩汩鲜血流得满脸满身都是,我看得心痛如绞,目欲龇开,我认识十三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遭受这样惨重折辱,“十三!” 十三艰难回过头,吃力睁开血糊糊的双眼,发现是我,露出微弱笑容,“大光。。。” 我箭步行到他跟前,手起刀落挑开他身上绳索,有旁边的刑吏伸棍杖阻拦,我见他棍杖上鲜血淋漓,登时觉着眼前红雾升腾,不假思索挥刀斩断刑吏棍杖,再翻转刀背,去势如风,横劈他颈项。 十三急得脱口喝道:“元庆不可!” 于休烈也急道:“刀下留人!” 刀背走到刑吏耳畔,我冷笑一声顿住,那刑吏此时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双眼发直看着我, 颤声说道:“大人饶命。” 十三伸出颤抖双手搭在我手臂上,气若游丝但口气坚定,“听我讲,本朝律法规定,有司讯问人犯,是可以拷囚的,只要拷囚次数不超过三次,每次相距二十日,总数不过二百,哪怕因此拷囚致死,也都是不触犯律法的,大光,三法监没有做错,你不能因此杀人。” 我心中恨极,却松手扔下长刀,那刑吏死里逃生,大松口气的同时,一翻眼白瘫倒在地上。 于休烈说道:“这样才对。” 我俯身将燕十三背到背后,转身对高脚椅上的常衮,“我要带走燕十三。” 常衮微微挑起眉毛,慢吞吞放下茶碗,修长手指轻轻扣动椅子扶手,“你们先退下。” 几名刑吏躬身道,“是,大人。”有人拖起昏厥那刑吏,提着棍杖悄声步出刑堂,又把大门合上。 四下清场,于休烈指着我说道:“老常,来和你介绍。。。” 常衮却摆手,“不用,我知道他是谁。” 于休烈惊讶说道:“你说他是谁?” 常衮走到我跟前三步远处,目光犀利冷酷,“前骠骑副将、金刀元庆,对不对?” 十三在我背后苦笑,低声说道:“真他妈的,我这张臭嘴。” 于休烈大是好奇,“老常,你怎么肯定是他?就因为燕十三脱口叫出来那句话?” 常衮冷淡说道:“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 常衮一字字说道:“因为他的刀法和气度,除了金刀元庆,我还没有见过本朝哪位二十上下的年轻刀手可以把普通官刀用的这样彪悍强劲,你看他那一刀劈出去,明明用的是刀背,却有排山倒海的杀气,我几个刑吏给他震慑的动弹不得,就是实证,这是其一,其二,他刚刚挥刀那手势,和前骠骑统帅契苾光一模一样,而元庆是契苾光一手教出来的副将,其三,外间一直有人谣传,说半年前韩瑗在杜淹府上斩杀那人根本不是金刀元庆,真正的金刀元庆还活着,并且就在长安,元庆和燕十三是袍泽,他如果在长安,获知燕十三落难,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难怪你讯问人犯一向温和,今次居然朱漆杖殴燕十三,敢情是为了引出元庆?” “是。” 于休烈奇道:“你引他出来做什么?” “我有事要问他。” 我定了定神,“你要问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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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土豆被骗写绑架信 锦绣山庄在长安的别馆座落于朱雀东门第二街,和翡翠湖的药园所相去不远,但那是对成人脚力,土豆虽然鬼灵精怪,到底还是个八岁小孩,成人一步抵她两步,所以等她连滚带爬跑到别馆,一屁股跌坐在石板地上时,已经是入夜十分,可怜的娃仔满头热汗,靠着门口的大石头狮子气喘吁吁,累得仿佛一手指头戳过去就会倒下,喃喃自语道:“实在超出体力所及,没有吃过晚饭不该尝试。”(烤鸭是加菲迷,看过加菲猫第一集的人儿对这句应该很眼熟,是加菲猫准备出门救欧蒂时,走出家门三步远就累瘫倒时说过的话~~~) 大气初定,准备进别馆,想到一会儿要见自家妈妈,土豆娃还是上心的,先摸了摸头上的两个元宝髻,确信是完好无损的,没有因为一路颠簸松散开,又整了整衣衫,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爬上台阶,对着门口一个四十上下的门房,露出八颗牙齿的招牌谄媚笑容,“这位大叔,烦请帮手通报一声,就说太医令许弘之女许灿姿,求见贵府的厉山飞大人,”她迟疑了阵,追问一句,“她人是在贵府上吧?” 门房听她报称身份已经警觉,微微眯起眼,审视她一阵,压低嗓门说道:“当然,不过她不住在别馆。” “那在什么地方?” 门房笑容狡猾,“反正是在长安城里,我带你去就是了。” 土豆可怜巴巴说道:“请问她住处距离别馆有多远?我从翡翠湖药园所跑过来,实在没有力气了。” 门房眼中波光闪动,“你从药园所过来,可有看到王大光?” 土豆点头,“有的,事实上还是他指点我来找厉山飞的。” 门房诡笑,“那就好,放心,厉山飞虽然住得远些,但不要求你走路,我会用轿子抬你去。” 土豆大松口气,感激说道:“有劳大叔。” 门房朝着角落处比个手势,立即就有两名青衣小童抬了一顶翠绿厚绒缎重轿,似朵飞云般飘了过来,停在土豆跟前,那轿子的轿顶以蓝色厚布遮掩,轿身垂挂藏青色流苏,轿体采用厚重原木建造,坚固扎实,又轻便耐用,土豆看得咋舌,她自小在太医署长大,旁边就是大明宫,时常有文官武将乘坐轿子上朝,是以小小年纪见多识广,“这是武将上朝用的武轿?” 门房点头道:“对,”又哄骗她,“灿姿小姐,小人用武将才有资格坐的轿子接送你,是不是觉得脸上很光彩?” 土豆用力点头,这次露出货真价实的十颗牙笑容,“嗯!”迫不及待打开轿门,钻进轿子,发现轿底宽敞,还有软塌,长短足够她躺卧,高兴的当场跳起来,飞扑滚上卧榻,摊开手足,舒服仰卧上去,又听到门房说道,“灿姿小姐,厉山飞住处离别馆还有小段路程,你不妨躺在软榻上小小睡一会儿,到地方了小人会叫醒你。” 土豆打了个哈欠,飞跑了半天,也实在是困顿,“好的,”她合上眼,鼻间闻到一股轻柔的馨香,熏人欲醉,让人昏昏欲睡。 门房等了片刻,不见土豆有动静,微微晒笑,“起轿!” 这一觉土豆睡的很实沉,睡梦中半点也没感觉到轿子在移动,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处深宅大院内,头先见过那门房正垂手侍立在轿子的劈门口,见她睁开眼,不动声色将手上一只绿色瓷瓶藏入衣内,“灿姿小姐,你醒来了?” 土豆打了个哈欠,“这是哪里?” 门房圆滑的回答:“厉山飞居住的地方。” “哦。”土豆头重脚轻自轿内出来,满脑袋昏昏沉沉的,也没察觉门房回避了她问题,只心中暗自奇怪,怎么睡了老半会儿的,仍然觉得疲乏,手足沉重,连动一动也觉得困难? “厉山飞在哪里?” “不急,灿姿小姐,我刚刚替你通报过,但是厉山飞不肯相信是你本尊要求见她,所以烦请你写个字句,我拿去求取她信任。” 土豆微微皱起眉毛,“做什么不直接带我去见她?” 门房对答如流,“是这样的,厉姑娘身份特殊的很,是山庄的贵客,她要是不答应,我们是不能擅自带人入她宅院的。” 土豆无可奈何说道:“好吧,你要我写什么?” 门房引她出来,行到一间四壁坚固的小室,正中书桌早有笔墨铺开伺候,“很简单,就写:我在督抚衙门,请妈妈来见我。” 土豆依样写好字句,猛不丁想起厉山飞歹人的身份,赶紧又按住纸片,“你们怎么会带我来了督抚衙门?” 门房笑着说道:“灿姿小姐,你误会了我意思,这宅子是在督抚衙门背后,但是没有编号,说不清楚具体方位,所以就用督抚衙门代替。” 土豆半信半疑,“厉山飞是逃亡的匪徒,你们怎么会安排她住在督抚衙门背后的?” “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人人都知道厉山飞当年是从骠骑营统帅契苾光手中脱逃的,契苾光威名显赫,长安又是骠骑营基地,她但凡有一点知觉,就应该远走他乡讨生活,又怎么会在长安出现,至于说她就在督抚衙门眼皮底下,更加是匪夷所思的,不会有人相信。” 土豆挠了挠头,“好象也有道理。” 门房见她口气松动,趁机抽走纸片,细细看过一遍,折叠妥当插进信封,用火漆封存好,又对土豆说道:“还要劳烦灿姿小姐,在封面处写上交呈厉山飞亲启字样。” 土豆不耐烦了,“怎么会这么麻烦?” 门房陪着笑,提起毛笔,殷情蘸上墨汁,递给土豆,“只差这一步就完工了,请灿姿小姐千万配合。” 土豆无奈,又在封面写上“交呈厉山飞亲启”七个字。 门房拿起信封小心吹干墨汁,纳入怀中,对土豆说道:“灿姿小姐辛苦半天,肚子想必也饿了,不知道你平时都喜欢吃些什么,小人给你安排送餐。” 一句话提醒土豆,这会儿外头天空已经黑透,早就错过晚餐时间,肚子咕嘟咕嘟翻天叫唤,但她家教甚好,也不好意思开口吆喝人,只说道:“胡乱吃些就好,”末了却没忍住,流着口水说道,“要是能有酱香鸭颈,红扒肘子,青椒爆猪肚,小葱拌豆腐,八宝蒸河鳗,百花酥鹑蛋,拌三丝,芦笋汤就更好了。”样样都是她至爱。 “没问题,就照小姐菜单送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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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奇异波斯迷魂术 常衮说道:“元庆,你如何从贞观二十三年的西征事败中生还,又为什么会在长安出现,我都没有兴趣知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什么事?” 常衮上身前倾,眼眸波光流动,“太宗皇帝在生时候,曾经养有一营御衣卫,共计二十八人,这二十八人在太宗皇帝龙驭时奉命殉葬,其中二十六人都遵从了圣命,只有两个人抗旨脱逃,这两人一个是厉山飞,一个是田宽。。。” 燕十三说道:“你找厉山飞?” “不,奉命找厉山飞的是督抚部尚书张锡,我要找的是田宽,你有无听说过这人?” 我想了想,“有。”他是田善本老爷子的长兄。 “那好,你替我把这人找出来。” 我心下甚奇,“你找田宽做什么?” 常衮冷淡说道:“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记住一点,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不见田宽,你就等着收兵部的拘役令吧。” 于休烈在旁边加了一句,“元庆,我劝你最好尽心办事,把田宽找出来,以我对兵部尚书韩瑗的了解,此人一向是宁可错杀不可错过的铁腕人物,常衮真要把你报去他处,到时候不仅是你,只怕所有和你有所瓜葛的人,悉数都会遭殃。” 我沉吟着没作声。 燕十三心下甚怒,压住火气说道:“常大人,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我听人讲,太宗皇帝的御衣卫,都是没有身份标识,或是明面上已经诈死的人,他们不在府兵编制以内,甚至连户籍都没得,这些牛人连官家都找不到,元庆如今是平头百姓,他能有什么办法?” 常衮却甚是坚持,“我要是找燕十三你出面搜索田宽,也许真的是强人所难,但元庆不同,他能在朝廷铺天盖地的连环追杀中安然度日,就说明他有常人所不能及之处。” 燕十三冷笑,冷嘲热讽道:“大人恁看得起我兄弟,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常衮沉吟半晌,“元庆,我再提供一条线索给你,田宽是锦绣山庄主事田善本的长兄,田善本为人粗中有细,田宽诈死担任太宗皇帝御衣卫这件事,我们确信田善本是知情的,不仅如此,他很有可能还和田宽私有来往,且持续至今,因为今年三月中,我们得到消息,田善本和田宽先后在河东温泉县出现过。” 我心下一动,田善本老爷子自去年九月在丹阳失踪,至今没有任何消息,锦绣山庄剑州主业目前是由大公子和二公子在打理,长公主背后操盘,长安别馆的酒业则交给五小姐看顾,九小姐因为我的缘故滞留长安,七小姐给她作伴,四公子为了寻找老爷子也盘旋长安,大半年来以长安为中心,几乎将整个江南江北翻遍,但是一点收获也无,田家九子女都忧虑的很。 于休烈微蹙双眉,惊讶道:“温泉县是河东道顶偏僻的小县,也没有任何风物特产,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我想问的却是:“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再有,这消息是否可靠?” 常衮谨慎说道:“田宽和田善本在温泉县碰面的原因,恐怕只有他们本人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消息绝对可靠真实。” 于休烈遂没再作声。 我定了定神,决定答应常衮要求,权当是为了找老爷子,“好吧,我替你找田宽,不过一个月着实是太少。” 常衮嘴角微露一丝笑纹,“你要多长时间?” 我出了会神,说道:“两个月,给我两个月时间,我把田宽交给你,另外,十三身上的案子,你马上替他清算干净。” 常衮笑道:“这个你放心,燕十三本来就是清白的。” 燕十三愣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常衮一拍手掌,“碧丝,出来吧。” 这时刑堂进门左侧一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有位年纪约有十**岁模样、个子高挑、金发碧眼的女子缓缓步出,用生硬汉文说道:“奴家碧丝见过各位大人。” 我这边一头雾水,燕十三却大睁双目,样子看来也不知道是惊恐还是惊讶,“你,你不是和我在密室倾谈,后来无端自裁死了的女子?” 碧丝弯起细长猫儿眼,笑语盈盈,“是,就是奴家。” 我怒道:“你既然没有死,做什么变戏法陷害十三给督府衙门的人执来三法监?” 碧丝眼见燕十三满身鲜血,大是歉然,“对不起,”又薄责常衮,“大人,你先前没告诉我要刑求燕爷。” 常衮干笑了两声,面不改色鬼话连篇,“本来只想轻轻教训他两句,没想到刑吏出手失了轻重,结果把人打的头破血流,不过碧丝你放心,他也就是看起来凄惨,其实都是皮肉伤,没有折断骨头的。” 碧丝又瞪他一眼,“伤人总是罪孽,不因轻重有差,假使不能求得伤者原谅,至高之神阿胡那必让你付出百倍报偿。” 常衮苦笑,“那要怎么办?” 碧丝说道:“当然是要努力弥补,”她从身上的金色薄纱罗内掏出一只绿色瓷瓶,递给燕十三,“这瓶中装有我波斯国产的疗伤圣药,你每日清洗完伤口涂抹少许,大约十来天功夫就可痊愈的了。” 燕十三接过药瓶,“多谢,”又忍不住追问,“先前在密室,你猝死的时候,我仔细检查过,你明明没有心跳,呼吸中止,这些表象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碧丝银铃般轻笑,“燕爷,说穿了其实很简单,你当时检查的是我随身带去的木偶,它又怎么会有心跳和呼吸?” 燕十三吃吃说道:“你说谎,我检查的分明是你的身体。” 常衮大是气怒,“燕十三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触摸碧丝身体?” 于休烈忍不住发笑,“老常你个醋坛子,人家碧丝小姐说的很清楚,燕十三触摸的是木偶,你家这个小妾侍好端端的,半点豆腐都不少。” 我说道:“十三,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该时应该是中了碧丝的幻术,那是波斯人的特长。” 燕十三茫然道:“幻术?” 碧丝点头道,“是的,幻术,”又自衣内摸出一只蓝色瓷瓶,打开瓶盖,一股若有若无异香传出,“我们波斯后宫的绝世美女和孤独夜莺,曾经让遥远大夏宗主国的王公大臣们着迷,甚至引得他们帝国主宰皇帝不远千里倾其所有入我波斯王国探秘,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波斯王宫遍植奇花异草,又有无数制作各种药膏的秘笈,用这些奇花异草依据秘笈炼制成的药膏,涂抹在身上,在幽闭的密室中,会使闻到的人产生飘飘欲仙的幻觉和愉悦快感。” 她这话说的虽然含蓄,但在场众人还是听出端倪,燕十三红了脸,尴尬说道:“你这瓶药膏应该不是那用途。” 碧丝媚眼如丝,看着常衮,“那是当然的,那种药膏只合与常大人相处时才会使用。” 常衮老脸微赭,清了清喉咙,“碧丝,你直接告诉燕十三该日和他密谈用了何种药膏就好了,其他的不必多说。” 碧丝掩嘴发笑,悠然说道:“中土人真正有趣,做得出手的事却说不出口。” 常衮狼狈说道:“碧丝!” 碧丝笑不可抑,“是,”接着说道,“奴家这瓷瓶中的药膏,和波斯国妃女用的药膏不同,它专用来迷惑人的肉眼、天眼和慧眼,配上我波斯神教的独门咒语,可控制人的心神,使人产生认知的错误,在波斯国,这门方术称之为阿胡那迷魂术。” 十三额头上俱是滚滚冷汗,“这样说起来,你是对我施了妖术?” 碧丝平静说道:“阿胡那是我波斯唯一真神,阿胡那迷魂术只有精通星相和占卜的神教大祭司才可以修习和使用,它怎么可能会是妖术?事实上,在中土天朝的太医署,也有类似的方术,只不过名字有差,你们称之为咒禁术,甚至还有专门的咒禁科研究这种方术,燕爷若是不信,只管去查证。” 于休烈说道:“十三,太医署确实有咒禁科,专门研究咒术。” 十三呆了呆,喃喃说道:“如果不是妖术,那就一定是神术了,否则人的身体和木偶有天渊之别,怎么可能轻易错认?” 碧丝甚是自豪,又说道:“其实这也不足为奇的,我国鼎盛的时候,曾经俘虏过一位安息国的皇帝带回宫廷,用尽千方百计都不能使他下跪,最后国王命令大祭司对安息皇帝施以阿胡那迷魂术,结果安息皇帝产生幻觉,将我国王当成他先祖,心甘情愿跪拜臣服,苏醒之后也再没有自主的意识,终其一生都当我国王是他先祖般侍奉。” 我和十三面面相觑,齐齐干笑,于休烈笑着说道:“由此推断,碧丝小姐今次只是让燕十三将木偶误会成人,没要他顶礼跪拜,也没有控制他心神,真正算是手下留情的了。” 燕十三气得笑出来,“难不成于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叩首谢恩?” 常衮趾高气昂得意道:“那倒不用,好生替我找人就行了。” 燕十三气得说不出话,转念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我再问件事,最近闹腾的纷纷扬扬的闺秀横死案,不会也恰好是碧丝小姐用幻术在作祟,其实根本没人死伤吧?” 碧丝似笑非笑看着燕十三,“你说呢?” 燕十三气道:“看来是真的了,”转念却又释然,“这样也好。” 碧丝奇道:“燕爷不计较自己遭人戏弄?” 燕十三淡淡说道:“我当然是计较的,但是无论如何,没死人总比死人好。” 碧丝大是敬佩,由衷道:“燕爷心慈,是位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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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元庆踢飞杨玉 我背着十三,从刑三法监出来,和于休烈分手,连夜赶到徐登封医馆找他医治伤口,却发现他不在,问坐堂的大夫才知道,就在刚才,督府衙门被厉山飞血洗,七人当场身死,二十几人重伤,督府部招徐登封出诊去了。 我很是吃惊,“厉山飞做什么要血洗督府衙门?” “据说是因为督府部尚书张锡绑架了她女儿土豆。” 我心下一沉,想起常衮说过,张锡负责搜索厉山飞,其人绑架土豆引诱她现身确实不无可能。 十三也想到这一点,冷笑道:“张锡这小子手段着实下作,活该他被厉山飞收拾,只是不晓得厉山飞夺回土豆没有。” 我沉吟了阵,和十三商量道:“十三,你留在医馆请大夫清理伤口,我过督府衙门看看。” 十三点头道:“也好,”又低声说道,“万一厉山飞寡不敌众被张锡困住,务必要设法救她出来。” “知道了。” 十三顿了顿,痒痒然说道:“你小子真是好运气,总是摊上这种英雄救美的事。” 我干笑了两声,又吩咐旁边的医馆小厮,“烦请你帮忙跑一趟玫瑰园,知会燕夫人郝贵一声,就说燕十三已经脱险,在医馆疗伤,请她安心。” 小厮应道:“是。”低头出去跑腿送信。 等他出门,又正色对十三说道:“十三,我不管从前旧事如何,如今厉山飞是许弘的夫人,郝贵是你的妻子,所以哪怕厉山飞比郝贵更合你心意千百倍,你也不能再对她念念不忘。” 十三双眼瞪得溜圆看着我,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末了讪讪道:“元庆,我认得你将近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给你教训,从前都是我教训你,”怅然叹了口气,“毛头果然长大了。” 我啼笑皆非,将他安置在舒服的软塌上,请坐堂的大夫好生看顾,随后出门,辨明方向,直奔督府衙门。 本朝的督府衙门又称督府部,按照中书省的规划,这职能部门专事负责安防,凡在长安和京畿的罪案,不分大小,督府衙门都有缉管权限。督府衙门办公地址设在颁政坊第九大街最尾上,地靠明德门,背后是京畿屯营,周围人烟稀少,空旷的很。 中书省选择这地方修建督府衙门,是很有道理的。这里地方虽然僻静,但第九大街最头上就是大理寺和刑部,方便督府部尚书汇报工作,而京畿屯营则可预防督府衙门人犯潜在的暴动风险,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囚禁在督府衙门牢房里边的人犯什么时候会精神失常,挑战天朝威严,发起暴动,至于三堂问审时人犯熬刑发出的惨叫声,也不可给无辜百姓听到,以免造成心理上的阴影,进而影响官家的形象。 颁政坊第九大街全部是朝廷各部委办公处,白天固然人来人往,入夜以后却静寂如空山,只有偶尔几处楼阁透露星星点点灯火,我四下看过,确信街上空无一人,遂气沉丹田,发足狂奔,不大功夫即赶到督府衙门口,躲在僻静漆黑的角落张望。 因为刚刚发生血案,门口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些人,缺胳膊少腿者不在少数,疼痛带来的**之声不绝于耳,中间穿插数名白袍大夫,正紧张施救,我仔细审视过,发现当中没有徐登封,也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 我沉吟了阵,绕道行至督府衙门后府,找到衙门建造给羁押囚犯放风的宽阔操场,捡了处低矮的围墙,纵身翻进去,在黑暗之中悄无声息顺着墙根慢慢向前摸索,走了约小半盏茶功夫,脚下突然踢到一样物品,紧接着一双小小的手扣住了我脚腕,我打了个突,下意识抬起另外一腿踢出去,足上受力之际,隐约觉着对方身躯好似十分窄小,一时心头大惊,难道是土豆混乱之中躲藏到操场上,给我踢中了?我那一脚虽然只用了三分力气,但她才只八岁的绵软小身子只怕也是受不住的。 “是谁?” 那人吃痛闷哼了一声,松开我脚腕,翻滚出老远,无声无息的半点反应也无。 我愈加心慌,这时那人应了我一句,“是不是元庆?我是杨玉。” 听起来确实是杨玉的声音。 我呆了呆,“杨玉?” 杨玉悉悉索索爬到我跟前,摇摇晃晃站起身,揉着腰际郁闷道:“果然是你,刚刚差点踢死我。” 我吃吃道:“杨玉,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杨玉没好气说道:“当然是来找土豆的,难不成是参观督府衙门的牛人马人老鼠饿狼?明知故问!” 我知道他无故挨了我一脚心里憋气,也不和他计较,“土豆人呢?” “不晓得,听我哥哥说,土豆妈厉山飞得到张锡差人送去的绑架信,一路飞奔赶过来,从衙门口开始开杀戒,一直杀到地底牢房,所有人犯都给她放走了,但是没找到张锡和土豆,哥哥说督府衙门的刑具室有一处秘道,直通大明宫,他猜测张锡应该是经由那秘道带着土豆进大明宫了。” 我微皱双眉,“他去大明宫做什么?”难道指使张锡搜索厉山飞的人宫中内监? 杨玉嘟着嘴翻白眼,“谁知道呢。” “刑具室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 杨玉哼了一声,“我哪知道它在哪儿,这不正在找么?”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在人犯放风的操场上找刑具室?” 杨玉恼羞成怒,“黑灯瞎火的,就不兴有人迷路么?你可别忘记刚刚踢我一脚,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唯唯诺诺点头,“是是,我错了,杨小哥儿,小人从前在骠骑营当兵的时候,曾经来过督府衙门几次,依稀还记得它总体布局,所以找刑具室这种琐碎小事,就交给小人来办吧,小哥儿你武艺高强,出手不凡,眼下兵荒马乱的,小人很担心自家没有人照顾会生出意外,所以千万次的恳求你跟在小人后边,保护小人安全。” 杨玉自尊心大获满足,却又做出甚是不甘愿的模样,“好吧,不过先说好了,找到秘道之后,你得让我走前边。” “为什么?” 黑暗中听到杨玉扭捏的回答:“土豆被人绑架,保不准儿正惊恐的在放声嚎哭,如果这时候我从天而降。。。。” 我笑着接口,“自然可顺利俘获小美人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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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太监要吃土豆 土豆醒来的时候,发现是个大好的艳阳天早晨,自己坐在一片树荫底下,背后靠着一颗腰身粗厚的大榆树,周围静悄悄的,在远处辽阔高远的湛蓝长空衬托之下,有金色琉璃瓦闪闪生光,滴水飞檐挑角垂脊,巍峨壮观,气势恢弘,前方五步开外,有一片小小药园,一名紫衣太监拿着一柄小锄,正辛勤蹲在一丛外形古怪的铁绿色粗硬柱状药草跟前专心致志的松土。 那药草生得彪悍勇武,披针样的黄绿叶梗又长又尖,剑弩拔张的四散开,中间夹杂几朵淡黄绿色花朵,瓣形也是披针模样,大小和叶梗相仿,只略短一点点,也和叶梗一样气势汹汹,半点也不雅驯。 土豆最初还没留意,细看之后大吃一惊,脱口失声说道:“神啊,我没有眼花吧,那不是铁皮兰么?” 铁皮兰又称铁皮石斛,因其表皮呈铁绿色而得名,是上古就存在的药草,早在秦汉的《神农本草经》已经做过详细记载,说它具有益智除惊,轻身延年的神奇功效,奉为养生极品,坊间的百姓和医家更尊称它为仙草,和天山雪莲、三两人参、百二十年首乌、花甲之茯苓、深山灵芝、海底珍珠、冬虫夏草合成齐名,但相比其他八味仙草,铁皮兰习性更加神秘莫测,它喜欢生长在陡峭悬崖的庇荫处,而且越是孤远的深山,它长得越是欢喜,平地里边是不要指望可以培植成功的。 喊完这一句,土豆弹跳起身,正打算扑上去看个究竟,突然又顿住,缓慢的四下看过,呆了两瞬间的功夫,先用力掐紧自家大腿,疼痛得她龇牙咧嘴,确信不是在发梦神游,这才跳起五丈高,仰天拍打自家小胸脯,宛如一只黑毛小怪,狂喜的呐喊:“天哪,我练成了瞬间转移术!” 土豆娃早慧的厉害,三岁已经开始读书习字,五六岁上认得的字比十岁少年还要多,上私塾以后隔三差五流窜到先生书斋浏览他收藏,先生酷爱收集奇谈小说,在他私家珍藏的各种志怪论谈所记录的众多令人瞠目结舌的神术当中,土豆最为热爱、最衷心想要拥有的有两种,一是瞬间转移,二是变化己身。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头先那一刻明明还在督抚衙门背后的小小内室里胡吃海喝,饱肚儿之后觉得困顿死,于是歪在小床上眯了一小会儿,可是醒来竟然处身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里,面前更有一丛她一辈子也没见过的仙草,加上一位除草的紫衣太监,她就是用最小的小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地方绝无可能是督府衙门背后那小小庭院,因此结论只有一个:土豆娃,许灿姿小姐,在睡梦之中练成了瞬间转移术。 长久以来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土豆激动万分,使出浑身力气昭告天下人,“我终于成了神人!” 这呐喊嘹亮高亢,直入云霄,终于惊动铁皮兰前锄草的紫衣太监,那人回头看她一眼,笑迎迎跨过苗圃的矮小栅栏,走到她跟前,亲切说道:“土豆你醒来了?” 土豆也不管太监什么会知道自家姓名,迫不及待和他分享此刻满盈盈的喜悦,“你晓得不,我学会了瞬间转移的神术,我是个神人了。” 太监漂亮的眉毛有趣的扬起,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呵呵说道:“是么,那可真是要恭喜你。” “同喜同喜。”她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靠着一线微光打量太监装束,“你是内监?” “是。” 土豆接着说道:“你穿朱紫长衣,纱帽上缀有雪白貂尾毛,腰间配戴黄色长刀。。。” 太监笑道:“是。” 土豆断言:“你在宫中地位很高。” 太监轻弹长指,轻描淡写道:“不低。” 土豆愣了愣,沸腾得好似滚水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猫儿毛,疑惑说道:“但这不可能啊。” 太监笑道:“为什么?” 土豆如数家珍,“你样子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一般内监在这个年纪,连六等黄衣都不见得能穿上,更不要说貂尾为饰,出入黄刀,那都是三品内监才能有的待遇。”太医署常年有宫人出没,她年纪虽然小,但是见多识广,很有些眼力,懂得看衣识人。 太监冲她眨眼,笑道:“这可能是因为我跟对了主子,他老人家舍得提拔我。” 土豆大奇,“你主子是谁?” 太监怅然道:“太极西内,神龙元首。” 土豆干笑了两声,试探问道:“难道是太宗皇帝?” 太极宫是从前太宗皇帝居住和听政的地方,当今的圣上继位以后,御处东移到大明宫,尊奉太极宫为西内,赐住给太宗旧人。 “是。” 土豆又干笑了两声,暗自嘀咕道:“我这瞬间转移的可真是地方。” 太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灿姿小姐,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瞬间转移到太极宫的?” 土豆打了个突,“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土豆大是失望,“那我是怎么来的?” 太监好整以暇说道:“是督抚尚书张锡大人亲自送你进宫的。” 土豆一颗小心肝开始往下沉,“他做什么要送我进宫?” “因为是我要求的。” 土豆吃吃说道:“你要我进宫来做什么?” 太监蹲下身,眼角眉梢很有些邪恶的坏人气息,慢条斯理的说道:“我听人讲,太医令许弘疼爱小女,自小给她喂养各种珍贵药材,养出来一副好身体,只要吃掉这个小女,不仅可以滋补元气,还可以长命百岁。” 土豆这一惊非同小可,抖着嗓子问道:“你你,你是要把我煮来吃掉?” 太监正经点头,“有这个打算,你也知道,内廷太监因为阳气不足,身体一向都是很虚亏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花费十年时间培植那株铁皮兰,目的就是要把你的小身子和铁皮兰花一起炖煮成一锅,先喝汤水,再啃骨头,”又伸手摸土豆肥肥小手臂和红润小脸,馋涎欲滴的说道,“血气恁丰足的小孩,炖出的药汤肯定香浓滑嫩,不知道多美味。” 土豆吓得哭出来,眼泪汪汪的拼命扑腾小腿,翻身想要逃脱魔掌,“大人你消息有误,阿爹从来没给我吃过药材,我是吃臭豆腐长大的,平时最爱啃的是猪蹄,大人请想想,猪是多么脏污的动物,猪蹄天天踩在猪粪里,该是多么的臭不可闻,还有还有,我十天半个月也不洗澡一次,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地方,大人吃掉我是会生病的呀。” 太监给她逗得仰天大笑,“小人儿当真了。” 土豆呆了呆,转头疑惑问道:“你不是想吃我?” 太监哈哈大笑,只觉土豆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无辜的小脸蛋惊魂未定,看来真是可爱又可怜,“当然不是。” 土豆大松口气,一颗小心肝放回腔子原处,“那你捉我进宫做什么?” 太监笑嘻嘻说道:“因为我想吃你妈妈,可是又逮不到她,只好捉了你进宫,引她自投罗网。” 土豆瞪大了眼珠,“啊?!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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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乌木盒子 太监笑出来,模样好像狐狸,又像兔子,有点点狡黠,可是又莫名觉着良善,“你若是不忍心,我给你机会选择哦。” 土豆干笑了阵,“啥,啥选择?” 太监认真的解释:“土豆,你可以选择自己留下来给我吃掉,或者让你妈妈来给我吃掉。” 土豆呆呆的怔住,像只木鸡,或者说比木鸡还呆,她花了五秒钟领会太监话中含义,慢慢的眉心就皱起来,好像漂亮的的蝴蝶,怯生生问道:“可以不可以都不留下给你吃掉?” 太监板着脸,样子看来甚是委屈,眼睛里却有笑意,“那怎么行,我都等了三年了呢。” 土豆困苦不堪,哭丧着脸苦恼的说道:“可是吃人始终是不对的呀,而且把人丢进热锅里边烹煮,那该是多么疼痛的事情呀。” 太监顺着她的话头,“那该怎么办呀?” 土豆苦思冥想,突然眼前一亮,“官老爷,你想要吃掉我和妈妈,无非是为了补充元气,对不对?” “对的呀。” 土豆放下心来的,把小胸脯拍的叭叭响,“行了,有办法了,我阿爹最善于调养人的身体,我让他给你开一些补气补身的药方。。。” 太监赶紧摇头,“我是不吃药的呀。” “为什么呀?” 太监皱着秀气的眉毛,娇声娇气说道:“药丸子是多么的苦呀。” 土豆小胸脯拍的震天响,不遗余力游说,“不怕的呀,我阿爹有独门技巧,可以把药丸子做得美味可口。。。。” “那也还是药丸子呀。” 土豆傻了眼,“那怎么办?” 太监邪恶的嘿嘿发笑,轻飘飘的抛出恶魔的诱饵,笃定土豆逃不开这诱惑,“我有个办法哦。” 土豆果真如他所愿的咬了钩,急切的催促道:“什么办法你快说嘛。” 太监殷殷说道:“是这样的,我从前有样养身的宝物,装在一只乌木盒子里,藏在枕头底下,有了这件宝物我吃饭倍儿香,身体倍儿棒,可是后来那只盒子给人盗走了,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身子骨每况愈下,这才想到要吃掉你这小药童补身子。” 土豆登时火冒三丈,咬牙切齿挥舞双拳道:“是哪个不要脸的臭贼猪油蒙蔽心肝,竟然盗窃官老爷的养身宝贝?(害得俺现在命悬一丝的),给我逮到一定将他揍成肉饼干。” 太监乐不可支,捏着纤细手指娇滴滴的说道:“是的嘛,就是的,土豆你要替我主持公道,把盒子要回来。” “是不是盒子要回来你就不吃掉我也不吃掉我妈妈?” 太监大点其头,“是的是的,有了盒子养身,我就可以百年了,哪里还需要喝药汤哉?”当然,我百年的时候是要带上你妈妈的。 我不吃她,不代表不杀她。 土豆放下心,问道:“你晓得是谁拿走了你的盒子不啊?”问完又干笑两声,“这真是废话,你要是晓得谁拿走盒子,早五百年已经追回来。” 太监却又摇头,“土豆你错了,我还真是知道是谁拿走我盒子,可是我找不到这个小贼,”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因为她是个非常机敏狡猾的人,生平最擅长的就是逃遁术,我动用一切资源,在整个中土漫天漫地的搜索足足三年,居然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逮到。” 土豆听得咋舌,“她可真会逃啊。” 太监冷笑,“那是当然的,连太宗皇陵都锁不住的人,自然有她非凡之处。” 土豆大奇,“她是从皇陵里边逃出来的人?” 太监牙齿咬得咯咯响,“是,这小贼天生一副反骨,太宗皇帝遗旨写的清楚,要求二十八御衣卫全体殉葬,她却不肯听从安排,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居然从皇陵里边逃走,又摸走我的宝物,害得我夜不能寐,恨不得扒她的皮,抽她的筋,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再将她头颅剁碎喂狗!” 土豆惊得嘴巴大张开,额头开始冒冷汗,吃吃道:“不,不是吧。。。”这,这也太凶狠彪悍了些,超出八岁小童子心理承受能力啊。 太监警觉的住口,神色自如的笑,“当然不是,和你说笑啧。” 土豆暗自松口气,拍了拍心口,“还好只是说笑,要是真的可要吓死我了。” 她有些忧愁,“听你说那小贼恁厉害的,我该上哪里去找呢?” 太监漆黑双瞳散发奇光,邪魅的蛊惑人心,“不用你去找,自从你贴出征婚告示,要替许弘征婚,她就耐不住性子,自动现身了。” 土豆愣住,“啥,还有这种好事?” 太监古怪的笑,“是的呀,”半是懊恼半是郁闷说道,“说起来也真是晦气,我殚精力竭花费无数精力追捕她不可得,却不知能诱捕她的宝物就在自家眼皮底下,白白浪费大好光阴。” 土豆越听越是紧张,隐约有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我越来越不明白你的意思了。” 太监眨眨眼,慢条斯理说道:“土豆,你知道这小贼是谁?” 土豆问道:“是谁?”心想不会是厉山飞吧? “就是你的妈妈,厉山飞。” 土豆身子猛的一震(传说中的虎躯一震?),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大榆树厚重的腰身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人肉搭建的脑袋终究不比大榆树风吹日晒练就的铜皮铁骨坚硬,两厢干架,高下立见分明,粗木树干撞得土豆脑中嗡嗡直响,小小身子软塌塌滑落到地上,小人儿直着眼睛喃喃自语道:“天黑了呀,好多星星呀,忽闪忽闪的。” 太监忍不住笑出来,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娃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有那么一秒钟的功夫他几乎不忍心再欺骗她,可是这种想法才刚钻进脑海,立即又被他打压住,厉山飞不肯殉葬,那是不忠,她盗走乌木盒子,那是不义,对付不忠不义之徒,就该不择手段。 最多不过事后不杀死土豆就是了。 “土豆你不要紧吧?” 土豆摸着后脑勺,摇摇晃晃撑起身子,脑袋木木的,头先听到的话突然之间好象记不清楚了,“你刚刚说什么?” 太监亲切笑道:“我问你要不要紧?” “不是这个,你刚刚说,那个从皇陵里边逃出来,又盗走你乌木盒子的小贼,她是谁来的?” 太监沉声说道:“就是你的妈妈厉山飞。” 土豆呆住了,晶莹剔透的大眼闪烁惊奇欢喜光芒,崇拜又仰慕的说道:“我的妈妈,她原来是这么能干的人。。。” 太监啼笑皆非,心里大不是滋味,“她抗旨不遵,不忠君爱国。” 土豆眨巴眨巴眼,开始警惕起来,“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杀我妈妈。” 太监冷笑,“我要谁死,谁就得死。” 土豆直着脖子,“你敢,假使我妈妈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去督抚衙门投诉状告你。” 太监哈哈大笑,反问一句,“你想告我?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土豆一口咬定道:“我不管你是谁,总之你不能杀我妈妈,”想了想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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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割肉食饼 太监却又逗她,“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土豆气得小胸脯险些炸开,眼角扫到太监左边脸颊靠近耳垂处一个漆黑的墨字,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太监奇道:“我是谁?” 土豆撇嘴,“我从前就听人讲,太宗皇帝跟前有两大佞臣,都是宇文家的人,一个是贞观十六年过世的左卫大将军宇文士及,一个是宇文士及的长兄宇文化及的孙子宇文顺,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杀死前隋炀皇帝杨广,在魏县即帝位,国号称许,改元天寿,但他只做了一年不到的皇帝,就被当时另外一路反王窦建德所杀。 宇文化及有两个小孩,长子和次子彼时都在魏县,和宇文化及同时处斩,长子婚配生下的孩子宇文顺德寄住在宇文士及处,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宇文士及投靠高祖皇帝,很立了些功劳,受封殿中监,贞观中,宇文顺德成年,宇文士及亲自阉割了他,改名宇文顺,把那个德字刻在他脸颊上,送进宫给太宗皇帝做内廷近臣。 据说这位宇文士及出了名的谄媚,唐太宗曾经在一棵桃树下休息,称赞这棵树:“是棵好桃树!”随行的宇文士及立即跟着赞美,滔滔不绝几乎不容别人插嘴。太宗听了很不高兴,就说,魏公常常劝我远离那些巧言献媚的人,我想不通这些小人是谁,心里一直怀疑你而无法证明,如今果然如此。宇文士及双膝跪下来,连连叩头说,京城众官,在朝廷上当面劝谏,让陛下您更改意见。陛下为此常常连举举手动动脚都不得随心任意,如今臣侥幸跟随左右,如果再不稍微有些顺从,那陛下虽然贵为天子,又有什么乐趣呢?结果太宗听了这话,又龙心大悦,高兴得不得了。” 太监脸上有些挂不住,轻轻咳嗽一声,“那个不叫谄媚吧,最多不过是善于逢迎帝心,”又若有所思看着土豆,“你小小年纪,懂得还真是多。” 土豆贼笑不已,心道那哪是我懂得多,是猥琐烤鸭发挥剪刀浆糊手的天分,从浩如烟海的书库里边剪裁出你家的背景,放进我嘴里的好不好?我本质上不过是个爱吃臭豆腐又爱啃猪脚的八岁小童而已,之所以会在这里和你哈拉完全是为了赚点小小利钱买更多臭豆腐和猪脚。 “宇文顺秉承了宇文士及逢迎帝心的本事,更发扬光大,话说有一次,御膳房的人给太宗皇帝准备了一块五香鹿肉,考虑到太宗皇帝从前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天性(兄弟们,不要忘记,太宗皇帝是胡人,又是马背皇帝,所以不要指望他优雅如处子),就没有多事的把鹿肉切割成块,结果太宗皇帝看着喷喷香的鹿肉拼命流口水,却不敢贸然动手,这倒不是他一夕之间学会了汉人复杂的餐桌礼仪,而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胃口不如从前好,又生性简朴,担心吃不完这块鹿肉会浪费掉,所以迟迟犹豫不决。 这时站在旁边伺候他用膳的宇文顺看出端倪,就自告奋勇替他割肉,太宗皇帝摇晃着小手手热泪的表示同意。宇文顺拿了餐刀开始割肉,完事之后顺手操起桌上的白饼擦拭手上鹿肉的油脂,太宗皇帝看到不高兴了,屡次拿眼色示意他,宇文顺只装作没看到,等手上油水悉数都擦在白饼上了,他不慌不忙跪倒在地上,请求太宗皇帝将白饼赐给他做膳食。太宗皇帝醒悟过来,对宇文顺赞不绝口,当场升他做紫衣三品内监,此时的宇文顺也不过才二十几岁。” 她眨巴眨巴大花眼,打量宇文顺一阵,“从前我还不相信呢,没有想到原来是真的。” 太监哼了声,“不错,我就是宇文顺,割肉啖饼也确实有其事。” 土豆做出小大人模样,假惺惺的叹口气,感慨道:“前阵子私塾先生教我们背课文,记得其中有一句,叫做古圣先贤多智,不惑于佞者难,真的是很有道理啊,想着太宗皇帝多么英武神明的人儿,也不能免俗啊。” 宇文顺气得笑出来,“你信不信,你再奚落我两句,我就把你埋进苗圃里边做铁皮兰的肥料。” 土豆嘿嘿的笑,眼睛眯成一弯新月亮,信心满满的说道:“你不会,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在平地种出铁皮兰的,但铁皮兰本性是生长在岩石缝隙和悬崖峭壁上的药草,喜欢贫瘠的土壤,你埋了我这么肥嘟嘟营养丰足的小人儿做肥料,是会害死它的。” 宇文顺无言,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半晌摇了摇头,“我早该知道,厉山飞那样的坏苗子,怎么结得出好种子。” 土豆凶眉倒竖起,怒道:“不准你污蔑我妈妈!” 宇文顺白她一眼,伸出纤秀白皙的手指,勾住土豆衣领,将她提到半空,土豆好歹也是八岁小童,又贪吃爱玩,身子厚重,决不少过五十斤,难以想象这束身秀美的白面内人居然有如此坚强指力。 土豆四肢张牙舞爪的扭动,用力摇晃脑袋,龇牙咧嘴的说道:“你干什么,快点放我下来,再不放我下来,我就生气了哦,土豆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宇文顺提着土豆悠闲地踏步前行,那样子就好象他提着不是个人,而是一尾活鱼,或者一只大螃蟹,“有多严重?” 土豆恶狠狠的比划着拳头,凶悍的说道:“我会让杨玉踢你的屁股,杨玉你知道是谁不?” 宇文顺嘴角弯曲成弧形,脸上微露笑容,“凤阁侍郎杨再思大人的小公子?” 土豆双手叉住腰身,得意洋洋说道:“不错,就是他,怕了吧?” 宇文顺忍不住笑出来,把土豆提到面前,凑到自己眼皮底下,高挺的鼻梁几乎要碰到她的小脸蛋,吐气如兰的说道:“我好怕哦,我一听到杨玉的名衔就浑身发抖哦,你让他来踢我屁股嘛,最好带上厉山飞一起,”他话锋一转,一字字吐露如寒冰,“我好一并送他们上、西、天。” 土豆打了个寒战,吞了吞口水,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机灵的见风使舵,“宇文大人年纪轻轻就官居高位,仅凭三根手指就提起我蠢笨如牛的小身子,真乃是神人也,小女对你的仰慕简直无以复加,能够在八岁幼龄得到你老人家亲赐提颈之福,简直是三生有幸。” 宇文顺听得一阵一阵恶寒,饶他是谄门高手,也忍不住浑身鸡皮疙瘩滚落满地,“你也不过才八岁,这套溜须的本事,到底是先天生成的,还是后天练就的?” 土豆干笑不已,“当然是后天练就的。” 每次土豆做了错事,许弘抡起扫帚要揍人的时候都会善加暗示:“土豆,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两人说话间已经步出苗圃,土豆按耐不住好奇心问道:“大人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宇文顺悠然的笑,“土豆,你打过猎么? “掏鸟窝算不算?” 宇文顺瞪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不算。” “那没有。” 宇文顺笑道:“很好,我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带你去打猎。” “猎什么?” “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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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至爱之痛 这天夜间,我和杨玉在督抚部的刑具室找了很久,但并没有发现杨智口中所说的通往大明宫的地道,最后怏怏而归。 杨家小孩失望之极,赖在刑具室不肯走,是我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才带出来,又送他回家,亲自交给杨府的门房,这才安心回徐家医馆,探望送医的燕十三。 等我赶到医馆,已经大半夜,十三在休息,郝贵得到小厮送信的当时,也收拾了干净衣服带来医馆给十三换上,眼下正在他病室隔壁小睡,我谢过带路的小厮,没有惊动任何人,就站在中庭的香樟树下,对着漆黑夜空出神,想一个问题:如果说厉山飞不肯殉葬是因为挂念许弘和土豆,那田宽不肯殉葬又是为什么?是因为贪生怕死,还是有其他的考虑? 我想了很久,觉得唯一能够得到答案的办法,就是找出田宽,当面问个究竟。 但要如何才能找出田宽? 如果说这世间只可能有一个人知道田宽的下落,毫无疑问,他一定是田善本老爷子。 而如果说这世间只可能有一个人可以引出老爷子,毫无疑问,那个人一定是田心。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锦绣山庄最小、最得宠的**,还因为她是老爷子九子女当中最有酿酒天分的人,很大程度上,她基本代表了锦绣山庄的未来,假使她生出意外,老爷子绝无可能坐视不理。 上次怀光说过,田烈圈下了药园所旁边的一百亩空地,准备给田心修建五谷园,这两天正在看地,我猜想,田心多半会出现。 我打算在上学之前,去见她一见,带她到田家空地上转悠一会儿,看看什么地方足够僻静,并且容易给人窥探到。。。。 夜露深沉,四下静寂无声,我在中庭一直站到天方吐露鱼肚白,终于回过神,准备去前堂问小厮要回昨夜存放在医馆的书包,到药园所上学。 就在这时内室有人说话,“嫂子,你眼圈发青,是一夜没睡?” 这是六小姐田瑶的声音,听她说话慵懒,多半刚刚才睡醒。 田瑶身怀六甲,因为从剑南赶来长安看我,好似动到了胎气,这两天一直在徐登封医馆调养,想来昨夜是和郝贵睡在一起的。 又听到郝贵轻声叹息,“瑶瑶,我睡不着。” “怎么了?” “我心中很害怕。” “怕什么?” 郝贵却没做声,半晌说道:“我怕元庆带回那个叫做厉山飞的女人。” 田瑶笑道:“没的事,怀光都说了,厉山飞冲进督抚衙门,斩杀无数捕役,又打开大牢放走所有囚犯,跟着她就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走了,那会儿元庆都还没下课,他根本不可能见到她。” 我心下一沉,难道厉山飞血洗督府部的时候,怀光也在现场?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没有出手阻止她? 后来我私下问过怀光这问题,他沉吟半晌,回答我说:“我也即将为人父母,我知道厉山飞彼时的感受,所以明知道是不妥当,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郝贵说道:“世间的事,谁说的清楚,保不准他们半途就遇上了。” 田瑶力挺我:“嫂子这点担心实在多余,元庆心思细密,做事最有分寸,即便果真遇到厉山飞,也不会带回来给你难堪的。” 郝贵声音疲惫又沙哑,轻声叹了口气,说不出有多么无奈,“其实带不带回来都没什么区别了,昨天夜间,我守着十三到半夜,听到他在睡梦中叫她名字。” 田瑶苦笑,没敢作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郝贵有些伤悲,空洞茫然说道:“瑶瑶,我和十三也许真的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什么都不懂,只会卖豆腐,也不识得武艺,芝麻绿豆大小的事,都能让我惊慌失措到处求人,从小到大都巴不得依靠别人;厉山飞和我就完全不同,那天晚上我看得很清楚,她不仅生的美貌,人也能干,又有主见,难怪十三对她念念不忘,他想要的,一直是她那样的妻子吧?我不外是他求之不得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田瑶干笑,贫乏的安慰她:“话也不是这么说,你和厉山飞算是各有所长。” 郝贵晨星一般的双瞳闪烁晶莹泪光,却又强行忍耐住不给它坠落,“瑶瑶,我求你件事。” “自家姐妹,什么求不求的,要我做什么你只管开口。” 郝贵慢慢说道:“十三的好兄弟不多,元庆和怀光算是顶要好的两个,元庆是个闷葫芦,什么话都藏在心里,相比之下,怀光就直爽坦白的多,瑶瑶,我恳求你,日后哪天,十三要是透露什么想法给怀光知道,你千万千万要告诉我,”她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泪水夺眶落下,低声抽泣道,“十三他不再疼爱我,不过是一转眼的事,但是要我不再疼爱他,却需要很多个月,很多年,我需要时间做准备。” 田瑶和我都听得恻然,田瑶硬着头皮说道:“嫂子,事情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糕,厉山飞是许弘的妻子,其人对许弘一往情深,十三心里很清楚,他晓得分寸,最多也不过就是想想而已,不会做糊涂事的。” 郝贵凄然的笑,“十三是个倔强的人,他认定的事,就会坚持到底。” 田瑶哑口无言,沉吟良久,断然说道:“我们会竭尽全力撮合厉山飞和许弘复合,断绝十三的痴念。” 郝贵苦笑,轻声说道:“嗔痴爱欲这种东西,是非得要自己想通了才能了断的,外人帮不上忙。” 田瑶叹了口气,问出一个极其尖锐又不得不正视的问题:“嫂子,如果十三果真跟厉山飞走了,你怎么办?” 郝贵沉默着没做声,我在门外站得双腿发麻,以为她不会回答这问题,正要转身去前堂,却听到她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十三要真是丢下我走了,我也还是能够生活下去的吧,只是不会再有欢喜,至爱之人给予的伤害,是永久的创伤,一生一世也不能弥补。” 我只听到“轰”地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头脑中炸裂开,巨大的冲击让我脚下站立不稳,几乎摔倒在香樟树下,额头冷汗涔涔滚落,背后也湿成一片,说不清楚此刻是庆幸还是惊恐。 如果我先走了一步,如果我没有听到郝贵最后那番话,我和田心的结局会如何? 我在香樟树下思索良久得出的结论是:只有田心遭遇不测,田善本才会现身,而要田心遭遇不测,就需要一个有份量有机会的凶手。 田家诸子女感情深厚,若说他们当中任一人杀死田心都是不可信的,而锦绣山庄在长安也没什么仇家,算来算去,最合适的凶手只能是我:一则,我是田心心爱之人,她对我也最没有防范,我真要是有心,是完全可以成事的,二则,由我狙击田心,也能直接引了老爷子来找我。 主意拿定之后,我花费大半夜时间,做了详细的计划,并仔细推算好计划的每一步,为了把假象造得十足十,全盘计划不会先告诉田家任何人,包括田心在内。 离开这间医馆,我就打算去找田心,实施计划。 我当然不会真的伤害她,但可以预见,最初的惊吓和痛心是免不了会有的,但我相信田心善解人意,等我引出老爷子和众人见面,她自然会原谅我,甚至感激我也说不定。 然而如今看来,我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 至爱之人给予的伤害,是永久的创伤,一生一世也不能弥补。 这是真的,我自己就是个例子――虽然我从来不说,但每次回忆起从前在突伦川地界田心对我的戒备和猜忌,我内心深处不都是隐隐作痛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定了定神,走到田瑶和郝贵的房门口,轻轻敲门,“六小姐你在里边么?我有事想要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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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蚕盒秘密 郝贵在里间低声惊呼,似乎是羞愧难当,“是元庆在外边,瑶瑶,我们头先说的话想必他悉数都听到了。” 田瑶轻笑,“那有什么呢,元庆不是外人。” “我有说过他不够坦率。。。” 田瑶笑着宽慰,“那也是实情啊。” 又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跟着房门打开,田瑶披了件灰色长衣出来,笑着说道:“元庆,你几时回来的?督府衙门的情况如何?” 我说道:“昨天夜间,”把和杨玉夜探督府部经过简要说明一遍,末了说道,“六小姐,我有事想要和你商量。” 田瑶回身关上门,“有什么事你说。” 我沉吟了阵,从在三法监遇到常衮开始,他提出的要求,到我夜间做的思考,以及狙击田心的计划一五一十和盘吐露出来。 六小姐侧身听得很仔细,略一思索,“你这想法可行,我稍后和怀光、四哥、五姐、七妹、老九商量下,做个妥善安排,这两天就把事情办完,”她眼波流转,笑着打趣我,“元庆,你今次真是长进了,没有像从前在突伦川那样擅作主张,戳伤老九心意。” 我听得汗颜,说不出心下有多么感激郝贵。 天光大亮的时候,徐登封从督府衙门折转医馆,到病室探望十三,我和六小姐、郝贵在旁边候着。约莫的检查过后,徐登封说道:“三法监的刑吏下手还是有轻重的,十三伤口看起来吓人,其实都在皮肉上,没损害骨头,我们救助也得宜,没有爆发炎症,将养个十天左右,应该就能好返。” 三人略松口气,我本来想要询问昨夜他在督府衙门的见闻,可是看他神色疲惫,步履艰难,知他一夜操劳,也不好再开口,“辛苦徐大夫,看你累得不成人形,可要休息。” 徐登封打了个哈欠,双眼俱是血丝,伸手自衣内摸出样用黑绸包裹的物品递给我,“我昨夜在督府衙门出诊,碰到厉山飞,和她勾谈了几句,其人要我转交一样物品给你。” 厉山飞三字自徐登封口中吐出,原本僵卧着的十三立即一跃而起,急切问道:“是什么物品?” 旁边坐着的郝贵别开脸,迅速眨落眼底泪水,神色如常上前扶住他,“小心伤口。” 徐登封若有所思看看十三,又看看容颜惨淡的郝贵,半真半假说道:“十三,看你紧张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厉山飞才是你老婆呢。” 十三哪里有心情理睬他,拼命催促我,“大光,赶快解开绸布看看厉山飞给你什么东西。” 我心里叹气,接过物品,放在桌上,解开面上的绸布,发现里边是一只四四方方的乌木盒子,微微散发古怪幽香,摸起来还有些沁手,盒子开口处挂着一把青铜锁,造型像只白练玉龙,龙头处削平中空,做成锁孔。 十三皱眉道:“开锁的铜匙呢?” 徐登封赶紧高举两手,“天老爷在上,厉山飞没给我钥匙,就这么个盒子,不过她有提到钥匙在谁的手里。” 我问道:“是在谁的手里?”难道是田宽? “说是一个叫田宽的人。” 我和十三面面相觑,齐声脱口说道:“田宽?”果然是他! 六小姐也惊讶道:“我伯父和厉山飞有来往?” 徐登封打了个哈欠,自觉困顿的像堆烂棉花,“我不知道,你们慢慢研究去,我实在是熬不住了,要赶紧回窝睡觉去,神啊,大夫这勾当,真不是人干的活儿。。。”絮絮叨叨的出门。 等他走远,六小姐撑着腰身,蹒跚走到我跟前,仔细端详乌木盒子一阵,“这盒子好眼熟,”她出了会神,突然面泛红潮,“我知道了!” 众人异口同声问答:“什么?” 田瑶尴尬的笑,踌躇道:“这个,这个。。。” 十三急得满头大汗,焦躁喝道:“你倒是快说啊。” 田瑶苦笑,呐呐说道:“我们山庄除了酒庄,另外还有开设一些别业,比如信所,当铺等,阿爹从前做过分工,酒庄归大哥二哥三哥和五姐看,信所归四哥七妹看,当铺归我和老八看。到去年为止,我和老八已经铺开十五家当铺,其中位于长安东市当铺规模最大,是我没认识怀光之前一手操办的,那会儿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都在这里耗着,很见过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十三问道:“包括这只乌木盒子?” 田瑶脸色通红,“我见过这种乌木盒子。” 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田瑶的意思,我说道:“你的意思这乌木盒子还有不少?” 田瑶叹了口气,有些狼狈的硬着头皮说道:“是,实际上,这种乌木盒子,只要是送进宫阉割的内监,几乎人人都有。” 十三失口问道:“怎么会人人都有?” 我心念一转,想到一种可能,顿时明白六小姐吞吞吐吐,闪烁其词的原因,“我知道盒子里边是什么了。” 田瑶上大松口气,赶紧说道:“元庆,就是你想的那个,我,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她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 十三改而追问我:“元庆,盒子里边是什么东西?” 我将盒子推到桌子中央,斟酌了阵,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这盒子应该是蚕盒。” 田瑶点头,“是的,就是蚕盒。” 郝贵茫然问了一句:“蚕盒是什么东西?” 我解释道:“按照先代至今的规矩,男子进宫做内监,例行都是要阉割的,也就是所谓的受宫刑,一般人在受宫刑以后,因为创口极易感染中风,都要留在不见风和阳光的像蚕室一样的密室里边静养一百天,等伤口愈合,所以行宫刑的地方又叫蚕室。每位内监从蚕室出来,都会得到一只乌木盒子,里边装的他自己的阉割之物,那个盒子就叫蚕盒,我以前听人说起过,但从来没亲眼见过。” 郝贵也觉得大是不好意思,“难怪乌木盒子的青铜锁看起来像条小蛇,又没有蛇头,原来。。。” 十三看她一眼,轻轻咳嗽一声,郝贵倏然住口。 田瑶红了脸说道:“我之所以见过这东西,是因为有些内监手头吃紧时,会偷偷拿了蚕盒出来典当,不过时间都不会很长,而且十成十是活当,到期之前,不管多么困难,都会想方设法赎回去。” 十三说道:“那是当然的,盒子里放的可是男人的尊严。。。” 我沉吟着没做声,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厉山飞是从哪儿盗来这盒子的,又为什么要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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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飞天狐狸 宇文顺提着圆头圆脑的土豆小朋友,从种植铁皮兰的御花园出发,穿过碧水荡漾、风景如画的太液池,穿过闪闪发光、金碧辉煌的含元殿,穿过无数汉白玉筑就的凤台游廊,经由大明后宫门,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抵达目的地,放眼望去,只觉满目葱郁密林、苍枝翠叶,古树叁天,泉流萦绕,看得土豆眼皮连连抽筋,这是什么地方?喧嚣沸腾的长安城居然有这样清幽宁静的地方? “这是太宗皇帝前两年修建的行宫,外头人知道的少,据说它的地脉连着九峻山。” 土豆干笑,“太宗皇陵所在的九峻山?” “对。” “我们要在这里猎狐狸?” “对,土豆,你知道狐狸有什么特性?” 土豆摇头,“不晓得。” 宇文顺提着土豆,在林中荫凉地方找了块平整方石,放下土豆,由得她自生自灭,自己四肢摊开躺倒在巨石上,侃侃而谈:“狐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傍晚出外觅食,天亮回家,它的嗅觉和听觉都很好,加上行动敏捷,所以能捕食各种老鼠、野兔和小鸟,甚至还能下水捕捉小鱼和青蛙,它也吃一些野果,不过最主要的食物来源还是老鼠,偶尔才袭击家养的鸡禽,归根结底,它其实是一种益多害少的动物,但却始终之所以不为民众所喜,你知道是为什么?” 土豆听到宇文顺说食物,突然觉着饥肠辘辘,心不在焉敷衍宇文顺,“为什么?”刺溜刺溜的滑下巨石,埋头在草丛中搜索,寄望能发现点草根草果填肚。 宇文顺双手搭在脑后,仰望辽阔的湛蓝天空,“因为狐狸有个古怪的行为,叫做杀过。” 土豆愣了愣,“什么叫杀过?” 宇文顺说道:“每隔一段时间,狐狸就会跳进鸡舍,把所有小鸡全部咬死,但只叼走一只,它们还常常在暴风雨之夜,闯入鸟雀的栖息地,屠宰其中的数十只,但一只不吃,一只不带,空手而归,这行为就叫杀过。” 土豆好奇心大盛,爬到宇文顺身旁,乌黑眼珠直楞楞望着宇文顺,散发求知的渴望,“狐狸为什么要杀过?” “不知道,至今是个谜。” 土豆想了想,背后寒毛倒竖起,“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今天是狐狸的杀过日?你要拿了我装做小鸡麻雀,勾引狐狸出来杀生,趁机逮捕它?” 宇文顺翻身和土豆对视,笑容诡异而模糊,神色却亲切柔和,“土豆,你真是太聪明了。” 土豆吓得抖成一团,飞快的四下张望,连连干笑,自己安慰自己:“我这么大的身子,再乌木眼珠不识货的狐狸也是不会看成小鸡麻雀的吧?” 宇文顺细长凤眼眯成一线,微微露出精光,“土豆你可错了,世间还真的就有恁不识货的飞天狐狸。” 土豆几乎要哭出来,“那是个啥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何种怪物,听名字也知道不是善主。 “它并非是真正的狐狸,而是一个人的绰号。” 土豆呆了呆,脑中灵光一闪,“你说的不会是我妈妈厉山飞吧?” 宇文顺轻巧笑道:“可不就是她么?” 土豆开始紧张了,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她举起袖子胡乱擦拭,试探问道:“大人,你逮了我妈妈打算怎么料理她?难道真的要煮来吃掉?” 宇文顺曼声应道:“有何不可?” 土豆急得跳脚,苦口婆心劝阻:“大人呐,我妈妈拿了你的乌木盒子,又不肯殉葬,那都是她的不是,可是你因此煮她吃掉却也是不对的,很有损名声,要是传扬出去,人家会说你心肠歹毒,届时哪怕出动全京城的兵士贴征婚告示,也是找不到好老婆的。” 说完她就后悔的几乎咬掉自家舌头,我这不是找揍么,太监本来就不能婚配找老婆,我做什么踩人家痛处? 宇文顺倒也不计较,好脾气的说道:“那你看我该怎么处置她?” 土豆一听这话就晓得有门了,顿时精神大振,再接再厉道:“莫如这样,你有什么难办的事,悉数说出来,让我妈妈替你达成。” 宇文顺从善如流的点头,“倒是个好方法。” 土豆喜得快要找不到眼睛了,赶紧趁热打铁,“大人有什么难办的事要我妈妈办的?” 宇文顺却又躺回巨石上,闭上双眼,自衣内摸出一只翠绿的方盒子,“土豆,你从昨天晚上进宫至今,滴水未进,想必是饿坏了?” 土豆不明他意思,却还是老实点头,委屈的说道:“是的呀,肚子饿得只有豌豆大小了,”她皱皱鼻子用力嗅闻方盒子,跟着眼前大亮,铁口直断道:“里边有吃的!” 宇文顺笑道:“虾肉包子。” 土豆眼睛发直,拼命的吞咽口水,馋涎欲滴的说道:“肥嘟嘟的虾肉洗干净,用刀背剁成细茸,加上切碎的葱姜,鲜嫩的菜心,再滴上三五七八滴红油,搅拌均匀,温火蒸煮一刻钟,等锅盖顶上冒白气。。。”她越说越饿,“柔软喷香的虾肉包子,皮薄肉嫩,吃的时候先小小咬一口,吸出虾肉的美味,跟着才可以大口云吞。” 宇文顺见她像小狗般匍匐在地,一双晶亮大眼死死粘在翠绿的方盒子上,那模样仿佛恨不得双眼喷射烈火烧毁盒子身,露出里边藏着的白胖虾肉包子,不由得笑出声来,把方盒子递给土豆,“想吃就拿去吃吧。” 等土豆欢天喜地的接过盒子,可恶的紫衣三品内监又心怀叵测的补充一句,“当心包子有毒,吃了可别后悔。” 土豆惊跳起来,盒子给她失手打翻,跌落到巨石上,从中滚出两只白白嫩嫩的虾肉包子,顶心点着一记梅花红,煞是可爱。 宇文顺嗤笑一声,“到底是小孩子,受不得惊吓。” 土豆瞪他一眼,心中天人交战,吃,还是不吃,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宇文顺懒洋洋的伸出纤秀长指,夹起虾肉包子,“你不吃我就不客气了。”一张口吃掉手上那个虾肉包子,准备去拿剩下那个。 说时迟,那时候快,千钧一发之际,土豆再不敢犹豫,飞快的伸出爪子,捞起那包子,扔进自己嘴里。 就在这时林子里奔出一名黄衣的女子,见状大惊失色,痛心喊道:“土豆不要吃!” 她飞身扑上来,一掌扫落土豆下颌,伸手入她口中,想要挖出包子肉。 但是哪里还来得及? 黄衣美人不知道,土豆自小贪吃,许弘担心她吃坏身子,严格控制她饮食,每次发现她偷偷进食,就会扁她一巴掌,结果此举不仅没有纠正土豆贪吃的毛病,反而养成她吃东西从来不细细咀嚼的恶习,为的就是求快求多,要赶在许弘巴掌揍上屁股之前把东西吃干抹净。 许弘和土豆斗智斗勇多年之后,才勉强找到一个治理她贪食的方法。他发现此小朋友爱吃卤猪脚,臭豆腐,于是以后遇到土豆偷吃东西,就先叫一声:卤猪脚,臭豆腐。小朋友每次必定上当,张大嘴流口水,许弘趁机闪身上前,捏住她下巴,掏出她口中零嘴。 但这技巧只得做爹的人才知道,连蒋茂昌都不晓得,黄衣美人又怎么能未卜先知? 她暴喝一声土豆不要吃,听在土豆耳朵里,就好比是扣动机关的扳手,令小朋友油然想起许弘的大巴掌,条件反射的将包子肉囫囵吞落入肚。 女子在土豆口中摸了半天,发现已经空膛,简直欲哭无泪,“我的天!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 宇文顺坐起身,似笑非笑看着女子,淡淡说道:“飞天狐狸,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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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太医令许弘 这两个问题在见到厉山飞本人之前,都是无解的,所以我只略略思索一瞬间,随后就放弃了,把盒子交给十三保管,背起书包出门去药园所上学。 成为太医署的药园师是我未来一年的奋斗目标,我年纪已经不小,接受能力不如同期小孩,所以无论如何不能缺课。 到了药园所,直奔西厅学馆,还在走廊上,就听到众同学生既兴奋,却又努力想压低嗓门的交谈声。 “真漂亮啊。。。。。” “眼睛好勾魂。。。。” “胸脯雪白。。。” 赞美声中猛不丁有人暴喝:“我怒,范健,发什么呆呢,你的口水流到我胳臂上了!” 我几乎要笑出来,顺手拉开门,然后我也呆住了。 假使我记得不错,今天上午应该是于休烈继续给大家上咒禁课,但讲台上站着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我在刑三法监处见过那位波斯女郎碧丝,常衮的妾侍,其人见到我,冲我眨眼微笑。 范健眼睛最尖,发现碧丝朝我暗送秋波,愤愤不平大叫道:“猫眼女看上了王大光!” 一窝人顿时齐齐转身怒视我,双双巨目放射毒箭,眨眼之间将王大光射成箭垛。 我干笑不已,讪讪脱掉足上布鞋,轻手轻脚进门,蜷缩学馆尾排最最角落地方,打开书袋,摸出笔记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准备听课。 碧丝吃吃轻笑,用生硬的汉文说道:“各位同学,奴家的名字,叫做碧丝,是太常寺少卿于休烈大人的旧友,大人今天有事缠身,央求我顶替他上半天课程,奴家觉着荣幸之至,欣然答应之。” 她声音柔媚,笑容慵懒,碧绿幽蓝的眼珠盈盈生光,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隐隐透着春意,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上,轻轻扭动腰肢时,金色纱罗里边两团高耸波浪起伏,看得一帮十四五岁少年郎热血沸腾,有个别把持不住的,险些当场失态。 范健喃喃自语道:“不行了,实在遭不住了。”捂住口鼻飞似起身,狼狈逃窜到中庭,一头栽进荷花池里,半点没冒个泡儿。 众人见状无不放声大笑,碧丝也笑不可抑,“有哪位仁心少年下池塘看看小少年是死是活?” 有人大着胆子搭话,“美人儿放心,范健游水犀利的很呢,荷花池里的锦鲤都是他抓上来吃掉的。” 就在这时外间有人说道:“胡闹,荷花池有人!” 又听到有人诚惶诚恐说道:“大人息怒,”厉声喝道,“是谁在荷花池捣乱,还不给我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挤到门口张望,就见范健手脚抽搐着从荷花池爬起来,浑身湿淋淋的宛如一只落汤鸡,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面前站着药园所的学监窦申大人,这会儿满头热汗,狠狠踢了范健一脚,“你个不长进的下流种子,大白天的不读书,做什么流窜到荷花池作恶?”拼命擦拭脸上汗珠。 窦申旁边还有一人,样貌很是清俊,身材颀长有力,虽然身上灰色文士服散发儒雅气质,五官线条却很刚毅,此时面沉似水,越发显出令人畏服的威仪。 范健擦了擦脸上的水,怯生生说道:“学馆里有美艳妖媚的女子在上课。。。” 那人怒笑道:“窦申,太医署什么时候给过你指令征收美艳妖媚女子传道授业的?” 窦申吓得连汗也顾不上擦拭了,连连呼喊冤枉,“大人明鉴,不要听范健胡言乱语,下官对天发誓,翡翠湖药园所不要说美艳妖媚的女子,就是八十岁老姑婆也没得一个,不管高阶教授还是普通授业博士,清一色都是男人。” 范健申辩道:“学生没有说谎,这会儿老师就在学馆里边,不信你们现在去看,”他连连比划,“半天胸脯露在外边,纱衣里边穿着翠绿抹胸。。。。” 那人气得脸上变色,“窦申,你可真是好本事,我才只离开长安两个月不到,你就把朝廷的生所变成自家**后园子,这样的手段和胆量真是令在下望尘莫及,继续留你在太医署实在是浪费人才,莫如请阁下另谋高就?”听那意思是打算赶窦申出太医署。 窦申急得跳脚,也顾不上收拾范健,一把拽了那人,直奔学馆这边,“大人,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药园所决计没有招收女性教授,范健是猪油蒙住小心肝,受贼人挑唆诬陷下官,大人要明察秋毫,下官一向操守清白,至今还是在室男子。。。。” 说到在室男子时,我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回头张望,赫然发现碧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身旁,柔弱无骨依靠在一名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少年身上,秋水一般的明目,正对着我微笑。 十七八岁的小少年浑身僵硬着,轻轻的发抖,脸上神情古怪,似喜似哭,也不知道他是身处极乐仙境在享福,还是跌落无间地狱在受苦。碧丝俯身在他肩膀上,嫣红的嘴唇轻轻扫过他耳垂,又看我一眼。 我耳朵根子发热,慌忙移开视线。 这当口窦申已经拉着那人穿过中庭,翻上走廊,再十来步就可抵达学馆门口。 一路上那人老着脸子不作声,窦申口中喋喋不休,一再担保自家清白,翻来覆去表白了将近千言之后,那人脸上怒容稍平,缓声说道:“你在太医署当值将近十年,我当然信得过你品性,可是无风不起浪,少年人也最不会说谎,或者有什么样不堪的教授背着你行事也说不定。” 窦申一口否定,“没有的事,药园所现下总共只有五名教授,悉数都是蒋茂昌大人亲自挑选的,无论人品还是医品都是一等一的好,今天上午安排上咒禁课的于休烈大人。。。。”他突然顿住,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是了,今天上午安排上咒禁课,于大人可能讲到幻术和迷魂术了,大人先前和我报备过,说是要现场演练。” 那人沉声说道:“如果是学生中了迷魂术产生幻觉,今次的事就算了,要是实情不如你所说。。。” 窦申接口道:“那下官就自告奋勇给土豆做一辈子奶妈,说到土豆,”他忍不住八卦了一句,“大人,不知道征婚告示结果如何?” 那人一张脸登时胀成猪肝色,横了窦申一眼,咬牙切齿说道:“等我找到那小混蛋,非揍翻她不可。” 说话间两人越走越近,我忍不住去扫视碧丝,心道你再不走可就要害死窦申了,然而就是这么一转眼工夫,碧丝居然不见了! 我大惑不解,瞥到腰间的衣袋口微微露出一样黑色物品,心下大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悄悄伸手入内掏摸,依稀觉着是一柄匕首,摸出来细看,竟和于休烈藏在袖口那柄匕首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窦申带着那人走到我们跟前,威严的扫视众人,问道:“都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过太医令许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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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厉山飞后着 厉山飞哪里有空搭理宇文顺,她在土豆口中摸不出包子,气急败坏,想也不想顺手就打了她一巴掌,“你怎么这么贪吃!” 土豆无端的挨了一巴掌,登时眼泪汪汪,“我饿。。。。” 宇文顺好心的解释:“小孩从昨天下午至今,滴水未进。” 厉山飞气苦,又是疼惜又是后悔,怒视宇文顺,“你做什么虐待我小孩!” 土豆下巴险些跌落到地上,一双杏核眼儿瞪得溜圆,“你是我妈妈?!女歹人厉山飞,飞天狐狸?” 厉山飞神色古怪,似是想要发火,却又忍住,和颜悦色道:“我是你妈妈,可不是女歹人,至于飞天狐狸,”她瞟了宇文顺一眼,“则是无良坏人胡乱给妈妈起的外号,妈妈心善的很,可不像狐狸那样狡诈。” 土豆双眼爆射桃心儿,“妈妈是个能干人,我喜欢的很呢。” 正想要扑上去没头没脑乱啃一番,突然觉着胸腹之间里边好似有烈火燃烧,忍不住哎呀一声叫出来,瘫到在地上,蜷曲成只虾米模样,在清翠草地上翻滚,额头撞到巨石上,发出砰的巨响,也全无知觉,只翻来覆去的喊叫:“妈妈,肚子好痛,有鬼怪撕扯我五脏六腑,要把我一片一片扯开吃掉。” 厉山飞急得面色如雪,俯身抱住土豆,强行圈住她手足,将她小小绵软身子困在自己怀中,厉声质问宇文顺:“你在包子里边下了什么药?” 宇文顺怜惜的看着痛苦万状的土豆,自怀中摸出张手帕,细心擦拭她满头冷汗,“傻孩子,都告诉过你,包子有毒的了,做什么还抢着吃,现在晓得厉害了?” 土豆此时仿佛置身炼狱洪炉,有看不见的赤火在她周身里外燃烧,烈焰灼身的疼痛让她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宇文顺教训她的话,她有听到,却没有力气反驳,只哀怨可怜又委屈的看着他,百思不解为什么两个人吃的是一样的包子,待遇却有天渊之别,一个好端端的半点不遭罪,一个几乎瞬间去掉半条命。 宇文顺轻声叹息,看着乌黑的鲜血从土豆耳朵、鼻子和嘴巴里涌出来,流得满身都是,语重心长说道:“土豆,你只看见我吃那包子,但你又怎知,我吃包子之前,是否还吃过别的东西,比如解药?”他用手帕捂住土豆口鼻,“孩子,今次的事你要吸取教训,以后再不可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土豆说不出话,她七窍流出的毒血来势凶猛,眨眼之间,已经染红她胸前衣衫,鲜血流的越多,她的挣扎越是微弱,到最后终于不再动弹,揪着胸衣的双手颓然垂落,身子微微抽搐,红润如苹果的脸颊惨白如金纸,气息也愈来愈是微弱,仿佛转眼便要死去。 厉山飞心痛如绞,腾出一只手扼住宇文顺颈项,“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 宇文顺笑容不改,将手上透湿的血手帕随手丢弃在草地上,轻轻格开厉山飞手臂,淡淡说道:“死药,太宗皇帝龙驭时赐给殉葬宫女服用的死药,我私自留了一点,”又自衣内摸出一只绿色瓷瓶,“厉山飞,把乌木盒子还给我,瓷瓶里边的解药就归你。” 厉山飞急得落泪,颤声说道:“乌木盒子不在我手上。” 宇文顺轻巧的笑,悠然说道:“那没有办法了,可惜了这么个活蹦乱跳又聪明伶俐的小孩。” 厉山飞满眶都是泪水,低声下气说道:“我说的是真的,进宫之前,我把乌木盒子交给了一个叫做王大光的人。” “你交给他做什么?” 厉山飞眼看土豆渐次入气少出气多,心神大乱,低声哀求道:“公公,你先将解药给小孩服少许,要是小孩熬不住药力死掉,对你也没好处。” 宇文顺冷哼了声,“既知今日,何必当初。”话是这么说,还是拧开瓶塞,用指甲挑起少许药粉,掰开土豆血糊糊的嘴唇,送进她口中,又自身上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红瓶,拔开瓶盖,将瓶中一股殷红汁液注入她口中,和着药粉,摇动她下颌让她吞下。 解药下肚,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片刻功夫之后,土豆虽然气色依旧不见好转,但是气息已经比先前稳健。 宇文顺略感安慰,却又冷酷逼问厉山飞,“说,你把乌木盒子交给那个王大光做什么?” 厉山飞定了定神,“这位王大光有一位恋人,是锦绣山庄的九姑娘,叫做田心,她是田宽的侄女。” 宇文顺脸色大变,“你想把乌木盒子交给田宽?” “是。” 宇文顺包怒道:“你大胆!”他豁的站起身,焦躁的来回踱步,“盒子决计不能落在田宽手里,无论如何不能落在田宽手里。” 厉山飞默不作声,比子夜星辰更明亮的双眸目不转睛盯着宇文顺手中的绿瓶和红瓶,全身紧绷着,“公公,为什么乌木盒子不能落在田宽手里?” 宇文顺脱口说道:“因为那盒子里。。。”他倏然顿住,欺身到厉山飞跟前,瞳孔收缩,目光冰冷,一字字说道,“你打开了乌木盒子,对不对?你知道乌木盒子里边装着什么东西,对不对?否则你不会想着把盒子拿给田宽。” 厉山飞平静说道:“是,我从太宗皇陵逃出来,潜回内宫,盗走你的乌木盒子,原本是打算给自己留个后着,预防日后不幸落在你手里,也有谈判的筹码。乌木盒子到手,我打开来看,发现里边放的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那样东西,但是比我想象中那样东西更有价值,”她清丽憔悴面容微露笑意,“我至今也不明白,公公为什么会用乌木盒子盛放那东西。” 宇文顺恼羞成怒,尖声喝道:“你用不着知道!” 厉山飞也不以为意,见土豆失血过多,身子寒冷,不住打颤,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接着说道:“我和田宽共事很多年,知道他有一宗心事,十来年中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太宗皇帝龙驭的时候他也不肯殉葬,我们是一起逃出皇陵的,在九峻山下才分的手,彼时约定,为了安全起见,两方有生之年互不联系,只每两年的某日,在长安某地留暗记报平安,假使不见对方标记,表示对方遇害或者有险,此时务必要倾尽全力查探对方下落,施以援手。” 宇文顺脸上变色,牙根咬紧,厉山飞看在眼里,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换言之,假使我母女今日死在这里,公公,你就等着田宽找上门吧,公公作为太宗皇帝近身内侍,统管二十八御衣卫,田宽的狙击术和偷袭术有多么精湛,你最是清楚不过,应该不难想象该时的胜景,不过,”她顿了顿,丹凤眼微微眯起,“比起乌木盒子落在他手里带来的后果,这似乎还只是九牛一毛,要知道那样东西可是他朝思暮想了很久很久的呢,一旦到手,不知道他会生出怎样的事端来?” 宇文顺咬牙道:“你想怎样?” 厉山飞轻笑,“很简单,把土豆的解药拿来给我,放我们一家三口远走高飞,作为交换,我把乌木盒子原物奉还给你,至于盒中物品为何,我会终生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吐露。” 宇文顺沉声道:“你凭什么保证田宽不会获知乌木盒子内容?” 厉山飞说道:“乌木盒子虽然可能经由王大光之手落在田宽手里,但钥匙却在我手上,紫衣三品内监的乌木盒子全部由干子城的巧匠打造,盒身的无头白龙锁,如果没有钥匙强行拆启,会引爆盒子,田宽在内廷当差,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便他拿到乌木盒子,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也是无法获悉盒子里边物品内容的。” 宇文顺心念一动,阴笑道:“你说钥匙在你手上?” 厉山飞眼珠转动,十足十是只狐狸模样,“公公,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钥匙是在我手上,但这不代表它在我身上,事实上,我把它藏在一个极其安全的地方,田宽了解我,他拿到盒子之后,只需细细分析我平时藏东西的偏好,不出半年,一定会找去那里。” 宇文顺没做声,眼中波光飞闪,末了走到土豆跟前,俯下身子,将绿瓶中的药粉倒了半瓶进她口中,再用红瓶中的古怪药汁送服,他瓶身抽倒的快,药水去得急,土豆来不及吞咽,好些汁液顺着下颌流到颈项上,宇文顺抄起自己雪白衣袖擦拭,又将瓶身放低,小心喂服她。 大半瓶汁液下肚,宇文顺收了瓶口,扶住土豆后背,轻轻拍打,很快土豆开始反吐,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射而出,厉山飞看得心惊肉跳,宇文顺却甚是欣喜,如释重负的说道:“土豆娃,你这小命可算是保住了,”又叹气道,“你是多么可爱的小娃仔,要不是你妈妈犯大错,我是怎么也不忍心毒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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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章 毒龙的故事 厉山飞啼笑皆非,很想要说两句好听的伺候宇文顺一番,又担心激怒这喜怒无常的阉人,使得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脱身机会付诸东流,只得隐忍着没作声。 土豆忽悠忽悠的睁着眼,哀怨看着宇文顺,“大人,你这道理不通,且不说我妈妈是否有犯大错,退一万步讲,即便她果真犯大错,你该教育的也是她,怎么会变成了我呢?从来只有父债子还,几时有过妈妈做错女儿挨扁的?” 她说话时天真的大眼困惑的看着宇文顺,仿佛是万分万分不解的样子,其实肚儿的花花肠子已经笑得快要打结,小屁孩自五岁上私塾,三年间作奸犯科无数,每次先生威胁要请家长,她就搬出这套歪理论,先是和先生辩驳说自己没有做错,然后又说即便自己做错,也应当自己承担责任,从来只有父债子还,哪里有女儿做错事要阿爹来承担后果的,末了还会不遗余力扣顶大帽给先生,“先生,你这样做法,分明是陷我于不孝嘛。” “大人,你这样做法,分明是陷自己于不义嘛。” 宇文顺哑口无言,还有点羞愧,他忍不住开始反思,细细想想,土豆说的好象有道理。。。 土豆状甚虚弱靠在厉山飞身上,见着宇文顺眼角眉梢若有若无的懊悔和羞愧,忍了又忍,才没笑出来,和颜悦色语重心长的说道:“这样有害名誉的事,以后可不要再做了。” 宇文顺苦笑,抹了把脸,也不怕土豆身上脏污,伸出一只手抱住她,站起身,对厉山飞说道:“土豆今次伤了元气,我暂时留她在宫里,替她调养身子,你几时拿到乌木盒子,几时来取人,假使拿不到乌木盒子,又或者盒子里边内容被田宽获悉,”他顿了顿,轻描淡写的说道,“那就让土豆给我殉葬吧。” 土豆惊得双目圆睁,双手叉在腰间,哪里还有半点虚弱的迹象?教训宇文顺,“你这人,头先耳朵打蚊子去了还是怎么的?我教育你半天,怎么还是屡教不改,你刚刚毒害我已经做错,可不能一错再错呀,赶快放我和妈妈走,晚些再派人送挑战书去我家,正大光明和妈妈决斗。” 她拼命想要窜出宇文顺单臂的桎梏,可是到底年纪小,又才受过内伤,血气不足,力气更加有限,宇文顺看似清瘦,修的却是内家吐纳,三根手指就能勾起土豆小身子,可推想臂力之坚强,土豆那一猫儿毛小力气的挣扎,对他来说不过是蝤蛴撼大树。 小人儿挣扎得满头大汗,却无论如何挣不脱腰间那双看起来比女人还要白皙纤秀的手臂,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问旁边的厉山飞求援,“妈妈快帮忙啊。” 厉山飞额头上都是汗,要说宇文顺带走土豆她是千万个不答应的,但此情此景,敌强我弱,放手一搏又实在不是时候。 宇文顺轻笑,淡淡说道:“土豆,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土豆哭丧着脸说道:“大人,你放我走,我说两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宇文顺仰天大笑,似乎是有些愉悦,却又莫名的感慨,“据说,在释迦牟尼佛未成佛道的多生以前,曾有一次,转生为一条力大无穷的毒龙,它有一个庞大的身躯,一双可怕的大眼晴,假如有人惹它,它会用那双毒眼把人瞪死;它身体强壮,即使不被瞪死,只要它嘘一口气,也会使人致死,因此,它伤害过许多生命。 但有一次,它被一位修道者降服了,修道者用佛法降伏它,彼此没有动武,没有流血,顽强的毒龙真真切切地信受修道者的一番话。那是:‘字宙间的有情动物最强的欲望,就是自己的生命能永恒不死。所以,伤害人家的生命是不道德的,受害者必定非常怨恨,这股怨气会维持到它报了仇为止。所以,害人者必受人害。假如你能奉行不杀戒,一天也不伤害有情的生命,这种功德力,能超拔自身脱离痛苦的深渊,像你,就能舍去这笨重的身体,远离畜生道,上生天界。’ 毒龙很相信这些道理,它希望脱离畜生道,因为这笨重的巨体,实在加给它许多苦恼和不自由。所以就誓愿奉行修道者的法训:‘不杀生戒。’ 从此,它不敢伤害有情,就是一条小虫也不敢害它,宁愿自己忍受饥饿的痛苦,渐渐地心中开朗起来,不像从前那样暴躁,爱生气,畜生的坏习惯也逐渐消除了,它不像一条龙,俨然是一位菩萨了,这时,它找到深林里的山洞,干脆躲进去专一修持。 经过很久很久,有一天,正当它走出山洞在大树下打坐的时候,也许过于用功,身体疲倦,竟睡着了。 龙的睡相很好看,软绵绵地像一条绒毡、从身上的鳞甲闪发出美丽的纹彩,就像一堆宝石。一个猎人巡猎到这里,看到它心里非常喜爱,他想:假如采得这张美丽的龙皮,献给国王,一定是无上的礼物,必定能获得重大的奖赏。对,不要错过机会,就快些动手吧! 于是,他用铁杖按住龙头,取出锋利的刀子,开始剥它的皮。” 他轻声叹口气,对着土豆出了会神,慢慢说道,“龙知道有人要剥它的皮,它想:‘我的体力可以翻山倒海,没有任何动物的力量可以抗拒我。一个区区的人,只要我伸个懒腰就足以损伤他了。可是,他又想,我不能如此,因为我已经发愿持戒,希望跃出畜生道,也罢,忍受一时的痛苦,成就猎人的愿望,我也可以顺此机会,舍离这副臭秽的皮囊,以一向修持的功德,或许能上生天堂。’ 想定后,龙就闭上眼睛,屏住气息,开始观照:‘慈悲!慈悲!怜悯这个人,把自己喜舍给他吧。’ 结果,龙平心静气地任猎人去剥割皮肉,忍受满身的惨痛,而心中没有丝毫怨恨。 皮被剥走了,鲜红的肌肉沉浸在血水之中,白天炎红的阳光照射到它的身上,像是无数的火舌在刺烧它,真是残酷的烙刑。 这时候,森林里的鸟兽爬虫,闻到龙血的腥味,都来啄吃它的肉,那种痛苦非常剧烈,它想翻一翻身,或打几个滚来减低苦受,可是没有皮的龙,已经没有力气了,它最后活活的给小兽们吃掉,死后因为修行不够,最终也没能脱离畜生道,上生天堂。” 宇文顺说完,看着土豆,漆黑的瞳仁比幽深的海水更黯淡,“土豆,你明白么?我就好比是那条巨龙,你妈妈就是那个猎人,她这会儿正在剥我的皮,假使我不动弹,不带走你回宫护身,她就会掀开我那层皮,到那时候,任何小兽小鸟都敢来践踏我,欺辱我,所以我明明知道你说的对,我不可再做错事,还是没有办法,在拿回我的乌木盒子之前,土豆,我不能把你还给你妈妈,你原谅我好不好?” 土豆呆了呆,吃吃问道:“妈妈为什么要剥你的皮?” 宇文顺笑容很勉强,“你妈妈要剥我的皮,是因为我想剥替她的皮在先,可是我剥她的皮也非是出自于本心,”他又叹了口气,“大人之间的恩怨最是复杂,哪里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的呀?” 厉山飞苦笑,摸摸土豆的头,宽慰她道:“乖孩子,你安心在宫里住一天,最迟明天早晨我一准儿来接你,”她忧虑的瞥了宇文顺一眼,“做客期间,千万要安静老实的呆着,不要给人添麻烦,也不可对人献殷情。”她怕宇文顺得了这个懂得逗人开心的小孩舍不得释放,到时候横生枝节。 土豆简直要哭出来,“妈妈,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呀,阿爹说了,好多宫人都喜欢吃毛小孩,我这么肥嫩可口,正是他们大爱。” 那是土豆三四岁上,跟着许弘在太医署办公,吵着要去隔壁的大明宫参观,许弘顺口说来哄骗她的,那大约是土豆生平第一次遭受到警告和惊吓,所以记得特别牢靠,即便到了胆大包天人憎狗厌的七八岁,也始终不敢擅越雷池一步。 厉山飞咬了咬牙,发狠说道:“土豆放心,我明儿来接你,要是你有三长两短的,我就一把火烧了大明宫,把长安搅的天翻地覆。” 她浑身散发的狠戾杀气震慑住土豆,小娃仔张大嘴,“啊?!这个这个,我听猥琐烤鸭说过,闹市纵火烧舍好似是触犯本朝律法的呀。。。” 宇文顺忍不住笑出来,摸了摸土豆散乱的元宝发髻,怜惜之极,“可真是个宝贝,有了你我简直连乌木盒子都不想要了。” 厉山飞急忙说道:“公公,我们一言为定,我现在就去取乌木盒子,最迟明天早晨一定会送进宫,你千万不要为难我家小孩。” 宇文顺笑得云淡风清,举重若轻的说道:“我为难她做什么,我疼爱她都来不及呢,”他修长凤目微微挑起,长长指甲在土豆圆脸蛋上游弋,“把这么活泼可爱又跳腾的小女郎,训练成循规蹈矩的内监,该是多么有趣又富有挑战的事?厉山飞,莫如这样,你开出条件来,要如何才肯把土豆布施给我?”他曼声叹息,“要知道自从太宗皇帝龙驭,除了追捕你,我已经很久没有找到新鲜事做,着实是闲极无聊。” 厉山飞硬邦邦说道:“万金不换!她是我的命根子。” 土豆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花眼,沾沾自喜道:“我就知道自己值钱。” 宇文顺只是笑,抱起土豆转身回大明宫,“那就好,厉山飞,禁宫有多么险恶污秽,你当差十来年,最清楚不过,土豆久居此间,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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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章 许弘厉山飞 我将牛角匕首塞回衣袋,和众人一起上前给许弘见礼。 许弘摆了摆手,“免了,”扫视在场人等,沉吟片刻,单刀直入问道,“你们当中,谁是王大光?” 众人将眼光齐刷刷看向我,自觉站到旁边,让我现出原形。 我举起手,“回大人,小人是王大光。” 许弘走到我跟前,冷淡打量我,眉宇之间风云滚动,面上偏又平静如秋水,“很好,窦申,你继续调查今早的美艳妖媚教授事件,稍后出结论给我,王大光,我有事找你,跟我去太医署一趟。” 众人怜悯又同情的看着我,窦申斗胆替我求情,“大人,征婚广告的事,土豆才是主谋,王大光其实只是做个联络人,由头到尾没有参与策划,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我们这一届药园生,我最看好的就是王大光了。。。”絮絮叨叨不止。 许弘利眸射出寒光,“我是那种人么?况且我找王大光也不是为了他和土豆合伙干的糊涂事。” 窦申拍了拍心口,如释重负的说道:“那就好。” 许弘淡淡说道:“窦申,你几时变得这样替学生着想的了?” 窦申苦着脸说道:“还不是蒋茂昌大人逼迫的,说是今年生源比去年好,所以今年的升学率一定要高过去年才行,王大光资质虽然不是顶好的,但是胜在勤奋刻苦,这样的优生我怎么浪费得起?” 许弘微露笑容,“原来如此,放心,我就问他一件事,问完立刻原物奉还,”随即话锋一转,声色俱厉道,“然后我就要清楚知道今天早晨的教授事件原委。” “是是。” 不过窦申到底还是不放心,又拉了我到角落窃窃私语吩咐不下千言,大意是说,一会儿不管许弘如何的发火,我千万都要忍耐,如此云云。 我点头如捣蒜,再三表示一定温顺似兔子,半个字也不顶撞许弘,他才放手让我跟着许弘去太医署。 两人从药园所出来,走到大门口,正准备乘坐他的软轿过太医署,就看见迎面一骑飞驰过来,马上那人水红衣袂翻飞,发上金环闪闪,宛如一只翩翩蝴蝶,衬着早晨金色的阳光,说不出有多么好看。 等她行近,我看清来人长相,大是惊奇,脱口叫道:“厉山飞?!” 旁边许弘瞬间化石,指尖轻轻颤抖,数度想要张口,却又说不出一个字,只呆呆看着来人,神色变幻莫测,复杂万端,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欢喜还是忧伤。 厉山飞却全顾不上他,劈头对我说道:“大光,我交给你那只乌木盒子呢?” 我四下看了看,“在十三手里,他昨日受伤,这会儿在徐登封医馆。” 厉山飞弯腰提起我,轻轻安置在她马后,“我现在急要,你跟我去拿。” 她调转马头,夹紧马腹,“驾!” 许弘反应过来,也不及细想,飞身跑到厉山飞马头前方,“慢着。” 厉山飞不提防他有这一出,登时惊得面无人色,她骑的是一匹大宛良马,身形高大神骏,四蹄壮健有力,此时又是蓄势待发,两蹄落下来,就是不踩死许弘,也会撞死他。 情急之中我夺过厉山飞手上缰绳,运力紧紧勒住,大宛马仰天嘶鸣两声,前蹄高高奋起,连连后退,将我和厉山飞从后臀摔落下马,我尾椎着地,正磕碰在药园所大门口的台阶上,一时痛彻心扉,厉山飞倒在我身上,倒是毫发无伤。 惊马缰绳脱落,立刻掉头就跑,许弘死里逃生,却并不感谢我,一个箭步上前,将厉山飞从我怀中拉起来,“光天化日之下,男女搂抱成一团,成何体统!” 我气得笑出来,撑着台阶想要站起 ,惊觉手心湿漉漉的,翻转来看,才知道是缰绳勒破了手掌,鲜血沿着指间缝隙滴滴洒落石板上。 厉山飞推开许弘,又横他一眼,自怀中摸出一张丝帕,弯下腰身,小心包住我手心,“你也是的,做什么这样拼命,左右不过是个临阵脱逃的负心人,救他做什么,给惊马踩死了也干净。”说着说着眼圈发红,似乎是要哭出来,却又强装做笑意盈盈的模样,显然是不欲外人窥视到她的伤心。 许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山飞。。。。” 厉山飞冷笑,扶我起身,“许大人从前不是说,我这微薄的贱名自你口中叫出来,真正是玷污了圣人君子么?” 许弘叹气,“那都是从前意气用事说过的错话,你做什么总是记在心上?”他有些不服气,又多事的增加一句,“而且我说的也是实话,哪里有上好人家的女子会自称山匪?你从前的名字厉姿多么好听。” 我恍然大悟,怪道厉山飞的名字怎么听都觉得不象女子的名字,原来是她自己用山匪的谐音来改的。 厉山飞嗤笑,“厉姿一早死了,现在只有一个厉山飞,”顺手解开药园所门口两匹闲置的快马,和我一人一匹,“不是上好人家出身的女歹人厉山飞。” 许弘急道:“那是别人的快马,怎么能够不告而取?” 厉山飞仰天大笑,束发金环折射太阳的光华,像一团炽热燃烧的花火,“许大人,你几时看过山匪劫财还要和人打招呼的,大光,我们走!” 她不管不顾跃马前行,速度和来时一样飞快,好在翡翠湖一带一向都还算偏僻,街上行人稀少,否则以她的马速,不撞翻人才怪。 许弘追在后边跺脚道:“山飞,五六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恣意妄为。” 厉山飞跑出老远,听到许弘这一句,又仰天大笑一阵,我和许弘都以为她会回头,但是她没有,一人一骑眨眼之间消失在长街尽头。 许弘立在原处,深重又苦恼的叹息一声,半晌无言。 我闲闲的行在他身前,说道:“大人,太医署就在徐登封医馆对面,要不我带你一程?” 许弘气结,“你在我太医署的药园所上学,骑的是我太医署的马,现在更要跟我回太医署回话,怎么说都应该是我带你,不是你带我!” 我大方的松开缰绳,笑道:“都无妨。” 许弘粗鲁翻身上马,揽过缰绳,收紧马环,双腿夹紧马背,脚跟下沉,双脚蹬紧马蹬,“起!” 那坐骑想必是太医署专用马匹,听惯这指令,许弘起字一出口,立刻如箭一般疾驰出,直奔太医署。 我坐在许弘身后,只觉耳畔风声刮过,猎猎如长歌起舞,想起从前将军首次教授我骑马,也是这样情状,也是这样光景,转眼之间,竟已过去十多年。 小半盏茶功夫不到,两人抵达太医署门口,我率先下马,由衷赞道:“大人虽然是文人,马术却着实是精湛,一路行得很稳当。” 许弘甩落马镫,翻身下地,将马交给太医署门口的小厮牵走,“是厉山飞教的。”说完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王大光,我本来有事要问你,不过现在也不着急了,先解决厉山飞的问题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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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章 针尖麦芒 两人进到医馆,正碰上小睡起来的徐登封,在中庭弯腰踢腿做锻炼,发现许弘,先是愣了片刻,跟着一拍脑袋,“贵人临贱地,真是蓬荜生辉,许大人,今天是什么风把你老人家给吹到我这僻静的不像话的地方了?” 许弘冷哼了一声,“你这医馆开在太医署正对面,大明宫旁边,也好意思说它僻静的不像话。” 徐登封嬉皮笑脸道:“话是不错,不过在你太医令许弘许大人见惯大世面的慧眼看来,到底也还是个小地方,不登大雅之堂,”他捞起旁边架子上热毛巾擦拭脸上汗珠,“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今天来找,想必是有要事?” 许弘冷淡说道:“要事没有,我来找人。” 徐登封噗哧一声笑出来,掏了掏耳朵,“不会吧,我没有听错吧,晋州第一医家望族出身、从来眼高于顶看不见自家脚面的太医令许弘大人,居然要到我的小窝棚来找人,我是几时出息了的,居然能够认识许大人的朋友?简直值得浮一大白啊,”又做拭泪状,对我说道,“大光,你替我好生招呼许大人,我真是太感动了,要找个地方痛快哭一场。” 我笑着说道:“徐大夫,慢哭慢哭,先帮许大人把人找到再说。” 徐登封兀自擦着压根儿没有的热泪,抽抽噎噎问道:“好吧,许大人要找谁?” 我说道:“厉山飞。” 徐登封双眼暴突起,那样子似乎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吃吃问道:“谁,你说许大人要找谁?” 我耐心说道:“厉山飞,土豆的妈妈,应该刚刚进来不久,这会儿多半是在十三那里。” 徐登封一颗头颅摇晃成拨浪鼓,“这不可能,哪怕佛陀转生成阿修罗,这事儿也不可能发生,许大人不可能找厉山飞。” 我笑道:“千真万确。” 徐登封想了想,故作谨慎的说道:“大光,我问你,这天底下有几个叫做厉山飞又是土豆妈妈的?” 我也不知道他葫芦里边卖什么药丸,照实说道:“就那么一个。” 徐登封小心的瞄许弘一眼,眼角眉梢有鬼祟的笑意,说话的口气却正经的很,“还是问清楚比较妥当,是不是那个从前在扶风郡做山匪,狗胆子包天,抢劫并且**许大人,生下土豆的女歹人厉山飞?” 我忍不住笑出来,这才知道徐登封是存心要戏谑许弘,清了清喉咙说道:“厉山飞确实和许大人是旧识。” 许弘一张脸气得雪白,双拳握紧,几乎要滴出水,一字字说道:“徐登封,你不妨继续尝试激怒我,看我有没有能力瞬息之间将你这医馆拆得一根房梁都不剩。” 徐登封拍着心口,“神啊,我好怕啊,”跟着话锋一转,撇嘴说道,“许大人,我也不是吓大的,长安是有王法的地方,你虽然贵为太医令,也不能随便拆卸善良百姓家舍,退一万步讲,即便你找茬拆掉我的医馆,难道我就不能接着盖?” 许弘冷笑,森然说道:“徐登封,医馆是容易盖,但你师傅许智善生前因为触犯许家的家规,被族长除名,他过世之后的在家族陵园的葬身之所,是我父亲提供的,这一点你可别忘记。” 徐登封脸色微变,“你想干什么?” “我诚然不愿意做小人,但若是被逼不过,倒也不是个怕麻烦的人,何况搬迁个碑位,随便找个工人,小半会儿功夫就能做成,也实在不算是什么麻烦事。” 徐登封怒道:“你大胆!我师傅生前没有子嗣,死后归回陵园,这是经过许家的族长同意的,你没有权利胡乱搬迁他的碑位。” 许弘冷笑,“话是不错,但你可知道,安置他碑位那片地皮,是我家所有。” 徐登封怒道:“我买下来就是了,你要多少钱,只管开价,不准惊扰我师傅!” 许弘朗声笑道:“我不卖!我不缺那点子小钱。” “你?!” 许弘修长风目微微眯起,“我怎样?” 徐登封抹了把脸,转眼之间笑容可掬,热络的和许弘攀谈,“许大人你吃饭没有?大热天的你热不热?你要找厉山飞是吧,没有问题,她就在里间内庭,我这就带你去,”他殷情的头前引路,又吩咐几个洒扫园子的小厮,“赶紧把前门后门统统关上,另外房顶也安排几个人,许大人要捉拿逃妻,我们须得积极配合,谨防厉山飞逃走。” 小厮窃窃私语,“捉拿逃妻?不会吧?” “对啊,不是才贴出征婚告示征妻的?” “难道是想坐享齐人之福?” “原来是想征小妾,不是妻子,哎呀,我妹子上当了。” “什么?你妹子也投递了简历和画像?” 徐登封低垂着头,肩膀耸动,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许弘气苦,“徐登封你!” 徐登封回过头,无辜的看着许弘,可怜巴巴的说道:“大人,我又哪里做错?我做错了你只管指出来,你不指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不知道怎么会改呢,你一旦指出来,我立刻就修正,好大人,我愿意给你做牛做马,只求你千万不要搬迁我师傅的碑位。” 许弘咬紧牙关,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刁钻狡猾的害人精,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要他一个注重身份体面的世家子行凶伤人,却又实在有违一贯的素养,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末了只得横徐登封一眼,“算你狠。”推开徐登封,径直去了内庭。 徐登封得意洋洋摸了摸下巴,神清气爽的说道:“大人好走,方向没错。” 我笑叹道:“徐大夫,许大人和你有过节还是怎么的?” 徐登封嘻嘻的笑,“过节倒是谈不上,我就是看不惯他欺负厉山飞,从前我在扶风郡,对厉家的事知根知底,厉山飞上山做匪徒,那都是逼不得已的下策,许弘凭什么看不起她?更不要说勾结官家剿灭厉山飞的寨子。” 我干笑不已,当下决定今生今世都不告诉他,当年官家剿灭厉山飞的行动,我也有份参与,以免遭他整治。 两人慢悠悠穿过外舍诊室,进到病人修养的内庭,才走到大门口,就见厉山飞拿了乌木盒子,行色匆匆出来,身后跟着许弘,十三依靠在门口,痴痴呆呆的样子,仿佛是走了游魂,郝贵在旁边搀扶他,容色憔悴之极,却没作声。 转眼间厉山飞走到我跟前,拉了我到一旁,郑重说道:“大光,我有事要和你说。” 许弘不由自主想要凑上来,厉山飞瞪他,“你走远点,这件事和你无关。” 许弘气结,不假思索道:“只要是你的事,悉数都和我有关!” 厉山飞愣住,旋即清丽的笑,像晨间半开的睡莲花,散发诱人磬香,柔声吩咐许弘,“你去旁边呆着,我有事会叫你。” 许弘呆了呆,为厉山飞容光所惊艳,老老实实的听从她安排,站到徐登封旁边,也不再说话,漆黑锐利双眼专注望着那个水红衣衫的轻俏人影,当她是世间全部。 厉山飞将乌木盒子放在我手上,自腰间的绣囊内摸出一柄铜匙,轻轻打开,掀起盒盖之前,她正色看着我,“大光,在我拿走这乌木盒子之前,有些事,我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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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章 太宗遗谕 她顿了顿,缓缓说道:“这个乌木盒子,叫做蚕盒,他原本是本朝太监用来盛放自己阉割之物专用的,我手中这盒子,是太宗皇帝在生时候的近身侍臣宇文顺所有,太宗龙驭,留下手谕要他随身二十八御衣卫集体殉葬,我因为记挂土豆和许大人,违背了太宗遗旨,逃出皇陵,事后为了确保安全,又私自进宫,盗走宇文顺的乌木盒子,准备作为日后落网谈判的筹码。 但是盒子到手之后,我打开来看,发现里边盛放的并不是宇文顺的阉割之物,而是其他的。” 我木着脸没做声,厉山飞神色肃穆,语调沉静,给我莫名的压力。 “和我有关?” 厉山飞点头,纤秀食指轻轻抚摸盒子表面,轻声叹息道:“是,和你有关。” 我定了定神,勉强笑道:“说吧,里边是什么?” 厉山飞沉吟了阵,“里边是一封太宗皇帝写给田宽的密函,在这密函当中,他提到了你。” 我背后寒毛倒竖起,“他提我做什么?” 她打开盒子,取出一幅小卷,轻轻放在我手上,“你自己拿去看,记下上边字字句句,然后还给我,土豆还等着我拿这小卷去换。” 我展开小卷,就见上边写到: 字付中严: 朕祗膺大宝,钦承景命,励精治术,安辑夷夏,日月所临,无思不服,然朕今百龄行半,久倦征途,三分肇庆,黄星之应久彰;卜主启期,真人之运斯属,远离在即,心内自知,亦坦然无惧,唯有一事不安,此事与九子元庆有关,卿当为朕奔走。 朕往因征伐,行天下虽多,所见文武材能,灼然可取甲兵之设则少,得朕所用者益少之,季叶驰竞,恃力肆威,锋刃之下,恣情翦馘,朕诸子皆平平,唯九子有雄武之姿,可当艰难之运,可承栋梁之任,朕深悔当年不听卿言,纳回此子,此际痛心疾首,不可言表,今四海未平,高丽逆乱,毒被韩夷,微物不安,九子可躬行吊伐,远涉遐荒,宁济四方,推纪一移,使九服同轨,六合一家,令卿持谕避出长安,召回九子,朕当亲调五药,暂屏万机,支撑病体,静候佳音。 我看得呆住,不明所以的突然热泪盈眶。 从前跟随将军出征,时常都会收到太宗皇帝出给将军的手谕,我熟悉太宗皇帝笔迹,这小卷确实是出自他手,但我想不到他会写这样的内容。 远离在即,心内自知,亦坦然无惧,唯有一事不安,此事与九子元庆有关。。。 朕深悔当年不听卿言,纳回此子,此际痛心疾首,不可言表。。。 令卿持谕避出长安,召回九子,朕当亲调五药,暂屏万机,支撑病体,静候佳音。。。。 支撑病体,静候佳音,但他最终什么也没等到。 厉山飞也泪盈于睫,“中严,那是田宽的字,我和他共事很长时间,知道他有一桩守口如瓶的遗憾事,搁置在心里十来年,因为这桩遗憾事,他当年也不肯殉葬,于是我带着他逃出皇陵,在九峻山下,他为了感谢我,和我说起了他的遗憾事。” 我问道:“他怎么说?” 厉山飞说道:“他说,多年以前,他明查暗访,确信太宗皇帝在军中有一亲生子,勇武善战,性情刚强,似足太宗皇帝,他数次劝谏太宗皇帝认回这个孩子,太宗皇帝却始终不同意。后来这孩子在军中出人头地,太宗皇帝亲封他为金刀大将,又厚待他的上峰官长,时常召见那官长进宫策论军事,每次那官长带着这孩子进宫,他躲在暗处看到,都有说不出的遗憾,觉得造化弄人。” 我心下百感交集,轻声说道:“从前旧事,恍如一梦,”叹了口气,转口说道,“这手谕既然是写给田宽的,为什么会落在宇文顺手里?” 厉山飞苦笑,“你看小卷字迹轻浮凌乱,显然是太宗皇帝病重时候手写的,彼时二十八御衣卫已经被太尉大人长孙无忌和当今的圣上联手隔离出寝宫,除了太医,太宗皇帝跟前只有一个宇文顺伺候,日间的口谕和手谕,都是宇文顺负责传递。” “这样说起来,手谕是被宇文顺私自截留的?” 厉山飞叹气,“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主张,还是受人所指使。” 我合上小卷,放回乌木盒子,“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厉山飞打起精神,将乌木盒子落锁,“我想让你知道,太宗皇帝对你,并非是全无感情,恰恰相反,他看重你的心意,比任何人都多,而你也可以想见,他苦苦支撑病体,直到油尽灯枯,仍然不见田宽带你折转长安,该时他内心深处又是多么的失望和痛苦,”她抬头仰望天空,哽咽难言,“据太医讲,太宗皇帝龙驭时候,不断的落泪寻找,始终不肯合眼。。。”她看向我,“这些你知道么?” 我努力睁大眼,隐忍灼热泪水,笑着说道:“我不知道,我那会儿正在营州,身上背着私通西域,谋逆犯上的罪名,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 厉山飞又叹了口气,将盒子收回衣内,不无愧疚的说道:“你现今容颜改变,外人根本已经认不出你,我也是在锦绣山庄做客,听九姑娘说起,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太宗提及的那位九子元庆,当时是打算将这盒子送给你的,权当是纪念,但是时下变生肘腋,宇文顺劫持了土豆,逼得我用盒子去换人。。。” 我擦干脸颊热泪,笑着说道:“我知道,你肯告诉我盒子里边物品内容,我已经十分感谢。” 厉山飞沉吟了阵,问道:“元庆,对于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出了会神,“我想进太医署,”想起另外一件事,“还有,得把田宽找出来。” 厉山飞怔了怔,双眼微微眯起,警觉的说道:“你找田宽做什么?” 我坦言道:“刑三法监的常衮识破我身份,以此为要挟,让我找出田宽,否则就去兵部告密,到时候不光是我,所有和我有关的朋友亲眷,都会遭殃,我承担不起这种后果。” 厉山飞松了口气,“我知道了,常衮一定是奉了宇文顺的指令在行事,想要捉拿田宽回皇陵殉葬,这件事我来替你办,除了常衮,还有谁知道你就是当年的金刀元庆?” 我想了想,“常衮的妾侍碧丝,太常寺的少卿大人于休烈,彼时也都在场。” 厉山飞果断道:“行,我知道了,我会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我愣了片刻,摸到腰间的牛角匕首,“你要杀碧丝?” 厉山飞瞟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你舍不得?看来她果真是个妖物,连你也迷惑住了,”心念一转,看向我身后不远的许弘,若有所思道,“所以越发的不能留,许弘的定力还不如你呢。。。” 我干笑了两声,脸上讪讪的有些发红,羞愧的说不出话。 厉山飞噗哧一声笑出来,“到底还是个小孩,脸嫩的很,和九姑娘一个样,”又郑重其事说道,“元庆,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你说。” 厉山飞顿了顿,“乌木盒子里边的太宗手谕,我在三年前已经看到,但是一直没有交给田宽,也没有告诉他。。。”她低下头,“因为我担心他获悉之后会问我索要这个盒子,他是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可以过命的朋友,我很不希望两人之间生出嫌隙,所以他开口我一定会双手奉上,然而如此一来,我手上就再没有能够对抗宇文顺的筹码。。。” “我明白。” 厉山飞又踌躇阵,似是难以启齿,“元庆,我承认这样做法很自私,但可否请你对刚刚所阅所闻保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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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章 糊涂的争风吃醋 厉山飞略感放心,随即拿了乌木盒子进宫换土豆,期间许弘要跟从,被她拒绝,无奈之下只好和众人一起留在医馆拷问我。 十三凶狠说道:“她和你小声嘀咕半天,到底都说了什么?我远远见着她泪盈盈的模样,是不是你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她伤心?”说着他挽起袖子,“你要真是做了错事让她伤心,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兄弟,先打折你狗腿。” 许弘听得有气,冷笑道:“就算王大光做了错事让她伤心,好端端的丈夫放在这里,要出头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吧。” 徐登封兴奋的两眼发光,赶快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闲时家中坐,趣事天上来,老天爷真是太疼爱我了,晓得我最近寂寞的长毛,大清早的就安排上精彩绝伦双雄夺美戏。” 十三聚精会神和许弘骂架,也顾不上修理徐登封,他先是鄙夷不屑瞥许弘一眼,确定那一眼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功效,然后才不紧不慢说道:“你一个临阵脱逃的猥琐文人,有什么脸面自称厉山飞丈夫?” 许弘气苦,“谁说我临阵脱逃?” 徐登封掏了掏耳朵,热心补充背景:“当年官家出兵剿灭厉山飞,难道你没有趁乱抱着土豆从后山潜逃?” 许弘恨道:“我是有抱着土豆经由后山小路下山,但却不是潜逃。”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不是潜逃那是什么?” 许弘傲慢道:“我不屑得向你们解释个中的原因。” 十三嗤笑道:“是你解释不出吧?” 许弘气结,不过也没有和十三再纠缠,转头对我说道:“王大光,你跟我回太医署,我有话要问你。” 十三赶紧叫住我,“大光,你还没说做了什么对不起厉山飞的事?” 我踌躇着正不知道怎么应答,大门口有人接了一句,“王大光做了对不起厉山飞的事?” 我背后寒毛登时倒竖起,一回头就看到田七陪着田心站在门口,之前那句是田七脱口问的,田心在她旁边,面沉似水,一语不发,正狠狠瞪着我。 “九小姐。。。。” 徐登封鬼祟的笑,“九姑娘你来的正好,苦主们正在打架呢。” 田心恨恨走到我跟前,一双秋水明目放射波光,扎得我浑身不自在,“徐大夫,王大光做了什么对不起厉山飞的事?” 徐登封嘻嘻的笑,同情的看着我,“具体情况我是不知道,不过刚刚厉山飞和他理论那会儿,泪盈于睫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王大光倒是笑得欢天喜地的,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末了不忘询问在场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许弘和十三都齐齐哼了声,别开脸子不搭理他。 田心直直走到郝贵跟前,“燕嫂子,你说话最实在,你跟我讲,王大光怎么欺负厉山飞了?” 我听得暗暗叫苦,“田心,我没欺负厉山飞。。。” 十三立即接口,“那刚刚厉山飞做什么在你面前哭?” 许弘也衔恨说道:“你还笑成朵狗尾巴!” 田心气得面色雪白,也不等郝贵回话,“王大光,你果然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她气冲斗牛的扑上来,一口咬住我手臂,尖尖牙齿深深陷进皮肉,我吃痛不住,丹田内自然生出一股反弹的力气,臂上肌肉霎时绷紧。 “哎呀!我的牙!” 田心惊慌松口,捂住自己小嘴,想是给我肌肉的张力蹦疼了,眼眶发红看着我,眼泪哗啦哗啦的流出来。 “七姐姐我们走!” 她哭着掉头就跑,田七想拦住她,但是只来得及叫一声,“小九。。。”就给田心推到一边,还险些摔倒在地上。 我慌的当即就想拔腿追出去,转念却又顿住,追上田心,该说什么? 想不出。 就这一念间,田心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郝贵急得手足无措,为时已晚的说道:“田心,元庆不是那种人。” 我叹了口气,苦中作乐的说道:“难得嫂子相信我。” 田七气得笑出来,“王大光,我真是服了你,”几个箭步到我跟前,把怀中一只精细的小坛子塞给我,“六姐姐早间回去和大家说起你的计划,田心都已经同意,四哥准备了假死的药丸,要给田心服用,人家说有一坛子新品酒酿,非得要先送给你再服,四哥让我陪着她去药园所,没见着人,巴巴的又跟来医馆,结果你给她这么个好消息!” 我又急又悔,“七姑娘,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田七焦躁道:“不是那样是哪样?你倒是痛快说出来啊。” 十三也说道:“对啊,你说啊。” 我急道:“我。。。”数度张口,却又无言,颓然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田七恨恨道:“王大光,我算是看透你了。” 她转身出门,“以后不准再来锦绣山庄!” 等她走远了,徐登封乐不可支的咕咕慨叹道:“为这点子小事也能起纠纷,生活可真是有趣阿,”跟着又撩拨一句,“大光,厉山飞到底和你密谈了什么内容?为什么你吞吞吐吐的总部说出来?” 我无可奈何的说道:“我答应她谨守秘密,不告诉任何人。” 徐登封瞪大了笑眼,不住煽风点火,“神啊,难道你真的对厉山飞做了不纯洁的事,而她准备黄连落肚,吃哑巴亏?” 许弘简直要当场暴走,“王大光!” 我心下有些怒,看着徐登封,淡淡说道:“徐大夫,你觉得那可能么?” 徐登封打了个寒战,干笑了两声,“乖乖咙个咚,蔫儿猫好象生气了,偷空赶紧溜之,”又打了个哈哈,说道:“我馆子还有病人要看顾,就不耽误你们叙话了哈。” 搬了椅子飞似的跑出门。 我转过身,才刚要发问,十三就迫不及待说道:“大光,你。。。” 我沉下脸,严厉喝止他:“十三,够了,就算我和厉山飞之间有什么秘密存在,也不是你能过问的,你的妻子是郝贵,不是厉山飞,整天厉山飞长厉山飞短的,你当郝贵是不存在的?!” 郝贵低下头,“元庆。。。”泪如雨下。 十三哑口无言,“我。。。”半晌叹了口气,伸出衣袖擦拭郝贵脸上泪水,低声说道:“我站得累了,你扶我进屋躺一会儿。” 郝贵勉强笑道:“好。” 等她扶十三进屋,十三顺手带上了门。 我看着许弘,“许大人,你有什么话要问我?” 许弘却不作声,细长风目若有所思打量我,我不避不闪由得他观察,“如果是和厉山飞有关,敬请免开尊口,我和她之间确实是有秘密,但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许弘面色十分难看,片刻之后,神色古怪的说道:“我量你也不敢。” 他顿了顿,缓声说道:“我在云南见学期间,收到一封信函,有人在信中指称,说你身上带着牛角度神。” 我心下一动,顺手从衣内摸出早间碧丝塞在我口袋里边的匕首,“你说的是这个?” 许弘看得动容,“牛角度神果然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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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章 牛角度神的来历 “牛角度神?那是什么东西?” 许弘大是惊讶,“你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这物品的?” 我想了想,照实说道:“有人送我的。” 这话噎得许弘半晌无言,末了似是疑惑似是郁闷说道:“有人送你的,说的恁轻巧,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二十三岁高龄来我药园所做学生,先是田家眼高于顶的四公子亲自过云南为你求推荐函,入学半个月不到引得窦申力保你,如今更有人送你价值连城的牛角度神,怎么这种好事我从来没遇到?” 我干笑不已,心道我也不过就是看上去挺美,真要换了你来做我,你是千万个不肯的,别的不说,单单毁容再生就够你犹豫的了。 “你说这把匕首价值连城,它到底是什么来历,会这样值钱?” 许弘恶劣的挑起眉梢,“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算是你裹着土豆给我添乱的惩罚,”他晒然看着我,若有若无的奚落道,“那种王器到你这样对它一无所知的人手里,可真是有点明珠投暗,我替讨好你那人感到万分不值。” 我也不着脑,只笑着说道:“除了这件事以外,大人还有没有别的要问,若是没有,我就要回药园所上课去。” 许弘料不到我会不加追问,错愕片刻,字斟句酌道:“王大光,你若是肯把牛角度神交给我。。。。” 我把匕首递到他跟前,“你要就拿去。” 许弘愣住了,有一刹那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耳朵,不过到底是经过官家风浪的人,很快反应过来,没接那匕首,反问我一句:“你有什么条件?” 我笑道:“等土豆回来,你不要揍她,也不要因为我裹着她作乱,给你贴征婚告示,就给我小鞋穿,我已经心满意足。” 许弘啼笑皆非,恼怒道:“我在和你说正经的事!” 我笑道:“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在你看来,这把匕首价值连城,但诚如你所说的,我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花费力气就凭空得来,实在有点受之有愧,自古君子不取横财,不立危檐,而且越是贵重的物品,越是有危险,平头百姓如我,还是不要占取为佳。” 许弘冷哼了声,“说的比唱的好听,我告诉你,你手上的牛角度神,是白水蛮国大祭司专用的圣器,白水蛮人聚居在南方的景迈、交州地带,从上古时代就从事宝石雕琢,是黄帝的御用匠工,历朝以来最最有名的珠宝艺人,很多都自称是白水蛮人后裔,除此以外,白水蛮人还擅长发掘矿脉,据说该族饲养有神兽,叫做食金兽,可以嗅出地底埋藏的金脉,所以白水蛮人个个富可敌国。 到了魏晋年间,这蛮族终于建国,之后他们遍选神址,在国都所在的景迈禄劝城郊,建造出一座空明窟,储藏国中自上古以来堆积的稀世珍宝,每到夜晚,空明窟的宝石发射奇光,璀璨可比天上星辰,百里之外都能见到,于是周边百族都叫白水国做宝石国。 但也是因为这座空明窟,引来外族的觊觎和垂涎,到了前秦,大秦国王苻健以白水蛮扰攘为由,出兵景迈,马踏禄劝城,白水蛮国破,其国大祭司倾尽神力,将空明窟化为无形,苻健屠尽白水蛮王族,又挖地三尺,最终无功而返,白白做了一回坏人。 此后又过了好几百年,白水蛮人逐渐恢复元气,到前隋朝,白水蛮族再度建国,其王田豆渠禁不起诱惑,怂恿当时的大祭司乌木敢,运用先古之法,又把那座引来祸端的空明窟变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让乌木敢将先古的测变之法详细编译成册,分藏在两把匕首里边,他和乌木敢一人一把,不久后他找茬杀了乌木敢,收回了乌木敢手中的匕首,空明窟至此正式归了白水王族; 去年九月中,白水蛮发生逆乱,骠骑营奉命出征,统帅杨慎采纳杨智计策,火烧白水蛮的天然屏障赫址山,攻克白水王宫,但他并没有找到空明窟,田豆渠在寝宫自尽,他手上两把牛角匕首被近臣盗走,不知所踪。” 我沉吟着没做声,除了我手中这把,藏在于休烈袖口中那把匕首,是不是另外一把牛角匕首? 许弘接着说道:“那两把匕首,乌木敢用的叫做牛角度神,田豆渠用的叫做牛角劫神,两刀造型一模一样,只有一点微弱区别。” 我忍不住说道:“什么区别?” “很简单,就是刀长,牛角度神是左手刀,牛角劫神是右手刀。” 我惊讶道:“刀器还分左右的?” 许弘说道:“当然,白水蛮人有习俗,大凡是刀器,一律要分雌雄,左手刀短,给女子用,右手刀长,给男子用,彼时白水蛮国的大祭司乌木敢是女性,所以她手上的牛角度神刀就是左手刀,比田豆渠手上的牛角劫神刀要短一指左右。” “原来是这样。” 细细想来,于休烈那把刀器,好似确实比我手上这把略长,难道他拿着的就是牛角劫神?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自哪里得来的? 许弘不无嘲讽看着我,“王大光,你现在知道手里这把匕首的价值,还不赶紧收来贴身藏好,谨防给人抢劫。” 我笑道:“那倒也不用。” 这世上能从我手上抢劫东西的人也有,但不多就是了。 许弘只道我不相信他说词,冷笑道:“你可别以为我在说大话骗你,现在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满世界的搜索这王器呢,告示贴的满街都是,连官家的人都眼馋,督府部的告示贴的满大街都是,圣上也不出面干预,可真是个明君。。。” 我猜他看到的应当是督府部先前贴出来缉拿征婚杀手那告示上所列的凶器,遂解释道:“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遂把先前因为征婚告示导致闺秀被杀的事简要说过一遍,只隐瞒了凶案是碧丝用障眼法倒腾出来的事实,“横死的闺秀当中,恰好有一名身前放着有一把牛角匕首,督府部认为该匕首是凶器,所以贴出告示,希望匕首持有人到官家自首,或者有见过匕首的人去提供线索,协助破案,并非是满世界的在寻找匕首。” 许弘明白是自己弄错,多少有些尴尬,清了清喉咙说道:“我没有细看告示。。。”斟酌了阵,旁敲侧击的问我,“你没有去过督府部吧?” 我知道他真正的用意,笑着回答:“我去过督府部,但这把匕首不是我从督府部取出来的,而是今天早晨我无意中得到的。” 踌躇片刻,虽然不肯定会否给窦申增加麻烦,还是将早间碧丝上课的事说了出来,“这匕首是大人和窦大人在荷花池旁纠缠那功夫,碧丝趁我不备,塞进我口袋的。” 许弘双眉微蹙,接过我手中匕首,翻来覆去把玩一阵,“匕首早晨才到你手,但是一个月之前已经有人投书给我,说它在你的身上,以此推测,背后怕是怕是有人在安排计划,”他出了会神,冷笑道,“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我心念一转,“大人,为什么会有人投书给你说牛角度神在我手里,难道你也在找这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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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章 田虱子包的奸计 许弘也不否认,“是。” 我笑着说道:“不过大人是多么清高孤傲的人,找匕首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那座空明窟。” 这一记吹捧说的恰到好处,饶是许弘一大早上冷若冰霜,经此攻击,也忍不住露出好颜色,“自上个月开始,我奉命到云南见学,师从云南凤迦异王的大国师王威学习咒禁术,这位大国师王威,是白水蛮王族。” “所以他想找回两把匕首,以免白水蛮的珍宝落到外人手里?” 许弘点头,“对,本来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问题是王威有一项咒禁绝技,据说可以游走阴阳,逆转乾坤,我很想学习,但是他开出条件,除非找到牛角度神和牛角劫神作为交换,否则不要指望他会透露一星半点这门绝技的内容给我知道。” “难怪大人会上心。” 许弘没再做声,又看了我手上的牛角度神一眼,似乎是很想要开口索取,却又拉不下面子,索性转过身背对着我,“你不是急着去药园所么?” 我笑了笑,“是,一等大人收下牛角度神,小人就走。” 许弘倏然转过来,神情古怪的看着我,仿佛要从我眼里看出什么破绽,我不避不闪,笑容不改回视他。 半晌许弘先忍耐不住,取走我手上的牛角度神,顺便做出结论:“你是个怪人。” 我笑着说道:“大人缪赞。” 许弘瞪着我,“我那不是在赞扬你。” “小人惶恐。” “你惶恐什么?” “大人明示。” 许弘气结,“徐登封说的对,你就是只蔫儿猫,看起来温顺,其实爪子锋利的很,只不过都藏在暗处,不到关键时候,不轻易显露。” 我闲闲的笑,“有么?” 许弘没好气的说道:“当然有!”不过他心思很快又转到别处去,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那把牛角劫神会在什么地方。。。” 我想了想,说道:“太常寺的少卿大人于休烈也许可以为大人提供少许线索。” 许弘锐利双眼迅速扫了我一眼,“他能提供什么线索?” 我轻飘飘笑着说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 许弘皱紧双眉,“有一句没一句的,你说话可真不讨人喜欢。” “小人知错。” 两人又蘑菇了两句,这才从徐登封医馆出来,许弘回太医署找蒋茂昌说公务,我去药园所继续上课。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看到隔壁园子的荒地上有锦绣山庄的工人在锄草,不期然想起田心,想到她辛苦的来回奔波送我那品酒酿,想到她别扭的、拐弯抹角的送给我三宝袋,想到她红红眼眶中忍耐不住的泪水,真是说不出有多么内疚。 今天的事我真是做错,我明知道她是多么急躁、多么没有安全感的小姑娘,我应该早在她听到徐登封说第一句话时候就将她带到僻静角落,好言好语同她解释厉山飞和乌木盒子的事,可是我没有。 我叹了口气,暗自决定放学后上锦绣山庄负荆请罪,认真的向她道歉。 药园所这边,窦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查证清楚早间的妖艳美人上课闹剧来龙去脉,学监大人气得七窍生烟,“于休烈他好大胆子,居然做出这样的好事!真正是气死我。” 他也顾不上大日头,气势汹汹的就杀去太常寺,找于休烈理论,出门之际不忘通知排课处,取消药园生今天的咒禁课,改上药学课,请原仲平夫子主讲神农本草。 药学课就其内容当然远不如咒禁课精彩刺激,原夫子上课也古板无趣,所以同学诸生对调课安排都失望的很,不过我却是喜欢的,神农本草对有志于学医的人来说是入门的基本功课,对我这样没有药学基础的人来说,花多少时间学习都是不过分的,除此以外,原夫子本人还专精药理熏蒸之法,是王守澄的授业教授,这三点前因的任何一点,已经足够让我锁定他。。。 一下午过得飞快,等到放学,我收拾课本,离开药园所,在大门口碰到了杨玉,站在街对口的小片屋檐底下,拼命冲我招手,“大光,大光过这边来。” 他旁边还站着个人,细看却是杨绍,小半年的功夫不见,小女郎又长了个子,只是笑容还像从前一样腼腆。 等我近到两人跟前,杨玉兴奋说道:“绍儿从冯翊郡来长安探望我和哥哥,约好了晚上到城南曲江游玩。” 我笑着说道:“那敢情是好,杨玉你要好生照顾姐姐。” 杨玉满含希冀的说道:“大光你也来吧?” 我歉然道:“我有事须得过锦绣山庄一趟,就不和你们一起去了。” 杨绍大是失望,在杨玉旁边轻轻的叹了口气,却没做声。 杨玉听得真切,不遗余力的游说我,“绍儿小半年才进京一次,大光你不要扫兴好不好?” 我老实说道:“主要是时候不对,我今天做错一宗事,惹得田心不开心。” 杨玉怏然道:“这样啊。。。” 杨绍迟疑了阵,勉强笑道:“或者你叫上田姑娘一起?” 我苦笑道:“看看吧,假使她愿意我就带她一起来。”心里却很清楚田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 杨玉殷殷的嘱咐,“大光你可一定要来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有一匹白马沿着街道狂奔过来,四蹄带起红尘滚滚,马上那人长衣翻飞,身姿矫健,发现我的行踪,大喝一声:“王大光!” 我下意识回头,“我是。” 那人面容逆着光,也看不真切是谁,等他行至我跟前,翻身下马,才发现是田烈。 我惊讶笑道:“四公子你找我有事?” 田烈森然轻笑,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我,面色如雪一般,黑发底下犀利瞳仁迸射阴冷光华,在我和杨绍之间转来转去,“王大光,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杨玉眼珠转动,笑嘻嘻的抢在我前边开口,“我们打算去城南曲江夜游,绍儿难得进京一次,大光已经请假,明儿也不上课。” 杨绍赶紧拉住他,“杨玉,不要乱讲话。” 田烈握紧双拳,下颚紧绷,咄咄逼人注视我,“王大光,你怎么说?” 我赶紧说道:“没那回事,我刚刚下课出来,遇到杨玉,他是有邀请我过曲江游玩,不过我日间做错事惹得田心不快,准备过锦绣山庄向她道歉,所以没有答应。” 田烈狠狠说道:“总算你还知道自己做错,也不枉老九为你要生要死的。” 我一颗心开始往下沉,隐隐有种不祥预感,摒住呼吸问道:“田心她怎么了?” 田烈轻声叹息,“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和老五老六商量好了,老九这次要是活转来,就带她回剑南安分守己过日子,长安的是非,连同你本人在内,和我田家再不相干。” 我指尖冰凉,颤声问道:“田心她到底怎么了?” 田烈冷笑,“你现在晓得着急了?老九苦等你一个下午,你怎么不来?” 我呐呐道:“我在上课。。。” 田烈不无讥诮的笑,“是啊,上课是大事。” 我定了定神,平静说道:“四公子,上课的事先不讨论,我再问多一遍,田心她到底怎么了?” 田烈恨道:“她在家里哭了一整下午,随后就用菊花热酒服了我给她配置的假死药,王大光,托你的鸿福,锦绣山庄今次不办丧事都不成了。” 我惊得面无人色,仿佛遭受晴天霹雳,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把揪住田烈胸前衣襟,声色俱厉的问道:“你说什么?” 田烈一字字重复道:“我说,我家老九,她用菊花热酒送服了假死药,锦绣山庄要办丧事了。” 我推开田烈,仿佛是喝醉了酒一般,脚步虚浮,明明是睁着眼的,面前却一片漆黑,恍惚中似乎有东西塞到我手里,听田烈说道:“你骑我快马,要是一刻钟功夫能赶到山庄,还能见到田心最后一面,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说完他冲着马臀重重拍了一掌,白马吃痛,唏溜溜长声嘶鸣了几声,后蹄猛地一蹬,带着王大光飞驰出去。 等白马跑远了,田烈拍了拍手,笑眉笑眼的捡起王大光遗落在地上的书袋,搭在肩膀上,顺手自衣内摸出一支棒棒糖,衔在嘴里咀嚼,状甚惬意的眯着眼。 杨绍看得心下一动,细声细气说道:“四公子。” 田烈睁开一只眼,似笑非笑看着她,“做什么?” 杨绍脸上一红,慌忙低下头,“小女有个疑问,斗胆请四公子解惑。” 田烈笑道:“什么疑问你说吧?” 杨绍顿了顿,问道:“想请问四公子,你原先配给九姑娘服用那假死药,是要送什么来送服的?” 田烈讶然的扬起眉毛,对这个不声不响白玉一般的小人儿突然古怪的生出几分趣味,倾身过去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杨绍面色绯红,不由自主躲藏到杨玉背后,杨玉挺起小胸膛,瞪视田烈,“离我姐姐远一点回话!” 田烈轻笑,直起身子,目光越过杨玉,准确落在杨绍身上,“是用菊花热酒送服。” 杨绍心道果然如此!“换言之,九姑娘其实是没有危险的对不对?” 田烈眨巴眨巴眼,冲杨绍抛洒媚眼,嘿嘿的笑,算是默认。 杨绍叹气,知道田烈是存心误导元庆,元庆他关心则乱,也不询问清楚,白白着急心痛一次,“你这样说谎欺骗元庆,实在不好。” 田烈圆滑的替自己开脱,“我可没说谎,老九确实不会死,但田家要给她办丧事也确实是实情。” 杨绍微微皱起两道柳叶眉,“为什么?” 田烈却笑,“这个是秘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跟着他话锋一转,“杨姑娘,听说你们要夜游曲江?” 杨玉头上天线立刻倒竖起,好似一只积极护卫自家小鸡雏的母鸡,极其不友好极其满怀敌意的问道:“虱子包,你想干什么?” 田烈不以为意的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衬着他古铜色的皮肤,越发显得夺目,“我对城南曲江熟悉的很,你们夜间游玩,要是有个导游指点,岂非是件赏心乐事?” ps,虱子包的由来:加菲猫一,欧蒂刚刚回到家里,加菲很不喜欢它,对男主人john说:“john, you had me ,a chick ma, now you’ve got a tick ma!(约翰,你已经有了我,一个万人迷,现在你又带回一个虱子包!^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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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章 为时已晚的后悔 等我赶到锦绣山庄,已经是傍晚十分,大门口空无一人,我径直入内,找到田心居住的五谷园,老远就听到有时高时低的哭声传来,一时心神大乱,指尖冰凉,伫在原地,半步也不敢上前。 有来往的小厮发现我,跑去禀告六小姐,不大功夫六小姐自园子出来,神色憔悴,脸上犹有泪痕,“大光,你来了。” 我看着她悲痛欲绝却又强颜欢笑的模样,背后一阵一阵泛寒,颤声问道:“田心她怎样?” 六小姐强笑道:“都是照足计划在做,她吃了老四给她配置的假死药,这会儿已经入棺了。” 我身上冷汗淋漓,几乎湿透衣衫,鼓足全身所有力气,抖着嗓子问道:“她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 完了却又觉得后怕,慌忙转过身,“你不用告诉我。” 六小姐却笑,走到我跟前,摸出怀中丝帕擦拭我额头汗珠,“大光,你是听到什么传言了还是怎么的?我不都说过了么,是照计划在行事的,你在惧怕什么?老九她当然是假死,不过。。。” 我堪堪放落的心又提到口中,身子不由自主轻轻发抖,连站都站不稳当,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惊恐,“不过什么?” 千万不要告诉我不过中途生出意外。。。 六小姐意味深长的笑,“不过,从前的田心,算是真死了。” “什么意思?” 六小姐只是笑,轻声叹了口气,“大光,你日后会明白。” 我又是疑惑又是不解,但既然田心还活着,其他的都无足轻重了。 “六小姐,我去看看她行么?” 六小姐婉言道:“真是不凑巧的很,人已经入棺了,家乡有风俗,入棺之后不能开棺。” “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六小姐虚虚的应道:“应该很快的吧,园子里边正忙乱着,你今天也辛苦一天了,不如早点回去休息,一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 我无奈说道:“好吧。” 这天夜间我独自一人回到玫瑰园,躺在卧房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直到天亮,好不容易合上眼,又梦见了将军。 三年过去,流光似水,很多人事我已经忘记,然而将军的容颜,不管任何时候想起,始终历历如新,梦中他头戴八楞卷沿荷叶盔,穿着大金凤翅锁子甲,年轻英武,眼如明月,站在山海之巅,对着我微笑,招手。 我热泪盈眶,拼命的挥手示意,不顾千山万水的向他奔过去,山峦在我两旁倒退,河水在我脚下流淌,我不知疲倦的奔跑,然而将军始终在不可捉摸的地方,与我遥遥相望,笑容如织。 “元庆,你要做值得做的事,你要做对天朝有用处的人。。。。”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慌忙用布巾擦干。 我要做值得做的事,我要做对天朝有用处的人。 至于什么是值得做的事,什么是对天朝有用处的人,将军,这个由我自己来定义。 这天早晨,我照常去药园所上课,上午还风平浪静的,到了中午,凶事好似事先约好的一般,乌央乌央的传到药园所。 先是刑三法监处的都官员外郎常衮大清早的横死在家里,头颅不翼而飞,三法监全员出动,将常衮住处搜索了个底儿朝天,最后在常家后园的下水道找到人头,却发现他的舌头给人割掉了,按照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人头落到下水道是在暗示常衮为人下作,至于割他舌头,则可能是因为死者生前掌握有不可告人秘密,凶手怕他死后吐露出来,所以要封口。 跟着是太常寺的少卿大人于休烈无故失踪,他府上仆人早间伺候他起身,发现房间的窗户大开着,地上有一滩血迹,另还有一片中衣的衣角,从料子戳口判断,显然是给匕首划破的,仆人至此觉着于大人多半是遭到了歹徒劫持,赶紧到督府衙门报案,官家随即立案侦查,经过初步的现场勘验,得出结论是于大人很有可能已经遇害。 最后一件凶事和田心有关,说锦绣山庄的九姑娘田心遭到情人背叛,羞愤之下,服毒自尽。 头两件还好,我知道那是厉山飞做的,最后一宗,虽然明知道是假的,听在心里还是宛如刀割。 同学诸生当中,范健时常和我同桌,注意我也最多,小孩子好奇心重,趁着吃饭那功夫挤到我旁边,和我八卦是非,“大光,跟你说个事。” 我埋头啃饭团,“什么?” “你和锦绣山庄的那个九小姐,好象关系蛮不错的啊,她昨天自杀死掉了你晓得不?” 我顿了顿,用力咽下哽在喉头的饭团,面无表情说道:“有听说。” 范健热情提供小道消息,“据说是因为情人背着她和别的女孩子来往,大小姐气性儿大,没有容人的雅量,就服毒自尽了,啧啧,为一点点鸡毛事想不开,真正是不值得,难道她还指望丈夫一生一世只对着她一个人?想法着实是可怕,”又发表评论,“男子三妻四妾,不都是平常的很的事么,她那个爹,锦绣山庄的老庄主田善本,可不就娶了两妻一妾?她怎么就不开化呢,真正是斑鸠窝里窜出只麻雀,变异啊。” 我满心不是滋味,突然说不出有多么后悔。 我又错了,我只想着要让田心诈死引出田宽来,觉得这计划万无一失,可是我何曾考虑过她的处境?人人都道她为情人不忠自尽是不智之举,街头巷尾的议论,她死而复生之后,在长安还能有什么立足之地?她是多么骄傲的人,怎么能够忍受别人的指点? 难怪田烈和五小姐六小姐商量好,等田心活转来就要带她离开长安,她根本是不走都不行的了。 所以她才死活要在服假死药之前来看我,所谓送新品酒酿不外是个借口,她是觉着惶恐不安,觉着忧心,想要找我倾诉,也想要问我打算,她想要知道假使她不能留在长安,我是否会跟从她回剑南。 然而我什么都没帮到她,也什么答案都没给她,不仅如此,我甚至还和她无比忌讳的厉山飞有了一个秘密。 田心她是带着怎样绝望的心服下假死药的? 我从饭堂冲出来,站在大太阳底下,心绪如潮,面色如雪。 头顶日光灼灼,晒得我睁不开眼,滚滚热泪在眼皮底下万分不甘的转来转去,想要寻找出口。 “大光,你在看什么,天上有什么好玩的?” 我深吸口气,睁开眼,发现范健也跟了出来,正学着我的模样,好奇仰望天空,遂笑着说道:“我在看云彩,你看西边那条云彩,像不像条张嘴伸爪,双眼圆瞪的青龙?”趁着他不注意,不露痕迹擦干眼角泪水。 范健嘿嘿的傻笑,“你要这么说还真的蛮像的,啊,对了对了,”他一拍脑袋,“头先我来饭堂吃饭,路上碰到个老头子,托我带封信给你,刚刚顾着和你说话,差点忘记。” 我定了定神,“信在哪儿,拿来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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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章 太子灵踪塔 范健从衣内摸出一封油纸包裹的短信递给我,一边比划形容,“是个十分矮小的老头,身上香喷喷的,奇怪的很呢。” 我拆开短信,就见上边写着:午时三刻,菩提寺内,灵踪塔下,速来一叙。厉山飞。 范健凑上来想要探视信件内容,我指着他背后叫了一声,“咦,那不是屠贤么?” 屠贤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女生,今年十五岁,资质非常好,学习也刻苦,其人经常坐在我前边,范健很喜欢她,偷偷和我说过无数次,希望长大了可以入赘去屠家做女婿。 我问他为什么不是娶屠贤做妻子,范健很老实很憨厚的说道:“我爱做家务,我喜欢入赘。” 范健大喜过望,慌忙回头看,两只大眼珠放射奇光,在百十号同等大小身材的萝卜头之间寻找,“屠贤?在哪儿?她不是一向都回家吃午饭,不在饭堂就餐的么?”半天找不到屠家小人儿身影。 我迅速收起书信塞进袖口,笑着说道:“说的也是,多半我看花眼了。” 范健十分失望,回头发现我手上空空如也,才刚要询问,我抢先开口道:“早间随堂考试,夫子有吩咐屠贤中午帮忙改卷子,我猜她这会儿多半已经在学馆的了。” 范健立即又高兴起来,“对啊,我怎么忘记了?”将我书信内容抛到九霄云外,“大光,我先回学馆去了,你慢慢吃哈。” 我等他走远了,才进到饭堂,捡了吃剩的两个饭团塞进口袋里边,行至饭堂僻静后堂,四下看过无人,提气纵身,翻过后堂围墙,出了药园所。 菩提寺在药园所附近,去年九月翡翠湖大爆炸的时候,整座寺庙塌陷,但是寺内的灵踪塔不仅屹立不倒,更从塔基底下翻出好几尊金身菩萨,蔚为奇谈。 那几尊金身菩萨,因为本朝律法有定律,无端拾得的遗留物归拾取者所有,所以悉数都归了菩提寺,由菩提寺主持方丈做主,出售给朝廷,赚了一笔修缮款子,从今年初开始,菩提寺的重修工作逐步开展,到五月中,整座寺庙竣工建成,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灵踪塔则成为菩提寺当家的景观,只有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才开放,接受香客朝拜。 我从药园所出来,抄了小路,走到菩提寺,正是午间休息时间,寺僧和知客僧都在荫凉僻静地方小憩,我敲了半天山门也没人应声,只好走到寺院后门,捡了个低矮的围墙翻进去,穿过大雄宝殿和天王殿,经过钟鼓楼,找到灵踪塔,远远就看见厉山飞站在塔楼的洞门口,正对着高耸入云的灵踪塔出神,她脚边倒着一人,却是早间才告失踪的于休烈,其人辫发飞散,衣衫凌乱,肩膀上还有干涸凝固的血迹,精神也萎靡不振,样子看来很是狼狈。 我有些吃惊,沉吟了阵,走到厉山飞身后三尺远处,叫道:“厉山飞。” 厉山飞倏然转过身,瞳仁警觉的眯成一条缝,左手一翻亮出一把精光闪闪的短刀,及至发现是我,又迅速将短刀塞回去,笑着说道:“大光你来啦。” 我见她头发眉毛上还有少许花白碎屑尚未清理干净,想起范健说递送信件的是名香喷喷的老头子,遂笑着说道:“你是不是装成老头子让范健给我送信了?” 厉山飞眯眯的笑,“是,药园所里边有好几个老夫子是太医署旧人,知道许弘的事,我担心他们认出我来,所以改扮成老头子。” “原来如此,”随即奔入正题,“你找我有事么?我下午还有课要上,不能耽搁太久。” 厉山飞看着我出了会神,指着身后的灵踪塔说道:“大光,你知道这座塔有什么来历?” 我摇头道:“不知道。” 厉山飞沉沉道:“这座塔,叫做灵踪塔,说是前朝某时修建的,该时有一位叫做张韬光的大将军,受皇帝的指派,带着一个四十多人的使团,下罽宾国求佛经,张韬光的部下车奉朝也随团前往,走到迦湿弥罗城附近的菩提寺,车奉朝感染了重病,没有办法继续走,张韬光就留他在寺庙里养病,等车奉朝养好身体,出于感激菩提寺僧人的救命之恩,他立誓出家信佛,凑巧该时菩提寺有一位来自天竺国的大法师舍利越摩三藏法师,车奉朝就拜舍利越摩三藏法师为师,法号悟空。 悟空经过三年的刻苦努力,精通了梵语,掌握了佛教经文的精髓,并开始动手翻译佛经,四十年过去,张韬光从罽宾国求佛归来,此时悟空年近六十,张韬光要求悟空和他回国,舍利越摩三藏法师就将寺院珍藏数辈的经卷和佛祖真身佛牙舍利,连同很多金身菩萨,赠送给悟空,让他带回中土,起塔供养,于是就有了现在这座灵踪塔。” 我说道:“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厉山飞酸楚望着我,发上金环给日光照得熠熠生光,半晌说道:“这事还有后文,又过了很多年,悟空八十岁,国中起了叛乱,皇帝最宠幸的太子年幼时候就被奸人陷害,流落出皇宫,悟空仗义收留太子,藏在灵踪塔基深处喂养,一直到太子成年,打败奸人,夺回储君位子,后来太子登基做了皇帝,这座灵踪塔就改名叫太子灵踪塔。” 我吃不准厉山飞的用意,谨慎问道:“那又如何?” 厉山飞慢慢说道:“我昨天下午用乌木盒子换回土豆,亲眼看着宇文顺焚烧了太宗皇帝的手谕,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觉得心如刀绞,我从前在山上做匪徒,杀过很多无辜路人,落网之后原本是死路一条的,然而太宗皇帝法外开恩,不仅赦免我的死罪,更收我做御衣卫,赐给我至高无上先斩后奏的巨大权利,然而我回报他的是什么?” 她嘴角微微咧开,似乎是在笑,眼泪却扑簌簌滚落,“他龙驭大海,我念着私情,首先不肯殉葬,这也还算了,我明知他有亲生子流落在外头,又为着私情,扼杀了他亲生子的身份,更为着私情,逼迫他亲生子答应有生之年还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我做过的亏心事,我想来想去,怎么看都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啊。” 她低下头,悔恨得放声痛哭,我很想说两句宽慰她的话,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只得从衣内摸出手帕递给她,“你想做什么?” 厉山飞推开我手帕,“我不配得到你的恩典,”用衣袖擦干热泪,哽咽说道,“宇文顺把土豆还给我后,我带着她回到许弘住处,到了晚上,先去常衮居处割了他人头,接着去找于休烈,发现他和常衮的妾侍碧丝在一起,我用软筋散放倒两人,杀了碧丝,但是留下了于休烈。” “为什么?” “他给我一样物品作为交换。” 我心念翻转,问道:“牛角劫神刀?”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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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无常空明窟 正午灼热的日光照在于休烈脏污的脸上,烤得他双颊通红,这当口少卿大人眼皮微动,轻轻**,慢慢睁开眼,茫然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我蹲到他身旁,“灵踪塔下。” 于休烈眼珠转动,回过神来,“元庆?” “我是。” 他出了会神,讥诮的笑,“我想起来了,那位来去无踪,自称厉山飞的高人呢?” “她走了。” 于休烈坐起身,吃力的揉捏肩膀,“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说道:“我来接你回学馆,大家还等着你上课,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送你去太医署包扎伤口,顺便到督府衙门销案,今天早晨你家仆人找不到你,已经到督府衙门报案,现在督府部的捕役正满长安的搜索你。” 于休烈挣扎坐起身,冷冷说道:“若非是你买通厉山飞行凶,我也不会落到今天地步,你现在倒来假慈悲。” 我没做声,厉山飞要杀于休烈,并非是出自我的授意,但事件总是因我而起,于休烈对我心怀不忿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样想来,就没什么好辩解的了。 我将他扶起身,带他出菩提寺,“大人,先不说这个,你受伤已经小半日,要尽快就医。” 于休烈半边身子挂靠在我身肩上,问我道:“元庆,你打算几时动身?” 我小心搀住他,“你要我去哪里?” 于休烈打了个突,片刻之后问道:“厉山飞没有把牛角劫神刀交给你?” 我笑出来,“她交那物品给我做什么?” 于休烈瞪大了眼,扭转头颅看着我,“你昨天早晨得到碧丝送的牛角度神,难道没有打听它的来历?” 我只是笑,“大人小心,你肩膀刀伤很深,好似割到颈间血脉了,别太大力气扭动颈项,以免伤口出血。” 说话间他颈项之间原本凝固的伤口果然渗出血迹,但是于休烈哪里顾得上,一把抓住我手臂,“我在问你的话,赶快回答我!” 我缠上他手臂,撑着他身体,背到背后,“我没问,不过许弘大人和我说了那把刀的来历。” 于休烈在我背上冷笑,老神在在的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有心索取,我就送给他了。” 于休烈惊得险些从我背上跌下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把扭住我头颅转到背后,“你把牛角度神送给了许弘?” “是。” 于休烈凶神恶煞的揪住我领口,“你该死的到底知不知道那把匕首的用途?” 我扣住他五指,轻轻掰开,“我知道,白水蛮,空明窟,无常出现,两把匕首暗藏上古之法的编译手册。” 于休烈急得满头热汗,“你既然知道做什么还轻易交给许弘那厮?” 我脚下不停,“大人,药园所快要上课了,你不要乱动, 那样我走不快。” 于休烈在我背上团团转,“还上什么瘟神课,你个猪头三,犯大错了晓得不,我昨天给厉山飞一把牛角劫神刀,原本以为她会交给你,没想到这婆娘私吞了刀器,你现在赶快去找她,不惜一切代价要回牛角劫神,顺便把你先前猪油蒙蔽心肝送给许弘的牛角度神也要回来,”他用力拍打我的肩膀,“要快要快,要是厉山飞拿了刀器给许弘,你的美梦就要破碎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我能有什么美梦?” 于休烈呆了呆,不过到底是阅历丰厚的人,略一思索,随即问道:“厉山飞给过你那把牛角劫神刀?” “是。” “可是你没要?” “是。” 于休烈怪叫道:“为什么,牛角度神和牛角劫神合在一处,就可生成空明变测妙法,引出空明窟,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 所以我让厉山飞拿了那把牛角劫神给许弘,要他连同手上的牛角度神一起,送去云南,交给凤迦异王的大国师王威,算是物归原主,另外也让他有机会学到王威的咒禁神术。 厉山飞最初并不同意,“元庆,我知道你不看重钱财,然而在朝为官,要想如鱼得水,少不脱使钱的地方,有一座空明窟傍身,才有进退的余地。” 我了然道:“你就是出于这点考虑,才同意和于休烈交易的?” “是,不过你放心,我日后迟早还是会找机会除掉他的。” 我轻声的笑,对着高耸入云的灵踪塔出了会神,“厉山飞,我没有想过要入朝为官。” 厉山飞急道:“你不入朝为官,你那身份怎么能恢复?” 我说道:“厉山飞,走过的路已成历史,我们要往前看,从前旧事,不要放在心上。” 厉山飞颓然的笑,“元庆,你倒是看的开,可我总是希望你能得回你该得的福分,希望可以弥补我自己的过错。” 我宽慰她道:“大可不必,因为我走到今天,绝非是你一人造成,你不需自责。” 厉山飞苦笑:“不是我造成的,难道是命运?” 我笑道:“至少你应该这么想。” 于休烈冷笑,“你知道白水蛮人的空明窟里边都藏有什么东西?”他不等我开口,滔滔不绝说道,“按照前朝史书的记载,白水蛮人的空明窟内,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数以千计,成片成片的金叶子堆积的像小山,到处是大块大块璀璨晶莹的红蓝宝石,蓝得使人心跳加速,红得能滴出鲜血,还有无数巧夺天工的上古钻饰,件件都是稀世奇珍,这些你都知道?” “我猜测得到,不过,那又如何?” “你。。。” 于休烈气结,他满腹狐疑,却没再作声,由得我背着他走出菩提寺,穿过大片荒废的旷野,到了药园所背后一片宽阔废墟深处,找了个荒草茂盛的地方,将他放在地上,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药园所下午课的钟声响起。 “大人,学馆开始上课,我迟到了。” 于休烈若有所思打量我,“元庆,我真是越发的不了解你,”想了想又改口道,“不,我可能压根儿就没了解过你。” 我笑着说道:“大人,要了解一个人,是很困难的。” 于休烈说道:“你不想要空明窟?”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于休烈没再作声,只一双琉璃眼波光闪烁,半晌苦笑道:“没想到我于休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我解下腰间那只田心送给我的三宝袋,打开袋口的活结,摸出溜尖锋利的银妆刀,松开刀鞘,轻轻擦拭雪亮的锋刃,“于大人,我一向是个本分的人,做骠骑就老实为国家效命,做学生就安分守己上课,这会儿药园所已经开课,我是很急着去上课的,但是有几个问题又必须得现在问清楚,请大人千万配合,小人十分感激。” 于休烈斜着眼瞥我,“我要是不配合,你是不是会用那把锋利小刀割断我咽喉?” 我淡淡说道:“不排除这种可能。” 于休烈面色微变, “你想问什么?” 我说道:“十分简单,我想知道,你和碧丝是什么关系?” 于休烈嗤笑道:“你认为呢?碧丝是个尤物,我又是单身,这样两人还能是什么关系?不外是男欢女爱。” “就这么简单吧?” 于休烈似笑非笑道:“还能有多么复杂?” 我沉吟了阵,“好,我再问你,一个月前,你为什么写信给许弘,说牛角度神在我手上?” 我并不肯定写信给许弘的人是于休烈,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其他人选,索性诈他一诈。 于休烈打了个哈哈,“王大光,我管的虽然是个清水衙门,可也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得闲。” “这意思许弘手中的信件不是你写的?” 于休烈狡黠道:“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我知道出自谁手。” “谁?” 于休烈快意的笑,“就是厉山飞昨夜杀的碧丝。” 我愣住了,“碧丝?” “肯定是她,除了她不可能有别人。” 我微微皱眉,“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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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章 万恶馋为首 土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安然躺在自家小房间里,身上盖着她绣有裸奔小花猪的小被被,除了窗外的知了不知疲倦鸣叫,四下静谧如常,一时竟让她产生错觉,以为先前的宫中惊魂,误服死药都只不过是场午睡的噩梦,然而心口隐约的抽痛随即让她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她确实是中毒了,若非是妈妈拿回乌木盒子换取解药,又带她回家,这会儿她已经下到地府和阎王老爷相看两相厌了。 可是大人们都去哪里了呀?大上午的,也还不到吃饭时候啊,怎么就不能分出个人来守着我呢?我果然是个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 这当口许弘和厉山飞带着牛角度神和牛角劫神正在出城去云南的路上,厉山飞不大放心,“留土豆一个人在长安,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许弘安慰她道:“不怕,我安排了蒋茂昌照顾她,他为人机敏,也喜欢土豆,有他留意着,小孩不会有问题。” 蒋茂昌为人诚然是机敏,也确实是喜欢土豆,可是许弘忽略了一个问题:蒋茂昌同时也是很忙的。 作为许弘的集要助理,许弘不在太医署,蒋茂昌必须统揽太医署所有日常事务,这使他虽然有心认真照顾土豆,可惜实在是分身乏术。而许弘出于多种考虑,只大约告诉他说土豆这几天身子都不大好,在家里休息,没有上课,对先前的种种险恶经历却是只字都没有向他提起,这使得英武神明的蒋茂昌大人在接到许弘郑重托付的时候,发生了根本性的理解错误:他以为许弘所谓的照顾土豆,就是打理好土豆的三餐,另外监督她写作业,却不知道许弘的意思,是要他护卫好土豆的安全。 所以许弘离开长安的这天,他既没有搬到许弘家里和土豆一起住,也没有安排人手在土豆附近巡视,换言之,此刻的许弘住处,只得土豆一人,蒋茂昌计划到了午饭时间,再过来拎他去太医署的饭堂就餐。 土豆叹了口气,转动眼珠,见到小床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只卤猪蹄,还微微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送来的,位子也算的堪堪好,一伸手就可拿到,是谁这么贴心? 小人儿饥肠辘辘,坐起身来,小爪子在身上胡乱擦拭了三下,捞起卤猪蹄,恶狠狠啃了两大口,只觉其皮爽肉滑,肥而不腻,芳香四溢,真正是她有生以来吃过最为美味的卤猪蹄了,登时大声赞美道:“好一只风姿绰约色香味美的卤猪蹄儿啊!” 有人在外边接了一句,“你喜欢是最好。” 土豆愣住,看看日头正是大上午十分,爹妈既然不在,负责做晚饭的肥壮米婶子又是不到傍晚不会出现的,而且她说话声似洪钟,也不像门外这位,有一种雌雄难辨的阴柔之美,那么门外这位是何方高人? 她跳下小床,赤着小小一双雪白的天足,溜到门口,趴在门缝上想要偷看门外是谁,两只爪子兀自紧紧抱着猪蹄儿,不停歇的往嘴里送。 自门缝望出去,门外空无一人。 土豆不死心,索性空出一只小手指头,勾动门环,打开大门,就看见院子正中央的大榕树桠杈上,端正坐着一名紫色人,手提一只大包袱,正对她笑,不是宇文顺是谁? “土豆,你醒来了?卤猪蹄可好吃?” 土豆记起出宫路上妈妈千万次的嘱咐,“宇文顺心思歹毒,最喜欢折磨小孩子,你以后不可和他来往,他主动找你说话也不能理会他。” 许家小姑娘是听话的好孩子,于是她低着头啃猪蹄,不和宇文顺说话。 宇文顺也不以为意,自包袱里摸出一只用天然绿幽灵原石雕刻的精致小酒壶,拔开瓶塞,芬芳的香气顺风迎送,飘到土豆鼻子里,那是怎样一种浓郁醇厚的香味啊,连土豆这样不沾酒水的人都忍不住流口水。 “这酒品是锦绣山庄去年进攻给圣上的新品,据说是锦绣山庄的九小姐田心改良重碧酒做出来的,叫做七笑吟酿,配着猪蹄饮,最是甘美不过,土豆你想不想尝尝?” 土豆装作没有听到,飞快的啃完手里的卤猪蹄,再意犹未尽的舔舔手指,满足的说道:“日啖猪蹄十二只,不辞长做养猪人。” 宇文顺把七笑吟挂在树枝上,顺手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只油纸包裹的卤猪蹄,“我这一只,比你刚刚吃掉那只更加美味。” 土豆定力好的很,仍然没有抬头,可是耳朵已经倒竖起,并且偷眼看宇文顺手里那只猪蹄。 宇文顺将她馋嘴表现悉数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发笑,面上却不露声色,接着说道:“我这只猪蹄,选取的是一岁左右的仔猪前蹄,用十余种名贵中药入味,经文火温煨,精心卤制成的,吃时再配上我特有的双花醋调制的蘸汁,入口糯香滋润,酸辣味美,堪称是极品的享受,从前太宗皇帝每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会要求尚膳间做这道卤猪蹄,啃完两只,心情就会大好。” 土豆忍不住好奇,“它真的有这么神奇?” 宇文顺笑容可掬,扬起手中猪蹄,“不信你就试试看?” 土豆吞了吞口水,依稀还记得妈妈的嘱咐,咬牙说道:“我不吃,我不和你说话。” 宇文顺失望的说道:“可是我专门送来给你的。。。” 土豆油腻小手揪着胸前衣襟,真正是天人交战。 宇文顺再接再厉,又从包袱里边摸出一串臭豆腐,“还有这串臭豆腐,色泽金黄,清感带鲜,里嫩外焦,脆爽舒心,是长安最有名的何吕方臭豆腐坊独门制作。” 一听说是何吕方臭豆腐坊出品,土豆就稳不起了,一包口水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何吕方臭豆腐,那在臭豆腐界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饕餮老客有云“尝过何记臭豆腐,三日不想肉滋味”,由此可以想见它味道之美,土豆从前还觉得这说法夸张,但是自从年初她拐骗杨玉请客,吃过一次之后,才知道所言不虚,从此变成何吕方臭豆腐的忠实拥趸,就是可惜该臭豆腐要价高昂,偶尔吃一次还凑合,隔三差五的光顾,杨玉和她都负担不起。 “那个,那个。。。” 宇文顺笑容可掬,“想吃么,想吃就上来嘛,我包袱里边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新奇玩意,是你没有见识过的呢。” 土豆扭动小身子,盘算一阵,自我安慰道:“妈妈说了不能和你讲话,可是没说不能吃你给的东西。” 宇文顺笑迷了双眼,“对的呀,就是的。” 有了这条理由,小姑娘再不犹豫,飞奔到榕树底下,吐了两口唾沫在手心,抱住树干,刺溜刺溜的爬上树,坐在宇文顺对面,馋涎欲滴的望着那个喷喷香的大包袱,“快点解开来看看里边是什么?” 宇文顺轻声发笑,先把手里的卤猪蹄递给土豆,然后慢条斯理去解包袱皮的活结。 土豆双手捧着喷喷香的卤猪蹄,做成只地鼠模样,正埋头大啃,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有件大黑披风兜头落下来,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她心知不妙,大叫一声,“宇文顺你做什么?” 宇文顺收紧包袱皮,拍了拍土豆的肩膀,笑着说道:“土豆,我忘记告诉你了,包袱皮里边除了几件破衣服,就剩下一样物品:一颗圆圆胖胖的大土豆。” 土豆口中叼着卤猪蹄,在包袱皮里边左冲右突,“你放我出去。” 可是她越是挣扎,那包袱皮包裹的越是紧巴,空间越来越狭小,最后她被迫将手足悉数蜷曲在胸前,变成一只人肉小粽子,而更糟糕的还在于,这包袱皮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不仅结实耐踢,还密不透气,她闷在里边,只觉呼吸日益困难,眼前金星乱冒,肺叶仿佛要爆炸一般,几乎就要憋死的时候,宇文顺用小刀划破了她头顶的布巾,露出她口鼻,土豆大口大口的呼吸,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悔恨,一双圆眼睛对着宇文顺放射毒箭,恨不得将她射成箭垛。 宇文顺自身上摸出一根牛筋绳子,将土豆捆扎得更牢靠,“来,好孩子,我们进宫。” 很多年之后,当土豆成为御膳房第一位女性尚膳总监,得到则天女皇专宠,从前给她做晚饭的肥壮米婶子的七舅老爷的三外甥女儿米鸭为她写传记,问她一生之中感触最深刻的一句名言是什么,土豆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万恶馋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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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章 波斯人的报复 那天在药园所背后的荒草深处,于休烈始终没有告诉我,碧丝为什么要写信给许弘,又送我匕首,期间我曾经拧断他的手骨,他明明痛得满头冷汗,却不住发笑,似乎是遭遇到了天底下最为可笑的事。 “元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距离困兽已经不远,我看到你这模样,心里真是快活的很啊。” 我冷静下来,知道今天听就算是折磨死他,其人也不会吐露只言片语,于是决定放弃,只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会否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如果他不说出去,我就不杀他。 于休烈苍白面容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灰,诡奇的笑道:“我不说,我要保守你的秘密,慢慢看热闹。” 我沉吟着没作声,于休烈从过军,以武官的身形来看,他有点过份瘦削,好在修长挺拔,筋骨硬朗,整个人像一杆笔直的枪,而和我所见过的大多数武官不同的是,于休烈还有一种文人的风骨,柔韧坚强,那风骨支撑着他,使他经历了将近一个日夜的折磨之后,尽管体力耗损的接近虚脱,双眼却始终如澄镜一般镇定,清冽而明朗。 他头发散乱着,雪白中衣血迹斑驳,笑容却得意非凡,“你知不知道,在我看来,你就是戏子,我是那个看戏的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娱乐着我,你说,我怎么会轻易扼杀这种不可多的的尊贵乐趣?要知道你可是太宗皇帝亲封的金刀大将呢。” 我以为自己会动怒,但是我没有,恰恰相反,我莫名的因为这句话相信了他。 “我不杀你。” 于休烈仰天大笑,眉梢眼角堆积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和不屑,“我早料到了。” 我收起银妆刀,将于休烈背到背后,送去督抚衙门,放在大门口,“我要是送你进门,少不得要给捕役盘问,这会儿药园所已经快要下课,我得去赶个尾巴。” 于休烈大度的挥手,“我知道,你去吧。” 我回到药园所,从后门溜进学馆,坐到自己位子上,原老夫子正闭着眼在讲神农本草的下部,范健悄悄对我讲:“夫子今天点名了,我有替你报到。” “谢谢你。” 范健憨厚的挠了挠头,“不用,明天小考的时候。。。” 我笑着说道:“我给你看卷子。” 范健大喜过望,一双绿豆小眼登时就找不到了。 这天下课的时候,原夫子叫住了我,“王大光和屠贤留堂,我有事吩咐。” 范健大是紧张,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旁边面无表情的屠贤一眼,忧心忡忡的说道:“老夫子他想做什么?不会是想做媒吧?这可怎么办?” 我啼笑皆非,拍了他脑袋一记,“杞人忧天,慢说原夫子压根儿没那心思,就算他有那心思做媒,也得当事人首肯才行的吧?” 范健愁眉苦脸的说道:“我当然晓得了,可是关心则乱。。。” 我愣了愣,不期然想到田心,想到十三他们编造杨绍和我莫须有的情事,惹得她伤心不快,我虽然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解释过,因为总想着那都是没影儿的事,她当时或许看不穿,事后是一定会立刻想明白的,然而我忘记了:关心则乱。 她可能从来都没有想明白过,却又爱面子的不肯说出来,那些压力日积月累在心里,该是多么巨大的苦处? 人人都说我思虑周全,可是为什么连关心则乱这样浅显的道理我都会疏忽? 我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在这个小女郎的身上? 我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做错的事真正是太多,以后须得好生弥补。 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原夫子叫住我和屠贤,从衣内摸出一只酒壶,摆在书桌上,“现在有两宗任务,一个是替我买一壶锦绣山庄的新品佳酿;一个是替我整理明天的讲义,你们两人自己选择。” 屠贤眼底有些不耐,“两样都是夫子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分派给我们做?” 原夫子懒洋洋的说道:“我酷爱喝酒,有轻微的中毒症,手指发抖,不能备课写讲义,这一点窦申请我来药园所上课之前,我已经和他说明白,彼时窦申明确承诺我,讲义的事由我口授,他找药园所的学生代替抄写,所以屠小姑娘,如果你坚持的话,我是不介意让窦申跑一趟亲自安排你的。” 屠贤忍了忍气,“那买酒呢,难道也是窦大人承诺过你的?” 原夫子笑道:“那倒没有,不过没有酒水我就没有精神,没有精神就没有办法上课,没有办法上课,学馆明天就要开天窗。” 屠贤气得俏脸发白,“你威胁人!” 原夫子眨眼,状甚认真的说道:“我威胁你做什么,这都是实情呢。” 屠贤简直要跳起来,我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莫如这样,我去锦绣山庄买酒,屠贤你留在学馆配合夫子准备讲义。” 屠贤怒道:“我为什么要替他准备讲义?” 我摊了摊手,“理由老夫子刚刚已经说过,还是你打算去锦绣山庄买酒?” 问完我就有点后悔,如果屠贤真选择去买酒,难道我就留在这里写讲义?老夫子上课一向严谨认真,一天的讲义从来不会少过十大张,这意味着留在学馆的那人不到半夜是不能放学的,如此一来,我今天就看不到田心了。 这时原夫子说了一句,“屠贤,锦绣山庄的酒酿可不是一般的贵哦。” 屠贤怒道:“难道你要我自己掏钱?” 原夫子贼贼的笑,“你也知道,太医署是清水衙门,药博士也就是名头好听,其实两袖清风,贫苦的很。” 屠贤终于跳脚,“没钱你还喝酒!” 我赶紧趁机说道:“好了好了,不要争吵,买酒的事交给我吧。” 屠贤很不服气,“大光,我听人说你是孤儿,寄住在义兄家里,手上应该也不怎么松动,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姑息他?” 我笑道:“因为他是夫子,尊师重道,是学生的本分。” 屠贤无言,半晌不甘不愿解开腰间的小口袋,从里边小心掏出一两碎银子,“我实在没有多的零花了,只得这一点点,你拿去凑数。” 我笑着推开她的手,“锦绣山庄卖酒的师傅和我义兄很熟,我先挂在义兄帐上,晚些有钱再还回去就行了,你这点零花留着晚上买宵夜伺候夫子。” 屠贤暗自松口气,“也好。” 从药园所出来,已经是傍晚十分,我正想抄近道赶去锦绣山庄,却碰上徐家医馆的小厮,老远就冲我招手,“大光,大光,徐大夫让我请你过医馆一趟。” 我踌躇了阵,“是否是十三的伤势发生变化?” 小厮擦了把颈项上的汗珠,“不是。” “那是什么事?” 小厮说道:“六小姐刚刚送来一个病人,脸上血淋淋的,用块大毛巾包裹着身体,人事不醒,徐大夫正在紧急医治,小人看那身段,很象从前上门来过的田家九小姐。” 我惊得说不出话,半晌反应过来,一把揪住小厮领口,哑着嗓子问道:“你看清楚了,你确信你看清楚了?” 小厮直着眼,双手划拉,“大光你松手,我,我快要断气了。。。” 我将他扔到一边,朝着徐登封医馆发足狂奔,心下有不详预感,受伤那人一定是田心。 绝望的、无辜的田心。 我从来没有跑的像今天这样的快,到达医馆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湿透,仿佛是从水里捞起来,门口有一行殷红血迹,一路蜿蜒到内庭,我看着那血迹,浑身打颤,疲惫而惊恐,五脏六腑纠集在一起,疼痛得艰于呼吸。 那是不是田心的血?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挪到内庭,就看到张怀光陪着容颜憔悴的六小姐,旁边是七小姐,忙碌的很少见面的五小姐,还有田烈,五人木然站立在廊下,女眷固然是满面泪痕,男人也都是戚然伤悲。 六小姐看见我,轻声叹了口气,“元庆,你还来做什么?” 我颤声问道:“是谁受了伤?”是不是田心? 田烈冷笑,“老五老六老七都在,还能是谁受伤?” 那是田心无疑了。 “她怎么受的伤?”又怎么会伤在脸上? 五小姐忿然说道:“这是田家的私事,就不劳烦元爷过问了。” 就在这时内室的门打开,徐登封出来,众人蜂拥上去,急急问道:“人怎么样?伤势要紧不要紧?” 徐登封叹了口气,“人还好,伤势也不要紧,不过好好的一个美人胚子算是毁了,可惜。。。” 我靠在月亮门上,很想要出声询问,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五小姐勉强笑道:“人没事就好,其他的慢慢再想法。” 六小姐流泪问道:“她醒来没有?” 徐登封说道:“还没,我缝合伤口的时候给她上了镇静药剂,药效估计要持续到半夜,你们要是急着办事就出去办事,不急着办事,就在我馆子先休息着,等她醒转来。” 七小姐说道:“我想先进去看看她。” 其他人也都说道:“我也是我也是。” 徐登封摆了摆手,“声音小一些,略看一眼就出来,不要惊扰到她安睡,小女郎今次是吃足苦头了。” 等五人都进到内室,徐登封走到我跟前,怜悯又责备的看着我,“元庆,我肯定你今次一定做错了事,不然小姑娘不会那样伤心,她虽然始终昏迷不醒,但是眼角流出的泪把枕巾都湿透了。” 我心口大痛,双拳握紧,“她伤势如何?” 徐登封又叹了口气,“真正是造孽,她身上裸露的肌肤有多处刀伤,其中三处深可见骨,脸上被人烧了个圆印,看起来像一把燃烧的明火,火光周边写着善思、善言和善行六个字。” 我手足冰凉,“那是什么?” 徐登封沉吟了阵,“如果我记得不错,明火是波斯教的图腾,善思、善言和善行,则是波斯教徒信守的三善则,他们认为,只要恪守这三善原则,就可战胜一切邪恶和黑暗,而在人脸上烧明火图腾,则是波斯教徒一贯的报复方式,”他深思看着我,“波斯教传进中土才只十来年功夫,还远不成气候,所以教徒行事一向温和,从不轻易报复人,田心又是养护在深闺的小女郎,和波斯人结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今次很有可能是被人所连累,”他顿了顿,试探问道,“元庆,你最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我木然说道:“昨天夜间,厉山飞杀了常衮的妾侍碧丝,她是波斯人,波斯教大约把这笔账务算到我头上了。” 徐登封大声叹气,“真他娘的,原来是这个泼辣货惹出的麻烦,可惜了田家小姑娘的好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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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章 暴徒的碧玺石 我没做声,对着惨淡夜空出了会神,慢慢说道:“田心她家境优越,自小受宠,天姿出众,生得也是一等一的好容貌,凡是世人想要的,都给她得齐了,所以一定会吃苦,所谓天妒红颜,大约就是这个道理,不过,那也没什么吧,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人,整形之后更大不如前,她生的太好,我反而有压力,如今堪堪合适。” 徐登封又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想到她从前的绝世容光,总还是觉得可惜就是了。” 我不欲再就这问题和他讨论,遂问道:“你馆子里边有没有锦绣山庄的酒水?” “怎么?” “我奉命出来给先生采买酒水。” 徐登封哭笑不得,“都这当口你还不忘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件,”他叹了口气,“我地窖里有一坛子去年的重碧酒,是上次张怀光来接六小姐,顺便带来的,你都拿去吧。” “不用,我装一小壶就够了。” 我跟着徐登封,到他地窖里,装了一小壶酒水,拿回药园所,找到原夫子备课的小室,交给原夫子,原夫子拔开小酒壶的塞子,深深嗅了一口酒气,满足的赞美道:“是锦绣山庄当家的重碧酒,王大光你这趟任务完成的让我那叫一个满意。” “夫子,我可以回家了么?” 原夫子大手一挥,“走吧走吧,明儿见。” 彼时屠贤已经给夫子誊写了四页讲义,小女郎饿着肚子作业,面色上十分不好看,见着我转身要走,赶紧说道:“大光,我写讲义写的手臂酸软,你快来替一替我。” 我歉然说道:“屠贤,对不住你,我有很紧要的人在医馆昏迷着,我得去看顾她,实在抽不出身替代你。” 屠贤抓住我衣袖,执意说道:“既然是昏迷着,你在这边誊写几张又何妨?好歹让我去吃饭。” 我摸出午间塞在袖子里边的窝头,放在书桌上,“你拿去吃,尽快作业,写完好回家。” 屠贤瞪眼,“两个臭窝头就想打发我,王大光,你太不讲道义了!” 我心下有些怒,长久以来带在脸上的温和皮相裂开一条缝隙,从前做武官养出的暴烈火苗轻盈燃烧,低声冷笑道:“跟我讲道义,你以为自己是谁?” 屠贤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松开拉着我衣袖的手,吃吃道:“王,王大光。。。” “让开!” 屠贤慌忙缩回手,飞快站到一边,我拉开小室的门,闪身出去,顺手关门的时候,听到屠贤心有余悸的说道:“王大光他是怎么了,样子好吓人。。” 又听到原夫子曼声说道:“那是杀气,你懂不懂?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杀气。” “夫子你别吓我。。。” 出了药园所,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行走,徐登封说过田心要半夜才能醒过来,在这之前,我该做些什么? 月色凄迷,乌云滚滚,负责观测星象的太史府很早已经出了钦令,言道最近几天会有大量降雨发生,看情形多半就是在今夜了,各家店铺都在早早做准备,除了饭馆和客栈,大多数天黑就关门了,街上行人稀少,热风卷着树叶在地上打旋,偶尔夹杂着沙粒飞到人身上,留下些污渍痕迹。 游荡了小半个时辰,到底还是走到太医署附近,我躲在一条僻静的巷子口,看着徐登封医馆昏黄的走马灯,想到那株含苞待放的纤秀花蕾,因为我的缘故,遭受重创,如今奄奄一息,终于忍耐不住,用双手蒙住脸,无声的痛哭。 有人轻轻拍打我的肩膀,我抬起头,见到张怀光站在我面前,正对着我怜悯的笑。 “我还以为自己看错,原来真的是你。” 我擦干脸上热泪,“怀光,田心她醒来了么?” “还没,”他顿了顿,从衣内摸出一样物品给我,“田瑶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在她身上找到这个。” 我接过来,借着头顶的灯火,发现那是一颗嫣红如同婴儿脸颊的桃红碧玺石,晶莹剔透,一看就知道是上品。 “这颗碧玺石中间穿孔,有金丝摩擦痕迹,猜想应该是暴徒随身手链或者颈链类饰物的一部分,之所以会散落在九姑娘身上,多半是暴徒行凶时,遭到九姑娘竭尽全力的反抗,双方撕打之间,九姑娘扯断其链子所导致。” 我将碧玺石握在掌心,慢慢收紧拳头,“他们是怎么找到田心的?” 张怀光叹了口气,“锦绣山庄出了内奸,九姑娘所住的五谷园护院统领田翼被暴徒收买,趁着山庄午休的时候引了暴徒从地道进入九姑娘内室。” 我咬牙问道:“田翼他人现在哪儿?” “锦绣山庄的地牢里,田烈什么刑罚都用遍了,其人始终是守口如瓶,一点内情也不肯吐露。” 我轻声笑出来,一字字说道:“让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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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章 指使田翼的人 锦绣山庄的地牢和翡翠湖地底十八重门很相似,都是修建在深不可测地下,不见天日,阴暗腐臭,通往地牢的台阶逐级往下,平整冰冷,脚步声在幽闭空间发出回响,两边坚实的石壁因为终年晒不到阳光,长满绿油油的苔藓,下到地牢,有一条可容三人并排通过的走廊,两边顺排有十来间囚室,都是方石建造,封闭的严严实实,只得面向走廊处有一个水瓜大小的洞口,可以照进星星点点灯火,牢门下端有一处活口,大约是用来递送食物用的。 张怀光引我下地牢的时候,田烈正在刑求田翼,那汉子魁伟高大,被五花大绑在一根铁柱子上,有彪悍凶狠的家丁用鞭子抽他,带着倒刺的长鞭划过他身体,勾动皮肉外翻,几十鞭子下来,汉子全身血肉模糊,地上一滩浓稠血海,当中还有鞭子带落下的肉块,在燥热天气里,发出令人眩晕呕吐的腥臭。 田烈面容铁青,狰狞如地狱阎罗,“田翼,我再问你一次,收买你的暴徒到底是谁?” 田翼抬起低垂头颅,干裂嘴唇微微开合,“四公子,你不必再问,我不会告诉你。” 田烈恨极,箭步到汉子跟前,五指扣住他咽喉,“为什么,我田家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让你做出这样卖主求荣的事,事后还守口如瓶?” 田翼笑容甚是凄凉,“田家没有对不起我,恰恰相反,田家对我,着实是恩重如山,所以再艰难的事,我都愿意做。” 田烈恨怒交织,“既然是恩重如山,你做什么要帮助外人对付田心?” 田翼没做声,对着田烈出了会神,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向别处,轻声说道:“四公子,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没有帮助外人对付九小姐。” 田烈勃然大怒,“你还狡辩!” 他五指收拢,恨不得捏断田翼的喉咙。 田翼给他掐的呼吸受阻,几乎昏厥,硬气的咬着牙,一声也不吭,一双黑瞳无言看着田烈,似是有些难过,却又古怪的坚持。 我心下一动,上前阻止道:“四公子快松手,我有话要问他。” 田烈冷哼了声,松开田翼,转身站到一边,“他是我家生的奴才,我都问不出所以然来,就不信你还能撬开他铁嘴。” 我没理睬他,仔细端详田翼,沉吟了阵,对他说道:“田翼,你眼神端正,不像是贪财之徒,应该不会为着一点点蝇头小利出卖家主。” 田烈冷笑道:“你怎知道他不是贪财之徒?单单看他眼神端正?这世上眼神正直行事猥琐的人多了去了。” 我想了想,问田烈道:“四公子,田翼勾结暴徒伤害田心,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又是从哪里拿到田翼的?” 田烈愣了愣,神色复杂的看了田翼一眼,沉吟片刻,说道:“我和老五发现老九受伤,送她去医馆就医,她脱险之后我回山庄调查她受伤的原因,田翼主动来找我自首,自言老九受伤是因他受了暴徒金钱诱惑,勾结暴徒从地道进入老九内室所导致。” 我说道:“你也没有再做调查,就信以为真了?” 田烈暴躁骂道:“去你嘛的,假使不是田翼做的,他做什么要把这样天大的错事揽在自己身上?他又不是精神错乱。” 我沉沉说道:“田翼确实没有精神错乱,但他难道没有苦衷?” 田翼怔了怔,飞快的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没做声。 田烈气得咬牙,一把抓住田翼领口,凶狠的呲牙,宛如怒发的猛兽,“姓田的,劳资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老九受伤到底是不是你勾结暴徒干的?” 田翼迟疑了阵,“是。” 田烈一字字问道:“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干这种伤天害理的老蠢事,是有什么苦衷?” 田翼却没做声,半晌叹了口气,“四公子,我真的是无话可说。”却没有否认自己有苦衷的事。 田烈气苦,一拳打在田翼身后的铁柱子上,半是后悔半是懊恼说道:“你小子果然有苦衷,枉费劳资自小和你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习字,居然没看出这一点!” 田翼低着头,田烈接着数落,“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赶紧说出来,你要知道,老九可是老爷子的命根子,她小小身子骨原本就很单薄,今次遭受重创,到现在还没醒转,万一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锦绣山庄长安庄子上下都跑不了,悉数都会给老爷子屠了殉葬。” 田翼悔恨不已,出口的话却无关痛痒,“九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不需要老爷子动手,我头一个下去给她殉葬。” 田烈气得跳脚,用力摇晃田翼,“她人都还没死,你说什么丧气话,劳资现在要找指使你行凶那伙子暴徒报仇,你要真是想要将功补过,就赶紧将这帮烂渣渣一个不留全部供出来,劳资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田翼摇头,“四公子,我先前就说过了, 这件事没得仇报的,你听我一言,把九姑娘治好就算了。” 田烈恨道:“为什么?!为什么?!劳资捧在手心的宝贝蛋,连句大声话都舍不得对她讲,凭什么给人刮花了脸,吃恁大的苦头还不声张!那伙子人是什么来头?你说出来,他就是当今圣上劳资也不怕,立刻派人去宫了他。” 我皱眉问道:“宫了圣上?那是什么意思?” 田烈挥舞双拳,“就是阉割了他!” 张怀光苦笑,“四公子,你冷静一点,阉割圣上,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田烈说道:“我要是不宫了他,老爷子回来看到老九那张脸,十成十会宫了我!” 田翼脱口道:“四公子放心,今次的事,主子不会为难你的。” 他说完这话,自己也愣住了,醒悟过来之后慌忙住口,双唇紧紧闭合,仿佛害怕有不知名的字句会自动自发跳出来一般。 我听得疑心,问道:“你怎知道老爷子不会为难四公子?” 田烈暴怒灼热的大脑也倏然冷静下来,咄咄问道:“对啊,你怎么知道老爷子不会为难我?” 田翼却不再作声,只将目光看着地上那摊血水,面容漠漠,宛如铁幕一般。 我沉吟了阵,试探问道:“田翼,今次的事端,难道和老爷子有关?” 田烈惊跳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我,那模样好象我说出来的话会咬人,“不会吧?老爷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理由啊,”他越想越是心惊,目不转睛望着田翼,颤声问道,“田翼,暴徒真的是老爷子派来的?” 田翼长声叹息,“四公子,你不要再问。” 田烈气得破口大骂道:“去你娘的,换了你老爹要害你妹子,你还能袖手旁观?” 田翼语塞,“我。。。” 我缓声说道:“田翼,田心的伤势非常严重,她脸上给人烧了个圆印,又刻了六个字,叫做善思,善言,善行,那是波斯教徒的信则,波斯人一向善行摄魂幻术,控制人的心神,如果老爷子不幸落在波斯人手里,被他们用幻术控制住神智,很有可能会违背本衷做出很多事后让他追悔莫及的决议,比如指使你引波斯人入锦绣山庄伤害田心。” 田翼面色大变,喃喃道:“我不知道波斯人擅长幻术,难道主子是中了幻术?”他出了会神,神色之间莫名的如释重负,欣喜说道,“应当是中了幻术,主子那样疼爱九姑娘的。” 田烈听出端倪,颤声说道:“今次的事件果然和老爷子有关!”他抓住田翼双臂,又是忧虑又是焦躁的说道,“田翼你快说,当初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 田翼挣扎了阵,狠了狠心,开口说道:“今天上午,有人拿了一封主子的亲笔信,到山庄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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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章 有人在找元庆 田烈急忙问道:“他在信上要求你给波斯人进山庄行凶提供方便?” “是” 田烈沉吟了阵,“那信呢?” 田翼答道:“送信来的波斯人嘱咐,信件读完之后要即刻焚烧掉。” 田烈跺脚骂道:“田翼,你怎么会这么糊涂?没有老爷子的信件在手上,你怎么自证清白?” 田翼苦笑道:“我知道,但就算我不焚烧那信件,保留下来也没有多大意义。” “为什么?” “我读完信件内容,没多大会儿功夫,纸上的字就消失了。” 田烈瞪大了眼,“有这么神奇?” 张怀光喃喃道:“波斯人的幻术确实可怕。” 我出了会神,“未必是幻术的。” 田烈狐疑看着我,“不是幻术?” 我点头道:“是的,记得有一堂药学课,原夫子讲解神农本草的中品,提到一味药材叫做黑鱼骨,说服用这药材可以治疗妇人寒热,诸虚百损,盗汗气短等病症,而将黑鱼骨研为细末,调和到油墨里边,鱼骨粉会和油墨的稀稠溶粒发生中和,使得写出的字迹隔段日子就消失掉,至于时间的多寡,可以由调和到油墨里的黑鱼骨粉剂量来确定,从前有些坊间的刁徒问人借债又不想还债的,就把黑鱼骨研为细末调和墨内,写出来的字据过六七个月自然会褪色成空白的,波斯人精于秘术,应该也擅长这法子。” 田烈想了想,又怒道:“就算有老爷子的亲笔信在,可是毁容那是多么天大的事,你怎么能够糊里糊涂的就答应下来?也不和我们先行商议。” 田翼愧疚低下头,“主子当时并没有说要毁损九姑娘容貌,只说有波斯人要送样物品给九姑娘,让我开了地道门引他们入内,又说那物品是九姑娘极其喜欢的,朝思暮想很久,我想着主子恁疼爱九姑娘,也许真的委托波斯人替她寻到什么稀罕物品,想要出其不意献出来逗她开心,就答应了。” 田烈顿足,“无耻的波斯人,后来呢?” “后来,到了午间休息时候,我打开山庄地道,引了四名波斯人入内,为首那人又交给我一封主子的信函。” 我和张怀光田烈面面相觑,齐声问道:“老爷子在信上写什么?” “主子吩咐我,将波斯人引到九姑娘内室后,立刻到义宁坊的听迷诗所和他一会。” 田烈茫然道:“听迷诗所?那是什么地方?” 张怀光解释道:“贞观九年中,波斯教的主教阿罗本将波斯教传到长安,因为其教义温和,引人行善,所以并没有遭到朝廷的反对,到了贞观十二年,太宗皇帝更下诏为波斯教建造寺庙,地方就选在义宁坊附近,寺庙的名字叫做波斯寺,当时阿罗本只有区区二十一名信徒, 但是十来年后,这二十一名信徒已经发展到数千人,其中包括不少波斯富人和朝廷的显贵,大名鼎鼎的房玄龄大人也曾经是一名波斯教徒,这些富户和要人出资,在义宁坊附近陆续修建了很多波斯建筑,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听迷诗所,它原本是波斯信徒修建给阿罗本翻译波斯教经文用的,其名字来源于波斯教的一本经文名字,意思是天方的星辰,阿罗本往生之后,该处就成了波斯教徒议事和处理教务的地方,在长安的波斯人之间发生纷争,也会到听迷诗所要求主教调解,到今天听迷诗俨然已经成为波斯人在长安的活动据点和精神家园。” 田翼说道:“小人年初才从剑南山庄调来长安,平时也少有出门,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这个听迷诗所,门口的波斯人却借口说我是外族人不能入内,我请了他传话给老爷子,人家回复我说听迷诗所里没有叫田善本的汉人,至此我开始觉着事情蹊跷,马上折回山庄找四公子和五小姐汇报。” 田烈叹气,“然而这时候惨剧已经发生?” 田翼羞愧难言,“是,一回来就见着四公子抱起血淋淋的九姑娘冲出庄子。” 我说道:“毫无疑问,老爷子第二封书信是要调你出庄,方便波斯人施暴。” 田烈咬牙切齿道:“听迷诗所是吧,好,我知道了。” 他转身出囚室,到门口不忘吩咐旁边家丁,“把田翼送回剑南,下放到鲁店庄子,交给问事处看管,强劳半年,另外吩咐管事的,不必给他带枷锁,但是禁止他随意外出。” 家丁在旁边应道:“是。” 田翼急忙问道:“四公子要去哪里?” 田烈发狠笑道:“去听迷诗所,找波斯人联络感情,做些小规模的肢体接触。” 我沉吟着没做声,和怀光跟着田烈出了地牢,田烈打了个响指,旁边伺候的小厮心领神会,牵过一匹马,他正要翻身上马,我伸手拦住了他。 “四公子。” 田烈凶狠问道:“干什么?” 我笑出来,“听迷诗所的事交给我吧,你和怀光回医馆看着田心。” 田烈冷笑,“我田家的事不要你一个外人操心。” 我知他是为我冷落田心的事在和我置气,也不和他计较,只诚恳说道:“四公子,今次的事件实际上是因我而起的,”遂把厉山飞杀死碧丝的事简要说过一遍,“厉山飞为着我的安全,杀了碧丝,由此激怒波斯人,他们才有今天的报复举措,所以归根结底,田心是因我受伤,替她讨还公道的事,怎么都应该是我来做才对的。” 张怀光慌忙拦住我,“元庆,你不可妄动!这件事我们要从长计议。” 田烈冷笑,夺过马匹缰绳,翻身上马,“你们两兄弟好生从长计议吧,劳资不伺候了,今夜就要血洗听迷诗所!” 张怀光空出一只手牢牢扣住田烈一条长腿,威严喝道:“四公子,我知道你心疼九姑娘受伤,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波斯人今次应该有备而来的,老爷子何等样人,尚且很有可能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你自信比他老人家更精明睿智?” 田烈怒道:“不比老爷子又如何,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恶气,锦绣山庄什么时候给人这样糟蹋过?” 张怀光面沉似水,“忍不下也要忍,现在敌在暗处,我在明处,妄逞匹夫之勇,后果不堪设想,也许波斯人恰恰就是要通过此举激怒你,引诱你上门挑战,进而俘获你呢?” 我怔了怔,引诱人上门,进而俘获? 田烈打了个寒战,突然清醒过来,“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他呆了呆,跟着从马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声叹了口气,样子看来挫败而灰心,“我对不起老九,她给人修理得惨不忍睹,我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半点也不敢动弹他。。。。” 张怀光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算是无言安慰。 我出了会神,此前的种种蛛丝马迹合在一处,终于想明白,“我知道了。” 张怀光抬头望着我,子夜星光落在他眼里,有一种含蓄的温情,“你知道了什么?” 我定定看着他,“怀光,波斯人应该确实想要激怒、引诱一个人上门,进而俘获他,但那个人不是田烈,而是我。” 田烈大奇,站起身问道:“波斯人想俘获你做什么?” 我沉吟了阵,“我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有某个波斯人,或者至少有某个能够指使波斯人行事的人,正在处心积虑引诱我去找他,基于这一目的,他先是派碧丝送我一把牛角度神匕首,以为我会忍耐不住好奇心找她问话,可是事与愿违,我自别处了解到牛角度神的来历,顺手把他送给了许弘,而碧丝也为厉山飞所杀;至此那某个波斯人遂修正计划,用毁损田心容颜这法子,试图激怒我,田心脸上烧的圆印就是很好的说明,那是波斯教的图腾,何况还有波斯信徒的三善守则,有了这样明显露骨的暗示,就算没有田翼提供的线索,把暴徒指向波斯人也都不是难事,而一旦我辨认出暴徒来历,又怎么能够坐视不理?” 但是有一点我还是觉得疑惑,那就是波斯人怎么会知道田心是假死的?难道锦绣山庄有波斯人的内奸? 田烈怒道:“这波斯人好歹毒的心计。” 张怀光深思看着我,不无忧虑的说道:“但是不可否认非常奏效。” 我平静点头,“是,非常奏效。” 田烈皱眉,听出我话中含意,迟疑了阵,小心说道:“你要去听迷诗所找那波斯人?” “是。” 田烈说道:“你明知道这是波斯人安排的陷阱,还是决定要跳下去?” 我轻声笑出来,“未必是跳陷阱吧,关键看我们怎么安排。” 田烈眼前大亮,摩拳擦掌道:“好,我们来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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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章 雨夜来访的御衣卫田宽 到三更十分,我们商量好反击波斯人的计划,交由田烈暗中部署,此时墨黑夜空果然下起瓢泼大雨,夹着炸雷和闪电,倾盆落下,紫色的电光如长蛇般地在黑云中窜动,四处奔突,天地之间风声大作,长安全城草石皆飞。 三人在光风楼的议事厅,遥望窗外雨如白练,田烈说道:“不知道老九情况如何。” 我把田烈自兵器库取来的长刀擦拭干净,妥帖收好,打开大门,巨风夹着豪雨扑面而来,浇的我一头一身,“去看看就知道了。” 田烈跳起来,吃惊的说道:“你疯啦,这当口出门,遇到落地雷怎么办?” 我捞起门口的蓑衣和斗笠,“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张怀光也赶紧劝道:“就算你不怕,但是雷电会惊马,这点常识你应该有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打算骑马去。” 田烈越发吃惊,“锦绣山庄到徐登封医馆再快也要半个时辰,现下黑天黑地的,又下着大雨,你徒步得走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一道紫色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一个炸雷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光风楼外漆黑夜空霎时宛如白昼,清晰可见中庭的影石楼旁边站着一人,披着黑色大披风,头上带着一张狰狞的鬼头面具,正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我背后寒毛倒竖起,却不慌乱,“有人来了。” 田烈腾的站起身,机警的问道:“谁?” 我抽出腰间长刀,横在胸前,退后两步,严阵以待,“不知道。” 张怀光和田烈互视一眼,不约而同抄起桌上的兵器。 来人身形很高,步伐沉稳,每往前走一步,都有一种泰山压顶的威力,我在军中很多年,很清楚的知道,那是杀气,杀人如麻心如铁石的人所特有的杀气。 走到议事厅大门外的台阶下,那人顿住了脚,直直的看着我,内室微弱的灯火照射在他鬼头面具上,衬着他的黑披风,分外的阴森诡异。 “元庆。” 我定了定神,“我是。” 那人提起浸泡在雨水里边的披风下摆,上了台阶,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握紧刀柄,不闪不避,“你是谁?” 那人走到我跟前,注视我手中长刀,“放下你的刀。” 他等了片刻,不见我动作,遂伸出苍白如雪的左手,缓慢坚定来夺我手上的长刀,他的十指纤细修长,怎么看也不像有力气的样子,手背有一处十字疤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利器所伤,指尖触碰到我手中刀柄的时候,突然变掌为刀,切向我手腕,那一记杀着又快又猛,我反应迅速,才想要躲闪,却发现他右手的两指预先夹住了我长刀的锋刃,让我回抽不得,手腕因此被他切了正着。 他主旨是要取我手上长刀,用的是刚力,切中我手腕之际,真是宛如火烧一般,我吃痛之下内力一滞,手上力道松懈了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长刀已经被对方抽走。 我错愕的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十二岁习刀以来,还从来没有人一个照面就夺走我刀器,包括将军在内。 眼前这黑衣人的功力,显然比将军更加深厚! 张怀光和田烈也都是惊讶之极,尤其是张怀光,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不假思索挺身上前,护在我跟前,“你是什么人?” 那人轻轻扳动自我处夺去的长刀,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百炼的钢刀被他生生折断成两截,丢弃在地上。 “元庆,这种粗鄙刀器不配你使用。” 我心念千转,“你到底是谁?” 那人却不作声,只对着我出了会神,从大披风内抽出一把连鞘的长刀,倒转刀柄送到我跟前,“拿去。” 我和张怀光面面相觑,我沉吟片刻,接过长刀,抽出刀刃,发现那是一把玄铁打造的锻刀,锋刃轻薄,刀身隐约流动摄人光华,微微靠近,就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这是太宗皇帝生前用过的长刀,叫做真武刀,虽然样子不出奇,却可以让刀手爆发出百倍的威力,贞观末年,它跟随太宗皇帝出伐高丽,彼时太宗皇帝已经年五十有余,可是他挥动真武刀,率领铁骑攻打高丽的平壤城时,那种英武的气势,比年少时候更胜三分,高丽归来后,太宗皇帝就将这把刀赐给了我。” 我心神动荡,握紧真武刀的刀柄,隐约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田宽,是不是你?” 来人轻轻摘下脸上的鬼头面具,露出瘦削憔悴的面容,“是,我是田宽。” 田烈吃惊得几乎要叫出来,急忙上前关上大门,回身看着田宽,“那个传说中诈死给太宗皇帝做御衣卫的大伯父?” 田宽清瘦面容微有笑意,看着田烈,“你是老四,对不对?善本经常提起你,说诸子当中你习武的天分最好,也最有头脑,可惜就是懒散不爱受人拘束,不喜从军也不喜做官。” 田烈少见的腼腆的笑,“是,阿爹说的完全是实情,”说到田善本,猛然想起波斯人的事,慌忙问道,“我阿爹他现在似乎是落到波斯人手里了。” 田宽却没作声,只定定看着我,神情怆然而苍凉,“元庆,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我勉强笑道:“和从前是有些微差别,习惯就好。” 田宽轻声叹息,“我对你不起。。。” 我收好真武刀,笑着说道:“没有的事,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厉山飞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了。” 田宽目露惊奇之色,“你见过厉山飞?” 我点头道:“是。” “她现在可好?” “很好,我因为意外得了白水蛮人的神器,委托她物归原主,她这会儿正在去云南的路上。” 田宽欣慰道:“那就好。” 我沉吟了阵,问道:“你怎么会找到我?” 田宽说道:“贞观二十三年中,骠骑营出征处月人,在黑崖子全军覆没,只有你独活下来,朝廷因此说你勾结突厥人犯上作乱,事后又逃回中原,我始终是不相信,觉得你不会做出背叛太宗皇帝的事,但也应该不会再回中原,所以我出了皇陵之后,就直奔西域,发誓哪怕翻遍整个瀚海沙漠每个角落,也要把你找出来。 因为人单势孤,我联系了多年不联系的兄弟善本,请他也帮手搜索你,为着安全起见,我没有向他说明你真正的身份,省得他对你有想法。” 我听得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不知道竟然有人为着自己渺小卑微的生命做出如此艰苦的努力。 “那时候我确实是回了中原,没有留在西域,朝廷的消息没有错。” 田宽点头,“我知道,到了去年八月份,我接到善本送来的消息,说已经找到你了,并且他怀疑你是太宗皇帝子嗣,我当即折返长安,两厢会面,我确认了他的怀疑,要他把你交给我,但就在这个时候,你落在了长孙氏的手里。 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最终把你救出来,但你受伤得厉害,善本遂说服我让他暗中安排,由田家诸子带你去就医,可是随后他就告诉我,说你就医的时候流血太多,当场死了。” 我大是吃惊,“老爷子为什么要说谎?” 田宽摇头道:“我不知道,善本的心思一向多变,也许他当时有其他的考虑,总之他告诉我,你不治而死,我相信他不会骗我,是以万分伤心,不过也只好接受现实,随后我们俩就隐居到扶风附近,他彻底断绝了和山庄之间的来往,却又花费重金买通长安的一个情报贩子,为他提供田家诸子女的动向。” 张怀光皱眉道:“老爷子行事真的是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说道:“切断联系,是为了预防田宽经由田家诸子知道我还活着的事;买通情报贩子提供诸子动向,则是出于拳拳爱心,确保诸子遭遇困境时候能够及时提供援助。” 张怀光点头道:“应该是的了。” 田烈问道:“后来呢?” 田宽说道:“昨天夜间,情报贩子突然送来消息,说田心因为情郎负心,服药自尽,善本气得发狂,扬言要把你剁成一截一截的给田心殉葬,我听得疑惑,因为先前听他说过,田心满心喜欢你,而你早在去年已经过世,又怎么会在今年负弃田心?于是我反复的追问他,他迫不得已说出实情,此时我才知道你根本没有死,只是给人换了脸,用王大光的名义存活着,”他酸楚难言的笑,“那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我都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感慨,你本来是命里注定的九五之身,却活得比草芥更卑贱,连堂堂正正的身份都没有一个。。。” 田烈心急的问道:“大伯,先不忙着感慨,我爹后来干什么了?” 田宽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他说出实情之后,趁我震惊之际,用大棒打昏了我,等我醒来,他已经不见了。” “那大约是什么时候?” “昨天三更样子。” 我说道:“如果老爷子是三更左右出发,扶风距离长安不远,骑快马两个时辰就能到朱雀前门,这个时候大约是五更左右,天光破晓,此时厉山飞已经杀了碧丝,波斯人想必也得到消息,立即调整计划,准备入袭锦绣山庄,设若此时他们恰好在朱雀门附近遇到并且擒住了老爷子,送到听迷诗所,再花一个时辰时间施展摄魂术,调动人力,到今天早晨辰时左右,基本上也都齐活了,随后他们就送信过山庄交给田翼,时间上刚刚好。” 田烈恨道:“波斯人连劳资的爹都敢下手,简直是老寿星吃砒霜。” 我沉吟着没做声,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田善本老爷子,年轻时候好斗杀人,又曾经从虎口救出将军的姐姐,如今更是狡猾似狐得连田宽都被他骗倒,如此悍武又机敏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被波斯人擒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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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章 爱是恒久忍耐并有恩慈 天光破晓,大雨稍停,田宽离开锦绣山庄,临行时候对我说:“我就住在扶风上古山下一个叫做桃花溪的地方,你要是有事,随时来找我。” 我答应了他,等他走之后,随即和田烈张怀光过徐登封医馆,探视田心。 才走到大门口,就看见杨玉忧愁的坐在医馆正厅,耷拉着脑袋,低垂着肩膀,一点生气也无,旁边站着杨绍,穿着一件湖水绿的衣衫,那颜色的衣衫田心也有一件,但我觉得杨绍穿的不如田心好看。 “杨玉,杨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玉抬起头,无精打采的应道:“大光,你来啦。” 杨绍红了红脸,走到我跟前,低声叫了一句,“大光。。。” 张怀光拉了拉我衣角,我退后两步,问道:“杨姑娘,有事么?” 杨绍说道:“没有,是我阿爹感染了强直之症,听人说徐大夫很善于治疗这类疾病,所以连夜的送来就医。” 我挂念田心伤势,也无心和她寒暄,遂说道:“有徐大夫在你大可放心,我有桩紧要事要处理,要少陪了。” 杨绍有些失望,鼓足勇气问道:“是什么样紧要事,我是否能帮上你?” 我干笑了两声,“不用,”怕她再发问,赶紧拉了田烈挡箭,“四公子,你留在这里好生照顾杨姑娘。” 田烈眼睛发亮,当即就想应承下来,却又犹豫,“可是。。。” 我不等他可是完,已经飞奔从正厅后门进到内庭,临出正厅的时候,还听到杨玉长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碎碎念叨,“死小孩跑去哪儿了呢,不来上课,家里也没人。。。。” 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得空须得找米烤鸭子问一问,顺便关怀下她,听说她最近被楼上的小婴儿日夜啼哭折磨得精神快要失常了,着实是可怜见,最重要的是,她精神一失常就会折磨故事主角。。。 半夜豪雨,内庭的院子积满污水,几乎淹没脚面,我走得急燥,水花飞溅的满身都是,也全顾不上。到了田心修养的内室门口,轻轻推开门,发现田家三女都在,田心半身躺着,脸上身上包裹着纱布,乌黑晶灿双眸微微透着倦意,看见我推门进来,怔了怔,下意识想要蒙住脸,但是手伸到一半,又垂下来,只将头转到一边,并不理睬我。 六小姐见状,笑着说道:“老九,我们看守你一晚上,也都累了,正好元庆来接班,你和他说会儿话,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他。” 田心急忙说道:“六姐姐你们别走。” 六小姐笑道:“怎么了?” 田心低下头,却没做声,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颤抖,也不知道是惊慌还是紧张。 五小姐忍不住轻笑,“很少见到老九这样娇怯模样。” 三人悄没声儿的鱼贯出来,六小姐走到最后,路过我身旁时候,悄声说道:“元庆,就交给你了。” 五小姐在前边低声说道:“难得小猫儿爪子收起来,你还不把握机会将其就地解决掉?我们姐妹几个给你望风。” 我愣了愣,及至明白她话中含意,登时涨红了脸。 七小姐吃吃笑道:“五姐姐,你跟着高季学坏了。” 我干笑了两声,关好门,迟疑片刻,走到田心面前,才刚坐下,田心就瞪我一眼,“你走开!” 我笑道:“好。”将凳子移动小半步。 田心气结,“你走远点!” 我笑容不改,“好的。”又将凳子移动小半步。 田心看得气鼓鼓的,恨恨说道:“我不要你坐在这边。” “是,九姑娘。”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我站着可以么?” 门外传来几声窃笑,依稀可以辨明其中一人似乎是田烈。 田心气得要命,“你,你。。。”突然拉过身上的蚕丝被蒙住头,呜呜呜呜的大哭。 我也没做声,等她哭声稍息,柔声说道:“不外就是一点点小伤,没什么紧要的,哭过就算了。” 田心呼的一声拉开丝被,伤心的说道:“哪里是这么轻巧的事,徐登封说过了,暴徒在伤口上滴了黥面黑墨,就算伤口好返,那个圆印也是去不掉的,会一辈子生在脸上。” 我笑道:“那也无妨的吧。” 田心又忍不住大哭,“怎么会无妨?!”想了想又止住哭声,壮士断腕一般说道,“元庆,你去找杨绍吧,我要回剑南了,以后再不来长安。” 我睁大眼说道:“田心,你不要不讲道理,在你脸上烧圆印的暴徒明明不是我,做什么要我承担后果?” 田心气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从前生的好的时候,你对我尚且爱搭不理的,如今大不如前,与其等你冷落嫌弃我,不如我自己主动走开点。” 我认真的说道:“在你心里,我是那么肤浅的人?” 田心愣了愣,吃吃说道:“这话听起来好耳熟啊。。。” 我笑出来,“你从前对我说过。” 田心喃喃道:“难怪。。。” 我趁机道歉,“田心,我从来没有对你爱搭不理过,我只是时常想着其他的事,就忘记为你着想。” 田心鼓着两颊,好似一只雪白肚皮的小青蛙,“那有什么区别?” 我笑道:“有区别的。” 小女郎下命令,“说来我听。” “我若是对你爱搭不理的,又怎么会天不亮就急急赶来看你?” 田心没做声,偷偷看我一眼,“你坐下来跟我讲话。” 门外有人慨叹了一声,“这位子得来得可真不容易啊。”听起来似乎是杨玉。 又有人轻声叹了口气,听在田心耳朵里,小女郎眼珠险些滚落,“杨绍?!” 我呆了呆,“啊?”脱口说道,“在正厅那边。” 田心几乎要跳起来,好象尾巴着火的花猫儿,“元庆,你你,杨绍怎么会在这里?她是不是你带来的?”眼泪汪汪的颇有黄河决堤之势。 我赶紧解释道:“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是杨大人感染了强直之症,杨小姐和杨玉送人来就医,我们在医馆才碰上的,在这之前我一直是和田烈和怀光在锦绣山庄审问田翼,不信我可以找了田烈来你问话。” 田烈适时的在门外搭了一句,“老九,我可以作证,元庆今次没说谎。” 我苦笑,我几时又说过谎? 田心恨恨看着我,不依不挠的问道:“怎么会有这样凑巧的事?” 我耐心说道:“徐登封很擅长治疗强直之症,在长安都小有名气,杨氏姐弟是慕名前来,和我碰上真正是巧合。” 田心略觉心安,眨巴着眼望着我,两只小手揪着丝被边角,半晌对我招手,“来。” 我俯身过去,她凑到我耳朵处,说道:“元庆,你出门去把外头的人都轰走,我有事要问你。” “好。” 我打开门,果然不出所料,门口挤挤挨挨站了好些人,除了田家四子女,还有杨家姐弟,张怀光,徐登封,连十三这个重伤患者也由郝贵搀扶着,靠在窗口看热闹。 田烈见到我出来,先打了个哈哈,“元庆你莫生气,我们一窝人是来确认老九伤势的,如今看来她中气足的很,应该没有大碍,因此马上做鸟散状,决不再妨碍你们悄悄话。” 说完果真扶老携幼,连拖带拉,眨眼之间将一干人等清理的干干净净。 我回身关上门,坐到田心身旁,“你想问我什么?” 田心却又迟疑了。 “不管你问什么,我都回答你。” 田心顿了顿,狠了狠心,单刀直入道:“元庆,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我料不到她会问出这样问题,脸上有些发烧,沉吟片刻,还是坦然说道:“喜欢。” 田心喜得眼睛发光,却不忘记追问:“为什么?我从来没给过你好脸色,而且也不如杨绍温柔。” 我出了会神,“田心,你当然给过我好脸色,你忘记了么,从前在黄安农庄,我教你习字,你每次都会吩咐丫环为我准备茶点,还要和你的一模一样。” 田心吃惊道:“就为这个?” “当然不止,你忧心二夫人要为难我,不辞辛劳的从剑州赶来阻止,又跟着我万水千山的跋涉,又肯为我假死,这些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吧。” 田心恼道:“原来你是感激我!” 我失口笑出来,“不是感激。”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想了想,“风起云涌,日落生息,都是自然的道理,喜欢一个人,也是一样。” 田心眼波流转,似喜似愁,末了开出圣旨:“元庆,你以后要一直这样的喜欢。” “好。” 那有什么问题呢,那本来就是世间最容易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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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章 小肥妞妞到感业寺减肥 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到天光大亮,田心累得入睡,我找到田烈,吩咐他一件事。 “除了谨慎部署们昨夜商定的计划,还有一件事,你也要不动声色的去做。” “什么事?” 我沉吟了阵,“彻底调查今次参与田心假死一事的所有家丁仆役,查他们的来历,查最近五天的行踪,凡是和波斯人,又或者和波斯教有一鳞半爪联系的,悉数标注出来,重点关注。” 田烈皱眉道:“元庆,你在怀疑什么?” 我婉言说道:“四公子,你想过没有,田心假死的事,波斯人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快?” 田烈愣了愣,一拍脑门子,“我怒,庄子里边有奸细!” 我点头道:“九成九是这样,四公子,怀光说的很对,如今的形势是敌暗我明,所以你千万要谨慎作业,波斯人今次行动,多半是蓄谋已久的,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沉着。” 田烈发狠道:“等劳资找出那奸细,非扒了他一层皮。” “不,你不可惊动他。” 田烈气道:“为什么?” 我轻声笑道:“瞎子摘葫芦。” 田烈顿悟,“顺藤摸瓜!” “对,辛苦你了,我先去药园所上课,放学后在徐登封医馆和你碰头。” “啊?!”田烈双眼暴凸起瞪着我,吃惊的样子好似我脸上长了三朵莲花,又或者是吃了三碗龙肉癞蛤蟆粥,噎得他半晌无言,末了啼笑皆非的说道,“元庆,你还真是喜欢上药园生的身份了,发生这样天大的事,仍然时刻不忘上课。” 我只是笑,“做事要有始有终,这是我的信则。” 两厢分手,我提了书包过药园所上课,路过太医署门口,看到做杂务的医工粉刷告示栏贴告示,就凑上去看了一眼,见告示上写着: 今走失八岁小童许灿姿一名,拾取者请交太医署蒋茂昌收,必有重赏。该小童特征如下:身高五尺左右,小圆脸蛋,珍珠碎玉般整齐小牙,梳朝天小元宝髻,小名土豆,酷爱吃卤猪蹄和臭豆腐。 难怪杨玉失魂落魄无精打采的,原来是土豆那小皮蛋失踪了。 她会去了哪里? 答案是感业寺,确切的说,是感业寺的茅蓬。 宇文顺用包袱皮包了土豆,只回宫呆了小半天功夫,随后即扛着她出城,一路快马行进,到傍晚十分,抵达位于长安西郊七十里的凤凰山下,随后弃马步行上山。 凤凰山山形如凤,地脉龙绵,山势奇古高峻,林壑幽深,宇文顺看起来身形瘦削,背着一颗将近五十斤的大土豆,在崎岖山路上行走,居然也健步如飞,让土豆叹为观止。 上行了半个时辰,爬到山腰,在苍松翠柏掩映中,迎面看见一座恢宏寺庙,正门牌匾上大书着感业寺三字,殿堂金顶碧瓦,瑰丽辉煌,不时有阵阵悠长的钟声传来。 土豆从宇文顺背上跳下来,仔细观察寺庙四周,喃喃说道:“这庙子坐北朝南,东对青山,西临沣河,南面阔朗,北眺观音,可真是个静心向佛的好地方啊。” 宇文顺讶然笑道:“你年纪这么小,也懂得看风水?” 土豆扮了个鬼脸,“那哪可能,是阿爹书房有好些讲风水的书,我闲来无事,翻过其中一两本。” 宇文顺嘴角微微翘起,隐隐有些得意,“看来我今次真的押对了宝。” 土豆眨巴眨巴眼,“大人,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宇文顺神秘的笑,“拜会一个人。” 土豆兴致缺缺,撅着嘴说道:“我不干,我要回家。” 宇文顺老神在在的说道:“这个人认得你的妈妈。” 土豆瞪大了眼,忍不住好奇心问道:“她是谁?” 宇文顺说道:“她是太宗皇帝从前的才人,叫做武珝,如今在感业寺出家做尼姑,你妈妈给太宗皇帝做御衣卫的时候,跟她很谈得来。” 土豆应了声,“是么?”又疑惑问道,“她既然是太宗皇帝的才人,又怎么会出家做尼姑的?” 宇文顺怅然道:“她若是不出家做尼姑,就得像你妈妈那样,给太宗皇帝殉葬。” 土豆打了个寒战,“好可怜,”蓦的想到一种可能,急得跳起来,“大人,你不会因为她可怜,就想把我留在这里给她玩吧?” 她满额头的大汗珠,做尼姑饮食清淡,不能沾染荤腥,卤猪蹄固然是不必再指望,臭豆腐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要是落到那地步,生活还有啥乐趣哉? 宇文顺失口笑出来,拉了拉土豆的元宝发髻,“你又不是逗人取乐的猫儿狗仔,我留你给她做什么?” 土豆略感放心,“那你做什么带我来这里?” 宇文顺正经说道:“这位武才人很善于减肥。” “所以?” 宇文顺仔细端详土豆一阵,“土豆,你体形丰腴,样子也可爱,年纪稍微大一点,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在宫中行走,十分不安全,若是不幸入了圣上的法眼,更加是万劫不复,所以我要送你来修身,把你变成个瘦竹秆子小丑怪。” 土豆听得似懂非懂的,不过那个瘦竹秆子却是明白的,登时眼睛里浮现绝望的泪水,“你的意思不会是要饿我的肚子吧?” 宇文顺打了个响指,“显而易见,必不可少。” 土豆瓢泼泪水如黄河决堤倾泻滚落,可怜巴巴的问道:“可不可以不要?” 宇文顺板着脸,“没得商量。” 土豆转身想要逃跑,宇文顺伸出翻天怪手,将她牢牢擒住。 “乖乖听话,我这也是为你好。” 土豆拼命挣扎,放声大哭,“我命苦,真命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宇文顺由得她号叫,将她小身子夹在腋下,推开寺庙大门,熟门熟路的穿过大雄宝殿,绕过祖师殿,进到客堂,有个三十上下的比丘尼上来和他寒暄几句,随后引了他到寺庙背后的东山谷中一排低矮的茅蓬跟前,“空明最近感染疫疠病,主持担心她传染给其他清修的人,所以单独安置在禅修的茅蓬里。” 土豆哭号了一阵,觉得有点疲累,正在中场休息,闻言忍不住问道:“空明是谁?” 宇文顺放她到地上,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她,“就是武才人出家的法号。” 土豆嚎啕半天,正口渴的厉害,当下毫不客气的接过水囊,拔开塞子,扬起脖子,咕嘟咕嘟的灌水,那比丘尼趁隙打量她,“是哪家的小孩子,长得恁可爱的。” 宇文顺含混笑道,“街上捡来的,”又问比丘尼道,“空明师父的病情如何?” 比丘尼皱眉道:“病况凶险的很,浑身上下布满黑色的小脓疱,腥臊恶臭到极点,又神志不清,总说自己看到了太宗皇帝。” 宇文顺大是吃惊,“病得这么严重?” 比丘尼叹气道:“是啊,估计也就这两天了。” 土豆眼珠转动,“带我去看看。” 米烤鸭子按:关于感业寺和武则天出家的争议。 旧唐书对感业寺的记载,只得一句话:后年十四,太宗闻其有色,选为才人。太宗崩,后削发为比丘尼,居于感业寺。高宗幸感业寺,见而悦之,复召入宫。 按照旧史的说法,太宗皇帝驾崩之后,高宗对其情人武珝,也就是太宗皇帝的武才人,其实没有给予实质性的帮助,任其像垃圾一样被送到感业寺做比丘尼,直到后来太宗忌日,高宗到感业寺行香,武珝再次打动了他的心,两人重拾旧日欢好,武氏这才再度入宫。可是遍查唐史(包括新旧唐史在内),就是找不到感业寺的其他记载和具体位置,按理说感业寺既然是尽度太宗嫔妃为尼,规模必定不小,这么神秘难寻着实有点奇怪,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后来改了名字。那么为何会改名?感业寺究竟在哪里?武珝是否真的出过家? 好做翻案文章的台湾学者李树桐先生即认为,武氏必不曾入寺削发为尼,而是移居宫外别纳,被高宗金屋藏娇,蓄发如旧,等到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将太宗葬于昭陵,丧事告一段落以后,高宗和武氏认为外人的耳目已可避过,最晚在这年的年底,高宗便令武氏重入后宫,立为昭仪,武氏入寺削发为尼的故事,不过是许敬宗为讨好高宗和武后而编造出来的谎言而已。他提出理由是感业寺地址不明,武则天登基时未见感业寺尼众支持造势,也从未有过对寺内僧尼恩怨赏罚的记载,另外,就连武氏自己,也很少提及感业寺的经历,在她的立后诏书里,其人自称先帝宫人,对曾经入寺为尼的事却只字不提,可见武则天事实上与感业寺无关。 李树桐的论据是实情,他这一观点流传甚广,甚至剑桥隋唐史都记了一笔,但武氏曾入感业寺为尼一事载于两唐书、通鉴、《唐会要》等诸多史籍之中,自唐至今少有人怀疑,单单凭感业寺地理位置不详以及武氏封后之后没有大肆赏赐感业寺的记录就推翻定论,也是轻率了些,可是如果武氏真的有出家做尼姑,那收容她的感业寺具体地点又为什么在正史中没有任何记录呢? 当年的实情究竟是怎样的? 有兴趣的小人儿们,不妨去找找史书,看看有无可能拼凑出来~~~ 本章关于感业寺的描述,实际的原型是取自长安远郊终南山北麓之凤凰山中的净业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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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章 赤脚童子赤膊上阵疗疾 正是酷暑热天,茅蓬内闷热的像口蒸锅,宇文顺打开木头门,一股恶臭夹杂热浪扑面袭来,让人窒息的呕吐,土豆赶紧摸出手帕蒙住口鼻,“好臭。” 宇文顺推门入内,就见不到三尺见宽的四方小室,有一张原木板子床,一个乱发纠结、浑身满是脓疮的干瘦妇人平躺在上边,动也不动,宇文顺迟疑了阵,低声唤道:“武才人。” 妇人垂落在板子床边的指尖轻轻颤动,宇文顺低声惊呼,“天哪,真的是你!” 慌忙趋步上去,伸出衣袖擦拭妇人脏污可怖、深可见骨的脸,“怎么会病得这样严重,半个月前还好端端的。” 妇人嘴唇开合,却没发出声音。 土豆趴在宇文顺背后,好奇的打量妇人一阵,想了想,从衣兜里边摸出一把晶亮银刀,抓住妇人的手,找到中指,掐住尖端的指腹,用力的挤压,等指腹因为充血发紫,再用小刀挑破表层肌肤,血珠滴滴滚射出的时候,妇人开始轻轻**。 “宇文。” 宇文顺惊疑不定看着土豆,急忙俯身到妇人床头,“是我,才人,你这病症是怎么染上的?” 妇人吃力的睁开眼,舔舐干涸嘴唇,“三天前,我吃了一只黑老鼠。” 土豆眼前大亮,赶紧推开宇文顺挤到妇人跟前,“你吃过老鼠?啊啊,好吃不好吃?我一直想要吃的,可是阿爹不答应,说老鼠身上不干净,吃了会生病,除非是生擒的鲜活老鼠,其他老鼠肉吃下肚子会得疫症死掉,可是老鼠狡猾的很,我设置很多陷阱,从来没捉住过一只,结果到现在也没吃成,”她眨巴眨巴黑葡萄一般大眼珠,“武才人,你吃的不是生擒的鲜活老鼠吧?” 妇人用瘦弱得仿佛一根稻草样的手,勉力撑起半边身子,靠着茅蓬的泥墙壁坐起来,笑容凄伤,“不是,是只半死的老鼠,还有,不要再叫我武才人。” 土豆从善如流,“空明师父?” “我也不想出家。” “那我叫你什么?” 妇人出了会神,“十四岁入宫之前,人们叫我武珝,爹妈叫我华姑。” 土豆面有难色,“可是你年纪比我大,叫名字好象不大尊敬啊。” 妇人看着她出了会神,“你可以叫我华姑姨。” “哦,好。” 宇文顺是太宗近臣,对太宗妃嫔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尊重,迟疑良久,还是叫道:“才人。。。” 武珝看了他一眼,应道:“什么?” “你做什么要吃黑老鼠?” 武珝讥诮的说道:“肯定不是因为我馋黑老鼠就对了,实际上,那只黑老鼠,是我最近七天唯一吃到的口粮。” 土豆想到一种可能,登时小身子抖成一团,颤声问道:“难,难道你在减肥?” 武珝漠然道:“没有。” 土豆拍了拍自家小心肝,“那就好,”跟着小小凶眉毛倒竖起,“那是庙里的主持克扣你的口粮?” 武珝没做声,沉吟了半晌,淡淡说道:“算是。” 土豆跳起五丈高,在她这个老牌的饕餮客眼里看来,世间最最让人不能原谅,最最罪大恶极之事,莫过于不给人吃饭,小女郎挥舞双拳,义愤填膺道:“简直没有天理,华姑姨我这就去替你讨回公道,还有粮食。” 说到最后忍不住吞口水,天可怜见,这都入夜了,她还没吃上晚饭呢。 宇文顺嗤笑出声,“就你那一猫儿毛力气还想替人讨回公道,做你的春秋大梦,给我好生呆着!” 土豆扁了扁嘴,老实缩在墙角边上,没敢再吵闹。 武珝瘦削憔悴面容微微露出笑意,“这是谁家的孩子?” 宇文顺说道:“太医署许弘的小女,叫许灿姿,小名土豆,”他顿了顿,瞥见地上土豆割破武珝指腹流出的鲜血,“年纪虽然小,但貌似是懂得不少。” 武珝意味深长道:“看出来了,”又对土豆招手,“土豆,适逢患者神志不清,口不能言,可用尖刀刺破穴位浅表脉络,或者手足血量丰足处,放出少量血液,以外泄内蕴之热毒,达到治疗的功效,这方法你是从哪里看来的?” 土豆老实说道:“没上私塾之前,我常年在太医署流窜,见过医博士用这法子治疗病者,就原样搬过来,”她顿了顿,又旧话重提,“华姑姨,老鼠肉的滋味如何,香不,有嚼劲不?” 宇文顺气得笑出来,“你个贪吃鬼,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吃。” 武珝却笑,认真回答土豆,“我吃的是生老鼠肉,连皮带骨,都吃了,不香,但是很有嚼劲。” 土豆打了个寒战,古怪的看着武珝,不由自主往后退缩,“你不怕得疫症么?” 武珝看在眼里,淡淡说道:“我不怕得疫症,我怕死,我怕死得不甘心。” 宇文顺说道:“土豆,你从小在太医署长大,见多识广,又读过很多医书,你看武才人的病症要怎么医治?” 土豆眨眨眼,黑漆漆的眼珠不住转动,模样像极了厉山飞,“我不晓得。” 宇文顺恳求道:“你再想想。” 土豆脚底打着拍子,长长的叹气,慢条斯理的说道:“大人说过,送我上感业寺,是为了修身减肥。” 宇文顺心窍玲珑,知道小恶魔是在趁机勒索,没好气的说道:“行了行了,只要你把才人治好,我大鱼大肉的伺候你,”又低声愤愤道,“不识好歹的东西,以后你才晓得艰难。。。” 土豆双眼发光,吞了吞口水,解开蒙住口鼻的手帕,凑到武珝跟前,伸长鼻子嗅闻了一阵,又发了会儿呆,吩咐宇文顺道:“大人,你下山去药铺里边,买一些上好的藜芦、瓜蒂、常山草各五钱,两瓶杜仲药酒,三只干蛤蟆,苍术和艾叶若干,蜂蜡、膏药一大包,还有,宽松干净白布数件,加一个力气大的健壮女婢。” 宇文顺问道:“你要做什么?” 土豆说道:“所谓疫疠病,按照医书的记载,那是一岁之内,节气不和,寒暑乖候,或有暴风疾雨,雾露不散,使得空气、水源或食物遭受污染,才会发生的病症,这种病症和时节、气温、寒热变化休戚相关,传染速度也非常迅速,但最近天气稳定,没有骤寒骤冷,华姑姨生病至今三四天,也没有传染给其他人,由此可见她生的肯定不是疫疠病,应该是吃了不干净的黑老鼠,毒素攻心所致,因此我们只需将她体内毒素逼解掉应该就万事大吉了。 藜芦、瓜蒂、常山草是天然的催吐药草,买来煎水服用,把肠子里边剩下的黑老鼠肉全部吐出来,接着烧热蜂蜡,滴注在她浑身脓疮上,再把她用干净白布包裹妥当,点燃苍术和艾叶,形成药烟,反复熏蒸,直到蜂蜡变色,吸出脓疮的毒液,用银针挑开蜂蜡,把干蛤蟆磨成粉末,和着杜仲药酒揉搓全身,把脓疮尾毒清理干净,最后上热膏药,贴足两天,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宇文顺和武珝面面相觑,都露出惊讶神色,宇文顺问道:“这法子你从哪里看来的?” 土豆摸着干瘪的肚子,“书上是这么写的,也不知道奏效不奏效。”肚子真是饿。 宇文顺犹豫不绝,试探问武珝道:“才人,你看。。。” 武珝笑容清冷,“试试也是无妨,总好过在这茅蓬里边等死。” 宇文顺想想也是,“好,我这就下山去采买物品。” 土豆慌忙跟上去,“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宇文顺面色一沉,“你留在这里照顾才人。” 土豆可怜巴巴道:“可是我肚子饿,我想吃肉。” 宇文顺训斥道:“庙里哪有肉吃!”见土豆沮丧模样,不由心软,又加了一句,“后山有野兔子。” 土豆哭丧着脸,“我哪有兔子跑得快。” 武珝却笑,她几天几天的没有进食过,体内又毒素盘结,原本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因土豆一番话解开自己病症,带来一线生机,精神大振之下,倒有心宽慰土豆,“肥嘟嘟的野兔子现捉来,涂抹上野生蜂蜜,串上松枝烧烤小半个时辰,兔子肉里焦外嫩,滋滋的流油,浓香四溢,十里外都能闻到,”见着土豆馋嘴的不住吞咽口水,笑了笑,接着说道,“最重要的是,逮兔子不见得要比兔子跑得快的,关键是要找对方法。” 土豆喜得弹跳生姿,像只闻到骨头美味的大狗,兴奋的脚趾头都抖起来了,急不可耐的问道:“什么方法你快说!” 米烤鸭子按:关于黑老鼠和黑死病。 黑死病是历史上最为神秘的疾病。650年前,黑死病在整个欧洲蔓延,这是欧洲历史上最为恐怖的瘟疫。欧洲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先驱薄伽丘在1348-1353年写成的《十日谈》就是瘟疫题材的巨著,他在引言里谈到了佛罗伦萨严重的疫情,描写病人怎样突然跌倒在大街上死去,或者冷冷清清在自己的家中咽气,直到死者的尸体发出了腐烂的臭味,邻居们才知道隔壁发生的事情。旅行者们见到的是荒芜的田园无人耕耘,洞开的酒窖无人问津,无主的奶牛在大街上闲逛,当地的居民却无影无踪。 从1348年到1352年,黑死病把欧洲变成了死亡陷阱,这条毁灭之路断送了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总计约2500万人!在今后300年间,黑死病不断造访欧洲和亚洲的城镇,威胁着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们。尽管准确统计欧洲的死亡数字已经不可能,但是许多城镇留下的记录却见证了惊人的损失:1467年,俄罗斯死亡127000人,1348年德国编年史学家吕贝克记载死亡了90000人,最高一天的死亡数字高达1500人!在维也纳,每天都有500-700人因此丧命,根据俄罗斯摩棱斯克的记载,1386年只有5人幸存。 黑死病是如何侵入欧洲的,似找不到统一的说法。有的说是从中国商船的黑老鼠有黑死病毒,该病毒沿着商队贸易路线传到中东,然后由船舶带到欧洲;有的说是蒙古人征服的结果,当时蒙古帝国已经分崩离析了,其中一个旁支,由钦察(kipchak)大汗率领,他的军队正在围攻黑海的重要港口——卡法(kaffa),部队中传出了黑死病流行的消息,而这也是人类战争史上第一次生物战。大汗于是发动了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的生物战,他用抛石机把死于黑死病的尸体抛进城内,卡法城内因此瘟疫盛行,城市不攻自破。稍后,前往卡法贸易的热那亚商船,又把病菌带回欧洲,正式开启了欧洲的黑死病时代。 我本来是想说,武珝吃了黑老鼠,得了黑死病,但是查过资料之后才发现,神!黑死病比我想象中要可怕的多,赶快放弃,改成食物中毒~~ 另外,赤脚童子是赤脚医生的化称,并非是说土豆光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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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重碧毒酒 药园所上课的时间是早九时,原夫子从来不迟到,但是这天早晨,他直到早十时才蹒跚出现,面容苍白,目光晦暗,表情阴狠,眼眶凹陷,和平时完全判若两人,以至于他站到讲堂上的时候,众人都呆住了,只有我不动声色,微露笑容。 夫子声音低哑,神情疲惫,“各位同学,抱歉今天迟到,我们接着讲神农本草下品,神农本草记载有下品一百二十五种,今天先讲的是虫鱼章,开篇之前,先解释下品这概念,本草所说的下品,并非是说归为下品的一百二十五种药材品性下作,不堪入大雅之堂,实际上,下品一百二十五种药材大多是专祛寒热,破积聚,治病攻邪不可多得的神品,之所以会位列下品,乃是因为这些药草多具毒性,不可久服,久服必定伤身。” 他一边讲一边捂口咳嗽,颤抖的左手解开腰间的酒壶,满满的灌了一大口,酒水飞溅出来,打湿桌上讲义,坐在前排的屠贤看自己苦心抄写的讲义转眼之间就要糊成一团,心疼的出声提醒:“夫子,讲义打湿了。” 夫子回过神,急忙放下酒壶用衣袖去擦拭讲义上的酒渍,但是他袖口堪堪才碰到墨字,却又顿住了,愣了片刻之后,抬起头在众人当中搜索片刻,最后将目光定在我身上,瞳仁深处闪烁火光,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惊诧。 我坦然回望他,不闪不避,如平湖秋月,似乎无事不可与人言。 众小童面面相觑,不知就里的窃窃私语,范健低声问我:“大光,夫子干啥老是盯着你?” 我笑着说道:“我昨儿替他买了一壶酒水,想是他现在终于喝出味道来了,正在猜测酒水里边都有何种材料。” 范健问道:“你给他买的是什么酒水?” 我轻声的笑,“一喝就会让人没齿难忘,如坐针毡的酒水。” 夫子冷哼了一声,迅速卷起酒渍污染过的讲义,揉成一团塞进衣袖,接着说道:“我们今天讲下品的虫鱼篇,首先要向各位介绍的是乌龟王八蛋!” 范健听得险些笑出来,“下品的药草可真有趣啊。” 我闲闲的笑,“是啊。” 熬到午间休息,夫子卷起讲义,吩咐众人,“我身子不大舒服,今天下午的课程取消,各位要是没有别的要问,现在就可以自行回家,王大光留堂。” 小童子们登时兴奋的跳起来,手忙脚乱收拾书包,眨眼之间走得不见人影,范健本来还想和我蘑菇两句,眼看着屠贤从前门走了,心里着急,赶紧慌三慌四的追上去。 等众人都走远了,原夫子双目犀利如闪电,厉声问道:“王大光,你在酒水里边下了什么东西?” 我笑容不改,“夫子这话我可不明白。” 原夫子甚怒,从袖内摸出那张皱巴巴的讲义,自黑漆漆的墨团当中,抽出一根蝉绿草叶,“这是什么?!” 我笑容不改,“这草叶表面蝉绿,全缘无齿,形状长圆,若是我记得不错,它应该一味莨荡子,坊间也叫颠茄子。” “它有什么功效?” 我对答如流,“按照本草记载,莨荡子味苦寒,主齿痛出虫,肉痹,拘急,使人健行,多食令人狂走,精神迷乱,幻觉丛生,与酒液混合,效果尤其明显。” 原夫子怒道:“你既然知道它的功效,做什么还要在酒水里边下放这味药草?”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夫子,告诉我,你昨夜梦见了什么?” 原夫子打了个寒战,下意识转过身,“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沉沉看着他,“夫子,你是不是梦见了出征,梦见了死人,梦见无垠瀚海,数以万计暴毙的少年将士,十**岁年纪,累累白骨,凄凄冤魂,在你梦中哭号?” 原夫子倏然转过来,颤声问我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一步一步靠近他,轻声问道:“夫子,这些年来,你睡得可安稳?” 原夫子面色惨白,不住后退,一直抵到墙壁,额头冷汗如注落下,“你是谁?” 我顿住身,怜悯的看着他,“我仔细查过你的记录,夫子,贞观二十三年九月,骠骑营西征处月人之前,你是滴酒不沾的,骠骑营出征之后,你开始酗酒,无酒不欢,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做了有亏医德、人神共愤的事,内心抑郁惊恐,不喝醉就不能入睡?” 原夫子眼睛发直,“你调查我,你为什么调查我?”他身子抖成一团,忍不住去摸腰间的酒壶。 我笑出来,“夫子,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可以预知你的梦境么?我告诉你吧,那酒壶之中,除了颠茄之外,我还下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我凑到他面前,一字字的说道:“骨灰,贞观二十三年冤死的十九万西征大军将士的头骨,我不辞千里从营州城外的万人冢取来一只,磨成粉末,下在酒水里边。” 原夫子惊恐的几乎站立不稳,“你疯了,你为什么给我喝这个!你是谁。” 我站直了身体,挺起腰背,“我是谁,我是一个该死但始终没死的人,你可以叫我王大光,也可以叫我,元庆。” 原夫子瘫倒在地上,似是惊骇又似是无奈的看着我,半晌惨淡的笑,“元庆,原来你是金刀元庆,难怪我每次看到你就觉得不寒而颤,去年兵部说你死了,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你是那么容易死的人?”他举起酒壶狂饮一通,“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抛开十九万死难将士不谈,单单逼死对你恩同再造的契苾光,已经足够让你血洗长安,死一个守澄和碎金夫人,又怎么能够平息你的怒火?你要我死是吧,没有问题,这日子反正我也不想过了。” 他蒙头打算撞墙,我料到他会有这举措,先他一步出手,擒住他后颈,“我不要你死。” 原夫子涕泪滂沱,“那你要我怎样?” 我定定看着他,“你告诉我,熏蒸西征军粮草那毒药的配方是什么,它的解药又是什么。” 原夫子绝望道:“我不知道,当年碎金夫人研制出药方后,顺带配出药液,差人送到太医署,我和守澄只负责将药液按比例稀释,再加入挥发剂,采用五窨一提的古法,熏蒸粮草,从头到尾没见过配方和配方使用的药材。” 我松开他颈项,含笑说道:“那么,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研究,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你把配方和解药拿来给我,我对你从前过错既往不咎。” 原夫子喃喃道:“我为什么要听你安排?” 我自衣内摸出一只黄色的金丝绣囊,摊在手心,“因为这个。” 那是我先前背于休烈去督府衙门的时候,他悄悄塞在我衣内的,绣囊用丝带封口,画有朱砂符咒,袋身中央绣有一只张牙舞爪的五彩巨蟒,周身套满铜环,四周用黑线缠绕,样子古怪之极,我翻来覆去没看出所以然,遂拿了去问徐登封,其人研究过后,推测那是咒禁界最为诡异难测的凶物之一。 “禹步符!” 原夫子悚然变色,不敢置信的看着我,“你从哪里得来这金丝绣囊的?” 彼时徐登封也问我同样问题,我回答他道:“是于休烈趁我不注意私下塞给我的。” 徐登封笑出来,“我说呢,本朝盛行咒禁术,开设有专门的咒禁科研究咒术,禹步符原本是太医署咒禁科秘不外传的咒法之一,据说中了禹步符的人,会变成活死人,有呼吸但是没有意识,也不会觉得病痛,所以太医署遇到诊断不出病因的垂危患者,往往会送去咒禁科种禹步符,以便拖延时间,求取生机,但禹步符种期最长不得超过三个月,过期没有解种,患者会变成僵尸,千年不生,千年不死。 有了这层顾虑在,为了安全起见,到了贞观中,太医署八大主事经过合议,最终决定封存和禹步符有关的一切书籍和符种,送交太常寺,非万迫不得已不轻易启用。” 他摸了摸下巴,“元庆,于休烈做什么要监守自盗出这凶险玩意儿给你?” 我沉吟了阵,收起绣囊,笑着说道:“不知道,得空问问他。” 原夫子不等我回答,又急急问道:“你把那符咒下在了酒水里?” 我笑着说道:“我若是下在酒水里边,你今天又怎么还能来上课?我是拿去孝敬你母亲了,”亲切的拍拍他肩膀,“夫子,你要加油,三个月时间,拿配方和解药给我,便不然你那寡母后果堪忧。” 原夫子面色青灰,如梦方醒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推开我,夺门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问了一句,“夫子是想去太医署找咒禁科的咒禁博士解种?” 原夫子僵住,慢慢转过身,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接着说道:“假使事实果真如此,奉劝夫子不必再费那力气,咒禁科懂得解禹步符的咒禁博士只有两名,现下都在太常寺清修,前几天由于休烈大人安排到太宗皇陵轮值,半年才能回来。” 两名精通禹步符的咒禁博士在太宗皇陵轮值,是我来药园所上课之前,拐到太医署打探到的结果,至于给原夫子的母亲种禹步符,是我取了绣囊里边符种,差锦绣山庄的信使送去给于休烈,由他出面做的。 我不知道休烈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留禹步符给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预先调走懂得解种的人,我只肯定一点:于休烈,他也许算不上朋友,但至少在眼下,他肯定不是敌人。 既然不是敌人,何妨用之? 谁是唱戏的戏子,谁是看戏的人,谁是操盘的人,谁在娱乐谁,不到最后关头,又怎么会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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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章 燕草如丝 因为下午不上课,多出半天功夫,我到西市的花店,买了一包草种子,回来路过波斯人的酒肆,想到田心喜欢研究酿造之道,顺便进去买了一瓶龙膏酒,那酒颜色幽黑如纯漆,拔开瓶塞却有清新香气袭来,轻轻喝一口更是沁人心脾,猜想田心应该会喜欢。 到医馆的时间堪堪是午后十分,大日头晒得病人都懒得出门,馆子里静悄悄的,十三在睡午觉,徐登封关在药房里边研究古方,寻找可以消除田心脸上烧痕的办法,我到处找不到田心,问人打听,才知道徐登封已经转移她到医馆背后的静心斋。 静心斋和医馆隔着一道围墙,是徐登封自己的住处,布置的安静又舒适,从前我留在医馆整形的时候,也住在那里,犹记得园子内有一处苗圃,栅栏边种着绿萝,到夏天的时候,绿萝长得正盛,一支支攀爬到架子上,蔓茎从容下垂,有些垂吊过长,圈吊成圆环,宛如翠色浮雕一般,清凉又舒服。 医馆后门通往静心斋,但平时都锁着,只有管事阿福和徐登封自己有钥匙,我从前住的时候也由,单离开医馆的时候还给徐登封了,现在要开门,只得去麻烦阿福。 阿福是徐登封从扶风带来的老下人,年纪有五十岁上下,对他忠心耿耿,唯一的坏处是碎嘴,他引我去找田心那功夫,嘴上就没闲过,“小姑娘早间换药,解开布带发现纱布和皮肉粘合在一处,撕扯之间鲜血淋漓,好生可怜。” 我勉强笑道:“熬过这一关就好了。” 阿福叹了口气,“可惜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美人胚子。。” 我只是笑,“她除了生的美,也还有许多别的好处。”言下之意,是要阿福不必为她毁容感慨。 没想到阿福挠了挠头,“是么?还真是没注意到。” 我没做声。 阿福又絮叨道:“脸上一个黑粑粑,将来可怎么嫁得出去。。。” 话才说完,就看见田心从前在剑南的丫环栖霞从东侧厢房闪身出来,扬起尖尖下巴,娇声喝道:“大管事的,我们家小姐还不劳烦你操心,你把自家那个二十五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倒腾出阁再说吧。” 阿福尴尬的笑,虽然为栖霞戳他家里老姑娘多少有点愤怒,可是自己背后说人长短在先,也不好发作,只得讪讪的找了个借口走了。 栖霞双手抱臂横在胸前,上下左右打量我,“姓元的,你怎么搞成今天这副模样?” 我笑着说道:“栖霞姑娘是什么时候过长安来的,二夫人身子可好?” 栖霞摆了摆手,“剑南那边情况好的很,倒是你问题比较严重。” “我怎么了?” “我们三姨娘听说你欺负九小姐,特别派了八公子来揍你。” 我哑然失笑,“田适也要来长安?” 栖霞哼了声,“不是要来长安,是已经来长安了,这会儿在酒庄那边,和四公子他们闲话,我们是上午到的,我挂着九小姐伤势,先过来照顾着。” “田心她这会儿怎样?” 栖霞轻轻嘘声,“正在睡觉,”又冲我招手,神秘的诡笑,“你想不想偷看?九姑娘睡觉总踢被子。。。” 我脸上有些发烧,“这个,这个。。。”正大光明探视是一回事,趁着人熟睡偷窥是另外一回事。 “栖霞姑娘,这样不好。。。” 栖霞噗哧一声笑出来,“你和张怀光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长得人高马大的,胆子比老鼠还小,九小姐她没睡觉,在读书呢,”瞅到我手里的拎包,问道,“你提了什么东西孝敬她?” 又听到田心在内室说道:“栖霞,你在和谁说话?” 栖霞笑盈盈道:“九小姐,元庆来探望你。” 田心疑惑问道:“元庆,他不是在上课么?” 栖霞推开虚掩的房门,笑道:“小姐要是不相信不妨自己看看。” 我站得远,遥遥望见紫色琉璃帘子后,田心穿着件颜色淡雅的纱衣,下摆绣有一枝绿梅,正躺在软椅上看书,窗台挂着的螃蟹兰伸出长爪开着一朵红蟹夹,茶几上放着一只长颈白瓷瓶,插着一朵怒放的虞美人,颜色娇艳,芳香四溢。 我怔怔看着她,吞了吞口水,莫名的突然口干舌燥。。。 天气炎热,她穿的纱衣轻薄,身上又有伤,结子挽的很松,隐约可以看到纱衣下翠绿的抹胸。。。 田心看到我,不由愣住,“元庆?” “是。” 她站起身,走到琉璃帘子边上问我:“你没有上课?” 我定了定神,努力不去看珠帘底下她裹着丝袜的纤秀双足,将两瓶波斯酒放在地上,“我买了两瓶波斯酒给你,还有。。。” 田心接口问道:“还有什么?” 我摸出草种,递到她跟前,“还有这个。” “那是什么?” “飞燕草。” 她撩开琉璃帘子,好奇注视我手上的草包,“飞燕草又是什么?” 我摊开草包,“飞燕草,又叫猫眼花,它的种子有毒,误食后会引起全身麻痹,可是开出的花却异常漂亮,朵朵花形似飞鸟,双瓣重生,硕大成串,颜色各异,闻起来也是清香宜人。” 田心伸指拨弄我掌心的草种,“那要多久才能开花?” “大约需要半年光景。” 田心抿嘴轻笑,吩咐栖霞道:“帮我找个盆子来。” 栖霞笑应了声,转身去找花盆,田心歪着头审视我一阵,又问道:“做什么别的花草不送,要送飞燕草?” 我干笑了两声,虽然知道她一早会问这问题,也先做了准备,但是临阵的时候还是觉得紧张,干巴巴的说道:“这中间有一个典故。” 田心眼中波光流转,“说来我听。” 我沉吟了阵,说道:“据说春秋时代,某一年的秋天,秦国的霸主秦桓公出兵讨伐晋国,和晋军在晋地的辅氏血战,晋国大将军魏颗和秦国大将军杜回相遇,二人厮杀在一起,难分难解,魏颗的副将见到地上燕草丛生,灵机一动,拔下燕草结成绳环,冒着生命危险潜行到杜回马下,套住他坐骑,杜回立足不稳,摔倒在地上,当场被魏颗所俘,秦师大败。” “然后呢?” 我将草包放在田心手中,沉沉说道:“田心,我相信世间要有公道,所以有很多事,明明知道是千难万难的,还是要去做,我不知路的尽头在哪里,但不得不一直走下去,假使日后。。。” 田心耳朵根子微微发红,悄没声儿的说道:“我知道,假使日后你与人为战,我替你结草就是了。” 我怔了怔,心下百感织集,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欢欣,是刺痛还是憧憬,半晌说道:“田心,你不需为我结草,你只需站在我身后就可以了,我从来不需你为我冒险,我只怕你站在我对面。” 田心瞪了我一眼,“那怎么可能!你胡言乱语,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我忍不住笑出来,大着胆子去拉她的手,才碰到指尖,栖霞在门外头叫了一声,“盆子找到啦,咦,人呢?” 我赶紧缩回手,神色大是不自然的矗着,田心手里拿着草种,低头摆弄,也没吱声。 栖霞在门外张望,手里拎着一只陶瓷花盆,一双贼光流转的双眼在我和田心之间转悠,吃吃笑道:“看情形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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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章 青金石盏 太常寺虽然是个清水衙门,福利待遇却是不错的,在大多数正五品的京官仍然在为府邸奔走的情况下,太常寺凡从七品上官员都可以分到一座大小不一的宅子,品质有无保障姑且不论,至少不必为住处发愁。 于休烈的住所在太常寺后街的一条小巷子里,是个不太规范,但较为宽敞的院落,门口有棵高大的榆树,夏可蔽日冬也不遮阳,仲夏来临树枝吐绿,阳光仍能照在地上,留下斑驳痕迹,我问人打听,一路找来,还没有进门,先看到榆树底下一个狗屋,一只老黄狗伸出个头,耷拉在两只黄毛腿上,吐着舌头,棕色老眼似闭非闭,很有几分散仙的模样。 我蹲到它跟前,从衣内摸出块肉干,在它眼前晃动,才只不过是一眨眼间,老黄狗舌头翻卷,已经将肉干吃到肚子里。 我惊讶的笑出来,去拍它的头,“好能吃的狗。” 就在这时,老黄狗的狗头突然闪到一边,准确快速的叼住我的手腕,尖锐的犬齿深深陷在皮肉里,虽然没有咬破表层肌肤,但是我十足十的肯定,那完全是因为我先贡献了一块肉干的功劳,并非是老黄狗力气拿捏的不准。 关键时候,院子大门慢悠悠打开,于休烈似笑非笑站出来,“二黄,松口,这位可是贵客。” 老黄狗老眼微微眯起,又审视我一阵,这才松开锋利牙齿,沉重狗头重又落到黄毛腿上,依旧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懒散样。 我活动手腕,站起身子,于休烈打了个哈欠,“怎么这会儿有空来找我?” 他脸上有几处擦伤,想是先前被厉山飞劫持时候落下的,获释以后也不上药,只略略清洗过,就自顾自的裸露着。 “原夫子身体不适,不能上课,所以提前放学了。” 于休烈哈哈大笑了两声,“原来如此,你来找我做什么?如果是关于原仲平她母亲种符的事,我已经全部办妥,刚刚回到住处浆洗过身体。”他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湿漉漉的兀自滴着水,想来所言不假。 “多谢,我今次来,是有件事,想要问个清楚。” 于休烈嗤笑了声,“我知道,你想问我拿给厉山飞那把牛角劫神刀是从哪儿弄来的,对不?” 我没做声,实际上我今次来是为禹步符来的,但牛角劫神也确实是个疑问,遂顺他口风说道:“是。” “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只要你说的是实情,我就相信。” 于休烈若有若无的笑,“好,那我告诉你,那把匕首,是杨慎用五千两银子卖给我的,实际上,他当时手上同时拿着牛角度神和劫神两把匕首,开价要一万两,我一时之间凑不出那么多钱,所以就拉了老相好碧丝出面,买下另外那把匕首,反正肥水不落外人田。” 我微蹙双眉,“杨慎怎么会有这两把匕首?” 于休烈讥诮的说道:“当然是他监守自盗,去年九月,杨慎率领大军攻克白水蛮人的皇宫,杀死白水蛮王田豆渠,夺走两把匕首,但是送回来的快报却说田豆渠悬梁自尽,匕首被他近臣盗走,圣上是个糊涂人,也不知道详情,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其他听风的人更加不知所谓。” 他转身从园子里边摸出两把小凳子,示意我放到大榆树底下,接着说道:“我猜他之所以会行这险着,多半是攻城之前就听说了白水蛮空明窟宝藏的传闻,知道化出空明窟的测变之法就藏在两把匕首里边,所以不惜冒着欺君之罪将两把匕首据为己有,可是匕首到手之后,他反复的研究,始终看不出机关所在,更加找不到白水蛮大祭司藏在匕首里边的手册,天长日久,渐渐淡了寻宝的心思,觉着两样东西留在手里始终是个祸端,索性转手倒卖出去干净,他当初卖我匕首的时候,要我对天发誓,不得告诉任何人匕首的出处。” 我将小凳子放到大榆树底下摆放妥当,“那你做什么还要透露给我知道?” 于休烈笑容苍凉,“我当时发誓,说如果我透露匕首出处给别人知道,叫我全家死绝,不过早在贞观中的时候,我全家已经死绝了,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既然如此,我还怕什么?” 他端出一张小茶几,在小凳子中间摆放好,又翻开老黄狗的狗屋顶盖,露出一个小小四方石盒,里边赫然放着一套小小的石杯石盏,还有一个石茶壶,旁边一只木头盒子,猜想放的应该是茶叶。 我大是惊讶,笑着说道:“于大人,你这茶具存放的可真是地方。” 于休烈笑道:“你可别小看这套石茶具,都是用上等的青金玉石雕成的。” “青金玉石?你怎么会想到用这种物品来打造茶具?” 青金玉石是顶顶珍贵的玉石,上等的青金玉比金银还值钱,但并不适合拿来做茶,一则它易碎,二则也不耐热。 于休烈撇嘴轻笑,不冷不热说了一句,“我高兴。” 我没在做声,沉吟片刻,问道:“你对碧丝其人了解多少?” 于休烈取出两只小茶杯,放到小茶几上,又打开木头盒子,撮了几根奇形怪状的茶叶出来捏碎,均分到两只茶杯里边,随后起身从院子提出一小壶滚水,倾倒壶身注水到杯子里,娴熟盖上杯盖,就听到哧哧哧哧声响不断,也不知道是玉石杯子还是茶叶发出来的。 “那茶叶不老实,每次都要滚水伺候才肯变身,否则就是碗清汤。” 我只是笑,“茶叶和人一样,有它的脾性。” “碧丝她最先是在波斯人的酒肆里边卖酒,我我老友常衮是那间酒肆的常客,碧丝色相好,又善于蛊惑人,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好上了,老常替她赎身带回家做妾侍,她进门没多久,老常的正室就无端的病死了,碧丝吵着要扶正,老常虽然好色,但心里不糊涂,怀疑是碧丝暗中使坏毒死了正室,可是又不愿意声张,所以就哑忍着,当然也不让她扶正,碧丝吵闹了小半年,确定老常不大可能给她名分,又见我尚未婚配,就调转枪头瞄上了我。” “而你顺水推舟的接纳了她?” 于休烈挑起长眉,指尖移动,拨弄老黄狗的狗头,“不可否认她长得不错,而且很有钱,出手阔绰,挥金如土,”他指着茶几上的玉石杯盏,“好比这种外人看来珍贵的要死的青金石,她随手就能给我一箱子。” 我心念转动,“她既然是个酒女,哪里来这么多钱?” 于休烈微眯着眼睛,嘴角翘起,笑容微晒,那笑容使他原本清俊儒雅的长相平添一种凶狠和傲慢,“元庆,你这问题可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他打开茶杯的盖子,就见深蓝色的茶杯里有一泡漆黑如墨的水汁,样子甚是可怖,偏又散发清淡香气。 “元庆,你喝下这杯茶水,我就告诉你碧丝为什么会那么有钱,她背后的主子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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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章 降真香叶 “哪种茶叶泡出来的茶水是漆黑如墨的?” “没有。” “所以这根本不是茶叶泡出来的水对不对?” “对。” 我顿了顿,“那它是什么泡出来的?” 于休烈伸手扒弄老黄狗的头,斑驳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笑容阴影丛生,“你爱喝就喝,不喝我倒掉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沉吟了阵,端起那只青金石盏,将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看来可怖,入喉却意外的清凉,落肚后也没什么异样。 于休烈眼角余光扫到,若有若无的笑,“到底是契苾光教出来的,很懂得掂量轻重啊。” 我放下青金石盏,“茶水我喝了,现在你告诉我,碧丝为什么会有钱,她背后的主子是谁?” 于休烈却笑,懒洋洋的说道:“你去年某时,应该遭受过重创,椎上四节腰骨被人用器物打断,事后虽然接驳好,但是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三四两节椎骨梃盘略有错位,结果使得气血行进受阻,延续至今,已经生出大量淤血,积压在下腰。” 我怔了怔,去年九月陷落在十八重门下的时候,确实曾经遭受过刑求,“你怎么知道?” “你那天背我去督抚衙门,我一早已经将你后背研究透彻,你时常觉得后腰莫名刺痛,尤其是久坐以后,可是又找不到出处,对不对?” 我心中惊疑,面上却不露声色,沉吟了阵,点头说道:“是。” 于休烈淡淡说道:“那就对了,淤血随气运行,善行数变,多游走不定,所以你会觉得刺痛没有定处。” 我心念翻转,“你那茶水,是用来化解我体内淤血的?” 于休烈没做声,半晌说道:“是,降真香的树叶用滚水煎服,可以活血化淤,经青金石盏相盛聚热,服后效果更佳。” 我奇道:“降真香不是用来做熏香的么?” 降真香气味芳香,是香料市场上卖的顶好的香木,但它在本朝产地极其有限,只有南海深山有少量出品,如今西市盛行的降真香,大部分还是经由西域商道从波斯国进口来的。 于休烈嗤笑,“那是有钱人糟蹋东西,降真香入药,其味甘苦,其性沉降,能降气、辟秽、化浊,降真其色如墨,化入血分,有行气中之血的功能,煎汤内服可行血破滞,利三焦血行,宣五脏郁气,外用热敷可止血定痛,治金刃伤损,平血热妄行。” 这是我没有听说过的,“受教了。” 于休烈撇嘴,接着说道:“你那团淤血,正卡在后背下焦节点上,现在不根治,天长日久,等淤血化痰,封死经络,你就会半身不遂,变成个废人,”他摸了摸下巴,“我很奇怪徐登封他居然没看出来,外头不是传闻他看人一眼就可以定生死的么,难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我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所以他也没有在意,”随即话锋一转,“于休烈,你为什么肯帮我治这病症?” 于休烈却笑,“元庆,你年纪轻轻,记性恁差,我不说过了么,对我来说,你就是个戏子,你做的每件事我都娱乐我,假使你早死了,又或者不良于行,倒腾不出是非,我岂非是少了一宗乐子?” 我沉吟着没做声,实情果真是这样的? 于休烈目不转睛注视我,心怀叵测的循循善诱,“我跟你讲,你体内那团气淤滞血,得慢慢化解,一剂两剂汤药是不顶事的,所以你有空的时候,不妨经常来找我,咱们各取所需,我替你疗伤,你说些近事给我听,保不准我还能提供些帮助,我此间的宝贝多的很,总有些是你用得着的,比如那道禹步符,可不就帮了你大忙?更不用说我在京中多年,朝野各处关节肯綮都了如指掌,你要想有所作为,有我搭手指点,肯定会少走很多弯路。” 我不置可否的笑,“我们先说回碧丝的事,其他的慢慢再计。”将问题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不过我心里很清楚,我和于休烈迟早会结盟,这究竟是好还是坏,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结盟之前,我一定要先降住他。 将军说过,只要是人,就有欲望,欲望就是他的弱点,抓住这个弱点,就抓住了这个人。 于休烈的弱点会是什么? 这位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清冽强悍的太常寺少卿大人,他的欲望是什么? 于休烈又说道:“碧丝的事,其实很简单,大部分的波斯人都信奉波斯教,碧丝也不例外,但她比其他信教的波斯酒女幸运的是,她深得波斯教现任教主卑路斯的喜爱,你知道卑路斯其人是什么来历?” 我摇头道:“我对波斯教了解很少。” 于休烈讥诮的笑,“卑路斯本姓萨珊,是波斯国前代国王伊嗣俟遗珠,太宗皇帝贞观六年,伊嗣俟继承波斯王位,不久,大食人大举入侵波斯,战事持续了十多年,到贞观二十二,伊嗣俟战败,逃到西域吐火罗国的木禄城,委托突厥人居中,向太宗皇帝请兵复国,遭到太宗皇帝拒绝,二十三年,伊嗣俟死在木禄城,历数百年的萨珊波斯帝国灭亡,伊嗣俟的长子卑路斯从木禄城流亡到中土长安,僻居波斯教在长安的基地听迷诗所,萨珊波斯的余部则仍然留在吐火罗国活动,与卑路斯保持密切联系。 到了永徽元年,波斯教的教主阿罗本往生到天国,卑路斯凭借其萨珊王族血统和数不清的王室珠宝,打动波斯教上下执事,正式成为长安波斯教新任的教主。” 我没做声,千方百计想引我去见他的人,为此甚至不惜指使暴徒袭击田心的人,难道就是卑路斯? 越想越是有可能,不是每个充当打手的暴徒都有能力佩戴碧玺石手链,只除非他有卑路斯这样豪富又慷慨的靠山。 “卑路斯想复国么?” “毫无疑问是想的,另外还有件事,卑路斯似乎在找你。” 我心下一动,“何以见得?” “碧丝得了那把牛角匕首,随即就拿去献给卑路斯,前阵子卑路斯突然又还给她,要她想办法送给你,碧丝当时觉得很疑惑,私下说给我听,不明白教主为什么会对一个医馆粗夫感兴趣。” 我微微皱眉,“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我还在徐登封的医馆做工的时候,碧丝已经瞄准我?” 于休烈点头,“没错,该时卑路斯就授意碧丝行动了,可是那婆娘好奇心重,又得宠惯了,硬是把事情压下来,说是要调查清楚你的背景之后才行动,以免教主判断失误,白白痛失五千两银子买来的宝物,”他顿了顿,不无艳慕的说道,“到底是穷人出身,她哪里知道卑路斯是货真价实的富可敌国,白水蛮人那个寒酸的空明窟根本不入他的法眼,否则一早出钱买走我手上的牛角劫神了。” 我至此却释然,“你对长安朝野知根知底,碧丝想知道我的来历,自然是找你出面查证的了?”难怪于休烈会一口道破我身份。 于休烈轻弹手指,“不错,不过你那帮兄弟保密功夫确实做的好,我费了好几个月功夫,也没查出所以然来,顶多只怀疑你出身自骠骑营,参加过贞观二十三年那次惨烈的骠骑西征,但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一直到你上药园所读书,我找到近距离观察你的机会,才最终确定你身份,当时着实是惊讶,又有些失望。” “为什么?” 于休烈怅然道:“老实说吧,我最初以为你是契苾光,”他叹口气,“我其实是很希望你是契苾光的,本朝至今也只出过那么一个文武兼修又识进退的少年武官,死掉着实是可惜。” 我酸楚的笑,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是宁愿自己死了,让将军重生。 “后来你就把这事告诉碧丝,又让她代替你到药园所上课,趁机送出匕首给我?” “对,我很想知道,以卑路斯的身份,他找你一个潦倒刀手做什么,于是我告诉碧丝,说你是太宗皇帝近臣,和卑路斯的父亲有旧,恐吓她送出了匕首。” “碧丝没有怀疑?” 于休烈冷淡笑道:“那女人脑容量只有麻雀大小,能听出什么真假?”他又转回原来话题,“你觉得卑路斯找你有什么目的?” 我出了会神,含混说道:“总是有所图谋的吧。” “你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等我问到答案,会告诉你的。” 于休烈快活的笑,“这么说你打算顺应卑路斯的心意去找他了?” 我端起另外一杯青金石盏的药汁,一口气喝干,“是。” 于休烈修长的凤眼兴奋眯起,摒住呼吸问道:“什么时候?” “十天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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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章 书到用时方恨少 催吐汤下肚,一盏茶功夫不到,武珝开始反吐,当一团有拳头大小、黑乎乎连皮带毛的老鼠肉从她樱桃小口跳出来的时候,土豆看得浑身鸡皮疙瘩簌簌抖落,不得不承认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样的食物,她是宁愿饿死也不吃的。 她火烧屁股窜出茅蓬,从此对老鼠肉再没有遐想,而武珝在她眼中也成为非常人。 “柴胡,你把武才人清洗干净,烧热蜂蜡替她点上,我去宇文大人那边看看熏蒸室布置好没有。” 柴胡是宇文顺买来伺候武珝的高丽健婢,身形高大魁伟,一双大脚板比土豆的大腿还要粗壮,可是性情却比绵羊还要温和。 “是。” 感业寺后山的茅棚有八十多间,原本是修来给僧尼禅修用的,因为谣传武珝得的是瘟疫,现在悉数都空置着,没人敢用,出家人也怕死。 宇文顺找到主持庵主,要来新的一间干净又不透气的茅棚,用白布围子围好,权当做熏蒸室,按照土豆原本的想法,是要把苍术和艾叶直接点燃形成药烟熏蒸,但是实际操作起来两人沮丧的发现,真要用这法子,武珝将会在半个时辰内被烟火熏死,迫不得已两人改变策略,买来一口大锅子,掏一个灶洞架上,锅子里注满清水,水烧开后,往里边投进苍术和艾叶,等水蒸气布满整间熏蒸室后,再把武珝放进去试试看。 结果证明这法子是有效的,至少一个时辰之后武珝还活着,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蜂蜡受热气熏蒸,化成了蜜水,流得武珝满身都是,哪里能够吸出疮口的毒血? 所以水蒸也是不行的。 更倒灶的是,遭受大半天的折磨和折腾,武珝快要不行了,奄奄一息的似乎随时会断气,让土豆很没有成就感。 小萝卜头追悔莫及,“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看来熏蒸真的是门学问呢,早知道当初就该多听原夫子上课。” 宇文顺问道:“原夫子是谁?” 土豆垂头丧气说道:“就是太医署的药博士原仲平,他专门研究熏蒸疗法,曾经到我们私塾上课讲解这课程,可惜我没仔细听。” 宇文顺咬牙说道:“土豆,你留在这里好生照顾才人,我回长安请原仲平。” 土豆眨眨眼,“现在都快要入夜了,去长安来回少说要一天功夫,才人不见得能熬过今天晚上。” 宇文顺急道:“那怎么办?” 土豆喃喃道:“让我再想想,要不这样,我们还是用回原来的烟熏疗法,只不过把茅棚墙壁凿个洞口,让病人头伸出来呼吸?” 宇文顺一击掌,“对啊,就用这个法子!” 两人迅速量好位子,就着棚子里边已经搭好的原木床,比着病人头颅方位,让柴胡动手掏洞,好在茅棚都是麦秆加稀泥糊弄成的,柴胡没费什么力气,几爪子下去就掏出个洞,宇文顺小心将武珝头颅拉出来,盛放在预先安置好的长条凳子上,土豆又用破布将洞口缝隙堵塞的严严实实的,跟着指挥柴胡把剩下的苍术和艾叶悉数堆积到茅棚门口,开始闷烧。 半个时辰之后,茅棚顶子上烟雾缭绕,土豆手忙脚乱指挥,“柴胡,赶快上湿白布,把烟子堵回去。” 武珝轻轻的**,看着花脸猫儿一般的土豆上窜下跳,头上身上到处是草灰和草叶,说不清楚心里是感激还是感动,“宇文,妾身今次要是能够逃过一劫,日后一定好生报答你和土豆。” 宇文顺细心擦她额头汗水,“才人,您身子安康就是对奴婢最好的报答了。” 到了二半夜,蜂蜡受药烟干熏,慢慢凝固,和疮口的毒血混在一起,渐渐变色脱落,土豆指挥柴胡把武珝从熏蒸室抱出来,放在铺了干净纱布的草地上,自己用布帕子蘸着先前煮沸苍术和艾叶生出的灰绿药水,清洗她身体,遇到尚未脱落的蜂蜡,就用银针小心挑开。 等事情都做完,已经是五更十分,土豆固然累得东倒西歪的,柴胡也满眼都是血丝,宇文顺磨好干蛤蟆粉,倒进杜仲酒里摇匀,准备给武珝擦拭全身去尾毒。 土豆赶紧拦住他,“不行不行,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宇文顺苦笑,“我是阉人。” 土豆认真的说道:“阉人也是男人。” 宇文顺怔住,土豆趁机拿走他手里的杜仲酒,撑着上下打架的眼皮,开始给武珝擦身? 当然不是,是指挥柴胡给武珝擦身。 等到半瓶药酒用完,已经天光大亮,土豆烧热膏药亲手贴满武珝全身,自此大功告成,小人儿放下一口大气,倒头睡倒在地上,眨眼工夫都不到,立即鼾声大作,山上露水湿重,地上更是砂石成片,也全不影响她。 宇文顺轻手轻脚抱起武珝,送到预先打点来的厢房安置妥当,回来发现土豆睡的口水横流,不由哑然失笑,想起小孩小圆脸蛋上一双晶亮的小圆眼睛望着自己,认真的说:“阉人也是男人。” 不由呆住了。 柴胡也困得快要站不稳了,可是见着宇文顺呆愣的模样,还是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关切的问道:“主人,你是怎么了?” 宇文顺急急转过头,赶在柴胡发现之前洒落眼中清泪,“没什么,我在才人房门口给你安置了一张小床,你带着土豆去小睡一会儿。” “是。” 宇文顺这厢伤春悲秋的泪水,土豆是一辈子也不知道的,她此刻正在做梦,有一只肥壮的野兔子在她前边四蹄如飞的奔跑,她追的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每每想要放弃的时候,那野兔子就转过头冲她暗送秋波,并且不时展现自己肥嫩的大腿和腰肢,引得她心痒痒的,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继续追捕。也不知道是跑了多久,野兔子终于被她逮到了,可是她都还没来得及欢喜的叫出来,野兔子却在瞬息之间变身成武珝口中吐出来那只皮毛纠结鲜血淋漓的黑老鼠,长着尖尖的老鼠牙,胡须翘展,嗅闻她的脸,馋涎欲滴的说:“好美味的土豆啊。。。” 吓得土豆尖声大叫:“杨玉快救我!” 翻身从卧榻上滚下来,发现门外红日高照。 宇文顺在门外叫了一声,“土豆你怎么了?” 土豆惊魂未定,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几乎要从腔子里边弹跳出来,她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撑着虚软的身体,从地上爬起身打开门,就看见宇文顺正在院子里边烧烤,旁边坐着神情依然憔悴但是容光惊人的武珝,柴胡低眉顺眼的在添柴火。 宇文顺头也不抬的说道:“饿了吧,你睡了足足一天。” 烤肉加了神奇的西域香料,散发诱人香气,激得土豆肚子咕咕乱叫,小人儿自动自发走到火堆旁边,发现烤肉架子上的肉块样子很古怪,小小的身子,四只小脚,尖尖的嘴巴,还有两只绿豆小眼,怎么看怎么像。。。。 武珝用小刀切下架子上一块肉放进盘子里,“你先前说从来没吃过老鼠肉,所以我特别让宇文下山买来几只活老鼠,现杀现烤的,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土豆双脚发软,很想要干脆的昏厥在地上,可是她小身子平时营养丰足,如今又养精蓄锐,要想昏厥,谈何容易? 宇文顺瞪她一眼,“还不赶快谢恩,吃完这只烤老鼠,才人有事要吩咐你做。” 土豆背后的猫儿毛倒竖起,“我干啥要替你们干活?” 宇文顺阴阴的看她一眼,“你不替我们干活,我就把你丢到后山喂狼。” 土豆气得要命,眼泪汪汪的说道:“你欺负人,简直没有良心,要是没有我,才人这会儿已经去天上唱歌了,我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宇文顺却自有他一番歪道理,“就是因为你是才人的救命恩人,才人才特别赏识你,提拔你,要你帮她做这宗事,小糊涂虫,做完这宗事之后,你就是才人的心腹了。” 他以为土豆得到这样天大的恩赐,怕不当场跪下来叩首一百遍表达喜悦之情?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浑身上下没有半根温顺骨头的小饕餮居然翻着白眼,双手叉住腰身,爆出一句让在场三人同时跌落下巴的彪悍话:“我才不稀罕。” 宇文顺气得笑出来,软的不行索性来硬的,“你做不做,不做我就揍死你。” 武珝在旁边不声不响的加了一句,“土豆,宇文很凶狠的,我亲眼见他揍死过人呢。” 土豆又气又恨,奈何肚子也实在饥饿的要命,当然烤肉的味道也真是香喷喷的无敌,几番权衡,最终不甘不愿一屁股坐地上,胡乱抓起盘子里边的肉块,壮着胆子塞进嘴里,闭着眼睛咀嚼了两口,赶紧咽落肚子,又猛灌了一大口清水顺气,“说吧,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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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章 馋嘴女做窃裙贼 宇文顺说道:“才人从前有只箱子,是太宗皇帝惠赐给她的,太宗皇帝龙归大海,才人跟着其他受过宠幸的妃嫔到感业寺出家,一直带着那只箱子,时不时翻出来看,怀念太宗皇帝。” 说话间他对着土豆若有若无的笑,让土豆油然产生不祥预感,“然后呢?” “才人今次中毒,搬出妃嫔聚居的尼妃院,那只箱子没能带出来。” “所以。” 宇文顺说道:“所以,你去才人从前住的屋子,把那只箱子偷出来。” 土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宇文顺不耐的说道:“就是你听到的。” 土豆咻咻跳起五丈高,仿佛遭受了天大的羞辱,义愤填膺的说道:“我不干!我妈妈几番辛苦生下我,我爹爹含辛茹苦养大我,难道是要我做偷儿的?你这么大个人不学好,唆使小孩子偷盗,心肠恁坏。” 宇文顺气结,骂道:“许灿姿,别以为没人知道你的光辉历史,你自小到大偷的东西还少么?太医署和大明宫只隔了一扇宫墙,你的传闻我听多了,太医署哪个角落你没光顾过?小到杂役的午饭,大到膳房送进宫的药膳,你不知道偷吃了多少!” 土豆羞愧的满脸通红,强词夺理的狡辩:“那怎么能叫偷,顶多算是窃食。” 宇文顺冷笑,才刚要修理土豆,武珝冲他使个眼色制止,才人眼波流转,笑着说道:“土豆,我让你去窃那箱子,里边藏有十个猴儿桃,是我有一次上山砍柴的时候摘到的,搁在箱子里边大半个月了,多半已经闷熟。” 她见土豆瞪着圆眼珠,似是不解的样子,猜测是没吃过,遂绘声绘色的形容,“猴儿桃据说是深山里边的猴儿自己种出来的桃子,没熟的猴儿桃硬硬的,身上裹满绒毛,吃起来能把人牙酸掉,可是熟透的猴儿桃几乎没有酸味,甘甜的汁水散发独特的芬芳,细嫩的肉质夹杂着颗颗果籽,咬起来脆生爽口,味道鲜美之极,一口下肚能让身体每根汗毛都精神百倍。” 土豆果然不负众望的、很不争气的开始吞口水,“那东西真的那么好吃?” 宇文顺哼了声,“我们才人从来不说谎话。” 土豆狠了狠心,问武珝道:“你那箱子有多大?” 武珝和宇文顺相视一笑,“放心,很小的一只小衣箱,里边除了猴儿桃以外,就只得一条小裙子。” “你不能自己回去拿?” 宇文顺说道:“我上午问过了,庵主推说才人身子没大好,担心影响其他清修的妃嫔,不让她回去。” “那让她把东西送出来总可以吧?” 武珝轻轻叹了口气,“庵主说那些旧物留在身边,不利于病体修养,把要求驳回了。” 土豆挥舞小拳头,愤愤说道:“真正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人家要回自己东西她还挡三挡四的。” 宇文顺趁机说道:“可不是么?” 正要开口激土豆出马,没想到小孩眼珠转动,却又笑迷迷的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庵主的话好似也有道理,总是挂念身外之物,也确实不能静心养病。” 宇文顺傻眼,“啊?” 土豆笑得像只小狐狸,“但是生病的时候,有个念想在身边,对病体康复却也是有效的,这一点我深有体会,记得我从前生病,只要阿爹在床头放两串臭豆腐,我就会飞速好返。” 宇文顺啼笑皆非,不过也还是顺着土豆的话茬,“谁说不是呢。” 满想着接下来小孩多半会主动请缨去盗箱子了,土豆又说:“可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庵主大人虽然不通情理,到底是一寺之主,咱们也不能不听她的对不?而且才人的身子已经没有大碍,最多再修养两天就能完全康复,想看那个念想,也不差这两天功夫对吧?” 宇文顺连忙摇头,“不行,绝对不行,今天之内一定要把那箱子盗出来。” 土豆眼中闪烁狡黠光华,状似天真无邪的问道:“为什么?” 宇文顺脱口说道:“因为。。。”突然警觉的闭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个狡诈的家伙,居然拐弯抹角套话。” 土豆耸了耸肩膀,“你要驱使我作业,总不能连原因也不告诉我吧。” 武珝修长娥眉下一双凤目波光轻闪,她年少时候姿容出众,长相娇媚,太宗皇帝因此特别赐名她媚娘,但此时沉思的模样不仅没有媚态,反流露一股强悍的雄姿,“年纪虽然轻,倒并非毫无心机,实在是个大智若愚的小孩。” 宇文顺苦笑道:“再年长几岁,活脱脱就是个厉山飞。” 武珝轻笑,看着土豆出了会神,笑着说道:“土豆,实话和你说吧,我急着要的其实并不是箱子本身,而是箱子里边那条小裙子。” 土豆问道:“它有什么特别的?” 武珝沉吟了阵,“那条裙子,是当今的圣上私相赠与我的。” 土豆晶亮大眼飘过疑云,“他做什么要送你裙子?”随即想到一种可能,脱口说道:“难道你们有私情。。。” 话一出口她赶紧蒙住嘴,小孩早慧,又受许弘古板教育,虽然才只八岁,对伦理纲常关系已经有懵懂认识,知道武珝私通当今圣上是有犯人伦的,传扬出去多半逃不脱死罪。 武珝微微一笑,“是,所以我才急着要拿回那裙子,因为圣上明天要来感业寺上香。” 土豆挠了挠头,“我明白了,你想穿了裙子给圣上看,引他回忆你们两人从前的情意,接你入宫做妃子。” 武珝只是笑,心道我是要那条裙子,但又不是为了穿给圣上看,圣上后宫妃嫔众多,年轻俏丽的不在少数,若是不出奇招,又怎么能够夺回他欢心? 但要向一个八岁小童解释清楚这些男女私交的手段,也实在是困难的,所以她也没吭声,权当是默认了。 宇文顺说道:“只要才人入宫,你就是头号功臣,到时候肯定大大的赏赐你。” 土豆干笑,期期艾艾的说道:“可是才人是太宗皇帝的妃嫔,和圣上要好本身已经有违伦常,好不容易了断干净,我再帮她重拾圣上欢心,岂非是助纣为虐?” 宇文顺面色一沉,“胡言乱语,什么助纣为虐,才人是纣王么?” 武珝也有些惊讶,却没有动怒,意味深长道:“读书人教出来的孩子,确实与众不同,有点许弘的风范。” 土豆眨巴大眼,吃不准武珝这话到底是在赞扬还是批评,遂缩头缩脑的嘟着嘴,没敢做声。 武珝想了想,温言说道:“土豆,我入宫时候年才十四,彼时太宗皇帝已经四十好几,老夫配少妻,本身于天理就不合,饶是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太宗皇帝的事,至于和圣上的关系,也是清白干净的,圣上年纪和我相仿,跟我走到一处,也是顺其自然的,但也仅仅限于倾谈的聊友,并没有你所想的种种苟且事,他今次来感业寺上香,我也只不过是想要以旧友身份,和他叙谈两句。” 宇文顺面上波澜不兴,心下却晒笑,武珝和当今的圣上之间有没有苟且事,他是不清楚,不过太宗皇帝病重之际,每回太子进宫探病,都有招武珝到寝宫偏殿单独探讨太宗皇帝病情就是了。。。 又听到武珝说:“至于说想和圣上重拾旧爱,纯属是子虚乌有,系由宇文凭空编造,不是我内心真正想法。” 宇文顺愣住,几度张口,见到武珝严厉目光,只得忍住,无可奈何背了这个大黑锅。 土豆眨巴眨巴眼,到底年纪还是小,见的歹人有限,哪里是武珝这样在后宫打滚多年的精怪的对手,当下被她恳切言辞和态度骗住,“真的?” 武珝用力点头,“真的,我从来不说谎。”我只是偶尔说假话。 土豆想了想,“好吧,我去替你盗箱子,”又念念不忘鞭笞宇文顺,“你个满脑子色情思想的坏人,诬陷才人和圣上纯洁的友谊,你今天晚上做梦会给黑老鼠吃掉!” 宇文顺气得笑出来,真想扑上去踩土豆的肥肚皮一脚,默念了无数次小不忍则乱大谋,才勉强忍耐住痛揍她的冲动,“我们今夜子时行动,才人住妃尼院东面最头上那间厢房,外头有高墙围着,我晚些让柴胡把墙体掏个狗洞,方便你进出。” 他小心翼翼观察土豆神色,生怕她觉得钻狗洞有失体面不肯答应,没想到小饕餮再度让他跌落下巴。 “钻狗洞?好啊!我最擅长的运动就是钻狗洞。”

