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班子》 作者简介 许开祯,著名作家。经历丰富,却于事业顶峰时辞去公职,进寺院修行一年。 2002年开始专业创作。已出版《打黑》《****》《政法书记》《上级》《堕落门》《大兵团》《女县长》等十余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 《省委班子》作者简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5 ·1 马超然果然一反常态,变得气定神傲起来。 这天早上刚上班,马超然就打电话让普天成上去。进了办公室,普天成看见马超然新换了件衬衫,收拾得很精神,头发也刚刚理过,脸上像是做了保养,整个人容光焕发,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普天成还未说话,马超然就发起了脾气,“怎么搞的,安排你们把这次督查情况汇总一下,整理成材料,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普天成有点纳闷,马超然从未给自己安排过什么工作,整理材料的事,更是没说,便道:“马书记可能记错了,整理材料的事,您没说。”“我没说?”马超然瞪了普天成一眼,语气更坏了,“开完会我就交代了墨秘书长,是不是我要给每位秘书长都说?”普天成尴尬一笑,“这倒未必,墨秘书长没跟我说,我以为……”“以为以为,你们总是以为,工作是想当然的?”普天成明知道他是找碴儿,却也不好争辩,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批评。 “天成同志,你是秘书长,要统揽全局是不,你不会也把自己当成专职秘书吧?” 这话的用意很明显,也不应该是省委副书记的水平。普天成垂下头,他已想好,不论马超然说什么,他都用沉默回答好了。 马超然又批评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换了口气说:“最近省里发生这么多事,天成啊,我们不应该装哑巴,装哑巴,老百姓不答应,中央也不答应。前几天我听说,大华有个职工跳楼自杀了,我心里很难过。我们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是个别外资企业以老大自居,他们只要优惠不要规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他们却从不兑现诺言,这样下去,很可怕。” 普天成不好装哑巴了,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大华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不过那位职工自杀好像跟大华没关系,听说是感情问题。” “感情问题?这种鬼话骗得了谁!财务总监自杀,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公安正在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公安,哼!”马超然很不屑地哼一声,忽地意识到是在普天成面前,又道,“但愿能有一个让老百姓心服的结论。” “马书记不会对公安也不放心吧?” “我对谁都放心,我就怕有人把黑的描成白的,把方的硬是说成圆的。天成,这样的事在海东不是没发生过,你我都是党的高层领导干部,得提高警惕啊。”马超然左一声天成右一声天成,听上去像是拿普天成当自己人,其实,他是有意将这些话说出来,巴不得普天成回头就能转述给宋瀚林。马超然也算是想明白了,他跟宋瀚林之间的战争,迟早要爆发出来,与其让宋瀚林主动还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抢占制高点。有了那张磁卡,马超然信心倍增,一个拿国家和一毛、三毛几万职工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凭什么要让他在权力的舞台上颐指气使?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马超然尽管还没想好对付宋瀚林的办法,但他要传递给宋瀚林一个信息,海东不能让宋瀚林一个人说了算,他马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逼急了,他也会咬人! 普天成佯装谦卑地频频点头,目光,却阴阴扫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今天的表现,在跟秋燕妮会过面的那晚,他就想到了。他就怕马超然不跳。藏在深处的对手总是难防,只要对手一出击,好办法也就顺应而生。坦率地讲,普天成是不怕马超然的。海东班子中,最让他揣摩不透的是路波,那人复杂啊,藏得也深,其他人,还没到对瀚林书记和他构成威胁的份上。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语气也是格外地温顺,“马书记讲得好,这些话我应该牢记在心,时刻给自己敲警钟。”马超然听了舒服,太舒服了,普天成是谁,按他的话说,是宋瀚林的走狗,不,宋瀚林养的一只看家狗。这只狗不但狠毒,还很阴险,也很自负。在他的记忆里,普天成是一个不会轻易向别人弯腰的人,但是,他让普天成弯了腰,哪怕普天成是假装的,他也弯了腰,弯了腰啊。弯腰就证明他心虚,宋瀚林也一定心虚。马超然想让这样的时刻多延长一些,他要好好捉弄普天成一番,出出心里那口恶气。普天成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马书记的工作了,改天有时间,我再听马书记教诲。”马超然不想让普天成走,却也不能拖住他,只道:“好吧天成,今天这些话,我希望你不要外传,只当是我们之间交交底。天成啊,可能你对我有看法,但是我马超然却是拿你当朋友的,朋友之间,说错了也别往心里去。” “哪能呢,马书记您太客气了,这些教诲,我在别处想听还听不到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那个材料,你还是辛苦一下。老墨这人,工作总是拖拖拉拉,你要批评他。” 普天成掩住内心的反感,他想,马超然最后这句话,可能是真话。如果普天成没有记错,马超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在省里或中央的报刊上发表署名文章了,也就是说,他有段时间没向外界传达他的声音了,而省里其他领导,特别是国平副省长,最近这方面很活跃。马超然一定是发急,他在等米下锅呢。普天成笑笑,道:“墨秘书长可能也是忙,把领导交代的工作忘了,我们这就加班,尽快把材料报您这里。” 普天成这样说,马超然也就不好说啥了,只道:“那好吧,回头你给墨秘书长提个醒,再有情绪,工作还是不能耽搁。” “墨秘书长怎么会有情绪呢,不会的,秘书长的任务就是一切为了领导,这点请马书记放心。” 面对圆滑而又狠辣的普天成,马超然更多的时候是无奈,宋瀚林何以骄横跋扈,还不是有一个能为他赴汤蹈火出事又能擦屁股的普天成。这么想着,他又把恨转嫁到墨彬身上,怪只怪自己手下没人啊,于是便带几分伤感地道:“但愿吧。” 普天成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又盯住那尊陶器发呆。每次受了气,或遇到什么窝心事,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会盯住那尊陶器。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仿佛那陶器能帮他化解开这些积怨,打通一些自己打不通的环节。马超然这顿气,胀得他难受,却又不好明明白白吐出来,还得把它心平气和地消化掉,这就是普天成的过人之处。如果每个人的气都生,秘书长这个角色,就无法担任了,因为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有人会因各种各样的问题,给你气受。不管省里还是市里,有两个官最不好当,一个是秘书长,另一个是信访办主任。只要能把这两个官当好,其他的官,都不在话下,这是普天成总结出的经验。这两个职位共同的特点,就是受气,受形形**的气,受了还不能露出来,更不能表现在工作当中,和颜悦色地受气,这便是功夫。受气和忍气的过程中,自己的肚量就大了,境界也就高了。就像这尊陶器,不论你往它肚里灌什么,它总会沉默,不发作是它最大的优点。 李源进来了,看见他发呆,笑着问:“又在思考啊?”普天成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哲学家,思考的事轮不上我。”李源听他话头不对,知道定是受了委屈。刚才普天成到马超然那里,他是看见了的,所以才赶过来。秘书长之间都有一种默契,一个受了气,就有关系亲密的人来慰问你,与你共同承担,算是惺惺相惜吧。你要是得了宠,却没人敢跑来跟你分享。官场的事,很多都是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荣华。毕竟它是官场,跟黑道什么的还有点不同。当然,李源也有自己的目的,李源虽是一忠厚老实之人,但不是说他没想法。最近调整班子,大家都跃跃欲试,搅得他心里也痒痒,下面弄个书记虽然离高层是远了,但细想起来,却是近了,李源在动这个脑子。 “他最近抖起来了,昨天还把我训了一顿呢。”李源笑眯眯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被李源的表情逗笑,挖苦道:“挨了训是不是心里很舒服?”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呢?过去大臣挨了板子,还得谢主宠恩呢。” “没正形。”普天成白了一眼李源,知道这话不便多说,就问,“老墨呢,最近怎么不见人?” 李源呵呵笑着,一副坏笑染挂在脸上,“你还找他呢,他捉奸去了。” “捉奸?”普天成让李源这句话给弄糊涂了。李源是个不善玩笑的人,不过有时开起来,也有几分恶毒。他在琢磨这句话的真假,李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肖远红在下面有了外遇,对方好像只是个小局长,老墨觉得颜面没处放,又不敢声张,这才悄悄赶到南怀,这阵说不定,正跟肖远红斗呢。” 肖远红会有外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假啊?普天成认真望住李源,想从他脸上望出一丝破绽来。 李源贼贼地一笑,“不相信是吧,这事我也不相信。” “不相信你还说。”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普天成就觉得奇怪了,就算肖远红在下面有外遇,墨彬会把这事吵这么响?天下不会有对绿帽子感兴趣的男人吧。 “我只是如实奉告,至于真假,还有待你大领导来辨别。”李源说完,信手拿起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有起奸夫**案。**串通奸夫,将自家男人三百多万骗了去。李源看得发笑,“这年头,啥事怪出啥事。” 普天成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墨彬这些天不见人影,他还以为是马超然安排了重要工作,或者躲哪儿做文章去了,原来去了南怀。肖远红在南怀下面的普安县任常务副县长,前阵子听南怀方面说,肖远红马上要升,到另一个县当县长了。这事真是蹊跷,想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没那么邪乎吧,肖远红也算个有眼光的人,会看上一小局长?” 李源依旧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心气再高的女人,逼上顺眼的男人,还是迈不动步子。” “就你有经验,道听途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着,老墨也是咱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兄弟,绿帽子可不敢乱戴。” “你这张嘴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岔开话题,“超然同志让我们整理一下上次督查党风党性教育的情况,这事你辛苦一下。” “瀚林书记不是已安排给政研室余主任了么?” “两码事。” “那好,我这就整理去。”