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师》 【第一章】打杂 ?头顶上的响动,将余墨痕从噩梦里拖了回来。 她住的地方像个蚁穴,一丈见方的地方摞了两层,拿薄木板隔出了十几间。只要有人走动,上下左右立刻乱七八糟地一阵地动山摇。 余墨痕是打小没在正经房子里住过的穷苦孩子,刚搬进来的时候,一晚上竟然也能被折腾醒五六回,天天担心房子要倒。上头那间住的是个打更的,人家拖着脚步回家的时候,刚好她也该起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做了梦总要想上一想。余墨痕没工夫多想,只搓了搓手指,然后狠命揉了揉睡梦中压麻的左腿,蹦出去,拴上门,踩着一地的霜走到蚁穴的一侧,打了冷飕飕的井水擦脸,就着沾湿的手,胡乱把头发束起来。 然后她利落地奔了出去。 她要出门做工。迟到了会扣钱。她下个月的房钱还没着落,扣不起。 天还没亮,不过巷口的糕粑铺子已经开张了。蒸笼里冒出的白烟,老远就能看见。余墨痕停下来,满足地吸了一口烟气里温暖的香味。她买不起灶具,然而饭总是要吃的。她并没有睡很久,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体力不够的话,怕是没法撑过去。 阿鹏站在柜面里边跟她打招呼,“今天要几个?饿着可不好啊。” 余墨痕一咧嘴,摆出一个还算甜的笑,“阿鹏哥家的糕粑料足,一个就够了。” 阿鹏拿了张油纸,一边把糕粑包起来,一边道,“听说你换了个活计?” “是,”余墨痕搁下了两个铜板,“我现在在讲武堂做事,干了一段时间了。” “好得很,”阿鹏的话音里是称赞的意思;他的脸却在朦胧的烟气里扭曲起来,流露出一点讥讽的味道,“齐国人的学堂。” “是,”余墨痕只当没看见,拿上糕粑就跑,“我要迟了,阿鹏哥回见!” 哀葛六大寨四十三村,是阿鹏这样的图僳人世代居住的地方。齐国人打进来,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哀葛其实不是个引人垂涎的地方。这里一来交通不便,被几道山岭圈在了里面;二来穷山恶水,勉强自足,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作物产出。引起外人的注意,是因为大山之下埋藏的千岁金。 在图僳人眼中,这种能够生起火焰的神奇液体是土地的血脉,不知在大地深处流淌了多少年。直到山外的大齐帝国打进来,图僳人才明白,千岁金虽然珍贵,图僳人的脚下却不是唯一的产地;而这神圣血液真正的价值,却被他们忽视了那么多年。 几十年前,大齐帝国掌握了将千岁金加工成稳定燃料的技术,设计出了以此驱动的偃机。这些偃机虽然造价昂贵,效率和功能却大大超过了人力所及。 技术快速发展的同时,大齐境内开采出的千岁金也逐渐难以支撑日益增长的需求。于是帝国军队凭借技术上的优势,驱动重型军用偃甲,以无可抵挡之势攻破了群山的屏障,降服了还处在冷兵器时代的图僳人。 不仅千岁金矿业被帝国官府垄断,在齐国的统辖之下,哀葛竟然还成为了徙流刑的终点之一。齐国打通了通往哀葛的路途以来,除了地方属官,戍边队伍,来得最多的就是源源不绝的流人。罪重的扔在矿里承担劳役,罪轻的则逐渐与图僳人混居。 许多穷得娶不到本地媳妇儿的图僳平民,都会趁此机会捡个徙流至此的齐国女人回家。余墨痕就是这类人家生出来的“小杂种”,两边都不待见。 不过,占了身世的便宜,余墨痕会说图僳话,齐人的官话也说得很好。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能到讲武堂去做工。 这是齐国人给军队培养后备力量的地方,原本不对图僳人开放的。近几年,为了安抚民意,宣慰司才偶尔从当地土司、长老及大家族中选拔人才,跟齐国人的子弟一起“学习先进军事”,实际上也是管控图僳贵族的一种手段。 可是,即便是出身望族的图僳学生,讲官话的程度也良莠不齐。为了方便,讲武堂只好从当地招了几个下人。余墨痕就是其中之一。 余墨痕是个打杂的,多做一件事就多一份钱。对余墨痕来说,赚钱就是天大的要事,所以她什么都干。茅厕归她扫,屋顶归她修,讲演用的偃甲也归她搬。 就连前几天,一批所谓“支持边远地区军武教育”的军士来讲考察,余墨痕也要混进过于稀少的女学生里面凑数,打扮成一只艳俗的落毛凤凰,站在门口迎宾。 她负责的“杂事”天天变,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给机件涂油。 哀葛气候潮湿,要保养这些精细的东西,实在很费工夫。 余墨痕知道这事儿麻烦,那块小小的糕粑还没啃完,就已经跑到了讲武堂。她利落麻溜地给厨房搬了菜、点了账、喂过马之后,就蹲在仓库外边,开始处理这份相当耗时间的大活儿。 她足足干了两个对时,忙得腰酸背痛。日头都已经高高挂起来了,堆在边上等着处理的机件还是小山似的,看不到头。 她被机油的味道呛得实在难受,于是站起来跺了几下早就麻掉的脚。这时候,她突然远远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拖着一个满不情愿的跟班,晃晃荡荡地往这边走。 余墨痕生怕给人看见自己偷懒,赶紧蹲下,捡起机油罐子继续干活。 可是那两个人绕来绕去,半天也没过来;那位公子哥儿的嗓门倒是大得很,对着身边的跟班一顿假哭,字字句句全都落进了余墨痕的耳朵。 原来,那公子哥儿是欠了十几天的功课。再不给夫子们一个交代,怕是连讲武堂学生的资格都保不住了。 “在这儿跟做苦役一样,不念就不念了呗,我倒是不在乎,”那公子哥儿一把嘹亮的嗓子如泣如诉,“可是你也晓得,我老爹最推崇我们齐国人的面子和风骨。我要是真的卷铺盖走人,连家都回不去。” “不至于吧,卫临远,”他那跟班安抚道,“你兵法操练的成绩还挺不错的。” “武课当然有意思了,”卫临远作崩溃状,“怕的就是这些文课,我的天,什么燃料配比,机件结构,还有画不完的构造图,看着就头大。” 他突然稍微压低了声音,对跟班道,“不然你就帮我写了吧。” 那跟班连忙摆手,“你别看我,我自己的功课做起来都捉襟见肘,哪儿有工夫替你补上这么大的工程。你还是问问别人。” 卫临远一听这话,嗓音都低落了,“我都问了一路了,全都指望不上。” 那跟班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帮人,吃饭喝酒打球干架都行,唯独功课……再说,你欠了这么多,谁能糊得上啊。” 卫临远转到仓库前边的时候,嘴里还在喋喋不休,跟班被他拉着说了一路,已经烦得不行。他扭过头想透口气,刚好跟余墨痕打了个照面。余墨痕赶忙把头一低,继续干活。 却听跟班道,“你看那个小妞。” 余墨痕心里一咯噔,面上还是继续作事不关己状,专心致志地给机件上油。 卫临远看了她一眼,不以为然道,“不好看。” “……不是这个意思,”那跟班道,“你不记得她了?昨天徐夫子的课上才见过。” “……不记得。是咱们的同学?”卫临远往这边走过来,又看了她几眼。余墨痕只好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尽量不让他们看到自己快要翻出来的白眼。 “是个下人,”那跟班也很是无奈,道,“不过几个夫子没事就把她拉来帮忙,你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吧?” 跟这些纨绔子弟打交道吃力不讨好,余墨痕清楚得很,巴不得他没印象。 卫临远却一咏三叹地”嗷”了一声,“是有个小姑娘老在讲室里晃来晃去。就是她啊?” 余墨痕默不作声,苦笑了一下。她平日里总是抱着沉重的偃甲在仓库和讲室之间往来,在课上还要忙着帮夫子们做演示,辛苦得很。被卫临远这个轻描淡写的“晃”字一形容,倒好像她是无事忙一样。 “我都没注意。她是助教?”卫临远又走近了几步,托着下巴,像观摩一台偃机一样,开始仔细观摩余墨痕。 余墨痕从善如流,完全把自己当做一台偃机,连动手涂油的动作都保持了一致的频率,其余一概不看不闻不问。 “算是吧,”那跟班看了看余墨痕,道,“不然你问问她,没准,她能帮你。” 卫临远将信将疑,“她会不会跟夫子们举报我?” “你这么大嗓门,她早就听见了吧,”跟班道,“说是助教你还当真了,一个下人,给点小钱,什么都肯干的。你就试试呗。”这小子只想赶紧脱身,撂下这一句就跑了。 卫临远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很快就做了决定。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上前来,很是谦和地行了个礼,招呼道,“助教姐姐,你好啊。” 余墨痕觉得有点好笑。 她虽然有时去课堂上帮忙,讲武堂的学生们却很少正眼看她;现在这位小少爷大难临头,可能连她姓名都弄不清楚,就开始胡乱叫什么“助教姐姐”了。不过,这位小少爷,听起来或许能“给点小钱”?余墨痕心里念着还没着落的房租,决定向钱低头。 余墨痕原本打算按照这些公子小姐的套路来,先虚情假意云山雾罩地寒暄一顿,漂亮话聊完,再谈钱的事情。然而她还没开口,就被卫临远那一身香粉呛得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这个喷嚏生生将卫临远逼退了两步。余墨痕很是尴尬,还没酝酿成型的烟雾弹就此幻灭。 余墨痕抹了把脸,道,“咱们直说吧。你出个价?” 【第二章】相逢 ?天已经完全黑了。 昏暗的讲室里,余墨痕就着一盏鬼火似的烛光,提笔描绘面前那副轻甲的结构。 除了外面不知名的虫鸟夜啼,空气里只有她挥动画笔的声音。 笔下那些复杂又枯燥的线条,交叠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机件之间种种或明朗、或隐秘的联系,逐渐将偃甲世界热闹生动的一面呈现在她面前。余墨痕乐在其中,享受极了。 坐在边上的卫临远却无聊极了。 本来,余墨痕自己拿去仓库画就行了。可是明天早晨是徐夫子的课。 徐夫子恐怕是讲武堂里脾气最古怪的一位,做事的条理简直到了刻板的地步,明日要用的偃甲,今天就必须装好了放在讲室。余墨痕没办法再挪去仓库,只能像现在这样,天黑了还蹲在讲室里描图。 其实她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傍晚收工之后偷偷过来画图就是了。 只是,大概是因为富家少爷的风度作祟,卫临远非说余墨痕到底是个女孩儿,担心她晚上留在这里害怕;另一方面,余墨痕的字写得又丑又乱,完全没有卫临远字里行间败家子的潇洒风范。卫临远深思熟虑一番,严肃表示,画完图之后,必须由他自己亲自写上边边角角的注释,不然会穿帮。 余墨痕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至于人家愿意在哪儿呆着,那是人家的事。余墨痕不好开口,只能默默腹诽,卫临远坐在这里,完全是个麻烦。 麻烦本尊很快坐不住了。 “要不咱们还是聊聊天吧。” “不敢,”余墨痕头也不抬,“不专心的话,很容易画错的。” “那我跟你说话,你愿意回答就回答,行不行?”卫临远扭来扭去,“我是要闷死了。” 余墨痕搁下笔,看了他一眼,道,“画错了的话,钱还照给吗?” “能做完就行了,不用纠结这些……”卫临远说着,转头对上她那副较真的神情,捂着脸笑了出来,“一分不少,一分不少。这么着,你陪我聊天,我再加两成。” “那好,”余墨痕重新拾起画笔,“你说。” “你一个……杂务女工,”卫临远给她的活计编了个稍微正式的名号,“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我在讲武堂读了两年了,都还没学明白。” 余墨痕心道那是你不用功。她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道,“给夫子们帮忙的时候偷学的。” 其实也不全是如此。她本身学过一些皮毛,对偃甲之学有些特别的兴趣。 偷听讲演之外,她在仓库当值的时候,也会悄悄拿几副用不上的偃甲拆分、比划一番;打扫藏书馆的空档,她还找机会翻阅了许多偃甲图谱,仔仔细细地抄录过许多有意思的设计。 这些偷鸡摸狗的行为,她不好跟卫临远细说。要是被发现了,没准打杂的活计都保不住。 卫临远却啧啧称奇,“你可真厉害。就这几张构造图,我敢说,我们这一拨学生里面,没几个能画到这种程度。” “卫少爷你觉得满意的话,我就放心了,”余墨痕心虚地瞄了他一眼,“其实……”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只在唇边竖起一只手指,然后蹑手蹑脚地凑到窗户边上去看了一眼,对卫临远比划道,“有人来了。” 卫临远的表情非常惊恐。 年轻的一对男女深夜共处一室,很容易引起不好的猜测。卫临远的父亲如果真像他之前形容的一样,绝对听不得那些风言风语。 这些道理,余墨痕是明白的。 她往四周看了一圈,发现之前存放偃甲的箱子空着,赶紧叫卫临远躲进去。她自己抓起几张图纸,一把扑到刚刚关好的箱子上,迅速恢复了画图的姿态。 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 漆黑的夜色里,一团卷着毛边的灯光晃晃悠悠地飘到了门口。 余墨痕抬起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努力辨认灯光后面那个轮廓。 “吓着你了?”提着灯笼的年轻人一脸窘迫。他停下脚步,擦了擦额上的汗,笑了一下,“真是对不起,我迷路了,看见这边有光,就过来看看。我是新来的夫子,你或许不认识……” “……元将军。”余墨痕站起来行礼。 她前两天打扮得张灯结彩、在门口迎宾的时候,见过这个叫元凭之的人。 他是帝都派来的军士之一。 这批人说是“支持边远地区军武教育”,军衔却都高得有些过分了。余墨痕过了好几天才听说,支持教育不过是个幌子,为的是让这些人长期驻扎在讲武堂。他们真正的任务,其实是进一步勘探蚩鲁山地区的千岁金矿藏。 千岁金日益供不应求,连哀葛这种矿藏不算丰富的地方,都逃不过敲骨吸髓的命运。 为敲骨吸髓而来的元凭之,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原来认识呀,”他顿了一下,大约是没想起来余墨痕是谁,脸上居然露出了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你在做什么?写功课吗?” 这个来自帝都的将军,比余墨痕所想象的要平易近人得多。 余墨痕听他话里的意思,估计是把她当成学生了,索性就坡下驴,学着讲武堂里那些凤毛麟角的女学生,低敛着眉眼吞吞吐吐,“是,这是徐夫子留的功课……” “徐夫子?徐达?”讲堂里只有这一个夫子姓徐。 余墨痕点点头。 “我认识他呀。”元凭之笑眯眯地说,“他的好几个弟子,仗着脑子好使,都是懒蛋;你倒是勤勉。” 余墨痕想不清他这话是褒是贬,只好保持一个羞怯的微笑。 讲室里实在昏暗,元凭之左右看了看,道,“这烛火太瘦了,别看坏了眼睛。” 他走进来,点起了墙边的灯。 每间讲室都有这样两盏汽灯,一般是夜里有要紧事才会用到。为了配合在这里教习的人的身份,这些灯的燃料特殊,配方里千岁金的比例不低,点起来很亮,花费也相当高。 余墨痕心头闪过一个因为年代久远而格外昏暗的画面。 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就着一盏比面前这支还要虚弱得多的烛光,观察一只齐国人的孩子拿来玩的机动小鼓。 那只可以自己敲出节奏的小鼓已经破烂了,铁皮锈出了一个洞。小余墨痕却就着那不大的洞,眯着一只眼仔细瞧里头的机件,看得兴致勃勃。 然后有人一手扇灭了蜡烛,顺势给了她一巴掌。 “小败家娘们儿,烧光你爹的辛苦钱蛮开心吧。” 时隔多年,余墨痕觉得自己的脸颊再度烧了起来。可是她已经来不及阻止元凭之了,只能象征性地摆手,“其实不用的……我看得见。” “光用蜡烛怎么看得清楚?你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元凭之的笑容如同汽灯的光芒一样温暖而明朗。他又嘱咐道,“有人来问,就说是我路过的时候让你点的。我刚从外面回来,大门口那个当值的孩子知道我往这边走了。” 余墨痕点点头,心情有点复杂。 她活了十多年,这是头一回有人替她点灯。 元凭之却显然只将此事当做举手之劳,并未多留意。他趁着亮起来的灯光,扫了一眼余墨痕身边摞着的另外两副旧甲,还有旁边那些不同制式的甲胄上拆下来的机件,就道,“你们徐夫子疯了?一次让你描这么多图?” “我……”余墨痕脸一红,实在不好解释说这是卫临远攒了十几天的功课。她心里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借口,结巴了半天才道,“我觉得这几副偃甲设计上可能有毛病,腰下这里坏得比其他地方都厉害。我想修一修,还原一下,看看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果然是个好学生呀。”元凭之赞许地看着她。 “……啊?”余墨痕有点摸不着头脑。 “善于观察,愿意思考,这都是好事情,”元凭之显然已经扮演起了夫子的角色,他略微一顿,就道,“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提示。这几副轻甲早就淘汰了,它们服役的年代,偃甲上的‘龙腰’,也就是驱动偃甲的机甲盒,可比现在重得多——得有几十斤吧。” “原来是这样,”余墨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几十斤的重量全部压在胯上,难怪坏得块。我还以为,是以前的甲胄锻造工艺落后,轻甲本身强度也不够,机件互相磨损,才弄成了这样。” “你说的也不错,有这个原因。”元凭之道,“现在最新的偃甲,设计上已经改良了很多。只是还没有推广到全军。哀葛这边,暂时还没用上。” 余墨痕听得起了兴趣,刚想继续往下问,元凭之却道,“月底开始,我会代‘偃术考’这门课,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我多讲讲。” 余墨痕只好答应。 原来教“偃术考”的夫子,也的确经常叫余墨痕去课堂上帮忙。只是倘若余墨痕到时去了,打杂的身份就要暴露。 她跟元凭之这几句聊下来,觉得颇为投契,私心里不希望对方知道她只是个下人。 “已经很晚了,讲武堂里虽然安全,你画完这些,也还是赶快回舍堂去吧。”元凭之说着,拾起他之前提着的灯笼,正准备走,忽然又停住了脚步,看了余墨痕一眼。 余墨痕福至心灵,连忙给他指路,“左拐走到头,穿过‘荟园’的月亮门,就到你们住的地方了。” 元凭之笑起来,道过谢便走了。 余墨痕抻着脖子往外看。看见元凭之走远了,她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拾起面前的几张图纸,踢了一脚箱子,“出来出来。人走了。” 箱子盖从里面被推开了,香气馥郁的卫临远钻了出来。 余墨痕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你再等一会儿,还有两张就完了。” “这么快?”卫临远坐在一边,有点不好意思,道,“我要是能像你这么厉害,我爹心里肯定好过的多。” “……”劝诫纨绔子读书这个任务太过艰巨,余墨痕自觉选择放弃。 空气再度沉静下来。 然而对于卫临远来说,“沉静”就是用来打破的。他四处张望了一番,便找到了话题,“刚才你喊元将军,是不是元凭之?” “是。”余墨痕的注意力还在构造图上,“你认识?” “听说很有本事,”卫临远无奈地抬了一下眉毛,“我姐姐也是讲武堂的学生,帝都这伙人来了之后,她天天在家发花痴,非说要嫁元将军那样的。” “怎么有本事?夜游神似的,看起来还挺年轻。”余墨痕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姐姐倒是挺可爱的。” “人家年纪轻轻,都已经是牙将了。他平时那副倜傥的样子,又于偃甲之学上很有些造诣,不知道的话,真看不出来是个武将。”卫临远道,“至于我姐,一点都没有闺秀的自觉,我家里都愁死了。她还特意托人买了元将军绘制的风俗画卷。我爹不喜欢这种俗气的东西,骂了她好几次。我姐都给骂哭了。”卫临远一面说,一面无奈地摇了摇头。 “风俗画卷?”余墨痕一愣。这种画卷对技艺要求也很高,只是描摹的多为风土人情。卫家既然自称书香门第,瞧不上这种市井艺术,也是情有可原。 “你不知道?元将军这个人特别多才多艺。”卫临远又道,“才来没几天呢,没事就出去采风。我姐那个五迷三道的样子,唉。”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正打算明天去请元将军专门给她画一张,也好安慰一下我姐。你要不要一起?” 余墨痕连忙摇了摇头,“你替你姐姐跑腿,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行吧,”卫临远撇了撇嘴,“我就是听你跟元将军挺聊得来。” 余墨痕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安安静静地勾勒着那些复杂的线条,心里却不知何时腾起了一点微澜,久久没有平息。 【第三章】演武 ?因为地形的缘故,哀葛的早晨湿气很重。 余墨痕拽着个巨大的扫把在院子里划拉,过于茂密的杜英枝叶划过她的头顶,露水悄无声息地落到她头顶上。凉的。 余墨痕也不恼,只是直起身歇了一下。她这段时间心情相当愉悦,抬眼瞥见湿漉漉的叶子,便觉得空气也清新了几分。 水洗过的天空是一种含蓄的蓝色,远处,还有图僳人的梯田错落有致地沿着山坡铺下来。田间有几处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是富庶人家的佃户已经早早起来,正操纵着简易的蒸汽偃机插秧。 和往常一样,余墨痕这一天也没有睡多久,本来困得很,此刻却已经被周遭的一派生机唤醒了。 “吱呀”一声,不远处,一扇窗户推开了。 窗里的人朗声对着外面问好,“徐夫子,早啊。”那声音笑吟吟的,尾音拖得有些长,转了个俏皮的弯。 元凭之。 余墨痕赶紧躲开,没留神,差点撞着身边走过的徐夫子。 不过徐夫子并没有看她,只是遥遥对着元凭之点了一下头。 余墨痕躲在一排茂密的树丛后面,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地,不一会儿,便看见树丛另一边,元凭之跟徐夫子一道往讲堂的方向去了,并没有注意到她。 距离她上回夜里碰见元凭之,已经过去了一段日子。看来,这人可能已经不记得她了。 余墨痕有点庆幸,又有点遗憾。她松了一口气,却又隐约听见元凭之说话的声音。 “徐夫子,讲武堂有个女学生很努力呀。” 余墨痕心下揣测,元凭之说的或许是她,不由脸一红。她可不是女学生。 “努力?”徐达的声音里满是对早起的怨念,“这里的女学生的确都很努力。” 元凭之倒是精气神满满的样子,“风气很好嘛。” “努力嫁人。” “……什么?” 徐达解释道,“在战场上,女人和男人的差距是绝对的。你以为,这些到讲武堂求学的贵族小姐将来真的会入伍吗?” 余墨痕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明白徐夫子的意思。 偃机问世以来,大范围地突破了人自身体力的限制。由于偃机内部装载的燃料提供动力,操作人的体力已经不再是完成大多数工作的决定性因素。 各行各业中,都有许多相对羸弱的操作人,可以凭借高超的技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此,在某些原本完全属于男人的领域里,也逐渐出现了女人们的身影。 但在讲武堂,体力仍然是最重要的训练和考察项目。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重型偃甲对体力有很高的要求。 重甲具有超强的防御力和持久的运转时间,一直是军用偃甲的核心力量。尽管拥有内部的千岁金蒸汽作为动力,要支撑起整具重甲,完成种种复杂的动作,依然需要操甲人足够的体力。而与之相对的轻甲,纵然具有灵活轻便的优势,在实战中却常常不堪一击。大军压境之时,这种实力上的差距从一开始就能决定双方的成败。 几十年来,大齐帝国能够不断扩张疆域,所依赖的主要战斗力也正是重甲部队。再加上帝都的偃师们不断改进偃甲设计,燃料的配比越来越精准,让重甲的机动性也成为了一个值得讨论的概念,由此才做到了攻无不克。 由于重甲对体力具有这种无法回避的要求,在作为帝国军队后备力量的各地讲武堂里,女学生的数量少之又少。 尤其在哀葛这种地方,男女地位本身就有着巨大的差异。讲武堂是男子汉们追求作为军人的荣耀的第一步,来这里求学的姑娘,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不过,能进讲武堂的学生大多出自当地的富庶人家,这就意味着,同学之间的交往能够互相提供一些特殊的机会。 对于讲武堂的女学生们来说,家里送她们来的本意也不是读书学武、将来入伍,而是抓住机会,与同样出自土司、宣慰使、大商贾之家的男孩们多多接触,在凶险的婚嫁市场上提前做些准备罢了。 想起平日里的见闻,余墨痕不由有些喟叹。其实她自己倒并不需要操心婚嫁。 她的生活里,比起婚嫁,值得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余墨痕打扫完院子,洗了手,匆匆抹了把脸,一边甩着水珠一边往仓库走。 按照讲武堂的惯例,小型演武的日子快要到了。演武场上的种种设置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应该分给各个队伍的甲胄,还暂时存放在库房里。 她昨日已经清理过这些甲胄,再检查一遍,就该分发下去了。 余墨痕走到仓库门口,突然看见窗户边上有从外边打开过的痕迹。她想起最近仓库里确实丢失过一些东西,立刻警惕了起来。 她皱着眉头,咳嗽了几声,故意把开锁的声音弄得重一些,打开门之后,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再笨的贼,这样一来,也该藏好了吧? 她自认没有抓贼的本事,这种时候,她选择各自保命,两不相干。 余墨痕压着脚步走进去,谁料迎面扑来一阵异香。 余墨痕猝不及防,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抬眼便看到柜子边上漏出一双眼睛,正贼溜溜地盯着她。 余墨痕叹了口气,“卫少爷。” “没想到吧?小助教,”卫临远钻了出来,抖了抖锦袍上的灰,“我又有事找你啦。” 卫临远或许是觉得余墨痕的构造图画得的确是好,又或许是担心自己做不出那种水平的功课,怕会穿帮,索性回回都找余墨痕帮忙。 他在学生里头人缘好得很,有福不独享,甚至还给余墨痕介绍了新的生意,把要好的几个同学的功课也拿来给她做。两个人已经形成了相当稳定的雇佣关系。 饶是如此,余墨痕还是给吓了一跳,“那也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什么事?” “过些日子就要演武了,我……”卫临远有点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我抽到了骠骑签。” 哀葛讲武堂的演武中,各个兵种都会出现。卫临远这次抽到的签,是骑兵的头领。他经常出去打猎,马术不算差,但在战马上领兵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会不会骑马?”卫临远问。 “会倒是会……可是我不擅长这种实战。”余墨痕也很不好意思。她毕竟是个打杂的,都没什么机会完整地看完一整场演武,战术的课程上,也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去帮忙,她这方面偷学的东西不多。 就连骑马,也不过是她刷马的时候,顺便跟养马的师傅学了点基本的骑术。她还从来没有穿重甲上过战马。 “不是要你替我去,咱们俩体型差这么多,穿在重甲里,也会被认出来不是?”卫临远笑了,“你不是说过,在讲武堂呆了这么几年,一直没有体验过演武吗?我们队有个小个子,这次不想上场,你替他吧。小骑兵而已,跟着走就行,不用说话。” “……不好吧。”余墨痕做事一向有些犹豫,这件事她没有把握,如果被发现了,搞不好还要危及现在的活计。她不敢冒险。 “算是一份工。两串钱,怎么样?” “……行,”余墨痕道,“你把他的编号给我。我自己用的话,得再调整一下甲胄。” “玄字十四,”卫临远胸有成竹,“别担心,上了场,紧跟在我后边就行。我可是骠骑签。” “知道了,”余墨痕杂事太多,没时间跟他多说,回身把门打开,“你快走吧,卫小将军。” 余墨痕再次出现在卫临远面前的时候,已经穿上了一身重甲,混在队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卫临远跟她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点头,算是互相打了招呼。 甲胄很沉。余墨痕每天要做大量的体力活,身体条件不算差。但是这种重型偃甲的分量,对于她来说,还是沉重得过分。她试穿的时候,掂量了一下,只觉得以她自己的体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马上坚持太久。 可是她已经收了定金,不好反悔,只好凭着自己对重甲的了解,临时拆掉了一些在演武当中不算重要的部件,强行减轻了重量。 拆除这些部件还不是最难的。 腰间的机甲盒“龙腰”能够支持整副偃甲的运转,靠得是偃甲内部错综复杂的管道。没有管道内部的蒸汽做为动力,整副重甲就只是一具毫无生气的铁疙瘩,尽管仍然具有一定的防御能力,主要的功能也就是把操甲人压死在里面了。 所以,余墨痕拆掉暂时不用的部件之后,还要考虑如何改装管道,绕过那些被她拆掉的“伤口”。 从她答应卫临远,到出现在演武场上,已经不剩多少天了。而在此期间,她还要奔忙在各种各样的杂事之间,改装偃甲也只能偷偷摸摸地趁深夜仓库里没人的时候进行,整个人累得头晕眼花。 余墨痕攀上马背,捏紧了拳头。 撑完演武的三个对时,可能就是她的极限了。但是事到临头,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不容她多想,战鼓敲响了。 “十六以上,向东,两百尺。”卫临远的声音还算洪亮。余墨痕依言,跟着一个个裹在重甲里看不出分别的学生兵一起,骑着战马冲了过去。 尽管卫临远这批学生正经学过战术,但是对他们来说,直接在演武场上依靠自己的判断下命令还是太难了。在这种小规模的演武训练中,情节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卫临远领的虽然是骠骑签,要做的也不过是把战术背熟,按部就班地操练几遍,就能过关了。 余墨痕毕竟不是学生,上演武场之前,没有办法跟着他们一起操练,只听卫临远详细地说了一遍情节,操练的时候,她趁着路过偷听了一些,算是熟悉了一点。 眼下,她得尽可能快地把每个命令对应到操作上。她的反应不是特别快,只能勉强跟上。余墨痕不由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步兵破路障,一队准备突破,二队准备穿插,听我号令。” 余墨痕一拉缰绳,稳住战马。 “前方路障已破,一队,冲。” 余墨痕一夹马肚,向前飞驰而去。可是,前方土路上一处怪异的凸起,突然让她意识到哪里不对。 铁蒺藜!她认出了那半掩在土里的东西。路障明明已经破了,铁蒺藜也不在仓库为此次演武准备的清单上。 余墨痕心道不好。 几个眼尖的骑兵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猛地顿住,阵型登时乱了,两个人甚至直接摔了出去。 卫临远显然也没有考虑过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连忙大喊,“骑兵后撤,三十步,不,五十步!稳住阵型!” 【第四章】坠马 ?计划中的路障破除之后,轻甲兵就已经后撤了。 再往前,很快就会迎上敌方队伍,重甲骑兵根本没有时间下马对付路障。而且,以他们全身重甲的状态,要收拾这些铁蒺藜也绝非易事。 夫子和教官们告知的演武情节里绝对没有这一项。遇到这种意外事件,卫临远作为骠骑签,应该可以要求停止演武。 余墨痕抬眼看去,果然看到卫临远伸手探入怀中,摸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叫停演武用的信号烟。可是他刚把信号烟拿到手,便顿住了。 余墨痕叹了口气,她离卫临远很近,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支信号烟湿漉漉的,已经点不起来了。 她知道卫临远不是个仔细的人。演武场上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需要叫停的状况。所以这种用不上的小装备,卫临远估计也没有好好检查过。 眼下,已经没有退路了。 余墨痕看着卫临远,猜测着他的想法。 铁蒺藜主要的作用只是阻拦骑兵、打乱节奏,并不具有什么特别的杀伤力,说不定,这次只不过是教官们临时埋下的小小考验。 队伍里有两人因此坠马受伤,但就算真的因此减员,也未必就处于下风。他领的又是骠骑签,骑兵头领临阵脱逃,演武结束之后,怕是要被那帮五十步笑百步的同窗笑死。卫临远虽然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却也有富家子常见的那种骄傲,肯定受不了这个的。 余墨痕正揣摩着,卫临远发话了。“十一,十三,能动吗?” 两个坠马的伤员手忙脚乱,费了半天劲爬了起来,点头向他示意。看来伤得不重。 他们所使用的骑兵重甲是真正的战场上淘汰下来的,有点过时了。但早期的重甲更加注重防御,只要不是像余墨痕那样大刀阔斧地改装,在坠马的情况下,也能给操甲人提供一些缓冲和保护。 “你们二人改领传令兵,十一传话给步兵……十七,把令牌给他。铁蒺藜不用管,留给敌方。重甲步兵向前两百步准备迎敌……两百步或许不够,叫步兵自己看着办。” 马背上一片嗤笑。不过几个骑兵很快意识到情况不妙,不是该笑的时候,赶紧闭上了嘴。 “……”卫临远看上也有点无奈,却还是绷着脸继续,“十三快马回大营,请示方教官,问问怎么回事……算了,不用问了,就跟教官禀明情况,让他拿主意吧。” 两个临时的传令兵扭转马头,往后方去了。 卫临远思索一下,决定道,“全员改走中道。” 余墨痕拉起缰绳,按他的命令出发了。 换作她自己,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这次演武,中道只是个摆设,如果不再出现计划之外的状况,中道上应该不会有设伏,也不需要轻甲步兵开路——要是真有那么多状况,余墨痕崩溃地想,就让卫临远投降吧,只希望自己替人上场的事情到时不要被发现。 然而,与原定路线相比,中道的起伏更多,路况更差,对于骑兵来说比较难走,并且明显绕得远了。 接近中午,天气愈发地闷。余墨痕的肩背上压着自己改装过的重甲,已经很是吃力。人在马上,偃甲里只运转着预热用的蒸汽,燎得人心头发焦。 其他的骑兵虽然受过更加系统的训练,但是甲胄也更重。他们沿着中道绕了长长的一段,渐渐地都有些吃不消了。 “坚持一下!”卫临远大吼,声音的底色也藏不住那点发颤的意思,“这次演武就是跑阵型,等会儿动手的时候不用下力气。跑到了就好了。” 余墨痕模模糊糊地听着。她额上的汗落到了眼睛里,扎得她一阵眩晕。甲胄的里衬肯定已经湿透了,最近天气潮湿,也不知道拿回仓库里会不会长霉。 她心里只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已经做不了什么决策了,只是手里死死攒着缰绳,跟着队伍继续向前。 骑兵们自己还残留着些许体力,战马却已经很是疲乏了。 甲胄和人的重量一齐压在它们身上,坡道又多,一路奔来,战马的呼吸已经越来越粗重。好在,他们正向下冲的是最后一个陡坡。再往前,他们就可以下马,燃起偃甲盒里那点宝贵的千岁金,草草打完这场模拟的战争,收工回家了。 忽地一声长嘶,余墨痕的马踏入了一处坑陷,猛地跪下了。 周遭一阵天旋地转。 她翻跌了下去。 余墨痕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房门没有关,只用蓝色的布帘围着,是为了方便进出。余墨痕的脑袋很痛,眼睛转了一圈,辨认出来,这是讲武堂的医舍。 她从马背上栽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摔晕过去。她耳朵里嗡嗡地响个不停,还能听见卫临远那个大嗓门慌慌张张地指挥了几个学生兵来帮忙。 可是她摔出去的姿势比较诡异,甲胄又被改装过,几个学生兵努力了半天,都没能把她的头盔卸下来。 后来,周围逐渐变得嘈杂了起来,又来了一些人,才把她从偃甲里弄了出来。她被抬出演武场的路上,实在坚持不住,终于人事不知地睡了过去。 看来,讲武堂的教官们还算好心,让她在医舍睡了一觉,没有直接把她扔回仓库去。 余墨痕浑身都在痛。尤其左手痛得不行,完全动不了,看上去也像是摔断了,被绑上了一块木板。 她伸出右手,四处摸了摸,检查了一下。脑袋上包了一圈,不过还能思考,应该没什么大碍。脖子没断是万幸。其他还有许多处皮外伤,都还不算严重。 她一边庆幸自己命大,一边有些手足无措。 一个打杂的,能在医舍里躺多久? 门帘从外面掀开了。卫临远提着一个水壶走了进来。他从演武场上下来还没多久,已经洗了澡,换了衣裳,还不忘熏了香。 余墨痕无奈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精致多了的公子哥,觉得鼻子被熏得有点发痒。 “你醒了?怎么样?怎么像个僵尸似的?” “……有点疼,”余墨痕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只努力转着眼睛看他,“大夫怎么说?我现在能动吗?会不会残废?” “没那么夸张,左手别动就行,骨头断了,不过大夫说接得回来,”卫临远脸上有点歉意,还不忘开玩笑,“幸好你的右手没事,脑袋看样子也没摔坏,还能帮我写功课。” “那没问题,”余墨痕点点头,“我的工钱还给结吗?” “先欠着,下个月再给,”卫临远无奈地掸了掸荷包,“我爹知道这事儿了,说要罚我的月钱。我都要断粮了。” 余墨痕笑了,这位一向仗义疏财的公子哥也有穷的时候。“……怎么是你给啊?” 卫临远苦着脸,把荷包里仅剩的几个子儿揣好,“你替的那小子也没钱啦,还被家里打了一顿,不比你好多少。” 余墨痕也苦着脸,“……不知道我下个月还能不能在这里干了。教官们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会不会辞了我啊?这回可是惹了个大乱子。”余墨痕皱了皱眉头,不小心牵动了头上的伤口,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给激了出来,在眼睛里打了个转。 “喂喂喂,你别哭,”卫临远手忙脚乱,“肯定不会辞掉你的,你别担心……别哭了。” “我是疼得——”余墨痕强笑道,“真不会?” “不会吧,”卫临远递了块毛巾叫她自己擦一下,“我把事情揽了,他们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这么仗义?”余墨痕怕再次牵动伤口,笑都不敢太大动作。 “这事也是我不对。”卫临远坐下来,挠着脑袋,一脸的不好意思,“其实我是坑你的。” 余墨痕愣住了。 “我这样的学生,家里费了挺大劲,才能到讲武堂来读书,可是到头来,还不如你这样自学的,我有点不服气,”卫临远拧着脑袋,没有看她,“这次也是机缘巧合,我队里那个小子突然不上了。我就想考考你。我不信演武这种事情你也做得来……” 余墨痕哭笑不得。 “你也看到了,我做不来,差点摔成残废。” 卫临远摇摇头。 他临危变道,及时传令,也算是正确的决策,可是因为没有燃放信号烟,还是被教官们说了一顿。 虽然这事卫临远自己也有责任,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有点不忿,这会儿已经忍不住了,便道,“不是你的错。咱们是被人坑了。” 余墨痕奇道,“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卫临远点头:“那一段铁蒺藜,是个学生兵偷偷铺的。我本来说要让他来跟你道歉,不过教官们也生气,已经打发他滚蛋回家了。” “是我自己摔下来的,不能赖人家。”余墨痕沉默了一下,又道,“虽然我没资格说话,还是觉得这样有点草率……那学生是个图僳平民吧?” 卫临远默认。他问过余墨痕的身世,知道她父亲也是图僳人。 余墨痕叹口气,道,“好不容易才考进来,何必呢。” “他说是因为图僳人只能做马前卒,嫉恨我们这些齐人可以编进骠骑队,”卫临远道,“一场演习罢了,气量真够窄的。这下可好,把自己前程都搭进去了。” 余墨痕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型演习已经如此差别对待,平日里,那个学生又遭遇过些什么呢? 余墨痕轻咳一声,道,“既然他退学了,有件事也可以了结了。你哪天遇见管仓库的秦教官,能不能帮我带个话?” “你说。” “前段时间仓库遭了贼,那些铁蒺藜,应该就是仓库里弄出去的。这也怪我们看守不力……不过要是东西对的上,秦教官就不用总怀疑是我偷的了。” 卫临远听了,有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跟那家伙追究了。” 余墨痕难为情地扭过头,“一码归一码。” 卫临远沉吟一下,道,“你可能不用做那些看仓库的活儿了。” “怎么说?” “元将军你还记得吧?” “……哪个元将军?”余墨痕嘴里这样嘟囔着,心里却觉得连自己都糊弄不过去,只好又自相矛盾地找补了一句,“……他可不记得我了。” “哪儿的话,”卫临远笑道,“明明是你,看见元将军就跑吧?” “……什么?” “刚才还听他说呢,讲演的时候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不在这儿读书了;最近总算发现你了,你又到处躲,都没机会跟你说话。” 以余墨痕刚刚撞过的脑子,实在想不出来,元凭之究竟是怎么发现她的。 “……我本来也不是读书的。”余墨痕拧着眉头,“所以,跟元将军有什么关系?” “今天就是他来帮忙,我们才把你那破偃甲拆开的,真是难拆,”卫临远稍稍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见元将军跟徐夫子说起你,听那个意思,可能要让你去上课。” 余墨痕听得一呆。这一日之内的变故太多,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才低声道,“你别编话哄我。” 卫临远显然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等你能起来了,自己去问问元将军不就知道了。” 余墨痕这次连脑袋都低了下去,“……我是个杂役,没有什么事情该去问元将军的。” “我可有事情问你。”门帘掀动,元凭之那张似乎永远都带着三分笑意的脸出现在门口。 【第五章】助教 ?卫临远偷听师长谈话,还在背后跟别人饶舌。他不知道元凭之听到了多少,只是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逃走。 元凭之却一抬手,拦住了他。“卫小将军,你有事没有?没事的话,不妨留在这里,做个见证。” 卫临远只好停下脚步,做了个苦哈哈的表情,“元将军可别这么叫我,折杀我了。” 元凭之还是笑眯眯的,“你私自招募骑兵,遭遇意外立刻决定变道,还没忘了派传令兵回来,很有点将在外的意思嘛。” “……” 主犯卫临远不敢反驳,从犯余墨痕本来惊疑未定,此刻看见他那一副滑稽的怂样,索性在一边看起了笑话。 卫临远支支吾吾了半天,脑筋一转,决定祸水东引,“余墨痕你笑什么,元将军可是来找你的。” “哦。”余墨痕收起那点虚弱的笑容,躺好准备挨训。 “你别紧张,我就是来问问你那副偃甲的事。”元凭之示意卫临远找个舒服的位置呆着,自己也拖了张凳子坐下,顺手拾起卫临远之前拿进来的水壶,给三个人分别倒了水。 他倒完水,抬眼一看,才发现余墨痕大概是坐不起来了,只好先把她那杯放在床铺边上晾着。 元凭之润了润嗓子,端着水杯,问道,“今天在演武场上用的偃甲,是你自己改装的?” “是。”余墨痕忍痛努力调整了一下头部的位置,方便跟他对话。 “说说看。你那些管道拆得挺有特色,是怎么个想法?” “其实不是为了拆管道。这次演武重点不是对战,防具和用不上的机括可以减掉。拆掉机括之后,内部辅助支撑的装置也可以减掉。不过,有一些管道也是用这些装置固定的,拆掉之后就要改变路线,尽可能保留燃料管。” “有点意思,”元凭之道,“不过,你为什么要拆掉这么多东西?你自己也知道吧,要不是去掉了那些防具,你也不会摔成这样。” 他扫了一眼余墨痕那一身乱糟糟的伤,心里不由有些佩服。这姑娘还能把话说清楚,已经很不容易了。 “元将军应该也知道了,我不是这里的学生,”余墨痕不敢看他,“各种操练我都没有参加过,我的体力支撑不起重甲。能减的重量,就只好尽量减了。” “这个倒没什么,养好了伤,你可以跟着卫临远他们一起练。你没问题的。”元凭之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卫临远,“卫小将军,你说是不是啊?” 卫小将军无聊得很,正在走神,忽然听到元凭之喊自己,猛地一回神,差点把水杯摔了。 “是是是,”卫小将军变成了卫小鸡,啄米似的一阵狂点头,“元将军您真有眼光。” 余墨痕呆愣着反应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摔傻了,脑袋像锈住了一样,一句话要反刍半天。 按照元凭之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真的能让她去上课? “你那个头盔又是怎么回事?”元凭之逗完卫临远,转过头来继续问话,“连接乱七八糟的,我也看了一会儿才知道怎么拆开。” “我毕竟是顶替的。从甲胄原本的型号来看,真正的玄字十四比我高,我想把肩部以上固定得高一点。……我怕暴露身份。” 余墨痕自己也觉得无奈,她不仅没藏好身份,这个糟糕的设计还导致她摔下来的时候把脑袋挫伤了,并且差点耽误别人救她。 “哦?”元凭之倒没有指责她的意思,仍是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那你是怎么想到,要从背后撑起来的?那两根钢条的改装挺有意思。” 余墨痕解释道,“我看肩甲上那几根钢条应该是用来辅助固定偃甲盒的,原本可以分担一些重量。但是这次计划的对战时间很短,偃甲盒里的燃料不会放太多,重量也就减轻了一些。这样,钢条就不需要发挥原来的用处,刚好用来搭个支架固定头盔。” 元凭之笑了笑,道,“挺有想法,是个人才,就是太不惜命了。” 听见这话,原本吊儿郎当半听不听的卫临远神色忽然一凛,深深地看了余墨痕一眼,生怕她又冒出什么“杂工的命不用可惜”之类的自暴自弃式言论。 余墨痕却没有说话。她只轻轻“嗯”了一声,怔怔地看向窗外。 元凭之并没有留意这两个人毫无默契的眼神交流。他慢悠悠地喝了口水,道,“我有个提议,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换一份活计。” 卫临远大喜,“余墨痕能跟我们一起读书吗?” “啊,不是的,”元凭之摇摇头,道,“好些学生搞不清楚偃甲结构,徐夫子气得要死,他也管不过来,叫我替他招个正式的助教,帮他管一管这些顽劣的家伙。” “那正好啊,元将军你可找对人了,”卫临远道,“墨痕她以前就……”他忽然语塞。 再往下说,卫临远就要把自己卖出去了。 “说来也怪,”元凭之转身看他,“徐夫子跟我说,你们这一批里面,好几个人,每次交的功课虽然都不甚相同,描的图风格倒是很是相似。卫小将军,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呀?” 卫临远强撑着一张笑脸,“……怎么描个图还有风格一说。” “那当然了,起笔的方式,着重描绘的位置等等,都能体现一个人对于偃甲的理解,”元凭之半真半假地逗他,“尤其你卫小将军,听说图画得不错,倒是标注常常写错,可得留点心啊。” 卫小鸡再度现身,“元将军教训的是。” “所以,你愿不愿意来当个真正的助教?”元凭之又看向余墨痕,“徐夫子手散,要你代为管理的事情可能会比较多。不过,讲武堂的课程你都可以旁听,操练之类,也可以跟正式的学生一起。至于薪水,比原来多一些,跟门口当值的那几个新兵一样。” “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愿意了。”余墨痕点了点头,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心里其实已经飞进了一兜蝴蝶。 她全身都还在痛,此刻却因为天降好运,只觉得精神都舒爽了起来。 “可是小余助教什么时候上任呢?”卫临远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即将失去完成功课的最大助力,只是看着余墨痕一脑袋一胳膊的裹伤布发愁,“伤成这样。” 余墨痕却摇了摇头。 “过几天应该就能正常行动了,还请元将军和徐夫子准我耽搁几日……三天,就三天吧。” “别对自己太狠了,”元凭之举起一只巴掌晃了晃,道,“给你五天。徐夫子骤然添了个帮手,他自己也要筹谋一下。毕竟能扔给你的工作太多了,不好好思考几天,他怕是理不清楚。” 卫临远送走了元凭之,回来一眼看见余墨痕那张明明写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却又有点痛苦还有点嘚瑟的脸,想到这个人平日里一张漠然的面孔基本没什么变化,此刻却能同时摆下这么多生动的表情,啧啧称奇。 “不至于吧,这么激动?”卫临远抄着胳膊,点评道,“瞧你那张脸红的。” “……卫小将军,行行好,”余墨痕没法子把脸色掰回来,只好顺势作泫然欲泣状,哀哀地看了他一眼,“我有点渴。” 元凭之倒的那杯水在桌角上放了很久了,余墨痕早就想喝水,可是她只有右手能动,翻身又比较困难,那杯水却偏偏放在了左手边。她瞟了好几眼,估量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够不着,只好放弃了。 卫临远勉为其难地给余墨痕灌了下去。 “……咳咳咳,”余墨痕被呛了一下,咳得眼泪四溅,“纵然我不能再替你写功课,也不至于就此呛死我吧。” “我怎么敢,”卫临远瞬间躲了三尺远,生怕她喷到自己身上,“墨痕你以后就是助教了,直接管我们这些苦学生。唉,现在贿赂你一下,来得及吗?” 余墨痕有气无力地斜睨了他一眼,“……你欠我的钱还没结。” 卫临远叹了口气,“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原来这么讨人厌的?专揭人短处。” “吃人的嘴软,”余墨痕道,“卫小将军你可是我的大金主。现在大金主自己也穷了,我就不用巴巴地供着了。” 初初落魄的公子哥和赤贫至今的穷杂役默默对视了一眼,越看越觉得相看两厌。 余墨痕挪开视线,四下看看,忽然道,“住在医舍里,要不少钱吧。” “我从前蹴鞠的时候伤了脚,倒是在这儿住过……可能几百钱一天?”卫临远挠挠脑袋,“记不得了。” “卫小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小余助教,还请不要多礼。” 余墨痕道,“能不能帮我弄台可以借力的板车?我回仓库去。” “你现在还不能下床吧?”卫临远想了想道,“我叫陪读的书童来帮忙,用我的车子送你回家好了。” “……还是算了,你家的车子,估计都进不去我住的那条窄巷,”余墨痕道,“劳烦你跟秦教官说一说,最后这几天,别的活计我也做不了,仓库就由我当值吧。” 仓库里备着一些药品和裹伤布,秦教官准许余墨痕拿去用了。这里还有一张给当值的人休息的躺椅,虽然不及医舍的床铺舒服,已经比余墨痕租的那间蚁穴好上太多。 天色已经很晚了,余墨痕痛得昏睡过去几次,又慢慢醒转过来,如此几次,到四更天,终于再也无法入眠。她索性拿了根长杆,把开得过高的窗子推开。 为了节省用料,讲武堂的仓库一半都在地底下,地面上的部分则与其他的屋舍平齐,因此窗户开得很高。天黑的时候,看不到周边积了灰的库存,常使余墨痕产生一种富丽轩敞的联想。 她现在就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间只有穷人才能欣赏得来的大屋里,靠在一张破破烂烂的躺椅上,默默看着天上漫转的星河。 按齐国人的说法,人间一条命,天上一颗星,人死了,那不知道怎么对应上的星光也就灭了。 图僳人的观念则刚好相反:人死了,可能会变成世间的任何一种东西,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草木,一颗石头,一粒沙,都有可能住着先人的魂魄。 但是余墨痕却认为,星星只是星星,草木也只是草木,人们把虚妄的前世和未来,一厢情愿地寄托在这些毫无关系的东西上,反而透露出着无力掌控命运的绝望,越是挣扎,越是显得无能为力。 她自己也不过如此。如今过得虽然艰难,已经是她想尽办法谋生的结果,不能怪她没有想法子改变;将来或许好些,却也只是突然来了一份难得的运气。 在世事的无尽变化面前,人的努力,究竟能占多少分量呢? 【第六章】上任 ?余墨痕是被门外的喧哗声吵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清早阴冷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一记耳光似的拍在她脸上。 余墨痕当即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心中懊恼顿生,只道自己简直是得意忘形,睡了这许久不说,敞开的窗户居然也忘了关。 她自己受风着凉倒是没什么,万一仓库里遭了贼,她怎么赔得起? 她忙不迭地翻身爬起来,不留神碰着了伤处,疼得一阵龇牙咧嘴,才想起来自己毕竟摔断了胳膊,身体恐怕的确是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然而她既然已经醒了,就绝没有再躺下去的道理。她就着一只能用的手,举着长杆去把窗户勾回来,冷不防,长杆的另一头竟然叫人拿住了。 余墨痕眉头一皱,顾不上全身上下各处淤伤带来的酸痛,单手扶住窗框,踏着边上的旧箱子,略一用力,硬生生跳到了高处的柜顶上,站在窗口侧边,借墙壁掩住身形,向外窥看。 外面居然是一群学生。站在最前头的,就是从前常常跟在卫临远身边的那个跟班,这会儿正挂着一张三分好奇七分呆傻的脸,捏着突然从仓库里戳出来的长杆观察。 余墨痕:“……” 既不是贼人,也不是找茬的上司,对于她来说,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只是这帮学生平日里连早课都很难赶上,如今居然大清早到仓库来,真是难得一见。余墨痕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只好随手拢了一下乱糟糟的长发,探出身去,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少爷、小姐,可有什么需要?” 为首的那位看见她,连忙把长杆放开,笑道,“小余助教出来了!” 他话音未落,一行人紧跟着便一齐拱手,像模像样地作了个齐人的揖,道,“学生们过来拜会助教。” 余墨痕平日见惯了这群纨绔子的冷眼,还是第一次直面这种阵仗,吓得差点摔下去。