第四六章 跟踪王大光的人 日影西斜,我从于休烈住处出来,顺着小巷往回走,因为偏离主大街很远,四周很安静,我心不在焉想着自己的事,也没太留意,一直到行出半条巷子,觉得背后有动静,转身观望,随即发现一间低矮的药铺门帘背后,有片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有人在跟踪我。 我沉吟了阵,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到巷子尽头,闪身穿到旁边的走火通道,等了片刻功夫,果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我顺手拎起地上一块圆木,等那人走到巷子口,东张西望之际,猝不及防发难,敲在他后脑勺上,那人闷哼了一声,沉重摔倒在我脚下。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波斯人,发色金黄,肤色雪白,高颧骨,挺直的鼻梁,样子还算英俊,此时虽然给我用圆木袭倒,但是眼皮仍然轻轻颤动,显然并没有陷入深度昏迷,我剥下他外衣和长裤,撕成布条将他双手双足反绑到背后捆扎结实,然后才照准他脸颊重重打了一拳,那人吃痛**了声,忽悠忽悠的睁开眼,口中念念有词,“我主阿胡拉无所不能,他是全能的万物创造者,是万世的救星,信奉我主阿胡拉者可得永生。” 很明显他是波斯教徒。 “你叫什么名字?” “慈爱的皇父阿胡拉无所不能,他赐我名姓为明泰,和智慧的福音使者明泰法王同名。” “你做什么跟踪我?” 明泰眨动扇子一样绵密的睫毛,“我主皇父阿胡拉的忠实仆人卑路斯主教大人有些事,要向聪明通达的主外弟兄王大光宣讲,我奉命寻找王大光传到主教大人跟前。” “也就是说,波斯教主卑路斯让你来领我去见他?” 明泰滔滔不绝,“我主皇父阿胡拉知道我们的软弱和负担,可是从不看轻我们的眼泪,又用宝血赎买我们的罪,竭尽所能在我们这些罪人身上彰显他的荣耀和权柄,他必保守我们到底,他的荣耀与心意是我们唯一的目标和追求,他的忠实仆人卑路斯主教大人是他在地上的显灵替身,他要召见王大光弟兄,王大光弟兄自当遵从。” 我忍不住笑出来,“回去告诉卑路斯,不要再派人来骚扰我,十天之内,我会去拜访他。” 明泰却道:“卑路斯大人是我们是跟随皇父阿胡拉的元首,他在幔内供职,教导我们爱慕皇父的圣洁,饱尝主内天恩的甘美,王大光弟兄既然得到皇父的盛意,自当尽快进到主内,让皇父的仆人亲吻他的脸颊,使皇父的爱意就像电火进到他的心里。” “那我要是不去呢?” 明泰面露惊慌,“主外弟兄若是不听召唤,传福音的弟兄将要受执事大人施行肉体苦行。” “肉体苦行是什么东西?” 明泰浑身发抖,“就是用镶着铁钉的皮鞭一遍一遍甩过肩膀抽打自己身体,执事大人在旁边监督,轻则五百次,重则一千次。” 他翻滚身体,肌肉用力,身上登时渗出鲜红血迹,我撕开他中衣,赫然见到他整片背后都是一条一条纵横交错血肉模糊的鞭痕,有些已经好返结疤,有些兀自新鲜淌血。 明泰面容扭曲,满额头的冷汗珠,“那鞭子抽在人身上,真正是痛不欲生,我已经挨了两千多鞭子,”又低声下气哀求,“王大光弟兄,主教大人对你决计没有恶意,只劳烦你走一趟,最多不过小半天功夫。” 我想了想,说道:“这样,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我拉长了声调,引他打断我说话。 明泰果然大喜,急忙问道:“什么问题你说?” 我微不可见的笑,问道:“锦绣山庄里边,有没有你所谓的主内弟兄?” 明泰倏然住口,眼光躲闪,不敢正视我。 我笑着说道:“看来是有?” 明泰迟疑了阵,“皇父阿胡拉有教义,波斯教徒要弃绝谎言,各人与邻舍说实话,可是我若是说出实话,你们一定会加害那位弟兄,因为他参与袭击田家的小明珠。” 我冷笑,心道田心她岂止是田家的小明珠,她根本是最珍贵的那颗小明珠! “但是你不说出实话,又违背了波斯教的教义不是?” 明泰两厢作难,我又说道:“你放心,把他名字说出来,我保证决不为难他就是了。” 至于其他人会否为难他,不在我保证范畴。 明泰心下略安,“是,锦绣山庄里边,确实有我们一位主内兄弟,名字叫做马遂。” “他也是波斯人?” 明泰摇头,“不是,他是长安本地人,他的母亲是我们前主教阿罗本大人收的信徒,大人给她起名路德,因她性情娴雅又善于笔墨,阿罗本大人在生时候,她专门伺候大人翻译经文,听迷诗所汉本经文,就是出自路德之手。” “好,我知道了。” 明泰挣扎着想站起身,“王大光弟兄,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告诉你,接下来想必你要跟我去听迷诗所见主教大人了?” 我笑出来,轻飘飘的说道:“我几时答应过你这件事?” 明泰吃吃道:“你刚刚,你明明。。。”他绝望的住口,“是了,你没有答应我获悉问题的答案,就跟我去见大人。” 我笑道:“是,不过,你也不必绝望,我有办法助你脱身,让你不必遭受苦行。” 明泰眼中闪过一丝渺茫希望,“什么办法你说?” “你顺着这条巷子倒回去,找一个叫做于休烈的人,就说是我安排的,请他打昏你藏到地窖里,关押半个月再放出来,那时候我应该已经见过卑路斯。” 明泰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要造成你袭击并逮捕了我的假象?” 我笑道:“除了这个办法,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是挨一顿打关半个月禁闭,还是回听迷诗所受一千鞭子苦行,你自己权衡利弊。” 明泰咬了咬牙,“我去找那位于休烈大人。” 打发走明泰,我回到静心斋,适逢栖霞端一碗浓稠药汁,正劝田心喝药,那药汁闻起来已经让人作呕,更不用说喝下肚,所以田心磨蹭着不肯喝,见着我来,越发的叫苦,栖霞好话说尽,她始终是不肯张口。 丫鬟无计可施,只好向我求助,“元庆,九小姐最听你的话,你帮我劝劝她,这碗药是徐大夫费了好大力气找出的古方煎熬成的,说是对她脸上伤口有莫大好处,无论如何不能浪费。” 我想了想,问道:“你说这碗药是专治田心脸上伤口的?” 栖霞大力点头,“嗯。” 我轻描淡写说道:“行了,把它倒了,登封那边,我去解释。” 栖霞瞪圆了眼,“你什么意思?” 田心也很惊讶,拉着我衣袖问道:“为什么?” 我笑着说道:“登封这碗药汁,不外是想要让你伤口好的快一些,或者最后不落下疤痕,但你脸上的伤口迟早会好,晚一些也无妨,至于有没有疤痕,反正我也不介意,何必让你吃那苦头?” 栖霞半晌无言,末了说道:“九姑娘真是好眼光。。。” 田心眼中波光盈盈,狠了狠心,对栖霞说道:“药汁拿来我喝。” 栖霞愣住,还没反应过来,田心自己伸手接过她手中汤碗,一仰脖子喝得干干净净,药汁苦得她小脸蛋皱成一团,栖霞赶紧打开茶几上的蜜饯盒取出两颗蜜枣儿给她吃,“我的小小姐,你干什么喝的这么急躁,又没人跟你争抢。” 田心悠悠看着我,说道:“我担心变成大丑怪,人家会笑话他。” 栖霞吃吃的笑,“我算是看出来了,天下这么大,你就只服元庆一个人,也只替他一个人着想。” 我尴尬的笑,田心撇嘴,“瞎说,我也服四哥,”说着她啊了一声,“元庆,四哥刚刚有来找你。” 我倒了杯水给她清口,“他找我做什么?” “详情倒是没细说,只让我转告你,说他根据大总管的举报,已经找出波斯人安插在山庄的奸细,准备出城拘捕,这会儿多半已经在出城的路上了。” 我怔了怔,“那奸细出城了?” 田心点头,“马遂是这么讲的,奸细在城外的藏匿地点也是他提供的。” 我心下一动,“马遂说的?” 栖霞白了我一眼,“你天天进出锦绣山庄,不会连马遂是谁都不晓得吧?” 我干笑着没做声,田心不忍我难堪,替我解围道:“马遂就是我们山庄的大总管。” 我很是吃惊,连忙问道:“田烈走多久了?” 田心疑惑看着我,“大半个时辰样子,怎么了?” 我定了定神,简洁说道:“我刚刚得到确切的消息,马遂才是波斯教安插在锦绣山庄的奸细。” 换言之,田烈被波斯人的奸细引到城外去了。

第四七章 找到顺手的工具 田心脸上骇然变色,“这样说起来,波斯人岂非是诱俘了四哥?” 我定了定神,宽慰她道:“别担心,我马上过锦绣山庄找人问问,马遂把田烈带去了什么地方。” 话音才落,张怀光推门进来,见着我大喜过望,“元庆,我们正要去找你。” 他身后跟着杨绍和杨玉,田心一见到杨绍光滑洁白的脸颊,下意识紧紧抓住我衣袖。 我拍拍她手背,示意她安心,问张怀光道:“找我做什么?” 张怀光说道:“杨绍有东西要交给你。” 田心大是紧张,像只小兽一般咆哮,“元庆不准要她的东西!” 杨玉甚是不耐的瞪田心一眼,“丑八怪,你可别误会,东西不是绍儿要送给元庆的,是有人托我们转交的。” 田心气结。 我心下一沉,“是什么东西?” 杨玉翻了翻白眼,“我哪知道,”又对杨绍说道,“绍儿,你赶快把东西拿给元庆,我们还要去太医署问蒋冒昌找到土豆没有呢。” 杨绍脸红了红,俏生生走到我跟前,微微福一福身子,细声细语说道:“元庆,我刚刚陪着杨玉去太医署,路过药园所。。。” 栖霞恼怒杨玉骂田心是丑八怪,闻言冷笑道:“太医署在朱雀南街,和药园所压根儿不在一个矩阵,杨小姐是拐了多少冤枉路才路过药园所的?” 杨绍给她说破心事,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她是贵族小姐,父亲位高权重,自己性情也好,是以人人都让她着宠着她,一生之中几时给人这样的当面戳脸?一时手足无措立在当场,羞窘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杨玉小大人一般揽着杨绍,“绍儿,别理睬这个铁嘴鸡。” 栖霞冷笑,才刚要回口,我冷淡的扫了她一眼,栖霞登时噤声。 田心眼波流转,对杨绍说道:“你接着说。” 杨绍忍住心头臊意,“有个身形魁伟的波斯人递给我一封信件,要我转交给元庆。” “信呢?” 杨绍颤抖着手从袖内摸出信件交给我,临了又福一福,“没有其他的吩咐,小女就告退了。” 我含笑说道:“好,就不耽误杨小姐办事了。” 随即拆开信件,只见上边写着: 敬呈主外弟兄王大光: 我主皇父阿胡拉已将自己显明,他已施行判问,恶人被自己所做的孽障所缠绕,义人虽然受辱,却可因信皇父得永生,皇父已将我的哀哭变为跳舞,将我的麻衣脱去,给我披上喜乐,我若退后,他心里就不喜欢我。 今奉皇父名求,要主外弟兄王大光过听迷诗所一会,与我一同燃烧坛上的祭火,好使祭物烧化,使皇父悦纳我们所献。然王大光弟兄一再抗拒皇父召唤,逼得我将他击倒在地,那送信的小女,闻到奇异的清香,假使不能获得皇父慈恩的甘露,必将在今夜子时变成食尸恶鬼美味的餐点。 落款写着皇父阿胡拉忠实仆人,卑路斯礼上字样。 这当口杨玉拉着杨绍正要出门,我慌忙叫住两人,“等一等。” 众人都愣住,田心皱眉问道:“怎么了?” 张怀光看出我神色有异,快步过到我身前,“信上写了什么?” 他飞快的扫了一眼,随即面色微变,问杨绍道:“那波斯人靠近你的时候,你是否有闻到什么古怪香味?” 杨绍想了想,点头说道:“是,好像是一种熏香的味道,很清淡但是很持久,他人走出老远香味仍然不消散。” 杨玉疑惑道:“奇怪,我怎么没闻到?” 我收起信件,“你现在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 杨绍脸红了红,“都还好,没有不适感受,”她顿了顿,微微蹙眉道,“就是心口有些憋闷,好像喘不过气来。” 张怀光和我面面相觑,都是面有忧色。 杨玉看出苗头不对,追问道:“绍儿她怎么了?” 我把信件递给他,“可能是中毒了,杨玉,你马上带她去找登封诊治看,今天哪里也不能去。” 杨玉扫了信件一眼,面色刷的雪白,杨绍见状大是不解,“怎么了,杨玉?” 她才想要偏头来看信件内容,杨玉倏然将信件揉成一团,扔到墙角,神色扭曲的笑,“没事没事,绍儿,我们去找徐大夫看看你的心闷症。” 说着扣住她腰身,心急火燎的往来拉,杨绍身子单薄,身不由己跟着他,“不是要去找土豆么?” “死小孩有蒋茂昌费心,不差我一个,还是你紧要些。。。。” “可是你头先不是说。。。” 等两人走远了,栖霞悄没声儿拣起地上纸团,和田心悄悄展开观看,片刻之后两人互看一眼,都没敢吭声。 张怀光问我道:“元庆,你打算怎么办?是先去听迷诗所还是等田烈回来?” 我眉峰深锁,“田烈现在多半已经被波斯人禁锢住了。” 张怀光惊异之极,“为什么?” 我心不在焉道:“引田烈出城那个马遂,才是波斯人安插在锦绣山庄的内奸。”遂把下午造访于休烈,回来途中遭遇到明泰的事简要说明一遍。 张怀光也开始觉得事态严重,“照情形看来,波斯人今次出击确实是蓄谋已久的了。” 我沉吟着没做声,田心迟疑了阵,问道:“元庆,你要去听迷诗所取解药救杨绍是么?” 我点头道:“是,波斯人想要狙击的目标一直是我,她今次完全是被牵连,而且我还亏欠她母亲孝义公主很大的人情,于情于理,都不该置她于危险不顾。” 田心急道:“我知道,可是四哥怎么办?” 我问张怀光道:“怀光,田烈有没有说马遂引了四公子出城去什么地方捉拿奸细?” 张怀光苦笑道:“他只说是在城外,但没说具体地址。” 我出了会神,森然笑道:“不怕,我有办法的。” 张怀光精神大振,“什么办法?” 我说道:“怀光,田烈今天一天想必都在倒腾锦绣山庄奸细的事,我们昨夜商量的计划,他多半还没来得及部署吧?” 张怀光点头,“是,我们盘算攘外必先安内,所以想先把奸细揪出来之后再部署计划,没想到中途生出这样变故。” 我笑道:“行,昨夜的计划不必再用,我有一个更快速的办法对付波斯人。” 张怀光大喜道:“我们怎么做?” 我说道:“我今天拜访于休烈,问了他好些关于波斯人的问题,期间他向我提到一件事,非常有意思。” “什么事?” “波斯教在长安除了听迷诗所以外,还有一个据点,在龙翼山下的福田村,该处的主事僧人叫做密鸟尊者。” 张怀光皱眉道:“密鸟尊者?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是什么来历?” 我说道:“按照于休烈的说法,波斯教早在前隋朝初年已经传入中土,但一直不兴盛,到了前隋末年,波斯教内开始分裂,当时地位仅次于波斯教主阿罗本的慕阇尊者密鸟和阿罗本就听迷诗所经文的理解发生分歧,多次论战而未果,到了贞观十二年中,密鸟尊者集结波斯教一部教徒,委托当时的太常寺卿韦渠牟上书给太宗皇帝,要求和教主阿罗本公开论法,争夺波斯教宗主地位,太宗皇帝首肯了他的要求,不过密鸟尊者最终落败,阿罗本通过影响同为波斯教徒的梁国公房玄龄大人,成功游说太宗皇帝宣布密鸟尊者为邪徒,将其逐出长安。” “然后他就去了福田村?” “对。” 张怀光沉吟了阵,“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打算去找密鸟尊者?” 我轻声笑出来,“是,论法之后,密鸟尊者出走长安,一部分波斯教徒跟随他脱离波斯教,在福田村附近建造佛寺,尊奉波斯萨珊帝国时代一位遭受波斯国王排斥而被处死的波斯教僧人摩尼为佛首,创立摩尼派,原本听迷诗所的教众则称之为阿罗本派,两派宿怨纠葛,经常互相攻击,密鸟尊者比任何人都仇视阿罗本,说他是黑暗之子,歪曲波斯教经义的恶灵,阿罗本往生之后,卑路斯继位,密鸟尊者将对阿罗本的恨意悉数转移到他身上,加之因卑路斯是萨珊王族后裔,摩尼派的佛首摩尼就是被萨珊王庭处死的,摩尼派对萨珊王族有着根深蒂固的仇恨,两厢加权,只要我们利用得当,密鸟尊者无疑会成为攻击卑路斯最有利的工具。”

第四八章 土豆打了圣上一拳 感业寺的后山有眼泉水,叫做枯梅泉,水质清冽,是寺庙日常饮水来源,枯梅泉上有座凉亭,根据泉水的名字索性命名为枯梅亭,建造在一处突兀岩石上,小巧玲珑,早晚凉风习习,在此间睡觉最是惬意不过。 却说土豆小盆友辛劳一晚,到了天光黎明,终于把武才人要的小箱子盗出来交差,作为赏赐,宇文顺送她一块轻便坚实的白布吊床,指点她到枯梅亭吊起来,又举起她的小身子放进白布吊床上,土豆试探摇晃两下,兴奋得差点飞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玩吊床呢,宇文顺问道:“有趣吧?” 小人儿点头如捣蒜,“有趣有趣,太有趣了。” 宇文顺得意的笑,又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纸包裹的卤猪蹄,“你好生在这里呆着,啃完这只猪蹄,乖乖睡觉,不准到处流窜,等我事情办完,回来找不到你,我就揍死你。” 土豆嘟着嘴,“知道了,”小孩子本来就爱睡觉,她虽然精力旺盛,折腾一晚上也是困顿得不行,打了个哈欠,咬着猪蹄,嘟哝两句,“赶紧忙你的去,不用理睬我。” 宇文顺看她疲累不堪的样子,不免有些心疼,不过却也略感放心,知道这小毛娃儿一时半会儿是没精神暴走的了,“那我走了,你要是渴了就喝点泉水,山泉干净的很,不会闹肚子。” 土豆不耐的挥手,“知道了,啰嗦的大叔。” 宇文顺气结,扇了她脑门一巴掌,“真是要给你气死。” 他转身出凉亭,回感业寺和武才人商议下一步计策,走到半途上想起山间露水湿重,土豆衣衫单薄,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好?盘算了阵始终觉得不放心,又倒回原处,却发现土豆嘴里叼着卤猪蹄,早已经睡得不省人事,口角哈喇如黄河蜿蜒,裸露的小手小脚蜷缩在一起,显然是觉得寒冷。 宇文顺摇头叹气,轻手轻脚解开自己外衣,小心盖在她身上,将她口中卤猪蹄取出来,用油纸包裹妥当,放在凉亭的石桌上,又对着她小圆脸蛋发了好大会儿神,这才抽身回寺庙。 土豆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香甜,梦中她见到久违的杨玉,眼泪汪汪对她讲:“小小的土豆阿妹哎,我想念你哎。。。” 煽情得让她也忍不住热泪,眼泪汪汪说道:“洋芋我也想念你哎。” 然后杨玉扑上来掐她的脸蛋,又拉她的小手,“圆圆胖胖的好可爱,你爱臭豆腐没问题,我带你去买臭豆腐。” 土豆心花怒放,才正要狮子大开口,杨玉却变形了,长成个奇形怪状的年轻人,头上戴个花花绿绿的大桠叉,在凉风中款款拂动,身上穿件破碎鸡蛋黄色的皮,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不知道是哪家送来的秀女?年纪看来很小啊,”又摸摸她的小胸部,“这里也好小。。。。” 小人儿气得吐血,羞愤之下,不假思索飞起一拳打将出去,正中杨玉左眼,个臭流氓杨玉,士可杀不可辱!趁着姑娘熟睡调戏人,今天非揍得你生活不能自理不可! 一拳挥出,杨玉惨叫一声,土豆睁开眼,翻身从吊床上跳下来,拉开架势,正准备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揍翻杨玉个小不要脸的,却突然瞪大了一对圆眼睛。 亲娘,不对劲! 杨玉没这么高,没这么瘦,也不会穿这种鸡蛋黄衣服,带一个花花绿绿大桠叉在头上,她揉了揉眼睛,越看越是心惊,那个鸡蛋黄衣服,对襟阔袖,中央一条九爪游龙,分明是帝王常服,还有那个花花绿绿大桠叉,实际上是个束发宝冠,只不过镶嵌了好几块白玉绿珠红宝石,又插一根金簪,所以看起来暴发的耀眼,最最关键的是,跟前这人虽然捂着左眼,看不完全长相,但露出来的五官都陌生的很,压根儿就不是杨玉。 倒像是传说中那个住在大明宫里边常年自称孤寡的人。 土豆额头开始冒汗,这可怎么好?我打了当今的圣上,会不会影响阿爹的仕途? 她小脑袋飞快转动,电光火闪之间想起一句先生说过的古话,“不知者无罪,无知者无谓。” 当下大喜过望,如果不是因为有外人在场,真想一拍大腿盛赞自己五百声,我真是太聪明了! 小人儿跳起五丈高,像只发威的小犬,“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是何道理强将良人调戏?” 我们初次登场就遭胖揍的大唐高宗皇帝李治愣住了,心道那不是好几百年之后林冲娘子叩问色魔高衙内的话么?青天老爷黄天菩萨,难道这小女娃不是送进宫备选的秀女?难道我竟然沦落到调戏良家妇女的地步了? 越想越有可能,别的不说,感业寺是先皇宫妃清修的地方,距离长安有好几十里,选秀太监吃饱了撑死,也决计不会把秀女送来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地方教养。 想到自己登基才只三年,就要背上好色奸淫的罪名,登时觉得前途暗淡,杀机四起,我得宰杀这小女娃灭口,可是转念却又犹豫,凭良心讲这么可爱的小女娃,杀掉着实是可惜的,而且她貌似也不认得我。。。 土豆见来人半天也不做声,只面色阴沉目射凶光,不住在自己颈项心口转悠,好似是在衡量哪里下手最为快捷有效,心里也有些胆怯,面上却装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喂,我在问你话。” 李治沉吟了阵,神色古怪的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土豆撑起小胆儿,“我管你是谁呢,干什么趁我睡觉盗窃我猪蹄?”不着痕迹转移问题,只字不提遭人调戏的事。 李治失口笑出来,“我哪有盗窃你猪蹄?” 土豆振振有词,“我入睡之前,明明叼着一只猪蹄,醒来就不见了,跟前只得你一个人,不是你拿走我猪蹄还能有谁?看你年纪轻轻,丰姿俊朗,眉宇轩昂,犹如山岳傲立,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居然作出盗人猪蹄这种宵小事,真正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她心里一阵一阵打鼓,只盼插科打诨把事情遮掩过去。 李治忍不住笑出声来,四下看了看,指着石桌问道:“你看看那是不是你的猪蹄?” 土豆扫了一眼,干笑两声,挠头说道:“是。” “所以我是清白的?” 土豆做羞愧状,“是。” 李治轻轻咳了声,“所以你打我一拳是不对的?” 土豆大力点头,几乎将颈项摇断,“是是,我错了。” 李治面色也不大自然,试探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土豆眨动眼珠,天真无邪的问道:“你是到感业寺礼佛的香客?” 李治不置可否的笑,含混说道:“差不多,我是来给父亲逝世三周年上祭香的。” 土豆哦了声,大着胆子摸摸李治的手,怜悯的说道:“真可怜,才一猫儿毛大就没有爸爸。” 李治忍不住笑出来,“你知道我多大年纪?” 土豆扁嘴,心下如数家珍,你出生于贞观二年的六月,现在应该不多不少是二十五岁,考虑到太宗皇帝二十五岁虽然还没称帝,但是征伐多年,战功彪炳,两厢对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你二十五岁未免戳伤你身为君王的自尊心,嗯,“肯定不超过二十岁。” 这话是有玄机的,太宗皇帝二十岁时还在太原做世子,屯积谋士和武将,巴结前隋炀皇帝。 李治怔了怔,下意识回想自家父皇二十岁时候的光景,大是觉得安慰,对这小孩喜爱又多了几分,“你叫什么名字?” 土豆脱口就想说自己叫王尔玛(那是私塾班上她顶讨厌的一个男生),话到嘴边猛不丁想到宇文顺稍后多半会居间安排让武才人拜会圣上,万一到时候他又差遣自己办事,一来二往的,保不准就会给圣上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与其等那时候给人质问因何欺君犯上,莫如现在就老实招供,“我叫土豆,大名许灿姿,是宇文大人送上山减肥的小妹。” 李治扬起眉毛,大感兴趣的说道:“这样说起来,你是宇文顺选进宫的小宫女?” 土豆赶紧辩白道:“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是宇文大人趁我爹妈外出盗走我,送到山上强行减肥,”又拉着李治的衣袖,“公子,你做做好事带我下山好不?等我爹妈回来找不到我,一定会急得昏厥。” “你爹妈是谁?” 土豆眼珠转动,小心的说道:“我爹爹是太医署的太医令许弘,我妈妈姓李,人们叫她许李氏。” 李治笑道:“原来是许弘的千金,好,我稍后就宣见他,正式知会他,选你入宫做女官。” 土豆傻了眼,张大嘴巴,“啊?!啥?!” 李治笑着合上她下颌,“就这么定了。” 土豆沮丧的几乎要哭出来,真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她生来自由惯了,压根儿没想过要进宫,歪打正着救了武才人后,本来是想要以此为由,恳请她让宇文顺放自己下山,结果现在可好了,圣上金口一开,进宫的事变成了铁板钉钉。 正要涕泪滂沱可怜巴巴苦苦哀求李治放她一码,却瞟到宇文顺行色匆匆顺着山间小道朝这边走过来,身后跟着名淡扫脂粉的年轻女子,看身段容貌并不是武才人,她忍耐不住被勾起好奇心,这女人是谁?宇文顺不是力挺武才人的么,做什么却带其他女人来见圣上?

第四九章 滚圆妹下决心减肥 山间小路弯弯曲曲,走着走着宇文顺和那年轻女子都不见了。 土豆眨巴眨巴眼,趴着石栏杆往外探身子张望,疑惑又吃惊的说道:“他们去哪儿了?” 李治却笑,懒洋洋坐在长长的石椅子上,靠着凉亭柱子,看来有些意兴阑珊,慢吞吞说道:“不用想了,肯定是柔佛台。” 土豆转过身子,“你怎么知道?” 李治抬起长腿,搭放在石栏杆上,抬起一个胳臂,并拢指头的手搭放在密黑的眉毛上,稍微昂起脖子,观看没有一丝云朵的天空,“土豆,再过一个月就是太宗皇帝忌辰,你知道不?” “知道。” “所以圣上今天驾临感业寺,先清心小住一个月,再给太宗皇帝上香,感业寺庵主给他安排的住处就在柔佛台,那地方离这里不远,拐个弯子就到了。” 土豆哦了声,摇头晃脑的说道:“我明白了。” 李治给她小大人模样逗笑,心情愉悦,表情也生动起来,“你明白什么?” “宇文大人带那女子去柔佛台,是给圣上宠幸。” 李治似笑非笑,“可能吧,你倒真是个鬼机灵。” 土豆干笑,心道这还不是小儿科么,俺甚至给阿爹张罗过征婚呢。 “我就奇怪那女子是谁?” 说着偷瞄李治一眼,不晓得他会不会提供个参考答案啥的。 李治双手搭在脑后,半闭着眼,午间的日光斜斜照在他脸上,微微发热,他却不躲闪,似乎还很享受,脸上有种满足的神形,“管他是谁呢,一会儿见到就晓得了。” 土豆见他给自己揍过的左眼下有淡淡淤青,面色看来也甚是憔悴,遂好心的说道:“你要是想睡觉觉,我可以把吊床借给你,睡那上边可比睡石椅子舒服多了。” 李治调笑道:“我不敢,我怕你打我。” 土豆嘿嘿的干笑,“那都是误会,你没有盗窃我猪蹄,我做什么打你?” 李治咕咕的笑,“我头先。。。。”有摸你的小胸部。。。 土豆状甚不解问道:“咋了?”其实心里吐血不止,恨不得揍这歹人五百大拳。 李治却又笑,摸了摸鼻子,“没什么。” 长腿落地,弹跳起身,跨上吊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又摘下头上束发金冠,顺手扔在地上,拍拍旁边的空位子,“土豆,这吊床可真大,你要不要上来跟我一起睡?” 土豆脑门子开始冒汗,“那个那个,男女授受不亲。”俺这一篮子豆腐虽然还不成形,没啥吃头,可是也不能乱点卤水啊。 李治愣了愣,哈哈大笑出来,“古板的小家伙。” 土豆干笑不已,老实坐在石头凳子上,规矩的啃猪蹄,等她把一只卤猪蹄啃得只剩一地碎骨,李治一早已经睡着了,土豆悄声走到他跟前,在他衣裳上边擦拭干净自己油乎乎的双手,顺便偷扫他长相,觉得单就外形而言,圣上额头宽阔,眉毛浓黑,嘴角上翘,下颌方正,真的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就是气质温柔了些,缺乏一种君临天下的王气。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脑筋又转到进宫这件忧愁事上,两条弯月眉毛几乎要皱成一条毛虫,我该怎么办啊?想到此后一生也许都要在那座虽然金碧辉煌可是一个亲人也没得的阴森地方度过,她就烦恼的来回踱步,两只胖头背在背后,耷拉着脑袋,十足十就是只坐困陷阱苦思出路的三岁小狐,只差一条大毛尾巴来回扫荡助兴。 思想半天也是一筹莫展,土豆长声叹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石头椅子上,闭着眼睛准备装死,可是一小会儿后居然睡着了。 李治睡眠其实很清浅,土豆在他身上擦拭油手的时候已经醒转来,只是没有睁开眼,也没动弹,存心要看土豆要怎么报复自己先前摸她小胸部的一箭之仇,没想到小盆友擦干净手之后就只晓得来回踱步叹气,压根儿没想过要趁机报复,倒让他自惭了一把,觉着自己小人心性。 等那小人儿瘫在石椅子上睡着了,他悄身翻下吊床,抱起她绵软的小身子,才想着要带回柔佛台,有个宦官模样的人在亭子外边唤了一声:“圣上。” 李治微皱双眉,很想要发作,却有人住,将土豆抱在胸前站起身,低声说道:“光辉,小声说话,不是说过不要来打扰的么?” 那叫做光辉的宦官垂首说道:“圣上,是宇文大人带了先皇的尼妃过柔佛台叩问圣安,”瞄了李治怀中的土豆一眼,心下很是疑惑小孩来历,却不敢出声询问。 李治懒散的笑,心不在焉问道:“是哪位尼妃?” 光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问道:“回圣上,是申妃娘娘,从前太宗皇帝病重,圣上入宫请安,曾经和她有过数面之缘,”他顿了顿,含蓄说道,“并且深入讨论过太宗皇帝病情。” 李治嘴角晒然,“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回事,先前看到宇文顺带她去柔佛台居然没认出来,变化甚巨啊,老了很多,身段也不如从前窈窕。。。” 光辉附和道:“圣上说的是。” “她人在哪儿?” “奴婢暂时安置她在柔佛台的溪禅亭里候驾。” 李治笑道:“那地方也还算清净,倒是个叙话的好地方。” 他将手上的土豆抱给光辉,“你把这小孩找个地方养起来,稍后一起带回宫。” 光辉小心抱起土豆,忍不住问了一句,“圣上从哪里得来这小孩的?” 李治轻声发笑,“山上拣来的,她还打了我一拳。” 光辉瞪圆了眼,“她,她打了圣上一拳?” 李治心不在焉应道:“嗯,”见土豆睡得口水横流,忍不住掐她脸颊,“是个极其难得的活宝贝呢,可千万别弄丢了。” “奴婢遵旨。” 话是这么说,一个时辰后,光辉还是丢了土豆。 可怜的太监站在空空如也的厢房里边,对着空无一物的床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盏茶功夫前,他推开厢房的小门进来张望,还看到那个圆圆胖胖的小毛娃睡得如醉如痴的,怎么转眼之间就不见着? 他呆愣了五秒钟功夫,跌跌撞撞的冲进厢房,把床板掀了个底儿朝天,指望着小人儿躲在床底下,可是没人!又把旁边的经藏柜子哗啦一声拉开,以为小人儿躲在里边,可是没人!再一脚踹开靠墙放着的木头罩影,以为小人儿躲在后边,还是没人!厢房就那么点大,东西也少,能藏人的地方只得这三处,可是都没人! 那个娃确实是不见了! 她溜走了。 她从哪儿溜出去的? 光辉呆立在原地,阵阵凉风从半开的纱窗吹进来,让他身上凉飕飕的。 然后他找到答案了。 小人儿是翻窗逃走的。 光辉欲哭无泪,这下可好了,圣上没有交代小人儿的来历和姓名,如今她逃走了,找都没办法找。 他定了定神,知道走失这小魔星十分得圣上喜爱,无论如何都是要把她找回来的,因此虽然心里七上八下,还是飞似的跑去找圣上自首,看圣上能不能提供一麟半爪的线索,帮助他找人。 圣上这会儿多半还在溪禅亭和申妃娘娘叙旧,实在不是上好的打扰时间,可是圣上十来岁时候光辉已经在他跟前侍奉,深知他的秉性向来是喜新厌旧,申妃从前确实和圣上有过几夜露水姻缘,但到底是先皇妃嫔,人老珠黄的旧人,圣上对她就算有旧情也有限的很,哪里比得上那个圆滚滚睡相如猪的小妹--------她打了圣上,却给圣上抱在怀里,二者孰轻孰重,不是一清二楚的么? 苦命的太监迈动勤劳双腿,直奔溪禅亭,穿过中央禅院那功夫,眼角余光扫到园子角落一处芭蕉丛,莫名起了疑心。 那丛芭蕉怕是有好几年了,生长的很茂密,宽阔硕大的蕉叶向上下左右扩散,把角落处一人高的围墙遮得严严实实,这原本也没什么奇特的,吸引光辉注意这当口明明风住沉香,整株芭蕉却簌簌抖动,好似深处有古怪小蛇在蠕动,他踮起脚跟悄无声息走过去,摒住呼吸细看,发现蕉丛深处有个小东西,正在奋力爬墙,因为有蕉叶遮掩,也看不清楚身形。 他心跳加速,紧张得手心冒汗,天可怜我,不会是那小魔星迷路找不到出处,又撞回我手里了吧? 土豆口中呼呼的喘气,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滚圆的小身子感到懊恼和后悔,她醒来之后翻窗逃走,原本打算去找循着昨天记忆下山回城,找王大光求助,免脱入宫的悲惨遭遇,可是柔佛台太大了,她绕来绕去终于是迷了路,在一个又一个四四方方长得一模一样的禅院里边流浪,担心遇到僧人和圣上禁卫,又不敢走正门,每次都只好爬墙流窜,爬到现在已经是第五道墙,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眼前这道虽说也不高,可是来回试过好几次都徒劳无功,始终翻不过去,只能巴着墙壁望空兴叹,伤心的思考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我是不是该减肥了? 两秒钟后土豆小朋友痛下决心,减! 一副旧壳并没有什么可悲的,这就好像剥落的旧树皮一样,我的路途很远,我不能带着这副身躯走,它太重了,所以我要减肥! 从今以后,每天只吃四类食物:早饭、午饭、晚饭和零食。 每餐留一点儿,不要统统吃下肚——比方说,卤猪蹄旁边那根香菜。 这样坚持一个月,应该会瘦下来的吧?

