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班子(2)》 作者简介 许开祯,著名作家。经历丰富,曾任**秘书、国企厂长、大型企业集团副总经理,身在官场十数载,却于事业顶峰时辞去公职,进寺院修行一年。 2002年开始专业创作。已出版《省委班子》《跑动》《打黑》《****》《政法书记》等十余部畅销小说。 2010年8月出版的《省委班子》半年畅销30万册,2011年许开祯再攀高峰,携《省委班子2》打造仕途小说第一品牌。 《省委班子(2)》作者简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内容简介 普天成当上常务副省长后,立即陷入新的政治漩涡。原省委书记宋瀚林调中央,原省长路波担任省委书记,中央派方南川担任省长。 新省长方南川锐意改革,思路进取,又颇有智谋,想要在任上干出一番大成绩。 路波一到省委书记位子上,就开始处心积虑地铲除宋翰林、普天成在海东的势力集团。 然而方南川新上任,许多事还离不开普天成,普天成充分利用这一机会,迅速调整应对措施。 路波家属伸手很深的工程项目突发重大恶性事故,此时方南川终于出手,与路波发生激烈冲突。 但路波金蝉脱壳,谋划了更强的反击,设局将普天成身边的**引爆……普天成以退为进,提出辞职……他还能否像姜太公一样,稳坐着钓鱼台? 《省委班子(2)》内容简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该章节已被锁定 《省委班子(2)》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1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4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该章节已被锁定 《省委班子(2)》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3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庖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