她赶紧抓紧窗框,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道,“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过几日才上任,今日还要看仓库,任务在身,不敢渎职,没法子出来一一谢过诸位。” 她拨一拨被风给糊到脸上的长发,又道,“早上风冷,诸位还请快些到……”她本打算叫这些学生到讲室里去准备早课,可是突然想到,人家或许会说她还未正式开始做助教就拿起了夫子的架子,于是刻意放软了声音,道,“快些回到舍堂里去,莫要受了凉。” 窗户外头的学生连忙一叠声感激她关心,余墨痕又劝了半天,才叫这帮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好容易打发走了这些骤然变脸的纨绔子,余墨痕赶紧拧身回到仓库里,还不忘顺手把那扇不幸见证了这荒诞一幕的窗户关上。 她手足无措地蹲在柜顶上呆了半天,只道卫临远那张嘴果然永远不知道“低调”为何物。昨日才由元凭之亲口证实的消息,一晚上便传开了。除了卫小少爷,还能归咎于谁? 余墨痕到了真正开始做助教的时候,才发现卫临远给她惹来的麻烦还不止于此。 卫小少爷向来仗义疏财,有福同享,自从得了余墨痕这个强大的助力,不仅自己一天到把功课丢给她,而且一点都没有敝帚自珍的自觉,转头就把余墨痕介绍给了他那一大帮小兄弟。一传十十传百,学生们大多都知道,讲武堂里有这么一个深藏不露的杂工。 只是这里的学生毕竟自认都是有身份的人,纵然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囿于面子,走在路上,只是远远地议论一二;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也决计不会来找余墨痕。 如今则不一样了,余墨痕摔了一跤,就成了帝都来的将军钦点的助教。即便她从来没有去过帝都,浑身上下也仿佛全是从遥远的帝都吹来的风华,一举一动都能惹得一众学生赞叹不已。就连余墨痕那张被评价为“绝对不会被元将军看上”的脸,也成了她全凭实力上位的有力证明。 至于她真正的实力……学生们能够给出的最有理有据的评价,就是余墨痕有本事完成夫子们布置的那些功课。 不过,即便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本事,在讲武堂的学生们看来,也已经称得上是真功夫了。毕竟,这群纨绔子十几年来有过的忧虑并不太多,讲武堂的夫子们布置的那些叫人头大的功课就占了大头。 “会写功课”这种并不如何光鲜的声名能够再度传播开来,则全是拜从前得余墨痕助力才能堪堪完成功课的那些公子小姐所赐。他们仗着过去全然由金钱支撑的一点关系,成日吹捧着在小余助教微时所建立的“深厚情谊”,并且纷纷不断寻找机会,试图促使这种情谊更进一步,发扬光大。 处于吹捧的狂潮中心的余墨痕,对此只有哭笑不得。 她原本只担心自己一介杂工,又是个图僳贱民的出身,陡然插进了作为压迫者的夫子和飞扬跋扈的富贵学生之间,或许在两边都不会多么受待见;如今情况虽然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却也暂时帮她解决了如何与学生相处这个难题。 在学生们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前,余墨痕需要对付的主要对象,就只有顶头上司徐夫子。 好在徐夫子虽然刻薄古板脾气坏,却也没兴趣为难她。徐夫子将该做的活计跟余墨痕交代清楚之后,便随便将她打发走了,完全不像元凭之所说的为了理出需要分配给余墨痕的工作而“思考了几天”的样子。 余墨痕原本想趁此机会,多跟徐夫子学些真本事;然而一朝遭了冷遇,原本被学生们吹捧得有点发热的脑袋也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依然穷,依然低贱——学生们的狂热吹捧总有过去的时候,元凭之随手给她盖上的虎皮大旗一旦揭开,余墨痕还是个齐国犯妇和图僳平民生出来的小杂种。 可是在这种种条件都没有发生实质改变的当下,她却是真真正正地在以大齐帝国最为先进、最为高贵的一门学问谋生。 余墨痕想尽办法来机枢院做工,就是因为在她十几年来悲苦的人生里,曾经于“学问”二字中窥见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而今,这点希望突然在现实里投下了一个叫她垂涎的影子。 她只道自己如今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好生把握这个机会。徐夫子一时冷落她,那也不要紧。时日还长。倘若她每一件事情都不叫徐夫子挑出毛病,叫徐夫子明白她对偃甲之学的热爱,未来如何,还未可知。 余墨痕从来没有做过助教,不过真正做起来,倒也觉得不难。 她最主要的工作,是替徐夫子准备讲课用的偃甲。这与她做杂役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徐夫子向来不肯多跟余墨痕说一句话,很多时候,他跟余墨痕交代第二天要用的偃甲,只会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惯用的代称。余墨痕又生怕徐夫子认为自己愚鲁,也不敢多问,只能全凭自己对仓库里那些偃甲的认识和藏书馆的资料辨认,居然也从来没有拿错过一次。 久而久之,她甚至找到了徐夫子所使用的那些叫法之间的逻辑,对偃甲的认识再一次融会贯通了起来。到后来,徐夫子说需要什么偃甲,余墨痕还能想明白徐夫子用这些东西当教具的目的。她毕竟看了很久的仓库,对讲武堂的库存了如指掌,有时还能想出比徐夫子开出的单子更合适的东西。 只是她生怕自己拿错,又担心惹徐夫子不高兴,从来不敢明说,每每只能假装不小心,把自己觉得合适的那些东西随手塞在箱子里,一起送到讲室里去。徐夫子有时候拿来用一用,有时候就直接无视了,也不知道是否留意到了余墨痕的苦心。 除此之外,余墨痕还得着重监督那几个从前找她代写过功课的公子小姐,迫不得已,偶尔还要帮他们开开小灶。 徐夫子虽然对这些人的真实水平有所预计,还是常常被气得七窍生烟。实在讲不通了,便打发余墨痕手把手地教他们解析偃甲结构,挨个讲解每个机件的作用。 最不济的时候,余墨痕念一句,学生照抄一句,勉强背下来蒙混过关。 然而余墨痕自己那点学识也是乱学的。 徐夫子是衣食父母,脾气又臭,余墨痕一方面不敢麻烦他,一方面也不愿叫这位很有些真才实学的夫子小觑了自己,只好继续牺牲睡眠,得空就在讲武堂的藏书馆和存放偃甲的仓库来回奔波,自己先把徐夫子那一时醍醐灌顶、一时云山雾罩的讲演弄清楚。 好在元凭之古道热肠,早就叮嘱过她,有什么问题都欢迎找他探讨。这人虽然是武将,偃甲之学上的造诣却绝对不在夫子们之下,颇受学生欢迎。 余墨痕原本也不好意思前去打扰。然而她有几次实在想不清楚,只好厚着脸皮去问了。 没想到元凭之言出必行,每次都立时放下手头的工作,有问必答。 此外,他还是个十足的话痨,得了空,便娓娓地说一说偃甲设计背后的巧思,偶尔还愿意听余墨痕聊一聊她自己的想法,指出哪些见解有错漏之处、哪些观点又有点意思。 他性格使然,但凡有一点值得鼓励的地方,就会真心诚意地将对方夸上一番。久而久之,至少在偃甲方面,余墨痕的自信也慢慢积攒了一点。 此外,元凭之还对哀葛的风土人情有些超乎寻常的兴趣。他不会说图僳话,不是很方便。余墨痕却生于斯长于斯,刚好替他解释些不明白的事情,间或介绍一些她自己都不甚感兴趣的图僳民俗。 余墨痕从小自觉卑微,待人一向有些自我保护式的淡漠;然而对上见人自来熟的元凭之,却也逐渐熟络了起来。 【第七章】告别 ?人一忙起来,日子过得也快。四个月的时间,飞也似地过去了。 哀葛本就潮湿,这个时节正是雨季,一天天几乎没有转晴的时候。中间有一天雨下得太大,余墨痕那把破伞彻底给风雨吹打得不能用了。她一贯节省,又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时间去集市上买一把新的,一拖再拖,最后她索性住在了讲武堂的仓库里,也省得一日日在雨中来回跋涉。反正她租住的那间“蚁穴”也破败的很,少有干爽的时候。 她既然一直呆在讲武堂,淋雨的机会也就不太多了;平时走到露天的地方的时候,她便随便用手掌、衣袖,或者手里拿着的随便什么东西遮一遮,也勉强过得下去。 有一日,徐夫子下了课,余墨痕眼见外头细雨只如牛毛,柔柔软软地没一点威胁到她的意思,便冒雨抱着两箱小机件快步往仓库走。她一抬头,却突然隔着迷迷蒙蒙的雨幕看见前边走廊上有个人影。 她走近几步,揉了揉眼睛,才确定是元凭之。 帝都来的军士们之前出门勘矿去了,余墨痕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他。 或许是隔着一层水雾的缘故,元凭之的样子比平日更为闲散。看起来,这次任务应该是结束了。 元凭之身侧撑开了一把颇有些格调的绸伞,用来挡屋檐外边飘进走廊的雨水;一只手轻抚着膝上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小花猫,正懒懒闲闲地坐在檐下看雨。他仍然是那个从帝都来的倜傥公子,却全然看不出一点身为武将该有的杀伐之气。 余墨痕看得一呆,两只手被箱子占着,没办法行礼,只好点头作为问候,“……元将军好。” “来,跟小余助教问好,”元凭之笑眯眯地托起小花猫,举起一只肉团似的爪子跟她打招呼。那小猫脑袋圆圆,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流露出一种近似于好奇的表情,很是可爱。 余墨痕一直觉得这些小东西又脏又凶,饿极了还要来抢她的东西吃,所以从未与它们亲近过;此刻为这小猫,她心里竟然也柔软了几分。 “下课了呀?” “是。” “你没有雨伞吗?要不拿去用吧?” 余墨痕看了一眼他那把个人风格非常明显的绸伞,只觉得与自己这粗头乱服的形象半分都不搭嘎,自惭形秽之下,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元凭之也没有强塞给她,只道,“那你小心一点,别淋坏了。” 余墨痕点头道了谢,准备走了,元凭之却又叫住她。 “今天既然下雨,操练应该会取消,”元凭之道,“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来一趟曝书室?有件事想问问你。” 元凭之这批帝都军人来到哀葛之后,曝书室就被挪用为他们处理公务的所在,眼下几乎已经成了讲武堂最奢侈最清雅的所在。学生们看得眼热,又不敢贸然进去,常常找各种理由请托余墨痕带他们进去。 可她也不过是个连备课的屋子都没有的小小助教罢了。要不是元凭之在的时候,她有“找元将军答疑解惑”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有什么资格进去呢? 此刻元凭之既然提出邀请,余墨痕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下午没了操练,她的事情就少了很多。余墨痕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答应了。 余墨痕到的时候,元凭之已经沏好了白菊茶。 余墨痕跟他相处这些时日,已经发现这人对许多细节有着独特的偏执。比如这个白菊茶,虽然不甚金贵,沏茶的工序却特别麻烦,附庸风雅也不是这么个玩法。 元凭之捧着茶杯,就着氤氲的水汽,慢悠悠地开了腔,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前几天,我在哀葛第三寨的北面看见一处大泽,群山环绕,湖水如镜,岸边又有幽兰杜若等芳草,景色很是秀丽……” 余墨痕没有去过第三寨。哀葛地形复杂,几个寨子之间交通也不方便。不过,听元凭之讲了一会儿,也大概能想见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湖中有个小岛,上有一座石像。我特意找了只船划过去,走近了仔细瞧,才发现那石像远看大致是个女性的形貌,近看却面目模糊,腐蚀的痕迹很重,看来年代久远,雕刻手法也很简陋,”元凭之托着茶杯,脸上显出一点苦恼,“我问了附近的人,可是语言不通,只是反复听到‘赫摩棱’这个发音,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余墨痕听到一半,就已经明白元凭之问的是什么了。 “这是图僳族非常古老的一个女神。”余墨痕心里把不同的版本过了一遍,思索着该给元凭之讲哪一个。她对这些神异之事没什么好感,记得不甚清楚,想了半天,才回忆起个大概。 “‘赫摩棱’的意思是‘来自北方的老祖母’。有一种最尊敬这个神的说法:她为图僳族创造了一切。地底下的千岁金是她的血液,连同七座神山在内,所有的山峰都是她的孩子。听说以前女人嫁人之后都要朝拜这个神,希望像她一样生出很多孩子。” 元凭之点点头,又露出感到奇怪的神色,“这么重要的神祇,我之前倒没听过。也没在图僳人的旧庙里见过。” 余墨痕回忆了一下,道,“我小时候,齐国的新庙还很少,过节还是要去图僳族自己的庙宇,那时候,哀葛供奉的就已经是旧庙里那些了。” “那个‘来自北方的老祖母’去哪儿了?” 余墨痕说,“旧庙里的庙祝讲的,赫摩棱不可能一个人生下那么多孩子。她是失足踩到了一个脚印,那脚印属于更高级的天神——就是旧庙里最中间的那个格茂,才有了身孕。这种未婚生子的行为不守妇道,所以后来就禁止女子朝拜她了,庙里的神像,也就没有了。” 她很少讲这么多话,此时神色虽然平静冷淡,心里却很为赫摩棱不平,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元凭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关心道,“喝口茶?” “……好的。”余墨痕轻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元凭之等她平静下来,又问道,“这样的话,为什么大泽里的石像保留下来了?” “那片大泽的名字翻译成官话,意思是‘出现过神迹的地方’。据说赫摩棱就是在那里踩到了格茂的脚印,”余墨痕继续淡淡地说着,“按照图僳人的意思,赫摩棱不足重,格茂却不能惹,所以那一片地方,就保留成以前的样子了。” 元凭之听着这些人替神仙争地盘的事情,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平时了解各地民俗时那种获得知识的欢快感也并没有出现。 半晌,元凭之只道,“你知道得还挺多。”说完低头喝茶。 “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总希望能有神仙来拯救她,哪路神仙都行。”余墨痕低声道,“所以就连这种不受待见的神,她也没放过。” 元凭之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余墨痕却就此打住,没有再往下说。 元凭之看她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 “其实找你来,还有一件事情,”他把茶杯放下,正色道,“你想不想去帝都,做些真正和偃甲有关的事情?比如说,做个偃师?” 余墨痕愣住了。 在帝国,只有由国家供养、专门研究偃甲之学的人,才会被称为偃师。战斗力最强、运转最持久、效率最高的偃甲设计,都出自偃师之手。 讲武堂里的夫子们虽然也能教些基础的偃甲课程,却不过是照本宣科、拾人牙慧;和真正的偃师相比,就完全不值一提了。至于制造民用偃机的普通匠人,更是不入流。 余墨痕纵然对偃甲之学很有些兴趣,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和“偃师”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她突然飞快地看了元凭之一眼。难道他也是一位偃师?只是单看元凭之平日里做什么都松散从容的模样,很难说偃甲之学究竟是他的本职,还是和进山勘矿、下笔作画一样,只不过是一样做起来格外像回事的业余爱好。 元凭之仍是一副轻轻松松的语气,“这一阶段勘探的工作快结束了,剩下的工作也不需要我在这儿,我过几日就要启程回帝都去。” 余墨痕低着头,小声道,“你要走了啊。” “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元凭之道,“我们帝都的机枢院,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那是专门研制偃甲的地方。过半年又要招预备役了,你要是愿意去,可以递个申请状。我回到机枢院之后,还能帮你写个推荐。” 余墨痕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了。 原来元凭之真的是偃师,而且,还是实力最为出色的那一类。 机枢院是偃甲之学的圣地,大齐帝国最优秀的偃师,几乎都集中在这个地方。即便只是去做预备役,也是非常难得的。 余墨痕的声音也难得地抬高了一点,“我当然想去!” 元凭之笑了。 “那好,有几篇走形式的公文要写,藏书馆里应该有范本,我给你批个条子,你去参考一下,一个月后,讲武堂里的学生,但凡是打算从事偃甲之学的,也都会递交申请状,你跟他们一起交就好。” 元凭之挑了一支兼毫,签好了因公查阅的批条,递给余墨痕。又道,“入院前还有一道考试,是直接在机枢院举行的,以你的实力,没问题的。这几个月,你就跟着徐夫子,好好理一理偃甲方面的知识。我已经跟他讲好了,你的底子很好,得他教诲,会更完善。另外,日常的学生操练也要参加,机枢院毕竟是兵部的机构,体力上不要拖了后腿。” 余墨痕又惊又喜,赶忙道谢。 “不用谢我,这么好的人才,不招揽来可惜了,”元凭之笑道,“申请状通过之后,讲武堂自己的学生发榜的时候,也会一并通知你,你多留意。到时可以直接搭帝都派来的泛日鸢,比较方便。” 余墨痕见过泛日鸢(注1)。那是在千岁金的动力支持下才出现的大船,本质上是一种巨型偃甲。 普通的船只只能入水,泛日鸢却可以像真正的鸢一样,高高飞上天空。 哀葛和齐国原本的国境之间隔着崇山峻岭,与帝都之间更是相距千里,走陆路或水路都需要数十日。乘坐泛日鸢则要快上许多。纵然路途遥远,无法直接抵达,算上停留在专用的驿站休息的时间,也至多只需三日。 不过,余墨痕在讲武堂呆了几年,也只见过一次泛日鸢。那还是元凭之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知道讲武堂的学生有没有那样的运气,能够得到机枢院的录用,真的让帝都专门派一艘泛日鸢来。 “太好了,”余墨痕点点头,“我都记下了。” “那好,”元凭之想了想,又叮嘱道,“我走之前,有什么事情想讨论的,还是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第八章】拜访 ?元凭之走后不久,余墨痕的申请状便通过讲武堂递了上去。 或许是因为元凭之特意叮嘱过,徐夫子对余墨痕也有些上心了,还开了一张书单叫她去读。那书单上有一部分是讲武堂的藏书馆里没有的,徐夫子还拿了好些自己的私藏给她。 因为讲武堂存有的偃甲普遍比较过时,模型也不完备,书上记录的一些经典的偃甲,余墨痕都没有见过,许多地方只能靠猜。不过,她实在弄不明白了,徐夫子偶尔也会耐心教导。 虽然徐夫子脾气还是很臭,与从前那个只管打发她去招呼学生的样子相比,已经好了很多。 余墨痕心里无限感激,无以为报,只好格外发奋。 刚好讲武堂遵循齐国人的习惯,放了个不知道是什么名目的短暂假期。她得了空,猫在自己那间最近才好不容易干透的“蚁穴”里头,很快便读完了徐夫子给她开的那一串大部头,隔天便抱着徐夫子那一堆私藏去还书。 因为书太多,假期又还没有结束,徐夫子叫她直接送到自己府上去。 徐夫子的居所不大,不过完全是齐国人的设计,院子比图僳人家常见的那种要开阔许多。 余墨痕原本想从正门进去,轻叩了几下门环,并没有人应。她只好绕到后面院门,踮着脚往里张望。 余墨痕之前听说过,徐夫子没有亲人,家里也只有一个老仆,过得很是简朴。这一会儿,他和那老仆正在后院给花草迁苗。两人破旧的套袖上都溅了许多泥点,也都挽着裤脚,一眼看过去,简直分不出谁是主子、谁是仆人。 好在老仆比较细致,很快发现了余墨痕,过来开了柴扉放她进去。 “你自己到书房去,按类别放好,”徐夫子头也没抬,“我们还有几盆花要收拾。” 余墨痕答应着,抱着书,有点艰难地踏上了歪歪扭扭的石阶,忽然看见一道影子从她身边蹿了出去。 余墨痕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径直奔到老仆身边、叼起裤脚便咬的,正是当日卧在元凭之膝上看雨的小猫。 “越来越不像话,”徐夫子怒道,“不准给它鱼干。” 老仆唯唯诺诺,却悄悄摘下一只套袖,将手擦干净了,然后伸出手去轻轻安抚小猫。趁着徐夫子没注意,老仆还跟小猫打了个眼色。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般,那猫安分了一点,只在老仆腿边蹭来蹭去地撒娇。 余墨痕失笑。 徐夫子一怒,便要殃及池鱼。他瞪了余墨痕一眼,道,“还不是元凭之那小混蛋,来了一趟就把我们家的猫拐走了,喂成个球才想起来要还,到现在都没瘦下来。” “夫子们都是爱猫之人。”余墨痕努力憋着笑音,战战兢兢地打趣了一句,便连忙进屋还书去了。 余墨痕不算细心。然而徐夫子的东西,她不敢弄乱了,只好对着占满了墙壁的书架,一本一本地找到正确的位置。不一会儿,她就已经满头汗了。 从徐夫子的书架来看,此人涉猎相当之广。不仅有许多连讲武堂的藏书馆都不曾收录的偃甲技术书籍,还有园艺、烹调等方面的集子,更有许多她没听过的齐国书籍,甚至连讲经院的夫子们不屑一顾的传奇小说,都堂而皇之地摆在了书架上。 余墨痕一哂——没想到徐夫子平日里看起来古板尖刻,竟也是个有些意趣的人。 她手里拿着一本《九嵕游学记》,正愁不知道该放在哪个位置,有人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余姑娘,记录研讨切磋的作品放这里。” 来人正是那位老仆,他头发已有些花白了,但与徐夫子相比,也看不出谁的年岁更长一些。 老仆接过那本书,放到了一个较高的位置。余墨痕个子不算高,之前一直没怎么抬头,忽略了那一处。她这时抬眼看去,才发现那里的确有一处空缺。 余墨痕这时才发现,这书架上的书籍全都放得严丝合缝。抽走了的书籍,也都留下了一个十分契合的空间来。因为缺失的书并不全是她借去的,她才忽略了这一点。 这涉猎十分广泛、又精细得过分的作风,免不了让她想起元凭之来。余墨痕心道,难怪元将军和徐夫子性格虽然完全不同,平日里却相处得很好。 余墨痕向那老仆道了谢,顺口问道,“伯伯,您怎么称呼?” “就叫我老孟吧。” 徐夫子以暴躁的脾气和刻薄的言辞出名,他家中的老仆却言辞温吞,面相和蔼,尤其声音极温润,听起来叫人舒服。 余墨痕慑于徐夫子的威严,来到他府上之后,原本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此刻与这老伯略一交谈,竟然也放松了下来。 老孟给余墨痕拿了茶水过来,竟是元凭之从前常喝的那种白菊。余墨痕谢过,没话找话地说道,“徐夫子的收藏可真是丰富。” “的确,”老孟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站在一边慢慢品着,“这边两大架子的偃甲典籍,全是他的书;还有这一边的两排,是他自己参与编撰的。” “哦?”余墨痕奇怪道,“那剩下的书籍,这些园艺、烹饪、传奇话本什么的,是谁的呢?” “是小老儿闲暇时翻着玩的,”老孟谦和地笑了笑,“叫余姑娘见笑了。” 余墨痕的脸上写着藏不住的惊奇。 由齐国朝廷特别派往哀葛的官员和教员们,很少能够举家搬来这个并不富庶的地方。所以,他们家中雇佣的下人,许多都是哀葛当地的图僳人。 而在原住的图僳人当中,官话的普及程度并不高。说得清楚官话的图僳人已经不多,认识齐国文字、能够读懂齐人撰写的书籍的,就更是寥寥无几。 余墨痕也曾去定居在哀葛的商人家中打过短工,见过人家从齐国带来的侍从,但也没有见过像老孟一样爱好读书到如此地步的仆人。 齐人和图僳人面相上没有太大差异,虽然各地常住的居民会有些自己的特征,但这老孟长相平常,余墨痕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是齐人还是图僳人。 不过,一介仆从能够如此,也让余墨痕格外景仰了。 老孟是先回屋替徐夫子煮茶的。 不一会儿,徐夫子也从院子里返回,脱了厚底屐搁在外面鞋架上,摘了套袖,净了手,便在罗汉床上坐下,茶还是热的,刚好润口。 余墨痕不便久留,正要告退,徐夫子却道,“你是真心想考机枢院?” 余墨痕原本畏惧他,谈及此事,心里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底气,便抬起头来,道,“当然是真心。” 徐夫子沉吟片刻,道,“我原本以为,你和讲武堂的女学生一般无二,不过是借个机会,为了出嫁打算,才来这里胡闹。” 余墨痕立刻明白了徐夫子是什么意思。 从前找她代写功课的女学生,也确实明明白白地跟她讲过是这种打算。她想起这些事,不知怎么难过得很,失言道,“徐夫子这话可有些偏颇了。” 徐达听见她的话,仍是不屑。“怎么,你这女娃娃又有什么见解?” 余墨痕原本不想争辩,自己都没意识到说出了声音。 然而她此时被徐达的态度一激,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意,胆色竟然也壮了三分,“女人也是人,也有心智。讲武堂的姑娘们如果全是为嫁人考虑,大可恪守妇道,乖乖呆在家里,学学讨男人们喜欢的法子,总比读书、习武要容易得多;认得了如意郎君,订个亲回家就是,又何必苦苦在此求学?” 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讲武堂的女孩子们,其实也只跟她聊过嫁人的心思。 可是她偏偏这样异想天开。 徐达看她一眼,叹道,“讲武堂的女娃娃们如果真是作如此想,我也不会天天被她们气得折寿。” 余墨痕头一回顶撞徐夫子,紧张得很,脸颊涨得通红,眼看就要哭出来,却还强撑着稳住声音,道,“我愚钝不堪,斗胆猜测,莫不是因为徐夫子一早便不信她们是来求学的,才尤其不肯耐心给女学生们讲授吧。” 徐达本来对她的观点颇为不屑,此刻却被她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你以为,胸无点墨的蠢东西就是讨喜的吗?那些女娃娃,不过是换个逢迎的法子罢了!我看你算是个人才,今日之事不与你计较。老孟,送客吧!” 他说着便起身拂袖,回卧室里去了。 余墨痕再也忍不住,眼眶里转了许久的泪水旁若无人地落了下来。 老孟叹了口气,拿了张帕子给她,道,“余姑娘,你徐夫子之前跟我说,以你如今的学识,考入机枢院不成问题,但真要入此道,仍嫌浅薄了。“ 余墨痕心里还在生徐夫子的气,可是听说徐夫子这样谈论她,也只能服气。她自己也明白,这个评价是很中肯的。 老孟看她一眼,又道,”他叫我再选几本新书给你。读起来可能费些力气,但如果肯用心揣摩,研读过后应该会有进益。你要是愿意的话,便跟我一道去拿书吧。” 余墨痕一听了这话,连忙擦干净眼泪。她纵然生气,却也知道,这些书多半是藏书馆里都没有的,便赶紧跟着老孟进书房去了。 余墨痕抱着书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她不爱记仇,气很快消了,慢慢地也觉得徐夫子说得或许不算错。 但经过徐夫子那一番话,她心里一股傲气被激了起来。余墨痕暗暗下了决心,将来一定要在机枢院做出些成就来。 她也不全是为了给徐夫子看,只是希望能证明自己的初心。 她想尽办法,才进了讲武堂打杂;好不容易混进来,又费尽心思偷学。如此种种,都只是因为,她在卑微的人生里,曾看到过读书这样一个可能的出口。 做不成学生,她也没有办法;但日益积累的学识,至少能让她把自己当个人看。 余墨痕脑子里头一团乱麻,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快要到达租住的“蚁穴”了。 然而她一转过街角,便看见前头路口的转弯处停着一辆青幄车,上面赫然印着卫临远家的徽记。 她之前只是随口一说。现在看来,原来卫家的车子,真的进不了自己家门前的陋巷。 【第九章】高攀 ?余墨痕默不作声。 以她对卫临远有限的了解,那位香喷喷的贵公子应该不会愿意到这种地方来;即便来了,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余墨痕索性权当没看见,默念两句“不是找我不是找我”,抱着书刻意遮掩了一下面孔,打算从马车边上绕过去。 来人却的确是来找她的。 她还没走过去,车身向前一倾,里面走出个侍女打扮的姑娘。 那侍女施施然走上前来,行了个礼,说道,“余姑娘你好,我家主人卫业醇,讲经院卫院首,请您到府上一会。” 余墨痕还是沉默。 她知道讲经院的院首姓卫,但是从来没跟卫临远打听过他父亲是谁。 和讲武堂不同,讲经院以教习齐国风俗、讲颂文化经典为主,是大齐帝国为了教化哀葛这些冥顽不灵的图僳蛮夷,特意开设的文化教育机构。 帝国当年为了推行教育,很下了一番功夫,甚至强制足龄的孩子去讲经院读书,不然父母就要坐牢。 因为这个缘故,连余墨痕这样的夷民,也侥幸上过几年学。 她读得不错,甚至破格跳过级。 然而没几年,她父亲还是因为别的事情进了监狱。余墨痕失去了继续读书的理由,立刻就退了学。 她刻意不打听卫临远的家事,其实也是不愿提起讲经院那个地方。 余墨痕不说话,对方也不再说话,只是又施施然地、象征性地退了两步,继续挡着她的路。 余墨痕实在觉得尴尬,只好抱着书,依葫芦画瓢地随便还了个礼,“这位姑娘,我区区图僳夷民,与卫院首不曾往来,请问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呢?” 那侍女笑着摇摇头,道,“往来过的,姑娘从前还在讲经院读过书呢。我家主人听说姑娘是讲武堂徐达先生的高徒,还特意指点过我家公子的功课,所以有心与你结交。” 余墨痕心道不好。 卫临远每次来找她帮忙的时候,都说功课落下的事情万万不可给他那以醇儒自居的老爹知道,不然怕是要气坏了身体。虽然她做助教之后,也给卫临远和几个后进的学生一起开过小灶,但听这姑娘的意思,指的恐怕不是这回事。 那侍女看了一眼余墨痕手中厚厚一摞书籍,又道,“早就听说余姑娘博览群书,不仅看遍了讲武堂的藏书,还从徐先生那里开过一张特别的单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家主人此番邀请姑娘,还希望你可以审一审我们府上的藏书。倘若徐先生请姑娘你读过的书里面,有些什么是主人没有的,还请告知一二。” 那侍女语气客气有礼,余墨痕却听得皱起了眉头。 徐夫子之前开的那张书单,不过是专为她考机枢院定的,为的是弥补她自己学识不足的地方,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知道卫院首从何得知、又为什么如此上心。 她正在迟疑,那侍女又道,“主人诚心相邀,姑娘还请不要推辞。” 余墨痕心里掂量了一会儿。人家理由也给得很充分了了,反而是她,就算要拒绝,一时也想不出借口来;另一方面,虽然徐夫子借她书看不是什么秘密,但卫院首对她的事情了解到这个份上,在她看来,本事大得简直可怕。如果她不按对方说的去卫府一趟,恐怕会惹上什么麻烦。 她只好答应了。 卫府的侍从一直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叫余墨痕随意准备,他们就在巷口等待。 然而余墨痕想到那门神一样的马车会一直杵在巷口,不由有些慌乱,赶紧把刚拿回来的书放好,又找出了之前改装好的信号烟——上次演武出事,她就一直想做一个不怕潮湿的版本,现在总算研制出来了,还没来得及跟卫临远分享。 她踏上那座华丽的马车,跟着卫府来的人一道去了。 马车停在了西侧门边。 余墨痕从前并没有到过这一带,因此也不知道卫府朝南边开的前门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侧门一开,她就感觉自己被晃瞎了眼。 卫府算是宏伟,一眼望去看不到对面的院墙。只是庭院里莫名其妙的摆设,屋檐上不知所云的装饰,连同上上下下富丽得有点扎眼的、以无法言喻的逻辑糅合在一起的各种色彩,都在无声地拒绝着格格不入的余墨痕。 图僳人的土屋通常是就地取材,简陋得很,没有过这个样式;齐人的居所,余墨痕仔细瞧过的也不多,但她碰巧刚从徐夫子家回来,就觉得完全不是一回事。 硬要形容的话,余墨痕想起,这倒有些像是她爹那个从来没有出过哀葛的图僳族人,按着自己的想象信口胡乱吹捧过的,富庶、强大、高级的齐国该有的风格。 余墨痕越看越无奈。她从前总觉得卫临远的打扮贵气里带着些花俏,如今从他家的大院里,倒是看出了点一脉相承的味道来。 相形之下,卫临远平时的作风还嫌朴素了,不算得了真传。 余墨痕跟着那侍女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儿。她本身认路的本事不强,只能辨认个大概的方向,此时不由有些晕头转向。 她也不敢言语,又转了半天,才到了一间小厅。 主人不在,有侍从奉了茶和果盘上来,叫她先等一等。 余墨痕担心自己吃相难看,不敢动那些水果,只好一边喝茶,一边跟院子里那尊似乎是由翠色的琉璃雕成、会自己喷水的机巧摆设沉默相对。 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她挺好奇,想了半天这东西藏在地底下的偃机该是什么样的结构。 不知等了多久,余墨痕都模模糊糊想出个大概了,总算看见了当年在讲经院里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卫院首。她连忙起身,按照当年讲经院的规矩行了个礼。 卫业醇摆摆手,叫她坐下,笑道,“余同学,唉,如今是余助教了,几年不见,真是大有长进啊。” 余墨痕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学生愚钝,还是当年讲经院的夫子们悉心教诲,我才读了点书,认得几个字。” “余助教感念师恩,是个好学生啊,”卫业醇笑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道,“要是犬子读书上能有你这样的天分,也不至于如此叫父母操心了。” 提起卫临远,余墨痕心里就是一咯噔。 即便她如今有一份助教的活计,在富贵人家看来,与帮佣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卫临远与她结交,从前都要偷偷摸摸的,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事情。 卫业醇这句话看似随口一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开始胡说八道,“卫公子天资聪颖,在讲武堂也是出类拔萃。堂堂男儿汉,年纪小的时候难免有些贪玩,功课上只要稍稍多用几分心思,成绩定然突飞猛进。” 卫业醇听了,展颜笑道,“余助教真是慧眼识人。的确,临远这孩子,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志不在做个小小的兵卒,讲武堂的学业嘛,随意跟跟,长点见识罢了。” 余墨痕越听越不对味,卫业醇一时替他儿子的学业操心,一时又说没事,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莫不是老糊涂了? 卫业醇却又道,“说起临远,有一件事,我想他也没有跟你提过。但既然余助教平日指点过他,按理还是该告知于你的。就由我这个做父亲的代劳吧。” 余墨痕面上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心里却无奈得很:卫临远的事情,她为什么要知道? “临远功课上纵然不太差,我倒觉得,以他的头脑,更适合经商。临远的堂叔在中原,那是富甲一方,刚巧他近日回来探亲,我便叫临远停了讲武堂的学业,跟着他堂叔去中原做生意。” 余墨痕替卫临远松了口气,看来,他是不用再读那些于他而言毫无乐趣的偃甲制造课程了。只不过卫临远看起来顽劣,实际上一向都很在乎亲人,平日里没少替他姐姐跑腿。而且他从前总托余墨痕帮忙做功课,说到底还是怕惹他父亲生气。也不知道卫临远就这样背井离乡,是否能够过得习惯。 卫业醇显然还有话要说,却先停下来喝了口茶,品了一品,才继续道,“此外,我还为临远谈了一门上好的亲事。对方出身于傅氏一族,跟临远年纪相仿,门当户对。傅小姐在族中风评甚好,行事、相貌都端正,恰好与我们临远相配。” 说着,卫业醇又看了一眼一脸穷酸相的余墨痕,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道,“余助教怕是不知道傅氏吧?” 余墨痕摇摇头,示意她不知道。 卫业醇便解释道,“咱们大齐的太常卿傅昭,就来自于傅氏。” 余墨痕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 “总之,此番请余助教来,也是替犬子临远向余助教辞个行。正如余助教先前所说,男儿汉年轻时候贪玩一点,也没什么;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自然就懂事了。我总听讲武堂相熟的几位夫子说余助教天资聪颖,想来你也应该是个明白人,临远的事,就不必徒增挂碍了。”卫业醇看一眼余墨痕,又谈生意似的补了一句,“今后余助教要是想说个什么样的人家……我们卫家虽然没什么权势,但凡能帮上一点忙,也自然会帮的。” 余墨痕本来是个不信天命的人,此时却觉得,出门前或许应该占一占吉凶,因为今日实在不像是该去别人家里做客的日子。一做客,就有人怀疑她要嫁入豪门。仿佛她身为女子,嫁人就是漫长人生里唯一的要紧事。 按照余墨痕平日里的脾气,这时候早就该气极了;只是今日她已经跟徐夫子生过闷气,清清楚楚地知道生气的时候自己有多不舒服。 所以这会儿她不仅没什么怒意,反而有些想笑。 卫业醇讲述那些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齐国世家的事情的时候,她只想着找个理由赶紧走了。这会儿卫业醇递出一分“好心”,巴不得她早点嫁人,别再惦记高枝上的卫临远,她却又觉得自己好像也该多说几句,好歹谢一谢这位臆想过于丰富的院首。 “我虽然愚钝,所幸认得字,读得书。将来如果有什么图谋,谋的也是偃甲之学上的造诣,不是什么大家门阀的婚姻。卫院首既然关心,我就直说了,我即便终身不嫁人,也不会高攀令公子。” 卫业醇并不关心她的远大抱负,但是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之意,脸上的愠色便藏不住了:“你一介女子,还想图谋偃甲之学?” “不错,”余墨痕见他如此,也不肯再给他留面子了,便道,“我虽然是女子,论及偃甲之学,倒也胜过令公子这男儿汉几分。” 卫业醇想到她前后言辞诸多不敬,更怒,忽然发狠道,“你既然说,谋的是造诣,不是婚姻,那好,你不如就此发誓,一生只谋偃甲之学,终身不要嫁人,如何啊?” 【第十章】凭证 ?余墨痕未曾想到,卫业醇堂堂讲经院院首,发起怒来竟然如此无稽,便道,“我跟院首发誓做什么?我嫁人与否,与偃甲之学又有什么关系?” 卫业醇嗤笑一声,“也罢,你年纪尚小,不明白这些事理。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说一心追求偃甲之学,那么将来有了家庭,夫家由谁来照料?老人由谁来奉养?孩子由谁来哺育?你瞧不上大家门阀,小门小户便准你胡来吗?” “……” 余墨痕想反驳,可是她没能说出话来。 她其实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卫业醇说的那样。 比如像卫家这样的豪门,夫人们也不会日日照料家事、照管老小。替他们操心这些事情的下人有的是。 可是这当然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倘若如此,便又正中卫业醇先前所言之事。而且,余墨痕都能想象得到,攀上高枝做笼中雀的女人,是不可能再去属于男人的领域里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的。 “不是我逼你发誓,”卫业醇道,“夫妇有别,伦理纲常便是如此。你要走这条路,渎伦常,败风俗,将来有的是苦头要吃;别的先不提,至少婚姻之事,想也不要想了。” 余墨痕一时也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只好强撑,道,“那也不劳卫院首挂心。” “我是担心你学业不成,回头又来算计我的儿子。” 余墨痕闻言,立刻怒了,“我不会的!” “你空口无凭,我不信你。”卫业醇不紧不慢地道,“我听说,余助教将来要去帝都机枢院高就。纵然路上可以风风光光地乘坐泛日鸢,一个预备役,在机枢院的食宿可是要自理的。又听说余助教自小清贫,家里也没个依靠。帝都米贵,不知道余助教将来能否自足啊。” 卫业醇这几句话,正戳中了余墨痕的要害。 她做助教之后,薪水虽然高了一些,替学生做功课等等私底下的交易却都要停了,每月蚁穴的租金一交,再加上米面、税赋等等,也不剩几个子儿了。 余墨痕面色一冷,只觉得这卫业醇好没道理,先贬她妄攀高枝,又讥她求学之志,如今还要指摘她的家境。她之前一直勉力保持冷静,这会儿也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正要出言相讥,卫业醇却又道,“倘若余助教今天肯发下这个誓,我卫家愿意资助你两万钱。”他不想把话说绝,太失风度,又找补了一句,“将来余助教若是晓得了事理,有心反悔,还请低头做人,不要再提与临远结交一事,别叫我卫家知晓,我也不会为难你。” 卫业醇一向视相夫教子为女人的天职,他自然晓得,对于女人来说,这个誓约有些过分。 但卫业醇会有这种做法,愤怒也只是原因之一;他真正想求得的,不过是给不懂事的儿子换个清白的名声,赚一个更加稳妥的前程。 卫家极富,两万钱不过九牛一毛,微不足道;退一步讲,如果余墨痕凭着这笔钱,侥幸混出点样子,甚至将来真的学有所成,那他作为有教书育人之责的一院之首,也算积攒了一点功业。 余墨痕有些茫然。 她年纪还小,平日净操心些挣钱的办法。于婚姻之事上,她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概念;这东西太过遥远,有或没有,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然而两万钱却是实实在在的。 她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的财富。可是她能够想见,真要在帝都生存下去的话,即便是这样大的一笔财产,能不能把她的生活糊个周全,都是未知;唯一确定的是,以她自己手头那连存款都称不上的几串钱,还没踏进机枢院,估计就要饿毙街头了。 这种对比,对于余墨痕来说,鲜明得没有留下幻想的余地。 她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答应。” 卫府的人当天就给余墨痕结清了那两万钱。 余墨痕其实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本来,她跟卫临远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这笔钱更像是凭空飞来的横财。她为了安全,把钱兑成了银票,小心贴身收好;心里还不太踏实,做了好几天漏财的噩梦。 她之后就没有见过卫临远了,可能真如卫院首所说,卫小将军彻底放弃了讲武堂的学业,转行经商,做大事去了。 那支做过特殊设计的信号烟,也就没能交给卫临远。余墨痕也不想拿去给徐夫子看。这种设计小打小闹,弄不好,还要被徐夫子说不务正业。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余墨痕收到了帝都送来的信报。 如她所愿,递给机枢院的申请通过了。 整个讲武堂,独她一份。 讲武堂的学生,但凡在偃甲之学上有些追求,都有过去机枢院的念头。 元凭之保举余墨痕申请的职位是预备役,跟学生差不多,也不是正式任职;进入机枢院之后,还要通过层层选拔才能留下,要成为偃师,更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是,对于非帝国军中要员子弟的普通学生、特别是哀葛这种穷乡僻壤的学生而言,加入预备役,是真正投身于偃甲之学的道路上必经的一步。 对于整个大齐帝国的学子而言,这或许也是最难走的一步。 机枢院名声虽响,地方可不大,每年的预备役名额只有那么一百来个,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尽管连一向尖刻的徐夫子都认可了余墨痕的实力,但要不是机缘巧合,得了元凭之这个军衔不低的人一纸推荐,余墨痕递上去的申请,或许永远都过不了关。 毕竟,哀葛的讲武堂自设立以来,或许从来都没能往机枢院送进去过一个学生。 余墨痕一举高中,堪称为哀葛创造了历史性的突破,本来是该敲锣打鼓地宣扬一番、涨一涨学生的志气,或许还能吸引当地那些附庸帝国风雅的土豪,叫他们做好准备,把家中快要足龄的孩子收拾好了送来。 可是余墨痕并不是讲武堂的学生。 她做讲武堂的助教,也的确参过训、上过课,却并不是像学生们那样正正经经、按部就班地从头学起。 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她只是胡乱地听课、陪练、跑腿、打杂,最终得到的结果反而比正式的学生都要好。平日里她是助教,因为一直帮着学生们解决他们永远没办法独自完成的课业,也算颇受爱戴。然而在申请进入机枢院一事上,她却完完全全地站在了和一众学生竞争的位置,往日收获的种种赞叹和吹捧,都成为了嫉恨滋长的源头。 不仅学生们面子上过不去,此事对于讲武堂来说,也着实有些尴尬。于是夫子教官们通通表现出了相当的默契,全当没发生过,提也不提。 那张信报上,按照惯例印着报喜的红戳。徐夫子看了,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为余墨痕这小小的成就送上丁点溢美之词。 对余墨痕而言,这也是常事了。毕竟,她十几年的人生,基本上是被嫌弃大的,夸奖和鼓励是甘美的果实,高高挂在枝头,她却是在尘土里奔走的小人儿,抬头望一望,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够了。 些许虚名,没有便没有罢。 唯一使她觉得麻烦的是,完全没有人告诉她,该办哪些手续、走哪些流程;帝都那传说中的泛日鸢,到底会不会如愿飞来。 从哀葛去帝都,第一步就是过蚩鲁山。山路艰险,余墨痕若是自己一个人去,实在凶多吉少。 她拿着那张喜庆的信报,不知所谓地纠结了许久。 她其实也腆着脸去问了一圈。然而管事的教官们一方面没心思管她,一方面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互相一顿推诿,大半天过去,也没能给出什么结果。 徐夫子有心相助,却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说实在不行,等讲武堂的军士回帝都述职的时候带上她,总比她一个人行走要方便得多。只是路途遥远,不知能否赶上去机枢院报到的期限;再者,一路的花费可能都得她自己来付。 余墨痕那笔钱来得不易,实在不忍心就这么花在路上。 她急得不行,脸上又不敢露出来,快要憋出一脑门子的包。 她着急归着急,生活也没什么变化,课照旧上,为二世祖们供应的小灶照旧开。 讲武堂教的那点东西,对她来说已经非常容易了。她嘴上说得顺,心里又记挂着事情,难免有些跑神。 一堂小课说完,有学生按照礼数来跟她辞行的时候,余墨痕才意识到,已经是这一学段的最后一节了。她纵然有那两万钱的资产,此时还是立刻开始操心假期的生计。 学生们却大多沉浸于文人所谓的“离愁”之中,一一执手话别,很是热切。 有个学生尤其热络。余墨痕跟他不算熟,想了半天这学生姓赵还是姓高;仔细看去,又觉得这人跟卫临远有几分相似。 不过哀葛这个地方,富家少年们的打扮也没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绮襦纨绔,一样的油头粉面,从头到脚,处处昭示着向理想中的帝国风尚靠拢的意图。 那位姓氏不明的学生跟同窗们殷殷切切地告别了一圈,竟然还没忘了余墨痕。他走上前来,端端正正地跟这位助教行了个礼。 余墨痕赶紧还礼。她年纪不见得比对方大,还要学着师长们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赠言一二,自己都觉得好笑,差点没绷住。 那学生一副尊重的表情却是无懈可击。余墨痕也算熟悉好出身的人言辞之间的套路,都给他哄得有些不好意思。 临了,那学生还不忘恭维余墨痕一两句,“听说老师高中机枢院,学生很是敬服。将来如果有幸于帝都相见,还要请您提携一二。” 余墨痕正为此事发愁,听见这话,赶忙道,“少爷可别这么说。我是侥幸罢了,能不能去帝都,还不一定呢。” “老师不必自谦,您的才能,学生们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只是此去路途迢遥,几千里路,怕是要走上二三十日。实在辛苦老师了。” 余墨痕眉头一皱,还未开口,边上一个嘴快的学生忽然插话了,“辛苦什么?不是说会派大船来接吗?” “你有所不知。”那不知道姓赵还是姓高的学生说着,目光转回来,看了余墨痕一眼,面色里流露出几分怜悯。他声音压低一些,道,“不过,老师该是知道的吧?帝都不会派泛日鸢来了。” 【第十一章】人祸 ?帝都不会派泛日鸢来了。 这话来势汹汹,在余墨痕心里划出了一条口子。 只是她人还站在讲室里,脸上不敢漏出破绽,只能惨烈地笑一笑,摇摇头:“这个,我还真没听说。” 边上有几个围观的学生,也都是一脸的狐疑,“这又是怎么回事?鲍枚,你可别信口胡诌。” 原来这学生姓鲍。余墨痕的注意力转到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混沌一团的心神才清醒了一点。 鲍枚听见有人质疑,也不恼,只将目光在几个感兴趣的人脸上过了一遍,才好整以暇地开口道,“泛日鸢这样的大船,从帝都飞来,需要消耗多少千岁金?咱们虽然没坐过,也能想象得到。而且大家都晓得,这几年千岁金库存吃紧,到处开新矿还糊不过来,开支用度上,怎么样都得俭省点了。” 边上的学生闻言,有些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鲍枚又补充道,“咱们虽然身在穷乡僻壤,却也该知道,机枢院是兵部军器监的直系机构,一直是朝廷往里砸钱的地方;千岁金却归太府寺管理,物资越吃紧,两边掐得越厉害。” 他看一眼余墨痕,道,“老师的确资材过人,成为帝国栋梁之日,指日可待。只可惜,哀葛这破地方,烧锅炉的材料挺多,读书的材料却太少。师兄师姐们又不争气,最后只有老师一个人高中。这事虽然值得庆贺,可是仅仅为了一个人,帝都就得派一艘泛日鸢来,从大局着想,实在行不通。” 余墨痕盼望已久的泛日鸢一朝落空,心痛不已,却也不得不承认,鲍枚说得有道理。 原先领头质疑鲍枚的学生也点点头:“你倒是懂得多。” 鲍枚却谦逊地摇了摇手,道,“我只是一个学生,怎么敢妄谈国是。只不过,家兄恰好在西凉官驿做管事,车船来往的消息,总还是知道的。” 余墨痕原先还半信半疑,现在鲍枚说出了消息的出处,余墨痕就彻底死心了。 还有什么,能比西凉官驿传来的消息更可靠呢? 那是蚩鲁山外,官道的最后一站。帝国官府派来蚩鲁山一带的人马、车船,都一定会从西凉官驿经过。 余墨痕心里绷着的那根名叫“念想”的弦,骤然断了。 她奉送着一张淡然的笑脸,一遍遍告诉自己,大不了,按徐夫子说的,跟述职的军士一起走。她跟学生们一一告别,心底却不断默念着军士们打算出发的日期。她想算算是否来得及,然而心乱如麻,怎么也算不清楚。 学生们走完了,她才恍恍惚惚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讲武堂。 夏季还没有完全过去,哀葛的天气却已经转凉了。街上一阵大风吹过,余墨痕竟然打了个哆嗦。 她不知所措地站住,紧了紧衣襟,忽然听到了相当热闹的鼓乐之声。 余墨痕转过街角,便看见街边挤满了人。 路上有许多腰缠红布的侍从,手里都拿着官府明令管制的兵器。其中一个突然从余墨痕身侧蹿出,强行把她和涌动的人群一起压制在街道两旁。 余墨痕吃痛,却也无可奈何,扭头向那乐声来处望去,便看见道路正中,有一行人马吹打着喧天的锣鼓,缓缓向这边过来了。 高头大马之后,赫然是一辆贴着大红喜字的蒸汽铜车。 这在哀葛可是个稀罕物件,车轴之间的机甲盒里,烧的都是实打实的千岁金。 却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出嫁,竟然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余墨痕看了几眼那稀罕的铜车,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她在图谱里见过更有趣、更实用的设计。 然而她要回家,却不得不等这条路通行。锣鼓之声和机甲盒的轰鸣在她耳边轮番轰炸,中间还夹杂着无数或埋怨不休、或激动称奇的人语。 余墨痕默默忍受着,在拥挤的人群中脚不沾地地推来搡去,一转头,忽然瞥见,铜车一侧,赫然刻着卫临远家的徽记。 余墨痕停下了脚步,向旁边的路人打听,“这是谁家的亲事?” “你——说——什——么——?”那位大哥面容狰狞地冲她大喊。 余墨痕没有办法,只好遵从此刻所有人说话的方式,嗓门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谁——家——的——亲——事——?” 对方总算听清楚她说什么,颇为激动地高声嘶吼,“卫——大——小——姐——出——嫁——了——!” 余墨痕哦哦两声,站在人群里,目送铜车经过。 原来卫临远那个率性胡闹的姐姐,这么快就嫁人了。 铜车很快从她身边开过去了。 余墨痕转过身,拔足准备离去。 她耳边却突然传来刺耳的巨响,然后周遭就此静默。 一瞬之后,余墨痕听到了一声惨呼。 她回过头,一片惨烈的红色便撞进了眼里。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半个身子已经给卷进了轮毂底下。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从人群之中扑跌而出,哭嚎着跪倒在那孩子身边。 唯有失去孩子的母亲,能发出如此惨痛的恸哭。 余墨痕向那妇人的看去,看见她瘦弱身板上裹着的图僳族衣裙已经不成样子,便知道她是个相当穷困的本地平民。 她不忍看这惨象,视线转向了铜车。 卫大小姐的婚车才离开娘家,便逢此变故,不知道这时候会作何想。 就在此时,一只霜雪似的手将车帘掀开了。 站在一边的侍女见状赶忙上前,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将车帘勾在了一边。后面还有一道红色的纱幕,不过余墨痕已经可以看见卫小姐影影绰绰的身姿。 那号哭着的妇人正要扑过去,立刻被侍从揪住头发拦了下来。与此同时,端坐在铜车中的卫小姐也发话了。 “我可是一早就叫你们传令下去,叫大伙儿别过来挡路,”卫小姐的声音不怒自威,“怎么还有人找事?” 侍女侍从们立刻跪成一片,磕头道,“小的们该死。” “呸呸呸,”卫小姐道,“我可是去成亲的,这是你们这会儿该讲的话吗?凑上来触什么霉头。” 下人们不再开口,只一劲儿磕头。 