第五十章 看朱成碧的伪相思 正自怨自艾那功夫,听到光辉大喝一声,“墙角那个小肥童,老实点自己现身出来,等我出手,可有你好受的。” 土豆唉声叹气了一声,耷拉着脑袋从芭蕉丛里边钻出来,光辉见她满头满脸草叶,小小元宝发髻散乱成一缕缕,背后绑一片大芭蕉叶做伪装,哩哩啦啦拖到地上,像条绿尾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厉声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做什么趁人不备逃窜?” 土豆扁了扁嘴,她折腾半天,又累又饿,光辉这责骂对她弱小心肝而言,十足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连日来的惊吓和委屈经此一激,悉数暴发出来,两条胖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张口大哭,声音嘹亮堪比暮鼓晨钟。 “我好委屈啊。。。。” 光辉大急,此间距离溪禅亭只得一墙,圣上保不准正和申妃娘娘在婉转叙旧,这小魔星哭号的好像入屠宰场的猪仔,那不是搅浑人兴致吗?慌忙凶神恶煞喝道:“不准哭!” 土豆受到惊吓,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噎到,恼羞成怒之下,当即更换打法,忍住嚎啕声,只呜咽如受伤的小兽,小人儿常年捣乱,为了少挨打,哭戏从来唱作俱佳,平时假意哭号,尚且时不时能骗过许弘这样修理她七八年的老猎手,此时心有所悲,表现更加超凡,除了泪水澎湃如江河湖水汹涌滚落,哭声更变得幽咽低回,曲折跌宕,似杜鹃啼别院,似哀猿过巴峡,动人心弦之余,又好不惨然,存心勾动光辉的内疚之心。 光辉初次接触小肥童,哪晓得她的把戏,登时被她骗得一肚子怒火化为乌有,嘴角抽搐好大一会儿,无可奈何说道:“行了行了,是我错了,别嚎了,赶紧跟我去换件衣裳,圣上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召见你,看到你这身邋遢行头,我就等着吃罪吧。” 土豆心里冷笑,做倔强问题小童状,钻进芭蕉丛里边,蜷曲成一团,死死抱住芭蕉树,贴在墙壁上,不肯就范。 光辉急道:“你倒是出来啊。” 挽起袖子蹿到芭蕉丛里边准备拽人,却听到墙外有人叹了口气,依稀听出就是圣上,登时伫在原处不敢动弹。 又听到有人说道:“圣上做什么叹气?” 却是宇文顺的声音。 土豆愣住,不由自主把耳朵贴到墙上,又听到李治说道:“朕对她不起。” 不说土豆,连光辉都大是纳罕,圣上觉得他对不起谁? “她人现在可好?” 宇文顺回道:“形容憔悴,容颜枯槁,和从前完全是判若两人了。” 光辉纳闷道:“他说的是谁啊?” 土豆却约莫猜到几分,宇文顺说的多半是武才人,只是以她八岁小童的智力,还是不明白宇文顺此举的用意是在哪里,按理说宇文顺既然希望武才人得宠,应该竭尽全力将她吹嘘得风华绝代貌美如花才对的嘛。。。 才这样想着,又听到宇文顺轻声叹气,“圣上不见也罢。” 李治沉吟着没做声。 宇文顺又说道:“才人说,还君明谢尺素,赠君慧剑裂情丝,圣上从前在宫中写给才人的书信,她出宫的时候已经焚毁,只有一样物品还保留着,就是这条石榴红裙子,如今也是原样奉还,了断干净了,也好清心修行,为圣上祈福,祝圣上龙体安康。” 土豆越听越是疑惑,百思不解武才人和宇文顺葫芦里边都卖的是啥勾魂药,她既然不是为了要穿戴,做什么又驱使自己费一晚上老力气盗窃石榴裙子?假使说是要物归原主,圣上要在柔佛台住足足一个月,有的是时间送出去,做什么非得要赶在今天? 这厢李治心里开始大不是滋味了,“武才人她当真是一点也不念着我了?” 光辉常年在后宫打滚,听到这句话却明白了,暗自佩服武才人到底是在太宗皇帝跟前浸淫过,深谙欲擒故纵的道理,手段使得出神入化,比起迫不及待送货上门的申妃,真是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 宇文顺心下暗喜,轻飘飘的飞出一句,“这也难说的吧。” 李治给他勾动精神,不由自主追问:“怎么讲?” 光辉也来了兴致,不辞辛劳扒开芭蕉叶,蹲在土豆旁边,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和土豆一起聚精会神偷听,见到土豆一边听一边摸腰间的锦囊,“你在找什么?” 土豆将圆滚滚指头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摸出一块绿豆糕点,掰成两半,大的一半自己留着,小的一半递给光辉,笑眯眯的说道:“听戏怎么能没有零嘴?” 光辉哑然,见她脏污脸蛋上犹有泪痕,明亮双眼却已经没有半点悲伤,一时也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感慨,做小孩子果然是好的,喜怒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宇文顺说道:“我上个月来探望才人,适逢感业寺的庵主审问她。” “审问她做什么?” “和才人住隔壁的申妃娘娘向庵主举报,说才人不清心,虽然已经是出家人,却仍然迷恋从前宫里的绮丽生活。” “怎么个不清心法,又怎么个迷恋法?” 宇文顺似是不知道事情是否当讲,沉吟着没做声,引得李治催问,“你倒是说啊,才人怎么不清心了?” 宇文顺又犹豫片刻,吊足李治的胃口,这才说道:“才人做了首小诗,名字叫做如意娘,内容是这样的:看朱成碧思纷纷,支离憔悴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李治动容,喃喃道:“我日夜思念你,容颜憔悴,连朱砂都看成了碧绿,你若是不相信我为你流过多少泪,只管打开箱子看那条石榴红裙。” 宇文顺恻然道:“相思浸神入骨,血泪滴洒红裙,武才人她着实是苦的。” 土豆这厢想的确实,“那裙子上边都是眼泪鼻涕的,可真是脏啊。” 光辉无言,真想将她一张嘴巴缝起来。 李治不吭声,也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愧疚,片刻之后问道:“事情后来怎么结的?” 宇文顺说道:“才人向庵主解释,说自己并非是迷恋宫中绮丽生活,而是思念太宗皇帝,不能自已,所以才写了这首诗。” 李治清了清喉咙,“庵主相信了?” 宇文顺苦笑道:“明面上说是信了,可是暗地里却克扣才人口粮,又罚她上山担水,说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帮助才人弃绝情欲,清净六根,才人给她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很是灰心,后来就生病了,也没人理会,要不是奴婢请了大夫看顾,早就香消玉殒。” 土豆得意的说道:“宇文大人请的大夫就是我。” 光辉翻了翻白眼,“吹牛也不打草稿。” 土豆气结,争辩道:“真的是我,武才人她。。。” 光辉不耐打断她,“不要说话,看戏呢。” 土豆哦了声,想想也对,就没再做声。 换光辉满额头大汗珠,我头先都说什么了?看戏,我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双眼放毒箭扫射土豆,你就是个万恶之源,考验我的意志不坚。。。 李治怜悯之心大盛,“可怜的媚娘。。。” 宇文顺趁机说道:“圣上,才人的情意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条石榴裙子明白是你送给她的,她写这首小诗时候,心中想的是谁,又为谁吃了这许多苦,圣上想来也心中有数。。。” 李治左右犯难,“朕也不能接她进宫啊。。。” 宇文顺不着痕迹抛出诱饵,“才人入感业寺做尼妃足足三年,早就断了入宫念头了,只求圣上拨冗去探望她片刻功夫,也不枉费她一番朝思暮想。” 土豆至此总算明白过来,宇文顺果然是向着武才人的。 光辉冷笑,“武才人有宇文顺这把好口搭手,进宫指日可待。” 土豆眨巴眨巴眼,小声问道:“你猜圣上会不会去探望武才人?” 光辉铁口直断,“那还用说,圣上是出了名的心肠仁厚,耳朵根子软弱,又天生是个多情重意的人,宇文顺现下把武氏说的恁凄惨痴情,又病痛缠身,他怎么忍得住不移驾探望?” 话音才落下,果然听到李治说道:“好,朕和你去看看她。” 土豆大是佩服,圆眼睛眯起来,讨好的对光辉说道:“大人,你真是太神奇了,我对你的仰慕顷刻之间增加了一百多层。” 光辉哼了声,很想要装作不屑一顾样子,可是实在忍不住心中得意,“奴婢伺候圣上十几年了。。。” 土豆殷情的接口:“他一扬蹄子,你就知道他要唱那出。” 光辉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土豆脑门上。

第五一章 八公子斋堂遭痛揍 等圣上走远了,光辉擦了把额头的汗珠,想起土豆说过的话,“你说你是宇文顺请来给武才人看病的大夫?” 土豆晶亮大眼眨巴眨巴,“咋?” 光辉沉吟着没做声,只一双小眼不住打量土豆。 土豆见他眼发绿光,逡巡目光似饥似渴,蓦然想起老爹说过的话,大明宫里边好多太监都喜欢吃肥嫩的小童子,又见光辉嘴角微微掀开,似乎随时会长出森然的獠牙,登时浑身抖成一团,嗷嗷哭道:“你你不要吃我,我半点也不好吃,我们私塾那个王尔玛,肥肥嫩嫩的,烧烤起来肯定比乳猪还要香。。。” 光辉气道:“胡言乱语,你当我是蛮夷野人么?” 土豆惊魂未定,“你不吃我?” 光辉没好气道:“我倒是想吃你,就只怕你人还没到口,圣上的快刀已经斩落我头颅。” 土豆想想也对,心下略安,又老调重弹:“那你放我走嘛,”不忘自曝其短,“我饭量大的很,你留下我可是个大负担。”末了眨巴眼,一副我完全是为你着想的天真小样。 光辉咬牙忍了又忍,才没把土豆按在腿上抽打五十巴掌,“跟我走!” 土豆满心欢喜的问道:“送我下山么?” 光辉额头青筋暴射,一字字说道:“净身沐浴,更换脏衣。” 土豆大是失望,缩在芭蕉林里边,“我不去。” 光辉恨得牙根痒痒,飞身上来,一把揪住土豆两条肥胳臂,拧转到背后,拖出芭蕉林,撕开她领口衣衫,从袖口摸出一根银针,轻轻挑破她肩头皮肤,尖着嗓子说道:“从现在起,我说什么,你最好照做,便不然我就用这银针扎得你满地乱滚。” 银针一碰触到肌肤,土豆就浑身冰凉,瞳孔收缩,眼泪狂飙暴射出,那根银针有七寸长,尖尖细细的,堪堪挑破皮肤已经让她疼得呲牙,真要扎在身上,怕不痛彻心扉?她心中害怕,再不敢挣扎,低声下气说道:“你把银针收起来,我听你话就是了。” 光辉哼了声,骂道:“贱婢子,不收拾不成活。” 土豆敢怒不敢言。 圣上被宇文顺拐去见武才人,结果如何,土豆是不得而知,因为一整个下午她就耗在柔佛台白条石砌筑成的大浴池里,遭受光辉从里到外的清洗。 那真是宗非人的折磨,光辉指挥两个健壮宫女,各拿一只巴掌大的丝瓜囊,将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刷洗过五遍,直弄得她变成一条圆滚滚的胡萝卜才肯罢休,跟着开始清洗脏腑,我的神啊,光辉亲自端来一碗号称是叫做喜神汤的黑稠药汁,逼迫土豆喝下,半刻钟功夫过后,小肥童子开始翻江倒海的上吐下泻, 直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光辉才略觉满意。 此时土豆已经只剩半条命。光辉喂她喝了一碗清淡的稀粥,见她萎靡不振神思恍惚的模样,也有些忧虑,担心圣上见到不喜,又做主熬了一碗提神参汤给她灌下去,结果参汤一下肚,土豆拔地而起,两只圆眼睛灿亮的好似两只明火通烛,脸颊烧烫,鼻血长流,脚底板冒火,满山的发狂暴走,直出动五十名御林军,才将她带回柔佛台,该时小童口中还不住叫嚣:“我要吃人肉!我要喝人血!” 光辉仰天叹息,一掌拍昏厥肥童,心里想好对策,圣上过武才人住处探视,估计今天夜间多半是不会回来的,小肥童精神失常是因为阴虚羸弱又吃了大补的阳盛参汤,以至于入了魔障,睡上一晚上,等天明应该就没有大碍了,到时候不成再想办法。 他自己折腾大半天功夫,也是疲累到极点,熬到三更十分,确信圣上不会折转,也早早的休息了。 结果他才睡下,土豆就醒了。 这实在不能怪土豆,完全是光辉自己的过失,他一碗喜神汤让人家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却只喂给一碗稀粥作为补偿,这对向来胃口强健如牛的小肥童子来说,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所以三更刚过,她就饿醒了,饥火上蹿,居然提前把参汤的威力消减了。 她在床上翻来翻去折腾,饥饿的舔手指,很想要趁着月色偷溜下山,又想不起来的路径是怎么走的,只得颓然放弃,事实上,就算她还记得来时的路,以现在虚软无力的小身子,也实在是没有力气下山的,小人儿彷徨无计,瘫倒在小床上,呜呜咽咽的哭出来。 哭哭啼啼好大一会儿,也不见人推门张望,土豆心下起了疑心,光着脚跳下床,吃力挪步到门口,将房门推开一线,就见两个十来岁的小宫女正一左一右,小鸡点米般打瞌睡。 她小心跨过两人,站在皓月底下狗嗅一阵,准确找到空气中弥漫那股若有若无的烟火味道的出处,一路逶迤前行。 柔佛台干净的很,是感业寺僧人清修养神的地方,没有修建大殿,因此烟火的出处只可能是一个地方------斋堂,供应膳食的地方。 凭着对食物不死的欲望和热忱,土豆小朋友支撑着一指头都能戳倒下的小身子,在皎洁月光下,靠着天生的强盛的狗仔一般灵敏的嗅觉,不管不顾,坚持不懈地行走了一刻钟功夫之后,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斋堂。 四下空无一人,正门入口处高悬的牌匾上,两个篆体的“斋堂”大字金光闪闪,瑞气千条,落在土豆眼里,产生的感动和欢喜,不亚于朝圣的佛徒看到大雷音寺。 小人儿吞了吞口水,果断的推开斋堂虚掩大门,熟门熟路的绕到分食台后,推开虚掩的后门,到了灶房,借着灶台上一点微弱的火光,赫然看到笼屉里边几个白胖的大馒头,她心跳的飞飞快,神啊,为什么我的眼中总有热泪?因为我对这个地方爱得深沉。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灶房大门无风自动,吱呀一声合上了。 土豆瞪圆了眼,下意识转过头,就看见一个舌头伸展得老长,眼角流出血水的青面獠牙怪物,正对着她含情脉脉的微笑,张牙舞爪的扑将上来。 这要换在其他小童子,怕不当场惊叫一声,然后昏厥得不省人事?可是轮到我们土豆大人,情况却又另当别论,她自小调皮惯了,装神弄鬼吓唬人,既是特长,又是爱好,见过的、做过的可怕面具简直不知道有多少,眼前这个鬼东西在她宗师级皮童子眼里看来,简直是小儿得不堪一提,所以她既没有昏厥,也没有尖叫,只冷静的怪笑一声,飞起一拳打出去,顺便补上一腿。 怪物没有想到土豆会出拳,是以没有防备,土豆这一拳飞出来,正中他眼睛上,底下那一腿,则正中下盘要害,可怜他当场惨叫一声,翻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啊啊叫唤。 土豆撇了撇嘴,也不理睬她,自顾自揉了揉手腕,奔到灶台旁边,抓起笼屉里边的白胖馒头,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好一通狼吞虎咽。 直到五个白胖馒头下肚,土豆拍了拍肚子,似乎有点感觉了,这才走到已经叫唤够了怪物跟前,伸出小肥腿,踩着他的肚子,趾高气昂的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哎哟哎哟的**,口中说着:“大侠饶命。” 双手却如游龙一般,扣住土豆脚腕,用力一掀,把土豆掀翻在地上,跟着翻身上去,压在她心口上,按住她双手,恶狠狠的问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说,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鬼鬼祟祟跑到斋堂来做什么?” 土豆用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那人束缚,奈何那人两只手好似铁钳子,无论如何挣不开,她眼珠转动,“我是圣上跟前的小宫女。” 那人愣了片刻,“小宫女?” 就这一失神的功夫,土豆半身跃起,一头撞向来人,将来人撞翻在地上,再飞身扑上去,肥肥的小身子如一个大磨盘,将来人压得严严实实,这才发现来人身量好似也不高,看看只比她长一点点。 来人惨叫一声,“天哪,你好胖!” 如果灶堂灯火明亮些,土豆将会发现,来人口吐白沫,几乎给她压死在地上,可是灶台只得一点微光,来人脸上又戴个鬼头面具,土豆哪里看得真切,听人说她肥胖,越发的生气,更加用力压住来人,又端出自认是最凶狠的口吻,厉声问道:“说,你姓嘛叫嘛,今年多大,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家有几口人,人均几亩地?” 来人给土豆压得满眼金星,几乎要断气,知道不交代个子丑寅卯,这小肥球是不会放他起身的,只得老实说道:“我叫田适,今年十四岁,从剑州来,到长安找姐姐们玩,家里十二口人,人均几亩地,那个那个,我不晓得,一个园子吧。” 土豆继续审问:“你到长安找姐姐们玩,做什么会出现在凤凰山的感业寺?” 田适哭丧着脸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上,听人讲他最近在感业寺柔佛台清修,所以就背着姐姐们,摸到凤凰山,想一睹龙颜,没想到柔佛台戒备森严,我窝在后山上,也不敢四处走动,一直到入夜才窜下来,千辛万苦溜到他卧处,结果没看到人,就打算到斋堂找点吃的,回后山继续守着,明天晚上再来。” 土豆哦了声,难怪斋堂大门和灶堂大门都虚掩着,我还以为是值日僧人忘记锁紧,原来是有人先做了功。 她眼珠转动,快手快脚从田适身上爬起来,等田适喘过气,笑眯眯的说道:“田公子,我们谈宗买卖吧。”

第五二章 二宝闹春宵 田适啃着馒头,时不时偷看旁边那小肥童子,先前在灶房灯火昏暗,不知道她长相,这当口两人埋伏在感业寺烛光摇曳的尼众院东正厢房外边的葫芦架子底下,明珠的光华从半开的窗口葳蕤泄洒出来,落在土豆的脸上,田适只见她一张小圆脸蛋肤光皎皎,乌溜溜的眼珠漆黑如墨,粲粲如星,没来由的心跳如鼓,舔了舔嘴唇,问道:“土豆,你今年多大了?” 土豆正兴致勃勃关注武才人房中动静,她和田适定下约定,只要她帮助田适看到圣上的模样,田适就设法助她脱困,带她下山回长安太医署找她爹许弘。 人小的时候,总觉得爹妈是无所不能的神,土豆也不例外,她给圣上开金口要进宫,心里万分不愿意,可是又想不出办法打消圣上念头,就想着回家找爹妈商量,有这打算的时候,田适从天而降,可不正是瞌睡的时候天上掉下枕头么?何况他的愿望是多么的简单——只不过是想要见圣上一面,这对别人来说也许是难的,对土豆而言,简直比吃饭喝水还要容易。 没得办法,谁让她知道圣上今夜的下处呢?更不要说她对武才人有救命之恩,就算偷窥时候给圣上逮到,武才人也一定会出言回护她,确保两人小命无碍。 而只要她帮助田适见到圣上,田适就有天然的责任要带她离开感业寺。 所以说这宗买卖对她来说是稳赚不赔的。 小人儿这一番算计当然是好的,可是能不能实现呢,先得打个问号。 “八岁,到十月初十就九岁了。” 田适声如蚊蚋,“可有许人家?” 土豆心不在焉,“还没呢。” 田适红了脸,一颗心欢喜的快要跳出来,大着胆子去摸土豆滑嫩的小手,堪堪才要碰到,半开的木头窗户隐约有人影晃动,土豆机警的往后一仰,正撞在田适下颌上。 田适吃痛闷哼一声,有苦说不出的看着土豆,他的牙齿咬到舌尖了! 土豆却浑然不觉,兴奋的说道:“快躲到葫芦藤后边去,应该是要开窗户了。” 两人西西簌簌钻到葫芦腾背后,葫芦长得茂盛,叶子稠密,将两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土豆身形丰美,藤子背后地方狭窄一点,她遂缩在田适怀中,轻轻拨开眼前两片重叠叶子,指着窗口说道:“看着吧,第一个出来的肯定是武才人。” 田适面色潮红,两只手不知道搁置在哪里才妥当,结结巴巴问道:“为,为什么?” 土豆翻了白眼,“这还用问么,只有女人才有兴致半夜看月亮。” 田适想了想,好像也对。 窗户半开,有人手托香腮,对月凝望,果然是武才人。 穿一件缝合得严严实实的雪白中衣,乌黑头发散落到胸前,嘴角有丝温柔的笑意,对着宛如宝蓝缎子一般的夜空出神。 土豆奇道:“她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田适神不守舍,“多半是在想事情吧。” 有人低声唤道:“媚娘,你在看什么?” 土豆两眼发光,紧紧抓住田适的手,“来了来了,快看快看。” 田适反手握住土豆,只觉半边身子酥麻,好似遭到雷击。 两声鸡叫应声而起。 武才人却又笑,淡淡说道:“圣上,已经鸡鸣,你该回柔佛台了。” 李治撑起半边身子,靠在床桓上,低声调笑道:“女曰鸡鸣,士曰未旦。” 妻子说:鸡叫了。丈夫说:天还未亮。 武才人顺口接道:“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妻子说:你起来看看吧,启明星那么亮。 田适和土豆都是熟读诗经的人,一听武才人这句话都是一喜,齐齐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窗口。 果不其然,李治披件薄衣,慢吞吞走到窗户边上,笑嘻嘻的说道:“接下来我是不是该说,将翱将翔,弋凫与雁了?” 丈夫说:那我要去射凫雁了。 可是他却不探头,只站在武才人背后,似笑非笑注视她。 武才人嘴角一丝笑容微露,出口的话却不见柔情,“那倒不必,为妾身射凫雁的那人,并非是圣上。” 李治心下很是不舒服,“不是朕还能是谁?” 武才人眼波流转,转头看着李治,明艳照人之际,偏又端庄圣洁,“当然是我佛如来,尼姑不都是如来的妻室么?” 李治仰天大笑,倾身过来将武才人半身揽在怀中,“庵主没有说错,你这尼姑做得果然是不清心,居然想染指佛祖。” 土豆眨巴眨巴眼,冷不丁冒出一句:“武才人说的话好像也有道理。。。” 田适干笑不已,眼看着土豆娇嫩的小脸蛋在眼前晃动,心里天人交战,我要不要。。。。 李治又说道:“媚娘,假使你不是父皇的才人,我真是很愿意为你射落凫雁的。” 武才人低声轻笑,“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妻子说:我用射得的凫雁为你制肴下酒,愿我们和乐偕老。 却又悄声叹息,“那是难的吧。” 李治想了想,解开薄衣上一样物品,放在武才人手里,“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这个不难。” 丈夫说:我知道你与我同心,衷心爱我,我把杂佩送给你,表示我的报答。 田适怔了怔,摸到自己颈项上一块自小带大的佩玉,指尖轻轻发抖,也不晓得是激动还是紧张,他清了清喉咙,“土,土豆。。。” 土豆正着急上火,李治和武才人在内室卿卿我我,说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可是李治就是不探头出来和武才人一起看月亮,窗户上只一个模糊的剪影,还时不时给武才人遮挡,叫田适怎么观瞻龙颜? “干啥?” 得想个法儿引两人往外头张望才行啊。 “我我。。” 我有东西想要送给你。 “怎么?” 投一颗石子去砸窗户?倒是个办法。 田适狠了狠心,解下颈项上的玉佩,放在土豆手心,柔声说道:“土豆,你给我做妻子好不好?等你及芨,我就到你家提亲,带你回剑南,给我生十个小孩。” 说完到底忍耐不住,在土豆圆圆脸颊上落下一吻。 “啊?!” 土豆呆了呆,及至反映过来,简直要气炸小肚肚,二话不说一巴掌摔在田适脸上,“你个臭流氓!” 扑倒田适,对他好一番拳打脚踢。 “你个不要脸的登徒子,长得人模人样的,居然调戏良家童子,罪行令人发指,我要代表圣上代表朝廷惩罚你。” 田适自知理亏,也不敢躲闪,任由土豆揍得他鼻青脸肿不成人形。 好了,这厢大动作下来,也不用投石子砸玻璃了,已然是惊动屋内一对野夫妻,李治又惊又怒,威严喝道:“是谁在葫芦架子底下捣乱?” 宇文顺就在月亮门外头伺候着,听到李治喝问,慌忙跑到厢房外头,“圣上,怎么了?” 李治面色阴沉,冷冷说道:“有人在葫芦架子底下偷窥朕和武才人叙话,宇文顺,看你做的好安排!是不是怕天底下的人不知道朕私会先皇才人?” 宇文顺眼珠险些突出来,赶紧双膝跪倒在地上,面如土色说道:“奴婢知罪,奴婢该死。” 李治哼了声,武才人眼波流转,替他解围道:“大人,赶紧看看葫芦架子底下厮打成一团那两人是谁。” 宇文顺手足瘫软,慌声应道:“是。” 正说着土豆已经一路揍着田适从葫芦架子底下翻滚着钻出来,两人一脸一身的草叶,上边这胖头童子义愤填膺,拳头落下如雨点,底下那少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李治扫了一眼,纳罕道:“那不是土豆么?” 宇文顺也认出土豆,简直要昏厥,厉声喝道:“胡闹,住手!”上去拉住土豆,让田适起身。 土豆暴跳,在宇文顺双手捆缚下像只小虫一样扭动,又吵又骂道:“大人你放开我,让我去揍他。” 田适默默爬起身,低着头走到土豆跟前,恳求宇文顺道:“大人你放开土豆,她要打我给她打就是了。” 武才人忍不住笑出来,“你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田适脸上红了红,声音很小,可是很清楚,“小人刚刚偷亲土豆一口。” 土豆气得几乎吐血,像只小狼狗一样狂吠,“你还好意思说出来!” 田适挺起腰身,“大丈夫敢作敢当。” 武才人笑得掩口,“你走近些来我看看,是哪家的孩子?” 田适依言走到窗口边上,“小人是剑南锦绣山庄的人,名叫田适,今年十四岁。”遂把自己过凤凰山感业寺瞻仰李治天颜不获,在斋堂偷食遇到土豆,和她达成协议的事简要说过一遍。 李治笑道:“原来是锦绣山庄的少公子,和太医署的掌上明珠倒是般配。” 田适闻言大喜,土豆却急得跳脚,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圣上,你可不要胡乱给我指婚,我跟你讲,我是许配了人家的了。” 田适瞪大了眼,“你头先明明说还没有。。。” 土豆恶狠狠瞪他,“我头先忘记了不行么?” 李治刚刚还为两个宝货打架坏了他兴致恼怒,见状不由饶有兴味的笑,“土豆,许弘把你许给谁了?” 土豆慌不择路,想起私塾诸多通学生,脱口说道:“杨玉,凤阁侍郎杨再思大人的小公子杨玉,”话一开头底下就利索了,“不瞒圣上,小女是杨玉家里的童养媳妇,约好了十岁就要成亲,所以无论如何是不能进宫伺候圣上和才人娘娘的。” 李治心道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发掘你这么一个活宝贝,怎么能轻易便宜了别人,一口回绝土豆的要求,“不怕,朕稍后回宫,做主了断了你和杨玉的婚事,你就安心留在宫中做女官吧。” 土豆几乎要哭出来,“我做不来女官。” 武才人心窍玲珑,知道土豆弱点,笑眉笑眼说道:“做不来女官,那就做女厨吧,御膳房的厨子,可是能够吃到天下美食的呢。” 土豆吞了吞口水,登时左右为难。 这时田适单膝跪倒在地上,“草民斗胆恳求圣上恩准,让草民全身入御膳房,作为报答草民愿意献上家传的酿造秘方。” 李治讶然,“锦绣山庄的酿造秘方,那是万金不换的,据说当年太宗皇帝亲自问你爹田善本索取尚且不可得,你怎么舍得献给朕?” 田适镇定的说道:“草民的要求也不低。” 武才人笑道:“那倒是的,宫中除了圣上和皇子,还真是没有全身的人,”她秋波流转,笑盈盈问李治,“不知道圣上肯不肯开这个口子?” 李治哈哈一笑,“有何不可?” 田适大喜过望,没想到李治跟着话锋一转,“但不能入御膳房,凑合着做个禁宫护卫吧。” 田适没做声。 宇文顺在旁边看出门道,笑着补充一句,“禁宫护卫不当值,可以到御膳房附近转悠。” 田适当即叩首:“臣谢龙主恩。” 武才人笑道:“田适,妾身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土豆还没答应要入宫呢。” 田适看着土豆,简洁说道:“她会去的。” 土豆凶恶的瞪了田适一眼,沮丧的耷拉着脑袋,咕哝道:“真讨厌。” 武才人问道:“什么?” 宇文顺离她近,听得真切,知道土豆已然是经受不起诱惑投降了,遂笑着说道:“回才人话,土豆说她愿意入宫。”

第五三章 恕己的灵药 杨玉连哄带骗带着杨绍赶到前庭徐登封医馆,他心思细,先找地方安置好杨绍,自己单独跑去找到徐登封,将波斯人信件的事大致和他说过一遍,这才领了他去诊治人。 他对徐登封的医术深有信心,别的不说,连元庆那样的鬼头怪物都能给他整治得人模人样的,换了比他好过千百倍的杨绍,怕不是手到擒来? 可是徐登封上上下下检查过杨绍,又用银针扎她指尖、虎口和眉心数道要穴,末了却眉峰紧蹙,一言不发,只对着杨绍呆呆出神,似乎是遭遇到了极其难决的大事件。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徐登封行医将近十年,学医二十二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古怪的病例。 杨绍倒还坦然,杨玉却给他惊吓到,惊慌的问道:“徐大夫,绍儿她怎么了?” 徐登封出了好大会神,缓缓问杨绍道:“杨姑娘,你身体上当真一点不适感受都没有?” 杨绍点头,“是,我好得很。” 徐登封扬起头,似乎是不敢置信,喃喃说道:“天哪,原来师傅没有骗我,波斯教真的有恕己的灵药。” 杨玉睁大了眼,“恕己的灵药,那是什么东西?” 徐登封站起身,双手倒背在背后,来回的踱步,不住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那分明是不可能的,完全违背医学的道理,怎么可能会存在呢。。。” 杨氏姐弟面面相觑,齐声问道:“什么不可能?” 徐登封顿了顿,“恕己的灵药,我认为是不存在的。” “可是?” “可是杨姑娘的样子看来,却又好似的确是服了这种毒药。” 那个毒药两字一出口,杨玉的面色刷的雪白,颤声说道:“你说那是毒药?” 杨绍也有些害怕,却还沉得住气,勉强笑道:“这毒药的名字好生古怪,居然取名叫做恕己的灵药。” 徐登封解释道:“这是有原因的。” 杨绍微笑道:“小女洗耳恭听。” 徐登封用力拍打头颅,似乎连他自己都觉得震惊,心不在焉说道:“这要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杨绍笑道:“大夫慢慢讲,我有时间。” 杨玉却急了,又是惊恐又是期待的望着徐登封,问出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先不说名字来源的问题,最紧要的是它有没有得救?” 徐登封无奈的摊手,“无药可救,”他顿了顿,“当然也不绝对。” 杨玉扑上来揪住徐登封的领口,“什么叫做无药可救又不绝对?” 徐登封轻巧的笑,翻腕扣住杨玉臂膀,轻轻一挣,推开杨玉,“我最讨厌别人揪我的领口。” 杨玉瞪圆了眼,“你会武功?” 徐登封耸耸肩膀,“一点点皮毛而已,用来对付激动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 杨玉没做声,立在原处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杨绍上来拍拍他脸颊,对徐登封歉然说道:“小玉一向鲁莽惯了,冲撞徐大夫的地方,要请徐大夫多多原谅,”又委婉说道,“不过头先徐大夫说恕己的灵药是无药可救的,可是又说并不绝对,也着实是让人费解,小女斗胆请徐大夫解释看。” 徐登封挠了挠头,先喝了一大口茶水,又思想了半天,这才不无苦恼的说道:“这个东西我也解释不清楚,只大约在很小的时候听师傅提过一次,说很早很早以前,波斯教还没有成为波斯国的国教,有一度曾经遭到波斯国王的极度镇压,王庭宰杀了大量被称之为异教徒的波斯教徒,动用的酷刑更加是匪夷所思,比如:用滚沸的热油浇在异教徒头上,然后又用火把他烧死,又或者,割开异教徒的喉咙,塞进烙铁,将舌头挤出来割掉后再吊死,又或者,将猴子、公鸡、狗和猫,连同信徒一起,放入皮袋,再将袋口缝紧,丢进河里溺死,经过这样处理的异教徒,在被溺死前身上已布满了斑斓的印痕,更有甚者,直接在异教徒腹部开个大洞,塞进老鼠,再泼热水,为了逃命惊慌择路的老鼠便会乱刨乱咬,深入人的内脏,还有的,将利刃刺入异教徒的肚腹并拉开口子,从中揪出六到八米的肠子,缠在绞车上,拖拉而死,最简单的,也是将异教徒从高楼跌落到石板平平的街道,活活摔死。” 杨绍和杨玉都听得面如土色,两人自出生以来,还从没听说过这样匪夷所思的刑罚。 杨玉几乎要哭出来,“无耻的波斯人准备用这些刑罚来对付绍儿么?” 杨绍吓得站不稳,身子软软瘫倒。 徐登封赶紧扶住她,“没有没有,你听我说完。” 杨绍死死抓住杨玉,一张秀丽小脸半丝血色也无,语不成句的说道:“小玉,我怕。。。” 杨玉紧紧抱住她发抖的小身子,挺着并不宽厚的胸膛,宽慰道:“不怕,我会保护你的,”又问徐登封道,“恕己的灵药也是那个时候波斯王庭研制来对付波斯教徒的?” 徐登封摇头,“恰恰相反,恕己的灵药是波斯教徒自己研制的,用来对抗王庭的酷刑。” 杨玉闻言大喜,可是紧接着徐登封又说道:“不过它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 徐登封说道:“波斯国的医术是举世无双的,适逢波斯王庭有一位术士,精通医法,也是位波斯教徒,为了帮助受刑的信徒免除痛苦,遂研制出一种药丸,只要吞吃这药丸,不管身体遭受多么残酷的摧残,都会无痛无苦,一直到死,这药丸研究成功之后,他自己也暴露出身份,王庭决定用火刑烧死他,此人服下药丸,大火在他身上熊熊燃烧,他却含笑说,最亲爱的皇父阿胡拉我主,不要将这罪归于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知道。他烧成灰烬,却没有发出一声呐喊。” 杨绍秀眉下一双黑瞳若有所思,“听徐大夫说起来,倒很像是麻醉药剂。” 徐登封点头道:“最初他确实就是一种麻醉药剂,后来发生了演变。” “怎么演变了?” “术士死后,他的徒弟带着药丸的配方悄悄逃出波斯王宫,将药方交给彼时的波斯教主安古斯都,其人遂将这药丸以阿胡拉主的名义散发给所有信教的教徒,要他们受刑的时候服用,但还是有很多教徒因为怕死,不仅放弃信仰,更供出其他信徒,有鉴于此,安古斯都于是找那术士的徒弟对药方进行改良,最终演变成一种可以无痛无苦取人生死的毒药。” 杨绍问道:“怎么个取人生无痛无苦取人生死法?” 徐登封解释道:“简言之,服下这种毒药的人,就好似中了安古斯都的蛊,虽然肉体上再不会有疼痛,但生死也再不由自己主张,安古斯都要他几时死,他就会在几时死去,在这之前,不仅外人察觉不出异样,连中毒的人本身都不会有感觉。安古斯都亲自命名它为恕己的灵药,最初只用来对付落在王庭手中意志不坚的信徒,到了后期则几乎是全员服用。” 杨玉心惊胆寒,却抱住万分之一的希望,“既然外人觉察不出异样,你又怎么能肯定绍儿是中了毒?” 徐登封苦笑,“你听我说完,”他沉吟了阵,“我师傅博学多才,生前曾经顺着丝路在西域各国游走,途中经过吐罗火国,那里有大量的波斯教信徒,关于恕己的灵药,就是从他们口中听来的,该时波斯教已经贵为波斯的国教,恕己的灵药改由教中负责审判恶人的咎问处掌管,我师傅对这药方充满好奇之心,于是费尽周折,动用多方资源,最终找到一位从前做过咎问处执事的波斯教徒,向他请教恕己的灵药究竟是如何配置出来的,那波斯教徒却守口如瓶,只透露一点,说凡是吃了恕己的灵药的信徒,瞳仁深处会有红色的火焰纵情燃烧。” 杨玉跳起来,兴奋的说道:“绍儿眼里没有火光,她没有中毒!” 杨绍轻声苦涩微笑,“小玉,我猜想那波斯信徒的意思应该是说,中毒的人眼珠的颜色会改变。” 杨玉慌忙去看她双眼,欢喜的说道:“你仍然是黑眼睛,没有变成蓝眼鬼!” 杨绍甚是高兴,“真的么?” 杨玉拼命的点头,“真的我没骗你。” 徐登封不声不响加了一句,“人瞳仁的颜色是生来就不会改变的,但你看她的眼白,可有什么变化?” 杨玉笑容冻结,杨绍两眼的眼白处有一点一点的血点,因为细小又不明显,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杨绍看他面色已经明白几分,小女郎心中惊恐,却笑着说道:“小玉,可别告诉妈妈。。。” 杨玉脑中轰轰然的,嘴唇哆嗦着,“也,也未必。。。” 徐登封凝重的说道:“我刚刚那会儿用银针刺她指尖和虎口,你看她可有动静?” 杨玉牙关几乎咬碎,徐登封试针那会儿,他看得很真切,杨绍动也没动一动,彼时他还疑惑,因人指尖连着心脉,最是敏感,轻轻一刺就生疼,可是绍儿连眉毛都没抬。。。 他和杨绍感情深厚,远胜过和大哥杨志,此时见着杨绍中毒,真是心如刀绞,十三岁的少年郎六神无主,抓起杨绍的手指放进口中用力咬了一口,拖着哭腔问道:“绍儿你疼不疼?” 手指上两个深刻清晰的牙印,几乎破皮见血,可是杨绍却摇头,“不疼。” 杨玉眼泪刷刷的流出来,又飞快的擦干,对徐登封说道:“替我好生看着绍儿,我出去一趟。” 徐登封眼中波光闪动,伸手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杨玉说道:“骠骑营,找我哥哥杨志。” 杨绍问道:“你找大哥做什么?” 杨玉一字字说道:“借人,锁元庆,送听迷诗所,换皇父慈恩的甘露。” 那封信上说的明白,假使绍儿不能获得皇父慈恩的甘露,必将在今夜子时变成食尸恶鬼美味的餐点,换言之,如果求得皇父的甘露,杨绍势必就有救。 杨绍急道:“不可!你不可伤害元庆!” 杨玉急道:“绍儿,都生死攸关了你还顾着他!” 徐登封沉吟了阵,“你知道所谓皇父的甘露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 徐登封斟酌片刻,“如果那位咎问处教徒没有说谎,恕己的灵药唯一的救赎确实是皇父的甘露,但皇父的甘露,乃是教主的宝血。” “又如何?” 徐登封面有忧色,“我有一种直觉,光是拿了元庆送到听迷诗所,还不足以使卑路斯甘愿出血,”他斟酌片刻,做出结论,“引元庆到听迷诗所,应该只是第一步,到时候肯定还有更加苛刻的条件。” 杨绍越发的拉住杨玉,“小玉,你不能去找哥哥,你也不能为难元庆。” 杨玉不解又伤心的说道:“绍儿,我知道你念着他,可是今次非同小可,得不到卑路斯的血,你子时就会死你明白么,元庆亏欠我们家那样大恩典,他理当为你奉献,更何况你今次还纯粹是受他牵连,他更加责无旁贷。” 杨绍秀容憔悴苍白,神色却十分平静,低头看着脚尖,嘴角边上甚是还有若有若无笑容,“你不明白,我若是为他死了,他一生一世都会记着我,反之你若是拿了他去换我的性命,我这一生一世都会愧疚悔恨不说,更会永远给田心记恨,两厢权衡,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要他冒险。”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清脆果断的说道:“不用那么悲观,元庆会想出办法的。” 杨绍抬起头,就看见田心满头包裹着纱布,由栖霞扶着站在门口,明媚大眼坚定望着杨绍和杨玉,“杨姑娘,杨公子,徐大夫,你们先前说的话我都全部听到,元庆有事出城了,不过你们放心,他是读过那封信才走的,知道杨姑娘的处境,子时之前,他一定会回来!”

第五四章 猝及的偷袭 这番保证让杨绍心下大安,她站起身,走到田心跟前,笑容清丽,落落大方说道:“田心姑娘,怎么不在静心斋休息?” 田心没做声,栖霞吃吃的笑,代替她回答道:“九小姐挂念杨姑娘,所以过来看看诊治情况。” 其实是元庆走后田心闲得无聊,想起杨绍在前庭就医,所以就想来打探敌情,看看传说中温柔纯真又善良多情深得众人喜爱的凤阁侍郎掌珠是个什么样人物。 结果听到杨绍含蓄隐约的剖白,心里真是又感动又紧张,感动的是她遭遇这样艰难处境仍然懂得为元庆着想,紧张的是万一元庆获悉她这一番心意,一样被她所感动,对自己岂非是万分不利? 小人儿木着脸,心念千百转,我得想个法儿压倒她才行。 才这样想着,就有小厮进门来通报,“徐大夫,外头有三个波斯人求见。”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心下一沉,波斯人找上门来了? 徐登封定了定神,“就说我现下有些紧要事须得处理,暂时脱不开身,请他们改日再来。” “是。” 小厮应声出门,才走下台阶,一支明晃晃的长箭突然从不知名方位射出,正中小厮心口,小厮闷哼一声翻倒在地上,紧接着一队鳞状护身甲、携带短剑长矛的波斯武士如潮水一般撞开大门,涌进院子,人数约有二十之众,齐齐扎扎站成两列,个个手持青铜盾牌,看来真如铁幕一般。 杨玉大吃一惊,不假思索抽出腰间短刀护在杨绍跟前,“绍儿,快从小门走,到骠骑营找大哥!” 但是来不及了,诊室后门被人从外边撞开,两名高状的波斯巨汉冲进来,堵死了后门。 杨玉将杨绍死死护在身后,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徐登封干笑不已,“这是我的地方,按理说应该是我来发问才对的。” 两名巨汉身长足有九尺,耳吊铜环,衣襟敞开,精赤的上身筋肉纠结,一个纹着飞鹰,一个纹着猛虎,手持一面古铜轻盾,居高临下地俯视杨玉,目光冷酷,面无表情。 田心冷笑,“你们两人是哑巴么?还是波斯人生来就没教养,不懂得听人话?” 左边纹飞鹰那巨汉铜铃一般大眼微微眯起,如船大足移动,走到田心跟前,他铁塔一般身子足足有两个田心那么大,站在她跟前简直像座大山,此时面色森然,琉璃眼珠闪烁危险光华,看来煞是吓人,站在田心背后的栖霞不由自主缩了缩肩膀,田心却昂然抬起头,勇敢和巨汉对视,“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对?” 巨汉注视田心一阵,微微呲牙,伸出蒲扇般大手,缓慢但是坚定滑向田心纤秀的颈项。 徐登封见状忍不住怪叫,“我的神!” 抄起桌上两枚金针,猝不及防直刺巨汉后背,“虽然偷袭有损我身为男子汉的尊严,但是你要是掐死了这个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小姑娘,我在长安也没有活路了。” 金针堪堪刺到巨汉背后,徐登封身子却走不动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腰间无端多出一双坚实巨手,毫无疑问这是那名纹猛虎的巨汉所有。 他来不及细想,两根银针顺手插在对方如岩石般坚硬的前臂上。 巨汉吃痛霍霍叫唤了一声,却没有松手,反而将长臂一收,把徐登封带到跟前,丢到肩膀上,来回转了几个圈子,跟着用力一扔,将头昏眼花的大夫从正门扔出去,台阶下伫立的波斯武士立即跃出两人接住他身体,抽出身上绳索将他娴熟捆绑妥当,装进随身携带的麻袋里边。 这当口纹飞鹰的巨汉单手已经摸到田心的颈项,栖霞看得魂飞魄散,一时也顾不上害怕,飞奔上前抱住巨汉手臂用力咬了一口,“放下九小姐。” 杨绍也急道:“小玉快救田姑娘!” 杨玉暴喝一声,短刀直刺巨汉腰身要穴,他身形晃动,才离开杨绍,纹猛虎的巨汉已经欺身上前,出其不意抓住杨绍,无声无息从后门退走。 短刀刺入壮汉腰际时就听见噗的一声,杨玉确信这一刀刺得很准,用的力气也足够大,可是巨汉却似毫无知觉,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仍然单手扣住田心颈项,轻轻一拧,田心颈骨发出微弱的脆响,身子软软瘫倒下。 杨玉冷汗如瀑布滚落,立在当场六神无主,也不知道是惊骇还是惊恐,巨汉拧断田心颈项了? 巨汉伸出另外一手,像挥洒尘埃一般将咬住他手臂的忠犬栖霞提起来,甩到墙上,再捞起田心的小身子,扛在肩膀上,转身出门。 栖霞撞到墙边的药柜,哐当一声跌落到地下,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翻倒的药柜和药材淹没。 波斯武士一等巨汉扛了田心出门,立即撤退,瞬息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变生肘腋,都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杨玉等人都走完了,才如梦方醒,很想要追出去,又放不下杨绍,回头和杨绍商量,“绍儿。。。” 面前哪里还有杨绍? 地上一根绿色绸带,那是杨绍扎头发用的。 杨玉抓起绸带,从后门跑出去,傍晚的天空阴晦昏暗,地上躺着三名小厮,一个手足折断,一个头上血泉滚滚,一个半边颈项歪曲,通往后街的柴门大开着,大约是给人扭断了门闩,正摇摇欲坠。 纹猛虎那巨汉可是经由那道柴门带走杨绍的? 杨玉热泪滚滚落下,又慌忙迅速擦干,将绸带塞进怀里,拔腿跑出医馆,直奔骠骑营。 田心身体轻飘飘的,神魂似是无主一般四处游荡了也不知道有多久,又慢慢的归回原位,她昏昏沉沉的,很想要睁开眼,可是却不能够,有人用冰凉手指轻轻抚摸她眼皮,滴了几滴凉沁沁的水滴在她眼上,又轻轻翻开她眼皮,往里边吹气,她的手指灵巧,滑过田心眼皮的时候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轻颤。 田心长长睫毛下一双黑葡萄般眼珠转动,终于睁开眼,茫然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那人喜极而泣,“田姑娘,你可算是醒了,我几乎以为那巨汉已经掐死你。”却是杨绍。 田心挣扎着坐起身,“这是哪儿?” 杨绍说道:“听迷诗所。” 田心呆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听迷诗所?” 杨绍点头,“对,”起身到茶几上端来一杯清水,“你给巨汉伤到了咽喉,喝些清水润泽下,等我们脱险了再给你好生医治。” 她走动之间传出哗啦的铁链声,田心疑惑的看过去,赫然发现杨绍双足都锁着长长的锁链,头那端拴在墙角的一根大圆柱子上。 “怎么会这样?” 杨绍不以为意的笑,“说是为了预防我们逃走。” 田心吃吃道:“我们?”霍得掀开身上的凉被,果然不出所料,自己双足上也锁着铁链,大小约有拇指粗细,环环相扣,严严实实。 她呆呆看着铁链出神,模样看来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惊奇。 杨绍只道她是惊吓到了,好言宽慰道:“你不用担心,相信元庆很快就会想出办法救你出去。” 谁知田心却笑,志在满满的说道:“不是很快,是元庆已经想出办法了,而且那个办法肯定还非常有效。” 杨绍愣住,“怎么这么说?” 田心说道:“徐登封的医馆正在太医署对面,背后就是大明宫,随时有禁卫军巡逻,换言之,波斯人今次出动武士掳走我们,是冒着巨大风险的,如果今天我姐夫在,或者燕十三没有负伤,和波斯人发生厮杀,引来禁卫军相助,波斯武士毫无疑问将会全军覆没,波斯人也会因为蓄谋攻击天朝民众遭受严厉惩罚,能够逼迫他们出这样的险着,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元庆找到克制波斯人的方法了,卑路斯迫不得已,只好掳了我们做人质,以此要挟他。” 她越想越是觉得有可能,“我四哥说过,波斯人今次为难元庆的行动尽管是蓄谋已久的,但他们每一步都走的很隐晦,不管是毁损我容貌也好,对你下毒也好,都是暗中进行的,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的发动攻击,显然是仓促之间想出来的应急之策,而掳了我们来后又上脚链,全不管我们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弱小女子,如临大敌的样子,更加说明元庆找到他们弱点了。” 杨绍也喜道:“有道理,应该是这样的。” 这时外边有人应了一句:“一颗如此机敏的头脑,却对皇父抱有不恭之心,着实是不该存在世上。” 猫儿毛番外: 燕十三:烤鸭,我知道元庆上次揍你下手太重让你不满,雪藏他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田心已经被你痛下杀手毁容,可别再出妖蛾子让她断手断足的。 米烤鸭子:我是那种人么? (旁边站着的郝贵心道,你太是了。。。) 燕十三:还有杨绍,人家小女郎无辜又纯真,你也别想一出是一出的虐待人,当心激起公愤。 米烤鸭子:天可怜我,小人从来不激起公愤。 燕十三(嗤笑):你激起的公愤还少么?

第五五章 帝位的诱惑 杨绍手上水杯一颤,清水溅射出来,洒了田心一身,惊惶看着田心,“是谁在外边说话?” 田心却很镇静,眼波流转,冷笑道:“谁捉了我们来,外头自然就是谁。” 杨绍见她小小年纪却比自己还沉着,又是佩服又是羞愧,慌忙摸出手绢擦拭田心身上水珠,“对,说话的应该是卑路斯。” “不是他还能是谁?” 这时外边又有人赞道:“我姑娘就是比别家姑娘聪明坚强。” 田心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外边还有谁在说话?” 画满繁花密草图案的金色大门徐徐打开,门外站着两个人。 右边那人头戴红色头巾,身穿宽大的上衣,披一件绣有花纹的长袍和丝绸的长衫,看来十足是波斯人装束,但他拇指上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扳指,反射旁边金色琉璃灯的光华,莹莹生辉,又使他更增加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可是田心只扫了他一眼,就一笔略过。 她全副的精神和心力,都集中在左边那人身上。 她看着左边那人,只觉全身冰凉,仿佛一股雪水从头浇到了脚,望着来人半天说不出话。 杨绍握着她颤抖的手,“田姑娘,怎么了?” 田心面色如雪,皓齿咬住嘴唇,几乎要流出血,却不做声。 卑路斯在笑,他抬起手,放在右边那人肩膀上,和那人肩并肩走到田心和杨绍跟前,让两人看清楚,他的手异乎寻常的苍白,从近处看,手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闪闪发光的眼睛中闪现着奇异古怪的笑容,说不出有多么诡异森然,“田心姑娘,你可认识眼前这人?” 田心娇小身子轻轻发抖,神色却十分从容,“卑路斯,你对我阿爹下了摄魂术?” 杨绍惊得瞪圆了眼,不敢置信的看了田心,又看看卑路斯身旁那个笑容可掬的中年人,吃吃说道:“田姑娘,他,他是你爹?” 忍不住打量那人,发现他虽然穿一件波斯人通常都会穿的五彩长袍,头上也有样学样裹一方头巾,但是五官轮廓的确是汉人模样,和田心也确实是有几分神似,但田心的父亲田善本不是已经失踪很久了么?怎么会在波斯人的基地出现? 那人正是田善本,见着田心好似一幅遭受沉重打击的模样,赶紧说道:“老九,乖妹儿,你受苦了,”伸手摸她脸上纱布,心疼得一张脸皱成山脉,“老爹不知道那些粗汉下手这么重,以为只不过小小让你破一点皮,后来才知道在你脸上烧了印,不过你放心,老爹已经代替你狠狠教训过几个波斯奴才了。” 卑路斯鬼祟的补充:“是啊,田善人下手凶狠,将我几个弟兄打得吐血,少说也要修养半年才能好返,他真正是疼爱田姑娘的人。” 杨绍心里却甚是不以为然,那样春葱一般的小女郎烧坏了脸,由此遭受的心灵和身体上的痛苦,又怎么是打施暴人一顿就能抵付的?容貌可是女子第二生命啊,田家老爷子想问题还是简单了。 田心一颗心七上八下,“阿爹,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也是无耻的波斯人掳来的?” 卑路斯嘻嘻的笑,“田姑娘,这你可错了,田善人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田心一颗心开始往下沉,“我不信。” 卑路斯笑道:“千真万确是这样,不信你自己问他,而且我也没有给他施展摄魂术,”他嘴角笑容微晒,“我根本用不着,田善人不知道有多热心想要与我合作。” 田心说不清楚自己是惊讶还是惊恐,祈求看着田善本,“阿爹,你怎么说?” 田善本微微一笑,坐到田心身旁,伸手理顺她耳畔凌乱头发,怜爱的说道:“乖妹儿,阿爹这样做自然有阿爹的理由。”含蓄承认了卑路斯所言不虚。 田心定了定神,轻声问道:“有什么样的理由值得阿爹用我的性命去冒险?” 田善本好言说道:“九儿,你听我说,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 卑路斯阴阴的笑道:“莫如说是顺水推舟?” 田善本横了他一眼,“主教大人,烦请你闭口,我自己做过的事我自己会解释。” 他转看向田心,斟酌片刻,待要开口,触及田心满头包裹的纱布和伤心的神情,突然顿住,半晌没说出话。 田心眼波平静如秋水,漠漠如寒霜,“阿爹,我在等你的解释。” 田善本沉吟片刻,决定先拉元庆出来垫背,“这个这个,乖妹儿,事情是这样的,最近时间内,我和你伯父田宽,其实一直住在扶风乡下,虽然没有和你们联系,但山庄大小事务都有专人汇报给我知道,那天我接到消息,说你因为元庆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背着你和其他人来往,生气之下服毒自尽,老爹真是心神俱碎,当即就飞奔进城,想要问个究竟,可是走到朱雀门附近,老爹又接到消息,知道原来你是诈死,哈哈,当时真是高兴死,简直有痛失珍宝复又得的感受。” 田心小拳头攥紧,柔声问道:“然后呢?” 田善本干笑了两声,“然后,老爹就打算回扶风去,可是转念再想,既然人都来了,也不能空手而归,于是老爹就跑到听迷诗所,准备找我的老朋友卑路斯出面,教训元庆那不分好歹的东西一顿,叫他不知死活,拿我的小明珠来冒险。 卑路斯欣然答应,又和我商量,说元庆这厮刀法惊人,又有燕十三张怀光等人撑腰,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盘算着要引他到听迷诗所来蒙头再揍,老爹觉着这个法子不错,就采纳了。” 田心笑了笑,“于是阿爹就给田翼写信,要他做内应,引了波斯人从地道进入山庄我的住处,用圆印烧了我的脸?” 田善本赶紧摆手,“乖妹儿你冤枉我呢,我是给田翼写了信,让他引波斯人去找你,可是并不是要他们在你脸上烧圆印,只不过是贴个假的纹身,看起来和真的没有两样,可是三五七天之后自然会消失掉,谁想到几个粗汉自作主张,居然真的在你脸上作业,真正让老爹气昏死。” 田心笑道:“阿爹原本是想,让波斯汉子在我脸上贴个圆印的纹身,激怒元庆,他要是还心疼我,自然会到听迷诗所找波斯人算帐,这个时候你就可以麻袋蒙头将他痛揍一顿,替我出气了,对不?” 田善本点头如捣蒜,“对的对的,就是这样,乖妹儿真是了解我。” 田心冷眼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笑容却十分清冷,“阿爹,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田善本给她利剑一般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干笑着说道:“九儿,阿爹没有说谎。” 杨绍看不过意,伸手用衣袖帮田心擦拭眼泪,淡淡说道:“老爷子,你这番话骗别人也还算了,要骗自家的女儿,可真是漏洞百出。” 田善本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怎么漏洞百出了?” 杨绍说道:“老爷子,你说在扶风接到消息,说田心服毒自尽,遂急匆匆的赶回城要问个究竟,结果在朱雀门又接到消息,说田心服毒是假,乃是诈死,且不说递送消息给你的内人不知道你离开了扶风,在朱雀门和你偶然相遇的可能性有多大,单单一点,你若是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关心田心,又怎么会听信一个内人的线报就放心下来不回山庄亲眼看个究竟?你当然可以说那内人的线报是百分之一百精确的,不会有差池,可是关心则乱,父女连心,田姑娘若果真是你的珍宝,你又怎么能够单凭外人一句话就心怀大慰? 我相信假使有人现在告诉我妈妈,说我无端死在长安,她一定会不眠不休的从冯翊郡赶来问个究竟,不管中途多少人告诉她我死讯是假,她都不会相信,不亲眼看到我好端端站在她面前,她是不会放心的。这和外人的信用无关,端的因为人的天性,从来都是眼见为实,又尤其是自己心心所爱之人,”她望着窗外出了会神,不知道是想起来谁,轻声叹口气,“更加如此。” 田善本面色难看之极,却没出声否认。 卑路斯笑容诘诘,“不错,确实是少算计了人性,善人,亏我们还反复推敲很多次,自以为万无一失,竟没发现这么一个天大的漏洞,着实是不该。” 杨绍又说道:“老爷子疼爱田姑娘,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是肯定不假的,所以小女唯一的结论就是,老爷子你在进城之前,已经知道田姑娘还活着,所谓服药自尽乃是骗人的,她实打实是诈死,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到锦绣山庄询问田心死因而进城的,” 她顿了顿,抱着田心,给她无言安慰,最后才出口最伤人的那一句结论,“而是冲着听迷诗所才进城的。” 田心面色苍白如雪,虽然一早约略猜到这结果,及至听到杨绍亲口说出来,还是心如刀绞,身形摇摇欲坠,田善本急道:“九儿,你别听杨绍这个小妖女胡言乱语。。。” 卑路斯却阴阴的笑,“小姑娘看得恁清楚的,真正是一语中的。” 田心泪珠滚滚,“阿爹,我诈死的事,波斯人不可能知道的那么快,所以通过安排波斯人潜入地道攻击我,引元庆上门寻仇的方法,一定不是卑路斯想出来的,而是你知道波斯人在找元庆,有心要示好,主动上门献的计,以此求取和波斯人合作的机会,对不对?” 卑路斯拍掌笑道:“不愧是善人最聪明的小女,举一反三的本事真是惊人,说的简直好似善人和我商议时候你在现场一般。” 田心长长指甲深深掐陷进掌心,刺破掌心肌肤,鲜血滴滴滚落她雪白长裙上,“为什么?阿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田善本沉吟了阵,“乖妹儿,你应该知道那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杨绍心下甚怒,“什么样的大事值得你牺牲自家女儿容貌性命?我虽说不甚得父亲宠爱,可是他也不舍得随便找猥琐的粗汉来糟蹋我。” 田善本狼狈喝道:“不想死就给我住口!” 田心泪水簌簌滑下面颊,“阿爹,你莫非是给波斯人施了邪法?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田善本苦口婆心道:“九儿你不明白,波斯人有办法可以恢复元庆的身份,如果元庆坐正帝位,你就是皇后,那对田氏一族来说,得是多大的荣耀,看以后还有谁敢说,我们田家不外是个酒商。” 田心惨然笑出来,“这就是你所谓要成就的大事?”

第五六章 野炊 好端端的一个春宵,最终是给两个活宝搅浑得一塌糊涂,李治原本还有万种情意要对武才人细细倾诉,到这会儿也说不出来了,看看天光将明,无可奈何准备打道回柔佛台,可是他辛苦半夜,来之前又和申妃娘娘深入沟通过感情,体力消耗甚巨,此时饥火上蹿,“媚娘,你能不能给朕找点吃的垫垫肚子?” 土豆操劳一晚上,原本肚子就已经饿得只有豌豆那么大,腰身细得一根鸡毛都能拴三圈,听到这话登时精神大振,两只龙眼瞪得晶亮得宛如明火通烛,好似两轮太阳熠熠生辉。 有圣上一口吃的,难道还没有她一点汤喝? 可是武珝却面有难色,“感业寺要到寅时才开火做饭,这会儿妾身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治尴尬的笑,“好吧。” 土豆大失所望,肩膀登时塌陷,模样看来仿佛一手指头都能推倒,田适心有不忍,想了想说道:“圣上可曾试过野炊?” 李治愣了愣,“野炊?” 田适点头,“不瞒圣上,草民之前埋伏在后山等天黑,见到感业寺在后山有座菜园子,菜蔬生长的很水灵,山上野物也多,圣上要是有心,草民或许能做些小事。” 李治笑道:“也好,朕长这么大,还真是没试过野炊。” 遂让宇文顺伺候着换了平常短衫服,趁着天色微明,跟着田适从小路上山,路过斋堂,土豆心眼儿细,顺便溜进灶房找家伙什儿,盗走一只小锅子一把菜刀和菜板,调味罐子大举搜罗,临出门看到墙角一袋面粉,二话不说也一并顺手牵羊,她天生嘴馋爱吃,写家庭作业时恨不得一只手也不长求得免责,这会儿却恨不得全身上下都长满手,把斋堂里边能吃的能用的全部搬走,反正即便日后追究也有圣上扛大鼎,和她可没关系。 一行人到半山腰,已经天光黎明,朦胧晨光之下,果然看到一片青葱菜园,种着豆角黄瓜等物,长势也甚是喜人。 宇文顺拣了块平整干净的大石,让李治和武珝坐定,自己指挥土豆和田适干活,可是他小时候既是贵族,长大又直接入宫,野外求生本领其实也有限的很,说是指挥,不过是担个名头,悉数都是土豆和田适自己在倒腾。 两人密密分工,土豆上菜园子摘了几把黄瓜豆角,洗净了切成丁,又架起小锅子,先摘了几个茄子上锅蒸熟,放冷了之后拆成条,淋上香油蒜泥香菜一拌,酸辣适中,喷香撩人,馋得李治直流口水,真想端过来大快朵颐,顾虑着自家帝王的身份,只得辛苦忍耐。 田适上山打野味,土豆拌好茄子,还不见他折转,又炒了一盘青菜,放几片素鸭,刚刚洗干净锅子,田适就扛了一只野兔子一只獐子折转来,两人盘算了阵,决定兔子做肉酱,混面疙瘩吃,獐子烧烤。 又趁众人不备,从衣兜里摸出一只鲜绿的野生梨子递给土豆,“我在山上摘到的,只得这么一个。” 土豆正饿得只剩一口气,慌忙接过来用力咬了一口,觉这梨子汁水虽然不多,但是异常的爽口清甜,越吃越好吃,不由笑弯了眼,“田适你真是个好人,我最喜欢你了。” 十四岁的小少年脸色刷的爆红,切兔子腿的菜刀险些切到手指上。 三个等饭吃的大人眼睛都尖锐的很,将两小举措一一看在眼里,忍不住的莞尔笑,却也没有出言打断。 世间最难得,两小无嫌猜。 土豆啃完梨子,快手快脚重新生火,放上菜油,炒得热热的,倒进去两小勺香菇酱,等田适兔子肉丁下锅一起翻炒,看火候差不多了,又把头先切好的黄花和豆角倒进去,添水,改小火收汤,做成肉酱,起锅用小罐子盛着,另外添置清水,下面疙瘩。 一小会儿功夫,香喷喷的面疙瘩出锅,土豆拿一把稀网子的漏勺子捞起来,浇上新鲜的肉酱,滴上点香油,那真是没法形容的美味,再拿青菜下锅滚过夹上来,堆在旁边做点缀,卖相也好看的很。 烤肉獐子还欠着火候,众人先吃面疙瘩,三个大人两个小孩,都是饥肠辘辘的,一碗凉拌茄子一碗青菜素鸭当菜显然是不够的,土豆又摸进菜园子摘了几根黄瓜,拍碎了下香油拌成一盘菜,黄瓜香甜可口,原汁原味的吃起来清爽之极。 五人埋头大吃,李治和武才人还算有所节制,土豆可是不管不顾,吃得比小猪还猛,一连盛了三大腕,直把锅子里边最后一点面汤也喝下肚子,才觉着稍微有些满足感。 宇文顺耻笑道:“养你简直比养猪还吃力,许弘支撑到现在居然还没有破产,足见太医署待遇不低。” 土豆气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真想扑上去打他一拳,宇文顺也看出来,有意无意亮了亮衣袖,登时让小人儿打消行凶念头。 她可没忘记,宇文顺的衣袖里边藏着那根七八寸长的银针扎在身上的滋味。 田适微笑,看着土豆的神情宠爱又温暖,“能吃是福,爱吃的人心胸宽。” 土豆心下很是感激,几度张口却又迟疑,小蒜头鼻子皱了皱,似乎是感动的快要哭出来。。。 田适耐心等待。。。 土豆继续狗嗅,又过了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出口:“獐子肉好像烤熟了,闻起来好香。” 田适呆住,三个大人很不道德的放声大笑。 等半只獐子肉下肚,五人都打了响亮的饱嗝,瘫在大石上,满足的连动动手指头的想法都没有。 李治吃得几乎走不动,晨间日光温柔,如情人的是双手,要是能够就此躺倒饱睡一觉,今次的野炊可真是完美到极处了。 才这样想着,就听见山脚下旌旗摇动,柔佛台人声鼎沸,禁卫军和宫女无头苍蝇般慌慌张张在各处流窜。 宇文顺脸上微变,“坏了,肯定是伺候圣上起身的宫女找不到人,吵吵出来给禁卫府的人知道了。” 武珝看看天色,摇头道:“不对,按照宫中惯例,圣上卯时才起身,这会儿天光才亮,根本不到时辰,宫女不敢擅闯内寝的。” 李治点头道:“是啊,可真是奇怪,”又忍不住牢骚,“换在平时,这当口正是最好睡的时候,吵闹成这个样子,可叫人怎么睡觉?” 土豆打了个哈欠,随身附和道:“就是的。”话是这么说,呼吸已经是越来越长,根本就是快要睡着的迹象,山脚下那一点点微末声响,哪里能够妨碍到她? 武珝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妾身斗胆请圣上赶快下山回柔佛台。” 李治老大不乐意,“为什么?” 武珝正色说道:“圣上说过,这当口最好睡,宫人常年当值,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可是仍然吵闹得鸡犬不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要么是宫中,要么是朝廷出大事了,须得立即报给圣上知道。” 李治郁闷的坐起身,痒痒然说道:“好吧,朕回柔佛台看看。” 世间果然没有完美的事。 他蔫儿粑粑的回到柔佛台,甫自现身,就见到武卫大将军吕建方一路狂奔的跑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气急败坏又焦虑万分的禀告道:“禀圣上,骠骑营昨夜无端全员出动,血洗了波斯寺和听迷诗所,波斯教众拉了火炮与骠骑营在崇化坊外对阵,兵部尚书韩瑗大人调了神威营和神武营镇乱,并差微臣过凤凰山恭请圣上即刻回京!” 三件事: 1,昨天心血来潮带了午餐到公司,同事表示非常惊奇,过来看我带了什么菜(我平时是极其懒惰的),结果被我的米饭惊倒了,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晶亮松软的米饭,细细长长的,黏黏的吃起来好香,问是什么米,想起来好像是上次逛超市的时候顺手买的一包xx香米,实言告知,对方不肯相信,坚持说那是糯米,我还信誓旦旦,不骗你,不是糯米,就是xx香米。同事当真了,发下宏愿要尽快吃完家中存米去买我这个传说中的xx香米,因为不仅卖相好,吃起来还无比香,为了确保买对货,还特别问我打探是哪家超市,一一告知。下班回家想起这件事,也觉得奇怪,顺便扫了一眼那包米外头的包装,干笑不已,果然是xx糯米。想到在此之前我已经吃了将近一星期的糯米而不自知,为自己的迟钝感到伤心哉^_^o 2,去年至今养了一盆马蹄莲,我至今没有搞懂这花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为什么会在八月份发芽呢?而且发芽之前会粗暴的长根茎,原来绿油油的叶子飞快的发黄干瘪,我就只知道我原来的罐子是装不下它了,只好又买了个大的白瓷花盆回来盛放它老人家,我是用水养的,根茎上边铺展有十几块从某个室内装饰公司的展览池子里边偷出来的鹅卵石,马蹄莲大人被我连根拔起送到大盆里边的时候,因为吃不住力气东倒西歪,恰好那天买了一把空心菜,于是俺就切了两根空心菜做小棍儿一左一右扶助马蹄莲,三天之后,空心菜浸在水里的部分不仅长出了须根,甚至还发出了绿叶子~~飞来横财啊,小心培养,俺以后做汤就不必再买空心菜了,^_^o 3,第三件事,昨天买了一箱牛奶,扛回家和快吃完的那箱放在一起,看看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仔细比较过后得出结论,那个纸箱子的外壳做的不如先前那包精致,颜色不如那包娇嫩,包装不如那包扎实,为此甚是愤怒,于是爬到人家网站上,说人家质量越来越不好,洋洋洒洒写了四五百个字,末了心满意足上床睡觉觉,到了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去摸一包牛奶,扫到商标那里才赫然发现,神,原来昨天买那箱和正在喝的那箱压根儿不是一个牌子的。我因此跑去投诉人家质量不好,我,我有罪。。。==o

第五七章 整蛊 圣上下山的时候,顺便带走了田适,小少年不舍得走,流连再三的看土豆,让土豆心里恨极,个馋猪,肯定是记挂那半挂獐子肉,想到这里忍不住两眼放火炮,恨不得将他一炮直轰下山。 细胳膊当然是拗不过大腿的,田适最终还是跟着圣上下山,临走时候殷殷嘱咐宇文顺,“大人,务必尽快带土豆回宫,我在大明宫等。” 宇文顺含笑说道:“放心,会的。” 土豆撇嘴,不过心下还是高兴的,半挂獐子肉是我的了。 等两人走的不见人影,小人儿迫不及待把獐子肉从烤肉架子上取下来,放在自家小身子旁边,这才安心躺在巨石上,本来小眯一会儿,然后爬起来把獐子肉都吃掉,可是她吃的太饱了,早间的凉风吹在身上也太舒服了,结果半刻钟功夫都不到,她很不幸真的睡着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此身已经是在山脚的感业寺厢房里边,窗明几净,知了长鸣,武才人和宇文顺正在下棋,柴胡在旁边伺候茶水。 她光着脚爬下床榻,花容失色的发现,香喷喷的獐子肉不见了。 是谁,是谁不顾道义吃掉了我的獐子肉? 她脑中飞速旋转,武才人病体才堪堪康复,哪里敢放开肚儿吃荤腥?柴胡是个下人,怎么敢背着主子偷食,扣除这两个,只剩下一个人。 宇文顺眼角余光扫到土豆几欲喷火的眼睛和咬牙切齿的小模样,晒笑了一句:“不就是半挂獐子肉么,我吃了怎么的?你是饿死鬼投胎吗?个子这么小,吃这么多?也不怕撑着。” 武才人只微微的笑着打量两人,眼神甚是温暖。 土豆气得说不出话,呲着尖锐的小牙齿,正打算扑上去狠狠咬他一口,转眼之间却又改变主意。 姓宇文的馋嘴,俺今天非把你整治痛了不可,叫你以后还敢偷吃我的东西。 小肥童子收起爪子,很老实的低着头,走到宇文顺跟前,“大人,我对不起你。” 宇文顺斜着眼,他存心逗弄土豆,似笑非笑道:“你是挺对不起我的,为了吃完那半挂獐子肉,我几乎要胀死在这里了。” 土豆也不动气,只更加愧疚的低下头,“大人,不是为这个,是我做了其他对不起你的事,不过你也要原谅我,因为我不知道你会不知会我一声就吃掉獐子肉。” 宇文顺奇了,“你做了什么事对不起我?” 土豆小小肩膀微微耸动,低着头一言不发,“我担心说出来你会揍死我。” 宇文顺嗤笑,“我是那种揍小孩的人么?” 土豆不声不响的戳他一刀:“才人都说过了,你揍死过小孩呢。” 宇文顺语塞,气极反笑道:“你倒学会拿才人的话挤兑人了。” 武才人微笑,眼波流动间光华夺目,“土豆你只管说,宇文大人若是要为难你,我替你说情就是了。” 土豆不依不闹,“不行,才人,你得保证不让宇文大人揍我。” 武才人也给她挑起好奇心,“好,妾身保证就是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大人的事,快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出来吧。” 土豆心里奸笑一阵,脸上越发沉痛,“我今天早晨吃的太饱,于是趁着你们送圣上下山那功夫,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恩恩。。。” 宇文顺脸上露出呕心的表情,“这种乌糟事你说出来干什么?” 土豆光光的小脚板两只大脚趾斗在一起,模样看来似乎是极其羞愧极其难以启齿,其实心里快活的大笑,“我恩恩完,发现身上没戴东西擦屁屁,没有办法,只好拿手指。。。。” 宇文顺脸上微变,开始有不祥预感。 武才人嘴角一点笑容微露,“后来呢?” 土豆伸手蒙着脸,仿佛是觉得羞于见人,“后来田适下山了,我就从烤肉架子上扒下半挂獐子肉。。。” 宇文顺脸色发青,“你用的是哪知手?” 土豆快活的丢出蓄谋已久的开山雷,炸得宇文顺血肉横飞,“就是头先擦屁屁的那只手,我当时没留意,拿它碰了獐子肉最肥美的大腿,还胡乱擦了好几把,事后才反应起来,本来觉得很疙瘩,想要丢弃獐子肉不要了,可是又实在舍不得,觉着反正是我自己吃,也没啥大碍的,”她讨好的笑,“大人,你放心,我擦完屁屁之后在旁边大石头上磨蹭好几下,已经刮干净的了,虽然那块大石头长在菜园子的粪坑旁边,黑漆抹乌的,可是看起来还是满干净的呢。” 宇文顺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昏厥过去,“黑漆抹乌的怎么能算干净,啊!这不是重点!你,你居然用擦屁股的手去摸獐子肉,你简直。。。。” 他再也坐不稳当,连滚带爬站起身,才跑出门,已经哇啦哇啦的呕吐出来。 土豆眨巴眨巴大眼珠,跟在后边苦口婆心劝阻,“大人,快别吐了,都已经吃下肚子,再吐出来也于事无补啊,简直是糟蹋上好的獐子肉。” 宇文顺一拳将她打进屋子,他是内家拳法高手,力道收放自如,虽然恨极死小孩阴自己,可是也知道她现时正得圣上和武才人喜欢,是无论如何不能伤害一分一毫的,这一拳打出去看来凶猛,实则也只不过用了两分的力气。 土豆哎哟跌倒一声跌倒在地上,屁股给硬地板疙得生疼,听到宇文顺奄奄一息的吩咐柴胡,“快,快扶我去水房,顺便给我熬喜神汤。” 小人儿贼恁兮兮的吐舌,滴溜溜的眼珠转动活似偷吃到小母鸡的狐狸,“六月债,还得快。” 就在昨天,宇文顺还熬了喜神汤端给土豆喝,折磨得她生不如死上吐下泻,谁想到风水轮流转,一天功夫不到,就轮到他自己遭罪了。 武才人微微掩着口笑,悄声问土豆,“土豆,你刚刚说的当真都是实情?你不像是那种邋遢孩子呢,想来应该是恼恨宇文吃了你的獐子肉特别说来恶心他的吧?” 土豆干笑不已,舔着脸说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才人的法眼。。。” 武才人轻笑,“你这小孩。。。。” 土豆弯着眉毛,咧着嘴笑,想起柔佛台的圣上,问道:“圣上是不是回长安了?” 武才人对着黑白棋子出神,心不在焉道:“据说是的。” 土豆眼珠转动,小心试探:“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 “不曾。” 土豆小心端详她神色,奈何到底修行尚浅,只觉武才人神色平静如秋水,波光不兴,看不出半点深浅,末了只得讪讪的笑,没话找话道:“才人今天觉得身子可好了?” 武才人却笑,微微抬起长眉,“土豆,我记得你从前叫我做华姑姨的。” 土豆干笑,“还是才人动听些。”心下却道,我可不敢要你这个敢生吞黑老鼠的人做姨。 武才人没做声,似是有些失望,微微叹了口气,才刚要说话,外边却传来嘈杂声响,一队身材彪悍的尼众推开院子大门,气势汹汹进到中庭,为首那人生得五大三粗,手持一把三尺长刀,灰色尼僧袍服袖子卷曲到肘子上,粗壮的小臂汗毛森森,高声咆哮道:“明空,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土豆疑惑的眨眼,依稀记得明空是武才人出家的法号,她趴到窗台上,对外张望,“她们要干什么?” 武才人纤秀长指轻轻拨弄尼僧帽下已然冒出头皮的发茬,淡淡说道:“感业寺的规矩,出家的尼僧每两个月要去乐阿兰行院理发一次,昨天是最后一天,我今次生病,就没去,门外叫嚣这位师父,乃是乐阿兰行院的执事明慧。” 正说话间明慧大步上前,一脚踢开厢房大门,“明空,你不要仗着宇文大人给你撑腰就敢藐视感业寺的规矩,”她亮出手上明晃晃的剃度刀,“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乖乖过来受剃,便不然我一句话就送你上戒律院禁闭去。” 武才人尚未开口,土豆见明慧亮刀,先紧张起来,慌忙挡在武才人跟前,“不行,才人身子刚刚才好返,可见不得刀光。” 明慧鄙夷的笑,“哪里来的小毛孩子,给我闪开!” 土豆小脚底板牢牢扣住地板,肥肥小身子挡住武才人,大叫道:“宇文大人,宇文大人快来救命。” 奈何宇文顺这会儿正在老远的西北水房拼命擦洗身体,想把里外都清理干净,哪里听得到她叫唤? 武才人倒是无妨,笑着说道:“土豆,剃就剃吧,左右也不过是一点头发,剃了日后再长就是了。” 土豆急道:“才人你不懂,医家一向笃信刀光如血光,大病初愈的患者神魂虽然归位,但是和身体相生的并不牢靠,这个时候在头上动刀,很容易破魂劫神,是十分不吉的。” 武才人愣了愣,“这话你听谁说的?” 土豆挠头道:“忘记了,反正是太医署的人讲的就对了。” 武才人沉吟着没做声,她当然不舍得拿自家性命冒险,但眼下圣上态度未明,也不好公然对抗感业寺。。。 明慧骂道:“黄口小儿,少在那里胡言乱语,再不让开我连你也一并剃了。” 说完扬起剃刀,一手大张开要越过土豆头顶去摘武才人的尼僧帽。 土豆大汗,情急之下,一口咬破右手中指,血珠滚落她手心,口中念道:“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五雷神将入我命,灼光纳华缚百鬼,退!” 那个退字出口,她拇指扣住手心那滴血珠,轻弹出去,正中明慧眉心。 明慧惨叫一声,仰天倒在地上,魁伟身躯落地之际,发出沉重声响。 门外看热闹的众尼见状,面面相觑,愣了半晌,这才如梦方醒,慌手慌脚上来拖动明慧,却发现她好似给人钉在地上一般,哪里拖拉得动? 明慧两只眼珠瞪得铜铃大,满脸俱是惊骇之色,大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众尼个个呆如木鸡,半晌有人惶惑的大喊一声:“有邪鬼!” 抛下明慧做鸟兽散。 武才人半晌无言,喃喃问道:“土豆,你这又是跟谁学的?” 土豆擦了把额头的汗,“是从前在太医署的咒禁科玩的时候,见到咒禁师行法,顺手学来的,一直以为是糊弄人的,没有想到真的管用。”

第五八章 激杀 这天晚上,我在龙翼山下的福田村密会过密鸟尊者,找到克制卑路斯的办法,连夜回城,看到徐登封的医馆一片狼藉,问人才知道,卑路斯骤起发难,出动波斯武士带走了田心和杨绍。 我心下又惊又怒,当即直奔听迷诗所,决定给卑路斯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但是杨慎和杨智比我先行一步,等我赶到听迷诗所,两人已经带着五千骠骑血洗了波斯寺,并攻陷听迷诗所。 血战的当时,也有波斯教众跑去督抚衙门报案,但是杨智和杨慎出兵之前,已经私下会晤过督抚部尚书张锡,简要说明此次出兵的起因,是因为波斯人有错在先,对杨智的亲妹杨绍下毒,又侵犯杨慎的爱人田心,毁损她容貌,其行令人发指,不清洗不足以震天朝声威。 博学广闻的杨慎甚至举出大汉名将陈汤的锐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为例,说大汉实力远不如大唐盛世,古代安息人犯我遥远西域边境,大汉尚且强兵出击,波斯人今次简直就是在天朝圣上眼皮底下悍然挑衅,如果不还以颜色,胡人还道我大唐子民软弱可欺! 张锡也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说的是,二位放心行动,不管今夜骠骑营生出什么样的事端,哪怕是屠尽听迷诗所的波斯人,督抚部也决不插手就是了。” 之所以掷出这番豪言,是因为一方面是波斯人今次确实是咎由自取,另外一方面,张锡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波斯教入我朝至今,朝中只有房玄龄大人一个靠山,但他老人家现在已经过身,杨慎和杨智却风头正劲,杨智的父亲凤阁侍郎杨再思大人,更是朝中地位仅次于长孙无忌大人的重臣,他的爱女被波斯人欺辱,就算杨智不出面,督抚部也有义务清洗波斯人,现在骠骑营愿意把这营生揽过去,他也乐得袖手看热闹。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仅如此,兵部尚书韩瑗大人处,我也会代替二位说明清楚。” 有了张锡的协助,骠骑营此次的行动进展地分外的迅速,五千人马寅时出发,不到亥时,已经扫平波斯寺,攻破听迷诗所,生擒住卑路斯,但是翻遍整座基地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田心和杨绍。 眼看子时将近,杨智越来越急,等杨玉引着我入内,卑路斯已经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可是那汉子也是硬气,即便如此,还是只字不肯吐露田心和杨绍的下落。 “我主皇父阿胡拉有着无限的智慧,他无所不知,听闻一切,观看一切,明白一切,拥有一切。他已经记下你们所行的罪,他是复仇者,万有的至高之尊,他定会还我一个公道,所以我只需镇定安静,心中的忧伤并不四处张扬,我相信皇父自有主张,我将一切交托给他,他一定会帮忙。” 唠叨一箩筐,没有一句是正经,杨智气得额头青筋暴射,浑身血液如锅上的开水般沸腾,他甩了手上长鞭子,抽出腰间长刀,我伸手拦住他,“让我来。” 杨智忍了忍,咬牙说道:“元庆,绍儿只剩大半个时辰功夫了。” “我知道,交给我。” 杨智叹了口气,扔到长刀,退到一边。 卑路斯微不可见的轻舒口气,又疑惑看着我,“你是谁?” 我笑出来,“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人。” 卑路斯讶然,“你是元庆?”他顿了顿,“你的容颜变化很大。” 我说道:“卑路斯大人,一切纠纷因我而起,现在我照你的意思来找你了,杨姑娘和田心,还请你立即交出来,两人身上都有伤,耽误不得。” 卑路斯狡猾说道:“阿胡拉皇父是好牧人,他把羊羔扛在自己的肩上,揽入自己的怀抱,加以引和牧养,他愿意为羊群舍命,羊羔自然归顺,皇父要抽打她的背,她任凭他抽打,外人要带她走,她却舍不得。” 我思量他话中含义,“你把两人送走了?” 卑路斯桀然的笑,“莫如说,是皇父的恩慈感动两位姑娘,她们选择跟从皇父而去。” 我沉吟了阵,“大人,我知道你们波斯教徒死后不能落土,一定要天葬,但是我告诉你,田姑娘和杨姑娘,任何一人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陪葬的人一定你,到时候我会给你选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让你在地下睡得舒舒服服的。” 和密鸟尊者的详谈,我了解到更多关于波斯教的经义,知道他们认为火、水、土都是神圣的,不得沾污,而人生在俗世的躯体却是污浊不净的,因此教徒死后必须天葬,把尸身放置特定的尸场让兀鹰吃掉,灵魂才能飞升到天上归附阿胡拉尊主,否则就要堕落到地下,成为地下凶神安干的食粮,永世也不能翻身。 卑路斯脸色微变,“但愿皇父饶恕你的罪,你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你不知道跟前这个人有着多么巨大的神能,你不知道皇父怜悯你受过的苦,特别差遣他的仆人来救赎你。” 我冷笑了一声,抽出真武刀,“你听好,我数三声,你不交代两位姑娘的下落,我就斩断你四肢,把你装进楠木棺材活埋到地下,让你清醒着去见安干凶神。” 卑路斯虚声恫吓,“元庆,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你不知道我手上有什么东西。” “一。” “我手上这样东西来自阿胡拉主最忠诚的仆人房玄龄大人,是他临终忏悔,交给前任教主阿罗本大人的遗物。” “二。” “那是你的父亲太宗皇帝贞观二十二年出征高丽的时候写给房玄龄大人的亲笔信函。” “三!” 真武刀夹着风声破空挥出,一刀斩断卑路斯的左小臂,鲜血喷洒得满地都是,卑路斯惨叫一声,惊恐的看着我,想要退缩逃跑,但是他四肢分别被杨智用铁链捆着,固定在两边的大圆柱子上,根本无路可逃。 我笑容平静,看在卑路斯的眼里却必定狰狞如地狱阎罗,“教主大人,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两位姑娘在哪里?” 卑路斯满身鲜血,明明已经痛得浑身发抖,却笑着道:“彼时太宗皇帝征伐不利,又感染痢疾,身体羸弱,觉着自己朝不保夕,特特出了密函给房玄龄大人,你可知道这密函都写了什么内容?” 杨智和杨慎忍耐不住,齐声问道:“什么内容?” 我轻声冷笑,又斩断卑路斯右小臂,“前朝旧事,过眼云烟,我只问你一件事,田心和杨绍究竟在哪里?” 卑路斯立身不稳,扑倒在地上血泊中,咬牙切齿说道:“元庆,你再动我一手指头,那封密函一辈子都休想见到。” 我忍不住笑出来,吹落真武刀尖的血珠,“我本来也没打算看。” 卑路斯不解又愤恨问道:“为什么?” 我沉吟了阵,淡淡说道:“我不屑的看。” 杨慎怔了怔,神色复杂的扫了我一眼,但没做声。 卑路斯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是他双足带着铁链,又失去双臂的支撑,想要起身那是谈何容易的事,“你不知道太宗皇帝在那封密函中都写了什么,我告诉你,太宗皇帝在密函中写。。。”他顿了顿,有意无意看向我。 杨智和杨慎不由自主拉长耳朵,我走到卑路斯跟前,弯腰蹲下,目不转睛望着他,“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田心和杨绍究竟在哪儿?” 卑路斯怒极反笑,挣扎说道:“你不关心自家的前途,却挂念两个娘们儿的生死,好,你想知道两人去处是吧,我偏不告诉你。” 我看着卑路斯,出神了两秒钟,对杨智说道:“杨智,烦劳你派人去附近的棺材铺子请一口棺材过来,我要亲手为卑路斯大人装棺。” 说完一刀挥出,将卑路斯两腿齐着膝盖斩断。 卑路斯闷哼了一声昏厥过去。 杨智沉不住气,扑上来状如疯虎的踢卑路斯,嘶声说道:“你给我醒过来,绍儿在哪里?” 杨慎慌忙拉住他,“杨智,稍安勿躁,杨姑娘肯定还活着。” 我抱起卑路斯身体,找块干净地面放好,跟着剥下他身上血衣,给他伤口敷上顶好的金创药,用白纱布包裹妥当,最后拿了从徐登封医馆带来的嗅瓶,用指甲挑出丁点粉末,送到他鼻下,过了几秒钟功夫,卑路斯打了个喷嚏,气息微弱的睁开眼。 “你想干什么?” 我森然的笑,真武刀尖在他脸上游走,距离子时还有一刻钟功夫。 “杨智,棺材挑好之后,记得让棺材铺的人在上下左右开八个透气孔,我可不希望卑路斯大人尚未见到安干恶神,自己先闷死了。” 杨智发狠笑道:“好,劳资亲自去挑选,你慢慢修理他。” 卑路斯瞳孔无限放大,惊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我,“你们不能这么做。” 我轻描淡写问道:“我再问你一次,田姑娘和杨姑娘究竟在什么地方?” 卑路斯青白嘴唇哆嗦着,见杨智果真转身要出门的样子,心防终于抵抗不住对安干恶神的恐惧,堪堪要松口,外间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卑路斯绝处逢生,大喜过望,“是火炮,是火炮!”又激动的祈祷道,“万能的我主阿胡拉真神,你使用疾风烈火安慰我,挑旺我对你的信心,你洞悉我所有的行动,你救我于苦难,我主阿胡拉无所不能。” 他得意之极,“元庆,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早在凶徒攻击寺庙的时候,我已经把两位姑娘送出城,交给我在城外的火炮队。” 我心念翻转,“杨绍子时得不到解药就会死,你却在寅时将她送去火炮队做人质,我是否可以据此推断,你实际上已经解开杨绍身上中的毒了?” 卑路斯原本十分快活,听到这话愣了片刻,不甚甘愿的说道,“虽不远但也不中,我确实喂服了杨绍一碗鲜血,保住她活过今夜,但是明天清早,假使小姑娘不能服用第二碗教主的宝血,她的性命一样保不住。” 杨智大松口气,一颗心大半夜都悬挂在半空中,至此才算落回原处。 虽然还差一碗血,但卑路斯现下被擒,哪怕是抽干他的血,也都不是难事,换言之,绍儿的命是保住了。 卑路斯复又笑出来,“元庆,我告诉你,我忠实的仆人摩距把两位姑娘交到火炮队驻地,立即领人折回营救我,那一声炮响,是他给出的信号,假使再过半刻钟,仍然不见我出现在听迷诗所顶楼的通天台,他将会点燃火炮的引信,届时听迷诗所周围无辜良人将会遭殃,不过他们也无需惧怕,凡是因行义事而死的人,灵魂都可得到皇父的救赎。” 杨慎和杨智面面相觑,齐齐在心里打了个突,两人都没见识过波斯人火炮的威力,但听迷诗所处在长安东市最繁华富庶的中心地带,周围遍布富户商贾,如果卑路斯狗急跳墙授意火炮队开炮,伤及无辜百姓,骠骑营今次行动不管是多么的师出有名,最终势必都会难辞其咎。 我伸手扶起卑路斯,“我们何必上通天台,直接走正门出去不是更好?” 卑路斯碧绿眼珠微微收缩,“你什么意思?” 我转过头,对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你很快就会知道。” 一行人到了听迷诗所大门口,果然如卑路斯所说的,听迷诗所大广场外,一队两百左右波斯武士,推着四门火炮,齐齐对准听迷诗所大门,波斯武士的背后,是遭受今次洗劫后幸存的波斯教徒,人数大约有二三百人,这群合在一起不足五百人的波斯人,对抗听迷诗所大广场上林立的五千骠骑营将士,居然也是面无惧色。 而波斯人的背后和四周,官家得到风声紧急征调来的神威营和神武营,已经将整个义宁坊围得水泄不通,火把通明,映得长安夜空半天血红。 我提着卑路斯,穿过骠骑营,直走到波斯教众对面,将他绑在广场高耸的旗杆,近处的波斯人看到卑路斯的惨状,个个双眼血红,目眦欲裂,悲愤得霍霍乱叫,一时群情激愤,纷纷向前方投递长刀短枪,最前边的数名波斯教徒忍耐不住冲将上来,堪堪要跨过广场栏杆,我抬起真武刀,搁在卑路斯的颈项上,“你们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众人投鼠忌器,逡巡着不敢上前,有数人跪地仰天祈祷,虽然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为何,想来多半也是哀求万能的上主阿胡拉赐予神力,杀死我这恶徒,解救教主于水火。 卑路斯双眼血红,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的说了一大通波斯话,他声音先前还平缓,到后来越说越快,急促高昂如金属交击,一干波斯教众越听神色越是激狂,怒视我的双眼中几乎要流出血,要不是我手上真武刀横在卑路斯颈项上,只怕个个都会扑上来将我撕成碎片。 卑路斯喊完话,对住我诡异的笑,“元庆,你可知道我刚刚和他们说了什么?” 我笑着说道:“虽然听不明白,不过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好话吧?” 卑路斯得意道:“我告诉他们,万能的皇父阿胡拉降下神谕,长安的君王已经被安干恶神附体,行事失去公义,不再是个信人,安干恶神指使君王的爪牙攻击神庙,俘虏皇父忠实的仆人,斩断仆人四肢,又要把仆人钉在棺材里送给安干恶神**,要教众团结一心,不畏个人生死,和安干恶神的爪牙搏斗,维护皇父的尊严。” 我没做声,看看夜空,估摸时辰差不多了,遂笑着说道:“说的好,大人,你有无听说瑜翰法王其人?” 卑路斯脸上笑容冻结。 我说道:“你听说过对不对?” 卑路斯嘴唇开合,却没做声。 我气沉丹田,朗声说道:“大人,永徽元年,波斯教前教主阿罗本往生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人在,一个是波斯教的大上执事瑜翰法王,一个就是现任的教主大人你,当时大人请求阿罗本教主把传位的红宝石扳指交给你,教主却不肯,执意要传给瑜翰法王,因他齐庄中正,聪明睿知,又发强刚毅,你心下不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刀杀死瑜翰法王,强行从体弱的阿罗本教主手上抢走红宝石扳指。” 波斯人在长安经商,大多能懂汉话,听到我的说法,都是一愣,卑路斯急忙道:“胡言乱语,分明是瑜翰那恶徒受了安干恶神的诱惑,持刀行凶,想要夺走红宝石扳指,被我发现之后一刀刺死,阿罗本大人感于我的恩义,遂把教主的位置传给我,可是我想着自己才疏学浅,怎么能够妄坐高位,于是百般的推脱,一直到教主归天,教内主事的四名上执事和四名下执事经过普遍商议,最终也是决定推举我做教主,至此我实在不能再推辞,只好勉为其难坐正教主位置。” 有教徒不住点头,赞成卑路斯的说法。 我说道:“你说瑜翰法王想篡位,被你一刀杀死,事后你是如何处置他尸身的?” 卑路斯脸色微变,他当年杀死瑜翰,夺得红宝石扳指,欣喜若狂,急急的跑出去通告外间的八名上下执事,等八人和他折转,准备处理阿罗本和瑜翰的尸身,却发现瑜翰不见了,八名执事都知道听迷诗所有很多密道机关,但具体的分布和机关的触发方法却只有教主本人以及他选取的传位人才知道,八人既怀疑瑜翰是经由密道逃走,自然就询问卑路斯密道的路径,但卑路斯既非阿罗本亲选的传位人,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八名执事因此对他说辞产生怀疑,不过最终还是被他用大量的珠宝和匕首封住了口。 “你没有找到瑜翰法王的尸身,对不对?” 卑路斯眼中波光闪烁,低声说道:“元庆,我早就猜到,瑜翰和密鸟尊者是堂兄弟,当年他一定是顺着听迷诗所的密道逃走,投奔密鸟尊者去了,我不知道是谁指引你去见密鸟尊者的,但是我告诉你,田心和杨绍在我手上,你要是引出瑜翰使我身败名裂,那两名韶华女郎势必也不能有活路,”他低声哀求道,“元庆,我对你真正是没有恶意,恰恰相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你,只要你点个头,我即刻就会奉上太宗皇帝当年写给房玄龄大人的密函,凭着那密函,你将有机会和当今的天子一较高低,不仅如此,我还会提供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和财富,助你成事,作为交换,你唯一需要做的仅仅是借给我十万雄兵,让我夺回波斯王位。” 我没做声,火把的光华照着他青白交加的脸,那上边写着多少诚意和算计? “怎么样?” 听迷诗所的通天台上亮起了灯火,卑路斯被我绑在旗杆上看不到,其他波斯人却看得很真切,无数人惊讶的高呼道:“瑜翰法王!” 卑路斯面如死灰,急急问道:“怎么样,你答不答应?” 我讥诮的笑,真武刀轻轻抬起他下颌,“答案是不。” 卑路斯眼睛里钝迟迟的充满绝望晦暗,“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那封密函藏匿的位置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不说出来,这世间就再不会有人找到,还有那两个姑娘,火炮队是我从波斯王宫带出来的国王禁卫军,你大可挑拨这些愚蠢的波斯教徒背叛我,可是国王禁卫军只听从我一人的指令,我若是死了,她们一个也活不了,看守她们的禁卫军会斩断她们娇嫩的头颅。” 我凝视他,笑容讥诮冷酷,“卑路斯,你这两路伏棋确实很致命,但你忽略了两点,第一,你不了解我,凡是我要的东西,绝对会靠双手赚来,我从来不屑与人交易,尤其是行为下作之人;第二,你可以操控火炮队,但你却操控不了同样是波斯教徒同样受你蒙骗的摩距,两个姑娘你是安排摩距送去火炮队,他甚至还能调用你的禁卫军,想必也是你的心腹信人,因此我只需圈死这当口在场的人等,不让他们走漏风声,再让摩距折回基地,领走两人,只说是你的命令,你猜他们会不会放人?” 卑路斯选来送人的信徒如果是别人我还没有把握,但如果是摩距,事情就好办多了,因为摩距和瑜翰乃是亲兄弟。 就这功夫,瑜翰法王已经在通天台上将卑路斯犯上作乱,为夺教主之位意图刺死自己,又不等阿罗本大人落气强行抢走红宝石扳指的事一一说明白,广场四周几百波斯教徒听得呆若木鸡,卑路斯的火炮队见势不妙想要突围救走主子,但是被神威营和神武营的人拿下,根本动弹不得。 卑路斯最后一线生机也破碎,喃喃说道:“元庆,放我一条生路,我萨珊帝国有数不清的财富,只要你想,我可以双手奉献给你。” 我双眼微微眯起,“迟了,早在你派人烧伤田心的时候,就该知道我决计不会放过你,卑路斯大人,你最好从现在开始祈祷,我是不知道你们所谓的安干大神是个什么模样的凶神,而他又将怎样的享用你,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被人钉死在棺材里活埋的滋味,是十分的不好受。” 卑路斯泪水涌出,“饶了我。。。” 我沉吟了阵,缓缓说道:“这样,你把太宗皇帝密函交出来,我就送你上尸场天葬,让你得归阿胡拉神。” 这才是我的目的,我要密函,我也要卑路斯死。

第五九章 分手 三更十分,摩距从火炮队基地带回了田心和杨绍,还有先前遭马遂诱出城的田烈,以及无辜受到牵连的徐登封,五人前脚离开,杨慎率领的骠骑营后脚踏平了卑路斯最后一处基地。 事情料理妥当,一行人折回听迷诗所,波斯教众正在审理卑路斯罪行。 骠骑营受杨智指挥,变成四方阵,整齐排列在广场周边,大广场暂时充当审理台,四角火光冲天,中央光明鼎内的三角烙铁烧得通身赤红,卑路斯依旧绑在旗杆上,面如金纸,嘴唇苍白如蜡,愤怒的波斯教众围着广场呐喊,“恶徒,恶徒。” 阿罗本是波斯教入天朝以来第二任教主,正是因为有他的努力,波斯教才为太宗皇帝所接受,甚至化到房玄龄这样的重臣入教,在长安波斯教徒心目之中,阿罗本是仅次于皇父阿胡拉主的尊者,而喻翰法王在经法上和阿罗本一脉相承,虽然不及阿罗本博学,但为人宽正言和,在教中威望也甚高,卑路斯对两人不敬,难免激起公愤,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经过喻翰法王的解释,众人才知道今次波斯教遭受的巨大灾祸,原来根源并非是长安君主糊涂行事,乃是因为卑路斯指使手下侵犯无辜良人在先,又有明泰跳出来指证,言道卑路斯指使他行恶事跟踪袭击良人,假使不从就要处以肉体苦行,更是令群情激奋。 波斯教有三条教义是不可触碰的,第一,忤逆教主;第二,尊奉他教的神;第三,谋害同胞肢体。忤逆教主会被处以烙铁灼舌刑,谋害同胞肢体,则要投入光明鼎焚烧,用光明之火洗刷罪行。 最终经过合议,喻翰法王宣布,将卑路斯处以烙铁灼舌刑,在决议是否投鼎焚烧的时候,喻翰听了我的建议,改为斩首,这样一来,卑路斯虽然得不到全尸,但他的尸身可以送尸场请兀鹰啄食,灵魂得归阿胡拉主。 行刑之前,杨智先刺破卑路斯颈脉,放出满满两碗鲜血,杨绍忍着腥臭喝完其中一碗,无论如何喝不下第二碗,杨智犹不放心,反复劝服她喝光第二碗,杨绍无可奈何的又喝干了第二碗,杨智犹觉得不踏实,“要不我再放一碗。。。” 杨绍欲哭无泪,“大哥,再喝下去我会吐出来的。” 杨智这才作罢。 田烈看得心疼,“可怜的小人儿。”就想上前宽慰两句。 杨玉看出苗头来,抢在他之前扑到杨绍身上,哇啦哇啦哭道:“绍儿,今天可真是吓死我,”从怀里摸出绿色绸带,“见到绸带散落在地上,我几乎以为你死掉了。”又呜呜假哭一阵,双手把杨绍娇小身躯牢牢抱在怀里,一点缝隙也没留给田烈。 杨绍温柔拍着杨玉肩膀,和他小声说话,姐弟情深,溢于言表,田烈挠了挠头,干笑着退缩到旁边,守着田心,不住摸下巴。 “得想个法儿。。。”心念一转,问旁边久不出声的田心,“老九,我问你,你觉得杨绍这个人怎么样?” 田心呆呆的看着脚尖,也没做声,只泪光盈盈,心事重重。 田烈觉着奇怪,抬起田心下巴,关切问道:“小九妹,你怎么了?” 田心茫然看着他,似是如梦方醒的样子,“四哥,你刚刚说什么?” 田烈微微皱眉,发现田心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全无血色,下颌瘦得尖削,说不出的脆弱无辜,“你不对劲,你有心事。” 田心勉强笑道:“没有。” 田烈想了想,“是不是和杨绍有关?”说完拍着胸膛,笑眯眯的说道,“你放心,有四哥出马,管保杨姑娘再也没心思打元庆的主意。” 我干笑不已,呐呐说道:“杨姑娘从来没有。。。” 田心轻声叹了口气,“我真羡慕她啊。” 一句话说的没头没脑的,我和田烈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田烈对我使了个眼色,“王大光,老九折腾大半晚上,肯定疲累的很,你日间也还要上课,要不你送她回徐登封医馆先歇息着,我留下来帮助骠骑营的人善后。” “这样也好。” 田烈又说道:“左右此间距离徐登封医馆也不远,你背她回去吧。”说完冲我眨眼睛。 我面上发红,还是点头说道:“好。” 就半蹲在田心跟前,柔声说道:“田心,上来吧。” 田心轻身伏到我背上,我背她起身,只觉她身子轻的像羽毛一样,小小的头颅搁置在我肩膀上,下巴溜尖清瘦,让人怜惜之极。 才刚要走,听到杨慎在背后大声叫我,“王大光,你等等。” 我转过身,就见他分开人群快步跑到我跟前,低声说道:“今次镇乱的神威营和神武营,是兵部尚书韩瑗调派来的,据说他本人也在附近,你自己当心点。” 我心下甚是感激,“知道了,多谢你。” 他飞快的扫了田心一眼,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伸手抚摸她脸上重重包裹的纱布,手指梳过她耳边长发,指尖触碰到颈项,只觉触手微凉顺滑,一时心神荡漾,定了定神,说道:“九小姐,你好生休息,我稍后来看你。” 田心乌黑瞳仁温润看着他,半晌无言,杨慎早已经习惯受她冷落,只道她伤重乏力,不想理财自己,也不以为意,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田心轻声说道:“好,我等你来。” 骠骑营统帅当场石化。 我怔了怔,心里有些古怪的滋味。 田心倦怠伏在我肩上,沉沉说道:“元庆,我们走吧。” 我没做声,背着她转身步下广场台阶,拣了人少的地方低头穿行,拐进里坊以后只找没人的巷子走,田心在我背后,安静的一点声息也无。 约摸有一盏茶功夫,她轻声问我:“元庆,你累不累?” “不累。” 她顿了顿,“你没有事要问我么?” 我沉吟了阵,“没有。” 田心没再做声,片刻之后突然发怒道:“你明明有!你怎不问我阿爹去了哪里?元庆,我真恨你,你有什么事永远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给人听。” “我有么?”心里很是汗颜,我确实是这样的。 田心气急,用力挣开我,跳到地上,蹲着身子躲在墙角低声痛哭。 天光渐明,听迷诗所广场那边传来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毫无疑问,那是卑路斯在受刑。 “田心,我对不起你。”我想的太多,说的太少,为你做的更少。 田心止住哭声,摇摇晃晃站起身,低声呜咽道:“元庆,是我对不起你才是真,我阿爹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老实的点头,“卑路斯都和我说过了。” “你不觉得吃惊?” 我苦笑,“一点点,实际上,我一早对他就有所怀疑,那样一个狡猾似狐的人,不可能会轻易落在波斯人手里。” “但是你没有告诉其他人。” 我解释道:“没有证据的事,说出来有损感情,尤其对方还是你爹。” “你也没有告诉我。” 我苦笑,“我不愿意你伤心。” 田心倔强说道:“无论如何,你瞒了我是不争的事实。” 我叹了口气,“是。” 田心没做声,看着血红夜空出了会神,惨然道:“其实我也实在没有资格抱怨,你行事一向有你的理由,”她泪珠灼灼滚落,“现在想起来,当真是一场噩梦,阿爹很有可能早在第一次见到你誊写的酒经时,已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但是他不肯定,于是假借进京献酒的机会,一路拜访那些和你有旧识的人,比如同安公郑仁泰,范阳公容复恭,想方设法引他们过剑州找你,帮助他判断你的来历。” 这种假设我也想过,但总觉得过于伤人,是以只在脑中一闪而过,再不敢追究它的可能性。 “如果实情果真如此,我们此后至今所受的苦,那些明着看来皆是因你而死的人,归根结底,都要着落到他身上,他才是一切变乱的起因,如果不是因为他,你此时保不准还在黄安乡下种高粱,过平静恬淡的生活。” 我听得心惊,面上却不慌乱,笑着说道:“然而如此一来,你势必及芨就会嫁给杨慎,而我一辈子也不外就是你府上的长工,到老到死都是走不到你跟前的,所以我是因祸得福,虽然吃了苦头,但是,但是得了你。。。”说到最后脸上一阵一阵发烧,幸喜天光暗淡,没有显露我的窘迫。 田心凄然的笑,摸了摸脸上包裹的纱布,幽幽说道:“得了我也未必是福吧。” 我心下一沉,隐隐觉得有地方生出了意外,仓促之间却又想不出应对之法,田心又说道:“元庆,凭良心说,杨姑娘确实是好的,品性温柔不说,生的也美,父兄更是显贵,哪方面都胜过我千百倍,蒋冒昌说的很对,我貌美少德,到如今连样貌也没有了,无德无貌,还有个时刻图谋对你不利的爹,也实在是配你不起。” 我急道:“田心。。。” 田心擦干脸上热泪,平静说道:“我累了,我想回家,我要回剑州。” 我脑中轰的一声响,终于忍不住慌了神。

第六十章 啃红薯 不自量力挑战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等宇文顺完成清理大计,折转身来找武珝和土豆,两人已经不见踪影,厢房里边遍地狼藉,宇文顺连忙问人打听,才知道是感业寺的主持慧心师太恼怒武珝怂恿土豆行凶,使用妖法放倒明慧,将两人拖到戒律院打了五十板子,发配去后山的菜园子担水种菜半年。 宇文顺心里又气又急,却也不敢得罪慧心,只得又往寺庙捐献了五万两银子,求得探视两人的机会。 等上下都打理妥当,已经是大中午,宇文顺偷偷带着伤药,还有些食物上后山找人,按照他最初的想法,两个倒霉女人一个身姿纤弱堪堪病愈,一个年纪幼小尚未成年,挨了五十板子,给人扔在后山,肯定是奄奄一息凶多吉少的,然而等他赶到后山菜园子,找到两人的时候,宇文顺呆住了。 亲娘,不对劲。 这是怎么个状况啊? 侍臣大人用力揉了揉眼睛,心下连连称奇,眼前两个女人,一大一小,正趴在一丛葫芦田埂旁边,顶着秋后炽烈的日光,汗流浃背的窃窃私语低声讨论。 他满腹疑云,放轻脚步,悄声走到两人背后,想知道两人都讨论了些什么内容。 武珝穿一套粗布短衣裤,乌黑的头发胡乱用一方黑布巾包裹着,身上灰扑扑的沾满泥土,样子不折不扣就是个乡下农妇,这当口手里一根木棍子正在捅一个方方的小土洞,“你确定看到它钻进去了?” 土豆头上两个元宝发髻梳理得倒还齐整,就是脖子上一圈黑灰,看起来好像是刚刚钻了灶台出来的灰头老鼠。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千真万确绝对不错。” “奇怪,这不能够啊。” 宇文顺忍不住了,问了一句:“什么不能够?” 武珝不疑有他,接口说道:“土豆说一只野生的母兔子溜进厨房叼走了她的红薯,窜回这个洞口,可是没听说过兔子吃红薯的啊。” 她说完愣了片刻,回头一看,讶然笑道:“宇文,你来的好快。” 宇文顺惭愧之极,“是奴婢照顾不周,累得才人吃苦。” 武珝却笑,“倒也没怎么吃苦就是了,”见宇文顺背后背个大包袱,“里边是什么东西?” 土豆皱了皱鼻子,凑近宇文顺背后嗅闻一阵,登时眉开眼笑,“肉末馒头!” 宇文顺气得笑出来,一巴掌打在她脑门上,“你就知道吃,看你闯的祸事。” 土豆知道自己有错,虽然挨了打,也不敢应声,干笑着躲在武珝背后,巴不得变成一粒灰尘,微弱得看不到才好。 宇文顺见她一副蔫茄子的模样,心气稍平,关切的询问武珝:“我听主持师太说,戒律院的人打了才人五十板子,不知道伤重不重?奴婢带了些金创药来备用。” 武珝笑道:“不用,妾身没有受伤,”她感慨看了土豆一眼,“真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戒律院的主持慧明师傅,未出家之前竟然是厉山飞的手下,和她一起在上古做过山贼。” 宇文顺呆住了,“厉山飞的手下?” 武珝笑叹道:“是啊,慧明师傅不仅是厉山飞的手下,当年厉山飞抢了许弘上山做丈夫,适逢慧明师傅患病,他还曾经救助过他,骠骑营破厉山飞山寨那年,土豆才只一岁多,许弘逃下山的路径,还是慧明师傅指点的,后来厉山飞被太宗皇帝招安,慧明师傅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落脚的地方恰好就是在感业寺,去年有尼妃患病,许弘带了太医署的人来诊治,和慧明师傅见上面,两厢好不欢喜。” 宇文顺惊奇之极,“世间竟有这么凑巧的事。” 武珝笑道:“是啊,所以今次能够躲过五十板子,真正是托了土豆的鸿福,慧心师太差人拿了我们两人送到戒律院挨打,结果慧明师太见到土豆觉着眼熟,一问才知道是许弘的小孩。” 宇文顺大致明白过来,“然后这顿打就免过了?” 武珝点头道:“是,”含笑注视旁边的土豆,“这小孩可真是个福星,宇文你眼光可谓独到。” 宇文顺笑容微露,跟着想起慧心师太修理武珝的罪名,却又面色一沉,瞪着土豆,“可是我听师太说,今次之所以责罚才人,是因为土豆行凶,用妖法放倒了明慧?” 武珝微笑,却没做声,算是默认。 土豆从她身后探头出来,干笑了两声,小声替自己申辩,“哪里是妖法,分明是主持方丈见闻孤陋,我用的正经是咒禁科医博士亲传的驱鬼咒。” 宇文顺气得瞪眼,“你在感业寺这样的佛门清净地方下驱鬼咒?” 土豆理直气壮道:“谁让他们不听我劝告非要给才人剃头,还想给我剃光头来,简直欺人太甚。” 宇文顺无言以对,都不知道该表扬土豆还是揍她屁股,小肥童子这一咒下的倒是爽快,带给武珝的恶果却是无穷。试想天底下有哪个尼姑是不剃度的?所以感业寺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过错,虽然说圣上对武珝的感情有死灰复燃之势,但终究也没明确表态,此时贸然开罪感业寺是十分不明智的——万一圣上最终决定不纳留武才人,她在感业寺的日子必定会举步维艰。 宇文顺叹了口气,低声咒骂道:“你个祸害精。” 土豆扁了扁嘴,没敢吭声。 武珝知他心中所想,淡淡笑道:“算了,她也是好心,走一步算一步,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宇文顺苦笑道:“也只好这样了,”擦了把脸上的汗水,温言说道,“才人,秋老虎最是凶猛不过,这大日头下晒着身子,当心中暑,莫如回去先歇着,有什么紧要事奴婢给你办理?” 武珝热得双颊通红,笑着说道:“也没有什么紧要事,就是土豆中午在灶台里烧烤红薯,将将要熟的时候窜进来一只母兔子,扒开灰土把红薯叼走了,她一路跟出来,发现母兔子钻进这个大洞,据说是吃得喷喷香的,我们正设法要把红薯找回来。” 她脸上神色正经严肃,甚而还有些微的气愤,眉宇之间却有微不可见的笑意。 宇文顺一听险些没昏厥过去,双眼放射毒箭刺杀土豆,“母兔子扒开灰土叼走红薯,还钻进这个大洞?” 不要脸的肥童子,你当公公我是三岁痴呆儿么? 土豆眼中闪烁可疑的畏缩光华,鬼祟溜到武珝背后,小心收起手足,连衣角和发丝都不敢飘洒出来,唯恐被宇文顺揪住揍成千万片。 武珝蹲下身子,认真的拿起地上木棒抽打兔子洞,心不在焉说道:“是啊,我就觉得奇怪,兔子怎么会吃烤红薯呢?不过这也难说的吧,怀有身孕的母兔子性子变化巨大,也不能以常理来推测。” 土豆失去遮掩,伫在宇文顺面前,干笑得肌肉发酸,承受宇文顺犀利目光凌迟。 武珝自言自语道:“奇怪,它怎么就是不肯出来呢?” 宇文顺叹了口气,苦笑道:“好了,才人,你先进屋歇着,这件事交给奴婢和土豆办就行了,”又解下背上的包袱,“里头有几个馒头,虽然是粗陋一些,才人将就着先吃点,晚些奴婢再想法儿做顿像样的饭菜。” 武珝也是觉着有点累,炙热的日光晒得她头发昏,“行,辛苦你了。” 等她走远了,宇文顺挽起袖子,白嫩的手握成拳头,在土豆跟前挥动,阴阴笑道:“母兔子叼走了烤红薯,还钻进这个大洞?嗯?” 土豆不等他用刑,自动自发老实交代,“回大人,实情是这样的,我本来是烧烤了四只红薯,说好一只分给才人,三只我自己吃掉,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红薯烤熟之后味道香喷喷的,于是。。。” 宇文顺恨道:“于是你就把四只都吃了,却栽赃给母兔子?” 土豆腆着脸嘿嘿笑了两声,怯生生的说道:“我也没想到才人会相信。” 宇文顺无语,没好气的翻白眼,“你道才人真的相信你?” 土豆眨巴眨巴眼,“她不相信还跟我一起打兔子?” 宇文顺气道:“她不打兔子,难不成还打你?左右红薯已经被你吃落肚,她就是揍扁了你也是于事无补,索性顺水推舟假装信了你,打只兔子来充饥。” 土豆想想也对,挠头说道:“原来如此,我最初还以为她精神方面存在障碍呢。。。”见到宇文顺凶眉倒竖,赶紧改口,“当然,那是绝无可能的。” 她心思转的快,想到肥嫩的野兔子肉,口水自然汪洋如大海,五香兔子丁可美味了,“大人,兔子吃了红薯虽然是我编造出来的,但这个兔子洞里可货真价实有一只肥兔子,你武功那么高。。。”天真无邪的猛力眨动大圆眼睛,暗示他把野兔子倒腾出来。 宇文顺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嘴脸,大骂道:“简直是几世的馋痨鬼投胎,怎么也吃不过似的,真想飞起一脚把你踢到山下去!”挽起袖子,恨恨说道,“站一边去,不要妨碍我做事。”

第六一章 低敛眉 宇文顺从六岁开始修习内功心法,十几年来持之以恒,成年时候又遭受阉割,身体的损伤使他心性越发坚韧,二十五岁后内功修为已经抵达炉火纯青地步,连号称太宗皇帝第一御衣卫的田宽都不是他对手,封他做大内第一高手,真是一点都不为过,也因其如此,他今次尤其的郁闷,奶奶个熊猫儿的,可推金山倒玉柱的绝世武功,居然拿来对付一只野地里生的兔子,真正是杀鸡享用宰牛刀,糟蹋东西啊。。。 当然最为可恨之处还在于,他耐着性子捣毁野兔子洞,抓住那只传说中偷吃了红薯的兔子,仔细一看,居然真是只母的,不仅是母的,甚至还身怀六甲来,结果该死的肥童子见着它肥扭扭的肚子,居然动了恻隐之心,“一尸多命啊,我怎么吃得下口,”她忍痛挥手,“放了它吧。” 兔子啊,等你生完了娃仔,我们再联络感情。 武珝也称是,顺便表扬土豆,“小孩真是心慈。” 土豆干笑不已。 宇文大人并不宽顺的小肚皮险些当场气破,拳头攥紧了能捏出水来,却恭敬应承,“是。” 武珝吃了肉末馒头,身子有些乏累,休息了小片刻功夫,挣扎起身准备去担水浇园子,宇文顺慌忙拦住她,安排土豆陪着她午睡休息,浇园子的营生抢来自己做了。 土豆啃了四个红薯,肚子实在撑得厉害,加上天气也实在是炎热,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觉,索性爬起身,溜到菜园子里边摘了好几大片芋头叶子回来,平平展展铺在阴凉的回廊上,滚身躺上去,顿时觉着暑意消退,舒服得直哼哼。 武珝推开简陋的木头窗户,探身出来,见小童子闭着双眼,翘起二郎腿,两手枕在脑后,一脸惬意模样,笑着说道:“略躺一躺就算了,当心湿气入体,伤了身子。” 土豆睁开一只眼,迷迷的笑, “才人,你要不要也来舒服一会儿?我去给你摘叶子。” 武珝笑道:“不用,我耐热的很,”想起苦命的侍臣大人,“倒是宇文顶着大日头担水,不晓得会不会中暑。” 土豆想了想,翻身坐起,拣片芋头叶子顶在脑袋上,窜进了菜地。 武珝奇道:“土豆,你干什么?” “找东西。” “找什么?” “哈哈,找到了。” 她屁颠屁颠拔了一把草,跑到武珝跟前献宝,“看,这是什么?” 武珝疑惑道:“是什么?” 那草叶根茎细长,外观看来圆圆的,带着浅色条纹,受日光照射,发出一种奇异的黑褐色,叶子扁平,边缘长满绿色的柔毛,叶梗处开着细细密密的淡绿小花,凑到近处嗅闻,并没有香味。 土豆说道:“这个叫做灯心草,用它煮水喝,具有利尿通淋,清热安神的功效,能有效驱除体内的湿气和暑气,而且灯心草的茎髓还可做灯心,比棉花耐用多了,又可以做枕心,睡得可安稳了,我家里那个枕头,就是阿爹用药园所的灯心草茎做的。” 武珝大是佩服,“你小小年纪,懂得可真是不少。” 土豆挠了挠头,老实说道:“其实最主要的一点我没告诉你。” “是什么?” 土豆干笑,“这个灯心草,它的茎髓含有糖分,嚼起来有甜味,每次阿爹给我的零花用完了,我就到药园所去找来充当零嘴,有时候找不到灯芯草吃,就只好到附近乡下祸害麦子和高粱。。。” 武珝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祸害麦子和高粱,她当自己是蝗虫么? 土豆好不尴尬,干笑连连。 宇文顺一直忙到傍晚十分,才把半山的菜园子都浇灌过,期间土豆给他送了四次灯心草茶,总算抚平了侍臣大人抑郁的心肝。 晚上两人摘了园子里的瓜果,准备做晚饭,感业寺的主持慧心师太亲自跑上山,恭敬邀请武珝下山,直接过柔佛台,说是圣上从长安折返,要检查她的清修课业。 不过人人都知,所谓检查武珝清修课业是假,圣上有意宠幸武珝才是真。 三人听得又惊又喜,尤其是武珝,才人立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慌得慧心亲自替她穿戴衣袍,心下兀自忐忑不安,想起最近以来对待武珝都甚是刻薄,今天甚至还责罚她五十板子,其人今朝得宠,不晓得会不会在圣上跟前告她的刁状。。。 又恨自己没有眼力挑错了人,以为那位申妃娘娘和圣上最有交情,对她百般奉承,没有想到正主儿是在这里。 慧心这厢七上八下的小心事,武珝是不知道的,不过看她脸色多半也能猜测几分。武珝没有做声,嘴角一点笑容微露,颇是很享受看到慧心自我折磨。 三人赶到柔佛台,李治已经沐浴完毕,摘了束发金冠,他的黑发如瀑布流淌而下,衬得他面如冠玉,神采风流,土豆眨巴眨巴桂圆眼睛,咬着手指头说道:“良心说圣上长得可真是不赖。” 简直比我阿爹还要俊俏好几十分。 这位承蒙土豆赞誉长得可真不赖的人,此时正靠在一张酸枝木的躺椅上,怔怔出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宇文顺和武珝都是轻笑,宇文顺在门口应道,“圣上,武才人已经带到。” 李治回过神,冲三人招手,“来。” 宇文顺等武珝先行,跟着是土豆,最后自己才进门,也没有入内,只垂首立在门口,听候吩咐。 李治等武珝近到跟前,让出半边躺椅,“坐。” 宇文顺打了个突,他是太宗皇帝旧人,对太宗皇帝有发自内心的尊重,见到太宗皇帝的才人和圣上痴缠,心里颇不是滋味,却又强行忍耐住,转开视线,低垂长睫,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没看到,眼不见为净。 土豆眨巴眼,四下逡巡一阵,见地上铺着厚厚地毯,似乎是很柔软的样子,遂蹭了蹭肥脚板上的泥土,盘腿坐下,眼巴巴的看着李治。 李治给她看得发笑,“土豆,做什么看着朕?” 土豆谄媚的笑,天真的说道:“圣上不是要考察才人的清修课业么?我正等着呢,如果才人课业做的不好,不晓得圣上会不会打她手心板?” 宇文顺听得眼珠险些突出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李治也是莞尔,温言说道:“那你可要失望了,朕今次不查才人清修课业,是有其他事要找她。” 土豆双眼亮晶晶的,好奇问道:“是什么事?” 宇文顺连连咳嗽。 武珝也觉着有些尴尬,正要想法打发她人走,李治说道:“朕今天回京,见到一个人。” 宇文顺愣了愣,迅速和武珝交换一个眼色,难道头先两人进屋那阵,李治怔怔出神,就是为着这个人么? 武珝沉吟了阵,斗胆问道:“不知道圣上见到了谁?”

第六二章 两相和 无论如何,药园所的课还是要上的。 我将田心送回锦绣山庄,交给五小姐和六小姐照顾,随即回玫瑰园,略眠了一眠,换了件衣服,按时到药园所上课。 因为原夫子身体不佳,辞了药园所的课业,蒋茂昌改换了另外一位资深的药博士顶替,新教授年纪有四十来岁,骨瘦如柴,但是声似洪钟,首次上课就给众人一个下马威,“药学课是一切课业的基础,学的不好,休想成为药园师!” 他上课也有特点,虽然不似原夫子引经据典,但是简明扼要,重点标注的详细明白,且每堂课结束必定随堂小考,半天课下来,同学诸生居然没有一个打瞌睡的,就连范健这个无敌爱走神偷瞄屠贤的溜神王,也像模像样的做了好几页的笔记,甚至小考的时候也没有偷看我试卷。 熬到中午下课,老师到药园所后设的休憩室小息,我把书包交给范健帮忙照看,到饭堂买了一个馒头,准备去锦绣山庄。 田心说过,最迟今天下午要动身回剑南。 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说服她改变主意,但是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走,又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从饭堂出来,迎面碰到屠贤,“王大光,于休烈大人有事找你,让你去一趟相须园。” 相须园是药园所下设的七所药园之一,专门种植可以合用的药草。 “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没有,只说是和一个姓田的有关。” 我沉吟着没做声,和姓田的有关,是田心,田烈,还是田善本? 我要不要去找他? 午间休息只得一个时辰,我若是找了于休烈,势必就来不及去锦绣山庄,这意味着如果田心果真在今天下午动身回剑南,短期之内我都不再有机会见到她。 屠贤催促道:“赶紧啊,发什么呆。” 我犹豫不决,“大人有没有说是很急切的事?” “那倒没有。” 我下定决心,“你帮我转告于大人,就说我现下有很急切的事要办,脱不开身,今天下课之后直接去他住处找他。” 屠贤似是有些惊讶,我不等她出口询问,急急的绕开她走了。 出了药园所,我在附近的马肆租了匹快马,直奔锦绣山庄。 九月的长安秋阳炽烈,正午十分,街上行人稀少,我打马疾驰,一盏茶功夫赶到锦绣山庄,彼时田烈已经处理完听迷诗所的善后工作回庄,杨慎领兵回骠骑营驻地,向兵部和圣上解释今次出兵剿杀波斯教的原因和内情,杨智和杨玉带着杨绍回凤阁侍郎府邸调养。 田烈见到我的时候苦笑不已,“小妹子要回剑南,你听说了没有?” 我点头道:“我就是为这个来的,”迟疑了阵,“五小姐和六小姐有没有劝阻她?” 田烈大声叹口气,“不仅没有劝阻,反而极力怂恿,这不,一窝人正在光风楼那边替她收拾箱笼,准备今天下午就动身。” 我茫然道:“怎么会这样?” 田烈摸着下巴,“小妹子今次情况确实特别,不哭不闹的,仿佛是心如死灰一般,看着让人害怕,不知道是遭受什么打击了。” 我心下一动,沉吟片刻,试探问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见到老爷子的事?” 田烈惊讶的瞪大了眼,“老爷子去救她了?”跟着一拍大腿,“我就知道老爷子肯定不会坐视小妹子受苦。” 我没做声,看来田心是没有和任何人提起田善本的事。 那么,我要不要说出来呢? 田烈急切的追问道:“老爷子情况如何?” 我心念千百转,最终是决定缄口,“我也不知道,”随即岔开话题,“四公子,恳请你帮忙,想法留下田心才好。” 田烈唉声叹气的挠头,“你也知道,我们家里一向是女人做主,男人是没得话语权的,眼下老五老六老七都赞成田心回剑南,我是有心无力,孤掌难鸣啊。” 我想了想,“你能不能带我去见田心一面?” 田烈干笑了两声,“老弟,不是做哥哥的不帮忙,实在是小妹子先前已经交代过了,不想见你。” 我定了定神,“四公子,烦请你去光风楼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些话要和田心说,请她千万拨冗一见,我知道她忙着收拾行李,抽不开身,我就在前厅等着,多久我都等。” 田烈劝服道:“我那个小妹子,性子任性的很,她真是不想见你,你等到天黑也见不着她,我劝你还是回去的好。” 我深吸口气,“我不,我等。” 田烈眼中波光转动,“算了,你也不用等了,我也懒得通报,你跟我进内庭去,要杀要剐的,让小妹子当场给你个痛快。” 我喜道:“多谢四公子。” 遂跟着他到光风楼,果然看到门口堆放了大只大只的箱笼,里外都有仆人在忙碌清点整理行李,五小姐坐场指挥,旁边坐着木然的田心,小女郎新换一件雪白衣裳,乌黑秀发披在肩膀,像春水一般柔和,黑幽幽的两只大眼睛空洞无神,盯着脚下的大理石板,怔怔的发呆。 五小姐见着田烈和我,俏脸一沉,“四哥,田心说过了不见他的,你做什么还带他来?” 田烈陪着笑脸,“老五,小儿女自己的事还是他们自己解决的好,咱们在旁边着急上火,其实都是多余,保不准两厢见上一面,把话头说开了,小妹子心里舒爽,身子也康复的快,你说对不?” 五小姐叹气,对我说道:“好吧,你有什么话好生跟她讲,可别再惹她生气。” 我感激道:“多谢五小姐帮忙。” 五小姐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是帮你,是可怜我家妹子。” 田烈干笑,拽着五小姐,又指挥其他仆人杂役,悄无声息退出门。 我走到田心跟前,在她脚边蹲下身,“田心。” 田心抬起头看着我,搁置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轻轻颤抖,却装作很平静的样子,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你来了?” 我握住她双手,说不清心中是期待是不安还是害怕,“你一定要回剑南么?” 田心眼中波光盈盈,却笑着说道:“是啊,非走不可,来长安将近一年了,实在想念妈妈和二娘,还有大哥和二哥他们。” “那我呢?” 田心只是笑,低垂着长睫说道:“元庆,今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她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无论如何,总是希望你平安健康。” 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田心,咬牙问道:“还有呢?” 田心不由自主往后退缩,怯怯说道:“没有了。” 我心下甚怒,一把将她娇小身子捞起来,生平第一次对她恶言相向:“什么叫没有了,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才肯甘心?!” 田心泪水簌簌滚落,小声呜咽道:“我哪里有?” 我抓住她肩膀,“你分明是有!” 田心也怒了,乌黑瞳仁两簇火焰闪闪生光,狠狠瞪着我,“我哪里有!明明是你想要逼死我才对的。” “我哪里有!我为着你连课业都不要了。” 田心反唇相讥,“安知不是你自己想要逃课却把罪名扣到我头上?” 我气得跳脚,“我,我是那种人嘛?!” 田心眼泪汪汪的,“我管你是哪种人来,总之我要回剑南了,以后再不见了,你自去做你的大事,顺便娶了杨绍是最好,以后也不必记挂我,反正五月份我已经及芨的了,今次回剑南,多半年底就会嫁人生子去。” 我头顶一股无明业火烧了三丈高,热血直冲霄汉,“你敢!你嫁给谁,我就杀光他全家!” 田心大怒,挥起一巴掌扇在我脸上,“你以为自己是谁?!九五之尊?江山之主?” 我怒道:“我谁也不是,但你是不能嫁给别人的,你若是嫁给了别人,我,我。。。”突然说不出话,莫名的心灰,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留下她? 田心恨道:“你怎样?” 我叹了口气,“我就去你夫家做长工吧,洒扫庭院,端茶送水,三年五载,三十年五十年,一直到我做不动了,就在你夫家附近买个小窝棚,住到死为止。” 田心忍不住想笑,却又哭出来,“我才不要你做长工,你笨手笨脚,根本做不来活。” 我揽她入怀,“田心,求求你不要嫁给别人,我要是没有你,是一生一世都不会觉得快活的。” 田心越发哭的厉害,伏在我怀里抽抽噎噎的,小手揪住我胸前衣衫,拼命的擦拭热泪。 “你要回剑南也可,但是小住一阵子,还得回长安来陪着我,便不然我就过剑南劫你去。” 田心破涕为笑,呜咽道:“你敢,我家哥哥们会打折你的狗腿,我阿爹。。。”她倏然住口,沉默片刻,摒住呼吸问道,“你可有告诉四哥他们阿爹的事?” “没有。” “你会不会说出来?” “不会。” 田心抬头看着我,长睫沾着泪水,清亮亮的,“为什么?” 我摸了摸她脸上包裹的纱布,怜惜说道:“看你又哭又闹的,纱布都湿透了,我来帮你换一包吧。” 田心慌忙缩回手,死死捂住脸颊,“不要,不要。” “为什么?” “我脸上伤口丑的很,每次徐登封给我换药都叹气,”又执拗的追问,“说,阿爹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四哥他们?” 我轻描淡写道:“我是觉得,老爷子自己做的事,由他自己向子女解释,会妥当些。” 田心恨道:“他还能有什么解释,不外是为了荣华富贵。” 我却笑,不欲和她再就这问题做更多讨论,遂动手解她头顶的活结,“湿漉漉的纱布裹在脸上,着实是难受不说,对伤口康复也是大大的不利。” 田心急急抓住我手腕,“不准你动手!” 我不肯纵容她,执意要解她纱布,“田心听话,不要闹。” 田心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我推得倒退几步,“我一会儿让五姐姐来换药就是了,不要你动手,”她躲躲闪闪不敢看我,“最多不过我应承你养好伤就回长安找你还不行么?”说完又瞪着我,凶猛如小兽,“你不准趁我不在和杨绍私相往来。” 我一颗心终于落回腔子里,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欢喜,当下毫不犹豫说道:“好。” “还要给我写信,每月至少要一封。” “好。” 田心温润大眼瞅着我,幽幽问道:“为什么我每次提要求你都说好?杨绍问你提要求的时候,你也是说好的?” 我笑道:“她从来没有问我提过要求。” 田心恨恨道:“她提要求你也不准答应她!” “好。” “你赶紧回药园所上课,不要送我出城了。” 我愣住,“为什么?” 田心眼泪又哗啦哗啦流出来,“我担心到时候会巴着你不肯走。” 我忍不住笑出来,大着胆子握住她柔软小手,“你不肯走就留下,我实在不舍得你走呢。” 田心似喜似愁,双眼亮晶晶的宛如天边晨星,“你不明白,二娘是契苾部的长公主,西域多奇术,她说她也许有办法消除我脸上的圆印,”她低着头,声音比蚊子叫更微弱,“元庆,我真是不希望自己变成个丑八怪。。。” 我无可奈何道:“好吧,我回去上课,你自己路上小心。” “晓得了。” 这天下午,田心跟着六小姐和张怀光从长安东门出发回剑南,我在药园所上课,看着日光西斜,神不守舍的。 傍晚我去于休烈住处,其人见到我,挑起眉毛阴冷的笑,“你来晚一步,田善本等不到你,三个时辰前进宫了。”

第六三章 青瓜误 李治却又笑,微微皱着眉,似是有些烦恼,有些不置信,却又释然和庆幸,好像一个终年有所困扰的人,终于摆脱负累,说不清楚是轻松还是怅然。 武珝查看他颜色,心下疑窦丛生,对着土豆使了个眼色。 土豆眨巴眨巴乌溜溜的桂圆眼睛,盘算了阵,爬到李治脚边,忍痛从衣内摸出一小只形似花朵,鲜嫩脆爽的青瓜,那是她吃过晚饭偷偷去菜园摘来私藏的,本来打算做宵夜吃。 没有办法,武珝和宇文顺都觉着她小身子过于肥壮,要求她减肥,晚餐只给她吃了一猫儿毛,她饿得好厉害。 “圣上,这青瓜是我今天晚上唯一的口粮了,我忍痛发扬风格给你吃吧,吃完了可不要再哭丧着脸,好像爹爹不疼姥姥不爱。” 李治失口笑出来,看着土豆,莫名的百感交集,“朕看来像是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模样?” 土豆老实的点头,“有点。” 李治苦笑,推开武珝,将土豆抱起来,坐在自家腿上,掐了掐她肥嫩的脸,轻声叹口气,却没做声。 土豆干笑了两声,只觉屁股上好像长了三棱锥,极其非常无比的想要雀跃而起,开什么玩笑,人家现在是八岁了,又不是八个月。 李治浑然不觉土豆的抗拒,自顾自说道:“朕今天回宫,见到一个人,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关系。” 土豆桂圆眼睛弯成蝌蚪,给他转移了注意力,“哦?和我有关系?” “对,那人是田适的父亲,田善本,锦绣山庄的庄主,田适可不是喜欢你得紧?” 武珝和宇文顺都是一愣,田善本进宫做什么? 李治解开了两人疑惑,“他献给朕一样东西。” 土豆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咬了青瓜一口,“是什么东西?” 李治沉吟了阵,含混说道:“是太宗皇帝写给已故的房玄龄大人的一封信,里边约略提了些朕不大乐意看到的事。” 土豆又咬了一口,半大不小的青瓜,顶上还有花刺,吃起来就是不一样啊,“是什么事?” 李治只是笑,摸了摸土豆的元宝发髻,“也没什么,后来田善本就向朕求赏。” 武珝忍不住问道:“他想要什么?” 李治冷笑,“他祖业在剑州,因此想做剑南道的都护,统管剑南要务。” 武珝讶然道:“剑南道下设三十八州,一百八十九县,是朝中九道之一,天朝西南悉数都在剑南统辖,剑南都府自武德年间以来都是亲王荣任,几时用过外人?” 李治漆黑眼珠漠漠生光,“朕知道,长孙卿也是这么说。” 武珝笑着试探,“这样说来,圣上已经找长孙大人议过事了?” “嗯。” “结果如何?” 李治没做声,想起土豆的青瓜,才准备问她要,却发现肥童子手里已经只剩一个青瓜尾巴,登时瞪大了眼,“你把青瓜吃完了?” 土豆干笑不已,慌乱的寻找话题,“那个那个,圣上,我刚刚想起个故事,有趣的很,你要不要听?”说完也不等他接口,自顾自的说道,“话说天下的草木皆可入药治病,只是不善于识别的人不知道它的用途而已。从前,有一位神奇的医者,名叫耆域,他能和合药草,做成小孩子的形状,凡看见的人都很喜欢,各种病都能治好,有时他用一种药草治许多病,有时候他用很多药草治一种病,总而言之,凡天下的草,没有不被用来治病的;天下所有的病,没有不能治的。 所以等到耆域死了,天下的药草都放声痛哭,齐声说道,我们都能用来治病,但只有耆域能认识我们,耆域死后,就再没有人能了解我们了,后世人或者用错了,或者用量多了少了,使病不能痊愈,却说我们不灵验,想到这些,真是痛哭流涕啊。” 李治若有所思,靠在椅背上,五指搭住扶手,轻轻扣打,“后来呢?” 土豆笑不出来了,故事就这么点,说完就没得了,还能有什么后来,可是如果不编造一番后来,李治势必要跟她计较青瓜的事,想到这里只得硬着头皮信口胡说,“后来,世上又出了一个神奇的医者,他找到了耆域留下来的药书,照着药书和合药草,治病救人也是很灵的。” 李治心不在焉笑问道:“所以药草们就不哭了?” 土豆肚里边小算盘拨拉的普拉普拉响,我要是顺着圣上的话说下去,故事岂非是很无聊? “没,药草们哭的更厉害了。” 李治笑道:“为什么?” 肥童子情急生智,“彼时西天竺国之主尸迦罗越王正患了疾病,奄奄一息,神奇的医者就带着耆域的医书和药草进宫给迦罗越王,靠着医术的神迹,神奇的医者把尸迦罗越王治好了,尸迦罗越王知道神奇的医者手里有旷世医书,就想据为己有。” 武珝惊疑看着土豆,心念千百转,这小童子到底在说什么? 李治眉梢一颤,眼中波光闪烁,斟酌了阵,“神奇的医者都是如何回复尸迦罗越王的?” 土豆眼珠转动,“神奇的医者向尸迦罗越王请求,说只要王把当年须达多长者建造给佛陀的祗园精舍赏赐给他,那么他就愿意把耆域的医书奉献给王。” 李治坐起身,精光流射的双目如鹰隼般牢牢盯着土豆,“尸迦罗越王如何回答神奇的医者?” 土豆脑中飞快旋转,终于想到故事的落脚点。 “尸迦罗越王当然不肯,彼时天竺国最大最有影响的精舍就是祗园精舍,它是佛陀在世时讲经的地方,占地约有七甲,七层楼高,单单僧房就有数百栋,庄严富丽,环境优美,景色宜人,清雅幽静,好比人间天上,甚至比尸迦罗越王的王宫更加舒适,实为天竺国第一福地,尸迦罗越王怎么舍得随便许给神奇的医者,可是不许给他精舍,神奇的医者又不肯交出耆域的医书,两厢权衡,尸迦罗越王最终答应了神奇的医者的要求。” 李治沉沉问道:“他把精舍许给了神奇的医者?” 土豆眨巴眨巴眼,“圣上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完全。等神奇的医者献出耆域的医书,住进祗园精舍,尸迦罗越王就让王宫的禁卫扮成歹徒,趁着夜色潜入精舍内,杀死了神奇的医者,没有了神奇的医者,药草们找不到知音,自然哭号的更加厉害了,这个故事教育我们,那个,那个,做人千万不可太贪心了,贪心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末了又干笑了两声,“当然,贪吃也是不对的,要改正。” 顺手丢弃手上的青瓜尾巴,以示自家也是坚决赞成的。 李治望着土豆出神,突然面色一沉,厉声说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是不是长孙无忌?” 土豆吓得刺溜滑坐到地板上,“啥,啥?我不认得长孙大人。” 李治冷笑,“你既然不认识他,为什么会帮着他劝朕杀了田善本?” 土豆满脑门子汗,大喊冤枉道:“圣上我哪有劝你杀人。” 李治甚怒,伸手扣住土豆咽喉,“你还不承认!” 土豆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昏厥。 武珝惊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急急说道:“圣上明鉴,土豆年幼无知,胡言乱语自然是该罚,但小孩今天一整天都在感业寺,半步也没离开过,当真是没有见过长孙大人。” 土豆大咳,嗓子疼痛的好似要裂开,两只手捶打李治胳臂,呜啦呜啦哭道:“圣上你冤枉人,长孙大人他压根儿都不认识我,又哪里会有闲工夫教我说话?” 宇文顺也急忙说道:“是啊,土豆不过是太医令之女,连贵族都算不得,又才只八岁,都没有及芨,长孙大人位高权重,又怎么会留意到她?退一万步讲,就算长孙大人知道土豆其人,然圣上宠爱她不过是昨夜的事,长孙大人即便长了顺风耳也未必能这么快就收到风,更何况您接见田善本,和长孙大人议事,都是下午新近发生的,长孙大人即便有心买通土豆游说圣上杀人,一来一回调度安排,那都需要时间,哪里能够这么快?” 李治想想也对,遂松开手,土豆软软瘫倒在地上,丰润面颊苍白如雪一般,两只眼珠发直,惊恐不安瞪着李治,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武珝心疼的抱起她,轻轻拍她面颊,“土豆,土豆你醒醒,没事了。” 土豆只不做声,睫毛上挂着泪珠,却没哭出声,痴痴呆呆的样子,像是失了魂的小兽。 宇文顺上前两步,“让我来。” 他扶正土豆坐直,气沉丹田,屈中指和拇指扣在一起,运力到指尖,对准土豆眉心,重重弹出! 宇文顺指力惊人,一指弹出,比成人一拳更大力气,土豆哎呀大叫一声,咣当倒地,两手两足兀自高举着,十足一只翻身的乌龟。 宇文顺暴喝一声,“起!” 小肥童子打了个寒战,蓦的一个小鲤鱼打挺坐起身,眼珠流转,看了看武珝,又看了看李治,似是如梦方醒,口中啊啊叫了两声,跟着亮开嗓门,深吸口气,正准备嚎啕大哭,武珝及时捂住她的口,问道:“土豆先不要哭,我问你,你头先讲那故事,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她心窍玲珑,知道不把土豆那个飞来的故事源头理出来,李治心中疑虑是不会断根的。 土豆呜呜呜呜好不委屈的叫唤,拉开武珝的手,满眶都是泪水,抽抽噎噎道:“那都是阿爹从前讲来哄骗我睡觉的故事嘛。”心下暗自补充,至少开头是的,至于结尾部分的胡编乱造,不提也罢。 武珝擦拭她脸上泪水,淡淡说道:“我想也是。” 李治至此知道自己冤枉了好小童(?),见她哭得鼻头通红,委屈又可怜模样,心下大是内疚,“土豆,是朕急躁了。” 土豆用力往武珝身上钻,不肯听李治白话。 李治无奈,想起小童子贪吃,吩咐宇文顺道:“宇文,你去膳食房让御厨做两只卤猪蹄。” 土豆蹭的从武珝胸前抬起头,倒竖起两只耳朵,双眼亮晶晶的,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忧伤? 三个大人都哑然失笑,宇文顺领命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等他退出门,李治摸了茶几上的小点心,摆在手心,诱惑土豆来取,顺便问武珝道:“媚娘,你觉着田善本当杀不当杀?” 武珝听他口吻已知道他下定决心要杀,遂笑着说道:“土豆那故事说的还是很在理的,人不可太贪心,贪心了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李治嘴角一抿,“说的是。”

第六四章 玉碎宫倾 我不知道老爷子是什么时候从听迷诗所逃走的,是在骠骑营进贡波斯寺的时候呢,还是攻破听迷诗所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卑路斯交出太宗皇帝写给房玄龄那封密函的,或者是他暗中盗走的?至于他为什么会找上于休烈,于休烈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 我们之间似乎还没有互相信任到可以有问必答的地步,我不肯定自己问出口他会否回答我,索性就不问,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相比之下,反而是于休烈万分好奇,“田善本进宫做什么?” 我出了会神,喝干青金石盏里边的降真汤,轻描淡写道:“昨天夜间骠骑营攻打波斯人基地,他从卑路斯手中拿走一封密函。” 于休烈替我满上药汤,“什么密函?” 我沉吟了阵,吃不准于休烈对于我的身世究竟了解多少,遂含混说道:“是太宗皇帝写给房玄龄大人的密函,可能涉及了一些宫闱私密。” 于休烈奇道:“这种信函怎么会落在卑路斯手里?” “你忘记了,波斯教有临终忏悔一说,房玄龄大人生前是波斯教徒,想必是他临终忏悔时候,把密函交给了当时的波斯教主阿罗本,阿罗本往生之后,卑路斯继承教主地位,见到密函也不足为奇。” 于休烈哦了声,“倒也是,”他想了想,“难怪他要进宫,既然是宫闱密函,交还圣上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就奇怪他面圣之前为什么还要约见你?” 那是因为我是密函谈论的主题。 不过我不打算告诉于休烈这一点,遂虚虚应了一句,“总是有原因的吧。” 于休烈若有所思,“这个人行事很怪,值得留意。” 我笑了笑,“我就是好奇,他把密函交还圣上,会要求何种报偿。” 答案很快出来,两天后的下午,我从药园所放学回玫瑰园,因为田心不在,功课也做完了,难得有闲,就陪着十三说话,当中田烈喜气洋洋的跑来找我,手里拿一样明黄物品。 “元庆,元庆,好东西。” “是什么?” 田烈喜滋滋的说道:“圣旨,新鲜出炉热腾腾的圣旨。” 我心下一沉,不明所以的有一种不祥预感,“都写什么内容了?” 田烈大方的把圣旨塞给我,“自己拿去看。” 我定了定神,打开圣旨,只见正中央写着:封田善本剑南都护诏。 内文处写:田善本仁而有勇,孝且兼忠,赤诚基心,贞坚表志,知礼让行,轻财重义,兼怀驭众之长材,秉事君之劲节,朕今俾膺祚土之荣,以励抒诚之士,特封本剑南都护,统领剑南要务,另加授朝散大夫,同赐紫袍金钿为安。 我看得愣住,十三问道:“圣旨都写了什么内容?” 我把圣旨递给她,“圣上封田家老爷子做剑南都护,统领剑南要务。” 十三大奇,摊开圣旨一目十行浏览,口中兀自喃喃:“不会吧。。。” 田烈笑迷迷说道:“是真的,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清楚的很,你仔细看。” 我笑道:“恭喜四公子,老爷子既然做了剑南都护,想必当下的酒庄生意是不能再做的了?” 田烈点头,“是是,老爷子这会儿正和老五在盘点长安的酒庄,悉数盘给同行,然后我们一窝子人全部回剑南,安置进都护衙门,至于长安这边的物业,”他冲我眨眼,“老爷子说全部让度给你。” 我笑着说道:“四公子说笑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人,可买不起锦绣山庄偌大的庄子。” 田烈哈哈大笑,捶了我胸膛一记,“看你说的,不要你出钱,老爷子说了,算是对你的补偿,另外日后老九和你成亲,也有地方住,”他越说越是高兴,“我另外约了杨绍说话,不能和你多蘑菇,害得佳人久等,我走了,迟些回来找你喝酒。” 他要回十三手里的圣旨,乐颠颠的出门,赶赴和杨绍的约会。 十三摸了摸鼻子,问我道:“元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圣上做什么突然封老爷子恁大的头衔?” 我出了会神,淡淡说道:“多半是老爷子替圣上解决了心腹的大难题吧。” 十三犹豫片刻,苦笑道:“我不是见不得人走运的人,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件事让我有不祥预感。” 我愣住,“怎么会这样?”十三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和我一样的预感? 十三没做声,半晌说道:“我相信天底下没有飞来的横福,就算有,老祖宗也说过,福兮,祸之所倚。” 到了九月底,老爷子干净利落结束长安锦绣山庄所有酒业生意,带着田烈,五小姐,六小姐,七小姐迁回剑南,原先在长安买来的小厮杂役就地解散,现有的别业则如田烈所说的,悉数转到我名下,我推辞不过,只得无奈接受。 老爷子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悄无声息到玫瑰园我的住所投递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只字没有提到太宗皇帝的密函,只交代我两件事,第一,把山庄的物业改个名字,莫要再叫锦绣山庄;第二,田家老八田适和他斗气,十四岁的小少年离家出走,请我找到他好生照顾。 田家举家离开长安这天,我托故药园所有很重要的期中考试,不能缺席,让十三代替我去送行,中午十三回来跟我讲,说田烈等人不见我都很失望,只有老爷子好似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只是笑,心里很清楚的知道那是为什么。 老爷子怕我在田家诸子女跟前说起那封密函,还有田心脸上圆印最根本的起因。 这天晚上我就着油灯给田心写信,正在写药园所最近发生的趣闻,有人在外边院子里拣了石子击打我窗户。我推开窗户,就看到了田适。 小少年站在榕树底下,全黑的衣服和夜色融为一体,漆黑的眼珠墨墨闪烁幽光。 “元庆。” 我笑着问道:“怎么了?” 田适茫然看着我,酷似田心的清秀容颜瘦削憔悴,“我和阿爹闹翻了。” “我知道,老爷子有留书给我,要我找到你好生照顾。” 田适低声说道:“你知道是为什么?” “他没说。” 田适叹了口气,“我没有地方去。” “我随时欢迎你。” “我阿爹他。。。” 我打断他,“我知道,你不必说。” 田适愣了愣,甚是辛酸的笑出来,“果然没什么瞒得过你,老实说,我在宫中看到他那副谄媚嘴脸,当真是要吐出来。” 我笑道:“他是你爹。” 田适浑然不觉,“还有那封密函。。。” 我顿了顿,“你知道密函?” 田适点头,“我在感业寺碰到圣上,他收了我做禁卫,之前骠骑营全员出动血洗听迷诗所,兵部尚书韩瑗大人差人报到感业寺,圣上遂带了我回京,不过那时候事情都已经了结干净,杨慎和杨智到圣上跟前说明此次出兵的理由,圣上觉着师出有名,薄责了几句,就没再追究,后来我爹就进宫了,”他瞄了我一眼,“献给圣上一封密函。” 我笑道:“顺便发现了你?” 田适说道:“是。” “然后呢?” 田适迟疑了阵,“然后,圣上收了密函,阿爹带我出宫,我深觉他做法有欠妥当,遂和他争执起来,两厢不和,他打了我一巴掌。” 我笑出来,“你就跑开了?” 田适耷拉着脑袋,算是默认。 “到底还是小孩子。。。”想起老爷子吩咐我做的第一件事,笑着说道,“老爷子临走之前,把锦绣山庄在长安的物业悉数转给我了,不过吩咐我要改个名字,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名字,你有无建议给我?” 田适眼前一亮,脱口说道:“土豆园,种土豆的地方。” 我眼珠险些凸出来,“啊?!”怎么会和土豆扯上关系的? 田适干笑,“当我没有说过。” 我忍俊不禁,“不是,你初来长安,大约是不晓得,太医署的太医令许弘有个小千金,小名儿就叫土豆。” 田适脸上飞红,“我知道。。。”声音比蚊子更微弱,“我见过她。。。” 我讶然道:“你知道?” 田适一颗头颅几乎要低垂到胸前,“是。” 我忍不住笑出来,多少有些明白他心事,土豆也确实是个很可人爱的小孩,“行,就叫土豆园吧,你要是不喜欢在玫瑰园跟我和十三挤,回去土豆园住也可,说到底那是你家的物业,由你打理是天经地义的,而且将来你招呼土豆也有地方。” 十月中,我收到田心寄来的第一封信,言称老爷子已经带着全家搬进剑南都护府,九叠司送来的官印和官服也已经收讫,择日就要开始办公,另外她脸上的圆印经二娘用契苾部的秘方调治,已经有清淡迹象,二娘说假以时日,恢复到从前容貌也并非不无可能。 正文到此就收了笔,我翻转信件,发现在信文背后极其隐蔽的角落,田心歪歪斜斜别别扭扭的写了两个字:甚念。 我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说不出有多么高兴,浑身轻飘飘的在云端游荡,上课的时候想起来,望着上课的老师不住傻笑,害得老师几次三番检查自家衣着,以为自己穿戴不当。 但是就在第二天,于休烈送来的消息,让我从云端跌落到了底谷。 “刚刚接到刑部通告,剑南发生要案,有狂徒夜袭剑南都护衙门,新任都护田善本全家上下十几口人悉数遭到灭口,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事后狂徒又纵火焚烧都护衙门,田善本一家血泪成灰。”

第六五章 无心大错 圣上在感业寺这一住就是月余,直到十月中太宗皇帝忌辰行过香,又过了七八天,仍然没有回转的意思,期间武珝的头发长出来,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却看得慧心师太触目惊心。 不过头发也还在其次,慧心师太最最忧虑的,还是武珝的肚子。 武珝没日没夜和圣上在一起,万一大个肚儿出来,她作为主持的老脸往哪儿搁置?再有,十月怀胎,娃仔落地,圣上发慈悲把武珝接进宫也还好,万一他不管不顾的拍拍龙臀走人,留下一双拖油瓶,又该如何处理? 老师太愁啊。。。 忍不住夜夜在佛前祈祷,恳求我佛大发慈悲,赐给她解决之道。 她这一番诚心上达天听,我佛在莲台打坐,须弥之间睁开双眼双耳,恰好就听到了老师太的祈祷,我佛略一沉吟,决定成全老师太。 三天后的早晨,圣上起驾回京。 武珝还是老实的,圣上前脚才走,她后脚就搬出柔佛台,回感业寺自己从前居住的厢房,又自发去阿兰院找明慧,要求清理长出来的头发,反而是明慧自从上次给土豆修理过,胆子小了很多,又知道武珝是圣上所宠幸的,所以不管武珝言辞如何恳切,始终着不敢给她剃头。 武珝怏怏回到尼妃院。 这天晚上,全尼妃院的人都听到了武珝房间传出惊天动地的呕吐声,隔壁经验老道的申妃娘娘半是嫉妒半是幸灾乐祸的说道:“怀上了。。。” 土豆端着个大铜盆,立在武珝床头,目光呆滞,喃喃自语道:“不会吧。。。” 宇文顺却甚是欢喜,“恭喜武才人,贺喜武才人。” 武珝面色蜡黄,容颜憔悴,密实的睫毛下,一双黑幽幽的瞳仁幽湛而深邃,清亮得几乎能瞧见土豆肥肥的倒影,“不见得就是喜。” 说完轻轻叹口气。 土豆眨巴眨巴眼,放下铜盆,咬着手指头,问出一个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宇文顺看了武珝一眼,沉吟着没作声。 土豆烦恼的皱着眉毛,“按照本朝的律法,妇女不守贞洁与人通奸,经查证属实的,要判处徒刑一年,通奸怀孕,罪加一等。” 宇文顺气得险些昏厥,“通奸?!你说才人和圣上通奸?!” 土豆干笑,缩到角落里,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才人和圣上没有婚姻关系,按理说应该是通奸的。” 宇文顺本来有满肚子怒气待要发泄,听到这一句,居然哑口无言。 事实胜于雄辩。 武珝叹了口气,“为今之计,只有主动出击。” 宇文顺问道:“怎么个出击法?” 武珝沉吟了阵,对土豆说道:“土豆,明儿一大早,你帮我去找慧心师太,问她要些堕胎药回来。” 土豆惊得跳起来,“天老爷,我的神!” 宇文顺还道她是为武珝要堕胎的事惊诧,却听到土豆又说道:“才人娘娘你不会是精神方面存在障碍吧,出家人怎么会有堕胎药?”想到一种可能,小嘴巴张开有鸭蛋那么大,“难道慧心师太以前堕胎过?” 武珝瞪着土豆,半晌无言,末了将头埋在枕头深处,忍俊不禁的大笑。 “这个土豆,当真是少根筋。” 宇文顺心念转的快,略一思索已经明白武珝此举的用意,恨恨拍了土豆脑门一记,拉着她的小耳朵,“你那脑袋里边装的都是什么东西,才人当然知道慧心师太手上没有堕胎药,她行这步棋,自然有她的深意。” 土豆疼得呲牙咧嘴的,“大人,大人你轻一点,我长的不是驴耳朵。” 宇文顺嗤笑,“驴子可你聪明多了,你个死孩子,摸不到才人的心思也就算了,还敢说才人精神方面存在障碍,简直是蠢不可及。” 土豆哭丧着脸,“大人,你和才人都是人中龙凤,我不过是地上一滩烂泥,哪里猜得到你们的良苦用心,我就真是不明白,才人若是要堕胎,我辛苦跑腿去山下医馆子买堕胎药就是了,为什么非得要问慧心师太拿?” 宇文顺耐着性子解释道:“要你问慧心师太拿堕胎药,是因为才人笃定她没有,”顿了顿,“她就是有,也是不敢拿出来的。” 土豆想了想,“也就是说,才人其实压根儿不想堕胎?” 宇文顺翻了个白眼,“那还用问,你知道宫中多少妃子想要怀上龙胎而不可得?你知道大明宫目前最得圣上宠爱的萧淑妃凭什么和正宫王皇后对阵,不就是因为她为圣上生下一子二女,王皇后无所出么?” 土豆瞪大了眼,“不对啊,圣上去年新立的太子殿下忠不是王皇后的孩子?” 武珝说道:“忠是圣上还是东宫储君的时候就有的,他母亲刘氏身份地位,只是名宫女,生下太子没多久就过世了,恰好王皇后生不出孩子,就把太子过继来自己抚养。” “原来是这样。” 宇文顺说道:“才人怀上龙胎,这尼妃院里都是出家的尼妃,必定会有心怀嫉妒想要趁机谋害她的人,我在宫中当差,不能常驻,你又是个小毛孩子,贪吃成性,百无一用,总有照顾不周的时候,所以适时的找一个靠山是万分重要的,而感业寺还有谁比主持慧心师太更大的靠山?才人叫你去问慧心师太要堕胎药,实际上是在变相的知会慧心师太替她安排出路。” 土豆明白过来,“知道了,就是把龙胎这个烫手的山芋儿扔给老师太,她要是想巴结才人,自然会好吃好喝的伺候她,她不想巴结才人,至少也会派人通知圣上,给才人一个妥善的下处安排。” 宇文顺笑骂道:“总算你还不是太笨。” 土豆干笑,见武珝脸色一变,似乎是又想要呕吐的样子,赶紧把铜盆踢到床榻跟前,小心扶住她肩膀,等武珝翻江倒海吐完了,又端了清水让她漱口,完了小心翼翼问道:“才人想吃酸梅还是辣鱼?” 武珝想了想,“酸梅吧。” 土豆哦了声,自言自语道:“嗯,是个男孩。” 宇文顺和武珝听得都是莞尔,宇文顺笑道:“这肥孩子虽然时时让人想揍她,偶尔说句话也还算中听。” 可是同样一句话,听在慧心师太耳朵里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老主持面上长眉低垂,不动声色,心下却悲愤感叹,这肥孩子看着讨喜,怎么说话做事就从来不让人省心?先前用妖术打倒明慧,现在又跑来讨堕胎药,她肩膀上长那个圆滚滚的物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贫尼一个出家人,上哪里去找那种有害天理的东西? 土豆站在廊下,偷眼打量慧心师太,巴巴的说道:“师太,才人还等我拿药回去呢。” 慧心师太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不着急吧,你先回去,让才人好生将养身体,贫尼会做安排。” 土豆哦了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她一走开,慧心师太随即差人带话给她在凤凰山下经营书肆的远方侄女米烤鸭子,要她立刻上山一叙,有十分紧要的事。 等米烤鸭子顶着秋阳气喘吁吁爬上山,慧心师太迫不及待把武珝怀孕的事给侄女听,要侄女帮着拿主意,侄女最后献给她三条计策: 计策一: 趁着她肚儿还没鼓起来,让武珝还俗下山,和感业寺了断干净,“武才人年方二六(二十六),正青春被贫尼削去了头发,可是她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倒不如索性把她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送下山去,找个郎君,凭他打她骂她!说她、笑她!一心不愿成佛!不念般若波罗!” 慧心师太骂道:“亏你想得到!此风一开,感业寺其他尼妃怕不都有样学样,找人通奸生子,要挟劳资放她们下山还俗!” 否决。 米烤鸭子干笑了两声,“不怕,我还有计策二。” 计策二: 花上五十两银子,请个凶狠的狂徒,趁着月色摸到武珝下处,“牙关咬紧,将一柄方天化双戟往前一惯,身同时疾前推,铁叉直透胸腹,复拔叉,血花飞溅,武氏倒向地,还唯恐她不死,复又摘笠,身腾起,臂力挥,笠疾旋而出,再补一记,武氏气绝身亡。” 说完忍不住补充一句,“如果姨姨觉得五十两银子太多,也可以找俺客串杀手,只需要付三十两,保管手起刀落人抬走。” 慧心师太听到大怒,“我们米家怎么就出了你这样财迷心窍的人,连这种昧心的钱都想赚!” 米烤鸭子讪讪的笑,“开玩笑的呢,姨姨也不想想,我就是有那贼心贼胆子,我也没那贼本事啊。” 慧心骂道:“你就是有那贼本事,也不能行这样的不义事,出家人慈悲为怀,妄动杀戒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换言之,计策二仍然遭到了否决。 米烤鸭子摸了摸鼻子,颇是觉得无趣,痒痒然道:“不怕,我还有压箱底的绝妙计策三。” “说来我听。” 计策三: 悄没声儿的派人进宫,找王皇后投递信柬,“忽听得,金钩响处动湘帘,闪进风流正尊后。忙洒抽,急整衣,端端的的跪皇后跟前,皇后此际情无限,悲喜交加泪珠涟,啊唷!狠心的皇呀,你骗得妾身好苦哉!” “然后呢?” 米烤鸭子铁口神算,“然后,王皇后一定会恼羞成怒,暗中安排人来屠宰掉武珝,武珝一死,姨姨你的问题不就解决了?日后圣上追查起来,也都和你无关。” 慧心师太颇是有些不忍,“赶她下山就好了,何必要把人置于死地。” “也未必是屠宰呢,也许王皇后转念把武珝接进宫也说不定,省得圣上隔三差五的跑凤凰山,一住就乐不思蜀。” 慧心师太心动了,“行,就这么办,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见米烤鸭子老大不乐意的样子,“事成之后必有重酬。” 猥琐贪财的侄女这才露出很干劲的模样,拍着胸脯说道:“姨姨放心吧,保管把事情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两厢议定,慧心师太老心略安,又和侄女蘑菇了几句,这才放她下山办事。 侄女这一去就是半个月,期间音讯全无的,也不知道她都用了什么办法,反正到了十月底,寺里突然来了两个宫人,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要接太宗皇帝才人武氏进宫。 慧心师太长声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可算是把这尊瘟神送走了。” 两天后的早晨,一顶小巧软轿抬着武珝,离开凤凰山的感业寺,披着晨晖下山,直奔长安。 宇文顺提前十天已经回京,只留下土豆照顾武珝,现在武珝要回京,土豆自觉是功德圆满了,心里拨拉小算盘,壮着胆子提出要求,“才人,我左思右想过了,还是决定不入宫。” 武珝没有为难她。 土豆欢喜之极。 然而那种欢喜只持续了半天不到。 一行人在当天中午回到长安,土豆先是给找人找得心力交瘁几乎要崩溃的蒋冒昌逮住一顿胖揍,屁股几乎裂成八瓣,紧接着给刚刚从云南回来的土豆爹许弘和土豆娘厉山飞抱在怀里一顿痛哭,浑身几乎被泪水淹没,好不容易安顿好心神俱乱的三个大人,一瘸一拐的跑去私塾找老伙计杨玉,又遭到杨玉涕泪袭击。 “土豆哎,你可算是回来了,哥哥找你找的连死的心都有了。。。。”抱住她嚎啕大哭。 土豆赶紧踮起脚跟拍打他肩膀,“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杨玉又抽抽噎噎了几句,才勉强止住哭声,“你回来就好了,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我真怕自己落到王大光的下场。” 土豆疑惑问道:“王大光怎么了?” 杨玉愣了愣,随即明白,“是了,你最近不在长安,不晓得刚刚发生的大事。” “什么大事?” “王大光喜欢的那个田心死了。” 土豆瞪圆了眼,“啊?!田心死了?!”不期然想到上个月的某个晚上,她为贪吃一根青瓜,好像说了个什么倒灶故事,依稀记得是和田家有关,登时面色如雪。 “不,不会吧。” 杨玉叹了口气,“千真万确,说是田心全家十几口人遭到狂徒袭击,无一幸免都死了,官府从火场里边拖出来二十多具尸身,王大光和杨慎已经赶去剑南认人。” 土豆小身子不住发抖,大日头照得她晕眩,明明是酷热难当的天气,为什么会觉着四肢百骸会寒冷的好似掉进冰窖? 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田心的父亲,是叫什么名字?” 杨玉说道:“田善本,”他皱了皱眉,伸手探测她额头,关切问道,“土豆,你是不是中暑了?” 土豆绝望的叹息了一声,“天啊。。。。” 她眼前一黑,昏厥之际,听到杨玉惊慌失措叫她名字,“土豆,土豆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土豆没做声,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出来,她软软瘫倒在杨玉臂弯当中,像棵夭折的小树。

第六六章 慎杀伐 火场上一共拉出来二十五具尸身,具具焦黑,我和杨慎赶到现场的时候,仵作已经验过身份,确认其中十五具尸身,分别是老爷子田善本,他的平妻王氏和妾侍林氏,大公子田垅、二公子田枢、三公子田立,五小姐田萝和丈夫高季,七小姐田七,田府的管家和杂役若干,但是四公子田烈、八公子田适、九姑娘田心,以及老爷子另外一个平妻契苾氏却下落不明,不知道是混杂在剩余的十具尸身当中,还是侥幸生还了。官家贴出告示征求锦绣山庄原来的仆役到官府认尸,不过没有人揭榜。 六小姐田瑶甫自长安回剑南,即告生产,遂没有和老爷子一起搬进剑南都护衙门,只和张怀光住在他剑州长史的府邸内,两人由此成了今次翻天祸事中已知的唯二幸存者。 遭受这样沉重打击,张怀光仿佛是瞬息之间苍老了数十岁,但是作为田家的儿婿,现在田家唯一的顶梁柱,他还是要打起精神,料理众人的后事,宽慰悲愤欲绝的六小姐,另外顺带追凶。 “祸事发生的第二天,韩铁生得到消息就赶来了,承诺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行凶的狂徒找出来,江湖上的事他比我在行,有他帮手我很放心。” 他抹了把脸,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轻声叹了口气,“元庆,我知道你想找瑶瑶去认尸,可是她现在身体虚弱的很,我实在是怕她受不住打击崩溃。” 我指尖在发抖,面上却十分镇静,“怀光,恳求你成全。” “元庆,你想过没有,万一九姑娘果真是在那十具尸身里边,你怎么办?” 我竭尽全力隐忍着,坚决不让眼泪滚出眼眶,“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张怀光沉吟着没做声,有个二十几岁的丫头在门口通报,“大人,夫人说,请长安来的客人到后府一叙。” 张怀光苦笑,“知道了。” 遂带我去见六小姐,两人沉默穿过前庭,进到长史府后园,找到六小姐,我尚未来得及问候,她抢先一步说话,“元庆,我就知道你会来,我有很紧要的事拜托你,”又吩咐张怀光,“怀光,你把门关上。” 我心中冰冷又恐惧,以为她要我替她去火场认尸,却见她勉力从卧榻上爬起来,拨开凌乱的头发,露出坚定又清澈的双眼,低声说道:“你立即动身,星夜兼程,赶往突伦川。” 我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倾身过去,仿佛看到一线生机在前方招摇,想要伸手却又惊恐,“去那里做什么?” 六小姐一字字说道:“火场里边找不到的四哥和老九,还有二娘,他们都在突伦川。” 张怀光惊得失口叫出来,“你说什么?!” 我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问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六小姐也是热泪纵横,清晰说道:“千真万确,全家人搬进都护衙门的当天,二娘就带着九妹悄悄出剑州回突伦川了,临走时候她给我送来一封信,把阿爹在长安和波斯人勾结谋害九妹,又夺取你密函献给圣上的事详细说过一遍,二娘说她深感失望,不愿意再和阿爹生活在一起,决定回突伦川契苾部投奔契苾明终老,至于田心也一并带走,因契苾部归咥山上有一种灵验的药草,治疗外伤疤痕有奇效,她打算把小孩脸上圆印治愈之后直接送长安交给你,再不和阿爹扯上关系。” 张怀光皱眉道:“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六小姐垂泪道:“这是我的家丑,我怎么好意思说给你听?尤其还牵涉元庆,难道要我告诉你,我阿爹之所以能够做成剑南都护,是因为他算计了你最亲的兄弟?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告诉过圣上药园所的王大光根本就是元庆,如果他连这一点都悉数说给圣上知道,你一定会杀了他,到那时节,我们夫妻情何以堪?” 张怀光无言,“瑶瑶,我。。。” 六小姐擦干脸上泪水,接着说道:“我反复思索,当机立断,差人从都护府叫来四哥,把二娘的信件给他看,四哥惊讶之极,当场就想回去找阿爹问个明白,我苦苦劝阻他,说突伦川远在西北,距离剑南何止千里,两个女人孤身上路,沿途必定凶险多端,让他先出剑州找二娘和九妹,护送两人安全抵达突伦川,再回来和阿爹理论也不迟。 四哥听从了我劝告,随即出城找二娘和九妹,当天晚上,祸事就发生了。” 我轻松口气,自长安开始压制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只觉身子一软,险些摔倒,田心还活着,很好很好。 六小姐又说道:“元庆,我不知道二娘他们会走哪条路径去突伦川,也不知道四哥到底找到他们没有,我也不敢托人打听,唯一的指望就是你,你务必帮我找到他们,还有田适。” 我定住心神,“田适在长安,他很安全。” 六小姐喜极而泣,“老八确信是活着?真是太好了!他在长安走失,一直苦找不到,我还以为他已经遇险。” 我点头,“他没有走失,是因缘凑巧的去了圣上身边做禁卫,老爷子进宫献密函的时候,被他看到了。” 六小姐了然,“他因此和阿爹吵起来,负气离家出走?” “是,你们离开长安后,他来找我,我将他安置在锦绣山庄原来的别业里边,今次剑南变乱,我觉着事情不单纯,应该不是官家说的所谓狂徒夜袭抢夺财物那么简单,倒像是圣上有意要杀人灭口,所以我让他留在长安,小心隐藏行迹,由我和杨慎回剑南打探消息。” 六小姐哭道:“我心中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不敢托人找二娘他们,剑南境内的江湖,一向是韩铁生十八骑的天下,但韩铁生和田家关系何等要好,他不可能会行这种凶事,而如果不是剑南十八骑做的,还有哪股狂徒悍匪有这样生猛的后劲,敢公然袭击官家的都护衙门?因此算来算去,只可能是官家杀人灭口,再贼喊捉贼。” 张怀光打了个寒战,“如果是圣上决议杀人灭口,你和我岂非也是很危险?” 六小姐冷笑,“那倒不至于,只要我们对田家今次惨案内情装作一无所知,还是能够存活下来的,”她挣扎着站起身,枯瘦的手用力抓住我臂膀,“我今天下午会过火场认尸,把四哥、二娘、八弟和九妹认到十具尸身里边去,田家至此除了我就再也没有活人了,元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尽快找到二娘他们,妥善安置。” 又打开梳妆柜的抽屉,摸出厚厚一沓银票,“阿爹回剑南之后,把锦绣山庄所有的物业全部都变卖了,折合成银两,分给我们九兄妹,每人五十万两,我的这一份你都拿着,好生照顾九妹子和田适。” 我赶紧推辞道,“用不着这么多,你们在长安的物业值十几万两银子呢,我变卖一部分就足够他们花销了,田心也不是爱乱花钱的人。” 六小姐摇头,正色说道:“我知道,但是元庆,我虽然从来不说,心里却很清楚的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跑去药园所上课,你心中一定是有所打算,而要成大事,是少不得银钱物流的,这些银子你自己收着,将来迟早会派上用场。” 我沉吟了阵,收起银票,“好,我拿着。” 六小姐泪光晶莹,“就拜托你了,”想了想又说道,“找到四哥之后千万记得说服他,不可轻易复仇。” 从剑州长史府出来,太阳火辣辣的,我在街上买了些干粮,折回和杨慎同住的客栈,略做收拾,准备动身前往突伦川。 剑州到突伦川,有很多条路径可选,但我有强烈直觉,田心一定会走我从前带她走过那条路。 惨案发生至今,差不多有二十天光景,从行程推断,我猜测她们多半已经走到范阳附近,不过,为了保险期间,我决定将目标前推几站,从白坝开始搜起,这样做一方面是考虑到她们行程可能会慢,另外一方面,也是怕她们得到消息折回剑南,提前几站正好被我在中途拦截住。 至于田烈,我不知道他会走哪条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迟早会出现在突伦川,因此我只需要到信局写封快件递给契苾明,要他见到田烈时候留住他就行了,我找到长公主和田心,自然会过契苾部与他汇合。 收拾妥当,我打开门,就看到了杨慎。 其人刀锋半露,横在门口,咄咄逼人又平静如秋水,“你要去哪里?” 我定了定神,悄悄探手去摸腰间的真武刀柄,“我有事,要回长安。” 杨慎冷笑,将我逼回内室,“你不管田心生死了?” 我沉吟着没做声。 杨慎关上门,轻轻抽出腰间长刀,“她还活着,对不对?火场上没看到尸身的四个人,田烈,田心,契苾氏,还有田适,他们都还活着,对不对?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我深吸口气,“让开!” 杨慎专注的看着我,“你要去找她,对不对?” 我握紧真武刀,缓缓抽出半片刀身,杨慎眼中波光闪烁,“元庆,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长孙大人马上就会知道,田家有人还活着。” 我心念翻转,按住了刀柄,“你是长孙氏派来的?” 杨慎面无表情,“是,我确实是奉了长孙大人的密使,专程回剑南探测田家的灭门情况,长孙大人说的明白,田家上下,但凡留下一个余孽,我也不用回京了。” 我背后一阵一阵发寒,“六小姐。。。”还有张怀光,襁褓中的幼子。 杨慎神色镇定,“对,所以你现在不能走,你得留下给六小姐和张怀光收尸。” 我心下一横,抽出真武刀,“杨慎,我们骠骑武士,从来不会弃兄弟于危难而不顾。” 杨慎退后一步避开真武刀的锋芒,谨慎说道:“元庆,稍安勿躁,我只说要你留下替六小姐和张怀光收尸,但并没有说两人必死。”

第六七章 设圈套 杨玉吓得一颗心都不动弹了,慌忙把肥童子放倒在地上,拼命拍打她面颊,“土豆,土豆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 土豆忽悠忽悠睁开眼,发了会儿呆,突然翻身站起,像只尾巴着火的灰老鼠,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跌跌撞撞的飞奔。 杨玉追在她身后,“土豆,你要去哪里?” 土豆没有回答他,一口气跑到玫瑰园,哐当一声推开大门,声嘶力竭又六神无主的大叫:“十三叔,十三叔你在哪儿?” 她从前隔三差五跑徐登封的医馆,和王大光厮混,知道他有个哥哥叫燕十三,和他亲近的很,想来王大光一定是无事不可与其言的了。 片刻功夫十三出来,见到土豆颇是欢喜,“土豆,你回来啦?”及至发现她两眼发直,面容惨白,不由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撞鬼了?” 土豆惶惶然,跳起来揪住十三的胸襟,双唇发抖,“王大光,王大光有没有送信回来?” 十三心里打了个突,元庆的信今天刚刚收到。 “怎么了?” 土豆小身子轻轻颤抖,“剑南,田家。” 十三心念翻转,沉吟了阵,叹了口气,“都没了。” 土豆惨叫一声,“天哪,”眼睛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正好杨玉跑得几乎断气到大门口,看见土豆颓然倒地,十三站在旁边呆若木鸡,登时惊得面无人色,“燕十三,你敢偷袭土豆!”凭空生出一股力气,扑上去和十三扭打在一起。 十三气得笑出来,擒住杨玉的五爪,反折到背后,拍了他脑门一记,“真他奶的,对付一个八岁小童,我还用得着偷袭。” 杨玉怒道:“那她做什么会倒在地上?” 十三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他松开扣住他的胳臂,弯腰蹲在土豆旁边,将她拦腰抱起,进到里屋,含了一大口凉茶,喷在土豆脸上。 土豆**了声,眼珠在眼皮底下滚动片刻,睁开眼,嚎啕大哭。 杨玉大是心疼,对着十三怒目而视,“你头先跟她说什么了?” 十三翻了个白眼,心不在焉道:“她刚刚问我剑南要案的事,田家死了几个人,我说都死了。” 杨玉呆住,“你怎么知道?” “我收到元庆送来的信。” 杨玉道:“拿来我看。” 十三瞪他一眼,“你什么意思,不相信我说的话?” 杨玉冷笑,两个人就在土豆涕泪滂沱的哭声中吵起来。 “如果元庆信件上果真是这样写的,给我看一眼又有何妨?” “元庆写给我的私人信件,做什么要给你看?你以为自己是谁?” “你拖拖拉拉不肯拿信出来看,就说明你在说谎,田家肯定还有人活着!” 杨玉其实是相信十三说辞的,但他心思细致,发现土豆几番举止失常,都和田家灭门惨案有关,虽然不知道个中情由为何,不过想来只要田家还有人活着,哪怕只是渺茫希望,对她多少都应该是安慰,所以拼命和十三纠缠。 十三这边真是气得吐血,不明白杨玉这死孩子为什么平时看来老实温顺好似兔子,今天怎么会这么死倔,非要看元庆的信,当然最为可恨之处还在于,死小子缠三缠四的说辞居然是歪打正着,元庆在信中说的很清楚,剑南惨案,田家确实还有生还者,田烈田心去了突伦川,张怀光夫妇带着孩子夜逃,跟着他一起,也正在去突伦川的路上。 他信件发出是在十月下,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初,猜测一行人多半已经抵达突伦川地界。 但如果元庆只单单提到这些内容,他还是愿意把信件拿出来给杨玉看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元庆从长安出发之前,已经私下跟他说过田家老爷子夺取密函献给圣上的是,两人和议,觉着田家今次遭受灭门惨案,九成九是圣上在杀人灭口,这一猜测现在经由杨慎之口得到证实,这一惨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长孙氏派出清点田家死伤情况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杨慎,他不仅说出此次剑南要案的幕后主使,又联合元庆火烧剑州长史府,用预先杀死的罪囚代替张怀光夫妇投进火海,换出两人,由元庆护送去突伦川投奔契苾明,自己则留在剑南善后。 这些事无论如何是不能给杨玉知道的。 两个男人高声争执,加上土豆响彻云霄的哭号,引得好多人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窃窃私语的议论,十三心里固然是窝火,杨玉却也是脸红筋胀,正不可开交之际,郝贵端了膳盘进来,“十三,你是个大人了,做什么不能让着小孩子一点?” 土豆哭的有点疲累,正打算要中场休息,瞟到郝贵膳盘里的清粥小菜,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膳盘上有一小锅清粥和四色小莱,柔软橙黄的蒸蛋,可口的烫着薯叶、雪白脆嫩的渍白萝卜干和嫩姜,加上一碗红萝卜炖肉,色香味俱全地引诱她口水为之泛滥。 作为多年的小饕餮,她深知愈是平凡的莱色,反而更能衬出掌厨者的实力,十三叔的生活可真是幸福啊。 啊!现在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剑南要案。。。 她竭尽全力想要酝酿情绪继续哭诉,可是不争气的肚儿却不合时宜的频频发出咕嘟咕嘟巨响,真正是让人尴尬到姥姥家。 郝贵听得真切,嘴角微露笑意,面上却不露声色,放下膳盘,抱起土豆,坐到饭桌旁边,细心擦拭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可怜的孩子,心里有什么不快活的事,说来给我听。” 土豆抽抽噎噎的,一边吞口水一边流眼泪,“郝婶婶,王大光真的写信回来说田家都死光了么?” 郝贵面不改色的点头,“是啊,要不我把元庆的信拿给你看?” 那厢十三和杨玉正吵得上心,听到这一句都愣住,郝贵冲十三意味深长的一笑,多年夫妻,两人心有灵犀,十三随即明白,郝贵必定是趁着自己和杨玉吵架那功夫,照着元庆的笔迹伪造了一封书信,想到这里暗自松口气,狠狠瞪了杨玉一眼,“大人不计小人过,劳资不和你理论了,要看信是吧,拿去看就是。” 杨玉惊疑不定看着郝贵和十三,定了定神,问道:“信呢?” 郝贵不慌不忙摸出信件,递给土豆,土豆心中惊恐,抖着手接过来,抽出内文,杨玉凑上头颅和她一起观看,十三也顺便扫了一猫儿,不由苦笑。 郝贵伪造的这封书信,字迹和元庆相差也太远了,两个小萝卜头只要稍有眼光,就会看出端倪。。。。 不过两人飞快的扫过一遍,都没有起疑心,让十三暗自鄙视两人眼力一把。 后来十三才知道,不是杨玉和土豆没有眼力,元庆自打上药园所,就没在课堂上用右手写过字,土豆和杨玉见过的一直是他的左手字,而他的左手字,是郝贵教的。 “真的没有了。。。” 土豆深吸口气,张大嘴正准备接着第二轮嚎哭,郝贵眼疾手快的盛了一碗清粥放在她手里,“好孩子哭了大半天,先喝点粥润润嗓子。” 土豆扁了扁嘴,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的吃了口粥,郝贵又夹了块嫩姜送到她嘴边,这下连抽噎都省下了。 郝婶婶的厨艺可真不是一般的高啊。。。 十三苦笑道:“还是你有办法。” 郝贵微笑,却又叹气,如果大人也像小孩子这般容易哄,该是多么的好。。。 自从前几天许弘带着厉山飞回长安,十三独自发呆的次数明显比从前多了很多。。。 等一大锅粥半数落尽土豆肚儿,小人儿终于鼓足勇气,耷拉着脑袋,悔恨交加的自首坦白:“十三叔,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遂把那夜圣上从长安回感业寺,招她去说话,为了一根青瓜,她胡编乱造故事,使得圣上杀了田家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众人听完,都惊诧得不敢置信,半晌说不出话,末了十三问道:“你是怎么认得圣上的?” 土豆一颗头颅几乎低垂到胸前,“是经由宇文顺大人。” 又把宇文顺趁着许弘夫妇不在长安的空当盗走自己送到感业寺,歪打正着是救下武才人,进而得到圣上欢心的事说过一遍。 十三和郝贵面面相觑,都沉吟着没做声。 杨玉唉声叹气,“这下可好了,王大光要是知道田家之所以灭门,皆是因为土豆而起,一定会把土豆杀死一百遍,揍成肉饼干。” 土豆惊恐的发抖,“大,大光心地善良,他不会杀我的。” 杨玉愁眉苦脸的叹气。 土豆直着眼,梦游一般跳下木凳子,痴痴呆呆的准备出门。 “你要去哪儿?” “找地方藏起来,不要给王大光找到。” 杨玉一把扯住她,“长安就这么大,能藏到哪里去。” 土豆呜呜大哭。 杨玉叹了口气,转而低声下气哀求十三,“十三哥,元庆最听的话,土豆她也是无心犯大错,恳求你无论如何帮忙在元庆跟前美言,只要不取土豆的小命,叫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十三心念千转,想起土豆说过圣上和武才人都曾要求她进宫,遂小心试探,“如果元庆要土豆进宫。。。。” 杨玉面色微变,还没来得及搭话,土豆抢先说道:“我愿意!” 杨玉可怜巴巴道:“土豆。。。”小童子一旦进宫,很可能一辈子都不再有机会见到了。 十三嘴角一点狡猾笑容,“又差遣你办事。。。。” 土豆斩钉截铁,“再艰难我都给他办!” 杨玉急得叫出来,“土豆!”万一他要她去勾搭圣上。。。 土豆小大人般拍拍杨玉肩膀,安慰他,“不怕,想来元庆应该是不会让我进宫的。” 十三和郝贵互视一眼,心道这可说不好。

第六七章 续六七 两夫妻诡异神情落在杨玉眼里,小少年下意识把土豆揽到自己跟前,目光警惕好似守候珍宝的巨龙,而怀中那童子则是他最金贵的明珠,生怕两个心怀叵测的大人凭空生出两只怪手,将其夺走据为己有。 倒是土豆咂咂嘴,放下心头一桩大事,开始有心情嘴馋膳盘上剩下那半罐清粥,小人儿不住吞咽口水,要不是杨玉两只健壮手臂牢牢压在她肩膀两侧,害得她动弹不得,怕不一早磨蹭到饭桌旁边继续大快朵颐? 郝贵看在眼里,心念电转,笑着说道:“土豆是不是没吃饱?” 土豆点头如捣蒜。 郝贵笑道:“可是桌上冷粥已经半残,吃起来也是无味,要么你先略坐一坐,我再重新给你煮一顿?” 土豆最不舍得浪费食物,闻言慌忙说道:“不怕不怕,我不讲究的。” 郝贵却笑,“即便如此,我却舍不得委屈你。” 她收拾桌上膳盘,把吃剩的清粥和菜碟收拾妥当,“你稍坐一坐,小半刻功夫都不用。。。” 杨玉急忙道:“真的不用麻烦郝嫂子,土豆出门大半晌,许大人不见她想必是会着急的,我还是带她先回府为善,稍后再来品尝郝嫂子的手艺。” 郝贵却不接她话头,只说道:“我后园新鸡正肥,前些日子晒的桂花也还清香,这就做个栗子香菇桂花鸡给你尝尝,去去秋燥。” 最主要的是,这道菜须得用文火烹饪,最磨功夫,不费半天功夫是做不出来的,许弘夫妇新近才找回土豆,半天功夫不见她,不知道会不会找来玫瑰园? 十三每夜辗转,郝贵知道,他很想见厉山飞。 爱一个人,就是要他欢喜。 土豆一听菜名已经走不动道,巴巴的舔着脸说道:“辛苦郝婶婶,”看郝贵准备出门,自动自发跟在郝贵背后,“郝婶婶我来帮你吧,杀鸡拔毛我最擅长了。。。” 杨玉眼睁睁看着她肥肥小身子给郝贵诱惑走,消失在走廊尽头,悲愤得几乎吐血。 十三看得微笑。 到了十一月中,长安的天气日益寒冷,杨慎料理完锦绣山庄后事,从剑南折回长安,因为当差得力,他得到太尉长孙大人的赞赏,特别赐他金壶瓶金碗若干,嘱咐他闲来无事,不妨多到太尉府走动,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显然已成为太尉大人新宠。 锦绣山庄随着田氏一族灭门烟消云散,而重碧酒的配方至此也成为绝响,当宫中珍藏的最后一坛重碧酒也被安胎的武才人喝光,圣上慨叹了一声,“当初真是应该先把配方要来再动手的。” 武珝只是笑,柔声安慰他,“剑南多奇士,风土也好,假以时日,未必不会出现比重碧酒更好的佳酿。” 王皇后领武珝进宫后,直接安置到自己的处所辰宁宫,如此一来,圣上每每要见武珝,就必须驾幸辰宁宫。这一举措最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因辰宁宫是皇后的后殿,按理是不当留宿武珝这样身份暧昧的先皇宫人的,王皇后当然也不乐意看到圣上和武珝在自己面前浓情蜜意,不过,想到此举不仅能让圣上不去死敌萧淑妃寝宫,更还可打击她的气焰,这点子牺牲也实在是不算什么,咬咬牙就忍下了。 圣上摸着武珝两个月身孕的肚子,心不在焉道:“话是不错,可是那得等多久?” 李治的问题武珝是没有答案的,不过远在突伦川归咥山下的田心代替她作出了回答。 “最多不过两年,元庆,我一定会酿出比重碧酒更好的佳酿,重建锦绣山庄!”