李源说完就走了,普天成却久长地收不回心思。墨彬跋山涉水跑去抓奸,这事太有些离谱。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普安。 蒋婷婷的家就在普安! 原来如此! 普天成抓起电话,打给南怀常务副市长孟杰伦。最近到他家来的人中,就有孟杰伦。他查过,孟杰伦那张卡数额最大。前些天,普天成想打电话让孟杰伦来一次,把卡拿回去。数目大了并不是好事,普天成有经验,也有教训。后来一想南怀班子的现状,他又没打。暂时先放下吧,等调整完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电话很快通了,普天成说:“是杰伦吗,我是普天成。” 一听是普天成的声音,孟杰伦那边兴奋得话都说不连贯了,连着喊了几声秘书长,最后才问:“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没啥,墨秘书长去了南怀,搞调研,想让你尽点地主之谊,生活上多照顾一下。” 孟杰伦那边突然没了声息,过了好长一会儿,才道:“墨秘书长来了南怀,没听说啊。” “是么?”普天成当下心里就有了底,不过既然演戏,就得把它演完,于是便说,“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墨秘书长这都去几天了,你这个副市长,怎么能不知道呢?” 孟杰伦立刻说:“秘书长,您别吓我了,就算我工作再失职,领导下来了,也不可能听不到消息啊。” “他真的没去?” “没来,我敢肯定。” 按说到这儿就该挂电话了,普天成却没挂,多问了一句:“对了杰伦,肖远红怎么回事,堂堂一个副县长,怎么能搞出乱七八糟的事?” “这……”孟杰伦犯了犹豫,过了一会儿,道,“秘书长您是指她跟叶冬松的事吧?” “那个叶冬松到底什么人,怎么能传出这样的绯闻呢?” “叶冬松是普安县交通局长,远红副县长主管交通这一块儿,所以……” “主管就要惹出绯闻来啊,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 “这个嘛……”孟杰伦吭了一会儿,道,“起先我们也以为是谣言,但据普安的同志讲,远红副县长跟叶冬松是走得有点近,加上交通这一块儿又敏感,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呢。” “到底有没有嘛?!” “有。”孟杰伦给了普天成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复。他接着说:“无风不起浪,他们两人在宾馆开房,让警察堵了门,这事闹得市上很没面子。” 又是警察!不用多问,普天成就能猜得出,肖远红在下面开罪了人,是有人故意出她丑。不过肖远红真跟一个局长睡在一起,这事还是让普天成惊讶。自古以来只有上睡,哪有下睡的道理,看来,这个叶冬松也非等闲之辈啊。 孟杰伦没把详细情况讲给普天成,这种事,真是不好讲。普安这两年交通项目多,肖远红和叶冬松一时成了红人。因为有墨彬这棵大树,肖远红自然不把县上其他领导放眼里,做事就有些专横。去年年底,普安又有一条公路开工,县长吴大亮原想把工程包给宏运建筑的马永礼,不料公开招标时,肖远红和叶冬松合起手来,将马永礼的公司淘汰出去,而将工程发包给另一家叫万通的公司。据说,万通公司老板是省交通厅一位副厅长的亲属,这事倒也在理,只是惹恼了县长吴大亮和宏远公司的马永礼。不争气的是,肖远红和比她小八岁的叶冬松在工作中撞出了爱情的火花,两人一时控制不住,燃起了爱火,结果就给了马永礼报复的机会。县公安局长是马永礼的小舅子,马永礼一个电话,警察就堵在了门上。县长吴大亮也把这事做得好,警察向他报告后,他没找任何人商量,而是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墨彬。等市里人知道时,肖远红跟吴大亮已翻了脸。肖远红骂吴大亮假公济私,吴大亮争辩说:“是警察扫黄,不小心扫到了你们,怎么成我假公济私了?”肖远红大约也觉得在普安蹲不下去了,索性撕破脸,狠狠跟吴大亮干了一仗。 这种事市上只能听听,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发生了一场小误会,或者有人搞了一个恶作剧,私底下大家笑说几句,逗逗乐。但墨彬亲自跑到普安去,孟杰伦还真没听说。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吧。 墨彬到普安,到底是为了老婆还是为嫖幼案,普天成一时也不好判断。但这件事提醒了他,对方也在活动,不可掉以轻心。 罗恬自杀案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罗恬是孤儿,父母在生下她的第二年,双双出车祸死了。汪明阳告诉普天成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涌上一层对罗恬的怜惜之感,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最终仍然孤零零地走了,既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为她流泪。人生有时候,其实就是一个凄凉的圆,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不过也好,普天成一直担心家属闹事,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有些多余。汪明阳说,火化的时候,郑斌源去了,是他把罗恬的骨灰送到了公墓。普天成一阵感动,郑斌源还算一个男人,他这一送,罗恬也算是瞑目了吧。 “她前夫呢,你们没通知?”罗恬跟前夫没孩子,如果她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的话,就应该是她前夫。 “通知了,这家伙简直不是人,我们打电话找他,他居然狂骂不止,说死了就死了,关他屁事。”汪明阳愤愤地说。 普天成苦笑了一声,夫妻是前世造的孽,是冤家,婚散了仇未散,看来这男人要恨她到地狱里去了。 “老郑呢,他情绪怎么样?”普天成担心郑斌源,这些天他打电话,郑斌源总是不接,看来,罗恬的死对他震动很大。 “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是不说话。对了,按照你的指示,公安这次没难为他。”汪明阳一副急于表功的样子。 “又不是他把人家推下了楼,难为他什么。” 普天成并没把其他事告诉汪明阳,汪明阳这种人,办具体事行,一上升到谋略的层次,他的智慧就不够用了。该瞒他的事,必须瞒。 “对了,还有个情况,我得跟秘书长汇报一下。”汪明阳又说。 “什么情况?” “我听市公安局的同志讲,超然副书记前些天去过市局,他对此案很重视,还指示市局,一定要查清死因,要保护好证据。” “证据?”普天成怪模怪样看住汪明阳。汪明阳呵呵一笑,“超然书记把遗物叫做证据,还让市局写一份材料,报他那儿。” “写了没?” “写了。” “写了?” “请秘书长放心,材料我是把了关的,等于就是向超然书记报了一份死亡结论书。还有,那张卡我也换出来了,放您这儿吧?” “放我这儿不合适吧?” “秘书长这里不合适,那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汪明阳说着,将那张磁卡拿出来。这也是普天成命令过的,必须得把磁卡拿到手,不留任何后患。 普天成想了想,还是接住了磁卡,这东西放谁手里,他都不放心。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秘书长绝对放心,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妥,我还当什么副局长。” 普天成长舒一口气,马超然打罗恬的主意,这想法也太简单了。就凭一个罗恬,能掀起风浪?但他不能阻止马超然,还要暗暗给他添把火,让马超然更变本加厉一些。普天成相信,大华海东背后,绝不止是一个瀚林书记,海东上下,跟大华关系暧昧的,多。特别是目前该项目由国平副省长分管,马超然这样做,国平副省长首先不会答应。 众怒难犯。马超然既然想犯,就鼓励他去犯好了。 想到这儿,普天成将那张磁卡丢进碎纸机,看着碎屑飞出,他仿佛看到,超然副书记的一场美梦破碎了。 ·2 普天成打电话给乔若瑄,想让她近期回来一趟。那天于川庆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长把距离拉得太开。他想让乔若瑄回来,两人一同去路波省长家。他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幅从朋友那儿弄的字画,还有两罐经他重新包装后的茶叶。电话通着,乔若瑄不接,再打,乔若瑄竟关了机。 普天成觉得反常,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王静育说。乔若瑄去了北京。 “啥时去的?”普天成好不惊讶。 “上周五,估计也该回来了。”王静育说。 “她去北京做什么?” 王静育笑笑,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这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坚信,乔若瑄去北京,绝不是公干,一定是找他父亲的老关系去了。瀚林书记迟迟不将调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给他,普天成料定跟乔若瑄有关。有时候瀚林书记也有点拿乔若瑄没办法,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关系瀚林书记能找,她也能找,有时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亲热一些。 看来乔若瑄是孤注一掷,非要在广怀干下去了。 普天成又问广怀最近的情况,特别是杜汉武书记最近的表现。王静育笑着说:“乔市长刚走,杜书记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么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地就来了气。 “都是这次调整闹的,省里迟迟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来?不只是广怀如此,我听说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乱弹琴!”普天成愤而将电话挂了。过了半天,他又觉不该跟王静育发脾气。王静育几次打电话想到省城来,都被他严厉拒绝。现在想一想,杜汉武和乔若瑄都不能安下心来,王静育就能安下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莫名地,普天成就替这次调整担忧起来。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让下面乱活动,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把盖子捂得越紧,下面越没底,就越想活动。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现在关系千丝万缕,一个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后就跳出一个大关系,何况杜汉武他们。活动是会带来负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处理起来就越乱,到时也就越被动。不知道这些问题瀚林书记想到没?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瀚林书记的电话就到了,让他去一趟十二楼。普天成一阵欣喜,心想,瀚林书记总算要跟他交底了。