卫小姐又道,“前边走了好长一段路,怎么没出过这种事?” 领头的侍女直起身,答道,“小姐您早就说过,不能冲撞到平民,还费了这么大力气,连府库里的兵器都请了出来。小的们自然也一路留着心。好在大伙儿都守规矩,听得进劝。只是没想到,有人非要闯过来。” 众多围观的平民,纵然面上多有愤愤不平之色,却并没有人敢出来反驳。 余墨痕虽然觉得卫家的人言辞之间满是冷漠和鄙薄,颇为可憎,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有几分道理。 她没见着那孩子出事的过程,只能推想,大约是那孩子不懂事,见了蒸汽铜车这稀罕玩意儿,一时激动,无法自持,非要冲过去看个究竟,才酿成了惨剧。 那被钳制着的妇人已经泣不成声,“我的孩子,他只有四岁啊!” 卫小姐并不理她,向侍女问道,“我的车子如何了?这蒸汽铜车可是爹爹辛苦从帝都买来的,价值万金呢。若是机甲盒卷进了异物,可就报废了。” 一个跪着的侍从立刻爬起来,顾不上一地的鲜血,钻到车下去,敲敲打打地察看了一圈,出来报告道,“托小姐的福,车子没有大碍。” 余墨痕隐隐看见,车中的卫小姐点了点头,身姿也似乎放松了一些。 “既然孩童尚小,做父母的就该承担起管教的责任。否则损人害己,酿成大祸,再后悔,可就晚了。”卫小姐言辞朗朗,全然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 那位枯瘦的妇人气苦,浑身颤得厉害,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卫小姐叹了口气,道:“我看这妇人也实在可怜。这样吧,”她将侍女唤到近前,“后边抬着的嫁妆里,有一柄金如意,是我四岁时出口成诗,宣慰使大人特意赏的。本来打算留着做个纪念,不过少小时的一点成就,也不必如此记挂。你们把那金如意拿来,赠给这妇人。那孩子要是救得活,也算我们卫家积德。” 卫府的下人们立刻领命,将那孩子的残躯弄了出来,又将金如意塞进那已经几近昏厥的妇人手里,一并拖至道旁。 蒸汽铜车的帷幕落下。锣鼓和机甲盒同时发出轰鸣。手执兵戈的侍从重新将行人压至路旁。送亲的队伍继续向前方去了。 有人诽议,有人愤慨,有人已盯上那妇人手中沾血的金如意,有人喝止,有人退避。 闹哄哄的人群推推搡搡之间,再度迎面吹来一阵大风。 余墨痕扭头躲避,蓦地看见,那滩刺眼的血迹之中,遗落着一方图僳妇人用来束发的头巾。 破败的头巾又一次被狂风卷起,飘飘摇摇,不知最终会吹到哪里去。 余墨痕愕然之下,心神也跟着那沾血的头巾飘走了。 她神思恍惚,头一次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 她脑海里翻腾过无数的画面。黑色的偃甲。黑色的夜。红色的嫁衣。红色的血。齐国人的儿子骑马领兵。齐国人的女儿端坐在万金之上。图僳人的儿子被赶出了学堂。图僳人的母亲跌倒在血泊之中。狂风吹走了女人的头巾,狂风吹走了远道而来的泛日鸢,狂风吹起了千岁金熊熊的火焰…… 余墨痕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寨子的边缘。再往前去,可以抵达元凭之说过的大泽。 她此时也的确很想看一看,早已被人们忘却的赫摩棱雕像,是否和那披发恸哭的图僳族女人,有着相似的面容。 然而天色已经将晚。余墨痕站立许久,终于默然回头。 她快要走到“蚁穴”所在的窄巷时,忽然听见儿哭犬吠,一阵骚乱。 【第十二章】逃离 ?余墨痕虽然身心俱疲,但是她长期独自生活,积累的警惕还是在的。 上次卫家派人在巷口堵过她之后,她便特意留心寻找窄巷之外的出路,终于找到了后边两排赁屋之间的排水道,能够直通她住的“蚁穴”。那地方既腌臜又窄小,看上去过不了人,余墨痕却因为缺衣少食,身形瘦小,情况紧急的时候,强行挤过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余墨痕趁着夜色,绕到排水道那边,躲起来观察了一会儿。 她很快便明白过来,是衙门里的差役来抓人了。 “蚁穴”里住的都是些穷人。但“穷人”不过是万千分类方式中的一种。这些人为了生计,做什么的都有。仅仅余墨痕知道的偷鸡摸狗、私窠暗娼之辈,便有不少。 因此,差役来捉犯人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只是,哀葛寨子的官府做事一向混乱得很,对上图僳族的贫民,更是潦草,欺公罔法的事情,也不少见。余墨痕虽然自认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情,也不敢立于危墙之下。 尤其如今她拿到了机枢院的录取信报。机枢院毕竟是兵部直属的机构,这种地方最讲究身世清白。余墨痕如今还不确定自己能否顺利入院,倘若她卷入些不明不便的案子,再被哀葛宣慰司里那位一贯昏聩的官老爷扣上个莫名其妙的罪名,前路恐怕就更加艰难了。 她很谨慎地往外看了一圈,很快便留意到,差役手中的兵器十分眼熟。只不过,她视野所及全凭差役们手中的火把,离得又远,看不分明,也不知道究竟跟白日里卫小姐的侍从手里的那些兵器是不是一样的制式。 余墨痕在嗡嗡乱飞的蚊子堆里蹲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有人往这边来了,赶紧往墙上贴了贴。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糕粑铺的阿鹏已经收了摊,正慌手慌脚地到这边来泼水。 余墨痕深吸一口气,强行把一张脸揉捏出几分气定神闲、几分迷茫惘然,走出去打了个招呼,“阿鹏哥,你才收摊呀。” 阿鹏给吓了一跳,看见是她,才舒了口气,又急忙道,“外头这么乱,你跑出来干什么?” 余墨痕还以为阿鹏发现了自己藏起来的事,吓了一跳,脑子一转,才明白过来,对方八成是当她刚从屋里出来了。她也不好解释,赶紧随口扯了个理由,“有封急件,忘了拿给讲武堂的夫子,得赶紧送过去。” 阿鹏纵然平日里总是一副看不惯齐国人的样子,却很明白,讲武堂的夫子都是齐国人,齐国人的急事,余墨痕不能不赶紧办。 他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几眼,道,“大晚上的,你自己走也不安全,跟我一起吧。我去接你嫂子。” 余墨痕这才想起来,阿鹏他老婆在富商家里帮佣,他每天收了摊,都要亲自去接。 想起此事,余墨痕心里不禁有点无奈。 阿鹏平日里天天拿接老婆的事情自夸,仿佛有多么心疼自己的老婆。可是,阿鹏有事没事就对着他老婆拳脚相加的凶狠样子,也和其他的图僳男人没有什么两样。 余墨痕一个外人,也不好指摘什么。尤其此刻周边形势不明,余墨痕便决定跟阿鹏一起往外走一段,避避风头。 阿鹏看上去紧张兮兮的。余墨痕看他那样子,也不由有些忐忑,想了想,便又问了一遍,“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关门呀?” 阿鹏又回头看了几眼,确定周边没人,才小声道,“来了一群差役。我那铺子被他们查了半天。”说着又抱怨起来,“卖了一天糕粑,哪儿都没去,干什么要来盘问我。欺负老实人。” 余墨痕往她那不算大的脸上强行堆进去几分惊讶,道,“衙门又来抓人啊?” “是啊,”阿鹏拧着眉头,往身后看了看,道,“这回动静大,一抓抓一片。” 余墨痕就问,“怎么回事?” 阿鹏相当严肃地看了她一眼,道,“我问你,今天宣慰司副使的儿子娶亲,亲家拉了烧金子的车出来嫁女。阵仗大得很,你看到没有?” 余墨痕心里一跳。她不清楚状况,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便胡乱打了个马虎眼,“听人议论来着。” 阿鹏点点头,认真叮嘱道,“你就是真看到了,也别跟别人说。” 余墨痕有点莫名其妙,便道,“大喜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 “也不知道那家女儿出嫁的路上出了什么事,还没到夫家,就有人传她弄出了人命,”阿鹏说一句便回头看三看,“副使大人哪儿受得了这个,宣慰司的差役立马就派出来了。说是看见出事的人都要抓回去问话。” 余墨痕奇道,“光天化日,路上多少双眼睛看着,难道都要抓去?” “官府想抓人,有的是办法,”阿鹏语气里很有些愤慨,却生怕有人听见似的,将声音都压得很低,“我估计,就是想杀人立威吧。等折腾得差不多了,也就没人敢诽谤这些达官贵人了。” “……”余墨痕不知说什么好。 卫小姐的车的确伤了行人,可是人家该做的防范也做了,给出的金如意也可看作是赔偿。这“弄出人命”的传言虽然不算错,却实在有些过分。 至于宣慰司副使的反应,又实在过激。在哀葛本地的图僳平民心中,齐国官府的形象一向很差。宣慰司硬要这般掺和进来,一旦激起民愤,恐怕又要把事情闹大了。 更叫余墨痕头疼的是,她是个目击者,正是宣慰司此时寻找的对象。她虽然不认为宣慰司会“杀人灭口”,而且觉得那流言对卫小姐不太公平,却并不愿意搅和进这件事。 毕竟,卫小姐的表现倨傲冷漠,余墨痕不大情愿替卫小姐作证;另一方面,由于宣慰司一贯恶劣的行事作风,余墨痕深恐官府不分青红皂白,给自己强加上什么罪名。 余墨痕心里矛盾得很,还没想出个周全的主意,已经到了大路口。 余墨痕怕在大路上被差役撞见,只好借着之前的谎言,推说去夫子家的路在另一边,阿鹏还得沿着大路走,只好再三叮嘱她小心,两个人便分开了。 余墨痕假模假样地往边上走了一段,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那排水道隐蔽,也方便观察事态,便又轻手轻脚地绕了回去。 差役们竟然还没离开。 余墨痕只好蹲在排水道那臭气熏天的沟渠里,借着道口乱七八糟的废物藏好自己的身形,大气都不敢出。 不断有人被带走,被盘问。有人试图紧闭门扉,却也没什么用处。他们这“蚁穴”的屋门,差役们一脚踹下去,甚至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能踹开了。 余墨痕站的位置很巧,她稍稍踮一踮脚,就勉强能看见自己的屋子。她四下一望,就看见后头还有几个差役,押着一个浑身抽搐的犯人,一边呵斥,一边盘问住户。 原来那犯人被人供出了曾目睹卫家的蒸汽铜车碾了人的事情,此刻正带着差役指认其他的路人。 这伙人走到了余墨痕住的地方,几下便把门破开了。 余墨痕只能庆幸自己足够谨慎,没有回屋里去。 旁边那间屋子很快也遭到了相同的待遇,邻人被拖了出来。 差役厉声盘问起邻人白天的行踪,可那位邻人是个硬骨头,一向对齐人非常不满,此刻遭到差役们的盘问,理也不理。 差役立刻转头向被押着的犯人,道,“这个人,你当时见没见过?” 那犯人已经给折磨地快要疯了,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街上那么多人,小的哪里记得清啊!” 边上一个差役立刻就给了他一棍。余墨痕听得一阵肉痛。 那犯人极惨厉地嚎了一声,哭叫道,“我说!我说!” “到底见没见过?” “可能……可能见过……” 棍棒击打人体的声音再度响起。又是一阵惨呼,那犯人终于招认,“见过!见过!” 差役立刻动手捆束站在边上的邻人,要把他带回去问话。 邻人终于怒不可遏,高声喊道,“你们齐国人杀了人,还不敢承认吗?凭什么折磨我们图僳人?” “别乱说话,”差役恐吓道,“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杀人犯就是杀人犯!”邻人头一扬,道,“齐国人的狗,禽兽不如!” 一把刀立刻穿过了邻人的身体,他倒在地上,失焦的双眼大睁着,正对着满面怒容的差役。 余墨痕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有个人却替她叫了出来。 余墨痕惊慌地看去,原来是阿鹏夫妇俩已经回来了。阿鹏的老婆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阿鹏冲上去一把按住她,一叠声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贱内没有见过世面……” 差役提着刀走过去,厉声道,“什么人?!” 阿鹏已经吓得快要倚在他老婆身上,“各位大爷,方才你们已经查问过小人。这位是贱内,她一整天都在王大户家里帮佣,这个时辰才回来的……” “带走,去问王大户。”差役的声音斩钉截铁,余墨痕再次听到了阿鹏老婆的哭喊。 阿鹏无助地哭了起来:“把老婆还给我……我们是良民,不该去的地方从来不去……” 差役才不理会他的请求,只自顾自地指着余墨痕住的地方,道,“住在这里的人,你认不认得?” “认得,认得。”阿鹏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地答话,“方才还见过。大爷要是肯把老婆还给小人,小人给你们带路。” 余墨痕又是惊愕又是委屈,这个人方才还一劲儿叮嘱她小心! 差役并没有接受阿鹏的条件,根本不提他老婆的事情,只逼问起余墨痕的去向。 棍棒还没开始招呼,阿鹏便老老实实地招了,连余墨痕的身份形象都一并和盘托出。然后一路哭喊着他老婆,带着差役,沿着之前陪余墨痕走过的路去了。 差役们满意了,又押着那崩溃的犯人查下一户去了。 余墨痕的两条腿都已经有些抖了。她紧紧咬着牙关,狠劲儿掐了一把大腿,警告自己千万别弄出响动。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两只手互相掐了半天,才把自己掐得冷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着清醒的同时,心里竟然飘过了一点庆幸。 幸好她罔顾阿鹏一片好心,编了个去向蓄意欺骗;幸好她留意过这条排水道,能够这么虫豕鼠蚁似的躲起来。 她胆战心惊地蹲在排水道里,一动不动,反正她的腿也早就麻得没有了知觉。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差役们才收了工,打道回府。饶是如此,余墨痕也不敢出去,凄风苦雨地躲了许久。 外面巷子里的居民互相都认识,平日里见面,也会相当友好地打个招呼,道几句邻里的三长两短,甚至同仇敌忾地偷偷指摘齐国人的统治……然而如今,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把余墨痕供出去。 图僳人与齐人之间经年不息的争端,一直虎视眈眈地盘踞在余墨痕身侧。这威胁无处不在,却放任了余墨痕太久,以至于叫她形成了某种天真的幻觉,误以为能够与之相安无事。 如今愈演愈烈的局势终于与无常的命运共谋,轻轻吹起一阵风,便将余墨痕彻底拖出了偷安的轨道。 四更天的时候,余墨痕摸一摸贴身藏着的几张银票,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必须逃走。 【第一卷完】 【第十三章】求神 ?余墨痕打了个冷战。 清晨的寒意把她惊醒了。 余墨痕先前摸黑逃跑,体力实在支撑不住,看见这小庙似乎没有人声,便躲了进来。周遭安静,她心神略一松懈,很快就睡了过去。 现在天已经亮了,她朝外头看了一眼,估摸着自己并没能睡上很久。 她的感觉和疼痛一起变得清晰起来——四肢酸软,一股钝痛从后颈一路延伸到前额。 她闭了闭眼,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现在可不是生病的时候。 不远处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 余墨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这小庙离她住的地方很远,差役们或许一时不会来这里找她。然而这小庙虽然简陋,却并未显得如何破败,显然是有人照顾的。 周遭并没有什么好躲的地方,余墨痕只好爬到那几尊塑得歪瓜裂枣的神像后面蹲着,强打着精神,警惕地盯着门口。 来人是个枯柴似的小老头,干瘦羸弱,皮焦色黄,脸如老树。这小老头拿着把扫帚,弯下身做扫除。余墨痕先前呆着的地方留下的那摊水迹,便大喇喇地映入了小老头的眼睛。 小老头茫然地举目四顾,随便看了看,便继续挥起扫帚。他做事竟然十分仔细,连神像后头的灰也要清一清,扫把一挥过来,便发现了呆若落汤鸡的余墨痕。 小老头看她一眼,将扫帚夹在腋窝,见了个看上去不太标准的礼,道,“小施主来得甚早啊。” 余墨痕十分尴尬,强作镇定,张口正要解释,先被自己呛着了,咳了老半天。 小老头道,“我去给你烧点水吧。”说完便拿着扫把出去了。 那小老头似乎没有追究余墨痕那副做贼似的可疑形象。余墨痕有点无措,只好手脚并用地爬回殿前,默默站着。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然而实在累得不成样子,崩溃成沙的心神怎么也拢不回来了。 不过,余墨痕好多年来都在跟自个儿较劲,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她这会儿决定先省着力气,趁那小老头不在,暂时放松下来,四处端详了一圈。 她面前刻着三个小洞窟。中间的挂着“无量天尊”的额匾。左边那个是她方才藏身的地方,里面是些黑黢黢的人物,围着一位同样黑黢黢的帝王,头顶上写的是“东狱庙”,看来是一群鬼;右边是一位面色如纸、男女莫辨的白衣人,两边站着一对童男童女,额匾上写着“大悲坛”。 她想来想去,才根据那童女头顶上两根树杈子似的东西,认出来那或许是龙女,那么白衣人或许是观音? 反正都是齐国人的神仙。 其实不管是哪路神仙,余墨痕都不信——倘若他们真的有灵,为什么从来不肯给她那日日夜夜跪求神佛的母亲半点福泽? 她沿着那些匾额看去,注意到头顶上悬着几盏褪了色的破败纸灯,垂在底下的纸条上写了东西。她仔细一看,原来都是些混在一起、半通不通的文字和符号。 图僳人的语言没有齐国文字那样庞大复杂的体系,整体更像是弯弯绕绕的符号——其实也只有贵族才会使用,而且变种很多。齐人拿下这片土地之后,哀葛的原住民不得不跟齐国文字打交道,竟然逐渐形成了用同音的字记哀葛语言的写字方式,演变为了这个地方通用的一种方言。 余墨痕还在讲经院读书的时候,跟的是齐国来的夫子,学的是正经规矩的齐国文字。所以她每次看到这些混作一团的字符,都有些好笑。 她等得无聊,于是便看向那几盏纸灯,开始辨别字条上的内容。她一一浏览过去,便发现净是些荒诞的祈福句子,只觉得又是理所当然、又是无稽。 人的命运,为什么要托付给神佛呢? 不过她随即吃了一惊——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止一处。 纸灯不知在屋顶上挂了多久,许多都已经破烂了。余墨痕瞥见角落里有一支长杆,便拿在手里,踮着脚把看上去还算完整的一盏勾下来。 她的手还在抖。纸灯上不知积累了多少年年的尘灰,扑簌簌地落了她一脸。 她无从辨认是谁写下了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但几乎能够确定,这纸灯是为自己挂的。 “墨痕”这个名字,是讲经堂的夫子取的,用意有些特殊;而且,“痕”这种带病的字不吉利,因此并不多见。 余墨痕想了想,便拿着纸灯去找方才那位小老头。 小老头正在配殿边上一间屋子里倒水。透过敞着的屋门,余墨痕能看见床铺等家什。看来,这是小老头自己住的屋子。 余墨痕敲门进去,问了那盏纸灯的来由。 小老头给了她一杯水,道,“是个齐国女人,嫁到哀葛来的。不过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余墨痕心里钝钝地跳了一跳。她乏得很,连惊动的反应都慢了下来。 “这上面写的是……我一个朋友的名字,”她不敢暴露身份,只哑着嗓子问道,“敢问,这纸灯是为了什么挂起来的呢?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前些年香火还旺的时候,那女人每逢上元都来挂一盏灯,平日里初一十五也都会早早赶来朝拜。”小老头看一眼那纸灯,又道,“那女人每次过来,念叨的都是同一番话,说她这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指望,只求神灵保佑她女儿平安长大,一生无病无灾无虞。既然写的是小施主朋友的名字,或许是那位朋友的母亲吧。” 余墨痕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老人家记性倒好。” 小老头道,“她毕竟将那些话重复了许多年。” 余墨痕又问,“那妇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她没有留下过姓名。”小老头比划了一下,道,“大约这么高,人一直很憔悴,鼻子左边有一道疤。” “有可能,”余墨痕静静地眨了眨眼,道,“有可能的确是我娘。” 小老头看她一眼,领她回了正殿,拿出一本老旧的功德簿,道,“你的母亲每一次捐的香火钱,留的都是纸灯上那个名字。” 余墨痕接过功德簿,没有答话。 她抬起头静静看着那一排泥塑。塑像的人手工粗糙得很。身边站着众仙童的观世音,与围着一圈小鬼的阎王,看起来无甚区别,一样直眉楞眼,呆傻狰狞。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母亲这些年捐的香火钱,可够我在你庙里留宿一晚?不然,能给我一件干净衣服也好……”她说着,意识到这话不对,便顿了一顿。 她虽然不信神佛,现下有求于人,还是知道该收敛一下,“我也晓得那是给神灵的……我——” 她突然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说。她怀里有几张保命的银票,可那些银票数额巨大,在这不知底细的小庙里贸然拿出来,怕是会招致危险。 她这么纠结着,忽然意识到,阿鹏那一番表现,已经生生把她的心防垒高了几层。 小老头正要回答,正殿里突然急急走进一伙儿人来。 其中一人满头大汗,一边甩手扇风,一边道,“姑娘,你们这里有没有水,能否给我们拿一点来?” 余墨痕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这人是把她当成在庙里做事的了。 她正手足无措,小老头把话接了过去,“屋里刚烧了壶水,你去拿来,顺便找件衣服换了。” 余墨痕听明白了,小老头这是答应了她之前的请求。她赶忙点头,就要往小老头之前的屋里去。 那伙人正排着队挨个儿拜神,中间一个粗眉大眼、肤色黝黑的姑娘听见他们说话,扭头看了一眼,惊呼道,“哎哟,这是怎么弄的?都湿透了。” 余墨痕站住脚步,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简短答道,“昨夜淋了雨。” 那姑娘等得无聊,也没别的事做,随口关心道,“怎么这会儿还不换呀?” 余墨痕心道,跑路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换衣服。她嘴里还是胡乱扯了个理由,道,“赶巧衣裳都洗了,一直没干。” “昨儿下雨到现在,你那衣裳就是干了,肯定也潮得很,穿着铁定不舒服,”那姑娘皱一皱眉,道,“你不嫌弃的话,我这儿倒有几件。” “喀律,”一个刚拜完观音的年轻人扭头呵斥道,“不要多管闲事。” “头儿,你别乱发脾气,我可没耽误事,”名叫喀律的姑娘不服道,“反正这雨眼看着越下越大,咱们也不好继续赶路,总得在这儿耽搁一会儿的。借给人家应个急嘛。”说着,喀律又看回余墨痕这边,“喂,这位姑娘,你要是不要?” 余墨痕也觉得这姑娘热情得过分了。然而她这一身湿衣服裹着实在难受,也只好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喀律几步走到殿门边上,开始翻找之前搁在那儿的包裹。 余墨痕这才注意到,这伙人像是要出远门,包裹格外厚重结实,里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喀律翻找的时候,不断传出金石碰击之声。 难道是什么兵器?余墨痕这会儿几乎是个在逃的犯人,对官府的兵器格外敏感。 她面上装着不动声色,偷偷瞄了几眼,突然瞅见,喀律随手拨开了一个器物。那东西形似锄头,只是尖头锋利单薄,如同一把带齿的利刃。 余墨痕确信,自己从前在讲武堂翻那些古旧图谱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个样式。 她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突然捉到了一点灵感——这东西,莫不是冰川、雪山之中才会用到的飞鹰镐? 喀律这时已将衣裳翻了出来。余墨痕接过来,谢了对方,小心翼翼地道,“敢问,你们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往哪里去啊?” 她一边问,一边小心地看了一眼那个一脸冷硬的“头儿”,生怕对方发起脾气来,连她这个多事的陌生人都要呵斥。 “翻蚩鲁山主峰。”喀律答得极爽利。 那个“头儿”倒也没搭理她,只是不声不响地继续拜神。 余墨痕这个不信神佛的人,此刻也难得生出了一点发自于喜悦的冲动,几乎要跪下去拜一拜。 她的机会来了。 【第十四章】翻山 ?要到山外的齐国腹地去,必须穿过蚩鲁山,却并不一定非要从主峰上硬生生翻过去。 所以会去翻主峰的人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闲的没事,非要挑最难的路去闯一闯;还有一种,就是为了千岁金。 在图僳族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里,蚩鲁山主峰上的千岁金得了格茂大神加持,效用远胜于山下的矿藏。不过余墨痕一向对那些传说不甚上心,早已忘了那山中沾了仙气儿的千岁金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 反正,人们一向对未知的事物心驰神往,越是虚幻,越能凭空想象出无数种特异珍奇的效果。 在余墨痕看来,偃机和偃甲最初问世,所为的不过是叫辛勤劳苦的人们活得容易些;要为这种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金贵燃料以身犯险,实在是本末倒置。但多年来,一直有许多人为此进山,屡禁不止。 却不知这一伙人,是为了什么要翻蚩鲁山主峰。但无论如何,她要去帝都,路该怎么走,总能从这伙人身上得到一些指点。 余墨痕一边思量着,一边换过衣裳,端了水到殿外。那一行人依次拜过了神仙,便走出来喝水。 那之前满头大汗的家伙一口气灌下去半壶,总算缓过劲儿来,又道,“姑娘,你们这里供不供斋饭?” “郎旺,”那个一直冷冰冰硬邦邦的“头儿”闻言,立刻开口呵斥,“这儿可是庙里,你把人家当客栈了吗?喝水打尖,等会儿是不是还要住店?” “我知道,我知道,”郎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可是齐国人的寺庙,不都应该有斋饭的嘛?咱们付钱就是了。外头这么大雨,附近也没看见什么饭馆茶棚,咱们一路赶过来,头儿你能抗,弟兄们可都饿了。” 那个“头儿”正要发作,小老头发话了:“庙里是有饭堂,只是如今这里就我……我们祖孙二人,地方狭小鄙陋……” 余墨痕听见这话,感激地看了小老头一眼,却发现那小老头手里暗暗掐了个手印,估计是不得已当着神仙的面扯谎,在祈求神仙原谅。她这么一想,心里越发歉疚。 小老头没留意她的目光,只继续道,“……诸位施主若不嫌弃,便请去饭堂歇息片刻,小老儿给你们煮些简单饭食,将就一顿吧。” 小老头既然这样说了,那个“头儿”也就不再有异议,几番感谢之后,才相当拘谨地带着一行人,去饭堂里坐下了。 余墨痕自昨天离开讲武堂到现在,只喝过小老头给的一杯水,肚子里似有一群饿鬼在敲锣打鼓。小老头大约是听见了,也给她下了碗面。 余墨痕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为情,套着那小老头给她编排的孙女身份,相当木讷地缩在饭堂一角,低头吃面。 喀律他们那伙儿人则边吃边聊,很是欢畅。郎旺忽然道,“照常理说,齐国人的寺庙香火应该旺得很,怎么这个地方如此冷清。” “别看我,”那个“头儿”冷冷地回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 “得了。咱们也是昨晚上才晓得,临进山之前,要赶个清早拜拜神,”喀律打了个圆场,道,“咱们头儿今早上就找着了这里,相当不容易。别的就不要计较了。” “你这么一提起来,我就更有话要说了,”郎旺抬一抬眉毛,道,“这拜齐人寺庙的规矩,也不知道是哪儿传来的。咱们头儿找地方的速度倒是很快,不过这么随便寻一个,难道就能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吗?” “其实,我之前听说过这个德清庙。”余墨痕之前没怎么听见这个声音,抬眼一看,发现是个挺羞怯的少年人,估摸着也不擅长做这种打圆场的事情,一句话都说得磕磕巴巴;他长得也秀气,简直像是个小姑娘扮的。 “哟,咱们约呷小弟弟知道得还挺多,”郎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说说看,怎么回事?” “以前这里香火还是挺旺的,据说也灵,”约呷犹犹豫豫地,“不过几年前,这地方的庙祝贪财……”他忽然看了一眼角落里安静吃面的余墨痕,不说话了。 几个人注意到他的眼神,都朝着余墨痕看了过去,直看得余墨痕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伙人大概以为她在这里做事,当着她的面议论庙里的旧事不太好。然而她其实也是初来乍到,何况她还在这里发现了她娘的笔迹,对于过去的事情,总是有点好奇的。 那个“头儿”看见大伙儿都尴尬,强行镇压道,“神仙眼皮子底下,随便议论庙祝的是非,像话吗?” 喀律也有心把这话题揭过去,便对余墨痕道,“姑娘,我看你一个人怪冷清的,过来一起吃呗。咱们行走江湖的人,遇见了就是缘分,不用这么生分的。” 那个“头儿”有些嗔怪地看了喀律一眼,看来又是嫌她多事了。但余墨痕本来也有心跟他们套个近乎,问问翻山的事。喀律这么一问,余墨痕索性就坡下驴,腆着脸过去了。 郎旺就道,“姑娘你怎么称呼?” 余墨痕之前听他们互相称呼,听名字都是些图僳人。以图僳人和齐国人之间的积怨,她若报出自己这个由齐国人取的姓名,恐怕喀律他们就不会如此热络了;再者,她逃犯之身,也不想暴露姓名。 她想了一想,从心底下挖出一个许久没有用过的图僳名字,道,“我叫瑟勒。” 喀律他们也一一报了名字。那个“头儿”最后一个自我介绍:“我叫涂廉,是他们的头领。”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郎旺,略一昂首,道,“我是个齐国人。” “……”余墨痕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很是尴尬。 不过这种组合倒也常见。在哀葛,有头有脸的行业,通常都是齐国人坐第一把交椅。下边的图僳人虽然常常抱怨,却也对领头的齐国人们无可奈何。 比如这会儿,郎旺就只顾低头扒饭。 余墨痕只觉得尴尬的气氛越发浓重,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又赶紧冲涂廉点了点头:“原来是头领。”她感觉这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机会,连忙又逼着自己发问,“却不知道是什么队伍?方才听喀律说,你们要翻蚩鲁山。难不成,是专门攀登雪山探险的队伍?” “那倒不是,”郎旺一抹嘴,应了一句,“要不是为了钱,谁闲得没事去送命。” 涂廉默默瞪了他一眼。 喀律看见了,笑一笑,一边拍了拍他俩,一边解释道,“我们是商队的。这次翻蚩鲁山,是受人雇佣,去山上取一种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就不太方便跟你说了。” “这个自然不必,”余墨痕赶紧摆手,红着脸道,“其实我是最近要到山外去,却不知道走哪条路好,所以才有此一问。” 郎旺就笑了,“路多得是,只是看你走不走得通了。要是能跟齐国人的官府攀上关系,拿到通关的凭证,就可以走好点的官道,只是要绕远,好马要多,补给要足,不然大半个月都绕不出去;没那个能耐,就走民间背夫走的道,脚程快的,能省下几天,只是道路难走,一路要过不少溪涧峡谷,凶险得很,不找几个人搭伙,决计走不通;而最难的,那自然就是我们这次要走的路了。” 余墨痕听了,便有些愁眉苦脸。 她这才想起来,因为徐夫子说要请托述职的军士带上她,有些手续要办,她那张能当做通关凭证用的信报,还放在徐夫子那里。 其实,以她如今这个境况,就算有那信报也没什么用了。保不齐过哪一关的时候,就要被人家发现,她是个莫名其妙的逃犯。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宣慰司给她编出来的罪名别传到山那头西凉官驿以外的地界儿去。毕竟那抓人的理由实在莫名其妙得很,窝里横一横也就罢了,真要传出去,宣慰司的脸恐怕也无光吧? 若是如此,倘若她能翻过蚩鲁山,及时追上回帝都述职的军士,或许就好办了。 她跟讲武堂的军士都认识。若是徐夫子之前已经沟通过,她跟军士们见了面,说一说情,陈一陈冤,没准儿人家也还愿意带她。 虽然不知道徐夫子做到哪一步了,余墨痕还是想赌上一赌。要是能跟军士们一道,总比她自己走要顺利些,估摸着还能省下不少钱。 她盘算了一下军士出发的日期,就道,“那么,你们翻蚩鲁山,花费几何,又要花上几天呢?” “没什么花费,无非是赌上一条命。”郎旺笑一笑,扫了一眼队伍里的伙伴们。他纵然嘴硬说要搭上性命,其实眼里那点骄傲是藏不住的。“有本事的人,只消三五天,就能翻山出去。咱们纵然是第一次上蚩鲁山——” “你们这是第一次啊?”余墨痕有点失望。 “我们是第一次,头儿可不是,”喀律带点敬意地看了一眼涂廉,又解释道,“而且进了山还会有‘老马’带路,不成问题。此外这周边大大小小的雪山,我们也都走过,有些经验。就连约呷,前些日子也只花两天,便翻过了南边那座卫峰哩。” “反正嘛,”郎旺道,“我们本事也不小。加上找那东西,顶多也就七八天吧。” 余墨痕心中的惊叹已然盖过了疑惑。这样的速度,虽然肯定比不上泛日鸢,却也是人力能做到的极限了。她忍不住道,“却不知需要些什么样的本事?” “唉,”郎旺觑她一眼,道,“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还是不要想了。” “瑟勒姑娘,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喀律不服,“难道我不是女的吗?” “得了吧,”郎旺哈哈大笑,挤了个鬼脸,“喀律你这个模样,活脱脱一个黑汉子,从头到脚,哪里像个女人?” 喀律丢了个白眼给他,转过脸对余墨痕道,“要过蚩鲁山这样的雪山,你得有足够的体力,足够的耐心,还有些在雪地、冰川上行走攀爬的技巧,必须得掌握。”她说着,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涂廉,“此外,要是懂得些偃术机巧,那就更好了。” 余墨痕心道,她好歹也是在讲武堂操练过的,这些人拥有的体力,她未必就没有;至于耐心,凭她在雨里蹲了一夜的经历,她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唯独那些所谓行走攀爬的技巧,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起了翻山的念头,很想给这些人留个好印象,便暂且放下不懂的地方不提,先赶着自己最熟悉的东西来,刻意问道,“怎么还要懂得偃术机巧?那么高的雪山上,也能用得到偃机吗?” 涂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在雪山上,人的体力会比平时差许多,面对的路途却又危险许多。我一直想借助偃机的原理,钻研些省力的法子。要是路上出了事情,比如有人摔下陡坡、掉进冰缝等等,救人的时候可以省些力气,这一路就能顺利得多。” “你别看我们头儿整天凶巴巴的,他也是担心我们的性命,才焦灼如此,昨个儿一听说清早拜齐人的寺庙或许能沾些福气,就赶紧带着我们来了。”喀律接过话,还有些嗔怪地看了郎旺一眼,像是在指责他不领情。 “敢翻蚩鲁山的人,纵然都很有些能耐,以往死伤的人数却也过半了。”她又叹道,“只可惜,我们队伍里都是些草莽出身,搞不懂那些偃术机巧的玩意儿,什么都帮不上,到现在,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余墨痕面上不动声色,却已经能够听见自己心里头炸开了一束烟花。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运气,天亮前还是个无家可归、仓皇而逃的犯人,进了这小庙之后,却能有衣穿,有饭吃,有了点人样;如今,竟然还有她能派的上用场的地方。 “说说看,雪山上救人,是怎么个救法儿?”余墨痕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她毕竟有技艺傍身,此刻便难得地露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或许我能帮上忙。” 【第十五章】献技 ?郎旺听余墨痕这么说,很有些怀疑地看着她,道,“你一个看庙的小丫头,难道也懂得偃术机巧?” 余墨痕在哀葛已经见惯了男人们这副高人一等的姿态,此刻也懒得生气。她不便透露自己在讲武堂的经历,便道,“马马虎虎懂得一些。我爹还在的时候,是个修理偃机的匠人。”这也的确是实话。 涂廉闻言,犹豫了一下,看一眼外头没完没了的雨,就道,“那行吧。” 他说着,便从行囊里翻出一捆两指粗的长绳,看上去结实得很,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余墨痕正好奇,却发现涂廉原来是嫌那长绳碍事,真正要拿的,其实是之前被绳子压在下头的几个巴掌大的铁圈。 与此同时,喀律很有默契地将大伙儿吃完的饭碗收到一边,给他腾了个地方出来。 涂廉从喀律手中抢下一根筷子,摆在桌案上,讲解道,“这是冰川中的裂缝,在雪山上,越往高走,遇上的就越多。这种冰缝是吃人的陷阱,面上被浮雪盖着,其实下头不知道有多深,不留神的话,很容易掉下去。” 他又随手扯下一条束发用的布带,将三枚铁圈系在上面;一头一尾两枚铁圈,分别摆在那道“冰缝”的两边,“这一枚是喀律,这一枚是约呷。” 喀律和约呷依言坐下,各自伸出手指,勾住代表自己的铁圈。 涂廉自己勾住中间的铁圈,“这个是……”他看了一眼抄手站在边上的郎旺,顿了一顿,道,“这是我。” 郎旺挺孤戾地笑了一下,也拿了一枚铁圈,排在布条尾巴上的约呷后面,“那我就在末尾押队吧。” 余墨痕看他们比比划划,只觉得自己像是听说书的小孩子,不由有点好笑;然而涂廉讲话的时候,气氛实在严肃得很,余墨痕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 “在山上,为了防止危险,我们互相用绳子系在一起,像这样往上走。”涂廉说着,三个人三只手指便一齐向前挪了一段,属于喀律和涂廉的两枚铁圈很快就靠近了“冰缝”。 “喀律侥幸没有踩到冰缝,走过去了。”喀律的铁圈向前移走,涂廉的铁圈便跟着到了“冰缝”上。“而我,”涂廉顿了一下,道,“我也没有发现冰缝,但是我踩上去了,浮雪支撑不住我的重量,于是我就掉了下去。” 他把自己的铁圈猛地往桌边一拉,约呷和喀律赶忙将手指紧紧按在桌上不动,那条布带便绷紧了。 喀律接过话,道,“涂廉掉下去之后,我会喊他几声。他要是还活着,能爬得上来便爬;若是悬在空中,或者受了重伤,没办法靠自己爬上来……” “我们三个就得硬生生把他拉上来。”郎旺说着,四个人的手指都用上了力气,“哧”的一声,那脆弱的布带被扯断了。 这一下猝不及防,涂廉的铁圈直接崩到了地上。 “得,”郎旺道,“头儿没救回来。” 涂廉大约是强撑着面子,没什么表示;反倒是喀律,先替他尴尬起来了。 “……这个算是意外,咱们的绳子可没这么脆。”喀律道,“其实头儿还有约呷都好说,不算特别重,即便背着装备补给,咱们几个都平安的话,也勉强能拉上来。”她看一眼精壮的郎旺,打趣道,“你要是掉下去了,那是真的要折腾死我们。” “这个简单,到时候少让我背点东西得了。”郎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 涂廉懒得跟他费口舌,只默默叹了口气,捡起他那枚铁圈,对余墨痕道:“我听说,有些设计出色的偃机,只要一点燃料,就能抵得过十个人的力气。我一直希望能把这样的东西用在雪山上,那可就轻松多了。” “你所设想的这种情况,倒也没有什么难的,”余墨痕看着他们摆家家酒似的演示了半天,心里的主意已经打了个草稿,“如果绳子够结实,只要把偃机固定住,把绳子带着人卷回来就是,并不需要什么麻烦的设计。” 她越说越兴奋,原先脸颊上本来还带着点病容,这会儿也因为激动飞起了一片潮红,“要是有纸笔的话,我现在就能画出来。” “哟,”郎旺两手一抄,笑道,“之前还唯唯诺诺的,看着挺好欺负。一说起偃机的事情,就这么容光焕发了?看来,是有点真本事?” 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借着拢头发,把脸别过去,道,“术业有专攻嘛。” 涂廉却还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只道:“其实我也这么想过。” “想过什么?”郎旺挑起一边眉毛,讥笑道,“你也觉得这姑娘好欺负?” “……”涂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也想过带上能卷动绳索的偃机。只是那东西会增加不少重量;再说,要是把偃机固定在冰雪之中的话,机械震动起来,动静太大。冰雪本来就脆弱,万一引发雪崩,岂不是得不偿失。” “还有,”喀律补充道,“咱们上次爬的那个小雪坡,可比蚩鲁山矮得多,才刚到顶上,什么样的碳都烧不动了。就算是贵死人的千岁金,到了山上,能不能点起来,也不一定啊。” “你还惦记着千岁金呢,”郎旺挺不屑地笑了笑,“别忘了,咱们这一票生意没跟官府上报,要买千岁金,那可得官府给批文。你上哪儿去搞批文?” 他此言一出,喀律和涂廉立刻递了个眼神过去。郎旺嘴碎惯了,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却还是照常一副吊儿郎当的无所谓样子,只道,“这儿不就只有一个看庙的小丫头,说就说了,多大点事儿。” 余墨痕不想牵扯进他们这些官商之间暧昧不清的事情,只做不看不听不问状;她那从来不肯装下太多东西的脑子里,此时也的确只顾着思考涂廉他们的诉求。 她想了一会儿,就道,“如果只是要做到省力的话,倒也不一定需要燃料。只凭人力,同样能够办到。”她看向涂廉先前拿出来的那捆绳子,“就是不知道,你们带的绳子够不够用。” 她对自己的想法相当满意,音调都高了起来,一回头,却只看到涂廉他们一脸的莫名其妙。 余墨痕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一个人只长了两只手,又向来有些口拙,没法像涂廉那样领着几个人一起扮家家酒,便道,“你们在山上,是怎样连系在一起的,可否也演示给我看看?” 涂廉他们几个还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过眼下也没什么事,便按她说的,接过那长绳,按照他们从前在山上操作的方式,各自在腰间系了结。 余墨痕把涂廉之前摆弄的铁圈和断了的发带都要了过来,自己蹲在地上,借着桌腿固定,打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结。她忙完这些,拍拍手站起来,左右看了一圈,就道,“郎旺大哥,还得麻烦你扮一回落进冰缝里的人。” 郎旺还没弄清楚她搞什么名堂,却也一脸陪小丫头玩玩的态度,依言坐在了地上。 余墨痕便指挥着站在后边的约呷和喀律,把他们身上的绳子解下来,在那堆布带和铁圈打成的结之间几番穿插缠绕,又将绳子折回来互相套了几下,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绳头递给离郎旺近些的约呷,道:“试试看。” “咱们约呷弟弟可不是个干力气活儿的,”郎旺一边说笑,一边下了力气把自己压在地上,狠劲儿扮演一个坠落者的角色,“任你怎么折腾,他也拉不动我……” 他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约呷拖出去了几分。 几个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郎旺奇道,“哎哟,这是什么法术?几根破布头一绑上,你就大力神附体啦?”他说着就将双手合十,随便拜了两拜,“看来,咱们头儿临时找的这些神仙还算有点能耐。” “胡说八道些什么。”涂廉低声呵斥,郎旺也没理他。 约呷不明就里,只好脸一红,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是法术。”余墨痕笑了笑。她嘴上不好意思自夸,心里却也觉得自己还算不错,至少比那些摸不着边的神仙灵。她看一眼这几个人疑惑的表情,便道,“所谓偃机的原理,并不是凭空生出神力,而是将其它东西的力量借来,作为己用。千岁金也罢,煤渣子也罢,都不过是借助的工具。” 她说着,又走到那一堆绳结边上,解释道,“我用这些铁圈做了两套滑车,这么叠在一起,就能将郎旺大哥你的重量一分为六,如此一来,约呷不用花太多力气,也能拉得动你了。” 余墨痕这样说了一通,喀律仍然有些疑惑。她是个爽利人,一向藏不住疑问:“这些玩意儿,跟绳子够不够用,又有什么关系?你打的这些结,看起来,也用不去多少绳子。” 余墨痕就道,“你看约呷拉动的绳子,不是比郎旺移动的距离长上许多?”她走过去拉直那段绳子,比划道,“重量六分,绳子就要拉回六倍其长,这便是滑车的用法。” 郎旺晃了晃脑袋,道“我还是不明白。” 约呷脸上的那点绯红还是没又褪去,又叠上了一层惊奇的神色:“不过这也的确有用……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在余墨痕学过的那些偃甲之学里头,滑车虽然关键,却也只是相当基础的一种构件。她此刻不想暴露讲武堂的事情,便避重就轻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种滑车的制法,从前的偃师们就已提过,我只是拿这些铁圈绳头复制一套罢了。” 涂廉一直静静站在边上看余墨痕演示,此时终于开口了,只道,“你这样的做法,的确省力,但是还有许多问题:约呷和喀律解开了绳子,如何保证安全?尤其是约呷,他跟在郎旺后面,一旦郎旺落下去,约呷就必须在原地稳住,又如何腾出手拉回绳子?” “种种细节,我还可以帮着你们一起考量,解决的方法,我也已经有了些头绪。”余墨痕的反应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快过,“我只有一个请求。” “我说姑娘,”郎旺仍然坐在地上,调笑道,“你别是要跟我们一道上蚩鲁山吧?” “郎旺大哥,”余墨痕冲他一笑,“我敬你是个知己。” 【第十六章】出发 ?郎旺一愣,就道,“哟,你笑起来还挺好看。” 余墨痕臊得不行,脸上立刻飞起一片绯红。她这话方才一说出来,自己也呆住了。 她跟这些人一番交谈,觉得别人都好;就只有郎旺,既轻狂又油滑,她一直不敢招惹。 然而余墨痕有心要跟这伙儿人一起翻蚩鲁山,只好一鼓作气地逼着自己说话,过后又谈起滑车,志得意满之际,一时忘了形。只是没想到,她那张一贯说不出什么漂亮话的嘴里,如今竟然也冒出了这种油滑腔调。 她正感到尴尬,庙里的小老头过来敲了敲饭堂的门,道,“几位施主,若是膳食已经用过,我就过来把桌案收拾了,也好给你们腾出地方休息。” 喀律赶忙应了一声,一边道谢,一边把她之前收好的碗筷递过去。 涂廉则开口道,“承蒙老先生关照。不过外边雨势见小,我们再歇一会儿,就可以准备出发了。” 约呷坐在边上,点头附和。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接下余墨痕的话,既没有答应带上她,也不直说拒绝。 按照余墨痕平日里的脾气,别人不肯回应她,她也就知趣不提了。然而如今她狼狈至此,所能想到的,只有去翻蚩鲁山这唯一的一条出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余墨痕深深吸了一口气,就道,“几位还请明示。倘若我一定要跟你们一道,又该如何?” “我先前就跟你说过了,”郎旺拍了拍肚子,打了个饱嗝,缓缓道,“你这样瘦弱无力的小丫头,是行不通的。” 余墨痕最不喜这种话,急得脸都涨红了,索性把她在讲武堂辛苦操练得到的那些成绩报了一遍。譬如能跑多快,能跳多远,能背负多重的装备,能一口气将多少个比她壮上不少的少年人摔出去,这都是最考较力气的项目。 余墨痕虽然着急,依然记着不能暴露讲武堂的事情,便着意将这些本事换算成平日里常见的情况,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又道,“我有这个实力,好些男……男儿汉都不是我的对手。”她生怕露了形迹,便将“学生”二字硬生生给吞了下去。 “哟,我还没看出来,”郎旺就笑了,“原来你还有这个本事。” 余墨痕见他还是不提正事,只好憋着一股劲儿继续往下说,“体力、毅力,我都是有的……” “可是,你没学过在冰雪中行走攀登的技术吧,那可跟平地上差得多了。”喀律看上去颇有些为难,“再说,要翻蚩鲁山,还必须带上许多特殊的用具。我们都已经在路上了,你这时候入伙,这些用具又如何再准备?” “我学东西很快的,只要你们肯教。”余墨痕急道,“至于用具……” 庙里的小老头本来已经要离开了,听着余墨痕跟他们争了一会儿,这时候忽然开口道,“若说的是翻山的用具,我这里倒是有一套。” 他这一句猝不及防,几个人都有些错愕。余墨痕大喜,赶忙道,“爷爷,你那些用具,可否借给我?” “那是自然,”那小老头点点头,又道,“只是搁置了几年,不知道用起来是否还方便。几位既然是行家,不妨跟小老儿一道过来看看。若是行得通,便把咱们这小姑娘带上吧。” 他跟余墨痕扮作祖孙,其实还不确知余墨痕的姓名,说到后面,语气便含糊了些。好在涂廉他们几个人的注意力此刻都在那凭空冒出来的“翻山用具”上,并未留意。 小老头把他们领到一处堆放杂物的仓库,找出了一个粗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套工具,结实的长绳、特制的手杖、脚下防滑的带齿的冰屐等等,一应俱全。因为保存得当,品相竟然也还过得去。 余墨痕又是开心,又是激动,眼巴巴地望着涂廉,只希望这个一直没开腔的“头儿”肯表个态,带她一起翻山。 涂廉想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了口,“那么,你得继续帮我们想些安全又省力的办法;进山的一切花费,也都要自理。” 余墨痕一向在钱财上有些吝啬,她也晓得自己这个特质,却没想到有人跟她一样小气,不留神笑了出来,就道,“那好,只要你们肯带上我,我都照办。” “我说头儿,”郎旺抗议道,“咱们一起干了一两年,才有了如今的默契。咱们今天才认识这姑娘,她就能随随便便入伙?” 涂廉也不看他,只皱着眉头道,“我是希望,她这些偃术上的见识,能保住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可是多带一个不会走的,没准儿会搭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郎旺还是不屑。 “要么这样,”余墨痕生怕涂廉动摇,连忙道,“倘若到了山脚,我还是没学会,你们随时可以抛下我。好不好?” 她心里其实也没有把握,可是她拼了命地想做到这件事,再加上被郎旺的言语几番刺激,说话也轻率了起来。 喀律很伤脑筋地揉了揉额角,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既然跟了我们,我们就得负起责任。”她跟涂廉对视一眼,又道,“罢了,头儿既然肯相信你,你就先跟着。若是实在学不会,我再将你托付给山脚下的人家吧。” 她说着,又看一眼小老头,叹道,“只是辛苦了你爷爷,我们这一去,他就要一个人看着这小庙,一边还要牵挂你,心里一定又是担心,又是难受。” 余墨痕和那小老头自然没什么感情,可是听喀律这么一说,心里竟然也有些不是滋味,刻意转了个话题,对小老头道,“爷爷,你怎么会有这些翻山用具的?”她看一眼众人,又找补了一句,“从前也没听你说起过。” 小老头见她演得左支右绌,打了个马虎眼道,“是些过去的家事了。” 在场的都是在尘世里摸爬滚打过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是些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说道的事情,也就不再过问。 涂廉就道,“我们是打算雨一停就出发的。瑟勒姑娘,你几时能准备好?” 他语气里明明白白有催促的意思,余墨痕生怕惹恼他,赶忙道,“我立时就可以……” “先别着急,”小老头道,“我给你收拾个包裹。”他转头又安抚涂廉等人,“诸位施主还请稍作休息,容小老儿跟小姑娘道个别。” 余墨痕感激地点点头,又道,“既然要用到偃术机巧,就得再准备些短绳、铁圈之类,要不然的话,”她看一眼涂廉,有意拉近关系,便斗胆打趣道,“头儿,你就是有几条束发的带子,恐怕到时也不够扯的。” 几个人闻言都笑起来,就是涂廉也绷不住了,跟着抽了一下嘴角。他叫余墨痕开了个大致的单子,趁着空闲,出门披上蓑衣,带着几个人到附近寨子里采买去了。 那小老头带着余墨痕,回屋给她找了些衣物,道,“这是我儿子从前的衣裳,怕是用不上啦。你若是不嫌弃,便带上吧。” 余墨痕谢道,“我与老先生你素不相识,你却帮我如此。我实在感激。”她纠结一会儿,咬了咬牙,还是伸手入怀,决定拿张银票送出去作为感谢,“我出门太急,身上只带着些许银钱……” 小老头却摇摇头,“都是些旧物,你拿去,也算给这些东西找个归宿。”他看着那衣物,又道,“我帮你,其实也是了却一桩私愿。” 余墨痕看着他,心里疑惑,却又不好说出口。 小老头哀哀地叹了口气,就道,“也罢,到如今,这些话也该与人说说了。” 他似有些不支,找了把椅子坐下,一边收拾那些衣物,一边道,“前几年,小儿不知为了什么,说要去翻蚩鲁山。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过。人家说他死了,我不信,偷拿了信众捐给神灵的香火钱,自己上山去找他。我当时便发愿,这些信众许下的愿,小老儿一定替神灵们出力,尽力相帮。” 他拭一拭眼角,又道,“只是我造业太重,终究没能找到小儿。这次帮你,一是还愿,一是消些旧业。” 余墨痕听着,也跟着难过起来。她看一眼搁在边上的纸灯,道,“老先生肯帮我,也是因为我娘许过的愿吧。” 小老头叹道,“你母亲当年求神灵保佑女儿无灾无虞,我却帮你去翻山,也不知是否应她心意。” 余墨痕就道,“我如今有些事情,不便解释……只是老先生如此帮我,的确是帮我避过了一桩祸事。我娘……我娘她在天之灵……”她泫然欲泣,已经说不下去。 那小老头并不知道余墨痕的母亲已经过世,面上有些惊诧。然而他同样失去过亲人,亦懂得其中的痛苦,沉默半晌,只道,“我当年如何不理解小儿所为,还是经不住他百般恳求,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此去凶险,但倘若真是你自己的心意,那也依你吧。只盼你得你母亲和众神灵保佑,能够一路逢凶化吉。” 