第六八章 仇人录 十一月中,我从突伦川返回长安玫瑰园。 经徐登封悉心调养一个月,十三的伤口已经基本复原,行动一如既往的敏捷,让我很是安慰,这天晚上我们两人在郊外无人的旷野,摆了香烛水酒祭奠无辜丧生火海的高季,彼时冷风习习,十三坐在冰凉地上止不住落泪,我却笑,柔声安慰他:“十三,你放心,今昔别人亏欠我们的,日后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十三两只手撑住两边额角,低声哽咽,“怎么讨,人是圣上下旨杀的,难道你还能杀了他以牙还牙?” 我出了会神,把杯中的水酒倒在地山,淡淡说道:“我当然不能杀他,但是十三,你相信我,很多时候死是解脱,活着受煎熬,反而是遭罪,要不然怎么会有生不如死这一说?” 十三茫然道:“我就觉得高季死的冤枉,可又真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替他报仇。” 我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膀,从衣内抽出一卷小册,在他面前摊开。 “那是什么?” 我森然的笑,“仇人录。” 十三皱眉,借着微弱烛火审视,“什么仇人录?”及至扫了一眼,大是骇然,“这是用什么写的?” 紫红一片,微微散发腥臭味,那是什么墨? 明火照在我脸上,我想彼时我的笑容必定狰狞如地狱阎罗,因为十三明显受到惊吓,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这是用血写的?” “是。” “是你写的?” 我摇头,“不是,十月下,我从剑南出发,带着张怀光和六小姐星夜兼程赶往突伦川,在白坝附近,截到得知剑南惨案准备折转的田心和长公主,两人得知老爷子和田家诸子死难,悲愤欲绝,长公主咬破食指写了这份仇人录,又要我立誓,有生之年,势必和这名录上一干人等周旋到底!” 仇人录上只有三个人,排名第一的是当今的圣上,第二是太尉长孙无忌大人,第三是太医署的原仲平博士。 “怎么原仲平也在名单里?” 我沉吟了阵,“十三,二十三年西征大军一夕暴毙,虽然可以肯定是吃了有毒的粮草所导致,但熏蒸粮草的毒液是用什么配方制成的,你知道么?” 十三摇头,“不知道,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太医署的原仲平夫子知道,事实上,正是他和当时的太医院医博士王守澄主导了整个熏蒸过程。” 十三恨怒交加,“这个老杀才!你为什么不早说,劳资这就找他算帐去。” 我却笑,伸手拦住他,“不急,等他给出毒液配方我们再动手。”遂把先前在他酒中下毒,又对他母亲落禹步符,逼他写出毒液配方的事说过一遍。 十三皱眉道:“你要毒液配方做什么?” 我冷笑,“也许将来用得着。” 十三没做声,看了我一眼,又说道:“这份仇人录虽然不长,但除了最末一位原仲平,其余两人一个是江山之主,一个有爪牙千万,你单枪匹马的怎么周旋的来?” 我只是笑,轻描淡写道:“慢慢来,不急的,十三,我们都还年轻,我们有足够时间做那些想做的、该做的事。” 十三抬起头,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元庆,你心中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我没接他的话头,只扶他起身,“你身子刚刚才好,可要爱惜着点,地上冰凉,不能久坐。” 十三有些着恼,一把甩开我的手,“你小子倒学会顾左右而言其他了。” 我也不生气,将他强行扶起来,“十三,我们回城吧,我最近实在疲累,想要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去药园所上课。”顺便借屠贤最近一个月的笔记回来抄阅。 十三怒道:“发生这样天大的事你还有心情上课!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啊?还有,田家那个妹子呢,怎么没有和你一道回长安,你该不会是嫌弃人家毁容又家破人亡就想另攀高枝找杨绍吧?” 我沉吟着没做声。 十三更怒,突然猛地跳起来,挥出一记直拳重重地打在他脸上,我躲闪不及给他打了个正着,晃了几晃险些倒在地上,只觉脸上中拳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痛,还没反应过来,十三第二拳已经挥出,我伸手格住,啪啪扇了他两记耳光,“十三,你冷静点。” 十三拼命挣扎想要挣脱我缠住他的手腕,破口大骂道:“死的是你的兄弟,家破人亡是你的女人,你倒劝我冷静!你还是个人嘛?” 我咬紧牙关,脚步下沉,侧身用上全部的腰劲,右肘横撞他左肋。 十三给我缠住左手,动弹不得,生生受了一撞,登时疼得抽冷气,我松开他手腕,他捂住腰肋颓然倒在地上,蜷曲成一团轻轻发抖,气喘吁吁的说道:“真他奶的,你小子下手可真狠。” 我半蹲在他跟前,沉声说道:“十三,我必须学完药园所的课程,我必须进太医署。” 十三不住抽气,颤声问道:“为什么?” “只有太医署的医博士,才能进出宫禁,才能和朝臣来往不引人猜忌。” 十三瞪大了眼,“你想入朝?” 我冷笑,“我不入朝,怎么完成长公主交代的任务?” 那同时也是我的使命,我相信世间要有公道。 “那也未必一定要入太医署,你也可以从军,做武官,升的不是更快?而且杨慎肯定会帮忙。” 我定定看着他,一字字说道:“这江山原本就应该是我的,那人夺了我的位子,又杀戮我兄弟,我凭什么要给他卖命?更何况文官也好,武官也好,终究都要仰仗那人的鼻息过活,就算我舍得尊严,我父亲又怎么会答应?” 我的父亲,我不知他当年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不肯听从田宽的劝谏认回我,但他生命的最后两年,是一定想要找回我的,否则他不会给房玄龄写密函,不会给田宽写密函,不会苦苦支撑病体等候奇迹,我深信那时候如果宇文顺没有因为一己之私藏匿密函不交给田宽,又或者房玄龄没有病重,两人当中任何一人找回我入宫,他是一定会废黜该时的太子、现时的圣上的。 他既是这样的厌恶那人,又怎么能答应我对那人称臣? 十三苦笑,“倒也是,太宗皇帝恁铁血的人,怎么舍得自己爱子给别家孽障卖命?做太医确实比做官好,这世上是人都会生病,生病就要看医生,你入太医署去,那人迟早会落在你手里,”他恍然大悟,“难怪你要去学医,是不是那时候已经计划好?” “算是。” 十三爬起来,凶神恶煞揪住我胸衣,“这些弯弯曲曲的算计肠子,你居然从来没透露给我知道。” 我笑道:“现在说也不迟,而且那会儿事情堪堪才起头,多说也是无益。” 十三哑然,想起先前土豆的来访,连忙说道:“我跟你讲,圣上杀田善本这件事,许弘的小孩土豆也掺了一脚。” 遂把先前土豆来玫瑰园自首的事大致说过一遍,“土豆今次其实也是代人受过,田善本获知圣上最不能见人的秘密,圣上杀他是迟早的事,土豆编那故事只不过歪打正着加强了他的决心,但就算没有土豆掺和,田善本最终也是难逃一死。” “我知道。” 十三若有所思,“这活宝眼下似乎很得圣上和武珝欢心,又承诺只要你原谅她肯为你做任何事,你看要不要索性顺水推舟要求她进宫给你铺展路径?我相信许弘夫妇是明理的人,你要是提出这样要求她们一定不敢” “好。” 十三又叹了口气,“元庆,我还是可怜高季,他最是无辜。。。” 我轻身道:“我知道他无辜,我一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十三勉强笑道:“我信你,”他心念转动,“话又说回来,田善本有无透露给田心知道,太宗皇帝征伐高丽时候写给房玄龄那封密函,里边到底是什么内容?” 我摇头道:“没有。” 十三失望道:“看过那封密函的人,已知的只有卑路斯、田善本和当今的圣上,如今卑路斯和田善本都死了,唯一知道密函内容只有当今圣上,不过那小子肯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吐露只言片语出来的,换言之我们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太宗皇帝当年究竟要房玄龄大人做什么了。” 我笑着说道:“是啊。”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很明白的知道,太宗皇帝写给房玄龄的密函,内容和后来写给田宽的应该是大同小异,是要房玄龄把我找回宫,立为储君,不然卑路斯也不会在见到密函之后觉着有利可图,处心积虑引我去听迷诗所找他。 月上中天,鸦雀啾啾,冥烛熄灭,我和十三回城,路上他忍不住问我:“田家那个九姑娘情况如何?” 我脸上一热,“在突伦川。” 想起出突伦川的时候田心依依不舍拉着我衣角,明明是万分舍不得我走的,却又拼命将我推我上车,问她为什么,她老实的回答,“我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跟他走了。” 长公主和六小姐都看得笑,长公主摸着她粗糙脸颊,怜爱丛生,“再忍耐半年,二娘一定把你容貌修复得比从前更好看,到时候亲自送你去长安找元庆,顺便把你们婚事也一并办了。” 十三踢了我一脚,“我当然知道她人在突伦川,我是问你最近有什么进展?” 我干笑了两声,声音比蚊子更微弱,“长公主说,再过半年光景,就送田心过长安和我完婚。” 十三听得大喜,哈哈笑出来,“好事啊,你扭捏个什么劲,”却又黯然,“如果高季在,今天我们仨准能喝得烂醉。” 我笑着说道:“届时嫂子会收容我和高季,独留你一人睡大街。” 十三得意的笑,“郝贵才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仅老实又温顺,心胸还宽广的很,上次厉山飞上玫瑰园,郝贵热情招待她。。。” 我怔了怔,“厉山飞怎么会上玫瑰园?” “郝贵留土豆吃栗子香菇桂花鸡,可是她手脚缓慢,拖拖拉拉半天也没做好,到傍晚十分厉山飞就找来玫瑰园了。” 我不轻不重点他一记,“十三,你仔细想想,郝贵是那种做事拖拉的人?” 十三呆了呆,突然似有所悟,喃喃道:“你的意思,她是故意放慢手脚,要引厉山飞上玫瑰园?” “你觉得呢?” 十三百感交集,问我也问他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轻声说道:“因为她爱惜你,她要你欢喜。”

第六九章 逐香尘 隔了一个月没有到药园所,同学诸生见到我都十分亲切,纷纷围上来问候,只有屠贤站在远处冷眼旁观,范健看得眯眯的笑,等到上课的时候附在我耳朵跟前悄悄话,“你不在这一个月,老师一共随堂小考五次,屠贤每次都是第一,现在你回来了,她担心自己地位不保。” 我忍不住笑道:“范健,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骗你干啥,是真的呢。” “她真要这么想我可麻烦了。” “怎么麻烦?” “我缺了一个月的课,正打算问她要笔记来抄阅,她会不会不借给我?” 范健小眼珠瞪得溜圆的,“你不是已经找了杨姑娘帮你抄笔记?” 我愣住了,“没有啊,我只向学监窦大人告假,没找人帮我抄笔记。” 范健挠了挠头,“这可怪了。” “怎么了?” “从你告假那天起,就有个小女郎每天来上课,认真做笔记,老师问她是谁,她就说是王大光请来专门帮他抄笔记的。” 我心下大奇,“她有没有说叫什么名字?” 范健说道:“有的,叫杨绍,跟凤阁侍郎杨大人的小女同名,不过肯定不是杨大人的掌珠就是了。” 我干笑了两声,心道这你可想错了,这世间要真有叫做杨绍的姑娘肯替我上课抄笔记,非凤阁侍郎大人那位掌珠莫属,“为什么?” “首先你怎么可能认得杨大人的掌珠,其次杨大人的掌珠怎么可能到药园所抛头露面,最后,杨大人的掌珠怎么会独自一人住在明镜坊的十字巷,那片地头偏僻的很呢。” 我虚虚应道:“是吧,”四下张望,“她人今天没来?” 范健说道:“没那么快,杨姑娘每次都是上课一刻钟功夫才会来,悄没声儿坐在最后一排,旁边跟个小男娃,熊头熊脑的,眼睛像是会吃人,据说是杨姑娘的弟弟,把杨姑娘看得死紧,不给任何人靠近,一干同学都恨得牙痒痒。” 我微微一笑,一边记笔记,一边犹记得分神应付他,“为什么?” 范健越发的来劲,他本身就是个话篓子,又尤其喜欢上课唠叨,“杨姑娘生的可好看了,性情也好,班上好几个男生都很喜欢她,想要亲近她。” “可惜都给她弟弟阻止了?” 范健痒痒然道:“可不是么?” 这时坐在前边的屠贤忍无可忍回过头,低声骂道:“范健,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都听不到夫子讲课了。” 范健连忙堆出十颗牙的笑,“屠贤,你今天好漂亮,比杨姑娘还漂亮。” 屠贤忍无可忍,一毛笔戳在范健脸上。 前头夫子见状暴喝:“范健,你又打搅同学听课!罚你去门口面壁思过。” 范健脸上一道黑叉叉,哭丧着脸站起来,垂头丧气走到门口,可怜巴巴望着屠贤,好似误咬主人遭到痛揍的忠犬。 屠贤哼了一声,甚是粗鲁的拿了范健的簿子,又横我一眼,“王大光,都是你害的。” 我笑着说道:“关我什么事,是范健自己有话要说,另外,你拿他的簿子做什么?” 屠贤怒道:“难不成你要替那笨猪抄笔记?” 我忍不住笑出来,貌似我缺席这一个月,屠贤和范健之间生出了些有趣故事啊。 屠贤见到我意味不明的笑,脸上莫名绯红,又迁怒于罚站的范健,张口无声骂他:“笨猪。” 范健挠了挠头,嘿嘿的笑,登时眼睛就找不到了。 少了范健在旁边扰乱视听,课业进展倒也顺利,第一堂课中场休息那阵,夫子终于大发慈悲,免了范健罚站,可怜的少年直着两条腿,跨过门栏,一屁股坐在条凳上,第一千次痛下决心,“以后上课再也不说话了。” 屠贤冷着脸子把簿子扔还给他,自己出去打水喝。 范健半边脑袋趴在桌上,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卷小册给我,“杨姑娘让我给你的。” 我怔了怔,摊开小册看,发现是药园所的上课笔记,连忙问道:“她人呢?” “走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 “就我出去罚站那会儿,杨姑娘在荷花池那边站着,她弟弟悄没声儿的摸过来,把东西塞给我,让我转交你,然后飞奔着窜回去,拉了杨姑娘就走,好像生怕你发现他们似的。” 我沉吟着没做声,把小册翻到最后,见内文处夹着一张小纸条,打开来看,就见上边写着:知君用心如日月,繁花事散逐香尘。 落款一个绍字。 范健凑过头来张望,“她写什么了?” 我迅速收起纸条,不给他看到,“没什么,大意是说她以后不再来了。” 范健有些失望,哦哦了两声,才打算唠叨一番,眼角余光扫到屠贤端了两缸水回来,赶紧欢喜的扑上去,“小贤真是好,知道我口渴,特别打水给我喝。” 屠贤白了他一眼,“谁说是打给你的?” 范健干笑不已,讪讪的站在旁边,屠贤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虽然是满腔窝火,也只得忍耐住,低声骂一句,“笨猪!”把左手那缸水塞到他手里,“里边加了蜂蜜,你缓着点喝,润喉去燥。” 范健眯眯的笑,自动自发跟在屠贤背后,摇着尾巴说道:“小贤,今天是你爹的生辰呢,晚上我去你家做饭好不?” 屠贤横了他一眼,低着头走开了。 傍晚下课,屠贤先走,范健热情邀约我上屠贤家里吃饭,说今天是屠贤的父亲八十岁生辰,屠贤一家为他庆生,屠贤娘嘱咐过她带几个同学回家热闹,但是屠贤面嫩,不好意思开口邀请人,所以由他全权代理,要我务必捧场,我推脱不过只好答应,路上盘算着给屠贤买什么样礼物才好,范健提出建议,“小贤家里有副铠甲,她爹爹爱若性命,前阵子甲胄金线断裂,碎成一片片的,她爹忧愁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要不你就买副新铠甲投其所好算了。” 我沉吟了阵,“我记得屠贤家里好像是世代行医的吧,怎么她父亲会喜欢铠甲这种武官器械?” “不晓得,小贤不肯和别人说她爹的事,”又折回原来话题,“你到底买铠甲不买啊,如果买的话我们得去骠骑营附近,那里的器械便宜呢。” 我笑着说道:“买也行啊,不过买多大尺码什么质地的铠甲好呢?” 我有一种预感,屠贤的父亲那副爱若性命的铠甲,多半有其不同寻常的来历。 范健也傻了眼,“我不晓得,还有这个讲究的?铠甲不都是一样的?” 我笑了笑,“当然不,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顿了顿,状甚不经意的问道:“屠贤的父亲叫什么?” 范健贼恁兮兮的笑,甚是得意地说道:“我知道,可是我不告诉你。” 我失口笑道:“为什么?” “这是屠贤的秘密,她不爱我胡乱说给别人听。” 十五六岁的少年要和二十三岁高龄的老人斗心眼,那是必败无疑的,“范健,你不告诉我也行,我明儿一早去问学监大人,知道答案了立刻昭告给全班同学,并且直言不讳是你说给我听的。” 范健脸上登时变色,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王大光,你怎么这么坏?” 我眨眨眼,把耳朵凑到他跟前,“你主动说给我听,我就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 范健无可奈何,“好吧,我告诉你,但是你可要保守秘密,另外一会儿见到屠贤的爹也不能主动叫他的名字,也不能让屠贤知道你已经知道她爹的姓名。” 我别有心意的笑,“我保证。” 范健这才放心,不甘不愿的说道:“屠贤的爹,名字叫做屠澹,”他天生话痨发作,索性一股脑儿和盘托出,“屠贤的妈妈姓张,今年堪堪三十岁,两个人差了好大的辈分,屠贤爹是屠贤娘的师公,屠贤娘嫁给屠贤爹的时候才十五岁,屠贤爹已经六十五。” 我有些惊讶,“他们两人。。。。” 范健接口,“是怎么好上的?我也不知道,屠贤不爱说她家里的事,就这点消息还是我天天到她家煮饭听她家那个老下人保藏无意中透露的。” “她家还有下人?” 范健鼓着一双小眼,样子看来也甚是疑惑,“好像也不能说是下人,保藏五十几,寄住在她家里,平时就帮屠贤爹伺弄药园子,其他的事一概不做,这个人古怪的很呢,对屠贤爹毕恭毕敬的,对屠贤娘和屠贤就呼来喝去,有时候当着屠贤爹面前也不收敛,屠贤爹居然也不吭声,”说着说着又一阵窃喜,“不过他倒是喜欢我,称赞我长了一双好狗腿,巴结人利索又勤快。” 我啼笑皆非,“你觉着这是称赞?” 范健干笑,呐呐说道:“总好过给他劈头盖脸的痛骂,”又郑重嘱咐我,“一会儿见到保藏,不管他怎么的吆喝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可千万要忍耐。” 我笑着说道:“知道了,我会的。” 范健略感心安,又不死心的问,“你真的不打算买一副铠甲去讨取屠贤爹的欢心?” 我出了会神,笑着说道:“我从前在兵器铺子当过差,很懂得修复铠甲,一会儿要不你就撺掇屠贤爹把那副碎成片片的铠甲拿出来看看,保不准我还能帮上点小忙。” 范健眼前大亮,一步跳起五丈高,“你有这本事怎不早说,”心急火燎的拽着我大步流星往屠贤家去,“你要是能把屠贤爹那副铠甲修复好,简直就是她家的大恩人,以后屠贤再不敢给你脸色看。”

第七十章 土豆娃准备进宫 十月中剑南要案暴发,官家收到的快报,写明新上任的剑南都护田善本一家悉数都葬身火海,杨智初初得到消息,都不知道是该替他的好友田烈悲叹,还是替自家小妹暗喜。 杨智和田烈的交情,真要说起来,比杨慎还要久。 从贞观中开始,锦绣山庄的酒酿蜚声天朝,每年都要进京献贡,到了贞观末,田烈成年,第一次随父进京,就以其机敏的头脑和不凡身手得到太宗皇帝赏识,想要招他入朝,却被他拒绝,那时候杨智经由父亲杨再思大人的保荐,任职左鹰扬将,年少轻狂又春风得意,得知有这狂徒,还曾想找他比斗,不过碍于双方父亲的压制,最终是不了了之。 太宗皇帝过世,当今圣上继位,永徽二年元庆回京,田烈也跟了来,杨智终于找到机会,背着父亲偷偷递送了约函给田烈,正碰上田烈少年心性,也热爱比武,两人一拍即合,在长安郊野酣畅淋漓的大打了一架,结果是不分胜负,更由此生出惺惺相惜的奸情。后来杨慎奉命重建骠骑营,杨智受妈妈的差遣辞了鹰扬将的头衔,隐名埋姓入骠骑营充当小兵,彼时他也曾劝田烈和自己一道从军,靠自家本事立身扬名,田烈打着哈哈说自己天生是个散仙命,最不爱受人约束,婉拒了他。 骠骑营建成,首战出征白水蛮,杨智用元庆之计,和杨慎一起火烧罗仵候山,平定白水蛮叛乱,回京后论功行赏,杨慎慷慨的将所有功劳都算到了杨智头上,圣上龙心大悦,赞他有德不争功,欣然加封他左豹韬卫将军,又封杨智做骠骑曹参,在骠骑营地位仅次于杨慎。 田烈对此真是由衷感到高兴,用他的话来说,“以后走路再不怕遭人拦截了不给我走了。” 杨智皱眉,”你从前在长安走路有人拦截过你?” “是啊。” 杨智火起,“我怒,是谁这么狗胆子包天?” 田烈鬼祟的笑,理直气壮道:“就是督抚衙门的人。” “他们凭什么拦截你?” 田烈诡笑,“因为我在朱雀大街最繁华的闹市拿根衣杆横着走。” 杨慎哈哈大笑,“你这不是找揍么?” 杨智咬牙切齿道:“可不是。”扑上去对住田烈一阵拳打脚踢。 田烈被打得不成人形溃不成军。 那时的快活时光,譬如流水,一去不返。 杨智叹了口气,一口气喝干面前最后一碗重碧酒,趴在窗户上望出去,长安夜市堪堪开场,酒楼底下有胡姬卖酒,为着招揽生意大跳飞天舞,丝竹乐起,罗衣翻飞,脚腕间璎珞如翡翠,清脆声响在楼上雅座都听得见,这酒楼是从前三人最常来的地方,二楼的雅座是田烈出钱常年包占,现在正主儿不在人世,杨慎从剑南回长安后也好似性情大变,再不像从前那样多话,对剑南之情也讳莫如深,只字不提,不管杨智如何探问,始终是守口如瓶,只回复他一句:“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神色看来也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惆怅。 杨智知他深爱田烈的九妹田心,见状只道他是不欲再谈伤心事,也不好继续询问,只是每次想起或神采飞扬或嬉皮笑脸或机敏睿智的田家四公子,还是忍不住感慨,觉得天妒英才。 今次也不例外,傍晚的时候他心中一口郁气难消,想拉了杨慎一起喝酒,但是太尉长孙大人先他一步叫走了杨慎,没奈何只得自己一个人来。 “唉。。。。。” 那一口气才叹完,就有人推开雅座的屏风探头进来,“叹什么气呢?” 圆头圆脑的,头上一双元宝发髻,圆滚滚的小身子,圆溜溜的眼珠,圆胖的手上一只卤猪蹄,却是从前吆喝骠骑营上街给老爹贴征婚告示的太医令许弘之女土豆,也是自家弟弟垂涎很久的私塾同学生,前阵子小童子失踪,杨玉茶不思饭不想的整天满大街找人不获,他还以为是凶多吉少,没想到人已经回来。 “土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土豆笑眯眯从狭窄门口挤进来,身后跟着杨玉。 “回来十多天了呢。” 杨智意味深长的笑,“难怪最近小弟天天勤奋跑私塾上学,再不要人催三催四,原来是宝物失而复得了。” 杨玉尴尬的笑,偷眼看土豆,却发现肥童子压根儿没听明出杨智的暗示。 登时大松口气之余,也免不得有一小猫儿毛的失望。 八岁果然是太小。。。。 杨智又问,“这里是大人喝酒的地方,你们两个跑来做什么?” 土豆自动自发爬到杨智对面的椅子上坐好,叹了口气,“我很快就要进宫,一入宫禁,就没这么自由了,所以趁着现在还能逛达,让杨玉带我到处转悠转悠。” 杨智愣住,扫了杨玉一眼,果然见他苦着脸甚是难看,“谁要你进宫?” 土豆接着叹气,嘴上却不停当咬猪蹄,“王大光,”说完又叹口气,想到九重宫阙里边那些喜欢吃肥童子的太监,忧虑得连一向爱极的卤猪蹄都吃的不上劲了,“不明白他要我进宫做什么。” 杨智吃惊道:“王大光回来了?” 杨玉垂头丧气的接口,“是,昨天下午回来的,今天一大早燕十三就到许弘家里传话,说王大光希望土豆入宫。” “他让燕十三去传话?他做什么不自己去?” 杨玉翻了翻白眼,“他得去药园所上课啊,我今早带着绍儿去药园所给他抄笔记,就看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最后一排,虽然容颜憔悴,可是腰身挺得笔直,”顿了顿,虽然是万分不喜,还是不甘不愿说道,“要说这男人,性格真是坚韧,田家发生那样翻天巨变,他来回奔波操劳,瘦削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下,换了别人怎么也得歇上两天,他倒舍得搏命,略眠一晚上,就跑去上课。” 杨智问道:“他既然开始上课,意思就是说从今后绍儿和你不用每天去药园所听课了?” 杨玉点点头,颇是有些痒痒然,“算是唯一的收获,老天爷可怜我,药园所的课业真正是闷死人。” 杨智笑道:“那你现在高兴了,不必再受苦。” 杨玉苦恼的叹气,“也就我高兴而已,绍儿可是很喜欢去药园所上课的,如今王大光复学,我们以后不用再去,她嘴上不说,心里可失落的很呢。” 杨智想了想,“那也简单,我让阿爹找太医院疏通下关节,安排她去旁听也可。” 杨玉喜道:“是哦,我怎没想到呢。” 杨智却又笑,微微叹气道:“就只怕绍儿其实压根儿不喜欢药园所的课业,之所以乐此不疲只不过是因为王大光在那里,个傻孩子,王大光明明白白是喜欢田九姑娘的,从来也没把她看在眼里,她这番心意,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不期然又想到田烈,“如果田烈在就好了。” 杨玉疑惑道:“关那个虱子包什么事?” 杨智叹气道:“田烈喜欢绍儿的紧,明里暗里和我说过好几次,要我想法成全他,好朋友爱上自家妹子,实在是宗美事,如果田烈没死,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成全这桩婚姻,了结绍儿对王大光的痴心,又给她找到个好归宿,就可惜。。。。”说完又叹口气。 土豆越发的愧疚难言,扔了啃掉一半的猪蹄,伏在桌上呜呜的哭,“我真是个罪人,坏了这么多的好事。” 杨智见她大哭,登时慌了手脚,赶紧上前宽慰,“你那也是无心犯大错,而且王大光都罚你入宫了。。。”想到小童子入宫后就再不能天天见到,彷徨无计之下也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土豆。。。。” 土豆给他一勾引,哭得越发的凄惨,“杨玉。。。。” 两小孩抱头痛哭。 杨智哑然失笑,勉强打起精神拍拍杨玉肩膀,“行了行了,王大光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明天去求求他,让他高抬贵手,就不要强迫土豆进宫了,”他脑子转动,“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大光为什么要土豆进宫?” 杨玉擦了把脸上热泪,把土豆在感业寺做的错事简要说过一遍。 杨智听得眼珠都直了,“合着田烈一家子无辜丧命,都是因为一根青瓜?” 土豆和杨玉无言,土豆一颗头颅几乎垂到胸前,“是。” 杨智长叹一声,“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 土豆眨巴眨巴桂圆眼,睫毛上泪水未干,脸颊红扑扑的,看来又是可怜又是可爱,“什么老话?” 杨智道:“万恶馋为首。” 番:米烤鸭子和大学同学的猥琐聊天记录: ^米^ cici: 猪妹你上网给我淘个泡菜坛子嘛 ^米^ cici : 我想要做泡菜 ^米^ cici : 找不到地方有的卖 cici ^米^ : 你找个夜壶顶着先 ^米^ cici : 你个臭流氓 ^米^ cici :揍的你连妈妈都认不出来 cici ^米^ : 放马过来,就你那小身板,老子吹口气你就十万八千里。。 ^米^ cici: 先扔锅盖, ^米^ cici :然后是榴莲 cici ^米^ :直接扔榴莲, 我喜欢 ^米^ cici : 根根倒刺 ^米^ cici : 扎得你小身子成刺猬 cici ^米^ :老子运一口真气 ,汗毛竖起来有如豪猪一般 ^米^ cici: 这个时候艳艳正好经过。。。。 ^米^ cici :惊鸿一瞥,晒然一笑。。。。 ^米^ cici: 豪猪溃不成军不成人形。。。 ^米^ cici : 某扑上去一通正义老拳。。 ^米^ cici : 豪猪歪歪倒倒的爬回家,打开门,妈妈看到很惊讶,问,你是哪家的娃儿? cici ^米^ :靠,老子恼羞成怒,不跟你说了。 ps,背景提示: cici,俺极其要好的大学同学,在三生里边曾经出来客串过; 艳艳,cici暗恋的单位同事。 cici娃不是vip用户,她看不到本段,嗷呜~~~~

第七一章 论金吾长鸿胪卿 友情提示:本章讨论太宗皇帝的气痢病(也就是痢疾病),慎入; 屠贤家宅子所处地点,在平安坊附近一条巷子的最深处,正是个闹中取静的大好所在,青色瓦墙,黑木门,推开是前后两进六间另有两处耳房厨房的小院落。天井中栽种着桃树梨树,到春天的时候必定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范健熟门熟路从墙角一盆万年青叶子底下取出钥匙打开大门,引我入内,前院一方菜畦,满满种着矮青菜,肥大的叶子翠绿可人,另有一小块青椒地,靠墙处是葫芦架和葡萄架,看着甚是干净可喜,中间是一栋五间的屋舍,二明三暗,范健笑着说道:“东屋光线好,是屠贤爹和保藏住,屠贤和她娘住西屋两间,剩下一间是客房,”又沾沾自喜道,“有时候我在她家干活的太晚,也可以留宿的哦。” 我笑了笑,“范健,你打算什么时候入赘?” 范健脸上一红,嘿嘿的笑,“屠贤爹说了,只要屠贤药园所毕业考上太医署的医博士,就给她招女婿,”忍不住低声哀求我,“大光,以后你别和屠贤争第一了好么,她读书读的好辛苦,屠贤爹要求高的很,大考小考,拿不到第一就要挨板子。” 恰巧屠贤阴沉着脸从正屋出来,听到范健的话,登时又羞又怒,“范健,要你多嘴,我用的着你低三下四的求情?!” 我和范健看着她,都呆住了。 小女郎眼圈通红,白玉一般脸颊上有五道清晰可见的指痕,显然是刚刚给人扇了巴掌。 范健心疼的要命,飞快跑过去,围在她旁边团团转,“怎么又挨打了,这这,唉。。。。” 倒是屠贤若无其事的样子,吩咐范健,“去灶房给我煮两只鸡蛋。” 范健赶紧点头,“好,好。” 口中答应着,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又打你?” 屠贤低下头,竭尽全力想要忍耐,但到底还是没忍耐住,靠在范健肩膀上,泪水断线珠子般滚落,“刚刚阿爹翻出铠甲来看,我拿毛巾擦拭,不小心弄坏一片。。。”她低声呜咽,说不出有多么委屈,“妈妈还在里间跪着赔不是。。。” 范健叹气,唠叨了一句,“真是造孽。。。” 我说道:“好了范健,你赶紧去灶房煮鸡蛋来给屠贤化淤,屠贤,你领我进屋看看。” 屠贤擦了擦脸上泪水,“王大光,对不住,我阿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实在不方便见客人。” 范健赶紧说道:“不是的,王大光从前在兵器铺子打过短工,修理铠甲很有一手的,你带他去看看,保不准能帮上忙。” 屠贤暗沉沉的摇头,“我阿爹不让外人碰他铠甲。” 我笑着说道:“看看也无妨的吧。” 范健也说道:“是啊,就看一眼。” 屠贤无奈道:“好吧,不过稍后若是我爹发脾气,轰你出门,你可千万要忍耐,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受不得顶撞。” “我知道。” 两人进到里间,果然看见一名三十几岁的妇人跪在地上,低垂着头颅,一言不发,东屋一张旧木床,铺着白底蓝花的粗布床单,一床厚厚的棉被叠放整齐,窗前一张书桌,列着文房四宝,墙边一架满满的书,颜色看来甚是陈旧,封面文字也大多不认得,想来应该是西域医书。 书桌旁边坐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看来当是屠贤的父亲屠湛,正对着桌上一摊片片破碎的锁子甲出神,眉梢眼角都是怒容,其人身后站着个青衣老者,正出口申斥地上跪着那妇人,“你说你养出这么个笨手笨脚的东西,有什么用处,我就是养条狗都比她强。” 妇人颤声应道:“我知道错了,孩子还小,动手没个轻重。。。” 老者哼了一声,还要骂骂咧咧,老人轻轻咳嗽一声,“保藏,算了,你们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叫保藏的老者立即住口,恭敬回复道:“是。” 又呵斥地上的妇人,“没长耳朵嘛,是不是要老爷亲自请你出去?” 妇人身子哆嗦,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可是膝盖一软,又跌倒在地上。 保藏上前一脚,踢中她心口,妇人翻倒在地上。 “没用的东西!” 屠贤在门口看得泪水涔涔,却不敢上前去搀扶。 我越过她身旁,走到妇人跟前,将她小心扶起身,触及她冰凉右手,见她手背红肿不堪,隐约露出个鞋印,想来多半是给人踩坏的,心下一时动怒,“欺负女子,不算什么好行径。” 保藏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来踢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屠家的事也轮得到你置喙?” 我等他那一脚踢到我面门,伸手扣住足踝,微微用力一拧,将他掀翻在地,发出碰的声响。 保藏惨叫一声,“哎呀,我的腰。。。” 妇人吓得浑身发抖,慌忙过去搀扶保藏,“大人你怎么样?” 保藏恼羞成怒,顺便扇了她一巴掌,“滚开!” 屠湛坐在旁边看,白眉底下一双深邃老眼闪烁快意的笑,“打吧,打死人是最好。” 屠贤痛哭出声,扑上去抱住挨打的妇人,“妈妈。。。” 妇人辫发飞散,脸上颈项上密密的汗水,雪白牙齿将嘴唇咬出血,乱发下一双修长凤眼绝望而凄楚,看着屠湛,“大人,我们张家亏欠你甚多,我实在是还不清,莫如死了来的干净。” 她挣脱屠贤,一头撞在厚实的木床脚上,咚的一声巨响,身子颓然倒在地上,头上鲜血如流泉一般喷射出,霎时染红整面脸颊。 屠贤撕心裂肺的喊道:“妈妈。。。”发了疯一般上前,拼命摇晃妇人身体,“妈妈你别丢下我。。。” 屠湛和保藏都愣住,我大吃一惊,连忙闪身到妇人身旁,撕开衣衫堵住她太阳穴上硕大得可怕的血洞,吩咐屠贤,“先不要哭,快去灶房拿些草灰来!”草灰可以止血。 屠贤如梦方醒,跌跌撞撞爬起身跑出去找草灰。 我抱住妇人头颅,让她仰起,眼看着湿漉漉的鲜血浸透布片,从我指缝渗出来,急得满头热汗,可是伤口在头上,要止血都不知道该封哪几处穴道,情急之下,想起于休烈从前教过的止血咒,也管不得是否有用,径直咬破食指,和中指并拢伸出,无名指小指弯曲,做成个诀,口中念道:“五湖四海三江水,拔住红门血不流,封!”扣回妇人伤处。 屠贤捧了一把草灰撞开门进来,“草灰来了!” 我小心掀开布片,发现伤口流血果然止住了,不过,为着安全起见,还是撕下另外一片衣衫,包住草灰,压在妇人血洞上,然后将她拦腰抱起,准备出门。 保藏拦住我,“你要带她去哪里?” 我冷淡道:“她受了伤,我要带她去医馆包扎上药。” 保藏傲慢的说道:“长安还有哪家医馆的大夫有我们老爷的医术好?” 我忍了忍气,淡淡说道:“长安也许没有一家医馆的大夫有你们老爷医术好,但长安任何一家医馆的大夫都至少有一个好处,是你们老爷没有的。” 保藏问道:“什么好处?” 我轻声冷笑,一字字说道:“他们跟这妇人没有深仇大恨,他们不会把这妇人往死里整治。” 屠湛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才刚要发话,我抢过他话头,“不就是一副明光锁子甲么?再了不起再有来历,不外就是死物,抵得上活人的性命?我是不知道你和妇人有什么样恩怨在,不过想来不外就是她有负于你,或者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这世上无端遭罪,受人陷害,被人出卖死无全尸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相比之下你不是已经幸运很多?总是念着自己的不幸,一意孤行惩罚别人,当真会觉得快感?” 屠湛面色刷的雪白,身形摇晃了阵,坐回椅子上。 保藏看得忧心,“老爷。。。” 屠湛看了我怀中妇人一眼,又看看泪水潺潺的屠贤,“保藏,带她去药房好生清理伤口,给她上点续命膏。” 保藏领命,甚是粗鲁的自我怀中捞走妇人出去,屠贤跟在后边,我嘱咐她道:“有什么事及时报给我知道。” 屠贤点了点头,哽咽道:“谢谢王大光。”这才飞跑出去。 等两人走了,我站在屠湛跟前,把桌上的锁子甲大致翻了翻,又检查铠甲底下的胄,沉吟了阵,说道:“你这铠甲我能替你修。” 屠湛愣了愣,嗤笑道:“这铠甲随便工匠都能修,关键你用什么材料。” 我笑了笑,轻描淡写道:“精铁连环扣,西北兕牛皮。” 屠湛怔住,深邃老眼微微眯起,“你怎么会知道,你锻造过兵工?” 我掰下一片甲叶,“没有,但我不仅知道这副铠甲是用什么材料做成,我还是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就连当年打造铠甲的工匠是谁,我也一清二楚。” 屠湛有些吃惊,定了定神,“你说它叫什么名字?” “它是前周国有名的锻造师孙轻侮所打造,叫做百辟明光铠,说它百辟,是因为铠甲本身是用精铁经过反复炼炒,耗费一年时间打造成,轻便兼顾,牢不可破,内层甲胄则选用珍贵的西北兕牛皮做成,可刀枪不入;说它明光,是因为铠甲胸背都是由左右两片圆护组成,面上光滑,很像镜子,武官披带上战场,圆护反照太阳光,发出明光,如日如月。” 屠湛眼中波光飞闪,却没做声。 “铠甲前后左右共分八片,共计有一百八十张甲叶,编缀时候左片压后片,上排压下排,背后用金丝加上细铁丝线绞缠,以求稳固,延长铠甲寿命。” 屠湛面上神色阴晴不定,迟疑半晌,终于开口询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我顺口敷衍,“我从前在兵器铺子里边打短工,听大师傅提过。” 实际上是在骠骑营从军的时候,听将军提过。 屠湛顿了顿,抵制不住心中诱惑,试探问道:“你有办法找到材料修复这铠甲?” 我悠然笑道:“虽然是比较困难,但确实可以。” 我从突伦川回长安,契苾明曾经送我一副贴身的绢甲,用的材料就是藏青兕牛皮,我准备写信问他看是否还有存货,假使没有,就拆了那副绢甲给屠湛用,至于精铁连环扣,突伦川有好多手艺精纯的突厥工匠,突厥人最擅长锻造盔甲和武器,想来打造几对连环扣应该也不是难事,唯一比较费事的连缀脱落的甲叶,须得找金蚕丝,现在不当季节,价钱肯定贵,好在我身上带着六小姐给的银钞,否则还真是会很窘迫。 “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保证还你一副崭新铠甲。” 屠湛反倒犹豫了,“你为什么要帮忙?” 我心道就知道你会忍不住发问,面上却微笑,“我和屠贤是同班同学,我不忍你因为区区一副铠甲责骂她。” 屠湛哼了声,怫然不悦,“他们母女对我不起的地方,又岂止是弄坏这一副铠甲?” 我笑出来,不轻不重点了一笔,“他们母女,一个是你的妻子,一个是你的女儿,说起来都不是外人。” 屠湛脸上登时涨成猪肝色,似乎我这一笔戳到了他的痛处,很想要开口反驳两句,末了却叹口气,“我无话可说。” “屠贤母亲姓张,我和她父亲张宝藏,原本是同乡,都是栎阳人,他年纪大我十岁上,我一向尊敬他。 前隋末年,我们一起从军,投入当时的太原侯、今世的高祖皇帝门下武卫营,跟着高祖皇帝征战。 我四十几岁上,高祖皇帝终于平定四野,坐正江山,我领了大笔的赏钱离开军营回家继承家业,张宝藏继续留在军中。 我家世代行医,家资还算殷实,我回乡虽然已经四十好几,靠着父亲的好名声,还是娶到一房合意的妻室,生下一子,孩子四岁上,我妻子过世,我独自一人抚养他长大,因为养的艰辛,所以甚是宠爱。 到了贞观初年,我子十五岁,像我年少时候一样不喜学医,想要从军,恰好张宝藏送信来,说宫中金吾营走了一名金吾卫,他正在积极物色,我遂写信介绍爱子去长安投奔他,在他手下做禁宫护卫。 我子入宫几年,有一次给我写家书,提到宝藏得了气痢症,小便不利,大便不止,矢气臭秽,肠胃虚亏,腹胀如鼓,持续半年不止,人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我想起父亲留下的医书上,好似提到一张药方,专门治疗这种气痢症,是用牛乳煎毕拨,连续服用两剂就可见效,遂把这方子说给他,要他试用,结果当真治好了他的气痢症。 贞观中,太宗皇帝也患了气痢症。。。。” 我心下颤动,不由自主出声打断他,“屠老伯,你可知道太宗皇帝因何会患气痢症?” 屠湛说道:“我没给他看过病,也没见过太医的诊治记录,但是他怎么染上气痢症,我却可猜出来。” 我定了定神,“在下洗耳恭听。” 屠湛说道:“气痢症这病症的起因,追根溯源,是因为湿热郁滞、气机不得宣畅所致,太宗皇帝一生征战频繁,从他十五六岁跟着前隋云定兴将军出战雁门关,到三十几岁玄武夺嫡之前,几乎都是在马上度过,说李唐的江山是太宗皇帝一手打下,半点也不为过,”他出了会神,“那时候我和张宝藏也都还在军中,记忆十分深刻,太宗皇帝每每出征,为着严肃军纪,不管严寒酷暑,白天从不解甲,碰到战事紧张,几天几夜衣不解甲更是常事,他是大将军,铠甲厚重,密不透风,身上湿热散发不出,淤积在体内,经年累月,渐渐落成了病根,少年时候不觉着有异样,等到年岁见长,终于显出恶果。 人体要想和顺,就要五味调和,湿气、热气和毒气,乃是损伤身体的大害,湿热和湿毒过甚,人会出现功能失调,比如手足痉挛,又或者痛风,如果患者另还有半身肢体气机不畅,湿毒入下九腑,就会生成痢症,太宗皇帝就是个典型例子,他常年行军,不仅腰腿变形,也阻碍半身气血运行,最终生成了气痢症。 可笑的是宫里的御医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次次给太宗皇帝会诊,都说是肠胃失调,开出许多清心顺气的药方,其实根本不对症,又怎么能够治好他?” 我轻声叹息,“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将药方献给他?” 屠湛冷哼了一声,“谁说我没有献给他?” 我愣了愣,“你把药方献给了太宗皇帝?” “贞观中,太宗皇帝痢疾症拖得他甚至不能上朝,宫里的御医和太医署都束手无策,于是广发医帖,向天朝坊间求取治病药方,张宝藏此时已经七十几岁,闻知太宗皇帝症状和他当年症状十分相似,就转了念头打算去献药方。 但那是我家祖传的药方,当年我写给爱子治疗张宝藏病症时候,反复嘱咐他不可告诉任何人,所以张宝藏虽然受了药方的益处,可是也不知道当年治愈他那碗汤药究竟是用什么药草怎么煎熬出来的。 贼子凶猛,他反复逼问我爱子未获答案,居然伙同太医署的歹人王守澄,对我爱子下迷乱心神的药剂,最终得了那药方,但我爱子心智失常,却成了痴子。” 过去很多年,屠湛仍然不掩满腔怒火,“那个老棒材,彼时已经七十几,行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也不怕遭报应。” 我顿了顿,“后来呢?” “后来,张宝藏把药方献给了当时的大丞相魏征,由他敬献给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得了药方,依样抓了荜拨煎牛乳汤服用,果然治愈病症,皇帝龙心大悦,决定厚赏张宝藏,就赐他五品官。 过了一个月,太宗皇帝二度犯病,照着那方子再煎药汤服用,立即痊愈,他感于张宝藏药方的神奇,又改封他三品文官,授鸿胪卿。” 屠湛脸上青白交加,恨恨的骂道:“可这些原本都应该是我爱子该得的。” 我怔了怔,不期然的想起宗事,莫名的有些百感交集,“说到该得不该得,我倒是想起宗轶事,和大丞相魏征有关,说魏征担任左仆射时,有两个管事为他办事。有一天,魏征刚刚躺下,两个人就在窗前议论。一个人说,我们的官职,都是这个老翁决定的。另一个说,不,都是由天定的。魏征听到后,就写了一封信,派那个说‘老翁定的’的人送了侍郎府。信上说:给此人一个好官职。但这个人不知信的内容。不巧,他出了门就心口痛,不能去,只好靠那个说‘由天定’的人送信。第二天下来侍郎腹送来批复,由老翁那人被留放;由天上那人被留下。魏征很奇怪,问到他们,他们就把实情全告诉了魏征。魏征于是长叹说‘官职俸禄认为是由天定的,大概不假啊!’” 屠湛大怒,道:“照你这话说来,我爱子是活该送命了?” 我说道:“不是那意思,你爱子是怎么送命的?” 屠湛恨声道:“张宝藏升任鸿胪卿,随后就找了个碴儿,将我爱子从金吾营转出宫,放进神武营,不到半年,直接调进骠骑营。” 我有些吃惊,“你爱子进过骠骑营?他叫什么名字?” “屠录。” 我沉吟着没作声,脑海之中仔细回想,印象中骠骑营好像从来没有接受过叫做屠录的神武营兵士。 “他在骠骑营任职有多久?” 屠湛咬牙切齿道:“两个月又十一天,随后就战死了,这还得多谢彼时的骠骑营主帅契苾光,其人受王守澄和张宝藏买通,明知我爱子是个痴子,仍然驱使他攻城,害得他被敌方乱箭射死。” 我打了个寒战,脱口说道:“将军不会做这种事!” 然而心念千转,想起从前跟随将军出征,间中有几次,因为骠骑精锐不足,似乎确实是用过新丁和老弱做前锋攻城。。。。 我不敢再细想,随即转移话题,“你当时在做什么?” 屠湛悔恨交织,“我当时和我徒弟处身在西疆石国药杀城里,培植一种极其罕见的药草,等我获悉爱子的变故,赶回长安,我爱子已经死在战场上,尸身也就地掩埋了,骠骑营只给我一面他从前用过的腰牌,再有就是这副百辟明光铠,说是张宝藏在我爱子出征的时候送给他的,”他重重哼了声,“假慈悲!” 我苦笑,“难怪你对它爱若性命,原来是你孩子的遗物。” “我悲愤之极,就想到督抚衙门投状子告张宝藏谋害人命,张宝藏却先一步派人请我到他府邸,好言好语的宽慰我,声泪俱下的忏悔,又信誓旦旦担保,第二天上朝就向太宗皇帝坦诚自家过错,自请入狱受刑。 我听信他谗言,两人说了些从前旧事,我心中愁闷,就喝多了两杯,最后住在张宝藏府上。 第二日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身无一物,旁边躺着张宝藏的女儿。” 我讶然之极,“就是屠贤的母亲?” 屠湛面有愧色,将目光转向别处,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内疚,“是,张宝藏娶妻时候已经将近六十,又过了好几年才生出的个小女,疼爱之心丝毫不输我对爱子。” 我谨慎的问道:“他把最珍爱的小女送上你的床,想必是在暗示你,他毁你一子,你毁他一女,你们两厢扯平?” 屠湛恨道:“是,迫于无奈我只得娶了他小女做妻子,两个月光景不到,妇人宣告有身,我甚是高兴,妇人趁机苦苦哀求我放过张宝藏,我拗不过她,就开出条件说只要她给我生个男孩,就当是张宝藏把我爱子还给我了,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没想到妇人怀孕九个月的冬天,张宝藏感染风寒去世,妇人悲痛之下早产,生下个小女,却不是男丁。” 我恍然,“难怪屠贤不得你欢心。” 屠湛瞪我一眼,“换了是你,吃了这样天大的闷亏,也给不出好脸色。” 我干笑了两声,心下颇是不以为然。 两人没再说话,屠湛对住窗外的一丛葱绿青菜出了会神,“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比起世间那些遭人出卖死无全尸的人,我还算是幸运的了,我恨了她们母女十几年,用尽各种手段折磨她们,甚至还买了个仆人,起了张宝藏的名字,变着法儿的欺负两母女,可是十几年来,看着她母女受苦,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觉得快活?” 我忍不住微笑,“屠老伯,你知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自己也很清楚,屠贤和她妈妈是无辜的,欺负无辜又无助的人,不可能会觉得快活的。” 屠湛身子一颤,仿佛是电击一般,“无辜又无助的人。。。” 我接着说道:“如果今天我不在现场,妇人撞死在你面前,你就是另外一个张宝藏,为着说不出口的私欲,把无辜的人逼上绝路,你会终身愧疚,痛不欲生。” 屠湛牙根咬得吱吱作响,眉峰颤动,突然高声叫道:“保藏。” 门外有人应声,“是,老爷。” 屠湛嘶声问道:“她是死还是活?” 保藏顿了顿,“回老爷,是活。” 屠湛微不可见的松口气,又打量我一阵,“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下甚慰,沉吟了阵,“我姓王,我叫王大光。” 屠湛雪白长眉低垂,“你以后有空,可以时常跟那个叫范健的来我宅子玩,我当年从石国的药杀城带回来好些中土见不到的医书,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借去看,也许你对你日后的课业会有所帮助。” 我微微一笑,“说起来屠贤的资质其实也是不错的。” 屠湛嗤了一声,“那丫头,不值一提。”眉宇之间却有些得色,却又叹口气,一拍桌子骂道,“饭怎么还没熟,要饿死我啊?” 话音才落,就听见范健在外头慌三慌四的接口,“熟了熟了,马上开饭。” 题外话:没有耐心的童鞋们可以直接略过不看,因和故事没有关系。 关于张宝藏: 1,历史上确实是有这个人; 张宝藏,字澹,贞观中,为金吾长,时太宗苦于气痢,众医不效,即下诏问殿庭左右,有能治此疾者,当重赏之。时宝藏曾困其疾,即具疏以乳煎荜拨方。上服之立瘥。宣下宰臣,与五品官。魏征难之,逾月不进拟。上疾复发,问左右曰:吾前饮乳煎荜拨有效,复命进之,一啜又平。因思曰:“尝令与进方人五品官,不见除授,何也?”征惧曰:“奉诏之际,未知文武二吏。”上怒曰:“治得宰相,不妨已授三品官。我天子也,岂不及汝耶?”乃厉声曰:“与三品文官,授鸿胪卿。”出《独异志》) 张宝藏因献药有功,受三品文官,授鸿胪卿,是我国医学史上官爵最高者。 2,正史里边没有提到他; 新旧唐书和隋书记载了很多当时的名医,比如孙思邈,张文仲,鉴真,都有专门的传记,还有很多隐士,甚至擅长岐黄术的朝廷低级官员,也都会提上一笔,不过没有张宝藏; 所以我很猥琐的想,张宝藏之所以能够位列古代名医范畴,是不是巧合呢?理由如下: 太宗皇帝最终死因还是气痢症,他出征辽东,受当地湿热侵染,痢下不止,加上战事不顺,心气淤积,回京不久就驾崩了,再看前文张宝藏二度受封的起因,是因为太宗皇帝吃了药方之后有效,但是一个月过去又旧病复发,再服而有效,遂有鸿胪卿之赏,由此可见,张宝藏给的药方,应该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方子,他其实并没有找到太宗皇帝气痢症的根本原因所在,自然也就不能对症下药; 再看他当时的职务,金吾卫,在唐十六卫里边,是禁宫护卫,掌宫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张宝藏位列金吾长,是金吾卫的低阶官长,说明他其实是个武官,不是医者,关于他献药的起因,也说的明白,是因为他自己生过这种病,服用这药方有效,没有提到药方是他研究出来的。 基于此,我们可否这样假设: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卫士长,他从前生病,得到有名的医者帮忙,给他一剂药方,他吃了很有效,正好当今的圣上得的病症表象看来和他极其相似,他于是斗胆献出药方,果然暂时缓解了圣上的病痛,圣上龙心大悦,遂赐给他很高的官职,但他本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功德,所以未能入史官笔下,不过后人还是以讹传讹,把他捧成了名医? 这设想就好像一条毒蛇在我心里流窜,而从前的历史究竟是怎样的,现在又再也无从查起,当然本来也不关俺的事,可是看到张家老爷仅凭一剂药方就赫然和孙思邈、张文仲、鉴真这些我垂涎又仰慕的高人列在一起,感觉真是万分的不舒服。 so,俺就编出了这章金吾长,很猥琐很贱格的在张家老爷身上泼了一小盆稍微有一猫儿不干净的水~~~~(我真是太小人心性了,我有罪=。=) 在此做出很严肃的申明: 本章内容纯属虚构,没有任何历史依据,是作者在高烧四十度、以她极其狭隘的、扭曲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为指导写出来的胡言乱语,不值得追究,不值得深究,看过就算,请千万不要对号入座。。。 另外,值得说明的还有两点,算是分享; 1,孙思邈在晚年著作千金翼提到了张宝藏献出的乳煎荜拨汤的配方,原文如下:服牛乳补虚破气方,牛乳(叁升)、毕拨(半两未之绵)右二味,铜器中取叁升水和乳合,煎取叁升,空肚顿服之,日一,二七日除一切气,慎面猪鱼鸡蒜生冷,张澹云波斯国及大秦甚重此法,谓之悖散汤。 整理如下: 悖散汤 【别名】牛乳方、荜拨煎、牛乳汤、荜拨乳牛乳香 【处方】牛乳3升,荜拨半两(末之,绵裹)。 【功能主治】补虚破气,除一切气。主气痢,久不愈,及诸痢困弱者。 【用法用量】牛乳方(《养老奉亲》)、荜拨煎(《圣济总录》卷七十七)、牛乳汤(《直指》卷十四)、荜拨乳(《袖珍》卷四引《仁存方》)、牛乳香(《普济方》卷二一○)。 【注意】慎面、猪、鱼、鸡、蒜、生冷。 【摘录】《千金翼》卷十二引张澹方 2,关于悖散汤的起源,也有两种说法,其一,用荜拨治疗痢疾在印度有着悠久的历史,故唐太宗服用的乳煎荜拨一方当来自印度,这个珍贵的药方不仅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了中国,而且还流传到了波斯和大秦,被称作悖散汤;其二,悖散汤是波斯国的本土发明。 今天日头好晒,秋天果然来了。

第七二章 飞来女 进宫的事因为是王大光要求的,厉山飞和许弘都不敢有二话,所以虽然万分的舍不得,厉山飞还是潜入宫中找到宇文顺,低声下气说出土豆要入宫的事,恳求他帮忙,并好生照顾小孩。宇文顺最初正为土豆拒绝入宫发愁,听到厉山飞的要求,简直欢喜得快要找不到北了,及至厉山飞求他照顾土豆,登时意味深长的笑出来,“厉山飞,你只管放心,不见得是我照顾土豆的,她照顾我的可能性比较大。” 厉山飞听得愣住,待要追问两句,宇文顺却又不肯多说,将她和善的请出了宫。 小童子的母亲回府,把经过简要说给许弘听,两夫妻分析大半夜,虽然吃不准宇文顺为什么会恁看好土豆,但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就是土豆入宫想来应该不会太遭罪,有这个前提在,许家夫妇多少觉得安心,可是一想到自己从小疼爱到大的心头肉从此以后可能再难见到,还是难过得落泪,抱住睡梦中的土豆呜咽不止。 第二日厉山飞打起精神,把入宫的事说给土豆听,“宇文大人多半今天就会安排,保不准明后天就会有消息。” 小童子想到要去那个阴森的所在,忍不住就很忧伤的叹了口气,见到爹妈红通通的双眼,仿佛是一夕之间老了好几岁,又赶紧打起精神,笑眯眯的说道:“不怕,大明宫和太医署只得一墙之隔,以后没得差事我就翻墙出来玩。” 厉山飞在宫中多年,心知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也不好说出来打击小孩,只得勉强笑道:“那也是。” 许弘叹了口气,“这两天也不必再上私塾了,你爱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去,天黑之前回家来就行。” 土豆点点头,“晓得了。” 等许弘去了太医署,厉山飞陪着土豆,给她梳头,擦小脸蛋,做了顿早饭,填饱她肚子,问她道:“想到要去哪里玩了没有?” 土豆眨巴眨巴眼,小心翼翼说道:“从前锦绣山庄在长安的物业,现在都归给谁了?” 厉山飞想了想,“听燕十三说,好似是悉数赠送给王大光了。” 土豆犹豫了阵,“妈妈,我想去锦绣山庄别业玩一会儿。” 厉山飞道:“好,我去问王大光拿钥匙。” 土豆摇头,“不用,我就在门口看看,不进门的。” “也好,我跟你一起去。” 土豆却不肯,“妈妈,我去一小会儿就回来,你趁着这功夫做几样我爱吃的菜倒是不错。” 厉山飞面有难色,“做菜,这个这个。。。。”厉家妈妈从前是闺秀,后来是山贼,再后来是太宗皇帝的御衣卫,她那一双手拿过针线,拿过大刀,绣花杀人都不过是眨眼间的容易事,但是论到做菜,却是从来没做过的营生。 土豆迷迷的笑,“不行么?” 厉山飞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说道:“行,当然行。” “那就好。” 小童子从家里出来,照着从前隐约记忆找到锦绣山庄,眼见朱红大门关闭,门前鞍马冷落,地上秋叶连天,不由呆住了,再想到这一番凄苦景色皆是因自己而起,自责的快要哭出来。 “我真是太不应该了。。。。” 十一月的长安寒风料峭,厉山飞梳头的手艺不过关,一阵窝头风过来,土豆头上两只元宝发髻登时东倒西歪,毛茸茸的活似三五天没打理过,再加上她一脸迷途猪仔的小模样,登时引来路人侧目,有同情心旺盛的两位阿妈大婶忍耐不住,在旁边指指点点。 “看那个小娃仔,好可怜见,是不是跟妈妈走失了?” “你看她那只胖手手,好可爱啊好可爱,还有那个小圆脸蛋,粉扑扑的煞是袭人。” “我说阿奇嫂,你不是新近才没了闺女么,要不把她领回去自己养算了,再大一猫儿毛,给我家二胖做童养媳妇。” “且,你家二胖二十几的人了,我可不舍得自家娃儿给他欺负。” “哟,什么时候小娃仔变成你家的了?” 两阿婶正长长短短议论得有趣,旁边打斜里又窜出个胖阿婶,“是啊是啊,无主之物,先到先得。”挽起袖子,飞奔上去,意欲捉走土豆。 土豆正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小漩涡里不能自拔,阿婶的鹰爪几乎要伸展到她小胳臂上了兀自浑然不觉,眼看这一颗圆溜溜的小物件就要落到胖阿婶手中,这时有个十三岁的少年从红墙根边跑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口中大叫,“小妹子你光秃秃的站在大街上做什么?” 土豆啊了声,觉着这声音着实是耳熟,再细看来人,险些惊得元宝发髻飞到天上去。 这这这,这不是感业寺见过的田适小朋友么? 田家不是已经惨遭灭门,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来哉? 难道是冤魂不散回来索命? 发髻散乱的童子小身子抖成一团,张开香肠嘴堪堪要大喊有鬼,却看见微薄的日光下,田适明明白白有个微弱的小影子落在地上,而他抓住自己的手也是温润有力,当下止住了呼叫。 来的少年可不正是田适小朋友,田家出事之后,王大光回剑南查探情形,临走嘱咐他要小心隐藏行踪,以策安全,他因此老实呆在锦绣山庄深处,只有深更半夜才敢出来对着天空数一会儿小月亮,顺便想一猫儿毛那个在感业寺认识的小肥童子,像今天这样一大清早的在外边闲逛,实在是有原因的,他昨夜去玫瑰园找王大光玩,说话说的晚了些,顺便就住下了,今天早晨才锦绣山庄,因为前门紧闭,他走的是后门,刚刚从巷子经过,不经意中瞟了一眼大街这头,赫然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小人儿,一脸凄惨的在前门徘徊,旁边更有几只恶形恶状的阿婶意图不轨想入非非,当下急得顾不上王大光的吩咐,飞也似的窜出来,拖走了土豆童子。 胖阿婶眼见一个少年从天而降,不由分手夺走了小童子,登时气得快要昏厥,“天子脚下,竟有狂童以身试法,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抢夺良家小童,当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正准备翻动大脚板去追人,旁边叫阿奇嫂那阿婶赶紧拦住她,“胖婶子,快别追了,那少年郎从锦绣山庄后门出来,想该是庄子里边的人,又口称小妹子的,保不准是他亲戚来。” 另外那阿婶也说:“是啊,阿奇嫂说的有道理,这个锦绣山庄,从前人丁兴旺的很,现在虽说败落了,也不过是新近才发生的事,也许真是远房亲戚不知就里,没听到风声,千里迢迢赶来投奔。” 胖阿婶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是的嘛,”又不无遗憾叹气,“那个肥童子,着实是可爱,胖头胖脑的,将来长大成人,虽说不见得能有我美貌,倒也不会差几多分。” 旁边两阿婶瞅一眼胖阿婶丈二腰身,大船一样两只脚,枣红袍子裹着胸前两团巨物如千丈瀑布顺流之下,忍不住咂舌,咕咕笑了两声,各自鸟散开。 剩下胖阿婶兀自不死心,又站在原处久等好一阵,确认那个惊鸿一瞥的小童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出现的了,这才怏怏不乐的走开。

第七三章 终身误 老爷子离开长安的时候,将满满一处别业悉数赠送给元庆,里边一草一木也不曾变卖或者带走,所以如今虽然人去,但并没有楼空,然而这也未必就是好事,因为大凡越是物是人非,也越是令人怆然泪下。 田适夺了土豆,带回庄子,在度过最初的惊喜之后,依旧是长久深重的抑郁和孤独,他从小在剑南的锦绣山庄总部长大,一家九兄弟,还有三个妈妈,仆从下人若干,加上哥哥姐姐们的朋友,生意上的伙伴,人来人往的,十多年花团锦簇生活,如今突然打回原形,只剩他一个人,他又是正值敏感多虑的十四五岁,自然而然生出诸多自怜自爱的心意,这当口和土豆坐在山庄最高的摘星台上,两条长腿挂在栏杆外边,随风摇摆,更加觉着此身孤单一人,不如归去。 土豆看得心惊肉跳,吞了吞口水,讪讪的说道:“那个,那个,你先坐到里边来嘛。” 田适却不做声,呆呆傻傻的好像耳朵忘记带出来,没听见土豆说话。 土豆扁了扁嘴,想到这小少年从见到自己第一次起就巴结讨好的,现在却对自己不理不睬,真是很想要哭出来,可是看到田适忧伤却又强装坚强的脸,她又忍耐住,想了想,柔声说道:“田适,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田适低声说道:“我没跟着阿爹回剑南。” 土豆哦了声,又说道:“他们人没有了,你一个人是不是觉得很孤单?” 田适低下头,眼泪一滴滴落在胸前的衣袍上。 土豆鼻子发酸,也差点落下泪,小肥童子抖着手从衣内摸出一张手帕,笨手笨脚的擦拭田适脸上泪水,她力气向来大,肥手指所到之处,留下片片红痕,也亏得田适是男孩,要是个女孩,怕不当场哭号声震天? “你不用怕,你不是已经给圣上收来做禁卫了么,我很快也会进宫,到时候有我陪着你,别人欺负你我替你打他,你饿了我偷东西吃,你睡不着我讲故事给你听。” 田适啼笑皆非,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何况有了阿爹的前科在,自己现在已经变成过街老鼠,哪还能主动进宫送死?不过,他偏头看土豆,“你不是不想进宫的么?” 土豆呜咽一声哭出来,“我是不想进宫的,可是我做错事,不进宫不行。”她咬了咬牙,把自己为着贪吃一根青瓜编造故事哄骗圣上,结果使得圣上生出杀机,屠宰了田家上下的事简要说过一遍,“进宫是王大光要求的,不能不听他的。” 田适呆住了,他年纪比土豆大了六岁,自小在商家长大,见多了人性狡诈,家中又经常有官家要人来访,虽然阅历不深,见识却很宽广,知道圣上若是没有杀心,绝无可能单听土豆一面之言就对田家下毒手,但土豆也并非是全无责任,按照她的说法,变故发生之前,太尉长孙大人显然是力主对田家灭门的,反而是圣上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基于其他的原因,始终犹豫不决。 而在这个最最关键的肯綮时刻,土豆一番无心的说教,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从这个角度来说,土豆很显然无疑是田家灭门血案的间接推手。 他不无阴郁的想,在圣上内心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如果土豆说两个恤民怜子,又或者舍身饲虎的故事,圣上听过,是否会改变初衷,否决长孙大人的提议呢? 小少年面上青白交加,看着土豆的眼神一会儿充满恨意一会儿充满遗憾,一会儿想要扑上去将她娇嫩的小身子斩杀成千百段,一会儿又想抱住她放声大哭。 土豆心里害怕之极,很想要转身跑到天边去,找好几百片乌黑的厚云彩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不给任何人看到,但是许弘教育过她,做错事一定要勇于承担不可逃避,所以她明明惊恐得面色雪白浑身发抖,双足却好似给钉在地上一般,勇敢注视田适。 “我知道是我做错了,你若是想杀掉我给你爹爹妈妈还有哥哥姐姐报仇,我也不敢躲闪。” 她闭上眼,扬起脖子,等待田适致命一击。 “不过你杀掉我之后,能不能把我尸身交还给我爹爹妈妈,我口袋里边还有三十个铜板,算是你的辛苦费用,你可以拿去太医署私塾门口的臭豆腐摊上买十串臭豆腐呢。” 田适哑然,瞪着土豆半晌说不出话,末了长叹一声,“算了。” “啊?”土豆死里逃生,半睁开双眼,偷偷打量田适,“你不杀我了?” 田适仰起头看向天空,“九州生铁铸一字,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我杀你有什么用处,也不能让我家人生还。” 他长啸了一声,突然翻过栏杆,纵身跳下天台。 土豆惊得面如土色,尖声大叫,“田适!” 飞身扑过去,却见田适衣袂飘飘,轻轻落在摘星台外边宽阔的草坪上,就地一滚,鱼跃起身,半点也没有受伤。 田适的轻身功夫是自小开始练的,田家九子女,习武资质最好的数四公子田烈和八公子田适,田烈行四,性喜挑逗,所以老爷子要他练定力,历练他性格,田适爱凑热闹又爱财,老爷子就要他练习轻身,为的却不是锻炼他性格,而是出于疼爱,希望他玩闹得快活。 土豆轻舒口气,只觉浑身酸软,一时不查,立足不稳,登时一个倒栽葱从天台上跌落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尖叫不止。 田适也吓得不轻,赶紧扑上去,堪堪赶在肥童子落地之前,双手高举接住了她。 巨大的身形加上从上往下的冲击,十四岁的少年支撑不住,壮烈牺牲,四脚朝天的倒下,土豆压在他身上,几乎将他腰骨压断。 他只来得及惨叫一声,“我的天。。。”就再也说不出话,翻起白眼,口吐白沫不止。 土豆惊魂未定,见到田适惨状,呜啦呜啦的大哭出来。 “田适我对不起你。。。” 大把泪水挥洒在田适脸上,小人儿很无奈很郁闷,该哭的人是我才对的,“如果我因此不能敦伦。。。” 土豆疑惑的眨眼,“敦伦?” 田适面上一红,又叹了口气,举起衣袖擦拭土豆脸上泪水,“算了,权当是我田家前世欠你的。” 土豆抽抽噎噎,慢慢止住哭声,将田适搀扶起身,“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把你当太上皇一般伺候。” 田适忍不住微笑,“我今年才十四岁,哪里有太上皇那么老。。。” 土豆破涕为笑,将田适大半个身子扛在自己身上,扶着他一瘸一拐爬回摘星台底下的大殿,靠着门栏坐好,喘了口粗气,摸着干瘪的肚子,“好想吃东西。。。。” 田适知她一向爱吃,饭量又大,“后园的厨房里有米面菜蔬,可惜没有熟食。” 土豆挠了挠头,眼巴巴的看着田适。 田适无言,大声叹口气,“扶我去做饭。” 土豆喜滋滋的笑,却听到田适状甚随意实则心怀叵测的说道:“我若是半身不遂,将来很有可能会娶不到老婆。。。” 土豆不疑有他,顺口接道:“不怕的,你还有我。” 很多很多年之后,土豆二十七,因为深得武皇宠信,在宫中过得如鱼得水,乐不思蜀,田适在外边度日如年,实在忍无可忍,伙同杨玉悍然闯宫掳人,彼时土豆再三再四的挣扎,田适遂搬出她这一句童年誓言,将其一举拿下。

第七四章 入宫 那天晚上屠湛喝了很多,屠贤的妈妈张氏坐在末位上,保藏在屠湛左手位,我在右手位,范健负责跑堂,从头到尾没闲着,不过看他的样子,显然是乐在其中,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屠贤在厨房忙碌,两人可以说很多悄悄话的缘故。 屠湛喝的半醉的时候,不住拿眼看张氏,眼神复杂而深刻,有种神秘莫测的感受似乎是要喷薄而出,偏又竭尽全力的忍耐,只是到最后终究是没忍耐住,伸出筷子给张氏加了一筷子菜,“怎么不吃菜,就顾着扒饭,有人跟你抢么?” 张氏缩在桌子边角上,满头裹着纱布,从上桌子至今,一口一口扒白饭,甚至不敢抬头看屠湛,那一筷子菜夹到她碗中,她先是愣住,及至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的抬头,注视屠湛半晌,低低呜咽了一声,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 保藏想是平时骂惯了的,不等屠湛发话,他两条凶眉先倒竖起,脱口骂道:“老爷八十生辰,你哭什么哭!找晦气还是找打?” 屠湛瞪保藏一眼,淡淡说道:“你年纪也大了,我给你一笔安家费用,明日起你回乡下养老吧。” 保藏啊了一声,急忙道:“老爷。。。” 屠湛严厉眼风一扫,“怎么?” 保藏吓住,不敢再说,恭敬应道:“是。” 晚饭吃到尾声,范健在门口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的似是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我笑着问道:“怎么了?” 范健嘿嘿的干笑了两声,“那个,那个,我和屠贤做了一碗鸡汤长寿面,不晓得该不该端上来。” 保藏原本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出,恰好范健送上门来,又是个外人,遂以为找到发泄的对象,“不长脑筋的东西,一脑袋的豆腐渣,有寿面做什么不先上,现在老爷饭都吃完了,怎么还吃得了?存心是气人!” 范健越发的窘迫,缩在门口不敢露头,可是却又不舍得走,呐呐的说道:“本来应当是先上面条的,但是我和屠贤都不大懂得做,好不容易和出一团,又炖了鸡汤,所以磨蹭到现在,知道老爷已经吃饱饭,总算念着屠贤一片孝心,好歹吃两口也可。。。” 保藏骂道:“你也不想想,晚饭吃的太饱,老爷身体怎么受得了?” 屠湛却说道:“端上来吧。” 保藏顿时噤声。 范健十分欢喜,大声的应道:“哎。” 一路飞奔的跑出去,不大功夫端进来一碗浓香雪白的鸡汤面,喜滋滋地说道:“长寿面来了。” 屠湛见鸡汤里一根面条,手工十分粗糙,通身粗细不一,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轻轻用筷子一戳,登时断成两截,显然是面团揉得不劲道。 范健尴尬的笑,两只手在身上擦了擦,“我和小贤都不会做面条,原本说是去街对面的粮铺子买,可是她不肯,非要自己做,大半晚上揉面团子揉得手都肿了。。。” 屠湛轻声叹口气,对着门口出了会神,默不吭声将一碗面条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 范健欢喜之极,才正要跑去灶房向屠贤报喜,却见屠贤巴在门口,双眼明亮如星,水光晶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天晚上范健和我一起回家,十一月的长安深夜,寒风凄冷,他紧紧缩在我旁边,吸了吸鼻子,又问我:“大光,你说我们未来会怎样?” 我笑出来,伸手揽住他肩膀,我对这个头脑简单但是心地善良的少年,有一份发自内心的喜欢,“你想未来是怎样的?” 他认真的说道:“我希望小贤的爹再不要虐待她和妈妈,我希望小贤考进太医署,我入赘去小贤家里,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我和小贤的好朋友。” 我怔了怔,我是什么时候成了范健和屠贤的好朋友的? 不过,那也不错。 “前三项我是不敢肯定,最后一项,应该是不会有大问题的。” 范健眯眯的笑,“那就好,”又往我身旁蜷缩,喃喃道:“你身上好暖和。” 我笑着说道:“可能是因为晚饭的时候我喝了点酒的缘故。” 说到酒,不期然的想起田心。 她在突伦川可好? 我很想念她。 暗自决定回家后给她写封信。 这信件最后写倒是写了,但是内容却不是我想说的,原因在于田适深夜来访,缠着我和十三闲话,总有不肯走,我念着明天要上课,也不敢太熬夜,只得一边敷衍两人一边给田心写信。 而有两个不识趣的家伙在场,那些想念和爱意又怎么好意思悉数都写出来? 结果信件送出去没多久,田心就回复我,大骂我懒惰,给她写的信半点也不用心,通篇上下没见到一个好看的字,没有一句好听的话,我恁不想写,也不用委屈自己再写,她反正也不想再看了。 天可怜我。 赶紧连夜写信说明当时情景,满满写了三大篇,干净工整,总算哄得她转怒为喜。 当天晚上田适就住在玫瑰园里,第二天天还没亮,他赶回锦绣山庄,等我傍晚放学回家,就接到他用鸽子送来的消息,说他拐到了土豆的终身。 不服不行。 十一月下,土豆正式入宫,是宇文顺亲自来接,许弘问他安排了哪个位子容纳小肥童子,宇文顺回答是到辰宁宫给待产的先帝宫人武珝做近身宫女。 土豆一听就倒地大哭,滚来滚去的,“不是说去御膳房的么?” 宇文顺好言哄她,“才人娘娘身怀六甲,每天各种进补品流水不断,可是她只得一个肚儿,又最注重修身,想来也吃不了多少。。。” 土豆登时止住了哭声,快手快脚从地上爬起来,“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入宫啊。” 许弘和厉山飞啼笑皆非,许弘轻声叹了口气,摸了摸土豆圆润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好孩子,多保重啊。。。” 跟着眼圈一红,慌忙转过身去。 土豆进宫的第八天,太医署的药博士原仲平大夫差人给我送来一封信,随后他悬梁自尽。 信中写着一剂药方,说明是他根据当年的残本笔记配出来的碎金夫人药方。 我拿了药方和于休烈讨论,他也吃不准方子内容的真假,最后我们决定照着药方配出毒液,买两条狗试用看。 至于原夫子的母亲,拿到方子的当天我就让于休烈出面,解了她身上的符咒,又给了她五千两银子养老,加上太医署对编制博士家眷的补贴,只要她有生之年不做荒唐的花销,安度余生是没有问题的。 至此长公主开出的仇人录,我完成了第一笔。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期间屠湛好几次让屠贤带我上她家吃饭,保藏已经离开屠家回乡下养老,现在帮着屠湛料理药园子的是屠贤妈妈张氏,偶尔屠贤也会帮手,家里杂事另外请了一对李姓中年夫妇打理,那两人一看就是老实人,粗手大脚却甚是干净,男的壮健,女的温顺,又做的一手好菜,屠湛用的很舒心。 吃饭是一宗,屠湛屡次让我去找他,其实有他自己的想法。 “我十二岁从医,至今不辍,虽然没有成大器,倒也有些微末心得,从前是心中有别念,提不起兴致整理,如今看开了,就很想做一个药学录,收一个关门弟子,屠贤那丫头虽然资质不错,到底是女流,真要开门坐诊,实在有很多不便,范健是个老实人,一门心思都在丫头身上,怕也是个窝囊废,算来算去,年轻一辈当中,我只认得你一个,算是便宜你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知他是强势惯了,服不来软,遂说道:“多承老伯看得起,小人很是感激。” 屠湛哼了声,“我这书房,药园子,还有药房,你随便进出,想看什么想拿什么自行方便,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你可以三五不时来我家,也可以每天都来,但不必时时请安,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没那么多空当应付你。” “知道了。” 他又沉吟了阵,雪白的长眉下一双睿智双眼闪烁波光,仔细审视我一阵,“你面向生的很古怪,出身不凡,本该是个天生坐高位的命,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变成个庶人,” 他顿了顿,“那也无妨,日后自然有你翻身的时候,到那会儿我多半是不在了,”他又沉吟了阵,低声说道,“我也不指望你记住我的恩典,就是我的妻女。。。” 我平静说道:“放心,我会照顾。” 屠湛估计没想到我会答应的这么爽快,一时怔住,末了慢慢抬起头,翻了个白眼,“记住你的话。” 转眼到了十二月中,厉山飞忍耐不住偷偷溜进宫探望土豆,见到小童子比以前更加肥壮健康,心下大慰,顺便又带回个消息,说武珝怀孕三个月有余,血气虚亏,数次流血不止,几番险些落胎,让圣上十分担忧,数次招了御医查看,始终是没找到原因。 土豆对此也很忧心,不过那并非是因为她和武才人生出了多么深厚的感情,实际上,小童子年纪尚幼,对宫闱争斗一窍不通,之所以会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纯粹是从她猥琐贪吃的本性出发:如果武才人落胎,以后就再不会有美味的让人吃掉舌头的补品流进辰宁宫了。 所以她对妈妈说:“妈妈,你得想个法儿,保住才人的胎儿才好。” 厉山飞遂拿了问题来找我和徐登封等人商量。 “土豆进宫,宇文顺送她给武珝做近身宫女,彼时说的很清楚,是因为她在感业寺救助过才人,这话无疑给我小孩打上了武珝内人的记号,如果武珝失宠,土豆的日子一定也不会好过。” 徐登封摊了摊手,“我知道,但是不知道她的病况,我们又不能进宫,实在是无能为力。” 厉山飞微蹙双眉,“那该怎么办?”她迟疑了阵,一发狠说道,“算了,万一武珝不幸死了,我就入宫盗走土豆,一家子离开长安,远走高飞。” 十三打了个突,眼风扫向我,却没做声。 我出了会神,说道:“我们是不能进宫探视武珝,但有一个人可以。” 厉山飞神色大振,“谁?” 我笑着说道:“就是你丈夫,太医令许弘。” 徐登封一拍大腿,“是啊,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厉山飞面有难色,“许弘那人清高的很,最不屑得进宫给后妃看病,尤其武珝连名衔都没有,我怕说服不了他。。。” 我笑了笑,“让他想想土豆。”

第七五章 望诊 禁宫许弘有好些年没来了,他上一次进宫,印象中好像还是三年前,太宗皇帝病重,御医束手无策,迫不得已向太医署求援,他和蒋冒昌在半夜三更的时候被黄门监宇文顺带进宫,三人忧心如焚,赶到太宗皇帝寝宫门口,却给该时的太子、当今的圣上阻止,说太宗皇帝病情好转,不需再劳烦太医令看诊,体面的打发他回去了。 那天正是九月初九重阳节,他站在太宗皇帝寝宫外,以他医者特有的敏锐嗅觉,闻到了寝宫内有一股腐臭的味道,那股味道让他忍耐不住的潸然落泪,他很清楚的知道,就在厚重的宫门背后,一手创建了天朝帝国的霸主君王,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然他至亲至善的爱子,却不肯施以援手。 那天晚上宇文顺沉默的将他和蒋冒昌送出宫门,他看见年轻的内廷总监眼中波光盈盈,面容悲戚,却殷殷嘱咐他,“今夜入宫之事,恳求大人不要告诉任何人。” 蒋冒昌年少,问了一句,“为什么?” 宇文顺却没做声,半晌轻声喟叹,“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宫灯迤逦,他萧瑟背影渐行远去,那场景在其后的几年时常在许弘梦中浮现,对这个前朝贵族出身的太宗皇帝近身内监,他一直有种隐约的好奇,想要知道这副单薄又柔韧的躯体当中珍藏的内在究竟是怎样的,而太宗皇帝龙归大海之后,他身为先皇近侍,又是如何得到圣上的欢心进而稳居高位的? 对于这两个问题,他一直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多半都是得不到答案的,但是如今看来,情况好似出现转机了,土豆入宫,无形之中给他和宇文顺之间搭建了一条桥梁。 这一点他开始并没有意识到,直到这天下午厉山飞苦苦哀求他为着土豆的缘故无论如何进宫一趟,看看武才人无端出血的病因究竟是什么。 他经不起爱妻的哀求,也确实是挂念爱女,只得无可奈何的答应,紧接着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太医署按例是不能主动要求入宫看诊的,换言之,就算我愿意去给那个姓武的女人诊病,那也得里边的人保荐在先才行的。” 厉山飞急忙说道:“这个不成问题,我现在就去找宇文顺,他和武才人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武才人现在身体有恙,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我让他向圣上建议,引太医署的人给才人看病。” 她是个急性子,说完就打算动身,许弘赶紧拉住她,“大白天的你怎么进宫,好歹等到晚上。” 厉山飞想想也对,“白天飞檐走壁的,确实不甚雅观。” 许弘气道:“不是雅观不雅观的问题,而是王家礼法不可侵犯。” 厉山飞撇了撇嘴,“知道了,你那王家礼法,白天是不可侵犯的,至于晚上就悉听尊便了,是吧?” 许弘气结,待要反驳她两句,却又无从说起,半晌摇了摇头,也忍不住笑出来。 厉山飞眼波流转,与他相视一笑。 当天三更十分,厉山飞悄声入宫,找到宇文顺,把许弘的意思转达一遍,宇文顺甚是欢喜,许弘医术高超,在本朝是有目共睹的,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做到太医令的位子,武才人刚刚开始出血时候他已经想过要找他,只是顾虑许弘一向清高,担心自己送上门去碰钉子,所以按耐着没动弹,如今他自己主动要求入宫诊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行,圣上最近因为担心武才人的身孕,一直住在辰宁宫这边,我明天一早要给才人送参汤,借着机会把这事提一提,你让许弘稍作准备,最迟上午十分我应当会过太医署请他入宫。” 厉山飞道:“好,辛苦大人安排。” 宇文顺却笑,对着漆黑的夜空出了会神,笑容苦涩难言,“说起来我对许弘还真是有所亏欠,记得三年前也是这样大黑天,我连夜出宫请他给太宗皇帝诊病,结果给圣上挡在门口,让他白跑一趟,希望今次不要再出现同样状况。” 厉山飞心念转动,小声试探道:“大人那次请我丈夫入宫,事先没有知会给圣上知道的?” “嗯。” “为什么?” 宇文顺迟疑了阵,“因我知道他不会同意。” 厉山飞微蹙双眉,“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圣上为什么不许我丈夫给太宗皇帝诊病?难道是质疑他的医术?” 宇文顺轻声叹息,“恰恰相反,是许大人的医术太好。” 厉山飞瞪大了眼,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失口说道:“难道。。。。”慌忙捂住了口,深觉那想法实在是可怕。 难道圣上竟是怕太宗皇帝痊愈的? 宇文顺木然道:“想来你多半也猜到了,不错,就是那样的,太宗皇帝二十三年征伐辽东不利,旧疾复发,班师回朝,太子和长孙大人却买通御医,拖延着不给太宗皇帝治病,太宗皇帝受病痛煎熬,白天黑夜的**,我实在是听得不忍,就偷偷找来许弘带进宫,堪堪赶到寝宫门口,却给圣上拦截。” 厉山飞沉吟了阵,斗胆说道:“大人,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当年太宗皇帝写了那密函,要你交给田宽,你为什么要私自截留下来?” 宇文顺打了个突,眼中凶光闪烁,宛如两道利芒逼视厉山飞,“你对我说谎,你其实看过那封密函,对不对?” 厉山飞坦然道:“实话说,我确实看过,不过走到今天地步,我小孩在大人手上,所以大人不必担心我会泄漏密函内容给任何人。” 宇文顺想了想,“那倒也是。” 厉山飞道:“我们如今算是同舟共济之人,大人可否告诉我当年究竟因何私藏密函呢?” 宇文顺笑容微晒,审视厉山飞一阵,淡淡说道:“你不妨把原因归结于我给太子和长孙大人收买。” 厉山飞摇头,“大人如果被***人收买,又怎么会背着他私下引我丈去给太宗皇帝看病?” 宇文顺没做声。 厉山飞顿了顿,又说道:“大人,我不会看走眼,你对太宗皇帝从来忠心不二,否则他也不会让你去传递密函,所以你私藏密函一定是有苦衷的。” 宇文顺讥诮的笑,似是自嘲,又似是怆然,“你这样替我开脱,确实让我感动,但是在私藏密函这件事上,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厉山飞心口微微刺痛,“难道不是因为有所苦衷?” 宇文顺摇头,“不是,我之所以会私藏密函,完全是为我自己打算,”他微不可闻的叹息,“厉山飞,你不是太监,你不会理解我的处境和痛苦,我和你,还有田宽,都是太宗最为心腹的近人,他龙归之后,我们结局不外是赐死陪葬,或者扫出宫自生自灭,我老实说是不想死,但要我出宫,那和死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受过阉割,帝王的后宫是唯一能够立足的地方,因此你们如果不想死,大可远走高飞,我却是必须要留下来的,而后宫有多么险恶,你在宫中多年行走,不可能不清楚,所以我拿到那封密函之后,苦思良久,决定截留下来,当时的打算,是想把密函作为护身符,万不得已的时候,敬献给长孙大人,谋个出身。” 厉山飞大失失望,低声骂道:“太宗皇帝对你推心置腹,你这样做法对得起他么?” 宇文顺冷笑,反讥一句,“太宗皇帝对你一样推心置腹,但你还不是一样为着活命逃出皇陵?” 厉山飞哑口无言,半晌低下头,“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宇文顺抬头看着天边惨淡的月光,面色白的吓人,暗绿色的双眸深处,漆黑如墨的瞳仁缓缓转动,闪烁恬淡而诡异的珠光,“我知道。” 第二天清早,许弘才到太医署,都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宇文顺就带着宫中的腰牌来请,恰好蒋冒昌彼时也在,三人不约而同想起三年前的变故,蒋冒昌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笑着说道:“大人,今次不会又白跑一趟吧?” 宇文顺面无表情,沙哑着嗓子说道:“什么白跑不白跑的,好生伺候才人娘娘,查出她的病因来,对大家都有好处。” 蒋茂昌给拿他官腔伺候了一通,脸上有些不大好看,却也不发火,只笑了笑,转身走了。 许弘见状,淡淡说道:“大人,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这个医助可不好惹,闲来无事,还是少得罪的好。” 宇文顺闲闲笑道:“我知道蒋大人名头很大。。。”他说话时拉长了声调,明眼人都能听出内里的不以为然。 许弘薄薄的嘴唇一抿,“他不仅仅是名头大。” 宇文顺挑起眉毛,“哦?” 许弘沉吟了阵,“大人日后就知道了,”他背起医箱,顺手抄起旁边一个大包裹,“我们走吧。” 宇文顺瞟了一眼许弘手上的包裹,“那是什么?” 许弘神色不变,“是内子连夜给小孩置备的一些小衣小裤,另外还有她喜欢吃的一些小零嘴。”说话间把包袱皮解开,各样物品翻开给宇文顺看过,又一一仔细收藏妥当。 宇文顺清了清喉咙,“按照本朝宫中律令,外臣入宫,是不得携带物品私自交给宫人的。” 许弘把包裹递到宇文顺跟前,“下官知道,因此打算把这包裹交给大人携带,大人一向心慈,对我小孩也怜惜备至,想来是不会拒绝下官这点微末要求的?” 宇文顺瞪了许弘一眼,“是不是我不接这个包裹,你就不跟我入宫?” 许弘摇头,“我答应过山飞,要想法把那个武姓宫人无端出血的原因找出来,我不会出尔反尔,但这个包裹我也是一定要带进宫的,大人若是不肯帮忙,我就把它藏在医箱里边带进去。” 宇文顺忍不住笑出来,“久闻太医署的太医令许弘大人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没想到也会玩这种阳奉阴违的把戏。” 许弘扯了扯嘴角,“不外是给我小孩带点衣服食物,无损大节。” 宇文顺耸了耸肩膀,接过许弘手里的包裹,掂了掂量,“看起来不大,分量可真是不少。” 许弘难得的露出两分笑意,“小衣服里边包了好几只猪蹄。” 宇文顺低声笑出来,“难怪。” 辰宁宫是大明十一后宫的第三宫,武珝的住处,在辰宁宫内一个叫做安宜苑的地方,因为靠着太液池不是太远,遂引了活水入内,造了一座小山,假称是蓬莱,又养了几只丹顶鹤,在树下或者芭蕉林边悠闲梳理雪白的羽毛,见人走近也不慌张,或者自顾自张开雪白的羽翼,低低飞走,看来很有些仙境的味道。 “安宜苑是辰宁宫风水最好的宫殿,从前是皇后娘娘居住的内宫,才人进宫以后特别让出来给她住,为了不影响她安胎,又把大部分宫人迁走,只留下几名腿脚利索的洒扫庭院。。。” 许弘背着医箱,笔直看着前方,打断宇文顺多余的介绍,“大人,那位武姓宫人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宇文顺失笑,回头单刀直入,“你说的是武才人?” 许弘沉吟了阵,“是。” 宇文顺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不急,马上就到,”他顿了顿,“其实叫她一声才人也无妨的。” 许弘抿了抿嘴唇,“她是先帝宫人,自她出家那日开始,就不是什么才人了。” 宇文顺微微一笑,莫名的对许弘生出几分好感。 又走了一刻钟功夫,穿过一扇小小的洞门,就见一个二十五六面色苍白笑容疲倦的妇人坐在池子边的软椅上,小腹微微隆起,正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和一个小宫女在说话,小宫女头顶两只元宝发髻,看着眼熟极了。 “可怎么办啊,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怎么会总是流血不止呢?” 许弘顿住脚,眼前这个小宫女,个头和土豆差不多,虽然看不到脸,小身子也肥壮了一圈不止,但声音千真万确仍然是土豆,他定了定神,颤声叫道:“土豆。” 土豆咦了声,倏然回过神,对着许弘发了会儿呆,突然跳起来,抓起旁边妇人的手用力咬了一口。 妇人吃痛,“哎呀!” 土豆高兴得眼泪哗哗的,“才人你觉得疼痛?看来我没做梦!” 跟着跳起五丈高,飞奔到许弘跟前,“阿爹!”纵身跳进他怀里,肥嫩的脸颊紧紧贴着许弘的颈项,放声大哭,“阿爹我想念你呢。” 许弘眼眶也是一阵一阵发红,用力抱起土豆,说出口的话却是:“你胖了不止一圈。” 土豆呜呜呜呜的大声嚎哭,“阿爹你带我出去嘛,宫里无聊死了,整天吃吃睡睡的,也不给我上学,也没有人和我玩。” 许弘吸了口气,拍拍她的小肩膀,柔声说道:“你是大孩子了,不要整天只想着玩乐。” 土豆扁了扁嘴,抽抽噎噎止住哭声,“晓得了。” “还有,”许弘面色一沉,“你最近都吃什么了,怎么胖成这副模样,你进宫的时候,我几次三番告诫你,不可放开肚儿吃东西,怎么把我的话都当作了耳边风?” 土豆啊了一声,赶紧推卸责任,“可不是我的错,我本来是不想吃的,才人非要我吃。” 许弘板着脸,“又胡说,你要不张口她还能硬塞进去?” 土豆低着头对手指,拽着许弘的衣角,“我,我。。。” 许弘看得心软,叹了口气,“以后当真使不能再多吃了,你天生是容易发胖的体质,再多吃下去会生病的,阿爹好艰难才养大你,可不希望你死在我前边。” 土豆羞愧的点头,“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乱吃了。” 许弘又叹了口气,瞥见土豆头上两个元宝发髻绑得歪歪扭扭的,顺手给她扎严实,末了轻轻落下一吻,见到土豆亮晶晶的童稚眼神,眼圈又是一红,险些落下泪,赶紧转开视线到别处。 宇文顺趁机道:“许大人,来见过武才人。” 许弘推开土豆,略行了个礼,“下官给武,武才人请安。” 武珝挣扎着坐起身,勉强笑道:“不敢当。” 许弘注视她一阵,退后两步,又观察一阵,谨慎说道:“武才人,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武珝愣住,宇文顺已经欢然笑出来,“找许大人来给才人看病,果然是对的。”

第七六章 寸心知 安顿完屠贤家里的事,我开始补课,杨绍的笔记做的异常的细致,甚至连老师上课说的废话也一一记录下来,由此不难想像她代替我上课时候该是何等的专心。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看完,感激之余,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函,大意是多谢她的帮忙,第二天早晨出门上学的时候交给十三,让他抽空送去杨再思府上交给她。 但是等到上午的时候,我就知道十三那一趟不必再跑,因为杨绍又来了。 小女郎今天穿一件窄袖的紫衣,带着轻纱小帽,安静的坐在最后一排靠里间的位子,低垂着长睫,眼观鼻鼻观心,她旁边站着蒋冒昌,正和学监韩大人说话,隐约听到一句,“。。。。杨姑娘今次算是借读,日后不参加药园所考试,你不必替她建造学籍和档案。” 韩大人擦了把额头的汗,毕恭毕敬问道:“要借读多久?” 蒋冒昌看了杨绍一眼,淡淡说道:“由她喜欢。” “是,大人。” 范健正在吃早餐,一个大馒头,啃了一小半儿,听到这里,低声附在我耳朵旁边讲:“大光,那个杨姑娘怎么又来了?” 我笑着说道:“我怎么知道?” 范健眨眨眼,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突然福至心灵,“该不会是为着你吧?” “胡说八道。” 范健贼恁兮兮的笑,“我看九成九,大光你晓得不,你回剑南那阵子,杨姑娘每天来上课,都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 我怔了怔,似笑非笑看着范健,“范健,我记得今天好似要小考。” 范健啊的惨叫,险些给馒头噎死,“哎呀,我的神,可不是么,还是于休烈大人监考,从头到尾不打瞌睡的主儿,”可怜巴巴的望着我,拉扯我衣袖做摇尾乞怜状,“大光,大光你要救我,你不在期间我每次考试都得倒数第一,小贤觉得很丢脸,修理得我猪头样。” 我笑道:“只要你闭上你的小嘴巴,老实吃馒头不要乱说话,我保证你今次一定不会再考倒数第一就是了。” 范健喜滋滋道:“那有什么问题。。。。”咬了两口馒头,到底忍耐不住,又说道,“大光,那个杨姑娘在偷偷看你。。。” 我看了他一眼,范健立即知趣的住口。 中午的时候蒋冒昌亲自来给杨绍送饭,不仅如此,他还细心打开食盒,拿出各样饭菜,一一摆放在杨绍跟前,自己在旁边站着,等她吃完,又收拾食盒,带了她到学馆后舍休息。 惊得同学诸生眼珠纷纷滚落。 并非是同学诸生少见多怪,实在是因为蒋冒昌此举颇是有惊世骇俗之嫌,要知道蒋大人位列太医署八大金刚之首,深得太医令许弘大人信赖,对他委以重任,平时公务极其忙碌,连学监韩大人有事都要事先禀告才能安排时间,加上他为人冷淡,和许弘大人一样不屑得与人私下攀交情,为官至今,几乎没有听说过他讨好任何人,如今居然屈尊降贵,拨出宝贵办公时间给个年轻女郎送午饭,更从头到尾伺候周全,不由得人不惊悚啊。 蒋冒昌人还没出药园所,学馆这边已经炸开锅,众人也不午睡了,径直围在一起,七嘴八舌猜测杨绍的身份。 有说他是蒋冒昌的亲戚,或者肯定就是朝廷重臣杨再思大人的女儿,还有的更直接,索性铁口直断她是蒋冒昌的未婚妻子。范健本来就是个八卦的人,耳朵里边接收到一干人兴奋又疑惑的窃窃私语,越发的好奇,只是忧心下午的考试挂彩上榜,只得暂时忍耐着,不过可以肯定,一等考试结束,此少年必定会鼓噪得我耳朵聋。 为了避免遭受魔音穿耳之苦,另外也惦记许弘入宫的事,因此下午考试的时候,自入学以来难得的一次,我提前交了卷子,负责监考的于休烈见状,还冲我扬了扬眉毛,表示很惊奇。 从前考试,不坐满最后一分钟,我是不会交卷子的。 从药园所出来,我赶去太医署打听,值事告诉我,“大人进宫还没回来。” 看来宇文顺动作很快,已经接许弘去给武氏诊病了。 不知道诊断结果如何? 我沉吟了阵,正准备回玫瑰园,等厉山飞晚些的汇报,却看见蒋冒昌面无表情低着头从太医署出来,行色匆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从我跟前经过,似乎也没认出我。 我笑着叫住他,“蒋大人。” 蒋冒昌看到我,愣住了,“王大光,药园所已经下课了?” 我笑着说道:“今天下午考试,我提前交了卷子。” 蒋冒昌微微皱眉,“药园所考试?那杨姑娘呢?” 我干笑了两声,“没太留意,”顿了顿又问道,“大人是要去杨姑娘下学么?” 蒋冒昌脸色不是太好看,“是。” 我心念千转,“大人怎么这么有空?” 蒋冒昌苦笑,”哪里是有空,实在是迫不得已。” 我笑道:“怎么了?” 蒋冒昌沉默片刻,“我把情况告诉你,稍后药园所同学议论,你顺便替我解释一二。今早许大人刚刚到太医署,就有人请了大人入宫,说是给先皇宫人武氏诊病,半上午的时候宫里却送出消息,言道大人行为失当,和侍御医大人巢孝俭意见不合,发生冲突,被尚药局的人扣下,要择日开战,由圣上做评,和他辩论医理,圣上当时也在现场,闻言就首肯了,本来这也没什么大碍,坏就坏在当时圣上说了一句话,让大人很怒火,他一向又个倔强清高的脾气,当场就顶撞了两句,结果圣上发怒,把他关到掖庭宫去了。” 我讶然问道:“圣上说什么了?” 蒋冒昌叹了口气,“圣上说,你要真是觉得自己诊断的正确,自然是不惧怕和巢医理论的,结果我们大人脱口就说,我不是惧怕和他理论,是不屑得和他理论。” 我干笑了两声,“这像是许大人会说的话,难怪圣上会关他到掖庭宫。” 掖庭宫在大明宫西侧,是武德年间修建,主要用来收容犯罪官僚的子女,以及犯错的宫女,安排专人教授他们劳动和学习技艺,在大多数人看来那是很低三下四的地方,圣上把许弘关去掖庭宫,与其说是为了惩罚他,莫如说是为了摧杀他锐气。 蒋冒昌说道:“这也不能怪许大人,太医署和尚药局一向不甚和睦,十几年间各自为政,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也是有的,巢孝俭身为尚药局的侍御医,论品阶矮了大人好几级,公然挑衅大人权威,该时大人心里多半已经不大高兴,尚药局还仗势强行扣住他不给走,也难怪大人不肯和他辩论医理;至于圣上首肯,更加是火上浇油,大人今次进宫给武氏看病本来就很勉强,结果圣上却要他和巢医辩论,分明是质疑他的诊病结论,他心里憋气,又怎么会心服?” 我笑着说道:“蒋大人不仅是许大人得力助手,更是他心腹知交,对许大人了解可谓透彻。” 蒋冒昌没做声,“我跟他共事五六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吧。” 我笑道:“大人得到消息,想必忧心如焚?” 蒋冒昌点头,“嗯,我正急得束手无策,适逢凤阁侍郎杨再思大人带着他小孩杨玉来找,请我安排杨绍到药园所上学。” 我了然道:“于是你趁机提出要求,请杨再思大人对许大人施以援手?” 蒋冒昌面容冷峻,愤愤然道:“是,杨再思大人倒是爽快,可是他那个小公子杨玉,简直是妖魔星转世,居然趁火打劫,要我每天接送杨姑娘上下学,兼送午饭,直到许大人出宫,简直不可理喻。” 我笑道:“你却不得不答应。。。” 心下暗想,不知道杨玉做什么非得要为难蒋冒昌,他先前不是很反感蒋冒昌接近杨绍的么? 蒋冒昌看看日头,阴沉着脸去太医署门口的马房,“这笔帐我记下了。” 我想起件事,跟在他后边问道:“大人有没有派人去掖庭宫探望许大人?” 蒋冒昌脚步不停,“许大人性子高傲的很。。。。” 言下之意,应该是许弘多半不乐意自己落难的时候下属去探望他,所以他还没去。 “我明白了,我去掖庭宫探探。” 蒋冒昌愣住,“你去探什么?” 我解释道:“许大人今次是直接驳了圣上的颜面,杨再思再怎么周旋,始终都还是要以维护圣上颜面为前提,更何况今次还事关圣上宠爱的妃子,因此我猜想,许大人和侍御医巢孝俭这场关于医理的辩论,估计最后也是在所难免的,而如果杨再思大人这厢竭尽全力熄了圣上的怒火,使得圣上提见许大人,指令他和巢医辩论,那厢许大人却再度拒绝,届时圣上龙颜大怒,就当真是回天乏术的了,所以我得赶在杨再思大人疏通圣上关节之前,找机会见一见许大人,好生开导他,说服他接受巢医的挑战。” 蒋冒昌恍然大悟,“是了,我怎么没想到,”末了又疑道,“你怎这么关心许大人?” 我笑容不改,“我有志于药园所毕业之后入太医署供职,这当然需要许大人成全,眼下许大人有难处,理所当然要不遗余力为他奔走,好歹先期给他留个印象。”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许弘入宫是我力主的,现在他沦陷掖庭,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蒋冒昌半真半假的说道:“你倒是老实。” 我笑道:“蒋大人明察秋毫,我在你跟前遮遮掩掩是讨不到好处的,莫如老实招供来得妥当。” 蒋冒昌嘴角一晒,“你很会说话。” 他牵了匹马出来,翻身骑上去,我沉吟了阵,又说道:“大人,杨姑娘心地很好,你稍后去接她下学,不妨在路上婉言和她提两句许大人的处境,保不准她会催促杨大人尽快进宫面圣替许大人求情。” 蒋冒昌提缰正要走,听到我这一句,奇道:“你和那位杨姑娘很熟?” 我干笑了两声,想到田心明亮大眼里雪亮的刀光,赶紧撇清关系,“不熟,不熟的。” 蒋冒昌笑了笑,正色说道:“王大光,我是不知道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去掖庭宫,不过,许大人的事就拜托你了,请千万尽心为善。” 我点点头,“大人放心,我有办法进掖庭宫,也会尽力劝服许大人。”

第七七章 论补汤 本章研究体质虚弱的女性如何保胎,一家之言,读者们选择采纳。 许弘被禁宫护卫拿下送去掖挺宫的时候,土豆又气又急,豆大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可是看到旁边得意洋洋的巢孝俭,小童子又倔强隐忍住,只把小拳头捏得几乎要滴出水,直等到巢孝俭退下,圣上关怀过武珝,去皇后处小坐,顺便带走了宇文顺,武珝轻轻掰开她青筋暴射的小拳头,温言说道:“你若是想哭,只管哭出来。” 土豆这才忍耐不住,伤心的大哭,“我爹爹是世家子,就算给我妈妈俘虏到山上做丈夫,妈妈对他也都是温存体贴的,他可从来没给人这样的羞辱过呢。” 武才人擦拭她脸上热泪,“我知道许大人受了委屈,放心,我会还他一个公道。” 土豆伤心归伤心,心神却十分清楚,听武珝这话的意思,迟疑了阵,问道:“娘娘的意思,莫不是相信我爹爹的说辞?” 许弘坚持声称,武珝之所以会出血不止,是因为她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原本这也没什么紧要,宫中膳食房的尚宫总监和厨子虽然精于烹饪食馔,对医术却是一知半解的,也不了解武珝的体质,上些补汤不合吃也正常,问题的关键在于,此时非同寻常,武珝身上怀着龙胎,又深得圣上的喜欢,在宫中地位非凡,日常饮食的食谱和汤药是尚药局直长蔺复珪安排侍御医巢孝俭亲自拟定的,膳食房只负责照方烹煮,这种情况下,许弘说她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无疑是在暗接指巢孝俭开错了补方。 巢孝俭如何能承认? 但许弘身为太医署最高官长,又不涉宫闱药防,地位何等超然,巢孝俭深知单凭自己一家之言否认他,很有可能引起圣上反感不说,万一许弘所言查证属实,彼时不管是尚宫局还是他本人,都会再没有退路,他在宫中生活多年,深谙进退之道,略做权衡,随即想到了折中的办法,就是和许弘展开一对一的辩论,把各自的道理摆出来看,赢了当然是好,如果不幸输给对方,至少也能落个谦虚的好名。 不过他没有想到,许弘竟然会断然拒绝了辩论的提议,驳了圣上面子的下场是遭发配掖庭,巢孝俭如释重负之余,也有些遗憾,毕竟以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对立局面,日后要想再找到和许弘谈论医术的机会,只怕更加是微乎其微了。 武珝沉吟了阵,谨慎说道:“我只知道如果尚药局开出的补方没有问题,我不会无端的流血不止。”算是含蓄默认了许弘的推断。 土豆哦了声,擦干脸上的泪,眼巴巴的看着武珝,“娘娘有没有办法救救爹爹?” 武珝沉吟着没做声。 土豆有些失望,轻轻抽泣道:“娘娘既然觉着我爹爹是说辞有道理,又为什么不肯施以援手呢?” 武珝轻声叹口气,摸着土豆的头,说道:“孩子,不是我不肯帮忙,实在因为我现下也是寄人篱下,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皇后的监管,宫里也没有亲信,唯一信得过的宇文大人,和皇后又不是一路人,不能随便进出辰宁宫,跟前没有能用的人,我就是有千般的想法,也施展不出啊。” 土豆哭得眼睛红通通的,软软的小脸满是泪水,又是凄惶又是害怕的望着武珝,“才人娘娘,我爹爹会不会一辈子都关在掖庭里?” 武珝没做声,眼中波光闪烁,出了半天神,似是下定决心,说道:“不会,我想到办法了。” 土豆大喜,慌忙问道:“什么办法?” 武珝深吸口气,不慌不忙说道:“许大人今次受难,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和尚药局在我的补方问题上出现分歧,如果我可以证明他是对的,圣上自然会赦免他。” 土豆问道:“你要怎么证明爹爹是对的?” 武珝定了定神,嘴角一点笑容轻展,吩咐土豆道:“你现在去膳食房,就说我肚子饥饿,让他们送膳来。” 土豆愣住,“不是刚刚才吃过午饭?” 武珝却笑,也不解释,“叫你去你就去,”她想了想,说道,“也不用再做,就把中午那碗鲤鱼略略热一热,给我送来吧。” 土豆吃不准她想做什么,但是看着她容色沉稳,似是胸有成竹,也燃起一线希望,“好,我这就去。” 她一路小脚翻飞,跑到膳食房,刚刚到大门口,适逢禁宫护卫交班,远远看到一列锁子甲兵士鱼贯经过,她扫到个背影,依稀觉得好生眼熟,仿佛就是杨玉,几乎就要脱口叫出来,转念想到杨玉贵为凤阁侍郎的爱子,就算是入禁军,至少也得是殿前行走,普通的护卫怎么安置得下?遂又打住了口,轻声叹口气。 膳食房的总监是个四十上下的老太监,叫王得福,炖的一手好汤,武珝的汤品一直是他亲自打理,土豆进来那功夫,正在抱怨武珝今次的鲤鱼汤实在喝的少,听土豆说起是要继续上膳,登时来了精神,把灶头上慢火细煲着的鲤鱼汤盛了一小碗,放在托盘里边交给土豆,想想又盛了一碗,土豆连忙说道:“一碗就够了,才人娘娘喝不下这么多的。” 王得福和善的笑,“奴婢知道,多出那一碗是给你的。” 土豆进宫时日不长,但是贪吃的毛病却已经是人尽皆知。 土豆勉强干笑了两声,“多谢大人。” 她小心端了两碗汤回到辰宁宫偏殿武珝住处,见武珝歪在床上,正看一本昭明太子手抄的金刚经,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峨眉微微蹙着,“才人娘娘,鲤鱼汤我端来了,你赶紧趁热喝。” 武珝抬起头,眼风扫过汤碗,有一种推金山倒玉柱般的果敢,笑道:“端过来吧。” 土豆就觉她那笑容异常的古怪,却又说不出到底古怪在哪里,她心里暗自发毛,端着汤碗怯生生走到武珝跟前,递给她。 武珝接过汤碗,对土豆意味深长的笑,“土豆,你要记着,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说完她喝干鲤鱼汤,把空碗塞在土豆手里,跟着重重一拳打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土豆惊得头发险些倒竖起来,空碗应声摔到地上,碎成片片。 武珝那一拳打得又快又狠,她根本来不及阻止。 “才人娘娘。。。” 武珝惨叫一声,“哎呀。。。。”从卧榻上翻身滚落到地下,满额头满脸都是冷汗,面色如雪一般,低低**不止,神色看来痛苦之极。 土豆惊骇得一脑门子热汗,也顾不得收拾地上的碎片,扑上去搀扶武珝,“才人娘娘你这是做什么,就算王厨子的汤不和你胃口,也没有必要拿腹中的宝宝撒气啊,宝宝多么无辜,做什么打它。。。。” 她突然呆住了,手上摸到一股粘稠的液体。 那是什么? 她浑身打颤,低下头,就看见殷红的鲜血从武珝身下慢慢渗透出来,将她雪白衫裙染得触目惊心。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明白了,武珝是拼着怀中胎儿不要,竭尽全力在制造许弘断言属实的事实。 武珝痛得浑身汗湿,脸上却有笑容,心下暗道,许弘,我拼死救你一次,你可要懂得报恩,好歹帮我把出血不止的原因找出来。 “才人娘娘。。。”土豆说不清心中到底是感动还是害怕,忍不住放声大哭。 武珝不住吸气,隐约觉着好似有大股大股的热潮正从身体深处不断往外出泛滥,手足都觉得寒冷异常,当下也有些着慌,“土豆,你马上去找皇后那里找圣上,就说我刚刚喝了膳食房送来的鲤鱼汤,突然不省人事,大量流血。” 土豆用力擦干眼泪,吃力挪动小肥身子把武珝抱到卧榻上放好,“是,我马上去,”她脸上泪水滂沱,“才人娘娘的恩情。。。。” 武珝只是笑,过度的失血使她精神倦怠,没有平常的犀利,此际见着土豆哭得凄惨,忍不住恻隐心起,说了实话,“土豆,我不完全是为你。。。” 土豆只道她是宽慰自己,越加的忠心,呜呜哭道:“你莫说话了,我这就去找圣上。” 跑出偏殿的时候土豆感叹,如果日后在宫中的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的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我还能活到成年么? 这个问题在土豆成年之前都是没有答案的,但有一个问题却可以很快就有答案。 那就是武珝究竟是为什么原因出血不止? 李治听到土豆添油加醋送来的消息,一路心急火燎赶到偏殿,见到武珝面无人色躺在卧榻上,身下衣衫给鲜血染得透湿,地上一只摔碎的碗,约莫还有点滴汤汁流撒,当下二话不说,吩咐近身内监,“马上过掖庭提许弘来见。” 土豆一颗心至此落下一半,旁边王皇后察言观色,问土豆道:“娘娘除了汤汁还吃过什么?” 土豆答道:“回皇后,娘娘午间胃口不开,只吃了少许米饭,刚刚觉着肚饿,就吃了一碗膳食房上的鲤鱼汤,结果汤汁堪堪才落肚,她就腹痛如绞,血流如注,奴婢看着害怕,所以飞快的赶来通报。” 王皇后应了声,眼见李治坐在床榻边上,心疼的握着武珝的手,不住叫媚娘媚娘,那模样看来仿佛是恨不得代替她受苦似的,心下颇不是滋味,不过也知道这当口也实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事实摆在眼前,不管她多么不愿意承认,武珝肚里的胎儿到底是龙种,人又是住在她辰宁宫,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她也交代不过去。 许弘的掖庭之旅结束的异常的短暂,掖庭宫的直长都还没来得及给他安置囚房,辰宁宫的内监已经连滚带爬的飞奔来,传了圣上的旨意提走了人,让一干做苦工的罪臣们羡慕不已。 路上太监把武珝大出血,境况堪忧的事简要和许弘说过一遍,听得许弘不住冷笑,“娘娘生命垂危,按理应该请尚药局的侍御医大人巢孝俭妥善医治才对的,召我一个罪人去做什么?” 太监急得跳脚,“哎呀我的大人,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别跟圣上斗气了。” 许弘哼了声,跟着太监赶到偏殿,迎面就见自家娃仔土豆正眼巴巴在大门口张望,一双桂圆眼睛通红浮肿,只不过是半天功夫,却好似长大了好几岁,眉宇之间再没有从前的稚气,反多出了少年人才有的哀愁,“土豆。。。。” 土豆见到许弘,大是欢喜,纵身扑上前拉着他的手,“爹爹。。。”扁扁嘴才准备要哭出来,却又及时忍住,拽了许弘往里间走,“才人娘娘刚刚大出血,胎儿险些没保住,你快帮忙看看。” 许弘薄唇轻抿,只觉掌心握着的土豆小手冰凉,汗津津的,小肥身子也在发抖,她是在紧张还是惊恐? 内室重帘低垂,尚药局的侍御医巢孝俭已经在场,武珝身上血迹也大致收拾过,李治坐在旁边,托着她的手默默垂泪,见到土豆领了许弘入内,遂起身站到旁边,把位子让出来,此举意义不言而喻,是要许弘替武珝诊治。 许弘站在卧榻前三步远处,望着武珝灰白面容出神,没有做声,也没动弹。 李治等了片刻,沉不住气,清了清喉咙,问道:“许爱卿。。。。”他停了口,指望许弘主动搭腔。 谁知许弘一双锐利细眼只盯着床上的武珝,竟好似没听到他问话一般。 李治尴尬的笑,脸上很是有些挂不住,却又不好发作,只得闷声立在旁边。 王皇后见状,低声说道:“圣上稍安勿躁,许大人多半是在望诊。”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许弘眉间蹙起,伸手搭上武珝手腕脉搏,“娘娘的身子从前想必生过大病,好返之后失了调养,肾阳和气血都不足,以我的看法,两年之内都是不宜怀胎的。” 旁边王皇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许弘将武珝放回丝被下小心盖好,侃侃而谈,“肾阳不足,则冲任不固,不能摄血安胎,气血亏虚,则母体虚弱,胎元不固,换言之,如果不顾身体气血两亏强行怀孕,多半就要承受漏胎之痛,”他顿了顿,“当然,如果调养得当,也并非不可避免。” 他顺手捡起地上的碎片,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峰皱得更紧,“奇怪。。。” 李治屏住呼吸,“奇怪什么?” 许弘想了想,“这碗补汤是谁开药方煎熬的?” 巢孝俭回答道:“是微臣开的方子煎熬的,叫鲤鱼补汤,用鲤鱼一条,黄酒少量,加上桂圆肉若干,淮山,枸杞子各少量,红枣四个,用毛边纸封盅口炖了两个时辰做成,汤汁清淡味鲜,营养丰富,枸杞子甘软,桂圆滋补,鱼肉鲜滑,可以补血活血,坚固精神。” 许弘听得冷笑,“话是不错,但是巢御医可忘记了,桂圆诚然是具有滋补气血的功效,但它本性却是在辛温助阳生火,妇人怀孕后,阴血聚以养胎,阳气相对偏盛,若加上桂圆因温助火,就容易出血,动胎,至于漏红、腹痛等症状,更加是平常,所以它只适合妇人在产后调补选用,孕期却是不宜服用的。” 巢孝俭面色大变,挪动嘴唇,几度开口,却没说出话来。 李治和王皇后面面相觑,齐声问道:“此话当真?” 许弘嘴角一晒,淡淡说道:“圣上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跟着话锋一转,对住武珝,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疑惑不解,“不过娘娘今次出血的症状也着实是奇怪就是了,以我经验推断,一碗鲤鱼汤,似乎还不足以催生如此大量的出血。。。” 土豆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许弘目光敏锐,眼角余光扫到土豆神色有异,心念转动,沉吟片刻,又不着痕迹的兜了回来,“所以我猜想娘娘最近服用的汤药也许都有问题,毒素在她体内累积,日复一日,终于爆发出来。” 土豆暗自松口气,许弘冷眼旁观,越发肯定今次的出血变故应该另有内情,肯定是胆大包天的肥童子是做了什么不能见人的倒灶事使然,思及此不由面色一沉,瞪了土豆一眼。 土豆干笑不已。 李治这厢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他问垂首侍立的巢孝俭,“除了鲤鱼汤以外,最近你还开过什么补方给膳食房料理食馔?” 巢孝俭吞了吞口水,擦了把额头的汗,“回圣上,昨日因娘娘反映下腹胀痛,所以汤品是党参肉桂鸭汤,取水鸭一只,剖净,去内脏、洗净斩件,用姜葱下油锅爆香、加入桃仁,肉桂,党参,草豆蔻适量,药汤和调料焖至鸭肉熟透,此汤性和温补,当中桃仁可消心下坚,滑肠通便,除卒暴击血,破癥瘕,通脉,止痛,而少量肉桂配入补气、补血药如党参、白术、当归、熟地等品之中,则有鼓舞气血生长之功;前日吃的是。。。” 李治打断他,“不急,”转问许弘道,“许卿,巢医这方子可对?” 许弘说道:“毁誉参半,桃仁固然可消心下坚,但是也破血行淤,至于肉桂搭配党参,份量合理确实可鼓舞气血生长,但是因它性情温燥,过之则会破气,导致气行逆乱。” 巢孝俭辩解道:“我这补方是严格照着医书写来的,各种药物搭配多寡,也都是依着书上一字不差落足的,另外书成之后也请尚宫局的直长大人审阅过,确认无误才送的膳食房。” 许弘摇头,“你这说法有问题,首先照着医书写来的未必就对,医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各人体质不一,医者诊病要懂得量体裁衣,照着病人身体状况开方抓药,其次就算请直长大人审阅过,也不能说明它就对,他既然没有亲自替娘娘看诊,又怎么判断得出你补方是否合宜?” 一席话有理有据,巢孝俭无言,末了低声说道:“照许大人看来,娘娘这体质,要怎么进补才好?” 许弘轻笑,他样子严峻,此时展颜微笑,落在巢孝俭的眼里,立时有一种不详的预兆。 “你问我?” 巢孝俭迟疑了阵,硬着头皮答道:“是。” 许弘又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道:“你问我,可没问对人。” 不止巢孝俭,在场一干人都呆住了,许弘这是什么意思? 许弘一字一字说道:“其他的错误也还算了,你身为御医,不可能不知道,怀孕的妇人最忌服用活血破气,利下降泻、芳香渗透和大辛大热的药汤,活血汤药加速气血运行,迫血下溢,促胎外出,破气会使气行逆乱,无力固本,进而滑胎,这些都最基本的常识,也是医者开方的基本,但是综观你列举的两剂药汤,一剂活血破气,一剂利下降泻,为什么?是学艺不精?是一时的疏忽?还是受人指使?”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有千斤的压力,巢孝俭打了个突,突然不敢正视许弘洞悉一切的双眼。 许弘清冷的笑,“医者最关注实证,最不可妄自猜度,所以我也不推测你的居心,只请你把娘娘进宫以来你开出的所有补方悉数找给我,容我仔细研究看。” 巢孝俭面色灰白,眼里是死一般的绝望。 李治也听出点眉目,见状厉声问道:“巢医,到底是怎么回事?” 巢孝俭咬紧牙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圣上明察!” 土豆眨巴眨巴眼,十分务实又十分煞风景的说道:“巢医,你这要求可为难死圣上了,他根本都不懂得医术,怎么明察得出来?” 李治气得笑出来,“土豆,难得你一心一意为朕着想。” 土豆不知他说的是反话,兀自嘿嘿的干笑,“应该的。” 许弘忍了又忍,才没当场笑出来。 这当口武珝适时醒来,嘤咛了一声,抬起手臂,气若游丝的叫道:“圣上。。。。” 李治慌忙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媚娘,你觉得怎样?” 武珝微弱的笑,“我腹中胎儿可有保住?” “有。” 武珝轻叹,扫了巢孝俭一眼,“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巢孝俭跪在地上轻轻发抖,却没有出声辩解。 武珝漆黑的瞳仁波光转动,似是刚刚才发现巢孝俭跪在地上,惊讶说道:“巢医跪在地上做什么?”又问李治,“圣上因为贱妾的缘故责罚了他?” 土豆热心的抢答,“没呢,是巢医开错补方,正在谢罪。” 武珝笑了笑,不轻不重点了一句,“巢医进宫十多年,上下看过的后妃宫人不下百人,倒从来没听说他开错补方的。” 李治给她一撩拨,登时上当,“他哪里是开错补方,分明是受了刁人指使,想要。。。。”话到嘴边猛不丁想起巢孝俭出自兰陵萧家,他的母亲萧慈,和大明南熏宫的主子萧淑妃的父亲是同宗的堂兄妹,又倏然住口。 旁边隔岸观火久不出声的王皇后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接了一句,“想要做什么?” 番: 这一章写的和我最初的设计其实有差,我本来是想要详细和大家讨论孕期妇女究竟要如何进补才是合适的,但是回家一趟,听到我那个四岁的外侄(我嫂子的侄儿)一句彪悍的语录:“再跟我抢芒果,我杀了你炖汤喝!” then。。。。走样了。。。。==

第七八章 潜在祸因 宫禁森严,我无论如何是进不去的,但有一个人却可以畅通无阻,就是身为太常寺少卿的于休烈。 太常寺在本朝的设计当中主掌宗庙礼仪和祭祀礼乐,所以它本身就驻在禁宫内,只不过方位靠前,不能入后宫就是了,但许弘所在的掖庭宫因为是管教之所,除了犯罪的宫女,罪臣的子女当中难免也有男子,所以方位遂也靠前庭,与太常寺有走动和往来,因此让于休烈进宫找许弘商谈,是完全可能的。 我把这想法和于休烈说过,他倒是不反对,可是也没应声。 “是否是有什么问题?” 于休烈只是笑,一双比秋水更清澈的双眼深思的看着我,指尖轻轻抚摸趴在他脚边懒散晒太阳的大黄狗,“进宫是没有问题的,游说许弘接受挑战也没有问题,”他沉吟了阵,“有问题的是其他事。” “你说,我在听。” 于休烈低垂着长睫,注视黄狗一阵,又笑了笑,“算了,等你觉察出异样我再和你讨论,现在似乎还为时尚早。” 我听得皱眉,“什么为时尚早?” 于休烈站起身,把黄狗赶进狗屋,整了整衣衫,施施然笑道:“都说了为时尚早,所以就先不说了。” 我笑着说道:“我最不喜话说一半的人。” 于休烈叹了口气,“元庆,你喝了这么久的降真香叶茶,后背淤积的气血却始终没有舒缓的迹象,所以我在想,你体内一定还有别样我所不知道的余毒,它和降真香叶的药性相冲,消化了茶汁的药效。” “这种余毒可能是什么?” 于休烈迟疑了阵,“我想不出,降真香本身性情温平,无毒,理气,专用于止血,行瘀,定痛,它是臣药,可与任何主药,和它相冲相克的药草,就我所知,似乎还没有,所以觉得很奇怪,”他斟酌了阵,又说道,“另外,你头先送来给我那瓶出自原夫子的药液,我至今还没查出结果来,按照原夫子写的药方,那瓶药液用了不下二十种药草,其中不乏相生相克的,我就奇怪他是怎么搭配出来的,又做什么要这样搭配,可惜他人死了,如今也没处询问。” 我笑着说道:“慢慢来,不着急,你先进宫把许弘的事料理妥当。” 于休烈面有忧色,心不在焉应道:“行,”对着我出了会神,几度欲言又止,末了却又放弃,只故作轻松说道:“你最近印堂发青,行事务必要格外小心,谨防灾厄上身。” “我知道了。” 两厢分手,于休烈进宫,却没在掖庭找到许弘,问当值的直长打听,才知道圣上早在午后十分已经差人把他领走,这当口正在辰宁宫给武氏看诊。 于休烈沉吟了阵,折身直奔辰宁宫,问相熟的宫监打探消息,得到结论是许弘早在傍晚十分已经出宫。 “圣上对他是奖是罚?” 宫监回复道:“只说是观后效,倒没说是奖罚,不过尚药局的巢孝俭大人被赶出去了。” 于休烈奇道:“为什么?” 宫监说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大约听说是圣上怪他学艺不精,开错补方,使得武娘娘出血不止,没有资格继续留在尚药局。” “南熏宫的淑妃娘娘和巢大人是亲戚,难道没有出面替他求情?” “求了,可是圣上不答应。” 于休烈哦了声,自袖口摸出五两银子塞在宫监手里,“辛苦公公。” 宫监喜眉笑眼的走开了。 于休烈随即到玫瑰园找到我,把事情经过说过一遍,“看来许弘也并非你想象中那样清高自大,还是懂得审时度势的。” 我也笑出来,“总算是有惊无险度过。” 话音才刚落下,就听到郝贵在门外说道:“大光,许大人夫妇来找你,人在前厅等着,你看见是不见?” 我怔了怔,和于休烈相视一眼,打开房门,“他找我做什么?” 郝贵笑容暗淡,“不知道,他没说,十三在前头陪着客人说话,让我来通报一声,问你见不见?要是你不想见客,就请他们回去。” 我顿了顿,“见见也无妨,”又对于休烈说道,“你先回去,我明天去找你。” 于休烈眼中波光闪烁,“两人深夜来访,多半是有要事,你自己小心说辞,如果是和禁宫有关,千万把紧口风,不可轻易应承。” 我点头道:“好,”又吩咐郝贵,“嫂子你领他从后门走。” 等于休烈走了,我整好衣衫,来到前厅,果然看见十三正殷情围在厉山飞旁边,嘘寒问暖的,许弘老着脸子颇是不高兴,却又不好发作,厉山飞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十三,眼光不住瞟着门口,及至见着我来,立即站起身,笑着说道:“大光,这大晚上的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我笑着说道:“没有,我早先听蒋大人说许大人顶撞圣上关押到掖庭宫,正自着急,托了太常寺的于休烈大人去探望,没想到大人已经脱险。” 许弘冷冷哼了声,甚是生硬的说道:“多谢关照,我好的很,”遂把日间在辰宁宫替武氏看诊的事大致提过,跟着话锋一转,“王大光,我今天来,是有另外一件事,想要请你首肯。” “什么事?” 许弘深吸口气,“就是我的小孩土豆,她在宫中很是受苦。” 我讶然道:“怎么会?圣上和武娘娘不是很喜欢她?宇文顺对她也是不错,怎么会有人敢给她苦头吃?” 厉山飞轻声叹口气,“大光,你不明白我丈夫的意思,不错,土豆诚然是很得圣上和武娘娘的喜欢,日常吃穿用度也从来没有人亏待她,甚至因为武娘娘怀着龙胎的缘故,深得圣上宠幸,作为武娘娘的近身宫女,宫中好些太监宫女都很巴结她。” “那还有什么问题?” 厉山飞斟酌了阵,婉言说道:“土豆性子单纯,禁宫人心难测,规矩也多,她在里边生活的很是辛苦,”又轻声叹息,“大光,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这个问题,你没有在后宫生活过,不知道后宫的险恶。” 我沉吟着没做声。 厉山飞又犹豫了阵,才鼓足勇气,“大光,我想带土豆离开长安,一家三口出西域去高车国生活,你看可以么?” 我都还没说话,十三先啊了声,跟着跳起五丈高,飞似上前抓住厉山飞的手,惊惶又急切说道:“你不能走!无论如何不能走!” 正好郝贵送了于休烈回来,看到他情状,登时立在门口,呆若木鸡。 许弘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十三,将厉山飞拉到身后,厉声道:“燕十三,你以为自己是谁,我们夫妻的事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发号指令?” 厉山飞苦笑道:“十三。。。。” 我立在旁边,看看尴尬的厉山飞,看看门口垂泪的郝贵,看看怒容满面的许弘,看看情根深重不能自拔的十三,想起禁宫担惊受怕的土豆,“行,你们走吧。” 十三呆住了,“大光,为什么?” 厉山飞又惊又喜,“大光,多谢你。” 郝贵哽咽难言,泪水如断线珠子滚落,“大光,其实不必。。。”

第七九章 进补之法 本章讨论肝不藏血症状,茉莉花茶的来源和功效,另附怀孕妇人进补两汤。 巢孝俭究竟因何乱开补方,他本人并没有交代,王皇后很有心要追究一番,满心的算盘是打算要隔山打牛,借着巢孝俭这条路径,把矛头指到死对头南熏宫的萧妃那里去,李治洞察她心意,心下略一权衡,把巢孝俭治了个学艺不精的罪名,打发出宫了。 王皇后甚是不满,正拉着李治纠缠要细查,南熏宫的萧妃得到消息,心急火燎的赶来,也不等宫人通报,径直闯进去,抱住李治大腿哀哀哭诉,说巢医是一时糊涂,恳求圣上收回成命,留他在尚药局将功补过。 两个女人又哭又闹,扯得李治衣衫不整,头疼欲裂,狼狈不堪。 武珝躺在床上,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土豆像只忠诚的小犬,守在她旁边,睁着一双桂圆眼睛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顺口点评,“萧妃娘娘个子好高大啊,跪在地上半边身子也到圣上腰间,站起身来怕不比圣上还要高?” 武珝低声笑道:“她是比圣上略高一点。” “王皇后哭的技巧不如萧妃娘娘高啊,你看萧妃娘娘虽然泪水横流,可是看起来真是我见犹怜,王皇后哭得好像土狗子叫唤不说,眼泪水还把她脸上胭脂冲淡了,露出个大黄脸。” “是啊,她要是不收拾打扮,脸色是很难看,焦黄憔悴,吃了好些补药也不见效。” 土豆挠了挠头,“她那是典型的肝不藏血,吃补药是没得效果的,得想其他法儿。” 武珝讶然,笑着说道:“你又知道她是肝不藏血?” 土豆点头,“是的呀,医书上写的清楚,肝主血海,其经络上系于目,肝气通于目,人的眼睛主要靠肝气与肝血的濡养,皇后眼中珠光暗淡,这是因为她肝血不足,血液亏虚,不能濡养于目;再有,肝血养容,血亏则冲脉虚衰,面色无华,人容色蜡黄憔悴,要不怎么说得了肝病的人都是黄脸呢;肝血又养筋骨,筋即筋膜,附于骨而聚于关节,其华在爪,肝血不足,血不养筋,爪甲不荣,手足振颤、肢体麻木、屈伸不利,你看皇后死死抓住圣上的手,又瘦又小,青筋暴射,好像鸡爪子,可不就是典型的血不养筋么?” 武珝仔细看看,“还真的是。” 土豆又翻出自家的小肥手,给武珝看,“肝血充足,爪甲坚韧明亮、红润光泽;肝血不足,爪甲薄软枯萎、变形脆裂。” 话才说完,就听到王皇后惨叫一声,左手食指血淋淋的,原来萧妃趁她不备,拗断了她指头的长指甲,丢弃在地上。 武珝道:“果然是肝不藏血。” 土豆甚是得意,“我不会看错的。” “那要怎么调理才好?” 土豆眨了眨眼,老实说道:“这个问题就复杂了,得对症下药,我不懂得看诊,不敢乱讲,不过,多吃坚果肯定是有益处的,坚果养肝益肾,明目丰肌,不仅如此,冬季多吃坚果还可以御寒,强心健体,一举多得。” “那要吃哪些坚果最好?” 土豆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算:“这可多了,最常见又便宜的,比如花生,核桃,杏仁、松子、榛子、白果、莲子、瓜子等等。” 武珝笑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吧?” 土豆脸上红了红,嘿嘿的笑,算是默认。 武珝微微一笑,“我怀着身孕,不知怎么的口味变得刁钻,总想吃些平时不大吃的东西,你明儿去尚膳局那边,问总监泰大人拿些零嘴坚果回来置备着。” 土豆极其欢喜又干脆的应了一声,“好,”一双桂圆眼睛弯得几乎找不到了,另外又想到一宗,“吃坚果的时候,容易口渴,要是有些茉莉花茶饮就完满了。” 武珝愣了愣,“茉莉花茶,那是什么东西?” 土豆难得见到有人比她更无知,遂来了劲,笑眯眯的说道:“茉莉花茶,就是用含苞欲放的茉莉鲜花加入绿茶中窨制做成的花茶,茉莉花有理气开郁、辟秽和中的功效,对痢疾、腹痛,各种毒热入体生成的外疮,具有很好的治疗作用,常饮茉莉花茶,有清肝明目、生津止渴、祛痰治痢之效,而且拿茉莉花入茶,据说还有个好典故呢。” 武珝给土豆说的来了精神,撑着半边身子坐起身,低声问道:“是什么典故说来听看。” 土豆坐在床榻边上,“茉莉花入茶,是本朝武德年间才开始的事,据说是个北方茶商陈古秋做出来的,这个陈古秋心地十分好,有一年冬天,他邀来一位品茶大师,研究北方人喜欢喝什么茶,正在品茶评论之时,陈古秋忽然想起有位南方姑娘曾送给他一包茶叶未品尝过,便寻出那包茶,请大师品尝。等那茶叶冲泡时,碗盖一打开,先是异香扑鼻,接着在冉冉升起的热气中,看见有一位美貌姑娘,两手捧着一束茉莉花,一会功夫又变成了一团热气。 陈古秋就很不解,问大师原因,大师笑着说:‘陈老弟,你做下好事啦,这乃茶中绝品‘报恩仙’,过去只听说过,今日才亲眼所见,这茶是谁送你的,我猜想个中应该还有些原因。’ 陈古秋就讲述了三年前去南方购茶住客店的经历,彼时他遇见一位孤苦伶仃少女,那少女诉说家中停放着父亲尸身,无钱殡葬,陈古秋深为同情,便取了一些银子给她,又请邻居帮助她搬到亲戚家去。三年过去,今春又去南方时,客店老板转交给他这一小包茶叶,说是三年前那位少女交送的。当时未冲泡,谁料是珍品。 大师说:‘这茶是珍品,是绝品,制这种茶要耗尽人的精力,这姑娘可能你再也见不到了。’陈古秋说,当时问过客店老板,老板说那姑娘已死去一年多了。正合了大师的话。 两人感叹一会,大师忽然说: ‘为什么她独独捧着茉莉花呢?’ 两人又重复冲泡了一遍,那手捧茉莉花的姑娘又再次出现。陈古秋一边品茶一边悟道:‘依我之见,这是茶仙提示,茉莉花可以入茶。’大师也深以为是。 次年陈古秋等茉莉花开,将茉莉花加到茶中,果然制出了芬芳诱人的茉莉花茶,深受北方人喜爱,从此便有了一种新的茶叶品种茉莉花茶。” 武珝听得神往,“武德年间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我怎从来不知道这花茶名字呢?” 土豆呵呵的笑,“娘娘未入宫之前是南方人,这茶叶现今只在北方有的卖,南方知道的还是少,另外,茉莉花遍地都是,不算珍奇名花,做出这茶叶再好,官家的采购局也觉着它上不得殿堂,只合平常人家饮用,进献给达官贵人尚且有失身份,何况是采购入宫?” “倒也是。” 两人缩在角落对住一后一妃评头论足,又谈论好茶香茗,不亦乐乎,那厢李治却水深火热的想投河自尽,给两个襟钗散乱的女人像揉面团子般揉来揉去五百个回合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大发脾气,让执事太监带了健壮婢女,把两女一并架出去了事。 一番折腾下来,皇帝也是筋疲力尽,勉强又和武珝说了会儿话,就打着哈欠回去了,也不知道是流连到哪一宫寻求安慰。 这天晚上土豆就睡在武珝寝殿里边,半夜的时候武珝又出血一次,土豆惊得面色如雪,武珝却很沉着,仔细分辨鲜血的颜色,笑着安慰土豆,“不怕的,颜色乌黑,不是新鲜出血,应该是日间受伤残余的。” 土豆没做声,只低着头,轻轻的抽泣,“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急着救爹爹,娘娘也不会受伤,要是娘娘因此死掉了。。。。” 武珝却笑,摸了摸土豆乌黑温顺的头发,“没的事,是我要多谢你爹爹才是真,要不是他点破巢医用药不当,我才是迟早会给巢孝俭那庸医害死去,可不要再胡思乱想,回你的小床睡觉去。” 土豆擦了擦眼泪,踢踢哒哒的回到墙角自己的小床上,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耳朵却倒竖着,留意武珝动向,总也不能放心入睡,然而到底还是小孩子,白天劳苦奔波,担惊受怕,折腾坏了,因此虽然竭尽全力提醒自己不可睡得太沉,半刻钟功夫之后,还是像只小猪仔一样啸啸的打呼,酣然入梦。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小人儿睁开眼,见武珝还在睡,就取了寝殿铜盆的凉水胡乱洗了把脸,悄没声儿的推开厚重大门,迎头一阵刺骨寒风扑面袭来,呛进咽喉里,受了惊扰,打了个嗝,回身关上门,直奔膳食房。 尚膳局下,除了料理宫人太监到底尚膳间,另外还有十七间膳食房,专门料理帝后和得宠妃嫔日常饮食,统称御膳食房,其大小规模也有分别,王德福主导的膳食七房,在膳间西北角上,是七房中规模和人手配置最小的。 土豆贼溜溜的窜进膳食房,脚底都还没沾上灰,王德福已经眼尖的看到她,免不得大惊小怪的惊呼,“不会吧,这天都还没亮娘娘就想进膳?” 土豆赶紧赔笑,“不是不是,没有没有,娘娘还没起身。” 王德福松了口气,“差点吓死我,这才刚刚生上火,水也还没开。” 土豆笑眯眯的挽起袖子,露出健壮的莲藕般小胳膊,打着嗝上前,“大厨子,我今天醒的早,特别来帮忙,你有什么活儿要我做的只管吩咐。” 王德福怪异的瞅了土豆一眼,手搭凉棚探身到窗口外边张望了两下,自言自语道:“怪哉,难道今天太阳要从西边出来?小肥童子居然主动要求下厨做饭。” 土豆干笑,又打了个嗝。 “你大早上的吃什么了,饱成这样?” 土豆愁眉苦脸,捂着干瘪的肚子,嘴馋的看了眼长长料理台上新剥出来雪白晶莹的芦笋,吞了吞口水,“啥都还没吃呢,早晨出来遭了凉风。”说着又打了个嗝。 王德福想了想,冲着小肥童子招手,“来。” 土豆不明所以,绕过忙碌的小宫女,走到王德福跟前,“干什么?” 王德福把两只手伸到凉沁沁的冷水里边泡了泡,跟着摸上土豆两只肥肥小耳朵,来回摩擦,等到两只耳朵微微发热,右手抄起案板上菜刀,锋利刀刃架到土豆脖子上,森然说道:“把这小耳朵割来,蘸点葱姜蒜末,肯定是盘上好下酒菜。” 土豆猝不及防,只觉一阵寒光贴着耳畔,又听到王德福那句割耳豪言,登时吓得跳起五丈高,飞快窜逃开,捂住自家虎口脱险的耳朵,大声尖叫道:“你敢!” 几名小宫女都忍不住吃吃笑,王德福做扼腕状,“哎呀,可惜了。。。” 土豆气得简直要炸开了,“你,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王德福眯眼笑,“你还打嗝不?” 土豆愣住,下意识吸了两口气,啊啊了两声,“咦,好像不打了。” “那不就得了。” 土豆大喜,又飞扑上来,小肥身子撞进王德福同样肥壮的胸怀里,“王厨子你好神奇哦,轻而易举治好我打嗝。” 王德福嘻嘻的笑,挥动蒲扇大小的巴掌,赶小鸡一般将土豆赶到一边,“行了行了,吹捧的话留着说给娘娘听去,我老头子可不爱听,你头先不是说要干活的么,眼下我还真是有样活儿要你干呢,许大人昨天开的补方单子,我看得稀里糊涂的,也拿不准份量,你是许大人爱女,要不给娘娘炖汤的事就交给你了,我安排个小宫女给你打下手。” 土豆面有难色,“我是没有问题的,就怕娘娘指不定什么时候找我不见人影。。。。” 王德福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也有些讪讪的,“行,当我老头没说过,”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从衣兜里翻出昨日许弘给武珝开的补方单子,瞅了一眼,“今天是百合淮山鲫鱼汤,”他皱了皱眉头,把单子递给土豆,“我昨天才知道太医令许弘居然是你爹,许大人医术卓越,你想必也学到他一点皮毛,来给我老头解释看,许大人这鲤鱼汤和巢医的鲤鱼汤有什么区别?” 土豆拿了方子,瞄了一眼,如数家珍,“虽说同样都是鲤鱼汤,但是用料差别就很大,我阿爹这味鲤鱼汤,用的材料极其简单,只有百合,淮山,外加陈皮,和少许盐分,百合性微寒平,具有清火、润肺、安神功效,淮山健脾、厚肠胃、补肺,性质平和,多食也无妨,陈皮理气,三样材料药性相合,做出来这道汤补而不燥,鲜美开胃,大益肺肾,又安抚五脏,对阳火旺盛食欲不振的孕期妇人最是合适不过,娘娘肯定喜爱的很。” 王德福似懂非懂,不过医理本身也不是他深究的范围,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个实务问题,“许大人单子只列了材料,可没交代这汤要怎么做啊。” 土豆想了想,说道:“选新鲜现杀的鲫鱼,个头要适中,把鱼鳞鱼肚清洗干净,在鱼身上涂抹适当食盐,腌放一盏茶功夫,用炒锅略煎一煎,再滚水烫过,下到砂锅,接下来往里边塞百合淮山和陈皮就行了,煮滚后改小火煲一个时辰,这就差不多了,要是怕头先洗得不干净汤汁有腥味,也可以下两片姜片入内,压住腥臊,起锅的时候,再加少许盐分,也就大功告成了。” 说的她不住的咽口水,炖得像牛奶一样的百合鲤鱼汤,清香扑鼻,馥郁鲜香。。。。 她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胃袋里边空空如也的感觉格外明显。 王德福喜得眉开眼笑的,赶紧指挥旁边宫人把头先土豆说的一一记录下来,“可别闲着,许大人那方子好像列了四种补汤呢。” 土豆挠了挠头,哦了声,见到底下一道补汤,越发的饥饿难耐。 “瘦肉燕窝汤,这个最简单,取瘦肉若干,燕窝一小只,猪骨少许。。。” 王德福打断她,“等等等等,这个若干,小只,少许,到底是多少?” 土豆想了想,“份量要视食者脾胃而定,嗯,以娘娘现在的状况,你要把汤做清淡些许,瘦肉和燕窝都要少,猪肉二两足够,燕窝么,挑只小小白燕窝就可以了,猪骨多些倒是无妨,拣上三根切成小段。” “行。” “将瘦肉和猪骨洗净,先放沸水内,清煮半个时辰,捞起猪骨,放燕窝文火慢炖半个时辰,取汤汁饮用,燕窝补肺养阴,经常吃可以使人皮肤光滑,此汤补血益阴,滋阴润肠,对孕期堪堪四个月左右的妇人有莫大好处。” 小童子一边说,一边浮想联翩,那个瘦肉燕窝汤,香浓滑软,起锅的猪骨上筋条咬感十足,骨髓滑溜溜、细嫩嫩,轻轻一吸。 “呲。。。。。” 王德福瞪眼,停下手上活计,一双威严的老眼在小宫女中逡巡,“我是怎么教育你们的,在膳食房做事,最紧要禁得起美食诱惑,见到好料就流口水,还能不偷吃?刚刚是谁呲溜流口水了,自动自发站出来,今天不准吃早饭。” 半晌没有人动。 王大厨子怒了,胖胖的老脸阴沉沉的,“到底是谁,再不站出来全体小宫女今天都不得吃早饭。” 土豆见状忍不住了,干笑了两声,红着脸说道:“王厨子,是我,”摸了摸只剩一猫儿毛大的腰身,可怜巴巴的说道,“没有办法,肚子实在饿得好厉害。。。。” 王德福给她可怜相逗得笑出来,转身顺手从灶台上一只大笼屉里边摸出只包子,“拿去吃吧。” 土豆感激得差点热泪盈眶,抓起包子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登时去掉大半,王德福看得有趣,“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来。” 土豆乌泱泱的又一口,整个包子落下肚,口中含混不清,“什么故事?” 王德福手上不停歇,又从锅子盛出半碗清淡的桂花梗米粥,递给土豆,“说从前有三只老鼠,拣到个芝麻饼,三只老鼠都心厚的很,总想着自己一人霸占,不给另外两只吃,结果就打起来,正好有只年长老鼠路过,这年老老鼠也是个贪吃货,见到好大一块黄橙橙香喷喷的芝麻饼子,就想拿来自己吃,当然它也知道三只小老鼠是万万不会答应,于是它就开始想办法了。” 土豆包子吃的太快,喉咙上正堵的慌乱,见到王大厨子手上的梗米粥,黑米清汤,当中夹杂几朵淡雅的桂花,真是好看又好吃,登时口水如滔滔江水,抖着两只小肥手接过来,捧在手心儿里,美美的先喝了一大口,这才有心情接王厨子的话茬儿,“它想到啥办法了?” 王德福圆胖的老脸狡黠的笑,“年长的老鼠发话了,你们也不要再打架,不如大家来作诗吧,谁的诗做的最好,这个饼子就归谁吃,其他三只老鼠也都赞同,年长的老鼠就说,我年纪最长,我先开个头,三只小鼠也没有异议。” 有个小宫女正在埋头摘木耳,闻言怯生生的问道:“大人,老鼠怎么会作诗?” 旁边小宫女们都吃吃的笑,王德福也笑,甚是慈爱的说道:“木耳,老鼠们是不会做诗,但是拿老鼠们编排故事的人会啊。” 叫木耳的小宫女哦了声,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是没有。 就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土豆已经解决了半碗清粥,“大厨子你接着说啊,后来呢?” 王德福忍住笑意,“年长的老鼠就把芝麻饼子拿起来,左看右看,摇头晃脑,说了第一句,芝麻饼子圆又圆,然后它张大尖尖的嘴巴咬了一口,说出第二句,一口下去缺半边,三下两下把半边芝麻饼子吞下肚,又说出第三句,满天芝麻乱糟糟,吃下另外半边饼子,说出第四句,落下肚儿静悄悄。” 土豆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王德福是在取笑自己贪吃像那只年长老鼠,她干笑了两声,才打算替自己辩解一番,头先那叫木耳的小宫女抬起头,大是同情地说道:“这样说来三只老鼠岂非是一口也没吃到饼子,着实是可怜见,”又自以为开悟的说道,“师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要借这故事说明一个道理:和人做诗的时候一定要抢先出口才好对不对?” 王德福无言以对,半晌长声叹息,“木耳啊木耳,你还真是不愧我给你起那名字。” 一干小宫女埋头吃吃偷笑,木耳眨巴细细的小眼,有点点委屈,扁扁的小鼻子耸动,悄没声儿的低下头,问旁边的小宫女,“枸杞,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 叫枸杞的小姑娘看来约有十三四岁,一双眼珠滴溜溜的转动,忍住笑说道:“没呢。” “那她们做什么都笑?” “她们那是爱惜又赞赏的笑,可不是取笑。” 木耳放心了,“哦,那就好,”又沾沾自喜,“以前在乡下,妈妈就说我最得趣,听我说话睡觉也会笑醒。” 枸杞好像肚子疼痛,马上弯下腰,并奇怪的抖动。 王得福仰天苦笑,“冤孽,难怪你妈妈会送你进宫。” 土豆也笑的不行,但是仍然挂念武珝,看看膳食间外头的天色,估算着时辰差不多是武珝起身了,遂擦了擦嘴,“大厨子,我先回辰宁宫去了,伺候娘娘早间梳洗,爹爹开的补方还有两剂,晚些我抽空再过膳食房找你说。” 王得福挥挥手,“去吧。” 等土豆走到门口,王得福想起件事,一拍脑袋又赶紧叫住她,“土豆你等等,我有个事要问你一问。” 土豆回过头,疑惑问道:“什么?” 王得福问道:“你的大名是叫做许灿姿?” “对呀。” 王得福暗喜,又问道:你认不认识个叫杨玉的小公子?” 土豆小心肝一扑腾,冷不丁想起昨天在尚膳局外头看到那个眼熟无比的背影,“你说杨玉?” 王得福点头,“对,神武营有个新来的小公子,自称是叫杨玉,也不知道是哪条路送进宫的少年人,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出手却阔绰的很。” 土豆眨巴眨巴桂圆眼睛,一时也吃不准那人是谁,想了想遂问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得福窃笑道:“这位杨小公子前几天的晚上跑来尚膳局,问我打听个叫许灿姿的小宫女,酬劳是一百两银子。” 土豆呆了呆,“他要打听我在哪宫,直接去尚宫局问不就得了,做什么要跑来膳食房?” 王得福忍笑道:“我当时也是这样问那小公子,结果人家说,他知道许小宫女在哪宫,他想问的是那小宫女通常什么时候会过膳食房,他想和她见面,我就说,宫里当差的小宫女多了去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上膳食房,你猜他怎么说?” 土豆傻乎乎的问了一句,“他怎么说?” 王得福乐不可支,迫不及待地说道:“杨小公子说,许小宫女贪吃的很,就算主子不差使她到膳食房,她自己也会想方设法削尖了小脑袋瓜儿变只花麻雀灰老鼠窜过来。” 土豆又羞又恼,七窍生烟,大骂道:“不要脸的杨玉,净在背后说人坏话,我是那种人嘛?” 王德福哈哈大笑,心道你可太是了。 一干做事的小宫女们也都偷笑不已,只有木耳迟钝,低声问枸杞,“她们在笑什么呢?” 枸杞揉着小腰身,好不容易顺过气,一本正经道:“大家正在讨论变戏法儿的事。” 木耳一听来了精神,“变戏法儿好玩,”两只细小眼睛亮晶晶的,睁得老大,目不转睛望着土豆,“快变快变。” 土豆恼羞成怒,正打算一头窜走,王得福又说道:“我当时就想起你来,可是你每次来膳食房,遇到认识你的人,都管你叫土豆,你又不是尚膳局的人,也没有名册在我手上,竟不知道你的大名就是叫做灿姿,所以我只好回复杨小公子,说不认识许灿姿小宫女,直到昨儿许大人意外进宫,又和巢医论战,宫人们私底讨论他,才知道武娘娘的近身宫女土豆原来是许大人的爱女,想到你既然是姓许的,又十分符合杨小公子描述的小样子,于是我就想,那位肥肥的、跑起来小脚翻飞像只小胖鼠的土豆小姑娘,有没有可能就是杨小公子在找的人呢?” 土豆恨恨的说道:“我头先是骗你的,我的大名才不叫许灿姿。” 王得福老奸巨滑的冲土豆眨眼,“你不承认没有关系,我稍后就托人去打听看,许大人的爱女大名叫什么名字。” 土豆气得跳脚,“王大厨子你可真讨厌,我以后再也不来膳食房了。” 她一心要王得福赚不到杨玉的银子,但话一出口小童子就后悔了,如果神武营那兵士当真是杨玉,再不来膳食房岂非是见不着他了? 好在王得福不知她心中思量,只是软硬兼施的劝她,“土豆,你不得不来,武娘娘从今天开始吃许大人开的补方,我又不懂得那补汤要怎么做,要是火候或者药材拿捏的不妥当,害得武娘娘凤体不和,那可都是许大人的过错,到时候圣上不定怎么责罚他呢。” 土豆想想也是,可是又不甘心服软,脑子转动,又列出另外一宗杀手锏,“好吧,我每天来膳食房就是了,可是王大厨子,我跟你讲,你要是敢和杨玉那坏人暗通款曲,领了他到膳食房堵截我,哼,我就告诉武娘娘你勾结神武营兵士破坏我的名节,让她禀告圣上治你的罪。” 王得福傻了眼,没想到小童子脑筋转的恁快,真正不是盏省油的小灯笼,最头痛他还真怕她跑去武娘娘跟前进言,没得办法,只好软语哀求土豆,“小人儿,你何必这样不通情理,那位杨小公子生得眉清目秀的,实在是个俊秀少年呢,出手也大方阔绰,结交他来玩实在是好处多多,别的不说,单就一样,日后你有个什么物品想吃膳食房又没有,只要杨小公子出得起价钱,王大厨子我亲自出宫给你弄去。” 土豆非常不争气的立即怦然心动,脑子里花花绿绿的想起了太医署私塾门口的臭豆腐摊子,那是何等的美味啊。。。。 白生生的臭豆腐,用熟油炸过,再均匀涂上一层辣椒酱,洒上老板独家配置、酸酸甜甜的胡萝卜丝,轻轻咬上一口,清感带鲜,里嫩外焦,脆爽到心尖上去。。。。 小童子想得入神,口水流了三丈长而不自知,王得福见状,知她心动,不失时机的趁热打铁,“莫如这样,杨小公子今天当白班,日头西沉十分会过膳食房来问我消息,你要是得空就过来一趟,要是不得空,我就让小公子在后房的菜园子等着,你晚上过膳食房给武娘娘端补汤的时候,怜悯的施舍他小半刻功夫好不?” 土豆嘟着嘴,下巴扬起老高,看来颇是不大乐意。 王得福又苦苦哀求,“好土豆,大厨子我虽然身为膳食监,其实饷银微薄的很,一百两银子足够我赚大半年的了,你老人家行个好,就帮我这个小忙吧。” 土豆哼了声,自觉是赚足了面子,这才见好就收,“好吧,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吧。”其实心里高兴的要命。 王得福霎时欢喜得一双眼睛都找不到了,“土豆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儿啊。” 土豆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哪是啥好人儿,我不过是只削尖了小脑袋瓜儿想变只花麻雀灰老鼠钻膳食房的贪吃宫女。” 王德福干笑不已,“那都是杨小公子说的,跟我可半点关系没得。”

第八十章 劫 这天夜间厉山飞带着许弘千恩万谢离开玫瑰园,十三则好像失了魂,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边长吁短叹,郝贵不声不响的守在门口,听着十三叹息,也不宽慰,等到天明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下厨做了清粥小菜,用小火热着,随后出了门。 我早间起床不见她,只道她像平常那样出门买菜去了,遂也没在意,直等我傍晚回来,十三还在屋子里关着,郝贵还是不在。 我开始觉得事态不平常。 整个玫瑰园都没有她的人影,也没有见到她留下只言片语,她和十三居住的房间里一尘不染,各样衣物原封不动,银票也没有短缺,独独不见她的人。 十三此时也着了慌,急忙连夜过扶风郝贵娘家打探消息,我们都以为郝贵受了委屈,所以回娘家哭诉去了。 天明的时候十三回来,我刚刚起身在晨读药学笔记。 “郝贵没有回娘家。” 一个孤身女子,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她能去了哪里? 我想起她绝望又孤独的眼神,心中升起不详预兆,决定去督抚衙门报案。 十三却不同意,“万一官家问她为何离家出走。。。。” “夫妇争执,她受了委屈。” 十三喃喃说道:“这种说法让我脸上多么难看。。。” 我气得扇了他两耳光,“十三,你越发的不说人话了,郝贵很有可能会自寻短见,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十三挨了耳光,仿佛是突然清醒过来,打了个寒战,当机立断道:“我现在就去督抚衙门。” 我心气稍平,按耐住性子说道:“督抚衙门不到辰时怎么会有人当值,你现在去也不外在门口吹冷风,有那闲工夫莫如去找裴虔通,那个人手眼通天,找个把人保不准比督抚衙门还要快。” 十三犹豫道:“请裴虔通可要花大价钱。” 我从袖口摸出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在他手里,“就说是订金,找到另外再给十倍。” 十三呆住了,吃吃道:“花一万两银子找郝贵会不会太多?” 我看着十三,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悲哀,原来男人真的会变心,而男人变心之后,他从前的爱人在他眼里就比草芥更卑微。 原来田心的忧虑从来不是多余。 未来我是不是也会像十三这样? 我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把书桌上散乱的纸张收集妥当,放进书包里,“那是你的妻子,你自己权衡。” 十三讪讪的笑,“元庆,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不是个东西?” 我淡淡说道:“十三,对你的私人感情,我实在没什么好评论的,唯有一句良言劝你,做人不可太贪心,惜福才有安乐,我上课去了,要到傍晚才回来,期间有什么消息,送到药园所给我。” 十三没做声,半晌叹了口气,“真他奶的,我真是着了魔障了。” 我没再搭理他,径直出了玫瑰园,到药园所,走到大门口碰上杨绍,下意识想要回避,她却已经看到我,叫了我一声,“大光。” 我站住脚,笑着说道:“杨姑娘早,怎么不见蒋大人送你上学?”随即想到许弘安全出宫,蒋冒昌的苦役自然也就结束了。 杨绍脸上红了红,腼腆的笑道:“快别取笑我了,那都是小玉捣乱。” 我笑了笑,说到杨玉,不由想起来,“好像最近两天都没有见到杨玉露面?” 杨绍说道:“他去神武营做禁卫去了。” 我有些吃惊,“是什么时候的事?” 杨绍道:“就这两天。” “杨大人怎么舍得他去吃苦?” 杨绍苦笑:“爹爹确实舍不得,可是小孩一心要去,无论如何也拦不住。” 说话间屠贤也来了,身后跟着万年的忠实跟班范健,小少年老远就叫我,“大光,大光,你吃饭了没有?我有带你一个饭团子。” 屠贤翻了个白眼,回头恶狠狠的说道:“你何不站到通天塔上去叫唤,这样全长安的人都能听到。” 范健干笑了两声,老实的低下头,流利的认错,“小贤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屠贤又瞪他一眼,闷着头快步朝前走,路过我身旁的时候说了一句,“你这两天没到我家,我爹问起你。” 我解释道:“最近家里生了些事。” 杨绍古怪的看着我,又看看屠贤,“大光你经常去屠贤家?” 屠贤冷着脸子,满是敌意的反问道:“不行么?” 杨绍面色一僵,“对不起。”匆匆的走开了。 我干笑不已。 屠贤清亮的眼珠转动,嘴角微晒,仿佛是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改口道:“今天是药园所今年最后一次上课,再要开学就要等十五过后,差不多一个月假期,你有什么打算?” 我只是笑,“还没呢。” 其实是有的,我打算带田适去突伦川找田心,和大公主还有田烈他们一起过年,这是早先就和田适说好了的。 屠贤顿了顿,甚是生硬的说道:“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到我家来,我知道你是孤儿,那个燕十三是你义兄。” 我笑出来,心下多少有些感动,“屠贤也学会关心人了。” 屠贤脸上微赧,瞪了我一眼,装作很生气的样子飞快的跑开。 范健嘻嘻的笑,一步不拉的跟过去,路过我旁边的时候冲我扮个鬼脸,“大光,你可错了,屠贤一直就很会关心人呢。” 傍晚结课,难得到药园所露面的太医令许弘也来了,对住一干少年同学做了简短总结,大意是表扬众人将近四个月来的良好表现,末了也提出警示,要我们放假期间不可松懈,开学时候将有一次回顾小考,成绩好的人有望得到入太医署见学的机会。 说话间有意无意看我一眼,我心下一动,多少有点奇怪,以往好似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眼角的余光扫到屠贤,似乎也很疑惑。 许弘训话结束,宣布解散,一干少年兴奋得说忙脚乱收拾书包,三下两下就散得不见人影,我想起郝贵不在家,十三也不会做饭,回家估计也没饭吃,就打算去饭堂看看师傅今天是否开火了,才这样想着,听到许弘叫了我一声,“王大光你等我一等。” 我顿住脚,笑容可掬的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许弘面容漠漠,一言不发走到我跟前,“有没有兴趣,我请你喝酒。” 我讶然扬起眉毛,“大人?” 许弘脸色一沉,“爱去不去,给个话。” 我笑出来,“大人肯赏光跟我喝酒,小人自然是千恩万谢。” 两人出了药园所,奔到最近的酒楼,找了间雅座,许弘摸出十两银子,吩咐跑堂的小二,“整一桌酒席来,要清淡干净,大鱼大肉的不必,多的算是赏你的,不够再来问我拿。” 小二点头哈腰的下楼张罗酒菜。 偌大的包间只得两人,许弘面无表情只管喝茶,却不吭声,我知他一向清高,不屑得主动与人攀谈,遂扯了个话题:“大人准备什么动身离开长安?” 许弘看了我一眼,阴沉沉的说道:“我妻子昨天夜里入宫找土豆,打算带她走。” 我揣摩他神色,试探问道:“中途却生出变故?”难道厉山飞被人拿住了? “土豆不肯出宫。” 我愣住,“为什么?” 许弘有些怒,又是郁闷又是愤愤的说道:“头先我顶撞圣上被囚禁,武氏为着救我,朝自己肚子上打了一拳,结果血流如注,差点漏胎,圣上逼不得已,只好提我出掖庭宫给她诊病,事后放我出宫。” 我心下了然,难怪圣上如此快速的改变心意,原来是武娘娘出了狠招,“土豆因此觉着亏欠了武氏的人情,不舍得离开她自己走掉?” 许弘点了点头,深重的吐了口气,“最可恨我妻子听了小孩的解释,居然也觉得武氏是个义气女人,又给了我们家天大的恩典,于情于理都不能见死不救,所以让土豆继续留在宫中,打算等武氏生下娃仔后,再出西域。” 我有些惊讶,“见死不救?武氏处境很危险?她不是很得宠么,现下又怀着龙胎,谁人敢谋害她?” 许弘冷笑了一声,“明里是没人敢对付她,可是暗里呢?尚药局那班御医,有哪个是干净的?哪个敢拍着胸膛说自己没收受过昧心的银子?没下过害人的毒汤?今次清理出一个巢孝俭,下次指不定会是谁,武氏那身子虚亏,不吃补汤断无保胎的可能,但是料理怀孕妇人的补汤可是门大学问,哪个关节出了岔子,后果都是不堪设想,她在宫中没有根基,唯一有个勉强算得上亲信的宇文顺,又是先皇近臣,圣上对他多有忌讳,关键时候根本不顶事,我和土豆一走,那妇人活不过三个月必定会给尚药局的人折腾死。” 我笑着说道:“两相对比,更加显出大人德艺双馨,让我好生景仰。” 许弘哼了声,“用不着你溜须拍马,”他顿了顿,轻轻咳一声,“我头先听茂昌讲,圣上押我去掖庭那当口,你很是上心,想法周到不说,也舍得落力气,我很承你的情。” 我笑道:“其实我什么忙也没帮上,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原也不需要我这样微末小人物奔走。” 许弘轻声叹了口气,“话也不是这么说,人有旦夕祸福。。。。” 我没作声,想起田家惨案,深以为然。 他对住窗外出了会神,“王大光,你很想进太医署?” 我心下一跳,定了定神,倒也爽快承认,“是。” “为什么?” 我笑了笑,“太医署福利很好,升迁的也快。” 许弘有容与焉,“那是。” “大人又英明果敢。” 许弘瞪我一眼,“蒋冒昌说过你很会奉承人,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假。” 我笑着说道:“我说的是实话,不要说本朝,就是前朝,像大人这样年纪轻轻医术精湛的人也没几个,太医令这个位子,大人坐得是当之无愧的。” 许弘撇了撇嘴,似是有些厌恶,却又不说出来,只若有所思的打量我,“怎么看你都是个功利之徒,究竟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值得阿姿对你推崇有加的?” 我失口笑出来,“许夫人对我推崇有加?” 许弘翻了个白眼,痒痒然的说道:“你们两兄弟都古怪的很,那个燕十三,明明有家有室,天天挂念别**子,还有就是你,偌大年纪的壮年人,和一班小童子同堂上课,也不觉得面上无光。” 我干笑了两声,知道他最近凡事不顺正在气头上,遂也没敢吭声,只闷头任由他唠叨。 这天晚上许弘喝醉了酒,我送他回府,交给厉山飞,到玫瑰园时已经深夜,偌大的园子黑洞洞的,一点人气也无,十三不知道去了哪里,找遍整间庄子都没找到,我忍不住的胡思乱想,不会是郝贵寻了短见,十三良心发现,也跟着自尽了吧? 这想法让我心惊肉跳,浑身一阵一阵冒冷汗,半晌忆起后园还有个新开的酒窖没搜,不知道他是不是藏在里头喝酒,正打算要去找他,突然觉得丹田之中一股剧痛袭来,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哎呀!” 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跟着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眼前阵阵发黑,满头冷汗涔涔,心神错乱之际,明知他听不到,还是吃力的叫了一声,“十三。。。。” 十三你在哪儿? 腊月长安的夜空清冷肃穆,我看见一道星光从我头顶飞闪而过。 那会否是我在人世间见到的最后一缕亮光?