谁知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却拿出一份材料,口气不太友好地冲他说:“这是余大主任写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书记交代给余诗伦的那项工作,有关党风党性教育的,便说:“余大主任写的东西,一定错不了,行,我拿回去学习学习。” “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关文件发下去。另外,你们准备一下,在省里几家媒体做些宣传,要让这次活动再掀**。党风党性教育轻视不得,一定要让这次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到治理整顿上来,一边造声势,一边集中整顿。目前我们的各级班子,不和谐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严重,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跟组织公开唱反调。更有甚者,违法乱纪,给党和人民脸上抹黑,对此现象,我们要高度重视。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迁就,该处理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瀚林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的,普天成听得心里一紧又一紧,瀚林书记无疑是在暗示他,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等瀚林书记说完,他对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看来,班子所以迟迟不调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说完,普天成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瀚林书记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又将瀚林书记的话咀嚼一番,感觉能从这番话里悟出点什么了,才低头看余诗伦写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诗伦,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瀚林书记一定在后悔,怎么能把此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来呢?政研室主任说重要,重要不到哪里;说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实际。如今工作不止是怎么干,更重要的,在于怎么总结,怎么宣传。特别到了省里这一级,政研室的工作就不仅仅是总结或宣传,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论体系。一个没有理论体系的省委书记算不得称职的省委书记,一个没有思想的省委书记是没有分量的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的思想或理论体系来自哪里,正是来自政研室这帮笔杆子们。 可余诗伦写的这是什么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在读中学生作文,不是说文笔多差,余诗伦的文笔很好,好得都能写诗了,如果让他当一个诗刊的主编,绝对能胜任。可是瀚林书记要的是诗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诗伦在党校工作多年,就算没写过这方面的材料,总也读过一些社论吧,至少每年的**工作报告他是要看的吧,领导讲话或署名文章也应该看过一些吧,怎么就? 他豪情万丈,谈了一大堆存在的问题,细一看,全是个人牢骚。什么大吃二喝,什么走马观花,什么瞒天过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很像是一个书生在骂街,又像一个正经人评论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文章还是头一次看到,新鲜倒是新鲜,但差点没酸掉大牙。 瀚林书记也有走眼的时候啊,看来,谁也不是圣人。他又一想,可能推举余诗伦的那人对余诗伦太不了解,等于是卖了瀚林书记一当。 这样的材料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书记给他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尊容。普天成这阵想起来,忍不住就想发笑。这些日子,碍着瀚林书记的面子,普天成对余诗伦是又客气又尊重,在省委给足了他面子,看来,面子有时候也不是乱给的,会害人。 他将余诗伦的材料扔到一边,现在他明白瀚林书记的意思了,瀚林书记等于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怀里。幸亏那次会议开完后,他就连夜将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习惯,只是考虑到瀚林书记将此项工作交付了余诗伦,他才没把写好的材料拿出来。普天成决定晚上再润色一番,把瀚林书记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贯彻进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关掉手机,沏上一杯浓茶,开始润色那份材料。普天成这一生,大半时间就是在书桌上度过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当一位科学家,但普天成对数学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成不了科学家。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再后来,梦想发生转变,他迷恋于哲学,想当一位哲学家,或者去大学当一名哲学教授,传播他的思想。但阴差阳错,他走了仕途,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初他是靠笔杆子起家,给人当秘书。他迷恋文字,尽管官场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话、套话,但普天成总能从中找到乐趣,把空话、套话写成十分有意义的话。瀚林书记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阴谋家,这从文字的气息里就能看出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不是在嘲讽他,瀚林书记尽管比他大几岁,但两人大学是前脚后脚上的,瀚林书记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普天成读的则是哲学,那时两人常常就中国的政治特色进行辩论。瀚林书记沉稳老练,说话不露破绽,普天成则喜欢设一些圈套,让瀚林书记钻进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两个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场上一对联盟。人生变化,真是说不清啊。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普天成听到客厅里有奇怪的声音,细一听像是哭声。他走出来,果真见卢小卉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这丫头,三天笑两天哭的,搞什么鬼?普天成问了一句,卢小卉哭得越发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下午吃饭她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常,这会儿怎么了? 普天成坐在沙发对面,认真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这个家,不允许哭哭啼啼。” 卢小卉止住了哭声,怯怯望住普天成。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病又犯了,这次怕治不好了。”半天后卢小卉说。 “不是下午都没事么,怎么?”普天成有几分惊讶。 “我弟弟刚打来电话,说昨天住了院。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说医院已经确诊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尖锐的痛。卢小卉家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一些,一个让人同情的家庭,现在她母亲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么伤心。“你把眼泪擦了吧,哭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你回家,母亲生病,你这做女儿的应该在身边照顾。”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回去。”卢小卉突然说。 “……”普天成有点惊讶,诧异地盯住卢小卉。 “我弟弟考公务员,成绩明明比别人高,可是录取时没他,我爸听了很伤心。家里这个样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瞒着家里,说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现在回去,我没脸见爸妈。” 原来是这样啊。普天成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对卢小卉多了一层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说过,说是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好像是第二,接下来要参加面试。普天成也只是听了听,并没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紧,还有下次嘛,要紧的还是你母亲,实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来治。”普天成安慰说。 “家里没有钱,就指望我打工挣钱呢。”卢小卉又哭了起来。 普天成就不好说什么了,钱,钱,钱,走到哪里也脱不了这个字。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道:“这样吧,你明天回去,如果县里条件差,就把你母亲接到省城来,医院我替你安排。钱嘛,暂时先由普叔给你垫上。” 卢小卉还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说:“普叔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哪能还拿您的钱。明天我就去卖血,我妈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这什么话,谁让你卖血了!”普天成猛地就生了气。他是听不得卖血两个字的,过敏。他在龟山当县长时,真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女儿为了救病重的父亲,隔一天就去卖血,去时拼命喝凉水。医院条件差,血源又紧张,也没察觉,等发现不对劲时,十七岁的女儿已不行了,过量抽血引发后遗症,没活一个月就死了。