余墨痕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道,“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当真一生安然无虞?” 她连遭变故,走投无路,逃奔至此,本已万念俱灰。然而诸多奇遇,又让她看到了一点希望,她的目光也因此逐渐变得坚毅起来,“我活了十几年,也未曾有过什么安稳日子。前路多几分凶险,我多拿出几分勇气便是。既然避不过,便走过去。” 小老头见她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多言,只替她将衣物、干粮,连同他那时为寻子而准备的翻山用具,一并包好,甚至还裹了几两碎银。 余墨痕不肯收,那小老头只道,“女孩子家一个人闯荡,多带些银钱,总要好过些。”坚决不愿再收回去。 临出发前,余墨痕回过头去看那小老头,只见小老头也看着自己,那眼神,竟像是送别自己的亲生孩子似的,就连眼圈也红了。 余墨痕鼻子一酸,弯身鞠了个躬,道,“爷爷,我走了。” 【第十七章】风雪 ?进山的路途之艰险,是余墨痕从前完全无法想象的。 哀葛本来就在山区,图僳人聚居的地方,少有几条像样的路——但那毕竟是路。 越靠近蚩鲁山,余墨痕越能亲身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举步维艰。 涂廉他们刻意避开官道,一出哀葛,便进入了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种种慑人的怪禽走兽且不论,光是没完没了的蚂蟥,已经让余墨痕吃了不少苦头。 看似静谧壮美的群山之间,变数之多几乎把余墨痕逼疯。她纵然体力不错,面对种种状况却是经验全无:趟水有漩涡泥沼,过坡有崩岩落石;暴雨,雷击,冰雹,短短几日,四时的天气便走马灯似地转了一遍。 凭着这支商队从前出入深山的时候用人命攒出的种种经验,一行人好容易爬出不见天日的谷地,才翻上草木逐渐稀少的高坡,山风立马长成巨魔,四面八方地回旋呼啸。余墨痕被生生吹得跪伏在陡坡上,已经皲裂的手掌不管不顾地抓着地上遍生针刺的草根,才勉强稳住身形。 喀律看不过去,拉了她一把。她们好不容易爬上来,找了块稍大些的石头靠着休息——余墨痕不敢坐下,生怕她那一对剧痛的膝盖无力再支撑自己站起来——涂廉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之后的路,可比这个艰难得多。” 郎旺拿了水袋给她,道,“过了前边那一片‘火海刀山’,就是距离蚩鲁山最近的村子。你要是支撑不住,就别费这个劲了,直接留在那儿吧。” 余墨痕没说话,只接过水袋费劲地喝了几口。那水甘冽而冰冷,像一把钢针刮过她的喉咙。末了,她抹一抹嘴角,道,“我跟着你们去。” 他们并没有休息多久。涂廉他们只是站着喝了些水,行囊都没有放下,便再次出发了。这伙人的身体里仿佛有无尽的千岁金,时时刻刻熊熊燃烧,不死不灭。 余墨痕虽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走了许久,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涂廉说的“艰难”,郎旺说的“火海刀山”,并不是在吓唬她。 面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碎石长坂,这地方地质奇特,目光所及之处,层层摞起的石砾竟然呈现出一片如火如血的惨烈红色。 要命的是,这坡地简直无处下脚——成千上万獠牙似的石砾,尖锐细碎,已然将这里铺成了血色的刀山。 余墨痕小心翼翼地踩下去,脚尖触及之处,石砾立刻一阵滑动,她一个重心不稳,几乎扑倒。 旁边及时伸来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架住了她。 余墨痕回过头去,竟是郎旺。 这人即便是严肃的时候,也带着三分油腻腻的嬉笑,“你就不怕,这一跤摔下去,把这张小脸上扎出几个窟窿来?” 余墨痕立刻回嘴道:“我本来也不是靠脸吃饭的。”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其实不算是个内敛的人。 从前在哀葛,她自觉卑劣,处处拘谨,处处退让,不多说不多问,只求一个苟且偷生;如今她跟着这支队伍风餐露宿地颠仆了一路,学着闺秀们做出的那点样子早就给磨没了,从里到外都粗糙了许多。 她自己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几天下来,她不仅脸皮变厚了几分;从前竭力闷在心里、不是逼急了绝不冒头的脾气,竟然也呼吸到了几口自由的空气。 这会儿郎旺逗她,她倒也不恼,只是也不似往常那般退让了。 然而她注意力一离开脚下,步履立刻不稳,险些跟着再摔一跤。 这次来扶她的却是涂廉。 “你别吵她分神,”涂廉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她本来就不太会走。” 他说着便放开了努力站稳的余墨痕,对她道,“你慢慢来。没事。” 余墨痕一呆,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的,居然从涂廉脸上看出一点温和的神色,隐隐约约竟然有点元凭之的影子。 她这样想着,赶紧掐一掐指尖,叫自己集中注意力。 摔下去的话,扎到脸倒也没事;就怕崴了脚,那么之后的路,这伙人恐怕就真的不会带上她了。 碎石长坂纵然难走,除了难走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喀律见余墨痕走得虽慢,也还算顺利,便没再管她,跟着郎旺和约呷往前去了。 他们几个脚程都快,即便在这刀山似的碎石长坂上,速度仍然不减。山坡起起伏伏,不一会儿,余墨痕便连他们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余墨痕的鞋子早已磨破,坚硬粗粝的石砾很快将她的脚磨出血来。 可是她感觉到痛的时候,没有惊呼,也没有停步,反而加快了脚程,硬是几步一趔趄地从这刀山上生生挪了过去。 恐惧和孤独从来没能压垮她,况且,此时她也并非只一个人。 涂廉按照他作为头领一贯的作风,坚守着押队的位置,紧紧跟在余墨痕身后。 他这样做,一定是出于责任感;或许是因为余墨痕这一路给他们想出了许多工具的制法;还有很小的一点可能,是不忍心丢下余墨痕一个人。 余墨痕心里又是感激,又是负疚,脚下竭力加快了速度。不论这个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看护着她前进,在这令人感到极度的恐惧、孤独、脆弱的火海刀山上,涂廉的陪伴,毕竟给她带来了许多慰藉。 他俩终于抵达那小村落的时候,喀律他们几个已经修整好了,正和几个山民坐着谈事情。 涂廉是头领,头领既然到了,生意谈得更快。余墨痕进屋喝口水的工夫,喀律便过来知会她道,“‘老马’已经找到了,补给也备齐了,午后就要出发。你歇一会儿,准备准备。” 余墨痕早先就觉得奇怪,这会儿听喀律提起,才想了起来,问道,“为什么到了哀葛山下,还要雇马匹?难道就连雪山上的路,马也比人认得熟吗?” 喀律先是一愣,随即便一阵大笑。 她正待解释,涂廉带着一个汉子走了进来,一边给他倒水,一边对余墨痕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引路的‘老马’。” 余墨痕这才明白,雪山上的‘老马’,原来是引路人的意思。 喀律接过话头道,“其实真正的马匹也是要雇的,不过,那要等我们带着东西下山的时候。至于在山上嘛,”她颇有些景仰地看着‘老马’,道,“就算是最擅长识途的马匹,也比不过我们请来的这位大哥。” 那汉子个头不高,敦实、健谈、满面红光。这都是居住在蚩鲁山一带的山民常见的特征。 余墨痕跟他随意聊了几句,已经了解了许多事情。 那汉子名叫丹桑,是个老江湖了。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嘴里却还叼着烟叶——那是涂廉为了请他,特意带来的。 丹桑这人看来挺喜欢山外产的烟叶,拿起来便抽个不停。 这对于常年在雪山上下劳作的“老马”来说,显然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丹桑却仗着艺高人胆大,并不在乎。 他说起蚩鲁山上的事情,既风趣,又轻松,余墨痕死死按在心底的那些惊慌失措,都要因此平复下去了。 但出发之后,她立刻就意识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看似玲珑剔透的冰雪世界,处处都是陷阱。 余墨痕出师不利。说起来,那冰屐还是她自己改装过的,防滑的性能大有提升;然而她毕竟是头一回上冰原,穿上冰屐之后,还是鸭子似地歪歪扭扭学了半天走路。她还没走顺,又一脚踩进暗流,冰水瞬间涌进鞋子里,冻得她整个人一缩。 上了雪山,郎旺不知是否出于紧张,脾气明显变得暴躁了许多。这人看不过眼便要说她,“你呀,没本事还非要跟来。就知道逞能。明明是个图僳人,怎么跟齐国的娇小姐似的。” 余墨痕自知理亏。她人一怂,从前哀葛那个低头不语的打杂小妞就现了形。 她没什么话好说,只能使劲绑好腰间的绳子,闷头踏上前边人的脚印——这路是走在最前的丹桑拿着手杖探的,一路也不知避过了多少吃人的冰缝;实在避不过的,丹桑便教他们趴下,从悬在冰缝上头、看去格外脆弱的一层薄雪上,一点一点爬过去。 余墨痕自己只需要跟着走跟着爬,自觉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为了万一有人掉入冰缝时方便施救,特意改进了绳结,使得前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以灵活调整。然而此刻,她却不自觉地渐渐靠近了前头的涂廉。仿佛稍微隔得远些,她整个人就要彻底暴露在无处不在的危险之中。 她意识到自己这荒唐的想法,立刻就知道自己已经怕得厉害了,赶忙将五感狠命约束,权当自己只长了一双脚,一步步拼了命地往前走。 不知折腾了多久,队伍忽然停下了。余墨痕抬头一看,心道大事不好——下雪了。 雪山上处处白茫茫一片,丹桑这匹“老马”中的老马,也只能勉强借助周边的山峰走势辨认方向;如今下起雪来,更是什么都看不见,断然不能再行进了。 涂廉他们显然遭遇过这种情况,一看天色不对,也不慌乱,只是立刻停下来跟丹桑打个商量。 涂廉显然是想继续往前的,“停留在此处,也是浪费体力。在这山中多留一刻,风险便要增加一分。何况这里地处两峰之间,等会儿入了夜,大风回旋起来,完全有可能把咱们吹跑。” “可是倘若再往前走,”丹桑不愧是“老马”,脸上一点紧张的神色都没有,完全是一副就事论事的淡然态度,“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保证绝对不迷失方向。” 他语气虽然沉稳,余墨痕却听明白了: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她一颗心立马就沉了下去。 两边僵持不下。丹桑叹了口气,四处张望了许久,又仗着技艺高超,一个人在风雪中走出了老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过了好一会儿,余墨痕都有些担心了,丹桑才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颇为淡定地道,“前边有个废弃的窝棚,我上次来的时候,还在里面避过风。虽然破落了些,应该还好使。” 余墨痕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不只是她,所有人望向丹桑的眼神,都写满了感激。 一行人跟着丹桑冒死往前走了好长一段,总算抵达了他说的那个窝棚。 这窝棚勉强能挡雪,却并不比外边暖和多少。 余墨痕行进的时候强撑着一口气,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脚步上,这会儿安定下来,立刻就感觉到了体力的极度衰竭;再加上周围刺骨的寒冷,冻得她全身发麻,她几乎立时就要昏睡过去。 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她哪里敢睡,只能暗暗狠劲儿掐自己,勉力保持清醒——她对自己,一向有点心狠手辣。 眼看风势渐猛,郎旺不知道是不是冻坏了脑子,竟然掏了块篷布出来,试图堵住门口漏风最厉害的地方。刚一挂上,果不其然,那篷布就脱手飞走了。 郎旺:“……” 涂廉走过去,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把郎旺轰了回去;他自己却背靠着门口坐下,将将挡住风眼,淡淡道,“都休息一会儿吧。” 【第十八章】生死 ?余墨痕心绪不宁,又受风声惊扰,睡得很不舒服。她醒过来几次,都看见涂廉坐在原地没动,也没见他睡过去。 涂廉果然是个很有担当的人,即便是如此困苦的情况,他也一力承担着最大的责任,每隔一段时间就探头看看,显然是在检查窝棚的状态能不能扛过这阵风雪。 丹桑心态倒是很好,窝在一边不管不顾,睡得稀里糊涂,鼾声都比别人响亮些。 涂廉肯出钱请“老马”,显然不是请他来睡觉的。 余墨痕看得出来,涂廉不愿把宝贵的时间和补给都白白花费在等待上。 这人皱着眉头,似乎一直在考虑之后的路线;想到什么,也没兴趣跟这支良莠不齐的队伍集体讨论,直接抄起丹桑的烟杆,戳醒这匹“老马”,嘟嘟囔囔地互相怼上一阵。 余墨痕呆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默默腹诽这种对话毫无意义。 反正涂廉怨怼的表情就算明明白白摆上了脸,最后还是得听“老马”的。毕竟在雪山之中,多一分经验,便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她身边的喀律显然心里也乱得很,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余墨痕终于彻底清醒、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喀律已经跑到涂廉边上,一块儿守夜去了。 余墨痕自认没那个本事,过去只能添乱;只好跟约呷郎旺丹桑几个挤在一处取暖,摩肩接踵,不分你我。 她这时候反正也无事可做,不由开始乱七八糟地想东想西,竟然又想起她娘来了。 她娘据说有个不错的出身,娘家人做过官,只是官场上折了戟,才落了个发配哀葛的下场。她娘作为闺秀的人生,就此转了个又急迫又潦草的弯,突然成了徙流的犯官之后,还不得已嫁了个当地的流氓——也就是余墨痕她爹,闺秀的幻梦只好转嫁到了余墨痕身上。 余墨痕小时候,家里就已经穷得要死。就是这种境况下,她娘还要费劲给她传授无处展示的规矩,天天强调男女之防,纠正她言谈举止行坐,防止她成为下一代流氓。 然而余墨痕此刻的行为显然有负亡母重望。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冰窟似的窝棚里蹲了多久,骨子里那一点遗传自老爹的匪气,已经收不住了。 这会儿,她很想出去弄点雪来,捂化了,可以拌点麦粉给大伙儿吃。 她先前困倦的时候只是想睡;这会儿清醒了,那种干渴和饥饿,简直逼得她要发疯。她扫一眼周遭众人的苦相,便知道他们的感受也差不了多少。 余墨痕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主动撺掇约呷跟她一起出去了。在哀葛的时候,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她多年积累的自控力显然正在失去作用。 按照这支队伍出发时就定下的规矩——也是山里活命的规矩,她不能一个人脱离队伍。涂廉和喀律守在门口;丹桑要好好休息,毕竟后面的路都要靠他;郎旺是余墨痕不愿去招惹的;只有约呷,看上去一副挺好说话的样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余墨痕想要饮食的渴望实在是太强烈了,她竟然听到自己那一通胡吹里相当自然地冒出了几句脏话。 得了吧,她想着,什么闺秀,见鬼去吧。 涂廉却突然看向这边,盯着约呷看了一会儿,道,“你脸色不大对。” 余墨痕赶紧闭嘴,仔仔细细把约呷打量了一阵儿,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老马”丹桑闻言,也磨磨蹭蹭地坐起身,看了约呷一眼,就道,“你嘴巴乌成这个样子,肯定脑仁疼得要死,还想吐,是不是?” 约呷显然被说中了,苦着脸点点头。 余墨痕恨不得从门缝里溜出去。 所有人的脸都冻得发白,她不具备涂廉和“老马”那种建立在丰富经验之上的洞察力,根本看不出约呷和其他人的区别。 但她跟着这支队伍,一路耳濡目染,也知道在如此之高的雪山上,这点看似不起眼的症状,也有可能会要命的。 余墨痕心里愧疚,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赶紧伸手帮约呷松了松风帽,道,“你先歇着,想吐就吐,我……我想办法给你弄点水来。” “你乱充什么行家?”郎旺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对着这边冷笑道,“小姑娘,先管好自己吧。” “我自然不是行家,”余墨痕转头去问丹桑,“约呷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得先在这里歇一歇,观察一下,”丹桑也不好妄下结论,“挺过去了就还能往上;实在不见好,就只有下山了。” “别吵了,”涂廉看一眼外头,脸上突然隐约闪过一点哭笑不得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雪停了。” 他盼这一刻,已经盼了许久,原本该欣喜地立即带上所有人立刻出发;然而他的伙伴约呷却出了状况,不一定能够继续往前。 涂廉还在纠结,郎旺已经一把将行囊甩到背上,对约呷道,“小老弟,咱们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估摸只有半天脚程。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利索点跟上。” 约呷点了点头,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去实在勉强得很。 他没有选择退,余墨痕却衷心希望他退。 还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呢? 丹桑则露出了些许奇怪的神色,道,“传说里山中金脉所在的那片地方,半天可走不到。” 余墨痕心道,这伙人神神叨叨地瞒了她一路,果然还是信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贪图所谓雪山之上由格茂大神亲自加持过神力的特殊千岁金。 郎旺闻言却皱了皱眉头,他瞟了一眼涂廉,就对丹桑道,“老哥,到这个时候了,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咱们这一伙结伴上山,并不是要找那鬼知道在哪儿的什么金脉,我们要找的,是另外一种东西。” 余墨痕的脸悄悄地红了。 她刚刚还十分笃信自己的揣测,一不小心,就给这几个已经共同度过了许多困苦的伙伴,错误地扣上了一顶贪婪的帽子。 涂廉沉默一会儿,也不打算再瞒下去,只道,“以顶峰为心,向西南方五里半,有一个陡坡,丹桑你只需把我们带到坡下,后边的路,我们自己就能行。”他说着,看了一眼余墨痕,又补充道,“到时还请你带着瑟勒,等我们两天。倘若我们不幸没能出来,还请你照原先说的路线,带她翻过垭口,到东面的齐国内地去。” 余墨痕听着,一方面感念涂廉还顾着她,一方面也有些不舒服。毕竟,这样的话语,配上涂廉那一向冷冰冰、过分严肃的语调,简直像是在交代后事。 丹桑想了一会儿,就答应道,“那也容易,倒还近些。”他毕竟是个生意人,晓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说着又看一眼约呷,“要么你在这里等等?应该还算安全。” 涂廉显然也是这个意思。他纵然急于前进,却一向以大伙儿的性命为重,很有些顾虑约呷的状况。 约呷还是那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却极为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不知是否是受了郎旺刺激,只坚定地道,“我跟着你们去。” 余墨痕听见这话,便觉得耳熟;想了一想,突然意识到,她看自己与看约呷,竟然是不同的两种想法。 她自己岂非也说过同样的话?岂非也硬要逞能?即便已经给涂廉他们添了许多的麻烦,她岂非仍然为了自己的这份坚持,产生过一点小小的感动? 为什么类似的事情,发生在约呷身上,她就担心起人家来了呢?她究竟是顾虑约呷的安危,还是生怕约呷的状况给他们带来麻烦? 她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更不好再出言阻止,便任由约呷跟着去了。 到了那陡坡下,她和丹桑站在一起,目送着那一行四人艰难地行进,渐渐消失在惟余莽莽的雪境之中。 余墨痕并没有想到,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约呷了。 两天之后,余墨痕再跟着丹桑去约定的地方,很快便看见远处几个熟悉的身形。 涂廉、喀律、郎旺,正在用之前余墨痕教给他们的滑车,拖着一样沉重的东西,非常艰难地向这边走来。 余墨痕以为自己被上下一白的冰雪晃花了眼睛,看了又看,数来数去,却还是只数出了三个身影。约呷呢?他们拖着的是不是约呷? 待他们走近了,余墨痕扫了一眼,看清他们一路拖回来的只是块平平无奇的石头,赶忙上前去问,“约呷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三个人都不说话。 喀律垂着头,泪水眼看着便流了下来。两道泪痕还没有划过她黝黑的面庞,便已经冻在了脸上。 他们谁也没有解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许久,郎旺才大声道,“我会永远记住约呷。他是一条真正的汉子。他是我的兄弟。”郎旺是个一向以硬汉自诩的人物,此刻竟也带上了一点哭腔。 余墨痕听他这样讲,又是悲伤,又是愤怒,哑声道,“难道他不舒服、他退却,就不再是一条汉子?” 郎旺的确一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此刻,他却仿佛突然失去了反驳余墨痕的底气。 好一会儿,涂廉终于开口,对余墨痕道,“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回事……约呷自己也没想到,他的身体已经那样糟糕。他一路上都在咳,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劝,他都不肯回来。他知道,缺了他一份力,我们是没办法把这块山石挖出来的……结果还没离开山洞,他的心力便无以为继……郎旺的话说的很不好听,但也没有逼迫过他。说到底,约呷还是一心为了我们这支队伍……总之,不要再提了。” 余墨痕默默闭上了嘴。 她心里清楚,逼死约呷的不仅仅是他突如其来的身体不适。若不是为了作为商队一员的责任,为了兄弟之间的信任,为了不知是谁定下的“男子汉”的标准,约呷也不必如此搏命。 可是,这也是约呷自己的选择。换做余墨痕,她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纵然不在乎什么男子汉的颜面,可是她也绝对不愿意因为自己而拖累整支队伍。 约呷死了,谁都不好过。余墨痕不愿再狠心去揭开他们将携带一生的疮疤。 丹桑也跟着沉默了许久。或许是常年出入雪山的缘故,他对于生死之事,比其他人看得开些。饶是如此,他也长叹了一口气,才道,“看来你们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手,既然如此,我就带着你们出山吧。你们能活着离开,对于故去的兄弟来说,就是最好的慰藉。” “你带着他们走吧,”涂廉突然道,“我还不能下山。” 喀律和郎旺显然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出,都是一脸愕然。喀律急道,“你这是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在山中决计不可独行?” “我上一次来蚩鲁山,便几乎是独自一人离开的。”涂廉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余墨痕却能感觉得出,这个一向拒人千里的人,已经被极度的悲伤浸透了,“我请瑟勒尽量帮我们节省力气,就是希望之后这段路,没有我,你们的体力也足够带着石头平安离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脸转向余墨痕,露出了一种在他脸上很少见的表情。那是一种感激混合着愧疚的表情。“说起来,我们几个之前能够活着出来,还是全凭你教我们做的滑车……瑟勒,你这份助力,我到死都会记着的。” “可是你呢?”余墨痕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始终对涂廉有些特别的关切。她听得这番话,心头便仿佛笼上了一层灰翳,只觉得格外不详,不由脱口道,“你又要去哪里?” “我要到顶峰去。这是我一位故友的心愿。”涂廉解释着,目光躲开了所有人,“蚩鲁山凶险如此,我不会再带人来这里搏命了……这是实现那人心愿的最后一个机会。” 【第十九章】险峰 ?主峰顶上盖着一层新雪,原本刀削斧刻般的山尖,此刻看去,竟然也圆润了几分,很有些可爱。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越接近顶峰,山体中裂开的冰缝越多、越深;而雪越厚,下头的冰缝就越难探出。 尽管如此,郎旺和喀律遥遥望着顶峰,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可以就此下山。 “头儿,”郎旺梗着脖子道,“你要是非得自己去,那就是瞧不起兄弟我了。” 余墨痕猛然回头看他。 郎旺这人很有些反骨,一向明白坦荡地厌恶着涂廉的齐国人身份,“头儿”这个称谓,也从未喊得如此真诚。 看来,区区两天之间,或许真的发生过什么令余墨痕难以想象的事情,带走了约呷,却又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如此之多的改变。 “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喀律也表了态,“何况,我们也绝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位朋友了。” 丹桑沉思了一会儿,插嘴道,“攀爬顶峰是要拼命的事情。你们真的打算去?” 涂廉看看郎旺,再看看喀律,把头转向一边,道,“我实在不愿再拿你们的命冒险。”他说着又看一眼余墨痕,道,“而且,瑟勒是要下山的……” “我跟你们一起。”余墨痕原本还在犹豫,听见涂廉这样说,立刻就打定了主意。 余墨痕自己一个人过惯了,最受不得别人为她着想。从前元凭之帮她甚多,她至今放在心里不敢忘。而在这支商队里,自入伙以来,她也没少受人照顾,涂廉越替她考虑,她就越觉得不能拖了人家后腿。 她生怕郎旺嫌弃她没能耐,又找补了一句,“我若是这会儿下山,还得让丹桑大哥带着;你们没有‘老马’引路,真的能到顶峰上去吗?” 丹桑就笑了,“我可还没答应带你们去。” 涂廉立刻道,“既然‘老马’都这样说了,我看,你们还是下山去……” “得了,我说‘头儿’,”丹桑还是一脸的好笑,“你真看不出来,你这队伍里,一个兄弟、两个女娃娃,都是铁了心要跟你一道去送死?”他说着就叹了口气,“做我们这一行的,客人不带下山,自己先跑了,将来那生意就难做了。”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喀律挺开心地拍一拍涂廉,就道,“头儿,你就别推辞了。” 丹桑苦笑道,“真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去送死的。” “死,我自然是不情愿的,可是我更不情愿让涂廉独自去死。”喀律突然一本正经,“我跟着去,至少能给他增加一些活下来的机会。”她看一眼余墨痕,又笑道,“咱们都是有本事的人,从顶峰上翻过去,照样把瑟勒带下山。” 余墨痕被喀律的话所鼓舞,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豪情。 这股豪情烧成了一把火,支撑着她,也支撑着所有人,一鼓作气,抵达了最后一个陡坡。陡坡之上,就是顶峰。 丹桑叫他们停下休息一会儿,让他这匹“老马”先上去探探路。 余墨痕冻得瑟瑟发抖,搓着手,跺着脚,姿势相当难看地在原地动来动去,防止脆弱的肢体在攀上最后最难的一段路之前失去知觉。 天越冷,人就越困。余墨痕生怕睡过去,找话题道,“你们带出来的那块石头,看来可是平平无奇。”她的声音近似于自言自语,也没有奢望过会有人回答她的话。 喀律却接过话头,道,“走到这里,我们已经称得上是生死之交。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了。” 她这样说着,还是停顿了一下,眼神非常明显地在征求涂廉的意见。 涂廉立刻就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但还是点了点头,道,“这石头的确不起眼。但有一本书里面记载过,用这种石头做成机甲盒的内壁,燃烧千岁金的时候就不会过热,可以大大增加偃机和偃甲的寿命。不过这石头太过难得,市面上出现过的那一块,制成机甲盒之后,曾经炒出过天价。” 对于写成文字的东西,人们常常具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尤其在哀葛这种不太容易能读到书的地方,更是如此。余墨痕从小在哀葛长大,很明白这个道理。 正因为明白,她就更加怀疑涂廉所说的这些事情,“书上写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这种石头既然难得,说不定,写书的人根本就没有见过它。” “不会,”涂廉的态度居然很是笃定,“那只独一无二的机甲盒,最后由大齐官府出面,收入了帝都一个专门研究偃甲的地方。而写书的人,恰好就是那里的一位将军,名叫……”作者的名讳显然没有那书的内容重要,涂廉回忆了一会儿,才道,“好像是姓元。” 余墨痕心里一跳。涂廉所描述的,的确是元凭之能做到的事情。 但她此刻却偏偏希望不是元凭之。 写书的人或许只是随手记录了一条对于偃甲之学而言有用的信息,却因缘际会,引得涂廉一行人上蚩鲁山,又因为种种原因,间接让约呷送了性命。 余墨痕心中不由五味杂陈,就道,“那石头既然珍贵,你们又为何知道要来这里找?难道书中连那石头的产地都有记载?” “怎么可能,”郎旺插口道,“要是真有记载,蚩鲁山早就被人挖空了。”他的悲伤还没有过去多久,那副轻蔑油滑的姿态又冒了头,“你这种小姑娘,头发长见识短,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那块炒到天价的石头,就是从我们头儿手里流出去的。” 余墨痕的头发不算长,自认见识也不短,还是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涂廉像是被勾起了什么惨烈的回忆,目光低垂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千岁金脉的传说最盛的时候,我们一行三人上蚩鲁山,只是随手捡了那块石头固定绳索……后来我……我跟约呷当时的状况一样,只好选择停下休息。那两人反正无事,也是年轻气盛,便相约试胆,趁此机会去攀爬顶峰……” “原来头儿你非要到顶峰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喀律大约知道一些内情,脸上显露出了几分感慨,“这么多年过去,我原本以为你已经放下了。” “关乎人命,我怎么敢忘?”涂廉苦笑道,“……等我恢复过来,再去寻那两人,才发现领头的人已经带着他们所有的用具和补给下山,只留下我那位故友……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想带他下山。可他终究……终究还是没能撑住……”他说到最后,话音已破碎得几不可闻。 余墨痕心里既难过,又很有些不忿,就道,“那个领头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善恶终有报,”郎旺道,“他们齐国人的官府强行要收走那石头做的机甲盒,就把那混蛋砍了。” 余墨痕心道这算哪门子的善恶终有报,不过是有人死利、有人死义罢了。 她心里正唏嘘,突然看见了丹桑的身影。 他们说话的时间里,丹桑这匹“老马”已经探过了路。不仅如此,他为了方便这些没有攀过顶峰的人行进,还在能走到的最高处固定好了一条长绳。 山峰越往上,便越陡峭;而他们脚下,看似无害的皑皑白雪之下,要么是吞人的冰缝,要么是又硬又亮的冰面。 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有带着锋利铁齿的冰屐,踩在上面,也几乎吃不住力。 余墨痕已经不能靠走的,只能挣扎似地攀爬。 她右手以飞鹰镐撑起平衡,左手拉着丹桑挂上去的长绳借力;尽管有这两样东西,她能爬到这里,还要靠她自己造出的一种特殊的机件。 这机件的主体简单得很,只一枚铁圈、一枚铁钩。余墨痕按照自己所学的那点偃术机巧,巧做设计,将那铁圈扣在长绳上,叫它可以灵活向上推动,下滑的势头却会被铁钩拦阻。 这样一来,他们攀登的时候,脚上虽然难以用力,手上借助铁圈扣住绳子,总要方便得多;爬不动了,还可以挂在上面略作休息。 余墨痕此刻就挂在长绳上,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快要冻死的蚂蚱。 这一路爬上来,她已经几次陷入无底的冰缝,全靠那铁圈和绳子将她挂住。最深的一次,冰雪已经埋到了她的腰间。 她不知道丹桑之前是如何一个人走到了这么高的位置。或许,拥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经验之后,人的力量真的能够达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他们向上攀爬了许久,丹桑之前挂的绳子也终于到了尽头。 但这里离峰顶已经不远。 涂廉跟丹桑打了个商量,决定再次以长绳连接各人,如此一来,万一有人滑落,也可以暂时以人力拉住。不过丹桑考虑到这地方实在凶险,他自己就没有束在长绳上,而是来来回回地走在一侧,看护着众人行进,很是尽责。 这样一来,排在最后一个的,就成了余墨痕。 她本来有些紧张,不过看着前边涂廉、郎旺、喀律动作还算沉稳,步履也还坚定,她的心也不由沉静下来。 三人已经依次攀上了峰顶。 这一路还算平安。 众人都已松了一口气。 郎旺甚至已经坐下,一边解开束在腰间的绳子,一边招呼余墨痕赶紧上去。 余墨痕虽然已经精疲力竭,心里也很为前方触手可及的胜利而激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脚下猛地用劲,想要使出最后的力气,几步蹬上去—— 她脚下那以一层厚实的新雪作伪装的雪檐,就在此刻崩塌了。 喀律的反应很快,见状立刻拉住绳索趴下,涂廉和郎旺也立刻过来,竭力拉住绳索。 塌陷的裂缝另一边,原本护在余墨痕身后的丹桑,慌乱间蹬下了几团冰雪,但总算极为惊险地稳住了身形。 涂廉这才松了一口气,叫郎旺赶紧帮忙按余墨痕之前教的方法,固定住绳索,结出一组滑车来。他一边指挥,一边对着悬挂在冰缝里的余墨痕喊道,“你不要怕……你受伤了没有?” 余墨痕已经吓得大气不敢出。她瞥一眼黑黢黢的脚下,根本看不见底;冰缝里还挂着无数利齿似的冰凌,张牙舞爪地胁迫着她。 饶是如此,涂廉那难得地略有些惊慌、却也难得地略有些温暖的话语,依然慰藉了她。余墨痕勉力稳住心神,压出一副尽量平稳的嗓音,对上面道,“我没事。” “我们这就拉你上来,”喀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关切,“你小心一点,不要撞到。” 余墨痕答应着,很快便感觉到自己约略向上移动了几分;绳索移动的同时,她头顶上也扑簌簌地落下了几团雪来,不知最终坠落到了哪里去。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了头顶上一点几不可察的响动。 她抬起头,惊恐地看见,失去了雪的垫衬,冰层断裂处锋利的棱角,已经割裂了绳索。 她正要叫喊,那绳索终于吃不住力—— 她掉了下去。 【第二十章】噩梦 恍惚之中,余墨痕回到了好些年前,自己还很小的时候。 她像幼猫一样蜷在女人的身边。她们两个一起躺在一张不比门板宽的床上。 女人却似乎很不喜欢“一起”这个概念。她背对着余墨痕,身体贴近墙壁,头发收到一侧,清晰地传达出了想要躲开这个小女孩的意图。 余墨痕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一切。 她昏昏沉沉,不知死活,只觉得自己眼睛发花,脑袋像被人剖开之后又拿几十个铁夹子夹到了一起。不过或许正是这样,她的头皮才能勉强绷在了骨头上。 她身上的每一寸毛孔都大喇喇地咧着;她的生命,正沿着这些遍布全身的破洞缓缓流逝。 然而,她想,既然这么痛苦,自己应该是还活着的吧。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有个男人站在床边,看不清楚表情。 别。她心里默默地喊。她的喉咙像是捅进了一根柴火棍,肺里积满了灶灰,难受极了,喊不出声音来。 她只好使劲瞪着自己那双干涩的眼睛,企图转移那男人的注意。 她心里明白,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再过一会儿,她的眼睛就会烧成两只毫无生机的焦黑煤球,咕噜噜地滚到地上去。 这不行。她默默想着。 那男人却如她所愿,突然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余墨痕并没有放松警惕。她看了看身边无知无觉靠墙躺着的女人,纠结着要不要叫醒对方。 她突然瞥见,女人的手搭在一边,五根指头松松地张着。是太累了吧,睡着之前也没来得及收进被子里去。 余墨痕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烧成一团灰了,可是脚心又冰得没有一点活气。这天可真冷。 寒冷使她放弃了叫醒女人的念头。她决定先把女人的手塞进被子里。 她费劲地挪动自己。她小小的身体明明只有干瘦的一把,竟然能有这么沉。 她勉力挪了过去。这时她看到了女人额头上清晰的伤口和干涸的血迹。 女人已经死了。 余墨痕猛地惊醒。 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她的身体里,此刻只剩一种感觉。 痛。 剧烈的疼痛促使她清醒过来。这痛苦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她是活着的。就在刚才,她甚至还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和她从前活着的时候常做的噩梦一模一样。 她由此更加确信自己依然是活着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热度。 这热度当然也能够为她的生命做个佐证。但是,一个健康的人的体温,通常并不会达到这样的热度。 余墨痕知道自己发烧了。 她在庙里遇到涂廉他们的时候,已经有些病色;之后一路又遭遇了种种艰险,余墨痕的病色竟然没有再现形——这或许是她那股拼命的架势起了作用,总之,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没事了。 却没有想到,病魔一直蛰伏在她的身体里,抓到如今这个让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刻,便张牙舞爪地冒出来来欺负她。 余墨痕无可奈何,只能先动一动双手的指头。 这是她的老习惯,是她从黑暗里清醒过来时,一定会做的第一件事。只要她还能控制手指,她的人生就还没有完全失控。 余墨痕双手撑在地上——假如那是地的话——慢慢坐了起来。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身下有些不对。 或许是这冰缝太深,或许是已经入了夜。没有阳光照进来,余墨痕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只好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摸索。 她慢慢摸到了一个人的手。然后是胳膊,肩膀,脖子—— 余墨痕已经吓得要哭出声来。 她的手已经不敢再做出任何动作了,只能空落落地悬在半空;她用带着越来越浓重的哭腔的嗓子,竭力发出了一点声音来,试图喊醒被自己压住的那个人。 她很快放弃了这种无用功。 其实她方才伸手去摸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所触及之处,一片冰冷。 这是个死人。 余墨痕努力阻止自己大叫的冲动。涂廉之前说过,在雪山之中,大声叫喊最容易带来的不是朋友,更不是救援,而是要命的雪崩;而且在这种环境下,她的力量很快就会流失,不能就这样随便浪费。她的生命也是一样。 余墨痕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尸体在这里,她才保住了性命。她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这件事,直到她的感激终于能够压过恐惧。 余墨痕艰难地挪到一边去,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她虽然至少有一条腿受了不轻的伤,但还能勉强走动—— 她很快就被绊倒了,因为她在黑暗中踢到了一个略有些柔软的东西。 那恐怕是另一具…… 余墨痕已经濒临崩溃了。在山上遭遇了那么多的苦难,她都没有如此崩溃过。 她怕它是死的,更怕它是活的。 她瘫坐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冰缝之中本就寒冷,余墨痕既然不敢动弹,身体里仅剩的一点温度,便以她能够感觉到的速度飞快地消散。 余墨痕绝对不愿意就此冻成一座冰雕,只能不断勉力说服自己,周遭那些并不仅仅是尸体。它们……不,他们,曾经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她的呼吸终于逐渐平静了下来。 余墨痕此时才终于想到,应该摸索一下,自己身上是否还带着什么东西。 她腰上那截断开的绳子,此刻已经不知飞去了哪里;她的行囊只剩一张包袱皮,之前为了造出省力的工具而特意带上的铁圈铁钩之类,也全都已经不见。 余墨痕原本也没有太多的期待,面对这一切,只将手指下意识地在衣角擦了又擦,仿佛要把从死人身上沾染的一点不详的气息擦掉;之后她才伸手探入怀中,竟然发现她那几张贴身藏着的银票倒是都在——她简直有点想笑,眼下这个处境,钱有什么用? 除了银票之外,她还摸到了一支信号烟。这倒令她有些意外。想来是那日她没能把这东西带给卫临远,无意中便跟银票包在一起贴身放着了。 余墨痕大喜一阵,却很快又再度回到了失望当中——雪山上一向少有人迹,即便这支信号烟的火光能够侥幸冲出冰缝,恐怕也没有谁会看见。 即便看见了,在雪山中行走的人,拼尽全力都很难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怎么会有余力下到冰缝里救人呢? 余墨痕心里清楚,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捏着那支信号烟,翻来覆去地摩挲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信号烟的尾部,有一个能够点起火花的装置。余墨痕之前折腾这玩意儿的时候,做了一个小小的设计,只要尾巴点燃的时间足够短,信号烟便不会点起来,还能留着继续用。 她这么做,一方面是俭省惯了,连信号烟也不敢一次就耗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全着想。她自己不算个特别细心的人,卫临远更是个马大哈。她做了这种改动之后,万一卫临远不小心点错了信号烟,总还有个反悔的余地。 而现在,倘若她能把握住时间,用那可以重复使用的火花点燃什么东西,她身边就不会再是一片漆黑。 光明自然能够带来很多好处。 余墨痕在心里过了一遍目前能够用得上的东西。她身上还剩一身衣服,在这遍是冰雪的山中,这是她最后能够用来保暖的东西,包括那张此刻已经被她缠在腰间保暖的包袱皮在内,都万万烧不得。 死去的人身上当然也有衣服。可是余墨痕纵然不信神佛,对于死亡却仍然保有一点敬畏。即便是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她也不愿意去打扰人家的清净。 除此之外,就只剩她怀里的银票了。 余墨痕简直欲哭无泪。 她知道自己一向惜命,但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如今她才明白,所谓“爱财如命”,其实只是一个相当不准确的比喻。 她没有纠结多久,便点燃了第一张银票。 火光亮起来的时候,余墨痕才发现那竟是价值最高的一张。她不过随手一抽,怎么就抽得那么准? 但她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张薄薄的银票,燃烧的时间相当短暂,余墨痕知道绝不能浪费这短短的一瞬,却还是无法自控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几个死人——地上不只两个人,但他们都不是余墨痕认识的人,恐怕是不知多久以前不幸遇难的翻山者。借着那一点火光,余墨痕还找到了掉落在一边的飞鹰镐,这真是天大的惊喜;此外,她这个时候才震惊地发现,自己痛得要死的左腿上,原来插进了一支折断了的冰凌。 她等会儿走动起来,这冰凌化成水,泡着了伤口,肯定会更糟。 余墨痕思考了一下,趁着自己一贯的犹豫还没有发作,便咬紧了一口编贝似的细牙,伸出手一把将那支冰凌拔了出来。冰凌带出了一串血珠,余墨痕却没有看见——她痛得眼前一黑,几乎再度昏死过去。 可是她不能昏过去。 她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了,没有谁会再次叫醒她。 她拄着飞鹰镐,勉力站了起来,试着走了几步。她感觉自己应该没有伤到骨头,这实在是难得的幸运。 火光熄灭之前,余墨痕判断出了一条可能的出路。 【第二十一章】逢生 余墨痕觉得那或许是条生路,却也明白,那只不过是周围一片死胡同里,唯一看上去是条路的方向罢了。 这冰缝之下,是坚冰和岩石混合的地带。或宽或窄的通路纵横交错,极为复杂。余墨痕只能凭着虚无缥缈的“直觉”和聊胜于无的摸索判断前路。她渐渐熟悉了冰缝下的环境之后,便尽量不再点燃银票——她身上统共也就那么几张银票,怎样烧钱,也不够照路的。 她拖着一条伤腿,以飞鹰镐支撑着自己摸黑行走,沿途不知撞上了多少死胡同、走了多少回头路。她累得几次几乎要昏过去,全靠那要命的疼痛和心头巨大的恐惧,催着她继续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出口。 相形之下,寒冷已经不再是最可怕的敌人。反而正是因为山中严寒,冰缝下没有什么活物,她腿上的伤口才不至于引来更多的危险。 到最后,她几乎已经是在爬了。 冰缝之中无日月。不知又过了多久,余墨痕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她突然看到了一束微光。 光是沿着一管竹筒似的坡道溜下来的。在这束微光的漫射下,周遭的冰雪呈现出了一种鬼魅般的幽蓝色。 那景象美丽极了。可是余墨痕一眼看去,却给那蓝色冻得打了个哆嗦——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以为这条坡道是往地府去的。 余墨痕深深呼吸了几下,竭力稳住心神——在孤独和恐惧长久的折磨下,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疯狂了。 但是无论如何,有光照进来,她就有了希望。 那坡道有些陡。好在余墨痕总算还有一把飞鹰镐作为支持。她用力将这支镐一把挥下去,带齿利刃似的镐尖就可以插进冰坡里。她以此作为支撑,另一只手扶着边上凹凸不平的冰壁,便能将自己往上送出很短的一点距离。 她就这样整个人扑在冰面上,慢慢地、一步一滑地挣扎了上去。 越往上,那光便越盛。余墨痕爬了好长一段,才意识到,冰缝中看来如此微弱的光亮,竟然是日光。 她激动得几乎要欢呼起来。 她已经忘记了那剧烈的疼痛——也可能是已经习惯,甚至可能是没能得到好好处理的伤口已经麻木了;她失去的力气,也仿佛突然之间都凝聚了回来。她只管竭尽全力地挥动飞鹰镐,竭尽全力地往上爬。 她已经不顾一切。 最后,她竟然从头顶的一道裂缝里爬了出去。 她整个人倒在雪地里,将已经卷了刃的飞鹰镐抛到了一边。 她已用尽了力气,什么都抓不住。倘若此刻死神仍然不肯放弃,突然折回来要她的命,她恐怕也无力抵抗。 她的头倒向一侧,一眼看见,不远处有一顶帐篷,依稀冒着炊烟。 帐篷里的人很快发现了余墨痕。 这是另一支商队,作风相对保守,余墨痕没有问他们来蚩鲁山做什么——反正越是渺无人迹的地方,越有引人向往的传说。即便这里除了冰雪什么也没有,没准人家也有办法变出点东西来。 上山的人什么样的都有。穷的如涂廉,本身是个俭省的头领,整支队伍都透着寒酸气,就连想借偃术机巧节省体力的时候,用的都是余墨痕这个半路上捡来的野路子。 救下余墨痕的这支商队的作风则完全不同。他们既然有余力在雪山上救一个伤得不轻的人,自然有足够的实力。 这里有许多的人手,结实的帐篷,充足的食物,必需的伤药,甚至还有一具相当不错的汽炉,在如此高度,居然仍能够烧出一点可供饮用的热水。 余墨痕此刻就坐在帐篷里享受着她那杯珍贵的热水。 如果不是腿上伤口痛得厉害,她简直可以说是在很惬意地欣赏着外面的风景。 冰天雪地之中,太阳仿佛被冻住了,长长久久地停留在同一个位置。 这日光虽然并不温暖,但总算很白,很亮。 余墨痕自以为已经冻得失灵的鼻子,嗅到了早晨的味道。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这种感觉使她逐渐振奋起来。 就在此时,余墨痕听见外面的人说起,这支队伍没有继续向上攀登的打算。他们在此处修整一会儿,就要准备下山了。 余墨痕骤然叹了口气。 在帐篷前边折腾炉具的那个年轻人,在商队里的人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对上更加唯唯诺诺的余墨痕,那平日刻意收敛的开朗性格却显出来了。他听见这一声,便关切地回头问她怎么回事。 “我好不容易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余墨痕笑得有点惨,“折腾来折腾去,又要打道回府了。” 然而,哀葛恐怕已经不能回了。思考如何奔命这件事,简直瞬间就要榨干余墨痕初初回复的力气。 她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想:要不然,干脆到那败落了的德清庙,陪着小老头看门去? 那可真够她受的。 那年轻人却咧开嘴笑了,仿佛觉得她的想法很是荒诞,“这是什么话?你居然不愿意下山?难不成,你想在山中过一辈子?”年轻人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从哪条线路走的?我们这一路都没听说有队伍上蚩鲁山,看见你的时候,可真是吓了一跳。” “我也说不清楚。”余墨痕回忆着她这无比艰难的一路,觉得自己掉下冰缝的时候大概是摔傻了,回头去看记忆里的许多细节,都仿佛隔了一层冰雪,影影绰绰辨不清楚,“从哀葛大寨往东南,经巴兰峡谷过沱咿河……” “巴兰峡谷?”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你是从西边翻过来的?” “西边……对,西边,”余墨痕脑子里默默比照了一下哀葛的方位,忽然惊道,“你这么问,难不成这里不是西面?” “当然不是,”年轻人道,“你看这日头就该分辨得出来,咱们现在在蚩鲁山的东边。我们下山之后,再走一段,就能到西凉官驿了。” 余墨痕这才知道,自己从顶峰跌落,又沿着冰缝弯弯绕绕地走了许久,居然穿到了山的另一面,回到了她原本计划的轨道上去。 她嘴角自然冒出来的一个灿烂到有些惨烈的笑容,把那年轻人都吓得不轻。 天气晴朗平和,下山的路也就顺利得多。饶是余墨痕身上有伤,想到很快就能回到有人气儿的凡尘里去,也不由加快了速度。 周遭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冰和雪变得单薄,石头和土地露出了形迹,再往下走,就回到了生机勃勃的山林之中。 或许因为有巍峨的蚩鲁山立在当中,山东面的气候和地形都跟哀葛很不一样。纵然山林依旧茂密深绿,地势却渐趋平缓,断陷和深谷不再多见。路途虽然仍有些曲折,已经比余墨痕来时的路途好走得多。 坠入冰缝的人通常很难施救,也很少有生还的可能,涂廉他们或许已不抱希望。但余墨痕既然大难不死,还是从她自己那已经破破烂烂的衣裳上撕了些布条下来,沿途做了些标记,希望涂廉他们下山的时候能看见,也好放心。 又行了两日,连能走车马的道路也初见雏形。余墨痕一打听,果然已经到了大齐帝国还没打进蚩鲁山时的旧疆界。 “很快就能回到城里去了,”那个已经和余墨痕熟络起来的年轻人走山路的时候脚步轻捷,必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但眼看就要回到人们聚居的地带,这个即将成为现实的期待显然仍能使他兴奋,“回去有饭吃,有店住,还有女人,怡红楼的小翠……” 他忽然停嘴,看了一眼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哎呀,咱们一起在山上呆了许久,我都快忘了你是个姑娘家。对不住。你就当没听见。” 余墨痕无奈地摇摇头,强行转了个话题道,“我们是不是快要到西凉官驿了?” 这也的确是她现下最关心的事情。 如果哀葛那宗莫名其妙把她卷进去的诽谤案没有传到西凉官驿,那也不会传到更远的地方去。再往前走,她就不用继续躲躲藏藏的了。 “倒是的确在附近,不过——”那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眼神不自觉地就去瞟走在前头的领头人。 这眼神余墨痕再熟悉不过。喀律每次有什么事情想告诉她却又不敢说的时候,都会这么犹犹豫豫地去用眼神征求涂廉的意见。 那领头人也是个人情练达的开朗样子,留意到这眼神,就道,“小张,有什么事?说出来也不妨的。” 这支队伍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非常有底气的沉稳。 