第八一章 蛟 元庆病发这天,郝贵离家出走,十三在园子的酒窖里边烂醉,直到半夜才摇摇晃晃的爬出来,发现元庆躺在中庭的地上,浑身冰凉僵硬,虽然心口还有一点微弱热气,但是已经几乎连呼吸都没有了,登时惊得面无人色,酒意全消,背起他狂奔到徐登封的医馆,叫醒徐登封起身诊治。 可是直到天明,徐登封翻来覆去的看,始终诊不出病因,十三大急,又把许弘请来,两人一同问诊,结果仍然是一头雾水,看不出所以然。 束手无策之际,于休烈不请自到,给元庆喝下满满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水,又在他心口方位开了个十字戳口,释放大股大股腥臭难闻的黑血,直骇得众人面色如雪。 黑血释放出来,元庆虽然还是没苏醒,但胸口开始有起伏。 众人大松口气,知他这条命暂时应当是保住了。 十三又是忧心又是焦躁的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于休烈摇头,“我不知道。” 许弘问道:“你给他吃的是什么?” 于休烈迟疑了阵,“是用他从前给我的一种剧毒药液为底子配出来的药汤,我叫他驱邪汤。” 十三失口问道:“大光中邪了?” 于休烈又摇头,面色凝重而困惑,“我不知道,按理说应该没有,不过也说不准,我最近在给他调理身体,但是收效甚微,他体内确实是有古怪,偏偏我又查不出来。 十三背心发凉,“能是什么古怪?” 于休烈沉吟了阵,“两种可能,一种是药毒,一种是蛊毒。” 许弘说道:“看来蛊毒可能性居多。” 于休烈皱眉道:“就不知道下种的人是谁,另外下的是什么种。” 徐登封插了一句,“这个简单,两个办法,第一,等王大光醒过来问他本人,第二,拿冰蛟来试试看。” 于休烈叹气,“我就怕他醒不过来。” 徐登封眼珠转动,“那就拿冰蛟来试嘛。” 十三急忙问道:“那是什么东西,哪儿有的找?” 徐登封不怀好意的看着许弘,“冰蛟,名字虽然怪异,其实就是一种剧毒灵蛇,传说中它生长在西域石车国的千年雪山上,通体透明,秉性特异,以灵芝、雪莲等灵药为食,头上有牝角,身上有鳞片,没有牙齿,根据古书记载,冰蛟灵蛇是蛊毒的克星,只要把它放在中蛊的人身旁,不管是什么样奇异诡桀的毒虫都会被它引出来吃掉,所以医书说它解百蛊。” 许弘没好气的说道:“我知道你打的是太医署那条雪藏冰蛟的主意,但是不巧的很,前年太医署库房失窃,丢失一大批珍奇药材,其中就包括那条冰蛟。” 徐登封大是失望,忍不住出口抱怨,“你也真是的,这么大个人,看条小蛇都看不住,养你来有什么用处。” 许弘气得笑出来,“徐登封你简直欺人太甚。” 于休烈也不理财两个冤家掐架,就事论事道:“除了太医署,宫中尚药局似乎也还有一条,是当年波斯教主阿罗本入朝的时候进献给太宗皇帝的,一直也没用过。” 十三一咬牙,“我进宫去拿。” 许弘嗤笑一声,“你凭什么进宫去拿,你以为尚药局是你家开的,你说要拿人家就给你拿?” 十三哑口无言,“我。。。。” 于休烈道:“我和尚药局的人也不熟,估计想取也难,这件事最终还是要落在许大人的头上。” 许弘冷笑,“难得于大人看得起我,不过尚药局和太医署势如水火,是众所周知的事,就不知道于大人是凭何种理由作出判断,认为假使我开口索取冰蛟,尚药局会双手奉上?” 于休烈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大人开口索取,尚药局当然不会成全,但别人呢?” 许弘心念翻转,明白于休烈的打算,哼了一声,“你想让我去求武氏?” 于休烈闲闲道:“大人何必去求武氏,你只需告诉土豆王大光危在旦夕,急需冰蛟救命,其他的就不用再理会了,”他悠然的笑,“土豆是多么仁慈的小姑娘,到时候一定会忍不住去求武氏,她既是武氏最贴心的小宫女,也是眼下她唯一能使上手的人,武氏要买她的忠心,又怎么舍得让她失望,到时候自然会千方百计把冰蛟找出来给她。” 许弘心下有些怒,“你要我利用自家小孩?!”却也知道于休烈说的是唯一办法。 于休烈笑容不改,“谈不上利用吧,土豆和王大光关系不也是顶要好的么,想她也是不舍得王大光无端暴毙的。”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 每月十五,宫女都可分批聚到大明北宫别庭和亲人见面,拿些保暖衣衫,当然食物是不能随便带进宫的,不过可以在别庭吃,许弘也是土豆进宫以后才开始了解这内容,今天特别带了好些她爱吃宫里有吃不到的零嘴和饭菜,安慰她饱受折磨的小肚皮。 可是这当口小人儿却实在顾不上吃饭,“你说王大光中毒了,需要尚药局的冰蛟才能脱险?” 许弘不甘不愿道:“是。” 土豆皱起短小的眉毛,“王大光可是我顶顶要好的朋友,他如今病着我可不能见死不救,这小蛇我得想个法儿尽快弄到手才好。” 许弘和厉山飞面面相觑,厉山飞百感交集,土豆果然是个重情义的娃啊,许弘则是郁闷,于休烈这家伙说的可真是准。 土豆又问道:“那个东西贵重不?” 许弘说道:“全天朝就那么一条,你说贵重不?” “这么贵重的物品。。。。。” 小人儿两条短眉毛几乎快要皱到一起去,“我一个人估计是弄不出的,”两只柔软小拳一击,“我回去找娘娘商量看。” 说着胡乱擦了把嘴,依依不舍对许弘和厉山飞说道:“阿爹,妈妈,你们下个月要再来看我啊,宫里闷得要死了,虽然杨玉进宫。。。” 许弘愣了愣,“哪个杨玉?” “就是我在太医署私塾的同学杨玉啊,凤阁侍郎杨再思大人的小公子嘛。” 许弘大奇,“他什么时候入的宫,没见着户部最近出官文赐封他啊。” 土豆摇头,“具体日子不清楚,不过想来应该是最近的事,另外他也不是武官,而是神武营的禁卫。” 许弘越发的好奇,“做禁卫?” “对。” “为什么?” 土豆翻了个白眼,正打算要把杨玉买通膳食房王得福的龌龊事说出来,以此论断其人入宫是为了和自己玩,又觉得如此大言不惭多少有点害臊,话到嘴边遂改了口,“应该是精神方面出现障碍了,要么就是被雷电到了。” 具体是哪般? 按照杨玉的说法是:“都不是,我,我是可怜土豆儿。。。”(结结巴巴的。。。) 土豆嘴硬的反驳,“我在宫里不知道过得多么好,哪里需要你可怜,是你找不到我不习惯所以巴巴的跟进宫才是真。” 杨玉又羞又气,“哪有这样的事,明明是我可怜你。。。。” “我哪里需要你可怜。。。” 如此循环往复,一直到两只小萝卜头七十好几,也没辨出个是非曲直来。

第八二章 求问 趁着武珝喝汤的功夫,土豆把王大光意外染病的事小心翼翼说过一遍,末了眼巴巴的望着武珝,“娘娘,王大光是个十分聪明又能干的人,也是我顶要好的好朋友,你要是有法儿,务必说出来救他一救。” 武珝放下汤碗,沉沉说道:“冰蛟我是听说过,据说极其难得且珍贵,当初太宗皇帝封存它到尚药局的时候特别出过旨意,如非是圣上或者皇子危在旦夕,不可以轻易动用,你要我替你设法,可真是个大难题。” 土豆黄豆大小的眼泪扑簌簌滚落出,小肥手怯生生拉着武珝衣袖,“娘娘你帮帮忙啊。。。。” 武珝无可奈何道:“土豆,非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无从下手,冰蛟是疗治蛊毒的圣物,其他的功效倒是没听说过,可是你也知道,宫中最忌讳的就是巫蛊,慢说我对那个东西一窍不通,就算是我懂,也是不能随便用的,否则不仅项上人头不保,更可能会株连九族。” 土豆没再吭声,只不住盘算,武珝见她眼珠骨碌碌的转动,知她不死心,立意要得到冰蛟,“土豆,你听我一言,这件事不要再算计了。。。。” 可是她心念一转,慢着,这件事当真不能算计? 珍珠帘外人影绰约,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外垂首侍立,武珝沉吟了阵,“土豆,你扶我去园子里头走动一会儿,看看梅花开了没。” 土豆哦了声,心不在焉道:“这大冬天的。。。”颇是不大想去。 “嗯?” 土豆乖觉,登时改口,拿了架子上挂着的狐裘披风,帮武珝裹上,笑眯眯道,“出去走动走动也不错。” 两女就出了偏殿内宫,也没有再叫其他小宫女,径直到辰宁宫西殿梅花园子散步,武珝撑着腰身慢行,土豆在她周围像只上窜下跳的猴子,一忽儿攀折待放的梅枝,一忽儿绕住路边的小树打转,武珝看得摇头,实在闹得不像话了就拉一拉她头上的元宝发髻,轻言细语薄责她两句,换来小肥童子老实两秒钟,可是转眼之间又重操旧业,武珝连着修理她两次不见效,心也懒了,索性由她去. 一大一小两只圆球在疏朗的梅花园子里行走,远远望去一目了然,奉了皇后指令监察两人行踪的宫人内监,谁也没想到要去趋前窃听二人交谈什么内容。 “王皇后性情端庄矜持,很少主动讨好圣上,所以和圣上成婚多年依然无所出,虽然认了无母的燕王忠做义子,也撺掇圣上立为太子,究竟少了血脉关系,关系并不亲近,而燕王本人也没有显出多大的才干。” “反观她在宫中的劲敌萧淑妃娘娘,不仅给圣上生下一子二女,她的长子李素节,也早在永徽初年,圣上甫自登基时候就册封做雍王。” “圣上登基时,一共册封三王,分别是后宫郑氏生的孝,封许王,杨氏生的上金,封枸王,三王当中,郑氏和杨氏都是圣上从前做东宫太子时的侍妾,地位卑贱,萧妃却出自赫赫有名的兰陵萧氏一族,这一族早在前梁时代就曾经建国,族中人才辈出,豪强并续,至今仍然雄霸西北,连圣上对萧氏外戚都要礼让三分。” “萧妃长子封王,她也直接由二品妃子晋身一品,和皇后只差一阶。” “雍王素节,从小聪颖过人,又肯读书,据说他五岁不到就能日诵古诗五百余言,十分得圣上喜欢,特别请了名儒、崇文馆学士徐齐聃为侍讲,在众多皇子当中独享这一殊荣。” 土豆扯了根焦黄的草叶叼在嘴里,“也就是说,皇后和萧妃,各有优势?” “对,眼下皇后似乎略胜,不过长远看来,萧妃有子,皇后无嗣,燕王那个太子位坐得并不稳当,本朝也不是没有废长立幼的先例。” 土豆心思转的快,迟疑了阵,问道:“娘娘的意思,不是要挑唆皇后在萧妃娘娘爱子雍王身上落蛊毒?” 武珝瞪她一眼,却没做声。 土豆干笑了两声,神色有些惊慌,“娘娘不是真有这样打算吧?这做法可是十分不仁义的,不为圣贤所喜。” 武珝若无其事摸出丝帕擦拭土豆脸上的灰土,“我知道,你就知道瞎想。” 土豆吁出口气,“幸好幸好。” 武珝又笑,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儿,“土豆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可好?” “什么故事?” “说从前有个富人,虽有万贯家财,但心地仁慈善良,有一天,他去市集买东西,见到有人在卖一只受了伤的鳖,就生出慈悲之心,用重金买下来放生了。 不久这只鳖半夜爬来找他,说大洪水马上就要来了,要他赶快准备船,收拾东西逃走。 富人非常感谢它,就准备了船只和粮食,过没多久,鳖又来了,要他上船走人,富人立刻跳上船,跟着鳖往安全的地方去。 他一上船铺天盖地的洪水就来了,富人坐在船里,忽然发现大水中有一条蛇跟在船后,就把蛇救上了船,不一会儿他又看见一只狐狸漂在水上,他又想办法把狐狸救上船,没有多远,他又看见有个人在水中挣扎,又把这个人救起来。 富人的船由鳖带路,终于战胜洪水,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鳖向富人告辞;蛇和狐狸也各自离去,找它们的住处去了,只有那个人跟着富人,做了富人的仆人。” 武珝顿了顿,土豆弯着一双桂圆眼问道:“故事讲完了?” “还没,狐狸找到一个洞穴,安稳地住在里边。有一天,它发现洞里发现有古人埋藏着的一百斤金子,就急急忙忙地窜出洞,把消息告诉富人,以此答谢富人的救命之恩。 富人就跟着狐狸去洞穴取出黄金,打算送给王上拿来救济灾民。可是那个被富人从水里救起来又做了他仆人的人,见到黄金立却起了贪欲之心,他要求富人分一半黄金给他。 富人不同意,于是那人就去报告官府,说富人偷了王上的国库,官府把富人抓了送到监狱关起来。” 土豆大眼珠滴溜溜的转得飞快,“可怜的富人,无端的遭了牢狱之灾,那恩将仇报的人也恁可恶。” 武珝轻声发笑,“所谓匹夫无罪,怀璧有罪,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后来呢?” “后来,富人救过的狐狸和蛇就商量,得想个办法,把富人救出来才行。” 土豆挠了挠头,至此总算听出点眉目,她小心思里一阵嘀咕,听武珝那意思,遭罪的富人显然毫无疑问作比的是王大光了,就不知道她说这狐狸和蛇暗指的谁? “都想到什么办法了?” 武珝眼波流转,笑着说道:“蛇想来想去忽然心生一计。” 土豆跳起来,隐约觉得武珝绕了个大圈子总算要走到正题上了,当下摒住呼吸,大大的桂圆眼像两盏明火通烛般望着武珝粉嫩的红唇,等她吐露真言。 武珝给她模样逗得好笑,“蛇到野地里找到一种很特别的草药,口里衔着它溜进监狱,告诉富人说,它马上就进宫里去咬太子,它的毒是一种剧毒,世上只有这种草药可以治,其他办法都救不了太子的命,太子一旦被毒蛇咬了,王上必定立即征求良医良药,此时富人可以藉给太子治病的机会出狱了。 富人将信将疑,半夜的时候蛇果然溜进宫里去咬了太子。太子的性命垂危,宫中的御医用了各种办法也无济于事,眼看太子性命难保,国王派人去各地发布命令,说无论是谁,只要能救活太子就封他为相国。命令传到狱中,富人马上自告奋勇带着蛇送来的草药去给太子治病。 果然,药到病除,太子立即转危为安。于是富人被王上为相国,两人共同治理国家。” 土豆听得稀里糊涂的,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娘娘的意思,是要设法使得太子殿下或者雍王殿下给毒蛇咬伤?” 武珝笑了笑,反问土豆:“你觉得呢?” 土豆呆了呆,两只短小的眉毛皱在一起,连一向精神的元宝发髻也耷拉下,“娘娘,行不通的,首先我们怎么可以胡乱放毒蛇咬人,其次,就算二位殿下被蛇咬伤了,大光现在人事不省的,也没有力气去找草药啊。” 武珝不动神色,只迂回暗示:“土豆,做事要懂得变通。” “怎么个变通法?” 武珝只是笑,冷风嗖嗖,她丰腴脸颊冻得通红,衬着雪白的狐毛领子,出奇的娇艳动人,她沉吟了阵,“比如说,你领了雍王去尚药局观赏那条冰蛟,结果雍王不慎被冰蛟咬伤,御医们束手无策,迫不得已找了许大人进宫诊治,许大人此时提出须得要冰蛟原身入药,才能救回雍王性命。” 土豆眼前登时通透,柔软小拳一拍,“对啊,冰蛟到手,阿爹随即偷偷拿去给王大光用,可是雍王的蛇伤要怎么医治才好?” 武珝微言大义,“这件事你就要问回许大人了。” 土豆想了想,“也对,那我要怎么引雍王去观赏冰蛟呢?” 武珝闲闲的说道:“好孩子,动动脑筋,你会找到办法的。” 土豆愁眉苦脸,“我想不出。” 武珝朝冻僵的手心哈口热气,把土豆因为来回流窜而松散的两个元宝发髻重新梳理好,轻描淡写道:“你若是实在想不出,不妨去问问皇后娘娘,保不准她会给你一星半点建议也未可知。” 土豆心里一咯噔,偷偷瞄武珝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只唇角一点清浅笑意,看来格外不平常。 小童子犹豫了阵,“娘娘。。。。”你是不是有其他意图没有告诉我? 武珝扎好发髻,拍拍肥童子肥嫩的小脸,“外头天寒,我们回宫吧。” 土豆应了声,“哦。” 武珝顿了顿,又淡淡说道:“不知道王大光还能活几天?” 土豆打了个突,眼前顿时现出王大光口吐白沫手足抽搐,面如死灰浑身爬满各种奇诡毒虫的可怕场面,当下再也顾不上揣测武珝叵测的心思,暗自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把冰蛟弄到手! 土豆(热血沸腾):王大光好兄弟,虽然你不得米烤鸭子待见,可是我知道你是好汉子,所以我土豆一定力挺你到底,你可千万要坚持住,等我将来长大了。。。。 田适(极其警觉):你要干什么? 杨玉(面色阴沉):不会是以身相许吧? 土豆(不管不顾,继续热泪盈眶):等我将来长大了,一定把米烤鸭子文火温炖,做一锅新鲜的老鸭汤给你补身子。 田适和杨玉(同时吁口气,齐声道):不错,我们支持,那猥琐不堪的作者,就知道欺负受宠的人,我们早就看不顺眼了,到时候只要土豆一声令下,立刻麻袋罩顶,一顿痛揍,直接下锅。。。 王大光(从病床上吃力的爬起身,奄奄一息):兄弟们,当心祸从口出,那女魔头自己笔力不逮,总也写不完这故事,又想开一个新的,所以正盘算着要再来一场大火啊兵变啊之类,把你们统统消灭,这当口正是生死存亡,兄弟们千万要忍耐,不可给她制造机会。。。 田心(撑住王大光半边身子,秀美脸颊泪痕斑斑):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大光,你就是太惧怕她不敢反抗,所以她才总是欺辱你,不把你当主角看待,我在突伦川闲来无事,也曾经上四月天书肆流连过一阵子,见到好多甜美小人儿写的故事,没有一宗是主角吃苦受罪还命悬一丝的,只有你。。。。(低声痛哭) 土豆(擦干脸上热泪,愤愤然慷慨陈词):大光,你不用担心,我看过大人物后续大纲,除了你生死未卜,其他人都会安然活到故事结束,而且我和你是故事两个大角儿,她有心要杀掉你,那就不能动我一猫儿毛,否则这个故事就没看头了,届时她会被编辑严刑拷打,你都不知道,她的编辑已经说过她好几次,怀疑她精神方面有障碍,要么就是心理不健全,连屠贤这种百事不理一心读书的人都深以为然。。。 米烤鸭子(在旁边听壁角,闻言自言自语):这小童子不仅身子养得壮健,胆子看来也很见肥啊,我要不要。。。。 许弘(满头大汗):米大婶。。。。。 米烤鸭子(瞟了许弘一眼):看在她后台还算硬朗的份儿上就算了,倒是没想到屠贤。。。 范健(从黑暗角落狂奔出,抱住米烤鸭子鸭蹼苦苦哀求):米大妈,小贤她是我的心肝宝,求求你饶了她吧,作为交换我愿意无偿替你找新鲜的小鱼仔小虾子二十斤,让你吃的脑满肠肥,寸草不生。。。。

第八三章 夜袭 皇后每天傍晚十分都会过偏殿来探望武珝,说些芝麻闲话,居然也能拉扯大半天,她和圣上同年生,年才二十三,但是忧思过甚,容颜憔悴,远不及比她年长三岁有余的武氏俏丽丰腴,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是以傍晚十分的炉边夜话,多半都是围绕如何养颜美容进行的,武珝将她多年来的美颜妙方无一保留倾囊授给皇后,不过,也许是妙方也择人的缘故,尽管武珝的方子提供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皇后的气色始终不见好转。 这一点让土豆很疑惑,到今天傍晚,皇后娘娘例行到访,脸色一如既往灰败,如十冬腊月忍饥挨饿的小耗子,可是就在昨天武珝才送她一盒亲手做的胭脂,土豆试过那胭脂,颜色粉嫩嫣红,擦在脸上真是大放光彩。 皇后走后,小童子终于忍耐不住,偷偷问武珝原因。 武珝却笑,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奇怪的,我给她的方子,我送她的东西,她都不曾用过,又怎么会见效?” 土豆大奇,“她怎么会不用,明明都说好了要用的呀,而且她若是对你的东西不感兴趣,又为什么天天来捧场哉?” 武珝点了土豆额头一记,“个中的道理,我现下说给你听,你也未必理解,等你在宫中多生活两年,自然会明白。” 土豆挠了挠头,“可是娘娘,我妈妈说过,等你生下小娃仔,她就要带我走了。” 武珝微微一笑,拉开蜜盒的盖子,摸出一小块蜜饯塞进土豆口中,闲闲道:“土豆,你不会走的,你一定会留下来陪伴我。” 土豆桂圆眼睛完成了两只蝌蚪,“哦?会么?” 武珝不欲再和她就这问题纠缠,遂转开话题问道:“雍王的是事,你有主意了么?” 土豆摇头,“还没。” “那今天皇后娘娘来,你怎不顺便问问她?” 土豆认真的说道:“我得先想法儿找到阿爹,问他给冰蛟蛇咬伤有没有得治,有得治才能请教皇后娘娘引雍王去尚药局的办法。” 武珝不轻不重点她一笔,“你阿爹不定什么时候入宫呢,一来二去,时间略微拖拉,也许就把王大光给耽搁了。。。” 土豆明亮清澈的大眼也显着焦急,可是却十分坚持,“我知道,可是如果阿爹治不了冰蛟蛇咬伤,我是不能引雍王去送死的。” 武珝半晌无言,“土豆,你这样性子,留在宫中,可真未见得是好事。。。”她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若是为你好,就该赶快送你出宫,可是我又怎么舍得你走。。。。” 土豆干笑了两声,不期然的想到了神武营的杨玉,还有一个人孤单生活在冷清锦绣山庄的田适,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跟着妈妈去西域,他们会怎么办呀? 这天傍晚,土豆躺在她柔软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的煎小鱼,睡不着觉觉,到了二半夜,她听到窗外有清浅的脚步声,仿佛是有人踮起脚尖像猫儿一样走路,登时警觉,抽出枕头底下的匕首,拔开刀鞘,握住刀柄,连同整个小身子一起,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两只骨碌碌的眼睛,暗夜里看来晶灿如明星,眨也不眨的瞪着虚掩的小窗户。 许弘让她从小养成习惯,不管冬夏,窗户都不可锁死了,要有清新空气流通,人才能睡上好觉。 现在这好习惯给了那半夜来访的歹人可乘之机。 歹人轻轻摇动窗户,一把银亮的匕首从窗户的缝隙伸进来,用巧劲一撬,把小窗户撬开一线,紧接着一只灵活修长的手从那一线狭窄的空间缓缓套入,揪住边口的插销,微微用力提起,窗户被人从外边打开了。 土豆躲在棉被里边,紧张得透不过气,她深知下一刻窗外那不明来路的歹人就会闯进房间为所欲为,心中不由害怕之极,很想要放声大叫,但是随之又改变主意,偏殿本身就人烟稀少,加之武珝腹中胎儿一直不甚稳定,御医再三交代要静养,是以二半夜以后这边甚至都没再安排禁卫巡夜,她这会儿就算大喊大叫,最多不过招来几个小宫女一起送死,莫如省点力气想别的办法。 小人儿心念千转,眼看着拔了插销的窗口给来人自外拉开个洞口,眨眼间就要开窗入室,情况紧急,再容不得她犹豫,肥童子翻身滚下床,一头钻到旁边的更衣屏风后,手中紧紧握着匕首,准备等来袭的歹人摸到床头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如破竹推倒屏风,打他个措手不及,戳他个三刀六孔。 将将藏妥当,窗户就嘎吱一声被歹人愉快的推开,跟着一个黑头方脑袋慢慢的浮上来,因他头上不能免俗的包裹了一方黑头巾,一时也看不清楚都是个什么长相。 方脑袋越升越高,底下连个精瘦修长的小身子,悉数窜进房间后轻如羽毛般从窗台上跳下来,落在地板上,就地一滚,动作比猫儿还要轻巧。 土豆从更衣屏风雕花的空隙望出去,就觉这轻巧的歹人外形好生眼熟,偏偏一时之间又实在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难道是我熟人? 且说歹人望着小床上隆成一团的厚棉被,登时发出类似狗熊见到棒子的欢喜叫声,然后一个俯冲宛如老鹰捉小鸡般直奔棉被中央那团圆滚滚的凸起,就在他恶魔的鹰爪堪堪要隔着柔软笨重的老棉被摸到里边想象中的软玉温香的小人儿那功夫,一只天杀的硬匝匝的木头屏风突然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砸在他身上,更衣屏风上原本挂了几件小宫女惯常穿的外衣,眼下一股脑儿欢天喜地出动,把歹人遮盖得严严实实,更加的看不清楚长相。 歹人惊呼了一声,“哎呀!”拉开遮住眼睛的衣服,就见黑暗中一个不足五尺的肥童子像座压顶的小山,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口中高喊,“无耻小贼,今天姑娘我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杀你个片甲不留。” 歹人大惊失色,想要躲闪却又给厚重的屏风压住小身子,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装神弄鬼,急忙招供自家身份:“土豆别乱戳,我是杨玉。” 土豆啊了声,顿住脚跟,定睛细看,可是屋子里边黑乎乎的哪里看得见东西,“杨玉?!呸,杨玉才不会夜半偷袭人。” 继续恶狠狠飞扑,黑灯瞎火的不小心被屏风翘起的帽子架绊倒,扑将出去。 “哎呀!!” 小胸脯好像撞到了。。。 身不由己倒下,匕首不偏不斜,正插在歹人大腿上。 “哎呀!!!” 歹人失声惨叫。 啊,好像确实是杨玉的声音。 土豆昏头昏脑爬起来,摸到桌边找到火石,点燃烛火,吃力的推开更衣屏风,七手八脚捞起歹人脸上的衣服,移近烛火,撕开他满脑袋的黑头巾,细细观看,天老爷,果然是杨玉! “杨玉,怎么是你?!” 杨玉哼哼唧唧有气无力的叫唤,“我的腿,我的腿。。。” 土豆手上一抖,两滴烛油滴落,正洒在杨玉脸上。 杨玉抽搐了两下,很想要痛哭出声,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忍耐着。 土豆浑然不觉,又移动烛火在地上来回的找。 杨玉等了片刻,忍不住问道:“你在找什么?” “匕首,刚刚摔了一跤,爬起来匕首就不见了,那可是妈妈给我防身用的。” 杨玉气结,“我腿上的伤口。。。”我受了伤,你却只顾着找凶器,也不关心我一猫儿毛。 土豆一拍脑门,“是了,匕首飞出之前,好似确实戳到个软绵绵的东西。” 杨玉怒火攻心,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是我粗壮有力肌肉纠结的大腿! 土豆举起烛火在杨玉腿上一照,欢喜的大叫:“在这里!” 一把抓住匕首的刀柄,用力一扯,刀锋带着血丝和皮肉抽出,飞溅起血花。 杨玉痛得翻白眼,颤抖手指着土豆,“许灿姿,你,你好。。。。” 你好狠的心啊。 土豆左手手里拿着血糊糊的匕首,右手高举火烛,脸上还有血点,暗沉沉夜里看来真是恐怖又诡异,“我怎么?” 杨玉小朋友冷不丁受到惊吓,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惊恐交加又疼痛难忍,方头脑袋一歪,四足朝天,仰面昏厥。 本章答疑: 田适:米大婶,我有个问题想要询问。 米大婶:放。 田适(怒):你以为我是那啥啥。。。? 米烤鸭子:不放拉倒,我手上有一万多材料要做,没有功夫听你闲扯。 田适(忍气吞声):好吧,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同样是前胸,男子就叫胸膛,女子就叫胸脯呢? 米大婶:这还不简单,男子行事当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做人,所以就叫胸膛,女子生来则是要养儿育女,哺乳后代,自然就叫胸脯了。 田适(半信半疑):是这样的么? 杨玉(小声嘀咕):话题好猥琐。 田适(冷笑):我这就叫猥琐?你夜半闯入妃嫔偏殿,偷袭宫女,你不猥琐?你这色棍!还好意思说别人猥琐! 杨玉(涨红了脸辩解):我,我那是有原因的。。。 田适:什么原因?能有什么原因?不外是想仗着天时地利不生米做成熟饭! 杨玉(急怒):我是那种人嘛! 田适(冷笑):你可太是了!你根本就是本朝第二猥琐贩子,其猥琐行径仅次于米大婶。 (说完他就后悔了,慌忙捂住口,飞快的看旁边米大婶一眼) 杨玉(双目圆瞪):天哪,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敢羞辱米大婶!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瞟一眼米大婶,赫然发现米大婶正十指翻飞狂写业务报告,居然没有听到这一句!) 杨玉大受打击,田适他,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自己昨天不过在很僻静的地窖里说了一句米大婶有一双一线天小眼睛,今天就给米大婶唆使土豆戳了一刀。。。。 世道不公啊。。。 田适(大喜过望,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否认):我哪有说什么。 杨玉:你刚刚明明说米大婶是本朝第一猥琐贩子。 (米大婶正好写完一段,抬头找水喝,听到这一句,登时一线天眼睛眯起,放射凶光。) 米大婶(若有所思):我突然在想,厉山飞给土豆防身的匕首上边,不知道要不要涂抹点什么见血封喉又或者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药毒液或者毒粉末呢? 杨玉(面如土色):冤枉啊,大婶,猥琐贩子是田适说的,我不过是口述他意思。 米大婶(慢条斯理):田适道出本大婶是本朝第一猥琐贩子的这一公开的秘密固然是该揍成肉饼干,但你跟着他一起传播这事实却也是罪大恶极的,不过念在你刚刚受伤的份儿上,我就饶你一死,当然活罪是逃不了的,否则难保别人不会有样学样,口耳相传本猥琐大婶的光辉事迹,以至于天下皆知,到那时节,小姑娘小少年又怎么还肯跟我玩呢? 杨玉哑口无言。 田适(乐不可支):大婶准备怎么惩罚杨玉? 米大婶(似笑非笑):嗯,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第八四章 黑灵芝 在遭受了小肥童子左右开弓抽打四记大巴掌后,我们可怜的杨玉小朋友终于忽悠忽悠的醒转来,小肥童子又惊又喜,扑将上去抱住他一阵暴风骤雨般的亲吻,“杨玉,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我把你杀掉了,要真是那样我可怎么办啊,我找不到地方藏匿你的尸身。” 杨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软玉温香抱满怀固然是享受,可是那张小口吐出的话却足以把人气昏死,不过当务之急却在于,“你快起身,我快要给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土豆抽抽噎噎从杨玉身上爬起来。 她身子一走,杨玉顿觉胸前压力减少,长出一口气,总算捡回一条小命。 “土豆,你真是越来越重了,在宫里都吃了些什么啊?” 土豆有些羞恼,“你管我吃什么!倒是你,半夜三更的摸到辰宁宫来做什么?” 杨玉气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天天在膳食房等你,可是你总也不来。” 土豆嘟了嘟嘴,“我有来的,只是最近娘娘胃口出奇的好,不到傍晚就有饥饿感,我每次去膳食房,你都还在当值没过来,等我去第二轮,你又已经走了,怎么能够怪罪我?” 杨玉无奈了,“好吧,是我的错,你把烛火拿进些,让我看看你都长得什么样子了。” 土豆把桌台上的烛火移近,明烛摇曳生辉,照着小童子娇嫩丰腴的小脸蛋,双眼闪烁盈盈波光,杨玉看得心惊肉跳,再过三两年,她得是多么娇艳动人的小女郎。。。。 我得尽早把她弄出宫,要不然可就便宜圣上了。 “看完了没有?” 杨玉瞪她一眼,“急什么呢?” 土豆眨巴眨巴桂圆眼睛,想起冰蛟的事,突然有了主张,一把抓住杨玉的手,“杨玉,我有事要求你办。” 土豆的手柔嫩绵软,杨玉轻飘飘的,下意识反握住她,“做什么?” “你连夜出宫一趟,找我阿爹,替我问个问题。” “啊?!连夜出宫?那哪成啊,这会儿早就上宫禁了。” 土豆忍不住哀求道:“杨玉,人命关天啊,求求你。”遂把王大光无端中毒,需要冰蛟救命,以及武氏给出的建议简要说过一遍。 杨玉撑着半边身子坐起身,眼珠转动不住盘算,想到绍儿一直对王大光情有独钟,如果知道自己见死不救,必定会十分伤心,而土豆那势利孩儿和王大光关系貌似也是不错,届时多半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好吧,我想想办法。” 土豆大喜,又扑上来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热烈亲吻,“杨玉你最好了,杨玉简直爱死你了。” 杨玉乐得受用的高举双手,任由土豆为所欲为,将口水涂抹得他满脸都是。 当天夜间杨玉拖着半条残腿回到神武营,找到官长大将军成得礼,把残腿给他看,要求出宫治疗。 成得礼是杨再思门生,杨玉进他营为禁卫,杨再思反复托付过他小心看顾,多行方便,是以今次也没有阻拦,给了他一道腰牌,就放他出宫了,只嘱咐他天光将明之前务必要折转。 杨玉一瘸一拐出了大明宫,摸黑赶到许弘府上,把土豆想的法子约略说过一遍,征询许弘意见。 许弘沉吟了阵,说道:“冰蛟蛇毒是可解的,只是解毒的药草十分难找,得用石车国雪山顶生长的黑灵芝才可。” “长安城内有没有得找?” “难。” 他话音才落,就听到门外有人长声应道:“不难找。” 厉山飞眼中波光微动,迅速吹灭烛火,推开窗户,就见微明天光之下,中庭内站着两男二女四个人,男的正是燕十三,两女中年长那位轮廓清晰,瞳仁深邃,隐约看来像是异族人,身旁年少的那位,却是久不在长安露面的田家九姑娘田心,旁边是她八哥田适。 厉山飞心念千转,十月中田家的灭门惨案,杨慎仔细清查过,这两人分明是登在死亡名录里边的,怎么会还活着?但是随即又想明白是杨慎做了手脚,当下对杨慎陡然生出两分好感,心道以后见到此人,倒也不可太轻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顶住长孙氏的压力行公义之事。 杨玉跟在她身后出门,这当口也认出了燕十三和田心,乍然见到田心,他心中虽然惊奇,却也觉得庆幸,良心说他和田家虽然不怎么有交情,但是田家究竟不是大恶之家,遭到灭门确实凄惨,能有一两星火苗保留,还是值得庆幸的。 此时天光不明,但田心的美貌光彩照人,比起从前来似乎更甚几分,杨玉看得很真切,不得不承认,绍儿单就容貌而言,确实不如她太多。 厉山飞定了定神,“十三,你怎么来了?” 许弘在里屋听到这句,一个箭步跃出,挡在厉山飞跟前,“燕十三,你想干什么?” 燕十三退后两步,客气回复道:“许大人你不要误会,我今次来,不是为着找山飞,是找许大人你。” “找我干什么?” 燕十三顿了顿,“能够克制冰蛟蛇毒的黑灵芝,我们有。” 许弘有些惊讶,脱口问道:“你从哪儿找到的?” 燕十三道:“不是我找到的是,是九姑娘带回来的。” 杨玉舒了口气,转头对许弘说道:“大人,既然冰蛟蛇咬伤有的救,我就不耽误了,你们细细商量步骤,我先回宫告诉土豆,最好今天就能把冰蛟盗出来给王大光。” 田适一听土豆二字,登时好一阵激动,迫不及待道:“我跟你去。” 杨玉打了个突,瞅了他一眼,沉吟着没做声。 这家伙该不是垂涎土豆吧? 厉山飞连忙道:“不可!”他既是已死之人,在宫中露面,不给人逮到还好,一旦给人逮到,不要说他自己,到时候连土豆,许弘,乃至杨玉,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田心拉了拉杨玉衣角,“八哥,禁宫不能随便出入的,你忘记了?加上爹爹的事。。。。” 田适呐呐道:“可是土豆。。。” 杨玉打断了他,“田公子,你放心,土豆我自然会照顾,不劳你费心。” 本章答疑: 厉山飞:大婶,你说郝贵会去哪里了? 米大婶:啊,我昨天找到一首外邦番歌,写的极好。 厉山飞(顿了顿):是什么歌说来听看。 米大婶:we choose it, win or lose it. love is never quite the same. i love you, now ive lost you. dont feel bad. youre not to me. so kiss me goodbye, and ill try not to cry. all the tears in the world wont change your mind. 厉山飞(苦笑):大婶,我懂得突厥语、吐火语、波斯语等七国语言,但实实在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米大婶:我们选择,得到或者失去,爱从来不是一成不变,我爱你,却又失去,然你不需为此羞愧,因为爱从来不是一层不变,所以请亲吻我然后说再见,我会止住眼泪不哭泣,因我知道,即便我哭干所有眼泪,也不能改变你心意。 厉山飞(似有所悟,迟疑):你的意思,郝贵终于看明白,所以离开了十三? 米大婶:嗯,去了不知名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厉山飞:十三还能找到她么? 米大婶(摇头晃脑):也许找到,也许不然,世间的事,没有定数。

第八五章 李素节 武珝在其次,对土豆其人,皇后真是很不喜欢。 这孩子虽然长得讨喜,但是行为太轻佻了,一双骨碌碌的眼睛,总是滴溜溜转动,一刻也不得闲,让人十分反感,不仅如此,汇报武氏起居的宫女内监更是不止一次提到,小孩时常不经武氏许可就吃掉武氏的补汤和餐点,目无尊长到极处。皇后出身名门,自小性情简重,最不喜就是侍女没有规矩,仗着主人宠爱无法无天,不过身为正宫皇后,向甚要谨言慎行,不能轻言讨厌谁人,以免落人口实招致祸端,所以虽然万般不喜,皇后倒也从没当面表示过。 但这不妨碍她用举止予以暗示——她每次来武珝偏殿,都不拿正眼看那小孩。 武珝是聪明人,她看地很真切,也很知趣,只要皇后在偏殿出现,就打发土豆去其他地方玩耍,实在没有地方去,也叫她门神,伫在原处不准随便开口,以免惹得皇后白眼。 所以今天一大清早,皇后堪堪才将起身,近身的宫女就来报,说偏殿的武娘娘的小宫女土豆过来请安,这举措让她觉得很寻常。 她吃不准武氏的用意,遂沉吟着没做声,给她梳整头发的贴身宫女绛雪揣知她心意,只道她是不想见,笑着说道:“莫如奴婢出面打发她走?” “不用,宣她进来吧,不能驳了武娘娘的面子。” “是。” 不大功夫宫女领了土豆进到内殿,皇后细细打量她,未免有些惊奇。 小童子今天的打扮,怕是她入宫以来最周正的了,从前两只朝天的元宝发髻如今规规矩矩梳成宫女惯常的双丫髻,进门来就老实的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小扇子一样的长睫毛牢靠的遮住从前精光四射的黑瞳仁,红润嘴角耷拉着,声音平板,“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土豆从地上爬起来,圆滚滚的小身子几乎有绛雪两个胖大,偏偏人个头又不高,腿短身短,伫在那里像个不倒翁,绛雪看得偷笑,皇后眼风一扫,又赶紧止住。 “请完了安,就回偏殿好生伺候娘娘吧。” 土豆答道:“回娘娘,奴婢今次过辰宁正宫,除了请安,还有件事不明,要请教娘娘。” 皇后沉吟了阵,“你有事不明,怎不问你家娘娘?” “娘娘正睡着,”她顿了顿,不等皇后发话,又说道,“这件事和雍王有关。” 皇后怔了怔,看了土豆一眼,原本想要打发她走的话涌到嘴边,因这雍王二字,又迅速咽回去。 永徽二年,淑妃萧氏的长子素节被封为雍王,皇后听到这封号,气就不打一处来。要知道,雍指长安,雍王的管辖范围就是现下的长安及其周边地区,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按照前朝至今的惯例,雍王这封号一般是不会封给妃嫔生的小孩的,只能封给皇后生的儿子,皇后生的大儿子,那是嫡长子,要做太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如果皇后还有次子,那在这些次子之中,就可以找一个封为雍王,以卫皇家。现下皇后自己没有儿子,而萧淑妃不仅有子,甚至还受封为雍王,圣上抬高萧氏长子的封爵,无形之中也顺带提升淑妃的地位,使得淑妃和她之间的差距,再不是天渊之别,而是咫尺之间,一步之遥。 所以要说后宫众多皇子当中,皇后最厌恶的是哪一位,毫无疑问就是雍王无疑了。 “你找雍王做什么?” 土豆口齿清晰,“前天华春后殿的徐婕妤来辰宁宫探望武娘娘,说起雍王殿下,言道他年才八岁,可是聪明伶俐,很得她哥哥徐大学士欢心,又甚有孝心,淑妃娘娘最近生了奇病,他四处差人四处寻访好医方,减缓娘娘病痛。” 华春后殿的徐婕妤是雍王侍讲徐齐聃的妹子,和淑妃娘娘关系很近,要说她到辰宁宫来访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土豆这番话其实悉数是武珝编造出来。彼时土豆还忧心皇后万一找徐婕妤对质,岂非是当场戳穿二人谎言? 武珝十分镇定的安抚她,“放心,皇后不可能会找婕妤对质,一则身份使然,二则,婕妤是淑妃娘娘的人,就算皇后拉下面子去找婕妤对质而婕妤矢口否认她找过我,皇后也是不会相信的,只怕还会更加笃定婕妤和我私有往来。” 土豆眨巴眨巴大眼,“是么?” 武珝笑道:“当然,总之一句话,土豆,你要关注的不应该是皇后会否找婕妤对质雍王的事,而应该是其他的问题。” “什么问题?” 皇后面色一沉,“华春后殿在大明西宫,和此间南辕北辙,你们武娘娘倒是长袖善舞。” 土豆不慌不忙道:“不的,我们武娘娘整日都不出偏殿的,是婕妤娘娘听闻她有一色极其美艳的胭脂,很得圣上欢喜,所以特别的来讨要,不过娘娘最终也是没给就是了。” “她做什么不给?” “不是武娘娘不给婕妤娘娘胭脂,实在是因为那胭脂自从给过皇后娘娘以后,武娘娘就不记得要怎么做了,手上也再没有存货。” “所以婕妤娘娘最终也没拿到那胭脂?” “是。” 皇后面色微和,“那婕妤岂非是很不高兴?” 土豆滑溜的回答:“奴婢不知道。” 皇后又看她一眼,“你不明的就是这个?” “不是。” “那是什么?” 土豆道:“婕妤走了以后,娘娘就小睡去了,奴婢因为从小生在医家,一听别人说起奇病怪症就想打探清楚,所以就偷偷找熟知内情的宫女询问淑妃娘娘奇病情况,得知淑妃娘娘最近噩梦连连,害怕恐惧,时常半夜醒来,身体忽冷忽热,周身刺痛而四肢软弱无力,气息急促而五脏亢进失调,但是到了天明却又没有异样,淑妃娘娘为此十分苦恼,多次宣召御医入诊,但始终没有好转。” 皇后心念转动,淑妃娘娘生病的事确实是实情,宫闱早就有所传闻,小童子如果有心,要打探到也确实不是难事,想到土豆的父亲许弘乃是太医署名医,这小童子难不成于医道也略懂一二? “好似是听人说起过,淑妃娘娘病况诡异,御医们不好半夜入妃嫔寝宫问诊,到了天明娘娘又一切如常,也真真是为难他们。” 土豆认真说道:“不的,皇后娘娘,是御医们无能,淑妃娘娘这病症,其实不难调理,是御医们没有找到病因。” 皇后眼波闪烁,“照你那意思,是知道淑妃娘娘的病因?” 土豆点头,“是的,若是我想的不错,淑妃娘娘得的乃是一种奇怪的焦躁症,病因在于她心中有所欲望不能实现,受到压抑造成精神负担,日以继夜,以至于精气衰竭,医家自古把躁怒激狂称之为“阳”,沉静抑郁归纳为“阴”,正常人的阴阳是平衡的,互相制约,当心思衰竭而阴阳平衡,就会影响脏腑四肢气血运作,血气不通,则身体冷热失调,进而出现疲乏迹象,夜间人本身就阳气不足,自然容易发作,而治理淑妃娘娘的夜症,则当以疏解七情为主,调理脏腑为辅。” 这番说辞是武珝说了淑妃娘娘,土豆猜蒙出的,但皇后听到那句心中有所欲望不能实现,受到压抑造成精神负担,已然是信了十足十。 皇后嘴角晒然,“说的倒是轻巧。”淑妃娘娘有什么样不能实现的欲望她是一清二楚的,但要疏解这“七情”,怕是难上加难的吧。 土豆又说道:“奴婢知道淑妃娘娘的病因,所以特别的跑来告诉皇后娘娘,医治淑妃娘娘,除了通常用的疏解七情、调理脏腑之法,也还有一个急救的方子,是我年幼时候从书上读来的,可没有操练过。” 皇后心下一动,“什么方子?” 土豆定了定神,慢慢说道:“据说石车国雪山顶有一种冰蛟灵蛇,不仅能治百病,尤其善于调理七情,凡人心有抑郁,又或者躁狂不安,只要让冰蛟灵蛇饮足病者亲子鲜血一碗后生剖,取蛟蛇胆吃下肚,则可立即痊愈。” 这番说辞却是武珝编造给土豆说的,最初土豆百般不肯,理由很简单,“这方法倒是可以让雍王自动送上门给灵蛇啃咬,但随后淑妃娘娘就要取蛇胆治病,又怎么轮得到我爹取走灵蛇给王大光用药?” 武珝道:“你放心,雍王被灵蛇咬伤之后,医治他康复肯定是淑妃娘娘首要考虑的事,而要医治雍王康复,则非要灵蛇入药不可,一方是爱子性命,一方是自家的夜症,两厢权衡,娘娘一定会先救雍王。” 土豆想想,“好像也有道理。” 皇后没来由的怦然心动,“冰蛟灵蛇饮足病者亲子鲜血一碗。。。。。。” “是的。” 皇后试探道:“但是哀家好似听人讲过,冰蛟灵蛇乃是剧毒,凡人被它咬伤,无药可解?” 土豆眨眨眼,“娘娘是听谁人说的?” “尚药局的直长蔺复珪大人。” 土豆镇定道:“蔺复大人说法有误,最起码我阿爹就知道如何诊治冰蛟灵蛇咬伤。” 皇后笑了笑,“是么?当真?” 土豆照着武珝的吩咐,回答得模棱两可,“我听他说过,想来应该是真的,不过没有真正见识过。” 皇后想了想,“冰蛟之法,你告诉过武娘娘没有?” 土豆心下越发的佩服武珝,这问题她出门之前,武珝特别的嘱咐过她,“如果娘娘问你我是否知道你去她处献药方,你就回复我不知情。” 彼时土豆还纳闷,“为什么?” 武珝笑道:“只有我不知情,才显着这法儿可信。” 土豆桂圆眼睛疑惑得弯成了蝌蚪,“娘娘的话我不明白。” 武珝笑了笑,“你不需明白,只需照我说法回复就好。” “没有,娘娘不知情,奴婢是趁着娘娘小睡功夫跑出来的,她都还不知道我问过淑妃娘娘病情呢。” 皇后没做声,沉吟片刻,“哀家知道了,你有什么不明的,想要哀家指点?” 土豆闻言来了精神,“娘娘,奴婢听闻雍王殿下和奴婢同年,都才只八岁,奴婢从前没有妈妈,为着能有个妈妈不惜背着阿爹满长安给他贴征婚告示,虽然事后被爹爹修理得不成人形,连我最好的朋友杨玉都认不出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话说出来,不止绛雪,连皇后都有些忍俊不禁。 “你给许大人贴征婚告示?” 土豆大言不惭,洋洋自得道:“是的,我出动了整个骠骑营,贴得满长安都是。” 皇后忍不住莞尔,“你这孩子。。。” 土豆大是得意,又说道:“所以奴婢格外能够体谅雍王爱惜母亲不舍得淑妃娘娘受苦的孝心,又听闻尚药局恰好珍藏有一条冰蛟灵蛇,就想把这方子献给他,好让他宽心,可惜奴婢和雍王不熟,只晓得他也住在大明宫,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 说完偷瞄皇后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皇后设法引了雍王来找她。 皇后哦了声,“原来是这样,哀家明白你的意思了。。。。” 土豆见她不搭话,遂也不做声,脑中牢记武珝的吩咐,“话说完之后,皇后不言语,你也不可言语。” 四下一片静寂,绛雪察言观色,讪讪说道:“娘娘,要不就成全雍王的孝心一次?” 皇后沉吟了阵,问土豆,“你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了。” “那就回偏殿吧,好生伺候你家娘娘。” “是。” 小人儿福了一福,低头倒退着从内殿出来,走到门槛处的时候没留神,一跤跌倒,登时仰面摔成个四脚朝天龟。 “哎哟。。。” 皇后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吩咐绛雪,“还不去把人拉起来。” 绛雪低声笑着应了声,快手快脚跑到土豆跟前,把小童子扶起身,拍拍她身上灰尘,送她出门了。 一早上都没有动静。 快要晌午十分,土豆按捺不住性子,咬着花生豆问武珝,“娘娘,你说皇后到底有没有把信儿传给雍王。” 武珝却笑,淡淡说道:“不急,你先跑一趟生果房,我突然很想吃栗子。” 土豆哦了声,虽然满心挂着雍王的事,还是一路飞奔的跑去生果房。 生果房在御膳房和退膳之间,因为存储有大量米面和蔬果,位子稍微有些荫蔽,负责看顾生果房的尚食局奉御长舒喜,对圆头圆脑的土豆十分不待见,因为她实在太贪吃了,每次她来领生果,稍微没看紧,她就会抓起大把大把花生桃仁杏仁拼命往嘴里送,欠揍得伤心。 不过今天舒喜一反常态,老远看到小肥童子在尚食局大门口才显出一片衣角,都还没走过御膳房,大人就站在生果房外拼命招手,“土豆,土豆。” 肥童子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四下看了看,确信没有别人在,这才肯定舒喜叫的是自己,遂挪动小碎步流窜过去,“舒大人,做什么今天看到我恁热情?” 舒喜长长的马脸此刻笑成一朵迎风飘摇的牡丹花,亲热的拉着土豆两只丫头发髻,“瞧你说的,老长时间不见你,实在想的慌呢。” 土豆瞪大了眼,越发的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不是吧舒大人,我前天下午才来过的啊,讨了一盒杏仁,因为偷吃了两颗,你还打了我两下,要我吐出来。” 舒喜干笑,“芝麻蒜皮的小事,记在心里做什么,来来,我有好吃的给你。” 一听有吃的,土豆登时眼放奇光,馋涎欲滴道:“是什么?” 舒喜神秘的笑,“跟我进来就知道了。” 遂拉着小童子的手,领了她进到里屋堆放坚果的地方,“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 土豆眼看着满满一筐一筐的核桃花生还有各类小果栗子遍地都是,一双桂圆眼睛简直都不会转了,那模样好似守财奴进了金库,又好似饿狼见到了肥妞,口水流出三丈长,连话都说不完全了,“你,你去吧,不,不用管我。。。” 舒喜一看小童子眼放绿光,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一筐筐小果子,就忍不住心慌,情知自己一转脚,小童子必定大开杀戒狂扫这一屋子干果,可是又没有办法,必须要走开一猫儿毛时间,去请一位关键人物。 一等舒大人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走开,肥童子立刻欢快拉响进攻的号角。 不过好在那位关键人物就在旁边的膳食房,距离生果房只得几步路,为着能少蒙受损失,舒大人脚下生风,很快就请了大人物赶回生果房,然而就是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土豆这生果小兽已经把坚果房内每一篮子坚果一一祸害过了不说,胸前身后更出现奇怪突起,形状怪异不说,走动之间还发出咕咕声响。 小童子满嘴都是花生仁,见到舒喜两手空空的折转,口齿不清道:“大人你拿的好吃东西呢?”她眨眨眼,“咦。。。” 舒喜虽然手上没有东西,但他旁边站着一个人,年纪看来约有七八岁样,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一双明秀大眼波光粼粼,忽闪忽闪的,含笑注视土豆,身上穿一件金色的小袍,头上一顶小小金冠,当中镶嵌一颗圆润硕大的珍珠,衬得他脸颊越发洁白如玉。 “我听人讲,你知道个法儿,能医治我母妃的夜症?” 土豆打了个突,慌忙吞下口中的花生仁,急切之中险些噎死,“你是雍王素节殿下?” 舒喜脸一沉,“雍王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叫唤的?” 那小人儿却含笑道:“不打紧,我是李素节,你就是辰宁宫武娘娘跟前那个大名鼎鼎的小宫女土豆吧?听母妃讲,圣上都很喜欢你呢。” 土豆干笑了两声,“我是叫做土豆,可没有大名鼎鼎。” 李素节大眼温润有泽,“早晨有宫人告诉我,说你知道个方儿,能医治我母妃夜间躁狂之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土豆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跳得好像小兔子,“你是听哪宫的宫人说的?”暗想皇后的手脚可真快啊,不过才只半天功夫不到,她是怎么把消息捅到南熏宫淑妃娘娘那边去的? 李素节才刚要说话,舒喜适时的插了一句,“这个你不用管,你只需回答,是不是当真有方儿可以治疗淑妃娘娘的夜症?” 土豆迟疑了阵,点点头,“有的。” 李素节甚是欢喜,“那是个什么法儿?” 土豆看着他明亮清澈宛如春天湖水一般的双眼信任望着自己,半点不设防备,突然有点不忍心欺骗他,可是转念再想想生死不明的王大光,又狠下心肠,“有一种冰蛟灵蛇,能治百病,你放一碗鲜血出来,喂饱了它,然后生剖灵蛇取出蛇胆给你妈妈吃掉,她的夜症自然会好转。” 舒喜打了个突,“啊?!” 李素节却十分欢喜,连忙问道:“哪里有那种冰蛟灵蛇?” “尚药局就有。” 小人儿大喜,当场撸起袖子,“那敢情好,舒喜,你找把短刀来。” 舒喜慌忙拉住李素节,“殿下,这件事可要从长计议。” 他是托了淑妃的裙带才做到生果房奉御,对淑妃娘娘自然伺候周到,早间他过膳食房,听到宫人议论,说武娘娘的宫女懂得医治淑妃娘娘的奇怪夜症,那小姑娘耿直,也不知会武娘娘一声,直不隆冬的就跑去皇后娘娘处献方子,结果被皇后娘娘打回去了。他遂留了心,细细打听得知献方那宫女居然是太医令许弘之女,想到宫中传闻,武娘娘在感业寺出家的时候曾经误服毒药,命悬一丝,就是许弘之女救活的,越发的觉得传言可信,赶紧差了相熟的内监把口信儿传进南熏宫给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自然是上心的,老实说,受这奇怪的夜症困扰,圣上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在南熏宫留宿,而新进的武氏宫人不仅怀着身孕,更和圣上有斩不断的旧情谊,又住在皇后的辰宁宫,简直就是她天然的天生的对手,说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是以她当即要他暗暗查问,务必要把宫女说那医治的方子问到手。 雍王尚未成年,一直和淑妃住在南熏宫内,许弘之女献方的事他也听到一耳朵,小孩子爱母心切,一早上听徐侍讲上课都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熬到午休那功夫,立即抓了个空当钻到生果房这边找舒喜问他进展,舒喜正在绞尽脑汁想法儿,一时也没有主张,遂请他到膳食房让先用膳,顺便也是碰运气,看能否遇到土豆其人,这倒不是他消极守株待兔,实在因为武娘娘眼下的补汤都是许弘开的药方,土豆大是紧张,生怕宫人用错汤料以至于武娘娘补出问题连累她爹爹,所以只要有空都会窜到膳食房这边来督察宫女们作业,就算是没有,武娘娘三餐例行的补汤,也都是由她来端的,因此在膳食房逮到她的可能性非常大。 结果她人没去膳食房,倒跑来生果房了,让舒喜好一阵欢喜,因为这代表着问到药方的功劳是他的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问到药方的功劳是一码事,让淑妃娘娘最珍爱的小皇子、圣上顶喜欢的雍王殿下献血给毒蛇饮那是另外一码事。 土豆也说道:“殿下,在这里放血是行不通的。” 李素节有些疑惑,“为什么?” 土豆心中愧责,昧着良心小声说道:“冰蛟灵蛇是太宗皇帝封存在尚药局的,据说它一天之中有半天功夫都冬眠着不理睬人,就算醒着也只吃新鲜的小虫小蛙,你这一碗血先放出来,送到尚药局蔺复珪大人也要先审,且不说他很有可能不许你拿去喂灵蛇,就算他准许你拿了鲜血喂服灵蛇,到那时节血液不新鲜了,蛇儿也是不肯喝的,何况它原本也不是靠饮食鲜血为生。” 舒喜大点其头,“对啊对啊,说的有理。” 李素节到底是小孩子,土豆这番说辞又是天衣无缝,因此不要说他,就是舒喜都没听出破绽,“那要怎么办才好?” 土豆犹豫片刻,低声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去尚药局,假说自己从书上看来灵蛇的介绍,觉着好奇,请蔺复珪引你去观瞻看,等你见到灵蛇,再假装不小心,把手腕伸到灵蛇跟前,让它咬你一口。。。。” 舒喜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土豆不管不顾的说道:“冰蛟灵蛇身形瘦小,性情怪异,它咬住人就不肯放松,好像水蛭一样会吸人血,瞬息之间就能吸饱,等它吸饱了,你再掐住它七寸方位,用小刀剖出蛇胆,急速送过南熏宫给淑妃娘娘服用,保管立时见效。” 舒喜慌得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土豆的大嘴巴,“不成的,冰蛟灵蛇乃是剧毒,人要是被它咬上一口一时三刻之间就会毙命,药石无救。” 李素节脸上一阵阵发白,“真的么。。。” 土豆连忙说道:“那是尚药局的人不懂得医治所以胡言乱语,其他人可未必也不懂,至少我爹爹就会医治这种蛇伤。” 舒喜头上冷汗淋漓,跳脚道:“可是你爹爹在宫外。” 土豆说道:“殿下要是真的有心奉献,我可以即刻请武娘娘写个条儿,差人送出宫给我爹爹,圣上说过了,我爹爹现下专事负责调理武娘娘身体,只要拿了武娘娘的条儿,就可以自由进出宫门,禁卫不得阻拦。” 舒喜急道:“那也不成!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够轻易冒险。” 土豆反驳一句,“殿下不冒险,娘娘的病症就不会好返。” 李素节点头,“说的也是。。。” 舒喜哭丧着脸,兀自垂死挣扎,“好吧,就算许大人当真能够医治蛇伤,就算殿下当真应该冒险,也不该急在一时,按照奴婢的想法,莫如先去尚药局把冰蛟借出来,再招了许大人进宫候着,最后才请殿下以身饲蛇,这样行事各方都安全。” 土豆冷笑,“大人,你忘记了么,冰蛟灵蛇是太宗皇帝封存在尚药局的,彼时说过,如非是圣上或者太子有疾,是谁也不能动用的,淑妃娘娘眼下虽然得宠,可也未见得借得出那灵蛇。” 换言之,要想取得蛇胆,除了突发奇招先斩后奏,没有别的办法。 舒喜无言以对,土豆说的确实是实情,“可是。。。” 李素节年纪虽小,倒很分得清利害关系,“舒喜,你不必再说,我现在去尚药局转悠片刻,问问蔺复珪对母妃的病因诊断有什么进展没有,”他吞了吞口水,嘴唇发抖,温润脸颊苍白如雪,明明是惊慌害怕的,却又偏偏要装作很勇敢的样子,“顺便看看那条传说中的冰蛟灵蛇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舒喜无可奈何,情知拦他不住,只好捞起土豆的裙子边,抓了一大捧她最喜欢吃的坚果栗子丢进去,然后赶鸭子一般往外处轰她,“我的小祖宗,快回偏殿,让武娘娘写个条儿送出宫给你爹爹,招他进宫问诊。”

第八六章 寻人启示 天明的时候我醒过来,四下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无,我动了动手足,发现四肢百骸气血畅行无忌,就连前阵子总是隐隐作痛的后背也完好如初,让我不明所以,又惊喜万分。 身上压着一个人,小小身躯,小小头颅,却是田心。 一时越发的惊喜,几乎以为是在梦中。 “田心。。。” 田心嗯了声,缓缓抬起头,睡眼朦胧望着我,出了会神,好似如梦方醒,大叫了一声,“你。。你。。。”又伸手来摸我面颊,探我气息,末了狠狠掐自己一把,颤声说道:“元庆,你当真是醒了?我真是没有做梦?”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顺着她的话头道:“是,我醒了,你没有做梦,”天光乍放,发现她容色憔悴,眼下一圈浓重淤青,眼眶中满是血丝,显然是熬夜过度所致,心下怜惜之极,“你这是怎么了?” 田心却不做声,只呆呆望着我,泪水扑簌簌滚落,低低的呜咽了两声,突然扑到我身上,放声大哭,“元庆。。。。” 我都还没来得及答话,房门又被人自外撞开,十三横冲直撞进来,脸色青白,声音发抖,“元庆怎么了?是不是。。。” 我勉力撑起身,笑着说道:“什么?” 十三呆住了,立在原处好似遭到电击,半晌说不出话。 徐登封紧随其后钻进来,见状也是眼睛发直,口中喃喃自语道:“奇迹,当真是奇迹啊。。。” 又听到于休烈在门口轻笑,施施然推门入内,身后跟着将军的姐姐鬼罗刹大公主,两人近到我跟前,大公主热泪盈眶,却笑得十分开怀,“元庆,你总算是醒了。” 于休烈笑道:“公主,我没有说错吧,这世上还没有哪一种毒素,是冰蛟灵蛇不能解的。” 我听得疑惑,“冰蛟灵蛇?” 又见田适打着哈欠靠在门廊上,虽然竭尽全力装作很困顿很不以为然的样子,眼角眉梢的笑意和欢喜却是无论如何骗不了人的。 “我说九妹子,你打算赖在人家怀里到什么时候,这许多人都看着呢。” 田心正抽噎得难过,听到这一句,啊了一声抬起头,跟着倒抽一口冷气,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这这,这许多人都是什么时候涌进屋子的? 大公主笑着说道:“于大人先前和徐大夫打赌,说元庆今早多半就会醒转,是以我们几个昨夜都在隔壁厢房候着,早先听到你大哭,还以为他发生不测,所以也来不及通报,就直直的闯将进来了,没曾想到你是喜极而泣。” 田适笑嘻嘻的说道:“九妹子今次真是丢大人了,光天化日之下对人投怀送抱兼且哭声如雷。。。” 田心仍旧坐在我床前凳上,低着头,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 趁这空当我细细回想先前的事,恍惚中记得前一天药园所放学,我回家不见十三,到处苦找,随后胸腹一阵剧痛,跟着就再没有知觉,照众人言语推断,多半是我中了奇毒,众人找来冰蛟灵蛇解救了。 徐登封越过十三,摸到我身前,搭了我左手细细把脉,一边不住咂嘴,“可真是个奇迹。” 于休烈笑道:“怎样?” “脉搏强健活跃,厚实有力,显示他脏器坚实,气血丰盈,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昨夜他脉搏明明如葱如叶,如水漂木,是悬丝断脉之相的嘛。” 于休烈道:“冰蛟灵蛇的功效。” 徐登封至此算是大服,“那个小东西,当真正是可以起死回生啊,奇怪当年太宗皇帝病重,尚药局做什么不拿来给他用呢。” 于休烈淡淡说道:“禁宫里的是非,谁说得清楚?” 十三眨落眼底的热泪,打起精神笑着说道:“皇后大院的事跟我们平头百姓没有关系,最紧要元庆活过来,我简直要谢天谢地。” 我问道:“十三,我昏睡了多久?” 十三心有余悸道:“足足两天。” 我大是吃惊,“这么久?” 十三瞄了田心一眼,笑着说道:“可不是,头天下午大公主带着田心风尘仆仆从突伦川赶来长安,原本是想着要给你一个惊喜,结果看到你面色漆黑不省人事,当场惊得魂飞魄散的,九姑娘更是百年难得的发了狂,简直像只泼猫儿,差点一爪子抓死我。” 我失口笑出来,望着田心,“是么?” 田心一颗小小头颅几乎要低到胸前去,“我,我那是。。。” 小女郎从前跋扈惯了,众人都有所耳闻,今次存心要看她笑话,所以个个都不替她解围,反乐不可支望着她,存心等她我出个下文来。 可是众人等得快要断气,田心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我微微一笑,悄悄握住她的手,田心怔了怔,反握住我的手,对住我羞怯的笑,长长睫毛上犹有泪珠闪烁,衬得她一双灵秀双眼清澈如春天的湖水,大公主用的药草效果真是极好,她脸上的圆印疤痕已经消散,只留下一点微不可见的清淡痕迹,不仔细看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感谢老天,令你完好如初。” 田心微笑,将我的手握得更紧,欢喜说道:“我要感谢老天才是真。。。” 众人都没说话,半晌十三轻轻叹口气,田适怅然道:“不晓得她怎么样了。” 十三呆了呆,百感交集道:“田适,你也想念郝贵么?” 田适啊了声,“啥?郝嫂子,哦不不,我想念别的人。” 说到郝贵,我想起先前变故,“十三,你找到嫂子了没有?” 十三苦笑不已,茫然道:“没有,我找不到她,督抚衙门全员出动,又许给裴虔通重金,两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的娘,我实在是想不通,只不过一天的功夫,她能走去哪里啊?” 我沉吟了阵,“你亲自去找过没有?” 十三呐呐解释:“没,这两天一直忙着照顾你,还没抽出空当。” 我叹了口气,“十三,你不亲自去找,怕是永远也找不到她的。” 十三愣了片刻,似有所悟,“我知道了,左右你现在也脱险了,我马上出门去找她。” 他转身待要走,田心又拦住他,“等等,十三。” 十三问道:“九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田心想了想,“我们锦绣山庄从前在剑州有很多物业,我爹爹酷爱名驹,二娘特别给他买了一座山谷,叫做游夏谷,专用于饲养马匹,我却觉着骡马身上汗臭,又生得高大吓人,最不喜欢亲近,可是从前每次我和阿爹闹别扭,想要躲起来不给他找到,就会去游夏谷,你知道是为什么?” 十三知她有意要点拨自己,可是这中间别扭的道理他还真的是不明白,“为什么?” 田心轻叹口气,“爹爹疼爱我,每次我负气离家出走,他都会奔着我平日最爱去最常去的地方慌三慌四的寻找,可是我既然有心要躲避他,又怎么会去平日最常去的地方使得他轻易就能找到?我自然是要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藏身才好,但我又怕他当真找不到我,届时我还要自己跑回家,多么的没有面子,所以我就要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但却会时不时光顾的地方,这样就算他找不到我,可是总能碰上我吧,然后我就可体面的回家了。” 十三想想觉得有道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让我去我自己很喜欢可是郝贵却很讨厌的地方转转?” 田心点头道:“是。” 十三出了会神,“我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九峻山。”那是他和厉山飞初次相遇的地方,他曾经不止一次和郝贵提起过,每次郝贵都默不作声,要么就低头装作在忙别的事,但是十三知道,她心中其实是万分不喜欢的。

第八七章 禁宫酷刑 友情提示:本章涉及唐代酷刑探讨,可能会引起呕吐恶心感受,慎入。 雍王被毒蛇咬伤这天中午,武珝照常用膳,土豆在旁边伺候,许弘为她观色,中途尚药局的直长蔺复珪气急败坏的赶来,也顾不上给武珝请安,二话不说拽了许弘就走,三人心知肚明是因为何事,遂也没有多问,许弘前脚出门,武珝朝土豆使了个眼色,小孩省得事,后脚就跟上,赶去尚药局探听消息。 过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土豆面色苍白的回来,脸上一道清晰的巴掌印,偎依在武珝膝上偷偷落泪。 武珝眼波闪烁,心知雍王没有悬念的必然是给冰蛟灵蛇咬伤了,要不然土豆不会挨打,而许弘没有折转,也必然是因为他取得了灵蛇,送出宫给王大光治病去了。 至于出手打土豆的人,有可能是爱子心切的淑妃,也有可能是为着做样子撇关系的皇后。 武珝轻轻抚摸她脸颊,“疼么?” 土豆摇头,“不疼。” “谁打的?” “皇后娘娘。” 武珝找了药膏盒子给她上药,“忍一忍,”顿了顿,“雍王情况如何?” 土豆愧疚的泪水如断线珠子,“眼下还昏迷着,阿爹在他身上扎了十二根金针,封住他心房周边要害,不让毒气攻心,然后假说配置解药的诸多药材只有太医署的库房才有,带着灵蛇出宫,”她呜呜的低声痛哭,“我对不起那小孩。。。” 泪水打湿脸上药膏,滑溜溜的。 “别哭了,有你爹爹在,雍王不会有事的。” 又规劝好大一通,小孩才止住哭声,吃了些她平日很爱吃的丸子和清汤,勉强有点精神,武珝原本想要再差她去尚药局打探雍王的伤势,转念却又放弃,这时候正是风声鹤唳,以静制动才是上策,反正皇子受伤这样的大事件,宫人们稍后自然会口耳相传,想要知道结果也不是难事,不急在这一时,如此转念,就留下土豆在偏殿与她闲话,说些有的没有的,慢慢的两人都困顿了,索性靠在卧榻上一起小睡。 自从许弘奉命调理武珝身体,因为用药得当,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不明原因的出血,身子也一天一天康健,但睡眠时间却越来越长,不过御医和许弘都说了,这是怀孕妇人正常的反映,随着时间的推移,胎儿见长,母体的负担越来越重,人精力有限,嗜睡是再正常不过的。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十分,醒来时寝殿内光线昏暗,土豆却不在身边。 “土豆?” 在门口伺候她起居梳洗的大宫女明珠闻言应了一声,“娘娘你醒了?”推门进来。 “土豆呢?” 明珠茫然,“不是和娘娘一起在午睡么,奴婢没有见到她。” 武珝沉吟了阵,“知道了,退下吧。” 看看时候差不多是用晚膳,想来小孩多半是去膳食房打理她晚膳去了。 但是稍后明珠又来问,“娘娘,膳食房差人来问,娘娘今晚还要不要上晚膳?” 武珝娥眉微蹙,难道土豆不在膳食房? “上吧,顺便让膳食房的人把土豆叫回来。” “是。” 稍后晚膳流水一般端上来,却不见土豆。 明珠也愣住了,土豆不在,谁来负责试菜? 土豆进宫以后,武珝一日三餐,向来都是她负责试吃,虽然小童子贪吃成性,时常借着试吃的机会揩油,可是听她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把乏善可举又寡淡无味的普通菜肴吹嘘成天上人间少有的美味,也真是宗享受,所以她也乐见其成。 “娘娘,土豆不在,试菜的事。。。” 武珝沉吟了阵,“你试吧。” “是。”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草草的用过几口,就撤下了。 小童子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她私自跑去尚药局,结果被扣下了? 武珝胡思乱想,免不得有些忧虑,却不能告诉任何人。 入夜以后皇后造访。 武珝因为土豆的事心事重重,还是要打起精神招呼她。 两人寒暄几句,皇后状甚随意道:“雍王日间在尚药局给毒蛇咬伤的事,你可有听说?” 武珝心念千转,谨慎说道:“有听宫女们提过两句,道听途说的,也不清楚来龙去脉。” 皇后面容漠然,“要说这事儿,归根结底,都是你那小宫女许灿姿生出的变故,不知道她从哪里得知了淑妃娘娘生病的事,今天一大清早的跑去我处献药方,说尚药局封存的冰蛟灵蛇的蛇胆可以医治淑妃的病症,但是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够轻易相信,所以我就没有当真,打发她回去了,结果没想到可是我宫里的侍女碎嘴传扬出去,给南熏宫的人听到风声,他们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私下找到了土豆,问明那方法。” “结果雍王就跑去尚药局索要冰蛟灵蛇?” 皇后道:“可不是,期间想必发生了争执,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总之最后就是雍王给灵蛇咬伤,尚药局的人都束手无策,尚喜我听闻这件事,赶去尚药局指点他们找太医署的许大人求救,又尚喜许大人恰好在宫中,少了来回奔走的时间,总算救下雍王的性命。” 武珝神色看来惊讶之极,“难怪午间那会儿尚药局的直长大人心急火燎的赶来我处带走许大人,原来是为着救雍王,”又半是关切半是忧虑的问道,“雍王眼下情况如何?假使他要是有个不测,我那小宫女真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皇后不咸不淡道:“放心,太医署的许大人当真是医术卓绝,他先用金针封住雍王心房要穴,随后拿了冰蛟灵蛇入药,配上一枚百年的黑灵芝给雍王服用,雍王因此起死回生,但许大人又说,雍王身子骨本身并不壮健,冰蛟灵蛇毒性凶猛,咬伤之际毒素深入他内腑,损伤他经脉,又重创气府,伤了他的元气和根基,能救回性命已经纯属侥幸,但雍王有生之年,只怕都是要病怏怏的了,” 说完还叹了口气,瞟了武珝一眼,“淑妃娘娘当时就癫狂了,一会儿抱住圣上哭诉我伙同你一起谋害雍王,一会儿又抱住雍王说要和他一起去,吵吵闹闹的,让人头痛,正好你那小宫女在门口窥探,我想到因她一句童言,引出偌大的事端,心中气愤,就打了她一耳光,许大人该时也在,那小孩是他心尖上的肉,我这一巴掌打下去,估计以后也不要指望他尽心替我问诊了。” 武珝勉强笑道:“小孩子不知深浅,打也是应当的,许大人知书达理,断不会因此记恨皇后娘娘的。” 皇后闲闲的笑,看来很是有些愉悦,“那就好,”四处张望一阵,“那小宫女呢?怎么不见人?” 武珝定了定神,“想必是因为做错事,躲起来不敢见人了,我稍后找她出来,总是要好好料理一通才行的,让她知道祸从口出、谨言慎行的道理。” 皇后点头,“应当的,要的,”又顿了片刻,婉言道,“还有一宗,那小宫女今次做错事,惩治她是理所当然的,但她到底是你宫里的人,我打她那一巴掌虽然是师出有名,到底也还是逾越了礼数,希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不敢的。。。”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有的,一直到宵禁那功夫,圣上始终没有出现,猜想多半是留在南熏宫那头陪伴遭遇翻天变故的淑妃去了,皇后略感放心,这才告辞。 武珝送她离开偏殿,转身就找来明珠问,“土豆回来没?” “回娘娘,还没。” 武珝心中越发焦躁,面上却不露声色,“明珠,你今天一整下午都在我寝殿外头伺候着?” “是。” “那你见到土豆出门大约是什么时候?”总得知道她几时失踪的。 明珠呐呐道:“奴婢中途睡了一小会儿。。。”换言之她错过土豆出宫的时候了。 武珝沉吟了阵,“你出宫去一趟。。。” 她话还没说完,明珠快口答道:“许大人没有回太医署,现下在南熏宫照顾雍王,淑妃娘娘吩咐了,雍王伤愈之前,许大人都要留在那里,寸步不离守着他,哪里也不能去,圣上业已首肯。” 武珝指甲轻轻掐进掌心,清冷双目眨也不眨望着明珠,“你怎知我要差你去找许大人?” 明珠也自觉是失言,讪讪道:“奴婢瞎猜的,娘娘要奴婢出宫找谁?” 武珝对住她出了会神,淡淡道:“不必了,你退下。” 明珠笑道:“我知道娘娘疼爱土豆,见不着她着急,不过那小孩也是个淘气主儿,保不准是偷偷藏到什么地方躲起来玩,娘娘实在不必忧心,莫如先躺着歇息会儿,将养身子要紧,等她回宫,我一定及时报给娘娘知道。” 武珝漆黑的瞳仁直直盯着明珠,瞳仁深处流转幽黑波光,明珠受不住她审视,却又不敢躲闪,只得硬着头皮承担,原本以为娘娘必定要继续逼问土豆下落,没想到她最后只微不可闻的叹气,“行了,你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明珠大松口气,“是。” 这一夜武珝辗转半晌,刚刚睡着就开始做噩梦,梦中土豆浑身鲜血淋漓,给人用被单包裹着丢弃在宫门外的水闸底下,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汩汩流淌鲜血,样子极其可怖。 她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满头的冷汗,心下升起不详的预感。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明珠在寝殿外抖着嗓子回报,“娘娘醒着么,土豆找到了。” 她翻身坐起,也等不及压帐宫女给她穿衣,胡乱拉了件厚重的披风包在身上,就奔出内宫,门口的守夜宫女见着她来,急忙打开宫门,夜半的冷风兜头袭来,武珝打了个寒战。 “她人在哪里?” 明珠面容青白,好似见了鬼一样,牙齿不住打颤,抖着手指向地上一只血迹斑驳散发恶臭的麻袋。 武珝眼前一阵眩晕,险些摔倒,那麻袋里边是什么? “奴婢刚刚口渴,到洗水房找水喝,有人趁机丢了这只麻袋在寝宫门口,面上裹着土豆的衣衫。。。” 武珝背后冷汗淋漓,伸出的手却坚定沉稳,一点一点解开麻袋口,首先露出来的是一双污迹斑斑的小小天足,高高的足弓,厚实的脚背,肉嘟嘟的,雪白的棉袜子沾染了泥水,已经看不出本色,但是依稀还能辨认袜子口上绣着的土豆二字,歪歪斜斜的,半点也不美观,可是小孩却珍爱的要命,“这双袜子是妈妈亲手做给我的。” 毫无疑问,麻袋里边躺着这人,是土豆无疑。 武珝深吸口气,握住那双小小的莲足,用力一拉,把袋子里的人拽出来。 明珠惊叫了一声,伸手蒙住脸,“天哪!” 武珝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从麻袋里拽出来这具小身子,全身**着,身前背后纵横交错遍布数十道细小狭长但是深刻的伤口,刀刀痕迹新鲜,兀自流淌鲜血,血腥气浓重得让人窒息,更还伴随一种古怪的恶臭,但这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那些在伤口上蠕动爬行的蛆虫,肥白的身体因为吸足鲜血变成紫红色,在宫灯照耀之下,分外狰狞可怖。 有宫女忍耐不住奔到外间呕吐。 明珠全身发抖,多少有些后悔。 武珝眼前阵阵眩晕,她十五岁进宫,不是没有见过宫人之间因为私斗滥用刑罚,也听闻过后宫有一种蛆虫刑,是把犯罪的宫人周身用碎骨小刀刻出纵横交错的细小伤口,然后往伤口放粪池里捉出的蛆虫,由着蛆虫啃咬受刑人,吸食其血肉,蛆虫的毒气侵入受刑人身体,虽然不致命, 却会给受刑人带来莫大精神痛苦,受过这酷刑的人,即便日后治愈也会留下巨大精神创伤,它也因此名列后宫第二酷刑,其对人精神的摧残仅次于粪便刑。 可是小童子做错什么,她不过是想要救一个人,何至于要遭受这种折辱? “立刻过尚药局请御医来诊,另外打一桶热水来,要快!” “是。” 明珠转身跑去洗水房,慌乱中撞上身后的柱子,手上宫灯应声落地,碎成片片,火苗点燃灯油,烧到武珝披风衣角,霎时蹿起老高。 “着火了!” 武珝脱下披风,丢弃在地上,踩了两脚,顺手拉起装土豆的麻袋扔上去,扑灭残火。 “重新点灯。” 半晌尚药局的御医贾通才提了药箱赶来,这当口武珝已经把土豆清洗干净,全身细细擦拭过,单等他上药。 就在土豆躺身的卧榻旁边,另外放着一只闷口坛,通体漆黑,坛口却殷红得像是新开的石榴花,坛身上刻着一个无名的巨人,身躯坚实稳固,左手握着长方形的盾牌,右手拿着闪光的大斧,心口上方两只圆眼喷射愤怒火焰,贾通有些眼力,认得这是传说中勇武彪悍、专吃百鬼的巨神刑天,坊间流传说他可以镇邪灵驱污秽。 把土豆身上最后一条蛆虫挑出扔进闷口坛用火炭焚化完,武珝已经累得直不起腰,靠在土豆旁边小息,见着贾通,勉强笑道:“劳烦贾医跑一趟,帮手给孩子上点创药。” 贾通连忙作揖,“是小人职责所在,娘娘不必客气。” 武珝站起身,让出位子,贾通颤颤兢兢打开药箱,拿出几罐药瓶,倒出些药粉,就着药酒和匀了,揭开土豆身上薄被,给她周身抹上,又从箱子底抽出一张丈宽的布巾,将小童子虚虚包裹住,末了擦把额头上的汗珠,“小宫女伤势看来可怕,其实都不致命,将养两天就会好转,娘娘尽管放宽心,小人告退。” 武珝连忙道:“贾医辛苦,想请问孩子身上创药几时当替换一次?” 贾通避重就轻道:“按理说是要两个时辰换一次的,不过许大人把她这小女身子调养的实在是不错,小人给她上的这帖药,熬到天明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到那时候娘娘去南熏宫请许大人来亲自照理,必定是比我强上十倍不止。” 一番话的意思说得拐弯抹角,意思却很清楚,是不愿意再过辰宁宫给土豆换药。 武珝有些怒,却又不能发作,只忍气吞声道:“贾医,这小宫女是许大人爱女,万望你看在许大人份上,费点心思,现在才只不过戌时,距离天亮少说还有四五个时辰,万一当中小孩伤势恶化急救不得时,生出意外。。。。” 贾通迅速收起医箱,敷衍的笑,言不由衷道:“娘娘放宽心,应该是不会的吧。” 武珝哀求道:“贾医。。。” 贾通高声道:“小人告退。” 竟不等武珝说完就急匆匆走了,临出大殿还忍不住东张西望,好似是生怕人看到。 武珝咬碎了银牙,泪水夺眶而出,却不做声。 明珠在旁边看着不忍心,怯生生递上一条丝帕,“娘娘切莫气坏了身子,贾医也是不得已。。。” 武珝清冷笑道:“就好像你私自劫走土豆送去南熏宫,也是不得已?” 明珠吓了一跳,慌忙道:“娘娘。。。。” 武珝擦干脸上泪水,冷淡说道:“你不需抵赖,土豆做错事,累得雍王受苦,淑妃娘娘要惩罚她,原也是应当的。。。。” 明珠暗自松口气,“娘娘这么想是最好。” 没想到紧接着武珝话锋一转,一字字说道:“但她说到底还是我的人,就连皇后娘娘打了她一耳光,还要特别和我说明两句,你小小一个宫女,受我的差遣,是谁借给你胆子教训她的?” 明珠见她脸上风云变色,言辞说不出的恨意,不由自主两腿打颤,徒劳的替自己辩解,“娘娘您言重了,奴婢只不过是趁着土豆熟睡的时候悄悄把她抱出去给了人,其他的可什么也没做,如果一早知道淑妃娘娘要用蛆虫刑惩治她。。。” “如何,难不成你就会不听她差使?” 明珠额头冒汗,背后发毛,双膝一软,几乎就要跪到地上求武珝饶恕她,但是想着淑妃说过的话,“你只管做事,她若是聪明,断不敢为难你,她若是为难你,本宫第一个不放过她,左右本宫正怀疑她主使那包藏祸心的宫女毒害雍王,却苦于找不到证据,她要自投罗网,本宫欢迎之至。” 又觉着胆子壮,不软不应顶了武珝一句,“娘娘,土豆身上的伤,悉数都是淑妃娘娘差人做的,您真要替她讨还公道,不妨直接上南熏宫找淑妃娘娘理论,奴婢不过是个小人物,些许收了些银两跑腿办事,即便你告到圣上那里,想来也罪不至死,实在不值得您动肝火。” 武珝气得脸色煞白,“你!” 就在这时卧榻上始终昏迷不醒的土豆突然**了一声,“妈妈。。。” 武珝一颗心狂跳,慌忙转过身,俯到土豆旁边,握住她小小的手,“土豆,你醒了?” 土豆舔了舔嘴唇,“我渴。。。” 明珠适时的端过来一盏水杯,武珝接来,半扶住土豆小小头颅,将水杯举到她嘴边,“慢点喝。” 小孩因为失血过多,口干舌燥,贪婪的喝干一杯水,兀自觉着不够,“还要。” 武珝却不肯再给,“你不可一次喝太多水,会伤了血气的。” 土豆失望的嘟嘴,睁着一双大眼靠在武珝怀中,好似是清醒了,又好似没有,喃喃道:“我这是在哪儿?我冷。。” 武珝脱掉鞋子上床,将土豆抱得更紧,含泪说道:“你在辰宁宫,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再伤害到你,” 又吩咐明珠,“去膳食房问些参汤端给我。” 等明珠依言退下,武珝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土豆不做声,大眼呆滞看着武珝,半天似乎反应过来,抖着手擦拭她脸上泪水,“娘娘,做什么哭?” 武珝说不清有多么的愧疚,“土豆,我对不起你。。。” 早先厉山飞进宫,要带走土豆,但是小孩舍不得她,坚持留下来,连带的厉山飞也被说服,答应和小孩一起呆到她临盆为止,她因此感动,郑重承诺厉山飞,一定小心保护土豆,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孩看待,决不让她受丁点委屈。 这承诺言犹在耳,她却出尔反尔,不仅没有保护小孩,更不动声色狠狠戳了她一刀。 土豆气若游丝,慢慢说道:“娘娘你不需自责,是淑妃差人买通了明珠,在寝殿燃放催眠的熏香,等我们都睡熟了,将我扛出寝殿,麻袋罩顶送去南熏宫受刑,你完全都不知情,又怎么会对不起我?真要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才是真,要不是你帮忙,爹爹也拿不到冰蛟灵蛇救王大光。” 武珝心口绞痛,“土豆,你不明白。。。” 要想取得冰蛟灵蛇,其实并不一定非要毒杀雍王的,假使我愿意,大可想出其他办法,可是我没有。 雍王不仅仅是皇后的心腹大患,同样也是我的,他太聪颖,而燕王德才都不足以继任帝位,之所以能坐正太子位不外是因为圣上顾及皇后的颜面,但如今的形势比人强,皇后日益失宠,淑妃气焰正盛,圣上又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儿,最禁不起厮磨,改立太子是迟早的事,而一旦圣上改立雍王做太子,以淑妃的品性,我和皇后前景堪忧。 但这也还不是我指使你毒杀雍王的真正原因。 “我知道,娘娘是内疚,想着从前答应了妈妈要好生保护我却没有做到,是以觉着对不起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是为。。。”却又无言。 是为什么,是为我的私心。 我不愿意一辈子蜷缩在这间冷僻辰宁偏殿,像个可怜虫一样仰仗皇后鼻息生活,而如果我生出皇子,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有一个像雍王这样的对手。 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私心里不可告人的欲望,这才是我指使你毒杀雍王的真正原因。 武珝眨落眼中热泪,深吸口气,沉沉说道:“孩子,你千万要忍住,我答应你,你今时遭受的诸多痛苦,日后我会百倍补偿给你!” 关于唐朝的酷刑和彪悍的大唐子民。 从前上学的时候,讲到唐律,记得老师说,唐代的律法是封建时代最完整的律法,这不仅是因为他规定了多达一百二十几条律名,且根据犯罪性质不同做了分门别类的描述,更表现在他对刑求的细化,在唐律里边有专门的章节,用来列明刑罚要如何实施,从实施的数量,天数,对象,相隔的周期等,都做了规定。 当然,即便如此,实施酷刑也还是不人道的,不是人类文明的标志。 如果坚持要对唐宋两朝的酷刑做个特色鉴定,以我的观点是,宋朝的酷刑惨烈,唐朝的酷刑则是阴毒,比如本章所列举的蛆虫刑,以及后来武珝做成皇后以后对王氏和萧氏施行的粪便刑,历史书都有专门的记载,实实在在是存在过的。 新旧唐书记载的怪异刑罚名有肉飗饦、晒翅、狱持、宿囚等,都是极其阴毒的: 卧囚于地,以门关辗其腹,号为“肉飗饦”,横木关手足转之,号“晒翅”; 所谓门关,一般而言说的是顶城门用的杠子或门闩,用硬木制成,又重又长,能举起门关的人都很不简单,用到刑具里,尺寸虽然减小,但仍然可以想象它应当是圆柱或者方形的实木杆子或者柱子,这刑罚实施起来,大约就是关在犯人腹部来回辗,而发明这两项刑罚的人敬羽,是肃宗时候的监察御史。 掘地为坑,实以棘刺,以败席覆上,领囚临坑讯之,必坠其中,万刺攒之,这是“万刺坑刑”; 发明这刑罚的人,也是敬羽。 累日节食,连宵缓问,昼夜摇撼,使不得眠,号曰“宿囚”,这刑罚应该不需我解释大家都能明白,就是不让人吃饭睡觉,连续不断的拷问。。。。 凿空投隙,相矜以残,泥耳笼头,枷研楔毂,折胁签爪,悬发熏耳,卧邻秽溺,曾不聊生,号为“狱持”; 发明这两项刑罚的人,武则天最宠信的酷吏索元礼。 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这是大家都熟悉的“请君入瓮”,正式的刑名叫做“烹煮瓮刑”,是酷吏来俊臣发明的,后来他也死于这刑罚。 令寝处粪秽,备诸苦毒,自非身死,终不得出,这是粪便刑; 援刀自刳其腹,取蛆虫啃咬之,这是蛆虫刑。 两项刑罚原本是狱吏用来对付不服管教的犯人用的,永徽时传入后宫,武珝用来对付过宿敌王皇后和萧淑妃。 酷刑阴毒,而唐朝人民也彪悍,“城中食尽,冻馁死者不可胜数,或卧未死肉已为人所割。市中卖肉,斤值钱百,犬肉值五百。”人还没有死,肉已经被割走。 当然,那已经是唐末衰败的乱世,生出这些妖事也还可以理解,真正让我觉得唐朝人民彪悍的事例,还是则天神功元年六月初三,女皇下《暴来俊臣罪状制》,杀来俊臣,其人被斩于洛阳西市,行刑之日,年四十七,人皆相庆,曰:“今得背著床瞑矣!”(现在可以安心的睡觉了),刑后,争抉目、擿肝、醢其肉,须臾尽,以马践其骨(行刑后,众人争着将来俊臣尸身剜眼、剖肝、吃肉,转眼之间尸体就吃得干干净净,又骑着马践踏尸骨以泄愤。) 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段血气重,诚然来俊臣是当死的,他折磨、刑求过很多名将功臣,又发明无数让人毛骨悚然的刑罚,洛阳人民对他恨之入骨是可以理解的,看到他死的时候拍手称快也是正常的,但之后争先恐后的去吃他的尸身,似乎就有点脱离常态了,如果史书记载的属实,那我只能说,彪悍的唐朝人民,但愿有朝一日我穿越的时候,不要落到唐朝和你们相逢,我有点怕。。。。。 ps,关于唐朝酷刑的列举,除了参考新唐书卷二百二十.列传第一百三十四 酷吏,也有参考网上一张帖子《唐朝十大酷刑》(不是不尊重作者,我试过了,地址贴不出来),不过老实说,我不是太赞同那作者的观点,“唐朝统治混乱没有法制,唐朝正是封建时代粗野武夫没文化的人势力全力最大的时期,唐朝所谓的法律根本约束不了上层极少数贵族,大多数平民阶层的命运就悲惨没有保证了。他们杀戮成性以杀人取乐,杀戮方法花养翻新,这样滋生出无数种杀人方法与酷刑。唐朝正是各种残酷狠毒暴行上演的剧场,唐朝是滋生出无数令人发指刑罚的温床。。。 ” 以酷刑的存在来证明唐朝没有法制,本身就是错误的,在逻辑上就推不动。 一个国家有没有法制,要看他是否有律法存在,不是看他是否有酷刑。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第八八章 救星 也许是伤口疼痛,也许是遭受太多折磨,也许是下意识的内疚作祟,总之这一夜土豆睡得很沉,但是武珝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小心看顾小童子,饶是如此,因为换药不及时,三个时辰之后,土豆身上的伤口还是恶化,小孩浑身滚烫,小脸通红,烧得五迷三道的,武珝几次差明珠去尚药局求救,但是没有一个人肯来。 人人都知那小童子害煞了淑妃和圣上最疼爱的雍王,又怎么敢来给她诊治? 到天方吐露鱼肚白的时候,土豆伤口开始流出黄色脓液,呼吸也越来越微弱,眼看着是不成了。 武珝心下绝望之极,忍不住又让明珠去尚药局,结果明珠不耐的回复,“娘娘,这种劳而无功的事,您还是差别的宫女做吧,奴婢一整宿没合眼,好歹让我歇一歇成么?一会儿还得伺候您梳洗呢。” 武珝默不吭声退回内宫,关严实大门,奔到卧榻边上,抱着小孩失声痛哭。 但是眼泪是治不好土豆的伤势的。 二十七的武珝深刻明白这一点,所以哭过之后她又冷静下来,苦苦思索,尚药局的人不肯施以援手,许弘眼下又被困在南熏宫内,根本脱不开身,就算土豆能够熬到天亮,向他求援也是不现实的,而除了许弘,太医署再没有其他人有资格进出大明西宫,换言之,要指望正经医官救治土豆,是不可能的了。 除了医官,还有谁能自由进出宫禁又能治疗伤病? 她想到了一个人:太常寺的少卿于休烈。 她在宫中多年,虽然没有见过于休烈其人,对他耳闻却很多,于休烈医术虽然不及许弘精湛,咒术却是出神入化的,这不仅体现在他是太医署下药园所药园生雷打不动的咒术讲禁师,更有传闻说,当年淑妃娘娘生雍王的时候难产,几天几夜胎儿都不肯落地,太医署和尚药局都束手无策,最终求助于休烈,那人彼时还是太常寺的伺天,名不见经传,却用一把紫檀木方剑,加一个禁产难咒的方阵,半个时辰之内就催产了雍王。太宗皇帝因此龙心大悦,特别赐他金叶子一百片。 不仅如此,太宗皇帝最后两年,饱受气痢症困扰,于休烈也曾尝试给他开过药方,虽然最终没能彻底根治病症,缓解了他痛苦却是毋庸置疑的,太宗皇帝因此称赞他是“通术奇才”,要不是他参与过隐太子李承乾谋逆事件,以太宗惜才之心,一早已经外放从军,又怎么会困他在太常寺做闲差? 武珝不肯定于休烈是否能治好土豆,甚至不肯定他是否愿意出手,但眼下他似乎已经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她决定冒险一试。 主意拿定,她打开宫门,靠在柱子上打盹的明珠见状慌忙站起身,“娘娘。” 武珝定了定神,说道:“我做了个噩梦,心下十分惊恐,你现在去南熏宫禀告给圣上。” 明珠迟疑了阵,“是,”顿了顿又说道,“如果圣上问起,娘娘做了何种噩梦,奴婢要回答他?” “你就说我梦见自己与一无头恶鬼纠缠,那恶鬼没有头颅,身形壮硕,手持锋利长斧,要砍断我头颅据为己有。” 明珠笑了两声,疑她是想要和淑妃争宠,讪讪说道:“娘娘你这噩梦好生奇怪,不晓得淑妃娘娘听了会做何想法?” 武珝冷淡的笑,“贞观二十三年,太宗皇帝出征辽东,我在太极殿东内做了个噩梦,梦中出现一青面獠牙巨汉,与太宗皇帝把酒言欢,背后却手持一把罡风利剑,刺入太宗皇帝肺腑,太宗皇帝血流不止,却浑然不觉,兀自与巨汉言笑晏晏,醒来之后我觉着不详,将这噩梦告诉当时监国的圣上。结果没过几天辽东送回快报给圣上,说太宗皇帝肺腑疼痛如炽,好似有烈焰在心口燃烧,不日内将折返长安。” 明珠脸色变了变,不敢再耽搁,“我马上去南熏宫。” 武珝冷笑了声,等她走远了,这才转身回到内宫,拿了湿布巾擦拭干土豆额间的虚汗,抱到屏风后藏匿妥当,“孩子,再坚持片刻,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想到武珝噩梦性质着实可怕,明珠办事异常利落,不大功夫即满头大汗的折转,身后跟着闻讯赶来的圣上李治。年轻的君王见着武珝侧身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神色凄楚,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大是心疼。 “媚娘,你当真做了那样噩梦?” 武珝点头,泪水扑簌簌滚落,“圣上,贱妾看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李治连忙欺身上前,将武珝揽在怀中,“不要胡思乱想,都是没影儿的事,朕这就召太常寺的于休烈进宫,替你行法驱邪。” 武珝摇头,“没有用的,圣上不必再费心。” 李治一连串的点头,“有用的,千真万确有用,”又吩咐明珠,“让宇文顺即刻出宫去找于休烈,半个时辰之内得不来人,他也不用回来了。” 明珠慌忙应声出去。 武珝心下一动,才刚要发问,李治先她一步解释道:“朕知道你想问做什么要让宇文顺去传旨,于休烈其人有个小脾气,最不喜早起,宇文顺和于休烈勉强有些私交,差他去传旨,于休烈再不甘愿也不好意思拖拉。” 武珝抬起头,泪光盈盈,“圣上对贱妾的深恩厚爱,当真是无以回报。” 李治叹了口气,重又将武珝纳入怀中,“你也不必回报朕什么,仔细将养身子,给朕生个壮健的皇子就行了。” 武珝样子看来愧疚难言,低声说道:“圣上,今次因为土豆一言之失,累得雍王被蛇咬伤,贱妾管教无方,真是无地自容,不知道雍王现如今情况如何了?” 李治叹息了一声,“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朕看着他真是心痛难言,淑妃也是,雍王出事至今滴水未进,寻死觅活的,坚称是你和皇后勾结要谋害雍王。” 武珝垂下长睫,“圣上也这么想?” 李治摇头,“你不会做这种事,至于皇后。。。。”沉吟着没做声。 “怎么?” 李治沉默片刻,“燕王确实是不如雍王得朕的心意。。。”随即住口,没再说下去。 武珝没做声,面上波光不动,心下却在微笑,圣上这话的意思她听得出来,他在怀疑皇后。 李治又长吁短叹,“可怜了雍王好好一个孩子。。。” 武珝坐直身子,推了李治下榻,“圣上你回南熏宫吧,看着雍王,好生宽慰淑妃,万望她保重身子。” “可是你。。。” 武珝勉强笑道:“不是有于休烈么,有她在贱妾想来当是会平安的吧。” 李治想了想,“也是。” 少顷宇文顺果然领了于休烈来,听武珝说过噩梦征兆,又跟着武珝进到内宫,于休烈打着哈欠,摒弃了其他人等,懒洋洋的在武珝卧榻四周贴了五张灵符,又默念过几遍咒语,正准备要收工回窝继续大觉,武珝悄没声儿进来,从屏风后抱出了奄奄一息的土豆。 于休烈眼角的余光扫到只剩一口气的小童子,吃惊得眼珠险些滚落在地,“她,她是谁?” 武珝将小孩放回卧榻,双膝跪倒在于休烈跟前,低声哀求道:“大人,其实我今次所谓做噩梦只是个借口,请大人进宫实在别有用心,这是我的小宫女土豆,因为得罪了淑妃娘娘,给她施了蛆虫刑,尚药局的人又不肯诊治,小孩危在旦夕,万望大人慈悲心肠,救她一命。” 于休烈犹不敢置信,半晌回过神,又追问一句,“是太医令许弘的小孩土豆?” “是。” 于休烈二话不说,“我治。”顺手将武珝搀扶起来。 武珝让到一边,于休烈小心解开土豆身上布巾,看了眼她身上伤势,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我的天!” 赶紧从身上掏出两只药瓶,倒出一只红色药丸一只绿色药丸,捏碎了喂入土豆口中。 “把宇文顺叫进来。” 武珝提起裙脚,跑到门口,叫了宇文顺进门,其人见到土豆惨状,也惊得险些失口叫出来,“怎,怎么会这样?” 于休烈挥了挥手,“眼下不是和你解释这问题的时候,你马上出宫去我府上,在我书房挂有一幅西风图,你把那幅图片揭开,后面有一个红色的凸起,按动那凸起,墙壁内缩,会显出一只黑色的木匣子,把那木匣子拿来给我,要快,半个时辰之内拿不回那木匣子,许弘这捣蛋女就活不成了。” 等宇文顺走了,于休烈脱掉上衣,脱掉靴子上床,盘腿坐在土豆跟前,双眼闭合,右手在她心口方位轻轻游走片刻,随后从中衣袖口内拔出五根金针,出手如闪电,扎在她心口附近。针尖刺入土豆身体,小童子重重抽搐两下,猛的睁开眼,半身弹起,却又被于休烈一巴掌打回去。 “躺下!” 跟着他左手五指扣住五根金针,默念了几句禁咒,翻手用力,竟将金针悉数扎进她身体。 那金针每根都足足有七寸不止,没入身体其疼痛可见一般,土豆昏迷之中也**出声,听得旁边的武珝心如刀绞。 于休烈却无暇顾及土豆的疼痛,他从腰间抽出短刀,照着自己腕间的脉搏一刀割下去,登时鲜血如泉水迸射出,霎时将半条手臂染红,于休烈就着这条血手臂,在土豆全身上下游弋,将土豆涂成个血人还嫌不够,又将小人儿反转身,等背后也悉数都涂抹过,这才将人放回卧榻,把腕间的伤口对准土豆心口先前下针的地方,顿住不动。 汩汩血泉如流水一样不住涌出,落到土豆胸前,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似是经由先前的五个针眼,流进了土豆体内一般。 一盏茶功夫过去,小童子气息渐趋平稳,于休烈却已经面如金纸,眼前一阵一阵眩晕,喃喃道:“该死的宇文顺再不回来,我可要给这小肥童子吸干鲜血暴毙当场了。” 话才说完,寝宫大门应声打开,红袍翻动,有一人闪身入内,又迅速合上大门。 却是宇文顺,手里捧着一只四四方方的黑木匣子。 “我回来了。” 武珝大喜,于休烈望了来人一眼,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有气无力道:“赶紧把盒子给我拿过来,”末了想起件事,不放心的问道,“除了那只木盒子,你没有动其他的东西吧?” 宇文顺快步上前,把盒子递给于休烈,垂首退到一边,却没有回答于休烈的问题。

第**章 求婚 友情提示:本章讲唐代的晚餐桌上都可能会出现何种蔬菜,爱吃的小盆友们注意了:) 十三早间出发去九峻山,偌大的玫瑰园就只剩我和大公主还有田心,大公主是长辈,不能劳动她打理三餐,于是换成我和田心下厨做饭。 郝贵喜欢吃生蔬,所以在玫瑰园中专门开辟有一处菜园子,即便是冬天也绿意盎然,下午我和田心背了背篓去摘菜,盘算晚上吃什么。 我虽然种过高粱,但还没种过菜,田心也是,自小和五谷杂粮打交道,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蔬菜的长相和季节,所以两人甫自进到郝贵丰足的后园菜地,有一眨眼的功夫都呆住了。 “元庆,那些都是什么东西呀?” 我干笑了两声,“我知道。” 田心歪着头看我,漆黑晶莹的瞳仁宛如两粒黑葡萄,“是什么?” 我笑着说道:“蔬菜。” 田心气得笑出来,抓住我手臂咬了一口,“我当然知道是蔬菜,我是问都是些什么品种?” “这可难倒我了。。。” 田心撇嘴,挽起袖口,又把小裙子捞起来绑在腰间,动作娴熟,似乎是操练过数百次一般,“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她踩着田埂下到菜田,拣了一处嫩绿茂盛的蔬菜,蹲下来翻来翻去的看,铁口直断道,“这个应该是鹦鹉菜,肯定的。” 我失口笑出来,也学着她的样子,卷起袖口,蹲到她旁边,发现那丛蔬菜叶片茂盛,绿油油的,好似一只箭头,叶柄修长浅薄,根茎却很粗大,微微发红,衬着绿蓬蓬的叶子,颜色极其的鲜艳,“你怎知道它叫鹦鹉菜?” 田心道:“我们都说红嘴绿鹦哥,这蔬菜叶片绿得好似要流淌出来,根茎却又有一点微红,和鹦鹉长得不是恁像么?所以叫做鹦鹉菜,是贞观年间从西域尼波罗国传进来的。” “说起来还真有点像。” “鹦鹉菜据说用来烧汤格外的鲜美,而且有益于妇人养颜美容。” “你从哪儿听来的?” 田心伸手拔起一窝鹦鹉菜,顺手扔进我背后的背篓里,漫不经心道:“你忘记我家从前是做什么的了?大凡酿造世家,都有自己的作物庄子,有专门负责培植五谷的师傅,他们有时也议论当鲜的蔬菜,我小时候跟着他们下地,听过几耳朵,只不过没真正见过就是了。” 说完她叹了口气,顿了片刻,又故作快活的笑,“老天爷显然知道我这宗遗憾,所以今天特别给我机会弥补。”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家破人亡的伤痛,究竟还是没能隐藏住,悉数写到了脸上。 我怜惜看着她,待要宽慰两句,见到她故作坚强的神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指着她身后一只表皮发紫,形状细长的东西问道:“那是什么?” 田心转过身,仔细打量一阵,说道:“茄子,应该是茄子,”完了就像背书似的,“茄子的吃法,荤素皆宜,既可以炒、烧、蒸、煮,也可以油炸、凉 拌、做汤,都能烹调出美味可口的菜肴,另外,吃茄子最好不要去皮,茄子皮不仅好吃,而且对身体也有莫大的好处。” “是么?”摘了个茄子,放进背篼里,望着田心粉扑扑的脸颊,笑道:“我忘记带东西了。” 田心瞪大了眼,“什么?” “水。” 田心道:“你渴了?” 我摇头,“我不渴,我担心你渴。” 田心眼波流转,“我也不渴啊。” 我微微一笑,“现在不渴,一会儿准渴,遇到我这么笨的人,什么也不识得,样样都要依靠你。” 田心瞪我一眼,嘴角有些微的笑意,“有些蔬果生津止渴,而且可以生吃。” “什么蔬果,你指点我去拿。” 田心半弯着腰身,低头在菜田里慢慢的寻找,“我记得家里有半亩菜地的梁师傅告诉过我,有一种菜,叫做千金菜,也叫做莴苣,和鹦鹉菜一样,都是从尼波罗国传入的,这种蔬菜茎干娇嫩,斜切成薄片,在油锅中清炒,加食盐和鼓油少许,乘热进食,味极清隽之极,千金菜的叶子切碎,与豆腐同煮,更是别具风味,千金菜的茎干生吃,也是脆嫩爽口,不仅能够生津止渴,增进食欲,还具有镇痛的作用呢。” 我心念转动,笑着说道:“这蔬菜品种我有印象,记得本草上说过,莴苣,正二月下种,最宜肥地,叶似白苣而尖,色稍青,折之有白汁黏手,四月抽芽,高三四尺,削皮生食,味如胡瓜,糟食亦良,教药理学的夫子特别解释,说莴苣通经脉,开胸膈,食之确实可增进食欲,而折断莴苣分泌出的白色黏汁,则有镇痛和麻醉的功效,那些身体虚弱,阴分不足,齿缝间时常出血的人,也可以用莴苣茎切片煮熟,加酱油或盐拌食,能够有效治疗出血情况。” 田心吃吃的笑,“元庆,看你说的一套一套的,还真像个行家似的。” 我见她笑靥如花,心下轻飘飘的,不由自主自吹自擂,“我本来就是个行家。” 田心眨动双眼,长长的睫毛扇动,半真半假道:“你既然是行家,日后出门可千万要记得随身携带一只莴苣。” “为什么?” 田心忍住笑,“你时常一去不复返,又喜欢和人打架,随身带只莴苣,渴了当水喝,饿了当饭吃,受伤了还能涂抹点莴苣汁镇定止痛,当真是一物多用,一劳永逸。” 我干笑了两声,大着胆子道:“莴苣就不用了,随身带上你就好,反正你什么蔬菜谷物都认得,到时候在野地里现找吃的也不错。” 田心脸上刷的绯红,瞪了我一眼,蹲下身子,在菜田里边翻来翻去的,假装在找莴苣,时不时偷眼看我,发现我也在看她,又飞快的躲闪开,脸颊越发的红艳似火。 “给你一说,我还真的觉得有点渴了,你渴不渴?” 我吞了吞口水,没来由的口干舌燥,“我也渴。。。” 但是找了半晌也没找到莴苣,田心免不得心浮气躁,“偌大的菜园子,怎么会没有莴苣呢?难道郝贵忘记种了?” 我想了想,苦笑道:“是了,书上说过,莴苣是正二月下种,眼下还不当季呢。” 田心哦了声,不免有点失望,眼角扫到样物事,转又大喜,“哈哈,没有莴苣,有黄瓜也是不错的。” 她扒开一丛弯弯曲曲的茎蔓,分开几片宽大的叶子,摸出一根嫩黄瓜出来,得意的冲我笑,“看,我能干吧?” 我忍不住笑出来,“是是,简直太能干了,比我能干了不知多少倍。” 田心大乐,把黄瓜掰成两段,有顶花的那段递给我,“头上的那段比较嫩而且多汁,尾端的那段有点苦,没那么好吃。” 我笑道:“我知道,我认得的蔬菜不多,黄瓜是其中一种。”咬了一口,味道清淡,但是吃起来格外的爽口。 田心问道:“你怎么会认得?” 我笑了笑,贞观二十年,我独自一人在营州呆过将近半年,因为官家的缉捕告示贴的到处都是,也不敢抛头露面,只有晚上摸到附近农家园子里偷摘蔬果吃,其中有一样就是黄瓜,我甚至还知道它名字由来的典故。” 田心咬了一口黄瓜,拉着我坐下来,摘了几片宽大的黄瓜叶子顶在头上,笑眯眯的说道:“什么典故,说来我听。” “说黄瓜原名叫胡瓜,是汉朝的中郎将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更名为黄瓜,始于后赵。后赵王朝的建立者石勒,本是入塞的羯族人。他在襄国登基做皇帝后,对自己国家的人称呼羯族人为胡人大为恼火,遂制定一条法令:凡国中人,说话也好,行文也好,一律严禁出现胡字,违者问斩不赦。” 田心皱了皱鼻头,“这人好生霸道,元庆,你将来做了皇帝,会不会也这样霸道?” 我沉吟了阵,笑着说道:“我不会做皇帝,”跟着转口道,“接着来说黄瓜的典故,有一天,石勒在单于庭召见地方官员,当他看到襄国郡守樊坦穿着打了补丁的破衣服来见他时,很不满意,劈头就问,樊坦,你为何衣冠不整就来朝见?樊坦慌乱之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随口答道,这都怪胡人没道义,把衣物都抢掠去了,害得我只好褴褛来朝。他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犯了禁,急忙叩头请罪;石勒见他知罪,也就不再指责。等到召见后例行御赐午膳时,石勒又指着一盘胡瓜问樊坦,卿知此物何名?樊坦看出这是石勒故意在考问他,便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紫案佳肴,银杯绿茶,金樽甘露,玉盘黄瓜。石勒十分满意,从此以后,胡瓜就被称做黄瓜了。” 田心掩口笑道:“这个樊坦也算有些急智。”突然想到一件事,越发的笑不可抑。 我看她笑得古怪,“怎么了?” 田心四下看过无人,凑到我耳畔,低声说道:“我想起前次契苾明给我说的笑话。” “什么笑话?” “和米大婶有关的,有趣的要命。” 我笑道:“说出来听听,让我也要命一下。” 田心乐不可支,“我跟你讲,米大婶其人特别喜欢英武彪悍的男子,所以她一直暗恋契苾明,我在突伦川的时候,时常见到她假借探望四月天书肆老板娘的名义跑到山上找契苾明玩,意图不轨,期间为了亲近契苾明,她说过好多自家闹出的笑话,契苾明转述给我听,我险些笑昏过去。” 我给她勾起好奇心,催促道:“是什么来的你快说,不要吊我的胃口。” “米大婶有个主子,平时对她放纵的很,但是一旦做错就会扁得她不成人形,有一天他家主子受到官家的邀请,要在一宗盛大的活动中做简短发言,主子吩咐米大婶给他打个发言腹稿,到时候直接照着腹稿念,米大婶不敢偷懒,呕心沥血的翻了不少古书,好不容易写出个骈言腹稿,交给主子,结果主子只扫了两眼,登时拍案而起,将米大婶扁得连她妈妈都差点没认出来。” “为什么,腹稿写坏了?” “倒是没写坏,就是写错两个字,错得异常离谱的两个字。” “怎么个离谱法儿?” 田心竭尽全力忍住笑,说道:“米大婶准备的腹稿,里头有一句话,用到了不懈努力四个字,没想到她一时手快,写成了不屑努力。”她一边说,一边在田埂上比划,将四个字写出来给我看,“你说她还能不挨打?” 我看清那四个字,登时哈哈大笑,“这打是该挨的,不能怪她家主子。” “还有呢,米大婶的笑话简直说也说不完,她写简报给主子,开头第一句:今次简报的猪蹄(主题)是。。。主子气得要命,回复她一句,我炖了你那两只猪蹄!” 我笑得险些翻过去,“这些倒灶事她都说给契苾明听?” 田心咕咕的笑,“谁让她暗恋他呢,老可怜的。” 我吃完最后一口黄瓜,扶她起身,“米大婶的笑话,你说给我听就好了,对别人可要少说,其人心胸狭隘的很,最没有容人的雅量,要是知道你在背后说她的是非,必定会生气,大婶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田心眼波流转,“知道了,也就是说给你听一听,其他人可从来没提过呢。” “那就好,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田心望了我身后的背篼一眼,“鹦鹉菜拿来做汤,茄子凉拌,我们得再加一个肉菜才好,我和大公主也还算了,你是男子,总得吃点荤腥才有力气。” 我失口笑出来,看着她没做声。 什么时候开始,田心也会这样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了? 不过,那种感受着实是不赖。 “怎么了?” 我面上一红,慌忙将目光转向别处,见到一丛胡荽藏在扁豆后边迎风飘摇,遂指点田心,“那种胡荽,你采一些,清洗干净,用温水浸泡片刻,且成长条,和茄子拌在一起,味道十分好。” 田心果然给我转移注意,站到扁豆旁边,弯腰拔起一丛胡荽,“这是什么?”动了动小巧的鼻头,“味道好香啊。” “这个叫做胡荽,和黄瓜一样,也是汉朝时候从西域引进的。” “你怎么会知道?” 我解释道:“书上说的,我见过它样本,按照百草记载,胡荽具有开胃醒脾,和中理气的功效,适用于纳差,食欲不振,脾胃不和等病症,至少杨绍给我做的笔记上是这么写的。”说完始觉失口,忐忑不安看田心一眼。 果然田心面色一沉,“你说杨绍给你做笔记?” 我犹豫了一秒钟都不到,就决定坦白从宽,遂老实说道:“十一月初我上剑南期间,杨绍都有代替我到药园所上课,帮我誊写笔记,”完了又赶紧补充,“我事先并不知情的,原本是想着回来后借。。。范健的笔记自己补。”没敢说是想要借屠贤的。 “那笔记现在哪儿?” 我迟疑了阵,“在我手上。” 田心瞪住我,“回去之后拿来给我。” 我傻了眼,“你要来做什么?” 田心气鼓鼓的,恨恨道:“我原封不动抄一份给你,然后你把那份还给人家。” 我苦笑道:“行,我还她就是了,但是田心,那笔记内容我都记下了,你不必再替我誊写一遍。” 田心却甚是固执,“不行,万一你中途忘记了,不是还要去问她借来温习?为了以绝后患,我得自己抄一本给你才行。” 我无可奈何道:“好吧,你想怎样我都答应。” 田心却又呆住了,注视我一阵,低下头摆弄腰间的穗带,脸上光彩渐暗。 “怎么了?” 她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折回茄子地旁边,摘多了两个茄子,扔进我背篓里,“胡荽闻起来已经很好味,下到茄子里,我怕茄子不够吃,”跟着转身背对着我,快步走开,犹不忘记装作快活的说道,“我们得赶着点了,一会儿还得去肉铺买些新鲜肉,家里没有存货呢,你打算拿什么蔬菜炒肉?” 我跟在她身后,隐隐觉得有地方不对劲,“田心?” 她越发的走得快,仿佛生怕我赶上她,“站在岸上不觉得,下到园子才发现,郝贵种的菜名头好多啊,她都是从哪儿收集到这许多蔬菜种子的?” 田埂细小,田心走得又快,我怕她摔倒,不敢跟得太近,“她有很多时间,另外她也有心。” 田心愣了愣,抬头望着天空长出一口气,喃喃道:“是啊,她有很多时间,另外她也有心。” 我知道她指的是杨绍,也不敢辩解,生怕越解释越是让她生气。 田心见我不搭腔,遂也不再没话找话,两人一前一后,在郝贵偌大的菜园子里游弋,来来回回绕着菜园子走了足足两圈,田心终于累了,肩膀塌下来,蹲在一丛胡萝卜跟前,拨弄萝卜缨,闷闷的不吭声。 我在她身后站定,沉默了片刻,试探蹲到她旁边,拿开她的手,“胡萝卜缨上有刺,当心扎到。” 她似嗔似喜的看我一眼,扁了扁嘴,似乎有点委屈,却又倔强的不肯说出口。 我拔了几根胡萝卜,把萝卜身上泥土撸干净,笑着说道:“我想到今天晚上吃什么肉菜了,就用胡萝卜炖牛肉吧,记得书上说过,胡萝卜健脾消食、补肝明目、清热解毒的功效,治疗饱胀气闷尤其效果明显,你今天晚上可千万要多吃一些。” 田心气得笑出来,又瞪我一眼,在地上画圈圈,“我没有生气。” 我拉住她的手,裹在掌心,又将她身子转来面对我,“我知道,就是有些不开心?” 田心扁了扁嘴,”我这样斤斤计较,实在是不讨人喜欢,自己都觉得生厌,可以想见你是多么的厌腻烦。” 我清了清喉咙,低声说道:“谁说的,我实在是很喜欢的。” 田心脸红了红,“真的么?” “当然。” 田心脸上重又生出光彩,小心试探道:“我很不喜欢你和杨绍来往。” 我笑道:“我以后不和她来往就是了。” 小女郎眨眨眼,“你不和她来往,心里想着她,我也不喜欢。” 我暗自叫苦,徒劳的解释道:“我没有心里想着她。” 田心嘟着嘴,认真又苦恼的说道:“我相信你,可是她心里想着你,我更加的不喜欢,人都说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总是被贼惦记着,真是好生烦。” 我真是很想要笑出来,却又莫名的感动,刹那间下定决心,“田心,我们成亲可好?” 田心茫然道:“啊?”及至反应过来,一跤跌倒在地,脑袋扎进胡萝卜旁边的韭菜丛里,“哎呀!” “田心!” 说明: 唐朝人民的餐桌上都有些什么菜? 首先可以肯定,没有土豆和洋芋,这两样菜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才出现的。 芥菜、白菜,系华夏人从野菜培育驯化出来的,很早就有。 战国至秦汉时期,中国最主要的蔬菜有五种:葵、藿、薤、葱、韭,即所谓五菜。而名列第二的藿,其实就是大豆苗的嫩叶,今天已经没有人食用,在先秦时,却是普通百姓的主要蔬菜,那时候的贵族称“肉食者”,而平民则被称为“藿食者”,指的就是这种藿。被称为“百菜之主”的葵,也叫绿葵、露葵,由于汉唐大量引进蔬菜品种,到明代也已少见,现在仅列入药草类。 汉代至今,仍然在食用的蔬菜,只有当时称为菘的蔬菜,也就是现在所谓的白菜,不过当时品质,与现在差距甚远。 西汉时开通丝路,从西域引种胡葱、胡瓜、胡豆、胡萝卜、苜蓿、芫荽、胡蒜等蔬菜。 魏晋年间,又陆续引入茄子、菠菜、莴苣、扁豆、刀豆等。茄子的老家是印度和泰国,晋代传入我国境内,最早见于晋嵇含《南方草木状》,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也提到很多次;扁豆娘家在印度和爪哇,南北朝时候进入中原; 到了唐代,蔬菜新品种有菠菜、莴苣、食用菌等,其中菠菜、莴苣、扁豆是从尼波罗国(也就是今天的尼泊尔)、地中海和印度、爪哇等地引进的;莴苣的原产地中海沿岸,在初唐孟铣的《食疗本草》上对它已经有所记载;记录最清楚的是菠菜,按照《册府元龟》上的白纸黑字,菠菜是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由尼波罗国(尼泊尔)入境,登记名字叫‘菠薐(棱音)菜’,后来简称菠菜,因其外形和鹦鹉相似,也叫鹦鹉菜。 上述这些毫无疑问都会出现在唐朝人民的晚餐桌上。 而胡萝卜,它原产北欧,先到波斯,元朝前后传入中国的。所以本章说元庆逮到了一只胡萝卜,是不正确的。大概同一时间,丝瓜由印度尼西亚传入中国。 另外: 黄瓜属喜温作物。种子发芽适温为25~30c,生长适温为18~32c,也就是说,米大婶本章说田心在郝贵的菜园子里边发现黄瓜,本身是不合逻辑的,它和莴苣一样,都还不当季,要知道十二月的长安是非常寒冷的。 胡荽:就是通常说的香菜;

第九十章 金丹 土豆躺在穿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四肢冰凉,心口却有一团热气盘旋着,紧紧护住心脉,使她感到奇异的温暖,恍惚中耳畔好似有人在说话。 “大人,她怎么还不醒?”听声音似乎是才人娘娘。 另外一人十分没好气的说道:“娘娘稍安勿躁,土豆脉象有力,呼吸平稳,我又给她种了两道禁鬼符,绝无可能再有事,更何况她还喝下我身上一半的鲜血,不滋养死她才怪。” 武珝还是不放心,固执的问道:“她既不会有事,又为什么总也不醒过来?” 那人郁闷道:“我哪知道是为什么,八成她昏迷时候元神出窍,到处游荡得累了,这会儿正在体内休息,等她养够神,迟早会醒。” 武珝吃不准他话中真假,犹疑道:“会么?” 这时有另外一人说道:“娘娘,于大人向来不说大话,他说土豆没事,小童子必定就是安全的,您大可放心。” 这声音听来好似是宇文顺,小童子吃力转动眼珠,想要睁开眼,可是眼皮却有千斤重,她简直把啃猪蹄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奈何还是看不到一线光明。 又听到宇文顺说道:“于大人,奴婢有两个小小的疑问,斗胆请大人代为解释看。” 那位于大人有些倦怠有些厌倦的接口到:“我知道,其中一个想必和你的宝贝有关,对不对?” 宇文顺哼了一声,硬梆梆的说道:“于大人快人快语,不错,奴婢想问的就是这个问题,为什么奴婢失踪了三年之久的宝贝,会出现在大人存放私人物品的书房里?” 土豆正在想,不知道那位于大人拿了宇文顺何种宝贝,却听到武珝甚是吃惊的问道:“大人,你说那宝贝不会是那样宝贝吧?” 宇文顺有些尴尬的撇开脸,痒痒然道:“不是那样宝贝还能是哪样?”他越说越是气愤,“娘娘你不知道,我甫自进到他书房,照着他的指示,在西风图背后的墙壁夹缝内找到黑匣子,发现旁边另外还有两只匣子,也没有锁头,一时好奇就打开看了一眼,结果当场气得险些吐血,于休烈这个,这个奸贼,他私自藏纳我的宝贝也就算了,贼子居然还在宝贝上边刻字!简直是奇耻大辱!” 武珝一时口快,“于大人在你宝贝上刻的是什么字?” 说完始觉失口,顿时后悔,“哎呀!”憔悴面容羞得泛起红潮。尚喜寝宫大门关的严实,也没有别的宫女在场,总算是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宇文顺清俊苍白的面颊也闪过红云,狼狈的看向别处,紧闭着薄薄的嘴唇不吭声。 惹得土豆好奇的要命,迫切的想知道宇文顺丢失的是何种宝贝,而那位于大人拿到他宝贝之后又在上边刻了些什么内容呢? 就听到那位于大人哈哈大笑了两声,“娘娘既然有心,我也不怕说出来,我在宇文大人的宝贝上刻的乃是两句诗,内容是这样的:一夕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是用是前隋朝大诗人薛道衡大人名句改编的,意思是说。。。。” 宇文顺又羞又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扑上去扼死于休烈,“你闭嘴!” 武珝苦笑道:“于大人不必解释,我约莫识得个把字,勉强还能理解这诗句的意思。” 土豆却没听不懂那两句诗句是个什么意思,暗自寄望于大人继续就诗词的意思做个说明,也好方便她猜测宇文顺丢失的宝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她失望了,因为于大人尚来不及说话,宇文顺已经再度开口抢走话语权,“于休烈,我也不和你多废话,你直接交代吧,我那宝贝是怎么落到你手上的?” 土豆心里大叫一声,啊呀,登时把诗句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于休烈,那不是太常寺的少卿大人么?他手上怎么会有宇文顺的宝贝?想到太常寺驻在大明宫内,极其小人心态的猜想,难道于休烈趁着宇文顺不留心私自溜到他房中盗窃? 应该不会吧?但如果实情当真如此,宇文顺多么高深的武功,于休烈能在他眼皮底下盗走宝贝,必然也非同凡响,照此推断,他若是有心,溜到辰宁宫来盗窃我的零嘴也并非不可能。。。。 越想越是觉得情况严重,暗自决定以后要把坚果零嘴等物藏得更加隐蔽才行。。。 于休烈不知土豆猥琐的小心肝里已经将他定义为贪慕零嘴的飞贼,兀自满不在乎的笑,“宇文大人,你确信你想知道?” 宇文顺发狠说道:“你最好有一个明白的解释,便不然我势必要和你周旋到底!” 于休烈嘻嘻的笑,沉吟了阵,淡淡说道:“是一个人送给我的。” “谁?” 于休烈沉默片刻,吐出一个人的名字:“中天竺帝那伏帝国的方士,那罗迩婆婆寐。” 土豆如果是好端端的,此刻必定眨动大大的桂圆眼睛,问于休烈,“那罗迩婆婆寐是谁?” 可惜她现在固然是没有办法发问,甚至连睁开桂圆眼睛的能力也都没有,只好指望着武珝和宇文顺至少有一人不晓得那个那罗迩婆婆寐是个什么来历的人,以便代替她发问。 结果宇文顺和武珝还真的如了她的心愿,两人同时发问,但问出来的问题却又不是小童子心里想要问的问题。 “你怎么会认识那罗迩婆婆寐?” 于休烈懒洋洋的笑,没有理睬两人,只撩起衣袍行至床榻边上,伸手探了探土豆的额间,又拉过她的手腕切了阵脉,闭着眼睛出了会神,跟着从衣内摸出粒药丸,放在掌心揉碎了,一点一点喂进土豆口中。 那药丸颜色发黑,揉碎之后散发一种恶臭,闻之令人作呕,于休烈摒住呼吸,掰开土豆下颌,先用一指顶着牙关,随后将药丸一点一点塞进她口中。 土豆虽然闭着眼,可是药丸送到她嘴边的时候却是明白的,等于休烈用一根手指顶住她牙关往里送药的时候,小童子委屈的要哭出来,娘啊,他给我吃的是什么,简直比牛粪还要臭。 又听到于休烈低笑不已,“这一小块牛粪丸落肚,就不信你还忍得住不醒转。” 果然是牛粪! 土豆气得手舞足蹈,在想象中呕吐了千百遍,把于休烈拳打脚踢千百遍,然而现实是她只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小手小脚虽然在动,但看得到的只有小手指头微微的弯了弯,那力气连拔一根猫儿毛都不够。 不过于休烈眼风何等敏锐,当然没有错过土豆的小动作,笑容满面的才刚要说小孩儿有知觉了,宇文顺忍耐不住欺身上前,将一条软鞭蛇一般缠上他颈项,再用力一抽,于休烈身不由己给他拉起身,摔倒在地上。 宇文顺蹲身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横在于休烈眉心中央,森然说道:“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说,我的宝贝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 于休烈似乎是不敢置信,瞪着宇文顺发了半天的呆,末了揉揉脖子,又是惊叹又是佩服,“宇文大人,你这一身内家绵软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 宇文顺气得只差吐血,又不能真的杀了他,只得咬牙道:“于休烈,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信不信我一翻手就能用匕首扎穿你头颅?” 于休烈笑出来,耸了耸肩膀,索性将双手枕在脑后,慢悠悠的说道:“我信,当然信,可是大人,我头先不是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么,你的宝贝是中天竺帝那伏帝国的方士那罗迩婆婆寐送给我的。” 宇文顺怒道:“那罗迩婆婆寐为什么要送你我的宝贝?” 于休烈笑了笑,“那是因为我救了他的性命,贞观二十二年,云骑都尉、天竺使王玄策向吐蕃和泥婆罗国借兵,大败中天竺帝那伏帝国,俘虏其国王阿罗那顺与方士那罗迩婆婆寐,那罗迩娑婆寐为求保命,自言善于配置金石秘剂,且有长生之术,已经寿过二百岁,王玄策信以为真,遂杀了阿罗那顺王,却留下那罗迩婆婆寐,五月班师还朝,将方士进献给太宗皇帝。 正好太宗皇帝该时是百病缠身,饱受折磨,见到方士欣喜若狂,当即把他请到金飚门宫内配制丹药,还命兵部尚书崔敦礼率一批人马驻守金飚门,协助方士炼丹,宇文大人身为太宗皇帝近侍,这些事情想必都是一清二楚的?” 宇文顺没做声,半晌说道:“是又如何?我只问你和那罗迩婆婆寐方士是怎么认识的?” 于休烈清冷的笑,漠然说道:“大人若是还有点记性,应该知道我进太常寺之前,原本也是个武官,受侯君集大人信赖,入他幕府,些微立了些功劳,荣封威远大将军,王玄策曾经和我有同袍之谊,我们一同出征过泥婆罗国,后来我受隐太子谋逆事件牵连,自愿脱离军籍入太常寺,从前旧友为着脱离干系,都不大敢再联络,只有王玄策不避嫌,仍然私下与我有交往,他带那罗迩婆婆寐方士进京,引荐给太宗皇帝之前,曾经找过我,要我替他探测那方士究竟有几分本事。” “你因而和那罗迩婆婆寐结识?” “是,我和他论过丹术和释禁术,觉此人就算不懂得长生术,至少也算是个不错的咒禁师,又兼懂得好些中原没有的天竺古医秘法,所以也赞同王玄策献人给太宗皇帝,那罗迩婆婆寐因此顺利入宫,不过我当时也特别嘱咐过王玄策,让那罗迩婆婆寐用医法治疗太宗皇帝病体是可行的,但炼丹就不必,一则长生不老的金丹世间原本就不存在,二则太宗皇帝的病症,也是丹药治不好的,王玄策将我的建议上告太宗皇帝,可惜的是,太宗皇帝反用了我的建议,不接受那罗迩婆婆寐的医法治疗,只催促他炼制金丹。” 贞观二十三年春,太宗皇帝征伐辽东,途中身体越发衰弱,正好那罗迩婆婆寐丹药出炉,于是太宗皇帝命崔敦礼用八百里快马递送丹药过辽东交到他手上,按照那罗迩娑婆寐的嘱咐,依法服食,然而丹药不仅没有减缓太宗皇帝的病痛,反而加速了他病情的恶化,回朝以后没多久即龙归大海。” 不止土豆,连武珝都听得心惊,“太宗皇帝不是因气痢症无法根治龙归的么?”暗道自己身为先皇才人,因为和当今的圣上有私情,得他吩咐侍病,先皇垂危最后两个月一直随侍在旁边,但竟然对丹药之事只字没有听闻过,实在不可思议。 于休烈冷笑,“气痢症诚然是导致太宗皇帝身体虚亏的原因,却不足以致命,如果好生调理的话,是可以再延缓几多年寿辰的,但是他误入歧途,迷信方术和丹药,在那罗迩娑婆寐的长生不老丹药之前,已经服食了两年多道家的金丹,你要知道,道士的仙丹可不比医家的药丸,不仅大多数对身体没有益处,有的甚至还含有剧毒,太宗皇帝年事渐高之后,本身底子就不强,气痢症和金丹,就好比是两把斧头,轮流砍太宗皇帝那老树身子,能坚持到两年,已经很了不起,那罗迩娑婆寐用天竺秘术炼制的金丹,药性和中途的丹药又迥然不同,吞下去就好比第三把斧头加身,三管齐下,太宗皇帝熬得住才怪。” 宇文顺面色阴沉,嘶声道:“胡说!分明是那罗迩婆婆寐那妖僧心怀叵测,私下配置了毒药谋害太宗皇帝,一心要替中天竺国王报仇。” 三人在这边讨论太宗皇帝的死因,土豆是有听没有懂,不过她也不在意,一则是因为丹药她不爱吃,二则是因为她眼下有其他的紧要事代办,娘啊,有一小片牛粪丸的碎末已经滑到她喉咙处了,一想到那么脏那么臭那么呕心的东西马上就要快活的游到她的肚子里去,小孩儿急得要哭出来,拼了小命的张口,像只失水的小鱼,啊呜啊物的呐喊救命。 我不要吃那个牛粪丸。。。 泪水涟涟,没有人关注小人儿的心声,因为大家都没听到。 于休烈摇头道:“大人这么想可大错特错了,那罗迩婆婆寐和中天竺国王阿罗那顺是有杀父仇的,那罗迩婆婆寐的父亲是中天竺国中顶有名的方士,阿罗那顺王请他进宫配置长生不老药丸,他父亲却不肯,阿罗那顺王遂杀了他,事实上,那罗迩婆婆寐之所以肯跟着王玄策入朝,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让王玄策杀了阿罗那顺王为父报仇。” 宇文顺恨道:“不管怎么说,太宗皇帝吃了他炼制的丹药后病情恶化是不争的事实。” 于休烈冷笑,反唇相讥,“丹药是太宗皇帝要求配置,也是太宗皇帝主动要吃,那罗迩婆婆寐可曾强迫过他,可曾诱哄过他?” 宇文顺无言以对。 于休烈注视宇文顺,“大人,你对太宗皇帝忠心,所以太宗皇帝龙归之后,当今的圣上即位,他担心杀了那罗迩婆婆寐会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使太宗皇帝吃丹药亡身的事传出去,让天下人,乃至蛮夷人笑话,于是大事化小,出了旨意要把那罗迩婆婆寐放还本国,你获悉消息之后,心下甚怒,决定私下捕杀那罗迩婆婆寐给太宗皇帝殉葬,为此做了密密安排,但不幸中途有人走漏风声,那罗迩婆婆寐得到消息,连夜出宫投奔我,请求我看在同道中人的份儿上帮他逃走。” 宇文顺阴沉沉地说道:“于是你就答应了?” 于休烈悠然笑道:“我若是不答应他,又怎么能够得到你的宝贝作为谢礼?” 土豆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喉咙上卡的那点牛粪丸末推回口中,正好于休烈又说回宝贝身上,她心中激动,陡然生出一股无名力量,一翻身从卧榻上坐起,吐掉口中的牛粪丸。 “讲了半天,那个宝贝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武珝惊得眼珠都圆了,及至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大叫一声:“土豆?!”立在当场,悲喜交织,泪水汩汩滚落。 宇文顺见状也是欢喜莫名,长舒一口气,一时也忘记和于休烈纠缠宝贝的事,如释重负道:“土豆你可算是醒了。” 土豆心不在焉应了两声,两只桂圆眼睛骨碌碌望着于休烈,眼巴巴的等他揭晓答案。 于休烈冲她狡黠的眨了眨眼,指着宇文顺顶着自己额头的匕首,摊了摊手,装作很无奈的样子,“我倒是想告诉你,可是我担心宇文大人会不乐意的。” 土豆不提防中了他的圈套,追问道:“为什么?” 于休烈乐不可支,悠然的笑道:“因为那样宝贝是宇文大人最最不可告人的收藏。” 土豆又问:“是什么收藏?” 于休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正打算不畏强权说出谜底,宇文顺面色铁青,指尖用力,匕首前端刺破于休烈额间,抢先厉声恫吓:“不准再说!” 于休烈额间受伤,却哈哈大笑,“好,不说就不说吧,反正土豆多么聪明的小娃,迟早也会猜到,”伤口鲜血越过宽阔饱满的额头,流进发际内,很快消失不见。 宇文顺恼羞成怒,一拳打在于休烈肚子上,破口大骂道:“混帐东西。” 土豆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看着宇文顺,自言自语道:“宇文大人最不可告人的收藏,会是什么东西?”