这事对他冲击很大,以后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总会痉挛,仿佛别人从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阵安慰,卢小卉总算是不哭了,肿着一双眼说:“我听普叔的,可……” “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卢小卉,普天成再次来到书房,可心再也静不下来。卢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亲患癌,无钱医治,指望着儿女能撑得起这个家,儿子却又被潜规则潜了。一个农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据卢小卉说,她弟弟四年大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迫不得已,到小煤窑背煤,差点被砸死在煤巷里。那个地方山大沟深,经济条件十分差,考学是唯一出路。可是考了学呢?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那天便是失业那天。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多少人挤在这座桥上,可最终结果呢? 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问题,最后竟把自己想得无法入睡。肥胖,高血压,失眠,是官场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过失眠的苦,吉东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后来经一位老中医细心调理,算是好点了,可是失眠还是像贼一样,出其不意袭击他。他起身,来到书房,打开一瓶药酒。这药酒也是老中医告诉他的一个秘方,睡前少喝一点,可以帮他放松,有助于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人永远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欢在黑夜里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让人的灵魂彻底处在无争无欲的干净状态。 普天成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药酒的效力,总之,这次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闻到一股幽香,带着百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却很真实的栀子花香。梦中的他使劲嗅了几下,翻过身去。但那股香还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挟裹着别的一股什么味儿。跟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蠕动,软绵绵温乎乎的,一种类似于头发的东西撩得他浑身奇痒。等他意识到不是梦时,猛地翻起身,打开了灯。 普天成惊恐地发现,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而且是卢小卉。卢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脸颊泛着红,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你在做什么?!”普天成惊叫一声,低头的一瞬,突然发现卢小卉什么也没穿,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丝不挂,完全呈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少女那一对结实的**。他慌忙关了灯,“出去,你给我出去!” 卢小卉这次倒没慌,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贴在了他怀里,“叔,我没法报答您,您要了我吧……” “胡闹!”普天成像被烫着了一般,也顾不上羞耻,光着身子跳下床来,一边穿衣一边斥道,“你马上起来,回你房间去!” “叔……”卢小卉还不甘心,还在做努力。为了能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她喝了将近一瓶红酒,这阵,酒精正在燃烧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马上离开这个家!” 卢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她像溜进房间的一只小耗子,在猫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丽而饱满的身子在这间缺少女人的屋子里划了一个伤心的弧线。 普天成则像是刚从大难中逃离出来,惊魂难定。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冲卢小卉那边喊:“你穿好衣服,出来。” 不一会儿,卢小卉出来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头低着,两只手勾一起,样子十分可怜。 “你坐下。”普天成说。 卢小卉没敢坐,也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怕,再就是羞耻。 “是不是王静育让你这样做的?”普天成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 卢小卉打个激灵,连忙摇摇头,“叔,不关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声。 卢小卉吓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乔若瑄让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万别乱猜,是我,我不争气,我……”卢小卉知道自己说不清,索性放声恸哭起来。 卢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数。从内心讲,他是不愿伤害这个女孩子的,他伤害的人已太多,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从为过,他知道上帝终有一天会惩罚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么债。 “到底怎么回事?”他递给卢小卉一张纸巾,声音温和了一点。 卢小卉起先什么不肯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让普天成问急了,才说:“我想让叔给我弟弟找个工作,他没工作,我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这话不能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普天成还是觉得卢小卉没讲实话,总觉得这是王静育或乔若瑄设的一个计,至于为什么要设计他,一时半会儿他还来不及细想。 “我弟弟说,顶了他的人是县长的侄子,其他录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礼的,我家没钱送,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心……” 说到这儿,普天成相信了。对一件事的相信,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对方的痛有足够的说服力让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张纸巾,这次他没递给卢小卉,而是把卢小卉轻轻揽了过来,替她抹了泪。 “你是个好孩子,叔相信你,但这种蠢事,以后绝不许再做!” 卢小卉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你马上来一趟,把卢小卉带回去。” “怎么了,秘书长,小卉没做错什么吧?” “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王静育一听普天成说话的口气不对,不敢多嘴了,说他下午就到。 “对了,家里茶几上有点钱,你来了以后,代我到医院看看她母亲,市里如果能帮上忙,就替她母亲找家好一点的医院。” “我知道了,秘书长请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人去楼空的家里好像真少了什么,让人压抑得要死。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又来到卢小卉睡过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伤心,也觉得自己有点残忍。毕竟,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后来他发现,卢小卉居然没拿钱。茶几上放了五千块钱,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这个倔犟的孩子居然没拿。普天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抓起电话就骂王静育:“让你拿钱你为什么没拿?” “是小卉不让拿,这孩子,怎么才几天,就变了个人?”王静育委屈地说。 普天成生怕再说下去,说出一些胡话乱话来,只好狠着心把电话压了。 ·3 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听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生生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天成说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问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面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来。“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愣说我写得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把关材料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八股文,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天成说:“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他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天成说余诗伦是个书呆子,在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件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止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天成笑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缕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去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地说。 “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了。