涂廉他们那种穷人惯见的惶惑、急躁、捉襟见肘、疲于奔命,在这里是见不到的;但一文不名、身无挂碍的人死义的孤勇,在这里,恐怕同样也是见不到的。 这支队伍里,有许多人都是领头人的亲戚,他们虽然也都很和气,但说话做事便能叫人看出来,他们的地位要比小张高得多;而即便是亲戚,这些人对待领头人,也像小张对待领头人那样尊敬。 小张就道,“老板,小子不懂事,斗胆一问,咱们还过不过西凉官驿?” 余墨痕一听这话,心下不由奇怪。西凉官驿难道不是前方唯一的关口?不从西凉官驿过,还能往哪里去? 难道,这支队伍也和她一样,有什么非得躲开官道的难言之隐? 那领头人却笑道,“当然要从官驿走。为什么不?” “小子愚鲁,不太明白老板的意思。”小张叹了口气,“这几年税赋眼看着又高了,要过西凉官驿,从官差的眼皮子底下走,税务肯定是躲不掉了。” “躲税?为什么要躲税?”领头的狡黠地一笑,“咱们‘带来’的可是雪山中出产的千岁金。不上缴给官差查验一番,这千岁金的来由,怎么传到帝都去?” 【第二十二章】商队 余墨痕毕竟跟涂廉他们厮混了许久,多多少少掌握了一点这些商队的逻辑。听老板这么一提,余墨痕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被称为“老板”。 掌控了千岁金,便掌控了所有的国家(注1)。在千岁金远超普通燃料的动力支持下,大齐帝国拥有偃甲装备的军队,在战场上已经处于不败之地。而自从偃机从权贵的堂前驶入寻常百姓家以来,千岁金近乎神奇的效果被大众所知,很快便几乎成为了硬通货。 这种神秘的燃料,不仅仅是图僳人从古至今所崇拜的大地的血脉,也不仅仅是维持着偃甲和偃机运转的“蕴行金脉”——它简直已经快要构成大齐帝国的经济命脉。 官府自然要亲自垄断,号称官营,硬是将这条命脉收入手中。 然而利之所在,人共趋之。平民私自贩卖千岁金固然是重罪,但为利而舍生忘死者,历朝历代,难道少见?私贩猖獗,刑罚亦不能止。 更要命的是,大齐帝国自身虽然也产千岁金,矿藏却并不能称得上丰富。 大齐帝国之所以能掌控千岁金,靠的是周边各国难以望其项背的强硬技术,有本事将性质暴戾、一点就着的千岁金管束服帖,加工得更加稳定高效。因此,从前大齐帝国还没攻下盛产千岁金的一众蛮夷之地时,对方只需斩断千岁金的流通之途,便能叫帝国吃上不少苦头。 而今这些地方虽然收归帝国,比如蚩鲁山一带,矿区位置相对集中,并且距离帝国腹地甚远。这于管控而言,当然方便;运输起来,却是天大的麻烦。 于是千岁金的经营,就从官府的绝对控制,逐渐放宽成了官收官销。 有本事挖出千岁金的人,只要肯上缴官府,官府也乐得白赚一道利息;若是不肯,则要看挖出的那点千岁金是否入得了官家的眼。 反正,就算真的有人打算靠着千岁金占山为王,在帝国偃甲军足够碾压的实力面前,也不过是个笑话。 所以,老板要卖千岁金,最保险也最长远的做法,就是卖给官府。 然而,面对帝国垄断式的管控和压榨,要谈出一个不叫卖方黯然放弃贩卖千岁金这条路的价钱,自然是难上加难。 这位看起来浑身上下都透着沉稳的老板,在这件事上,却出了一个奇招。 余墨痕亲耳听见了,他说的是“雪山中出产的千岁金”。 雪山中是否真的能够出产千岁金? 以余墨痕近几日的经验,恐怕答案仍是未知。 毕竟,就连长期在山中出入的“老马”丹桑,都只知道有一片盛传埋藏着传说中沾了仙气儿的千岁金,他自己却绝对没有见过——但凡那雪山脚趾边的村庄里有任何一个人在山中发现过千岁金,近水楼台先得月,山民们绝不会仍以做“老马”这种拼命而廉价的方式谋生。 但人们是否仍然认为雪山中有千岁金,并且还相信这种特殊的千岁金很有些神奇之处呢? 余墨痕从小到大,听过的这类传说,简直不要太多。 即便已经有像丹桑、涂廉他们这样的人,有本事走上蚩鲁山的顶峰;但雪山和人的较量,仍然是雪山占上风——多少人前赴后继,连命都留在了雪山之中,而山却依然在那里(注2)。 所以,雪山那种神秘而致命的吸引力依然存在。而对于山中的千岁金、或者别的什么产自雪山的玩意儿来说,只要雪山的吸引力仍在,这些东西的神奇和特殊之处,就不证自明。 即便这千岁金与山下的矿藏没有什么两样,采金、加工、炮制这一路工序中有那么多不确定的因素可以归咎,谁又会去质疑据说被神仙折腾过的千岁金本身? 余墨痕相当肯定,老板的奇招,就是借助官府压榨利润的体系,将这千岁金的产地流传开去。 反正,过了西凉官驿,商队就上了官道。到时谈个合适的价钱,将这名气渐大、也逐渐烫手的神奇千岁金甩手丢给官府,这桩买卖便做完了。 至于这支队伍从蚩鲁山的雪峰上带下来的千岁金,是否真的原本就产自雪峰,又有谁会拼上性命亲自去追究? 余墨痕心下正颠三倒四地想着这些事情,前方忽然出现一条岔道。 或者,应该说他们走的才是岔道。因为,前方叉出来的那一条,才更接近官道的样子。 分岔口上,已有些马车等在那里。 老板就道,“小张、小丁,带着货跟我去西凉官驿。”他又拍了拍一向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得力手下的肩膀,“二弟、三弟,侄儿子,还得劳烦你们再钻一趟山林。” 余墨痕本以为老板是要坦坦荡荡地从西凉官驿过的,现在突然来了这一出,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细声细气地问道,“那我……跟着哪边?” “当然还是跟着我们呗。”小张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余墨痕一愣神,突然转过弯来——钻山林的那一伙,带头的是老板的二弟三弟大侄子,小张都不能掺和。 她一个外人,居然还打算自己选一条路走? 余墨痕简直想把自己那个愚蠢的问题吞回去。 老板却很和善地微微一笑,“其实走哪一条路可以的。瑟勒姑娘,你自己的意思呢?” “这……”余墨痕又是一惊,面上还在犹豫,心念已经跑马灯似地转了过去。 老板为什么要把队伍分成两路? 走官道的带着货,不走官道的又是去干什么? 宣慰司的诽谤案子到底有没有传到西凉官驿?副使是否还揪着他那倒霉的儿媳妇成亲路上的意外不放? 如果她从西凉官驿经过,又真的不幸碰上海捕文书,有没有逃跑的余地? “姑娘若是下不了决断,”老板慢条斯理地道,“我倒是有个想法。” 余墨痕赶紧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老板请说。” 老板却道,“我要先问问你,将来是个什么打算?” “小女子……”余墨痕在这支队伍里混得久了,竟然也不自觉用上了他们那种说好听叫文绉绉、说不好听叫酸溜溜的语气。 她一直觉得这支队伍有什么地方不大对。现在她自己这句话甫一出口,忽然就明白了。 老板纵然是个和善沉稳坦荡从容的老板,可是队伍里的所有人,跟他说话的时候,怎么从来都不肯提一个“我”字? 难不成,这些人在老板面前,只把自己当做一个附庸、一件东西,而非一个有主见有意识的真正的人? 老板问她的意思,到底是真的想征询她的意思,还是只不过抛个话头,后面接着的总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余墨痕纵然还是很敬重这位老板,心里却陡然生起了防备,便有意遮掩道,“小女子打算去帝都碰碰运气。” “哦?”老板道,“倒是挺有些想法。却不知你是否已经决定好了,要做什么活计?” “这……”余墨痕的心早就飞到了机枢院,此刻却觉得必须将这件事瞒下来,便道,“还未打算。” 老板就道,“这几日相处下来,我留心观察过你一阵。”他这话讲得坦荡,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余墨痕瞬间红起来的面庞,“你虽然只是个姑娘家,身上听说还带着伤,竟然一点行程都没有耽误,很有些能耐,几乎不输我手底下这些男将。我看是个人才。” 余墨痕腹诽这算什么人才,不过是她既然到了东边,便一刻也不愿再在那万分凶险的雪山上呆着;跟死亡的威胁相比,已经上过药的伤口又算是什么大事? 她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赶忙道,“老板过奖了,小女子愧不敢当。” 老板只摆了摆手,“我不知道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上蚩鲁山,但想来你必定吃了不少苦头。这条路不容易走,碰上了便是缘分。你既然还没什么具体的打算,不妨在我的队伍里多呆些日子?若是觉得合适,留下来跟我干……”他想了想,给了个相对保守的承诺,“至少将来吃喝是不用愁的。” 余墨痕很有些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老板看上了她哪一点。 可是即便是她穷得吃不饱饭的时候,所图的也并不只是吃喝不愁。 她两只耳朵边上仿佛骤然冒出了两个小人儿。一个说这支商队不仅救了她的命,还带她下山,别说留下来跟人家做事,替对方卖命都是应该的;另一个却说她将来该是个偃师,不该是个跑腿打杂的,老板的好意她不愿意辜负,元凭之的好意,难道就可以随便辜负? 余墨痕自己矛盾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还在等待她答复的老板。她虽然还没有打定主意,却也觉得不好把对方就这么晾在一边,于是问道,“敢问老板,这跟小女子走哪一条路,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这么顺口一问,却似乎触及了什么关键的话题。老板的笑容,眼看着便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只道,“你若是有心留下,便跟着我二弟三弟他们去,也好熟悉熟悉……我们做的事情。” 【第二十三章】歧路 余墨痕心下一凛,就道,“却不知是怎样的事情?”她怕对方不好回答,又刻意找补道,“和过西凉官驿相比,是不是也差不多?”这虽然的确是她自己的期望,却也是她放出来试探老板诚意的钩子。 果不其然,老板接道,“自然是差不了多少。”此外便没有再多做解释。 余墨痕听他这样说,耳边叫喊着“不能答应”的那个小人儿,立时便占了上风。 如果直接从西凉官驿过,倘若哀葛那宗案子没能如她的愿就在当地了结,而是真的一路传到了西凉官驿,那么她肯定会有遇上海捕文书的风险;但是,如果要跟着老板的亲信去钻山林,对于她来说,其中的风险就完全是未知的了。 跟涂廉他们厮混在一起的时候,余墨痕便已经学懂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风险,就是未知的风险。 单就钻山林这件事的字面意义而言,余墨痕上蚩鲁山之前,便在那些断陷峡谷里受了不少折磨;山这边的路纵然要好走些,她也实在是不想再来一遍。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老板一直不肯说清楚,他那二弟、三弟,要去做的究竟是怎样的事情? 如果有一件事,只有入了伙才能知晓,那么入伙的同时,是不是也就失去了选择退出的权利? 余墨痕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可是她受了人家诸多恩惠,也不好立时拒绝,便半真半假、犹犹豫豫地给自己搭了个临时的台阶,“老板毕竟救了小女子的命,小女子若是不听老板吩咐,那就是很不懂事了吧。” 老板的态度虽然冷了许多,却还是很大度地摆一摆手,道,“你别误会,我并没有以恩相胁的意思。你若是不情愿,我们也可以把你带到西凉官驿去。你毕竟是个姑娘家,不好一直在这种小路上混;上了官道,总要方便得多。” 这些日子以来,余墨痕的脸皮其实已经厚上了许多,但饶是如此,她也不好意思就这样承人家的情;另一方面,她也怕万一途中生变,人家还没到西凉官驿,就把她这个眼看着已经没有用处的人丢下车去。 她权衡再三,终于想出了一通话来转圜,“小女子其实也还在犹豫。不过,老板既然要从西凉官驿走,小女子跟着老板,总能多了解些这支商队的事情;商队里诸多事物,小女子也总该能帮上些忙。还请老板给小女子些许时间,思量一二,再做决定,可好?” 老板听她这话,面色总算稍有缓和,道,“我其实也是听小张问起来,才一时兴起,想到要询问你的意见。你既然还在犹豫,那过后再决定也不迟。” 余墨痕这才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岔道口上临时岔出来的这段风波,勉强算是告一段落。至于之后……之后,到了西凉官驿,她既然未做承诺,大约也还保留着随意离开的权利? 余墨痕一边筹谋着对策,一边就不由苦笑起来。 从前在哀葛的时候,她小小年纪便一个人过日子,按理说该拥有许多待人处世的经验。可是实际上她却始终稚气未脱,欠人家一点恩就要记挂好久,既没城府,也没胆色。 余墨痕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才几天工夫,她究竟是从哪儿得来的胆子,又是在哪儿丢了念恩的良心,竟然也算计起这不仅把她从雪坡上捡回来、而且一看就是老江湖的商队老板了? 余墨痕就这么连羞带臊地上了商队的车马。 她一路陪着笑脸,想把自己当成个杂役使唤,多多少少给人家帮点忙。老板却全然没给她献殷勤的机会,只说小事都有队伍里的老伙计们帮着收拾,至于大事,则要等她真正决定入伙,才能托付给她。 老板既然已经发了话,余墨痕也不好意思再坚持,只好默默呆在车里,一辈子难得当了几天闲人。 这支队伍显然富裕得很。他们所用的虽然是普通的马车,并没有蒸汽铜车上才会有的偃机装备,但配备的却也都是良驹,速度比哀葛寨子里常见的那些饱受折磨的老马病马快上许多,车厢里也舒适的很。 饶是如此,坐在里头的余墨痕始终处于忧惧当中,始终没有办法享受这种难得的舒适。她想尽办法假装自己不存在,能不看的绝对不看,能不听的绝对不听,生怕一不小心,就卷入到老板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情里面去。若是因为这些事情而最终不能脱,对于余墨痕来说,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好在,这种如坐针毡的境况并没有持续很久。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们总算抵达了西凉官驿。 余墨痕再度为通关的事生出了许多焦虑。其实这些焦虑原本就在的,只是被她人生里层出不穷的奇遇短暂地挤到了一边;如今安稳下来,它们便又冒出来作祟了。 余墨痕本有一张可以作为通关凭证的信报,可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连那信报是否还在徐夫子手上,都完全不清楚。 她正在纠结,老板却已经将她算作商队的一员,报了上去。 余墨痕感激地点一点头,却还是有意避在人后,一双眼睛使劲儿去搜寻官驿外的告示牌。 她仔细看了很久,那告示牌上虽然贴了几张已然破败的海捕文书,却并未提到山那边将哀葛的穷人们搅得天翻地覆的诽谤案子。 余墨痕总算放下心来,一回头,却看见老板这边已经跟官驿的差吏们交涉上了。 只听那差吏道,“今日西凉官驿中有要人抵达,闲杂人等不能入内。既然有通关凭证,人可以过关;但你们这批千岁金,还需先扣在这里,过两日再来走查验的程序。” 余墨痕听得这话,心头一跳,插口道,“可是哀葛的军士回帝都述职?” 差吏睨她一眼,挺不耐烦地道,“哀葛的军士算什么要人?那帮山货早就走了。” 余墨痕原本满怀希望,自以为总算赶上了,没想到原来还是这么个结果,心下立时便空落落的。 另一边,老板这位老江湖居然也折了戟。他几番请求,手上的货还是给拦在了这里。 老板再欲开口,差吏就摆一摆手,道,“无需多言了。反正你这货物也没有几箱,到时查验起来也应该快得很,耽误不了许多时日。你且等等吧。” 没有几箱?余墨痕可是记得,这支队伍一路背下来的千岁金,少说也够装几车了。 她心念电转,忽然明白过来,老板为什么要派最信任的手下从另一条路走。 跟官府打交道,做两手准备,总是没有错的。 老板交涉未果,但总算还未失了底气,便也坦荡荡地带着手下的人马过了关。 老板毕竟受了点气,原本一直维持着的温和面貌看上去也有了几分狰狞之色。刚一入关,他便来收拾余墨痕了,“瑟勒姑娘,你想好了没有?” 余墨痕不由有点无奈。看来,老板的耐心也到了极限了。 事已至此,她再没有办法找借口推脱,也只好明说了。她捏了捏手指,便一鼓作气道,“这几日承蒙老板照顾,小女子只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去帝都的路途,却是要怎样走?” 余墨痕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觉得自己很有些无赖,看都不敢看老板一眼。 老板听了这话,却连一点要为难她的意思也没有很爽快地道,“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留。至于要往帝都去,可走陆路,可走水路。车马都在官驿里,想来这几日也不会接旅客;我先叫人带你到船场去,你可自行打算。” 他这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一日也不愿再留余墨痕了。但是于情于理,他这般决策也都没有亏待余墨痕的地方。 余墨痕只有强笑着谢过了老板,随后便跟着老板随便派来的一个手下去了船场。可是她才问了几家,便停住了脚步。 同一处船场的船家,价位上不会有太大的分别;余墨痕已经明白了,她烧剩下的那点银票,根本不足以支付路资。 她正驻足,却突然有个路人过来问话。 那人将自己一番介绍,原来是船场另一头一座大船上的小厮。余墨痕先前也不是没有看见那艘大船,只是她一眼看去,便觉得那大船又华丽又结实,绝对不是她能坐得起的,因此也始终没有想过要去打听价钱。 这小厮既然来问,余墨痕心里着急,便三言两语将实情跟对方说了。 余墨痕原本也不指望这陌生的小厮能帮上什么忙,没想到那小厮却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我家船上反正还有几个工位缺人,你要是不介意做些清洁洒扫的活计,将工钱抵做船费,就跟我去问问管事。我们或许能捎上你。” 余墨痕闻言,简直大喜,连忙跟着那小厮过去,走上了登船的梯板。 那小厮很有礼地替她推开了大船上厚实而精美的木门,招呼她进去。 余墨痕道了谢,踏进舱室内没几步,脑后便遭了一记重击,登时晕了过去。 她身后的木门就此掩上。 因此,她也就没能看见,大船上方,翼若垂云的泛日鸢正乘着绚烂的晚霞,向不远处的西凉官驿滑翔而去。 【第二十四章】猪猡 余墨痕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偶尔无声地动一动手指。 这正是她的老习惯。只要她还能控制自己的手指,她就知道自己至少还活着。 但她如今所知道的,也只有自己还活着这件事了。 十二天以来,她一直处于这种境况之中。 这间狭窄的舱室里没有任何光源,呆得久了,人很容易丧失判断时间的能力。余墨痕能估算出时日,是因为每天会来两个人,送进来一盆水,十几个烤得焦黑的番薯。 这就是关在这间舱室里的十几个姑娘一整日的饮食了。 他们被关在这里十来天,手脚都被绑住,腰上还拴着一根铁链,根本没有出去的可能。风浪造成的频繁而剧烈的摇晃,更常常使这些虚弱的姑娘因强烈的不适而呕吐。 这舱室内已经满地污秽。 然而这些半死不活的姑娘们已经完全顾不上这种小事。 她们面对着简直是用来豢养溷豚的食物,竟然也全似把自己当做了猪猡。 每日铁锁打开的刺耳声音响起,所有奄奄一息的姑娘便突然恢复了一点回光返照似的活力,混沌的眼神里也聚起了一点光——那光的来源是向内推开的厚重木门。然后一个娇小的女鬼,会领着一个铁塔似的男鬼出现在门口。 余墨痕把他们看作是鬼,因为只有鬼才会做出他们的行径。 那女鬼就是图僳男人心目中“女人家该有的样子”,面目并不很秀丽,细细描画,也还算艳;体态并不很端庄,一番打扮,也还算媚;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事,但不想做的体力活要人干的时候,也晓得发一发娇嗔,借着夸男人的气概,求着男人去做。 端丽矜持的女孩子是大户人家的追求;普普通通的图僳平民,只想要这样一个娇滴滴的、会说体己话、又有点持家本事的奴隶。 但就是这样一个完全符合某种不知是谁定下的女人家标准的女子,所扮演的却完完全全是一个以欺压和虐待别的女人为生的角色。 这个女鬼的娇媚,只用于指使那铁塔似的男鬼在门口放下一盆水,然后将那十几个煤球似的番薯砸向这群可怜的姑娘。 她完全熟知这些姑娘将来的命运,那张涂得嫣红的嘴唇里,随时都可以用极其恶毒的语气,将那种不该属于一个独立的人的命运撕破给她们看。 但那种遥远的未来,已经不是这些早就深陷厄运之中的姑娘关心的事情。 姑娘们的眼里没有这两只鬼。她们只知道,门一开,水和番薯就到了。 每到此时,这些手和脚都被束在一起的姑娘,便能凭空榨出一身疯狂的力气,争先恐后地拖着哗哗作响的铁链,向着那只破烂的水盆和那些煤球似的东西拱过去,拉长她们做人时通常寡言的唇,伸出她们从前羞于吐露的舌,去叼、去抢那仅有的食物和水源。 原来饥饿和焦渴,真的能把人逼至失格。 其实,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余墨痕迷迷糊糊恢复知觉的时候,这间装十几人都嫌挤的舱室里,已经活活塞进了三十几个姑娘,头碰头,脚碰脚。吓得余墨痕立刻惊醒过来,还以为又回到了那一地死尸的冰缝里去。 好在这些姑娘都是鲜活温热的人。 她们都是被人拐子或哄或骗,给弄到这艘船上来的。 她们有的脾气暴烈,指天骂地;有的怯懦柔婉,只怨自己命苦。有的出身高贵,是士族的小姐,有的寒微孤苦,如余墨痕。 困境之中,姑娘们唯一的依靠,就只有几乎陌生的彼此。 这间舱室虽然牢不可破,大多数时间里,也没有人进来。 胆大的几个姑娘,趁着人拐子们还给她们留了张吃饭的嘴,便领头开了口商量对策。她们当中,有的说自己家里势大,只要能想办法报个信出去,这里所有的姑娘都能获救;有的说那送食物的女鬼和男鬼来的时候,大家一起闯出去,也未必全然没有机会——但这个提议一开始便遭到了好几个姑娘们的反对,毕竟那大汉铁塔似的身形实在颇具威慑力。姑娘们心态上已经怕了,便更难有取胜的机会。 余墨痕虽然没怎么说话,转得飞快的脑子倒也没停过。 她刚从万分艰险的雪山里抢回自己一条命,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就这样放弃挣扎。 她一开始想的是从这艘巨船的结构下手,毕竟这是她最引以为豪的手艺;然而这间舱室徒有四壁,恐怕要等到她有机会离开这里,她这点本事才能有用武之地。 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余墨痕对着唯一的出口朝内的门轴动过许多心思——她只觉得关押她们的人拐子简直一点常识都没有,难道就不怕她们直接把那门轴拆了? 只是,虽然那时候她们腰间还没有锁上铁链,手脚上的皮绳可都已经紧紧地绑上了。那皮绳不仅相当结实,而且越是挣扎,捆得越紧,余墨痕没办法把她那双还算灵巧的手放归自由,拆卸门轴的大计也就一直没能付诸行动。 她这边想得焦头烂额,几个性急的姑娘早已熬不住了。她们来来去去地讨论了许多回,终于决定,趁着勇气尚在,还是要冒一回险,一同往外冲。 其结果堪称惨烈。 她们第一次举事的时候,原本静悄悄的舱门外,瞬间涌进了好几个跟那铁塔似的男鬼有着相同体魄的船工。 领头的几个姑娘直接给拖了出去,有的再没回来;有的侥幸存活,却也给折磨得不成样子,被船工像拎一只破麻袋似的拎了回来,还附赠了那只娇小的女鬼一通冷嘲热讽。 为了防止她们再动歪心思,从那一日起,她们腰上就多了一条拴猪狗的铁链,吃食就只有这一盆水,以及匀一匀每人勉强能分到大半个的番薯。 迅速衰弱的体力和一次次尝试的失败很快消磨了姑娘们的希望和斗志。 尤其令人羞于启齿的是,但凡举事,有冒死领先的人,也有胆怯退缩的人。领先的人要去面对难以想象的厄运,退缩的人却可以偏安于这臭烘烘的舱室里,享用每日腌臜的饮水和焦炭似的番薯。这种在陆地上随处可见、却又常常被忽略的不公,使得这群原本就不算很熟悉的姑娘之间,生出了难以弥补的嫌隙。 信心和希望与时间一同流逝,沉默和漠然很快卷土重来,渐渐地,没有人再为所有人的自由冲锋陷阵。 与此同时,疾病作为这个舞台上必将出现的敌人,终于悄然从满地的脏污中现了身。 当某次舱门打开的时候,借着门外微弱的光亮,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姑娘手上脸上蔓延成一片的烂红恶疮。于是这支已经分崩离析了许久的队伍难得地再一次团结了起来——姑娘们瞬间用尖叫达成了放弃病人的协定。 余墨痕蜷缩在角落里,使劲闭上了眼睛,努力不去看一片昏暗中将那病人蹬向门边的几双脚上熟悉的绣鞋。 病人被拖了出去。一阵骇人的惨叫之后,余墨痕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 这件事在姑娘们的心中埋下了黑色的种子,从那以后,每个人都不再为自己的私心做下任何遮掩。 有人勉力挤开拦路的几具爬行的躯体,去那腌臜的盆子里抢或许可称得上最洁净的第一口水,仿佛已经全然忘记,几天前她们曾经互相谦让着依次饮用这珍贵的水源;有人明目张胆地夺走别人正要伸嘴去叼的番薯,仿佛船舱里的姑娘已然换了一拨,曾经协力分开那些烤得焦硬的食物、以便每个人都能吃到一点东西的那点情谊,都是别人的。 混乱最初显出形迹时,还有人试图通过理论和争吵来维持秩序,但她们很快发现这种争吵本身与它的目的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她们最初将各自微薄的力量聚集在一起,为的是自由和生命;而当自由已经成为一种虚幻的奢望,她们所有的力气,自然必须优先用于抢夺仅有的资源,维持唯一有望保留的生命。 再后来,随着饥饿和疾病夺去了越来越多的姑娘的生命,甚至连混乱都失去了意义。失去了一半的人数之后,剩下的人竟然拥有了不至于互相侵扰的一点空间,分得了更多的水和更多的番薯。 吃喝还是不够,但争抢已经逐渐变成是一种形式,姑娘们之间已经形成了维持这种形式的默契,因为每个人都要依靠它来证实自己依然存活。 余墨痕嘴里细细嚼着她抢到的半个番薯,竭力忘记她日复一日经历的疯狂景象。 在黑暗的侵蚀下,就连独善其身,都几乎成为了一种奢侈。 但是余墨痕必须保护自己日渐脆弱的理智。 她并非不会感到饥饿,也并非能够忘记痛苦——她腿上的伤甚至还没有好周全。 但是她心里有一点小小的火焰,守着一线清明,始终不肯就此放弃。 这点心火一路照着她走进讲武堂,遇到元凭之,点燃过她的志气,教她向徐夫子表明志向,也激起过她的勇气,迫使她对卫业醇反唇相讥。这点心火像她本人一样渺小,一样微弱,却连漫天的冰雪都无法打灭,一直陪着她从蚩鲁山里走了出来。 那都是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去做的事情,但她毕竟都做到了。 人到了绝境之中,总要想办法建立找出一条生路的信心。取暖于回忆,并非是只有懦夫才会做的事情。 不过反正周遭一片漆黑,所有人安静下来的时候,余墨痕偶尔也会错觉回到了自己在哀葛租住的“蚁穴”。 她在哀葛打杂的时候起得很早,每天睁开眼,都是这么一片漆黑。 这样过了好几年,她还是怕得很。 现在也是。 但是不论在哀葛,在暗无天日的冰缝,还是在这里,最能催促她尽快动起来的,恰好就是恐惧。 余墨痕的手指又动了动。 这些天过去,她想尽了办法去折腾绑着她手腕的那根皮绳。虽然始终无法挣脱,但那皮绳已经略有些松了。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勉力伸开手指,能碰到她藏在墙缝里的一枚针。 【第二十五章】脱身 这枚针原本并不是余墨痕的。 在绝境中,将自己降格为猪猡,勉为其难地生存下去,纵然是求生的本能使然,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事情。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忍受痛苦的勇气。 在姑娘们已经尝试过所有的办法、彻底宣告放弃的时候,有个终于经受不住折磨、彻底绝望了的姑娘,趁着开门的瞬间,几乎是以命相搏地朝外面滚了出去——那个姑娘当然没有成功,而是跟从前的勇者们遭遇了相同的命运。 她可能连门口都没有抵达,立刻就被那一只臂膀上还托着水盆和番薯的男鬼单手按在地上,当着舱室里一众姑娘的面一顿毒打。 在这连猪猡们也目不忍视的情景中,那娇小的女鬼却始终无动于衷,连她惯常那副刻薄险恶的表情都懒得施舍。只是在那男鬼的毒手势头渐缓的时候,她冷着脸,稍稍走近了些,狠狠补了两脚。 然后,那奄奄一息的姑娘就被拖了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余墨痕纵然颇为不忍,却什么也做不到。以她如今的状况,根本没本事救下那几乎是在求死的姑娘;她也没有丧失理智到跟那姑娘一起去做这种无谓的拼命。 但是,于一片混乱中,余墨痕藏下了那姑娘落在地上的一枚衣饰。 那衣饰极精致,只有指尖大小,是个华丽繁复的蝴蝶式样,似由一根硬丝盘成;质地很轻,所以落在地上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衣饰的主人还在船舱里的时候,也曾保留着一点闺秀的样子。虽然那时她的衣裳就早已经破败了,余墨痕趁着有光的时候看过去,还是能想象出人家做闺秀的时候,穿着这身衣裳,原本该是怎样一派雍容端丽的气度。 然而既然那金贵的衣裳已经破败,缝在这衣饰上的丝线,也便悄无声息地断掉了。 然后这只小小的盘丝蝴蝶,几乎是跌进了余墨痕的手里。 只因那姑娘冲出去的时候,余墨痕被她那股拼命的势头带得摔在了边上。连着许多天吃不饱肚子,姑娘们都已经饿得站不起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摔得眼冒金星的余墨痕居然抓住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很多时候,余墨痕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到超过了想象所及的程度;可是与此同时,她也认为,既然所谓神佛和命运根本不存在,那么很可能人人都曾有过机会,只不过,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够将这些机会全部把握住罢了。 就比如那一刻,旁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东西,即便注意到了,或许也只当这落下的饰物是个无用的物什;但余墨痕摸黑揉捏几下,却很快便分辨出了这盘丝蝴蝶的材质。 那是偃机和偃甲中经常会用到的“百炼钢”,以坚韧不易断而闻名。 那蝴蝶盘得纠结,拆开来需要不少时间,尤其余墨痕双手被缚,很不方便行动。 不过她此刻所拥有的最多的,也正是时间。 许多天过去了,那原本繁复的蝴蝶已经给拆成了一枚足以藏在墙缝里的针。 百炼钢的好处之一就是不易断,能经得住余墨痕这一番折腾;但相应地,这种材质也就具有了质地轻软的缺点。 好在机件万变不离其宗,余墨痕也算熟悉锁具机簧的构造。这个时候,她那勉力留着一线清明的脑子总算是派上了用场。她借着从前积累的那点学识,硬是把这枚针拗出了一个足够撬开锁具的形状。 她早已没有了暴力拆卸门轴的力气;门外的铁锁她也是绝对够不着的。 但要摸索锁在腰间的锁链,余墨痕可是方便得很。 她已经想出了该如何调整那枚针,能够尽快打开腰上那把沉重的锁。 不过她并没有打算立刻尝试。 锁链打开的时候,无可避免会发出声音。如果这些已近疯魔的姑娘发现她有本事开锁,不知又会弄出什么无法平息的风波来。 她心里纵然可怜这些平白遭受折磨的姑娘,却自知无力承受后果。 即便她能帮助这些姑娘脱离铁链的束缚,手脚上绑缚着的皮绳仍是难以解开的麻烦;即便她们能够同心协力地往外冲,拥有的机会也不会比以前更多。许多天以来,她们毕竟只能以半只番薯果腹。以她们如今的体力,也绝对无法挣脱守在门外的船工。 最重要的是,余墨痕也的确没办法说服自己再相信任何人了。 她现在要等的,只是一个时机。 人拐子留着她们的性命,总不会一直放在船上当猪猡养着,照那一直虐待她们的女鬼说的,大概是会把这群姑娘卖到什么花街柳巷去。 余墨痕在这连窗户都没有的船舱中毫无办法,但无论如何,船总有登岸的时候。 离开这艘船的那一刻,就是她逃离的最好时机。 余墨痕等待的时间,比她美好的想象要久得多。但也可能是这黑暗本身就已将时间无限拖长。 不过,她总归是等到了。 有一天,毫无征兆地,那个娇小的女鬼和跟着她的男鬼两手空空地来了——没有水,也没有番薯。 他们指挥着那些铁塔似的船工,挨个检查这些已经没了人形的姑娘有没有得病的征兆,然后把她们腰间的系成了一串。 余墨痕又想起从前被一根长绳挂在蚩鲁山顶峰上的自己。 为什么她总是被束缚在绝境之中? 为什么她偏偏又总是不肯认命? 哗啦啦一阵乱响,船工扯起铁链,拖拉着这些几乎已经无法行走的姑娘,大踏着步子往外边去了。 “看紧了,”那女鬼厉声道,“别让这群猪跑了。” 女鬼领头,船工在后边拖着姑娘们跟着往上走,男鬼在最后看守。 余墨痕才发现她们先前是在底舱里。难怪舱室里暗无天日,连扇窗户都没有。 余墨痕原本希望能趁着离开这艘船的时刻逃生,然而登上甲板之后,她的心瞬间一凉。 不仅甲板的四周围了一圈雕刻精美的木屏风,连下船的梯板也用五彩的帷布遮掩了起来。 这层层屏障,从外面看,就只是为这原本就已经很华美的巨船做了一番装饰;而对于余墨痕她们来说,这些高高支起、层层叠叠的装饰不仅拦住了外人可能窥见真相的目光,更拦住了姑娘们通往自由的路途。 在梯板的尽头处,赫然停着一辆蒸汽铜车。那铜车和这金玉其外的巨船一样精致,一样富丽。 任谁也想不到,这连每一处花纹都展露着“富贵”二字的铜车中,即将运载的,竟然是一群承受了难以想象的苦难、已给折磨得皮包骨头的姑娘;任谁也想不到,这重重精美的修饰之下,所遮掩的是一桩多么丑恶的罪行。 但是,没有人看到的罪恶,并非就是不存在的。 余墨痕心念飞转。尽管她已经头晕目眩,步履艰难;尽管周遭危险重重,如有饿虎环伺,她也绝对不能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她要命,也要自由。 谁知道走进那铜车之后,等待着她们的又是什么样的命运? 前边的一个姑娘恐怕也预见了令人绝望的前途,突然哀哭起来。 “哭什么?”领头的那个娇小的女鬼呵斥道,“进了花楼吃香喝辣,又不是叫你们去死。” 被铁链锁着、连挣扎的动作都已经很迟滞的姑娘哭喊了起来。然而被当做猪猡的姑娘已经失去了人的力气,嗓音也已经崩溃破碎。这姑娘一遍遍重复了好一会儿,余墨痕才听明白,她说的是,“让我死吧。” 余墨痕也一样受尽了折磨。 可是无论如何,她也绝对不愿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性命就这样交出去。 所以她极力稳住心神,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哀哭的姑娘吸引去的时候,手指悄悄伸向了自己腰间的锁。 “咔”的一声,机簧弹开。 这种声音,不论是对于船工,还是对于苦命的姑娘们来说,都尤为刺耳。那娇小的女鬼听见这声音,立刻变了脸色,道,“怎么回事?” 船工们立刻动作起来。余墨痕的手却没有停下。她的心原本已经紧张得快要跳出来,到了如今的境况,却反而冷静了下来,心中逼出了许多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勇气。 她此举若是不成功,等在前方的,可能就真的只有死亡了吧。 她唯有用命去拼! 余墨痕以左手勉强遮挡,右手几根指头极为灵巧地一扭一转,藏在手心里的那支从前给卫临远特别定制的信号烟瞬间引燃,发出一阵尖利的啸声,斜斜擦着帷布的边沿冲天而起。 信号烟不可避免地烧伤了余墨痕的手掌,她痛得眼皮都跳了起来,可是她必须忍耐,因为她的行动还没有结束——信号烟引燃的时候,不仅灼伤了她,也如她所愿,烧断了手腕间束缚了她许久的皮绳。 在船工扑过来之前,余墨痕向着已经被信号烟烧出一道口子的帷布,精准地撞了过去。 如愿坠入水中的一瞬间,余墨痕心头满载着喜悦。终于自由了! 然后,她整个人便缓缓地沉了下去。 余墨痕高估了自己如今的状况。方才那电光火石地几下,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如今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实在是没有能力再把自己推上岸了。 余墨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在此时,光线突然产生了变化,水上飘过了一片阴影。 余墨痕抬头望去,竟然看到水面上有一艘小艇,正迅速地划向她这边。 难道那些船工还不打算放过她? 绝望和窒息很快夺走了她的神智。余墨痕晕迷过去之前,只看到一个水手从小艇上跳了下来,向着她伸出了手。 【第二十六章】故人 余墨痕猛然惊醒。 最近这段时间里,她好像一直就没有什么机会,能够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再安安稳稳地醒来。 不过这一次,周遭终于不再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阳光懒洋洋地从窗格子里照进来,穿过纱幔,拂过余墨痕的眼睫。 是暖的。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这种融融的暖意使得余墨痕从惊惧中慢慢放松了下来。 她此刻正身处于一间很温馨的屋子里,睡在一张相当柔软、也相当舒服的床上。轻轻绵绵的被子包裹着她,温柔极了。 她浑身痛得厉害,但是伤处都已经被相当细心地清洗、包扎过;甚至还有人替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余墨痕这一生中,很少能够有机会体验到这种洁净又舒适的感觉。所以她简直觉得这景象有些不真实。 但她也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好的梦。 余墨痕习惯性地想动一动手指,然而她被信号烟灼伤的双手,已经给纱布包裹成了两只白白的球。 掩埋在重重白纱下的那对生疼的伤口,使她想起了巨船上惊心动魄的一幕。人鬼莫辨的女子,铁塔般的凶恶巨汉,猪猡一般满地蠕动的女孩子……还有最后从四面八方涌入她身体里的冰冷江水。 单是回忆,就已经要将余墨痕逼至窒息。 幸好,这安稳的现世并没有放任她再度沉浸入惊惧之中。 “吱呀”一声,屋子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提着水壶走了进来。 余墨痕不由笑了起来。她的心头生出了一种不知缘由、却又颇有些熟悉的温暖。 这情景可有些似曾相识。只是,在她模糊的记忆里,走过来的可不是个侍女。 是谁呢? 那侍女很关切地朝她这边瞧了一眼,见她醒了,便走过来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余姑娘,你感觉怎么样?睡得可好吗?身上还痛不痛?” 余墨痕没来得及听完她这一串问候,就已经吃了一惊。 她从离开哀葛到被拐上江山船,一直担心着那莫名其妙落到自己头上的诽谤之罪。出于这层顾虑,她为了以防万一,通报姓名的时候,用的一直是“瑟勒”这个图僳名字。现在突然有人这么叫她,她竟然有点不习惯。 “你怎么知道我姓余?”她张开嘴说话,才发现嗓子如同也被火灼过,声音极为嘶哑,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那侍女闻言,轻手轻脚地扶着她坐起来,倒了一碗水,慢慢地喂给她。 余墨痕的喉咙如同遭过刀割似的痛。这样浅浅的一碗水,她也是分了好几口,才很艰难地喝了下去。 那侍女把碗接过去,才一边给她拍了拍肩背,一边道,“我们公子爷跟余姑娘你是旧识。” “我认识你家公子?”余墨痕奇道,“可我从未来过……”她语塞了,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临海县。在帝国最东边,靠着大海,是个很美的地方。过几日姑娘恢复过来,我陪你去转一转。”这位善解人意的侍女态度给她解释的时候,态度又诚恳,又温柔,简直将余墨痕当做了自己的亲朋,“我家公子姓卫。” “卫?”余墨痕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她那已经给种种惨痛的经历折磨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总算浮现出一个已经很遥远的名字,“卫临远?” “是。”那侍女又扶着余墨痕慢慢躺下,道,“余姑娘若是觉得乏了,不妨再休息一会儿。等晚上公子爷回来,您到时如果觉得好些,便一起用些晚膳吧。” 余墨痕很快见到了卫临远。 她的身子还是虚弱得很。两个侍女费了半天工夫,才把她搀扶到了外间。 卫临远就坐在一桌清粥小菜后面。 几个月不见,卫小少爷变成了卫大少爷,衣着打扮都往富贵的方向奔出了老远,败家子的气质越发地收不住了。 可是他从前那一身少年人特有的懒散悠闲,也已经在不算长的时光里,被陡然增加的阅历给洗得很薄了。 突然长大了的卫少爷一看见余墨痕,那张一向有点损的嘴立刻便闲不住了,啧啧称奇道,“你怎么总有本事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说来话长。”余墨痕靠着墙边慢慢坐下,道,“是你救我?” “是你命大。”卫临远叹道,“真是绝了。我难得去江边督办一次货,居然看见江山船里冒出了讲武堂的信号,这可真是世间少有的奇观。” “信号烟是我放的。”事已至此,余墨痕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跟卫临远解释那支信号烟的来源,便不动声色地将此事按了过去。她只是困惑地看着卫临远,问道,“江山船是什么?”这是那艘巨船的名字?余墨痕觉得有点熟悉。 “哈哈,原来还有小余助教不知道的事情。”卫临远喊了一声那许久以前的称呼,也勾起了余墨痕许多还算美好的记忆。 两个人相视一笑。 “你呀,久居山中,不知道这些事,也属正常。”卫临远解释道,“江山船其实是一种通称。这类船只什么样的形制都有,但通通只能在嘉沅江中来回,船上主人大多操些见不得人的事业,反正真正当家的人全都不能上岸,岸上的官府也管不着他们。” 卫临远这么一说,余墨痕总算想起了之前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她在讲经院读书的时候学过一点大齐帝国的历史,听说过此事。 据说大齐帝国开国的时候,有叛臣联合前朝皇族造反,结果自然是以失败告终。而且,参与那次叛乱的弋氏、柴氏、秋氏、原氏等九个大家族,还被贬逐到了当时帝国疆域最南端的嘉沅江上,只要还在大齐帝国治下,就世世代代永为贱民,永远不得上岸。 从前也都是王权富贵之家,最后却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余墨痕沉默一会儿,道,“那船上有个女鬼说要把我卖到花楼去。” 卫临远听她说到“女鬼”二字,还以为她在开玩笑,笑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正是江山船最赚钱的活计,有点姿色的就留在船上调教了,收拾好了就能艳妆对客;差一等的呢,那就只好卖到陆地上来。”他这么说着,就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地看了一眼余墨痕。 余墨痕听了这些事,只觉得浑身不舒服,脱口便道,“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贩卖人口?” 卫临远无奈道,“你不知道,临海县这地方虽然富庶,却是天高皇帝远的,官府都难管;三教九流,什么样的行业都能活下来。不过,若非如此,我舅父也不会派我到这里来锻炼行商的本事了。” 余墨痕不说话了。 这世上的人,本就各有各的活法。只是有些人靠着自己的双手过活,有些人却踩着累累的白骨谋生。 “所以我才特别好奇,”卫临远扶着额头笑道,“还以为是哪个军官跑到江山船上寻欢作乐,在温柔乡里丢了脑子,要逗船上的窑姐儿开心,竟然敢把信号烟当烟花放。没成想,居然紧跟着就飞了个大活人出来,赶紧派了个水手去捞——一捞上来才发现原来是熟人。” “要不是那支信号烟,飞出来的恐怕就不是个大活人了。”余墨痕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只此一提,没有过多解释。 但她这样描述,卫临远反应再慢,也能领会到其中的凶险。 他想表一表关心,但见余墨痕不提,也不好去揭人家的惨事,便强自调笑道,“我知道小余助教你一向很爱钱,可总不至于为了钱上江山船吧?我差点以为你是受不住屈辱要自戕明志。这样一来,我派去的水手岂不是坏了你的好事?搞得我很愧疚了一阵。” 他说完也不看余墨痕,只低头去喝那碗对他来说简直寡淡得过分的稀粥。 卫临远这番话说得不算妙,但余墨痕也听明白了他的好意。他既然是调笑,余墨痕想回答便回答,不想回答,笑一笑,也就揭过去了。 余墨痕选择保持沉默。 如果她真的遭受了卫临远所描述的那种命运,沦为船妓,她会不会放弃生命? 所幸这件事情终究没有发生,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余墨痕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道,“这里离帝都有多远?” 卫临远楞了一下,就道,“所以,你其实还是要去机枢院的?” 余墨痕哭笑不得,“不去机枢院,我还能去哪里?”即便在江山船那样地狱般的地方,余墨痕也没有忘了自己此行的最终目的。能否抵达帝都,是她如今最关心的事情。 “相距甚远,”卫临远恐怕也知道自己的答案叫人失望,索性刻意皱着眉头逗余墨痕,“不比哀葛离得近。” 余墨痕脸上的失望立时藏不住了。 “不过路可好走得多了。”卫临远看着她突然生动起来的表情,笑了出来,“你不必担心。等你休养好了,要是有需要,我派一艘船送你。” 余墨痕长出一口气,就道,“我现在对船有点阴影。” “你放心,我保证平平安安地把你送过去。”卫临远道,“我们的船走的是官府用于漕运的河道,直通帝都,私船根本进不去。你运气再差,也绝对不会出现江山船那种幺蛾子。” 余墨痕奇道,“官府漕运的河道你也能走?” 卫临远很骄傲地扬一扬眉,道,“我们卫家最近新得了在这漕运河道上行船的特权,方便得很。” 余墨痕苦笑了一下。 要拿到漕运河道的行船特权,显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卫临远和那个什么大官士族家的小姐的婚事,大概居功甚伟。 也不知道这家伙把那位小姐娶回来没有。 卫临远浑然不知自己在余墨痕心中又遭了一顿腹诽,只道,“说来也怪,你怎么不好好地跟泛日鸢走?反而搞成这个倒霉样子,连命都差点折腾丢了。” 提起这事,余墨痕立刻就一阵气闷,“因为帝都根本没有派泛日鸢到哀葛去。” “怎么没有?”卫临远奇道,“我前日还接到父亲传书,说起来自帝都的那个元将军亲自督送泛日鸢到西凉官驿,还特意去了一次哀葛,要接今年录进机枢院的预备役。怎么,你们没遇上?” 【第二十七章】官商 余墨痕听得目瞪口呆。 她此刻再回头去想之前在哀葛发生的事情,心中陡然生起了一股几乎将她自己吞没的无力感。 余墨痕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困境。每一次,她都自以为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想出了她能考虑到的最为周全的办法,而且每一次都以她一贯的处事方式,用最快的速度付诸于行动。 现在看来,她在这一路上做下的种种决定,每一个都有过于仓促、不够严谨的地方。这些漏洞和错误,最终将她生生拖向了如今这个境况。 她为什么随随便便就听信了那位并不相熟的学生的鬼话? 她干什么非要翻过那万分凶险的雪峰? 她又是做什么非要火急火燎地上那艘吃人不吐骨头的巨船? 她不觉得自己的心智能够在不长的时间里增长起来。所以余墨痕认为,这种种失误,她既然如今能看得到,过去未必就看不到。 只是她心里的牵绊太多,恐惧也太多。重重顾虑,使她每遭遇一个挫折,便将全副身心调动起来竭力应对;每看到一个机会,便想尽办法要去争取。 这种拼上一切的行事风格本身并不是一种错误,却每每把余墨痕逼入绝境之中。 但或许也同样是这样的全力以赴,才使得她每每能够从绝境中脱身。 余墨痕唏嘘了好一会儿,猛一抬头,发现卫临远正瞪着她。 “怎么回事儿?”卫临远一脸摸不着头脑,“你突然就跟离了魂似的。” “……没事。你猜得对,就是错过了。”余墨痕的声音虚弱而淡然。 有许多的苦楚,许多的不得已而为之,其实是没有办法与外人道的。因为不同处境下的人难以想象、也难以理解,谈起来总如隔靴搔痒,反倒不如就此埋在心底。 卫临远这个消息给得实在很突然,余墨痕惊愕之下,又觉得有些不解,便问道,“你父亲不是打算送你出来经商的吗?怎么你们父子俩又开始关心元将军的事了?我还以为,在家书里讨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将军这种事,只有你那位姐姐才会……” 余墨痕突然住了嘴。她原本想把卫临远的姐姐从前苦心追逐元凭之的事请提起来调笑一番。然而她想起自己仓促离开哀葛的缘由,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好在卫临远是个嘴快的人,一向很看不上余墨痕言行间犹犹豫豫的小家子气,还没等她说完,就把话头揽了过去,恐怕根本没听见最后几个字。“元将军怎么说也是朝中新秀,在哀葛那种地方,他那个牙将的职位,就已经是顶天的官职了。而且我听说他最近又要升迁,在朝中可是炙手可热。柱国八家,哪个不想把他拉进自己的家门。” 卫临远脸上的“艳羡”二字,简直已经呼之欲出了。 余墨痕开始还算明白,后面就越听越糊涂了,“‘柱’什么玩意儿?” “唉,你学业上也算有些造诣,怎么这些事情上如此孤陋寡闻,简直是个书呆子。将来进了机枢院这种地方,恐怕够你受的。”卫临远啧啧感叹了几句,便回答了余墨痕这个幼稚无知的问题,“‘八柱十二将’嘛,就是朝中最得势的八个家族。他们个个都想给元将军抛橄榄枝呢。” 余墨痕想了想,突然低低地笑了一下,道,“这八个家族,是不是有傅氏?” 卫临远的面皮一向不算很薄,可是听见余墨痕提起这事,他脸上居然也显出了些许的难为情;然而这层难为情之下,竟然还有点遮不住的喜色,“你都知道啦?” 余墨痕已经明白过来了,卫业醇从前提起卫临远的亲事时,那样自矜的一番态度,其实也有几分道理。 她纵然不喜卫业醇当时所言,但和卫临远也称得上是朋友。既然卫临远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余墨痕便不能扫了他的面子。她点一点头,随口祝贺两句,又道,“你年纪轻轻,便执掌了一方商业,而且还跟什么‘柱国八家’成了亲戚,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会儿又羡慕人家一个年轻将军做什么?” 卫临远却是一阵摇头叹气,“说来惭愧。我未来的岳丈纵然姓傅,官位也很高,但真正论起来,他也不过是傅氏家族的旁支。而且我们两家结亲,说到底是我家攀附,这就又差了一层。”卫临远红着脸解释道,“元将军可就不一样啦,他是全凭实力上位的英才。即便朝中很重家世门第,对于这样的人物也是相当看重的。” 余墨痕点点头,“家族的势力和自己的实力,的确是很不一样的两种东西。”既然卫临远明白说了他是在攀附权贵,余墨痕便认为自己不必再强行别着性子吹捧之,有话直说就是了。 卫临远果然也不生气,只是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而且历朝历代,官府对于我们经商的人,态度一向很尴尬。历史上虽然不乏名扬后世的大商贾,可是就算是他们,活着的时候也常常被视为异类,平白遭受了许多贬低和非议。不说别的,你想想,谈起商人,在你心里,是怎么个形象?” 余墨痕想了想,顿时也尴尬起来。 她平日纵然不敢当着人面诽谤,谈起商人,眼前竟然也平白浮现出一副锱铢必较、唯利是图的猥琐形貌。 可是卫临远这个纵然一脸纨绔相、却也称得上耿直爽朗的富家少爷,难道不也正是个商人? 卫临远又接道,“即便在如今,做到我堂叔那个水平的商贾,在普通人心中,风评也绝对不及帝都朝堂中一个有点本事的年轻将军。”他叹了口气,就道,“说起来,我父亲也是年轻的时候受不得这点气,才非要去做个教书先生。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把我派出来……历劫。” 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是存心要逗余墨痕笑一笑的。 余墨痕:“呵呵。” 卫临远:“……” 余墨痕面上跟卫临远直眉楞眼地互相嫌弃,心里却道你父亲堂堂院首,哪里是个教书的穷酸夫子形象。 然而双方沉默得太久,气氛便更加尴尬了。这尴尬既然是余墨痕惹出来的,她也只好偶尔把打破尴尬的责任从卫临远那里揽过来,“几个月不见,你说起话来,怎么变得这么老气横秋了?” “本少爷这是学了不少道理,”卫临远佯怒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懂不懂?” 余墨痕面无表情地刮了刮眼睛。 对上卫临远,她这个一向很有些拘谨的人,也总能得到一点扮扮可恶、开开玩笑的机会。 但是余墨痕也很清楚,这种轻松的源头是卫临远性格中的优点,而非她自己。 “……”卫临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接口道,“我堂叔觉得,这种刻意的贬低,其实正说明了朝廷对商贾的忌惮。”他这么说着,两道眉毛又跟着扬起来了。 余墨痕毕竟刚睡醒没多久,思考事情的速度已经有点跟不上了,只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卫临远难得碰上一件余墨痕不懂、他却还算了解的事情,眼角眉梢尽是得意,“我们商人最多的就是钱,而钱呢,正是人人都想要的。正因如此,商人的财富可以换来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些,就是平民一直奢求、官府却万万不肯分出一杯羹的。” 余墨痕还是直眉楞眼地看着他,“比如说?”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卫临远伸出手指,在嘴巴前边虚晃了一下,“反正按堂叔所说,商人要出头,要么以极其强势的财富与官府相争,斗得两败俱伤;要么看明白双方各自的本事,求个强强联手。总之,了解官府的动向,观一观天下局势,思考一下我们经商者的前程,总是没有错的。” 余墨痕全然无法领会,越听越觉得头大,不由暗自感叹,卫临远那副纨绔子的花俏,显然已经往口头上发展了。 卫临远本来对自己这番言论颇为满意,一看见她这一副无心无力无法理解的样子,顿觉扫兴,只好默默低头喝了几口稀粥。 这东西当然也不对他的口味。 卫临远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抬起头,啧啧道,“一想到你今后很久都只能吃这种东西,就觉得实在惨得可以。” 余墨痕只淡淡道,“已经很好了。” “唉,”卫临远对上余墨痕,总有很多叹气的机会,“你这一副可怜兮兮又故作从容的样子,真是看得人心里发堵。” 余墨痕只好展颜笑一笑,以示她真心觉得很好。 余墨痕又道,“你方才说愿意派船,难不成是开玩笑的?” 