第九一章 第三只匣子 于休烈一边笑一边揉肚子,“土豆慢慢想,用一用你的小脑筋,想出来重重有赏。” 宇文顺气苦,扔了匕首,掐住于休烈的颈项,“我扼死你。” 于休烈给他掐得翻白眼,大张着嘴好似落到猫儿手里的灰老鼠,情急生智,挣扎着断断续续说道:“宇文顺,难道,你不想知道,那罗迩婆婆寐,是如何得到你的宝贝的?” 宇文顺脑中一震,登时清明,不由自主松开手,阴沉沉的看着于休烈没做声。 武珝道:“于大人你也不必再卖关子,索性都说出来吧。” 宇文顺倏然站起身,“没什么可说的,宝贝的事到此为止。” 于休烈去不依不挠,“没那么简单,那罗迩婆婆寐告诉我,天竺的炼丹士,随身都会携带一种他们称之为金盒的匣子,用来储存炼制好的金丹,那种金盒用上好的楠木做材料,内层刷上一种天竺胶树汁,隔热隔湿,匣子外边另还套上两层用桐油浸泡过的柏木,称之为套匣,这匣子里外三层合上之后,严丝密缝,连灰尘都钻不进,用它来存放丹丸,可确保丹丸千年可用,他跟着王玄策入朝的时候,身上有两个金盒,但他实际只用了一只,另外一只存在药房内,作为后备,药房的钥匙一共是有两把,一把在那罗迩婆婆寐身上,另外一把,在你的身上。。。。。” 宇文顺低垂眼睑,眼观鼻鼻观心,薄薄的嘴唇抿紧,一言不发。 于休烈慢慢坐起身,因为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的像个蜡人,越发衬得他一双黑漆漆瞳仁像是子夜天空的星光,清冷肃杀,“你深得太宗皇帝的信任,那罗迩婆婆寐炼丹需要的各种药材,悉数都是你一手采办,亲自勘验送去药房,所以你知道在药房十三重药柜的最底层,放着一只金盒,有防腐的功效,你彼时还问那罗迩婆婆寐,如果把金盒做大成个棺材,存放人尸身,是否也可保持千年不腐,那罗迩婆婆寐肯定了这一点,你当时必定就盘算着要把金盒据为己有。” 宇文顺额头青筋微现,嘴唇几度开合,低声说道:“我没有,”声音之中充满难以名状的痛苦,“我没有。” 于休烈冷笑,“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不需辩解给我听,不久太宗皇帝出征,那罗迩婆婆寐炼成丹丸,用金盒差崔敦礼送去辽东前线,随后太宗皇帝病情恶化折返长安,那罗迩婆婆寐因医治无功被软禁在金飚门内,二十三年秋,太宗皇帝最终熬不住折磨龙归,当今的圣上继位,权衡再三决定释放那罗迩婆婆寐,你因此不满,暗部狙击手想要私自取他性命给太宗皇帝殉葬,但是风声走漏,那罗迩婆婆寐预先得知,就用一枚金丹买通看守他的兵士,逃出宫,临走的时候他到药房找那只备用的金盒,准备一起带走,却发现金盒不见了,”他顿了顿,“宇文大人,你告诉我,那金盒去了哪里?” 宇文顺神色苍茫,死灰色的眼睛惊恐迷惘,像是在漆黑旷野独行的旅人,空空洞洞地凝注着远方,而远方是看不到边际的黑暗。 “我也很想知道,”他长长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深处,鲜血从指缝滚落地上。 武珝看得心惊,她和宇文顺年纪一般大小,也是一般时候进宫,宇文顺是太宗皇帝近侍,她有一度也曾经是太宗皇帝身前侍阅奏章的宫女,两人见面的机会很多,感情自然亲厚,见宇文顺情状,不免有些忧虑,在她印象中,哪怕是太宗皇帝龙归的时候,也不曾见过宇文顺这般的万念俱灰。 于休烈森然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是你拿走了金盒,你本来以为那罗迩婆婆寐必定不会察觉到,即便察觉到,以他软禁之身,也决计不敢找你讨要。 这想法固然是不错,可是你却忽略了,那罗迩婆婆寐不仅是个炼丹师,他还是个释禁师。” 武珝和土豆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于休烈的释禁师一出口,武珝还不怎么有反应,土豆啊的叫了一声,简直要沸腾了,从卧榻上一跃而起,跳到地下,像只狗仔一样扑身到于休烈旁边,两只桂圆眼睛亮晶晶的,急切的摇动尾巴,看起来竟是比凭空捡到两只猪蹄还要兴奋,“大人,我听爹讲,和道家的咒禁术不同,释家的咒禁师有一种独到法门,可以在一时三刻神魂出窍,附身到任意想附身的人身上,对么?” 于休烈讶然,“许弘也知道释家的禁法?”那罗迩婆婆寐说过,释家的禁法至今还没有传入中原。 土豆大力点头,“是的是的,我爹去云南进修,听云南王的大国师说的,大国师还亲自演练给他看过,可惜就是不传给他,说释家的禁法和道家的禁法不同,非佛门弟子不传,我爹又舍不得丢下我和妈妈,所以就没学。” 于休烈笑道:“是的,释禁师奉的陀罗尼明咒有一项秘术,叫做结引神法,修炼到第七重天,神魂可以在瞬息之间离体附身到修法者想要附身的任何人身上。” 土豆高兴得连硕大的桂圆眼睛都找不到了,迫不及待拉着于休烈的手,“大人你把那秘术传给我嘛。” 于休烈心道我又不是佛门弟子,怎么会懂那秘术,不过小童子要修这秘术的用心倒是值得探究,“你要那秘术做什么?” 土豆眨眨眼,半点不害臊的说道:“我想知道朱雀门附近那家老有名的何记臭豆腐,老板调制臭豆腐的秘法究竟是什么样的,另外宇文大人做的仔猪前蹄,也是美味不行,我想时不时的能吃上一块。。。”说着说着偷瞄宇文顺一眼,猥琐的心思昭然若揭,显然是打算嘴馋的时候就附身到宇文顺身上,驱使他去尚膳房做猪蹄。 宇文顺气得笑出来,脸上却因此生出了几分光彩,“你这馋童!” 土豆干笑了两声,压低了嗓门问于休烈,“大人,那秘法。。。” 于休烈忍了又忍才没笑出来,“土豆你也不想想,你爹爹不舍得出家做和尚,难道我就舍得?” 土豆大是失望,小小肩膀塌下来,“这样啊。。。”还要继续纠缠,瞟到宇文顺凶狠的眼光,打了个寒战,慌忙流窜到武珝身后,再不敢吭声,片刻之后又探头出来张望,对住宇文顺谄媚的傻笑。 于休烈注视她一阵,微笑道:“可真是个活宝。” 四人都没再做声,过了片刻,武珝接过话头,“于大人先前的意思,是不是说,那罗迩婆婆寐发现金盒丢失,猜想是宇文拿走,就用结引神法,神魂出窍,附在宇文身上,迫使他把金盒放回金飚门药房?” 于休烈点头,“是的,那罗迩婆婆寐拿到金盒,打开来看,发现里边放着一样东西。” 武珝尴尬的说道:“就是宇文的。。。”没好意思说出来。 土豆急忙道:“是宇文大人的宝贝?” 宇文顺立在当场,狼狈欲死,于休烈哈哈大笑,“不错,是的。” 土豆精神大振,心想终于又绕到宝贝身上了,“那个是。。。” 话还没说完,武珝先一步捂住她那无事生非的嘴巴,半是强迫半是诱哄的说道:“好了不要问了,我晚些告诉你就是了。” 土豆眨巴眨巴眼,哦了声,“好吧。” 武珝松开手,不小心拉开土豆领口的衣衫,露出小半片肌肤。 在场的三人,于休烈瞪着眼,宇文顺和武珝却都愣住了,尤其是武珝,有半刻功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窗口洒落的日光照耀之下,小童子领口下那小半片裸露出的肌肤,雪白温润,闪烁晶莹光泽,半点瑕疵也无,可是就在今天早晨,她明明还全身化脓,血肉模糊的! 只不过半天功夫不到,小童子身上的伤口就痊愈得连点伤疤都没留下? 于休烈哼了一声,又是沮丧又是得意的说道:“土豆,你告诉许弘,他亏欠我一个天大的恩情,我今次救你可是货真价实下了血本,耗费无数精力和鲜血,加上我黑匣子里边那粒世间仅此一颗生死肌肉白骨的药丸,悉数都葬送在你那一猫儿的小伤口上,现在想想都觉得心疼,你让许弘好生想想,怎么赔付我的损失。” 土豆干笑了两声,挠了挠头,“晓得了。” 于休烈又牢骚了一阵,只把小童子唠叨得一颗小小头颅几乎要垂到胸前,这才止住,又看宇文顺一眼,心怀叵测的问道:“按照宫里的规矩,所有高阶的内监,都可以领到一只专门定制防腐的乌木盒子,用来存放宝贝,大人想必也有?” 宇文顺牙关紧咬,吱吱作响,发狠道:“于休烈,你不就是想问我背负恶名盗出金盒存放宝贝,原来的乌木盒子又做了什么用途么?” 于休烈愉快的笑,“不错,我拿到金盒之后一直就在想这个问题,乌木盒子历代以来都是内监存放宝贝专用,就算金盒比它好一百倍不止,有百年惯例在,没有特别的原因,大人必定也不会轻易置换,既然换了,可否不吝赐告个中的原因是什么?” 宇文顺凄惶的笑,“个中的原因。。。。” 在场三人齐齐摒住呼吸,等待他说出答案。 宇文顺低喃,“个中的原因。。。”他漠漠看着于休烈,“你可以去猜测,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于休烈气结,却听到宇文顺话锋一转,又说道:“于休烈,我先前说过,在你书房墙壁的隔间,一共找到三只匣子,一只放治疗土豆的药丸,一只放我的宝贝,还有第三只,那里边放的东西,你可否解释给我听看。” 于休烈脸色微变,迅速扫了武珝和土豆一眼,“这件事我们出宫以后再论。” 宇文顺清冷的笑,眼中波光涌动,“届时要不要把王大光一并叫上?” 于休烈打了个突,避开宇文顺锋利目光,“不必。” ps:前边是有交代过的,宇文顺用乌木盒子存放的是太宗皇帝要找元庆的密旨,后来被厉山飞盗走,不过最终宇文顺还是找回了密旨,付之一炬。

第九二章 巫蛊乱起因 这天晚上,皇后来得比平时早,在偏殿的门口正好逮到土豆带着膳食房一个小宫女给武珝送晚上的例汤,和那小童子打一个照面,她惊得险些叫出来,个小孩怎么看起来半根汗毛都没少,她不是应该遭了蛆虫刑死得硬梆梆的了么? 土豆一看她脸上神色就了然皇后心中所想,心里暗自窃笑,想起今天中午于休烈和宇文顺离开寝宫后,明珠探身到内殿看热闹,发现完好无损的自己时脸上的神情,和王皇后真是如出一辙,都好似是见了鬼一般,只不过明珠比王皇后更加惊恐。 小人儿乖巧的福了一福,“给皇后娘娘请安。” 王皇后定了定神,“土豆?” 土豆抬头露出八颗牙的谄媚笑容,欢欢喜喜的应了一声,“是的呀,皇后娘娘今天气色真好,一定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王皇后微笑,“娘娘今天的补汤吃什么?” 土豆眼睛大亮,来了精神,“娘娘这两天劳累的厉害,所以许大人让奴婢炖了鱼头木耳汤给她补身,”她揭开小宫女盘子里边一只小小瓦罐,顿时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浓稠的乳白色汤汁映入眼帘的时候,越发的勾引人食欲。 王皇后下意识吞了吞口水,随即脸色微红,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馋嘴一罐汤汁。 那汤汁到底是怎么炖的,怎么会这么香? “你这鱼头木耳汤都是怎么做的?” 土豆笑弯了一双眼,“说起来其实也简单的,就是用一颗鱼头,刮干净鳞片,掏除腮片,里外洗干净,在它颈肉两边各划两刀,放入盆内,抹上精盐,然后把沙锅起火,等锅子烧烫,加入少许菜油,煎熟了之后再加少许猪油,等猪油熬化开,把鱼头靠着锅边慢慢的放进锅子,小心的翻动,煎到两面金黄,再加少许料酒,去除鱼肉的腥臭味,完了盖上锅盖焖上一小会儿。 等锅子头上冒出热气,闻到香味那功夫,打开盖子,加少许砂糖,三根葱段,五片姜,小碗清水,用旺火烧沸,再盖上锅盖,用小小火焖上一刻钟功夫,等鱼眼凸起,鱼皮发皱,汤汁变成乳白色,闻起来香喷喷的时候,再往锅子里边加两大片木耳,水开之后再小焖一小会儿,就大功告成了,这道汤汁不仅补身,而且多吃鱼可以让小娃娃更加聪明,娘娘将来怀了小娃娃,也不妨试试看,到时候直接把王大厨子叫去,他现在熟手的很呢。” 王皇后笑了笑,闲闲说道:“哀家只吃过鱼头汤,还真是没吃过这鱼头木耳汤。” 土豆闻弦歌而知雅意,“回娘娘,武娘娘最近心气浮躁,木耳质地柔软,补气润肺又安神,是很适合怀孕妇女食用呢,不仅如此,木耳还有养血驻颜的功效,多吃可令人肌肤红润,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大凡女人,莫不为酷好美容之徒,像米大婶这样崇尚简约自然的人也未能免俗,何况是久受冷落容颜凋残的王皇后,乍听之下怎不怦然心动,“是真的?” 土豆察言观色,虽然有些肉痛,不过还是十分热心的建议,“要么娘娘一会儿也顺便尝尝?我炖了满满两大罐,送给武娘娘的才只是其中一罐,这会儿膳食房灶头上还焖着一罐呢。”可想而知,那是她给自己准备的。 王皇后又笑了笑,也没应承也没反对,“寒冬腊月的,汤汁可要趁热喝才行,你也别顾着和我说话,赶紧先把东西给武娘娘送去。” “是,”末了又眉眼弯弯的问王皇后,“娘娘今天不去偏殿探望武娘娘了?” 王皇后沉吟了阵,“哀家晚些会去。” 土豆点了点头,“知道了,奴婢告退。” 两个小宫女捧着药汤屁颠屁颠去了偏殿,王皇后望着土豆肥肥的小背影,出了会神,吩咐身后的近身宫女扑满,“去,让柳妈妈查一查,土豆是怎么死里逃生的,”顿了顿,“还生出一身好肌肤。” 小童子先前在膳食房做汤的时候想必是热着了,厚冬衣高高的领口盘扣被她解开松开一颗,她看得很清楚,小孩衣衫遮住的肌肤雪艳艳的煞是扎眼。 扑满四下看过无人,低声说道:“娘娘,柳妈妈昨天出宫了,您忘记了?” 王皇后微微皱眉,不耐问道:“她去哪儿了?” 扑满赔笑道:“说是国舅爷身子不大好,怀疑府邸不干净,请柳妈妈去施法,之前是有请示过娘娘的。” 扑满所说的国舅爷,乃是王皇后的舅父,中书侍郎柳奭。 王皇后微微冷笑,“舅父那是心病,柳妈妈怎么治的好,你想个法儿把她招回来,偏殿这边有古怪,得让她来看看。” “奴婢遵命。” 这时土豆从内殿大门探头出来张望,见到王皇后仍在原处,似是特别欢喜,连蹦带跳的跑过来,快活的好像只捡到硕大松果的小灰松鼠,落在王皇后眼里,不免又是一阵厌恶,个小孩子进宫恁长时间,一点规矩都没学到,偏她又得圣上宠爱,也不方便出手修理,只得眼不见为净。 土豆也是懂得看人脸色的小孩,见到王皇后面色阴沉沉的,目无表情,遂干笑了两声,远远站在皇后前边,小心翼翼问道:“娘娘,武娘娘让奴婢来请问一句,不知道娘娘有没有空闲和她一道喝汤?” 王皇后扫了土豆一眼,抿了抿嘴,竭尽全力按耐住要把她头上两个元宝发髻拉下来梳成个平整丫头髻的冲动,冷淡说道:“哀家正准备去叨饶。” 土豆立刻堆出一团金光闪闪菊花一般的灿烂笑容,“娘娘请。”瞄了眼她身旁,隐隐觉着好像有个人少了,却没吭声。 两人行至偏殿,武珝已经备好两只汤碗,站在门口恭迎,两方客套了两句入座,武珝亲自拿了银筷试过汤汁无毒,这才端到王皇后跟前,“是贱妾那个不成器的小宫女土豆亲自熬的,味道还算不错,娘娘您试试看。” 王皇后接过汤碗,就着边口浅浅尝了口,土豆站在旁边,鼓着两只大花眼,摒住呼吸等皇后评价。 谁知皇后却沉默不语,可怜的小人儿只等得险些断气,才听到皇后说出极其吝啬的二言评论。 “不错。” 即便如此,小人儿也高兴得登时就找不到眼睛了,大言不惭的吹嘘道:“奴婢的手艺真是一日千里的进步着啊,以后出宫去,随便开个酒楼饭庄什么的,肯定是赚翻了去。” 王皇后不冷不热道:“小孩儿想的倒是远,你要出宫,怎么也得等到二十四五吧,那还得十四五年呢。” 土豆心下高兴,一时口快,“用不着那么久,等武娘娘生下小娃娃。。。。”不提防收到武珝一个眼色,登时醒悟,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改了口,“我就去膳食房做厨子,权当是开酒楼饭庄了。” 王皇后笑道:“膳食房好似还没有让宫女做厨子的先例呢。” 土豆厚着脸皮道:“那是因为本料理天才堪堪才问世七八年,来不及改写膳食房的历史。” 王皇后忍不住笑出来,“好大的口气。” 武珝也是莞尔。 土豆干笑不已,很想要擦拭额间的密汗,瞅了武珝一眼,却又不敢。 两位娘娘没再做声,安心喝完半碗汤汁,又用明珠端来的薄荷水漱过口,皇后娘娘眼波流转,开始今天的炉边谈话,“土豆今次害得雍王受伤,不知道淑妃娘娘有没有为难她?” 武珝打了个突,心念翻转,圆滑的回复:“不瞒娘娘,土豆昨夜是给人逮去施了酷刑,但贱妾就不肯定是否是淑妃娘娘出的手。” 王皇后故作讶然,顺理成章的问道:“土豆给人施了酷刑?不知道是什么刑罚,可有留下后遗症?” 武珝至此心下雪亮,明白皇后必定是一早就知道土豆给淑妃刑求过,辰宁宫的偏殿本就是她的宫所,有什么风吹草动是她不知道的?之所以会明知故问,不外是因为她对土豆受刑之后能够快速康复存在疑虑,想要拐弯抹角套出答案。 那么,我要不要告诉她答案呢? 武珝沉吟着没做声。 王皇后等了片刻,笑着逼问一句,“怎么,这问题不好回答?” 武珝一笑,“没有,贱妾是觉着事情实在离奇,说出来担心娘娘不相信。” “你先说说看也无妨。” 武珝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昨天下午土豆和贱妾在寝宫睡午觉,有人趁我们二人熟睡,掳走土豆,送去不知名的地方,施了蛆虫刑,小孩半夜送回来的时候浑身血肉模糊,人事不省,贱妾惊吓的要命,几次三番让明珠到尚药局请御医过来候诊,可是御医们始终推三阻四,不肯前行,到最后连明珠都烦了,说是徒劳无功的事,累得慌,不肯再去。”她轻声叹了口气。 明珠在旁边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之极,她从来不将武珝这个来路不正的先皇才人看在眼里,但皇后娘娘又另当别论,虽然圣上对她不喜,可是她地位始终是要高淑妃娘娘一头,朝中又有尚书右仆射褚遂良、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侍郎柳奭等中坚做后盾,淑妃娘娘也是因此才不敢挑唆圣上废后,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自己为淑妃娘娘修理土豆立了大功劳,但如果皇后娘娘有心要惩治她,淑妃娘娘也是绝无可能会站出来与之理论。 王皇后心下甚怒,眼风扫过明珠,“哀家竟不知道我辰宁宫中居然养有这样出类拔萃的宫女,比主子还要聪明伶俐,看得出主子吩咐的事是徒劳无功的。” 明珠吓得脸色发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 王皇后冷笑道:“你这么聪明能干的人,怎么会错?总是我辰宁宫地方太小,容不下你一尊大神,莫如我直接送你过南熏宫,那边天宽地宽,怎么也比冷僻的偏殿要好的吧?” 明珠唬得眼睛发直,后知后觉的想起,皇后最恨宫女不守规矩顶撞主子,如果她当真发狠打发自己去南熏宫,淑妃娘娘心中对她再不屑也总得给她三分颜面,断无可能收容自己,一时越发的慌乱,不待皇后吩咐先拼命掌嘴,“娘娘息怒,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几巴掌下去,半边脸颊肿起老高,嘴角也流出鲜血,样子看来极其狼狈。 王皇后眼中波光漠漠,“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先下去吧,武娘娘这里不需你伺候了。”至于下处,想起前阵子柳妈妈好似说过,新近修成一种法门,还没找着人试手。。。 明珠打了个寒战,颤声应道:“是。”抖着身子倒退出门口,也不知前路是凶是吉,只头一次觉着辰宁宫这位大神,竟是比米大婶还要可怕,好歹米大婶喜怒都形于言表,不似皇后娘娘明明是怒极了的,却偏又不发作。 王皇后和颜悦色道:“难怪土豆要给你熬鱼头木耳汤,原来是为宫女不听使唤忧心,说起来也是哀家的错,给你安排的人不对,哀家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武珝心下一动,“娘娘,明珠和淑妃娘娘好似有些关系的,怕是不好公然惩治吧?” 这话明着看来是好心,听在王皇后耳朵里却无异是火上浇油,“怎么就不好公然惩治了?慢说明珠是在我辰宁宫当差,就算她是南熏宫的宫女,以下犯上忤逆主子,哀家身为皇后,也当惩治了她以正宫禁,否则其他妃嫔宫女如何能心服?” 武珝心下愉快的笑,面上却低眉顺眼,“娘娘说的是,”又若无其事接回原先话头,“一直到今早天亮,贱妾做了个噩梦,梦见贱妾被恶鬼纠缠,心中害怕,差人说给圣上听,圣上因此请了太常寺的少卿大人于休烈为贱妾行法,结果于大人几番细查,发现原来被恶鬼纠缠的是贱妾奄奄一息的侍女土豆,于是布了个释家的禁法,救了土豆一命。” 话一出口她就心生后悔,于休烈拿到宇文顺从他家中取来的黑匣子后,随即就把武珝和宇文顺赶出寝宫,所以武珝一直不知道于休烈究竟是如何救治土豆的,眼下皇后问起,只好含混其次答道是布了个禁法,但释家的禁法在天朝甚少有人听闻,万一皇后有心,抓住这点纰漏,指称它是巫蛊,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何况于布阵的休烈名为太常寺的人,却有个不干净的背景,查将下去,简直后患无穷。 思及这一层,不免有些慌乱,也不敢再做声,桌台下的双手绞住丝帕,苦思补救之策。 然而她这一番惊惧,眼下却是多余的。 皇后听了她这番说辞,半点也没往巫蛊上想,她全部注意力,悉数都集中到了释家禁法那四字上头。 她远房的姨妈,也即是她差扑满出宫去请的柳妈妈,擅长巫术,可游走阴阳,其人一生未婚,执着在研究禁法上头,不过她走的路子和太医署的咒禁科却又大不相同,最明显的,她学禁法并非是为了看病救人,而是为了窥测天数,甚而改变天数。 王皇后命中无子,是她早在皇后才只十四岁,嫁给当今的圣上时候就预言过的,十多年过去,不知道是她的预言作祟,还是事实果真如此,皇后始终无子,这可急坏了皇后的舅父柳大人,事情摆在眼前,皇后无子,太子却是必须要立的,几番无奈,柳大人让王皇后收了燕王做义子,又和褚遂良等人保立燕王做太子,勉强巩固王氏一族在天朝的地位,当然这也只是个下策,最好的解决办法,始终都应当由皇后生出一子。 这需要改变天数。 然而天朝通行的道家禁法,一向奉行顺应天命而生,就算修习到登峰造极地步,能够窥测到天命,也断难改变天命,惊世的神人袁天罡和李淳风就是一例,两人能断明李唐数百年的运数和灾厄,却给不出太宗皇帝任何良言建议,只有远在西域的天竺国,专门研究人神之间的接引和共处,修习天竺释家禁法的释禁师奉的陀罗尼明王咒,本身就是人神改善天命之法,只要使用得当,是可无往不利的。这一点柳妈妈曾经不止一次提到过,惜乎释家的禁法至今也没有传入中原,柳妈妈纵然是有心,依旧是求教无门。 皇后摒住呼吸,按奈急切心情,小心问道:“你说于休烈大人会行释家禁法?” 武珝呆了呆,她认识王皇后有好些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向甚八风不动的皇后,露出这种又是期待又是紧张的神情。 外翻:关于人和猪的角色互换 ^米^:话说,周六我和同事看电影,在沃尔玛买鸡肉,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我对着那些冰上的猪肉鸡肉,开始跟她描绘外星人入侵地球以后人类的命运 yy:我的娘。。。 ^米^:那时候猪牛羊鸡因为数量稀少成为宠物,人因为太多成为肉食。。。菜场野味摊上外星人吆喝:来呀来呀,新鲜的野人,绝对不是人场饲养的肉人,百分之百粮食养出来的人,饲料绝对不含三氯氰胺 yy:这个童子人是好的,百分百人乳喂养,不喝三聚氰胺牛奶 ^米^:外星人修建养人场,把人一排排关起来,照射强光促使快速成长,有的人跑到山林里边,于是外星人在山下修建野味馆,为了招揽客人特别在门口挂上两只精壮的人做招牌 yy:其实,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小说,晴川写的,就是讲吸血族侵占地球,人类变成宠物,因为开始杀的太厉害,后来发现不多了,就不杀了,然后养在家里做宠物,不过因为大多数宠物都是灌饲料长大的,所以都是白痴,偶尔有几只人是深山老林自己长大的,那就是珍品 ^米^:哈哈,我就站在那里,说的津津有味,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听的目瞪口呆 ^米^:以后外星人骂他们同类,就说,你笨得像个人,被骂的人觉得受到莫大侮辱,拔枪决斗,然后猪翻身了,一只卖到天价 yy:恩,妈妈说,孩子,你要是不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就变成人这样的了 ^米^:外星人在街上遛猪,见面都会互相吹嘘,我这只猪,用了四百多个人才换到,还排队拍了好几天 yy:然后那时候,牛啊羊啊都是放到动物园里,跟大熊猫一样 yy:两国邦交要送猪或者牛羊,还要起名字,欢欢,敏敏, ^米^:如果送人的话就是侮辱和挑衅 yy:大批量送人给邻国那是因为邻国太穷了,需要食物 ^米^:对的,就好像我们送玉米给俄罗斯 ^米^:歌儿要改成:胖人,瘦人,都送到哪里去呀,送给咱英勇的外星人军 yy:左手一个人,右手一个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外星娃,我们回娘家呀丫丫 ^米^:老了以后到乡下,有个菜园子,种点蔬菜水果,圈里养两个人,自给自足,山下的村子,红薯地啊麦子地啊要安放人夹,等野人来偷吃,用人夹夹住。。。 js:米婶子,你好像真的是太猥琐了一点。。。。。。。。。 ^米^:没有办法,下半年以来一直都好忙,越忙越烦躁,还不让我变态下,迟早会逼死我。 js:上次叫你出去玩你又不去。 ^米^:我才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丑,你那所谓的钢管舞,和吃了打虫药的狗乱扑腾有什么两样哉? js:我怒。。。。

第九三章 八十一片贝多叶 求婚的事,最终以田心一跤跌倒收场,小姑娘好面子,那一跤摔下来,觉着丢了莫大的丑,羞红了脸爬起身兔子一般飞跑开去,让我追都追不上。 等我拣了一背筐菜去灶房做晚饭,在门口碰到大公主,暮色沉沉,其人似笑非笑看我一眼,上下打量一番,走开了,没说一句话。 毫无疑问田心必定和她说了发生在菜园里的“趣事”。 一整晚上田心都闷在房内,连晚饭都是大公主端去给她。 我脸上讪讪的,也不知她心中做何想法,多少有些坐立难安,这个时候格外的想念郝贵,如果她在的话,至少可以托付她替我旁敲侧击询问看。 希望十三已经找到郝贵。 这天夜里,我念着田心的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起脱险之后一直没顾得上多谢于休烈,索性穿上衣服,也没有惊动田心和大公主,悄悄出门,去太常寺的后街,找到于休烈住处,此时已然堪堪将近子夜,我原本以为他就算还没休息,至少也应该不会再有访客,但是等我轻身翻墙入内,才发现我想错了。 于休烈前庭灯火辉煌,人影重重,看这情形,他不仅有访客,似乎还不止一位,正厅门外一字排开站着五名壮年男子,虽然穿了平常衣服,腰间却悬挂大夏长刀,冷月之下闪烁寒光。 那光线刺痛了我的眼。 我气沉到丹田,踩着庭院里的阴影慢慢向正厅摸过去,落足之间悄无声息,从前在骠骑营的时候,我无数次跟着将军夜袭敌营,对于在黑暗中隐藏行迹这种事,完全驾轻就熟,半点也不费力气。 五名壮年男子身量很高,体形也分外健硕,我顺着墙角,迂回行至正厅外一丛圆蓬蓬的花树后,这位子是个死角,正厅的灯火恰好照射不到,花树的树身生得又宽大,足以藏身。 我蹲下身,小心拨开花树的叶子,往内张望,正厅的落地长窗大开着,于休烈正与一名年纪约有四十五六岁的干瘦妇人发生争执,旁边站着宇文顺,双手抱臂横在胸前,似是在看热闹,又好似有些幸灾乐祸。 于休烈神色阴沉,浓黑剑眉紧蹙,眉宇之间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怒气,“柳妈妈,我再说一遍,所谓释家的禁法,那都是武娘娘胡思乱想的,不才半点也不懂,至于土豆的伤是如何治好的,我头先也说明白了,是因为我手上有一颗生肌药丸,功效可起死回生,念着许大人的情分,舍给她吃了的缘故。” 叫柳妈妈的妇人神色僵滞冷漠,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却穿一身红色滚着花边的衣裙,裙身很长, 一直拖到脚背,下面露出一双白布綉花鞋,人极干瘦,好似一阵风都能吹倒,两只眼睛却亮得出奇,瞪人时仿佛能看穿人心,“于大人,你稍安勿躁。” 她说话的速度异常的缓慢,一字字吐露清晰,让我想起长安私塾里的唐语科先生教那些来自波斯、大食、安息等国的化外人说汉文。 宇文顺嘴角一点微末笑意,闲闲抄手立在一旁,“柳妈妈你可否告诉我,为什么执意想要修习释家的禁法?奴婢当真是好奇的很。” 柳妈妈依旧不温不火,用平板的调子慢慢说道:“久闻释家的禁法奇妙非凡,老身从五岁开始研习咒术,自然不想错过。” 于休烈压抑怒火,讥诮的说道:“柳妈妈要真有心,不妨让圣上封你做天竺使,去天竺国探个明白。” 柳妈妈木然道:“老身原本是有这个打算,可是既然于大人精通此道,又何必舍近求远?”把于休烈堵了个严实。 于休烈甚是不耐,“在下已经反复申明过了,实在不懂所谓的释家禁法,妈妈何必强人所难,眼下夜深人静,妈妈即便不思归,在下却想休息了。” 宇文顺顺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笑道:“大人说的是,你们两人争执大半晚上的,我看着都累了,好歹哪方略让一步,寻个解决办法才好。” 于休烈冷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好让的,该让步的是柳妈妈才对。” 柳妈妈却摇头,“我是没什么可让步的,老身今次贸然来访,与大人理论半晌,更加笃定武氏所言不虚,不拿到陀罗尼明王咒和释家禁法,不会善罢甘休。” 于休烈面色铁青,一发狠笑道:“妈妈当真要强人所难?” 柳妈妈孑孑的笑,森然道:“又如何?” 宇文顺唯恐天下不乱,也顺势调笑,“对啊,于大人,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对柳妈妈不有所想法?也不看看妈妈是什么来历。。。” 于休烈牙关紧咬,看那情形分明已经气到极处,却笑出声来,转向宇文顺,笑盈盈的说道:“宇文大人,莫如我们打个商量,你若是有办法请走柳妈妈,关于第三只匣子里藏着那样物品究竟为何,该如何使用,我曾经用在何人身上,我会一五一十,悉数都说给你听。” 我怔了怔,什么第三只匣子?里边有什么物品? 宇文顺眼中波光闪烁,“你说话算话?” 柳妈妈皱眉,鹰爪一样的左手缓慢而坚定伸向于休烈的下颌,将他硬生生掰来正对自己, “什么第三只匣子,你说清楚。” 于休烈大是窘迫,发力想要挣脱柳妈妈五指桎梏,可是他武官出身的人,连着几次使劲,居然都挣不开柳妈妈的手。 宇文顺乐不可支,“妈妈手下留情,于大人尚未婚配,你捏碎他下颌,只怕没有姑娘肯嫁给他做妻子了。” 于休烈勃然大怒,“宇文顺!你。。。。”心念千转,对住柳妈妈笑道,“妈妈,你想知道第三只匣子装了何种物品,我告诉你吧,不错,武娘娘没有说谎,我确实精通释家的禁法,第三只匣子里装的,就是释家禁经心法和修习的要诀。” 柳妈妈听得耸然变色,平板的声调也生出波纹,不敢置信的说道:“释家的禁法果然是传入天朝了!”又厉声问道,“于休烈,那只匣子现在哪里?” 于休烈恶狠狠望向宇文顺,道:“匣子还在我家,但是匣子里边的东西已经被宇文大人顺走摸走。” 宇文顺气得笑出来,好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胡言乱语!我是那种顺手牵羊的人么?” 于休烈反唇相讥,“我黑匣子中那样宝贝,大人敢说没有不告而取?” 宇文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恼道:“那原本就是我的东西!”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黑匣子里边的宝贝?于休烈怎么会拿宇文顺的东西? 于休烈冷笑,咬住原来话题不放,“我不管匣子中物品原本是谁的东西,我只问大人有没有不告而取。” 宇文顺哼了一声,老着脸子没做声。 于休烈嘻嘻的笑,“大人不否认,那就是承认了?” 柳妈妈松开于休烈,两只眼珠定定盯着宇文顺,“大人,你把释家禁法交出来吧。” 宇文顺心下甚怒,却又不敢得罪柳妈妈,只得缓声解释道:“妈妈,你不明白当时的情况,那日武娘娘的侍女病重,于大人差奴婢到他府邸取一颗药丸进宫救人,结果奴婢在他存放药丸的地方另发现两只黑匣子,其中一只黑匣子存放的正是奴婢丢失多年的宝贝,所以奴婢不告而取;但是另外一只黑匣子存放的物品,奴婢虽然看过,却没动一手指头。” 柳妈妈问道:“为什么?” 宇文顺道:“我没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哪里敢胡乱下手。” 于休烈却笑,悠然的说道:“妈妈,您别听这歹人胡说八道,我那匣子里边放的乃是八十一片贝多树叶。” 柳妈妈吞了吞口水,嗓子粗糙嘶哑,“按照金刚经的记载,贝多树出自西域摩伽陀国,高六七丈,四季常青,入冬不凋,此树有三种,一种是多罗婆力义多树;一种是多梨婆力义贝多树;一种是部婆力义多罗多梨树,据说天竺国寺中的和尚用这三种树的树皮做成管笔,将经文誊写在树叶上,可保五六百年不腐,而释家禁师奉的陀罗尼明王咒,正是书写在贝多树叶上的,也正好是八十一片。” 于休烈清冷的笑,“不错,确实如此,而且我那八十一片贝多叶颜色金黄,暗滚珠边,叶柄还镶嵌有宝石,乃是中天竺国的国宝之一,宇文大人见多识广,就算不知树叶的来历,至少能看出它价值不菲。” 柳妈妈深陷眼眶中两只闪烁荧光的双眼目不转睛盯着宇文顺,“大人,你不修禁法,留着那八十一片贝多叶也没有用处,莫如交出来给我,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开口,老身绝不还价。” 宇文顺怒道:“妈妈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是那种见财眼开的人?你怎不怀疑是于休烈私自藏匿了禁经却诬指是我偷拿?” 柳妈妈道:“大人,老身知道你出身富贵,又位享尊荣,但八十一片贝多叶是罕见的稀世珍宝,又藏有极法,不要说大人,就是老身这样修行之人见到它都忍不住想要据为己有,大人私自窃取也不足为奇,”她目露凶光,眼神狰狞,“老身一向不是好耐心之人,尤其夜深人静最难操控,大人还是早些把禁法交出来吧,等老身按捺不住性子动手,大人只怕吃不消。” 宇文顺气得面色发白,大喝一声,却不是对柳妈妈,“于休烈,你想借刀杀人?!” 我心下大疑,宇文顺为什么会说于休烈要杀他? 于休烈大笑,“大人你想多了。” 柳妈妈哪里管两人争执,只一心一意问宇文顺,“释家的禁法和修行要诀,拿来给我。” 宇文顺怒道:“妈妈,我承认见到八十一片贝多叶时确实动过心,但也确实没有出手窃取,因贝多叶最上边另外还放置有一样物品,极其古怪,让我望而却步。” 那是什么物品? 于休烈面色微变,“妈妈不要听宇文大人狡辩。” 柳妈妈却问道:“是什么物品?” 宇文顺笑容阴冷,一字字说道:“贝多叶上放着的,乃是一个偶人,约有巴掌大小,手足齐全,五官端正,栩栩如生,其眉心中央刻着个金印,心口和丹田气海各插有一枚金针,一根金丝横穿过额头两边太阳穴,缠上四肢手足,样子极其诡异,当然这也还不足以使奴婢止步放弃贝多叶,真正阻止了奴婢的,乃是那偶人的长相,和奴婢一个熟识旧人惊人的相似。” 我暗自沉吟,那偶人长得像谁? 于休烈冷笑不已,“宇文大人,你又不修释家禁法,留着禁经也没有用处,爽快点交给妈妈算了,免了受苦不说,还能得到莫大好处,何必巧言辩护,拼命推脱?妈妈是何等聪明的人,又怎么会听你信口雌黄?” 柳妈妈却没做声,转看向于休烈,“于大人,宇文大人有没有信口雌黄,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她眼珠转动,若有所思,“而假使宇文大人没有说谎,于大人你此举十足就是在行巫蛊变了,不知道那偶人长相和谁相似?” 于休烈脸色微变,飞快的看了宇文顺一眼,指尖寒光轻闪,已经多出一块刀片。 我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于休烈要杀宇文顺? 为什么? 难道宇文顺说的是实情?于休烈在私下行巫蛊? 如果是的话他行法的目标是谁? 会不会是。。。。我? 宇文顺的眼风也是机敏,余光扫过于休烈,迅速闪身到柳妈妈身后,笑道:“妈妈,你看清楚了,于休烈果然是想杀人灭口,禁法要诀在谁人手中,不是一清二楚了么?” 于休烈定了定神,收起刀锋,面上漠漠无光,沉寂似一滩死水。 柳妈妈沉吟片刻,突然一拍手,门口五名壮汉一跃而入,将于休烈团团围住,大夏长刀半开出鞘,人人脸上杀意如炽。 于休烈给那杀气骇到,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柳妈妈目不转睛注视他,慢慢问道:“于大人,你刚刚指尖暗藏刀片,意欲何为?” 于休烈勉强一笑,“妈妈何必明知故问。。。。” “照此推断,宇文大人说的是实话?禁经在你手上是真,偶人也是真,你在行法也是真?” 于休烈没做声。 宇文顺快意的笑,将头先于休烈伺候他的那句话原物奉还,“大人不否认,那就是承认了?” 于休烈笑了笑,心知抵赖已是无济于事,沉吟片刻,坦然道:“不错,禁经在我手上是真,偶人也是真,我在行法也是真。” 他回答的这样坦白,倒让宇文顺呆住了,“我听闻王大光和你私交不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颗心霎时沉到谷底,只觉手足冰凉,额头密密实实的冷汗,于休烈行巫蛊法的目标果然是我! 难怪我病发之际,没有任何人知会于休烈他却及时赶来,原来根本是他起的祸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休烈沉吟了阵,轻声叹口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身上怀有一种奇怪的毒素,我试过所有方法,始终解不出,那毒素发作很缓慢,带来的病痛也不明显,事实上,当初若非是我提醒,他自己都不曾引起注意,但我很肯定,那种毒素是致命的,潜伏在他体内,最迟不超过三年,一定会全面发作开,到那时节,我想救他都没有办法。” 我心下百感交集,他竟只言也没告诉我。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大明宫尚药局久藏的冰蛟灵蛇或可有助,但我心里很清楚,元庆性情倔强高傲。。。” 宇文顺突然脸色大变,猛的推开柳妈妈,嘶声叫道:“你,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于休烈察觉失口说出我名字,登时默不作声。 宇文顺一把揪住于休烈的衣衫,“你刚刚说什么,你知道元庆的下落?” 柳妈妈茫然道:“什么元庆?哪个元庆?于休烈,你不要扯这些有的没有的,速速把禁法要义交出来。” 于休烈微蹙双眉,望着激动的宇文顺,有些不明所以,我心里却是明白的,宇文顺私拿了太宗皇帝的密旨,他知道元庆的身份,只不过他一直以为此人已死。 “他在哪儿?”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那个偶人,难道他就是。。。”倏然住口,脸上悲喜交加,“他就是。。。” 于休烈耸了耸肩,算是默认。 宇文顺呆立在当场,半晌无言,低叹一声,“天哪。。。”神色看来喜苦织集,又问道,“你说他性情倔强高傲,然后呢?” 于休烈接着说道:“但我心里清楚,其人性情倔强高傲,要他为着自己的福祉谋夺宫禁药物,他是决计不肯的,迫于无奈,我只好照着当年那罗迩婆婆寐教的法子,比着禁经记录的方法,给他布了蛊,他跟前有一帮交情很过命的好友,届时只要我稍加点拨,言道冰蛟灵蛇可以救他性命,他们自然会千方百计取到灵蛇一试。”

第九四章 或者进或者是退 宇文顺道:“你做什么肯帮他?” 于休烈悠然道:“冰蛟灵蛇放着也是个摆设,莫如拿来救助有需要的人。” “我问的不是这个。” 于休烈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他沉吟了阵,笑容有些哀伤,却又莫名的满怀恨意,“我肯帮他,当然是为了报答太宗皇帝的恩典。” 宇文顺怔了怔,“你都不知道他是谁。。。。” 于休烈阴冷的笑,“我管他是谁,有什么相干?” 我和宇文顺都愣住了,于休烈这话实在蹊跷,他既然不知道、也不在乎我是谁,又为什么说救了我是报答太宗皇帝的恩典? 于休烈森然道:“大人,你想不明白是吧?还有更让你想不明白的呢,事实上,王大光他出身越是卑贱,我越是肯帮他。” 那厢柳妈妈实在等得不耐,咄咄逼视于休烈,“八十一页贝多叶究竟在什么地方,快点拿出来,否则休怪老身动武。” 于休烈笑了笑,慢吞吞从袖口摸出一圈黄色丝帛包裹的柔软物品,递给柳妈妈,“喏,给你就是了,妈妈恁心急的。” 柳妈妈眼放奇光,接过那物品在手心摊开,打开面上的丝帛,我隔得远也看不明白是个什么东西,就只见到柳妈妈宛如风干核桃一般的老脸变化莫测,“怎么是梵文?” 于休烈闲闲道:“妈妈要是不懂得看梵文,在下很乐意替妈妈翻译看。” 柳妈妈看他一眼,“不必,”迅速收起真经,小心纳入怀中,“深夜造访,多有打扰,妨碍大人歇息,老身惶恐,就此告辞。” 于休烈拱了拱手,笑容可掬道:“妈妈好走,在下不送。” 柳妈妈面无表情注视于休烈一阵,又从腰间解下一只绣着红花绿叶的银钱袋,拉开袋口的绳结,伸手入内掏摸。 于休烈察言观色,摸了摸鼻子,皮里阳秋的笑道:“妈妈是打算出银子购买在下这笔珍藏?” 柳妈妈眼珠漠漠无光,半晌枯瘦如鹰爪的手从银钱袋里伸出来,在于休烈跟前慢慢展开。 于休烈看了一眼,眼珠险些凸出来,跟着哈哈大笑,伸出两根手指,将柳妈妈手心的一小丁点碎银夹起来,对着烛火透视了一翻,不无讥诮的说道:“谢天谢地,是真的银两,不是豆腐渣。” 柳妈妈声音平板,“于大人,老身今夜来访,和于大人相谈甚欢,席间见到于大人正厅角落有几片烂树叶子,造型奇特,很合老身的心意,因此出了二钱银子,买来自己珍藏,并非是强取豪夺,也并非是于大人友情赠送,于大人可明白?” 我和宇文顺听到这话都啼笑皆非,于休烈却笑得几乎要直不起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妈妈真乃是本朝第一妙人儿也,您的字字句句,在下牢记在心,以后决计不说您恃强凌弱,滥用权法,劫夺低等文官收藏就是了。” 柳妈妈瘪了瘪嘴,“那是最好,老身告辞了。” 这才带着五名壮年男子,出了于休烈府邸。 等六人走远开,宇文顺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那位藏身在花树底下的朋友,不妨现身一会。” 我愣了愣,随即明白,宇文顺精修内家心法,耳目自然平常人要敏锐的多,此刻又是夜深人静,我身子依在花树底下,虽然一动不动,但是半夜露重,又有寒风吹动,难免要调息驱寒,因此气息自然不似平常清浅,给他听出动静,也是应当的。 想到他已经识破我身份,我迟疑了阵,不知道该不该现身。 于休烈奇道:“你说廊下有人?我怎么不知道?” 宇文顺弯眉轻笑,细眼杀机四起,“廊下不仅有人,他还来了有一阵子了。” 于休烈沉吟了阵,低声说道:“我头先说元庆的事。。。。” 宇文顺脸色变了变,倏然闪身推开正厅的落地长窗,翻身跃出,人在半空中撒出一张银光闪烁的丝网,朝我藏身的花树铺天盖地落下,罩到我头上。 我缩身紧贴住花树,从腰间田心送我的三宝袋内抽出锋利银妆刀,割断勒住咽喉的银丝网,竭尽全力调匀呼吸。 宇文顺开始收网,沉声喝道:“出来!” 我沉住气,缠在腰身的丝网和头上的网子越拉越紧张,我不住深呼吸,把身子尽可能缩小,我藏身的这棵花树根茎粗壮,其须根必定坚实,牢靠扎在地下,宇文顺臂力再怎么惊人,要想将其连根拔起,也是需要时间的,我赌他没有这个耐性,我赌他一定会欺身到暗处与我近身搏击。 我猜的没有错,丝网收到极限,宇文顺不见来人现身,有些不耐,仗着艺高胆大,正要到花树背后直接拿人,于休烈却拦住了他,其人沉吟了阵,问道:“是元庆么?” 宇文顺打了个寒战,慌忙松开手上银网,就听见轻微的声响,银丝网的头落在地上,花树少了拉力,砰的收回来,险些将我推倒。 于休烈等了片刻,不见我回答,又笑着说道:“今天一大早就进宫给武娘娘做拉杂事,回来又招待柳妈妈,一直没顾得上去玫瑰园拜访,原本想着明天过去探望你的,顺便替你把脉看看,现在你来了是最好。” 我收起银妆刀,从花树后站起身,正厅的烛火微光点点,照在我身上,宇文顺看清我的样子,一时呆若木鸡,直直立在当场。 于休烈却欣慰的笑,步下台阶走到我跟前,打量我一阵,伸手攀住我肩膀,“你什么时候来的?”领了我进厅,路过宇文顺旁边,连正眼也没看到,当他人不存在似的。 我跟着于休烈进到正厅,找了间椅子坐定,“就在你和柳妈妈争论武娘娘是否是胡说八道那功夫,”想起先前的疑问,“你拿了宇文大人的什么宝贝?” 宇文顺在门口呆了片刻,到底还是跟了进来,听到我这句话,登时满脸通红,待想要转身离开,却又顿住,垂手立在旁边,看那情状似乎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于休烈瞟了他一眼,愉快的笑道:“也没什么紧要的,”他顿了顿,乐不可支的说道,“就是宇文大人十五岁进宫的时候,被迫留在蚕房里边那样东西。” “啊。。。。” 我尴尬的笑,颇是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样东西,说什么我也不会问。 于休烈眼中闪烁恶作剧的笑,一拍脑袋,“哎呀,我忘记了,你从来不进后宫,想必也不知道蚕房是用来做什么的,它是。。。” 我干笑不已,慌忙打断他,“大人不必解释,我知道那地方。。。”不由自主看了宇文顺腰下一眼,随即涨红了脸,我这是在看哪儿呢? 宇文顺羞愧得简直无地自容,于休烈却乐得快要站不住了,“看来元庆也是明白人啊。。。。” 我干笑了两声,慌忙岔开话题,“柳妈妈拿走那八十一页贝多叶,不是正品吧?” 于休烈却摇头,“不,是正品。” 宇文顺道:“那是不全的?” 于休烈又摇头,“恰恰相反,八十一页,一页不多,一页不少,甚至连那罗迩婆婆寐做的注解和心得,也都一并二钱银子变卖了,”又装模作样唉声叹气,“亏本啊亏本,着实是心疼。” 宇文顺却不上他当,只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休烈悠然笑道:“当时你也在场,柳妈妈什么脾气什么来路,我要是不把东西交出来,她能饶了我?” 我说道:“但柳妈妈从来没有见过原物,你若是有心,自然有千百个法子敷衍过去。” 于休烈摸着下巴,笑眉笑眼道:“说的好似也有道理,我那会儿怎么没想到呢?” 宇文顺冷笑了一声,“你不是没想到,你是心中有别的打算,所以顺水推舟。” 于休烈微微一笑,“大人这话不全对吧,我心中确实没有别的打算,不过也确实是在顺水推舟。” 宇文顺皱眉,“怎么说?” 于休烈又笑了笑,“大人,柳妈妈先前说过,获悉我手上有释家禁法,是谁和皇后娘娘提及的?” 宇文顺心念千转,脑中灵光一闪,失口说道:“难道你的意思,真正有打算的人是武娘娘?” 于休烈淡淡说道:“大人和她认识十来年,那人是何等心计,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宇文顺背后汗毛倒竖起,心惊肉跳道:“难道她打算怂恿皇后行巫蛊,准备等事情坐实了告到圣上那里?可是她眼下尚寄居辰宁宫,城门失火,又怎能不殃及池鱼?这一着行的可算是险峻。” 于休烈冷冷一笑,“未必险峻吧,她比你想的可周全多了,敢走这步棋,必定是已经盘算好对策。” 宇文顺无言,心乱如麻,“能有什么对策,宫规立得严明,她是先皇旧人,入宫已经有违律法,圣上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她也还没生下龙胎。。。”他叹了口气,“这一步行的不对,操之过急,当心适得其反。” 于休烈咧了咧嘴,没再理会宇文顺,只拉过我的左手,搁在桌上,五指扣上脉门,闭上眼细细把脉,半晌露出笑容,“很好,气息平稳,血气丰足,应当是没有大碍的了,”他对住我出了会神,“不枉我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替你布那个蛊。” 宇文顺眼中波光闪动,飞快的看了我一眼,却没做声。 我心下一动,收过手腕,拉上长袖,沉吟了阵,轻描淡写道:“于大人,老实说,我真是没看出来自己有什么长处,值得你冒恁大的风险。” 于休烈低垂着长睫,端起桌上一杯凉茶,小小啜了一口,“你不妨当我仁心仁术可怜你,或者是你撞了大运遇到药王菩萨转世,发下宏愿要普渡众生。” 我斟酌片刻,慢慢说道:“大人,明人跟前也不必说暗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做,为怕我拒绝,是以先许下偌大的恩情?” 于休烈眉梢一扬,笑着说道:“元庆,你说这话着实是伤人心呢。” “但却是实情,对不对?” 于休烈一笑,“你这么想?” 我用力的点头,“是。”我心里很清楚,以于休烈和我的交情,无论如何都不到让他为我舍生忘死的地步。 于休烈又笑了笑,站起身,对着天方漆黑的夜空,遥想了半晌,“老实说吧,元庆,我救你确实是别有所图。” 他话一说完,宇文顺佝偻的腰身突然挺得笔直,“于休烈,你想做什么?” 于休烈嗤笑了一声,十二月的隆冬天气,寒风猎猎,吹袭他单薄衣衫,他咳嗽了两声,茫然道:“他很早就入了秦王的幕府,跟着秦王东征西战,吃了很多苦,也立了很多功劳,可是人们提起他,却只晓得说,此人性情矫饰,好说大话,弓马都是劣等,只有一点蛮力差强人意,真是不知道秦王为何要重用他。可是你看,当时秦王跟前众多幕僚,性情浮华不实的有长孙无忌,弓马都是劣等,只有一点蛮力,有尉迟敬德,好说大话的,有程知节,张士贵等,为什么独独挑他的不是?更不要说他救过秦王三次性命,又力主秦王行了玄武之变。” 宇文顺疑惑的问道:“你在说谁?” 于休烈却不理睬他,自顾自说道:“贞观八年,吐谷浑袭扰天朝西北边境,其可汗伏允依大臣天柱王的谋划,进袭西北唐廓、兰州等地,使天朝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受到威胁,太宗皇帝因此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率军反击,大军追至青海湖后班师,十一月,吐谷浑再次寇扰凉州,太宗皇帝大为震怒,下决心大举征伐吐谷浑。十二月,起用右仆射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以他和刑部尚书任城王、鄯善道行军总李道宗为副将,又加凉州都督、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岷州都督、赤水道行军总管李道彦、利州刺史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和归唐的东突厥及契苾何力等人,统帅三十万大军,出征吐谷浑。” 我心下一动,猜到于休烈说的是谁了。 贞观八年对吐谷浑一战,从前在骠骑营的时候,将军说给我听过,那一战几乎集中了天朝所有的精锐武将,包括将军的父亲契苾何力在内,但契苾何力却不是最熠熠生辉的那个人。 “第二年,他集师次鄯州,闰四月初八,李道宗在库山击败吐谷浑军,伏允为求逃命,烧尽野草,轻兵入碛。出征诸将因此认为,马匹没有野草可吃,行出三五天必定会疲瘦,而在西北旷野作战,没有马匹作脚力是万万行不通的,因此决不可深入,要退守次鄯州。 但是他却认为,头一年段志玄军击退吐谷浑人,追至青海湖才班师还朝,可是前锋部队堪堪才抵鄯州,吐谷浑军已经追赶到鄯州城下,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段志玄没有从根本上击溃吐谷浑军的根基,没有伤到他们元气,但是今次不一样,战事持续半年之久,吐谷浑军不管人力还是物力都已到疲乏到极限,一败之后,鼠逃鸟散,此时乘胜追击,必定大获全胜,反之退守鄯州,使吐谷浑得到喘息的机会,假以时日,必定卷土重来,到那光景,天朝势必又要再次出征。 李靖采纳了他的意见,分兵两路,自己率李大亮、薛万均等部由北路切断吐谷浑通往祁连山的退路,又迂回至伏俟城;他和李道宗等部由南路追截南逃的吐谷浑军。两方形成夹击之势,务要重创吐谷浑。 李靖率领的北路军一路进展顺利,二十三日在曼头山、二十八日在牛心堆、接着又在赤水源接连获胜。他和李道宗率领的南路军却在沓无人烟的漠南苦寒之地艰难前行,也没有粮草供应,途经无水无草的破罗真谷,因为饥饿难耐,全军将士人吃冰,马吃雪,就这样一路苦行,到了五月中,终于在乌海追上伏允可汗,大破其军。事后快报送达长安,满朝文武额首称快,又谁知他因为冰寒入体,落下病根,一到冬天腰腹之间就会隐隐作痛,彻夜难眠?” 宇文顺至此也听出端倪,“你说的是陈国公侯君集大人?” 于休烈轻声叹息,“伏允可汗向西败走,准备渡突伦川,投奔于阗。契苾何力闻讯,率骠骑营追上伏允可汗,与之恶战,伏允可汗侥幸脱逃,熬到五月,最终还是走投无路,自缢身亡。他和李道宗率领的南路唐军继续进逾星宿川,至柏海与李靖军会和。伏允之子大宁王慕容顺为求自保,斩杀天柱王,将人头献给李靖,归附天朝,太宗皇帝封他为甘豆可汗、西平郡王,至此天朝西北屏风再没有战事发作,而此战李靖采用分进合击,穷追猛打等战法悉数都是他敬献。可是为什么班师还朝,人人论功行赏,独独没有他的份儿?为什么人们提及他,还是说他只得一身蛮力,没有半点头脑?” 我说道:“侯公有勇有谋,又雅擅兵法,确实是本朝难得的武将,说他只得一点蛮力,也真是不公。” 于休烈哼了声,悲愤道:“他岂止是本朝难得的武将,贞观十二年,太宗皇帝封他做吏部尚书,他行伍出身,从未学文,甚至连字也不识得几个,担任吏部尚书后,开始认真读书,一年下来,居然把天朝的吏政治理得井井有条,选拔贤能,制定考课,无不得人赞誉,连文官也对他信服,设若他当真只得一身蛮力,没有半点头脑,又怎么能行出这样的功绩?本朝文官口齿多么锋利刻薄,想来两位也都是有所获知,要他们发自肺腑赞赏没有真才干的武官,当真是比他杀头更艰难。” 宇文顺道:“那也是的,好像当年魏征大人都说过,侯公有宰相之才,非常人所及,他可是出了名的刻薄人,连太宗皇帝都敬畏他那张利口。” 于休烈恨声道:“贞观十二年,吐蕃军号称二十万进屯松州,都督韩威匆忙率军出战,大败而归。阔州刺史别丛卧施、诺州刺史把利步利相继举州降蕃,西南告急,太宗皇帝又派他出征,任当弥道行军大总管,统领战事,他和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浴血苦战,终于迫得吐蕃撤军,赞普松赞干布遣使到长安谢罪;事后太宗皇帝大大赏赐执失思力,却把他的功绩一笔带过,提也不提一句,为什么? 贞观十三年,太宗决心除掉西域高昌国,诏令他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率步骑数万及突厥、契苾之众出征,历时三月,平灭高昌。至此天朝东极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皆为天朝州县,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皆是天朝领土。 太宗皇帝龙心大悦,在朝中大摆宴席,三日才散,可是他得到什么?锒铛入狱!” 我和宇文顺互视一眼,宇文顺斟酌片刻,婉言道:“那也是事出有因,大人是侯公近僚,不会不清楚,侯公灭高昌国固然有功,但他没有奏请朝廷便自作主张委任高昌都督,又私自掠夺大量高昌王宫珍奇宝物,王族妇女,这是犯了太宗皇帝大忌的,更不要说他手下将士有样学样,屠灭高昌都城后竞相偷盗,扰乱民生,而侯公因其盗取在先,唯恐被人诟病,甚至不敢制止,越发的令太宗皇帝震怒,因此才下诏拉他入狱,即便如此,后来太宗皇帝不也是采纳了后来岑文本劝谏,开释了侯公么?” 于休烈哼了一声,“太宗皇帝就不该拉下入狱!他确实有纵部行凶,也确实私取财物,可是你怎不说他两番出征西域,战功卓著,同僚诸将皆受嘉奖?唯独他从头到尾两手空空?” 宇文顺无言以对,饶是他向甚偏袒太宗皇帝,此际也不得不承认,“太宗皇帝对待侯公,也的确是稍嫌微薄了些,但是你也要知道,太宗皇帝一向铁血治军,如果不是侯公,换了其他人等,行了那样错事,是无论如何都会重惩的。” 于休烈倏然转过身,漆黑的瞳仁喷发怒火,“斩首示众,没收所有家产,妻子儿女迁发岭南獦獠之地,终身不得入长安,还要怎么才算重惩?” 宇文顺呐呐道:“一宗了一宗,斩首的事,不是因为高昌行凶,而是因为他与隐太子图谋反叛,他自己对此也是供认不讳的。” 于休烈怒道:“他是被屈打成招的!” 我沉吟了阵,说道:“不的,当年太宗皇帝亲审侯公与隐太子谋逆案,为的就是怕他受刀笔酷吏刑求以至于屈打成招,侯公从头到尾没有受过刑,甚而他承认谋逆,太宗皇帝也还曾向百官求情,留他性命为善,只不过百官齐齐认为侯公之罪,天地所不容,不诛不足以明大法。太宗皇帝才作罢。” 那是贞观十七年的事,将军业已代替老将军坐正骠骑营统帅,隐太子谋逆案震惊朝野,他私下和我议论过很多次。 于休烈冷笑,“太宗皇帝身为一国之君,他若是有心,又怎么会保不住侯公性命,归根结底,还是他心中对侯公生出了猜忌之心,索性借此机会除了他,却又借百官之口,把面上功夫做了个十足十。” 宇文顺对太宗皇帝一向敬畏有加,于休烈接二连三攻击其人,饶是他再好的脾气,此即也生出两分无名业火,冷笑一声说道:“即便太宗皇帝果真有这心思又如何,侯公谋逆是不争的事实,太宗皇帝没有将他满门抄斩已经很对得起他,我知道大人对侯公忠心,可是也不能皂白不分吧。” 于休烈牙齿咬得死紧,那样子仿佛是恨不得吃了宇文顺。 我打了个圆场,“从前旧事,略提一提也就算了,何必大动肝火。” 于休烈怒极却笑,“说到从前的事,元庆,我倒想起来了,从前宫中有位尚衣奉御,叫长孙昕的,和我十分要好,某次两人一同出游,他喝醉了酒,说过些有趣的事,你想不想知道?” 我怔了怔,于休烈也认识长孙昕? “什么事?” 于休烈悠然道:“他说,骠骑营的金刀元庆,很有可能是太宗皇帝遗落的骨血。” 我没做声,心下多少有些惊讶,不知道于休烈翻出这宗旧事是出于何种考虑,猜度之际看了宇文顺一眼,其人似乎也是惊讶之极。 于休烈又说道:“当然,我是不信的。” 宇文顺迟疑了阵,偷眼看我,问道:“为什么?” 于休烈道:“我得长孙昕这消息,就从兵部调出元庆生辰,推算他落胎时间,然后遍查宫中所有妃嫔受幸记录,发现那时节正是长孙皇后专宠椒房,太宗皇帝根本没有找过其他的宫人,换言之,他不可能有遗落的龙种。” 宇文顺低声道:“老实说,我也觉得这件事让人费解。” 我定了定神,问于休烈道:“那又如何?” 于休烈瞳仁深处闪烁清冷光华,“元庆,你还不明白么,这就是我救你的初衷,本朝大好的江山既有侯公的功劳,自然也当由侯公的人搅浑。” 我打了个寒战,想到一种可能,“你想利用我搅乱朝纲?” 突然明白于休烈为什么会说,我出身越是卑贱,他越是肯救我。 他深恨太宗皇帝,处心积虑要替侯君集报仇,所以越是卑贱的人搅乱了朝纲,他越是有快感,把那种感受做个浅显的比,就如同是挨打,被贱民打一耳光,远比被贵人打一耳光要疼痛得多。 于休烈弯唇轻笑,步步逼诱,“元庆,长孙昕的说辞我虽然查无实据,但决无可能是空穴来风,便是这样,难道你不想在朝中给自己谋个位子?” 宇文顺面色苍白如雪,身子轻轻摇晃,站立不稳,跌坐在身后的靠椅上,纤秀长手蒙住面颊,“是天意。。。。” 我笑了笑,“于大人,为什么非得是我,为什么不是你自己?” 于休烈森然道:“有人服其劳,我何必冒险?还是藏身背后安全,万一事情不成,也死不到我头上,就算牵连到我身上,我也自有千百种方法剥离干净,就好比当年我明明是侯公亲信,他受谋逆案所累,近属心腹悉数受死,满门抄斩,我却独独能够幸免,虽然脱了军籍入太常寺这清水衙门,再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不过到底保住性命,煎熬了十来年,如今不是一样风生水起?” 我笑道:“倒也是。” 于休烈吃吃发笑,“而如果你要真的是太宗皇帝骨血,与当今圣上一较高下,岂非是手足相残?届时不管哪方得胜,太宗皇帝泉下有知,都必定辗转难安,思及那前景,着实让人快意。” 宇文顺怒道:“你这心思恁歹毒!” 我笑道:“明白了,退一步说,假使我不是太宗皇帝骨血,且事情最后也不成,最多也不外就死个贱民,对你也没有损失,是吧?” 于休烈笑道:“差不多,”跟着话锋一转,“就不知道你怎么想?” 宇文顺身形一颤,猛的抬起头,墨黑的瞳仁眨也不眨的望着我,喉结上下滚动,几度想要开口,但是最终也没说出话。 于休烈等了片刻,不见我回答,又催促道:“元庆,你怎么想?”

第九五章 取之而不求 得益于自小养出的好身体,土豆有着旺盛得像小动物一样的生命力,此次虽然受了重创,将养了两天,又已经完全康复,活蹦乱跳得像新出水的虾米,武珝心下甚慰,托了宇文顺辗转把消息送到南熏宫给许弘知道,得到许弘一句回复,“多承武娘娘费心,下官感激不尽。” 言辞虽然简短,出自许弘这样谨慎冷峻人之口,却分外有份量。 宇文顺颇是高兴,把许弘话带给武珝,两人私下都觉着,因为武珝在小童子遭逢变故的过程中所做出的不遗余力的努力,似乎无形之中,把她和许弘的关系又拉近一层。 明珠自从那日给王皇后斥退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土豆忍耐不住好奇心,偷偷跑去打听,但是探来探去始终是一无所获,小童子摸着元宝发髻疑惑的和武珝嘀咕,想怂恿武珝出头去问问皇后娘娘,却给武珝似笑非笑的打发,“明珠自有她的去处,不要你闲操心,再几天就过年了,膳食房忙的正翻天,你有那功夫,不如去打下手帮厨子做点心。” 一听到吃的,小童子登时眼睛发光,一迭声的点头,“好好,我去我去。”两只小蹄儿自动自发的迈出门,明珠的事转瞬之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武珝看得发笑。 这会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上下,过年气氛越发浓郁,宫中各房都喜洋洋的,膳食房终日香飘四溢,引得人口水连连。小童子循着香味,一路屁颠屁颠往前赶,路过尚宫局的司录房,却顿住了脚跟。 慢着,是什么味道?怎么会这么香喷喷的,但显然又不是食物的味道。 大门口也没有人,土豆悄声溜进门,就见三个红衣的小宫女正在清点许多雪色绛色绯红色的小盒子,个个满头大汗,可是神色迷醉,好似欢喜的很。 就听前边那小宫女道:“素衣,今年采买了这么多口脂和面药,你说尚宫娘娘会不会比去年多赏我们一点?” 她旁边一个脸颊丰润肤色均匀的小宫女抿嘴吃吃的笑,爱不释手的把玩手上一样绯色小长条盒,满是期待的说道:“应该会的吧,谁知道呢,我是不贪多的,有这一管玫瑰口脂,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完又凑到鼻间,深深嗅闻,陶醉得好似神魂都离了七窍,“可真香啊,麝姓腾清燎,鲛纱覆绿蒙,宫妆临晓日,锦段落东风,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 两人跟前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闻言,面色一整,修理叫素衣的小宫女,“哪里听来的**诗句,给尚宫知道,还不把你填古井。”不由自主四下看了看,扫到门口一个探头探脑的圆头小童子,不由愣住,踢了素衣一脚,示意她噤声。 素衣冷不丁挨了一脚,吃痛正要张口大叫,瞅到门口有人在,慌忙又忍住,只引起话头那小宫女低头点货,浑然不觉,接口说道:“怕啥,尚宫这会儿正在皇后娘娘处敬奉紫雪和红雪,哪里有空当回来听素衣的**诗句,”又举起手上一样金花银盒,两只眼珠亮晶晶的,艳慕不已的说道,“我要是能得到这盒腾方紫雪,情愿除夕不吃肉。” 素衣拉了拉她衣角,“素年,别瞎说了,有人看着呢。” 叫素年的小宫女吓了一跳,慌忙放下手上的银色盒子,望了门口一眼,发现是个**岁的小童子,半边身子藏在门外,只有个脑袋显出来,一双大大的桂圆眼睛,两只圆圆的元宝发髻,咬着胖乎乎的小手指头,煞是可爱。 三人当中素年的年纪最小,只得十四岁,去年为着给八岁弟弟换药看病,被妈妈卖进宫,此际见土豆年纪和自家幼弟相仿,免不得生出格外的亲近,遂冲她招手,让她进门,“你叫什么名字?” 土豆迷迷的笑,一溜烟儿的跑到素年跟前,乖巧答道:“我叫土豆。” 素年噗哧一声笑出来,“土豆,那是什么豆?” 土豆摸了摸脑袋,干笑道:“据说是一种圆圆的大大的埋在地下的豆子,肥肥的,粉粉的。” 素年笑不可抑,伸手摸土豆的脸颊,“还真是人如其名呢。” 她这厢不知者无谓,那厢素衣可唬住了,心里暗自嘀咕,前两天害得雍王给毒蛇咬伤那个辰宁宫的宫女土豆,不会就是她吧?想想又不可能,早听人说了,那土豆给淑妃娘娘施了蛆虫刑,尚药局的人不敢医治,一直拖拉着,就算拣下条命,眼下必定也是浑身溃烂污秽不堪,怎么会有跟前小宫女圆润晶莹的容色? 素年没素衣那么多考虑,亲亲热热拉着土豆,“你今年多大年纪啊?” “八岁半。” “呀!和我弟弟一般大,”见到土豆冻得红通通的小手手,大是心疼,慌忙捧在手心,呵了两口热气,顺便打开身旁一只小小的罂罐,翘起一根手指,从罐里剜出一块芳香的雪白药膏,小心擦在土豆手背,细细抹开,那药膏初时不觉着异样,等和肌肤亲近,片刻之后,生出一阵馥郁暖香,闻起来真是沁人心脾。 素年一边擦一边说道:“今年冬天格外寒冷,你这软嫩嫩的小手,可要好生照顾啊。” 她擦的倒是爽快,年长的素锦看得简直要跳脚,额头上青筋暴射,冷汗如注,“素年,我的老爷,那暖肤面药可是要送去南熏宫的!你怎么能剜走一指?” 素年嘻嘻笑道:“怕什么,这款暖肤面药照着圣上的吩咐,今年不是采办了三份么,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和辰宁宫偏殿的武娘娘各一份,皇后娘娘那份尚宫已经送出,淑妃娘娘和武娘娘尚欠一份,这份用过的就给武娘娘,剩下那份原封不动换给淑妃娘娘就好了。” 素锦瞪大了眼,“那怎么行?你剜走一指头,面药表层不光华,武娘娘她再乌木的眼珠也能看出端倪,到那会儿可怎么解释?” 素年轻描淡写道:“素锦,你放宽心,武娘娘就算看出面药给人用过,也决计怀疑不到尚宫局头上,她只会认为是皇后娘娘不喜圣上优待她,于是差人刮花了面药,以示不满,所以届时她一定会忍气吞声吃这下个哑巴亏,连声张一句都不敢。” 土豆眨巴眨巴眼,这个叫素年的小宫女,还真是有几分智巧。 素锦想想也有道理,不过到底还是忐忑,一把抢了素年跟前那罂罐,小心盖好封纸,用金丝系好,恨恨说道:“你个败家的种子,那一手指头剜的可真狠,凹下去个大窟窿。” 素年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膀,“东西不就是拿来用的么?做什么要分三六九等,”把土豆两只肥嘟嘟的小手都擦过药膏,又给她搓暖和了,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你是哪宫的小宫女?” 土豆顺口答道:“我是伺候武。。。”话到嘴边想到素年的算计,转念道,“吴美人的宫女。” “哪个吴美人?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土豆花言巧语,“我家主子不受圣上恩宠,也不爱和人来往,你不晓得是理所应当的,”她历练尚浅,也怕素年缠三缠四追问,自己答不上来生出破绽,说完这句赶紧换了话题,“素年姐姐,你给我手上擦的是那药膏是用什么做出来的,又暖又香,闻起也来好舒服。” 素年得意的笑,拉着土豆头上的元宝发髻,快言快语道:“管他怎么做的呢,反正皇帝的筐里没烂杏,是好东西错不了。” 素衣和素锦闻言都气得笑出来,土豆也咯咯的笑,大点其头道:“晓得了。” 笑过一阵,素锦老成,怕素年再生妖蛾子,当机立断挥手赶土豆走,“赶紧去做你的正经事,再拖拖拉拉的偷懒,当心主子抽你,”又殷殷嘱咐,“素年姐姐给你擦暖肤面药的事,可要守口如瓶,不准告诉任何人,便不然就害死素年姐姐了,知道么?” 土豆点点头,“知道。”却没应承不告诉任何人。 素年见她要走,却有点舍不得,想了想打开旁边一只红木箱子,摸出一小盒澡豆,塞在土豆手里,“你们吴才人不得宠,过年得的赏赐多半也微薄,等分到小宫女头上,只怕也不剩什么了,你把这小盒澡豆拿着,沐浴净身用得着呢。” 素衣心疼得不行,“素年,你出手也恁大方了,那一盒澡豆,就土豆那小身子,用一年也用不完啊,半盒子足够了。” 素年笑嘻嘻道:“瞧你说的什么话,自己小身子用不完,就不兴她拿去送人笼络关系么,后宫里头都是生人,没得东西打点,谁肯和你亲近来?再说了,辰宁宫前两天不是死了个明珠么,采办的澡豆却有她的份额,多出这一份,悉数都给你还不行?我一颗也不沾。” 土豆惊得瞪圆了眼,“啊?!明珠死了?” 素年讶然,“怎么,你也知道明珠?” 土豆心念千转,做出一副神秘的小模样,窃窃私语,信口开河,“我听主子讲的,说辰宁宫有个叫明珠的宫女,生的好看的很,圣上时不时都想着她呢,隔三差五的去找她。” 素年哈哈大笑,一拍土豆的额头,“听你主子瞎说,明珠长相普通,但她从前伺候的主子武娘娘可是个人物,圣上很喜欢那女人,隔三差五的去找她,不过此人来路不正,是先皇才人,后来出家做了尼妃,却又不守清规,和圣上藕断丝连,怀了龙胎,皇后娘娘私下接进宫,安置在辰宁宫内,但是没有名分给她,只吩咐明珠伺候着,你主子许是得到点风声,又不清楚那女人来历,所以就以讹化讹了。” 素锦嗤笑,“我现下敢肯定那位吴才人十成十是住在冷宫里的某个主儿了,武娘娘进宫好歹也有两三个月光景,她消息居然仍旧闭塞成这副模样。” 素衣也不住点头,“就是的。” 素年扯了扯嘴角,“管她闭塞也好灵通也好,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她把澡豆放进一只四角做成花瓣模样的紫色香罗包里,塞进土豆最里层的衣服口袋,收拾妥当,蹲下身子,摸着土豆丰润小脸颊,眼圈发红,“我家毛豆要是也如你这样活泼可爱又壮健多么好。” 素衣听得恻然,柔声宽慰道:“你每个月的胭脂钱还有月钱一个子儿不留都送出去给你弟弟看病了么,想来是没有大碍的,放宽心,别想些有的没有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素年笑了笑,“我知道,”又打起精神,拉了拉土豆头上的元宝发髻,拍了拍她圆圆的小屁股,像赶一只小鸭子下河,“去吧。” 土豆心里暖洋洋的,问道:“素年姐姐,你家住在哪儿,叫什么名字,我爹爹勉强懂得些医术,也许能帮上丁点小忙呢。” 素年的弟弟毛豆生的是顽疾,看过多少年大夫都不见好转,所以也不把土豆的话放在心上,不过念着她一番好心,也不好违逆,就说道:“我家住在安乐坊七条横五,我爹爹是开饭铺的,叫范桐,做得一手好菜,你实在找不到就问人打听范家铺子的掌柜住处,通常都知道的。” 土豆一听范家是卖饭的,更加的上心,盘算着能蹭上顿饭吃就好了,点头道:“我记下了。” 又絮叨了两句,土豆准备去膳食房,前脚才迈出门,素年又追上来提点,“你以后长了个子,没有衣衫,就来尚宫局找素年姐姐拿。” 土豆没口价的点头。 一路笑迷迷的蹿到膳食房,正碰上来逮她的杨玉,背后背一只大包袱,不用说了,悉数都是给土豆置备的零嘴。 王大厨子一早得了杨玉的好处,早早安排僻静的小房,杨玉带了土豆溜进去,取下大包袱,摊在地上解开,眼前满满一堆炸得金灿灿的煎堆果子,个个做成元宝样,耀眼之极。 土豆馋得直流口水,捞起一只一口咬破,发现里边包裹一块糖冬瓜,软软绵绵又甜沁沁的,好吃得让人舔指头。 小童子两只眼满足得弯成了月亮,连连说:“好吃,好吃。。。。” 杨玉笑了笑,从衣袖里边摸出块手帕,擦拭小童子嘴角两边的糖霜,又从背后摸出个小包袱,放在腿上,却不解开。 土豆捞过一只包裹着花生豆的煎堆果子,一大口去掉一半,“杨玉,你那包袱里边藏的是什么,快点打开来我看。” 杨玉慢吞吞的解开活结,拿出一个小小的法鼓,另还有一只黑黑的孩儿面具。 “那是什么?” 杨玉苦笑道:“照着宫里的规矩,年三十的晚上要跳大傩舞,我十分不幸的被选中了。” 土豆鼓着眼珠,“大傩舞,那是什么?” 杨玉耐心的解释,“就是找一百二十个十岁到十四岁的小男孩,穿黑衣服,系红头巾,戴一张黑面具,摇晃法鼓,驱除群魔疫病,不止宫中,坊间也是要跳的,你不知道?” 土豆摇头,“从来没听说过,每回过年太医署要放假半个月,阿爹都带我回他老家去了,不在长安呆的。” 她把手上油渍在身上擦了擦,拿了杨玉的法鼓翻来翻去的玩,鼓儿两边有拴着两只小绳,拨动之际敲打鼓面,叮叮当当的作响,很是有趣,又拿了杨玉的面具扣在脸上,冲着杨玉扮鬼脸,逗得杨玉也大笑,那一点被迫粉墨登场扮鬼童的郁闷心思因此也烟消云散。 一直闹到半下午,土豆吃得脑满肠肥的,一大包袱果子给她啃得七零八落不剩几个,肚儿鼓起天那么大,实在是再也吃不下了,这才让杨玉收拾残羹,两厢分手,杨玉回兵营,她去膳食房,磨蹭了小会儿,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和送膳宫女一起,端了武珝的晚膳回辰宁宫,伺候珝用膳。 这天夜间,圣上因为雍王的事继续羁留在南熏宫,皇后娘娘想是有其他安排,也没来偏殿造访,武珝乐得清净,看看时候差不多,就带着土豆进寝宫,准备歇息,腊月天寒,小孩儿火力壮,用来暖床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土豆先伺候武珝上床,关好内寝宫门,压好帷帐,三下两下脱下身上的小棉袄,一头钻上大床,武珝等她躺好,正要熄灯,却见床前土豆存放的小棉袄口袋里掉出只四角香罗袋,落在地上,发出轻微声响,她弯腰拣起来,翻来覆去把玩。 这四角香罗袋做工甚是精致,针脚也新,应该是才上身的。 “这香罗袋是谁给你的?里边装的什么?” 土豆从被窝往外张望,“啊,素年姐姐给的,里边装的是澡豆。” 武珝沉吟了阵,“哪个素年姐姐?” 土豆打了个哈欠,说道:“她是尚宫局司录房里的一个小宫女。”遂把今天下午路过尚宫局司录房,遇到素年的事简要说过一遍,末了说道,“那个姐姐可真是好人呢,人又聪明,脾气也直爽。” 武珝微微一笑,慢慢说道:“那我让皇后娘娘调她来偏殿做大宫女,你喜不喜欢?” 土豆哦了声,认真的想了想,问道:“娘娘,做大宫女的月钱高,还是做司录房宫女的月钱高?” 武珝约略猜到她小心思转悠的念头,笑着说道:“当然是做大宫女的月钱高,伺候得当,另外还有打赏。” 土豆立即说道:“那就调她来做大宫女嘛,我很喜欢呢,娘娘你一定要给她很多月钱,让她拿回家给弟弟看病。” “好。” 土豆又打了个哈欠,眼皮来回打架,有一搭没一搭说道:“娘娘准备怎么和皇后娘娘提这事儿?” 武珝笑道:“当然不能明着提,须得拐个弯子才行。” “怎么拐弯子?” 武珝微不可闻的笑,“简单的,皇后娘娘今天没来和我闲话,明儿一定会来,届时你不可多做言语,尤其不可说明你心中欢喜那宫女,恰相反,你要做出十分气愤的样子,把今天那宫女私自拿了暖肤面药给你用让我吃哑巴亏的事,一五一十说给皇后娘娘听,”顿了顿,淡淡说道,“只要让她觉着我心里恨这宫女,想讨来慢慢料理,她自然就会成全我。” 土豆听得大是糊涂,睡意全无,推开厚厚的锦被坐起身,“为什么?” 武珝耐心道:“这就好比你在私塾上学,班上有个成绩与你不相上下的小姑娘,次次和你争宠,让你十分不喜却又无计可施,而假使此时你手上有一样物品,是她十分喜欢的,她来问你讨要,你可会转送给她?” 土豆立刻摇头,“不会不会,我一定将那物品牢牢攥在自家手心儿,攥烂了也不给她看一眼半眼的。” “这就是了,而假使你手上有一样物品,是她十分讨厌的,几乎要恨之入骨去,巴不得亲手撕烂才好,又恰在这时,她另拿了一样好处,是你没有的,比方说她得到先生的特别关爱,你就想知道她是如何得到这好处的,此时你会怎么做?” 土豆脱口说道:“我自然会主动把她讨厌那物品双手奉给她,由得她糟蹋去,趁机换她个人情,让她把得到先生特别关爱的法子说给我听。。。。啊!”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武珝微微一笑,“一样的道理。” ps: 1,所谓的口脂和面药,就是唇膏和擦脸用的面霜。现在好像也还有所谓玫瑰口脂的说法; 2,紫雪、红雪都是唐代的化妆品,刘禹锡曾经形容说:这种化妆品“膏凝雪莹,含液腾芳”,由此可见它是一种芳香的膏状物。他还提到:这种化妆品“功能去疾,永绝于疠疵;泽可饰容,顿光于蒲柳。”蒲柳是指蒲树和柳树,二者都属于落叶较早的树种,古人因而用蒲柳来比喻人的容颜早衰。而紫雪、红雪则可以消除皮肤上的病疵,使早衰的面容焕发容光。搽了之后小豆豆不见了,二十变成十八~~~ 3,麝炷腾清燎,鲛纱覆绿蒙字句,是晚唐诗人唐彦谦写的,这会儿是没有的,被我乾坤了。

第九六章 一夜鱼龙舞 就在这时,天方突然现出绮丽的焰火,一簇一簇伸展开,形状看来好似大朵的牡丹,雍容华贵,五彩斑斓,在高悬的天幕下热烈绽放,璀璨光华耀眼之极,让人看得目眩神迷。 宇文顺和于休烈都惊讶之极,两人不约而同行出正厅,站在落地长窗边上,于休烈奇道:“这焰火做的好漂亮,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我心中却在想,此刻虽然不是良辰,却实在是有美景,不知道田心是否是醒着的?不知道她是否也有看到? 宇文顺怅然的笑,“雍容华贵不减,艳色浓香不衰,这品国色天香焰火,世间除了叶留阳,还能有谁做得出?” 叶留阳出身炼丹世家,父亲是前隋朝有名的丹家叶于周,在前隋相当有名望,不过此人之所以出名,却又并非是因为他炼制出了多么富有奇效的丹药,而是因为他造出了前隋朝军中最为凶猛的火药开山雷,据说前隋朝攻伐北魏国,前锋战线推进到豫州西平城,因为西平城拥有坚石构建的堡垒做掩体,前隋久攻不下,死伤无数,最终扫北元帅、当时的太子杨广听从偏将建议,差人星夜兼程回长安,问叶于周要来一颗开山雷,仅此一粒,就炸毁了西平城半壁石墙。叶家的火药威力之凶猛,至此天下皆知。 二十年中,叶于周凭靠售卖开山雷,很赚了些家产,渐次成为天朝富豪,不过叶于周为人低调隐忍,最大的爱好就是炼丹,虽然有万贯家私,身家收藏的却很妥当,也不喜结交达官显贵,甚至都少与人往来,如此倒也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八岁无疾而终,此后叶于周的长子叶留阳继承家产,其人的性子和叶于周十分不同,平生最为喜欢的莫过于呼朋引伴游山玩水,难得有空滞留家里,研究祖辈留下的炼丹术,也并非是为了炼丹,而是炮制焰火,他心性聪明,三五年间,很做出些连世代经营焰火的名家都自叹不如的成品,其中最为有名的,莫过于一品叫做国色天香的焰火,燃放时候当真是花团锦簇,绚丽得让人窒息,据闻他首次在朱雀门燃放国色天香,长安全城百姓倾城而出,看得如醉似狂,连太宗皇帝都惊艳得不能回神,赞他有巧夺天工之才。盛世最喜锦上添花,叶留阳因一品国色天香焰火,博到比他父亲叶于周更甚的名望,彼时他甚至不足二十五岁。 然而从来福祸相依,叶留阳得太宗皇帝盛赞,免不得生出些年少轻狂的骄态,鲜衣怒马横街走,早不记得隐忍二字怎生书,到后来终于犯了事,为着与人争夺一名青楼女子垂青,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用一枚家传的开山雷,炸死了对手,他因此给督抚衙门逮捕,经三审定案,判处秋后问斩。 那一年是贞观十七年。 于休烈怔了怔,心下五味陈杂,“叶留阳不是早在贞观十七年已经死了么?” 也正是在这一年,隐太子李承乾谋逆事败,太宗皇帝血洗满朝文武。 宇文顺摇头到:“原本是当死的,是太宗皇帝仁心,赦免了他。” 于休烈冷笑道:“仁心是假,怕他人死了以后再见不到国色天香焰火才是真吧?” 宇文顺心下动怒,冷冷哼了一声,“与你这样的人讨论太宗皇帝的仁心,是对太宗皇帝的侮辱。”冷着脸子没理睬他。 我出了会神,慢慢说道:“那会儿侯公受太子谋逆案牵连,已经下狱,于大人多半正忙着思想脱身之计,所以就没顾得上关心太宗皇帝这项仁政,事实上,贞观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三,年根将近,天降瑞雪,太宗皇帝轻车简从,出了皇城,赶到大理寺死囚牢房探察,该时死囚房一共关押有将近二十名刑犯,太宗皇帝挨个询问死囚,可有觉着冤屈不服,结果大家都说自己犯了重罪,死有余辜,大理寺量刑很公平,半点也不冤枉。 太宗皇帝甚是感动,就和死囚约定,放众人出牢,和家人团聚,来年秋收之后,再回大理寺领死。死囚犯高高兴兴地回家与家人团聚,到了第二年的秋后,又全部折转,一个也没有少,太宗皇帝高兴之下,遂赦免了他们死罪,这其中就包括叶留阳。” 宇文顺辛酸的笑,欣慰望着我,“不错,确实如此。” 于休烈撇了撇嘴,“你怎知道得恁清楚?” 我轻声叹口气,说道:“我那时候在骠骑营,我们主帅右豹韬卫大将军契苾光大人有个姐姐,是契苾部的大公主,她十分喜欢焰火,每年腊月头上,将军都要到叶留阳家里去采买一批寄送给她,叶留阳犯事以后,将军立即囤积了好几箱子叶家的焰火,怕的就是以后再也买不到,后来叶留阳得到特赦,他高兴之极,把囤积的焰火悉数都寄给大公主,大公主事后给将军写信,说那一年的烟火盛会异常的尽兴。” 于休烈眼中波光一动,吃吃笑道:“元庆,你一定很怀念契苾光大人吧?” 我心下一颤,握紧了拳头说不出话。 于休烈笑道:“看你那神色我就知道,每次路过骠骑营,看到骠骑神台你就怆然的要命,我敢肯定你夜里梦见过契苾光大人,对不对?” 我没做声,于休烈没有说错,从贞观二十三年西征失败,将军自杀,一直到今天,我到底梦见过他多少次,连自己都记不清了,旧时的袍泽兄弟,不管曾经有过怎样同生共死的患难经历,随着时光的流逝,记忆中的容颜也开始渐次模糊,但是将军的样子始终清晰映在我脑海里,闭上眼就能看得真真切切,哪怕是额间最细微的皱纹,也都历历如新。 于休烈森然道:“契苾光大人是本朝难得的武将,他十三岁投效兵部,多年征战,功绩显赫,非同辈人所及,连侯公都对他钦佩不已,说他假以时日,必定是我朝第一兵神,所以当年他以十九万精锐之众,兵败西域,被三千突厥骑兵杀得全军覆没,开创本朝最惨烈的败局,我一直就觉着匪夷所思,他为何会战败?你想过没有?” 我心潮澎湃,一字字的说道:“我当然想过。” 于休烈细长的眉眼眯起,似是恍然大悟的一拍脑门,笑道:“啊,是了,我怎么忘记了,你当年也在西征途中,可算是西征军唯一的生还活口,对那场战役的内情多半比我还了解,是吧?” 我低下头,算是默认。 于休烈嘴角笑容微露,试探说道:“西征军之所以全军覆没,是朝廷有人蓄意谋划,对不对?契苾光大人也并非是战死,倒更像是被人迫死的,对不对?” 我拳头握得更紧,竭尽全力忍耐心上密密实实的钝痛,也许有生之年,西征事件都会成为我我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伤口,永也不能痊愈,只要稍稍触碰,就会疼痛难忍。 于休烈观我神色,笑得越发的愉快,“我说对了,是吧?” 宇文顺迟疑了阵,“于大人,提起从前旧事戳伤人心,有什么意思?” 于休烈悠然的笑,只装作是没听到宇文顺说的话,又说道:“从贞观二十三年到永徽二年,你在外头流浪了两年多,想必是搜索到些证据,于是冒死回到长安,打算替西征事败翻案,对不对?可是结果却出乎你意料,你不仅没翻成案,反倒害得自己受苦,被人折磨得九死一生不说,最后甚至不得不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啧啧,做人做到你这地步,着实是可悲。” 宇文顺顿时大怒,“于休烈,元庆的事轮不到你置喙。” 于休烈无辜的笑道:“大人,我可是半点也没说谎,元庆身上当真是有十分严重的内伤的,一看就是遭受过极刑留下的病根,要不是我设计夺下冰蛟灵蛇给他服用,他也没几年好活的了。” 宇文顺无言以对,飞快的看了我一眼,似是觉着内疚万分,迅速低下头,再不敢与我正视。 于休烈等了片刻,循循善诱道:“元庆,你受了这么多苦,难道还不够?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还有什么可想的,还不赶快站到我这边来?” 我没做声,我要站到于休烈那边去么?我要跟着他一起,把太宗皇帝花费一生心血好不容易缔造的太平盛世亲手终结? 我当然是不要的,但如果我不要,是不是西征事败的真相,将军为什么会自杀,就永远得不到公诸于世的机会?是不是我因此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名誉,地位,我失去的容颜,也都将永远得不到偿付? 宇文顺神色复杂万端,心事重重,低声唤了一句,“元庆。。。。”却又顿住。 我笑出来,宇文顺他真是万分矛盾的,他当然不欲我和于休烈一同挑起天朝争端,然而另外一方面,对太宗皇帝的忠贞和违逆了太宗皇帝遗旨所带来的无法摆脱的歉疚和不安又折磨着他,如果他当年没有因为一己之私偷藏太宗皇帝的密旨,如果他把密旨送出去给田宽,如今大明禁宫的龙座上坐着的,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问题也许就如同西征事件之于我一样,会一生一世都烙在宇文顺的心头,时不时的闪现出来,至死方休。 而我呢,我又是怎么想的? “我在想。。。” 于休烈摒住呼吸,“什么?” 宇文顺灰色的眼底有一抹苍茫的绝望和认命,“是命,注定的命。。。。” 我微微一笑,“我在想,叶留阳为什么要在午夜燃放国色天香?另外,他手上还有没有这种焰火的存货?” 话说出口,于休烈和宇文顺都呆住了。 “啊?!怎么会是这个?” “啊!什么?焰火?” 我笑着说道:“我还想去找找叶留阳,问他还有没有那款国色天香的焰火,买一些回去给大公主燃放才好。” 不知道将军过世之后,田善本老爷子是否有从长安给大公主采买过叶留阳的焰火,希望是有,当然没有也不怕,以后我会补偿她。 我必须补偿她。 她最疼爱的弟弟,因我而死; 她至爱的丈夫和女儿,还有家人,也因我而死; 我亏欠她真是良多。 所以今夜我一定要找到叶留阳,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要买到国色天香,送给大公主。 于休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元庆,合着我说了大半天的话,你只当作是耳边风?” 我冲于休烈一拱手,“于大人,你今次大费周章替我驱除体内毒素,小人十分感激,大人的恩德,小人铭记于心,日后大人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只要合理得当,又是小人力所能及,小人决不推辞。” 于休烈苦笑道:“什么叫做合理得当又力所能及?” 宇文顺似是终于放心,却又百感交集,“元庆,你。。。” 我笑着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两位大人,早些休息,明儿还有得你们忙碌的,尤其是宇文大人,赶紧回宫是正经的,再过几天就腊月二十八了,记得宫中每年这天都要跳大傩舞,大人应该有很多事务要忙碌的。” 宇文顺不语,半晌轻声叹口气,笔直的腰身微显佝偻,眉宇之间露出些疲态,对住我出了会神,突然一咬牙,似是下定决心,对住于休烈道:“于大人,以后不管是基于何种理由,你都不可对元庆出手,否则不要怪我翻脸无情!”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行至先前我藏身的花树背后,又回头看我一眼,跟着身子轻轻一跃,宛如一只轻巧的飞燕,腾身翻上屋顶,几个起落,随后就消失了。 我对住于休烈一拱手,“大人,小人告辞。” 于休烈犹不死心,“元庆,我知道你不是甘心忍耐的人,你有什么打算,不妨说出来,我们再商量过。” 我笑了笑,“大人,我和你是不同路的。” 于休烈哼了声,冷笑道:“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做个卑贱小民?” 我没做声,平静注视他,等他发泄心中怒火。 于休烈见我不言不语的,顿时火光冲天,“没想到你是这样没有血气风骨的人,我那一番心思,简直是用在了狗身上!”但是片刻之后,他又冷静下来,仔细的审视我片刻,跟着快活的笑,“不不,元庆,我说错了,你也是别有所图的人,我们根本是同路的,只不过你心气比我想象中更加高傲,不肯听我指令,就算亏欠我天大人情也不肯,”他眉眼舒展,定下最后一句断言,“毫无疑问,你日后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到那时节。。。。” 我笑道:“如何?” 于休烈墨黑的瞳仁光华闪烁,“我们再议。” “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了。” “那么小人告辞了。” 于休烈打了个哈欠,甚是愉快的说道:“走好,不送,”末了又问,“你是要去叶留阳住处找焰火?” 我点点头,“是。” 于休烈笑道:“眼看着快要过年,顺便也替我买一挂吧,热闹热闹。” “好。” 从于休烈府邸出来,我循着先前焰火升腾的方向,沿着寂静冷清的大街往前走,子夜的长安,和白天不尽相同,不似白天喧闹热情,也没有白天的繁华气象,我行在宽宽正正的四方街道中央,隔着层层回忆的丝网,隔着苍凉时光,想起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某一天,我跟随将军出征,做他的副将,两军交战,有敌兵企图偷袭他,被我用金刀砍成两段,猩红的鲜血喷薄而出,竟是出奇的妖艳瑰丽,将军在乱军之中对我微微一笑,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他坚毅面颊上徐徐绽放的笑容,刹那间让我明白,为什么长安的女子都思慕他,不仅仅是因为他年轻英武,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不凡,更因为他身上自有一股连神明都仰慕的威仪和气势,旁人不管多么出众,只要站在他身旁,都会失败得不足挂齿。 然而,是不是英雄自古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我不知道。 不过,我应该做什么,心里却是很清楚的。 这时前方的夜空再度升起火一样明艳如雪的焰火,其形如游龙一般,矫捷流畅,照得半片天空灿烂如白昼,我跃上一家糕饼果子店屋檐,脚步清浅,攀上屋顶,极目远眺,发现焰火升腾的地方,是在南门外的圣行寺。 我赶到圣行寺,借着焰火和寺庙走马灯的微光,发现空空的寺院山门外台阶上,坐着三个人,一名男子,两名女子。 男子正是擅做焰火的叶留阳,两名女子却是久不见面的孝义公主和杨绍。 我站在暗处,听到杨绍感叹,“可真是漂亮啊。” 孝义公主拉拢她身上的轻裘,若有若无的笑,“漂亮是漂亮,然而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如此美景当前,没有喜欢的人来同看,终还是美中不足的。” 叶留阳笑道:“夫人怎知没有人来,也许人一早来了,只是藏在暗处不肯现身啧。” 杨绍怔住,“妈妈,叶师,你们在说什么?我怎听不明白?” ps: 1,太宗瑞雪赦囚,历史上确实是有记载,不过是发生在贞观六年; 2,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字句,是唐睿宗皇帝写的,这会儿也是没有的;睿宗堪称是唐代君主中最会享乐的,虽然他只当了三年的皇帝,但不管什么佳节,其人总要用很多的物力人力去铺张一番,供他游玩。他每年逢正月元宵的夜晚,一定扎起二十丈高的灯树,点起五万多盏灯,号为火树。睿宗自己的诗这样写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穠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当时热闹场面,经由这短短四十字,跃然纸上。

第九七章 花开无声处 叶留阳笑着站起身,冲着漆黑的角落长声说道:“既然人都来了,又为什么不现身?” 杨绍疑惑的睁大了眼四下看,“叶师说谁来了?” 我沉吟了阵,从藏身的阴影走出来,对住众人抱拳道:“叶师,公主,杨姑娘,好久不见。” 杨绍呀的叫了一声,吃吃说道:“你,你怎么会来?” 叶留阳古怪一笑,抢在前边回答,“当然是被为我这一品国色天香焰火吸引来的。” 我笑道:“是,但我却不明白,叶师此时燃放焰火的初衷是什么?” 叶留阳狡黠的笑,反将我一军,“焰火本就应该是在午夜燃放,若是放到白天,又怎么显得出它的美丽?” 我也不以为意,“叶师说的对,我自己问的糊涂了,”顿了顿道,道出来意,“叶师,不知道你头先燃放的国色天香,还有没有存货?” 叶留阳蹲下身,从脚边一只木箱子内又摸出一品焰火,若无其事的点燃,“那是我吃饭的营生,如何能没有存货?” “那太好了,想请问叶师,国色天香焰火,能不能卖我五品?” 将军每次问叶师采购,每次都提出要一箱,不过每次也都给叶师打回去,说一人最多只能采买五品,因制作国色天香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他手上存货不多,有时候一整年还做不到一箱,不能一次售罄。 可是没想到叶留阳今次却出奇的大方,“不要说五品,就是五十品,只要你开口,我都卖给你。” 我惊讶笑出来,五十品,那可是将近两箱的份量了。 叶留阳点燃手上的焰火,就听见一声清越的呼啸,焰筒蹿上夜空,热情绽开,“当然,前提是你有足够银子。” “我有。” 我出门的时候原本是打算置备些礼品酬谢于休烈的,所以顺手拿了一沓银票,但是一则仓促之间实在想不出该买什么,二则进入腊月后,天气寒冷,商家关门越来越早,没有挑选的余地,最终我还是没买到什么,两手空空的就去了于家。 “多谢叶师,请问价钱几何?” 四人抬头望着夜空,叶留阳道:“价钱么好商量,看在孝义公主的份儿上给你算个优惠,原价要一品七百两银子,算给你就五百两银好了。” “行,多谢叶师,”我从衣内摸出银票,数了五张,“这里有五千两银子,烦请叶师清点,我先取走五品,剩下的五品,等元宵的时候再来拿。” 叶留阳怔了怔,神色甚是古怪的看了我一眼,转头对孝义公主笑道:“公主,我开始有点明白杨大人为什么要召他做女婿了,原来是个大财主啊,这年月,可不是每个人都能算随随便便从身上摸出一沓子五百两银票。” 孝义公主也有些惊讶,“大光,你哪儿来的钱?” 我沉吟了阵,轻描淡写道:“朋友的家产。” 杨绍身子一颤,小心的问道:“是,是她家的?” 我知她想到了谁,点头道:“是。” 杨绍低垂着长睫,“明白了。” 孝义公主却又不解,狐疑望向杨绍。 杨绍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孝义公主随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遂没再做声。 我把银票递给叶留阳,问道:“叶师手上可有现货?” 叶留阳笑了笑,“有,当然有,我可是做了万全准备,怕你睡死过去见不到,特别里备至了十品国色天香,本以为至少要放五品你才会留意,没想到堪堪才一品就把你引来了,当真是赚到。” 他从木箱子里翻翻拣拣,挑出五只面上画着牡丹的焰火筒,又拿过一只差不多长短的同色粉纸,将五品焰火筒悉数包裹在一起,用彩带系好,放在我手上,“要不干脆十品都给你拿走算了,省得元宵再跑一趟。” 我却摇头,“不,还是再跑一趟的好。” “为什么?” 我笑了笑,“一次放的太多,以后就没有念想了。” 叶留阳想了想,拍掌笑道:“不错,是这个道理,凡事务必要在意犹未尽之时掐断,就好比美味的食物每次都只能吃到三分足,若是吃到八分足,以后多半就再不会心心念念记挂了,因已经过足了瘾头。” 我笑着说道:“是啊,”拿了五品焰火,准备回玫瑰园,“叶师,公主,杨姑娘,在下不打扰三位观瞻的雅兴。。。。” 孝义公主出口打断我,“大光,你等一等,我有话和你说。” 我垂手侍立,等她开口。 我当然知道她有话对我说,否则不会无端从冯翊赶来长安,不会拉了叶留阳半夜燃放焰火,她也许不知道大公主在长安,可是将军每年都会向叶留阳采买焰火这习惯她却是知道的,所以她才会让叶留阳夜半燃放焰火,要勾我想起旧事,循着焰火来找她。 “公主有什么吩咐?” 孝义公主却又迟疑,没再做声,似是难以启齿,又似在斟酌。 这当口叶留阳又放了一品焰火,却是一对双生花,每朵都是七叶花瓣,粉色花蕊,衬着墨黑的夜空,明丽得让人睁不开眼。 “绍儿过了年就十七了。。。” 不期然想到田心,过完了年,她就该十五了。 “从今年初就陆续有人找大人提亲。。。” 田善本老爷子在世,想必也是会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了吧? “大人都只听着,没给个定论,也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总是有他的打算吧。 她停顿片刻,跟着话锋一转,“上个月中,杨智跟我讲,说田善本全家遭遇不测,无一活口留存。。。” 她定定看着我,“大光,是真的吗?” 我轻声叹口气,“是。”心中约略猜到她即将出口的话,想来是劝我节哀? 果然,“你要节哀,往者已可逝,来者犹可追,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我勉强笑道:“是的吧。” 双生花燃放殆尽,焰灰落回地上,有星星点点洒落杨绍肩头,公主屈指弹去,意味深长的说道:“你看这焰火,盛放时候多么美丽,到头也不过是一团灰烬,佛家说的好,爱欲本是受了皮囊表象的蒙蔽而生,万物无性无欲,红粉即是骷髅,大欢喜过后便是大寂灭,你要看得开。” 我很想要笑出来,我当然看得开,因为田心还活着。 “我知道,我会的。” 叶留阳又从木箱子中拿出一只焰火,点燃根梢的火信,焰筒徐徐升空,跟着爆出内藏的焰粉,生出来的却是个大红的双喜字。 着实是有点奇怪。 我才刚想要发问,孝义公主又把话题绕回杨绍身上,“绍儿容貌虽然不及田姑娘,品性却是好的,要不然,礼部尚书许敬宗大人也不会为子求娶。” 叶留阳瞄了旁边杨绍一眼,“夫人打算把杨姑娘嫁去许家?” 杨绍面色微变,身子轻轻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惊惧。 孝义公主淡淡说道:“大人是有这打算的,”她又叹了口气,“女子青春有限,比春花更加短暂,不在年貌正盛之际寻一个好出处,难道要等日薄西山再曲做人妇?” 叶留阳嘴角挑起,晒然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许敬宗那家人。。。不提也罢。”又放了一只麒麟火。 杨绍忧伤望着我,雪白的皓齿深陷入青白嘴唇里,几乎要咬出血。 我笑了笑,问孝义公主道:“杨大人有心和许家联姻,那公主怎么想?” 孝义公主望着夜空中的麒麟火,“许敬宗大人也算是两朝名门,他父亲身为前隋礼部侍郎,单这一点,比起我们杨家,已经胜出一筹,至于他本人,一样是可圈可点,文采不凡,当年太宗皇帝亲伐高丽,随行中书令岑文本饱受风寒困扰,卒于行所,太宗皇帝遂令随许敬宗大人以本官检校中书侍郎,太宗皇帝在驻跸山大破高丽人,大人立于马前受旨草诏书,虽然是急章草就,但是词彩瑰丽,繁华绝美之极,见过的人都嗟赏不已。 反观我们大人,父亲在前隋朝不过是个寻常武人,他自己也是平头布衣出身,我更加是不值一提,父亲是败将罪臣,本该是个婢女庶人的命格,只是蒙受太宗皇帝恩典收为义女,才有今时地位; 抛开家世不谈,单就许大人的长子许昂,其人不止长相俊美,人也颇有才藻,年才十五,就做得好诗词,所写千灯生坐鱼龙变,乱云飞溅如崩涛字句京华传诵,连太宗皇帝都赏识,说他有敬宗之才,年才十八岁即受封太子舍人,封西台三品,监修国史,绍儿配给他,也不算屈就。” 叶留阳眼珠眨动,不冷不热说道:“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罢了。” 孝义公主似是一早料到他会反对,却只是笑,“叶师这话怎么说?” 叶留阳自顾自的放焰火,“简言之,许昂文采虽好,人品却不佳。” “他人品怎么不佳了?” 叶留阳道:“许氏父子虽然有才,但都是好色人物,许昂公子的母亲裴氏是许敬宗的四房侧室,她有个侍婢,生的十分美貌,许敬宗很喜欢,等裴氏过世,就把这侍婢改姓为虞,收为妾侍,结果没想到许昂也看上虞氏,时常背着许敬宗和虞氏私通,关系一直持续到现在,那位虞夫人去年生下一子,都不知道是许敬宗之子,还是许昂之子,把杨姑娘嫁给这种货色,简直是推人入火坑嘛。” 杨绍听得面无人色,死死揪住孝义公主的衣袖,“妈妈。。。” 孝义公主拍拍她手掌以示安慰,口中闲闲反驳,“应该不会吧,都没听人说起过啊?” 叶留阳嗤笑了一声,“这种父子共用一妻的家丑,又怎么能够说得人尽皆知?我也是去岁许大人得子,他府上管家到我处买焰火庆祝,无意中听他随口提起才晓得的,夫人要是不相信,只管悄悄派人去许大人府邸找厨子下人婢女询问,准能得到不少劲爆消息,反正都是全府公开的秘密,除了许大人蒙在鼓里,其他人个个心知肚明的。” 孝义公主忧虑说道:“那可怎么办?大人好似很有意要应承这门亲事呢。” 叶留阳怜悯说道:“可怜的杨姑娘,”顺手放了一只金身莲花,“还有呢,许大人贪财的很,永徽初年他把次女许溶小姐嫁去岭南给大首领冯盎之子,索价百多万金宝,差点让冯盎一贫如洗,后来遭到御史台监察御史王文秀弹劾,被贬为郑州刺史,煎熬了大半年才官复原职,蔚为笑谈,杨大人和他攀上姻亲,真不知道是长脸还是掉价。” 杨绍泪光盈盈,颤声说道:“妈妈,我情愿一辈子不嫁人,跟着你去冯翊郡出家做姑子。” 孝义公主叹气,“不成的,你才知十六岁,我怎么舍得?” 叶留阳满含深意的看我一眼,“如果有人肯容留杨姑娘就好了,就算地位差一点,只要家私丰足,为人正值,能够托付终身,杨大人又怎么会反对?他官居高位,原本也就不需经由与人结亲锦上添花更上层楼啊。” 孝义公主也点头,“是啊。” 我沉吟着没做声,一时心念千转,望着杨绍出神,寒风萧瑟,她纤秀的身子裹着厚厚的狐裘,依然是不盈一握,雪白的围脖衬得面容清丽动人,眼神温润似水,眸色晶莹如雪,流转淡淡的忧伤,她真是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子珍藏,她应该嫁一个将她捧在手心的檀郎。 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孝义公主等了片刻,不见我接叶留阳话头,又说道:“大光,大人和我,对你都是很看重的,我之前和大人商议过绍儿的终身,他的意思,如果你。。。”欲言又止。 杨绍愣了愣,登时一张脸涨得通红,羞声说道:“妈妈你别说了。。。”她眼圈发红,低低看我一眼,“外间夜露深沉,我们回去吧。” 孝义公主又叹了口气,“绍儿,事情没那么简单,大人说了,如果元。。如果大光没有想法,他最近时间就要把你和许家的婚事说定,”她默然,”我真是好着急。。。” 我木着脸,借着走马灯的微光,认真的审视手中的国色天香焰火,就好像它是岩石上盛开的玫瑰,看多少眼都不觉得满足。 叶留阳见我装聋作哑,终于忍耐不住了,“我说王大光,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茫然抬起头,仿佛是有些不知所措,“我怎么了?” 叶留阳有些生气,“杨姑娘很快就要嫁给一个好色徒,难道你不关心?” 我笑着说道:“儿女婚姻,自当由父母做主,我和她非亲非故,也实在是不好多做评论。” 叶留阳气得吹眉毛,“合着我这半天的焰火算是白放了。” 我笑出来,“那倒也未必。。。” 孝义公主和叶留阳都是一愣,面上微露喜色,齐声问道:“什么意思?” 叶留阳最是心急,索性单刀直入,“这么说你是打算迎娶杨姑娘?” 我笑着说道:“那倒也不是。” 孝义公主顿时失望,杨绍低低的哭泣,难堪的哀求道:“妈妈,我们回去吧。。。” 孝义公主轻声叹了口气,“都说到这地步了,索性就问出个结果吧,不然你一辈子都不会安乐。” 叶留阳也点头附和,眼光落在我身后的黑暗中,“说吧,小子,你准备怎么安排杨姑娘?” 我干笑了两声,暗自庆幸田心不在现场,否则听到叶留阳的说辞,不胡思乱想才怪。 “杨姑娘去过剑南么?” 杨绍怔住,半晌反应过来,瞳仁凭空注入活力,闪闪生光,神色之间又是欢喜又是期待,“没有。” 我看着她,突然有些不忍心,半晌才柔声说道:“剑南地处蜀道之南,气候温润,物产富饶,历来有小江南之称,每年的三四月,剑南碧空如洗,流光似水,平整沃野开满金灿灿的油菜花,遍野金黄淡绿,纵横交错,如同织锦一般,牛羊成群,惬意吃着牧草,红砖绿瓦的村舍,早晚炊烟了了,堂前池边满是垂柳,各色不知名野花争相开放,吐露芬芳。” 我描述的正是黄安的春色,这一番景象不止让杨绍神往,连孝义公主和叶留阳都听失了神,“没想到剑南是这么好的所在。” “它不仅是好,又还安静,不比江南喧嚣,是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呢。” 叶留阳笑道:“这么说你是要带杨姑娘去剑南?” 我笑了笑,没有答他问题,只问孝义公主,“公主,你可信得过我?” 孝义公主和叶留阳交换了个眼色,精神一振,“我当然信得过你。” “那就好,”我缓缓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对杨姑娘很是垂青。” 我说的是田烈。 孝义公主愣了愣,隐隐觉着事情好似要出乎她到底意料,“你什么意思?” 我看向杨绍,“这个人杨姑娘也见过,他姓田,是拙荆的四哥。” 说道拙荆二字,脸上多少有点发烧,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田心尚未答应和我成亲,要是给她听到我在背后称她做拙荆,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杨绍身子晃了晃,颤声说道:“你成亲了?” 我厚着脸皮点头,大言不惭的说道:“是的。” 杨绍道:“可是田心她明明。。。”倏然明白,不敢置信的问道,“她还活着对不对?” 我也不隐瞒她,“是,不光她还活着,四哥也活着,你应该对他也还有印象吧?之前你们见过的,他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大公主说过,田烈到了突伦川,一天三遍挂在嘴边的,除了田适,就是长安那位花朵一般的杨姑娘。 杨绍心下五味陈杂,“是么?” “是。” 孝义公主也有些惊异,“田心还活着?不可能吧,杨慎明明回复说田家。。。” 我冷淡的眼风扫过,孝义公主登时住口。 叶留阳脑子转的却不够快,“等等,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怎么听不明白了?” 孝义公主苦笑,“果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既然还活着,绍儿自然是。。。。”她又叹了口气,终于死心,问我道,“你说那位田公子,他人现在什么地方?” “突伦川。” 孝义公主怔了怔,低声道:“契苾部?” 我点头,“嗯,不过,应该很快就会来长安。”我打算稍后正式问询田心,是否首肯与我成亲,假使她愿意,我就差人送信过契苾部,长兄如父,届时田烈一定会赶来主持张罗。 孝义公主意兴阑珊,不过还是打起精神,“大概是什么时候?” 我尴尬的笑,心道那却不是我能决定,一切都要看田心的意思。 正寻思着要如何体面婉转的回复这问题,却听到身后有人应道:“正月底之前。” 那声音很轻,但是听在我耳朵里,却好像闷雷在头顶盘旋。 只不过这闷雷不劈人,只会使人燃烧。 像火一样的燃烧。 火势燎原,不过是几秒钟功夫,我脸上已经烧成一片,浑身大汗淋漓,后背僵硬挺直,动也不敢动。 正月底之前,是田心说的。 她就在我身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想到先前大言不惭说已经成亲,还称她是拙荆,真是无地自容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电光火闪之间也突然明白,为什么我出现之后,叶留阳仍然不住燃放焰火。 他是想把田心也一并引来。 但是转念再想,却又觉着不大可能,田心回长安不过是最近几天的事,孝义公主尚且不知情,叶留阳怎么会知道? 叶留阳饶有兴味的打量田心一阵,“不错,确实生的好看,”免不得有些沮丧,“可惜了我一箱子上好的焰火,花销得七七八八,却没有好戏上演做为补偿,”转念却又笑出来,“也不能太早绝望,毕竟大人物还没登场,也许稍后会有惊喜也未可知。” 跟着他一拍巴掌,“杨兄弟,那小姑娘出来了,你还不赶紧现身?” ps: 米大婶:叶师,你期待什么好戏上演啊? 叶留阳:嗯,当然是狗血戏,比如王大光左右摇摆不定,于是田小姐和杨小姐争风,大打出手,或者寻死觅活要王大光任选一个,没选中的那个就撞墙自尽之类的; 米大婶:。。。。。那不是某某电视剧里边的情节么,你能不能有更高一层次的追求呢? 叶留阳:嗯,前几天我去戏剧中心看那个某某演的西厢记,我的天,她人发了福,着实是可怕,只见满台子都是她的嘴巴。 米大婶:不会那么夸张吧。 叶留阳:这还不止,前三排都是她腮帮子,我坐在第四排,都还能闻到到她的气味。 米大婶:看戏的人说话可真是刻薄。

第九八章 梵文通译典 第二天皇后娘娘果然来拜访,土豆遂把先前在尚宫局司录房遇到素年的事绘声绘色说过一遍,当她提到素年说武珝来路不正,皇后面上虽然气愤难当,心里却泄愤得几乎要笑出来,等土豆说她私自使用圣上赏赐的面药,却要皇后娘娘背黑锅,又有点生气,心道这宫女心机可谓是深沉,好生会算计人性,后宫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搅水女人在才不得安宁。 当下就决定要不着痕迹解决掉素年。 武珝观她神色约略猜测到她想法,等土豆说完,顿了片刻,遂婉言提到明珠失踪,偏殿这边夜间少个守更宫女的事,请皇后娘娘惠赐一个。 皇后心下揣度,笃定武珝是因素年在背后嚼她舌根子,对她不忿,有心要调她到偏殿仔细收拾,这打算碰巧正中她下怀,于是她爽快的应承了武珝的要求,当天傍晚就差宫女过尚宫局要来素年,送给武珝。 土豆高兴得眼睛都弯成了豆角,落在武珝眼里,多少有些担心,怕她一番天真性情流露使得皇后娘娘生出疑心。 不过她这一番担忧而今却实在是多余的,因为自从雍王事件之后,皇后眼中的土豆,就再也不是个单纯的八岁元宝小孩,她自动将小饕餮的年纪转大了十岁不止,是为武珝不二心腹,表里不一笑里藏刀的典型。 两厢议定,素年也带来偏殿见过武珝,又闲聊了两句,等到天色漆黑,不见圣上驾临,皇后准备回辰宁主宫,临走之际想起好似还没见过武珝修理宫女,担心她经验不足,行事不慎落下痕迹,遂特别点拨她,“那小姑娘乱嚼舌根子也着实惹人烦,小小整治一番其实也应当,”她顿了顿,跟着话锋一转,婉转说道,“不过明珠堪堪才失踪,要是素年过两天也整治得不见人影了,我就担心内侍省的人寻查起来生是非,说我辰宁宫的不是,告到圣上那里,越发的生是非。” 内侍省初建在北齐年间,最初是叫做侍中省,专事负责后宫的宦官以及宫女采招登录,乃至宫人违纪犯法等要务,到了前隋朝,改称内侍省,后又称长秋监,主事称为内常侍,宦官和士人都可以担任,但不用女监,主管事务也扩大到整个后宫内务,本朝沿用了前隋的称谓,仍称其为内侍省,或内侍监、司宫台,但是内常侍不再用士人,而专用宦官,除了管理宫女和宦官以外,内侍省还负责传达诏旨,守御宫门,洒扫内廷,内库出纳和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等事务,见到圣上的机会是很多的。 皇后一番话说的虽然婉转,意思却是明确的,是要武珝先忍两天,不要才拿到素年就开杀戒,以免引起内侍省注意,横生枝节。 武珝知道她的意思,笑道:“娘娘放心,我不会为难素年的。” 她说的是实话。 武珝确实是不打算为难素年,事实上,她还有意要收买她。 素年正在司录房分配各宫的过年赏赐,中途见到辰宁宫皇后娘娘的大宫女气势汹汹赶来,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征调她到辰宁宫偏殿伺候怀孕的武娘娘,彼时小少女也还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及至她提着简单的行李,跟着大宫女到偏殿,见到土豆亲热的偎依在武珝跟前,登时就明白了这场意外征调的起因。 忐忑不安等到皇后娘娘告辞,武珝召她入寝宫说话。 她想起先前在土豆跟前说过对诸多武珝不敬之词,当即做好必死的准备,却没想到武珝和颜悦色,只字不提她的过错,只说土豆回来对她赞赏有加,说她聪明能干不可多得,恰好明珠失踪,偏殿少个宫女伺候,所以回禀了皇后娘娘,借调她到偏殿帮忙,过些时候还送她回去,言语之间甚至还露出很内疚的样子,自言偏殿是清水衙门,不比司录房有物资和银钱流动,委屈素年看在土豆的份儿上将就两天。 素年吃不准武珝用意,心里虚成一团,也不敢胡乱造次,只唯唯诺诺应承,两番客气半天,末了武珝打开箱子,摸出一只上好的碧玉手镯,亲手戴在素年手腕上,说是礼数。 素年越发的觉着脚不沾地,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在做梦,半天也找不着北,后宫之中,从来是侍女巴结讨好主子,几时有过主子讨好送礼给侍女的? 她当下断定,如果武娘娘没有吃错药,那么就必定是有所图谋,否则绝无可能做出这副几乎要 低到尘埃里的姿态。 武娘娘当然没有吃错药,所以她一定是有所图谋。 紧接着的问题是,如果武娘娘确实有所图,她图的是什么? 素年很清楚,她一个小小的侍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不认得什么权贵人物,实在要说能派上用场的,不外是利索的腿脚和灵活的头脑。 再想到武娘娘身份尴尬,在宫中没有根基,眼下更是寄人篱下,手边最为缺乏,不是别的,正是人手,确切的说,是能跑腿办事又伶俐的人手。 至此武娘娘因何厚待自己这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她是要把范素年其人当作自身延展出的耳目和触手,集结力量,打破皇后娘娘在辰宁宫偏殿布下那道看不见的铜墙铁壁,拓展生存空间。 便是这样,我跟还是不跟呢? 素年紧张的思考,武珝的年纪虽然见长,但是容貌不减,又和圣上有深厚的年少情谊,加之身怀龙胎,种种条件加权在一处,只要善加经营,假以时日,冲破皇后的封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索性就上她这条船? 小少女当机立断,双膝跪倒在武珝跟前,“娘娘,奴婢老实说,以前很看不起娘娘,背地里没少议论娘娘,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从今以后,奴婢对娘娘忠心不二,唯娘娘马首是瞻,娘娘要奴婢做什么,奴婢无有不从的。” 武珝笑得很愉快,素年果然是个聪明人,不枉花费那个碧玉镯子。 至此素年开始贴心贴肺替武珝办事。 腊月二十四的中午,雍王终于能够下地走动,被软禁在南熏宫、将近十天不曾合眼的许弘因此获准解禁,出宫和家人团聚,然而许弘因为疲累交加,身体不支,一出南熏宫就栽倒在地上,没有气息也没有心跳,就好像是猝死了一般,宫人们送去尚药局急救了半晌,到现在仍然没有生还迹象,太医署的特助蒋茂昌闻讯,当即进宫要把人带回去诊治,却给尚药局的直长蔺复圭以病人是在禁宫病倒,按辖不归太医署管理,且眼下生死未明,也不能移动以免破伤元神为由,干脆利落的拒绝了。 蒋茂昌急得满额头的汗,太医署和尚药局历来有心结,因为巢孝俭的事许弘又间接响亮的扇了蔺复圭一耳光,其人对许弘不可谓不怀恨,如今许弘落在他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偏生蔺复圭留劫许弘的理由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让他连到圣上处求御令亲批放人的机会都没有。 无奈之下蒋茂昌找到宇文顺,把事情经过简要说过一遍,央求他想办法,无论如何把许弘从尚药局夺回来。 宇文顺心知肚明,蔺复圭行事一向叵测阴毒,又和淑妃娘娘有私交,许弘不仅是要夺回来,而且是要越快越好,拖延一时三刻,到最后多半会连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事态如此紧急,他也不敢耽搁,当即吩咐蒋茂昌出宫,联络到许弘的妻子厉山飞,假使今夜三更仍不见许弘出宫,三更之后,到大明西宫广运门外等着,四更十分尚膳局的太监会经由广运门出宫采买生鲜瓜果,她可趁机混进宫,他会在门口接应,届时两人一并把许弘盗出去。 “这只是备用的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动用,你嘱咐厉山飞,一定要等到三更,不到三更不可胡乱行动,我现在去辰宁宫找武娘娘商量,看看她有什么主张没有。” 蒋茂昌抱着渺茫希望,“武娘娘能想到法子么?” 宇文顺说道:“应该是可以的。”那个女人的智慧深不可测。 但是武珝却让他失望了。 “我没有办法可想。” 土豆呆住了,不敢置信的问道:“娘娘。。。” 武珝笑了笑,“我知道许大人处境危险,但也真是没有办法。” 她甚至没有作出解释。 “宇文,土豆,你们不必太忧虑,许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问题的。” 宇文顺墨黑的瞳仁眨也不眨的注视武珝,“娘娘,你可知道许弘一旦身死会有何种后果?土豆离宫还是小事,许弘在太医署甚有威信,你坐视他陷于危难而不施以援手,那就意味着太医署一条线的医脉算是彻底断绝了,娘娘生产的时候是必定要御医在场的,而尚药局包括蔺复圭在内,都是淑妃娘娘的内线。。。。”他没再说下去,一番话点到为止。 武珝微微一笑,回了一句,“是吧。” 饶是宇文顺智计多端,此刻也有些茫无头绪,沉吟片刻,索性单刀直入,“娘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武珝垂下长睫,出了会神,看了旁边的土豆一眼,笑着说道:“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大人不会有事。” 宇文顺叹了口气,明白再多说也是无益,“娘娘,但愿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看着旁边呆若木鸡的土豆,摸了摸她的头,瞥见土豆眼巴巴的望着他,脸上要哭不哭的,一脸愁苦相,宇文顺看得心疼,待要上去安慰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踌躇半晌,终究还是走了。 这天晚上土豆照旧和武珝睡在一处,等武珝睡着,小孩睁开眼,小心撩开帷帐爬下床,穿上小花棉袄和鞋,轻手轻脚出了寝殿,推开厚重的朱漆大门,半个脑袋才钻到门外,立刻就给人按住。 小肥童子吓得魂飞魄散,要不是掐住她颈项的双手温热有力,几乎就要以为是碰到鬼怪了。 橘黄色的宫灯照耀,擒住小童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守夜的素年。 “土豆,你要去哪里?” 土豆干笑了两声,“素年姐姐,你还没睡啊?” 素年绷着脸,“娘娘就寝前特别吩咐过我,今夜要好生守夜,不能打瞌睡,因她担心有小耗子夜间外出活动,给大人逮到打成肉饼子。” 土豆干笑不已,把小肥身子挪出来,合上宫门,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的说道:“素年姐姐,我想念阿爹。” 素年叹了口气,拉了拉土豆头上散乱的元宝发髻,“我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尚药局风吹不进水泼不进,你不要胡乱动弹涉险了。” 土豆眼泪扑簌簌的落下,轻轻抽泣,“我想念阿爹,我怕他死在尚药局,”她彷徨无计,拉着素年的手,低低哀求道,“素年姐姐,你帮我求求娘娘,她多么聪明的人,只要她肯,一定可以想出办法。” 素年抽出丝帕擦拭她脸上泪水,见她小小脸庞虽然稚气未脱,眉宇之间的忧思去深重如积云,怜惜之余,也忍不住鼻子发酸,“土豆,你要理解娘娘的处境,雍王因为你的缘故,成了废人,淑妃娘娘对娘娘恨屋及乌,娘娘行事稍有谨慎,就会万劫不复,你要沉住气。” 土豆惨淡的哭道:“可那是我爹啊,素年姐姐,换了是你爹给歹人捏在手心儿里折磨,你能沉得住气?” 素年也忍不住落泪,“我沉不住气。。。”触及伤心处,低声哭道,“我也想念我爹,还有我弟。。。” 武珝轻轻打开宫门,就见两个半大小孩抱成一团呜呜咽咽,在漆黑的夜里哭得肝肠寸断。 遥想十多年前,武珝年才十四,入选进宫做秀女,动身启程的前一夜,妈妈也是这样抱着她痛哭。 那一别就是经年,从此两无音信,都不知爹娘如今是否健在。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平静的说道:“你们两个听好。” 素年和土豆打了个突,猛不丁的回头,发现本应该熟睡着的武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两人背后,神色看来漠漠如寒冰,瞳仁深处却亮若子夜星辰。 素年慌忙擦干脸上泪珠,“娘娘有什么吩咐?” 武珝出了会神,问素年道:“你在辰宁宫可有相熟的宫女?” 素年想了想,“有的,辰宁宫住着那个皇后娘娘的远方姨妈柳妈妈,伺候她的宫女,是我的发小儿。” 武珝怔了怔,眼中光彩更甚,“真是瞌睡的时候天上掉枕头。” 素年疑惑的睁大眼,“娘娘说什么?我不明白。” 武珝轻笑,又转对土豆说道:“土豆,你是不是想救许大人?” 土豆拼命的点头,“是,娘娘你快帮我想办法,我要救我爹。” 武珝微微一笑,“好,你现在跟着素年去辰宁宫主殿那边,找柳妈妈。” “找她做什么?” “你告诉她,你手上有一本天竺梵文通译典,是前梁昭明太子亲著,只要她能在今夜把许大人送去太医署,你就把那本通译典送给她。” 土豆听得糊涂,“娘娘这法子能行么?” 武珝斩钉截铁道:“一定能行。” 那夜柳妈妈从于休烈处强行取走八十一页贝多心经,第二天早晨宇文顺就报给了武珝,并拐弯抹角探问她是否是在怂恿皇后行巫蛊求子,武珝回复他,“没有,是皇后看到土豆康复的迅速,问起个中的原因,我照实回答,半点也没有怂恿她。” 宇文顺这才略感心安,“这样说来,就算皇后日后行巫蛊被圣上拿获,你也是可以撇清干系的。” 武珝点头,“对,”末了又问,“于休烈给柳妈妈的经文是梵文还是汉文?” “梵文的。” “柳妈妈懂不懂梵文?” 宇文顺回想了阵,“看情形应该是不懂。” “她有没有要求于休烈翻译心经成汉本给她?” 宇文顺笑出来,“于休烈倒是有心帮忙,可是柳妈妈又怎么信得过他?” 武珝也笑,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柳妈妈要读懂八十一页贝多心经,她至少需要一本梵文通译典。” 宇文顺简洁答道:“肯定的。” 土豆见武珝答得坚决,也凭空的生出信心,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手上没有那本梵文通译典啊,到时候怎么交得出来?”她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娘娘手上有?” 武珝笑着摇头,“我手上也没有,但我知道谁手上有,总之这个不成问题,你只管跟着素年去找柳妈妈谈条件,过程当中千万要记住,不可被皇后娘娘察觉到,也不可告诉柳妈妈是我指点你来的,便不然我们两人都会有麻烦。” 土豆似懂非懂,点头道:“我记住了。” 武珝又吩咐素年道:“你现在带土豆去辰宁宫找你那发小儿,让她安排土豆见柳妈妈,”又从衣内摸出一只厚重的钱囊,塞在素年手中,“路上遇到禁卫查问,切记不可泄漏一丝一毫口风,若是因此有所花费,只管出手,不必可惜银子,”又补充一句,“手脚要快,半个时辰内务必要折转,我在偏殿等你们消息。”

第九九章 巫蛊乱准备 从武珝偏殿到主宫西殿柳妈妈住处,要经过三道宫禁,不遇上禁卫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定要找一个借口蒙蔽。 素年的借口是,“柳妈妈在青云观的师父冲虚尊长再过一时三刻就要仙逝,他老人家临行之际有重要训诫要传给柳妈妈,托我来通告,”顿了顿,压低嗓门说道,“尊者的训诫和柳妈妈的修行有关,丝毫也不能耽搁,”顺手塞上一包厚重的银子,“不要多问,小心人头。” 安全穿过三道宫禁。 土豆又是纳罕又是高兴,“素年姐姐,我们今天的运气可真是好。” 素年微微一笑,擦了把额头的汗珠,“土豆,这不是运气,是智取。” 说谎也是一门艺术,有它的策略和技巧。 到了西殿,找到熟人,引了土豆到柳妈妈丹房门外,室内烛光摇曳,隐约见到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低垂着头颅正在忙碌,素年神色凝重,“土豆,我在门外守着,剩下的就靠你了,”又附到土豆耳朵旁边,低声说道,“娘娘说了,天竺梵文通译典,感业寺的主持慧心师太手上有一本。” “知道了,”土豆深吸口气,想到阿爹生死在此一举,没来由的紧张开,浑身轻轻发抖,甚至不敢去推门。 素年拔下头上的簪子,抓住土豆的小手,朝着食指指尖用力扎下去,簪子尖端刺破指尖肌肤,血珠滚落,小童子疼得呲牙,“哎呀!” 素年正色道:“沉住气,别慌张。” 剧烈的疼痛缓解了重重叠叠的压迫感,土豆定住神,把被素年扎破的手指紧紧蜷在掌心,伸出另外一只手,稳稳推开丹房厚重的木门,闪身入内。 柳妈妈的丹房,显然是私自改造过的,和宫禁建筑迥然不同,内室对正门口,有一个高起三层的小小月台,底层最厚,顶层最薄,高约三尺,宽约五尺,上边放置一只圆形九足大鼎,外形古朴,颜色漆黑如墨,靠近鼎口往下一掌处凿有一个圆形眼瞳,依稀可见鼎内似乎是亮如白昼,但是鼎口以上却又并不见有光线逃逸出来。 大鼎上方左右各悬挂有一方古镜,齐齐对准大鼎中央,造型做成个阴阳鱼儿,黑白两点分外的醒目,古镜正中对准大鼎口上位置开有一个小洞,想来是为了方便烟气从那小洞钻出去,但想来是洞口太小的缘故,又或者就是丹房用的日子已经不短,洞口附近的顶壁已经给薰黑一大片,就连顶上的梁木也都黑漆漆的,裂痕斑驳,好似随时会断裂掉下来。 土豆一颗小心肝真是跳得飞快,我要是身处在这种危险地方,怕是一天都呆不下去的吧? 可是柳妈妈却十分安然,不,她简直就是漠然,这位四十来岁但是看起来足足五十好几的干巴老太太,此际正盘腿坐在月台底下一块平整的波斯毛毯上,灰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峰紧蹙,对着面前一摊金光闪闪的树叶子怔怔的出神,好似是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不能解脱,听到开门的声音也不曾抬头看,只心不在焉的吩咐,“把东西放下就出去。”以为是送宵夜过来的小宫女。 土豆吞了吞口水,鼓足勇气说道:“柳妈妈。” 柳妈妈眉梢动了动,微微撩起眼皮,“你是谁?” 土豆心跳如鼓,结结巴巴道:“我,我是许弘的女儿,许灿姿。” 柳妈妈眼珠慢慢转动,“武娘娘偏殿那个叫土豆的侍女?” “是。” 柳妈妈沉吟了阵,“大晚上的不在偏殿伺候娘娘,跑来主宫干什么?”想到一种可能,“是武娘娘让你来的?” 土豆赶紧摇头,“不是,她不知道。” “那是你自己找我?” “是。” 柳妈妈面无表情,“找我做什么?你可知道入夜以后擅闯宫禁是要杀头的。” 土豆面色发白,心里十分害怕,这老太太脸色灰败,声音寡淡,动作也迟缓,说话的时候甚至都不张口,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却穿一件滚着红绣边的花衣裳,一双嫣红的厚袜套住一双瘦小得只有几根手指头大的小脚,加上她两只眼珠晶亮刺目,好像能把人魂魄吸出来,实在诡异得要命。 这要是换了别的八岁小孩,多半哇啦一声嚎哭着落荒而逃,但是土豆不同,她有一个彪悍的妈妈和一个虽然斯文但是异常坚韧的爸爸,又是皮猴子出身,胆量自然比寻常小孩大,许弘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灌输她,与人遭遇,不可逞强,不可示弱,不可恐惧,不可惊慌,越是害怕,越是不可显露出来,两军对垒,最紧要是气势,两方对持,道理也是一样。 何况眼下还关于阿爹的生死。。。 所以尽管后背虚汗淋漓,土豆还是稳稳当当的走过去,弯腰脱下小棉靴,踩上波斯地毯,镇定坐在柳妈妈面前,甜甜的笑道:“柳妈妈,我知道你遇到难题了,因此特别来帮助你。” 柳妈妈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惊讶,早两天皇后就曾私下和她议论,说武珝偏殿那个叫许灿姿的宫女,长大了肯定不简单,若是不能网来自己用,就要找个机会解决掉才行,否则必定养虎伤身,彼时她还不相信,如今看来,皇后的忧虑确实不无道理。 她样貌冷酷,又修的是偏门,少有人能在她面前如此坦然镇静,即便是伺候她两三年那个叫小兰的近身宫女,至今也是颤颤兢兢的,从不敢和她对视一眼。 柳妈妈不无嘲讽的问,“我有什么难题是需要你帮忙的?” 土豆飞快的扫了一眼地上的叶片,笑眯眯的问道:“柳妈妈最近在读什么好书?” 柳妈妈脸色变了变,唇角下翘,默不作声。 土豆歪着头,状甚天真的眨眼,自顾自的说道:“我阿爹年中到云南师从凤迦异王的大国师王威修习禁法奥秘,那个大国师据说精通天竺梵文,是很有名的天竺释禁师呢。” 柳妈妈心下一动,眼中微波闪烁,许弘三月受奉出云南找王威修习的事,柳妈妈是有听说过的,“那又如何?” 土豆接着说道:“那个大国师和我爹爹甚是投缘,阿爹修习期满回长安,临行时候,他送我爹爹一本天竺梵文通译典,据闻乃是前梁国昭明太子亲著。” 昭明太子四字入耳,柳妈妈登时上了心,她奉的虽然是道家的禁法,但昭明太子其人的名头还是听说过的,这位出身皇家的奇才,天资聪颖,五岁不到就读遍儒文经典,对于书上的文字,可以数行同时过目不忘,还能倒背如流。太子十八岁上信奉佛教,花了三年时间研究学习梵文,之后潜心翻译梵文经书,现下通行的佛家大乘经典《金刚经》汉本,其中三十二分则的编辑,即是昭明太子所作。原本长篇连贯的经文,经过他整理成为容易传诵理解的三十二分则,又标注以精华的副题,使得中土僧家大受稗益,甚至连从前隋定居中土的天竺名僧鸠摩智大人,也对昭明太子译本推崇有加,说他的译本比自己的译本好出百倍不止。 不过,柳妈妈狐疑望着土豆,“昭明太子精通梵文不假,也翻译了金刚经,但他著有通译典,倒是头一次听说。” 土豆暗叫不好,慌忙补充,“其实也不能说是通译典,按照阿爹的说法,实际上就是昭明太子学习梵文时候做下的心得笔记,后人景仰他的才干,将一干笔记整理成册,恭称为典。” 这倒是有可能。 “大国师说了,昭明太子博闻强记,又喜爱书录,他自学习梵文开始,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直至炉火纯青,每一步皆有笔记留存,是为外行人学习梵文的不二法宝。” 柳妈妈有些心动,“既然有这方宝物存在,又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听说过?” 土豆干笑了两声,一时想不到说辞,索性打了个哈哈,“前梁国的时候,尊奉佛家为国教,就连梁国皇帝也都出家做和尚,大臣们效尤的更加不计其数,梁国僧人简直比米还要多。。。。”脑中苦苦思索,我要怎么拐到通译典上去,“僧人们天天吃斋念佛,撞钟念经。。。。” 柳妈妈不耐的打算她,“说重点!” 土豆吓了一跳,情急生智,突然福至心灵,“可是汉文的经书当时实在有限,昭明太子虽然才华盖世,惜在英年早逝,只来得及翻译出一本金刚经,就很快活的坐着芙蓉花到天上唱歌去了,其他的大乘经书都还是蝌蚪文呢,所以皇帝就下令,要护国的大国师着手,把大乘教那些广为传诵的经文比如楞严经啊,法句经啊,无量寿经啊,悉数都要翻译成汉本,还须得比照昭明太子的经法句式,以利于阅读和研习。” 昭明太子醉酒乘船摘取芙蓉花,不慎落水,医治无效而死,是土豆小时候从书上看来的,至于大乘佛教的传世经文名字,则是许弘从云南进修回来,夜间整理笔记,土豆在旁边肥妞添乱,有一眼没一眼参看来的,她心性单纯又聪明,年纪也小,是以记忆惊人,虽然只是浮光掠影扫过,思想起来却是记忆犹新,这会儿添油加醋娓娓道出,竟把柳妈妈哄倒了。 “大国师受了这指令,就请求皇帝把昭明太子的读书笔记惠赐给他研究,也好有个比对和参详,皇帝答应了他的要求,于是昭明太子亲笔书写的各样笔记因此悉数落到大国师手上,从此以后再没拿出来给外人观瞻过,后来更成为历代大国师亲传的信物,就好比是佛祖的衣钵一样,只有继承了国师位子的人才能有幸目睹。” 小童子一番说辞听来真是天衣无缝,不由得柳妈妈不怦然心动,“那位王威是前梁国国师传人?” 土豆用力的点头,信誓旦旦的说道:“是的,柳妈妈你应该知道,前梁国后来相国陈霸先篡位,他不信佛教,大肆屠宰僧人,大国师一脉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各样宝贝逃窜到偏远的云南,从此以后更加没有人知道昭明太子的通译典了。” 柳妈妈腾的站起身,土豆打了个突,仰着头问道:“柳妈妈你要去哪里?” “尚药局。” 土豆一颗心怦怦直跳,“是去找我爹?” 柳妈妈看了她一眼,绕过她身旁,准备出门。 “妈妈且慢,你找我爹要通译典是行不通的。” 那是必然的,许弘压根儿就不知道那个东西,又怎么交得出来? 柳妈妈沉吟了阵,“为什么?” 土豆定住心神,“第一,我爹现在昏迷着,你找到他也问不出所以然。” 柳妈妈眼中波光一动,顿住脚跟。 土豆心喜,接着说道:“第二,即便我爹清醒着,人好端端的,可他是多么刚直的人,和于休烈大人自不可同日而语,通译典是大国师送给他的礼物,代表了大国师对他的深厚情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送给别人的。” 柳妈妈面露狰狞,俯身面向土豆,晶亮的眼珠闪烁荧光,白牙森森凑到小童子肥嫩脸颊上,好像要吃人一般,“就算是死也不会?” 土豆吓得闭上眼,握紧了受伤的食指,拼命说道:“不会,我爹的脾气,柳妈妈在宫中多年,肯定是有所耳闻的。” 柳妈妈怔了怔,土豆这话倒是真的,太医署的许弘清高孤傲,他的为人和风骨,就连太宗皇帝都曾经盛赞过,说他是本朝难得的清净人,腰身坚韧,不卑不亢,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柳妈妈心念千转,“你想怎样?” 土豆知她改变主意,不由暗自松口气,这才款款端出来意,“柳妈妈,我爹现下陷落在尚药局,生死不明,我忧心如焚,所以偷偷的跑来找你,只要柳妈妈有办法帮我把阿爹送出宫交给太医署的特助蒋茂昌,我就把阿爹那本通译典拿给你。” 柳妈妈眉梢动了动,冷哼了一声,颇是有些不相信,“就这么简单?” 土豆眼圈一红,很老成很忧伤的叹了口气,“对柳妈妈来说,把我阿爹送出宫也许只是举手之劳,再简单不过,可是对我而言,却是千难万难的。” 柳妈妈醒悟,“是了,尚药局的直长蔺复圭是南熏宫淑妃娘娘的人。。。。” “是。” 柳妈妈又哼了声,“难怪你舍得搏命,真要说起来,许弘今次遭罪,起因可都是在你个惹火精身上。” 土豆内疚的抬不起头,低声说道:“是,都是我的错。” 柳妈妈犹不放心,又绕回原来话题,“你当真知道许弘把那本通译典放在什么地方了?” 土豆干笑,心下其实没谱儿,却装作胸有成足的样子,“是的,我阿爹存放的东西,除了银两以外,从来不瞒我,也从来不上锁,通译典放在哪里我清楚的很,一等柳妈妈当着我的面,把我爹送出宫,交给太医署的人,我即刻就告诉你存放地点。” “好,一言为定。” 心下却盘算好,就算土豆所言不实,今夜拿不到通译典,那也是无妨的,她人在辰宁宫内,生死都由皇后说了算,必要时候稍加整治,不怕许弘不拿东西来换爱女性命。 当然,前提条件是许弘没死在尚药局。 土豆精神大振,迫不及待爬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去尚药局?” 柳妈妈木然道:“有何不可?”

第一百章 切肤之痛 友情提示:本章讨论辩机之死。特别说明:由于米大婶是大唐西域记的忠实读者,觉那本书精内外典,文笔优美简洁,堪称是百读不厌的精品,因此对该书的作者辩机和尚有着高度的仰慕和热爱之心,坚决不相信辩机是因为和高阳公主私通而死这说法。 孝义公主不明就里,但是护犊的天性还是让她迅速做出反映,立即把杨绍拉到身后,威严喝道:“是谁?” 杨绍有些惊慌,低低叫了一声,“妈妈,我怕。。。” 田心却十分镇静,悄没声儿的到我身旁,绵软的小手拉着我的衣袖,我鼓足勇气握住她的手,却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田心轻轻的笑,声音很低,五指与我交握,紧紧扣住,出言安慰杨绍,“杨姑娘别怕,世间没什么可怕的。” 杨绍黯然低下头,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这时圣行寺闭合的山门徐徐打开,一个年方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提着一盏青釉瓷灯在前方引路,身后跟着两个人,却是杨慎和田烈。 杨慎穿的很寻常,一件青色圆领袍衫,腰间系一条白色丝带,相比之下,越发显得田烈特异,他穿一件硃碧长衣,外边罩着狐裘,头发垂落编结成小辫子,头上戴一顶羊绒小帽,肤色漆黑,牙齿雪白,十足是个来自西域异族的粗犷男儿,但他此即笑容灿烂如朝阳,又平添几分南方少年特有的俊秀。 田心呆了呆,“四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田烈似笑非笑的打趣她,“我那日在突伦川行法,掐指一算,发现我家小妹子红鸾星动,不日内将会出嫁,所以急急忙忙赶来,给你张罗婚事,以免错过好姻缘。” 田心羞得脸上冒烟,想要松开我的手,却给我反手握住,她挣了两挣,没有挣开,偷偷偏头看我,“快放手。” 我嘴角笑容微露,将她握得更紧,笑着说道:“四公子是什么时候到长安的?” 田烈笑嘻嘻道:“今天上午。” “怎不到玫瑰园找我?” 田烈沉吟了阵,含混其词说道:“你在西域的好友和杨慎有旧,知我要过长安,让我带了些东西给他,说是感谢他先前尽力帮忙。” 我怔了怔,不过随即想明白他指的当是张怀光。 当初杨慎奉长孙氏之命彻底清理田家灭门案,确保田家上下无一活口,彼时田心和大公主已经离开剑州,张怀光和六小姐却还在剑州长史府官邸,按理说是必死的,但杨慎却私自找了两具尸身捣烂面容冒名顶替蒙混过关,让我带着两人星夜出剑州直奔突伦川投靠契苾明。张怀光是知恩图报的人,杨慎这笔恩情,他一辈子都会记在心上,让田烈带礼物给杨慎,也是理所当然。 杨慎一直没做声,眼中珠光默默,看着田心出神,末了轻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九小姐大喜,在下恭贺。” 他秉性骄傲,即便再伤心也不愿意得到田心徒劳的安慰,所以恭贺过后随即转开话头,笑着问叶留阳,“老叶,你今夜选这焰火可真是好看,不过也真是戳伤人心。” 叶留阳了然的笑,把杨慎拉到他的大木箱子跟前,兴致勃勃说道:“你急什么,好货色在后头,看我这款双龙点珠,还有这款哪吒闹海,百鸟朝凤,多着呢,都好看的很呢,还是新品。。。” 杨慎打起精神,“是吧,放来看看。。。” “好啊。” 叶留阳顺手拿起一支,点燃火信,焰火蹿上夜空,热情绽放。 焰火下的人,有的欢喜,有的悲伤,有的惆怅,有的则充满希望。 这天晚上杨慎送我和田心回玫瑰园,路上他解释,“杨再思大人不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打算让杨绍嫁给许敬宗大人的长子,杨绍不肯,托了杨智给远在冯翊的孝义公主送信,所以孝义公主才会回长安,和杨再思大人几番协商,大人最终决定假使你肯娶杨绍,那么她和许家的婚事就作罢,假使你不肯,杨绍就要嫁去许家。孝义公主随后上玫瑰园找你,却给大公主挡下,迫于无奈她找到叶留阳想法,要用焰火引你出门一见。 但他不知道叶留阳和我关系交好,私下把这件事告诉了我,问我的主张,我当然是乐见其成的,所以嘱咐他务必要帮忙。 当时我也没想过要来看热闹,只是说话那功夫正好田烈来访,听闻这件事,提及九小姐这当口也在长安,我当时就想,如果九小姐见到元庆见异思迁,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希望?” 田烈这厢和叶留阳送孝义公主、杨绍回府,他解释道:“我当时就想,元庆他心思根本就不在杨姑娘身上,就算基于道义和恩情,为着替杨姑娘解困娶了她,杨姑娘最后也是不会幸福的,与其天天守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不如委屈一点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好歹能有个照顾不是?所以我就跟来了,准备在元庆吃不住劲答应娶杨姑娘之前先下手为强,把杨姑娘据为己有。” 杨绍哑然,苦笑道:“我又不是货物,怎么能够随便据为己有?” 田烈登时就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自他认识杨绍以来,只要这温柔的小姑娘对住他说两句话,他都是会高兴得找不着北的。 田烈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晨,他笑迷迷的回到玫瑰园,得意洋洋和我讲,“元庆,我的好事不远了。” 我和田心都发自内心的高兴。 这天上午,厉山飞来访,至此我才知道,就在昨夜,许弘因为雍王的缘故陷落在尚药局,命悬一丝,土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皇后娘娘的姨娘柳妈妈出面,将他连夜送出宫交给太医署诊治,作为报酬,土豆必须要交出一样东西给柳妈妈。 厉山飞要我帮她把那样东西找出来。 “许弘眼下都还昏迷着,蒋茂昌正在急救,我实在脱不开身,因此想请你帮忙,替我把那东西取回来,柳妈妈说了,一等许弘脱险,她就要得到那样东西,否则土豆性命堪忧。” 我当即说道:“行,你要我拿的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是一部前梁昭明太子亲编的梵文通译典,在凤凰山感业寺主持慧心师太手上。” “是许大人存放在她那里的?” 厉山飞苦笑,“不是,是人家慧心师太自家所有。” 我干笑了两声,不抱希望的问道:“我可否出高价购买?” “慧心师太是出家人,感业寺本身香火就很鼎盛,从来不缺香油钱。” 田烈摸了摸下巴,没来由的起了兴致,“意思就是说,买卖是行不通的,我们得动手抢夺?” “感业寺是皇家寺院,有一营的神威禁卫驻守,怕是不方便动手的。” 田烈失口笑出来,“那要怎么办?不会让元庆去偷吧?” 厉山飞低下头,算是默认。 我干笑不已,面有难色道:“我只偷袭过人,可没偷盗过物。” “我知道,”厉山飞叹口气,“这种鸡鸣狗盗事,我真是不该拿来麻烦你的,但是许弘病的太厉害,我很怕一转身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她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落下,“你是没见过他从大明宫抬出来的惨状,不知道他遭受的煎熬。。。” 我生怕她哭出来,赶紧说道:“好,我去。” 厉山飞憔悴面容略现喜色,又不无内疚,“元庆,你也是病体初愈,让你来回奔波,真正是过意不去。” 我笑着宽慰她,“我身体已经大好,而且许大人今次的劫难归根结底,也是因我而起,于情于理我都该为他尽一点绵薄力气,我现在就动身去凤凰山,最迟今天夜间一定折转。” 厉山飞恳求道:“元庆,土豆是我唯一的女儿,无论如何,请你务必将通译典带回来。” “我知道,我会的,”我下定决心,“我会带真武刀出门,实在不行,就开杀戒吧,总之我一定把东西给你带回来。” 田烈顿时来了劲头,热络的说道:“好好,带上带上,我跟你一起去,许久不见元庆打架,保不准今天有眼福呢。” 厉山飞挂着许弘病情,得到我的保证,放下心头大石,也没多做逗留,跟着就出了玫瑰园。 她一出门,大公主就不客气的修理田烈,狠狠点他额头一记,骂道:“惹是生非的东西,太平日子才过了几天,你就开始皮痒。。。” 田烈嘿嘿的笑,一只脚悄悄儿往后挪,“元庆,你稍等我一盏茶功夫,我去和杨姑娘说一声,原本是约了她今天上叶留阳家挑焰火的。” 一溜烟窜开。 大公主骂道;“个滑溜猴子!” 过了一盏茶功夫,田烈真的赶回来,递给我一样红色绸缎包裹的物品,说是孝义公主知道我要上感业寺问慧心师太取东西,特别送给我的。 “里边是什么?” 田烈摇摇头,“我不知道,公主吩咐,见到慧心师太,就把这物品给她,再问她索取通译典,她自然就会给你。” 田心按捺不住好奇,伸手想要解开绸缎结子,田烈眼疾手快将她打开,“不可,公主说了,除了慧心师太,任何人都不可解开绸子查看里边物品。” 田心撇撇嘴,“我们偷偷解开看过,她又不知情。” 田烈义正词严,“不行,她不知道我知道。” 田心瞪他一眼,“你又不会告诉她。” 田烈嘿嘿的笑,摇头晃脑道:“那是从前了,现在可不同,她是我未来的岳母,当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田心气得笑出来,“我可是你妹妹呢。” 田烈摊了摊手,“好吧,你要是答应我不嫁人,跟我过一辈子,我就让元庆解开绸子给你看。” 田心气翻了,“你!”扑上去咬了田烈手臂一口。 我笑了笑,将手上物品小心放入衣内,说道:“好了田心,你也不要再为难四公子,一会儿我到感业寺,把东西交给慧心师太,等她解开绸子查看,我会仔细留意里边物品,回来告诉你。” 田心转怒为喜,狠狠瞪了田烈一眼,“枉做小人。” 田烈耸了耸肩膀,无可奈何的笑。 感业寺在长安西郊七十里外,我和田烈早间出发,一路快马疾驰,在中午十分赶到山脚下,随后弃马步行上山,午后三刻左右到达感业寺,敲开山门,布施了五百两银子的香油钱,沙弥尼拿了功劳簿要我和田烈签名,田烈却神秘的笑,俯身到沙弥尼耳畔低声说道:“小师傅,劳烦你通报一声,我们想求见主持慧心师太,至于功劳簿上的名字,我们就不签了。” 田烈出身大户,又是商家,深谙人际,知道功劳簿就好比是庙里的收入账册,有人布施却不在功劳簿上留名字,捐献的香油钱就是多出来的,不必入账,庙祝核对的时候也查不到。 沙弥尼心领神会的收起功劳簿,引了我们到后堂的禅房,“两位施主稍等片刻,贫尼即刻去通报。” 两人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寺庙的主持慧心师太才现身。 我恭敬的行了礼,“小人是长安人士,今次贸然来访,打扰师太清修,万望师太海涵。” 慧心师太年纪约有四十上下,人长得很清瘦,几乎可算得上是皮包骨头,脸色也灰败难看,但是轮廓却很细致,年轻的时候应该也算是个美人,只不过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使她看来很有些苦相。 “施主不辞辛劳到敝寺,是有何种贵干?” 我从衣内摸出孝义公主交付的绸缎包裹,放在木桌上,推到师太一边,“小人受命送一样物品给师太观瞻。” 慧心师太愣了愣,狐疑看着绸缎包,沉吟片刻,伸出干瘦的手指解开绸缎结子,露出里边的物品。 红色绸缎子包裹着的,是一封发黄的书信,面上写着两个字:休书。 我和田烈都怔住了,孝义公主给慧心师太的,怎么会是休书? 慧心师太突然脸色大变,身子轻轻发抖,抬起头嘶哑着嗓音喝道:“是谁要你送这东西来的?” 我心念翻转,笑着说道:“师太若是不喜欢,我收回去就是了。” 说完假装伸手,要把绸缎包拿回去,没想到慧心师太一低头撞开我,伸手去抓桌上的休书,却扑了个空。 田烈先她一步取走了。 慧心师太大急,不顾一切扑向田烈,想要夺取他手上休书,“还给我!” 田烈轻巧闪到一边,悠闲的把玩手上休书,顺手撕开封口,摸出发黄的内文,展开低声念道:“立休书人宗明德,系太原府溧阳人,凭媒聘定王氏翠喜为妻,现某将犯重罪,恐后存亡不保,情愿立此休书,王氏退还本宗,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武德九年四月初九立 手掌为记。” 念完和我面面相觑,“宗明德是谁?王翠喜又是谁?” 我出了会神,“王翠喜我是不知道,但是宗明德这个名字,着实是耳熟,如果我记得不错,高祖皇帝长子、前隐太子李建成门下曾经有一个武卫大将军,名字就叫宗明德,据说是隐太子的心腹。不过,也正是这名心腹,葬送了隐太子性命。 武德九年,太宗皇帝诛隐太子于玄武门,该时太宗皇帝曾与隐太子徒手对决,被隐太子打伤,关键时候宗明德临阵倒戈,刺了隐太子一剑,太宗皇帝才得以幸免,后来隐太子上马落逃,被太宗皇帝一箭射死,该时献上弓箭的人,据说也是宗明德。” 慧心师太面色苍白如雪,浑身轻颤,好似是受到莫大打击,踉踉跄跄连连后退,直到背心抵住墙壁,再没有退路可循,两只乌黑眼珠眨也不眨望着我,又惊恐又是震惊,嘴唇不住开合,“他。。。”却说不出话。 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田烈笑道:“这样说起来,宗明德岂非是太宗皇帝坐正帝位的功臣,奇怪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 我斟酌了阵,说道:“那是因为他随后就给太宗皇帝处死了,据称是满门抄斩,无一活口留存。” 慧心师太好似遭受雷击一般,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田烈看在眼里,家伙眼珠转了转,轻蔑的笑道:“卖主求荣之徒,受死也是情理当中,就不知道那个王翠喜其人是谁?” 他的话说出口,慧心师太明明看起来似乎站都站不稳当了,却没来由的凭空生出一股勇气,几步上前扇了田烈一耳光,“你是身份,连给明德提鞋尚嫌你手粗!有什么资格说他的不是!” 她那一掌摔的极其用力,五指划过,登时在田烈脸上留下一个巴掌印。 田烈也不生气,摸着发烫的脸颊,心念千百转,漫不经心说道:“元庆,你猜王翠喜其人会是谁呢?” 我仔细回想,“据说宗明德在世的时候娶有两房妻子,一房是他贫贱时的发妻,跟着他不到十年就过世了,续娶第二房妻子,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僚佐之女,小他二十岁不止,宗明德死时年方三十七,如今过去二十几年,那位僚臣之女如果真有其人,算来年纪差不多也该是四十上下。” 田烈眯起眼打量慧心师太,“差不多和师太一般年纪。” 慧心师太气血翻滚,面如金纸,深陷的眼窝深处一点幽光,却是异常明亮,“你们到底来做什么?” 田烈眨眨眼,笑眉笑眼的说道:“师太,承认了吧,王翠喜就是你对不对?”状甚怜悯的观察慧心师太,“可怜的师太,看你容貌,年轻时候多半也是个美人胚子,宗明德怎么舍得休了你?” 慧心师太咬紧牙关,一字字道:“和你无关!”竟是默认自己就是王翠喜。 我和田烈面面相觑,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慧心师太是罪臣宗明德的妻子又如何,难道孝义公主的意思,是要让我以此要挟她交出通译典? 正疑惑间慧心师太又说道:“把休书还给我!” 田烈吊儿郎当笑着说道:“一封休书也恁执着,师太真不像个出家人。” 话是这么说,还是把休书递还给慧心师太。 慧心师太拿到休书,一行一行字仔细看过,又出了会神,低声凄苦叫道,“天哪。。。”跟着身子轻轻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上中,人事不省。 田烈大叫一声,“我的个神。。。”机敏的立即反身关上禅房大门,又放下四面木窗,“这要给来往的沙弥尼看到,少不得要担个谋害主持的罪名,我们俩就等着进神威营吃鞭子吧。” 我弯腰将慧心师太扶起,平放在禅房的硬木床上,从袖内摸出一根金针,直刺她人中穴和内关穴,田烈在旁边看稀奇,不忘调侃我,“几个月不见,你这金针用的居然也像模像样的了,”瞄到慧心师太攥在手心的书信,“元庆,我真是有点不明白,不过是一封休书,师太紧张什么呢,又不是情书。” 我只是笑,淡淡说道:“四公子,你仔细看,那根本就是一封情书啊。” 田烈大奇,“怎么说?” 我解开慧心师太尼僧袍领口的暗扣,助她呼吸,又拉了棉被盖在她身上,“宗明德在休书里写的很清楚,现某将犯重罪,恐后存亡不保,情愿立此休书,也就是说,宗明德休妻的原因,并非是因为和慧心师太感情破裂,而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将要犯下重罪,不愿连累师太受苦,所以才休妻的,这是其一,其二,在休书后半段,他又写,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另嫁高官,既然已经休妻,又怎么能再称娘子?由此可见他其实并不情愿写休书给师太。” 田烈顿悟道:“有道理!这样说起来,还真的是封情书了,一个男人为着保住心爱女人的性命,不惜忍痛休弃她,难怪慧心师太会心痛得昏厥,”他眼珠转来转去,“就不知道宗明德预感自己要的会犯什么罪。” 我看他一眼,苦笑道:“四公子你既然猜到了,直说也无妨,不必顾虑我颜面,反正,”怅然道,“他人也走了。” 田烈干笑了两声,“我也就是猜一猜,太宗皇帝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发动玄武惊变,宗明德四月初九休妻,会不会是因为太宗皇帝早在四月前已经有意要发动变乱,为此密密部署,宗明德既是隐太子心腹,想来多半也在他的买通之列,宗明德审时度势,为着求全只好投了太宗皇帝门下,但是他也了解太宗皇帝为人,为怕太宗皇帝事成之后卸磨杀驴,或者变乱不成,连累正当妙龄的妻子,索性休弃她。” 慧心师太指尖颤抖,眼角渗出细密的泪水。 我知道她醒了。 “但他那妙龄的妻子却不知内情,以为丈夫嫌弃自己,一怒之下愤然出家做了尼姑,日日暮鼓晨钟,潜心求佛,不理人世变迁,所以也不知道丈夫几个月之后身首异处,兀自怨恨了他二十多年。” 田烈干笑了两声,不无同情的说道:“事实果真是这样的,那宗明德就实在是太可怜的。” 我怜悯望着慧心师太,“可不是。。。” 慧心师太茫然的睁开眼,“你们说够了没有?我儿子在哪里?” 我和田烈都愣住,“你儿子?” 慧心师太气苦,瘦削的胳臂撑起半身坐起,“当年我带着休书和不足三岁的儿子出府,没有地方可去,流落到凤凰山,遇到山匪打劫,我惊吓过度,当场昏厥,醒转来的时候已经身无一物,走投无路之下只得上感业寺出家做了尼姑,二十多年中,我没有一日不怨恨丈夫,想念儿子。” 我心下一动,难道这才是孝义公主递出休书的初衷?要用慧心师太的亲生子为诱饵,迫她交出通译典? 田烈和我互视一眼,微不可见的点头,“应该是了。” 但慧心师太的儿子又在什么地方?他如果存活着,现在也该是三十来岁的人了。 会是谁? 田烈紧蹙双眉,似乎也是茫无头绪。 慧心师太又低声说道:“两位施主,你们想要什么只管说,但凡我有的,决计不吝啬,只要你告知我亲生子在什么地方。” 我沉吟了阵,试探说道:“师太,我听人讲,你手上有一本前梁昭明太子亲编的梵文通译典?” 慧心师太毫不犹豫的点头,“不错,是有一本,你想要我拿给你。” 我打了个突,顺口问道:“师太你修习梵文?” 慧心师太摇头,“不的,我对那个东西一窍不通,手上这本这本梵文通译典,是孝义公主送我的。” 我和田烈都惊讶之极,“你说那东西是孝义公主送的?” “嗯,不过孝义公主说了,通译典也不是她所有,而是辩机和尚的。” 我越发的吃惊,猛不丁的想到,辩机和尚贞观二十二年遭到腰斩,彼时他好似是二十九岁,三年之后的今天,可不正好是三十几岁上下? 难道辩机和尚就是慧心师太之子? “辩机和尚是我朝难得的学问僧人,他十五岁剃发出家,隶名坐落在长安城西南隅永阳坊的大总持寺,为著名法师道岳的弟子,道岳法师乃是初唐名僧慧恺的私淑弟子,而慧恺的师傅就是前梁国有名的大国师陈真谛,其人精通梵文,也是前梁昭明太子的授业恩师,昭明太子三十岁壮年过身,他留存的大部笔录悉数都归到了陈真谛手中,陈真谛细加整理,又附上部分个人学习的心得,做成一部梵文通译典,传给弟子慧恺,慧恺又传给道岳。辩机入师门三年,因其风韵高朗,文采斐然,深得道岳的喜欢,遂把梵文通译典传给了他,让他学习研究,后来又选他做缀文大德,辅助道岳翻译经书。 贞观二十二年,辩机和尚受高阳公主所累,被太宗皇帝腰斩,孝义公主出面收拾他的遗物,拣了其中一本通译典差人送给我,彼时还附有一封短信,说是送给我做纪念的。” 田烈状甚随意的问道:“师太和辩机和尚是旧识?” “不是。” “那你有没有问过孝义公主为什么要送你通译典做纪念?” 慧心师太答道:“当然有,辩机和尚是因为和高阳公主私通,触怒太宗皇帝而被腰斩,他德行脏污,有辱佛门,因此我甫自收到通译典,很是生气,觉着受了莫大的侮辱,曾经写信质问孝义公主送典的用意何在。。。。” 田烈性急的问道:“她怎么回复你的?” 慧心师太面色阴沉,“她至今也没有回复我。” 田烈呆了呆,喃喃自语道:“这就奇怪了,孝义公主此举到底是什么用意?想不通。” 我出了会神,隐约想到一种可能,但又有个关节理不明白,遂笑着问道:“师太,我有一宗事不大明白,我记得感业寺从武德初年开始就是皇家寺庙,一般只接纳先皇的妃嫔、守寡的公主出家修行,你当初是怎么说服寺庙主持接纳你的?” 慧心师太叹了口气,“我没有说服她,真要说起来,是该时的主持说服我才对的,”她尴尬的苦笑,“事实上,最初我进寺,只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做点粗工,谋个温饱,慢慢找我儿子,结果主持师太非要说我和佛家有缘,软磨硬泡的让我出家做了尼姑,后来主持师太病重,又力排众议让我做主持,一直到今天。” 我沉吟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道,“那位主持师太俗家的姓名不知道是叫什么?” 慧心师太深邃双眼闪过疑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笑容不改,“也没什么,师太若是不方便透露,只当我没有问过好了。” 慧心师太解释道:“倒也不是不方便透露,”她斟酌了阵,“我们出家人,自落发那日起,前尘旧事都是要忘得干干净净的,我师从主持师太习法将近十年,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俗家的事,只在她病重不治的时候,有一位武候将军丘行恭每隔几天就会来探望她,每次其人来访,师太都会摒弃众人,想来那位丘将军应该就是师太俗家的旧人了吧。” 田烈眼放奇光,喃喃自语道:“事情真是越发的有趣了,武候将军丘行恭,那不是武德年间顶有名的神策营突豹将军李子横的门生么?而李子横其人,岂非就是孝义公主的生身父亲?武德中,李子横镇守西北临洮,对抗吐蕃,因为受大将军哥舒道元陷害,被迫投降吐蕃,高祖皇帝盛怒之下,就将他妻女全部发配掖庭做官婢。后来李子横因不肯听从吐蕃赞普调动,进犯临洮,被赞普所杀,他的门生丘行恭到长安兵部投御状,把李子横投敌内情以及身死经过报给高祖皇帝知道,高祖皇帝此时才知道做错,痛悔之下,赦免了李子横妻女的苦役,又把李子横女儿收为义女,赐名孝义,后来指婚给卫玄,但他并没有惠赐府邸安置李子横妻子,孝义公主嫁人的时候,也没有带着她的母亲,便是这样,李子横的妻子去了哪里?” 我说道:“毫无疑问,她到感业寺出家了。”李子横之女受封做了公主,他的妻子自然也成为皇亲,假使她出家,进感业寺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慧心师太有些不敢相信,“我师父是孝义公主的母亲?为什么公主从来没有上山探望过她?” 我笑着说道:“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么?”实际心想的却是,孝义公主必然是有上山探望过她母亲的,只是慧心师太不知道罢了。 田烈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慧心师太出家,很有可能根本就是孝义公主和她母亲蓄意安排的。” 我说道:“九成就,而师太白日受劫,多半也是事出有因。” 慧心师太惊得瞪大了眼,“施主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当年山匪打劫我,是孝义公主母女设计的局?” 我谨慎说道:“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我不肯定。” 慧心师太大受打击,“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田烈顺口说道:“也许李子横和宗明德有私交,所以孝义公主母女有心想要照顾你。” 慧心师太冷笑了两声,“要真是这样她大可买间宅子好生安置我们母子,为什么要胁迫我出家?还夺走我儿子!”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田烈若有所思,“孝义公主行事,确实古怪。” 慧心师太想起一件事,急忙问我道:“这封休书是谁给你的?是不是孝义公主?” 我和田烈互视一眼,都没做声。 慧心师太见我两人神色,冷笑道:“我说中了,对不对?当年打劫我的山贼,果然是她委派的,她夺了我的包裹,又拿走我的孩子,让我万念俱灰,走投无路只得遁入空门,”她满腔的恨意如炽,“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肠,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思索良久,“师太,你在感业寺出家这几年,可有受过苦?” 慧心师太愣了片刻,回想了阵,不甘不愿的承认道:“师父对我很好,从未让我吃苦。” 田烈赶紧说道:“那就是了,我虽然不了解孝义公主其人,但是我有直觉,她和你师父做出的安排,应当是出自好心。”不遗余力替未来岳母说好话。 慧心师太怒道:“能有什么好心?” 我沉吟了阵,字斟句酌的说道:“师太,我们不妨来设想看,如果当年你没有在感业寺出家,而是带着孩子流落到其他地方安定下来,那么迟早有一日,你会获悉宗明德大人遭到满门抄斩的消息,再把他休书翻出来看,领会到他不得已的苦衷,到那时节,你会怎么办?” 慧心师太毫不犹豫道:“我深爱明德,一定会养大孩子让他替父报仇。” 我平静说道:“那就是了,可是杀宗明德的人不是别人,是太宗皇帝,以你母子绵薄力量,要想报仇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慧心师太急道:“可是。。。”又无言以对,因我说的是实情。 田烈一拍手,“我明白了,孝义公主母女多半参与过太宗皇帝玄武惊变,对宗明德其人也不陌生,宗明德四月初休妻,其他人或许没有注意到,她却上了心,并且猜到了宗明德的意图,以她的立场,她当然是不希望你们母子给太宗皇帝造成隐患,但是另外一方面,她也不希望你们无辜受死,两厢权衡,遂想出了这个办法,拿走你的孩子,送给其他人抚养,至于你自己,最好是永远不要知道宗明德休妻的真相,便是如此,出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出家人和外间联系少,说是与世隔绝都不为过,只要你不刻意打听,一辈子蒙在鼓里并非不可能,而事实也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 慧心师恨道:“可是。。。”又颓然的笑,“不错,施主说的有道理。” 我怅然的笑,“没有想到辩机和尚也是名门之后。” 慧心师太呆了呆,突然好似给针扎到一样跳起来,“慢着,”抖着嗓子说道,“那本梵文通译典,孝义公主说过,是辩机和尚所有,送给我做纪念,难道那个**佛门德行脏污的和尚,就是我的儿子?” 我和田烈都苦笑,假使我们猜测属实,那么毫无疑问,辩机和尚十拿九稳就是慧心师太之子了。 两人脸色神色如出一辙,齐齐反映心中所想,慧心师太看得绝望,双手蒙住脸颊,“我没有这样的孩子。。。” 我沉吟了阵,辩机在在贞观二十二年受难,彼时私通案震惊朝野,将军曾经和我分析过,“师太,辩机和尚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太宗皇帝杀他,主旨并不是因为他和高阳公主有染。”这是将军的看法。 话说出口,不光慧心师太愣住,就连田烈也不解的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我苦笑道:“其一,高阳公主和她丈夫,也即是房玄龄大人的次子房遗爱之间的感情是很深厚的,要不然太宗皇帝为了酬谢房玄龄大人的功劳,准备将他长子房遗直封爵的时候,高阳公主也不会站出来据理力争,要求房遗直把爵位让给她丈夫;其二,世人都说,高阳公主陪着丈夫在自家领地狩猎,偶遇研修佛经的辩机,十分喜欢,于是摆下卧具,和辩机**,但实际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她丈夫就在身旁,另外还有婢女无数,她也不是平常的青楼歌姬,就算再喜欢辩机其人,也断无可能当场与之私通,更何况房遗爱孔武有力,并不是平常的文弱书生,他就算再懦弱再惧怕高阳公主,也断无可能容许公主与人私通而不干涉,天下没有这样的丈夫。 再有一宗,贞观十九年,唐玄奘从西域天竺折返长安,奏请太宗皇帝调派人手,组建译场,翻译从天竺带回来的佛经,辩机有幸入选,从此以后他就住在译场内,协助法师译经,而玄奘法师带回的佛经全部登记在皇家的名录,任何人不得私自带出,因此说辩机拿了玄奘法师佛经,跑到高阳公主领地研修,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田烈讪讪道:“但是御史台的人从辩机和尚房中搜出了圣上御赐给高阳公主的金宝神枕也不假,辩机也亲口承认东西是高阳公主所赠。” 我冷淡的笑,“那又如何,辩机和尚享有盛誉,年方二十六,就以渊博的学识、优雅流利的文采闻名本朝,高阳公主送金宝神枕给他,安知不是因她敬佩他有德有学,所以拿神枕虔诚供养他,但两人之间并没有半点男女私情?释家的佛祖如来不就受人供养将近二十年?他宣法的孤独园精舍,不就是舍卫城的豪商购置给他的?受人供养,在释家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御史台单凭借一个神枕,就论定辩机和高阳公主有私情,是武断又莽撞的,照他们的理论,释家的佛祖不知道和多少富豪和王子私通过。” 田烈忍不住哈哈大笑,“说的也有道理。” 慧心师太连连宣佛号,“阿弥托夫,善哉善哉,施主莫要胡言乱语,惹得佛祖不喜。” 我笑了笑,没再做声。 慧心师太出了会神,涩然问道:“如果辩机没有和高阳公主私通,太宗皇帝为什么要腰斩他?” 我苦笑不已,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虽然是万般不愿,终究还是要说出口,“那是因为,太宗皇帝对高阳公主有心结,高阳公主强迫房遗直让出爵位,令房玄龄大人家宅不和,太宗皇帝甚是震怒,为此狠狠斥责过高阳公主,但是公主没有就此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又怂恿丈夫和房遗直分家折产,自立门户,反过来向太宗皇帝诬告房遗直不守礼法,想把房遗爱赶出家门,太宗调查出事实真相,严厉地责备高阳公主,从此对她的宠爱稍弛,以为这样高阳公主会有所反省。 但高阳公主受了打击,不仅没有反省,反而越发的破罐子破摔,搅得房家乌烟瘴气,太宗皇帝想给她个教训,又不舍得让她自己吃苦,于是就把念头转到了辩机头上,指望经由杀辩机震慑高阳公主,树立他作为父皇的权威。” 田烈大皱眉头,不甚赞同的拉长腔调,“不会吧----,太宗皇帝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何况辩机堪称是长安最负名望的学问僧,又是玄奘法师和道岳法师的高徒,玄奘法师带回来的经卷,他翻译的最多,文本也最优美,作为一个大德,他的名字足可以流芳百世,如果他没有做错事,太宗皇帝应该不会轻易杀他。” 我苦笑道:“就是因为他有流芳百世的才识,所以太宗皇帝才要杀他。其实当时风传和高阳公主有染的人,除了辩机,另外也还有不少,比如僧人智勗、惠弘,道士李晃、高医等,但是太宗皇帝一个也没追究,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人品低下,地位卑贱,不够份量。” 田烈挠了挠头,“大光,照你的意思,辩机和尚岂非是因为太宗皇帝的家务事被害且含冤莫白?”干笑了两声,“这太可笑了,太宗皇帝英武神明,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我不知道,“如今涉案的当事人,包括太宗皇帝在内,悉数都死了,高阳公主和辩机之间究竟有没有暧昧关系,太宗皇帝因何杀辩机,已经无从考证。” 田烈默然,突然有些担忧,瞟了慧心师太一眼,“通译典的事。。。” 我打了个突,也颇是后悔,东西没到手,真是不该说这些有的没有的。 慧心师太木然出神良久,末了轻声叹息,掀开被子下床,佝偻着腰身打开禅房大门出去,片刻功夫之后复又回转,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绿檀木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箱盖,取出一本厚厚的卷册,翻开扉页,轻轻抚摸,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洒落卷册,纸页霎时湿成一片。 我和田烈看得恻然,想要说两句宽慰的话,却又无从说起,最后我说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慧心师太浑身一颤,目不转睛凝视着我,脸上明明热泪滂沱,干涸的双眼却寂灭如死灰,半晌将卷册放回木箱子,“你们拿走吧。” 两天后慧心师太安然圆寂,无忧无怖离开人世。 得到消息的时候我就想,不知在此后的千万世轮回中,王翠喜会不会再遇到宗明德?而那位风韵高朗,文采斐然的学问僧人如果有来生,此时年当五岁的他,又在何处生根?