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精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遢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跟叫花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就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妙琪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罗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说话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了。普天成说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上街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领他的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本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峰一转,再次提起了屈妙琪,“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妙琪?”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屈妙琪,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他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屈妙琪恨铁不成钢的脸! 屈妙琪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屈妙琪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屈妙琪,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地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4 开工仪式原定在八月五号,结果气象部门告知,八月五号有雨,于是提前一天,八月四号。 普天成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家,桃园和胜利宾馆早早就迎来了客人,全国政协一位副主席和两位副秘书长带着若干人马提前两天就到了。他们来一方面是搞一项有关外资和合资企业发展环境与政策扶持的调研;另一方面,也是来为大华海东剪彩。国家发改委、国家工商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几位领导也在其中。没有想到的是,三号下午,原海东省委副书记孙涛也到了,这多少让人惊讶。后来普天成才知道,孙涛不久前已到了全国人大法制委,这次他也是带了一个组,前来调研海东省的法制建设和普法教育工作。来了这么多领导,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当然,对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别要求,要求普天成跟于川庆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为了贯彻这一指示,普天成连着给接待组的同志们开了三场会,几乎将来的所有领导一对一地落实到了个人头上,重点领导都是一对二,政协副主席和孙涛副书记那边,是一对三。三号下午,孙涛副书记刚到,普天成就多出一个心眼儿,让省委组织部打电话给秦怀舟,务必让他连夜赶到省城。于川庆得知后,问他:“有这个必要吗?”普天成说:“有没有必要,到时你就知道了。”秦怀舟赶到后,普天成挤出二十分钟,跟秦怀舟做了一次深谈,最后说:“我希望你能珍视这次机会,丢开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秦怀舟没想到普天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有些扭不过弯来。不过后来组织部副部长找他谈话时,他才清楚,孙涛到海东,对他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有把这次机会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冲出低谷。 接待工作是考查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最关键一项,三天里,普天成可以说是做到了事无巨细,细致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觉不到三小时,却保持着旺盛而饱满的精力。菜单他要亲自审定,上菜的速度还有礼仪他要逐条要求,就连饭后上的水果拼盘,他也要亲自查看,只要有一颗葡萄失掉点水分,那果盘就不能上。他的认真,让一直在这项工作上进步不了的郭木见识了什么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来跟他衔接工作,见他如此专注于细节,求胜于细微处,连连发出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啥叫总管了。总管总管,原来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闲着。”普天成没工夫跟秋燕妮说笑,只道了一句:“万丈高楼会毁于一块砖,我现在是盯在一块石子上。” 除宾馆接待外,有关车队、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制,普天成都一一落实了下去。八月四号天很蓝,微风吹得人心里凉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赶到了现场,跟秋燕妮一道,忙着指挥现场布置。两人的目光不时碰在一起,秋燕妮有点心乱,时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锅啊?”秋燕妮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专心致志干工作去了。六点五十,李源打来电话,说早餐吃过了,领导们稍事休息,就往现场赶。普天成问瀚林书记呢,他决定了没,到底到不到现场?李源说:“瀚林书记早餐没见人,估计去不了。”普天成紧着的心稍稍有些松动。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做一件事,都像是为瀚林书记做的,只要瀚林书记到场,他的心就莫名地会紧张,反之,瀚林书记不在的时候,他倒发挥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过瀚林书记,开工仪式,他最好还是不要出席了。瀚林书记当时笑笑,啥也没说,现在看来,瀚林书记是心里早就有底了。 一切都是按原计划进行,现场秩序有条不紊,车队在路上,也没有发生令人担心的拦堵上访事件。只是快要开始时,于川庆悄悄告诉他,路波省长也不来了。这点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长所以迟迟不表态,到底参不参加开工仪式,是在等瀚林书记的消息。瀚林书记来,他必定要来,瀚林书记不来,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显然,路波省长选择了保守。其实方案就是按两位主要领导不来设定的,人大跟政协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职也基本到齐,这就行,上面来的领导不会说什么。他冲于川庆说:“按原计划进行吧,但愿不要再节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节外生枝了。 就在国平副省长代表省委省**做简短的讲话时,坐在主席台下的群众忽然一阵骚动。当时普天成跟于川庆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众当中,他们怕外围进来什么人,尽管外围有警察把守,他们的目光还是警惕地瞅着四周,谁知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个人,其中有个女的特别显眼,瞬间工夫,她就从怀里扯出一块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后大哭着冲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爷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会场立马就乱了,普天成和于川庆惊得面色骇然,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秋燕妮更是吓得脸色发白。那一块儿坐的都是大华的职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进来的职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个个审查了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华的,秋燕妮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她后面紧跟着的那几个男人,也都是陌生面孔。 国平副省长的讲话被迫停下,回头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冲国平副省长点点头,大步迈向那女人。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他的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果断,令人生畏。跟女人一道来的男人们见他如此野蛮,想冲上来跟他理论,于川庆带的人已经到了,没费多大工夫,闹事者就让他们控制到了警车上。 仪式接着举行。国平副省长镇定自若,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台上有稍许的乱,但很快随着国平副省长坚定的声音而镇静了。整个仪式进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现没有起到冲击或破坏作用,只是作为一点点阴影,留在了参加开工庆典的各位领导心中。但对于领导们来说,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惊,他们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应和快速应变能力。 据调查,闹事的女人叫罗玉,是罗恬的姐姐。普天成一开始很吃惊,不是说罗恬是孤儿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姐姐来。等汪明阳跟他汇报完后,他才长出一口气,算是心里有了底。罗玉的确是罗恬的姐姐,父母死后,她被舅妈收养,而罗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后来叔叔跟婶婶离婚,无法照顾她,才将她送到孤儿院。这也是罗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极端的原因之一。不过汪明阳说,罗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们姐妹俩很少有来往,是有人专程到普安告诉她的。 