卫临远立刻不满地撇撇嘴,“我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当过玩笑了?” 余墨痕心中一喜,就道,“若是当真,最早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我的天,”卫临远叹道,“你还要命不要?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子骨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自然是要命的,”余墨痕耸一耸肩,“可是我的命已经被你给捡回来了,目前看来,无灾无虞。至于恢复伤势,反正急不得,慢慢来就是了。” “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你的想法。”卫临远说着,眉头便慢慢皱了起来,面上露出了些许难色。 他那副难看的表情实在太明显。余墨痕见状,就道,“卫少爷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就是。你毕竟救了我的命,别说派船的事只是说笑,就算要我立刻从你家滚出去……”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正色道,“我也不是做不到。” “倒不是这个意思,”卫临远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到边上去,扭扭捏捏地道,“我说了会帮你,自然说到做到。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怎么?”余墨痕看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眼皮一跳,就道,“你还真有把我轰出去的打算?” 【第二十八章】贵客 “唉,都说过不是了,”卫临远没办法,想了一会儿才接口道,“你既然清醒过来了,就先在这儿好好养着。不过,再过几日,我得叫几个下人把你挪个地方。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一间小书斋,虽然不及这里舒服,但也还过得去。就是得委屈你在那儿呆上几天。” 他仗义惯了,很少提这样的要求,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脸也红了。 余墨痕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一笑,“怎样都不会比江山船上更差了。” 卫临远见她这般痛快,更觉难堪,脱口道,“你都不问一下原因的?” “不然呢?”余墨痕道,“救我的水手是你派的,我住的房子是你找的,你能给的都给了,我为什么还要问理由?” “很好,本少爷很感动,”卫临远装模作样地擦了把脸,道,“还真没白照顾你一场。” 余墨痕开玩笑地白了他一眼,心里却知道卫临远说的没错。 不论是从前在哀葛,还是如今在临海县,卫临远照应过她的地方,实在是不胜枚举。 “其实是这么回事,”卫临远原来并没有打算瞒她,“我未来的岳丈新领了个巡按的职位,特意绕道临海,说是要来看看我。我父亲怕我糊不过去,也说要亲自过来迎接,现下已经从哀葛出发。”他看一眼余墨痕,又红着脸解释道,“到时候你在这里,怕是不太好。” 余墨痕面色如常,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她虽然知道卫临远的决定合情合理,心里却还是有些酸楚的。 这倒不是她对卫临远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卫临远纵然帮过她许多,余墨痕除了感激,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只是卫业醇那番高攀的言论言犹在耳。 余墨痕被卫业醇一番言论所激,的确笃定了要在偃甲之学上干出一番事业的打算;但与此同时,她那恐怕只有自己特别在意的一点自尊,也实实在在地被卫业醇话中那些莫须有的揣测给伤着了。 如今一再提起卫临远那桩“上好的亲事”,余墨痕心里强压下去的那股愤慨,便又被搅起来了。 但余墨痕毕竟不是个会允许自己轻易被情绪左右的人。她抬起了头,相当坚定地看着卫临远,道,“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的父亲和岳丈过来之前,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快地搬出去。” 余墨痕在卫临远府上休养的日子,也的确很快就到了头。 她那小屋里的东西都是卫临远准备的,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她不得不扮成了卫临远府上的下人——这倒是她完全可以本色出演的角色。 余墨痕跟着一队做相同打扮的侍女往府外去的时候,走到院门口,突然就遇上了一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轿子。 侍女们连忙避到一边,低敛着眉眼行礼。 一个小厮进来报了信,卫临远立刻就从院子里奔了出来,迎上前去道,“我还以为巡按大人是后日才来,真是有失远迎。” 轿帘掀开,一个金刚怒目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冷然道,“我只是顺路来看一看将来的女婿,怎么,还要先行通报吗?” “爹,”轿子里传出一声娇嗔,“你别吓着卫公子。” 余墨痕一愣。 一般这样的大家族,成婚之前,通常是会刻意避开男女双方会面的,为的是讨个吉利。 卫临远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但他到临海县以来,也算独当一面地做了好几个月的生意,长进了不少,反应也快了许多。 他当即伸出手遥遥一拜,大袖堪堪遮住视线,脚下却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道,“令嫒难得到访,我家却未做准备,这可真是有失待客之道了。” 他说着便偷偷扫了一眼周遭,眼见顺手能使唤的竟然只有余墨痕跟着的那一列正要出门的侍女,心下简直要崩溃。 然而余墨痕说到做到,这几日恢复得不慢,人精神了,脑子也利落了许多。卫临远眼神一扫,她心念立刻就跟着一转,福至心灵似地开口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奴婢们这就去准备。” 卫临远这才松了一口气,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还请巡按大人与小生到前厅一叙。至于傅小姐,可否跟随我家这几位侍女,至偏厅等候?若有什么不便……” 他那巡按岳丈却大手一挥,道,“我傅氏又不是那些小门小户,不必拘着这些虚礼。”他说着,就回头道,“琬儿,你出来罢。” 所谓成婚前男女双方不得见面,其实是齐国人的习俗。 图僳族女子的地位,相较之下更为低贱,嫁人这件事,跟换个地方做奴隶也没有太大区别。见或不见新弄来的奴隶,对于图僳族的男人们来说,自然就没那么重要。 余墨痕的父亲是图僳人,所以她纵然知道有这个规矩,却也觉得这规矩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从来没有细究过背后的道理——她根本就觉得这种规矩没有道理。 卫临远则不然。 卫家虽然久居哀葛,一家子的行事作风,可完全是按照卫院首所尊崇的那一套“齐国风骨”来的。 虽然卫临远私下里有时也会对他父亲那套规矩嗤笑一番,但是他毕竟经受了十几年的耳濡目染,对于种种旧俗,已经形成了自然去遵守的习惯。 眼下他未来的娘子和岳丈突然来了这一出,卫临远简直大惊失色。 巡按大人见他将来的女婿一脸的犹豫不决,登时怒道,“你堂堂男子汉,胆色难道还不如我傅家的小女儿吗?” “嗳,”轿子里傅小姐的声音再度响起,“恐怕卫公子是担心我生得貌丑吧。” 她说是这样说,语气里既无恼意,也并没有半点自惭形秽的意思,反而简直可以说得上是自信。此外,她的声音也很美,娇而不媚,清朗得如同微雨初晴。 “我的女儿,就算是个大花麻子脸,”巡按大人道,“难道有人敢悔婚?” 卫临远哭笑不得。 余墨痕站在边上看着,都替他尴尬。 轿帘掀开,傅小姐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她当然不会是个大花麻子脸。 但她也并不能称得上是个美人。 余墨痕偷瞄了几眼,看得出傅小姐比她和卫临远都还要小上两三岁。 这小姑娘脸上还是一团没长开的孩子模样,很瘦,身材平板,五官不算精致,也并未多做修饰。即便是在哀葛那种小地方,有很多姑娘媳妇,至少在皮相上,都比她更符合“美艳”这个描述。 但是傅小姐站在那里,绝对没有人会把她和破落山寨里的姑娘媳妇混为一谈。 因为她长了一张全然没有受过欺负的脸。 她身上透着一种奇妙的松弛感,拆开来看,是三分的安稳平顺,三分的自信笃定,一分天真,一分狡黠,一分清朗。 傅小姐身后是她父亲的轿子。这顶轿子算不上如何华丽,但用的是正五品以上才能用的形制,明明白白地印着傅氏的家徽。这顶轿子所代表的身份,正是她那种大家小姐特有的松弛感的来源之一。 大齐帝国很讲究礼教,更有种种强调所谓女德的风俗。傅小姐生为大齐帝国的女子,天然就处于被礼教所欺的劣势之中。 但她显然有一个有能力、也有心为她把没有道理的规矩习俗踩在脚下的父亲。 余墨痕猜测,巡按大人这次突然前来,上来就带着女儿破了一条旧俗,大概既有扬一扬官威的意思,也是表明了要替他女儿震一震夫家的态度。 卫家向傅氏求娶的是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女孩子。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真正所求的,其实是巡按大人这个官位甚高、事权颇广的岳父;所以既然巡按大人这个做父亲的已经表了态,将来傅小姐嫁过来,又有谁敢拿这些规矩来欺压她? 巡按大人鼻孔朝天,简直没把卫临远放在眼里,实在很难叫人生出好感来。但余墨痕既然领会了人家这一层护卫女儿的心意,此刻看过去,竟然觉得这对父女还是有一点可爱。 与此同时,她心里也稍稍有点酸楚起来。 余墨痕是个日日都要奔命的穷人,“松弛”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着的安然,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恐怕从来没有出现过。 从前在哀葛的时候,余墨痕倒也没有觉得自己就不如那些把讲武堂当成月老庙的大户小姐。她纵然出身寒微,但既然没有父母管教,也从来没有把婚姻当回事,自然就不用受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她的生活虽然有诸多苦楚,却难道不是精彩的多? 然而,傅小姐的出现,终于打破了余墨痕一直抱持的这种几乎是自我安慰的幻想。 余墨痕自以为多拥有的一点自由,傅小姐并不是没有;而傅小姐所拥有的那些允许她任性、允许她松弛的生活环境,比如傅氏的地位,比如富足的家庭,比如爱护她的父亲,以及在这种环境中养成的心态和气质,余墨痕通通都没有。 傅小姐自然不知道,边上那几个侍女里,有人对着她乱七八糟地想了这许多事情;反正,在傅小姐过往的人生中,旁人投诸于她身上的羡慕的眼光,岂非已经太多? 她只是保持着那副安然而愉悦的样子,信步走到了巡按大人的身边,向着对面的卫临远行了个平辈的礼,明朗的笑容绽开如一朵海棠,道,“卫公子,你好呀。” 余墨痕不由抬眼去看卫临远,竟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已然露出了些许叫她觉得格外陌生的痴相。 【第二十九章】女鬼 巡按大人父女两个既然要一同和卫临远见面,卫临远也就不需要再拨出许多人手特意照顾女眷。临时充当侍女的余墨痕卸下这个重任,便继续往卫临远给她找的那间书斋去了。 余墨痕纵然对卫临远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却也很有避嫌的自知之明,再加上卫业醇从前与她的赌约言犹在耳,她便再也没有去卫临远府上打扰过。 又休养了些时日,余墨痕的体力和精神都已逐渐恢复,便自觉到了该辞行的日子。 卫临远却抽不出时间来接受她的告辞。 如卫临远之前所说,他本来远在哀葛的院首老爹已经不远千里地赶了过来,亲家见面,有得是要做的事情,多得是不该出现的人。 余墨痕从善如流,默默收下了卫临远百忙之中派人来替她准备的行李,上了卫家派往帝都的商船。 那是一艘以千岁金为动力的船,号为飞庐溯风。船首烟庐高耸,蒸汽烟云喷薄而出,翻飞如龙,好不壮观。 余墨痕不愿白白承卫临远一个这么大的人情,听说所要搭乘的商船竟然是飞庐溯风,立刻通过下人去求卫临远,领了一个护船巧工的职位,负责帮助护船师检修偃机,抵做船费。 这份工作虽然会很辛苦,但也是个实践偃术机巧、学习偃机运作的好机会,很对余墨痕的胃口。尤其是飞庐溯风这种规模的蒸汽船,余墨痕从前只在图谱上见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很是激动。 不过飞庐溯风的偃机结构大部分在底舱,余墨痕经过江山船上那一遭,实在是对底舱有些阴影,默默在甲板上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足了勇气到底舱去。 她一走进去,立刻就后悔了。 如果不是她在甲板上耽搁了太久,飞庐溯风已经离开岸边太远,余墨痕会直接选择跳下去。 因为轰鸣的大型偃机之间,顾盼神飞地指挥着几个巧工来回奔忙的,竟然是那个伸一伸脚就能让人做噩梦的娇小女鬼。 那女鬼从前在江山船上那身娇媚的装扮已经不见了。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短衫,脸上的妆也早已尽数洗去。只是运转中的偃机附近温度很高,那女鬼双颊上因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嫣红,添了些许艳色。 她是从头到脚都不一样了。 但那样一个足足将一舱的姑娘虐待了几十天的恶魔,余墨痕是不会认错的。 那女鬼看见余墨痕进来,脸上一点惊异的表情也没有,只如同对待她身边每一个巧工一样,语速很快地对余墨痕道,“新来的先去查验管道。” 余墨痕第一眼辨认出这个女鬼的时候,心头还只有惊恐,而现在,那种惊恐已然被愤怒所取代。 余墨痕愤然喝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这艘船的护船师。”那女鬼答得泰然自若,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毫不遮掩地直视着余墨痕。 余墨痕闻言,惊得立时呆住,却听见那女鬼接道,“你究竟是不是新来的巧工?会不会干活?” 边上不断有忙忙碌碌的工匠走来走去,余墨痕不便发作,只好强压着一股怒意,挑了个离那女鬼最远的锅炉,学着边上工匠的样子,把全部的力气和心神都投入到手头上的活计里去。 若非如此,她恐怕当时就会崩溃的。 余墨痕第一天上工,对船上的偃机不如老手熟悉,只能从最简单的查验机件、添加燃料做起。这些活儿不费脑子,但很费体力。 她的体力才刚刚恢复,就这样干了一整天,换班的时候,已经累得几乎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这其实也是她刻意如此。 她只怕自己但凡还有一点体力剩下,就会无法自控地向那女鬼扑过去。 这毕竟是卫家的船,余墨痕承了卫临远太多的人情,无论如何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只有逼着自己暂时咽下心中的恨意。 江山船上的遭遇过于骇人,狭窄幽暗的卧舱太容易勾起余墨痕惨痛的回忆,她只好一个人孤独地躺在甲板上,对着漫天星河发呆,任风吹得她满头黑发乱舞。 然而逃避从来都不是解决麻烦的方法,因为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来。 猎猎江风里,一个长发掩着半边面庞、长裙盖过脚面的女子,施施然地迈着闺秀的步子,向着余墨痕走了过来。 正是那个女鬼。 她此刻竟又变作了一副淑媛姿态。 余墨痕猛地坐了起来,怒道,“你……” “我有名字的,”女鬼收住脚步,缓缓坐在一旁,曼声道,“我叫弋小艄。” 余墨痕没有想到,在只有她们两个的时候,这个女鬼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介绍自己的姓名。 只有人才会有姓名。 姓氏代表着源远流长的血脉,名字则寄托着亲人长辈的期望。一个人的姓名,就是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所有人产生联系的开始;而这种联系,正是成为“人”的绝对前提。 余墨痕从来没有把她当做是人,只当她是恶鬼。 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女鬼姓甚名谁。 现在一切全变了。 恶鬼纵然可怖,但恐惧向来不仅不会阻拦余墨痕,还会逼迫她行动起来。所以在恶鬼面前,但凡余墨痕有力量,有办法,她再怎样怕,也绝对不会放过对方。 比如再次看见这女鬼的时候,余墨痕简直想亲手把她送回到地狱里去。 然而弋小艄竟然也可以是个人。 她不仅有人的名字,她还有人的感情,能跟巧工们说笑;她也有人的脑子,有本事掌管整艘飞庐溯风上所有偃机,为这几乎和货物一样贵重的商船保驾护航。 余墨痕没有办法去伤害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只能竭尽所剩无几的力量,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瞪着弋小艄。 这个时候,余墨痕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弋小艄对着江山船上遭囚的姑娘们,总是一副漠然、嫌恶、如看猪猡一般的表情。 弋小艄要把那人拐子的活计维持下去,恐怕也只能把姑娘们当做货物,当做猪猡,只能拒绝把她们当做人来看待。 否则,她的良心,又怎么能过得去? 弋小艄的行径纵然为人所不齿,但岂非与余墨痕看待弋小艄的方式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余墨痕那副努力装出来的恶毒,气势上不由又弱了几分。 弋小艄此刻看着余墨痕,就像是在看一只努力炸起羽毛充作强势的可笑的雏鸟;但那眼神温柔又无奈,总归还是把她当个人来看待的,“你不要这么紧张,这不是我家的船,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余墨痕忽然道,“你的姓氏,是哪个字?” 弋小艄笑了笑,笑意里带一点凄婉,全然不见从前在江山船上跋扈刻毒的样子,也不复白日在底舱无数锅炉偃机之间气定神闲的风度,“是‘游弋江湖天地间’的弋。” “这么说,你应当是江山船九姓宗族中人,”余墨痕听得出来,弋小艄这么说是在自伤身世,她却还是决定狠心去戳对方的痛处,“你们不是不能离开嘉沅江的吗?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做护船师?” “在炼狱里呆得久了,总要想办法回人世看看。”弋小艄坐在那里,轻轻地将给风吹散了的头发勾到耳后,淡淡地道,“是卫先生请我来的。” 余墨痕的眼皮猛地一跳。卫临远一向既可靠又仗义,这回是搞的什么鬼? 然后她就听见弋小艄又补了一句,“不是临海县的卫小公子,是他父亲卫老先生,特意叮嘱我来照管他儿子的同乡余姑娘。” 余墨痕叹了口气。她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她离开哀葛之前,拿了卫业醇那两万钱的银票,答应过不会再去招惹卫临远。不成想,因缘际会之下,即便相隔千里,故人还是会重逢。 弄成如今这个境况,余墨痕也是不得已;可是无论如何,终究是她自己违背了从前立下的誓约。 余墨痕不由苦笑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把那略有点凄惨的笑容收了起来——她像是生怕自己动摇一般,始终不肯对弋小艄假以辞色。 余墨痕抬起头,冷冰冰地道,“卫老先生教你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来要我的命?” 她语气故作轻松,心里却很紧张。即便弋小艄的形象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江山船上的种种骇人景象,还是促使余墨痕依然相信,面前这个女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说过了,你不要这么紧张,”弋小艄有点无奈地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考虑问题?我来到这艘船上,难道就不能只是一个护船师?我好不容易来到了人间,为什么还会被当做是一只水鬼?” 弋小艄这一串话,像是在问余墨痕,又像是在自语。瑟瑟的江风不断将弋小艄的发梢和裙裾向着江面的方向卷动,使她愈发显出了几分身不由己的凄迷。 余墨痕却越听越怒。 “这与你身在何处没有关系,”余墨痕脱口道,“行过的罪恶不会被磨灭,必须得到惩罚……” 她本想说罪恶只有得到惩罚才能消解。可是犯罪的人得到了惩罚,从前被这罪恶所欺的人受过的伤害,便真的能够消解了吗? 弋小艄却凄然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们受过的惩罚还不够多吗?先辈一件事做错,子子孙孙都要做水鬼,这又是什么道理?” 余墨痕愣住了。 九姓宗族犯了叛乱的大罪,齐国人就把他们世世代代囚在嘉沅江上,逼得他们只能操些见不得人的活计谋生,到头来,祸害的却还是齐国人自己。 这样的惩罚,又有什么意义? 弋小艄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猜的也不是全错,卫老先生雇我来,虽然为的是替这飞庐溯风保驾护航,但他老人家也的确叫我必须亲自叮嘱你离开。” 余墨痕满面狐疑,“‘离开’?”这两个字可以代表很多吓人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弋小艄叹了口气,就道,“你要去帝都,那也无妨;反正卫老先生只是要你远远离开临海县,越远越好。” 【第三十章】小艄 余墨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弋小艄的意思。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一松——她这会儿的处境并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样危险。她的确违背了从前向卫业醇发下的誓言,但是卫业醇并没有因此而打算谋害她。 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 大约是江山船上的经历太过骇人,她的心智现在都没有从那种极度慌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所以才会把卫业醇想得那般阴狠刻毒。 弋小艄见她沉默不语,便又解释道,“你也不要多想。卫老先生说了,你虽然来得不是时候,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 她说话的语调冷静而从容,与从前江山船上的女鬼形象绝无相似。 余墨痕一面感慨,一面点了点头。她虽然对弋小艄并无任何信任可言,但也听得出来,这的确像是卫业醇会说出来的话。 卫业醇为了不让他那个高枝上的儿子跌了身份,一直着意防着余墨痕,因此对她的私事常常有些特别的兴趣。既然如此,他就应该有能力调查清楚,余墨痕来到临海县实在只是凑巧,所以只托弋小艄给了她一个警告。 余墨痕并不知道,弋小艄是出于什么原因,居然不顾朝廷的禁令离开了江山船,来到卫家的商船上来做护船师。不过,因为这一层关系,余墨痕也能够想见,以卫家的人从前在调查余墨痕的时候展现出的实力,弋小艄前段日子几乎把余墨痕从江山船上卖到花楼里去的事情,恐怕也瞒不过卫家。 弋小艄转达的这个警告本身并不叫如何骇人,然而因为带话的是她,对于余墨痕而言,这可真是振聋发聩。 这大概也是卫业醇希望达到的效果——谁让余墨痕机缘巧合之下,违背了那价值两万钱的誓言呢? 弋小艄把这个警告带到之后,一路上便没有再怎样难为过余墨痕。 只有飞庐溯风经停沿途港口的时候,弋小艄才会给她一点特别的“照顾”——余墨痕偶尔去陆地上走走,弋小艄总会找个借口派几个巧工、水手跟着一起,非得一路陪着余墨痕回到船上才罢休。 弋小艄在这方面倒是个很敞亮的人,她跟余墨痕明白说了,这是卫业醇叮嘱过的,为的是防止余墨痕半路上又跑回去骚扰卫临远。 后来船行至距离临海县很远的地方了,弋小艄看余墨痕并没有半路上逃跑的意思,也就没再多事。 这一方面是因为弋小艄觉得没必要再盯着余墨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打算再麻烦那些难得能上岸轻松一回的水手。 弋小艄跟水手们相处得很好,知道他们有意避开余墨痕。远行的船上寂寞得很,水手们因此格外喜欢热闹。对于他们来说,谨小慎微的余墨痕就显得过于沉默、难以相处,跟她一起出行,实在是一种十分叫人尴尬的折磨。 与此同时,水手们自己也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他们都是大风大浪里闯将过来的人,对于船上的寡淡伙食颇为嫌恶,每次遇到上岸的机会,他们都要偷偷摸摸地藏些新鲜食材回来。次次都跟在余墨痕身边,就相当于放弃了这个念想。水手们一旦失望,连带着更加不喜欢余墨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其实余墨痕只是不爱跟陌生人混到一处罢了。 她心底觉得水手们的做法还挺可爱,也不太认同在船上管控饮食的规矩,因此,她虽然早就察觉了每次停船时厨房里多出来的各种不该出现的补给,却也从来没有揭穿过。 她素来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因此也从来没有解释过这些。反正,如今总归是没人再尾随她了,余墨痕也乐得自由。 她自己也很珍惜上岸的机会,乐意一个人四处走走转转。毕竟,她在飞庐溯风上也实在闷得很。 尤其在底舱里工作的时候,她因为心底对弋小艄从前的行径心存芥蒂,始终对她能避就避。若不是因为希望多在这宝库般装满了偃机的底舱里多多探索,余墨痕早就跑了——看到弋小艄在场,她便总觉得有一双人鬼莫辩的眼睛盯着自己。这实在使余墨痕十分不自在。 然而余墨痕经历过的种种麻烦,都已经明明白白地教给过她,麻烦要来,逃避是没有用的。 比如有一类事情,虽然发生在弋小艄身上,却始终让余墨痕觉得如鲠在喉,总想找个机会管一管。 飞庐溯风上,除了余墨痕之外,恐怕没有人知道弋小艄的来处,也没有人见过她阴狠毒辣的一面。水手和船工们只晓得这个身量颇为娇小的女人不仅很有些本事,而且娇俏可人、随和可亲,从来不仗着她护船师的身份作威作福,反而乐意跟他们喝酒闲谈,混在一处。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坏事,有时候余墨痕看见,也很是羡慕弋小艄这副人情练达的本事。 只是时间长了,船上的男人们便经常会跟弋小艄开一些暧昧不清的“玩笑”。 余墨痕以她有限的见识,也听得出来那些“玩笑”既无耻又无赖,所以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通常都尽量远远地避开。 她的母亲倘若在世,看见这一幕,恐怕也会难得地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她活着的时候竭力向余墨痕灌输的“闺秀”教育,仿佛终于起了一点作用。 只有余墨痕自己知道,她从前拒绝母亲那一身怯懦柔婉的气质,如今厌烦水手船工的“玩笑”,其实都是出于一样的理由。 她不想和自己的母亲一样,被整个大齐帝国加诸于女子身上的种种无稽规矩死死钉住,徒有一身符合他人眼光的弱质,离开父亲和丈夫便无法过活下去;她更不愿被这些男人话里话外当做玩物。 她费了这许多力气,才渐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生,岂能被他人随随便便降格? 弋小艄则不然,她的反应几乎符合男人们所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情况——她的酒量很好,酒品也不错,遭遇“玩笑”的时候,整个人没有半点羞赧的意思。能揭过去的时候,她当然也会尽量揭过去,但别人硬要占她的便宜,她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当然弋小艄也没有准许过——可是在这帮男人眼里,沉默与默许之间,并没有任何区别。 弋小艄也做过一点小小的反抗,可这反抗的主要作用却是使她更加撩人。有时候男人们实在欺负得紧了,弋小艄便会用不输于对方的玩笑反唇相讥,逗得大家乐一乐了事。反正她总有本事“全身而退”——给人摸一把大腿、掐一把细腰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双方暗地里交过一回手,明面上都不提,便可当做没发生过。 她的底线,显然要比余墨痕低上许多。 水手和船工们因此而称赞弋小艄明事理、有滋味、吃得开。偏偏余墨痕这个对弋小艄没有任何好感的人,心中一直很为她不平。 余墨痕从来没有深究过她“玩笑”时的笑容是否出自真心。 她看不惯的是那些“玩笑”本身。 在余墨痕看来,弋小艄纵然出身于江山船,但她所拥有的本事,无论如何也远远超过这些全靠出卖体力为生的水手。为什么这样一个才能不输于男子的女人,却必须如此甜腻腻地笑着承受这样的侮辱? 再退一步,即便此刻他们不是在飞庐溯风这样的正经商船上,而是身处藏污纳垢的江山船中,难道这些男人们就有把弋小艄当个玩意儿的权力吗? 在余墨痕的观念里,无论是江山船这种游离在国法之外的特殊花船,还是在大齐帝国各种官营私营的娼馆,即便里头的姑娘以卖笑为业,可是不从业的时候,作为人的她们,也是值得尊重的。 然而,尽管余墨痕有着非常明确的态度,她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所以始终不是个多事的人;与此同时,她心中还有着许多的自卑和怯懦,这些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特质常常阻止她随自己的心意而行。 除非有些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她的底线,余墨痕才会有爆发的时候。 终于有一次,船上有个水手偷偷喝醉了酒,仗着酒壮怂人胆,晚饭结束的时候,居然欺负到了弋小艄做正事的底舱里去。 船上只有一个管事,统共只长了一双眼睛,总有盯不过来的时候。船工们也从来不会放过偷懒的机会,晚饭之后这个时间段,会认认真真地在底舱里看护偃机的,只有身为护船师的弋小艄和对偃机有着无尽好奇心的余墨痕。 显然,由于余墨痕的刻意躲避,她们两个纵然身在同一间舱室里,也并没有厮混在一处,只是各做各的罢了。 在那个水手看来,这种只有两个关系不太密切的女人在场的情况,显然是个得天独厚的机会。 一个适于犯下某种暧昧的罪行的机会。 底舱里全是结构繁复的偃机,活动空间很小,视野也相当有限。所以那个一身酒气的水手摸进来的时候,余墨痕居然没能够第一时间找到他。 等余墨痕的眼睛和鼻子好不容易统一了方向,终于捕捉到水手的身影的时候,水手已经摸到了弋小艄身上。 【第三十一章】相交 平日里水手们也占弋小艄的便宜,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总归有个度。 今日这一位,却因为喝醉了酒,眼看着便将弋小艄扑在了地上。 被彻底无视的余墨痕一脸愕然地看过去,看到了弋小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扯开的衣领,以及破碎的衣领边上露出的大半个肩膀——那头醉猪的嘴脸正以一种极为丑陋的姿态,在这雪白的膀子上拱来拱去。 再往下,便是弋小艄徒然挣扎着的手。 这只颤抖着的手上全是绝望。 余墨痕的心突然被一种混合着恶心和悲伤的感受包围。这潮水般的情绪裹得余墨痕顷刻间便喘不过气来。她来不及多想,已经伸手抄起了一根用来检修锅炉的钢钎,用她在讲武堂操练的时候学来的手法,向着那头浑身泛着酸臭的畜生水手抽了过去。 哀葛的讲武堂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地方,但也毕竟是帝国军武教育的末梢,所教习的俱是对敌的招数,招招都是奔着要人性命去的。 如同余墨痕每一次拿起武器的时候一样,这个概念很自如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会有这种自然的反应,也是因为讲武堂的教官们从前的谆谆教诲。 这些上过最残酷的战场的人,怀着一点不知什么时候攒下的悲悯之心,将这件不难理解的小事对着所有学生念叨了无数遍。 所以此刻的余墨痕虽然满腔恼怒,却也因为念着水手们平日里待她都不错,下意识地打偏了一点——不然以她这一钎子的力道,水手的脑浆都能溅到她脸上。 如余墨痕所愿,这一招没有直接要走水手的命,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剧烈的疼痛使得这个醉鬼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大约是靠着酒劲儿支撑,暴怒的水手站起身来,仗着自己身为男子的力量,转头就要夺过余墨痕的钢钎。 余墨痕心里立刻冒出了些许不该有的犹豫。 她不是没有学过这种处境下该怎么做,可是她学过的每一种方法,都会直接将水手置之死地。水手无意攻击于她的时候,余墨痕还有许多机会、也有许多办法来减轻力道;可是眼下双方已经正面对上,以余墨痕有限的本事,她若是不使出足以敲死对方的力气,自己便会处于下风。 余墨痕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只知道,这种犹豫本身,已经使她自己陷入了相当危险的境地。 千钧一发之际,余墨痕和水手之间不大的空隙里,突然钻进了一个娇小的人影。 弋小艄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了起来。她甚至没有顾得上整理她那一身已经不成样子的衣裳,而是拼上了全部的力气,将那水手推向了一边,死死地按住。 与此同时,她流着眼泪尖声喊道,“妹妹,你教训一个醉鬼做什么?要打,就打我吧!” 这句话竟然是对余墨痕说的。 余墨痕从来没有把弋小艄当做过姐妹,但也当然不会打她。 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弋小艄的错。 余墨痕甚至能够猜到,弋小艄此举,其实是在保护她们两个。 余墨痕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了水手。可是只要她们还在这飞庐溯风上,水手就有的是报复的机会。 况且,这船上也不止他一个水手。 所以这个时候,弋小艄站了出来,由她出面,将这件事向一个可以解决的方向引导过去。 余墨痕领会到了这一层意思,立即挥舞着手中的铁钎,刻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对那水手道,“你方才应该也看得出来,我如果想杀你,有的是办法。这一次怪我心软,倘若下回再叫我碰见,你便休想从这里活着离开。” 她嘴上凶恶,心里却明白得很。梁子已经结下了,以飞庐溯风上的关系网而言,处于劣势的其实是她这个孤立无援的人。 她比常人更为固执、敏感,因此常常表现得有些木讷,然而事到临头,她的反应也并不笨。 如今就是很危急的时刻,余墨痕很快做出了选择。她决定暂时将从前和弋小艄之间的仇怨放一放,转而和这个受害者站到同一阵线上去。 水手和船工们认为飞庐溯风是男人的领地,因此她们只能依靠彼此。 自那天夜里过后,余墨痕便几乎没有离开过弋小艄半步。 明面上,余墨痕是个孤独的护卫,完全是依靠她自己的武力和信念在保护弋小艄,可是实际上,弋小艄也在用她自己和水手们长期以来结下的情谊,保护着余墨痕。 余墨痕之前躲着弋小艄还来不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和弋小艄相依为命的一天;对于弋小艄所提供的这种保护的本质,余墨痕心中更是厌恶极了。她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已经出了那般叫人恶心的事情,为什么弋小艄怎么还能够面不改色地与水手们继续开“玩笑”。 可是余墨痕此刻没办法离开飞庐溯风,她只能选择如此自保。 她记得自己不是第一次如此了。比如从前在江山船上,她本可以选择帮助那件蝴蝶衣饰的主人。可是,在能够预计的失败面前,余墨痕选择了沉默。 余墨痕自认是个底线很高的人,但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底线”并非那般牢不可破。在生命面前,她连羞带臊地留给了自己一点转圜的余地。 这一段叫余墨痕过得极为憋屈的行船生活里,唯一一点叫她燃起一点希望的东西,就是她和弋小艄居然因为这些龌龊事情而亲近了许多。 对此,余墨痕心里很是纠结。她虽然跟在弋小艄身边,却始终没办法把从前那点关乎人命的芥蒂根除,所以总是一副很尴尬的态度,也没有什么话好跟弋小艄说。 但弋小艄毕竟是弋小艄,她那种待人接物的本事,一向叫余墨痕艳羡不已。 对弋小艄来说,余墨痕这副叫双方都尴尬的态度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于是弋小艄全然没事儿人似的,很是从容。余墨痕不说话,她便给余墨痕沉默的空间;到了余墨痕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弋小艄又总能很自然地先给她一个台阶。一来二去,余墨痕即便不愿意跟弋小艄说话,多多少少,也将心扉敞开了一些。 姑娘们的心思大多细腻,因此通常有很多东西可以聊。余墨痕的心思也细腻,可她心底就算愁肠百结,嘴上也难得吐露一个字,跟弋小艄谈得最多的,还是船上的偃机。 余墨痕在讲武堂学的毕竟是军用的偃甲,跟船上的偃机还是有些许不同。自登上飞庐溯风以来,她攒下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弋小艄开口。这会儿趁着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稍有缓和,余墨痕跟自己拗了半天劲儿,总算问出了口。 好在弋小艄毕竟是个很有本事的护船师,聊起本职工作来,耐心又专业,始终没有叫余墨痕失望。 与此同时,弋小艄身为内行,很快摸清了余墨痕在偃术机巧上的天赋和能力,没过几天,她们谈话的方向便从余墨痕提问变成了弋小艄的主动传授。知识的吸引力是很强大的,余墨痕再不喜欢弋小艄,也不可能回绝如此诱人的赠予。 弋小艄平日里总是一副对什么事都不太在乎的模样,到了这件事上,却显得颇有些急切。余墨痕看弋小艄那副殷殷切切的模样,估摸着对方是打定了主意要尽快教给她许多在蒸汽船上很实用的东西,便也乐得多学些东西。 有一天,到了换班的时候,弋小艄忽然寻了个理由叫住余墨痕,悄悄嘱咐她,趁夜半无人的时候,再来一趟底舱。“我想请你随我到‘龙心’里去看看。” 偃甲上的机甲盒,因为位置处于操纵者的腰部,诨号叫做“龙腰”;蒸汽船上,也有这样一处类似机甲盒的地方,但形状更为复杂巨硕,内部的许多结构单独拿出来,都称得上是完整的偃机了。这个地方因为是整艘船的核心部分,被称作“龙心”。 专为放置、操纵偃机而使用的船舱里有四室三厅,几个巧工根据各自的职责,分别在不同的岗位上工作,各室各厅之间也会频繁地相互支持,往来交流。 但在飞庐溯风上,最为核心的“龙心”部分,是只有弋小艄这个护船师才有资格进去、也只有她才有本事看护调整的。余墨痕这些日子以来跟她这般亲近,也只能紧紧守在“龙心”的窍门外面。 因此,余墨痕一直对“龙心”颇为好奇。 她没有在别的蒸汽船里工作过,但多多少少见过一些“龙心”内部部件的公开图谱。 飞庐溯风纵然稀罕,主要还是因为船身奢华壮丽、造价颇高,本身却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舰船。这样一艘商船,“龙心”部分居然要如此保密,其实是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 眼下弋小艄既然亲自邀请,对于余墨痕来说,自然是个难得的机会。 她趁夜如约下到底舱里去的时候,弋小艄已经等在那里了。 可能是为了防止旁人误入,“龙心”的窍门上设置了几重机关。 弋小艄的手指极其灵活,行云流水般地上下拨动一番,那些机关便伴随着一阵轮盘和铰链转动的声响,一一打开了。 最终呈现在余墨痕面前的,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构造。 【第三十二章】龙心 偃机和偃甲之所以能够辅助甚至取代人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拥有千岁金提供的蒸汽动力。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偃甲之学出现以来,一代代的偃师,都在围绕机甲盒不断改进设计,要提高效率,要保证安全,要考虑很多必须要操心的事情。 机甲盒并不仅仅是简单的盒子,“龙心”也不只是单独划出来的一间舱室。它们能够维持整副机甲运转,靠的是内部许许多多精细复杂的机件,其核心结构,就是能够将作为燃料的千岁金转换为动力的销金釜。 早先偃甲之学刚刚诞生的时候,机甲盒里只有一个销金釜,釜中铁杵在蒸汽动力下可以上下往复,永无止息,因此号为吴刚伐桂杵。 时人也曾大胆将这种早期的机甲盒加以推广应用,甚至还研制出了蒸汽铜车的雏形。但机甲盒最初现世的时候远不如现今这般有用,销金釜时常变形,铁杵也是有气无力,效率极低,简直只能当做玩物。 安装了这种机甲盒的蒸汽铜车,顶多只是一种地位和财富的象征,真正跑起来的速度,连马车都不如。 直到后来,机枢院广招天下能工巧匠,集合了大齐帝国第一批偃师,终于迎来了偃甲之学的第一次大规模进步。 这批偃师之中还诞生了机枢院的第二任山长,尤其特别的是,那一任山长,是由一对兄弟共同承担的。这二人一个名为夏均,一个名为夏革。他们想出了一种将销金釜两两相对而置的“双龙永嬉”之法。这种颇具智慧的做法,使得销金釜中的吴刚伐桂杵每一次往复来回时都可以带动偃机运转,大大提升了机甲的效能。 偃甲之学发展至今,机甲的结构和造型日趋复杂,但机甲盒的种种变式,从来都没有脱离过夏革所创设的双龙永嬉之法。正是因为这个流芳于后世的设计,夏均、夏革其人虽然并未创立偃甲之学,在后世的典籍中,也常常跻身偃甲之学的祖师之列。 但余墨痕眼前,龙心暴露在外的机甲盒里,竟然排列着大小不一的七座销金釜。 余墨痕虽然出身蛮夷之地,但好歹也读过徐夫子那些涵盖极广的典籍,抄过诸多风格、流派各异的图谱,即便是她没有见过的偃机,拆开来看,也能辨认出种种熟悉的构件。 眼前这种设计,却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进入龙心之前,弋小艄扮演的还是单独面对余墨痕时常用的淑女角色,行止缓慢,语气淡然,而现在,她显然已经回到了护船师的状态里。 “你一定没有见过这样七重连环式的构造,”弋小艄的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兴奋和骄傲,“你一定要仔细看看,它能够节省多少千岁金。” 经弋小艄这样一提点,余墨痕才明白了把销金釜做成这样子的用处。 七座销金釜相互连接,结构上竟然还有些力图简洁的意思,每一条管道、每一个轮轴都有物尽其用。余墨痕仔细看去,约略能将这参差错落的七重连环分为三簇,各簇销金釜前后相接,是为了让前一釜中还残留着许多热力的蒸汽,直接进入到下一釜中去发挥余热;销金釜的规模逐一递减,也是因为各釜中蒸汽逐次减缩,需要的空间也就逐渐变小了。 销金釜运作的道理,余墨痕勉强能够看懂了;但是想要真正实现这个思路,最大限度地利用千岁金燃烧的热力,又要尽可能地节省空间,所需要的精确计算和种种巧思,莫说是余墨痕这种小角色,恐怕连徐夫子那样有本事著书立说的人物,也是无法做到的。 “你是不是已经看明白了?”弋小艄笑着端详余墨痕脸上惊叹的表情,“这简直称得上是艺术,对不对?” 余墨痕略一沉吟,道,“设计出这种销金釜的人,是不是来自你们的宗族?”她说着便抬头看了一眼弋小艄,“难不成就是你?” “不,”弋小艄笑着摇了摇头,“是我的哥哥。” 余墨痕惊讶极了。 江山船九姓宗族,世世代代不能上岸,所要遭受的不仅是生活的不便,还有信息沟通上的极大阻碍。这种永远落后于繁华人间的状态,也是帝国一定要将这些叛臣囚在江上的原因之一。 所以,江山船上能够出现弋小艄这种技艺高超的护船师,已经是非常难的事情;却原来,九姓宗族中,还不止她一个偃术能人。 这不是弋小艄的作品,她眼中的自豪却更盛了。不过没过一会儿,弋小艄大约是想起了他们兄妹之间的一些往事,脸上的表情很快转变为了一种追思往事的哀婉神色。 她看一眼余墨痕,就道,“不过,你是怎么猜到这种设计来自江山船的?” 这并不难猜。 余墨痕还在讲武堂偷师的时候,就已经学过,所谓偃甲之学的艺术,根本在于实用;没有功能的美丽,都只不过是愚蠢的浪费。 在陆地上,只要有钱,随时可以补充千岁金,因此并不需要多为俭省打算;但是在江海之上,无论船只如何奢华,所能承载的重量也是有限的。何况这艘飞庐溯风是当做商船使用,装载的都是能够带来利润的货物,让烧钱的燃料占去的重量,自然越少越好。 机枢院的偃师是一种官职,官府给予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站在商人的对立面,不会为这种事操心。所以能够想出如此构造的人,必然是出自于江山船那种地方。 正因为他们日日忍受着与人世断绝之苦,官府加上了重重限制的千岁金更是难得,才会需要如此绝妙的办法。 “你的哥哥……”余墨痕叹道,“真是足够去做偃师了。” “他当然想去做偃师,”弋小艄愤然道,“可是他既然姓弋,怎么能到官府的地方去?江山船上的人,又怎么有资格懂得偃甲之学?”她说着,神色越发悲戚,“多可笑啊,他是多么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却只能呆在江山船上,跟我一样,靠着饲喂猪猡偷生!” 余墨痕想起江山船上跟着弋小艄的那个男鬼。难道那是弋小艄的哥哥?单以两个人的身形,真看不出来是兄妹。 无论如何,余墨痕都很为这样的命运不平,她想一想,又奇怪道,“既然是你哥哥的设计,为什么会到了卫家的船上来?” “因为这个护船师的职位,本来是我哥哥的。”弋小艄道,“哥哥他固然不愿离开我们这些亲人,但是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呆在江山船上?所以他冒了很大的风险,用七重销金釜做筹码,总算谋到了这样一份能够离开嘉沅江的活计。” “可是……”余墨痕低声道,“在这里做护船师,也不过是换了一条水道……”她觉得这话有点冒犯,说着说着,便渐渐收住了声。 弋小艄却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只是苦笑着慢慢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就算离开了江山船,哥哥也只能日日守在这底舱里,没有人的时候,才敢偷偷到甲板上去透一口气……”她的脸上保持着那种叫人不忍看的笑容,完全没有察觉到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可是他说起这里的生活的时候,却是那么地高兴,就好像真的已经回到了人间一样。” 余墨痕听得难过,脱口问道,“为什么,他没有继续呆在这里了?” 弋小艄的眼泪终于滴落到了船板上,吓了她自己一跳。她缓缓低下头,闭了闭眼,道,“因为他死了。” 余墨痕没有追问死亡的原因。有些痛苦是独属于当事人的,亲人的死亡就是其中之一。 之后的许多个夜晚,余墨痕都会到底舱里去,细细观摩、探究“龙心”里那些巧夺天工的偃机。 弋小艄的哥哥不只有七重销金釜这一个作品,“龙心”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做过特别的改进和设计,无不传递着这个人对水上偃机的理解。 这对于整个偃甲之学,都是一笔难得的财富。然而,只因为他们的设计者令人扼腕的身世,这些堪称艺术的作品,可能永远都只能深藏在这艘商船的底舱之中。 倘若其中任何一件泄露出去,江山船上本就烙印着叛乱之罪的九姓宗族,就很可能会因为涉身大齐帝国最为紧要的偃甲之学,而遭到更为惨痛的命运。 这或许正是弋小艄冒着跟她哥哥同样的风险,离开江山船,来到飞庐溯风上做护船师的原因。 不过,相对于弋小艄从前炼狱恶鬼似的生活,来做护船师,投身于她真正喜爱的偃甲领域,也未尝不是一种救赎。 余墨痕感激弋小艄准她来看这些一直隐藏在“龙心”里的偃机,也叹惋弋小艄兄妹所遭受的不公命运。但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办法原谅弋小艄从前做过的恶事。 余墨痕始终坚信,无论处境如何艰难,都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因此她以为,在“龙心”中探讨偃甲之学,就已经是她和弋小艄之间最深的接触了。 反正飞庐溯风已经过了临畿县,再过两三个港口,就能抵达帝都。到时候,余墨痕离开卫家的船,并且如卫业醇所愿再不要和卫家产生任何瓜葛,也就再也不会见到底舱里的弋小艄了。 然而天意总是难遂人愿。帝都已经在望的时候,突然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水路辛苦,愿意跟船的管事很少;而且为了减轻重量、降低花费,卫家往商船上派的人员也不会太多。除了维护飞庐溯风运作的巧工队伍,与几个负责交货验账的仓管、记簿,剩下的大多都是水手。 这些水手做过的荒唐事不少。 从前弋小艄派他们去跟着余墨痕的时候,他们便会偷偷采买些新鲜蔬食,打打牙祭;如今任务快要完成,水手们日渐兴奋,也日渐不管不顾了起来。 不知道是在哪个港口发生的事,他们竟然把一头活猪弄上了船。 【第三十三章】孽畜 这是一头真正的猪。 肥头大耳,短腿凸肚,毛色粉白,眼珠子溜黑,能吃能睡。 它唯一不像猪的地方,就是太好动了。 这也是水手们没办法藏住它的原因。飞庐溯风开起来的时候极稳,难得晃动几次,几乎都是因为这头猪在甲板上跑过。 这头猪能够在船上活蹦乱跳地滚到现在,也算是它自己争取来的机会。 管事的发现它的时候,正在和余墨痕说话。这头猪突然就颠颠地从不知道哪个舱室里跑了出来,亲身把“猪突猛进”这四个字给演绎了一遍。 然后它突然在余墨痕身边停下了,非常有胆色地轻轻拱了拱管事的人的衣角。那双乌溜溜贱兮兮地小眼珠子,竟然透出了几分狡黠,目光来来回回地在管事的身上扫来扫去。 余墨痕完全被它无视了,只能腹诽:真不愧是卫家的商船,连一头猪都能如此市侩了。 余墨痕哭笑不得,追出来的水手可是魂都吓飞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居然还没忘了伸手扯住拖在那头猪扭动的大肥屁股后面的一截绳子。急得那头猪立刻调转脑袋,伸出小蹄子对着水手一顿猛踩。 那绳头一看就是被挣断的,断口处的几股细绳已经给摔打得散了,飞在那头猪身后,好不飘逸。 管事的目瞪口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 可能是那天记簿的刚把赚得盆满钵满的账目算出来,也可能是管事的刚巧吃了一顿水手们带回来的新鲜蔬食。反正机缘巧合之下,管事的那张快要风干了的老脸,少见地没有再拉成与马无异的长度。他非常大度地开了恩,答应暂时留下这头猪一条命,等到要抵达最后一站京畿港的时候,才会杀了它下酒庆功。 水手们虽然如蒙大赦,也不敢再造次。他们给那头猪多捆了好几道绳索,甚至还派了人换着班地照看,生怕这猪中的鬼精灵再离开底舱另一边的厨房半步。 猪尽管被束缚了自由,很不乐意,翻着眼睛哼哼了好几日。 不过,厨房里毕竟伙食丰厚,水手们好吃好喝地供着这头猪,它吃得肚皮愈发地圆,原本狡黠的目光都迷离了起来,挣揣着要逃跑的动作,也渐渐地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人和猪其乐融融地相处了好些时日,直到飞庐溯风驶进京畿港的日子终于到来。 一路行来,剩余的航程已经很短,买卖也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船舱里只剩下最后要到帝都交付的一批货。巧工、水手们也都清闲了许多,人人都盼着大吃一顿杀猪菜庆功。 最后,他们索性从傍晚就开始做准备,一个个摩拳擦掌地筹备着杀猪下酒的大计。 船上趁手的工具不多,但还是能凑出一整副杀猪必需的尖头铁杆钩子木梯大砍刀;这些东西有许多是船锚等物临时代替,但至少从形貌上看,并不会输给余墨痕那哀葛老家的肉铺。 水手们都是船上的老手,尽管很久没有亲手屠宰过牲畜,毕竟也对抗过无数的风浪,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他们每个人都很自信。 只不过,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都不是拥有一套工具、一身蛮力就能完成的。 余墨痕很多年没有用过灶具,自己不擅长做饭,对厨房里那一套也不太感兴趣。尤其对于飞禽走兽这类鲜活的生命,余墨痕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她勉强称得上是个君子,一早就远远地避开了庖厨重地。 最重要的是,余墨痕自知下船的日子已经不远,能够观摩、学习“龙心”里那些巧夺天工的偃机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时一刻都要加紧利用。弋小艄显然也明白今后恐怕再无相见的可能,尽了全力地把她哥哥的巧思、她自己的见解都说给余墨痕听。 这一会儿,趁着大家伙儿都去围观杀猪这件大事,余墨痕便又跟着弋小艄躲进了“龙心”里,心无旁骛地研究起了那些宝贵的偃机。 “龙心”深在底舱之下,为了保密的缘故,一直以重重机关封锁,外头紧挨着的又是昼夜不停的锅炉,空气污浊的很,人在里面呆不了多久便会头昏眼花。对于一看见偃机脑子就转得停不下来的人来说,更是相当地难受。 弋小艄毕竟是在江山船上成长起来的,已经很习惯这种境况;余墨痕却是全凭一股对偃甲之学的热爱强撑到现在。 这会儿却跟平时不一样了:外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尽管还有几个平日里比较好欺负的伙计被迫留下来看锅炉,但他们一方面一人要管几人的事情,一个个都忙得很,另一方面也都晓得“龙心”保密的程度,轻易不会靠近。 