百零一章 巫蛊之始 当天下午,元庆在快马加鞭送回通译典给厉山飞,存放到土豆预先指定的位置,而许弘也在当天傍晚十分醒转,得到消息之后,柳妈妈马不停蹄,立刻带着八十一页贝多叶离开大明辰宁宫,过许弘府邸,按照土豆所描述的,在许弘书房第三格柜橱下翻出一叠厚厚的卷册,打开细看,正是前梁大德高僧陈真谛和昭明太子合著的梵文通译典。 典籍到手,她也没再进宫,直接就去了永阳坊的会昌寺,问知客僧人要一间清净的院子,开始潜心研读八十一页贝多心经上载明的释家禁法陀罗尼明王咒。 这天是腊月二十五。 三天后,腊月二十八,大明宫中灯火通明,一百二十名年不满十五的童男子齐跳大摊舞,驱鬼求福,土豆念及此次大摊舞者当中包括初次粉墨登场的杨玉,就缠着武珝带她去捧场,武珝拗不过她,只得答应,此时她已经挺着四个月的身孕,腰身粗壮,行动迟缓,但仍然肤光胜雪,明眼得让人不敢正视。 尚宫局安排在观星台下的方场排阵,帝后和有等级的妃嫔在楼台上观瞻,武珝因为怀着身孕,特别得到圣上眷顾,安置在他旁边,与皇后站在一处,身后才是淑妃。 久未露面的淑妃娘娘带着病恹恹的雍王,土豆的壮健活泼,衬得雍王简直病入膏肓一般,而武珝红润的脸颊,眉梢眼角的温润,也让容颜憔悴的淑妃气不打一处来,勉强站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借口雍王身子不爽,匆匆退下了。 皇后娘娘看在眼里,也没多言语,只嘴角笑容微露,似是得意非凡,武珝长睫低垂,很是温顺恭良的模样。土豆大张着眼,指望在一群黑压压的少年人里边发现杨玉。 圣上李治摇头苦笑。 这天夜间,圣上宿在皇后处。 事实上,从这天开始,一直到大年初五,圣上都宿在皇后处。 到了大年初六,不光南熏宫炸了锅,就连宇文顺也都有点忍耐不住。 “皇后和圣上成亲不足两年,圣上就纳了萧氏做侧室,从那时候开始,圣上几乎就没有连宿过皇后,除非是带皇后进宫给太宗皇帝请安,被太宗皇帝留置宫中,不得已而为之,现如今的境况,着实是怪异。” 武珝却笑,“毕竟是多年夫妻,也许突然之间生出感情了也未可知。” 比起宇文顺的心浮气躁,她似乎是出人意料的气定神闲。 宇文顺大不赞同,“以圣上的性情,皇后的脾气,加上她的年纪,还有容貌。。。”可能性很小。 武珝轻描淡写道:“世间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宇文顺若有所思,却又默不作声,武珝面上越是波澜不惊,他心中疑云越是密集,武珝不是苟且偷安的女人,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地位,不过是皇后用来抵抗萧淑妃的棋子,而如果皇后重新得宠,单凭一己之力就足以抵抗萧妃,这也就意味着武珝的后宫生涯到头了,以皇后的肚量,了不起等到她生下腹中龙胎,跟着必定会一脚替她回感业寺。 有这样的忧虑在,武珝为什么还可以这么沉着? 他想不通了。 直到大年初八这天,他到太医署探望许弘,意外遇到于休烈,他引了个话头,这个问题才勉强得到解答。 “大年初一那天,我到会昌寺给父母敬香,你猜我看到了谁?” 彼时厉山飞和蒋茂昌都在,厉山飞闻讯,笑着问于休烈道:“谁?” 于休烈弹了弹手指,清净明澈的双眼闪烁晶亮的火花,懒洋洋的说道:“说起来才有意思呢,我居然看到了中书大人柳奭。。。。”他顿了顿,似是存心等人接口。 果然,宇文顺有些吃惊问道:“柳大人?” 于休烈再慢吞吞的补充,“。。。的门生,兵部侍郎韩瑗韩大人。” 宇文顺气结,“你直接说韩大人就可,做什么扯出柳大人。” 于休烈狡黠的笑,“宇文大人稍安勿躁,我还有后文。” 厉山飞好笑的问道:“韩大人上会昌寺做什么?” 于休烈慢悠悠的说道:“看那样子,当是布施香油钱,但是等他走后我翻阅过他在功劳簿上的签名,发现他题的落款不是自己,而是王皇后的姨娘柳妈妈的名字。”这意思就是说,他是替柳妈妈在布施香油钱。 厉山飞甚是不解,“这可怪了,韩大人做什么要替柳妈妈布施香油钱?” 许弘清冷的笑,“那也没什么稀奇的,王皇后的义子、如今的太子燕王忠,就是长孙无忌大人、韩大人,柳大人,加上中书侍郎褚遂良大人,以及尚书左仆射于志宁一起谋立的,说韩大人是***人也不为过,替柳妈妈布施香油钱也平常,我就是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厉山飞笑道:“于大人该时想必也有这样疑惑?” 于休烈笑着点了点头,却又不急着出声,只漫不经心把玩许弘床头一只长条状的叩诊棰,好似那是稀世珍品一般,怎么看也看不够,存心要众人等得不耐烦出言求告他。 宇文顺等了一会儿不见于休烈开口,心下着恼,恨不得冲上去撕开于休烈的嘴将答案直接掏出来了事,“大人,你的下文呢?” 于休烈故作迷茫,“啊?什么下文?” 宇文顺气道:“你不是也疑惑韩大人为什么要替柳妈妈布施?难道没有找庙祝问个明白?” “有啊,”跟着一拍脑袋,好像是突然反映过来一般,“啊!你们是不是也很疑惑,想知道答案?” 宇文顺气道:“大人以为呢?” 于休烈笑嘻嘻道:“你们也是的,既然想知道,做什么不开口询问,你们要是不问,我又怎么会知道你们想知道呢?” 宇文顺和厉山飞都有些啼笑皆非,许弘却冷笑,清秀的长眉下一双亮如漆点的双瞳有些不耐,“于大人你也不必再吊人胃口,这些小道消息无聊新闻,你不想说,我还不想知道呢,”又修理旁边候立的蒋茂昌,“你也是的,一点眼力都没有,于大人是贵人,身居要职,时间多么宝贵,忙里偷闲赶来探望我已属不易,怎么还好意思留着他夹七夹八家闲扯些有的没有的拉杂事,多耽搁人功夫,还不赶紧送客?” 宇文顺大是泄愤,简直要扑上来膜拜许弘,自他认识许弘几多年来,头一次觉得许某人那一张毒舌原来也有可取之处。 蒋茂昌忍笑忍得几乎内伤,“是。” 于休烈干笑不已,摸了摸鼻子,“老许,你何不索性扇我两耳光算了?” 许弘冷淡的笑,“不敢当,大人是太医署的贵客,平时请都请不来,今次大驾光临,当真是让我脸上生光,不瞒大人说,除夕至今,有不少病患吃坏肠胃赶到太医署就医,我正缺人手调度,大人要实在是闲得慌,不妨到太医署做点散工,虽然你的医术不敢说是精湛,诊治些肤浅的脾胃毛病,想来应该还是可以胜任的?” 一番话夹枪带棒,损得于休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有摸着鼻子苦笑的份儿,竟想不出半句反驳之词。 宇文顺乐得眼睛都找不到了,双手背在身后,幸灾乐祸的看热闹,蒋茂昌倒是有心帮腔两句,可是他一向服从许弘惯了,又没那个胆量。 末了还是厉山飞于心不忍,出口替他解围,“大人,我是真的好奇,不知道韩大人做什么要替柳妈妈布施香油钱?” 于休烈简直要感激得热泪盈眶,厉山飞你可真是个好人啊,赶紧借坡下驴,竹筒倒豆子一般利索的交代,“我也是好奇这个问题,就找了寺里僧人套问原因,没想到僧人告诉我,说韩大人布施的并不是香油钱,而是房钱,因为柳妈妈人就住在会昌寺,用的还是从前辩机和尚的厢房,所以价钱格外昂贵。” 宇文顺大奇,“柳妈妈是道家的禁师,留在释家的寺庙里做什么?如果是年终祈福的话,她应该去百珑观才对的,而且她为什么要住辩机和尚从前的厢房?” 于休烈笑了笑,神色看来高深莫测,“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知客僧人,他却推说不清楚,只含混其词同我提起一点。”想是习惯使然,话说到此又打住。 许弘本来就不耐听这些朝臣之间的小道秘辛,于休烈说话又还吞吞吐吐,一点也不爽快,他哪里还有耐心伺候,当下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不住朝厉山飞使眼色,要让她赶了于休烈出门。 于休烈看得大受打击,幸好宇文顺及时的发问,多少弥补了他受伤的自尊心,“他提到什么?” 于休烈恨恨说道:“他说,从柳妈妈住进那间厢房起,每天子夜之后,都能听到男人的说话声,有资历长的沙弥偷偷议论,说那男人声音和贞观末年腰斩的名僧辩机像极了。” 宇文顺打了个突,于休烈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暗示辩机未死?但那是不可能的啊,贞观二十二年,辩机因和高阳公主私通被判腰斩,行刑当天太宗皇帝是亲临现场观瞻了的,彼时自己也随侍在场,亲眼目睹辩机被斩做两段,挣扎一炷香功夫才断气,等到尸骸冰凉之后才让孝义公主打包卷走,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许弘冷哼了一声,“道家禁法五绝,避邪、招魂、诅咒、求福、驱鬼,其中以招魂最正,也最完整,不要说是在夜半,就是白日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的时候要招鬼,对高明的禁咒师来说,也都不是什么难事。” 于休烈身子一颤,飞快的看了于休烈一眼,似是惊讶,也似是在求证。 于休烈讪讪的笑,“不错,确实如此。” 许弘讥诮嗤笑一声,“就不知道他做什么要把辩机的魂魄招回来。” 于休烈隐约猜到一点内情,半真半假的笑道:“也许柳妈妈觉着道家的禁法已经修到极限,想要改弦更张,也未可知?又或者,她是想向辩机求助?” 宇文顺沉吟着没做声。 许弘瞟了于休烈一眼,意有所指的说道:“作为玄奘和尚曾经的缀文大德,辩机和尚佛泽深厚是不错,但据我所知,他本身是不修禁法的,如果柳妈妈不想出家做尼姑,招他的魂魄回来也没什么用处。” 厉山飞抿嘴一笑,“据闻辩机和尚样貌清俊秀美,难不成柳妈妈春心动荡,想要一睹他真容?” 宇文顺哑然失笑,“厉山飞,你以为人人都像米大婶那么猥琐?每次翻阅大唐西域记,都忍不住肖想作者风姿,巴不得一棍子打昏厥人家拖回洞里圈养。” 厉山飞越发的笑不可抑,“倒也是,柳妈妈应该没有米大婶那般狼性坚强,便是这样,她为什么要召回辩机的魂魄?” 于休烈似笑非笑的轻弹手指,“这个么,只有天知道了。” 厉山飞眼光锐利,察言观色之下,含笑说道:“除了天以外,于大人你多半也知道,”又看旁边沉吟不绝的宇文顺一眼,“宇文大人估计也猜到几分,真正不知道的,只得我和许弘罢了。” 于休烈哈哈大笑,故作亲近的问道:“老许要是好奇,我其实是可以略微解答的。” 没想到许弘半眯起细长的狐狸眼,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躺回卧榻上,慢吞吞地说道:“不必了,该我知道我自然会知道,不该我知道的,莫说是出口询问了,就算听到最好也要充耳不闻。” 于休烈俏眉眼做给了瞎子看,面色顿时尴尬之极,这还不够,许弘又把先前话头重新拾起,“于大人,我正经和你商量,最近时间内你要真是有空,不妨到太医署帮忙,工钱随便你开,只要不是太苛刻,我决计不还价。” 于休烈干笑不已,瞥见许弘认真的表情,和蒋茂昌眼巴巴似是求才心切的模样,登时就坐不住了,心道我堂堂太常寺的少卿大人,屈尊降贵替人看肠胃病,整天伺候一群拉稀摆带的病患,传出去多么掉价,“许大人开口,原本我是求之不得的,主要我最近手上有点事,实在是脱不开身啊脱不开身。。。” 脚跟一动,讪讪的站起身,朝门口挪动。 厉山飞嘴角微微翘起,“大人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不?” 于休烈慌忙摆手,“帮不上帮不上,非得要我亲自处理才妥,那个那个,许大人好生将养身体,我过几天再来探望你。” 说完好似生怕许弘出口挽留他一般,也不等厉山飞回话,一溜烟的步出内室。 厉山飞终于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似笑非笑望着许弘,“你当真是希望于大人到太医署帮忙?” 许弘哼了声,清瘦面容露出几分笑意,“就算他想帮忙,我还不放心他操持呢。” 蒋茂昌忍俊不禁,“大人是嫌弃他唠叨又罗索,想赶他走罢了。” 厉山飞吃吃的笑,眼波流转,看了宇文顺一眼,“原来如此。” 宇文顺何等乖觉的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厉山飞是在暗示他也该告辞了,便不然保不准许弘会把对付于休烈那一套顺手敬到他身上,编排出什么好差事给他做。 “大人气色看来上佳,奴婢也就放心了,这就回宫禀告给武娘娘和土豆知道,也免得她两人担心。” 说到土豆,饶是许弘冷人冷面,也忍不住挂念,沉吟了阵,吩咐蒋茂昌道:“茂昌,麻烦你跑一趟,带宇文大人去东市,买一些土豆平日最喜欢吃的小零嘴带进宫给她,”又正色对宇文顺说道,“我家那个孩子,性子单纯天真,劳烦大人多多费心照顾。” 他皮相本就冷淡,平日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又刚刚才收拾过于休烈,这会儿郑重其词的托付,倒让宇文顺不自在起来,“土豆那孩子很可人疼,武娘娘也爱惜她,大人只管放心,只有她欺负人的,没有人欺负她的。” 厉山飞却叹息,眼圈发红,“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显然是想到了先前土豆遭受的蛆虫刑。 许弘拍拍她的手,“只此一次,有宇文大人看顾着,以后再不会生事端,”又拿眼看宇文顺,“大人你说呢?” 宇文顺干干的笑,硬着头皮说道:“奴婢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所望。” 彼时差不多是中午十分,宇文顺和许弘夫妇话别,跟着蒋茂昌到东市,花费了足足半天功夫,采买好几大包据说是土豆平日最喜欢吃的零嘴,提回辰宁宫交给土豆,顺便把早间碰到于休烈的事说给武珝听,末了说道:“照我看,柳妈妈召辩机的魂魄现身,必定是在向他请教梵文,想要读懂八十一片贝多叶上载明的释家禁法,用以为王皇后求子。” 武珝微微一笑,兀自一目十行翻阅手上卷册,闲闲应了一句,“是吧,有道理。”那神色分明透露她对此一早已经猜到。 宇文顺心下甚恼,按耐住火气问道:“娘娘好似一点也不惊奇?” 武珝笑了笑,察觉到宇文顺有些动怒,沉吟片刻,字斟句酌的说道:“宇文,我借本书给你看可好?” “什么书?” 武珝合上手上的卷册,递给宇文顺,“我在感业寺做尼妃的时候,认得一位戒杖主持,法号叫做慈忍,是个性情非常宽和温和的人,彼时我心情抑郁,整天愁思不展,慈忍法师遂送我一本卷册,让我心绪不宁、又或者有难决之事的时候,就翻出来阅读,一定可以得到正法,茅塞顿开。” 宇文顺狐疑的皱眉,接过武珝递来的卷册,发现是一本手抄的经本,卷头写着佛说月灯三昧经几字,翻开扉页,开头写着,“闻如是。一时佛在舍卫国。游于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五百人六万菩萨俱。及持央数诸天人。。。。” “这经书名字好陌生,内文也从来没见过。” 武珝意味深长的笑,“那是当然的,佛说月灯三昧经,至今也没有正式的汉文译本,慈忍法师的这一本,算是头一份。” 宇文顺愣住,倏然自书页中抬起头,“你的意思,那位慈忍法师精通梵文?” 武珝斟酌了阵,“不,按照法师的说法,他其实根本不懂梵文,这本汉文本,是他借了感业寺的主持慧心师太手上一本梵文通译典,仔细参详过后一一比对着翻译出来的。” 宇文顺讶然,“那是什么通译典,竟然可以如此神奇?” 武珝眼中光华闪烁,“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那本通译典。” 宇文顺有些跃跃欲试,“说的我心痒痒的,抽空上感业寺一趟,问慧心师太借来看看。” 武珝笑出来,默默出了会神,顺口问宇文顺,“许大人情况如何?” 这一问引得旁边埋头大吃的土豆也上了心,一步跳过来,满嘴的臭豆腐,含混不清问道:“是啊,我爹他怎么样,身子好些了没?” 宇文顺用袖子捂住鼻口,大皱眉头,“土豆你走远点吃,真正是臭得要命啊。” 土豆干笑了两声,退到靠窗户的角落边上继续大吃,“大人快说啊,我爹怎样了?” “许大人已经没有大碍,再调养几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土豆略感放心,油乎乎的小手拍了拍心口,“阿爹脱险我就放心了。” 武珝也笑,顿了顿,对宇文顺说道:“你头先说要到感业寺问慧心师太拿她手上梵文通译典观瞻?” “是。” “你不必再跑那一趟了,因该本通译典现在已不在慧心师太手上。” 土豆耳朵尖锐,听到这一句,顺口答道:“对啊,我阿爹出宫那天,妈妈就安排王大光跑了一趟凤凰山,把通译典拿回来放我家,后来给了柳妈妈。” 宇文顺愣住,呆呆的没做声,脑中飞快拼凑各样零星碎片,电光火闪之间,他突然想明白,“娘娘,通译典的事,就像贝多叶一样,也都是你蓄意安排的,对么?” 武珝却笑,轻轻摇头,“宇文,你把我想的太神通了,我哪里有那样本事左右柳妈妈和皇后,”她若有若无的笑,“我最多不过是循着事态的发展,在适当的时候,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 宇文顺没做声,默然良久,沉沉的说道:“娘娘,你可否告诉我,你是抱着何种心态行这些事的,你推波助澜的主旨究竟是什么?” 武珝失口笑出来,反问宇文顺一句,“我以为我的意图一直以来都是很明显的?” 宇文顺硬梆梆的顶了一句,“娘娘睿智胜过奴婢千百倍,您行事从来自有章法,若是不明言告知,奴婢又怎么能领会娘娘的良苦用心?” 武珝微笑,“宇文生出脾气了。。。。” 土豆在旁边吃掉一只包裹,有了八分饱,总算分出点精神,把嘴脸还有手上的汁水擦干净,又就着铜盆的清水漱过口,确信身上没有臭味,这才屁颠屁颠儿的偎依到武珝脚边上,像只大头猫儿一般,扬起黑溜溜的眼珠,看看忍怒的宇文顺,又看看武珝,乖巧的软语央求,“娘娘的良苦用心是什么呢,你就说出来嘛。” 武珝长睫毛下一双黑瞳波光流转,顺手解开土豆松散的元宝发髻,捞起她乌黑滑溜的头发,在指尖滑落,享受那种就好像抚摸缎子所带来的特有快感,嘴角笑容清浅,淡淡说道:“宇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花费恁大心思,为柳妈妈找齐释家的禁法和梵文通译典,决不会是因为我一心要成全皇后。” 宇文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上,摒住呼吸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武珝看了他一眼,不轻不重点他一记,“你心里明明已经猜到,又何须我直白说出来?” 宇文顺迟疑了阵,试探问道:“娘娘,你当真打算怂恿皇后行巫蛊?” 武珝若无其事拿起妆台上的梳子,替土豆梳理长长的头发,“我不是打算怂恿皇后行巫蛊,我根本已经引皇后开始行巫蛊了。” 宇文顺背心没来由的泛起寒意,一时心念千转,颤声说道:“娘娘的意思,圣上这五六天夜夜留宿辰宁宫皇后处,是因为皇后行的巫蛊在作祟?” 武珝给土豆梳头的动作温柔,脸上的笑容却甚是阴冷,“柳妈妈研修释家禁法的初衷既然是求子,那么做法使得圣上留宿皇后寝宫就是必然的。” 宇文顺额头渗出细密冷汗,“难怪你肯定皇后已经开始在行巫蛊,难怪你眼见圣上宠幸皇后娘娘也不自乱阵脚,原来根源在这里。” 武珝笑容如春风一般,“你现在明白,倒也不算太迟。” 宇文顺一颗心怦怦直跳,“接下来娘娘打算做什么?不会是坐等皇后做成巫蛊,怀上龙胎吧?” 武珝笑容亲切和蔼,“当然不是,按照我的计划,第一步,是要怂恿皇后行巫蛊,这一步达成,第二步自然就是找一个告密者,把皇后行巫蛊的事说给圣上听。” 宇文顺干笑了两声,不抱希望的问道:“娘娘选定那告密者,不会恰好就是奴婢吧?” 武珝悠然道:“除了宇文大人,还有谁能够胜任此等重任?”

百零二章 游园惊梦 婚期最终定在正月二十,之所以选择这一天,是因为田心的妈妈生辰就是正月二十。 正月初十,十三终于送回消息,已经找到郝贵,正在恳求她回转,不过郝贵似乎心意甚坚,不大理睬十三。 十三彷徨无计,向我求援。 众人都有些幸灾乐祸,田烈说道:“让他吃点苦头再说,否则日后还会旧病复发让郝嫂子吃苦。” 田心也说:“就是的,郝嫂子是好人,不能总是挨他欺负。” 大公主本来就是火爆脾气,听田烈添油加醋说了十三如何迷恋厉山飞,冷落郝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不知好歹的下流种子,今次非得教训他一顿不可!” 于是我写信给十三,内容由众人口述:十三,牢牢记住,女人最是心软,要求得郝贵的原谅,只得一个办法:苦肉计,变着法儿的折磨自己吧,直到郝贵原谅你为止。 写完这些,田烈犹嫌不足,要求我补充,“比如冰天雪地裸身跪榴莲三个时辰,比如头顶花菜脚踏碎石子赌咒发誓再也不见异思迁两个时辰。。。。” 田心翻了个白眼,“四哥,十三不是傻子。” 大公主也说道:“太明显了他会看出我们在整蛊他。” 我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生怕众人要我照实书写拿去给十三。 十三一向认为我老实,假使我写了这样建议给他,就算心中有疑惑,他也是一定会照办的。 田烈只得作罢。 趁着众人改变主意之前,我赶紧出门投信。 走出门口那阵听到田烈在背后大叹,对着田心放厥词:“妹子,你当真打算嫁给元庆?我实在是不看好他啊,这家伙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他是偏着燕十三的。” 干笑不已,才打算回头解释一番,却听到田心说道:“偏着十三算什么,只要他不偏着杨绍,我就要高高兴兴嫁给他。” 没来由的觉得欢喜。 说到杨绍,田烈突然一拍脑门,“啊呀!我恁糊涂的,再过两天就是上元灯会,昨天竟然忘记约她了。” 田烈回京之后,每天入夜都会过杨再思府邸和杨绍会面,天明才回玫瑰园,我们都取笑他像是山精夜怪,白天蛰伏,夜间外出引诱良家女子,田烈居然也大言不惭的承认,“不错,吾乃是凤凰山上修炼千年的狐仙,原本已经位列仙班,只是贪慕杨家姑娘的温存情意所以留连不去。” 连大公主都给他逗得发笑。 当然实情不是这样。 田烈在身份上是已死的人,他是不能光天化日之下露面的,尤其是在长安城。 好在孝义公主和杨绍对此都不介意,只不过孝义公主身为母亲,虽然对田烈这个准女婿还算满意,照例还是询问了他日后的打算,事情是明摆着的,杨绍不可能一辈子养在杨家,和田烈半夜会面,天明分开。 田烈的回复是,“等丈母娘你对我完全放心了,我就想带着杨绍出长安回突伦川定居,塞外牛羊成群,天空辽远,吃穿用度虽然比不上长安,却是个自在生活的好地方,我已经在那里置办有田庄和牧场,决计不会让杨绍跟着我受苦。” 孝义公主也赞同,“长安人事纷繁,绍儿心性却很单纯,你带着她远走高飞也好,就是可惜以后我和她见面机会就渺茫了。” 田烈笑着说道:“我很欢迎公主和我一起过突伦川的。” 孝义公主笑出来,却叹口气,“这长安城我也住得腻烦,但我是杨家的妇人,又膝下有儿,去依附女婿为生,叫我丈夫儿子脸面往哪里搁置?”婉言拒绝了田烈的邀约。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 朝廷早在正月初八就出了公文,正月十五开上元灯会,从正月十三开始,长安三日不禁夜。都府部从正月初十开始调派人手为灯会做准备,在各大街坊搭建各色彩灯,造型各异,有的形如宝塔楼阁,有的形如玉树琼枝,有的形如仙山灵台,形形**,高低错落,样样花灯都用锦绮做罩子,下摆挂上金银流苏,看在眼里真是夺目生辉。 这天傍晚,所有花灯齐齐点起,顿时灯火璀灿,满城流光溢彩,好似天上人间一般。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街上文人雅士云集,平时藏在闺阁里边的佳人闺秀也悉数解禁,由丫鬟仆役陪伴着出府,长安人声鼎沸,喧声如潮,欢笑歌舞频传,加上人面笑靥如花,当真是难得的盛世景象。 刚刚入夜,田烈就出门了,不消说自然是寻杨绍一起赏花灯,想到夜间灯火如白昼,容易现出原形,田大狐仙特别在头天晚上张罗了两张狐狸面具,说是和杨绍一人一张。 惹得田心忍耐不住,也去买了两张,却是漆黑如墨的昆仑奴面具,坚持要和我一人一张,“你生的太好看,戴张丑怪面具才不会有人意图侵犯我领土尊严。” 田烈呀呀的张口大叫,“我的妹子,你那眼睛当真是长到后脑勺去了么,元庆从前是长得不错,现在这模样,怎么能够叫做好看?倒是你自己,年龄越长风姿越盛,你不见杨慎每次看到你都失魂落魄的?” 田心哪里管他鼓噪,固执将那面具戴在我脸上,末了对住我盈盈一笑,雪白的貂裘衬得她脸颊晶莹如雪,一双清亮的剪水双瞳注视我一阵,低声抱怨道:“根本都遮掩不住,干脆将你藏起来算了。” 我听得呆住,说不出有多么的欢喜。 田烈在旁边看着,难得的没有取笑田心,我拿了田心另外那只昆仑奴面具,换了田烈手上一只狐狸面具,戴在田心脸上,轻轻拉着她的手,“走吧,我们去看灯会。” 田心握住我的手,“外边人山人海的,你可不要随便放手,免得我们走散了。” “不会。” 田烈好一阵眼热,一跺脚把我换给他的昆仑奴面具戴在自己脸上,“不看了不看了,找我的小妹妹去。”窜身上了屋檐,几个起落就不见了。 大公主失口笑道:“估计是真受到刺激了,心急火燎成这样。” 田心抿嘴微笑,和我出了玫瑰园,一路的闲逛一阵,不知不觉走到药园所附近,居然碰到杨绍和田烈,两人也如我和田心一般,手牵着手走得很是亲近,杨绍半身侧着,藏在狐狸面具下的唇齿开合,想来多半是在和田烈说起从前上课的旧事,田烈心不在焉的点头,望着杨绍出神,田心看得大乐,“从前四哥垂涎六姐姐的侍女飞霞,每次遇到人家就是这副神情,色迷迷的恨不得一口将人吞吃掉,我得过去提醒杨姑娘才成。” 我低声苦笑,想要阻拦她,“还是不要了吧,四公子会不高兴的。” 田心撇了撇嘴,“不成,谁让他平时老欺负我。” 就真的拉着我走到杨绍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杨姑娘。”摘下脸上面具。 杨绍惊跳起来,“哎呀!”回头一看,发现是田心,慌忙松开握着田烈的手,“田姑娘。” 田烈心中郁闷得差点要吐血,仰天长叹,“冤家路窄!”重又捉住杨绍的手。 杨绍羞涩的笑,倒也没甩开,“怎么会这么凑巧。” 田心大方的说道:“我也觉着呢,大约真是有缘吧,杨姑娘你当心了,我四哥鬼心思多的很,保不准正盘算着要吃掉你呢,”瞄到她面具下嫣红的嘴角有些微异样痕迹,又甚是坏心的加了一句,“难不成是已经吃掉了?” 杨绍低叫了一声,虽然面具遮掩着看不到她脸色,不过由她迅速窜红的耳朵根子,也不难想象其人脸上灾情之严重。 田烈给田心说破心事,几乎要恼羞成怒,咬牙切齿低声对我说道:“姓元的,把这个多嘴的小姑娘马上带走,便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修理得她连姨娘都认不出!” 我干笑了两声,拉了拉田心的衣袖,“我们走吧,四公子真的生气了。” 田心却还不肯收手,又笑着问杨绍道:“杨姑娘怎么会想到来药园所玩?” 杨绍支支吾吾的,兀自沉浸在做坏事给田心捉到的羞恼中,哪里说得出话? 田烈不甘不愿代替她解释,“杨姑娘说想带我到药园所看看平日她上课学习的地方都是什么模样,”大声叹气,“这地方和我八字不合,刚刚才碰到她一个旧同学,就是那个叫范健的,蘑菇了天那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打发走,又来一个扫帚星,打搅大仙的兴致。” 他话才说完,就见药园所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范健和屠贤手拉着手从门里出来,见到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王大光,好久不见。”乐滋滋的扑上来,把田心挤到旁边,抱住我大力拍打一通。 他身后跟着穿一件湖水绿对襟小袄的屠贤,见范健抱着个面具男人用力拍打,男人旁边的小女郎对住他怒目而视,慌忙上来拉开他,“范健你做什么,人家都不认识你。” 范健挠了挠头,疑惑的说道:“怎么不认识,他是王大光啊。” 屠贤咦了声,又看我一眼,“明明带着面具,你怎知他是王大光?” 范健一宗一宗如数家珍,“身段差不多高,眼睛也光彩,安静又不多话,笑起来亲切又不亲近,分明就是王大光嘛,啊!还有还有,杨姑娘每次看到王大光都会好高兴,偏偏又要低着头装作没看他。” 田烈露出来的一双眼乌云密布,恨不得冲上去痛揍范健五百大拳。 我尴尬的笑,紧紧握着田心的手,生怕她一生气甩开我自己走开。 但是田心却难得没有着恼,反笑着表扬范健,“你看人可真是仔细啊。” 范健立即高兴得找不到眼睛了,嘿嘿的傻笑道:“是么,我也这么想。。。” 屠贤叹了口气,“可真是个傻人,”顿了顿,又试探着看向我,“你真是王大光?” 我摘下脸上面具,笑着说道:“是,屠师最近身子可好?” 屠贤答道:“还好,就是很挂念你,放假之后你好似就没再去我家找过他。” 我想了想,含混说道:“家里生了些事故,所以就没过去请安,烦请屠姑娘帮忙解释,过两天。。。。” 田心立即接口,“我会跟着大光一起到府上拜访。” 屠贤哦了声,打量田心一阵,问道:“这位是。。。。” 我面上一热,呐呐说道:“我的内人。” 屠贤和范健都惊讶之极,屠贤眼睛尖锐,瞄到田心脑后的头发兀自梳成少女发辫,“什么时候成的亲?怎么我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我笑道:“还差几天,日子定在正月二十。” 正闲话那功夫,就见杨智在人群中四处张望,见到我们所在,急忙跑过来,气喘吁吁道:“绍儿,绍儿,快跟我走,妈妈魔障了!” 杨绍吃了一惊,“妈妈怎会魔障?” 杨智哭丧着脸,“我头先跟着妈妈到会昌寺听道岳法师说经,门口遇到个小沙弥,问妈妈一个问题,然后妈妈就魔障了,痴痴呆呆立在那里,叫她也不应声。” 杨绍当下着了慌,“她人现在哪儿?” “已经送去太医署找许大人看诊,大人说她是给人引出心魔魇住,要是挣脱不开以后都会痴痴呆呆的。” 杨绍手足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这,这。。。。” 还是田烈当机立断,伸出坚实臂膀扶住杨绍摇摇欲坠娇小身躯,“别慌张,我现在带你去太医署,见到人再论。” 杨绍泪珠滚落,低声应道,“嗯。” 我正想着要不要跟从,田心已经先开口,“我们也去,也许能帮上忙。” 屠贤道:“我回家问问阿爹有什么办法可想。” 杨绍大是感激,红着眼圈说道:“有劳小贤。” 两厢分手,五人直奔太医署,此时正当入夜,街上观灯的人潮如涌,摩肩擦踵,车水马龙的,想要快行真是艰难万分。 路上我问杨智,小沙弥问了孝义公主什么问题,杨智说道:“那小沙弥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仿佛是很有慧根,见到妈妈第一眼就说,施主,我们又见面了,好像是多年旧人一般。” 我心下大奇,“他不过才只五六岁光景,怎么会认识孝义公主?” 杨智无奈说道:“我疑惑的也是这个,本来以为小孩子多半是受人教唆在故弄玄虚,却发现妈妈好似很迷茫,说你样子看来好眼熟,可是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小沙弥就说,前程旧事,浮光掠影,当略过不提,今只问施主一问,求施主解答。” “他问了什么?” 杨智说道:“他问,未生之前我是谁,生我之后谁是我?” 田心皱眉,“好古怪的问题。” 我心下一动,“据说释家的达摩先师,未出家前本是位王子,某日释家的佛祖如来托身成樵夫,问他一个问题,他答不上来,苦思十年未解,最终舍弃王位,出家修行,想要参透那问题的答案。” 而半生戎马的将军,也曾经为那个问题苦恼过。 杨绍突然面色如雪,颤声问道:“难道。。。。”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是的,诱使达摩抛弃王位出家的问题,就是小沙弥向孝义公主提出的这个问题。 田烈若有所思,“也难怪孝义公主会魇住,这问题看来普通,其实却艰深的很,心智非凡的人最容易绕进去。” 田心沉吟了阵,问我道:“元庆,你可知道问题的答案?” 我出了会神,慢慢说道:“也许知道,也许不知,世间的事,谁说的清楚。” 田心吓了一跳,在黑暗中拼命握紧我的手,低声说道:“元庆,你别丢下我。” 我转过头,望着她水光潋滟的双瞳,柔声说道:“不会。” 尚喜太医署距离药园所不远,花了小半个时辰,总算赶到地方,医博士领了我们入诊室,许弘身子尚未复原,替孝义公主看过诊,多少有些疲累,半靠在床前养神,孝义公主躺在旁边一张软椅上,目光呆滞,神魂都好似在不知名的空间游荡。 杨绍蹲到她跟前,叫了一声,“妈妈。” 孝义公主回过神,对住杨绍微微一笑,看来似乎半点不见异样,说出口的话却让杨绍泪如雨下,“小姑娘,来,我问你一个问题,未生之前我是谁,生我之后谁是我?” 她竟是魇得连杨绍都认不出了。 我定了定神,朗声说道:“公主,未生之前,你不知道你是谁,生你之后,你也不知道谁是你,有耳不闻清净音,有眼不见卢舍那,听你所听的,看你所看的,做你所想的,那便是你。” 将军为那问题所苦,曾经拜访过道岳法师,彼时法师慨叹,“达摩祖师涅磐之前终于悟出问题的答案,未生之前,你不知道你是谁,生你之后,你也不知道谁是你,有耳不闻清净音,有眼不见卢舍那,听你所听的,看你所看的,做你所想的,那便是你,可叹我虽然知道这一点,但始终参详不透,所以总也不能脱离肉身成佛。” 孝义公主茫然道:“这话怎么讲?” 将军也没有参详透达摩祖师那句话的含义,但他找到属于俗世人特有的解脱方法,从此以后再没有为这问题所苦。 我原封不动引用将军的话,“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活在身前,哪管身后?” 孝义公主愣住,眼中珠光一闪,眸光渐合,“活在身前,哪管身后。。。” 我用力的点头,想起将军,莫名的黯然,据说人死后到进入六道轮回之前,有一条路,谓之中阴路,人的魂魄走在这条路上,若是能抛开一切,便可立地成佛,若是心中还为生前所造所受之业牵挂,便随心起境,重新进入六道轮回,不知道将军走在那条中阴路上,可曾参透生死,立地成佛? 人生虽然是苦,但我还是多么的希望将军他仍然挂念生前旧事,重入六道轮回,就算我们此后再也不能相见,但只要他转世到这世间,与我生在同一片天空之下,那都是一件很值得安慰的事啊。 孝义公主喃喃念道:“活在身前,哪管身后,”突然自软椅上一跃而起,眼放奇光,“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许弘见状松口气,“成了,没事了。” 杨绍卸下心口大石,抱住孝义公主大哭,“妈妈,你吓死我了。。。” 田烈摸了摸下巴,想的却是另外一宗,“会昌寺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个古怪小沙弥的,赶明儿个捉来玩一会儿。” 杨智冷笑了一声,恨恨说道:“不用等明儿个,我现在就去!”

百零三章 岩上桃花 友情提示:本章方**有问题,另外只有一半正文,另外一半都是废话。 说做就做,杨智是个快手人,一等孝义公主确认无恙,自己就折回会昌寺找那小沙弥算帐。 田烈天生爱看热闹,当即就想跟从,又怕杨绍不喜,也不敢提出来,倒是杨绍善解人意,看出他不甘寂寞的小芳菲心思,柔声说道:“哥哥行事莽撞,你去帮忙看顾着,别和会昌寺的僧人发生冲撞才好。” 其实杨智自小受乃父杨再思大人的**,入骠骑营后也已经出征很多次,性格比少年心性的田烈要沉稳得多,压根儿就不需要田烈看顾。 田烈满心想着要出去玩,得到杨绍的首肯,顿时大喜过望,点头如捣蒜一阵,随后就乐滋滋的投奔杨智去了,孝义公主看得叹气,说道:“这孩子性格虽然好,人也还机敏,却着实是贪玩了些,不如元庆稳重。” 杨绍勉强笑了笑,大约也是觉得有些惘然,低着头没做声。 厉山飞眼波流转,笑盈盈的说道:“田家公子诚然是不够稳重,不过比起有的人来说却已经好太多,公主你都不知道,我从前做山贼的时候,就曾遇到一个人,胆怯的要命,给我捉住,为着苟且偷生,不惜给我做丈夫,又还死要面子,唯恐官家知道他和山贼往来,竟然趁着官家上山剿匪,我命悬一丝那阵,偷偷从后山逃跑,不仅如此,他甚至还顺手摸走我的小孩,简直其罪当死,其心可诛。” 此话一出,众人都忍不住笑出来,暧昧看向许弘,田心怪声怪气道:“不会吧,有这样的人?” 许弘向来青白冷淡的脸子涨成猪肝,恼羞成怒道:“厉山飞,你说什么呢?” 厉山飞似笑非笑,白皙的脸颊染着淡淡红晕,柳眉下的大眼清亮有神,“许大人,你敢说你当初没有摸走我小孩从后山逃走?” 许弘气道:“我那是要。。。。”发现众人都竖起耳朵,倏然住口,重重的哼了一声,倒回床上面向墙壁躺着,“随便你怎么想。” 厉山飞吃吃的笑,推了推许弘,“好了,不要生气了,我也就是开个玩笑,真要记着你当年丢下我的罪事,又怎么会转头再找你?” 许弘拉了被子蒙住头,闷闷的说道:“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有污点的人,日后你稍不高兴就必定会拿了这宗事来说教。” 包括跟着许弘七八年的蒋茂昌在内,所有人的眼珠齐齐滚落到地上。 似乎自盘古王开天地以来,太医署的许弘许大人就是冷冷淡淡的,几时见过他这副情状? 厉山飞尴尬的笑,又推了推许弘,太医令不理睬她,只把被子蒙得更紧,看他那架势,估计连我们这些旁观者尚在现场都已经忘记,一心只顾着和厉山飞斗气。 厉山飞苦笑不已。 田心抿嘴一笑,好似是低声和我耳语,却又恰好让众人都能听到,“两相对比,越发的觉得我四哥好了,最少他做了错事从来不撒脾气。” 孝义公主也笑叹一句,“说的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至此对田烈一点微弱的不满倒也烟消云散。 许弘有点下不来台,裹在被子里边多少有些如坐针毡,蒋茂昌又在旁边不声不响的雪上加霜,“我一直以为大人生来就是斯文冷淡人一个,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厉山飞,以后你可要多多的提起大人这宗污点事啊。” 许弘气昏了,一把拉开头上被子,“蒋茂昌!” 蒋茂昌顺手端了旁边一只药盅塞在许弘手里,面不改色的说道:“大人顺顺气,该喝药了。” 厉山飞吃吃的笑,拉了拉许弘衣袖,“别生气了,大家都看着呢,你还想继续闹笑话?” 许弘面上青白交加,想要发作又不好意思,赌气喝干药汤,把药盅放回原处,顺手拿了枕畔一本神农本草低头阅读,只差在脸上写我再理睬你们我就是猪大肠。 我忍不住笑出来,对厉山飞说道:“没想到许大人也是这么有趣的人,总算知道土豆那活宝贝逗趣的本事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厉山飞也是忍俊不禁,欢喜的叹气,“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可真是让我操碎心思。” 这天夜间,因为孝义公主受了魔障,心悸不已,我们都没再外出,守着她说话解闷,许弘缓过气来,开了一幅药方,罚蒋茂昌亲自煎熬成汤,拿来给孝义公主压惊。 等到戌时,出门抽打人的杨智和田烈两哥们儿闷闷不乐的从会昌寺折转,向众人汇报,“那个小沙弥死了。”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孝义公主尤其觉着失望,“怎么会这样?” 报信儿的两人看起来也是疑惑的很,田烈坐在靠门的长条凳子上,怔怔的出神,“说是给大雄宝殿的金身擦灰的时候摔下来,当场就死了,我们赶到现场,他尸身都还热着,我解开他的僧衣,”他若有所思的瞟了我一眼,“发现一样东西。” 我沉吟了阵,问道:“是什么东西?” 杨智答道:“是一卷金刚经,据说是辩机和尚十五岁入空门不久,亲手抄写的,原本存放在会昌寺的经阁内,贞观二十二年他和高阳公主私通受腰斩,会昌寺将他一应物品全部清理出去,就再没见过。” 我沉吟了阵,转问孝义公主,“听慧心师太说,辩机受斩的后事都是公主操持?” 孝义公主点了点头,皱着眉头仔细回忆,“当时辩机已经转到弘福寺玄奘法师译场四年有余,所以我只拿走了弘福寺的物品,会昌寺就没有去过,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处理的。” 杨智又说道:“不仅如此,那卷金刚经扉页上另还题了一句话,写着一句话,即是岩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字迹歪歪扭扭,古怪的很,完全不似辩机手笔。” 孝义公主愣了数秒钟,突然面色大变,失口叫了起来,“辩机受刑前一夜,我入狱探望他,彼时他跟我讲,说梦见会昌寺的桃花,偶有所感,想出一个偈,但只得两句上文,尚欠两句下文。” 田烈露出震惊之色,眼中光华闪烁不息,“他那偈的两句上文,不会恰好就是岩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 孝义公主坐不住了,“不错,就是的,”她双目闪烁,浑身微微颤抖不停,仿佛是惊恐,又仿佛是讶异,“难怪我总觉着那小沙弥眼熟,原来是辩机的转世。。。”越想越是肯定,“没有错!一定是辩机转世。” 众人都怔住,人真的会转世么?可能么? 厉山飞怔了怔,古怪的看许弘一眼,含混说道:“也未必是转世吧。” 孝义公主疑道:“为什么?” 许弘低垂着长睫出了会神,没来由的冷笑,“事情真是越来越倒灶了,难不成姓柳的当真想要出家做尼姑?” 孝义公主愣住,心下一沉,多年在长安这个烂泥潭子打滚练就出的锐利直觉告诉她,今夜的事发生的必定不寻常,而许弘猜到了内情,“大人的意思是。。。” 许弘清俊白净的面容上,黑漆漆的瞳仁精芒电闪,“我的意思是,与其说公主今夜遇到那小沙弥是辩机的转世,不如说有人在会昌寺行巫蛊,把辩机的魂魄招回来,附身在那小沙弥的身上了,”他若有所思,转问厉山飞,“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于休烈?” 厉山飞出了会神,慢慢笑道:“不用,我们直接找宇文顺,权当是卖他个人情。” 许弘想想也对,“说的是,何必便宜于休烈。” 众人都听得糊里糊涂的,蒋茂昌在于休烈和宇文顺来探望许弘当日也在场,此时约略猜到几分,遂郑重嘱咐孝义公主,“公主,争端要开始了,假使我料得不错,大明宫不日之内必将有震荡,最近时间内,你务必要小心。” 孝义公主背后汗毛倒竖起,“蒋大人,你在暗示什么?” 厉山飞嘴角笑容如春风一般,出口的话却异常冷酷,“公主,茂昌的意思,大明宫博弈在即,你则是那枚最紧要的棋子,稍有不慎,就会送命。” 蒋茂昌点头,“是的,为着安全期间,公主你最好是藏起来,假使能够凭空消失是最好。” 田烈和我都是心下一沉,杨智却不服气,“你们少危言耸听,有我和我爹在,谁敢动妈妈一分一毫?” 许弘清冷的笑,不咸不淡说道:“倒也是,杨大人最近攀上了许敬宗,在朝中一呼百应,区区几个***徒,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茂昌,你诚然是多虑。” 蒋茂昌微笑,杨智却变了脸色,“***。。。” 关于本章岩上桃花的出处说明。 岩上桃花字句毫无疑问是我乾坤的,它真正的作者是宋朝非常有名的一个尼姑法因,关于其人的简介如下: 释法因(出家的人都姓释,大家知道的哈),姑苏嵎山朱氏子也,少汨尘俗无意出缠,年二十四始披缁服(好端端的为什么出家?),不终五夏遽尔游方(到处游荡),谒慧日雅禅师于东林。慧日举灵云见桃花悟道因缘问之(禅师拿了桃花来拷问她,要她对对子)。拟对,日曰,不是不是(对了n多次禅师都不喜欢)。 忽有所契,呈偈曰,岩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灵云纔一见,回首舞三台。慧日戒曰,子见已入微(尼姑啊,你开悟了)。 于是居庐阜三十年,与世接(怪哉,她既然出家,为什么不潜心修佛,反而要和俗世相结,而且一结就是三十年,难道是凡心未死?)。四方仰之学者川骛蚁屯就其垆(四方学者像蚂蚁一样川流不息的跑来跟她玩,其中必定有美貌少年青年中年),因亦不辞炼随机说法(不拘于言语,随便说法,这其中包含有调情?我,我真是太猥琐了)。 宋建炎末盗起江左(不安定了,有人造反),乃顺流东归。尝谓众曰,汝等当饱持定力,弗忧晨炊干求外务也(你们要有定力,好生修行,不要操心早饭晚饭)。 晚年放浪自若(这个放浪自若好生意味深长啊啊),称曰五松散人。 关于下一章的说明。 以下内容和正文无关,嗯,追看正文的人可以到此打住了。 下一章会是很长很长的一章,在此先列出我的主旨:我将在下一章讲述阿武如何利用高宗皇帝的三子泽王李上金,以及他的母亲杨氏,推开巫蛊乱。 之所以会选定用泽王,是因为新唐书里边提到的一句话:泽王上金,始王杞。永徽三年,遥领益州大都督。历鄜、寿二州刺史。武后疾其母,故有司诬奏,削封邑,徙置澧州。 这里提到的泽王上金,是高宗皇帝第三个小孩李上金,历史上没有记载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生母杨氏只是个普通宫人,另外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他出生在高宗还是太子的时候,所以没有人专门做记载。 关于泽王其人,最早的记录是永徽元年他封泽王,三年,遥领益州大都督,遥领也就是只封官位不上任的意思,由此推测他的年纪应该也不大(事实上高宗皇子最大的孩子燕王忠这个时候也不过才十来岁),所谓历鄜、寿二州刺史,意思就是说他先后受封过鄜、寿二州的刺史一职,然后紧接着,就是“武后疾其母”这一句,米大婶好奇的是,鄜、寿二州,鄜州虽然靠近长安,但是在雍州以外,寿州更远,已经跑到豫州边际,下边也只得三个县,两州都不产多少关键资源,也不像雍州具有政治上的含义,便是这样,我们大致应该可以推测,上金兄弟其实是不太受高宗皇帝宠幸的,而这样一个不太受宠的皇子的出身卑微的母亲,为什么会招致武后的忌恨?兄弟们注意,新唐书用的是武后,不是武昭仪,也不是武才人。由此越发显得武后忌恨她没有道理。 有人也许会问,杨氏有生皇子,武后忌恨她的原因会不会是在这里? 答案应该不是。如果说武后忌恨杨氏是因为她生下皇子,为什么她不忌恨高宗皇帝的二子李孝的母亲郑氏?郑氏和杨氏一样,也都是出身卑贱的宫女,而郑氏的孩子,甚至比杨氏的孩子还要大,按照嫡长子继承制,越是大的皇子,越是有皇位继承的可能,不是么?武后如果是因为皇子的缘故忌恨杨氏,那么她就不可能不忌恨郑氏,但她就是不恨郑氏,连带对李孝也宽容的很,高宗八子,包括武后自己四个孩子在内,只有李孝得了善终,在五十几岁病死,其他基本都是给武后屠宰掉的。 想不出答案,于是我就歪歪出了下一章:武后之所以忌恨杨氏,是因为她从前给太宗皇帝做才人的时候,吃过某个后宫杨氏的亏,而该杨氏和上金兄弟的妈妈杨氏,有亲属关系。 所以她怀恨她。 这是有可能的。 太宗皇帝后宫有很多杨姓妃嫔,除了那个有名的生下吴王李恪和蜀王李愔的大杨妃,还有他哥哥李建成的正妃杨氏,李建成死后他把该女贪污进后宫,封小杨妃,以及没有生养的一位杨婕妤。而大杨妃的孩子吴王李恪的正妃也姓杨,是隋朝贵族杨士贵的孙女、李建成的正妃杨氏(也就是太宗皇帝的小杨妃)的堂侄女。加上太宗皇帝的母亲独孤氏和和前隋杨坚的爱人、历史上那位n有名的独孤皇后是姐妹,由此又生出不知道多少枝节,加权在一处,米大婶就很猥琐的作出不合理的歪曲的推测:太宗皇帝的后宫,估计是个杨氏窝。 年少的武媚娘初进后宫,没有背景,又貌美绝伦,会不会因此招致了哪一位杨氏妃嫔的忌恨,甚至陷害过她呢?而上金兄弟的母亲杨氏,恰巧十分倒霉的就是这位作了孽障的杨氏妃嫔的亲属,比如姐妹,堂姐妹? 于是武后得势之后,就开始翻陈年旧账? 以上属不负责任推测。 从前看新唐书的时候,主旨都放在武后大肆屠宰李家子嗣上,包括自己的亲生小孩,倒没关心这些风月旧账(我也不喜欢倒腾这些妃后人事就是了,我喜欢探索历史事件),前天夜间睡觉之前重翻新唐书,猛不丁的发现这一句,顿时来了兴致,半夜三更打电话给dk,和他讨论这问题,结果把人家的睡意也搅浑了,爬起来折腾了半夜,到天亮的时候也没查出所以然,沮丧的给我打电话,说他准备去国家图书馆的库藏里边翻旧书,结果发现我很猥琐的早就睡着了。。。 这个大约就是抱着娱乐的态度研究历史和抱着治学的态度研究历史的区别吧,我们同样都在发现问题的过程中得到了乐趣,但随后就会出现差别,寻求娱乐的人,比如我,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就歪歪了事,而治学的人,比如dk,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会反复的求索,过程当中我们消耗了生命,不过,生命本来也就是拿来消耗的,不是么? 兄弟们,来吧,跟着米大婶一起歪歪历史。

百零四章 杨氏女 许弘托宇文顺带进宫的三只包裹,到了正月十六这天夜间,正式被土豆清算干净,当最后一块甜甜的芋头糕送进肚儿,土豆拍了手,四脚朝天躺在柔软的小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武珝闲聊天,“娘娘你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武珝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漫不经心道:“一篇谏文。” 因为是上元佳节,禁宫和坊间一样,也都是三日不宵禁,圣上在此期间一直留在辰宁宫内,教坊的舞娘和乐师白天黑夜的吹拉弹唱,膳食房整日烟熏火燎,折腾得人仰马翻,就连辰宁宫老树上过冬的鸟雀也都忍无可忍的搬家去了别处,圣上依旧兴致高昂得让人沮丧,让一干前朝元老比如长孙大人、褚遂良大人、柳大人等羡慕不已的同时又心生疑惑,这多情子什么时候开始精力旺盛得如此人憎狗厌的? 武珝十四十五陪了两日,实在累得不行,十六就在偏殿歇着了,只打发素年替她在正殿走动,方便圣上或者娘娘找她时及时通报。 土豆懒洋洋的哦了声,快手慢脚从小榻上支起身子,探头到窗外张望,为着应景的缘故,大明宫各处都点着绮丽红艳的花灯,就连偏殿这边也都金碧辉煌的,但是灯火虽然璀璨,人烟却实在是稀少,四下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你说圣上今天夜间会来偏殿不?”如果圣上来偏殿会热闹好多,最起码人气充足,不像现在冷清的好像清水衙门,都没有人说话。 武珝微微一笑,抬头看土豆一样,小童子那模样,分明是有点寂寞了呢。 “土豆,你若是寂寞了,我们来猜谜可好?” 土豆没精打采的摆摆手,又倒回小榻上,望着房顶出了会神,渐渐的眼皮子发酸,乌龟也似的缩着头一动不动,“如果没有进宫,这会儿多半正和爹爹妈妈在逛花灯的吧,还要到弘福寺上香求佛,还有好多零花可以领,茂昌哥哥家里的炸果子可好吃了。。。。”说着说着几乎就要哭出来。 武珝沉吟了阵,放下手上小册,蹲下身子捞了地上小鞋给土豆穿上,“早间听宇文讲,住在华春殿的徐婕妤扎的一手好灯,能用寻常的木片纸头做出金鱼狐狸老鼠小牛等百物,个个活灵活现的,有趣之极。” 土豆将肥嘟嘟的两只小手缩在长长的袖口内,由着武珝给她穿棉鞋,说道:“娘娘是要带我去华春殿么?” 武珝笑道:“你想去么?” 土豆想了想,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是很想要一个金鱼花灯的,但婕妤是淑妃娘娘一边的人,皇后娘娘要是知道你私结她,怕是不会给你好脸色看,我们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武珝笑出来,把土豆棉鞋的鞋带系好,吃力的撑住腰肢站起身,“小孩儿懂得替我着想了,不再是从前一团孩子气的天真。” 土豆故作老成的叹气,“岁月催人老珠黄啊。”末了还不忘摸一摸圆润光秃的下颌应景。 正巧素年推门进来,听到土豆这一句感言,又见她模仿老朽的举措,登时大笑出声,上前拍了她脑门一记,笑骂道:“你才只不过八岁模样就感慨人老珠黄,我这十四五岁的老姑娘岂不是要一头撞死?” 土豆干笑了两声,也颇是有些不好意思,“素年姐姐你不是去正殿那边看热闹了么,怎么会跑回来?” 素年一拍脑门,“哎呀,给你一打岔,险些忘了正事,”转对武珝说道,“娘娘,头先我碰到华春殿的徐婕妤,听她的口气想要过来拜会你,不知道娘娘是见还是不见?” 武珝笑道:“当然是见,正巧我这两天正在研究徐贤妃从前的诗文谏言,和她交换些粗浅心得也好。” 素年愣住了,“娘娘,大明宫中有姓徐的贤妃么?” 武珝眼中波光流转,笑容不改,“当然有,事实上,大明宫中不仅有徐贤妃其人,她和华春殿的婕妤娘娘还是亲姐妹。” 素年大奇,她进宫日子不短,平日一向又爱打听,敢说是大明宫少见的耳目通,但还真的就没听说过有徐贤妃这么一号人物。 “她住在哪宫?是圣上什么时候立的妃子,我怎从来没听说过?” 武珝笑了笑,“你没有听说过是正常的,因为你进宫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素年瞪圆了眼,“不会吧,尚宫局的记录写的很明白,圣上继位至今,还没失过妃嫔呢。” 土豆眨了眨大大桂圆眼睛,想到一个人,试探着问道:“娘娘你说的那位徐贤妃,指的该不会是太宗皇帝的妃子湖州徐惠吧?” 武珝赞许的点头,“是。” 土豆啊呀一声,脱口说道:“原来是那个正蠢材。” 武珝失口笑出来,“你这是什么话,湖州徐惠七岁就能写诗,才名远扬,十一岁进宫给太宗皇帝做才人,是太宗皇帝后宫年纪最小但是最得宠的才人,怎么说她是正蠢材?” 土豆干笑了两声,慌忙供出元凶求取脱身,“不关我的事,是我阿爹说的,我只不过是听了一耳朵,顺口学来。” 素年大皱眉头,“许大人和徐贤妃有过节么?做什么在背后说人长短?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土豆又干笑了两声,低着头对手指,“我不晓得。” 武珝出了会神,淡淡说道:“许大人说徐妃是蠢材,那也是事出有因的吧,太宗皇帝和徐贤妃感情甚好,贞观二十三年太宗皇帝龙归大海,留下遗诏,所有没有生养皇子的人全部送出家做尼姑,唯有徐贤妃得免,但是徐贤妃却放不下太宗皇帝,日夜的思念他,到年底的时候就抑郁成疾,圣上为此十分忧心,先后招了尚药局和太医署的人诊治,但始终是不见效,原因无他,乃是因为徐贤妃不肯服药,我当时尚未出宫,隐约听宫人提起,太医署派来给徐贤妃诊治的人,似乎就是许弘大人,医者父母心,他大约是徐贤妃糟蹋自家身子而气恼,所以说了些不敬的言语。” 土豆点头道:“是的呢,阿爹进宫给那位娘娘看病两次,每次回来都骂她正蠢材,死脑筋,巴不得给死人殉葬,不顾惜父母,第二年徐妃病死的时候阿爹气得不得了,因为她是阿爹第一个没治好的病人。” 素年奇道:“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位徐妃娘娘简直是个怪人,她为什么不肯吃药?难道是担心太宗皇帝龙潜,自己日后宫禁生活不好捱?但她既有个妹妹给圣上做婕妤,弟弟又是雍王少师,在宫中也算有根基,虽然不能成大气候,安稳日子还是有的。” 武珝没做声,怔怔的出神良久,末了涩然一笑,“她病中写过一封书信给圣上,感激他为她召医诊病,圣上看过她那封信,大为动容,拿给近侍送进内宫给一干准备出家的先皇妃嫔观瞻传阅,结果使得好几名原本要出家的妃嫔纷纷拿白绫自尽了。” 素年倒吸一口冷气,瞠目结舌道:“她写了什么东西恁凶险,简直杀人于无形。” 武珝没做声,半晌慢慢说道:“那封信传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然是泪迹斑斑,几乎是模糊不可辨识,但是最后那一句却清晰异常,两三年过去,至今我仍记得真真切切,”她顿了顿,一字一字道,“帝遇吾厚,吾眷顾实深,志在早殁,魂其有灵,得侍园寝,吾之志也。” 太宗皇帝对我有深恩厚爱,我眷顾得不可自拔,因此矢志不移希望早死,让我的魂魄能够陪葬昭陵,和太宗皇帝在一起。 素年听到咂舌,“合着她压根儿就是一心求死,想要给太宗皇帝陪葬?” 武珝微不可闻的叹息,“彼时不过才二十四岁的人,跟我一般年纪。。。。” 素年呐呐道:“她一定爱极了太宗皇帝。” 武珝笑了笑,提到那个睿智深沉,雄才大略的男人,眼底也闪烁晶莹泪光,“太宗皇帝其身就算不是帝王,也是世间难得的伟岸男子,值得人托付终身,生死追随。” 素年油然生出神往之情,“可惜我晚生了几年,进宫的迟了,没见着他。” 武珝低声笑出来,很想打击她两句即便你赶在太宗皇帝在世时候进宫,也未必有机会见到他龙颜,不过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只要进宫就可见到皇上,十四岁的素年心中所想,和十四岁的自己所想的,何其相似。。。。 土豆眨眨眼,傻乎乎的问道:“娘娘想必也是爱慕太宗皇帝吧?” 武珝笑容如秋水样悲凉,失神道:“那又如何,我爱慕他,他却不容我,”末了却又叹息,“但你要说他不容我,杨婕妤几次三番进言杀掉我,他却又不纳,他心中到底把我当作什么?” 土豆呆住,“那个杨婕妤又是谁?” 武珝沉吟片刻,轻描淡写道:“她也是太宗皇帝的妃嫔之一,原本是要跟我一同出家的,后来给徐贤妃的遗书蛊惑得束绫自尽,圣上特别恩赐她陪葬昭陵,”她顿了顿,轻轻提了一句,“圣上的三子泽王上金的母亲杨氏,是她的堂姐妹。” 素年猛不丁的打了个突,飞快的扫了武珝一眼,学着土豆的样子干笑了两声,没敢做声。 她伺候武珝时间不长,但是直觉此人不是宽宏大量之人,日后得势,不敢想像会怎么对付泽王母子。 土豆也想到这一点,但她不如素年藏得住话,大眼骨碌碌的转了转,问道:“娘娘恨泽王母子不恨?有没有想过生些事端?” 武珝不提防小童子有此一问,登时怔住,眼中波光一闪,凌厉之中隐隐竟现出杀机,素年见状慌得打了土豆一巴掌,凶狠的说道:“胡说什么呢,娘娘才不像你小肚鸡肠,从前的旧事她早就释怀了,再讲些这些不找边际的混帐话我割掉你舌头!” 那一巴掌打得很用力,顷刻之间土豆脸上生出五道红痕,小童子痛得懵住,亮晶晶的瞳仁深处闪过惧意,呆了片刻,慌忙捂住口,“我不敢了。。。” 素年心里叹气,土豆你可不要怪我,老身要是不打你一巴掌,由得你信口开河,道破武娘娘心事,将来有你的苦果子吃。 武珝笑了笑,明澈双眼满含深意看向素年,“你倒是疼她。” 素年陪笑道:“小孩子不打不成器,奴婢没进宫之前就是这么修理我弟弟的,”她心知自己不是武珝对手,再纠缠两句说不定土豆项上人头不保,当下也不敢再多做逗留,“娘娘读书要清净,土豆这家伙却闹腾的要命,莫如奴婢带她出去闲逛阵,免得娘娘厌烦。” 一番话说的小心翼翼,唯恐武珝气头上不允,没想到武珝愠怒不过是瞬息之间,倏然就神色如常,“行,去吧,”犹记得提点她注意土豆胃口,“记着别给她多吃东西,小孩今天已经吃了不少,当心闹肚子,”末了随口说道,“若是凑巧碰到徐婕妤的人,不妨转告一句,就说我在偏殿恭候她造访。” 素年心下一动,爱八卦的天性让她管不住口,“不知道徐婕妤来找娘娘做什么?” 武珝却笑,对着明亮烛火出了会神,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笑容,“想来总是有原因的吧,”又拿起桌上那卷小册,埋头阅读,“不过她来得也真是快就是了。” 最后一句说得着实是值得斟酌,素年细细咀嚼,试探道:“娘娘你多半是猜到她来意了的,对不对?” 武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素年也是乖觉人,判断情势显然是不当再发问,遂笑着说道:“娘娘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出门了。” “去吧。” 这天夜间,素年带着虎口偷生的小肥童子,甫自进正殿的小门,就碰到徐婕妤的近身宫女,神秘又殷情的询问武娘娘精神可好,素年如实作答,来人甚是高兴,塞给她一小包银两,嘱咐素年,“我们婕妤娘娘一会儿也许会过偏殿探望武娘娘,所以稍后皇后若是找武娘娘,你务必要拖延片刻功夫才好。” 土豆好奇心起,险些就要脱口询问原因,素年赶紧将她拉到身后,“晓得了。” 等来人走开,土豆圆溜溜的眼珠满是疑惑,“素年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徐婕妤娘娘做什么要鬼祟的拜访娘娘?” 素年掂量着沉甸甸的银两包,满不在乎的说道:“管他那么多,不知才是福气,大人们的勾当复杂的很,我们这点点猪脑子哪里能猜测得全,索性闷声发大财吧。” 土豆似懂非懂哦了声,想到另外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万一皇后娘娘当真找武娘娘,你要怎么拖延?” 素年无可奈何的笑,“不知道啊,求菩萨保佑皇后不要找吧。” 上元放花灯原本是汉武帝为着敬奉道家天神中最尊贵的太一神而设,所以这一日释家的众菩萨都有空,又恰好听到了素年的祷告,当即就成全了她:十六这夜过得风平浪静,皇后和圣上都没有找徐婕妤,也没有找武娘娘。 到二半夜圣上终于尽兴,众班陪玩的舞娘乐师乃至陪乐的朝臣都已经累得连动一动最小的小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得知圣上准备继续留住辰宁宫,也都没有任何异议,只巴不得早点回去钻热被窝,所以在这个时候,泽王的母亲杨氏突然从最最角落的地方跳将出来,以圣上连续数日宿在辰宁宫,冷落别宫妃子,于宫规不合为由,要求圣上离开辰宁宫,遭到皇后拒绝,双方免不得一番唇枪舌战,众人真是郁闷几死。 李治困得要命,不住的打哈欠,息事宁人的说道:“好了好了,杨妃说的也在理,朕最近宠幸皇后确实是有些过头,今夜要不就宿杨妃处吧。” 杨氏大喜,急忙道:“臣妾恭迎圣驾。” 皇后气得咬牙,“臣妾好歹是后宫之主,圣上此举置臣妾颜面于何处?” 李治苦笑,揉着胀痛的眉心,低声下气和皇后商量,“皇后,这要是换了其他宫妃,朕决计不会驳你的颜面,实在因为杨妃与众不同,先皇在世时候私下嘱咐过我,杨妃的话,凡涉宫禁内务,任何时候都务必要听从,朕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皇后心下一沉,“为什么?” 李治唉声叹气,苦苦哀求道:“这话要扯起来就远了,你先让朕去杨妃处将养两天,长了精神再和你细说,”又打了个哈欠,当真是困顿的快要翻倒的模样,自言自语道,“朕真是不明白最近的精力都是从哪里横生出来的。。。。” 皇后脸色变了变,背心一阵阵发凉,下意识就想要赶快放圣上出辰宁宫,想到柳妈妈的吩咐,又只得硬着头皮阻拦,“不成,圣上不解释清楚个中曲直,就是偏袒杨妃,臣妾这皇后也不必做了,直接让给杨妃吧。” 柳妈妈在会昌寺解读释家的禁法,按照法典所记载,逆天求子最先决的条件,就是要让圣上在辰宁宫连续留宿至少四十九个周天,采集他的精气做元神,才能引上天的帝王星子落世,如今其人留宿前前后后加在才只半个月不到,要是今夜去了杨妃那里岂非是前功尽弃? 话一出口,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就有数人前前后后越席而出。 “皇后娘娘三思。” “皇上三思。” 李治头痛之极,苦恼的**道:“皇后不要无理取闹。” 杨氏却冷笑,她的样子生得甚是普通,五官搭配都嫌平淡,但一双精光明目犀利清冷,配上面无表情的脸和下垂的嘴唇,说不出有多么震慑人。 “皇上春秋正盛,娘娘也正当韶华,以臣妾浅见,实在没有必要执着这一日半日的光景不是么?” 李治连忙附和,“是啊是啊,最多不过明日朕还来辰宁宫就是了。” 皇后急道:“圣上,那不一样。” 杨氏抓住她这话头,“有什么不一样的?” 皇后登时语塞,她原本也就不是雅善信口雌黄的人,此际众目睽睽之下,越发的说不出话,打了半天腹稿才嗫嘘说道:“圣上业已习惯在辰宁宫留宿,臣妾是怕杨妃处不惯他。。。。” 理由出口连自己都觉着单薄,讪讪的住了声儿。

百零五章 连环计 友情提示:兄弟们,做好准备,我叫嚣过的很长很长章节出现了,考验你们的耐心和脑力。 圣上宣布结束上元花灯夜宴,素年揉着酸涩的眼睛,拉着同样恹恹渴睡的土豆,正准备要回偏殿倒头大睡,不提防斜里杀出个杨妃,指责圣上过度宠幸皇后,而圣上居然也唯唯诺诺,半句话都不敢顶撞,惹得皇后勃然大怒,两厢竟当着一众百官朝臣舞娘乐师的面争吵起来,到最后杨妃爆破一句,说有人指称皇后正在行巫蛊求子,圣上为此须得连宿辰宁宫四十九个周天,假使皇后不允圣上今夜离开辰宁宫,那就证明其人所言属实。 此言一出,大殿上登时鸦雀无声,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行巫蛊,那是何等可怕的罪状,骁勇如皇后其人,扣了这顶大帽,也不敢再多声张。 而圣上干笑了两声,居然也没替皇后辩解两句,老老实实的就跟着杨妃走了。 尽管杨妃没有出示任何证据。 这真是素年进宫以来所见识过的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事,为此她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及至清醒过来,赶紧背上早已睡得一塌糊涂的小肥童子,一路飞奔回偏殿找武珝汇报。 十四岁的小少女满心以为,武娘娘听闻这件事,必定也会惊讶莫名,可是她没想到,武珝听完她添油加醋的汇报,却连眉毛都没动一动,照旧懒懒靠在铺着厚厚狐裘的软椅上,抱着暖炉,手上也还是先前素年出门时候那卷书册,看得津津有味,竟似连询问两句的打算都没有,实在敌不过素年眼巴巴的张望,才勉为其难的回复了一句,“是吧?” 素年石化了。 以她的经验,每当武珝爆出是吧二字的时候,就表示事情是在她的掌控当中,或者,根本就是照着她的安排在发展。 可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武娘娘今天一整天都在偏殿养神,除了徐婕妤,没有见过任何外人,十四十五两日在正殿陪着圣上发癫,也都是但笑不语,惜言如金,而席间众人,除了皇后和圣上偶尔关怀她只言片语,其他人等基本没有谁主动搭理过她,至于该时坐在最最角落的杨妃,则根本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屑得扫到她。 犹记得宫人私下议论过,说武娘娘刚刚从感业寺进宫的当日,杨妃就曾到圣上跟前进言,说她身为先皇宫人,虽然怀了龙胎,到底于德行有亏,实在要接进宫也只合放到掖庭冷宫豢养,不当住辰宁宫。 杨妃对武娘娘的蔑视可见一斑。 不过,杨妃蔑视武娘娘,又并非是因为她是淑妃一党,事实上,杨妃蔑视宫中所有人,从不与人交好,除了华春殿的徐婕妤,据说这还是因为徐婕妤那位贤妃姐姐徐惠和杨妃的姐姐从前有旧,她爱屋及乌所致。 便是如此,武娘娘她是怎么策动杨妃暗杠皇后的?另外她又是怎么料到圣上必定会跟从杨妃驳皇后颜面的? 素年一肚子的疑问,却又不敢贸然发问,耐着性子脱掉土豆的棉衣棉裤还有小棉鞋,塞到床榻内用锦被盖好,摸到她脸颊湿漉漉的,顺手用衣袖擦干,等小孩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才赔笑问道:“娘娘不觉得事情蹊跷么?杨妃平素多么谨慎的人,今次到底是哪根筋搭错,居然当着群臣的面暗讽皇后独霸圣上,甚至还指称她行巫蛊,而圣上又是基于何种想法,居然也对杨妃信从三分?不瞒娘娘说,奴婢眼下真是一脑门子的雾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答案。” 武珝只是笑,放下手上卷册,望着旁边紫玉小桌上放着的烛台出神,此时堪堪已经四更,明烛燃烧大半,她先前看书看得着迷,忘记修剪灯芯,结果灯芯烧焦的地方缩成一团,压住了火苗,发出“啵”的一声,四散炸开,使得整间屋子光影晃动,像是屋外有人在奔跑。 素年没来由的背后冒起寒意,什么叫做鬼影瞳瞳? 两滴烛油溅落到武珝雪白温润的手上,“哎呀。。。。” 素年慌忙扑上前想要拉过武珝手背探视,“娘娘烫伤了?” 武珝却笑,将烫伤的手背收回去,“不碍事。” 顺手拿过旁边的剪子,凑到烛火跟前,挑剪烧焦的灯芯,她的动作极小心、极仔细,仿佛是生怕惊扰了亮光,变出什么古怪的影子来,白兰花般的五指受了烛火的辉衬,越发显得晶莹如玉。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杨妃之所以敢对抗皇后,而圣上之所以要跟从她,不外是因为她的来历和其他妃嫔不同罢了。” 素年摒住呼吸,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她的判断是对的,今夜发生的事,是武娘娘预先计算好的,但她究竟是如何达成计划?为什么自己日夜跟着她,却半点也没有察觉到她在设局? 素年定了定神,笑着说道:“奴婢洗耳恭听。” 不要紧,她会和盘托出的。 谁让她现在空有智谋却没有跑腿的人了,再好的计划,没有得力的人帮助实施,都是徒劳无功,而不了解内情的实施者又是盲目的,很难实现预期的效果。 “杨妃是什么来历?” 武珝轻轻抚摸小桌上卷册,出了会神,说道:“素年,你听说过云州伏留族人么?” 素年茫然的摇头,颇是有些羞愧的说道:“奴婢从小在长安长大,家里是开饭馆的,眼界实在有限。” 武珝轻笑,幽幽的说道:“云州伏留族人,据说是天行者和人交好生出的后裔,族中女性大多具有通神的能力,可以窥测天机,因而世代引得王侯权贵觊觎,被杀戮和逮捕的不在少数,到前隋朝的时候最后一个伏留族人夏雩氏被前隋朝文皇帝杨坚所擒获,传闻她道出前隋气数只得二十年,又不肯出拯救之策,激怒了文皇帝,以至于受戮。” 素年道:“所以伏留族人因此就灭绝了?” 武珝笑道:“不的,夏雩氏另有两子留存,前隋文皇帝杨坚的皇后独孤氏非常善妒,不许他纳妾,夏雩氏是唯一得到独孤后许可纳的一名侧室,彼时杨坚尚未篡夺周朝天下,夏雩氏的两子长到十几岁上,杨坚篡了宇文氏的天下,建立大隋国,夏雩氏因为推算隋杨气数不长又不肯道破补救的天机,被独孤后所杀,她的两个儿子由独孤后抚养成人,独孤后的初衷原本是想拿二子来窥探天机之用,却发现伏留族只有成年女性才有通神之力,男性都是平常人,于是独孤后在两子年十四和十五的弱冠年纪,又给他们婚配了两名宗室女子,祈求生女。 三五年中,两子先后生下两女,但还没等到两女成年,杨家的气数就尽了,高祖皇帝取代杨氏坐了天下,夏雩氏两子先后被高祖皇帝所杀,留下的两女几经辗转,最后落到了时任秦王的太宗皇帝手上,其中长子所生的杨氏堪堪十一岁,三年后成为太宗皇帝的侧室,太宗皇帝登基后受封婕妤,传说她继承了夏雩氏的通天神能,能勘测天机,可比美司天监的李淳风大人,但她生性却很慎言。。。” 素年心念转动,笑着说道:“估计也就是传闻罢了,那位杨婕妤若果真是慎言之人,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向太宗皇帝进言要杀掉娘娘?” 武珝心头大是舒服,面上却不见得色,接口说道:“夏雩氏次子所生的杨氏彼时才只五岁上,因为和太宗皇帝第九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同年,于是就分去做了他的近身侍女,成年以后得到宠幸,生下一子,就是泽王,那小孩生下来,太宗皇帝还曾带着杨婕妤亲往探视过,当中也不知道两位杨氏都和太宗皇帝说过何种故事,总之从那以后太宗皇帝就嘱咐圣上,日后宫闱内务,杨氏不言还罢,假使有言,毋须听从。” 素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圣上会给杨妃牵着鼻子走,原来是有太宗皇帝的明训在前的缘故,”却又疑惑,“不过奴婢还是不明白,杨妃虽然性情高傲,倒也真是个谨言人,甚少与人冲突,不要说皇后,就连后宫的普通婕妤才人一般都不得罪,今天怎么会恁大胆,居然在朝臣跟前扫皇后颜面?” 武珝笑了笑,“那当然是有原因的。” 素年干笑道:“该不会是皇后真的在行巫蛊而杨妃手上握有实证吧?” 武珝却又不急着解释,只慢吞吞从身旁的紫玉小桌下拿起一只小木盒子,把桌上那卷看了一晚上的书册放进木盒子内,仔细封存妥当,又拿一块蓝绸缎包裹好,结成个活结,轻轻拍了拍,“也许。” 素年狐疑的眨眨眼,察觉武珝对那卷册似是眷恋之极,颇是有些后悔先前数次目光扫过卷册都不曾仔细留意,只依稀觉着字体娟秀细小,像是女子手笔,但具体都写了什么内容,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武珝懒懒打了个哈欠,夜色越来越浅淡,窗纸越来越白,“快要天亮了。” 素年哦了声,两只眼珠盯着武珝包好的蓝绸缎包,贼心不死的努力回想,却发现一夜不曾合眼,脑子里胀胀的,木木的,似乎连转不转了,倒腾半天依旧是一片空白,只得厚着脸皮讪讪的笑道:“娘娘您就明示吧,奴婢蠢材的很,实在不懂中间的玄机,偏又好奇的要死,不整明白原因总是不甘心,要不,您给一点提示?” 武珝却笑,五指在蓝绸缎包上来回摩挲,她的手指修长莹白,圆润匀称,衬着蓝缎子的底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惊人美态,皎如明月的眸子流光满溢,蕴藉的尽是风情难掩的光华,“我给你提示,谁给我提示呢?”蓦的眉心微蹙,晶亮泪珠滚落绸缎包上,“一个男人,他明明对一个女人心软,却偏又不告诉她。。。。” 那泪珠在绸缎包上迅速的晕开,眨眼之间已经辨认不出,素年只当是自己看错,也不敢出声安慰,只得束手束脚的立在当场,像只木偶人一般。 虽然只有一滴泪,但是素年看得出,武娘娘是出自真心。 这时土豆突然插了一句,“娘娘蓝绸缎包里藏着的那卷书册,是湖州徐惠的谏言辑录吧?” 素年呆住,下意识转过身,就见先前明明睡成一团小棉花的土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了,小小头颅趴在枕上,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沉沉的眼如星如晶,望着武珝,眨也不眨。 “土豆,你什么时候醒的?” 土豆却不理睬她,只目不转睛望着武珝,“娘娘,我说的对不对?” 武珝没做声,从软椅上欠身,饶有兴趣地注视土豆半晌,笑着点头道:“对,是徐贤妃的谏言辑录。” “那辑录之中,想必藏了娘娘从前不知道的秘密吧?” 武珝笑道:“你又知道了?” 土豆嘴唇颤动,抖着声道:“娘娘获知那秘密,由此恨上了已经过世的徐惠和杨婕妤,连带在生的徐惠妹妹徐婕妤和杨婕妤的妹妹杨妃也遭了殃,给你一并恨了,对么?” 武珝别有深意的说道,“土豆,原来你除了吃以外,其他该看的该想的,也是一样不拉。”竟是含混的承认了。 土豆坐起身,小小身子藏在被子里,不住打寒战,“所以娘娘就选定了徐婕妤和杨妃作为替身,来推巫蛊。” 武珝沉吟着没做声。 土豆脸上水光晶莹,藏在锦被下的小身子越发的抖的厉害,颤声道:“其实,娘娘,今夜正殿发生的变故,悉数都是你一手促成,是你设的局,目的是想一箭双雕,打落皇后的后冠之余,顺便除掉杨妃和徐婕妤,对么? 而这个局在脑中演绎,是从昨夜开始的,娘娘昨夜从正殿回来,就翻出那本徐贤妃的谏言辑录在看,翻来覆去的看,到今天白天也一刻都不曾放手,甚而傍晚沐浴那功夫,也把卷册搁置在浴桶外头的担衣架子底下,用眼角余光扫视,那卷册前后不过一二十页,一天一夜的功夫,连我都可倒背如流,娘娘心智高出我数百倍,又何需花费恁多时间?所以娘娘你心思其实并不在卷册上头,你是借着看卷册的功夫在推盘对不对?” 素年打了个哆嗦,半晌无言,末了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娘,我以为自己是顶聪明的主儿,现在看来根本是最蠢材的、最懵懂的那一个。。。” 为什么我竟一点都没看出来,不仅如此,我现在甚至都还丈二和尚中。。。 自怨自艾间瞥到土豆嘴唇冻得发紫,索性走到卧榻跟前,将小孩从厚重的锦被内拉出来,惊觉她半身冰凉,遂解开衣衫将她抱在怀中,心疼的问道,“怎么会这么冷?” 土豆身子冷得像块冰,碰到素年温暖的胸脯,立即如水蛭一样附身上去,埋头在素年胸前,沉重的叹息,呜咽得像只小兽,“素年姐姐,我想回家,宫里好冷,娘娘好可怕。。。。。” 素年听得几乎要落泪,才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小童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哀伤的叹息? 武珝苦笑,“土豆。。。。” 土豆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直说道:“难怪你会派素年在正殿走动,难怪你会主动跟我提徐婕妤善于做花灯,你是做着两手准备的吧,万一徐婕妤今夜没有找你,你就会怂恿我过华春殿找她来,对不?因为只有徐婕妤过偏殿来找你,你才能把我爹爹和宇文大人给你的讯息,也就是柳妈妈在会昌寺招行巫蛊,招回辩机和尚魂魄,研修释家的禁法,为皇后求子的事告诉她,届时她必定会怂恿杨妃出面,推开巫蛊之乱,至此你的计划才有成效,否则一切都只不过是脑中空想,对不对?” 武珝面色微变,沉吟了阵,说道:“土豆,你确实很聪明,你母亲厉山飞已经是太宗皇帝称赞过的伶俐人,可是你长大之后,一定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土豆眼泪扑簌簌的落出来,“娘娘,今夜这宗事故,你行的不对,有愧于天地,不管当年杨婕妤和徐妃曾经如何的在太宗皇帝跟前谗言过你,她们现在都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仇恨自然也当一笔勾销,你实在不该因此就忌恨杨妃和徐婕妤,借皇后之手杀她们。” 素年越听越是糊涂,“土豆你弄错了吧,今夜明明是杨妃形势比人强,毕竟圣上是跟她走的,真正颜面无存的人是皇后才对啊,如果徐婕妤和杨妃是一路人,那么应该是她跟着杨妃沾光受宠,皇后怎么杀得了她们?” 土豆没做声,只低低的哭,好似很伤心,倒是武珝清冷的笑,慢吞吞的说道:“素年,这就是我赞誉土豆的原因,她看得比你远多了,她是对的,我确实是在借皇后之手,除掉杨妃和徐婕妤。” 皇后背后的长孙氏一族和***人,几乎占据了李唐一半的宗室和朝臣中坚,圣上如果废后,必定动摇天朝的根基,偏他没有继承太宗皇帝的铁血和果断,没有气魄和能力与***、长孙氏一族做对,因此今次巫蛊争端,就算能挑动杨妃这个号称有通神之力的伏留族后人出面,最终的结果,必定也是不了了之。 对于这一点,武珝很肯定。 所以土豆说她是想借今次的事故打落皇后的后冠,其实是不准确的。 但巫蛊乱还是要行,武珝很精确的估算过时局,预测挑起巫蛊纷争最大的结果,应该是杨妃把皇后让柳妈妈借着释家的禁法行巫蛊求子的事告知圣上,令圣上对皇后越发的厌恶,从此敬而远之。 她求的就是这个。 只要皇后被圣上所憎,她就不得不笼络武珝,这就间接的稳固了武珝在辰宁宫的地位,而只要皇后被圣上所憎,她也就必然会对挑起争端的杨妃和徐婕妤恨之入骨,迟早会找机会除掉两人。 素年入宫时间尚短,看不清楚支撑着皇后那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土豆却是从小在一墙之隔的太医署长大,太医署最是人潮云集的地方,于朝中各方势力都有勾稽,她父亲身为太医署最高官长,悉心培养出的小孩,自然不同凡响,只输在她年纪尚幼,于人情世故细微之处的猜度,还显着稚嫩一些就是了。 而她的正值和善良,也和许弘如出一辙。 武珝叹气,暗自决定,一等自己生产完,就让土豆跟着厉山飞出宫吧,留她在身边,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但是转念再想,我若是能够降服她,那又该是多么难得的能以一挡万的心腹? 一时心念千百转,一双修长凤眼看着土豆,等她不再说话,才和颜悦色开口道:“土豆,我们先不谈这个,我只问你一点,你老实告诉我,我是哪里露出破绽给你挑到的?”她自我解嘲的笑,“不瞒你说,你若是不开口,我还以为今次的行事天衣无缝呢。” 土豆到底年纪小,想着自己做错事一般都会辩解两句,遂从素年怀中抬起头,又是委屈又是气愤的说道:“娘娘,难道你都不替自己辩护两句的?” 武珝怔住,跟着笑出来,坦然靠回软椅上,悠然说道:“我做过的事,不屑得辩护。” 土豆呆了呆,迟疑的望着武珝,“娘娘?” 武珝自我解嘲的笑,淡淡说道:“土豆,我知道我今次行得不正,但是古话说的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有一天你处身在我的位子,就会明白我的处境,我今时今地的作为,并非仅仅是因为我执着于报复,恰好相反,真要说起来,我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便是这样,也就无所谓解释了,人在绝境,为着生存,所行一切事都值得原谅。” 一番话说得虚虚实实,虽然不像是在解释,却又实在的给出了解释。 土豆眨了眨眼,大大的桂圆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突出来,死死盯着武珝,努力想要看明白她波澜不兴的面容之下到底隐藏有何种真心,但结果她失望了。 武珝软软靠着软椅上的小枕,神情平静似秋水,甚而还有些感慨和凄惶,一夜未眠的容颜有些憔悴,黑亮的瞳仁满是血丝,将近五个月身孕的肚子高高的隆起,纤秀的手指轻轻搭在上边拍打,见到土豆打量那里,唇角勾起,凑个凄凉的微笑。 那笑容让土豆没来由的心头大痛。 武珝看在眼里,心下愉快的笑,面上却漠漠无波。 “土豆,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怎么看破我计划的?” 土豆心中纠结难安,煎熬了一阵,还是老实的说道:“就是娘娘先前沐浴那阵,徐惠的卷册放在担衣架子旁边的小凳上,我给你加水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发现谏言集当中有两处折痕,一处,乃是徐贤妃单独敬呈给太宗皇帝那篇有名的谏言《谏伐辽东疏》,另外一处,乃是杨婕妤联合徐贤妃敬呈的《诛天祸疏》,尤其是后者,压痕清晰,边角卷起,显然是翻看过多遍的结果,我当时还想,娘娘该不是一整天都在看这两页吧?” 武珝不置可否的笑,沉吟了阵,说道:“是,你猜对了,我确实一整天都在看这两页书,徐贤妃永徽元年过身,圣上特许她陪葬昭陵,又差遣有司专门收集她生前写给太宗皇帝的疏议,做成这卷辑录,供人观瞻,我进宫的时候皇后娘娘顺便也给过我一本看,不过那会儿我并不在意,因为我从前给太宗皇帝做过侍笔,专门伺候他批阅奏折,徐贤妃在生时候的疏议,几乎每一篇我都看过,尤其是她那份深得太宗皇帝赞赏的《谏伐辽东疏》,简直每字每句都会背诵。” 土豆问道:“为什么?” 武珝轻声叹了口气,“因为我不服。贞观二十二年,适逢太宗皇帝第三次攻打辽东,彼时他身体已显羸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御驾亲征,徐贤妃深爱太宗皇帝,因此上了《谏伐辽东疏》给他,诚恳劝他放弃战事,休养生息,这建议太宗皇帝最后并没有采纳,但是。。。。。” 素年抱着土豆,摩擦她冰凉的小胳臂,“但是什么?” 武珝苦笑,怅然道:“但是,我亲眼见太宗皇帝阅读她折子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欢喜,末了就着朱笔写下一字:善。可是就在此前的两天,我也曾就征伐的事谨慎的向太宗皇帝进言,说年来战事频繁,征伐恐将不力,当养精蓄锐为好。然而他却怒气冲冲的把朱漆御笔扔在我脸上,言道我再议国事,立斩不赦,我当时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谏言,徐妃得奖我却得骂? 为什么? 三四年来我时常回忆徐妃那谏疏,始终想不出原因,所以总也不服。 一直到十五的夜间,我睡不着觉,起身看书,无意中发现皇后给的辑录当中那篇杨婕妤联合徐贤妃敬呈的《诛天祸疏》,才豁然明白缘由,原来早在太宗皇帝升我做才人不久,杨婕妤就开始向太宗皇帝进言,说我是天祸,不杀必成后患,三代过后始为女主,届时天朝必定江山赤红,流血漂橹。” 素年倒吸一口冷气,“人人都知杨婕妤身为伏留族后人,具有通神的能力,能够窥破天机,她在太宗皇帝跟前放这番厥词,岂非是存心要置娘娘你于死路?” 武珝点头,“是,好在太宗皇帝仁慈,虽然因为杨婕妤的说辞对我生出戒心,从此以后再没有宠幸过我,但他到底也没取我的性命。 后来徐贤妃在后宫声名鹊起,成为唯一一位敢议论朝政的妃嫔,并且得到太宗皇帝盛赞,杨婕妤就动了心思,她拉拢徐贤妃一起,由徐贤妃起草,上了一份《诛天祸疏》,旧事重提,要求太宗皇帝杀了我,当然,太宗皇帝仍一如既往的没有采纳她谏言,不过,他私藏了那份谏疏,没有给我看到。” 素年愣道:“为什么?难道他怕娘娘心有不满找徐贤妃和杨婕妤理论?” 武珝叹气,“我彼时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才人,位阶低下,就算心有不满,也只有隐忍的份儿,哪里敢找谁人理论,他是怕我生出不该有的抑郁心思。” 素年大是神往,“太宗皇帝对娘娘真是好的。。。” 武珝涩然的笑,“是啊,可惜我当时不明白,我常常恨他,做什么总是冷落我。。。” 素年嘿嘿笑了两声,大着胆子说道:“娘娘如果当时明白的话,是不是就没我们圣上什么事了?” 武珝和圣上早在贞观年间就有私情的事,几乎是宫中众所周知的秘密。 武珝怔了怔,跟着失口笑出来,倒也不以为意,“保不准。。。。”发现小童子唇边也微露笑意,眉宇之间因此生出些光彩,冲淡了先前的惊恐和畏惧,不由略感欣慰。 全大明宫中,她最不愿意伤害的人,莫过于是土豆。 鸡鸣五遍,天光黎明。 谁知道天明之后又会有什么样变故发生? 短短的两个时辰之内,杨妃是否已经将皇后行巫蛊的事正式告知皇上?甚至连证据都已经提交?而皇后呢,两个时辰之内她又做了什么? 三人都没做声,珍惜此刻难得的安宁。 末了还是武珝开的口,“土豆,你还没有告诉我,究竟是如何识破我计划的?” 土豆闷闷的没吭声,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十五那天夜间,二半夜的时候,我爹爹和宇文大人到辰宁宫正殿陪宴,期间我爹爹提议猜谜,圣上表示赞同,于是宇文大人和我爹爹各送出一个灯谜,作为开场。” 素年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是有这回事,而宇文顺和许弘出的两个灯谜,人人都猜不出结果,唯有武娘娘说出了谜底。 宇文顺那灯谜是这样说的:借其会昌米,烹出短尾羊,殷勤邀尔至,三人续文章,要求众人猜一成语。 许弘的灯谜是这样说的:傅粉郎君,青丝未老;侍香小史,玉骨先寒;残年独守,屈指瓜期已将及;申礼自持,此心荼苦之全消。要求众人猜六味药材名。 土豆说道:“娘娘当时说,宇文大人灯谜的谜底,乃是欲盖弥彰,合解如下:第一句借其会昌米,会意为“欠谷”二字,后合形为“欲”;第二句烹出短尾羊,“烹”字会意“皿”,“短尾羊”损形为“掉尾羊”,合形成“盖”;第三句殷勤邀尔至,“殷勤”状“弓”身,“尔”字实用,“弓、尔”合成“弥”;第四句三人续文章,以“彡”象形三人,“章”字实用,合之为“彰”;于是“欲盖弥彰”四字形扣乃成,恰好是一条成语。” 武珝笑道:“不错,这一条灯谜我解的露出破绽了?” 土豆低声说道:“你解的没有露出破绽,露出破绽的是宇文大人。” “怎么说?” 土豆说道:“娘娘,我忘记告诉你了,我爹爹生平有一大爱好,就是猜灯谜,他书房收集有不下万条灯谜,甚至还编辑了一本灯谜辑录,我恰巧看过那辑录两眼,又恰巧见到过欲盖弥彰的原始谜面。” 素年听出端倪,“土豆你的意思,宇文大人修改过灯谜?” 土豆点头,“是的,欲盖弥彰这灯谜的原始谜面,乃是借其东邻米,烹出短尾羊,殷勤邀尔至,三人续文章,宇文大人在不改动谜面要字的前提之下,将首句的东邻修正成了会昌,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想出原因,但娘娘肯定想出了。” 此际天方渐白,武珝却丝毫不见疲态,狭长的凤眼深处闪烁凌厉奇光,“这还真是个破绽,不过尚喜不是每个人都有土豆的慧眼。” 素年心惊肉跳,脚底板冰凉,抱着土豆一阵一阵发抖,都不知道是谁在温暖谁。 “你后来又是怎么想明白了的?” 土豆看武珝一眼,“因为我爹爹出的灯谜。” 武珝眼中珠光漠漠,沉吟着没做声,素年涩着嗓子说道:“许大人以傅粉郎君,青丝未老;侍香小史,玉骨先寒;残年独守;屈指瓜期已将及;申礼自持,此心荼苦之全消字句,要求众人猜六味药材名。 武娘娘解答为:傅粉郎君,青丝未老,指的是何首乌;侍香小史,玉骨先寒,指的是腐婢;残年独守,这是忍冬;屈指瓜期已将及,这是当归;申礼自持,这是防己;此心荼苦之全消,这是甘遂,许大人说是全中?” 土豆慢慢说道:“是,爹爹这灯谜,明着指的是何首乌、腐婢、忍冬、当归、防己、甘遂六味药材,但你细看谜面,傅粉郎君,青丝未老,何尝不是说一名男子是光头,壮年早夭,再合着宇文大人灯谜中的会昌字样,难道不是在暗示会昌寺那名僧人辩机和尚? 侍香小史,玉骨先寒,乃是腐婢,但腐婢的谐音何尝不是复辟,复辟的意思,就是起死回生。 残年独守,这是忍冬,现下可不就是冬天? 瓜期已将及,虽然是说当归,但那个已字却大有文章,暗示并非是当归,而是已归; 申礼自持,这是防己,很明显是在提点娘娘,不可擅自出头,要找替身行事为善; 最后此心荼苦之全消,说明娘娘现在行动,自可称心如意,畅快甘美。” 土豆定定望着武珝,一字一字说道:“会昌寺的辩机和尚今冬已经回魂,娘娘可找替身出面引巫蛊乱,必称心如意,娘娘,宇文大人和我爹爹经由灯谜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对么?” 武珝笑叹一声,“土豆,我真是小看了你。” 土豆面色苍白如雪,“果然是这样,所以娘娘接下来就闭门不出,密密实实开始做计划?” 武珝倒也坦然,大约也是觉着在一个八岁的小童跟前抵赖,着实是缺乏大人的风度和气量,“是,我昨夜得到宇文和许弘的暗示,最开始是半信半疑,因两人都没有提供证据给我,但又觉着两人都是信人,尤其是许弘,从来有一说一,他既然肯出那种灯谜,就说明多半是有实证,所以我开始做计划,因为茫无头绪,顺手抽了皇后给的徐妃谏疏辑录读,没想到竟因此圈定了替身,而十六的午间,膳食房舒喜的一句话又坚定了我决心。” 土豆问道:“他说什么了?” “十六的午间,舒喜送膳食到偏殿给我,提到杨玉早间到膳食房要他捎带句话给你,言道自家妈妈十五夜间在会昌寺给个像辩机的小和尚惊吓到了,他不大放心,请假留在家里看顾她,不能进宫和你玩,至此我才知道宇文那个灯谜更深刻的含义,烹出短尾羊,原来指的是杨再思府邸的孝义公主,正是柳妈妈行巫蛊的证人,我当机立断,让舒喜帮忙把这消息放去生果房,那里俱是淑妃的耳目。” 土豆咬了咬嘴唇,“你笃定淑妃获悉之后会对这件事详加追查,找舒喜盘问,舒喜自然会把矛头指向你,然后徐婕妤自然就会受淑妃的差遣来打探详情。” 武珝点头,“是。” 素年疑道:“可是娘娘,你怎么能断定淑妃一定会派徐婕妤来?” 武珝微微一笑,指尖轻弹,看着那只蓝绸缎包,“因为淑妃清楚,整个后宫,杨妃只和徐婕妤往来,而杨妃又是挑起巫蛊争端最佳的人选,与其派其他人打探消息,末了再转告徐婕妤,莫如一开始就派徐婕妤上阵,省事之余,也避免人多口杂,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素年心悦诚服道:“娘娘你真是算无遗策。” 武珝只是笑,移动发麻的双足,站起身子将紫玉小桌上的蓝绸缎包纳入怀中,踱到窗前,吹熄桌上灯火,望着天方日趋明朗的苍穹出神,“话是不错,但古话也说的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接下来就是等待,看老天成全不成全了。” 素年笑道:“老天一定会成全的。” 暗想就算老天不成全,武娘娘你也会再找机会让老天成全。 土豆迟疑了阵,问道:“娘娘,你做这一切可曾替自己留过后路?如果圣上追查起来,徐婕妤供出消息来源,你要如何自处?” 武珝笑容温暖,“土豆,你是在担心皇后获知我是那个幕后推手,会如何对付我,是么?” 土豆耷拉着脑袋没做声,小孩虽然不喜武珝杀人,但是半年相处,到底有感情。 武珝悠然的笑,“放心,我不会有事,首先徐婕妤不见得会供出我,其次,就算她供出我,皇后多半也不会相信,我日日都在她眼皮底下活动,哪里能生出什么事端?最后,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后相信我是幕后推手,以她现在的处境,她也不敢对我出手。”

百零七章 孔雀王 正月十七,上元节正式结束,尚膳局恢复正常轮值休班。 膳食房的大厨子、专事负责武珝膳食的御厨王德福高兴的简直热泪,从正月十三开始,圣上筵开多席,尚膳局每人都不轻松,连只伺候得宠妃嫔用膳的膳食房御厨都被全部抓丁,日以继夜的烟熏火燎生涯几乎让大厨子对生活失去希望,几欲了此残生,现在总算看到一线光明了,他可以稍微伸展一下腿脚,倒头睡上一小觉,天知道头先四天不眠不休的煎炸煮炒是怎样一种狗一般的日子。 大清早,土豆进膳食房给武珝端早膳的时候,正好见到王德福流着眼泪,背上一只小包袱,打扮得好似要出远门的模样,正絮絮叨叨交代代班的厨子和一干小宫女,“武娘娘饮食清淡,鸡汤不可熬的太久,她不喜欢汤汁太稠密,另外,她满喜欢跟前那个小胖妹土豆,此人酷爱啃猪蹄,因此假使你们做坏了膳食让武娘娘怒火,不妨准备两只猪蹄讨好土豆,多半她都帮衬两句好话。。。。。” 正滔滔不绝传授秘诀,冷不丁听到有人在门口插了一句,“大厨子,看你这架势,是打算辞工不干另谋高就了?” 王德福吓了一跳,劳累得嗡嗡响个不停的耳朵半天才听出那是小胖妹土豆的声音,慌忙笑着转过身,“哪能呢,就是收拾包袱出宫修整两天,二十三就回。” 土豆哦了声,低着头没吭声,小小的肩膀塌着,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 王德福年过四十,却不曾婚配,对小童子很是疼爱,见状不由得皱眉,拉着她的手,出了膳食房,走到院子里僻静角落的一棵高大的槐树底下,避过众人耳目,从衣兜里边摸出一块蜜枣糕,塞在土豆手里,又从袖内抽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纸头,在土豆跟前摊开,“看这个。” 土豆咬着蜜枣糕,懒懒的扫了一眼,怔住了,“卤猪蹄,臭豆腐,糖丝糕,金堆子,菜花蜜。。。”密密实实的不下二十种。 “这不都是我喜欢吃的零嘴么?” 王德福乐呵呵的咧嘴笑,饱受油烟熏染的紫红脸膛上,一双眼睛弯成一条缝隙,眼角细细皱纹好像鱼尾一般,“说吧,还有什么遗漏的,我回宫买给你。” 土豆低着头,嘴里含着蜜枣糕,眼睛湿漉漉的,水光晶莹,却不做声。 王德福拉了拉她头上两个元宝发髻,“小家伙今天很没有精神呢,是怎么了?” 土豆仍旧不吭声,低着头吃蜜枣糕,片刻之后似是终于忍耐不住,轻轻抽泣了下,蹲下身子,抱住王德福的小腿,呜呜的哭出来。 “大厨子,我想回家,你用背上那个包袱皮裹了我带出宫好不好?” 王德福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我就算有那胆子也没那本事啊,这包袱皮只装得下几件旧衣服,哪里裹得你的小胖身子?” 土豆失望至极,越发的抱紧王德福的小腿,哭着说道:“你带我走嘛,你带我去太医署找我爹嘛。。。。” 王德福大是怜惜,俯下身将小肥童子抱起,伸出衣袖擦拭她脸上泪水,“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宫里有人欺负你?告诉大厨子,我帮你出气。” 土豆摇头,呜呜的低泣,如受伤的小兽。 王德福拍了拍她肥嫩的脸颊,沉吟良久,说道:“土豆,大厨子给你说个故事吧。” 他一屁股坐在槐树根处,把土豆搁置在他腿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对着正月早晨阴沉沉的灰色天空出了会神,慢慢说道,“从前有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姑且叫他阿福,他家里很穷,六岁上就给人买去做小厮,买他的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大爷,那位大爷没有姓,人们都叫他析二爷。析二爷是个不良于行的半身瘫子,年纪约有四十来岁,样子很和善,独自住在一间小小的破落宅子里,阿福是他买的第一个仆人,也是唯一一个仆人,他和阿福很投缘,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子一样疼爱。” 土豆点了点头,问道:“后来呢?”她有预感,王大厨子口中那位阿福,多半就是他自己。 王德福接着说道:“冬去春来,转眼间阿福成年,长到十五岁,析二爷年五十,他做寿这天,有位陌生的长者提了很贵重的礼物来探望析二爷,阿福至此才知道,原来析二爷并不是孤身一人,他有九个弟弟,一个长兄,家族人丁异常的兴旺,是百年以上的望族。” “那他为什么要独居呢?” 王德福淡淡说道:“因为他有一个不成器的长兄,析二爷从小天分过人,很得父亲喜欢,每次出门做生意都带着他,令得长兄很嫉妒,就暗中买通坏人,打断了析二爷的腰骨,让析二爷再也站不起来,从此以后父亲出门就不得不带析二爷的长兄了。” 土豆大是同情,“析二爷的父亲不知道多么难过。” 王德福宽阔平淡的脸看不出表情,“最难过的是析二爷,从云端跌落低谷。” “那倒也是。”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析二爷伤势还没好,他父亲就生了重病,没几天溘然辞世,家族按照惯例,让长兄受了家族主事的位子,有了权势的长兄很快就找茬儿把析二爷赶出了宅子,扔给他一间破落小院,十几两碎银子,由得他自生自灭。” 土豆呆了呆,“析二爷好可怜。” 王德福说道:“是,不过老天爷是公平的,析二爷受了的诸多苦楚,到他五十岁这日终于得到补偿,原来长者之所以造访析二爷,是因为他家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祸害,非析二爷亲自出面不能解决,因此特别差了该位长者,借着给析二爷祝寿的机会,请他施以援手。” “析二爷怎么说?” 王德福抖了抖酸麻的腿,小肥童子看真是重啊。。 “析二爷说,要他帮忙也可,但是有个条件,就是长兄须得自发去官家投案,把当年他买通贼子打折亲弟腰骨的罪状一五一十交代清楚,长者遂把话带回本家给众人知道,众人经过权衡,决定遵照析二爷的吩咐,劝说主事长兄去官家投案。 主事的长兄当然不肯,于是析二爷就说,那么就打断他的腰骨吧,权当是买我的心平。” 土豆打了个寒战,“析二爷好狠。” 王德福低声说道:“彼时阿福也是这么想,因此对析二爷生出了厌恶之心,恰好阿福的卖身契到期,于是他不顾析二爷的百般挽留,执意要离开析二爷,析二爷虽然很伤心,还是给他安排了好出路,他知道阿福喜欢做菜,于是专门去拜访当时顶有名的一位退隐的御膳总厨,恳求他收了阿福做关门弟子,每个月都去探望阿福,可是阿福从来不见他,阿福觉得他很险恶,睚眦必报,是个小人,本能的畏惧他。” 土豆想起武珝对待徐婕妤和杨妃的手段,心有戚戚焉的点头,“我很明白那种感受。” 王德福道:“五年后阿福艺成出师,析二爷又拜托他师傅帮忙疏通,让阿福进宫做了御厨,还替他打点各处关系,免得他受苦,即便如此,阿福还是不肯原谅析二爷,最后是阿福的师傅实在看不下去,把析二爷给阿福打点好的各样关系悉数卡断了,要给他一个教训。” 土豆啊呀叫了一声,“那样阿福不是很吃亏?” 王德福摸了摸她的元宝发髻,“是,没了靠山,阿福吃了很多亏,被很多人算计,甚至差点没命,然后他才明白,师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到底有着怎样深刻的含义。” “他师傅跟他说过什么?” 王德福两只手搭在脑后,枕着粗壮的树干,“师傅说,你没有受过别人的苦,没有资格说议论别人的不是,世间没有哪个人会无缘无故的报复另外一个人,所谓的大度,只不过是因为受的伤害不深,一个人如果被深重的刺伤过,他一定会想法反击,他也有权利反击,便不然世间何来公平?那时候阿福总觉着师傅是在替析二爷辩护,现在才知道,师傅说的是实情,你没有受够别人的苦,又怎么有资格评断别人的是非?而做恶之人若是得不到惩罚,世间就没有公平。” 土豆呆了呆,从十五夜间开始一刻也不得停息吵吵嚷嚷昏昏沉沉的脑子开始露出清明迹象,“说的也有道理。。。。” 王德福笑了笑,接着说道:“故事还没完呢,析二爷的本家迫于压力,最终打断了主事长兄的腰骨,然后析二爷就出手,解决了家族的大祸害,不久,又继承了家族主事的位子,我前头说过,析二爷是个非常有天分的人,此后的二十年中,他把家族的生意做得更大,远远甚过长兄当年,甚至比起析二爷的父亲在世时也毫不逊色。析二爷七十岁上,开始做善事,他修桥铺路,每年冬春都开仓放粮,赈济穷人,知道他的人提起他,都翘拇指称赞,说他是百年难得的大善人,析二爷八十五岁,无疾而终,临去的时候他还念念不忘那个在他最艰难时候伴随他十来年的小厮阿福,要阿福的师傅好生照顾他。” 他仰望这灰蒙蒙的天空,竭尽全力大睁着眼,泪水顺着眼角细密的皱纹流进发鬓深处,喉头哽塞难言,“析二爷走了以后,阿福最初还很平静,随着年龄渐长,他开始一日比一日愧疚,越来越频繁的梦见析二爷,梦见少年时候和析二爷一起生活的旧时光,醒来总是满面泪痕,说不出有多么深重的心痛如绞,最初他还找不到原因,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不断的意识到自己错怪了析二爷,却再没有机会弥补的缘故。” 土豆温顺的靠在他胸前,很体贴的没有抬头,她知道王德福在落泪,他的心口起伏的厉害。 “大厨子,你今次出宫,是打算去探望析二爷的吧?” 王德福身子一震,“哎呀,光顾着跟你说话,都忘记师傅在宫外等着我了,”顺手捞起衣袖擦干眼角的泪水,把将土豆从腿上提起来,拍拍她的脸颊,整了整背后的包袱,“你要乖乖的,不要吵闹,不要给武娘娘添麻烦,明白么?我二十三回宫,给你带好吃的零嘴。” 土豆嗯了声,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大大的桂圆眼睛默默转动,半晌抬起头,鼓足勇气说道:“大厨子,我问你一个问题,设若析二爷当年报复的不是主事长兄,而是主事长兄的子女或者妻子,你可会原谅他?” 她一双清澈大眼黑白分明,就那样眨也不眨的望着王德福,满是信任和依赖。 王德福款着包袱的指尖一颤,沉吟着没做声。 他在宫中立足将近二十年,样子看来迟钝,其实嗅觉灵敏如狐,早在昨天午间他给武娘娘送午膳,武娘娘要他把孝义公主的事抖去生果房,就已经料到武珝暗中必定有所图谋,及至后来淑妃娘娘私下差了宫女找他盘问详情,他越发的肯定这一点,只是尚不知道武娘娘葫芦里边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但是这个问题也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到了二半夜辰宁宫大殿那边就出了变故。 他虽然不知道武珝在这宗变故当中究竟都充当了何种角色,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变故的发生和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而土豆郁郁不乐的缘故,想必也是因为这一点? 如果实情如此,我该如何开解她? 他深谙后宫的生存法则,向来是强者为王,风光的未必就是恶人,落败的未必是因为心慈,端的看各人的手段和造化,就拿今次的变故来说,他是吃不准武珝究竟抱有何种目的,但就算过程当中她行了不义之事,处身在宫禁这样风口浪尖的地方,也是无可厚非,问题是土豆才只八岁,像棵甫自钻出土地的小树,我要如何才能让她明白这一点,又不打压她对公义和正道的坚持? 王德福苦苦思索着。。。 土豆等得有些失望,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大厨子,你忙去吧,不用理会我。” 王得福想了想,说道:“这样,土豆,我再给你说个故事,是我前阵子在弘福寺玄奘法师的译场听来的,说很久很久以前,在茂密丛林内,住着一群孔雀,当中一位孔雀王,共有五百位妻子,一只青雀爱上他,打算讨取他欢欣,可是青雀知道自己不如孔雀好看,为此她很动了一番心思。” 土豆愣了片刻,心念转动,吞了吞口水,目不转睛注视着王得福,暗自思量,故事中的青雀,说的可是武娘娘? 王得福半弯着腰身,和土豆平视,接着说道:“孔雀王最喜欢吃甘露和一种美味的果子,于是每天清晨,青雀都去采集甘露,寻找那种果子。这一日,王朝的皇后患了重病,久治无效,某天夜间,她在梦中见到一位神人,指点她说:你的病,只有用青雀的肉才可以治好。皇后早上醒来想起这个奇怪的梦,马上告诉皇帝。 皇帝听了,立刻命令举国猎人都去林子里捕捉青雀,并且承诺说,要是有谁能捉到活的青雀,则不仅将王朝最美貌的小公主许配给他,还赏他黄金一百斤。 于是,猎人们纷纷出去搜寻青雀。不久就有人发现了孔雀王和青雀,一连几天,都悄悄地跟在青雀后面,发现她常去给孔雀王采果子。为了能捉到活的青雀,猎人们想出一个好办法,他们将拌了蜜糖的面粉调成糊状,抹在青雀常常经过的大树的树干上,诱她来食。 青雀发现了这种甜食,她心想:孔雀王一定非常爱吃!遂带了些给孔雀王,孔雀王果然非常喜欢,从此对青雀青睐有加,宠爱的程度比他五百位妻子加在一起还要多。就这样,青雀每次去采果子的时候都要带点这种甜食给孔雀王,慢慢地也习以为常了。 过些时候,猎人们见时机已到,就选择一位个子最为矮小的猎人,把同样的面糊抹在他身上,装死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这天青雀像往常一样,走过来取这种面糊,冷不防倒地的猎人一跃而起,抓住了青雀。 青雀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就哀求猎人,说你这样千方百计地抓我,想必是有利可图,我可以告诉你—座金山,它的价值难以估计,得到它,你一辈子甚至你子子孙孙都不会受穷了,你放了我吧! 可是猎人不答应,他不相信青雀的话,又梦想着要娶美丽的小公主,他捆上青雀返回皇城,献给皇帝。” 土豆一颗心提到了喉间,“青雀要如何才能脱身?” 王得福说道:“青雀被猎人抓到皇帝面前,皇帝要杀掉她给皇后治病,青雀就用人话对皇帝说,仁慈的大王啊!你实在不需要取我的性命,只需要给我一点水,我对着它念过咒,喝下去就可以治百病,若是没有效,再杀了我吃我的肉也不迟啊。 皇帝一想,也有道理,便同意了; 他拿青雀念过咒语的水给皇后喝。 久病不愈的皇后喝了这种神奇的水,立刻觉得精神抖擞身体恢复了健康;不但一切病痛都消失了,而且变得更加年轻、艳丽,光彩照人。皇帝又把水分给宫里的其他人喝,个个都变得年轻漂亮、神采奕奕。大家都很高兴说,幸亏皇帝没杀青雀,才能得到青雀念过咒的仙水,医好这么多有病的人。 青雀又说,大王啊!我医治了王宫里这么多病人,但外面还有很多百姓倍受疾病的折磨。我想对皇城附近的湖水施展法术,念个咒语。这样整湖的水都可以治病,任何有病的人喝了湖水都可以痊愈,但是你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把逮捕我那猎人处死,我曾经苦苦哀求他放了我,为此甚至愿意许给他金山,他却不答应,还捆绑了我。 皇帝答应了。 一等猎人被处死,青雀就来到湖边,跳进湖水,念了—遍咒语。老百姓饮了湖里的水后,聋子听见了声音,瞎子看见了东西,哑巴开始说话,驼背直起了腰。老百姓个个欢天喜地,他们得了青雀这么大的好处,心里非常感谢。至于青雀要求皇帝斩杀捕获她的猎人,大家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因为猎人目光短浅、唯利是图,意图伤害举国的大恩人,斩杀他是天经地义的。” 土豆眨了眨眼,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是没有,隐隐约约有一缕光线穿透这两天始终哽塞在她心上的那团重重阴影,露出一线光明的前景。 王得福语重心长,拍拍她的小肩膀,“土豆,我们都不是圣人,很难事事行得端正,即便是太宗皇帝那样的盖世英主,也不能说他一生都没有做错过,就好比那只青雀,其实猎人何其无辜,他也是受了皇帝重金的蛊惑,是以诱捕青雀,青雀因此就怀恨他,挑唆皇帝处死了猎人,此举诚然是不义的,可是她又救了举国的百姓,这一件大功德,足以弥补那一点小小的瑕疵。” 土豆动了动嘴唇,低声说道:“可是。。。。”她终究还是有做错。。。。 王得福笑了笑,温言说道:“这个故事还有个小找补,机敏的青雀靠着神奇的医术,免除了杀身之祸,重新回到孔雀王身边,孔雀王一早听说了她在皇城里的事迹,对她越发的宠爱,立她做了孔雀王后,统领所有的孔雀。很多年后孔雀王被猎人捕杀,青雀就做了孔雀王,她的美名在百兽和飞禽中传扬,连凤凰都飞来瞻仰她的丰姿。” 土豆怔住,眼睛里什么东西动摇了,黑水晶样坚冷的壁垒像是在破碎,有晶亮光泽的光彩流淌,“王厨子,娘娘比皇后要能干的多,如果她做成了皇后,应该比现在的皇后更能帮到圣上吧?” 王得福顿了顿,圆滑的笑着说道:“我不能这么说,不过实情确实如此。” 土豆歪着头,终于下定决心,笑眯眯望着王得福,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跟前晃动,“王厨子,还有一样东西是我很喜欢吃,你的清单没有列明的。” 王得福看她再度露出从前见惯的娇憨天真模样,心下大慰,不由自主含笑道:“说吧,王厨子今天心情好,做一回称心菩萨,有求必应。” 他那笑意从眼睛开始,蔓延到嘴角,看得土豆心里暖洋洋的,但是,她眼珠转动,贼笑了两声,“我从前上私塾,授课的老夫子很喜欢吃烤鹌鹑,我师娘烤鹌鹑的手艺全长安找不到第二个。” 王得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痛心疾首的说道:“你要我去你夫子家里讨烤鹌鹑吧?我堂堂尚膳间御厨。。。。。” 土豆立刻拉长了脸,拿王得福说过的话来堵他的口,“大厨子,你自己亲口说过的,今天心情好,有求必应,这话落在地上都还热和着呢,你就打算反悔了?” 王得福长声叹息,“我就知道你这小童子猥琐不堪,从来只会得寸进尺,半点不懂见好就收。” 土豆咯咯的笑,其貌不扬又贪财的王得福大厨子,明明是很多天没有休息的浆糊脑袋,却记得列清单采购自己喜欢吃的零嘴,又为着逗取自己开心,把个人卑微身世都翻出来讲不说,还劳驾师傅在大明宫外等,“王厨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王得福微微一笑,出了会神,“析二爷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买了小厮阿福。。。。” 把他当作亲生子一样的疼爱。。。 土豆心思活络,随即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又见王得福眼眶发红,连忙笑着冲他招招手,跟着转身进到膳食间,“王厨子路上要小心,我等着你回来。” 大人们都是好面子的,不管遭遇多么难过的事,都不愿意当着小孩子的面哭出来,这是土豆的经验之谈。 暮冬天气,上午十分,总算见到些微的日头,照在人身上,留下微薄的影子,好像从掌心滑落的似水流年。 王得福就这样站在膳食房外头的小院子里,望着土豆圆胖的小肥身子消失在膳食房的大门后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些冬天,遇到天气和煦又不刮风的时候,七八岁的阿顺,就会推着终年坐在椅子上的析二爷到院子里一起晒太阳,听他讲故事,有时候太阳晒得太舒服,不知不觉睡着了,析二爷就会把腿上的小棉被搭在他身上,他至今记得那棉被的味道,微微有些发霉,夹杂一股淡淡的药味,硬梆梆的,一点也不暖和,总是让他从小睡中冻醒,这时析二爷就会塞给他一小块铜钱,对住他歉意的笑。 王得福吸了口凉气,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很想找个地方大声的哭一场,却又忍住,再一次紧了紧肩膀上的包袱皮,嘀咕了一句,“这鬼天气,吹得人见风落泪。” 趁势低下头,让两滴清泪洒落脚下的尘埃。 等王得福佝偻着腰身走远了,土豆轻轻叹口气,找了个伶俐的小宫女,拣了些清淡的小菜,加上一小罐紫米粥,几个白面馒头,盛在托盘内,端回偏殿放好,准备进到内宫叫武珝起身,推门却见她撑着腰身坐在床前,弯着腰准备穿鞋,慌忙说道:“娘娘你坐着不要动。” 飞快的跑上去,拣了地上的棉鞋,用手探进内层,确信素年已经先用热水袋熨烫过,才小心给武珝双足套上。 武珝只约莫睡了一个时辰不到,脑子有些晕眩,隐隐觉着土豆和昨夜有所不同,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土豆?” 土豆站起身,从旁边的搭衣架子上抽出绵软的竖领狐毛小袄,穿在武珝身上,笑盈盈道:“怎么了,娘娘?” 武珝呆了呆,莫名的有些百感交集,几度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却又无从说起,斟酌半晌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索性道:“土豆,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土豆眨了眨乌黑的眼珠,认真的说道:“娘娘,我发现你智谋无双,品貌皆佳,无论哪方面都比现在的皇后娘娘要强,如果娘娘来做皇后,一定比现在的皇后更加贤明通达,也许会成为本朝第二个长孙皇后也说不定呢。”

百零九章 结同心 十七这日的四更时分,会昌寺烧起熊熊大火,这既在我的意料之外,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说是在意料之外,是因为叶留阳一开始就警告过我,五品国色天香所含火药的威力,很有可能会炸毁整个会昌寺,但我以为自己控制得当,应该是不会造成大火的,事实上当时也确实只炸毁了存放小和尚尸身的小舍,起于我手的火势,也只是烧毁了小舍爆炸后的废墟,所以当会昌寺烧起漫天大火,我实在是有点意外,孝义公主和田烈对此也都大惑不解,还以为是我失手,我也没有多做解释,把两人连夜送出城,嘱咐田烈一路小心,随后折回会昌寺细查,等我躲在僻静的角落看到全身铠甲的韩瑗冷酷森然的笑容时,我就明白了,会昌寺这把大火,并非是我失手造成的,而是韩瑗借了我的势头,顺手纵火,想要斩草除根,长孙氏行事向来谨慎,能斩草除根的绝不会手下留情,这一点从他西征事变之后举国追杀我就可看出端倪,如此一想,又觉得这把大火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大火一直烧到正月十七的上午才被姗姗来迟的长水营扑灭,我不知道这把火究竟烧死了多少僧人和寄住的俗家居士,但有一点至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韩瑗想要抹杀的痕迹,应该被他悉数都抹杀掉了,便不然他不会在长水营赶来之前就撤退现场。 十七的这天夜间,我带着田烈的狐狸面具,拿了他写给杨绍信,到杨再思府邸,交给杨绍,小女郎正为母亲无端丧生的事哭得肝肠寸断,见到田烈的信件,这才转悲为喜,又把杨智和杨玉找来仔细协商过,次日就向杨再思回禀,要去冯翊郡母亲从前住过的地方丁忧三年。 杨再思遭逢变故,心力交瘁,也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杨绍在冯翊呆了一个月光景,就由我护送去了突伦川,有生之年再没有回过长安。这是后话。 正月十九这天,十三终于带回了郝贵,但并非只是他们两人。跟随郝贵一起回来的,另还有位三十几岁的清瘦男子,自称是叫藏云龙,其人个子和十三一般高,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细碎的温柔气,再有就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矮胖男人,说是藏云龙的小厮,叫做王德福,对藏云龙很是恭敬。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王德福的矮胖男人,根本不是什么小厮,他是大明宫尚膳局的御厨。 郝贵对藏云龙两人照顾得很周到,一行人回到玫瑰园,她亲自安排,请了藏云龙到后院的精舍休息,又为他洒扫精舍内外,里里外外清理得一尘不染,这才请了藏云龙主仆入内休息。 由头到尾,她连正眼都没瞧十三一眼。 饱受冷落的十三胡乱擦了把脸,和田心长公主等人寒暄了两句,随即就拖了我到四下无人的地方说话。根据他悲愤的陈述,郝贵和这位名字叫做藏云龙的男子,是在九峻山附近认识的,十三找到郝贵的时候,她正在藏云龙的别院做客,两人言笑晏晏的样子,好像多年的旧友一般,藏云龙甚至为郝贵对十三下了逐客令,好在十三脸皮够厚,死缠烂打的住了下来,寸步不留宛如只购犬样守住郝贵,甜言蜜语好话说尽,然而郝贵却好似铁了心,无论如何也不肯跟他揍。 后来十三得到我要成婚的消息,以此为由软磨硬泡,纠缠郝贵和她一起回长安,郝贵拗不过他只好答应,结果她和藏云龙辞行的时候,没有想到藏云龙居然说,“真正是太巧了,我也正要去长安一趟,莫如我们一道进京,彼此也不寂寞。” 十三当然是满肚子不高兴的,可是郝贵不知道是为什么,却兴奋得不行,一迭声的说好。 更令十三吐血的是,从九峻山回长安的路上,半天的路程,郝贵心安理得钻进了藏云龙轻便坚固的马车里,一路上谈天说地,哪里还记得十三一猫儿毛? 我听得眼睛发直,吃吃说道:“郝贵和陌生男人坐同一辆马车回京,那你呢?” 十三又是恼恨又是气闷,几乎要大哭出声,“姓藏的给了我一匹出生才只两三个月的马驹子。。。。。” 我啼笑皆非的说道:“两三个月的马驹子怎么能骑,你收下来做什么?” 十三哭丧着脸道:“我知道,但是马车跑得那么快,我两条腿哪里跟得上?所以只好收下那马驹子,原本是想着好歹能撑上一小段路的,没想到我才骑上去,那该死的马驹子就瘫软成一团,真是偷鸡不成。” 我苦笑,“这时你就该把郝贵叫出来和你一起走路的。” 十三眼睛都红了,也不知道是嫉妒的还是羞愤的,“我叫了,可是她不听,还恐吓我说,要是看不惯她只管休了她,反正姓藏的贼子很喜欢她,正缠着要娶她进门。” 这下我也无言了,干笑了两声,讪讪的说道:“不会吧,郝贵不是那样的人。” 心下却想,十三,知道什么是报应了么?你从前整天痴想着厉山飞的时候,可曾料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十三失魂落魄的,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穿着很饱满的棉袄如今因为身形瘦削,松散得迎风飘摇,喃喃自语道:“她还说她受够了,再不喜欢我了,恳求我休了她。” “那你是休她还是不休?” 十三呆了呆,突然咬牙切齿握紧双拳,恶狠狠说道:“要我休了她,除非我死了,姓藏的敢动她一指头,劳资就活吞了他。” 我忍不住笑出来,在旁边戳了一句,“你们从九峻山回来走的是大路还是小路?” 十三狐疑的望着我,“问这个做什么?” 我若有若无的笑,闲闲的说道:“如果走的是大路,多半马车行的就稳当,如果走的是小路,地面不够平正,马车行来是很颠簸的,设若车厢狭小,想来一个人是很容易就颠簸到另外一个人身上的吧?” 十三瞪圆了眼,登时如我所想的勃然大怒,一张黑膛脸气得煞白,跺脚大骂道:“劳资跟那姓藏的拼命去!” 说完火光冲天的一路咆哮着狂奔往**的精舍,我在他后边愉快的叫了两声,他只当是没听到,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没听见。 一个人满腔怒火的时候,耳目失聪听不见人声也是有的。 等他跑远了,田心和长公主从不知名的角落里站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长公主取笑道:“元庆,你也学会挑唆人了呢,和从前在黄安时候可大不同了。” 我嘿嘿的笑,倒也没有否认。 田心低声说道:“真是看不出来,从前我还以为郝贵的性情很端正,没想到骨子里也是个见异思迁的人,还没拿到休书就敢和陌生男子一车同行,两情相悦,把丈夫抛到九霄云外头。” 长公主却笑,沉吟了阵,“九妹子,你注意到没有,那位藏云龙大人,虽然衣着华贵,但是面色苍白,声音尖锐,没有髭须,喉结也不是太凸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男子,又是从九峻山来的。。。。。”她出了会神,没再做声。 我约略猜到她言下之意,九峻山是太宗皇帝的皇陵所在,据闻他龙归的时候,除了二十八御衣卫,殉葬的内廷太监似乎也有不少。。。 田心怔了怔,“有么?我怎没留意到?” 长公主笑了笑,转口说道:“算了,管别人的事端做什么,明儿就是你的大喜日子了,我得好好给你开个脸才好,”她半是欢喜半是惆怅的叹了口气,“过了今天,九妹子,你就是元家的妇人了,以后可要仔细收敛脾气,好生伺候丈夫。” 田心面上红彤彤的,却撅着嘴,很不服气的瞪我,“做什么是我伺候他?应该他伺候我才对的。” 我笑着说道:“好,我伺候你。” 小姑娘傻了眼,“啊?啥?” 半晌反应过来,又是欢喜又是娇嗔,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粉嫩的嘴唇,嫣红的面颊娇艳欲滴,看得我目不转睛,温言笑道:“我说,我伺候你。” 田心嘴角翘起,低低应了一声,“我不要你伺候。。。。”又偷偷看我一眼,声如蚊蚋的对长公主说道,“二娘,不是说要给我开脸的么?” 长公主笑叹了声,“看把你急得,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田心没吭声,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 长公主又打趣了两句,这才带着她去了别处,想来是去开脸了。 正月二十,我和田心正式成婚。 我们邀请的人不多,只有屠贤全家,杨慎,杨智和杨玉两兄弟,再就是徐登封,和幽居扶风的田宽,中途于休烈来访,也顺便喝了一杯喜酒。 席间长公主喝多了两杯,心有所感,忍不住潸然泪下,“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锦绣山庄最珍贵的小明珠出嫁,排场却做得这么寒酸简陋,我实在对不起老爷子。” 这时那位叫做藏云龙的客人微微一笑,接口说道:“夫人想把婚事办得热闹,却也不是难事。”

百一十章 红衣嫁娶 从十七开始,圣上每日留宿偏殿,土豆作为武珝暖枕的生涯至此告一段落,接下来包养小童子的是素年,小姑娘身子骨单薄,宫衣又不耐严寒,入夜就手足冰凉,一靠近小童子暖和的小身子就像是缠藤一样死死抱住,半分也不肯松手。 土豆心怀叵测,倒也不拒绝,连着供暖三日之后,到了二十这天傍晚,小孩儿觉得好处给得差不多了,开始提条件,要求素年提供北角狗洞的具体方位之所在,素年是个高度警惕的好宫女,也熟知土豆脾气,怀疑小童子意图经由狗洞溜出宫游荡,是以坚决不肯吐露实情,小童子遂使出杀手锏,言道如果素年不说出狗洞的位置,她以后就不跟她挤一床了,素年无奈,只得含恨招供。 结果当天晚上土豆就不见了。 素年等武珝和圣上睡下,在寝宫外站到二半夜,这才去土豆房里借宿,一心巴望着摸到一个小火炉,哪知榻上冰凉一片! 登时两眼发直,后悔得只差一头撞死,暗恨自己意志不坚,闯下大祸。 就是用最小的脚趾头想也知道,那熊孩子必定是取道狗洞爬出去玩了。 素年立在当场,六神无主,心惊肉跳,脑子里走马灯一般闪烁各种可怕前景,万一小屁孩给神武营的人逮到,或者误打误撞进到了别宫妃嫔的处所,或者在外头玩得乐不思蜀一去不返,我可怎么办?我要怎么向武娘娘交代? 越想越是忐忑,冷汗一波一波如潮水汹涌,将单薄的冬衣浸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心力交瘁,度日如年。 熬到天光黎明那功夫,堪堪在惊惧中合上眼,就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一只肥肥壮壮的小人儿从门缝里刺溜一声钻进来,向床榻这厢挺进。 素年滕的从榻上坐起身,两只血丝充盈的大眼在薄薄的天光中发出绿光,一等小肥身子靠近,立即气怒难平的扑上去,掐着土豆娇嫩的颈项来回摇晃,“你个死孩子跑哪儿去了?我都快要担心死了,索性今天揍死你,省得日后继续忧心。”说着扬起老高的巴掌,准备好好扁她脑袋一记。 土豆给她摇得东倒西歪,几乎喘不过气,喉咙压得难受极了,却不吭声,瞧见扬起巴掌要扁她,也不懂得躲闪,吸了吸鼻子,木然的说道:“素年姐姐,是我错了,你要打就打。” 素年气结,真想一巴掌打下去算了,可是见到熊孩子衣衫不整,眼睛发直,小小的皮帽底下几丛乌黑头发散乱在脸颊边上,脸上沾着灰土,鼻头红通通的,丰润的嘴唇抖抖索索,一副可怜巴巴样子,又实在有点不忍心,末了大声叹口气,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崩溃在卧榻上,“我的小祖宗,我求求你以后不要再乱跑了行不行?” 土豆眼珠缓慢的转动,站在原处发了会儿呆,磨蹭到素年身旁,“素年姐姐,你知道我今次出宫见到谁了么?” 素年有气无力的说道:“我管你见到谁,都跟我没关系,反正以后你不准再钻狗洞。” 土豆踢掉了鞋,爬到素年身边,“你可别说,还真的和你有关系。” 素年翻着白眼,一晚上提在嗓子口的小心肝放回原处,疲倦和困顿立刻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得好似有千金,无论如何睁不开,口中呓语道:“天大的关系也等我小睡一觉再说,土豆你赶紧换件干净衣裳,娘娘差不多快要起身了,你替我端热水到寝宫伺候去。” 土豆没应声,对着昏睡的素年发了会呆,将冰凉的小手抽出来,摸上素年雪白粉嫩的颈项,赶在素年尖叫着拍开她之前飞快的说道:“我今天看到膳食房的王厨子了。” 素年翻身准备再睡的,听到这一句,心下一动,勉力睁开干涩的眼皮,“王厨子不是回家省亲了么?”如果她记得不错,王得福的家好似是在扬州的。 “你确信没有看错?” 土豆郑重的点头,摘下头上的皮帽子,脱掉外边的小袄,爬到里榻,翻开一只小小的红布包裹,摸出另外一件粉色的小袄穿上,靠着素年身旁躺下。 素年推她,“你不要睡了,让你去端水呢。” 土豆不理睬她,接着说道:“还有更奇怪的呢,我听他管一位三十来岁的生人叫主子爷。” 素年皱眉,“土豆,你可别乱说话,王厨子是宫里的人,他的主子爷只能有一个,就是我们圣上。” 土豆皱着眉头,眼神里带点困惑,“所以我才觉着奇怪。” 素年也给她勾起了好奇心,屈肘撑起头,打了个哈欠,恨恨的说道:“你个熊孩子不让人睡觉,我们来算帐也可,你老实交代,先前爬狗洞出去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你是在哪儿见到王得福的?” 土豆干笑了两声,瞥到素年眼中的凶光,自动自发的挪到床脚那边,确保自家安全了,才小心的说道:“自从你将那狗洞指给我之后,我就日夜的挂念它,熬到昨天晚上,终于忍耐不住,趁着你守更那会儿,悄没声儿的跑去探望它,跟它玩了一会儿之后,顺便就爬到隔壁的太医署去走动了两脚,好巧不巧的碰到了一个老想念的旧朋友,得知他的妹子正好是今天出嫁,我就想着去看个热闹。” 素年哪里相信她的话,“瞎说,大晚上的太医署怎么会有人闲逛,肯定是你耐不住性子跑去人家屋舍骚扰人。” 土豆干笑,腆着脸道:“素年姐姐真是了解我。。。。” 素年面色阴沉沉的,待要伸手掐土豆肥嫩的脸颊一把,却发现小童子早有先见之明的躲到了床脚那边,只得作罢,“后来呢?” 土豆说道:“我跑去找那旧友玩,没想到他居然也不在家,让我很扫兴,正打算要回宫,却有人放了好漂亮的焰火,跟着就有一大队的人马,簇拥一顶软轿,浩浩荡荡开到我那旧友庄子门口,我躲在拐角黑暗的地方张望,最前头的那顶软轿打开轿帘,出来一个人,样子生的很,旁边一个管事打扮的人,居然就是王大厨子,穿一件很周正的藏青绸缎衣服,亦步亦趋跟在生人背后,佝偻着腰身,毕恭毕敬的样子,简直好比是见到了圣上一般。” 她眨了眨眼,迟疑了阵,小心说道,“素年姐姐,王大厨子该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背景吧,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娘娘?” 素年想了想,说道:“这个先不急,你有没有探听到王厨子一群人去你那旧友住处做什么?” 土豆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看那情形好像是搬家。” 素年讶然道:“什么?搬家?“ 土豆点了点头,“似乎是的,王厨子指挥人把我旧友偌大宅子处处点得灯火通明,跟着大宗大宗的家具流水一般往里搬,又有人在门口布置大红灯笼,张灯结彩的,忙乎了一个时辰,然后就开始放炮仗。” 素年大皱眉头,“大晚上的搬家,完了还张灯结彩放炮仗,他也不怕吵了人?” 土豆说道:“怪就怪在这里,彼时现场人声鼎沸,响声嘈杂,一百多人忙乎得热火朝天,又有各色各样大小家私搬动,其中不乏好些连我都没见过的高大玩意,但是街坊四邻居然没有一个人推门出来看热闹,甚至连狗都不叫唤一声,也不见督抚部巡街的人来盘查。” 素年吞了吞口水,背后一阵一阵的发毛,抖着手探土豆的额头,“土豆,你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土豆身子一颤,脸色煞白,颤声接着说道:“等炮仗放完了,王厨子就跟着他那主子爷站在大门口,从滴水台阶下开始铺猩红地毯,足足铺满一条街那么长,毯子铺好,就有四个壮年汉子,快步如飞的抬来一顶轻便的小轿子,王厨子的主子爷亲自掀开轿帘子,扶出一位穿着大红嫁衣的小姑娘。。。。” 说到这里她倏然住口。 素年听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心就跳得咚咚响,催促土豆,“那小姑娘是谁?” 土豆脸上有些恐惧,爬到素年这边,缩在她身旁,紧紧拽着素年的手,低声说道:“那小姑娘正是我旧友的妹子,如果我记得不错,她当是在去年就死了的。” 素年吓得身子一软,突然听到门外有“笃、笃、笃……”的声响,一个白白模糊的影子映在窗上,“素年?” 此际正是月落星沉,万籁俱寂,那一声叫唤格外清晰在耳畔回荡,素年惊叫一声,浑身抖成一团,一手蒙住眼睛一手蒙住耳朵,扯直了喉咙惊恐的大叫道:“鬼啊!” 土豆一翻白眼,先素年一步昏厥过去。 她这夜钻狗洞到太医署,胡乱玩了一阵,想到田适所在的锦绣山庄就在不远,于是心血来潮跑去庄子找田适玩,没想到人没见到,却发现了鬼祟的王厨子夜半搬家到锦绣山庄,造出偌大声响却人鬼不惊,彼时她心里已经开始打小鼓,怀疑自己撞到了精怪或者鬼魂,及至后来见到田适那个传闻一早已经死了的妹子田心穿着大红嫁衣从软轿里站出来,终于吓破了胆子,再不敢逗留片刻,黄着脸抖抖索索的顺着墙根儿一口气跑回太医署,钻狗洞回到偏殿,见到自家小房间里亮着一盏灯火,知道素年在里间,一颗忽悠忽悠的小心肝勉强落回腔子里,当下把今夜见闻说给素年听,满想着多一个人分担自家的恐惧会好受一点,然而事与愿违,素年的一惊一乍,不仅没有分担走她的恐惧,反而把她活活的吓昏厥了。 武珝听到里间几声闷响,心下一沉,猛的用力推开门,就见小小昏暗的内室,小童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素年缩在棉被里边抖成一团,双手双腿不住胡乱踢腾,口中胡言乱语,“南无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鬼怪近不来我身,近我身也不要吃我,要吃只管吃肥童子。。。。” 武珝啼笑皆非,威严的喝了一声,眼光凌厉扫向她,“素年,发什么癫?” 素年蒙在被子里涕泪滂沱,受到喝斥,叫的更欢。 武珝也不理睬她,径直把地上昏厥的小童子抱起身,轻轻拍打她面颊,又掐她人中穴位,“土豆,土豆你怎么了?” 半晌土豆忽悠忽悠的醒转,大眼雾茫茫的望着武珝,瞳仁深处的珠光明灭不定,好似神魂都移了位子,留下的不过是个空壳。 素年那厢叫唤了一阵,不见鬼怪冰冷的手光顾她,伸脚在榻上四处搜索了阵,没碰到土豆,掀开棉被一条缝隙,却发现地上蹲着武娘娘,想起老辈的人说过,怀孕的妇人身上罡气盛,鬼怪一般不敢近她身,当下胆气略壮,从棉被里爬将出来,“娘娘你怎么来了?” 武珝横了她一眼,抱着土豆起身,点燃桌上的烛火,将土豆右手中指指尖露出来,顶住最后一节,头也不抬的吩咐素年,“给我一根金针。” 素年不敢迟延,慌忙跳下榻,跌跌撞撞拉出针线框子,抽出根金针,递到武珝手上,“要做什么?” 武珝脸色颇是不大好看,薄责道:“她还是个小孩子,你做什么讲鬼怪故事给她听,当真把她吓死了,我看你怎么向许弘交代。” 素年苦笑,哀叹道:“娘娘,冤枉啊。。。。” 是熊孩子讲古怪故事吓唬我才是真。。。 武珝也不理睬她,将金针用烛火烧灼过,对住土豆紫红色的中指指尖连刺好几针,霎时殷红血珠从小小针眼冒出来,滴落到她雪白的衣袖上。 血珠滚落三滴,土豆终于感到吃痛,“哎呀!”猛的从武珝身上弹起,跳开老远,挥舞的血手打翻了桌上的烛火,内室漆黑一片,“谁在咬我!” 武珝没好气的说道:“没有人咬你,是我用金针刺你指尖放血,你头先魇住了。” 土豆呆了呆,试探问道:“是娘娘?” 武珝苦笑,费力的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不是我还能是谁。” 趁这功夫素年赶紧重新点亮烛火,“娘娘你不在内殿歇着,来这里做什么?啊!。。。” 烛火照亮武珝的时候,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怜的娘娘左边眼眶上一块硕大的乌青,周围还有微末的血迹,由此不难推测施暴之人是谁。 素年勃然大怒,双手叉腰大骂,“土豆,你做什么打娘娘?” 土豆也看见那处罪证,急得眼泪花花的,结结巴巴的辩解,“我,我不是有心的,那个那个。。。” 武珝挥了挥手,揉着那处淤青,“不打紧的,素年,等天明那功夫让膳食房的人煮两个鸡蛋稍滚一滚就好了,现在你们两个先解释,刚刚是怎么回事?” 圣上睡到夜半醒来,觉着口渴,想要喝水,她连唤了两声不见有人应,只得亲自披衣出殿找水,路过土豆房间,发现内室有人声,不免有些生气,两个孩子既然没睡,为什么不差一个到殿外守更? 土豆和素年面面相觑,互相推脱着谁也不肯先开口。 武珝越发的气闷,冷冷哼了一声,“既然我这个做主子的说话不管用了,那么从明儿开始你们哪儿来的哪儿去吧。” 素年吓了一跳,赶紧说道:“娘娘息怒,奴婢说就是了,今天夜间,土豆钻了狗洞出宫游玩。。。。”一五一十将土豆的见闻转述一遍,末了说道,“事情就是这样,奴婢想着土豆多半是撞邪了,娘娘您看不要召许大人进宫给她做个法事啥的?” 武珝听得也是怔住,一双凤眼犀利注视土豆,沉吟了阵,吩咐素年道:“你先取些热水送进寝宫,圣上口渴待饮。” 素年应了声,“是。”轻手轻脚的出门找热茶水。 留下土豆和武珝相顾无言。 土豆又惊又怕,两只小手在背后纠结成一团,怯生生的望着眉峰紧蹙的武珝,哭丧着脸说道:“娘娘,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您别赶我走。” 武珝只不做声,一双明秀双瞳沉沉注视土豆,神色甚是古怪。 土豆越发的慌乱,期期艾艾的挪到武珝脚边,“娘娘。。。” 武珝却笑,眼中波光闪烁,轻轻问了一句,“王厨子什么时候回宫你知不知道?” “他说是在正月二十三。” 武珝出了会神,笑着说道:“今天二十一了,还有两天,来得及的。” 土豆疑惑的睁大眼,“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武珝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对土豆道:“土豆,我有事要你做。”

番外:你爱着他 杨婕妤和徐妃联名合上的奏折,一早已经收藏在袖内。 他觉得不该给她看到。 “此女三代之后,必伐有天下。。。。当杀不可留。。。。” 他微不可温的叹了口气,低垂下头,轻轻揉了揉眉心,我到底杀她还是不杀她? 武珝听到他的叹息,眉梢微动,圣上可是很少叹气的呢,不知道是什么令他烦恼? 指尖的朱笔点落,把手上奏章紧要的三行字点划出来,放在太宗皇帝右手边上,她的动作很小心,就仿佛是蝴蝶扇动翅膀飞过玫瑰花瓣,轻巧的蝶翼连最娇嫩的花蕊都不曾惊动,但是闭着眼的太宗皇帝还是准确的握住了她来不及收回的手。 武珝有些吃惊,“圣上?” 太宗皇帝偏转头,对上那双清澈温顺的眼,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朕百年之后,有你陪葬可好?” 武珝心下一颤,很是欢喜,一口应道:“好,”顿了顿,柔声说道,“不过圣上春秋正盛,现在操心百年的事,好似是太早了些呢。” 太宗皇帝没作声,握在掌心那双手,柔软温暖,手指温润如玉,因为常年握笔的缘故,指腹有微微凸起的坚硬老茧,他用拇指摩挲那层老茧,专注的打量她。 她已经二十三岁了,老大不小的年纪,气质却仍然干净如春天的花朵,腰肢也如少女时候一样苗条纤秀,她的脸,不像宫中其他女子那样圆润如鹅蛋,而是有些分明的棱角,但轮廓收敛得柔和细致,所以并不显得突兀,肤色如同羊脂珠玉一般白净,隐隐透出一些纷红霞韵,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明亮的凤眼,眼睑涂了一层清淡的粉色光影,眼角部分斜斜的朝云鬓飞流依拢,娇红之中又有些均匀金黄细条,让整张脸颊看起来多了一分妖媚气息,但她的眼神淡定,自信,端庄,弥补了这星点的不足,抿嘴微笑时一双星眸流光溢彩,仿佛烟波流转,而她的眼瞳,也不像宫中其他女子是黑幽幽的墨色,她有一些胡人特有的淡蓝色,如同一汪清泓引人暇思。 也许是因为自身带着胡人血统的缘故,他对她那一双眼格外的青睐,每每烦闷焦躁,见到那双波光不动的蓝瞳,就会觉得心气平顺很多,大约也是因为这一点原因,他调她做侍笔。 他知道她能干,但宫中能干的妃嫔并不在少数,徐妃就是个例子,但是他看着徐妃,就没有那种平顺的感受。 武珝心口砰砰直跳,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圣上握住她的手,为什么那么用力?活像要生生折断她一般。 她疼得身子打颤,双眼水光潋滟,口中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顺着耳畔滑落到光滑的颈项。 实在经不住疼痛,“圣上?” 太宗皇帝没作声,慢慢松开她的手,“媚娘,你知道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武珝轻喘口气,雪白的牙齿深深陷入嫣红的嘴唇中,又是不安又是期待的问道:“圣上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太宗皇帝笑了笑,“朕少年成名,十六岁出征,二十岁娶长孙皇后为妻子,此后南北征伐,长孙氏始终跟随朕,寸步不离,令朕觉得很安慰。后来天下谋定,朕因为战功显赫,高祖皇帝封朕天策将军,为此惹得长兄不喜,密谋对朕不利,父皇宫中妃嫔多数为长兄进献,时时在父皇枕畔吹风,父皇受不住劝说,几度想要杀掉朕,长孙氏遂主动要求进宫服侍父皇,讨取他老人家欢心。。。。” 武珝热切的注视他,光洁如玉的红唇之间仿佛有火焰在跳跃,“寸步不离守着圣上,不管多么危险都不离开,为着圣上甘心抛开尊贵身份屈身做低贱的琐事,这些奴婢也都做得到。。。” 太宗皇帝沉吟着没做声,望着武珝耳畔那双金丝绿珠编成的长耳环出神,两只耳环细长如柳丝一般,垂落到她香肩之上,越发衬得她肤光胜雪,他有些受不住诱惑的伸出手,却又在堪堪要摸到她耳垂的时候握手成拳,放回身后。 武珝有些失望,如果刚刚坐得靠近圣上一点。。。 “后来长兄终究还是不容朕,进言给父皇要杀掉朕,长孙氏得到消息,就剪断了头发,整夜跪在父皇寝宫外,恳求父皇开恩,哪怕发配朕入西北,有生之年不得入朝也好,她自己则甘愿剃度出家,捐身入寺,为父皇求福。父皇被她情意所感,最终没有杀朕,只将朕天策将军府的谋臣志士悉数贬谪出长安,又将朕圈禁在天策将军府邸,言明未经召见,不得出府。” 武珝轻声道:“圣上那时想必过得很苦?” 太宗皇帝酸辛的一笑,接着说道:“朕幽居不久,长孙氏就开始生病,她身子原本就纤弱,早年跟着朕征伐时候还曾受伤,底子微薄,在父皇寝宫外跪一夜之后,越发的不如人意,父皇要送她出宫调养,她顾着朕的性命,总也不答应,后来实在支撑不住才作罢回天策将军府邸,朕怜惜她受苦,守着她垂泪,她却道,皮外之苦,怎比得上秦王忧心之痛?” 隔着时光的河流,男人大睁着眼,遥望黑沉沉的夜空,“皮外之苦,怎比得上秦王忧心之痛?朕一生之中,只遇到过这么一个女人,怜惜朕的苦痛。” 武珝低低道:“圣上站得太高,奴婢不敢。。。。”却又不服,“但要论奴婢关爱圣上的心意,却未必会输给长孙皇后。” 太宗皇帝笑道:“朕知道,你对朕的心意,朕很明白,所以朕才会挑了你做侍笔,”他轻巧的笑,“事实上,朕时常都在想,你若是名男子,朕甚至会考虑让你入朝为官呢。” 武珝酸楚的笑,“圣上,奴婢不想做官,奴婢甚至不想做侍笔,”她卑微的俯在太宗皇帝脚边,泪水没来由的滚落,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表白心机,“做官有什么好的,奴婢要的是别样。。。。” 太宗皇帝笑出来,不期然的又想起长孙氏,“你这一点倒真是像长孙氏呢,从前朕有什么难决之事,总喜欢说给她听,询问她意见,每次她都避而不答,自言母鸡打鸣,是家门不幸,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可以干涉国家大事。” 武珝终于忍不住哭出来,隐忍了很多年的委屈一夕之间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圣上既然觉着奴婢和长孙皇后何其相似,那又为何,为何。。。。” 十四岁那年入宫,首次觐见太宗皇帝即获宠幸,他明明是万分中意自己的,连着数月召见,一时后宫风头无二,可是突然又风云变色,他一声不响的将自己从甘露殿送回掖庭,从此竟再不曾召见过,以至于此后的无数个夜里她不止一次的怀疑,那数个月的恩宠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华美虚梦。 太宗皇帝温言道:“你想问朕当年为何冷落你?” 武珝泪光盈盈,低泣道:“恳求圣上明言。” 太宗皇帝出了会神,“你说呢?” 武珝迟疑了阵,小心问道:“是因为太史令里淳风大人那句女王伐天的谣言?” 太宗皇帝有些吃惊,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奏折,“你知道什么?” 武珝抬起头,定定的说道:“奴婢幽闭掖庭的时候,隐约听人提到,说李淳风大人向圣上进言,宫中有女主武王,三代之后将伐李唐天下,圣上虽然天纵神圣,遇到这种关于江山社稷的大事,自然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于是宫中所有武姓宫人处死的处死,幽闭的幽闭,奴婢没有遭到处死,已经是圣上莫大的恩典。” 太宗皇帝沉吟了阵,反问武珝道:“你可相信?” 武珝摇头,大着胆子说道:“奴婢不信。” “为什么?” 武珝深吸口气,坦然说道:“恕奴婢直言,圣上何等铁血之人,当年玄武惊变,隐太子和巢王,连同隐太子五千近身护卫,俱是天朝精锐,圣上可曾手下留情?变乱之后对高祖皇帝的逼宫和软禁,圣上可曾有过怜悯?父兄尚且可屠,何况是区区的宫人,因此如果当初您当真是相信了李大人的预言,那么宫中所有武姓宫人,必然无一幸免都会身死,又怎么会杀的杀,留的留?” 一番话直白尖刻,太宗皇帝听得又是吃惊又是震怒,一把抄起桌上朱笔,扔在武珝脸上,血红的笔墨溅落在她白色纱衣衣上,宛如雪地的梅花朵朵,“大胆!” 武珝见他气得面色如雪,长眉下的凤目怒意蒸腾,也不禁有些害怕,慌忙叩头,“奴婢知错。” 太宗皇帝胸口起伏不定,当真是气到了极处,他从不自欺,深知自己有生之年不管开创如何的惊世伟业,玄武惊变的杀兄之举始终都是一生的污点,百年之后的功过评述,他逃不过史官的笔伐,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一字字自齿缝挤出,“你有什么资格评论朕的是非?” 武珝心下冰凉,抬头望着太宗皇帝,看这情势,今天怕是没有活路的了,不由惨淡的笑,“圣上要杀奴婢了么?” 那笑容带着泪光,映着烛火,落在太宗皇帝眼里,他登时呆住,颤声唤了一句,“媚娘。。。。” 想起当年为什么会宠幸她了。 那时她才只十四岁,太监背了她到甘露殿侍寝,娇嫩如花的身躯,因为不耐疼痛,当场哭出声,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滑过她梨花一般的脸,让他失了魂。 他向甚粗暴,从前侍寝的少女,也有不少疼痛难忍的,可是都拼命忍耐,木偶般脸上装出笑容,宛如具女体尸身,让他兴味索然,只有跟前这少女不遮不掩,哭得那样真切,他用指尖点了她脸颊上晶莹的泪水,放到嘴边尝了尝,依稀想起年少时候与长孙氏在一处的情景,那时节,她也是这般哀哀的低泣,流出的泪水也是这般味道。。。。 那一夜过得畅快非常,盛年的男人对这具十四岁年轻少女充满弹性的娇美身躯爱不释手,就好像是上了瘾头,此后的很长时间都不能克制,白天黑夜的想着她,恨不得整天缠在她身旁。 而她品性也好,从不持宠生娇,不仅如此,她另还有一桩好处,为别人所没有,就是欢好的时候总是泪珠滚滚,仿佛是不胜娇羞的雪莲花,每每让他放纵得颠狂。 他真是见不得她流泪的。 怒火怏然熄灭,“媚娘,不要哭了。。。。” 武珝沉默的擦干脸上泪水,拾起地上朱笔,放回御案,跟着站起身,“圣上歇一歇吧,奴婢去给您取些茶点。” 太宗皇帝摸着袖内的奏折,沉吟了阵,“不错,朕当年冷落你,确实不是因为李淳风之言,而是因为你自己。” 铜炉中熏香冉冉,月影移动,魁伟高大的男人站起身,俯视着明艳照人的女人,一字字的说道:“你蒙骗朕,朕最不喜的就是受人蒙骗。” 武珝呆了呆,一时心念千转,脑中尚未思想妥当,口中已经管不住的先问出了疑惑,“奴婢几时蒙骗过圣上?”迟疑了阵,补充道,“奴婢从来没有蒙骗过圣上。” 太宗皇帝冷笑了一声,“还说没有,你记不记得,朕最后一次宠幸你那夜,和你说过什么,你又是如何回答朕的?” 她当然记得,刻骨铭心的记得。 那一夜他说,媚娘啊媚娘,可怎么办才好,朕每时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就连上朝都想着你。 她心里甜得蜜一般,咬着他的手指,羞怯的说,圣上可以带我上朝,或者拿了折子跟我一起批复,不是就能时时与我在一起了么? 十四岁的少女涉世尚显浅淡,一番话说得顺口,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以为然,然而听在深沉睿智的君王耳中,却是另外一番含义。 那夜之后的第二日,黄衣太监宣了旨,封她做才人,同期进宫的姐妹个个羡慕不已,她也是喜不自胜,一直到半年之后才回过味,原来这是圣上临别的赠礼。 因为他从此以后再没宠幸过她。 此后不管她做什么,为他献计驯服烈马也好,苦练书法投取他欢心也好,他就是再也不临幸她。 两三年之后她终于心灰意冷,开始认真读书,心无旁骛的读书,宫中人和书都多,她读了四五年,渐次读出些智慧,为人行事和从前显出了区别,一来二去的居然也博了好些赞誉的虚名,这些虚名传来传去,到底还是传到了圣上耳朵里,他才开始重新留意她,让黄衣内监传她过甘露殿。 她去的时候是白天。 掖庭的姐妹们对她又羡又妒,都道圣上终于回心转意,迫不及待的想要宠幸她。 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按耐不住的欢欣,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一番芳心,如丝如缕,悉数系在那男人身上,虽然他让她受苦,经年冷落他,但是只要他一句话,她立刻就会高高兴兴的原谅他,谁让她对他动了心呢。 可是她错了,他召她到甘露殿,并非是为了宠幸他。 他和她论了一阵书经,然后就对她说,你日后就做我的侍笔吧。 不是侍寝,是侍笔。 武珝轻声的叹息,她一向是个坚韧乐观的人,很少会有绝望的时候,但听到圣上说,你日后就做我的侍笔吧,她是绝望过的。 “圣上,奴婢可否这样猜测,您经年冷落奴婢,皆是因为奴婢那夜的回答而起?” 太宗皇帝沉吟了阵,“是。” 她指尖冰凉,心下说不出有多么的忧伤,但是瞳仁深处光华依旧如明月,腰背也挺得笔直,勇敢的仰望太宗皇帝,“那么请圣上告诉奴婢吧,奴婢究竟说错什么了?” 太宗皇帝愣了愣,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从前理直气壮的判断,今天似乎有些站不住脚跟,这种心虚让他下意识的回避了武珝探寻的眼光。 她怎么肯让他回避,她疑惑、困苦、忍耐了七八年,原本以为此生都不会有机会知道,没有想到今天当事人却主动挑起,便是如此,那就势必要得到一个结果,“圣上,奴婢说错了什么?” 男人又退后两步,竟似不能承受她的逼迫,但是脚跟碰到的御案霎时又让他站直了身子。 我是江山之主!黎民苍生的生死荣辱,都当由我做主。 他重新俯视她,居高临下,字字有千金之力,“你究竟说错了什么,朕告诉你。” ps: 对不起大家,我最近两个月迷上了灌篮高手,日以继夜看遍动漫和同人,至今还在如痴如醉中,对王大光和土豆都没得兴趣了,只有阿武勉强还能调动我一点积极性,因此这个番外主角没有二话的肯定是阿武,而且估计还会很长很长,三四五六章都说不定,大家忍耐一下好不啊,在番外里我想歪歪的是女主伐天的起因。

百一一章 藏云锦庄 兄弟们,番外我们先搁置下,由于不可测的原因(主要是那个sd同人,实在勾魂),我的进度拉下太多,须得先赶一赶,不然放假之前都写不完这个故事,新故事的合同已经签了两个月多了,实在不能再拖拉了啊拖拉了。。。 我和田心成亲那日,郝贵带着藏云龙公子从九峻山赶来祝贺,酒宴当中,长公主忍不住黯然泪下,觉着婚事操办的太简朴,亏待了田心,结果没想到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藏云龙公子当即拍着胸膛应承,要连夜给田心置备一个盛大的婚事。 彼时我也没有认真,没想到他放下话之后,就拉了长公主到内室议事,半晌之后两人出来,一时乾坤色变,长公主不知道是为什么,当着所有宾朋的面,让田心认了藏公子做义父,跟着,藏公子那矮胖的下人王得福顺手摸出厚厚一沓银票给我,说是想要买回锦绣山庄的地契,长公主也在旁边游说,好似生怕我不肯交割一般。 我心里很是疑惑,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问,就把锦绣山庄的地契拿出来交给了藏云龙,但并没有收他的银子。 锦绣山庄的地契是田老爷子无偿送给我的,长公主是他的妻子,其人有权处理锦绣山庄的物业,她有意要送给藏云龙,我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吧。 这顺水人情刚刚送出手,藏云龙就心急火燎的带走了田心,吩咐我再过两个时辰到锦绣山庄娶人。 我目瞪口呆,眼睁睁的看着将将要到手的妻子就这样给人拐走。 两个时辰之后,我跟着长公主来到锦绣山庄,还隔着半条街道,已经听到前方乐声、铜锣声、钹鼓声响成一片,浩浩荡荡,欢天喜地,虽然是夜间,笔直宽敞的大街还是挤满了人他潮,走到山庄门口,就见门顶彩楼上红旗飘飘,红色喜对分贴在两旁,平时阴森森冷清清的府邸,现在欢声雷动,鞭炮齐鸣,处处张灯结彩,一派操办喜事的迹象,让我半晌回不过神。 众人将我推进走到光风楼正厅,王得福拿了一身大红袍给我换上,前襟系着一粒彩球,田心穿着大红霞帔,头戴凤冠,蒙着红艳艳的盖头站在另外一边,喜娘手上捧着同心喜球,高堂之上,端正坐着两人,左边是田心刚刚认的义父藏云龙,右边是长公主,中央站着一人,样子有六十几岁,眉眼修长,面颊瘦削,瞳仁深处闪烁的波光冷酷严厉,只有在注视藏云龙的时候,才有些微罕见的慈和怜惜。 我望着他,刹那之间心念千转。 我认识他。 他是本朝的大司空、英国公李绩。 本朝除了长孙氏以外,唯一一个历事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乃至当今圣上三朝的人,而他的封赏也不俗,从四十岁开始,出将入相,位列三公,极尽人间荣华。 他是从贞观二十三年西征事变开始,三年艰辛又危险的逃亡途中,我唯一的希望,如果不幸落在官家的手中,就算是拼死,也想要一见的人。 在黄安得知西征事败另有内情,打定主意要回长安到兵部投申状,也是因为彼时他正是兵部尚书,让我看到前景。 年少得志的将军,除了他父亲契苾何力之外,在这世上唯一敬佩的人,就是他。 大司空、英国公李绩、太宗皇帝亲自剪须为他理药的人。 贞观十五年,他为兵部尚书,适逢铁勒薛延陀部侵扰李思摩部。太宗皇帝遂委任他为朔州行军总管,率轻骑三千追薛延陀于青山,大败敌师,斩薛延陀王,俘五万多人,回朝后,太宗皇帝对他大加赞赏,正巧他遭遇到暴疾,药方上讲治要医治他的病症,必须以胡须灰做药引,太宗听说,立即自剪胡须,为他和药,恩宠一时无两。 但受太宗皇帝恩宠,并不是将军钦佩他的原因。 “我钦佩他,是因为他是本朝绝无仅有的忠义之人。” 而他的忠义,不仅仅是对李唐。 前隋大业末年的中原,李绩会同洛州的蒲山公李密,据守瓦岗,建立西魏大魔国,彼时东至于大海,南至于长江,西至汝州,东至魏郡,都是西魏版属,最鼎盛的时候,李密手上握有三十多万人马,令天下侧目,就连当时的唐王高祖皇帝也不得不上书推戴,表赞决心,“天生蒸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而谁?老夫年余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 而彼时的李绩统管天下兵马,是李密不二的谋臣。 武德初年,西魏最终被太宗皇帝击败,李密不得已率众投降天朝,在安排西魏降部将官时候,太宗皇帝知道李绩的锐利,特别奏明高祖皇帝,封他做黎阳总管、莱国公,不久又加右武侯大将军,但是李密却没这么好运,高祖皇帝想起从前曾经阿谀过他,对他很是芥蒂,只给了他一个闲散的光禄卿散官之职,令得李密不喜,最后出走河东反唐,兵败为骠骑大将军史万宝、盛彦师所杀。 李绩听闻噩耗,痛悔不已,随后上表给高祖皇帝,请求容许他收葬故主,高祖皇帝表示同意,李绩遂将李密带到李密出生的黎山之南,掘地为墓,坟高七仞,以君王礼葬,此举令高祖皇帝分外震怒,但太宗皇帝却因此赞赏他忠义,对他青睐有加。 贞观二十三年,李绩时任英国公,太宗皇帝临终,因太子无恩于李绩,于是故意贬其为叠州都督,太子即位后,重将李绩提拔为尚书左仆射,以示恩典,第二年又加封大司空,至此,同为三朝元老,李绩成为朝中唯一可以抗衡长孙氏的人。 这个尊荣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知道我应该专注的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我发现我的脑子跟顾不上她。 喜娘牵了田心走到我跟前,我看见她在凤冠之后对住我盈盈一笑。 比明媚春光中绽放的玫瑰更加娇艳。 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人? 那问题的答案,一直到一个月后,我护送长公主和杨绍出长安回突伦川,途中说到了藏云龙其人,才获知一二。 “藏云龙的母亲,是武德初西魏王李密的女儿,李密是李绩的旧主,他是个非常恋旧的人,所以对藏云龙很优待,藏云龙找他主持小九和你的婚事,他欣然同意了。” 原来如此。 “那藏云龙父亲是谁?” 长公主沉吟了阵,婉言说道:“你日后自然会知道,现在晓得了,反而是不好。” 于是我没有再问。 婚期之后,我带着田心回玫瑰园,郝贵跟着藏云龙正式住进锦绣山庄,十三为此异常的悲愤,扬言要一头撞死给郝贵看,又发动了所有人劝说她留在玫瑰园,但是郝贵坚定的拒绝了。 十三黔驴技穷,迫不得已找了厉山飞出面,指望她能够力挽狂澜。 然而厉山飞没能创造出奇迹。 更糟糕的还在于,厉山飞从锦绣山庄带回了郝贵和十三正式仳离的文书。 十三大约是本朝第一个被妻子休弃的丈夫吧。 这个打击对十三来说简直有点致命,虽然没有当场撞死给郝贵看,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困在玫瑰园寸步不出,萎靡不振的,好像一只受了雷击的大虫。 药园所在正月底开学,如舍监先前所说,开学的第一天就举行了测试,我考得了第一,许弘没有食言,测试完没几天,蒋冒昌就到药园所,调了我去太医署任职药丞。 药丞,是太医令下辖的药医,专管药品,按照太医署的惯例,这一职务普通任职条件非得要五年以上药学基础不可,今次破格提用我,其实就流程而言,是不大符合规矩的。 所以蒋冒昌带着我到太医署,换了药丞的行服拜见许弘,他这样对我说:“我今日破格提了你做药丞,是担着莫大风险的,因以你的资历,原本不当获得药丞这位子,所以你要格外小心,不可做错事,便不然会连累我。” 我点头称是,“大人放心,小人决计不给你丢脸。” 我上工的当天,田心就知会给了郝贵,到了傍晚郝贵从锦绣山庄回来玫瑰园,安排了丰盛的晚饭,请了田宽、王登封还有于休烈等人一道庆祝,十三从地窖里挖出一坛他珍藏了好几年的剑南春酒,虽然比不上锦绣山庄重碧酒的味道,倒也还是不差,众人把酒言欢,气氛热闹而融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酒过三巡,尚未尽兴,郝贵就提出要回锦绣山庄,理由说得理直气壮,只把十三肚皮险些气破。 “藏公子向来习惯吃我做的饭菜,我要是不在,他是会饿肚子的。” 我干笑不已,看看十三血红的双眼,真是反驳也不是,附和也不是,为难之极。 郝贵走后,十三喝得烂醉如泥。 大约人就是这样,非得要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 此后我开始在太医署作业,每天黎明时分就要出门赶去太医署的药仓,有时候是找药草,有时候是晒药草,有时候是配药,太医署的药仓有足足两层楼,里边堆放着上万种不同剂量不同药性的草药,蒋茂昌带我观瞻药仓的第一天,就对我说:“你把这两层药仓打理清楚了,我就擢升你做许弘的医助。” 许弘的医助,可以跟着许弘到任何地方。 我在想,我需要多少时间走到那个位子? 晚上回家我把这件事说给田心听,田心说道:“一年,还是半年?” 我笑了笑,“半年足够了。” 半个月后我向蒋冒昌告假,护送长公主和杨绍去突伦川,来去一共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样子,二度折转已经是三月初,在我离开期间,郝贵协助藏云龙,用锦绣山庄的物业,开了一间绸缎行,名字就叫着藏云锦,兴许是财力壮健的缘故,又有李绩为他密密铺垫,藏氏的物品如今俨然在长安形成风潮,全城老少妇孺,几乎无人不知藏云锦的绣缎。 而藏云锦的主子藏云龙是英国公亲近之人,也成为朝野公开的秘密,因此到锦绣山庄走动的官商豪族络绎不绝,藏氏在悄无声息中似乎开始崛起为长安一股新的力量。 至于藏云龙那位新收的义女,虽然来往的宾朋私下议论,说其人和锦绣山庄从前的庄主田善本最小最金贵的女儿田心生得有好几份相似的地方,但是王得福一句话解释了一切,“我们小姐是庄主在剑南收的,和田姑娘是同乡,一方水土养出的人,总有四五分似的吧。” “何止是四五分似,简直就是十足十似啊。” 王德福一瞪眼,“阁下的意思是怀疑我们庄主偷盗了田善本的女儿?” 再没有人敢追问。 至此田心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在长安行走。 我不知道长公主力主藏云龙收田心做义女的时候,是否就是为了这个结果。 三月初三这天,正是上己节,太医署特别放假一天,我带了田心到曲江游玩,那日春和景明,曲江水滨到处是佳人秀士,荡秋千,放风筝,观风景,也有到江边山谷采摘兰草,在水边嬉戏洗浴,或宴饮行乐的,三三两两,结伴成群,热闹非凡。 田心兴奋之极,一路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我却沉默不语,走了大半,她似是察觉到,回身拉着我的手,歪着头对我笑,“你在想什么?” 我出了会神,说道:“一年前的三月初三,也是这样的好节气,我流落到剑南,有一个牙婆子买下我五年身契,卖去黄安农庄做工人。” 田心眼角弯弯的笑,“你从来没告诉过呢,元庆,你那时候为什么肯卖身?” 我笑出来,“如果我说是因为听闻了锦绣山庄九小姐的美名,所以自愿卖身入庄,求取见面的机会,你信不信?” 田心脸上绯红,眼波如秋水一般,低声说道:“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干净利索的把皮球踢还给了我。 我干笑了两声,老实的说道:“其实是因为喜欢剑南平静简朴的生活,而且街上也才看不到缉捕我的告示,最初不知道是张怀光替我做了隐瞒,还只道是剑南地方闭塞,不晓得外头天翻地覆的变化,便是这样,就更加想要留下来。” 田心倒也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就知道你不是为着我的缘故,后来你认得我,二娘追到黄安,你身份暴露,可曾想过偷偷走开?” 我笑着交代罪行,“有的,长公主到黄安那天,我就在盘算着要走,可是又不舍得你,晚上悄悄回去想见你最后一面,结果看到你在院子里焚香祈祷。” “啊?!” 田心突然涨红了脸,低着头摆弄衣角,声音比蚊子叫更微弱,“就是你送我腰牌那天晚上?” “是。” 田心眼光躲躲闪闪,半点不敢看我,“你,你有没有听到我都说了些什么内容?” 我笑容不改,“没听明白。”但我猜测得到。。。。 田心抿嘴羞涩的笑,偷眼用余光看我,好似松了口大气,“不知道就好。。。”又悠然道,“不过五月的神佛,真是灵验的。。” 两人顺着曲江水畔漫行,走出约有半里路样子,就见着前方华盖似锦,一队神武营兵士守住路口清理现场,不给行人进出,有不少宫女装扮的小女来来回回穿梭伺候,耳边隐约听到有些乐声,只是人声嘈杂,听不真切是在奏何种曲子,只声调依稀可以辨明是出自宫中乐坊,想来多半是妃嫔出游也说不定了,我因此打算要带着田心去别处看热闹,田心却立住脚跟,凝神听了阵,抿嘴笑道:“这是桃叶歌,前边那群估计是辰宁宫的人。” 我大是惊奇,“你怎么知道?” 田心解释道:“这是义父编排的曲子,我从前听过。” “什么时候?” 田心笑道:“前阵子你去突伦川,郝贵一直住在锦绣山庄,十三吵闹一阵不见结果,就明里暗里的让我天天跑那边探听风声,我自己也挂着庄子里边从前酿酒的材质,索性就和义父打了个招呼,带着十三住进了锦绣山庄我从前的处所,有一次凑巧听到他找乐工弹这曲子,我觉着曲风甚好,顺口问他曲目,他言道是辰宁宫偏殿的武娘娘家乡的小曲,叫做桃叶歌,词曲都悦耳怡人,据说连圣上都很喜欢。” 我沉吟了阵,笑着说道:“你义父当真是见多识广,居然连武娘娘家乡的小曲都懂得。” 田心却又摇头,“不的,其实是因为武娘娘听闻义父很擅编辑曲目,所以特别找了他进宫,希望义父将桃叶歌编辑成可供乐府演唱的格调,”言语之间颇是有些得意,“义父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听武娘娘哼过一遍,回头靠着记忆谱写出,找了乐工几番演练,进宫演奏给武娘娘听,果然一丝不差。” 我笑了笑,望着曲江摇曳的柳树出了片刻的神,“这样说来,藏云龙和辰宁宫已经牵连上了?”