一听普安,普天成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墨彬到普安,不是为了肖远红,而是…… “卑鄙!”普天成愤愤说了一句,不过转而一想,墨彬来这一套,也太小儿科了。 孙涛在海东巡视了一大圈,出发前特意提出要带上原来的秘书秦怀舟,问普天成可以不,普天成礼貌而又客气地说:“老书记到海东来,全省人民都欢迎,别说是带怀舟,就是带我也行啊。”孙涛显得满意。这次到海东,受到的礼遇超过了他的想象,特别是普天成,给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他觉得普天成不只是成熟了,还多了一份对老同志的理解与关怀,这在官场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凉,如今就这么现实,你想得到一张后来者的笑脸,简直是一种奢侈。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无微不至照顾他,还跟他谈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孙涛感慨万分。人在位子上时,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东西罩住了你的眼。只有离开位子,或者手里没了权,过去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开。“天成啊,过去我误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这老头子可就有点后悔。”普天成谦虚地笑笑,“老领导您千万别这么讲,没有您的批评,我也进步不了这么快。我还希望老领导能继续批评我,关心我。对了,您的著作,我还在认真读,受益匪浅啊。”孙涛心里越发激动,这次来,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书了,那是当副书记时,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从政的经验,还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别人可能对这种书有看法,认为是讲话稿汇编,他自己却十分看重。听普天成这么一说,一股久违了的热情又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调研工作很快结束,孙涛对海东省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说自己离开仅仅一年,海东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个时代,真是日新月异啊。相信海东在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带领下,还会创造出奇迹来。 瀚林书记因为中央召开会议,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咛,一定要为孙涛一行送好行。飞机是下午三点的,中午十一点,路波省长设宴,为孙涛书记送行。马超然、周国平还有人大几位领导都来了,胜利宾馆北京厅内,气氛祥和,贵宾满座,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孙涛书记特意提出,让普天成坐在他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长外,还有超然副书记。海东方面敬完酒后,孙涛举起酒杯,冲普天成说:“今天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天成,感谢你这些天来对调研组的照顾。”普天成忙起身,说:“使不得,老书记是在羞煞我哩,这杯酒,我怎么敢端?”路波笑着说:“老领导敬你,你就喝了吧。”普天成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老领导,谢谢省长。”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说:“我陪一杯,沾点天成同志的光。”说了这句还不过瘾,又道:“天成啊,你是哪里都能落得好啊,老领导第一个给你敬酒,证明你在老领导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转而面对路波省长,接着道:“都说天成是咱们海东一宝,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路波省长笑而不语,看着他们。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尽了,老领导新领导都给我敬酒,证明我这肚子,还能装得下几两。”路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味,又转向马超然,看他怎么回答。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天成啊,你这肚子,比几个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宝贝,你是得到真传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壶,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壶”两个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马超然是在自讨苦吃。这时候马超然的手机响了,他借故接电话,离开了桌子。路波这才打圆场:“大家快吃,酒助助兴就行了,老书记还要坐飞机,不能多喝。” 孙涛的目光一直盯在远处的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来。 郑斌源任职的文件很快下发了,轻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属单位,所长是副厅级,郑斌源也是副厅级,属于平调,用不着上会,组织部定了就行。赴任这天,秋燕妮突然打电话,想做东,给郑斌源祝贺一下。普天成说:“你就省省吧,别拿着热脸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伤感,在她心里,郑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止一次给**总部谏言,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郑斌源挖过来,可是总部听不进去,说: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还要他做什么?普天成安慰她说:“好好管好你的企业,这比什么都强。”秋燕妮在电话里嗯了一声,那一声嗯得,特别有味儿。晚上六点过一刻,邓雅兰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在黄鹤楼摆了一桌,还约了五六位过去的同学,想给郑大所长恭喜,务请普天成把郑斌源约上,她们恭候二位的大驾光临。普天成这次没客气,冲邓雅兰说:“要请你请吧,我请不动他的大驾。” 合上电话,普天成就又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屈妙琪。这天晚上他拨通了屈妙琪的电话,郑重地请她回来。屈妙琪带着几分伤感说:“物是人非,我还回去做什么?” 普天成说:“应该是物非人是。你还是回来吧,夫妻间的事,好解决,不要太难为自己。” 一句话说得屈妙琪在那边哭起了鼻子。哭着哭着,她就又骂起了郑斌源,说他无情无义,无勇无谋,十足的浑蛋一个。普天成笑着说:“骂他还是心里有他,你们两口子啊,不把对方折磨得半死,谁也不依。行了,听我一句劝,回来吧,回来好好过日子。”普天成接着又把郑斌源工作变动的事告诉了屈妙琪,屈妙琪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普天成都让她哭得难过起来,想想,他,瀚林书记,郑斌源,三个大院里走出的男人,事业成功不成功倒也罢了,婚姻,真是一个比一个的糟糕。瀚林书记的夫人在北京,是原来老政委的女儿,一直在军区文工团工作,在文艺界也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可惜这些年有点不务正业了,先是热衷于投资,当了几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后来见这行玩不转,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热其实就是他们这帮人带动的。她还几次打电话,想把普天成那尊陶器收购了,若不是瀚林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开面子,那尊陶器,早是她的了。瀚林书记骂她,不务正业,不像一个省委书记的老婆。最近普天成听说,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又回了文艺界,为某个歌星的复出四处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队,还唱过一首里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后来被曝与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随后便在歌坛消失。最近网络上风传,此歌星要复出了,可能就与刘建英他们的奔波有关。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着生活,生活之斑斓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总觉得,像刘建英、屈妙琪她们,是生活得**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没有方向的生活纵是五彩缤纷也只能称作热闹,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谈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热闹,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方向才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走得高,走得远。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功利时代,有太多的东西迷惑着人们,错误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普天成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人生就是对的,但至少,到现在,他还没迷失。 家里没有了卢小卉,是安静了许多,但偶尔,普天成也感到寂寞,这是卢小卉闯入他的生活前没有过的。他本是一个从不觉寂寞的人,哪怕一个人,他也觉得实在。可现在,他会冷不丁望住某个地方,痴痴望上那么一会儿,还会隐隐约约闻到卢小卉留下的气息。后来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经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觉得,自己还活在火热的夏天里。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点按捺不住。说好这个周末乔若瑄回来,第二天他们一同去路波省长家。