余墨痕平时还能强忍着,如今既然发现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实在心痒难耐,不愿放过。 她不好意思跟弋小艄说,想来想去,还是找了个时机,把“龙心”的窍门稍稍打开一点,留了条缝,多多少少也有个通风的念想,勉强可作安慰。她不想给弋小艄添麻烦,特意巧作遮挡,不让别人从外头看见里面的动静。 不知是这条缝隙真的起了作用还是错觉,余墨痕立刻就觉得呼吸通畅了许多,头脑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弋小艄看来也留意到了余墨痕的小动作,她冲着那条漏风的缝隙瞟了好几眼,也并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余墨痕却没有想到,纵然人不会进来,这艘巨硕的飞庐溯风上,可还有其它的活物。 那头猪闯进来的时候,弋小艄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余墨痕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尤其余墨痕为了避人耳目,自己就坐在窍门背后,冷不防,就被那头冲进来的猪撞得连人带椅子翻了过去。 余墨痕这一下给摔得眼冒金星,手忙脚乱地正要爬起来,脚下又是一滑。她一低头,竟然发现自己撑着舱板的手掌上沾满了血。 她惊恐地抬起头,就看见那头猪颈子上已经戳进去了一把尖刀,一边喷涌着鲜血,一边发了狂似地往前逃,慌不择路间,居然径直向着热气蒸腾、隆隆作响的七重销金釜冲了过去。 弋小艄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这孽畜撞翻她哥哥的杰作。情急之下,她竟然飞身奔了过去,张开纤细的双臂挡在了七重销金釜前。 那头猪少说也有三百多斤,冲过去的势头又猛,哪里是弋小艄这副娇小的身量能够挡得住的? 余墨痕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一人一猪,堪堪从七重销金釜边擦过,向着“龙心”内部飞了过去。 一阵骇人的巨响。“龙心”中最为重要的七重销金釜算是保住了,但这一撞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根撬杆崩离了原位,多少个齿轮给撞得飞脱,多少条铰链停止了运转。这艘飞庐溯风虽然仍浮在水中,行驶的速度却明显异常了。 余墨痕顾不得这许多,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全凭身体反应,先是一脚把身边的椅子踢到了窍门里卡住,以免机关受损后自行锁回原位再也打不开;然后她用最快的速度,向着弋小艄那边奔了过去。 依然带着温度的鲜血,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碎片和油膏,甚至还有些许千岁金,流了满地。 那头猪之前已经被扎中了颈子,全凭一股求生的渴望冲到了这里。眼下,这最后迸发出的力量终于灯尽油枯。它巨硕的身躯滚在舱板上,剧烈地颤抖了片刻,便不再动弹了。 弋小艄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她遭了如此沉重的一击,身上恐怕已不剩一根完好的骨头,整个人像一只破败的风箱一样摔在地上。她一定很痛,两只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染了血的胸膛随着一张一翕的嘴唇无力地起伏。 一根断裂的木楔,从弋小艄的背后,将她捅了个对穿。 “弋小艄!”这是余墨痕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喊得很大声,全然没有搭理那些追着猪而来、却又木鸡般呆立在门边的水手。“弋小艄!” 余墨痕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说这艘船的“龙心”被毁了,没有弋小艄你这个护船师,或许都找不到办法平安靠岸;她想说弋小艄你哥哥的杰作都给撞烂了,只有你才有本事复原;她还想说弋小艄你从前可是江山船上自称以饲喂猪猡谋生的女鬼,如今被一头猪活活撞死岂不是个笑话…… 但余墨痕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呼唤弋小艄的名字。 她绝望地发现,再多的责任、过往,未竟的事业,也拉不回弋小艄正在流逝的生命;一个人是否应该继续存活下去,也不是由她该做或不该做的事情所决定的。 余墨痕从前无数次想过要把这个女鬼送回地狱里去,可是现在,她却只想让弋小艄活着。 “船……船没了动力……还不会沉……可是你……你快走……离开这艘船……”弋小艄茫然睁着一双泪眼,断断续续地说着,“请你……你……记住……” “你说什么?”余墨痕急得不行,把耳朵贴近弋小艄那越来越无力的嘴。 “记……住……”弋小艄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的……哥哥,他叫……叫做……” 余墨痕沉默着,很小心地去听这句已经模糊难辨的牵念。 “弋兰皋。” 弋小艄生命里最后的三个字,竟说得异常地清晰。 她的嘴还保持着最后的口型,眼里的光芒却已经迅速地黯淡下去。 她死了。 【第三十四章】靠岸 管事的不愧是管事的,得了消息过来看见这一幕,仅仅倒抽了一口冷气,便立刻做了决断、下了命令。 他先派了大部分人手去货舱,要把最贵重的船货尽快转移到甲板和救生的小艇上,尽力减少可能的损失;之后又要求包括余墨痕在内的几个巧工,以最快的速度把“龙心”检查一遍,检验这座造价极其昂贵的飞庐溯风是否还能保住;最后才派了几个水手,连夜搭乘小艇去京畿港求救。 卫家财大气粗,连救生用的小艇都是烧千岁金作动力的,速度很快。水手们乘风破浪而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弋小艄临死前说船不会沉,果然如此。飞庐溯风虽然已经无力向原定的方向行驶,却还能稳稳当当地漂在水中。船上也都是些饱经风浪的老手,眼见情况不算特别紧急,一个个也都很快冷静了下来,各自奔赴了临时分配的岗位。 可是他们对“龙心”里的核心机件一点办法都没有。巧工们毕竟从来没有到过“龙心”里来。这里的偃机就算完好的时候,都已经远超过他们的想象,如今散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碎片,更是叫这些巧工摸不着头脑。 余墨痕好歹听弋小艄讲解了许多天。眼下看着巧工们面面相觑的样子,她也只好承担起责任,把余下几个巧工都轰到外围去检修其他符合标准形制的机件,她自己来对付“龙心”里的这一堆从前叫人眼热、如今只叫人头大的废品。 余墨痕来来回回仔细看了半天,不由更加佩服造出这一切的弋兰皋、还有极力守住这里的弋小艄了。 “龙心”里虽然一片狼藉,但情况并非余墨痕之前想象得那么糟糕。 不仅七重销金釜保住了,向船外轮桨动力输送动力的管道、转轮等核心机件,也因为一开始就做过特殊的设计,堪堪收在最能避开外力打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都幸免于难。 也正是因为如此,飞庐溯风纵然动力不足,但却不会彻底失控、随波逐流而去。再加上尚有船锚等物支持,要坚持到水手们从京畿港请来援兵,或许也不成问题。 余墨痕松了一口气,忽然又皱了皱眉头。 “龙心”本来一直紧闭,内部空气混浊,余墨痕之前呆在这里的时候,全副心神通常都投注在偃甲之学上,所以并没有察觉到过什么异常;如今敞开得久了,她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是气味。 余墨痕从前在讲武堂打杂的时候,经常需要在仓库里守夜,对偃机所用的金属特有的冷硬味道,以及各类机油呛鼻的气味,都非常熟悉。“龙心”里的偃机虽然一直在高温中运转,但如今许多都已变成了死物,和仓库也没有什么两样。 余墨痕却闻到了一股不该属于仓库的味道。 偃机损伤的那一刻,船舱里的供暖就停了。夜里的江风无孔不钻,余墨痕身在底舱也冻得不轻。她吸着鼻子四处查探了好半天,终于意识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代表的是什么东西。 火油。 余墨痕大惊失色。 火油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龙心”里的,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千岁金。在销金釜里,燃烧的千岁金固然是宝贵的动力;然而一旦脱出了销金釜的控制,千岁金燃起的火焰,就代表着一场难以扑灭的灾难。 千岁金能有如今贵如黄金的地位,正是因为它不仅极易点燃,而且一旦燃烧起来,便有炽天的热度。 纵然飞庐溯风如今漂泊在江水之中,以船上的认如今的境况,也绝对经不起一场大火。 可是,以弋小艄对她哥哥的作品的珍视,以及她对这“龙心”的每一部分了若指掌的程度,又怎么会允许这里有火油? 余墨痕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 弋小艄临死的时候,余墨痕纵然担心飞庐溯风的安危,却也并没有问出口;那么,弋小艄为什么要特意告诉她这艘船没事? 在飞庐溯风上的这许多天以来,弋小艄又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热情,一定要把她哥哥留下的东西教给余墨痕? 弋兰皋究竟是怎么死的? 余墨痕疲惫地瘫坐在地上。她的脑子已经拧成了一团乱麻。 她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齿轮一走一顿的声音,“嗑——”,“嗒——”,“嗑——”,“嗒——”…… 那声音节奏缓慢而稳定,仿佛这空无一人的“龙心”突然活了过来,有了心跳。 这实在是诡异极了。 余墨痕支起身子,向着那声音的方向探寻过去。 已经撞烂了的龙心深处,尚有一只完好的木箱。这木箱一直隐藏在角落里,跟周围的机件很和谐地融为一体,因此余墨痕也从未注意过它。 那心跳般的声音愈发清晰,源头就在木箱里。 那木箱是个女子妆奁的模样,却逼妆奁要大得多,并且已经很旧了。不过,从上面雕刻得不算精致的花纹里,余墨痕还能勉强辨认出一副小舟停泊在水边的图画,还有角落里一对似是落款的“弋”字,相依相偎,状如蝴蝶。 是弋小艄的东西? 余墨痕伸手去碰了一下,才留意到,这木箱是固定在舱壁上的,跟周边其他的机件相当牢固得连接在了一起。 火油的味道更浓郁了。 以余墨痕受惊不浅的脑子,到这个时候,也终于猜出来了。 这是一箱炸药。 那一走一顿的声音,大概是一座小型的偃钟。 那个人鬼莫辨的弋小艄,在这艘船上最为紧要的龙心里,藏了一箱会自己计时的炸药! 弋小艄的鬼才深不可测,余墨痕自认没有徒手拆炸药的本事,不敢妄动,只能立刻往外跑,想要尽快把这个骇人的消息告诉正在甲板上折腾货物的管事和水手。弋小艄之前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叮嘱过她“快走”?她为什么没留意?为什么不照做? 余墨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船舷一路赶过去,还没到管事的跟前,一股强力的气浪便已从脚下升起。 周围尽是水浪相击之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惨呼。余墨痕整个人立刻就给卷到了江水里去。 或许是因为龙心损坏,那炸药的力量没能全然发挥出来;或许余墨痕站的位置不错;或许是因为她命大;或许是因为江水上一次没能把她收走,这一次也就放弃了。反正,她这一下竟然没有死。 飞庐溯风破裂的船体已然沉了下去,再也救不回来了;但余墨痕竟然够到了一块破碎的船板。 船板不大,余墨痕双臂扑在上面,半个身子还泡在水里。 这滋味难受极了,但活着总是很好的。 余墨痕咳了半天,好容易把呛进肺里的水吐了出来,才抹了抹脸去看周围。 弋小艄的凶残计谋没能得逞。水手们都给贪财的管事抓到了甲板上干活,没有谁留在船舱里等死。他们都是善水的人,有些受了伤,但大多都还活着,也各自找到了暂时保命的办法。 只是一船的货物都保不住了。管事的坐在最大的一片木板上,哭得涕泗交流。 他们并没有在江水里泡上很久。 卫家在帝都也有常驻的人手,接应飞庐溯风的人本来已经抵达了京畿港,很快便派来了救援。 损失固然惨重,但能留下这许多人命,已经很是难得。卫家的人很快将落难的水手船工安顿好,连带着还给余墨痕安排了暂住的地方。 这是一间不错的客栈,或许是因为后院有一棵老梅的缘故,老板起了个很飘逸的名字,叫做“点梅客栈”。客房舒适宽敞,装潢也很淡雅温馨。但它绝不是余墨痕自己会选择的那一种——她那两万钱的银票在山里烧得不剩多少,就连硕果仅存的一张,也在江山船上被搜了去。 她现在手头有的,只有从临海县出发前,卫临远派人送来的一点旅费。也幸好是她向来爱财,银票都是贴身收着;虽然在水里泡了一遭,既然是卫家开出来的票子,帝都的卫姓人二话没说,立刻帮她兑了。 余墨痕之前对这一路的遭遇绝口不提,卫临远自然不知道她已经穷得身无分文。虽然卫少爷一向不太把钱当回事,出手极其大方,但给余墨痕应急用的旅费也不会多到哪里去。余墨痕这会儿蹭着卫家临时给她安排的住处、靠着旅费过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在进入机枢院之前,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俭省。 好在点梅客栈的伙食也是包圆的,要不然,余墨痕还真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安慰她那受尽了苦难的空落落的肚皮。 点梅客栈的饭堂在一楼。大概因为客栈的名字实在清淡得旁逸斜出,住店的客人不多,饭堂也只好充作酒馆对外开放。 余墨痕一看这里食客的数量,就估摸着饭食应该还不错。 不过此刻,余墨痕突然没有心思去想饭食的事情了,一肚子敲锣打鼓的恶鬼也唤不回她。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正安闲地坐在临窗的位置。他是独自来的,面前只有一只样式很有格调的茶杯,悠悠地冒着热气。 余墨痕远远看着,仿佛已经能够嗅到一团氤氲的白菊香气。 元凭之。 这个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却仿佛从来没有陌生过的人,眼里如旧含着三分温暖和关切。 这眼神却不是递给余墨痕的。 元凭之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她。 这个向来倜傥的年轻将军,此刻望着的,是店堂里另一个姑娘。 那位姑娘的装扮算不上华丽雍容,但也很整齐端庄;面容很清丽,表情却有些凄惶。她此刻正抱着一把琵琶,楚楚可怜地倚坐在墙边。 原来是个卖唱的歌女。 【第三十五章】进门 余墨痕有点难为情,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指。 她不打算自讨没趣地上前叨扰,便挑了个角落偷偷坐下。 这种位置,若是有意去瞧,也并没什么东西能遮得住视线;但若是并未留意,她和别的食客互相看不见,却也是说得通的事情。 余墨痕自认在人情世故这方面一向有些笨拙,这会儿动了好半天心思,不过是想着万一元凭之不巧瞧见她,双方都不至于太尴尬。 歌女的唱腔一般般,那种凄凄惨惨戚戚的调子也不太合余墨痕的喜好。不过那歌女一手琵琶总算弹得不错,余墨痕面前一小碗饭、一小碟菜吃得慢慢吞吞,总归有了个过得去的理由。 直到她快要把这顿漫长的晚饭吃完的时候,元凭之终于站了起来。 他走到那歌女面前,很温和地笑了笑,轻轻放下了一封赏钱,便离开了。 余墨痕默默放下筷子,起身,上楼,回客房。 她到底还是有点不甘心罢了。 从前在哀葛,两人也算相谈甚欢;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就对面不相识了? 余墨痕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了半天呆,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她其实有很急的事情要问元凭之。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到眼睁睁看着人家走了,居然都没有想起来。 余墨痕眼下最着急的事,就是没有进入机枢院的凭证。 她离开哀葛已经很久了,根本不知道那张信报现在在谁手里。 机枢院给予通过的是余墨痕本人的申请,但如果没有那张信报,机枢院恐怕就不会再把她当成是她本人了。 尤其余墨痕这一路行程长得过分,又是翻山失足,又是过江遭拐,耽误了许多时日,该去机枢院报到的期限早已过了。 机枢院究竟还会不会录用她?她可实在是没有把握。 越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余墨痕越想尽快解决。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之前那身在江水里泡过的衣裳还没有晾干,就已经问明了路线,直奔机枢院而去。 结果她一到大门口就傻了眼。 机枢院真是个很奇妙的地方。 余墨痕绕来绕去,连一个可以通报的看门人都没有找到。 非但没有看门人,机枢院的大门也挺有意思。 乍看上去,这扇门平平无奇,非常低调,不仅只有一面门板,而且连一颗铜钉都没有。 偃术机巧之道,万变不离其宗。余墨痕钻研偃甲之学的时候,也连带着学过些营造法式。所以她很清楚地知道,城门、王侯之家、乃至官府衙门的大门上,那一排排不同形制的铜钉并不不仅仅是用以慑人的装饰,更是一种加固大门的结构,能够防止门板松散。 和平时期,门钉能够保御家宅平安;战争年代,两军对垒的时候,这种结构也有用武之地。铜钉圆润的造型为的不仅是昭示权力和地位,更有对抗敌人攻城利箭的能耐。以前还有一些能工巧匠,会在铜钉上加涂一层特殊的泥漆防御火攻,因此这种门钉又有“涿弋”之称。 机枢院堪称国之重地,其研制的种种成果,大多都是帝国机密,因此对于防御性应该有着很高的要求。但是机枢院的大门却完全没有使用涿弋这种笨重但牢固的结构,反而是以一种非常对称的形制,“嵌”在了古朴的围墙里。从余墨痕所在的位置看去,根本找不到打开这扇门的着力点。 余墨痕猜测,门后应该有特殊的机关。不过,那些机关的构造,显然已经超过了她能够理解的程度——这里毕竟是大齐帝国偃甲之学的最高殿堂,即便是入口的设计,恐怕也积累了许多偃甲大家的智慧;而余墨痕,充其量只是个跟着徐夫子学过三板斧功夫的小角色。 更何况,就算能理解其构造,她也没那个胆子去把国之重地的门拆了。 门窄路小(注1),余墨痕很是发愁。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她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张不能更熟悉的脸。 “小余助教,”元凭之那永远带着三分温暖笑意的目光,这一回,终于把渺小的她给拢了进去,“好久不见。” 余墨痕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伸手拨了拨额边散乱的头发,笑道,“真的,好久不见了。” 余墨痕毕竟还没有正式加入机枢院,元凭之不好直接把她带进去,便领着她去附近的茶楼坐下细聊。 余墨痕之前跟元凭之错过的时候,虽然沮丧,也算接受了现实;可是这会儿看见元凭之,立刻又觉得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她如何离开了哀葛,如何翻过了蚩鲁山,如何错过了泛日鸢,如何又上了江山船……她这一路的惊疑和恐惧,一直强压在心底;真到了愿意说出来的时候,心底突然闪过了元凭之看那歌女时温柔的眼神。 余墨痕临出口的那些话,便又默默吞回了肚子里去。 她这一路如何凶险,又跟元凭之有什么关系? 根据卫临远的消息,元凭之还亲自督送了泛日鸢去接她;谁知道她自己一时情急,居然绕出了如此崎岖的一条弯路? 余墨痕心里一边委屈,一边无奈,一边嫌弃自己矫情,话到临头又说不出口,最后胡乱找出来的还是同一个理由,“……就是错过了……” 元凭之静静看着她那副窘迫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说起来,这事其实是我不好。” “……啊?”余墨痕愣愣地看着元凭之那张显出了些歉意的脸,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之前从来没有来过帝都吧?”元凭之道,“机枢院发喜报的时候,我本打算加送一封手书给你,告诉你该如何过来、来了又该找谁;只是当时南方的山匪作乱正凶,我抽不开身,没能回到帝都;那之后,我再跟着泛日鸢去接西凉各省新招的预备役的时候,才知道你已经不在哀葛了。” 余墨痕惊得说不出来。 这才几个月工夫,元凭之竟然已经在战场上走过一遭了。 余墨痕简直想找个墙缝把自己怼进去,一面她那点又矫情又没道理的委屈再出来丢人。 她兀自伤怀,不过是因为一路凶险,几次差点送了性命,好不容易到了帝都,元凭之竟然没认出她来;可是元凭之呢?他在战场上经历了多少生死,她又几时知晓过? 元凭之看着她那副表情,还以为她是恼恨错过了泛日鸢,连忙安慰道,“其实也没什么,你毕竟是机枢院明文招录的预备役,总不能因为路上不巧耽搁了些时间,就把你拒之门外。” 余墨痕心中立刻升起了希望,那些莫名的情绪,瞬时都给抛在了脑后,笑逐颜开道,“真的吗?” “我看没问题。”元凭之沉思片刻,便胸有成竹道,“我这就回机枢院替你打听、沟通一番。这点小事,不需要费上太多时日。你且等我好消息吧。” 他停顿一下,又关切道,“你在帝都可有住处?” “有的,”余墨痕点点头,“叫做点梅客栈,就在城南。”她提到那客栈名字的时候,刻意把声音压得很平稳,作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可她的眼神,却还是不自觉地偷偷去看元凭之——元凭之会是什么反应? “哦?”元凭之笑起来,“那可巧了,我昨晚还去过呢。” 他这话说得坦荡,看来昨晚是当真没有留意到余墨痕;余墨痕只好跟着作出一副讶异状,道,“哎呀,怎么没碰见。” 她这可真是一句废话。 元凭之只是笑了笑,便道,“你有地方住就好,赶巧我这几天有些事情,要往点梅客栈过;到时机枢院这边处理好了,我刚好顺路过去接你。” 元凭之从来没有辜负过余墨痕的信任。 两日之后,余墨痕正坐在窗户边上对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发呆,突然瞥见一辆马车趁着尚未褪尽的夜色驶来,停在了点梅客栈的门口。 车中走下来的,正是元凭之。 余墨痕赶忙奔了下去。 元凭之却好像不是冲着她来的。 余墨痕在楼梯边上站住,只看见元凭之对自己眨了眨眼睛,就朝着墙边那个憔悴的歌女走了过去————她一直在这里卖唱,几天下来,嗓音越发破败了。余墨痕之前看她实在可怜,本想请她一起用些饭食,上前一问,那歌女却婉言拒绝了。 后来还是掌柜的见状,在边上解释了两句,余墨痕才知道这歌女在点梅客栈的吃住原本都有人付帐,只是她一直不愿接受,坚持要卖唱抵账罢了。 这个时间,打尖喝酒的客人都还没有来,歌女却仍茫然无措地坐在那儿,仿佛无处可去。 只见元凭之跟那歌女交谈了几句,便将她扶了起来,又向那掌柜的支付了些银两;那本来坚持留在这里卖唱的歌女,竟然跟着元凭之一道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余墨痕心道,你不是来接我的吗? “咯吱”一声,客栈的门再度被推开,这次走进来的,却是一位姑娘。这位姑娘行止之间很有风度,如果跟卫临远那个心心念念要娶回家的未婚妻傅小姐站在一起,或许还要胜过傅小姐三分。 这姑娘跟掌柜的打了声招呼,便径直向余墨痕走来。 然后她对着余墨痕行了个侍女的礼。 “余姑娘,”这个很难看出是个下人身份的侍女道,“元将军托我来转告你,若是方便,不妨上车一叙。” 【第三十六章】姐妹 马车的车厢很宽敞。连同那个侍女,一共有五个人,都很舒服地坐在里面,谁也没有挤着谁。 余墨痕的位置靠外,往里一点是元凭之;他们对面,那憔悴的歌女缩在角落里,中间坐着一位雍容端庄的小姐,这位小姐外边,便是方才那位侍女。 这下,余墨痕总算看出来她的确是个侍女了。 因为,那位小姐只是坐在那里,便已将“大家闺秀”的风范,近乎极致地表达了出来。 余墨痕自惭形秽之余,不禁多看了她几眼,仔细一瞧,竟发现那位小姐和身边的歌女虽然气质迥异,长相上却很有几分相似。 她正感奇怪,元凭之已经开口道,“我没想到你会起这么早,原本打算过几个对时,请凌小姐直接来找你的。不过既然碰上了,倒是恰好可以把你引荐给凌小姐。”他笑着看了一眼对面那位小姐,道,“这回解决你入院的事情,凌小姐可帮了大忙。” 余墨痕听元凭之这样说,便知道入机枢院的事情已经办妥。她立刻松了一口气,赶忙向两人道谢。 那位小姐笑着接道,“凭之,你可莫要胡乱替人谦虚。我早就听你说过,在哀葛遇见了一位浑金璞玉、才疋均革的学生,想必就是这位小余姑娘了。如此人才,机枢院岂会有不收的道理。” 余墨痕给她一番话夸得不知所措,那位小姐又微微转过脸来,面对着她道,“你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凌艾,艾草的艾。我也是机枢院的预备役,等余姑娘过了入院试,咱们就是同僚了。” 余墨痕连忙点头道,“我……凌小姐叫我墨痕就好……”她在陌生人面前总有些羞赧,尤其如今她不觉中已被凌艾的风华所折服,说话间,脸便红了。 元凭之见状,笑着将话头接过去道,“小余她初来帝都,还得请凌小姐多多照应。”说着便拱手一拜,道,“我这里先行谢过。” “那是自然,”凌艾道,“凭之你也不要多礼。你替我搭救了菖蒲,咱们这是礼尚往来。” 她说着,便轻轻握了握身边歌女的手,对余墨痕介绍道,“忘了说,这孩子叫菖蒲,是我的妹妹。” 凌艾态度亲和,那名叫菖蒲的歌女则不同。她虽然任凌艾握着自己的手,整个人却仍然默默缩在车厢一角,脸上始终保持着一副不理不睬的表情。 凌艾苦笑道,“我这妹妹遭过大难,心防有些重。墨痕你别在意。” 余墨痕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余墨痕自己也是经历过许多周折的人,虽然她习惯将苦楚压在心里,轻易不会对人表露,但也很明白受过创伤的人常有的那种看似麻木回避、实则焦灼不安的情状。 明白归明白,余墨痕于人事上实在笨拙得很,并不懂得该如何应对。她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说点什么,可是看着菖蒲那副拒绝的姿态,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这种情况下,救场的当然是元凭之。 “你们也不必担心。菖蒲姑娘过去的确经历过许多苦日子,但她如今总算有了个不错的去处。”元凭之说着,给菖蒲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菖蒲抬起脸来看他,防备的表情似也柔软了几分。 余墨痕在边上看着,不由捏了捏手指。 菖蒲对元凭之的信任和依赖,都已在脸上写尽了。 元凭之却只是随和地笑了笑,又对余墨痕解释道,“菖蒲姑娘的琵琶弹得很好,小余你也是听过的。所以凌小姐特意替她找了一份调琴师的活计。那是一家很不错的琴铺,就在临畿县,距离帝都不远,将来她们姐妹相见,也很方便。” 菖蒲原本已平静温驯了许多,听得这话,眉头突然就皱了起来,对凌艾道,“那份调琴师的活计,居然是你找的?”她言语之中,竟有几分不加掩饰的怒意。 凌艾不以为忤,只淡淡道,“你不要生气。凭之这样说,不过是给我一个面子罢了。” 她看一眼元凭之,彼此对了个眼神,又继续对菖蒲道,“你想想——你从来不愿弹琵琶给我听,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的技艺已经足够当得起调琴师?” 菖蒲满面的怒色这才消隐了几分,却仍然倔强道,“你凌大小姐是人人称赞的天之骄女,当然瞧不起我了。可是你们凌氏家大业大,随便往人家调琴铺子里插个没本事的闲人,又有什么难的?” 余墨痕听得这话,不由一愣。凌艾不是说,她和菖蒲是姐妹?菖蒲这副语气,为何全然没有把她自己当成是凌家的人? 凌艾轻轻叹了口气,就道,“咱们家在帝都的确有些家业,随便给你寻个事做,也不是没办法。可是你这般要强,无论如何,都肯定不会依的。因为凭之跟你相熟,我才请他替你找个合适的出路;至于这份调琴师的活计是如何得来,我却并不知晓。” 菖蒲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目光又转向元凭之,似是在寻求一个解释。 元凭之接下了这个眼神。“凌小姐也是一番好意;不过菖蒲姑娘,你这个调琴师的活计,的确是凭技艺得来的。你可还记得,数日前,我带了一位友人来听你的琵琶?” 菖蒲点了点头。 “那便是临畿县最大的琴行‘风入松’的老板,你如今要去的这间铺子,就是他的产业之一。”元凭之接道,“他正是听了你的琵琶,才答应将你收入麾下的。” 余墨痕在边上听着,又是惊异,又是好笑——原来这位很有些倔强的菖蒲姑娘,连要去的铺子是谁的产业都是不知道,便跟着元凭之来了? 余墨痕这样想着,心里不由又自嘲了一番。她自己岂不也是如此? 那侍女只说是元凭之有请,她便来了这马车上——她有没有问过,这马车是往哪里去的? 不仅如此,余墨痕在哀葛的时候,虽然听说过机枢院是偃甲之学的最高殿堂,对成为偃师必须经历的道路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却根本不了解在机枢院做预备役是怎样一种生活,帝都的人们,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可是即便有所了解,又会如何? 遇见元凭之之前,余墨痕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机枢院;听元凭之说起之后,余墨痕根本没有考虑过不去这个选项。 说到底,不过是元凭之叫她去递申请状,她便递了;得了机枢院通过的批复,她便一路不辞辛苦,几番艰险,终于硬生生来到了帝都。 到这个时候,余墨痕才发现,她之所以对机枢院如此心心念念,不过是因为来自机枢院的元凭之,让她看到了一种自己很想成为的样子。 菖蒲如此信任元凭之,大约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吧。 眼见菖蒲终于放下心来,元凭之又道,“还有一事,要请菖蒲姑娘谅解——今日这么早来接你,没能让你好好休息,也实在是事出有因。南方战事未定,前去平匪的镇南军需要机枢院的支持,这次派去的人仍然有我。南征的下一批队伍即将出发,事出紧急,我抽不开身,没办法亲自送你去临畿县。”他说着,便又对凌艾拱手道,“去往临畿县的路途虽然不远,但还是要请凌小姐多加照应。” 菖蒲这回倒没有发作,看来也知道不能强人所难,只是眼里的失望,也已经很明显了。 凌艾点点头,看一眼菖蒲的表情,就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着,所以特意带了小蘋过来。去临畿县的路上,她会陪着你。” 那名叫小蘋的侍女接道,“菖蒲姑娘放心,我只负责把你安全送到琴铺,过后便会回帝都来,不会留在临畿惹你烦心的。” 菖蒲听了,只冷冷道,“那是最好。反正我是外室生的,你们凌家本就不该管。” 凌艾沉默一会儿,就道,“菖蒲,你一个人在外流落了许多年,如今好容易找到了家里,我们却不便接你回去,我心里也很是难过。你若是恨我,恨爹爹,我也能理解;只是你莫要忘了,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将来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家里说。” 菖蒲只默默地把脸别向一边,仍是不肯理她。 余墨痕原本对凌艾和菖蒲的关系很是疑惑,现在听他们讲了这许多,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凌艾和菖蒲长得很像,听她们两个对话,也应当是姐妹,只是恐怕并非一母所生;凌艾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菖蒲却流落在外,甚至到了要以卖唱维生的地步。如今她们虽然认了亲,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凌家仍然不愿接菖蒲回去。凌艾有意帮助菖蒲,菖蒲却记恨凌家,不愿接受凌艾的好意。 直到元凭之介入其中,姐妹俩之间这个难题才得以解决。 所以元凭之才会去点梅客栈,因为他要替凌艾做个人情。 余墨痕不由松了口气。她先前还疑惑,菖蒲的歌喉实在有些寒碜,琵琶也只能说是弹得不错;以元凭之惯常的品味,怎么会专程跑去捧场?却原来是事出有因。 想到这里,余墨痕看一眼菖蒲,心中不由又升起了些许怜悯。余墨痕看得分明:菖蒲明明委屈得很;她的反应如此激烈,只不过是强作不屑,甚至以愤怒来掩饰真正的心情。 在菖蒲的心里,究竟会不会对凌艾这个“多事”的姐姐有几分感激?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候实在难以言说。 车厢里一阵沉默。就在余墨痕犹豫着是否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车夫的呼哨。 马车停了下来。 元凭之掀起车帘,看一眼窗外,就道,“我要去跟队伍集合,在这里就该下车了。” 凌艾颔首道,“队伍就要出发,你还特意来接菖蒲,我实在感谢。你快去吧,莫要迟了。” 元凭之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笑道,“不妨的。我早就知道,以凌小姐的车驾的速度,一定赶得上。” 余墨痕一愣。元凭之先前说“事出紧急”,余墨痕还以为只是队伍近几天要出发;却原来就是今日? 如此情况下,元凭之居然还有这份心,帮着凌艾一起过来接菖蒲? 【第三十七章】入轨 余墨痕不由苦笑了一下。她可以想见,元凭之既然才能维持平日里那副闲散洒脱的风度,却从未因此见罪于他人,其为人处事一定游刃有余;但这个人能够做到的程度,还是超出了余墨痕的想象。 元凭之却还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过头来叮嘱余墨痕道,“这也是我请你上车来见凌小姐的原因。我这一走,少说也有几个月才能回帝都来。不过机枢院的事情已经办妥,今后几天,你先跟着凌小姐。该如何应入院试、入院后又该走那些流程,凌小姐都是很熟悉的。” 余墨痕面上不动声色地点头称谢,心里简直已经后怕极了——倘若她晚来帝都一步,倘若她没在机枢院门口碰上元凭之,甚至倘若她不是因为心里忐忑无法入睡,清早碰巧看见了元凭之从马车上下来——是不是又会再度错失进入机枢院的机会? 为什么她好不容易才重新遇上元凭之,却连仓促分别的机会都险些错过? 元凭之仿佛知道余墨痕在想些什么,淡淡地笑了笑,又接道,“我原本还担心呢:我走之后,若是叫凌小姐自己去点梅客栈接你,你们两个没有见过面,会不会有些麻烦。所以我今早去的时候,其实本来是打算留封手书给你说明此事;结果居然遇上了,甚好甚好。依我看,你今日不妨先跟着凌小姐去院内看看,也好熟悉环境。” 凌艾很轻松地答应道,“你放心,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办就好。” 或许对于所有跟元凭之打过交道的人来说,他那种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的风度都实在深入人心。所以即便他此去的终点是生死难料的战场,空气里没有丝毫离别时该有的凝重。 这种仿佛每个人都获得了完满结局的气氛下,连祝君平安那种无用的话都显得不合时宜,余墨痕也只好也跟着作出一副轻松姿态。 她甚至觉得连自己心中未定的惊悸都变成了某种无理取闹,因为她的运气始终不算太差:机枢院的大门就要向她敞开了。这一路如何地命悬一线,配上这样一个结局,都只能说是有惊无险了。 到了机枢院,凌艾带着余墨痕先行下车;菖蒲和小蘋,则由马车载着,继续往临畿县去了。 机枢院那扇很有些机巧的大门,终于再度出现在余墨痕面前。凌艾并没有径直向机枢院的大门走过去,而是停在了右首的神兽跟前。 余墨痕上次过来的时候,全副心思都在研究那扇门究竟该如何打开,根本没有留意这对看起来只是装饰的神兽;她现在着意去看,突然就觉得有点熟悉。 这对神兽的质地,是偃甲常用的“造化铜”;铸造的工艺,也全然是按照造偃甲的手法来的,衬得上机枢院这个偃甲之学最高殿堂的地位。 齐国人的民宅和官府,但凡稍有些规模,都会像这样在门口摆放两尊长相神异的雕像来镇宅。余墨痕从前在哀葛给齐国人打短工的时候,就见过不少。虽然因为不同的神兽据说有不同的功能,各家采用的形象都有所不同,但总归都是雕像罢了。 只是哀葛到底是个偏僻地方,物资匮乏,对于民间住宅来说,能够就地取材,随便拿石头雕两具神兽像,便已经很了不起;生生拿一大坨造化铜来铸神兽像,这种烧钱的玩法,可能只有卫临远家里的财力能够支持。然而余墨痕毕竟没有到卫家的正门前去过,并不知道卫业醇有没有特意造一对铜像来摆阔。 至于宣慰司、讲经院等帝国官府设立的机构,用的其实是图僳族土司从前祭祀用的大斋宫和小斋宫。那几个地方虽然宽敞奢侈,形制却完全是按图僳人的习俗来的,齐国人通常用来安置神兽雕像的位置,许多年前就已摆上了十六具铜鼓。 官府为了挽救江河日下的名声,一直试图建立一副亲民的表象。大小斋宫给他们占去之后,外设也就没有多做改动,门前的铜鼓,也都还好端端地放在那里。 反正那十六具铜鼓,据说既象征着权力和身份,又兼具祈福祛邪的功能,各方面都很符合各位官员的期望,本事不输于神兽雕像。 所以,余墨痕在哀葛的时候,只见过讲武堂门口那一对神兽雕像用的是造化铜材质。 只不过哀葛讲武堂与帝都机枢院的财力、地位实在迥异,神像的精美程度也相去甚远,余墨痕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来两对神兽雕像采用的是相同的形貌,一左一右,分别是太阳烛照和太阴幽荧。 然后她很惊讶地看到,凌艾伸出手,将一方纤细莹白的玉牌,推进了太阴幽荧微张的嘴里。 这是怎么回事?余墨痕心道,难不成这一大坨铜疙瘩竟是活的,非得喂几片玉才肯开门? 她正要自嘲这想法实在无稽,那神像突然闭上了嘴巴,发出“咕咚”一声,仿佛真的将凌艾的玉牌吞了下去;与此同时,前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那扇让余墨痕难以理解的门,竟然颇为流畅地缓缓向一侧滑开了,露出了通往地下的阶梯。 “……”余墨痕有点为难地道,“我没有玉牌……它还吃别的东西吗?” “嗯?”凌艾闻言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过来,笑道,“你的想法还挺有意思。不过,这玉牌其实是机枢院大门的钥匙。等你过了入院试,也会得到一块。”她说着,便打开了神像腹部的一个暗格,将那块玉牌又取了出来。 凌艾在前边领路,顺手把那块完好无损的玉牌递给余墨痕。 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捏了捏手指,接过来仔细观察,才发现玉牌侧面有一溜孔洞,便笑道,“要不是凌小姐你解释,我还以为这一排小孔是什么东西的咬痕——现在看来,该是阴刻的钥匙齿吧?” “嗳,别跟元凭之学坏了,”凌艾笑着摆摆手,“你叫我凌艾就行。”她赞许地看了余墨痕一眼,解释道,“你猜的没错——这玉牌是机枢院所造,小孔内有九曲通道。方才那尊太阴幽荧像,腹中有机关控制的钢针,钢针依次穿入玉牌之中,方能将大门打开。” 她说着,又提醒道,“对了,机枢院为了防止外人将这钥匙牌捡去复制,特意在里面藏了一点火药……” “……哎?”余墨痕立刻觉得手里捧着的东西玉牌有点烫手。 “没事没事,”凌艾笑道,“你随意拿着把玩,甚至掉在地上摔着碰着,也没什么关系;只有破坏到了九曲通道,才会触动里面的机簧。” 余墨痕点点头,将那玉牌还了回去。 她虽然对偃甲之学很是热衷,却更偏爱实用功能更为简单粗暴的大型偃甲。这钥匙牌固然精妙,在余墨痕看来,却过于繁复精细,有点小气,不太符合她的喜好。她原本对机枢院充满向往,此刻却有一点失望了。 然而机枢院历代偃师所积累的成就,当然不仅仅是研制一块钥匙牌那样简单。 长长的石阶走完,还有一段看不到头的甬道;甬道一端的阴影中,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沉默的小型蒸汽铜车。 凌艾上前扳动撬杆,其中一辆缓缓滑行而出,“咔哒”一声,铜车的一侧便卡入了墙壁上看不到尽头的钢轨。 凌艾带着余墨痕登上铜车,扭转机簧,铜车便载着她们平稳地向前驶去。 余墨痕从前见过的铜车,都是吵吵嚷嚷,机甲盒里的噪音恨不得把车主人的行踪昭告天下;机枢院这一辆则不然,脚下虽然仍能感受到机甲盒的飞速震动,一路开过去却简直说得上是安静。 这才是能让余墨痕惊叹的技术。 “其实也可以步行,不算太远,这东西本来是给机枢院里那帮老头子准备的。”凌艾笑道,“不过咱们今天起得太早,我是有点乏了,就借台铜车省些力气好了。” 漫长的甬道两侧,是些古朴的壁画。铜车的速度很快,余墨痕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古朴的气质竟然是用金子堆出来的——这壁画竟是由金属掐丝做底,上面再敷以颜料,因此华美非常。余墨痕远远看过去,便觉得这壁画简直贵得晃眼。 铜车一路行过去,余墨痕也逐渐辨认出,画上记述的应该是大齐帝国偃甲之学的历史。从许多年前东荒的农民无意中挖出第一股千岁金,到机枢院的建立,到第一批偃师齐聚帝都,到夏均、夏革两位山长所引领的第一次偃术变革,到将机甲盒嵌入重装偃甲的技术问世,再到千岁金驱使着偃机走入寻常百姓家…… 千岁金现世至今,还不足百年;凭借人的智慧发展而来的偃甲之学,却已经有了如此厚重的历史。余墨痕一向对先贤的成就很是崇敬,如今眼前闪过一幅幅改变了历史进程的画面,更是深受震动。 铜车很快抵达了轨道的尽头。前方开阔处,机枢院的真容,逐渐展现在了余墨痕面前。 【第三十八章】尊卑 无数身着窄袖轻袍的偃师,从不同的方向走进了大厅,又从大厅走向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出口。他们的脚步虽然很快,脸上的表情却都很有活力,正是投身自己所热爱的领域的人常常会表现出来的样子。 凌艾带着余墨痕从大厅里穿过去,一路还有许多人微笑着向她们打招呼。大齐帝国是个很注重礼法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却似乎因为生活的节奏异常地块,不愿被那些臃肿的礼法拖慢了步伐。互相只是一点头,一微笑,不仅无需行礼,连脚步都没有停下。 这种风格,倒是很对余墨痕的胃口。 大厅极开阔,余墨痕一路走过去,路过了许多的出口。有些出口通往大大小小的房间,更多地则连接着其他的大厅和通道;有些只有一个门洞的形状,内部一览无余;有些以形制古朴精美的木门遮挡,门板开合时却会发出金石之声;有些隐约冒着白色的蒸汽,并且以獠牙般的钢铁篱墙阻住来者的脚步,必须按照特殊的顺序打开机簧,方能入内。 凌艾带着余墨痕走过去的方向,却是一扇纯以精钢打造的门。 余墨痕却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脚步,“我还没有过入院试。”她小声陈述着这个令她感到卑微的事实,“真的可以进去么?” 凌艾笑了笑,道,“没有关系。入院试很简单的,你一定没有问题。再说了,机枢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个巨大的仓库,装了许多还没造完的偃甲,日日夜夜烧着贵得要死的千岁金。” 余墨痕被这位看起来端丽雍容的大小姐给逗得笑了出来,心里也放松了几分。 凌艾又道,“你别看这扇铁门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其实这门全然是为了给里头的人壮胆用的。” 余墨痕奇道,“里面是什么人?” 凌艾轻轻一笑,“这里面装的,不过是些年纪大了、越发惜命的要员。”她说着却又正了正面色,道,“咱们今天既然来了,不如就去拜会一下老陆先生。他是凭之的师范。你既然与凭之意气相投,等过了入院试,或许也想投入他门下。” 余墨痕没听说过还有这回事,有点摸不着头脑。 凌艾见她满面疑惑,便笑道,“看来凭之还没有给你介绍过。咱们预备役,于偃甲之学上毕竟算是新人,需要有人指点;机枢院便指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来做师范。” 余墨痕那颗见识浅陋的脑袋里,立刻就浮现出了徐夫子跳着脚骂人的学究形象,不由流露出了几分畏惧的神色。 凌艾见状,安慰道,“你不要怕,其实就是些因循守旧的老家伙罢了。他们固然有过许多成就,做出过许多不得了的事迹;但将来的天下,终究还是咱们这些年轻人的。” 这一番言论颇为大胆,余墨痕听得心里一惊。但她再一思量,只觉确实是这个道理,也就说服自己放下心来,又将她心里那点不算很多、却也够用的勇气鼓动振作,才跟着凌艾一道进去了。 她们转过两个弯,便抵达了一间敞开着门的小室。小室之中,静静地坐着一位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 余墨痕心道这恐怕就是那位老陆先生了,赶紧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准备好去向那位老先生问好。 凌艾却突然轻轻迈出了一步,恰巧挡住了余墨痕的去路,一边笑道,“哎呀,老陆先生怎么不在?” 那位老先生缓缓抬起头,看见是凌艾,便露出了笑容,答道,“他去替我拿一样东西,过一会儿就回来。小凌,你有什么事情?” 凌艾点点头,笑道,“赶巧您老人家在这里,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姑娘叫作余墨痕,是新来的预备役。墨痕,这位是我们机枢院的施老。” 余墨痕赶紧向那位“施老”见了礼,原本满面慈祥的施老却对着她皱起了眉头,道,“听说机枢院难得开了一次特例,接收了一位西南边陲来的预备役。这位预备役连报到都没有按时来,居然也能够入院。就是你吗?” 余墨痕听着他语气里那些并未掩饰的鄙夷,立刻就有点尴尬,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其实还算不上是预备役……我还没有通过入院试。” 施老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便没有再搭理她了。 余墨痕这一回是真有点挂不住了,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凌艾突然在一旁道,“施老,恭喜呀。” 余墨痕心知她是来解围的,赶忙悄悄退到一边去,以免自己碍着施老那几乎抬到头顶上的双眼。 施老那张肃然的老脸上重新浮现出了一点笑容,道,“小凌,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凌艾就道,“家父最近常常谈起您老人家,说施老这些日子老当益壮,全副心思都在研制新的配方,日日夜夜都在天工炉边上守着。今儿怎么突然有空上来找老陆先生?” 她一双美目里流转过几分狡黠的光芒,又接道,“我猜呢,一定是新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成果。做晚辈的没什么机会跟您搭话,趁着您这会儿有空,当然要赶紧恭贺一番。” 施老的笑容越发饱满了,拊掌道,“还是你机灵。不错,天工炉中确实炼得了一种不错的钢料,叫做……” 他还未说完,凌艾已经很俏皮地把耳朵轻轻一捂,道,“不听不听。我这张嘴最守不住喜事。等过几日,八部筹算的时候,施先生再公布也不迟。” 施老笑道,“你来问我,现下又不听了,装着懂事,原来是逗老头子玩的。下回遇见老凌,我可要参你一本。” 凌艾忙道,“施老可千万别告我的状。我爹一天天嫌弃我正事不做、游手好闲,总说要把我调离衍芬堂,送去天工炉历练一番。哪天气急了真把我丢过去,还不是给您老人家添麻烦。” “唉,”施老的神色有点无可奈何,又带点宠溺,只叹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说话间,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这人看去至多比元凭之大上七八岁,将将算是中年。 凌艾看见他,便笑道,“我可等了您好一会儿了——您瞧,我把您徒弟的徒弟带来了。” 余墨痕心道,原来这位才是老陆先生? 凌艾不是说,这里都是些老前辈、老家伙、老头子吗? 凌艾领会到余墨痕疑惑的眼神,便笑嘻嘻地解释道,“陆先生叫我小凌,叫我父亲老凌。按家父所说,辈分有别,所以我当然要叫他老陆了。” 那中年人对凌艾这套歪理只付之一哂,并不以为忤;他又对余墨痕道,“一直听凭之说起你,现在总算见到了。”此人言语之间,完全没有把余墨痕当个小辈。他自我介绍道,“我叫陆谌,从前是凭之的师范,如今可说是他的兄弟。” 余墨痕一愣,心道大齐帝国的礼法难道不是最讲究尊卑的? 她还在疑惑,陆谌却已经向施老走了过去,一面递了一张文书给施老,一面对余墨痕道,“小凌应该已经给你介绍过了吧?这位施先生是咱们机枢院的元老,今后你也会经常见到的。” 施老这才对余墨痕点了点头,略带点慈祥地笑了一笑,又回过头对陆谌道,“陆先生这里既然有客,我就不再叨扰了。” 陆谌一拱手,道,“若是衍芬堂那边还有什么要求,您老人家尽管来找我。” 施老再三谢过,便撑起手杖走了。 余墨痕正好奇施老为何对凌艾青眼有加,又为何对比他年轻许多的陆谌如此敬重,就听陆谌补充道,“老前辈面前不好提名讳,这位施老先生,名字叫做时弦。” 余墨痕仍是一脸困惑。凌艾见状,赶紧提醒道,“就是研制出‘玄天炽日’的那一位了。” 余墨痕这才恍然大悟。 她轻轻松松便能记住前人做出来的种种有趣的偃甲,只是不太擅长记前辈的名字。从前在讲武堂听讲演的时候,她就已经对所谓“玄天炽日”很是神往。那是一种攻守兼备的重型偃甲,素有“侵略如火,不动如山”的威名。老人家纵然傲慢,却也的确有真才实学。 得知方才见到的便是研制出“玄天炽日”的真人,余墨痕很吃了一惊,脱口道,“可是我听你们刚才的意思,施老先生怎么好像改行去炼钢料了?” 陆谌就道,“也不是改行。偃甲之学只是个统称,所涉领域众多,机枢院正是因此分了八部;八部之下,还各有分域。机枢院不做重复的事情,具备不同专长的偃师互相协作,才取得了如今的成就。” 凌艾接道,“话虽如此,也要怪‘玄天炽日’耗费甚巨。加上如今北蛮、西凉都已平定,这类过分复杂的大型偃甲又不太适合如今的战场,于是越来越难派上用场。若非如此,兵部对待施老的态度,绝不会变得如此刻薄,逼得他一大把年纪还要换到天工炉去。”她说着,又苦笑道,“他老人家本来性子耿介得很,如今却给逼得往另一个极端去了,真是难为他了。” 余墨痕听得一呆,顿时觉得官府实在太不顾惜人才,连施老这样造诣极深的偃师,身在机枢院这种偃甲之学的最高殿堂,都不能遂自己的心意施展拳脚,不由暗自叹惋。 陆谌却道,“小凌这话有些道理,但也并非全对。施老的确德高望重,成就非凡,但机枢院最终还是为帝国服务的。咱们这些偃师,最希望的固然是在自己真正热衷的领域做出些成就来,但首先还要满足战场的实际需求。”他又笑道,“当年施老虽然是赌气去了天工炉,如今却也从中找到了许多乐趣,造诣益邃,总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这一番话说的在理。然而,余墨痕心中从走入机枢院长阶的时候就已暗暗燃起的激动之情,也遭到了些许来自现实的打击。 陆谌留意到余墨痕的表情,便笑道,“话是这样说,但小余你也不要担心。条条框框的规矩,其实大多管束的是我们这些老人家;年轻人没有那么多拘束,你年纪尚小,进入机枢院后,还有许多年可以随心探索。” 余墨痕听得似懂非懂,转头去看凌艾,凌艾却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 陆谌摸了摸鼻子,也没有再做解释,只问道,“你的入院试是什么时候,定下来了吗?” 【第三十九章】试炼 余墨痕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由得低下了头,却也只好如实相告,“还没有……” “凭之叫我先带她来看看,”凌艾笑着插了句嘴,又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大概是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了——我觉得机枢院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凭之一天天哪儿来的那么多兴味。” 陆谌笑了笑,道,“凭之的性子就是这样。他刚来的时候,看着外边甬道里的壁画都激动了许久。”他说着,又玩笑道,“小凌,你要是觉得无趣,不妨给老凌提些意见,叫他给衍芬堂添置些你喜欢的摆设。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呆得久了,年轻人可能比较容易丧失活力。” 凌艾摆一摆手,就道,“家父一向固执得很,总说我的意见是小孩子过家家,巴不得我丧失活力,变成一个跟他一样的老顽固。依我看,还是跟老陆先生说话比较有意思。” 陆谌只是微笑。 凌艾看一眼余墨痕,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神情,道,“说起来,本来跟你同一批入院的预备役,都已经开始轮值了。依我看,你也不要再拖延了,今日就由我做见证,把入院试过了吧。”她虽然言辞之间颇有些戏谑之意,却也没有忘了去问陆谌的意思,“老陆先生,你觉得如何?” 陆谌就道,“这主要还得看小余的意愿。不过我今日恰巧也有些空闲。”他转过来,递给余墨痕一个和蔼的、带点鼓励意味的笑容,“小余,你若是有意,考一考也无妨。” “……哎?”这一下弄得余墨痕措手不及。她本以为,入院试应该是一件颇为严肃的事情,却没有想到竟然如此草率,这两个人言笑之间就可以决定。 余墨痕看看凌艾,又看看陆谌,细声细气地道,“我不行的……今天来得匆忙,也没做什么准备……” “这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凌艾笑道,“凭之说过,你没问题的。” 她看一眼陆谌,又道,“而且今日也是恰逢其时。机枢院的入院试虽然简单,却也要由衍芬堂派出兰台秘书作见证,还需要监丞以上官衔的偃师评判考题。碰巧,这两个人呢,我们这里都凑得齐。” 余墨痕听的奇怪,凌艾虽然看起来很有些背景,却只是个预备役;陆谌倒很可能是凌艾所说的两个人之一。可是除了他之外,此处哪儿有第四个人? 凌艾看一眼余墨痕疑惑的表情,眨了眨眼,道,“老陆先生还不算太老,却已经是机枢卿候补,绝对有资格评你的题目;至于我嘛,”她笑一笑,眼里竟然生起了些许无奈之意,“我虽然只是个预备役,在衍芬堂却也领着兰台秘书的官职。今日我充作见证,也算是不辜负衍芬堂每月发的薪俸。” 余墨痕仍然有些懵懂。她对帝国那套复杂的官阶体系不甚了解,听凌艾说了一堆,只领会到了这两人官衔都不低,足够监管她的入院试。 