百一二章 女生男相 友情提示:本章我们来讨论武珝到底有没有杀女。 特别说明下:米大婶本人是不相信武珝有杀女行径的,所以下笔的时候必定会替她辩护(米大婶向甚是个人生观和思想观都有一定程度歪曲的人,从来不忌讳为了自家喜欢的小人儿舌绽莲花),各位看官当中有认同武珝杀女属实的,嗯,估计看了本章以及下一章,不仅不会有共同语言,可能还会引起反弹,anyway,大家先看看米大婶是如何解析小公主早夭事件的吧。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转眼到了七月中,武珝怀孕足近十个月,行动越发的迟缓,土豆按照许弘的吩咐,每天早晚牵着她在偏殿小花园遛人,每每走出三五步,就累得气喘吁吁,不过土豆还是十分坚持,“爹爹说过了,眼下多走两步,生产的时候就可少受一分痛苦。” 熬到七月下旬,二十五这天夜间,武珝在睡梦中感到腰腹之间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声**,跟着身下一湿,伸手摸去,“羊水破了。” 从七月中就开始在寝宫打地铺的土豆耳朵敏锐,最近几日因为将近产期,睡的越发不安宁,听到武珝微弱的**,立即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卧榻旁边,“娘娘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 武珝死死抓住床褥,疼得满额头的冷汗,只觉腰下某处疼痛得好似要裂开,她咬紧牙关想要隐忍,然而挣扎良久终究是没忍住,痛呼一声道:“哎呀!” 惨叫声惊醒了门口假寐的素年,小姑娘从地上惊跳起来,一把推开寝宫大门,“是不是要生了?” 她跌跌撞撞点燃桌上灯火,就见武珝在卧榻上翻来翻去,疼得面色发紫,登时觉得惶然,虽然一早听许弘说过妇人生产会有阵痛期,真正眼见到实况,还是不由自主的发抖。 土豆倒还稳得住,撕了块锦帕塞在武珝口中,以免她咬伤自己,又吩咐素年道:“快去尚药局找我爹来。” 七月二十开始,许弘就常驻在尚药局内,以备不时之需。 素年也顾不得整理散乱头发,“好。”飞也似的跑出门去请许弘。 土豆心里其实也害怕,手指不住发抖,抡起衣袖擦拭武珝脸上的汗水,“娘娘你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 武珝惨叫了一声之后,就再没吭气,用全身的力量对抗生产的疼痛,雪白的牙齿几乎要将口中锦帕咬破,听到土豆宽慰她,心弦颤动,颤声哭道:“土豆,我疼得受不了了。” 土豆眼泪汪汪的团团乱转,一边给武珝顺,一边胡言乱语,“娘娘受不了就叫出来,虽然小母马生娃仔从来不叫唤,但是小母马是四只脚的,比娘娘多出两只,而且小马也没有人娃娃大,啊,好像不对,小马比人娃娃大多了。。。。” 武珝哑然苦笑,给土豆这一搅合,注意力转去了别处,身上的剧痛好似消退了几分,脑中意识半清,想起一件事,“土豆,我问你,前天你在我寝宫见到那匹连珠云霞织锦,你喜不喜欢?” 生产之前,至少要阵痛三五次,间歇当中,记得多喂服蜜水补充体力,这是许弘交代的,土豆记得很熟,见武珝面色稍和,慌忙倒了花蜜调和温水,扶她半起身,拿开她口中锦帕,喂给她服用。 “哎?什么连珠云霞织锦?”及至反映过来,“你是说尚宫局送来给娘娘腹中胎儿做肚兜布的那张锦缎?” 武珝慢慢喝干杯中蜜水,轻舒口气,重又躺回榻上,“是,觉得如何?” 土豆想了想,挠着头说道:“挺好看的,怎么了?” 武珝闭目养了片刻神,“你知道么,那可是一样遗物呢。” 小孩心下一沉,“尚宫局怎么会把人遗物送来做肚兜布,多么的不吉利。” 武珝却笑,意味深长的说道:“当然是因为这块遗物来历不同凡响,并非是寻常物品。” 土豆免不得生出好奇心,“它是什么高明人的手笔?” 武珝慢慢说道:“该块连珠云霞织锦,是一位南海绣女卢眉娘所做,据说这位卢眉娘出生在前隋大业中某时,因为她眉形如丝线般纤长,所以有了这个名字。卢眉娘织锦的手艺精巧无比,连前隋朝文皇帝杨坚都赞赏不已,把她称作“神姑”,要把她留在宫中,但是眉娘不愿意,最终她被度引成为道士,她得道成仙羽化归天时香气满室,众弟子将要为她安葬,抬起棺材却觉得异常轻巧,大家打开棺盖,没见到她半分遗骸,只有一匹丝绣。” 土豆打了个寒战,干笑了两声,不安的张望了角落里那只高大的立柜一眼,她天生怕鬼怕妖怪,又容易生出怪想法,“娘娘,卢眉娘身子做成的丝绣,不会恰好就是那匹连珠云霞织锦吧?” 那片织锦就放在立柜最底层,它会不会在夜半无人的时候跳出来咬我?。。。。 武珝微微一笑,“你说呢?” 土豆脚底板窜起一股寒意,当即就想撒腿往外跑,却见武珝汗珠滚滚的苍白面颊上浮动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得心下一动,小心试探道:“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妨直说出来?” 武珝沉吟了阵,“我的意思。。。。哎呀!”熟悉的阵痛再度如潮水般来袭,“啊!” 恰在这时素年领了许弘进到寝宫,其人身后另还跟着两名年纪约有四十岁上下的健壮医女,想是许弘找来帮忙接生的。 许弘见到武珝惨状,立即卷起衣袖快步上前,抬动武珝手足,低声问道:“娘娘这是第几度阵痛?” 两名医女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站在旁边,动手解武珝衣衫。 武珝低声回应,许弘微皱双眉,“还早。。。。”眼角余光扫到神色古怪似是惊恐又似是疑惑的土豆,不假思索道,“土豆,你去外间守着,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妇人生产就好似过鬼门关,个中万般苦痛挣扎,就算成人见到也觉得惊吓,土豆年纪还小,要是因此心上留下阴影,自己怕不心疼死? 土豆口中哦了声,小身子慢慢往后挪动,堪堪走到大立柜旁边,迟疑了阵,趁着众人没有留意,悄没声儿的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颤抖着小手,飞快的拿起包裹着连珠云霞织锦的蓝色缎布,轻手轻脚退出寝宫,迎面正碰上闻讯赶来的圣上和皇后娘娘,慌忙将小小包裹塞在自己宫衣底下,她是个小肥童子,又喜欢偷藏食物干果,是以身子一向鼓囊囊的,多出一个小缎子包裹,倒也不是太显出形状。 圣上想是睡梦中匆忙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就寝时候的中衣,外间胡乱搭了个外袍,头发散乱在肩上,样子颇是有些狼狈,见到土豆步出寝宫,连忙问道:“娘娘情况如何,是不是生了?” 土豆吞了吞口水,“回皇上,还没生,刚刚阵痛过两次,许大人带了医女正在伺候她。” 这当口内室之中传来一声武珝的惨叫声,土豆听得耳朵根子发麻,不期待然思及她先前诡异的言语和神情,摸到衣下的蓝布包裹,一时六神无主,圣上见她情状,只道她是给武珝惨叫声惊吓到,生出几分怜惜,“你若是害怕,不妨找地方躲起来。” 小肥童子乐得顺水推舟,“谢圣上。” 她怀抱着小小包裹,一口气从偏殿跑到辰宁宫西门,如果她记得不错,今天夜间杨玉应该是镇守西门的,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碰上他轮值。 这个包裹来历古怪,还是委托杨玉偷偷带出宫丢弃了的好,娘娘稍后问起,我只死不承认就是了。 孝义公主无端丧生之后没几天,杨玉就回神武营当值了,只是心情抑郁,越发的依恋土豆,非得要每日都见到才觉着稍为有点开心,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土豆最初还有点反感,抗议过几次,都被杨玉体面的用丧母之痛打混过去,最后也听之任之了,反正杨玉每次到膳食房找她都会带各种各样好吃的零嘴,她只要吃东西的同时,顺便分一只耳朵听他唠叨就可,何乐不为?只是日日接见杨玉,听他拉扯鸡毛蒜皮,土豆闲下来的空当就少了,想到田家那个可爱的小少年田适的时间就更少了,想来迟早有一天,她是会连田适是哪个都不记得的了吧? 她在西门僻静的角落张望一阵,十分失望的发现,杨玉不在,来回巡逻的神武营宫禁护卫她一个也不认得。 小人儿摸着怀里的锦缎,发了一会儿呆,轻轻叹了口气,才刚打算折回偏殿老实把东西放回去,却听到有人高声喝道:“是谁?是谁在花丛后边张望?” 土豆吓了一跳,她从小到大为非作歹惯了,练就一生落跑的好本事,脑中尚未反应过来,两条小肥腿已经先发足狂奔开。 “站住!是哪宫的小宫女?” 土豆满额头大汗,简直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一般拼命的跑,可是到底人矮腿短,眼看着就要给人追上。 “给我站住,再不站住就放箭了。” 她越发的害怕,悄悄回头张望,就是那眨眼的片刻功夫,一支长箭夹杂着风声呼啸而来,擦着土豆鬓角掠过,可怜的小童子惊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追到跟前。 关键时候,自黑漆漆的角落伸出一双怪手,准确的捞起土豆胖乎乎的小腿,轻轻一拉,将小童子拽进角落,那怪手凉飕飕的,摸上土豆脚腕的时候,小童子大叫一声,“鬼啊!”昏厥过去。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等宫禁护卫赶来,地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靠着先天强健的身子根基,半刻钟功夫不到,土豆就从昏厥中醒转,发现自己双足凌空,双手倒垂,正给一双怪手拎着在一条阴暗地道中缓行,怪手的主人身材异常的高大,土豆六十多斤的小身子给她夹在腋下,好似一片羽毛一般轻省。卡住她腰间的大手粗糙结实,坚硬手肘弯曲顶着她腰际,肌肉纠结的小臂横过她厚实的小肚儿,触体冰凉。 地道潮湿污浊的空气熏得她脑袋发晕,半晌才勉强回过神,“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这是哪儿?” 等了片刻,不见那人应声,遂伸手掐了那人大腿一记,“问你话呢。” 那人脚下顿了顿,却也没在意,只用空着的那只手,摸到土豆的颈项,来回的比划。 土豆身子一哆嗦,立即想到了屠宰场待宰的猪仔,赶紧明智的闭上嘴,再不敢多言语一声。 怪人甚是满意,接着往前走。 地道之中没有半点光线,但是那人行进速度却十分快捷,也没有因为视物不便让土豆撞到墙壁,小孩因此猜测,这条路径此人必定已经走过数十次以上了。 不知道这路径的起始和终点是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自己这当口还在不在辰宁宫内? 不知道武娘娘生了没有? 百无聊赖之际胡思乱想不已,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样子,那人咕哝了两声,将土豆从左边换到右边,顺便甩了甩手臂,又咕哝了两声,“真肥。。。。” 绕是土豆脸皮厚似城墙,也忍不住感到脸红。 “那个,那个。。。。”她抬起头,待要解释两句,却意外的看到前方猛的豁然开朗,一扇大门徐徐展开,明亮的光华如箭一般射出,正落在那人的脸上。 肥童子睁大她的桂圆眼睛,仰望着这个用单手提着她走了大半个时辰的人,大叹了一声。 这怪人虽然双手冰冷举止粗鲁,但双目清明,线条硬朗,容貌深刻,长相实在堪称是非常的俊秀,尤其漆黑瞳仁深处闪烁一股炯炯光芒,更平添一股少有的英武气息。 但是,我的娘,其人胸前挡住我视线的两团高耸入云凸起是怎么回事? ps:关于武珝杀女的辩论。 武则天在654年初或653年末,生下了长女,高宗对其甚为喜爱,视为掌上明珠,但是很快小公主就夭折了,有史书记载她是死于武珝之手,这因此成为人们责骂武则天的理由和凭据。 武珝杀女,旧唐书里边是没有任何记载的,对于这位早夭的小公主,旧唐书只记载了她出生不久就夭折的事,压根儿没有提到她是死于阴谋,只有新唐书对此有做记载,全文摘录如下: 昭仪生女,后就顾弄,去,昭仪潜毙儿衾下,伺帝至,阳为欢言,发衾视儿,死矣。又惊问左右,皆曰:「后适来。」昭仪即悲涕,帝不能察,怒曰:「后杀吾女,往与妃相谗媢,今又尔邪!」由是昭仪得入其訾,后无以自解,而帝愈信爱,始有废后意。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武则天不在寝宫期间(潜字说明了这一点),皇后独自前来看望小公主,随后她就走了,然后武珝偷偷潜回内宫,用枕被扼死了小公主,等皇上下朝来探望小公主,武珝表面上装作很高兴的样子,拉开枕被让圣上看小公主,结果却发现小公主已死,问随同的侍婢,侍婢就说,刚刚皇后来过。于是武珝放声大哭,皇上被她哭声所动,认定是皇后杀了小公主。 也有小说绘声绘色的描述:武则天早知道皇后要来,就偷偷回到宫中,藏起来。等皇后一走,她看看左右没人,掐死了自己的女儿。又偷偷溜出去。整个过程没人发觉。 武珝杀女,到底是不是实情? 首先要说明的是新旧两本唐书的区别,唐代的官史就两本:新唐书和旧唐书。新唐书是北宋时修的,自安史之乱以后,史料散失不少,穆宗以下又无官修实录,所以修史的宋祁为唐后期人物立传,採用了不少小说、笔记、传状、碑志、家谱、野史等资料,相比于旧唐书,真实性打了很多折扣,这是史学界公认的; 旧唐书是五代后晋时官修,叙述史实比较详细真实,保存史料也比较丰富,便于读者了解历史事件的过程和具体情况,因而受到后代的重视。 如果武珝果真有杀女,旧唐书应该会有记载。旧唐书没有记载,至少说明当时没有明确的官方文献支持这一说法,这是我力挺她没有杀女的原因之一; 另外,新唐书显露出的信息,看来也不足信。 新唐书说,小公主死后,武珝放声大哭,皇上被她哭声所动,就认定是皇后杀了小公主,整宗事件没有任何依据,小公主是皇后所杀,还是武珝所杀,都是李治认定的,但实际上,高宗皇帝李治虽然个性软弱,也有点好色,他本人其实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物,否则当年长孙氏一族不会力主立他为太子,而杀死公主是情节多么恶劣的事,不管从哪个方面,他都是不可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做出这种莽撞判断的。 事实上,李治和王氏结发二十多年,应该还是了解皇后为人的,就算武珝杀了小公主,把现场编排的合理十倍再栽赃给皇后,他都未必会相信,因为皇后没有机会,也没有动机会杀小公主,原因如下: 首先,皇家深宫不必寻常地方,皇后就算有心杀小公主,她得费多大的力气,才能避开旁人的耳目,独自看望小公主? 其次,就算她排除万难,干掉一切随从,孤身来访,小公主既然是得圣上宠爱的,又才只一猫儿毛大小,宫女奶娘们怎么会放她一个人呆着?考虑到皇后没有生养过,她未必有育儿经验,既然如此,宫女们留小孩子跟她独处的几率越发的小; 其三,就算皇后要求宫女都离开,方便她下手,这样离奇的要求,难道不会有人疑心,进而报给武珝知道?要知道后宫女人争宠,有一个子嗣(不管男女),那都是筹码,武珝如此深谋远虑的人,她不可能不紧张小公主安危。 最后,如果皇后当真有意要杀小公主,她又怎么会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探望,那和闹市行凶有什么区别?难道她以为凭着是皇后就可以随便杀掉圣上的孩子而宫女们也不敢吐露实情?最主要的是,皇后背后还有长孙氏一族做她的根基,而宫中除了武珝的孩子以外,李治也还有另外两个平庸的儿子,以及淑妃那个号称聪明无敌的雍王,皇后没有必要为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冒险的(只除非她魔障了。。。) 而武珝,她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她看问题比李治要远见的多,李治想得到的她不可能想不到,所以就算新唐书记载的内容部分属实,也就是说,皇后确实曾经趁着武珝不在寝宫来探望过小公主,而武珝也确实在脑海中盘算过杀死小公主嫁祸给皇后,但我猜想她最终也是不会付诸行动的,原因无他,危险系数太高,而且很有可能鸡飞蛋打。 这是我力挺武珝没有杀女的第二个原因。 第三个原因,来自《资治通鉴》。 武珝杀女这段记录,《资治通鉴》有记载如下:“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覆之以被。上至,昭仪阳欢笑,发被观之,女已死矣,即惊啼。问左右,左右皆曰:‘皇后适来此。’上大怒曰:‘后杀吾女!’” 司马光把整件事描绘的活灵活现,连昭仪怎么假哭,高宗怎么大怒都写得很细,但他是个酸腐文人,《资治通鉴》本就有很多不实之处,书成之后就受到很大攻击,司马大哥因此还百般替自己辩解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既便如此,针对上述内容,自己也坦诚是猜测的,并没有实在的史料作为参考。 但是,小公主出生没多久无端夭折,如果当真是无波无动自然死亡,应该不可能编排出事端,既然有事端发生却又找不到根据,那就是典型的查无实据事出有因了,而我一向认为武珝是一个善于利用渐成事实顺天谋定的人,所以我就编排了下章内容。 说一下大人物的后续,我是盘算着,把武珝扶上后位,王大光提到许弘特别医助的位子,就结束这个故事了,预计大约还有5章左右吧,以后的事宜,就要放到新故事藏花里边说了。 藏花的主旨是:商贾。

百一三章 三黄汤 武珝这个小孩生的异常的艰难,阵痛从夜间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产道都没裂开,小孩左冲右突,始终不得门出,憋得万分的难受,在腹内反复踢打,折磨得准妈妈死去活来,耗到中午十分,眼看着人快要不行了,许弘急昏了头,一咬牙亲自动手,给武珝喝了一碗麻沸汤,跟着强行剖开她腹部,将小婴儿生生取出来,才算结束了一场噩梦。 圣上因为要上早朝,天光大亮时就离开偏殿回含元殿去了,皇后等他走后也没再逗留,径直回了正殿,等两人闻知许弘剖腹取子赶到现场,快手的太医署官长已把产妇腹部的伤口缝合妥当,让她躺在卧榻上休息,而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小婴儿就安静的摆放在她旁边。 那小孩一双宝光琉璃的大眼晶灿如明星,小小头颅来回转动,好奇打量眼前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见到一帝一后,眼珠眨了眨,动来动去一刻也不停的小脑袋出乎意料的顿住,嘴角歪了歪,竟好似是在笑的样子。 李治颤抖着手抱起小公主,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小东西? 王皇后在旁边摸着小公主娇嫩的脸颊,又是喜欢又是惆怅,出了半天神,末了轻声叹了口气,托词说是夜间劳累,身子疲乏,先行告退了。 李治知她是见着别人子女,自伤膝下孤单,也不忍再刺激她,说了两句宽慰的体己话,也就由她去了。 少顷有尚宫局司闱监的掌记内监赶到,记录小公主的出生时辰,身长和斤两,做出名碟,最后换上皇子皇女专用的白蛤黄衣,至此新生儿的身份地位算是正是在录。 许弘等首尾都处理干净,这才告辞出宫休息。 刚刚出生的小公主全身粉嘟嘟的,胖乎乎的小脸,肉肉的小嘴,淡若弯眉下一双毛嘟嘟的眼睛,煞是可爱,李治爱不释手的玩了一阵,将小孩儿交到武珝的手上,“小公主的眉眼和你生的很像呢,长大必定也是个美人。” 武珝精疲力竭躺在卧榻上,身上已经收拾干净,容颜憔悴不堪,但是精神却很好,仔细端详小公主一阵,伸出手指量了量小公主眉心之间的距离,微微笑道:“是不是美人我不敢说,但她眉间宽过两指,长大是心胸很宽阔之人却是可以肯定的。” 李治笑着点头称是,“媚娘,这小公主叫什么名字才好?你可有什么建议?” 武珝懒洋洋的笑,半闭着眼的样子像只波斯猫儿,“是不是我提了建议圣上都会采纳?” 李治笑出来,“听你的口吻,好似是有想法的了?” 武珝将小婴儿放在身畔,抓了李治的手枕在脸颊边,“圣上,我们叫她安平可好?” “安平?” 武珝眼圈发红,低声说道:“我惟愿她在生时候过得安稳平静,千万不要经历我遭受过的的诸多苦楚。” 李治怜惜的笑,撩开脸上零散的发丝,“媚娘,朕知道很委屈你,”他沉吟了阵,“好,就叫安平吧。” 说话间正好素年送许弘出宫回转,听到这一句,想起尚宫局送来的织锦,连忙说道:“哎呀,小公主来得可真是太快了。” 武珝哑然失笑,“素年,你的意思莫不是嫌弃我孩子生的太快?” “啊?”反应过来,慌忙解释道,“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起那匹连珠云霞织锦了,我都还没来得及裁减做肚兜呢。” 李治笑道:“没有就没有吧,尚宫局自会料理,朕的小公主还能没有衣衫穿?” 素年干笑了两声,没敢应声。 李治看得疑心,“怎么了?” 素年期期艾艾的,一双杏核眼儿偷瞄武珝,“那个,那个。。。。” 武珝沉吟了阵,婉言说道:“圣上,这件事个中有些缘由,臣妾也不知道是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看在你给朕生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公主的份儿上,今天无论你说错什么,朕都不怪罪你。” 武珝只是笑,又沉吟片刻,试探问道:“如果臣妾说巫术呢?” 李治打了个突,眼风扫过武珝,“你什么意思?” 武珝想了想,自卧榻上坐起身,字斟句酌的说道:“前几天,尚宫局的林尚宫来偏殿给我做单衣,期间约略提到件事,”她看了李治一眼,顿了顿,“这件事和偏殿从前过世的一位妃子有关。” 李治眼中波光一闪,“她说什么了?” 武珝说道:“她说,武德年间,高祖皇帝有过一名姓孔的婕妤,生的美貌非凡,又柔美可人,很得高祖皇帝的喜欢,其人私下和前隐太子李建成也很有些往来,是隐太子的心腹,经年帮着隐太子在高祖皇帝跟前进谗言攻击太宗皇帝,玄武变乱之后,太宗皇帝坐正九五之尊,隐太子身死,高祖皇帝逊位,退居太极宫,孔姓婕妤被太宗皇帝赐死,埋身的地方,就在辰宁宫偏殿西北角。” 她适时的顿住,问李治道,“圣上,林尚宫说的是真的么?” 李治黑幽幽的瞳仁深处波光转动,斟酌片刻,说道:“林尚宫全名叫做林金花,她原本是孔婕妤的近身侍女。” 武珝追问了一句,“这么说来是真有其事的了?” 李治笑了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后来呢?” “后来,林尚宫说,因为孔婕妤是被逼至死,魂魄始终不消散,盘踞在偏殿这头,所以偏殿阴气旺盛,初生的小婴儿元气虚微,最容易为外魔所侵,所以她就给了我一匹织锦,说是一位得道的仙人羽化留下的物品,要我裁缝成肚兜给小孩穿上,可以护身祛邪。” “原来是这样。。。” “圣上,臣妾决计没有在宫中玩弄巫蛊的意思,只是爱子心切,不自觉就留下那匹丝缎,为此还亏欠了林尚宫一个天大的人情。” 李治心下一动,似笑非笑问道:“那你打算如何还她?” 武珝咬了咬牙,忍着腹部的疼痛跪在卧榻上,“林尚宫有个侄女在南熏宫做宫女,现在年已二十五,叫做林莹,去岁原本是当放出宫婚配的,但是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事,得罪了淑妃娘娘,被淑妃娘娘扣下了,那孩子在宫外还有个未婚夫婿痴心不改等着她,林尚宫因此恳求臣妾设法,把她侄女遣放出宫。。。” 李治微蹙双眉,先放武珝扶起身,“你好生躺好,别弄坏了身子,”又自言自语道,“年二十五的宫女遣放出宫婚配,这是先皇订立的规矩,淑妃应该知道才对的,尤其如果那孩子做错事,就更加不当留在宫中,她做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可真是蹊跷。。。” 武珝靠在软枕上,“臣妾也是疑惑这一点。” 李治道:“行了,朕知道了,稍后就过南熏宫问个清楚,说服淑妃把人放了。” 武珝大是欢喜,“多谢圣上。” 两厢又说了些闲话,武珝打了个哈欠,颇是有些支撑不住,沉沉睡去,李治等她睡熟之后,轻手轻脚离开退出内殿,着手准备两件事,其一,是武珝的封号事宜,她既生下公主,名分势必不能再拖延,就算她自己不要求,为着小公主的缘故,自己也应当给她个合适的阶等才行;其二,是差人过南熏宫问问,是否有一个年过二十五名叫林莹的宫女,假使是有,查明留滞宫中的原因。 等他人走,武珝入睡,忠心的素年虽然也是一夜操劳,却也顾不上打盹,她打开大立柜,一心想着要尽快拿了林尚宫给的织锦替小孩儿做个肚兜。 可是,她花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把大柜子,甚至整个寝宫每个角落都仔细搜索了三遍不止,那个裹着丝缎的蓝布包袱就是不见了。 素年急的满头都是热汗,在寝宫团团乱转,天哪,这可怎么办才好,织锦是自己亲手收拾的,千真万确就放在大立柜的最底层,彼时只有土豆和武娘娘在场,此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东西会去哪里了? 想到土豆,当场抽了口冷气,猛不丁的发现,小孩昨夜至今似乎都还没露头呢。 难道是土豆私自拿走了织锦? 又觉着不可能,小孩儿手脚一向干净,除了贪吃没有别的毛病,不大可能会见财心起。 但不是她又会是谁呢?武娘娘是绝无可能的,她那会儿痛得死去活来,就算有那心思,也没那力气。 想到从前隐约听武娘娘提过,土豆一等她生产完就会出宫,心里越发的不安,难道小孩儿因为要出宫,鬼迷心窍准备私带走物品做纪念? 有可能么? 思前想后半天也不明所以,又累得半死,泄气的坐在地上,心里暗暗诅咒,土豆你个死孩子,要真是你偷拿走织锦,给姑娘逮到非生生剥了你的皮不可! 当然,前提是她得先把那死孩子找出来。 这任务显然是艰难的,趁着武珝睡觉那空当,她几乎找遍所有土豆可能出现的地方,最终都是一无所获,问膳食房的王德福有无见过土豆现身,回答是没有,生果房也没有,水房也没有,她平时窝藏零嘴的储藏间也没有。 土豆好似是凭空消失了。 素年越找越是窝火,口中不知问候了土豆的爹娘多少遍,怨恨他们生出这么个小魔星,可是等到天将擦黑土豆仍然屡寻不获,她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劲了,心里一阵一阵发毛,不知道土豆到底是私自逃出宫了,还是不幸落在了坏人的手里。 如果是前者她虽然愤愤,但好歹还可以接受,毕竟小孩子也真的是个很可爱的人,她当初听闻自家小弟有疾在身,就说服许弘上门诊治,如今小弟的顽疾已经大有起色,最难得许弘分文不取,令她大是感动,几乎将他当做一家的救命恩人;而如果是后者,想着她失踪了至少一天,该遭受了多少难捱的折磨? 偏偏武娘娘睡得又沉,她在床前转来转去好多次,总也不见她醒转。 关键时候,还是小公主知情知趣,适时的发出啼哭,惊醒了武珝。 素年简直要高呼阿弥托福,一等武珝睁开眼,迫不及待说道:“娘娘,土豆不见了。” 武珝睡眼惺忪的坐起身,将小公主抱在怀中,解开胸前衣襟哺奶给她喝,漫不经心问道:“什么?” 素年急急说道:“小孩昨夜失踪,到这会儿都没消息。” “膳食房找过没有?” 素年忧心忡忡道:“找过了,生果房,储藏间,水房,到处都找过了,连人影儿都没有。” 武珝沉吟了阵,“难道她又爬狗洞出宫玩去了?” 素年苦笑了两声,“那孩子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真要出宫玩,也断不会一整天不回的,奴婢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许大人是我小弟的救命恩人。。。。”想到一点,迟疑片刻,低声说道,“娘娘,尚宫局送来那片连珠云霞织锦也不见了。” 武珝眉梢一颤,眼中波光飞闪,厉山飞怜惜孩子,年前进宫探望土豆,特别交代过她,说土豆胆子虽然大,但是天生怕鬼怕妖怪,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假。 她果然禁不起惊吓,把东西盗走了。 武珝心下愉快的笑,面上却若无其事,淡淡说道:“不见了就算了,我本来也没打算要用那东西,虽然尚宫局吹得它神乎其神,终归是先人遗物,用在我家孩子身上,心里始终是芥蒂丛生,便是如此,我又怎么会用?” 但如果不用,似乎又损伤了林尚宫一片心意,保不准还会因此生出争端,所以她才会用言语挑动土豆盗走织锦,以小孩的特性,想来她多半会找个地方把东西悄声处理掉的吧? 素年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有伺候小公主的奶娘端了一碗汤在寝宫门口回禀道:“娘娘,三黄汤送来了。” 素年和武珝都是面面相觑,末了武珝问道:“什么三黄汤?” 奶娘端着汤汁低垂头颅行至武珝跟前,“回娘娘,是尚药局开的方子,用黄芩、黄柏、黄连各少许,加上几钱甘草和栀子,水煎成汤,给小公主服用,对她身体有莫大好处,俗语都说,婴儿灌了三黄汤,清除胎粪胃口好。” 素年一听三黄汤的药材就忍不住皱鼻子,“黄连可实在是太苦了,甘草的味道也大是苦涩,真不忍心小公主受罪。” 奶娘笑道:“不怕的,小公主堪堪出生,没有味觉,尝不出酸甜苦辣,也不晓得欢喜忧伤,不会觉着苦的。” 素年大是不服气,“谁说小公主不懂得欢喜忧伤,她一想到要从妈妈肚子里钻出来,落到地上会疼痛,就忍不住哇哇大哭呢。” 这话说的甚是孩子气,但是奶娘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反驳之词,只得讪讪的笑,将汤药双手捧着递给武珝,“娘娘,尚药局特别吩咐过,凡是宫中出生的皇子皇女,都是有喝三黄汤的,您看。。。。” 武珝沉吟片刻,伸手接过汤碗,就着小小的汤匙,舀了一小勺,小心喂入小公主口中。 小人儿原本好好的喝着奶,突然待遇天翻地覆,不仅失了甘**汁,还给硬塞进一汤匙药液,登时大是委屈,一口将汤汁吐出来,嚎啕大哭。 素年大是得意,“谁说小婴儿没有味觉,尝不出酸甜苦辣,她明明是知道的,不然怎么会把药汤悉数吐出来。” 武珝初为人母,心慈手软,见着小婴儿哭的厉害,就想罢手不再喂了,奶娘却不答应,“娘娘,御医说过,一碗汤汁须得喝干,您要是下不去手,就让奴婢喂吧。” 武珝叹了口气,“好吧。” 遂将小婴儿报给奶娘,矮胖敦实的妇人接过小婴儿,熟练的摸了摸布巾,顿时了然,“小公主刚刚尿湿了,觉着不舒服,所以啼哭,并非是为汤汁苦涩。” 素年一心挂着土豆,闻言赶紧说道:“便是这样,你就先带小公主去清洗过,喂完汤汁再抱来。”左右不过是一碗汤,喝了就喝了,土豆可是生死未卜呢。 “是。” 等奶娘抱着粉嘟嘟的小人儿出了寝宫,素年忍耐不住,“娘娘,土豆。。。。。” 武珝应了声,却似有些心不在焉,长眉下的凤目若有所思,“三黄汤,许大人之前没有交代要服用啊。。。。” 素年心念转动,婉言说道:“娘娘放心,没有大碍的,奴婢从前照顾小弟,也时常给他煎服这汤汁,大夫也说清热解毒有奇效,许大人没有提,想是他忘记了,”她迟疑片刻,“倒是土豆。。。。” 武珝定了定神,“土豆么。。。。” 素年心跳如鼓,屏住呼吸问道:“如何?” 武珝微微一笑,出了会神,慢慢说道:“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但我肯定她给人绊住了。” 她了解土豆,小孩的性子纯良正直,不会说谎,就算因为害怕私自盗走织锦处理掉,事后也一定会找她自首承担罪状,她没有自首,就只有一种可能:她给人绊住了,脱不开身。 绊住她的人,会是谁? 素年心慌得几乎要哭出声,“娘娘,我们怎么办?土豆会不会有危险?” 武珝轻声的笑,“危险估计是不会有的,不过多半会吃些苦头。” “那怎么办,我们该去哪里找她?” 武珝沉吟了阵,轻描淡写道:“我们找不到她的,唯一的办法是等,等她自己回来,或者,等人送她回来。”

百一四章 引魂花 土豆二度现身,已经是次日的早间,素年打开自家房门的时候,就见她宛如一只小动物一般蜷曲在门口,头发散乱着,身上穿着前夜走失时的那件衣衫,光裸的小脚踝上有一圈血红印子,好似是给绳索勒坏的,圆圆的小花脸,眼皮下一圈深重的淤青,看得素年心惊肉跳,手足冰凉的将她抱在怀里,“土豆,土豆你怎么了?” 小童子的眉梢颤动,缓缓睁开眼,从前乌溜溜的桂圆大眼满布血丝,瞳仁光华涣散,盯着素年转也不转,半晌嘴角翘起,对住素年露出个诡异笑容。 素年惊得头皮炸起,手上一松,土豆跌落到地上,吃痛的闷哼了,突然回过神来,“素年姐姐?” 素年颤声道:“土豆,你不要吓唬我,这是怎么回事?” 土豆眨了眨眼,茫然看着素年,“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安排你去请我爹来给娘娘接生么?” 素年大是疑惑,“娘娘一早就生了,是个小公主。” 土豆哦了声,“那我爹呢?” “出宫了。” 土豆嘟了嘟嘴,“怎么恁心急的,也不和我交代两句就走了,我都还不知道要怎么照顾小婴儿呢。” 素年没好气道:“是你自己跑得没影儿好不,许大人在宫里呆了一天多,期间找你好几次。” 土豆瞪大了眼,“我哪儿也没去啊,就在偏殿守着呢。” 素年气得拍了她脑袋一记,站起身,双手叉在腰间,“好你个死小孩,居然学会撒谎了,我昨天把偏殿掘地三尺都没找着你,难不成你会隐身?还有,尚宫局送来那匹连珠云霞织锦,是不是你偷拿走了?赶快给我交出来。” 土豆可怜巴巴的摸着头从地上爬起来,眨巴眨巴桂圆大眼,“素年姐姐,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昨晚娘娘开始阵痛,我让你去请我爹来接生,我守着娘娘给她擦汗,中途不小心睡着了,一觉醒来就在你门口躺着,难道不是你生气我不伺候娘娘生产光顾着睡觉所以惩罚我,让我睡石头地板么?” 素年呆住,心下开始升起不祥预兆,“土豆,你说你睡觉之前,娘娘还在阵痛?” 土豆点了点头,“是的呀,疼的死去活来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你去请我爹爹。” 素年吞了吞口水,“土豆,那是前天夜间的事了。” 小孩儿呆了呆,瞪大了眼,“我一觉睡了一天多?”慌忙赔笑道,“素年姐姐,你可别生气,我平时没有这么懒惰的,这两天你一个人伺候娘娘,肯定累坏了。” 她笨手笨脚的打算去给素年捶背,却给素年一把抓住手,又是无奈又是震惊的说道:“土豆,你还不明白么,你失踪一天了,不仅如此,你还给人下手除去了记性,前天夜间我请了许大人到偏殿,你当时就在现场,许大人担心娘娘生产会惊吓到你,所以就让你到外间等着,结果你一去不返,我昨天把整个偏殿都找遍了,又问过膳食房生果房的人,都说没有看到你,我几乎要急死,和娘娘说起这件事,娘娘说,你多半是给什么人掳走了,但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我只能等待,好不容易你今天回来了,却什么也不记得。” 土豆咦了声,半信半疑望着素年,“会么?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素年叹气,拉了土豆往外走,“我带你去见武娘娘,让她跟你讲。” 土豆慌忙道:“等下等下,好歹让我换件衣服,我还想洗个澡,觉得身子黏糊糊软绵绵的好难受。” 素年转过身,打量土豆一阵,先前只关注土豆光裸的脚腕,如今发现,不仅脚腕,小孩的手腕、颈项、耳后,都有清晰可见的血红印子,触目惊心的可怕,“不要清洗了,把你原貌给娘娘看看,保不准她能猜到你都去过什么地方,给谁人折磨过。” 两人行至武珝寝宫外,素年悄声推开房门,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入内放好,纱帐低垂,隐约可见武珝带着小公主正在安睡,“娘娘,您醒了么?” 武珝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小公主昨夜吵闹的厉害,她一直没有办法入睡,直到天明才将将睡着,这会儿正是好梦正酣,原本是不想理睬素年,但是素年随后说的话又让她打起了精神。 “土豆回来了,小孩儿给人折磨的好惨。” 武珝睁开眼,小心坐起身,素年见状赶紧挽起纱帐。 “她人呢?” 土豆慌忙跑到榻前,甜甜的叫了一声,“娘娘,”又瞄了一眼旁边粉嘟嘟沉沉入睡的小公主,忍不住伸出一指去摸她的面颊,“好可爱的小人儿。” 她手指尚未碰到小公主,武珝已经先一步眼明手快的捉住她手背,沉声问道:“土豆,你手上的红印子是怎么回事?” 土豆吓了一跳,张大嘴啊了一声,低头审视过,干笑了两声,“我不晓得,多半是不小心缠上什么绳索弄伤了。” 素年低声叹气,拧了温热毛巾倾身来给武珝擦脸,“不仅手上有,颈项上,耳朵后边,脚踝上都有,看那样子好似是给人捆绑过,可是她半点都不记得了,”遂把先前土豆说过的话简要复述一遍,末了道,“娘娘,您看是会是什么人做的?” 武珝沉吟着没作声,只细细抚摸土豆手腕的红痕,问土豆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土豆干笑着点头,颇是有些羞愧,“是的,娘娘,对不起。” 武珝长指在土豆手腕的红痕来回摸索,又凑到鼻间轻轻嗅闻了阵,突然脸色变了变,“耶悉明花香?” 素年不明所以,“那是什么?” 武珝眼中波光闪动,双眉紧蹙,将土豆拉到身前,怔怔看着她出神良久,跟着冷笑一声,“我知道是谁绑走土豆了。” 素年和土豆面面相觑,齐声问道:“是谁?” 武珝清冷的笑,“素年,你仔细闻一闻土豆的袖口。” 素年将信将疑,放下手上湿帕,捞起土豆右手闻了闻,脸上露出惊讶神情,“是耶悉明花的味道呢,”大是惊奇的说道,“难道土豆去过流花溪?” 耶悉明传说是汉朝的大臣陆贾从西域带回来的,这花枝条柔长,外形极似茉莉,开花的时候香气异常的浓郁,从汉至今数百年间,一直是中原女子热爱的花饰,用耶悉明花串成花灯挂在闺房内,或者用绿丝线把花串成串,戴在颈上,或者和茉莉相间做成花梳,都是很美观的。 流花溪在太极宫内,是前隋年间的炀帝广敕建,彼时他有一位非常宠爱的妃子,极其的喜爱耶悉明花的香味,广为了讨取她的欢心,下令在妃子居住的宫殿花园各处都种上耶悉明花,而三千宫女也都要配戴此花,每天早上宫女们起床梳洗的时候,花飘落水,积满了园内的溪流,这便是内宫的流花溪,到了本朝,长孙皇后因为有气喘之症,对花香尤其的敏感,是以太宗皇帝铲除了宫中大部耶悉明花,只有流花溪附近的花海因为极其茂盛,又远离长孙皇后寝宫,才得以保全。 武珝不置可否,“你再仔细闻一闻她胸前的衣衫。” 素年依言凑上去嗅闻片刻,随后抬起头,“怎么没味道?” 武珝笑了笑,“你们不觉着奇怪么?” 素年心下隐约觉着有地方不对,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是觉得有点怪,可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遂转头问土豆,“土豆你觉得呢?” 土豆茫然的摇头,“我不晓得。” 武珝说道:“耶悉明花眼下正开得当季,土豆双手衣袖沾有耶悉明花的味道,胸前的衣衫却没有,这是很不合常理的,因为人心口最是火热,香气遇到热气,最容易散出味道,袖口则恰相反,香味最容易流失,如果她闯入了太极宫,在流花溪附近徜徉过,那么必定全身都有馥郁清香,她只有袖口一点香气,心口半点味道也无,而她手足颈项上有有绳索勒过的红痕,我猜想,她应当没有去过太极宫,而是给耶悉明花液浸泡过的绳索捆绑过,衣袖上的花香,是从绳索上沾染到的。” 素年心疼的揉着土豆双手红痕,恨恨说道:“不晓得是哪个杀千刀的贼子,恁狠心对人。” 武珝微微一笑,沉吟了阵,问素年道:“素年,你可知道耶悉明花还有一个别名,是叫做什么?” 素年摇头,“叫什么?” 武珝顿了顿,晨光中一双漆黑的瞳仁亮若子夜的星辰,“按照西域广志的记载,耶悉明花,乘夜出蕾,上人头发乃开,见月而益光艳,得人气而益馥,也就是说,这花只有上了人的头发才会开,吸了人气才会开得香艳,道家的术士因此认定它有摄魂之能,遂送它别名引魂花,据说高明的道家禁师用此花做法,不仅能够使人失去心智记忆,甚至还可离散人的三魂六魄,至于道家的缚鬼绳,更都是用引魂花液浸染过,据说如此一来,凡是被捆缚的鬼怪悉数都会神魂破散,再不敢害人,而道家缚鬼通常有七处下手的地方,分别是两耳、颈项、双手和双足。” 素年打了个哆嗦,吃吃道:“娘娘的意思,土豆是给人用缚鬼绳捆绑过?” “九成九。” 土豆一张小脸霎时雪白,小手小脚死死缠在素年身上,“素年姐姐,我怕,是不是有鬼缠上我了。。。。” 素年又是好笑又是怜惜,点了她额头一记,叹了口气道:“傻子,不是有鬼缠上你了,是有人把你当鬼怪处理了。” 土豆干笑了两声,“那人会是谁?” 素年翻了个白眼,“你是当事人尚且不知道,我又怎么会晓得?” 土豆神色一暗,低着头玩弄手指,好似有些受伤,素年察觉到,将她抱在怀中,拍了拍脸颊,“是姐姐说错,你不要难过了,姐姐知道你委屈,”又问武珝道,“娘娘知道那杀千刀的贼人是谁么?” 武珝笑了笑,轻描淡写道:“简单的,土豆失踪以后,没有人回报她有出宫,说明她多半是在辰宁宫内被人劫持的,而我记得书上说过,只有新鲜的耶悉明花束才可做法,你进辰宁宫也有半年多了,应该知道宫中哪个地方种植有耶悉明花。” 素年呆了呆,跟着倒吸一口冷气,“皇后正殿那边,柳妈妈丹房外边!” 武珝点了点头,“除了那里再没有别处了。” 看来连珠云霞织锦是落在皇后手里了,甚好,甚好。 ps:耶悉明花,就是素馨花。

百一五章 误服 素年大是茫然,颇是有些思想不明白,“不知道皇后娘娘逮了土豆去做什么,甚至还动用妖术对付她。” 武珝微微一笑,出了会神,淡淡说道:“当然是为了尚宫局送来那匹连珠云霞织锦,你去请许大人那功夫,我告诉土豆那片织锦是个道人身体变成的遗物,土豆天生怕鬼怕妖怪,因此对织锦生出恐惧,趁着我们大家都没留意,偷偷盗走了织锦,想来多半是打算找地方丢弃掉,结果出了偏殿不小心撞到皇后娘娘手中,其人料知也听说过织锦的来历,自然盘算着据为己有,又怕强行抢夺走织锦,土豆会找我告状,而杀掉土豆则要承担偌大风险,两厢权衡,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夺走织锦,再用缚鬼绳做法,抹杀土豆记忆。” 素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迟疑了阵,问道,“娘娘,我们现下该怎么办,皇后娘娘夺走织锦,又行巫蛊整治土豆,要不要告诉圣上?” 武珝看了素年一眼,轻声笑出来,“素年,用用你的脑子,圣上虽然厌恶皇后,可不表示他不会顾及皇后颜面,胡乱听取人言,你说皇后夺走织锦,整治土豆,有什么证据?再说了,织锦是我偏殿的物品,皇后是怎么拿到手的?你是不是想让全宫的人都知道我养出个吃里扒外的小婢,背着主子盗窃财物?” 素年无言以对,眼瞧见土豆站在旁边摇摇晃晃的打瞌睡,懵懂无知的样子让她没来由的心酸,苦笑道:“我就是觉着不服,拿了我们东西不说,还把我们的人无端端的捆了一天,却还要我们吃哑巴亏闷不吭声。。。。” 轻声叹了口气,“老天爷真不公平。” 武珝轻描淡写道:“大明宫中从来没有公平二字,端的看哪方更会算计,你放心,这件事决计不会就这么算了,皇后拿到织锦,一定会做文章的,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 素年没精打采的点了点头,将打瞌睡打得如火如荼的小童子轻轻抱在怀中,“如果她不做文章呢?” 武珝清冷笑了一声,慢吞吞的说道:“她不做文章,我就帮她做。” 素年心头一动,脱口就要询问,武珝看在眼里,抢先一步止住她话头,“素年,宫中最惧人言,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不必问出口,你明白么?” 素年打了个突,倏然住口,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武珝打了个哈欠,重又躺回小公主身畔,“我要接着小眠一会儿,暂时不用伺候,你先带土豆去歇着,小心看顾她,要有异常状况,及时叫醒我。” 素年也知小公主昨夜吵闹一晚上,间中还腹泻数次,累得武珝人仰马翻,直到天明十分才堪堪睡着,若不是土豆的事,她今早原因不打算进寝宫伺候,“是,娘娘您睡一会儿,要不我把小公主也带出去?” 武珝头一靠着枕头边,双眼已经合上,闻言疲累说道:“随你。” 素年将小童子放在一边,伸手抱起卧榻上的小公主,触手之际,微微一怔,“娘娘,公主好似胖了。” 武珝嘴角一点笑容,“都说小孩是见风就长,果然不差。” 素年迟疑了阵,“娘娘,小公主这两天都没怎么进食,夜间也不睡,还腹泻了数次,按理说是不当长肉的。” 武珝心思一凛,蓦的睁开眼,坐起身道:“说的也是。。。” 素年又道:“小孩子身子最是娇嫩,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她怕武珝不以为然,又补充道,“我弟弟就是小时候失了照顾,结果长成个病身子。” 武珝没做声,“叫御医莫如叫许大人。。。。。” 土豆一激灵,突然清醒过来,连忙喜滋滋的说道:“娘娘有什么事要找我爹的,要不要我去传口信儿?”趁机可以出宫一趟,最近日子因为武珝待产,她都不敢到处走动,已经好些时间没有爬狗洞出去游荡,着实是想念外头花花世界得紧呢。 武珝心下一动,含笑说道:“土豆,你还没仔细看过小公主吧?要不要过来审视看?” 土豆了一声,凑到素年身旁,看了她怀中的小公主一眼,“咦?” 她清秀的柳叶眉皱起,好似有些不解和疑惑,“奇怪。。。”桂圆大眼眨巴眨巴,伸出手指放入口中含了片刻,轻轻按压上小公主粉嘟嘟的脸颊和手臂,又把她小小的肚兜轻轻解开,在小婴儿娇嫩的胸腹位置轻轻按了两按,“小公主落地之后有吃过什么东西么?” 素年见她神色古怪而凝重,一颗心没来由的开始七上八下,“除了奶娘和娘娘的乳汁,就只喂了一小勺蛋黄羹,小公主胃口好似很小,虽然哭闹的厉害,但是给她乳汁她却又不吸。” 土豆追问道:“除了这些呢?” 素年想了想,“一点点新鲜的牛奶。” “还有呢?” “没有了。” 武珝修长的凤眼微微一眯,“还有的,孩子刚刚落地,乳娘捧来一碗三黄汤汁。” 土豆惊得跳起来,似是不可置信,“啥?!三黄汤?” 旁边素年点头,“是的,说是尚药局的人开的药方,叫做开口茶,有黄柏黄连等物,另外再加上少许甘草。” 土豆急得跳脚,“难怪,坏了,我爹说过,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是不当喝开口茶的,黄柏味苦性寒,导泻心下之虚热,多饮容易腹泻不止,小婴儿出生时胃肠内不含食物,腹泻会伤害她胃肠,又怎么能再有进食的欲望?这是其一,其二,甘草味甘性温,虽然可以泻火解毒,但服用不慎却会伤及小婴儿肾脏,引起全身浮肿。” 素年一听浮肿二字就慌了神,额间渗出冷汗,“这,这样说来,小公主两日不思饮食,其实是误饮了三黄汤所导致?” 土豆吞了吞口水,“我不肯定,初生的小婴儿胃口不佳有许多原因,但是小公主腹泻,身子肿胀,必定是三黄汤引起的。” 素年吓得手上一抖,险些没抱住小公主,“我马上去太医署请许大人来诊治看。” 武珝却没做声,沉吟了阵,将小公主重又抱在怀中,“先不要惊动许大人,你过尚药局,打探下是谁人开的三黄汤。” 土豆和素年面面相觑阵,末了还是土豆开口,“然后呢?” 武珝眼中波光一闪,冷淡的说道:“然后,请他过偏殿诊治小公主。” 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都愣住,素年心里盘算了阵,隐约猜到武珝的打算,小心试探着说道:“娘娘的意思,是不是打算请了御医过偏殿,询问他小公主的病因,如果到时候御医矢口否认小公主是喝三黄汤坏了身子,您就笃定他是蓄意为之,必定要在圣上跟前求个公道;如果他一口承认并积极寻找解救之法,您就认定他是一时失手所致,这件事就揭过去不提,是么?” 武珝低垂着长睫,她秀美的轮廓有一小半藏在阴影里,看得并不真切,但露出那一小半轮廓,满满都是怜惜和爱意,“差不多。。。。” 难得有机会猜中武珝的心事,素年大是得意。 但土豆心下想的是,虽然是差不多,终究还是有差的。 那点差别在哪里?

百一六章 谋医 进入七月以后,许弘和蒋茂昌跑药园所的时间明显多起来,原因无他,药园生结业考试虽然是在每年的十月份举行,但是考试本身并不能完全代表药园生的能力和资质,尤其是天分和潜质,因此从七月份开始,太医署的令丞和负责生员选拔的特助就要设计各种测试题目,考察当届药园生,以此杜绝漏选和错选人才的可能。 测试刚刚开始的时候,范健曾经偷摸的来找过我,央求我借着职务的方便,打探下许弘和蒋茂昌两人拟的卷子题目,“倒不是为着我自己,而是给小贤用,她紧张的要命,生怕考的不好令她父亲失望,偏又不敢告诉任何人,真是很辛苦的。” 我无奈的摊了摊手,“范健,不是我不肯帮你,许大人和蒋大人为怕有人盗题,向来都是头一天晚上才写出第二天的测试题目,我实在没有时间出手。” 范健很是失望,“学监说了,许大人的题目出的尤其的难。。。。”他担心屠贤做不出来。 我笑着说道:“那不是更好,题目艰难,才显得出屠贤的实力,你应该对她有点信心,最主要的是,她是多么自傲的人,连别人的笔记都不屑得看,何况是考试作弊,所以就算我费大力气替你盗到题目,也不见得就能讨到她欢喜,而且考试一场接着一场,要持续到十月初,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莫如让大家看看她真正实力究竟有多么坚强,你说呢?” 范健脑子单纯,“这样也对。”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范健,我知道你担心屠贤,但是你相信我,屠贤毫无疑问是本届药园生里最强的,许大人的题目如果连她都做不出,我想其他人肯定也都做不出。” 范健叹了口气,“承您吉言,但愿如此。” 事情也确实如此,从七月初到七月底,许弘和蒋茂昌一共安排了三轮测试,分别在每旬的初一举行,主要考察药园生的基本医理和药理掌握,题目有简有难,我那些昔日同窗们每次考试结束都是喜忧参半,只有屠贤始终气定神闲。 那是当然的了,当你读书的时候,把老师给的卷子上每一道题目都完美的解答清楚了,你也是会心情愉快气定神闲的,尤其当你看着其他人愁眉苦脸或捶胸顿足的时候。 屠贤毫无意外的次次考试都拿了第一。 蒋茂昌私下和许弘议论,“本届的屠贤确实既有天分又肯努力,是个好苗子,她要是个男子,肯定前途无量。” 许弘笑道:“女子也无妨,只要有能力我都会用。” 我把话学给范健听,他自然是高兴得连眼睛都找不到了。 八月初一这天,照例又是考试日,许弘和蒋茂昌一大早就赶到药园所,按照两人的计划,八月的考察主要在药园生野外分辨和采集药材的能力,故而考试的地点不再是药园所,而是太医署位于扶风上谷的百草园,那里原本是从前厉山飞做山贼时候,专门修建给许弘的园子,厉山飞被招安之后,园子空虚过一阵子,许弘升任太医令,动用太医署的资源将园子买入太医署名下,又花费些资财仔细修整过,做成太医署的野外训导基地。 一行人出发赶去扶风没多久,到了上午时分,我正在药仓晒药材,有医助叫了我出去,说是有人找,及至走到大门口,发现是位年纪约有是十四五岁的小宫女,头发散乱,脸颊红扑扑的,神色焦灼中带着犹疑,又似有不安,面色变幻不定,料知心中必有多种念头,复杂难明,见到我出来,慌忙迎上前,“你就是王大光?” “我是。” 小宫女一把拉着我左手,“快跟我走!” 她个头矮小,身子娇俏,力气却很大,拽住我手臂,我用巧劲挣了两下,居然没挣开,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方便用力,只得不由自主跟着她跌跌撞撞往前走,“姑娘要带我去哪里?” “辰宁宫。” 我心下一动,“我没有进宫的腰牌。” “放心,许大人最近半年因为常年进宫,所以内侍省有分给他一块腰牌,凭着腰牌就可以自由进出,现在那块腰牌正在我手里。” 我有些讶然,“你拿许大人的腰牌做什么?” 那小宫女头也不回的说道:“没有腰牌我怎么能够带你进宫。” “你要我进宫做什么?” 小宫女迟疑了阵,含混说道:“你先不要问这么多,一会儿见到人就晓得了。” 我沉吟片刻,婉言说道:“无论如何,总得让我带上药箱吧。” 以我的经验,到太医署找人,多半都是为着看病,只是不明白怎么会找到我头上。 小宫女摇头道:“不用,许大人在辰宁宫存放有药箱。”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行。” 两人出了太医署,到了一墙之隔的大明宫西门外,淡云漂浮的天空之下,漫地的青砖一直延伸进到朱红大门背后,深灰的底色上是翠柏红墙,门口巡逻的神武营禁宫护卫威风凛凛,我暗自想,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小宫女亮过腰牌,领着我顺着青砖路进到辰宁宫,穿过侧门,抵达偏殿,打开大门,远远就见着有个矮矮胖胖的小人影正翘首盼望,见到我们两人,老远的就招手,“素年姐姐。” 我愣了愣,那不是土豆么? 小童子一路小跑到我跟前,突然愣住,跟着又是欢喜又是疑惑的扬起圆圆的小脸蛋,“大光,你怎么来了?我爹爹呢?” 我笑着说道:“我也糊涂呢。” 土豆眨了眨眼,问我旁边那小宫女,“素年姐姐,是怎么回事?” 叫素年那小宫女恨恨的翻了个白眼,“还能是什么事,你那个爹爹,一大清早的跟着一帮小孩子跑去扶风做甚野外督察,我到太医署寻他不着,骑了快马赶去扶风,几乎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找到他,求他进宫一趟,他却不肯,说当初圣上委托他看顾娘娘,直到生产为止,现在他责任已了,再不愿意跟大明宫有所瓜葛。” 土豆干笑了两声,呐呐说道:“这个像是我爹说的话。。。。” 素年气得吹眉毛瞪眼睛的,说道:“你是没见到他那副拽不兮兮的模样,好似和娘娘有所往来是件很没有脸面的事一般,真正是气死我,也不想想圣上是多么的宠爱小公主,娘娘受封不过是早晚的事,现在撇清干系,日后有他后悔的。。。” 土豆认真的摇头,说道:“素年姐姐,你可错了,我爹爹不看重那些虚名头的。” 一句话噎得素年哑口无言,知道土豆说的是实话,倒也没再做声,不过终究心中愤愤,于是鼻子里长长的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土豆又问我道:“大光,你不在药园所上课,进宫来做什么?” 我笑着说道:“我因为开年考试得了第一名,许大人和蒋大人因此调我入太医署供职,一早不在药园所上课了,至于为什么会进宫,”我指了指小宫女素年,含笑道,“那得问这位小姑娘,我是她拽进来的。” 素年瞪了我一眼,没好气的对土豆说道:“你爹和蒋大人耗在扶风不愿意进宫,我苦求不遂,最后无奈退而求其次,请他好歹给个能解决问题又足够牢靠的人手,结果蒋大人就推荐了这位新进的药丞王大光,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又把许大人的腰牌借给我,方便带他进宫。” 土豆干笑了两声,摸了摸脑袋,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喃喃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想当初考进药园所的卷子都还要我去偷题目。。。。” 我尴尬的笑,摸了摸鼻子,“土豆,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土豆嘿嘿笑了两声,又打量我一阵,虽说眼睛里怀疑不减,还是很虚伪的笑着说道:“按理说,学医是件讲究天分的事,而且年纪越大造化越是有限,但是王大光到底也不是平常人呢,他生得这么好看,学东西料想也应该比平常人更厉害的吧。。。”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低垂着眼皮说道:“土豆,我知你看我不起。。。” 小孩子见我情状,以为戳伤了我自尊,登时内疚成一片,赶紧昧着良心言不由衷的宽慰我道:“没的事,全太医署除了我爹和蒋大哥,我最看得起的就是大光你了,那个那个,你天资聪明,人品优良。。。。” 她是老实孩子,一时之间也编造得出一套一套的慰藉之词,胡乱凑了两句,自己都觉着不靠谱,只得讪讪的住了口。 素年看出她的窘迫,叹了口气,给她一个台阶下,“好了,先不说这些,赶紧领了他去看看小公主。” 土豆感激涕零的借坡下驴,点头如捣蒜之余,又主动在头前引路,“小公主今天状况可真是不妙呢,娘娘正着急着。” 三人行至偏殿寝宫门外,土豆敲了敲门,“娘娘,素年姐姐回来了。” 内室之内静悄悄的,半晌无人应声。 土豆和素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各自脸上都升起不详预兆,土豆试探着推开门,抬脚进去,“娘娘?” 素年在我背后推了我一把,我跟在土豆背后,也进到寝。 眼下陈设简朴,但是收拾的很干净,靠着窗口的地方搁置一个摇篮,在摇篮的旁边,坐着一个脂粉不施神色呆滞的妇人,应该就是许大人提过很多次的那位先皇宫人武氏了。 我望着她,突然呆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也是我第一次深入后宫妃嫔居所,但是新下却有一种古怪又陌生的熟悉感受,在我脑海中盘旋不去,仿佛很多年前的某个时候,也曾经有人这样怜爱又哀伤的注视过我。 那个人是谁? 是长孙皇后?还是孝义公主?或者,是别的在我年幼时候哺乳过我却又给我忘记了的谁? 那些在我年幼时候给我过关怀和爱的人,如今她们都去了哪里? 土豆走到武娘娘跟前,小心伸手拍打她脸颊,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武娘娘抬起呆滞的眼,茫然的看了土豆一眼,转头问素年道:“许大人呢?” 近看才发现她脸上泪水涔涔,眼圈红肿,也不知道是暗自垂泪了多少时候了。 素年苦笑:“奴婢无能,大人他不肯来,说是不愿意再沾染辰宁宫的是非,只推荐了他属下一个药丞王大光代替前往。” 武娘娘大是失望,凄然低下头,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滚滚滑落,“素年,安平她的呼吸好似越来越微弱,我觉着她快要不行了。。。。” 素年倒抽一口冷气,“早上吃过刘御医开的药方,不是有所好转了么?”想到一种可能,颤声说道,“娘娘,难道我们错信了他?” 武珝身子一颤,自言自语道:“错信了他?”呆了呆,又看向我,似求索又似是询问,“那有可能么?” 我沉吟了阵,问道:“娘娘不要惊慌,刘御医是谁?他开了什么药方?你们信了他什么?” 土豆吞了吞口水,“小公主出生第二日,尚药局的刘元上大人就开了一剂三黄汤给她去胎毒,结果小公主吃了三黄汤整夜的啼哭,全身浮肿而且腹泻不止,又不思饮食,我因此断定三黄汤是开错了,娘娘因此找了刘御医来诊治,他仔细查过小公主病况,也坦诚是不当开三黄汤给小公主服用,娘娘觉着他还算有诚意,于是让他另开了药方诊治小公主。” “他开了什么方?” 土豆说道:“刘大人当时诊察,说小公主身子浮肿,尿少色赤,脉相细滑,舌苔薄黄,是误饮三黄汤导致肾脏生出了毛病,因此开了一剂疏风清热、凉血解毒的药方,用了蝉蜕、白僵蚕、赤芍、丹皮四主药,外加一味姜黄,说是他祖传的秘方,专门治疗小婴儿的肾脏病。 昨天下午我们熬了药汤喂小公主喝下第一剂,到了夜间她身上浮肿确实是有消退,娘娘因此略感放心,今天早间又熬了一副,但是这副喝下去之后小公主就开始反吐,面色焦黄,不住的啼哭,娘娘觉着不放心,也没再到尚药局找刘御医,只让素年姐姐悄悄出宫,请我爹来诊治看。” 我心念千转,难怪许大人宅心仁厚,一向怜惜病患伤痛,今次却不肯进宫诊治小公主,原来是因为尚药局有插手在先。 土豆又说道:“刘大人开出药方,我仔细的看过,虽然是似懂非懂的,但是几味主药用的俱是咸甘性寒,味辛气平,清热凉血,入心肝肾经的药材,最紧要还都无毒,所以我就让小公主试服了一小碗。” 小小的童子咬着嘴唇,脸上带着自责和愧疚,流着眼泪说道:“如今看来我分明是错了,自己学艺不精,累得小公主受苦,早知道就不给他吃那碗汤药了。。。。” 我拍拍她的头,“用药的事最是复杂,端的要因人而异,再说刘御医开的药未必就是错的,”看了摇篮中昏睡的小公主一眼,出了会神,“只不过用在小公主身上,有些不妥当罢了。” 话一说出口,众人齐齐打了个寒战,土豆颤声道:“大光,你的意思是说,刘大人的药汤小公主当真是服错了?” 我斟酌片刻,谨慎说道:“这个问题着实是不好回答,初生的小婴儿身子娇嫩,又口不能言,用药是件非常伤脑筋的事,三黄汤喂服不当会伤害肾脏,而肾脏有损确实会导致全身浮肿,刘大人来诊的时候见到她全身浮肿,他由此推测小公主是肾脏有损,进而开了治疗幼儿肾脏病的药方,大体而言,也没有行错,不过他对小公主肾脏病的估计可能是有过重,因而出手的时候失了准头,使得药汤下肚之后,生出了反弹。” 土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刘御医是用药过猛?” 我想了想,“暂时只得这个解释了,不过,公正的说,就算刘御医用药过猛,他主观上也未必就是蓄意,分寸之间的拿捏,最是艰难,我现在说他出手失了准头,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在事后诸葛,换了我在当时当地,也不见得能给出正确剂量,至于土豆你,”我笑着说道,“越发的无需自责,连你父亲许大人都不敢保证能够次次对症下药不失偏颇,何况是你。” 土豆低着头,闷声说道:“话是不错,但是。。。。” 这当口摇篮中昏睡的小公主缓缓睁开黑琉璃一般的大眼,转动片刻,跟着皱起眼睛鼻子,放声大哭。 她那哭声时断时续,嗓调尖锐嘶哑,一张小脸憋的发紫,分明是忍受着巨大的莫名疼痛。 武珝听得心如刀绞,猛的站起身扑到我跟前,将我推到小公主摇篮跟前,秀美的大眼满是哀求,“大人,我不知道你究竟有多深的道行,但是许大人既然力荐你,想来自有他的道理,妾身恳请你帮手救一救我可怜的孩子。” 我迟疑了阵,翻开小公主紧闭的眼睑,又掰开她双唇,仔细看过她舌苔,解开她小小的肚兜,俯身听了片刻,说道:“娘娘,非是我不肯帮忙,刘御医开那剂药,怕是伤到小公主脏腑了,此后再用药,稍有差池,只怕小公主性命堪忧,所以我实在不敢贸然行事,还是请许大人出面会比较妥当些。” 素年听到我推脱,几乎快要哭出来,跺脚道:“我今早几乎要给许大人跪下,奈何他就是不肯进宫!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 我心下晒然,许弘哪根筋都没有搭错,他是看透武娘娘的本质,又厌恶后宫的倾轧和纠纷,所以想要明哲保身。 武珝有些绝望,用双手蒙住脸,无助的低声哭道:“那怎么办?我的孩子。。。。” 我看着她,半晌无言,许弘不止一次在我跟前提起过,说大明宫的武氏无论心智和谋略,在本朝都堪称翘楚,又心如铁石,翻脸无情,决计不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能避而远之的时候千万不可主动招惹,许弘识人一向准确,我相信他的判断,我也相信他此时此即脱身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但是,我还是决定帮武珝一把。 如果当初我没有被长孙氏换出宫,如果我一直留在大明宫内,如果我也误服了三黄汤,又被庸医所误,我的母亲,长孙皇后,她想必也是会如武娘娘这般,守着摇篮里奄奄一息的孩子,痛哭失声吧? 我没有道理不做些努力,来宽慰一个绝望的母亲。 即便因此我不得不损害另外一个人的权益。 我深吸口气,转对土豆说道:“土豆,现在能救小公主的就只有你爹爹了,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说服他进宫?” 土豆为难的摇头,伤心的耷拉着脑袋,“我爹爹倔强,不听人言,凡是他打定主意的事,九条牛也拉不回来的。” 我沉吟着没作声,眼角的余光扫到她颈项上有一道可疑的黑痕,“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土豆啊了声,及至反应过来,挠了挠头,解开领口的衣衫,又撩起袖子口,“娘娘说是给皇后娘娘的人用缚鬼绳绑过留下的痕迹,先前是一片红痕,过了两日,变成了乌黑的淤青,可难看的要命,害得我大热天的还要把领口扣的严严实实。” 我心下一动,“皇后娘娘用缚鬼绳捆绑你?” 土豆点了点头,把先前的遇险经历简要说过一遍,“事情是娘娘拼凑出来的,我自己是没有半点印象。” 我沉吟了阵,又问武娘娘道:“我听人讲,尚药局许多御医都和内宫的妃嫔有往来,给小公主看病的那位刘元上刘御医,不知道是谁人门下?” 武娘娘听到我问话,愣了片刻,眼中波光一闪,迅速擦干脸上泪水,“刘元上和皇后娘娘走得很近。” 我微微一笑,电光火山之间已经想到了办法,“皇后娘娘为着一己之私,擅自绑架了土豆,又动用巫术虐待她,令得她失忆,现在虽然得救,但是神智痴痴呆呆的,再不如从前活泼伶俐。” 土豆睁大了眼,红着脸吃吃说道:“我,我有么。。。。” 我意味深长的说道:“土豆你不想小公主死对不对?” 土豆赶紧用力摇头,“我不想她死,我要她活着。” “那你就是痴痴呆呆的,反应迟钝,叫你半天都不晓得应声。” 土豆郁闷又疑惑问道:“为什么?” 我笑了笑,“许大人是个非常明智的人,又意志坚定,他如果不打算再卷入大明宫的内斗,就一定会坚持到底,便是这样,要说服他改变初衷,就需要一个特别的原因。” 素年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许大人最疼爱土豆,所以你就打算让许大人觉得土豆给皇后娘娘欺负坏了,引起他对皇后娘娘的恨意,从而拐他进宫助我们娘娘一臂之力?” 我不置可否的笑,淡淡说道:“他是否肯助你们娘娘一臂之力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也不是我稍后出宫寻他的目的。” 武珝接口问道:“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慢慢说道:“我只是想请他进宫对小公主施以援手,我不忍一个母亲伤心。” 武娘娘神色一震,注视我良久,末了轻声说道:“王大光,亏欠你的这一份人情,我记下了。”

百一七章 惊痛 王大光出宫半天不到,下午时分,许弘就快马加鞭的赶来了辰宁宫,一进偏殿劈头就问出来迎他的素年,“土豆呢?” 素年见他面沉似水,眉间阴沉肃杀,好似有风云滚滚,登时竟给他吓住,吃吃道:“她,她。。。。” 许弘只道土豆已经发生不测,霎时面色如雪,一把揪住素年领口的衣衫,将她拎得离地老高,“她人在哪里?” 素年啊呀叫了一声,又羞又恼,炎夏的衣衫本就单薄,她又最是怕热,领口开得很低,以便透风透气,许弘轻轻一拎,指背擦过她胸前雪白肌肤,已经让她脸上红成了火烧天,更不要说小小肚兜底下两团含苞待放的浑圆给衣衫勒紧,霎时露出原形。。。。 小小的姑娘含羞带怯,低声说道:“大人你先放开我再说话。。。。” 许弘怒道:“你不说出土豆下落,休想我放开你!” 素年羞怯的说道:“大人,土豆好端端的在寝宫陪着武娘娘和小公主,半点毫毛也不伤,但你如果再这样提着我摇晃,只怕我人受得住,衣衫却是禁不起的。。。。” 许弘怔了怔,及至反应过来,正打算要松开素年,就听到刺啦一声怪响,仿佛是布匹裂开的声音?。。。。 素年只觉着背后一凉,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哎呀。。。。” 许弘慌忙松开手,将素年放到地上,“怎么了?” 素年满面飞霞,将小小的身子紧紧抵在身后的柱子上,低着头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衣服被你撕破了。。。” 许弘尴尬的无以复加,瘦削清俊的脸上现出可疑的红潮,迟疑片刻,对着素年长鞠一躬,“得罪了。。。”随后小心绕开素年,进到寝宫。 素年等许弘进了寝宫,才敢偷偷瞄了他背影一眼,低头触及胸前裸露的半片肌肤,想到她们曾经怎么扫过许弘修长干净的手,又没来由的一阵脸热心跳。 从前只知道许大人医术好,人品也正直,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从不自傲,待人接物一视同仁,不攀附权贵,又重承诺,答应过的事不管心中如何不喜都会承担到底,是本朝难得的信人,今天才始发现,除了这些优点以外,许大人的样貌也生得清朗宜人如明月,平整呆板的医袍穿在他身上,总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丰姿。。。。 那丰姿像一片羽毛,挠得她心里痒痒的。。。 许弘僵着身子进到寝宫,确信素年看不到了,这才懊恼的用力拍了额头一记,“真是混账。。。。” 武娘娘那个小宫女好似也有十四五岁的了,春花一般的小姑娘,给自己拎得来回摇晃,又撕破她衣衫,可着实是鲁莽,她要是告到武娘娘跟前说调戏她,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寝宫内的两人正守着摇篮里的小公主发呆,听到门口的动静,齐齐抬头,看清来人,愣了片刻,随后惊喜交加的大叫,“许大人(爹爹),你来啦!” 许弘点了点头,见到土豆安然无恙的小样儿,略感心安,“土豆,过来。” 土豆干笑了两声,不由自主看向摇篮那头的武珝,得到她眼神示意,只得硬着头皮怯生生走到许弘跟前,“爹。” 许弘仔细的审视她良久,轻轻解开她领口的衣衫,撩开头发摸她耳后,又看过她手腕脚腕的淤青,七处明显的伤势让他心下大痛,牙根咬得吱吱作响,“是爹爹对不起你。。。。” 土豆没敢吭声,大眼珠呆滞的望着许弘傻笑。 按照武珝先前交代的,她得学着扮个痴呆儿,可是这实在是个技巧活儿呢,小童子从小到大机灵惯了的,一时之间还真是不知道痴呆儿都是什么模样,是要口歪眼斜流口水?还是浑身抽搐成一只癞皮狗儿?又或者见人咬人见鸭子咬鸭子落得一嘴毛?各种想法在小孩脑中飞速闪过,最后又都一一推翻,倒不是她懒惰,实在因为许弘把她从小养大,最是了解她不过,要在他跟前耍把戏,只怕会弄巧成拙,因此最妥帖的装傻办法,就只得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立在原处傻笑了事。 结果此举果然命中靶心,许弘见到土豆那张傻笑的圆脸蛋,立即相信王大光没有说谎,他家孩子果然是给皇后娘娘修理坏了:土豆从呱呱落地开始,什么时候都是一尾像野猴子一样的活鱼,几时有过这种呆傻迟钝的模样? 爱女如命的太医令立在当场,面色苍白如雪,额上青筋毕露,说不清有多么的愤怒,自己一生之中几曾遭受这样的挑衅,辰宁宫中无人不知土豆是他爱女,对土豆出手,分明就是不将他看在眼里,欺他是文人不懂角力! 他心中激愤到了极点,抚摸土豆头发的手却异常的温柔,沙哑着嗓音颤声说道:“爹爹对你不起,没有照顾好你。” 土豆眨眨眼,见着许弘难过的样子,免不得有些后悔,才刚刚打算要从实招供,许弘却又若无其事放开她,将身上药箱打开,取出看诊用的悬锤和金针,坐到小公主摇篮跟前,拉开她小小的肚兜,仔细检查过她全身,又俯身听她心跳,片刻之后抽出一根金针,托起小公主娇嫩的手腕,照着她腕下三寸方位扎了下去。 金针一刺入腕内,小公主立刻疼痛得全身发抖,面色乌紫,张口想要大哭,但是她业已哭了一整天,嗓子嘶哑,是以虽然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却总也发不出声来,只一点伤心和难过在喉咙处呜咽,如一只受伤的小兽,让武珝看得心如刀绞。 金针刺得越深,小公主就抖得越厉害,但是等金针没入小公主手腕三分二处,小公主身子一颤,却不抖了,软软的瘫在那里,竟好似没有知觉一般。 许弘面色铁青,终于沉不住气,破口大骂道:“尚药局那些混账东西,简直没有人性!” 武珝情知事态有异,不由又是惊恐又是害怕,颤声问道:“大人,我孩子她怎么了?” 许弘没作声,神色凝重,双眉紧紧蹙在一起,沉吟半晌才说道:“你把刘御医开的那剂药方拿来我看看。” 武珝心下冰凉,许弘自去年十一月进宫为她调理身体,期间大小也出过不少状况,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沉重又痛惜的表情,由此推测小公主的病症显然异常的凶险,可是刘御医的药方。。。 “刘御医说那是他祖传的秘方,因此不能开具明确的药方,只列出几味药材名字,各味药材份量却秘而不宣,药包是他亲手包来交到我手上,亲眼见到我放入药罐,加注清水烧开之后,开始慢火煎熬时分才离开,是以我们无从知晓。” “什么?!” 许弘蓦的抬头,漆黑的剑眉下一双郎目几乎要喷出火,口吻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武娘娘,你行事向甚深思熟虑,今次怎么恁草率,说什么祖传秘方,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他根本就是不欲落了实证在你手上,你当时做什么不拿了圣上的威严倒击他,入皇子皇女之口的汤药,不能有半点含糊,没有药方的药包怎么能够轻易服用?” 武珝低声哭道:“小公主当时万分的痛苦,我实在不忍心耽搁。。。” 许弘怒道:“因你这一时的不忍,小公主可遭了大灾!” 武珝身形摇摇欲坠,“她,她怎么了?” 许弘沉吟了阵,怜悯的看着武珝,“刘御医那剂药,伤了小公主的肾经,她活不长了。” 武珝低声喃喃叫了一声,“天呐!”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正好素年换了衣衫推门进来,见武珝倒地,登时大惊失色,“娘娘!” 她慌手慌脚的扑上来想要扶起主子,没提防一脚踢到许弘放在小凳上的医箱,结果也摔倒在地,正好碰到小公主的青藤摇篮,脸颊上因此擦破好大一块皮,许弘看不过意,伸手扶她起来,“不要着急。”眼角余光蓦的扫到素年因为跌倒半开的胸襟,慌忙抬头看向别处。 素年脸上也是绯红一片,许大人看似柔弱,扶在她两臂上那双手却坚实而有力。。。 她这厢情潮汹涌,眼波如秋水横流,那厢土豆却惊得魂飞魄散,左脚踩着右脚,跌跌撞撞跑到武珝跟前扶她起身,拖着哭腔叫道:“娘娘,娘娘你醒醒。” 素年这才如梦方醒,赶紧挣开许弘的手,忍住心跳跑到武珝跟前,用力掐她人中,“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武珝闭着眼,泪水从眼角缓慢的涌出,滑进发髻的深处,她将头转到素年怀中,哽咽道:“我对不起孩子。。。。” 素年有些不明所以,但是猜想她多半是担忧小公主的病情,遂宽慰道:“娘娘是担心小公主的病情么,放宽心思,有许大人在,一定可以想出办法医治她,”又偷瞄许弘一眼,红着脸说道,“天底下没有什么病症是许大人医治不来的。” 如果说素年曾经有信过神佛,那么此时此刻,太医署的令丞许弘无疑已经取代那神佛,他挡在她和那神佛之间,她因此再看不见光,他成了她的光,她的信仰。 武珝没应声,只是低声痛哭,那哭声中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绝望和肝肠寸断的伤痛,素年一生之中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悲痛的哭声,惹得她虽然不清楚事态的原因,也忍不住黯然落泪,跟着哭起来。 土豆最不禁招惹,又知道首尾,见两人哭成一团,也忍耐不住加入战列,只是小肥童子哭样显然不如武珝和素年美态,她大张着嘴,哇啦哇啦的大声号哭,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在小小的圆脸蛋上游走,两只小肥手还不住擦拭汹涌喷薄的泪水,越发弄得脸颊脏得像只在泥水地里打滚过的野猪,看得许弘又是恶心又是想笑,无可奈何的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举了衣袖给她擦脸,“行了,土豆,你不要再添乱,”又婉言对武珝道,“娘娘千万要挺住,事情发展成这地步,再怎么悔恨都是无济于事,莫如想想今后如何应对。” 武珝呆了呆,虽然悲愤不减,却也知道许弘说的是实情,遂慢慢止住哭声,只是心中仍有一丝渺茫希望仍不忍放弃,“大人,我孩子她当真是没有办法医治了?不管什么奇珍药物都不顶事了?” 许弘叹了口气,“如果是成年男女肾经受损,最多不过气血损弱,不能华肉,腠理不密,血气下降,肌肤失于荣润而面色惨淡,但并不致命,可是小婴儿不一样,小婴儿五脏本就娇嫩,肾经关乎命门,比脏器更加重要,它就好似支撑脏腑运作的火炉,肾经受损无法康复,就如同命门火衰,脏腑不得力,慢慢就会生出各种病症,长则拖延七八月,短则三五天。。。。”他顿了顿,见武珝面色惨然,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那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 素年神色一变,这个时候才明白武珝失态的原因,忍不住出声哀求道:“大人,就没有一点办法可想了么?” 许弘无奈的苦笑,“刘大人那一剂药,下的着实是重手,小公主的肾经现在已经衰竭了,就算是大罗金仙来怕也是束手无策,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帮助她拖延些时日。” 武珝神色呆滞,望着摇篮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昏迷着还是沉睡了的小公主,“她会否觉着难受?” 许弘他斟酌片刻,婉言说道:“人身上生出病痛,不难受是不可能的吧,不过也许小婴儿的感知并不如我们敏锐复杂,不会觉着疼痛太深重,也是有可能的。” 武珝苦笑,擦干脸上的泪水,望着许弘,勉强笑道:“大人,你无需再安慰我,孩子的感觉最是纤微敏感,我昨日不小心用小指碰到她眼皮,都让她疼痛得大哭。” 许弘无言,半晌叹了口气,“造孽。。。” 武珝轻声叹息,伸手擦拭小公主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她双目红肿,注视小公主的眸光凄楚而忧伤,但是眉宇之间神色却十分刚毅,“大人,我家孩子和你家孩子,今次可都遭了无妄之灾啊。。。” 许弘看了土豆颈项上的淤青一眼,恨声说道:“欺凌我也还算了,对土豆下手,我决不轻饶!” 武珝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 许弘沉吟了阵,“娘娘打算怎么做?” 武珝出了会神,慢慢说道:“事情既然是刘大人引起的,自当也由他来牵头,至于责任最终由谁来承担,”她眼中波光一闪,偏头看向许弘,“那就看我们如何安排了。”

百一八章 僵持 傍晚十分,李治下朝来偏殿探视武珝母女,小公主刚刚吃过许弘开的药方,睡的很沉,粉嫩的小脸蛋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子随着呼吸起伏,嘴角微微翘起,好似带着笑意,神态娇憨而天真,让圣上爱不释手,试了两次想要抱她起身,但都给武珝阻止。 “小公主吵了半天,刚刚才睡下,圣上就不要闹她了好么?” 李治只得作罢,素年见状慌忙拿了常服给他换上,他人来得急,刚刚下朝就直奔偏殿,身上袍服还是上朝那套,虽然是好看,但着实是沉重束缚的要命。 趁着素年请了圣上更衣,他转身那功夫,武珝飞快的眨落了眼里的热泪。 许弘临走的时候说的很清楚,小公主肾经衰竭,体内脏腑也出现多处损伤,醒着就会号哭不止,缓解她痛苦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给她喝安眠定神的汤药让她入睡,但她睡的越多,进食的欲望和机会就会越少,存活的时间也就越短。 袍服换过,又用了些餐点,小公主仍然睡着,不见醒转的迹象,李治等的颇是百无聊赖,就让素年布了一盘棋,和武珝下棋,他执黑子先行,当中想起日间的事,忍不住牢骚满腹。 “朕今天下午叫了长孙无忌到御书房,商议你的封号事宜。” 武珝眉峰轻颤,面上却不动声色,等圣上落定,沉吟了阵,也落下一子,甚是圆滑的说道:“长孙大人是本朝的元老,妃宫议立,征求他意见,原也是应当的,圣上做的很对。” 李治原本想武珝必定会忍耐不住询问他议立结果,没想到武珝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半点口风都没透露,登时觉着兴味索然,怏怏说道:“媚娘,为什么你半点也不好奇朕将会给你何种封赏?” 武珝笑了笑,心道我怎么可能会不好奇,只不过是不欲表露出来罢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上不管封赐妾身什么,都令妾身感激不尽,即便什么也没有,只要圣上一心一意宠爱小公主,妾身也是一样的欢喜。”她心中悲苦难言,说到小公主时候眼眶忍耐不住的发红,险些落泪,急急低头避开。 此时暗自庆幸素年和土豆不在,便不然见到自己这般情状,多半就会忍耐不住哭出声吧? 李治眼见武珝眼中波光盈盈,一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可怜模样,不由得大是怜惜,伸手横过棋盘,握住她执子的手,“媚娘,你放心,朕决计不会亏待你,事实上,”他迟疑着,半晌之后似是下定决心,“朕有意要封你为妃。” 武珝愣住,“封我为妃?” 李治点了点头,“是的。” 武珝沉吟了阵,委婉说道:“可是圣上,按照后宫的规制,皇后以下,只得贵、淑、德、贤四妃,如今宫中已有郑贵妃、萧淑妃,尹德妃和万贤妃,四妃封号都已经占全了。” 言下之意,又哪里还能变出的位子?难不成圣上是打算要废其中的谁? 李治两眼盯着棋局,心不在焉道:“朕知道,所以打算在四妃之外,再起一个封号,叫做宸妃,职级仅次皇后半阶。” 武珝打了个突,吃惊的抬头看向李治,“宸妃?” 李治含笑望着武珝,瞳仁深处是和煦温暖的爱意,“是啊,你觉得怎样?” 他是真的爱眼前这个女人,从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她第一次伺候太宗皇帝御批奏折,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开始,他就不由自主爱上这个温柔婉约又甚有主见的女人,那种爱意很深,深到他甚至愿意和她一起分享那个帝王的尊称。 武珝心中百感交集,幸福从天而降,来得如此之快,令她有一种措手不及的眩晕感,“圣上,宸字乃至王家尊称,臣妾实在担当不起。” 李治郁闷的吐了口气,“你先不要忙着高兴,朕这提议,给长孙大人驳回去了。” 长孙无忌彼时说道:“后宫妃嫔封号从前隋国开始延续至今,一向都因循祖制,位数有定,随意增减破坏,岂非是坏了天朝的规矩?” 反对的人很有地位,反对的理由也很有力,将圣上提议严严实实堵了回去。 武珝心下大是失望,勉强笑着说道:“臣妾猜测他也会这么说的,而且他说的也有道理,所以立妃的事,圣上不要再想,省得自己心里添堵不自在。” 李治两道浓眉微微皱起,颇是有些不大高兴,总觉着武珝那话中的含义,有贬低自己之嫌。 武珝并不知道自己那句轻巧的话已经激怒了年轻的圣上,兀自专注在棋局本身,“圣上可要当心,您中腹的黑子已经陷入白子重重包围之中,臣妾只要把你出头的几子收拾掉,再二路小飞四子,您可就要进退两难了。” 李治哎呀叫了一声,慌忙去看局势,发现不过走神了片刻功夫,自己这边的黑子已经东一片西一片,被白子割得四分五裂,虽然边缘几子似乎尚可和武珝的白子做一回劫争寻求出路,但中央几枚黑子却已然是陷入了白棋的重重包围,情况险象环生,局面骤然紧张起来。 李治不禁纳罕,“媚娘,你这手好棋都是跟谁学来的?” 武珝笑容飘忽,出了会神,淡淡说道:“从前在冷宫读书时候胡乱看来的,从来没和人对弈过,今天算是第一遭吧。” 她其实并不喜欢下棋,事实上,耗费脑力的事,她都不喜欢做,如果可以选择,她喜欢骑最快的烈马,喝最呛口的好酒,行最快意的事,和最喜欢的人。。。。。 可惜的是,命运的安排从来不循人的心意,所有的期望,有生之年,都已不能实现。。。 李治大是佩服,刹那之间没来由的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宸妃这封号,朕是一定要封给你的。” 武珝讶然的笑,一双波光流转的凤眼望着李治,只不做声。 “怎么了?” 她回过神,低声清欠的微笑,难得的露出了几分真心,由衷说道:“圣上,臣妾识得你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露出这种削金断玉的果敢神态,第一次见到你有如此坚决的信心,”她顿了顿,隐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找到机会顺势滚落,“臣妾,万分的感激。” 李治没作声,执了一枚黑子,定定望着武珝,说不清心下什么感受,这个女人,相比宫中其他妃嫔,她是多么的容易满足。 可是越是这样,朕越是不能亏待她啊。。。 四下寂寂无声,武珝泪珠如断线珠子一般,扑簌簌落在衣衫上,李治看得痴了,竟忘记上前宽慰她,一生之中,大约还是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人就连哭泣都有如此让人心动不已的美态。 半晌之后还是武珝反映过来,勉强笑道:“圣上,该你了。” 两人重新执子,只是心思再不关注在棋局,李治忍不住频频偷瞄对面的武珝,武珝却好似浑然不觉,黛眉微蹙,样子看来仿佛是专心在思考,眉宇皱的很紧,只有落子的手,一如既往的稳定坚韧。 那双手莹白如玉,十指细如春葱,李治看得心痒,煎熬片刻,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欺身坐到武珝旁边,揽住她的肩膀,温存的叫了一声,“媚娘。。。” 武珝应了一声,知道圣上情动,戴要顺从她,看到摇篮里的小公主,却又落泪。 李治心疼不已,用食指擦拭她脸上珍珠一般的泪水,“怎么又哭了?” 这当口土豆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望,打算要送小茶点,瞟到武珝落泪,圣上坐在她旁边柔声的宽慰,她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是耳濡目染,加上素年有意无意的灌输,多少也让她明白眼下圣上和娘娘正在培养感情,实在不是打扰的时候,正打算要退回去,武珝眼角的余光扫到她,“进来吧。” 土豆干笑了两声,怯生生的顺着角落溜进门,放下托盘里的小茶点,慌手慌脚的正要溜出去,听到圣上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为什么会哭,你心里委屈着呢,”他又叹了口气,“可真是伤脑筋啊。。。” 小孩儿旺盛的好奇心就这样很可怜的很自动自发的给李治一句话挑起来,她小脚慢慢的往外头挪动,耳朵却倒竖起,巴望着能听到一鳞半爪的。 武珝苦笑,“圣上不必再想,这件事当真是无计可施的,想也没有用处,圣上的好意臣妾心领。” 土豆已经走到宫门口,听到这一句,登时就上了心,是什么事这么棘手,连娘娘都束手无策? 忍不住就回头搭讪道:“圣上,娘娘,你们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门外的素年从天而降伸出一只鹰爪,揪住土豆头上的元宝发髻,要把她拎出去,“瞎打听什么呢,大人的事你少操心。” 李治却笑,对住土豆招了招手,“土豆,过来。” 土豆转身冲素年扮了个鬼脸,挣脱她的手,屁颠屁颠儿的跑到李治跟前,扬起圆圆的小脸蛋,笑眯眯的样子活像一只讨赏的小狗仔,“圣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素年暗自**了一声,真想扑上去揪住土豆一口咬死掉算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圣上和武娘娘刚刚开始下棋那功夫,小厮土豆就偷空跑去膳食房找吃的去了,留下素年在门外伺候,期间她听得很真切,圣上有意要封武娘娘做宸妃,遭遇了阻碍,犹豫那功夫,武娘娘以退为进,逼得圣上承诺无论如何要给她这个妃号,事情至此已经变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圣上才智始终是不如武娘娘的,长孙大人又是朝中巨臂,要说服他同意立武娘娘为宸妃,毫无疑问,武娘娘必须要自己谋断。 这个时候推脱显出自己无计是万万不可的,那很容易动摇圣上的决心,进而把事情搁置下来,凡事都要趁热打铁,一旦搁置下来,要想二度提起,可就千难万难了。 这一点连她素年都看得清楚,武娘娘多么睿智的人,她不可能看不到。 在这种情况下,武娘娘却主动示弱,劝慰圣上放弃立妃的打算,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武娘娘当真是看透了名利,不计较妃号,只一心一意爱着圣上,不舍得他烦恼,其二,武娘娘已经有了腹案,只是尚不成熟,需要时间斟酌,不方便即刻提出来。 以素年对武娘娘的了解,前一种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因此武娘娘的退让就只剩第二种可能:她有腹案,正在谋划。 此刻寻常人等是万不可送上门去受死的,一个不慎立即就会变成武娘娘算计的棋子。 所以她安静的呆在门外,一声也不吭,甚至不敢进去添加茶水,谁想到好巧不巧的,刚刚她有点内急,走开了一眨眼的功夫,土豆那不要命的死小孩就这么直不隆冬的端着一小盘茶点送进去了。 等她方便回来,又听到小孩不怕死的主动询问,简直气得吐血,没见过这么热爱往刀头上碰撞的人! 这要换在今天之前,她最多也就在心里替土豆哀叹两声也就算了,可是今天被许弘撕破衣衫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土豆对她来说再不是宫中打发时间的小玩伴儿,她还是她爱慕那人的小女,为着他的缘故,不管多么艰难,都是要尽力保全她的。 素年把心一横,推开宫门,进到寝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圣上,娘娘,奴婢斗胆出个办法,保不准管用也未可知。” 武珝眉梢轻颤,不置可否的笑,有心要询问两句,心念一转,又没有开口。 素年是她的近身宫女,她上前提议,假使自己搭讪,免不得要背上一个主奴设局引诱圣上落套的嫌疑。 李治正感头痛,顺口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素年口齿伶俐的说道:“奴婢从前在尚宫局做事,听人讲八卦,言道长孙大人近几年来极其宠爱一房年轻的妾侍,让她连生三子,这三子年纪虽然幼小,但是个个都有好样貌,粉雕玉琢的分外可爱,长孙大人爱得要命,圣上不妨在这上头落点功夫。” 李治来了兴趣,笑道追问道:“怎么个落法?” 素年想了想,说道:“圣上要是不为难,或者考虑给长孙大人那宠姬生的三个幼子封个官衔,不需实职,只挂个名头,干领俸禄,让长孙大人先承个人情,再慢慢跟他合议立娘娘为妃的事,他得了圣上的好处,多半立场就会动摇,如果依旧不改初衷,那么再秘密遣使,给他送些金银珠宝,以示笼络。” 武珝听得失口笑出来,半是认真半开玩笑的说道:“素年你还真敢想,这办法分明是在怂恿圣上贿赂长孙大人,你让圣上颜面何存?” 素年心道就知道娘娘你会这么说,“奴婢该死,可是娘娘试想,历朝历代,从来都是下官奉承上司,臣子奉承皇上,几时有过皇上倒转对臣子假以颜色施行贿赂,圣上这样天大的恩典施将出来,怕不有千金重量?长孙大人就是有三朝元老的坚硬脊梁,他也担当不起啊,只要他支撑不住软下阵,娘娘受封的事,不就有着落了么?” 李治沉吟了阵,“说的也有道理。。。” 素年偷瞄了他一眼,“就是有些委屈圣上。” 李治似也是有这方考虑,是以眼中波光转动,望着棋盘沉默不语,摸着手中一枚黑子来回转动,没接她话头。 土豆咬着手指头,看看圣上,脑中不期然想到从前妈妈给爹爹气哭,爹爹赔礼道歉之前,每每必定关在房中喃喃自语,问他都说了些什么,他总是守口如瓶,直到有一次她藏在屋里偷零嘴吃,许弘没发现,念出声来,给她听到,记得是这么说的:“男子汉大丈夫,人前是龙妻前是虫,能屈能伸,是为本色。” 李治一口茶水旱含在口中当场喷射一地,目瞪口呆望着土豆天真的桂圆大眼,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从哪儿听来的?” 土豆干笑了两声,挠了挠头上的元宝发髻,老实的说道:“我爹爹说的。” 李治双眼险些暴凸起,“许弘?” 土豆点点头,不明所以的看着李治,“圣上,怎么了?爹爹说的话有什么不对的么?” 李治啼笑皆非,和武珝面面相觑,想到面冷的许弘原来也有这一出,都是莞尔轻笑。 素年也笑,只是没来由的脸红心跳,许大人他那么清高冷淡的人,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厉山飞好福气啊。。。 一时遐思迩想,许大人对厉山飞虽然情深,但假使我能够立一大功劳,使得娘娘肯出面将我指给他,哪怕是做个微不足道的小妾,只要他肯容纳,日子长了,我都还是有希望分得一星半点柔情的吧? 思想如同一粒种子,在素年心上生根,霎时茁壮成长,瞬息之间开花成果,果子当中躺着一个信念:做成许弘的妾侍。这果子的味道是那样芬芳诱惑,熏人欲醉。。。 素年给这芬芳的果子熏得陶陶然的,从前她对武珝还有所敬畏,担心给她算计,所以时刻保持着警惕,但是现在,她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须得想方设法,助娘娘达成所愿才好。 只要她达成心愿,我自然就有盼头了。 她这厢心念千百转,那厢李治却因土豆的话下定了决心,沉吟片刻,轻轻落下手中黑子,对住武珝一笑,“好,就这么办。” 包括武珝在内,四人彼时都以为,素年提供的这个办法是肯定有效的,但是结果不然。 当天夜间,李治轻车就简,赶到崇德坊长孙无忌府邸,长孙无忌隐约猜到他来意,不慌不忙置酒招待,两人畅饮尽欢,等酒过三巡,长孙无忌忍耐不住心中得意,让宠爱的妾侍抱着新生那小儿来给李治观瞻,李治有心要示好,于是当场封了宠姬生的三个年不满五岁的幼子为朝散大夫。 朝散大夫是个散官衔,没有实职,只领俸禄,位属从五品,按照本朝的惯例,授予散官衔,起封点都很低,就是国公的儿子荫封也仅能从正六品封起,圣上今朝狮子大开口,二话不说,就将长孙无忌三个黄口小孩封成从五品,其中的笼络讨好之意,可见一斑。 然而,既便如此,等李治问起武珝受封宸妃一事是否当行的时候,长孙大人还是三缄其口,避而不答。 一场假惺惺的感情酒席,最终不欢而散。 李治怏然回宫。 不过他终究还是不死心,次日夜间,又派遣密使给长孙无忌送去金银、珠宝各一车,绸缎十车,作为贿赂。 长孙无忌收了珠宝绸缎,也谢了恩,但是,等密使问他立妃之事做何想时,他依旧没有吭声。 两番举措,始终换不来长孙无忌承诺。 李治至此终于是无计了,回头找武珝诉苦,素年也一筹莫展,只有武珝沉吟良久没作声。 次日早间李治上朝,许弘进宫为小公主续药,听武珝说过事情经过,这样分析长孙无忌做法的缘由,“你眼下得宠,宸妃封号又只比皇后低半阶,把你位子抬的太高,难免威胁到皇后,长孙无忌是***的中坚,他不得不有所顾忌,所以装疯卖傻不给圣上面子,也是情理当中的事。” 武珝点头,“是,我也这么想。” 素年皱眉说道:“那我们现下怎么办?” 许弘出了会神,望着摇篮旁边逗取小公主玩耍的土豆出神,见着她伸出小小的尾指去摸小公主长长的睫毛,脸上又是新奇又是兴奋的小模样,顿时怜爱横生。 为了这个小孩,说不得要湿一湿脚面了。 “娘娘,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一箭双雕,不仅可以削落长孙无忌,还可让你越过宸妃的位子直接坐正皇后位,不过作为交换,事情一结,我就要带走土豆。” 武珝眼中波光一闪,“好,我答应你,”她按耐不住心跳,“你快说,有什么办法可以打破僵局?”

百一九章 小公主之死 永徽四年对李治来说,当真是多事之秋。 首先一开年就爆出了皇后为了求子在宫中使用巫蛊的传闻,虽然事后查无实证,但过程当中确实疑点重重,比如自己为什么会无端徜徉辰宁宫多日不去,比如会昌寺为什么会无端失火,比如皇后的姨妈柳妈妈为什么会离奇身死,让他每每思想起来,总有一股古怪的寒意丛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位跟随自己十来年的枕边人。 好不容易安省了半年,到了七月底,武珝生下一名小公主,粉嘟嘟的煞是可爱,他疼她几乎疼到心肝里去,然而自古好事难成双,他原本是想着要趁着这股子喜庆劲儿顺便给武珝封妃,结果却给长孙无忌坚决的阻止,真正是扫兴之极。 但比起随后发生的巨变,这也都还不算是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一生下来就受尽万千宠爱健康活泼的小公主,在这时间竟然连十日都没活到就匆匆离开了。 事情发生的是如此突然,以至于李治获知消息赶来偏殿,见到小公主无声无息的样子,一跤跌坐在地上,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宇文顺彼时也有跟来,见状慌忙将圣上扶起身,又是惊慌又是困惑的问道:“怎么会这样,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么,爱吃爱睡的,怎么一眨眼之间就。。。” 武珝坐在摇篮边上,衣衫凌乱,头发也湿漉漉的,“是臣妾的错,我不该留她一个人在此间。” 她抱着身子尚有余温的小公主,痛悔的低声大哭,泪水如涌泉一般扑簌簌滚落,打湿了半片衣衫,纤弱身姿抖得如风中落叶。 素年面色如雪,惊恐几乎都说不出话,半只拳头塞在口中,尖锐的牙齿咬破手背,鲜血混着泪水沿着手腕低落到胸前,染得雪白的宫衣梅花点点。 土豆也直着大眼睛,“我的天呐,我的天哪。。。。” 宇文顺给她一句话惊醒,率先反应过来,如梦方醒的踢了土豆一脚,“快,快去请你爹来!” 土豆给他踢得跳起五丈高,“好,好。”转身急急忙忙跑出去,结果左脚踩到右脚,跌将出去,额头磕在地上,登时肿起一块乌青。 “疼死我了。。。” “土豆!”素年扑上去将她翻转身,心疼的揉她额头,“你慢一点。” 土豆也不吭声,瞟了素年一眼,将她揉自家额头的手拉开,甚是冷淡的说道:“没事,不用你管。” 素年呆了呆,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手,望向土豆的神情颇是有些受伤,“土豆。。。” 我知道自己不该,我知道你看我不起,可是箭在弦上,焉能有不发的道理? 土豆心软,见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硬不下心,叹了口气,才打算要宽慰她两句,眼角的余光扫到武珝怀中面如死灰的小公主,又不禁悲从心起,抱着素年大声哭道:“素年姐姐。。。。” 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地步的? 素年知道她想法,也是心如刀绞,跟着放声大哭。 宇文顺气得发昏,破口大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哭什么哭,没见娘娘正伤心,存心勾人呢,再哭送你们俩去也掖庭,五十鞭子抽下去,我整不死你们!” 两个小孩都给他吓住,慌忙止住哭声,土豆擦了把脸上的泪水,推开素年,挣扎着小肥身子爬起身,准备出宫去请许弘,却听到武珝强忍住悲痛说道:“圣上,许大人不在太医署。” 李治连忙道:“那就去尚药局请御医来。” 土豆打了个突,为难的看着武珝,沉默着没吭声。 宇文顺心下一动,面色阴沉的问道:“怎么还不动?” 土豆期期艾艾的说道:“小公主刚刚落地那阵,尚药局的刘御医错开了一剂三黄汤给她饮,结果令得小公主全身浮肿腹泻不止,也不思饮食,整夜啼哭不止,最后是服了我爹开的药方才见好转,尚药局的规矩,从来一人不劳二主,今次去请,多半也还是刘御医来。。。” 李治怒骂道:“这帮庸医!怎么不早告诉朕?” 土豆没敢吭声,还是宇文顺乖觉,问土豆道:“你说那刘御医,是刘元上还是刘心远?” 土豆应道:“是刘元上御医。” 宇文顺哦了声,沉吟着没说话。 李治眉梢扬起,看向宇文顺,“怎么了?” 宇文顺斟酌片刻,谨慎的说道:“奴婢若是记得不错,蔺复圭分来主诊皇后娘娘玉体的御医,好似就是刘元上,皇后娘娘对他是很推崇备至的,两个小奴才怕是因此不敢触他霉头吧。。。” 土豆点头,“是,所以娘娘不让我们回报。” 李治叹了口气,“便是这样,又怎么会生出纰漏开错药方?” 武珝心中伤痛难忍,越发的痛哭,“我的孩子,是我对你不起。。。。”她小小的身子在她的怀中越来越冷,她的魂魄走了多远了? 据说有些人前世和人结了深刻的孽缘,被她欺凌那人来世就会转生做她子女,堪堪出生就夭折,令她怀胎十月空欢喜一场,以此惩罚她做过的错事,因为再没有什么比满怀期望的等待最终却又落空更能摧肝断肠的了。 但是我知道,小小的孩子,你是和我是没有仇么,是我对你不起。。。 李治叹了口气,走到武珝跟前,颤抖着手轻轻试探小公主的鼻息,果然是没有一点生气,一时也忍不住泪落如雨,长声叹息道:“怎么会这样?” 武珝哭得几要噎住,“是臣妾的错,臣妾沐浴那会儿,不该放她单独在寝宫内的,若是不留她单独一人,又怎么会给人可乘之机?” 李治心下一凛,“媚娘,你什么意思?” 武珝只是哭,心碎神伤,哽咽难言,将手中小婴儿抱得更紧,“孩子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我自己受些委屈也还算了,着实是不该将你生出来,我若是不生你出来,你也不会遭受今日的劫难,无端的给人陷害。” 她那一字字泣血,说的咬牙切齿又痛彻心扉,素年站在她旁边,察觉有凉风从窗户缝隙吹进寝宫,落在身上煞是阴寒,不由低头看向自己那双手,心下无名的生出了惧意。 李治一颗心不住往下沉,“媚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珝拼命地摇头,将红肿双眼和苍白面颊悉数埋进小公主襁褓中,哭着说道:“圣上你不要再问,小公主福气浅薄,命里注定只能得您三五日恩宠,再多就实在没有了。” 她越是不肯松口,李治越是疑窦丛生,沉吟了阵,转问旁边站着的素年和土豆,“说,今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谁人来寝宫做过何种不义的事?” 土豆和素年面面相觑,迟疑了阵,齐齐低下头,都不敢吭声。 宇文顺心窍最是玲珑,见到两人情状,略一沉吟,说道:“圣上,两个小奴才怕是担心说错话惹得龙颜大怒,有顾忌所以不敢直言吧?” 李治微微皱眉,“朕恕你们无罪,有什么话只管说。” 素年吞了吞口水,刚刚准备要开口,武珝却又抢先说道:“素年,无凭无据的事,不可多言。” 素年又缩回去,“是,娘娘。” 李治有些不耐,“什么无凭无据的事,给朕说出来。” 素年只拿着武珝,还是没吭声。 李治面上大是难看,宇文顺察言观色,等了片刻,虚声恫吓道:“圣上的话你敢不听?违抗圣旨可是要株连全家受死的。” 素年吓了一跳,膝盖发软差点跪倒在地上,小声的哀求武珝道:“娘娘,要不就说出来吧?” 武珝头也不抬的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小公主已经没有了,说出来又有什么益处?难道可以令我孩子死而复生?” 素年申辩道:“可是。。。。” 武珝狭长的凤眼扫过素年,冷淡说道:“没有可是。” 虽然是酷暑天气,素年颈后的汗毛还是倒竖起,武娘娘那一眼凌厉得像刀子一样,好似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假使说先前她还有所犹豫,至此素年算是确认,为小公主灌大剂量的安神汤使她在沉睡中死去这件事,虽然是众人先前就合议好的,但武娘娘打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所以就算有许弘所言在先,道明小公主就算不喝安神汤,再煎熬也不过三五天功夫一定会走,她还是会怀恨那个直接送走了小公主的人。 这和理智无关,端的是为人父母特有的慈悲心肠,十月怀胎生出的爱子,就算百病缠身就算病入膏肓就算奄奄一息,也决不容许任何人凭空加害。 素年心下冰凉,突然有些怨恨许弘。 昨日许弘说有办法可助武珝削落长孙氏一族,且能直接越过宸妃的封号坐正后位,武娘娘因此心动不已,遂答应了许弘的要求,只要事成就放土豆出宫,换取许弘的办法,而许弘的办法,就是从小公主身上找突破口。 “小公主身子纤弱,看情形最多不过再煎熬三五日,铁定会夭折,便是这样,莫如出个狠招,开些药性凶猛的安神汤药给她服用,提前送她走,然后将小公主之死赖在皇后身上,谋害皇家公主,圣上此番必定会追究,届时***人必定会力挺皇后,两边栓在一根绳上,牵一而动全局,圣上废后的同时,也就间接削弱***人,尤其是长孙氏一族。” “这办法虽然有效,但要如何才能将小公主之死赖给皇后?” 许弘出了会神,墨黑似玉的双眸深处两簇火焰微烁,清俊面容上笑容清冷,“我记得皇后寝宫附近,柳妈妈丹房旁边,种有一丛耶悉明花,因为柳妈妈照顾得当,又特别培植过,所以花时比宫中其他任何地方的耶悉明花的花时都要漫长,普通的耶悉明花只合在五月底到六月底开放,七月初就会凋谢,只有皇后寝宫的耶悉明花,可以一直开到八月末,这一点是全宫的人都知道的。” 武珝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打算从耶悉明花上落手?” 许弘道:“是,这就须得我们要有一个人能够在辰宁宫那边走动,至少也要能够靠近柳妈妈丹房附近,有机会得到耶悉明花。” 土豆立刻说道:“素年有一个发小,从前是伺候柳妈妈的近身宫女。” 许弘唇角微翘,望着素年,问道:“她现在如何?” 素年给他看得一阵脸红心跳,不由自主道:“皇后娘娘现在收了她做近身宫女,对她好似很信任。” 许弘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便是这样,耶悉明花的事就拜托你了,”他看了摇篮中昏睡的小公主一眼,状甚为难的叹气道,“至于给小公主灌服会取她性命的汤药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做吧,”笑容苦涩得令人心疼,“从来医者父母心,只盼患者好返,若是昧着良心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又还有什么资格行医?所以这一碗汤药灌下去,我今生今世,也都是不再有资格替人看病问诊的了。” 他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让素年没来由的从心底深处冒出一股血气,不假思索的就脱口说道:“大人,不要你动手,我来就好。” 我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傻? 土豆狠了狠心,打断素年说话,双膝跪倒李治跟前,咬牙说道:“圣上,素年姐姐不敢说,那就让奴婢来告诉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吧。” 李治见到土豆惨白的面颊,没来由的生出一股不详的预兆,差点就要改口说不要,犹豫片刻,这才深吸了口气,接口道:“说。” 土豆定了定心神,慢慢说道:“一个时辰前,娘娘午睡醒转,身子汗湿,就想沐浴,奴婢于是到尚药局要了竹叶二十钱,桃树白皮十二钱,煎水去渣做成浴汤给娘娘备用,又因爹爹事先吩咐过,娘娘沐浴净身,须得要在空气流通之所,且不可泡浴以免损伤身子,所以奴婢就和素年在水房另外安置了个小间,舀了浴汤伺候娘娘洗身。小公主当时还熟睡着,就放在寝宫的摇篮里边。” 她顿住了口,宇文顺等了片刻,追问道:“后来呢?” 土豆说道:“后来,中途娘娘受热气熏蒸,觉着口渴,于是让奴婢回寝宫给她拿杯蜜水,奴婢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皇后娘娘来访。。。。” 李治打了个突,不安的看了武珝一眼,沉吟着没做声。 宇文顺在宫中历练多年,听到这个头已经隐约猜到小公主之死多半是和皇后有关,便是这样,自己就不好再追问,但事情起了头,贸然的打住,似乎也是不妥当,思想半天,还是硬着头皮问道:“皇后娘娘来做什么?” 土豆吞了吞口水,万分艰难的把昨日夜间暗自演练过无数遍的说辞一点一点搬出口,“她说是来探望娘娘和小公主的,奴婢告诉她娘娘正在沐浴净身,她就说在寝宫等她片刻,顺便看看小公主。” 李治插了一句,“那会儿小公主醒来?” 土豆摇头道:“回圣上,小公主一直睡着。” 李治沉吟了阵,“后来呢?” 土豆轻轻挪动小身子,缓解膝盖的疼痛,“后来,奴婢就领了皇后娘娘进到寝宫,皇后娘娘一见到小公主就喜欢得不得了,坐在摇篮边上逗取她玩耍,奴婢调了蜜水,挂着娘娘口渴的事,就向皇后娘娘告了罪,送蜜水去水房给娘娘饮用,娘娘喝过蜜水,把半桶浴汤用尽,奴婢和素年用大件浴巾包裹娘娘,回到寝宫,这当口皇后娘娘已经离开,奴婢见到小公主气色不对,伸手去探测她气息,发现她。。。。”她眼圈发红,泪盈于睫。 宇文顺心惊肉跳的说道:“发现她已经。。。。”他看了李治一眼,及时的刹住了后半句话。 土豆点头,“是的,娘娘因此哭得死去活来,奴婢和素年不敢耽搁,赶紧报给圣上知道。” 宇文顺眼中波光闪烁,半是试探半是推测的问道:“土豆,你觉着是皇后娘娘她对小公主行了不义事?” 土豆大大的桂圆眼睛眨了眨,迟疑片刻,说道:“奴婢不晓得。。。。” 李治一手拍在膝上,斩钉截铁的说道:“皇后不会行这种事的,朕相信她的为人,她也许嫉妒媚娘生下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公主,也许私心想过要对付媚娘,但她不会对小公主出手,她没有那种狠毒心肠。” 武珝听得真切,抬头对住李治凄然一笑,“圣上说的是,生死有命,臣妾的孩子就是命薄,和皇后并无干系的。” 她这样退让,反倒让李治有些不忍,走到她跟前轻轻拍着她肩膀,擦拭她脸上泪水,“要不,朕让皇后过来当面问个究竟?” 武珝摇了摇头,泪水潺潺说道:“问不问都无关紧要了吧,孩子终究已经。。。。” 久不出声的素年软软劝了一句,“娘娘,您权当是为我和土豆两个奴婢着想,让圣上把皇后娘娘找来满问一问好么,您不知道,小公主去得不明不白的,我和土豆心里都很不好受,总觉着是自己的过错。” 宇文顺也在旁边搭口,“素年说的是,小公主意外过身,恁大的事,总得有个解释才行。” 武珝又看向李治,“圣上真是觉着有这必要?” 李治犹豫了阵,也点头道:“问清楚些也好。” 武珝勉强笑道:“那行吧,就满问一问吧。” 宇文顺连忙道:“奴婢这就去请皇后娘娘过偏殿。” 他急急的出门,路过土豆跟前,满含深意的看她一眼,那一眼睿智深沉,似有洞破先机之力,土豆终究年纪还小,经不起他探测,脸色微微一变,避开他探索的眼光,看到别处去,不敢和他对视。 宇文顺一见土豆神色已经约略猜到了几分,回头看着李治一边劝慰武珝一边强行将她怀中的小婴儿拉出放回摇篮,圣上抱着她的样子不大自然,猜想那可怜的孩子身子多半已略显僵硬。 他轻声叹了口气,低着头出了寝宫。 真是造孽。。。 不大功夫皇后跟着宇文顺到了偏殿,见到圣上也在,恭顺地请了安,发现武珝哭得双目红肿,颇是有些惊讶,“媚娘,怎么了?” 李治敛目深思,紧抿着嘴角,沉吟半晌,这才看向皇后,一双平淡无奇的星目中,射出两道比闪电还要亮的光芒,“皇后,朕问你,头先你来偏殿探视媚娘那阵,对小公主做了什么?” 皇后睁大了眼,疑惑的说道:“臣妾今天一直有事忙着,没过偏殿探望过武娘娘和小公主啊。” 李治愣住,看看土豆,又看看皇后,“你说,你没有来过偏殿?” “是。” 李治面色一沉,喝问土豆道:“土豆,这是怎么回事?” 土豆好似也很委屈的样子,大着胆子从地上爬起身,揉着酸痛的膝盖,一瘸一拐走到小公主的摇篮跟前,小心的翻拣了一阵,找出一只明黄的香包,捏在手心里,说道:“娘娘,您先前不是说,耶悉明花香气馥郁,小孩子从小佩戴耶悉明花做的香包,日后长大了必定也会是恬淡馨香的美人?” 皇后有些不明所以,“本宫的确是说过这话,那又如何?” “您还说,您寝宫内尚有耶悉明花盛开,准备给小公主做一个耶悉明香包送给她?” “是。” 土豆走到皇后跟前,将手心的香包缓缓摊开,一字字问道:“娘娘,这个香包是不是您做的?” 皇后看着那香包,秀气的长眉微微皱起,似是有些疑惑,“不错,这香包确实是出自本宫之手,但是今天上午它无端的找不到了,本宫正打算重新做一个给小公主。” 土豆没理睬她,翘起小指解开香包的头绳,伸手入香包内,摸出几朵颜色鲜艳娇嫩的耶悉明花瓣,“皇后娘娘种了多年耶悉明花,最了解她的花时,这朵耶悉明的花瓣新鲜,花香也还浓郁,显示它新开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对么?” 皇后眉峰蹙得更紧,隐隐开始觉着事态不寻常,但是土豆说的也是没有错的,“是。” 土豆立即接口道:“也就是说,皇后娘娘一个时辰之前,采了花瓣放进香包,拿来塞在了小公主的摇篮里。” 皇后急忙道:“没的事,本宫已经说过,今天根本没有来过寝宫,而先前做的香包也已经遗失,正打算要重新做一个。” 土豆将香包双手捧过头顶,呈给李治,“圣上明察。” 李治拿起香包凑到鼻间闻了闻,耶悉明花的香味他是很熟悉的,“皇后,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来过偏殿探望小公主?” 皇后急得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圣上,臣妾真的是没有来过啊。” 这时素年在旁边冷酷的说道:“您当然来过,事实上,您不仅来过,您还趁着寝宫无人,小公主熟睡的时候,亲手闷死她。”就用她那个小小的蚕丝枕头,压在她的脸上,稍稍用一点点力。。。。 皇后惊得身子一软,下意识朝小公主那边望了一眼,颤声问道:“小公主她死了?” 素年恨恨的说道:“皇后娘娘,这一点您不是应该很清楚地么,奴婢实在不明白,皇后的心肠为何如此阴狠,小公主甫自出生,您就指使刘元上御医用三黄汤毒害她。。。。” 皇后怒道:“少血口喷人!本宫从来没有指使刘元上做这种事!” 武珝也喝道:“素年,不可胡言乱语,说些没有根据的事。” 素年给她喝止住,改而噗通一声跪倒在李治面前,哭着说道:“圣上,小公主死得好冤枉,圣上要替我们娘娘做主。” 李治看看伤心欲绝的武珝,又看看惶惑不安的皇后,心下其乱如麻,将手心一团耶悉明捏的粉碎,“这,这。。。。” 宇文顺沉吟了阵,中肯的说道:“圣上,奴婢斗胆进言,小公主未必是死于皇后之手,但两个奴婢估计也没说谎,整宗事情像是有人做来陷害皇后的。” 李治精神一振,急忙问道:“何以见得?” 他虽然优柔寡断,心下却是清明的,小公主无端身死,是一定需要一个责任承担人的,武珝的态度虽然不明朗,但是如果没有她的默许,想来土豆和素年两个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公然攀指皇后,可是,真要他就此废后,他又下不了决心,别的不说,单单要挑战***长孙氏一人,就足够让他慎之又慎的了,因此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替罪羔羊,保全皇后。 宇文顺斟酌片刻,沉声说道:“如果是皇后闷死了小公主,她何必留下耶悉明花香包?全大明宫现在只有皇后寝宫有耶悉明花,此举不是直白告诉众人她和小公主之死有关?她不会这么傻的,所以奴婢觉着,是有人盗取了皇后的香包,易容成皇后模样,进到娘娘寝宫,趁着四下无人,谋害了小公主。” 武珝低垂着长睫,暗自佩服宇文顺深谙进退之道,他这番话,既替皇后做了辩解,又妥善的替自己找了后路,两方都不得罪,十足十就是一个中正的旁观者会说的话,是以容易取信于圣上,也让他不会想到其人和自己私有往来。 皇后连连点头,拉住李治衣袖,流着泪说道:“是啊,圣上明鉴,宇文顺说的对极,一定是这样的。” 土豆和素年面面相觑,都没提防到宇文顺会站出来横生枝节,登时愣住。 武珝轻声叹息,“宇文言之有理的,圣上,这件事就不要再追究吧,臣妾累极,很想要一睡不起。” 李治心下却是长舒口气,连忙说道:“不,不,一定要追究,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问天借了胆子,谋害朕的爱女不说,还意图陷害皇后。” 宇文顺站在皇后和李治的身后,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对住武珝微微一笑,两厢会意,心下齐声暗道,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百二十章 八角人偶包 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土豆才知道,在武娘娘和她爹设的局中,素年和她,其实都是棋子。 因为宇文顺的指正和圣上有意的偏袒,皇后终于从闷杀小公主的怀疑中脱身开,但随之而来的大风暴,却把素年卷入了深渊。 小公主死后的第二日,圣上下令,全宫搜索昨日有进出过辰宁宫皇后寝宫柳妈妈丹房附近的人,一个一个逮来盘问,最终查到一个姓谢的小宫女,在当日午间时分,曾经到过丹房附近采集耶悉明花,说是皇后娘娘要用来做香包。 但皇后矢口否认了这一点,“臣妾说过,上午已经发现香包遗失,所以正着手重新制作,没有三两日功夫是决计不能完成的,耶悉明花的花时短暂,臣妾怎么会先行采集存放?” 换言之,姓谢的小宫女在说谎。 严刑拷打之下,小宫女被迫吐露实情,“偏殿武娘娘的宫女素年跟我是发小,她说喜欢耶悉明花的香味,央求我帮她寻一些做香包。” “皇后娘娘遗失的香包,是否也是你私自拿走的?” “是,素年言道皇后娘娘的香包做的异常的好看又金贵,央求我帮她拿一个,奴婢拗不过她就答应了,但奴婢并不知道她拿了香包是要做什么的,她没告诉过奴婢。” 事情急转日下,众人惊讶之余又都大惑不解,李治问素年道:“你指使发小盗走皇后娘娘的香包,又让她采集耶悉明花,做出来的香包,是不是小公主摇篮里边那个?” 素年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圣上明鉴,奴婢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武娘娘是奴婢的主子,主荣奴贵,主辱奴死,奴婢就是猪油蒙住心肝,也决计做不出毒害小主子的事。” “那皇后娘娘的香包你都给了谁?” “回圣上,奴婢从前在尚宫局当差,和林尚宫的侄女林莹关系十分要好,那个香包奴婢转送给她了。” 这当口武珝适时的插了一句,“圣上,臣妾分娩之前,林尚宫送来那片连珠云锦,央求臣妾设法帮助林莹出宫,整件事就是素年牵的头,她和林莹当真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李治心下打了个突,沉吟着没作声。 林莹的事,早在武珝和他提起的时候,他就差人去南熏宫问过,淑妃娘娘给他的回复是,“林莹这孩子十分机灵,臣妾很喜欢,所以留了她做女官,并非是因为她做错事不给她出宫的。” 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宫女,如今倒成了关键。 他有一种直觉,如果找了林莹来盘问,九成九会牵扯出淑妃。 素年又说道:“圣上若是不相信,只管找了林莹来问,奴婢敢和她对质的。” 李治心不在焉哦了声,暗想,莫如杀了素年,整件事就此打住?。。。。。 但是皇后从旁说道:“圣上,臣妾主理后宫,凡事也希望尽量查得水落石出,以免误判。” 这话一出口,李治没有办法,只得叫了提了南熏宫的林莹到辰宁宫盘问。 “回圣上,奴婢确实和素年提过,皇后娘娘做的香包精美绝伦,令人爱不释手,素年因此上心,昨天中午特别找了一个给我,但奴婢并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的,该时曾经反复询问,不过她没有告诉奴婢。” “那香包呢?” 林莹镇定的说道:“奴婢拿了香包把玩时候,给淑妃娘娘看到,她开口要走了。” 李治一个头登时变成无数个,我的预感果然不错,事情扯来扯去,到底是扯到淑妃身上去了。 皇后和淑妃向甚就不对盘,想来多半不会放过眼前大好的机会,必定会趁机攻击淑妃一番? 然而这一次他却想错了,林莹话刚刚才说完,皇后就厉声喝斥道:“胡言乱语!淑妃娘娘多么尊贵的人,怎么会拿宫女的香包,再说了,她若是当真喜欢本宫的手艺,难道不会亲自开口问本宫索要?以本宫和她的情谊,小小一个香包难道还会吝啬?” 李治有些吃惊,望着皇后的眼神充满疑惑,皇后和淑妃不是向来王不见王的么? 皇后一看到李治惊讶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说错,正打算要弥补,却见武珝微不可见的一笑, 不轻不重说了一句,“照皇后的意思,好似和淑妃娘娘情谊很深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化干戈为玉帛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皇后噎得哑口无言,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皇后和淑妃之间,确实是存在情谊,只不过这情谊是最近时间才建立起的。 自从武珝生下小公主,圣上对她恩宠有加,甚至有意要立武珝做宸妃,让皇后产生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至此才知道,为着对付南熏宫的淑妃而把武珝从感业寺引进宫,也许在本质上就是一个错误的决策。 我须得想个办法弥补这决策带来的后果。 几番思索,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和淑妃联手,集辰宁宫和南熏宫之力,压制住即将崛起的偏殿先皇宫人。 她是当机立断的人,主意一经拿定,立即付诸实施,差人上南熏宫走动,请了淑妃过辰宁宫,将自己意思含蓄透露给她知道。淑妃也正听闻圣上有意要赐封武珝为宸妃而苦恼,两人当下一拍即合,决议合作,发动朝中重臣,以长孙无忌为前瞻,无论如何要打压下圣上册武珝的念头。 小公主的出生使皇后和淑妃结成一盟,这些都是圣上所不知道的,但是许弘却知道。 太医署人来人往,人多嘴杂,即便他没有意思打探,这些朝堂后宫的纷争,也都还是一字不漏经由不同人等之口,传进他耳朵。 “圣上性情柔善,皇后又是太宗皇帝亲自选定的,要说服她废后,光靠我们几个是不成的,一定要策动朝臣才可,所以我们一定要先搅乱后宫,当大明宫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得到廷臣支援的时候。” 皇后木着脸苦思应对的话,武珝那问题宛如千斤重石,沉沉压在众人心头,包括土豆在内的人等悉数都噤若寒蝉,殿上寂寂无声,金针落地可闻。 半晌还是宇文顺打破沉默,对李治说道:“圣上,您看要不要把淑妃娘娘也叫来问问看?” 李治叹了口气,只觉着眉心一阵阵的抽痛,无可奈何道:“好吧。” “是。” 淑妃来的倒是很快,在听李治简要说明事情经过之夺取如皇后所料的,对香包一事矢口否认,“圣上明察,臣妾再不济,也还不至于沦落到佩戴宫女之物吧?” 林莹眼泪汪汪的说道:“娘娘,那香包确实是给您拿走了啊,奴婢当时还曾经大着胆子跟你讲,说皇后娘娘头天夜间来访,明明给过你一个八角香包,绣工精细不凡,封口滚着游龙,中央写着圣上的名字,嘱咐你找机会偷偷放在圣上的袍服内,必有莫大好处。。。” 那真是一石子激起千重浪,淑妃脸色大变,慌忙一巴掌打在林莹了脸上,“大胆的奴才,娘娘什么时候给过本宫香包!本宫和皇后娘娘几时有过往来?” 武珝心下微笑,低垂着眼睫没说话。 李治冷睨着淑妃,面色阴沉的可怕,望向皇后的眼神仿佛针一般,“淑妃和皇后没有来往?嗯?” 皇后面色如雪,干瘦双手绞紧手中丝帕,雪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只不做声。 李治重重哼了一声,转对淑妃道:“皇后给你的那是什么香包,拿来给朕看!” 淑妃面上表情变了变,眼中闪过不安,面前的圣上似乎是换了个人,浑身散发出的寒意令她惶恐,“圣上切莫听信贱婢信口雌黄。” 李治冷笑,压抑住怒火,“她既是贱婢,你又为何宠信她?” “我。。。。。” 李治豁的站起身,一字字说道:“香包拿来给朕看!” 淑妃给他气势惊吓到,怯生生的叫了一句,“圣上。。。。” “你要朕说几遍?香包拿来给朕!” 淑妃情知躲赖不过,狠了狠心,索性将一切是非都推到皇后头上。 “圣上息怒,回圣上,皇后前几日确实曾经给过臣妾一个八角香包,面上绣着圣上的名讳和八字,里间存放的乃是一个小人偶,按照皇后吩咐的,只要臣妾将那香包放在圣上袍服内过一夜,圣上日后就再没有龙马精神宠幸武娘娘,臣妾最初是不愿意的,但是皇后娘娘反复游说臣妾,臣妾一时糊涂,就拿了那个香包,但是这几日圣上都没过南熏宫,因此东西尚未给出。” 李治气极反笑,“让朕日后就再没有龙马精神宠幸武娘娘?”心中一把无名业火窜了三丈多高,冷冷看着皇后,“皇后,朕给你辩解的机会,今次你做的又是哪一出?”

大结局:摔碎山河 只为一场梦,摔碎了山河。从此一刀两段,再不见风雨。 兄弟们,做好准备,这章非常非常非常的长。 这天晌午时分,我正在药仓清理药草,田心最近迷上了熏香枕头,可惜一直找不到好的,我听蒋茂昌说药仓有一种叫做麦麸的药草,不仅气味芬芳,包在枕内还有醒脑明目、安定定眠的功效,正好今天得闲,就翻了少许出来,准备给她做一个,正忙碌那阵,久不见面的于休烈意外造访,带给我一个很惊人的消息。 “中书令柳奭被贬为茶州刺史,圣上有意要废后。” 我瞪大了眼,“为什么?” 于休烈幸灾乐祸的笑,“据说是皇后用八角人偶包诅咒圣上不举,生不出子嗣,激怒了圣上,要打落她的后冠,柳大人冒死进宫苦劝,结果圣上将一肚子火气悉数出到他的身上,下令贬谪他出长安,皇后则软禁在辰宁宫内闭门思过。” “这种宫闱秘闻,你怎么会知道?” 于休烈鬼祟的眨眼,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道:“我自然有我的线报,总之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今次大明宫的震荡很有可能会让中宫易主。” 我心下一动,“是么?如果皇后被废止,圣上会立谁做新后?” “反正不可能是萧淑妃。” “为什么?” “因为今次的八角人偶包,淑妃也有份参与,圣上软禁了皇后,淑妃罚跪休咎殿三日,以我个人看法,估计圣上会想立辰宁宫偏殿那位武娘娘。” 我愣了愣,“太宗皇帝的才人武珝?” 于休烈晒笑道:“人家小公主都生出来了,一早就不是先皇宫人。” 我沉吟着没作声,低头用药刀细细切药草。 于休烈双手抱臂,好奇的注视我一阵,顺手抄了案板上一小束麦麸,凑到鼻间闻了闻,笑嘻嘻的说道:“好香啊,是什么东西?” 我打开枕包,将铡过的麦麸碎叶小心收拢塞进去,“蒋大人说是从天山来的药材商手中买入的一种药草,叫做麦麸,用它制作的金疮药,可以迅速镇痛止血,并加速伤口愈合,对烧烫灼晒伤尤其有奇效,还可直接食用,有治疗失眠、促进食欲,健胃开脾之功。” 于休烈双眼眯起,免不得有些见财心起,笑道:“既然有这么强大的功效,送我一把如何?” 我老实说道:“这个我可做不得主,你得问蒋大人是否同意。” “不要这么小气嘛,我拿走一把,只要你不吭声,就没人知道。” 我正色道:“天知地知,良心知。” 其实心下多少是有些汗颜的,我这样说于休烈,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利用职务之便,偷偷侵占太医署的便宜,私拿药材为田心做枕头? 于休烈撇了撇嘴,“放眼长安全城,有几个人是有良心的?” 我笑了笑,岔开话题道:“于大人,你今天来找我,究竟是为什么事?” 于秀丽圆滑的笑,“不就是告诉你皇后和柳奭的事了。” 我也不拆穿他,只笑着说道:“既然现在事情说完了,您是不是该走了?先前听许大人说武娘娘新生那小公主意外早夭,圣上请了僧人做法超度她亡魂,要求太常寺协助,做七日的道场,如今才只做了三日不到,按理说您是不当出宫的吧?” 于休烈嘻嘻的笑,慢悠悠说道:“是吧。” 他百无聊赖把玩我的药刀,心不在焉的样子,摆明了是有话想要说出来,却又总不开口。 我看在眼里,也不催促他,只取了针线,将枕包细细封好口子,纳入枕袋中另存,才淡淡说道:“大人您有什么想法,不妨直白说出来,不必再磨蹭浪费大家时间。” 于休烈干笑了两声,眼中微光闪过,嘴动了几下,沉吟半晌,低声说道:“元庆,你不觉得,现在是个机会么,如果大明宫中当真发生后位变迁,新后起立,必定要培植一拨心腹朝臣。。。” 我笑道:“那又如何?” 于休烈细长的凤眼目不转睛的打量我,“元庆,你以死罪之身,冒着偌大风险滞留长安,难道不是为了有一番做为?便是这样,为什么要放过眼前的大好机会?” 我沉吟了阵,微微一笑,将枕包外套也仔细缝合妥当,收到别处放好,案板上剩下的麦麸则悉数收存回里间的药库。 于休烈不由自主脚跟一转,跟在我身后进到药库,“怎么样?” 我放好麦麸,转过身,笑着说道:“大人,你究竟要想要我做什么?” 于休烈眼前一亮,嘴角扯出个大大的弧度,正待要开口,却听到许弘在外间叫了一声,“大光?” 我应了一声,“在。” 心下暗想,许弘不是今早过扶风上谷了么,平常一去就是好几天的,今次半天不到,怎么就回来了? 于休烈听到许弘的声音,登时脸色微变,飞快的躲到了药库厚重的石门背后,“许弘那人小气的很,最不喜欢我参观他药库,要是知道你私自放我进门,怕不修理死你。” 我微微一笑,“大人,我可没邀请你进药库的。” 于休烈干笑了两声,冲我摆手,示意我不可声张,他身子刚刚才藏好,许弘就自外进来,身上袍服带着灰尘,脚上的靴子满是泥土,猜想回城路上多半是一路快马使然,和我打了个照面,劈头就问道:“王大光,你看到于休烈了么?” 我忍不住笑,心道那人眼下可不就在你身后站着呢? 于休烈藏在石门背后的阴影当中,对着我挤眉弄眼的,要我不可出卖他藏身地点,又嘴唇开合,无声的对我说道:“问他找我做什么?” 我依言问道:“你找于大人做什么?” 许弘说道:“我听人讲,他和中书舍人李义府大人有些私交,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于休烈冲我点了点头。 我心下会意,“从前我在药园所上学的时候,和于大人来往过,印象中似乎听他提起,好似和李大人确实很亲近。” 许弘清俊面容微露笑意,“那就好,我刚刚去过太常寺找于大人,但是没见着人,执事回复说他来太医署找你叙旧玩耍,本来以为回来就可见到他的,谁想还是错过,猜测他中途多半又拐去了别处,无论如何,他今天要是去寻你,务必知会他一件事。” 我问道:“什么事?” 许弘面上的表情甚是奇特,目中的笑容玩味又暧昧,似乎是有些不屑,却又有古怪的兴奋,“这件事和李义府大人有关,长孙大人有一房极其宠爱的姬妾,叫做雪影,前两天雪影姬二十五岁生辰,长孙大人开宴为她庆生,李大人也有份受邀参加,当中他为着讨好雪影姬,曾即兴做过一首诗,那首诗词藻华美,让在坐众人赞赏不已,但却惹得长孙大人怒火中烧。” 于休烈眨了眨眼,似是有些疑惑,又不便出声询问,只得拿眼色示意我开口。 我笑着问道:“李大人做的是什么诗?” 许弘嘴角笑容清淡,“李大人那首诗是这么写的: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懒正鸳鸯被,羞褰玳瑁床。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他原来的意思是在应景赞赏雪影美貌无双,不过落到长孙大人耳中,就变了味道,其人觉着懒正鸳鸯被,羞褰玳瑁床字句有嘲讽他贪恋女色之嫌,而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更加有调戏之心,是以异常的恼怒。” 于休烈大张着嘴无声的叫道:“哎呀!可不是。。。” “他老人家因此格外的恼怒,明日就要上奏给圣上,要求贬谪李义府贬为壁州司马,驱出长安,李大人还不知道呢。” 我沉吟了阵,半真半假的问道:“长孙大人明日要上奏折的事,大人怎么会提前知道?” 许弘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笑,“这就是身为太医令的好处,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人会来找你,告诉你什么惊人的消息,以此求取你解救他的病症,长孙大人府邸门槛虽然高挑,不是我等人能够轻易迈入,但长孙大人的僚佐心腹也是人,是人就会生病,生病就不得不求医,”他嘴角挑起一丝清冷笑意,“要求医当然就要求名医,哪怕为此须得抱病出城赶到僻静乡下,只要病症能够好返,也都是值得的。” 我看了于休烈一眼,进一步确认道:“这么说来,大人的消息是从长孙大人心腹僚佐处获知的了?” 许弘笑道:“不错,那人正是替长孙无忌起草奏折的人,他今晨得了急症,送到太医署诊治,药博士下了几次药都不见效果,只得让他到扶风找我,我诊了几次也都看不住病因,询问他最近做过何事吃过何食,其人为求保命,迫不得已就说了这桩消息给我听。” 我笑道:“原来如此,”沉吟了阵,说道,“大人,太常寺的执事说的对,于大人确实是来找我了,他人眼下就在太医署内。” 许弘神色一整,问道:“在哪里?” 我笑着指了指他后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人一转身就能看到。” 许弘楞了片刻,倏然转过身,就见着于休烈端端正正老老实实地站在石门背后,正对着他纯洁又善良的眨眼,“许大人,好长日子不见,你的心肠真是越发的善良了,让老于我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 许弘冷冷哼了一声,“于休烈,谁准许你进入我药仓的?” 于休烈嘻嘻的笑,自自在在的伸展了个懒腰,从石门背后窄窄的角落施施然站到光亮的地方,一双锐利的细眼眨也不眨的注视着许弘,字斟句酌的说道:“许大人一向清高冷淡,从不屑得传递小道消息,今次破例为李义府奔走,不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 许弘面色一沉,硬邦邦的说道:“许某行事向甚随心所欲,于大人要是怀疑我的居心,只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大人公务在身,在下就不留大人小坐了,你请回吧。” 于休烈料不到他说变脸就变脸,当下有些尴尬,不过随即又神色自如的打了个哈哈,向许弘挤了挤眼,笑着说道:“许大人莫生气,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支付,妄自猜度大人的善举,着实是不该,”他若有所思的转动眼珠,“正好晌午将近,大人想必还没吃饭,莫如就由我做东吃顿便饭,务请大人赏光。” 许弘皮笑肉不笑望着于休烈,直言不讳戳穿他打算,“请我吃饭是假,你要我设法保住李义府不给贬谪出京才是真吧?” 于休烈嘿嘿的笑,厚着脸皮也不以为意,“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不错,我确实是有这打算,万望大人成全。” 许弘不冷不热道:“于大人恁看得起在下,不过在下今次却也是爱慕能助,只因李大人得罪的是长孙大人,在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于休烈笑道:“于大人何必谦虚,非是老于我存心谄媚你,实在是因为您现下已经是李义府唯一的救星,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天朝之大,百万之众,唯一敢撸两朝元老托孤重臣长孙无忌大人虎须的人,除了许弘许大人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许弘冷淡的笑,“于大人此话怎讲?” 于休烈正经道:“从前武娘娘有身那阵,大人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如今她正得宠,大人没有道理会受到亏待,”他顿了顿,举重若轻的说道,“这一点单从大人最近时间频繁出入辰宁宫也可看出端倪,”瞟了许弘一眼,似笑非笑道,“如果大人肯进宫求一求武娘娘,请她在圣上跟前为李义府美言两句。。。” 我心下一动,许弘最近确实经常到大明宫走动,但每次都是傍晚时分,为的就是避开群臣耳目,免起谣言,饶是如此,于休烈还是知道了,他的眼角不可谓不宽广。 许弘沉吟了阵,答应的异常的爽快,“行,就去藏云锦的酒楼吃饭吧,找一间僻静的雅舍,把李义府也叫来。” 于休烈大喜过望,连忙说道:“好,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火烧屁股一般飞快跑出门,那样子仿佛是生怕许弘反悔改变主意。 我看得发笑,等他蹬蹬蹬蹬的脚步声走远,确信再听不到我和许弘谈话,这才说道:“大人,其实您刚刚进门那会儿就发现于大人了,对么?” 许弘眉梢微微挑起,看了我一眼,“何以见得?” 我含笑说道:“于大人身子虽然藏的稳当,但是他官帽的飘带从门缝里边吹出去了,您刚刚进门那会儿眼神打了个瞟,肯定是看到了。” 许弘笑容之中微有暖意,“王大光,你观察人倒是细致,不错,我刚刚确实看到有官帽的飘带从门缝里透出一角,知道门背后有人,不过也没料到就是于休烈,不过后来你眼神不住往我后头看,又总是套问我找于休烈做什么,我就猜到门后边是什么人了。” 我深深鞠躬道:“请大人恕罪,未经大人允许,私自放了于大人进药库。” 许弘却笑,挥了挥手,“于休烈那人是个粘脾气,绵里藏针的人,软磨硬泡的本事最擅长,他要是存心进药库,你就是上八道金刚锁也拦截不住。” 他对住我出了会神,片刻之后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王大光,我从前不知道你来历,对你有些不敬的地方,你要包涵。” 我怔了怔,为他这番说辞弄得摸不着头脑,“大人,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令得您不喜,打算辞退我出太医署?” 许弘愣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矢口否认道:“开什么玩笑,你把药仓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我哪里舍得辞退你,我又哪里敢辞退你?” 我讶然道:“怎么不敢?” 许弘苦笑,撩起眼皮白了我一眼,“王大光,你何必跟我装蒜,厉山飞把你来历都告诉我了,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他微微叹了口气,“老实说,知道太宗皇帝有这么一个骁勇的皇子,我实在很替他高兴。” 我心下一酸,低着头没作声。 两人沉默着都没说话,半晌许弘说道:“王大光,有两件事我需要和你说明白,其一,厉山飞也不是有意要道破你身份给我知道,你不可因此责怪她;其二,厉山飞之所以道破你的身份给我知道,是因为她要我提携你入朝为官,否则不足以弥补她当年忤逆太宗皇帝遗旨逃出昭陵的罪责,”他自我解嘲的笑,半是哀怨半是郁闷的说道,“我身为她的丈夫,和她相识十来年,她第一次跪地恳求我,居然就是为着你一个外人,说来真是心里不平衡。” 我勉强笑道:“殉葬本身就不合情理,厉山飞逃出昭陵也是天经地义,她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自责的。” 许弘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是个明白人,”又叹了口气,“就是可惜时运阴差阳错。。。。” 我轻轻说道:“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关键还在以后。” 许弘扯了扯嘴角,“你这话听来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很阴谋,”沉吟了阵,说道,“元庆,你知道厉山飞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向我吐露你的身份?” “为什么?” 许弘墨黑的瞳仁闪烁微光,“我不知道于休烈是否向你通告过,大明宫内昨日发生重大震荡,皇后娘娘联合淑妃娘娘合谋设八角人偶蛊咒吓圣上,不仅如此,两人还联手害死了武娘娘新生的小公主,圣上为此龙颜大怒,皇后已经被软禁,中书令柳奭进宫为皇后求情,结果反而被圣上贬谪出京,随后圣上就召见了长孙大人,明言皇后无德,要废后改立武娘娘,虽然此举遭到长孙大人激烈反对,但是圣上心意已决,废后是迟早的事。” 我心念千百转,“这些和厉山飞向你袒露我身份有关系么?” 许弘清冷的笑,微微眯起眼看向我,“王大光,你道皇后和淑妃联手设蛊的事,为什么会被拆穿?你道武娘娘那新生的小公主为什么会无端早夭?你道圣上召见长孙大人通告废后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你道长孙大人要贬谪李义府的打算我怎么会通告给于休烈?” 我沉吟了阵,半是试探半是肯定说道:“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说,大明宫今次的震荡,圣上决议废后,归根结底,其实是你和武娘娘一手设计,目的就是为了要扶持武娘娘做正后位?” 许弘利眸闪烁寒光,“不中也不远,皇后下蛊的事是她自己犯糊涂,和我并无关系,至于小公主早夭,则是尚药局用错了药方所导致,两件事本身并不在我和武娘娘预料之中,不过我们获悉之后,做了适当的安排,遂有了今天的结果,至于通告于休烈李义府的事。。。。” 他停下口,满含深意的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认为我意欲何为?” 我对住窗外明朗的日光出了会神,慢慢说道:“于大人告诉过我,新后起立,必须要扶植一拨心腹重臣是为己用,但是在我看来,皇后娘娘得长孙氏一族支撑,更有***的牢固中坚,就算今次犯下大错,激怒圣上铁心废后,但事情真正要进展开,却也是千难万难的,换言之,武娘娘要想心想事成,那么在她坐正后位之前,就必须要扶植一批心腹重臣,在朝堂之上为她摇旗呐喊,对抗***人,同时,也作为圣上的支撑,以免他在废后的事情上孤掌难鸣,最终不了了之。” 许弘露出赞赏的笑容,“元庆,厉山飞总说你从前给契苾光将军护卫的太好,虽然骁勇善战,于朝廷争斗却是一窍不通,如今看来,你也没有她说的那么笨拙啊,我开始对你有点信心了,”随即又正色道,“不错,就是这样的,我和武娘娘仔细分析过朝中各臣,最终将攻坚的重心放在了有名望没有地位的人臣身上,比如像李义府这样的人。 李义府年少成名,文章显贵,才名艳艳,和当时天朝另一文翰来济齐名,贞观中,太宗皇帝立他为监察御史,诏侍当时的晋王,也就是现在的圣上,后来前太子承乾谋逆被废,晋王立为太子,又封他做太子舍人,加崇贤馆直学士,主修国史,这一修就是好多年,太宗皇帝龙归,当今圣上即位,又封他做中书舍人,这无权无势的舍人之位,他一坐又是好多年,如今来济已经官至中书令,他却始终只是个舍人,尴尬境地可想而知,现下又得罪长孙大人,在长安再找到立锥之地。。。。” 我猜知他打算,接口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义府如今就是只丧家之犬,他处境艰难而尴尬,却又对名利饥饿成灾,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对他施以援手,助他脱困又许以富贵,就好比是给饿犬一根味美的肉骨头,他必会紧紧咬住不放,因此对你言听计从,不仅如此,这根肉骨头还像一道光,它会开启一闪门缝,让本朝其他像李义府那样怀才不遇又受到***人排斥的文武群臣看到希望,然后竞相效仿,投入你门下,到那时候,武娘娘在朝堂的支撑也就建立起来了。” 许弘轻弹食指,“你说的对,但也不全对,我确实会助李义府脱困,也确实会许给他富贵,但李义府不会投入我的门下,他要投的武娘娘门下,和我并无关系。” 我笑着说道:“照大人的意思,您好似并没有和武娘娘结成一盟?” 许弘傲然说道:“当然没有!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反正我告诉你,这世上除了我夫人厉山飞,我不会和任何一个女人结盟,今次之所以肯助武娘娘一臂之力,不外是为了换出土豆。” 我定定望着许弘,笑着说道:“我相信你,正如这世上除了我夫人田心,没有任何人能够策动我监守自盗一样。” 许弘哈哈大笑,“说,你监守自盗了什么东西?” 我愉快的笑,坦诚道:“我私自取了药库里的一小部分麦麸,做了个药枕,准备拿回去给田心用。” 许弘冲我眨眨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看在你足够坦诚的份儿上,我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吧,不过,稍后藏云锦酒楼的酒饭之约,你得跟我一起去,作为补偿,指点李义府那饿犬往大明宫投书,”他神色有些厌恶,“我很不耐烦做这种猥琐事。” 我笑着说道:“知道,好。” 藏云锦的这顿酒饭,从午间开始吃,一直吃到傍晚,随后于休烈回大明宫接着陪伴僧人为小公主祈福,许弘出城去扶风,我回到家,正巧田心准备好晚饭,适逢郝贵也在,十三兴奋得不住摇尾巴,围住她团团乱转,田心在旁边抿嘴微笑,见着我回来,笑盈盈上前,“今天怎么这么晚?” “许大人叫了我到藏云锦的酒楼吃饭,说些事情。” 顺手从随身的背袋内摸出那只药枕,递给田心,“是用太医署一种香草铡碎了做成的,你用用看喜不喜欢?” 田心接过药枕,凑到鼻尖嗅闻,齐额的流海下,一双明秀大眼笑成了弯月,“好香,谢谢相公。” 我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当天夜间,田心枕着那药枕,睡的香甜极了,我看着她沉睡中恬静的容颜,心中暗自想,不知道深夜进宫面圣的李义府情况如何了? 这个问题在第二天晚上,经由于休烈之口得到了解答。 “昨天夜间,李义府按照我们下午计划好的,写了奏折投递到中书省,因为武娘娘预先部署过,他的奏折由中书省值班的问事官一刻也不耽误的直接交到了圣上的手中。” 李义府的折子写的简明扼要,只有几行字:微臣闻知皇后巫蛊之祸,心甚忧之,后失德靡全,轻小善,积微行,其身自正,邪巧多方,其萌不绝,其害必彰,故臣斗胆叩请圣上,废皇后位以正中宫,另武娘娘皇明眷德,敬启端辅,言行举止,莫违天志,当立为新后。 表章立即送到圣上手里,正为立后事得不到群臣支持而烦恼的圣上看得龙心大悦,当即就传召李义府面谈,对他做了大大的奖赏,并赐给他珠宝一斗,得知长孙无忌有意要贬谪他出长安,当即恩准他不再出贬,官复原职,继续作中书舍人。 李义府感激涕零,连连叩谢隆恩,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为着安全起见,其人当即将圣上的意思写成圣旨,请圣上盖了朱红印玺,在次日早间趾高气昂的送到门下省,交给了执事官。 他前脚才走,长孙无忌贬他出京的诏书后脚就从中书省发出,送达门下省,但是为时已晚,执事官拿出圣上头天夜间书写的圣旨,体面的驳回了长孙无忌的贬官诏书。 而武娘娘也在当天的午间派人去李义府的府邸,代表圣上对他表示了宽慰。 经年在宦海中沉浮的天朝群臣敏锐的从这件事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圣上废后之心众人皆知,而新后的人选至此似乎也露出了端倪。 这种端倪到了当天下午,表现的越发的明显。 长孙无忌因为圣上抢发圣旨留用李义府的事,心下甚是不满,回府左思右想一阵,始终觉着心口一股恶气盘旋,噎得他难受,仗着自己是两朝辅弼托孤重臣,索性直闯大明宫圣上的寝宫,质问圣上为何不声不响保下李义府。 圣上彼时正和武娘娘在研读玄奘大师新译的无量经,闻言多少有些扫兴,拉长了脸没作声,在他身旁伺候笔墨的武娘娘轻轻一笑,若有若无的撩拨了一句,“圣上身为一国之君,这点用人的权利,想来还是有的吧?还是说圣上自己误会了?” 长孙无忌当下语塞,待要开口辩解两句,却又发现这种问题,不管开口还是不开口都是错,唯一能做的只有沉默。 圣上面色阴沉,也没理睬他,只状甚兴致勃勃的与武娘娘细细研讨经文,将长孙无忌晾在当场。 至此再不济的人也明白了圣上心中的走向,毫无疑问,李义府之所以能够摆脱厄运又平步青云,长孙无忌之所以屡遭圣上冷落和打击,皆是因为大明宫中那个刚刚生下皇女又遭受丧女之痛、历经两皇风云、年华已逝却独宠椒房的女人——武珝。 于休烈滔滔不绝讲了不下半个时辰,末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十分沮丧的发现,作为他此番讲演唯二的两名听众,我心不在焉,许弘百无聊赖,都没有表现出基本的听众素养。 “真正是气死我。。。。” 许弘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笑,“说完了么?” 于休烈恨得牙根发痒,真想扑上去撕坏许弘的脸,“你那是什么态度嘛,要不是武娘娘嘱咐在先,我才懒得跟你搬弄这些是非倒灶。” 许弘似笑非笑,“委屈于大人了,堂堂太常寺少卿大人被人当做跑腿小厮一般差遣,说出去真是没有颜面。” 于休烈气得笑出来,“许大人,你只管继续取笑我,不用考虑我的尊严,我忍得住的,一点也不介意。” 许弘笑出来,意味深长的说道:“忍得住就好,就怕你忍不住。” 于休烈不明所以的皱眉,“我会有什么忍不住的?” 我笑了笑,“你慢慢的会知道。” 两天之后,中书舍人许敬宗效仿李义府,正式上书给圣上,要求改立武珝为后,作为太宗年间名满天下的秦府十八学士之一,用于休烈的话来说,许敬宗的这封奏折“粗俗的简直有点不堪入目,令人失望透顶”。 “许敬宗在折子里说,田舍翁多收了几斗麦子都想换个老婆,何况当今天子?堂堂九五之尊的大唐皇帝比作喜新厌旧的老农,真是岂有此理!许敬宗也算饱读诗书,怎么想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比法。” 他以为圣上见到这奏折必定十分不喜,说不定还会申斥许敬宗一顿,但是他又错了,圣上眼下一心想着立新后,只要赞成易后,他听着就顺耳,许敬宗的折子一上去,立刻就升他做了礼部尚书。 这样明显的暗示,就算是瞎子也明白皇帝的心意了,因此从八月中到十月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上书力挺武娘娘,要求立她为后,圣上对此种奏折来者不拒,见一份赏一份,文辞越是谄媚露骨,赏赐越是丰厚。 于休烈对此十分反感,“圣上是不是给武娘娘迷昏头了?” 许弘翻着眼皮看他一眼,轻飘飘问了一句,“开始发牢骚了,是忍不住了?” 于休烈打了个突,他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大人,你一早猜到会有今天的局面,对不对?” 我和许弘都没做声,其实不需要猜,出现这种局面,是必然的。 武娘娘既然以李义府这条饿犬作为先驱,那么追随他而起的,必然也是饿犬。 对这一点我和许弘都有心理准备,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另外一个朝中的巨臂,也会加入这场饿犬组成的盛会当中。 大司空李绩。 从十月初到年底,皇后废立的事搅得长安鸡犬不宁,拥立新后的许敬宗一派虽然屡次给***人打压,总体而言,还是占据上风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礼部尚书兼右卫大将军裴行俭的贬谪。其人因为私下和尚书右仆射褚遂良议论武娘娘身份卑微,又曾经是先帝的妃子,立她为皇后,不仅于礼数不合,圣上万代之后,也必定会遭人非议不浅。这话经由饿犬灵敏的耳目传入大明宫。惹得圣上龙颜大怒,当即贬右卫大将军裴行俭为西州都督府长史,镇守西州,未经宣召,不得擅入长安。 有了裴行俭的先例在,***人虽然依旧坚挺,但动摇投靠许敬宗一派的,不在少数。 更具有决定因素的是,裴行俭出京不久,武娘娘继早夭的小公主之后,再度怀了身孕! 两帮人马都在翘首以待,如果这一次武珝能够生出个皇子。。。。 第二年的十月,武娘娘果然生下一子,取名弘,圣上爱不释手。 这年的九月初九,田心也为我生下第一个女儿,取名月。 皇子弘出生后一个月,圣上就废后的事最后一次征询长孙无忌和李勣的意见。 长孙无忌一如既往的反对,但是问到李绩的时候,从头年开始至今,在皇后废立之战中始终不言不语的他却说:“废立皇后,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询问外人呢?” 不光于休烈惊讶,就连许弘都觉着不可思议,“英国公这话分明是在鼓励圣上废后了,武娘娘什么时候打通他关节的,我竟不知道。” 他拿了这问题去问武珝,谁知道武珝竟也是茫然不已,“英国公方面,我还以为是你下的功夫?” 换言之,她没有做任何事。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李绩改变了初衷,由沉默改而支持武珝的? 许弘道:“这个大约只有李大人自己才清楚了,娘娘,照现下情形推测,时候似乎是差不多了呢。” 他说的没有错,得了手握兵权的重臣李绩的默许,圣上坚定了册立武珝的决心,永徽五年的三月二十三,圣上正式下诏,将王皇后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四月初一,立辰宁宫武珝为皇后,着司空李绩奉诏临轩册封,文武百官前往肃义门朝贺,三呼皇后千岁。内外命妇入谒。三个月后,失去皇后支持的太子李忠被废,改封梁王,武珝新生的长子李弘被册立为太子。 九月初四,小月一周岁,我和田心、十三为她办了一个小小的生辰宴,席间许弘和厉山飞突然带着土豆造访,让我又惊又喜。 武娘娘坐正后位没几日,土豆就由内侍省遣送出宫,随后许弘辞去太医令职务,带着土豆和厉山飞出了长安,临走时候他举荐了我继任太医令一职,我和十三惊讶之余,都道圣上绝无可能会答应,因我无论资历还是医术,都不足以担任这一职务。 圣上最初多半也是这么想,所以当众驳回了许弘的建议,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英国公李绩再度站出来,“微臣认为,许大人的举荐不无道理,很值得圣上斟酌。” 新立的武皇后想必事先也得过许弘嘱咐,当即附和李绩道:“许弘用人一向谨慎,这个王大光虽然一时之间还没看出有何种特质,但他既能得许弘青睐,多半也是有些才干,圣上莫如先用他看看,若是不行再换也不迟。” 事情因此一锤定音,我以为蒋茂昌会有不服,没想到他也欣然同意,“再没有人比王大光更适合做太医令的了。” 他那话说的好似完全发自肺腑,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但他心中到底作何想,没有人知道。 用屠贤的话来说,“全太医署最难看透的人心,非蒋大人莫属。” 那一届药园生选拔,屠贤没有意外以第一名的成绩,由蒋茂昌挑进太医署,入医学部做医工,一年下来,很得人赞誉,我猜想,再过三五年,她一定会成为太医署最好的医博士。 将近半年没有再露面的许弘面色比起从前好了很多,土豆也窜高好大一截,到底是十一岁的小女孩了,眉宇之间虽然依旧是稚气未脱,但是已经渐次现出少女的风姿,假以时日,必也是个不输给厉山飞的美貌姑娘。 这一日正是重阳节,长安全城人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四民并籍野饮宴,齐声祈求福寿康,许弘轻声感慨,“不知道明年的今日,又是何种情景?” 土豆嘴里叼着一只卤猪蹄,眨了眨她桂圆一般的大眼睛,天真的说道:“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说明: 兄弟们,对不起大家,本来后边还有三章内容的,但是字数实在太多了,已经突破五十万,不敢再细写,仓促的结尾。因为少了几章的铺垫,摔碎山河这个标题会显得单薄,所以我解释下,只为一场梦,摔碎了山河,是紧承那个番外来的,算是米大婶对武珝最终封后的评价。 在结尾的时候顺便想要提及的一个人是李绩。 关于李绩这位唐高祖皇帝称赞过的“纯臣”,历史对他早有定论,米大婶就不累赘的叙述了,我只想讨论的是本文中提到的那个问题,也就是李绩为什么会赞同高宗皇帝册立武则天。 永徽五年,高宗欲废王皇后,立昭仪武媚娘为皇后。此事在朝臣中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以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元老坚决反对,李义府、许敬宗等政治上的失意者却极力支持。李绩在表面上同意长孙无忌等大臣的意见,而暗中却赞成此事。他曾与许敬宗等人“密表劝请”。而在这年九月,一天退朝后,高宗召长孙无忌、李绩、于志宁、褚遂良入内殿,再次商议废立皇后之事。褚遂良以破釜沉舟的决心,表示誓死力争。 李绩见此情形,却“称疾不入”,明智的回避了,而褚遂良因死力相争,几乎招致杀头之祸。 过了几天,高宗私下向李绩表示:自己愿立武昭仪为皇后,顾命大臣坚决反对,自己感到棘手难办。李绩不以为然地说:“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虽未明言支持立武昭仪,但他劝高宗把此事看作家事,不必理会外廷的意见,实际上是支持高宗废立皇后的举动,因此,“上意遂决”。 李绩是唐朝的开国元勋之一,又深受太宗皇帝信任,是唐初唯一一个享受了赐姓待遇的名将(李绩是姓徐的,徐敬业就是他的孙子),他对李唐确实也很忠心,而武则天将会屠戮李唐一族,早在贞观年间已经有传闻,太宗皇帝对此也深以为是,在这种情况下,忠心耿耿的李绩为什么还会赞同册立武则天为后?他究竟是基于何种原因而加入饿犬凶猛的盛会的? 一种比较主流的说法,认为这是由李绩的性格所决定的:他是一个很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出言也很谨慎,唐高祖武德九年玄武门政变前夕,秦王“世民犹豫未决,问于灵州大都督李靖,靖辞;问于行军总管李绩,绩辞;世民由是重二人。” 贞观二十三年(649),唐太宗临终前夕,唐太宗唯恐李绩身为两朝元老,难以驾驭,特意贬他出任叠州都督。上谓太子曰:“李绩才智有余,然汝与之无恩,恐不能怀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于后用为仆射,亲任之;若徘徊顾望,当杀之耳。” 五月,戊午,以同中书门下三品李绩为叠州都督;世绩受诏,不至家而去。” 李绩才智不凡,但是你对他没有恩典,怕他不能臣服你,我今次罢免他,如果他什么都不说立刻赴任,我死之后你就招他回京担任仆射(那是个相当于宰相的职位呢),亲之任之,视为重臣;如果他徘徊观望,不肯离京,那么,你立刻杀掉他以绝后患。 结果如何? 五月,贬谪李绩的圣旨一出,李绩二话不说,欣然接受,都没有回家,下朝之后直接就赴任去了。 李治因此对他格外放心,继位后不久,就将他从叠州召回,授任检校洛州刺史,洛阳宫留守,进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参掌机密,不久,又拜尚书左仆射。倒是他自己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惧怕盈满,主动上表请求解除左仆射职务,但仍以开府仪同三司的身份知政事。永徽四年,高宗又册他为司空,而早在贞观年间,李绩以勋庸图形于凌烟阁,至此,高宗又命人为他画像,并亲自为他写序,恩宠冠绝一时。 生死存亡之际能够逆转乾坤,说明他实在是一个情商非常高的人呢,大凡情商高的人,通常都不会硬碰硬,所以在皇权争斗的过程当中,当武珝羽翼渐丰,又得圣上力挺的时候,李绩会以“家事”为由寻求脱身,以避开漩涡,保全自己,是不无可能的。 除此以外,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也有很多人相信:李绩之所以赞同高宗皇帝册立武则天为后,其实是对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报复! 这种报复起因就在于太宗皇帝临终时候的安排。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太宗皇帝病危,弥留之际,他在翠微宫任命了以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为首的顾命大臣群,要求他们受遗令辅政,尤其是因为书法优美深得他喜欢的褚遂良,彼时他拉着李治和王氏的手,对褚遂良说:“肤佳儿佳妇,今以付卿。” 这些莫大的荣誉,身为开国元勋、功绩远在褚遂良之上的李绩却没有享受到,他没能入顾命大臣群也就算了,太宗皇帝甚至还贬谪了他。 那是一种折辱。 李绩的情商很高,他可以忍耐,并且在第一时间内选择了最正确的做法,但这不表示他不恨,不心怀不满,只不过他将恨和不满藏在心里,不给任何人知道。 他忍耐着,竭尽全力的忍耐着,五年之后,老天终于眷顾了他,太宗皇帝从前选定的佳妇,为着一己之私,居然下蛊诅咒圣上,而连太宗皇帝都不忍出手相害的那个注定要搅乱李唐江山的女人,也不负所望的得到了圣上全心的注意,成为他掌上明珠恩宠,甚至为她生出废后的主张,李绩认为,他报复的机会来了。 所以他才会明知武珝性格坚韧日后很有可能会统御相对懦弱亲善的李治,还是对她投了关键性的一票,使武珝得获全胜,而此后褚遂良、长孙无忌等人悲惨的遭遇,也平服了他当年落难之际因两人都置身事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愤怒,当然,这是后话了。 究竟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原因,或者说两者都有可能,因为盛唐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当中,我们再没有办法探索到,就我本人来说,不管是哪一种,我其实都可接受,李绩是初唐诸多名将中我最无保留喜欢的一个,犹记得隋朝名将贺若弼在生时候,曾为当时还是太子的杨广品评当世名将杨素、韩擒虎和史万岁,说杨素是猛将,却不是谋将;韩擒虎是斗将,却不是领将,史万岁是骑将,却不是大将,此言得到杨广赞同,然则以贺若弼的标准来评判,李绩多谋善断、又能独当一面,他可算既是谋将,又是帅才,也就是贺若弼所说的“领将”;唐太宗也曾说:“李绩之才,古之韩、白、卫、霍(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岂能及也!”书上记载, 唐人称本朝名将,必首推李绩,唐肃宗时又将他列入上古至今的十大名将,像他这样零缺点的战将,米大婶怎么能够不垂涎呢? 何况英国公本人还是个很亲孝的人。 据说李绩为英国公,做了宰相。有一次他返乡探亲,顺道去探望他的姐姐,碰巧姐姐这候生病了,他就留下来照顾姐姐,每天侍候着姐姐,亲自给姐姐煮粥。古时候煮粥很不容易,李绩在外面蹲着用炉子烧着劈材煮粥,不小心一阵风吹来竟把李绩的胡须烧着了,姐姐看见了,就说:“我们家里佣人很多,为什么要你自己做,辛苦到这般地步呢?”李绩回答说:“我难道是为了没有人的缘故吗?因为我现在已经七十几岁,姐姐也是八十几岁的人,我们还能有几时在一起,我为姐姐煮粥的机会越来越少,我怎么能够不珍惜?” 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这点的吧? 所以我无条件的仰慕他。 故事到此结束,感谢大家半年来持之以恒的陪伴,稍后我会开始写新的故事藏花,按照编辑小姐交代的,新故事将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言情故事,不再讲古板的东西,两个男一个女,土豆杨玉田适素年等人也将继续友情客串,欢迎大家去捧场:) 春节将至,在这里提前祝大家新春快乐,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