正好路波省长的夫人也刚刚从北京来到海州,听说还带来她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星期四下午,普天成专程去省**,借给路波省长汇报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长很高兴,“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块儿来,尝尝我夫人的手艺。”路波省长的夫人是个美食家,菜做得相当精致,路波每次谈起她,都很骄傲,说吃遍天下,还是夫人手艺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乔若瑄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能来了。普天成问为什么,乔若瑄支吾一会儿说,市里出了件事,规划局长被人打了。普天成以为乔若瑄说谎,打电话问王静育。王静育说真是这样,规划局长昨晚在夜总会喝酒,被一帮流氓打了。普天成觉得这事蹊跷,再一细问,就追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事情还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广怀市明皇大厦前面又修了一裙楼,小三层。此项工程未经规划部门批准,也没有任何施工手续,规划部门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补办手续,耿明皇就是不办,还扬言他就是修了,谁能把他怎么着?此话激怒了规划局长,规划局长是乔若瑄这条线上的,他跟乔若瑄汇报,乔若瑄一怒之下说,把它给我扒了!规划局长就带上人,开了一台长臂挖掘机,叮叮哐哐就把裙楼的楼顶给扒了。耿明皇将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杜汉武大骂耿明皇:“补办个手续能麻烦死你!人家这是照章行事,你让我怎么办?”耿明皇虽然嘴上服软,但对规划局长,却怀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请规划局长吃饭,然后去一家夜总会唱歌。耿明皇闻知,就派了几个手下,专门去滋事。请规划局长唱歌的也是一老板,自恃在广怀还有点分量,一看有人扫他的场子,二话没说就叫了一帮小弟兄,结果双方发生血斗,当场打死一人,规划局长一条胳膊差点被砍断,那位牛气十足的老板让人家打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医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气得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广怀的问题,已不止是班子不团结,已经发展到主要领导纵容和包庇黑恶势力。耿明皇明着是企业家,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社会老大!可惜,杜汉武还保护着他。这样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乔若瑄啊乔若瑄,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偏要在广怀跟姓杜的较劲,我看迟早,你们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现在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说他们是中国新兴的贵族阶层,普天成笑笑,贵族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他们只是暴发一族,蚀权一族。这些暴发户对权力的渗透和破坏,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说他们是潜伏在中国政治场背后的一股暗流,一点也不为过! 周末普天成过得相当无趣,周六一大早,他还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长家去。路波省长见他一个人,问若瑄怎么没来,普天成苦笑一声说,下面有事,绊住了。路波省长哦了一声,“下面的工作不比机关,你这个单身汉,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说:“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广怀给领导坏了。”“哪能这么说,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广怀这几年,表现很出色嘛。”路波省长边说边请他落座。 夫人秦淑贞闻声定出来,热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来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们新过门的儿媳妇,秦淑贞却说,小两口一大早就去了龟山,他们的舅舅舅妈在那边。普天成这才记起,路波省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于是就道:“去了龟山啊,要不要我给龟山那边说说,照顾一下?”路波省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几了,还照顾什么,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当县长了。”秦淑贞说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过去做什么,现在的孩子,哪能跟过去比?”说着拿水果给普天成。普天成客气地接住,附和道:“省长对子女要求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别信他那一套,他对孩子,惯着呢。”秦淑贞的热情让普天成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都说领导好见,是领导的夫人难见,这样的尴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过。当年他在吉东,有次到老书记吴玉浩家,吴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愣是一个小时没理他。那一个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秦淑贞问起普乔的情况,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间还穿插着开了孩子们的玩笑。秦淑贞说,现在这帮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养。她有个同事,女儿都三十好几了,愣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妈吃不下饭,整天就给她打听婆家。普天成笑说:“我也怕有那么一天,现在当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你们志刚这样,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贞给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们急坏了,坏小子,给他找了好几门对象,他都看不上。现在算是安心了,当父母的都一样,都得有个过程。”普天成说:“是这个理,将来我要让乔乔难住了,就到嫂子你这里取经。” “那没问题,保证给你家乔乔找个好婆家。”秦淑贞说着就要给普乔做媒,路波省长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话打住,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说好了,今天在我这里吃。”普天成刚要客气,路波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让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她一天都不高兴。” 普天成只得硬着头皮跟路波到书房。本来他想扯几句就走,留在领导家吃饭,他有点不适应,心理这一关真是过不了。见路波两口子是真的热情,他便也不好再客气。 简单聊了几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问:“若瑄这次没来,是不是跟耿明皇有关?” 普天成一听,知道广怀发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件事,影响太坏了。”路波沉闷着,脸色很坏,普天成不敢多说了,目光在书房里游离,却又不敢游离太远,时不时地,还要望望路波。 “该袒护的他们袒护,不该袒护的他们也要袒护,这些人,组织原则究竟到哪里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态度让普天成心里一松,看来,对耿明皇,路波省长是有意见的。 “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过分地依赖于大企业、大财团,是我们工作的一个误区。”普天成顺着路波的话说。 “企业是要保护,但他们保护的是企业吗?”路波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着说下去,任何一个企业老板的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耿明皇所以敢在广怀为所欲为,恐怕因为他头上不止有杜汉武一把伞。他相信,同样的顾虑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个省长不会只在自己家书房里边发牢骚。 “省长您还是少生点气吧,这事迟早会解决。”普天成委婉地劝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谈这个,让人压抑。 还好,路波也是生过一阵子气后就平静了,似乎他这个省长,也有很多无奈。“天成啊,我们谈点别的。对,就谈谈你那尊陶器,我听他们把它说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有那么神秘?” “哪里,省长您可别听他们瞎说,其实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器,可能我太喜欢它了,就引起别人误解。都是瞎传,在龟山,那种陶器很多,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件。” “我就说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迷信一尊陶器呢。” “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没有这些传闻了。” “送倒不必,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这是做人做事的原则。” “省长能这么看,天成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一幅字画,想请省长鉴定一下。” “字画?”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会看什么,我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 “省长谦虚了,这字画我放了将近一年,心里没谱,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省长您就辛苦一下,帮我把把关。”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赝品放家里当宝贝。” 普天成到书房,拿了那幅字画,刚一打开,路波眼里的光就不对头了。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这变化,但还是很不在乎地说:“是若瑄去北京时在字画市场买的,当时就说要拿给省长,我说两百块钱买的,你也敢拿给省长。” 路波呵呵笑笑,“这个若瑄,她啥时喜欢起这些玩意儿了?”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字画。 “她是附庸风雅,跟我一样,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张假的唬人。” 路波仔细地盯着字画看半天,神情忽而紧张,忽而松弛,最后,慢悠悠说:“这幅字应该是康熙爷的真迹,但这东西不会到市场上啊,若瑄怎么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爷的,若瑄说,卖字画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一名老书法家的遗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元就拿了下来。我看,它可能连书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卖字画的模仿的。” “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顽主,啥都能造出来,而且绝对乱得了真。要不你再请人看看,我对这些,只懂点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说。普天成却从他脸上看到意犹未尽四个字。 “省长家来的人多,还是放您这儿吧,哪天来了高人,帮我鉴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这种东西放家里,会让人笑话的。” “这怎么成,万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紧张,那是行家看到真货后的本能反应。 “哪有什么真的,我还怕占了省长家的地方呢。”说着,将字画收起,装作很随意地,扔在了书柜上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路波省长,少有的热情。饭桌上又开了几句玩笑,路波还顺带提起了杨馥嘉,说她不想在妇联干了,找他,他说,找我顶什么用,找组织部啊。 普天成说:“馥嘉是个好同志。” 路波也说:“这话没错,馥嘉这同志,的确不错。” 话到此为止,普天成已清楚,杨馥嘉找过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来,就在于告诉普天成,这人应该安排到更适合她的位子上,具体怎么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但有效地沟通了跟路波省长的关系,还把杨馥嘉的问题也解决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礼物一共三样,一是那幅字画,实实在在是康熙爷的,是他当省**秘书长时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画玩家想在海州开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门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东的字画及古玩市场垄断在自己手里。普天成帮了他这忙,他请普天成吃饭,拿出三幅作品,让普天成任挑一件,还声明,挑假了概不负责。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认倒霉。普天成几乎没挑,顺手就拿了这幅。事后那位玩家惊叹,早知如此,他送普天成几百万得了。普天成笑笑,海东没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这都得益于龟山当县长那几年,他的所学,一半来自于那位真人,一半,来自他的天赋。真人送给他那件价值连城的陶器,其实是被他的天赋震惊。那尊陶器也是他从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陶里顺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验他,结果第二次时他还是顺手拿了这件。真人叹服,说这辈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还是舍不得把陶器送他,至于后来真人怎么想通了,把陶器留在道观里,让弟子转送给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凡事都有缘,或许,这辈子,他注定跟这尊陶器有缘。第二件礼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说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个礼拜,把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经济模式的思考还有未来经济危机的防范写了出来,这文章绝对有价值,弄不好还会在经济界引起震动。他给瀚林书记写了文章,将来发出来,路波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所以,他必须给路波省长也写一篇,这样,两边对他都不会说什么了。第三件礼物,就是两罐茶叶,他相信路波会打开,不会把它顺手送给别人。那罐里有一对玉兔,虽不是稀世珍宝,却也来之不易。路波夫妇都属兔,能有一对乾隆爷玩过的玉兔放在家里,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心情无比激动。于川庆说得对,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对,太绝对,路会越来越窄,关键时候,替你说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跟路波的关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路波不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性格中有跟他相像的成分,那就是认准谁,就是谁;认准哪条道,就是哪条道,轻易不改变自己,也不放弃什么。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坚持原则,时常做出些别人无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实他是在矛盾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海东格局未稳,原书记吴玉浩的影响力还在,还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书记又急于想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树起来,想建立起他的模式。这样,海东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书记与吴玉浩之间的矛盾,其实不,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则表现在现有班子中。一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斗争,这股斗争一开始还潜伏在水下,现在已彻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书记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说真正的威胁或者压力,还是来自路波这里。毕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当市长,后来当书记,长达十年时间。十年啊,海州几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于拿到了海东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次调整班子,其他市的领导都蠢蠢欲动,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个台阶,独独海州市很平静。为什么?因为那是路波工作过的地方,瀚林书记目前还没有力量去动它,也没办法去动,只能维持现状。但现状这种东西,持续久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瀚林书记不可能不清楚这点,清楚了而又无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动来动去,只能盘活半盘棋,甚至半盘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盘活,才是真正的盘活。 路波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一方面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书记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这种抗衡做得太明显,毕竟他到省长的位子上还不足一年,立足未稳,如果一上来就跟瀚林书记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路波在妥协,而且尽可能妥协得让瀚林书记满意。马超然一开始也想跟路波结盟,这种政治联盟在当下官场中不是没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惨败告终。政治经验非常丰富的路波,不可能走这条路,但也不能太疏于马超然,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寻求一种平衡。种种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这时候,路波就得争取一个人,让这个人作为他的平衡点,来缓和各方矛盾,将涌向他的种种矛盾或压力暂时以缓冲的姿势传递到这个人身上,确保他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思来想去,这个人非他普天成莫属。能担起这作用的,海东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个。这便是普天成敢于向路波主动抛绣球的原因。当然,内心里,普天成对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实干家,是位颇有远见和抱负的领导,海州各项事业能发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没。 可惜,政治场的输赢不是靠实干来定的,某些时候,实干远不如巧干会干,况且,谁也不能说瀚林书记就不是实干家。普天成有时候也想,如果他们能合二为一,那是再好不过,但这种结果会发生吗? 斗争中发展,发展中斗争,这是任何事物发展铁的规律,官场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毕竟一桩心愿已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赢得了主动。这么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说过,有个可以让男人完全放松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现在就想找这样一个地方。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