如今这个情况,万事俱备,就只差她自己了。 余墨痕叹了口气。她见凌艾一再劝诱,又见陆谌眼中也有鼓励之意,只觉得实在不好推辞。她心念一动,又想到自己从哀葛出发之后,虽然再没有什么机会阅览、回顾过从前学习的那些书籍、图谱,却也没少利用从前学过的偃术机巧;上了卫家的商船之后,更得弋小艄传授了许多相当实用的偃机知识。 想起自己在这些殊异的经历中所学甚多,余墨痕不由定下心来。她虽然没做什么准备,但应该不会比从前徐夫子称赞她的时候差上太多;区区一个入院试,陆谌、凌艾两人都没有当做是什么大事,或许也难不到哪里去。 想来想去,余墨痕终于点了点头,答应了这个颇有些突然的邀请。 陆谌身上有一种和元凭之神似的懒散,他懒得离开那间小室,便叫凌艾带着余墨痕,往入院试专用的试炼场去了。 到了地方,余墨痕一看,只觉得有点出乎意料。此地说是试炼场,其实既无讲武堂考文课时用的卷轴笔墨,也无考武课时临时分发的破落甲胄。机枢院的试炼场只是一间稍有些嫌小的厅堂,厅里空无一物,周边墙上却围着一圈精钢打制、机关重重的门板,也不知道门后藏着什么东西。 余墨痕奇道,“这……怎么考?” 她回过头去一看,才发现凌艾没有进来,而是在这间厅堂连接着外面过道的大门口站住了。 凌艾解释道,“这地方一共有十六扇门,你随意打开八扇,内有机枢院各部准备的考题。八扇门全部通过,这间小厅的大门便会再打开,算做成功。到时我来接你,或者你直接回到老陆先生的屋子,都是可以的。” 余墨痕环顾了一圈那些奇奇怪怪的门,只觉得摸不着头脑。但她既然已经答应了应考,不论遇上多么奇怪的题目,也再没有反悔的道理。她只好点一点头,表示明白。 “咔哒”几声,凌艾在外边锁住了大门。 失去了门外的光源,连一盏烛火都没有的小厅,立刻就陷入了黑暗。 余墨痕攥紧了拳头,捏了捏手指。几个月以前,黑暗带来的恐惧还只是虚无的。而自从经历过江山船上的那几十天,这种恐惧便有了具体的形象,叫她心底另外生出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也迫使她学会了一些在黑暗中求生的法子。 就如同在江山船上一样,她方才趁着门外的光线还没消失,迅速而不动声色地尽可能记下了自己需要的信息。她记住了看上去机关最少的那扇门的位置,在心里描摹了好几遍那些机关的形状,还顺便估算了一下门与门之间的距离。她知道自己方向感不好,所以特意留了个心眼。凌艾关上门的瞬间,余墨痕便已将双脚对正了那一扇被她选中的门。 可是这个小伎俩并没有取得她想象中的成功。 余墨痕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走过去,只摸到了一面光秃秃的墙。 余墨痕立刻便有点慌了。她心道自己恐怕还是走错了方向,方才或许该直着走的。这些精钢门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况且,看上去最简单的一扇,打开来或许就是最麻烦的陷阱。她方才的投机取巧,大概是因为头脑发热,现在看来真是愚蠢至极。 余墨痕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这是有理由的——根据她从徐夫子那些书里学到的东西,有一些非常出色的偃师,做出来的东西都不需要碰一下,只要一点声音、甚至一点光线就能触发。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种奇特的偃甲,却相信机枢院当中定然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向着那面墙的一侧小心翼翼地摸去,这才觉得有些不对。 她的手的确触碰到了一扇门,但门上的机关,和她之前记住的形状全然不同。 余墨痕生怕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连忙立刻换了个方向试探,然而她手指所及之处,仍然是同样的结果。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算脚下的方向略有差池,这附近也应该有她记住的那扇门。经历过江山船上那几十天之后,她已经把自己的触觉训练得相当灵敏了。以她现在的本事,单凭手指的触觉,便能够相当准确在心中描绘下所触及之物的形状和结构。 手与眼的不一致,只能说明这个地方本身存在某种问题,只是她之前没能够有察觉。 余墨痕的手指,再次不自觉地掐了一下她自己的掌心。之前的小小努力没能生效,倒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地方远比她那见识浅陋的脑瓜所能想到的要复杂得多,之后的路,可就必须多加小心了。 她没有再多耽搁,便开始着手解开手边那扇门的机关。她看得见的时候,的确被那些复杂的机关吓了一跳;现在一一拆解,反倒越拆越觉得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偃甲之学,万变不离其宗。有些难题看上去麻烦,其实只是因为将种种变化结合在了一起。余墨痕在讲武堂的时候,就已经将基本的原理烂熟于心,融会贯通,在那些知识之上推演而出的变化,她也见过不少。因此,她虽然不断被机关卡住,却也能很快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最合她心意的是,这试炼场似乎相当安全。她一开始胆战心惊,手都有些抖;没过多久,她便发现,拨动那些机关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陷阱暗器出现,看来出题的人果然只是要考一考她,并不打算就此带走她的性命。 余墨痕跟这些机关较上了劲,机关越麻烦,她越有兴致拆解;她越拆越顺手,甚至感觉自己有点享受这个过程了。 就在她的心神慢慢开始松懈的时候,最后一个机关发出了一连串响声。这响声与先前不同,余墨痕仔细听来,心道这扇门应该是可以打开了。 在这小小的厅堂里,余墨痕尚且可以利用触觉和听觉;这扇门的背后却全然是未知的世界。这种未知带来的恐惧,促使她心里快要熄灭的警惕再度亮了起来。 余墨痕想了想,估算了一下那扇精钢门板的重量,又随手揪断了自己一根头发,感受了一下力度。她心中飞快地架起了一个算式,然后伸手拽下了几根长发。发丝虽然脆弱,编在一处,却也有相当强韧的承受力。根据她计算的结果,拉动这扇门绝对没问题。 她将长发的一头拴住一处已经彻底被她破解的机关上,另一头紧紧地绕在她的指尖。她把自己整个身体全挡在精钢的门板背后,然后贴近地面,手指发力拉动头发,隔着一个在她看来相对安全的距离,拉开了这扇门。 开门的瞬间,一阵金属质地的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第四十章】本心 那点重新冒头的警惕,果然救了余墨痕的命。 啸声过后,钢针撞击到墙面的声音不绝于耳。余墨痕那颗小小的心脏咚咚咚一阵狂跳,只道自己这一下倘若没能躲过去,怕是要给扎成个遍身冒血的刺猬。 她小心翼翼地朝着门的另一面看过去,居然看到了一点奇异的绿光。然而那绿光实在离她很远,而且微弱得很,她站在门外,根本看不清楚光芒的来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略一犹豫,再一抬眼,那绿光居然又不见了。 余墨痕给吓出了一脑门的汗,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似乎动了。 惊吓之中,余墨痕平日里不算快的反应似乎也会有所提高。她很快意识到,这地面或墙面背后一定有转轴,应该是人为造成的。但凡能够想到一点背后的门道,人对于环境的掌控感便会增添许多。然而,叫余墨痕着急的是,她面前那扇门眼看着就要转到一边去,之前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的门板,也随着这转动呈现出了一点要关上的趋势。 她来不及思考,便伸出双手牢牢把住门边,一脚踩着墙跃起,一脚蹬住正在慢慢闭合的门板,生生把自己撑在了半空中。 这个动作稍有些费力。余墨痕也明白,一切才刚刚开始,她绝不能停在这里。她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却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机关在等着她。 这种情形下,一切的思考几乎都是徒劳,唯有行动能够改变局面。 余墨痕难得地当机立断,从发间摸出了一支金簪——这还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凌艾坚持给她插上的。余墨痕这会儿连着几个大动作,居然没有弄丢,还得归功于凌艾簪头发的手艺。余墨痕又在用来安插装饰物的空洞里拴上腰带,然后抓着腰带将簪子甩了出去。这种甩飞锚的手艺,还是她翻蚩鲁山的时候,一路给各种端陷深谷逼得没办法,才求涂廉他们教给她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余墨痕一根腰带舞得几乎翻出花来,如是几次,那金簪果然不知卡在了什么地方,再也拽不回来。她一看有戏,手上连忙又加了力气,试了好一会儿,确定不会松动了,才扯着腰带把自己荡了出去。她人还在空中,脚上的鞋子先重重踢了出去。她听见鞋子落处没有触动机关,便伸出脚尖轻轻点上,确认安全之后,才把整个人的重量慢慢压上去。 这个小办法看来很有些成效,余墨痕心下大喜,立刻如法炮制,前进的速度快上了许多。沿途虽然仍有机关,地面虽然仍有变化,速度却快不过余墨痕的脚步。 没过多久,她便再次见到了那一点幽幽的绿光。 此时此刻,余墨痕的好奇心已经胜过了恐惧。她稳住心神,用她那条腰带做成的飞锚好生将绿光周围查探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看清那道光的瞬间,余墨痕的脸色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余墨痕才终于再度出现在陆谌那间小室里,面色苍白如纸。 小室里不仅有她和陆谌,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的的施老。施老看见她,很有些惊异。施老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立刻脱口道,“你居然过关了?一点颜色都没有沾上?” 余墨痕听得莫名其妙,“什么颜色?” 陆谌解释道,“那试炼场中有许多暗器。我们磨掉了尖端,但是涂上了一种很难洗去的物质。那些暗器虽然不至死,但你若是中了招,身上必定会留下一种颜色很特别的痕迹。”他看了看余墨痕,笑道,“施老说的没错,你是全都避过去了。这可不太多见。” 余墨痕双颊微红,不大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道,“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陆谌笑着摇摇头,道,“夸你两句就开始自谦了。那些暗器的安排虽然不怎样凶险,却也花了我们好一番心思。据我所知,若不是从空中飞过去,恐怕很难避开。” 余墨痕心道她倒的确是飞过去的……可是那甩飞锚的手法,解释起来颇有些费工夫;陆谌既然没有问,她这会儿也不打算多说了。况且,这种跟偷采山中产物的商队学来的小伎俩,叫盛气凌人的施老听去,又不知会惹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她心里正对着施老腹诽,就听见施老开了腔,“不仅全都避开了,还能有这样的速度……可真是不多见。” 余墨痕这回简直受宠若惊了。她总担心自己的动作太慢,找到出口之后,几乎用尽了仅剩的力气一路小跑过来,生怕陆谌嫌她到得迟了。没想到,就是这种连她自己都很没有信心的速度,居然也能让施老这种眼高于顶的老前辈惊叹。 余墨痕还未答话,陆谌已经很愉快地笑了一下,把话头接了过去,“凭之亲自推荐的孩子,总是不会错的。” 施老闻言,有点尴尬地捋了捋长须,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小凌、小颜他们也就罢了,这孩子居然也有如此能耐。我之前倒是小看她了。” 陆谌笑了笑,只道,“如今的年轻人,总是有本事叫我们刮目相卡的。”他说着便顺手推了一把灯挂椅给余墨痕,道,“你一定累得很。” “是。”余墨痕整个人疲惫极了,额侧的青筋跳个不停;她现在只想躺下来睡一觉。 可是她还有事情要做。 幸好那把灯挂椅并不舒服,又硬又硌,使得她保住了目光里那点竭力维持的清明。 余墨痕静静地在一边坐了许久,等到施老跟陆谌聊完,眼睛盯着她这边一步三顾地离去了,她才终于开了口。 “陆先生,”余墨痕少见地没有犹豫,“我有些问题要问。” “哦?”陆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原本总是唯唯诺诺的姑娘,“是关于试炼场?” “不是。”余墨痕不太愿意想起试炼场里人间炼狱般的景象,皱了皱眉头,就道,“先生曾说机枢院分为八部。敢问施老所在的天工炉、凌艾所在的衍芬堂是否都在其中?” 她想一想,又找补道,“我也知道这问题粗浅得很……先生若是没有什么空闲,我再去问凌艾就是。” “无妨,”陆谌摇摇头,又笑道,“你说的没错,而且我也很想问问你的兴趣。不过,小凌是不是还在试炼场外等着你?” “凌艾说我过了关就可以直接来找先生……”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指,“我没有从大门出去,所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那里……” “那就没事,”陆谌笑着叹了口气,“小凌既然叫你来找我,大概是自己开小差跑去别处玩了。咱们不必管她。”他又笑道,“不过,你为什么要问机枢院各部的事?难不成你才刚刚通过入院试,就开始思考将来的出路了?” “先生看人真是透彻。”余墨痕做了一个点头的动作,立刻就觉得她的脑仁仿佛在颅骨里跳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撩有点散乱了的额发,顺便偷偷按了按额角,强行把那种不安的躁动按了下去,才道,“却不知各部做的都是什么样的事情?” 陆谌似是留意到了这些小动作;然而他或许是对余墨痕的痛苦早有预料,并未表达关心,只是解释道,“每个偃师的工作都不尽相同。不过简单来说,比如你已经听过的这两部,天工炉是以冶炼钢料、改进配方为主;衍芬堂的兰台秘书所负责的,则是追踪记录、收藏校写,更偏向于文职,本来也是朝廷为了监督机枢院才设置的。” 陆谌看一看余墨痕那副表情,就笑道,“根据凭之对你的描述,我觉得这两个地方都不太适合你。” “我也这样想。”余墨痕道,“那么陆先生你呢?还有元将军,你们又在哪一部?” “览荒卫所。”陆谌答道,“这里可以说是机枢院内最为复杂的领域,跟其他各部的联系也都很紧密。览荒卫所追求的是把偃甲的实用性能做到极致,所以每个人都力图理解战场上真正的需求。” “原来是这样。”余墨痕点点头,“我以前还有点疑惑,元将军明明是个武将,怎么对偃甲之学又如此精通。照先生这样说,元将军该是亲身入伍考察偃甲的用武之地吧。” 陆谌笑着解释道,“机枢院毕竟是兵部军器监的直属,偃师也都有军衔。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人人都习惯称呼凭之为将军,不仅是因为他年轻有为,也有他几番亲身上战场、立了不少军功的原因。” 余墨痕低声道,“战场上,会死去很多人吧。” “很难想象,是不是?”陆谌看来很理解她的心情,“凭之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也是会上阵杀敌的。” 余墨痕近乎破碎的记忆里,试炼场那些紧紧锁在精钢背后的惨象,与弋小艄临死时遍身遍地的鲜血,突然无端地重叠在了一起。 “其实也不是。”余墨痕低下了头,轻声道,“我从前醉心偃甲之学,只是惊叹于这门学问的博大精深,而且……”她脸一红,“而且我也觉得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我纵然参加过讲武堂的演习,但那不过是小打小闹,毕竟不是真正的战场……” 她累极了,脑子里一片混乱,讲了这许多,越讲越乱,终于抬起了头,一双已有些朦胧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陆谌。 陆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这门学问可能要你的命,是不是?” “我可能,”余墨痕道,“我可能只是没有想到过。” 【第四十一章】闺名 她曾经以为,自己一个人过得久了,心思总比别人复杂、周全些;可是从离开哀葛至今,一路的见闻无数次嘲讽过她的天真;直到走进试炼场,她摸着黑,用尽经年所学打开第一扇门的时候,那种自以为摸着了偃甲之学门道的成就感,那些建立在粗浅认识之上的向往,以及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它们光鲜的表象之下,浮沫般脆弱的本质,终于被一枚幽蓝色的烛火照得无处遁形。 试炼场的十六道铁门背后,储存的是十六具偃甲和十六具枯骨;通道另一端幽幽点燃的冥烛,各自映照着一行数字,默默计算着这些偃甲停止使用前曾经屠戮过的生命;映照着这些枯骨作为人的最后时刻,所经历的惨烈景象。 “所谓偃甲之学,说到底,是一门杀人的学问。”陆谌肃然道,“只是如果杀戮无法避免,那么能够最有效率地牺牲性命(注1),反而是在救世。” 余墨痕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的话真是发人深省。可是我却觉得,凡事先有目的,然后才能谈论效率。而战争的正义与否,却很少能够由被牺牲的人来决定。这实在是很不公平。” 陆谌闻言,深深看了余墨痕一眼,就道,“凭之说的没错,你果然很有些想法。” 余墨痕略一颔首,“是我冒犯了。” “哪儿的话。”陆谌笑着摇摇头,“其实你若把这当成是杀戮者的自我辩驳,也并非没有道理。无论如何,偃甲之学制造的都是战争机器;发展至今,一路的成就可说是鲜血铺成,罪孽深重。”他收起脸上惯常的笑容,肃然道,“机枢院建立试炼场,为的就是提醒后辈,制造魔鬼的人,也要时刻保持控制魔鬼的能力。” “若非如此,”余墨痕脑海里不由闪现过那些她不愿回想的画面,“制造魔鬼的人也要反受其害?” 试炼场中的枯骨,并非战争中死去的军士,而是制造和驾驶偃甲的过程中,被自己亲手设计的偃甲杀死的偃师。 机枢院八部,无一幸免。 陆谌作为有资格评判考题的人,当然很清楚试炼场里的景象。 然而陆谌却似乎并非全然赞同余墨痕的想法。 “不仅仅是这样。”陆谌道,“失控的偃甲不仅会伤害偃师本人。偃甲的战斗力本就非人力可以估量,而这种过于强大的战斗力一旦失去控制,就会波及更多无辜的性命。”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悲悯的笑容,自嘲道,“倘若如此,偃师最后一块‘救世’的遮羞布,便也要被揭去了。”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余墨痕略一沉吟,又道,“既然如此,机枢院的预备役,想要成为真正的偃师,是否也都必须亲历生死?” 陆谌摇了摇头,道,“这想法固然有些道理,从前也有人提出过。只是这个提议过于偏激,并非所有人都能够接受。”他说着便叹了口气,“机枢院有一道条例,预备役卒业式上按考核成绩排名,前七名留在机枢院各部,余者抽签定去留。离开的人,便要去往战场。” “这倒是个很好的法子,”余墨痕的笑容有些冷淡,“最有用的人才,性命也可先留着投注到偃甲之学中。却不知机枢院明明有八部,为何只留前七名?” “你年纪还小,看待事情不要太薄,”陆谌说着,苦笑了一下,“小凌的身份,你可知道?” “我知道她颇有些特权,今日若非她领我来,我怕是进不得机枢院。”余墨痕想了想,却还是摇了摇头,“想来该是什么大家门阀的出身,但我并不确切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陆谌就道,“‘八柱十二将’,你有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余墨痕一呆,依稀记得确实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话似乎指的是八个大家族,她却并不知道分别是哪些姓氏,更不知道所谓“十二将”是否是指十二个将军。 陆谌见她一脸困惑,便解释道,“大齐帝国的八位重臣,皆为国之柱石;这八人家族之中,又总共出过十二位将才,民间便有此称呼。”他又露出那种近乎自嘲的笑容,“其中有一人,既为八柱国之一,又是当朝大将,此人便是小凌的父亲,机枢卿凌竟丞。那是机枢院所有人的上司。” “所以,”余墨痕渐渐领会了陆谌的意思,“像凌艾这样的预备役,一定会留在……衍芬堂?” 她说着就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好笑。 凌艾岂不已是衍芬堂的兰台秘书? “那可能是机枢院里最安全的一部。”陆谌道,“总之,你若一时不愿去战场上亲历杀伐之事,便努力些,卒业时考个前七名吧。” “机枢院既然肯给我一个入院的机会,我无论如何都会发奋,”余墨痕道,“这并不是为了避祸。” “你能这样想,当然很好。但无论你将来身在何处,都请记下我这个老人家一句啰嗦,”陆谌的神情松弛,言语之中却似有千钧力,“偃甲之学事关生死。将来你会取得越来越高远的成就,也可能越来越遭受凡尘俗事的侵扰。但是无论如何,都莫要失了本心。”内藏火药的钥匙牌发到了余墨痕的手中,意味着她正式成为了机枢院预备役的一员。 余墨痕既然是由元凭之一手扶持入院,算是半只脚踏进了览荒卫所;在机枢院的各位前辈当中,她又与陆谌最为熟悉,两人也算投契,余墨痕便顺利请了陆谌做为师范。 她后来才知道,陆谌号称四十年来最年轻的机枢卿候补,堪称机枢院第二把交椅;位高权重的同时,年龄上的优势也预示着陆谌绝不会止步于此。 能够请到陆谌,余墨痕的运气简直羡煞众人。 然而,即便突然拥有了这样一位师范,余墨痕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成为预备役之后便要去各部轮值。偃甲之学博大精深,机枢院各部的研究差异极大,又格外深入,与余墨痕从前所学几乎完全是两回事情。就连去旁听偃师们的讨论,余墨痕都觉得如听天书。 更麻烦的事,她毕竟迟来了两个月。那百来个同期的预备役,已经带着初来者的热情在机枢院风风火火地干了许久,各方面都毫无悬念地甩下了余墨痕一大截。 预备役并不是个清闲的职位,机枢院对这批后备人才很是重视,隔三差五就有大大小小的考核。余墨痕屡次垫底,急出了一脑门子的包。 陆谌倒没有因为此事指责过她,只道她刚从哀葛来到帝都,很多事情都需要适应,安慰她慢慢来便是。 余墨痕可不敢慢慢来。 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 她从前在哀葛的时候,心态其实颇有些矛盾。她自认从小到大都是个赤贫的贱民,但也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偃甲之学上的见识,远远胜过了讲武堂那些齐国学生和图僳族权贵。她嘴上不说,心底却颇为这种微妙的反差而自豪。 然而风水轮流转。如今机枢院各种考核的红榜上,以余墨痕难以企及的实力将她无情碾压的同期预备役们,也同样都是大齐帝国的子民,而且,他们大多拥有相当不错的出身。 这一点,余墨痕去衍芬堂留备档案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在机枢院这样的地方,家世是最常见的谈资,没有人会避讳。所以余墨痕把自己的档案补送去衍芬堂的时候,负责人事卷宗的那个兰台秘书察看过她的案卷,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从西凉关外来的?父亲是图僳人?” “……是。”余墨痕的手指又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这人大概只是觉得有趣,倒也没有讥讽她的意思。然而这一问之下,余墨痕却觉得,自己在哀葛的时候经常被人称赞的一口官话,跟真正的帝都居民说话的方式比起来,突然不那么标准了。 “这可就很少见了。”兰台秘书大概在过分安稳的衍芬堂呆得实在无聊,好奇心过剩,仍然不肯放过余墨痕的身世,“说起来,你的名字里,倒也看不出来这个出身……哟,原来你母亲是齐人?” “是。”余墨痕点点头,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兰台秘书却又问道,“怎么你母亲的名字这一行,止有‘余氏’二字?” 余墨痕一脸疑惑,奇怪道,“我虽然在哀葛长大,却也学习过大齐帝国的习俗文化。我听说,嫁了人的女子,都是不再以闺名示人的。” “唉,那都是些旧俗了。”兰台秘书笑道,“我猜,你以前没有来过帝都吧?” 余墨痕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也难怪你不知道了,”兰台秘书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便解释道,“这些年来,咱们大齐帝国的长公主为了提升女子地位,极力倡导了种种改革;长公主本人也是个女中豪杰,她的言行,一向能够引得朝中上下纷纷效仿,所以很多事情,也就渐渐发生了变化。比如说,你看看这一册人事卷宗,”他说着,便把手中的卷宗递给余墨痕,“人人都写下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第四十二章】摘星 余墨痕的确从未听闻此事。这本该是她一直以来盼望的事情,然而她此刻听来,心里却不由涌起一股无奈。 从她还在哀葛的时候起,余墨痕就颇为厌恶卫业醇那番攀高枝的言论。但她现在忽然发现,自己的观念,其实也与守旧的卫业醇没有什么分别。 按照余墨痕从她娘那里耳濡目染而来的定义,所谓大家闺秀,就是深宅大院里被无数条规矩所束缚的女子,终身只以相夫教子为业;至于说要像余墨痕所希望的那样,将全副身心投注于偃甲之学这种历来属于男人的领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自从余墨痕走出哀葛,她便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局限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使得她的观念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在临海县见到的傅小姐、在帝都结识的凌艾,以及进入机枢院以来认得的许多同期的女子,展现给余墨痕的种种风貌里,都有相当独立、甚至反叛的一面;她们并不完全是男人的附庸,她们拥有自己的个性和人格。 在她们身上,大家风度,不再是余墨痕所想象的那些束缚,反而成为了一种颇具吸引力的自信。而这种自信的来源之一,正是她们各自身后家族的支持。 就好比凌艾,她在机枢院种种出类拔萃的成绩,虽然具是凭着自身实力所获,但恐怕也没有谁能够否认,凌艾所展现出的殊异资质,与她深厚的家学不无关系。而兰台秘书所说的那位长公主,之所以有能力推行改革,据余墨痕所想,也该是与长公主极高的身份地位分不开的。 余墨痕想到这些事情,不由叹了口气。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弋小艄在飞庐溯风底舱里讲解汽船偃机时的神采飞扬。 那个人鬼莫辨的女子,本来也出身于王权富贵之家,却终究被身世所累,兄妹两人对于偃术的热爱,最终都葬送在了滔滔江水之中。 兰台秘书显然是个话很多的人,见余墨痕神思恍惚,便问道,“你在叹什么气?”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我感叹自己有幸赶上了长公主推行改革,我母亲却没有这份好运。” 兰台秘书目光一动,“难道你的母亲……” “她许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余墨痕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女子的地位,至今与奴隶无异。所以,我的母亲也就只留下了一个姓氏。其实我现在很想写下她的名字,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做到了。” 没有恶意的人,都会避免触碰他人的伤心事;兰台秘书也终于没有再拉着她攀谈。 余墨痕一刻都没有多留,便离开了衍芬堂。 她日日拼了命地追赶那些极为优秀的同期,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可以耽误。所以她尽管还没有能够完全从过往悲伤的记忆里脱身,转身就去了“小摘星台”。 她这些日子在执金武库轮值。偃甲之学最开始是用于甲胄的设计,执金武库要做的事情,却是把这门学问应用到兵器的改良和建造之中。这是一个很精妙的领域,要求将机甲盒提供的动力与种种兵器的运作方式匹配起来,因此也非常重视偃师对诸多兵器的掌握程度。 这显然不是余墨痕擅长的事情。 哀葛的讲武堂毕竟是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地方,有几副淘汰下来的偃甲已经很难得,别说是这些相对先进的兵器,就算是与早年较为简陋的偃甲配合使用的那些没有蒸汽动力的老旧武器,余墨痕的使用经验也相当有限。然而,根据执金武库的偃师所说,要真正掌握种种兵器,最重要的就是经验。 余墨痕只好继续压榨她已经所剩无几的业余时间,几乎不眠不休地习练,力图驯服那些她用起来既不得心也不应手的铁家伙。 这其中,让她觉得最难上手的,就是千机弩。 在缺衣少食的贫苦境况里成长起来的人,比如余墨痕,常有一种通病,就是很难长期保持高度的注意力。 毕竟在他们生长的那种极为不稳定的环境中,将注意力全部投注于某一样食物、活计、钱财,便意味着忽视了另一些稍纵即逝的机会。这种代价,其实不是贫穷的人能够支付得起的。 在如此状态下生活了太长时间,他们的身体都已形成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们能够将有限的注意不断分散,在周遭种种事物之间来回游移、寻找机会;而相应地,他们也逐渐失去了高度集中注意力的能力。 而这种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却是操纵千机弩时必须拥有的能力。 余墨痕没有办法,只能不断训练自己的身体,把这种逐渐丧失的能力重新找回来。 所以她每天都会去小摘星台练习。 那是一座木制的高台,在几乎满载着钢铁和千岁金的机枢院里显得尤为独特。它的材质看上去颇为脆弱,但它的设计实际上集聚了历代偃师的智慧,相当牢固。 小摘星台拥有许许多多的功能。它上和下方的基座内外,都设置了各式各样的机件结构,使得偃甲的测试、武器的切磋、乃至纯粹由人体完成的武术较量,都可以在这里进行。因此,小摘星台就成为了机枢院的偃师得闲互相比试的地方,据说也是每一批预备役卒业时考核评定之处。 弩场的游靶,就设在小摘星台基座的一侧。 对于努力练习这件事,余墨痕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在哀葛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过余墨痕天赋不错。她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对于必须靠努力才能取得成就的人,也有些与元凭之类似的怜悯情绪。如今怜悯的对象成为了她自己,她心里实在是难过得很,并不希望叫那些同期的预备役注意到她私下里的苦练,因此总是挑摘星台无人的时候偷偷过来。 今日正值八部筹算,偃师们都在议事厅里;余墨痕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预备役,没有资格参加这种大型讨论,却刚好可以趁此机会,好好习练她那常被人形容为惨不忍睹的操弩之术。 她已经在小摘星台下呆了许久,肩膊给千机弩压得酸痛不已,可是她还是不愿意离去。 她已经射空了三只箭袋,游靶上的弩箭却寥若晨星。最偏的一箭,甚至相当滑稽地射到了边上作为景观的人工水池“洗箭池”当中去了。 每一枝脱靶的弩箭,都仿佛扎在了她的心上,逼迫她继续习练下去。 余墨痕默默取出了第四只箭袋,重新搭上弩机。 这一回,她第一箭倒还勉强离靶心不远,第二箭却直接脱靶了。 余墨痕心下又是疲惫,又是无奈。她正感焦躁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响动,转头就瞥见小摘星台另一侧飞过一个纤瘦的人影。 余墨痕看得一哆嗦,立刻就想起了蚩鲁山主峰上,蚂蚱似地悬挂在长绳上的自己。可是跟她想比,此刻吊在空中的这个人,身姿似乎从容得多。 余墨痕连忙放下千机弩,走到近前去看,竟发现是凌艾。 这位本该出席八部筹算之会的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小摘星台。她此刻正借助一根长绳吊在高台一侧,腰间悬着工兵袋,手里拿着一把木锤。 她居然在检修为小摘星台提供支撑的木桩。 余墨痕甫一驻足,就被凌艾发觉了。 凌艾很淡然地冲着余墨痕笑了一下,立刻又回过头去,长绳一荡,鞋尖一点稳住身形,继续检修下一根木桩。 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小摘星台的结构独特得很,想要查遍一根木桩,就需要不断在空中改变平衡。凌艾腰间那根长绳的末端并不能灵活移动,所以她稍有不留神,就会跟着长绳荡出去,很容易撞上小摘星台四维各式各样的机件。 何况小摘星台虽然不大,支撑它的木桩少说也有几百处,实在是个大工程。 凌艾却仿佛完全没有把这个数量放在眼里,只是很专注地一根根检查过去。 余墨痕看过去,只觉得她的动作简直称得上纯熟。 这事很让余墨痕吃惊。 毕竟,在余墨痕眼里,凌艾虽然不符合她印象里传统的闺秀形象,但实在是个堪称完美的人。 凌艾举止间从来不失大家千金的风度。她平日里的言论以直率犀利著称,却同时保留着贵族阶级应该具备的种种礼数,这种爽利而有度的处事风格颇为讨喜。她纵然有极其强硬的背景,但其本人毕竟实力不凡,不论是作为预备役,还是兼任衍芬堂的兰台秘书,做出的成绩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同期的预备役们就算嫉恨她,都找不出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龙章凤姿、羡煞众人的大小姐,这一会儿,却熟门熟路地做着余墨痕在讲武堂打杂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 余墨痕看着这一幕,不由苦笑了一下。 检修木桩这种事情,当年的余墨痕做起来,就是打杂的小工常见的那副苦哈哈惨兮兮的贱民模样;凌艾做起来,那种专注、纯熟、愉快的样子,却像是正在进行一项独特的爱好。 即便是有没听过凌大小姐声名的人,若是此刻路过,恐怕也会因为凌艾所展现出的风华,而停下脚步仰望的。 余墨痕仰慕之余,心念忽地一转——凌艾固然气质高华,但是检修木桩这种事情,便一定是低贱的吗? 小摘星台并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高台,其结构和设计都展现了历代偃师的智慧,堪称一件巨型的艺术品。为这样一座独特的高台检修部件,岂非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甚至即便不是检修小摘星台,而是收拾其他的什么常见玩意儿,只要凌艾醉心其中、自得其乐,难道就称不上是一种爱好? 余墨痕自结识凌艾以来,一向对这位大小姐很有些好感,此刻,或许是因为有凌艾在不远处相伴的缘故,余墨痕心里竟然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一箭比一箭稳当;此外,余墨痕对凌艾虽然叹服,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自愧弗如,却仍然没有脱出不服输的孩子心性。 凌艾可以很专注、很自得地去做一件原本又费劲又无聊的事情,余墨痕为什么不能? 【第四十三章】怪才 过了许久,凌艾终于轻巧地解开了拉住长绳的机关,悠悠地把自己放了下来。 余墨痕这才如释重负地将千机弩慢慢放到了地上。 她其实已经累极了,手臂和双腿都在止不住地抖动;而且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能够支撑这么久,并不完全是凭自己的本事,还得归功于偃甲之学近年来的飞速发展。 也不过是近十年前的事情——老式的千机弩结构复杂、部件繁多,颇有分量;再加上型号比如今的机甲盒大上许多倍的那种老古董,要是把这一套东西的重量全压在肩膊上,余墨痕怕是撑不过射空一个箭袋的时间。 余墨痕想起这个时间跨度的同时,也突然意识到,凌艾身居机枢卿的父亲,她自己那个惹人称羡的师范陆谌,甚至还有比她大了差不多十岁的元凭之……这些已经在偃甲领域取得了大大小小的成就的人,岂不是都是从那种比现在要困苦许多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余墨痕很有些惭愧——至少进入机枢院以来,她自己其实说不上吃过什么苦头。 同期的预备役和她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样多的。只不过她做起来太慢,才会一日比一日辛苦;如今她趁没有人在的时候独自练习,固然存了一份勤能补拙的奢望,可是那些仿佛天资上就比她强了许多的同期,私下里难道就没有付出巨大的努力? 她正在发呆,凌艾已经走了过来,很轻松地笑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已经开始为上战场做打算?” 余墨痕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有意与她比上一比,毕竟这种单方面不服输的倔气实在有些幼稚。她想了想,便随口糊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玩玩弩箭……你不是也在这里呆了许久?” “哎呀,我这是迫不得已,”凌艾轻轻蹙了一下眉头,用一种很好看的姿势踮起一只脚,伸出手去揉了揉脚腕,“我父亲总说我娇生惯养,不像他们那一代人能吃苦。虽然事实或许的确如此,我却是怎么样都不肯服气的,所以就和父亲打了个赌。” “打赌?”余墨痕失笑。她从小到大,都觉得打赌是一件纯出于意气的事情,既不值当,也无意义。 凌艾却毫无保留、甚至颇有兴味地描述着她那很有些孩子气的行为,“我问过父亲,他说如今机枢院最苦的差事,不过是把小摘星台下的一百二十八根木桩检修一遍。我就想啊,要是这样的事情我都能做得,想必能让老头子少挤兑我几句。” “……”余墨痕听得目瞪口呆,“就是为了这个?” “要不然?”凌艾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修木桩的活儿,看似简单;却也果真如我父亲所说,实在是很折磨人。要不是已经当着父亲的面放出过狂言,我恐怕也不会硬生生把这些木桩通通修一遍。”她说着就又笑了起来,“花了我好几天呢。其实还挺浪费时间的。” 余墨痕脱口道,“我还以为……” “什么?”凌艾好奇地看着她。 “……没什么,”余墨痕摇了摇头,想把自己之前的想法统统摇出去,“你的动作看起来特别熟练,我还以为你专门学过检修木桩的本事。” “这个嘛,”凌艾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我想不论是谁,但凡修过了一百来根木桩,都会变成熟手的。” 余墨痕只觉得自己简直小看了凌艾。 凌大小姐能够表现出那种得心应手、自得其乐的风度,并不是因为她当真从检修木桩的工作中获得了乐趣;她根本就是做任何事情都是如此。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凌艾道,“咱们机枢院这一批预备役里,确实有一个人,真的学过这种奇奇怪怪的本事。” “……啊?”余墨痕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应了自己无聊的揣测。 “你跟颜铮相熟吗?” 余墨痕果断地摇了摇头。 她估摸着自己跟这个名字唯一的交集,就是屡次在考核的红榜上看见他……或者是她? 余墨痕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同期的预备役。 凌艾看她那副尴尬样子,立刻就笑了。 “你或许该留意一下,咱们毕竟是同期;况且,颜铮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凌艾道,“最精最难的事情,他肯去学;最苦最累的事情,他也都会做。上回,我修木桩的时候被颜铮瞧见,他还嘲笑我笨手笨脚来着。”凌艾很无所谓地笑了起来,“颜铮唯一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大概就只有进衍芬堂做兰台秘书了。” 余墨痕楞了一下,“和你一样兼任兰台秘书?这恐怕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 按照陆谌的说法,凌艾还只是一个预备役,就已经能够兼任兰台秘书这种很安全稳定的职位,算是机枢院的正式官员。这种以保护贵族子弟为目的的机制,出现在凌艾身上,显然跟她的父亲不无关系。 那个让凌艾觉得很有意思的颜铮,居然也能有同样的机会。余墨痕猜得到,那家伙的家世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的确如此,”凌艾说起她所得到的优厚待遇,全然没有避讳,“想必人人都以为,我去做兰台秘书,不过是承蒙我父亲的余荫,该是件很轻松的事情;可是实际上,我能得到这个职位,只是因为颜铮不肯去罢了。” “哦?”余墨痕奇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机枢院纵然有心拉拢朝廷命官,特意优待我们这些名门之后,可是总共也只有那么几个预留的职位,并非没有竞争。”凌艾脸上仍然保持着那副混不在意的神情,“我资质有限,原本也没有奢望过什么。” 她这样优异的一个人,自认资质有限的时候,却是一副实话实说的态度,一点自谦的意思都没有。 “谁知道,颜铮他就是不愿意去,白白多了一个空位出来。”凌艾说着,不由笑了起来,“你应该不知道吧,颜铮是以离家出走相胁,才说服他父亲,准他进入机枢院的。” 余墨痕听得摸不着头脑。她自认人事方面相当愚鲁,不太能理解这些名门望族的想法。尽管如此,以机枢院的地位,无论是怎么样的家庭,都不该阻止自家的孩子来这里研习吧? “其实颜铮本来也不是要进机枢院的,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做个真正能够上场杀敌的武将。”凌艾边笑边解释道,“可是他家祖上三代都是文臣,从来没有出过像他这样一心上战场的人物——我父亲常说他是名字没有起好,才会如此尚武——反正,最后颜铮和他家里人各退一步,才进了机枢院这么个看起来可文可武的地方。” 余墨痕听懂了,“所以,颜铮的家人,就想把他送进衍芬堂乖乖呆着?” “猜得对,”凌艾道,“可是按照颜铮的性子,又怎么会遵从?他不光推掉了兰台秘书的位子,还一直想尽快上战场看看。所以他上次跟我说起你的时候,那副神情,可真是羡慕极了。” “什么?”余墨痕奇怪道,“颜铮为什么要羡慕我?” 凌艾看她那副神情,也不由有些疑惑,“难道老陆先生没有跟你说过?你去南方参与实战的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余墨痕经常会表现出一种呆愣的表情。这种表情如果出现在傅小姐稚气未褪的脸上,会很可爱;出现在弋小艄那张说不上有多美艳的脸上,会无端让人心痛起来;出现在凌艾脸上……凌艾是个永远胸有成竹的人,根本不会有这种实质上很愚蠢的表情。 唯独余墨痕发呆发愣的时候,就只有满脸的傻气。 她现在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凌艾看的好笑,连忙打圆场,“老陆先生大概事忙,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吧。” “……也有这个可能。”余墨痕嘴上虽然这么说,却觉得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陆谌的确是个红人,他那间小室的门永远敞开,每日的来客简直称得上是络绎不绝,谈什么的都有。但他同时也是一位相当不错的师范。他有时间也有机会跟余墨痕碰面的时候,总会很热络地问一问余墨痕的近况,聊一聊彼此的期望和打算。 这种师范和弟子之间的谈话虽然不会很及时,但是像上战场这种重要的事情,以陆谌的条理,绝对不会拖上太久而忘记告诉余墨痕的。 何况,以余墨痕目前这种捉襟见肘的水平,真的去了战场上,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 余墨痕并不是个爱多嘴的人,但是既然此事性命攸关,她还是不得不鼓起勇气开了口。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能不能跟我说说?”余墨痕很小心地试探道,“当然,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也……” “这倒不用担心,老陆先生公开讨论过的事情,在机枢院内部是不需要保密的。你看,颜铮都已经听说了。”凌艾笑了笑,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就道,“这事情说来话长。要从头讲起的话,咱们得先说说你。你不是齐人,对吧?” 【第四十四章】旧事 “哎?”余墨痕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解释道,“不是。我父亲是图僳人,我母亲是齐人。” 凌艾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自我介绍,颇有兴趣地看着她,“那你呢?” “我……”余墨痕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在图僳族和齐人两边都没有认同感,纵然生在哀葛,长在哀葛,却向来只觉得自己是一蓬大风刮来的衰草,怎么也没法子把根钻进那片土壤里。 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都不算吧。” 凌艾虽然不明白她何出此言,但见她表情失落,连忙安慰道,“其实也没什么的,这种情况在机枢院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老陆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起过锦娘?” “锦娘?”余墨痕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迷茫地摇了摇头,“没有听过。” “看来你和你的师范还不够熟络,平时可要多聊聊。”凌艾笑着解释道,“锦娘是老陆先生的妻子,也算是机枢院的一份子,不过她只为老陆先生工作,”凌艾她说着就露出了一点神往的表情,“那可是个非常聪明、也非常美丽的女子。” 余墨痕不由有点好奇。凌艾岂非已经足够聪明美丽? 凌艾看余墨痕那副表情,就笑道,“锦娘这些日子回到北梁探亲去了,不过你将来肯定会见到的。” 余墨痕在讲经院学过一些大齐帝国的历史,听说过北梁。 那地方原本叫梁国,是大齐帝国北面的一个小国,两边一直征战不休。大齐帝国毕竟国力雄厚,不断侵吞梁国的土地,甚至逼得梁国连都城都北迁了;后来千岁金现世,大齐帝国的军队更加势不可挡,已经变成北梁的梁国就彻底被吞入了大齐帝国的土壤。 这种命运,和哀葛山寨不无相似之处。 凌艾又笑道,“此外还有一件事,你或许想知道——锦娘的母亲,好像也是从你们西凉那边来的。” 西凉这个说法,其实是齐国人的用法。余墨痕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说的是蚩鲁山西面包括哀葛在内的各个寨子。 那样的话范围就很大了。虽然和大齐帝国的城市相比,哀葛这些地方的人数少得简直有点可怜,但是蚩鲁山西面的地域其实相当辽阔,各族的寨子也都分散,有许多山寨之间,可能根本就没有过任何联系。 只是对于齐国人来说,这些人好像都是同样的蛮夷,可以用一个词来简单指代。 余墨痕此刻毕竟身在官府,只好把心底那点大逆不道的想法藏了起来,只淡淡道,“哦?她是哪个部族?”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凌艾摇头道,“只知道好像是逃难到北梁去的。而且锦娘没有父亲……”凌艾说着,不由有些唏嘘,“真的很难想象——以锦娘那样的风姿和气度,寻常人一定猜不出她小时候受过多少苦难。” 余墨痕听得心念一动,喃喃道,“有点像。” 凌艾不解地问道,“什么有点像?” “……也没什么,就是跟我娘……还有我自己……有点相似。”余墨痕的脸悄悄红了。她拿自己和师母比较,很有些不好意思;更叫她纠结的是,那些在心里压了很久的旧事,此刻居然又冒了头。 “哦?”凌艾奇道,“你的故事又是什么样的?” “我……”余墨痕有点犹豫。她时常自认身世卑微低劣,过去的家事从来不愿与人言;可是在凌艾这样一个明朗旷达的姑娘面前,余墨痕又觉得自己若是故意遮掩,实在是有负凌艾平日里对她的照顾。 此外她近日给种种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难得有个机会,能够把心里已经积存得过多的旧事倾吐一二。她忽然觉得不妨试一试,算是面对新生活做出一次比较主动的改变。 余墨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想成为元凭之,也想成为凌艾。她很久以来形成的习惯,都因为这种向往,一点点发生了改变。 “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余墨痕抬起头,惨兮兮地笑了一下,“不过你要是愿意听,倒也可以当个笑话讲讲。讲完之后,还请告诉我,师范做什么非要把我派到战场上去。” 哀葛本身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千岁金矿又很需要劳动力,这两个条件加在一起,就促使哀葛成为了大齐帝国徙流刑的终点之一。 余墨痕的娘,就是一个齐国流人的女儿。 余墨痕那倒霉的外祖父大概是没有撑过漫长的徙流之路,也可能是因为劳役过重死在了矿里,她娘没有提过。 余墨痕只知道,这位从未谋面的外祖父的死让她娘成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外来女人。 这个女人身上具有很多当时的齐国闺秀常见的气质,说好听点叫温婉,说不好听叫怯懦。据说这种气质能够让女人获得一些必要的名誉,免于流言蜚语的中伤,并且有助于获得一门不错的婚事。 但是这种气质也使余墨痕的娘无法在异乡独自过活下去。 最后,这个女人在情势所逼之下,选择了嫁给一个当地的图僳族人。他们生下了余墨痕。 余墨痕的爹是个一穷二白的图僳平民。对于他来说,图僳人祖辈传承的权益和谋生手段都已经不再适用于当下;他寻找到自身可能存在的价值之前,又先看到了自己一生都会被齐国人束缚手脚的命运。 他和所有的图僳男人一样痛苦、愤怒,也一样迷茫、不知所措。余墨痕的爹最终选择了听天由命,这种由内而外的放弃,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十二分的懒散和无赖。 在余墨痕看来,还有十二分的愚蠢。 “但是他教会了我一种很重要的东西。”余墨痕惨笑道。 “是什么?” “他快要把自己饿死的时候,竟然不知道从哪儿学得了一点修理民用偃机的手艺糊口,”余墨痕的目光望向了很遥远的地方,仿佛找不到能够降落之处,“这种手艺虽然跟机甲沾点边,却是很低贱的活计……不过我在哀葛的时候,能够进讲武堂,被元将军看中,也是因为从前跟我爹学了一点关于机甲的粗浅知识。” 凌艾点了点头,“人的际遇,有时候很难说的。” “对,”余墨痕道,“就好比我娘,她因为无力自足,以为能够嫁给手艺人已经是天降的好运……” 但是这个远离家乡的女人没有想到,根据当地男人在长期的懒散和无赖中养成的习惯,以及对古老传统的深刻解读,娶个妻子,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多了一个奴隶,一口牲畜,一块随意蹂躏的旧抹布。 余墨痕从能记事开始,所见所闻最多的,就是她爹吼着毫无逻辑的污言秽语,先砸锅瓢碗盏,后砸她娘。她娘气苦,跑了两回;但是她娘一方面惦念着余墨痕,一方面也养不活自己,最后还是没能逃出她爹的魔爪。 或许是念着余墨痕年纪还小,她爹打她的次数略微少些。余墨痕也不像她娘那样逆来顺受,经常挥舞着稚嫩又脆弱的手臂反抗,试图以暴制暴。没有用。她太小了,打不过一个借此舒展筋骨的懒散男人。 余墨痕就在这种无法逃离的折磨下逐渐成长起来。 她战战兢兢地活着,竟然也还算平安。 天长日久,余墨痕逐渐错觉自己能捱过这种日子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她娘死了。 凌艾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才慢慢开了口,“难道是你父亲……” “我不知道,”余墨痕露出一个绝望的表情。 她尴尬难堪悲伤失望的时候总会尽量笑一笑,然而这件事情上,实在是很难笑出来。 她梦见过许多次她娘过世后的样子,总是安安静静的一副惨象,无声地在她心里撕出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 但是她真的不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因为她并没有亲眼见到。 “我那时候还在讲经院读书,”余墨痕的眼神空落落的,“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娘还好好睡着——她前一晚的确挨了打,受了些伤……但总归还是活着的。” 余墨痕没有告诉凌艾,她起得那么早的原因——因为穷,她不太受夫子和同窗们待见,到得稍晚一点,就会遭受一顿相当严厉的训斥和嘲笑。她受过的白眼和挨过的打一样多,心气却还是那么高,面皮比学堂的窗户纸还要薄。 她也没有告诉凌艾自己为什么会撇下受伤的母亲。 当年的小墨痕很担心地去喊她娘,她娘哆嗦了一下,然后在明显很不舒服的状态下,往远离小墨痕的方向挪了一点。 小墨痕明确地知道她如何拖累了自己可怜的娘,因此,对于她娘这种表达厌恶的动作,小墨痕有着充分合理的解释。 于是她将未能表达的关心,掺着陡生的一点尴尬和难过,囫囵咽了下去。 “下了学再回来的时候,我只看到,有人用一卷薄席,把我娘抬了出去……”余墨痕说得很慢,“我爹那时已经被衙门绑走了。罪名可能是杀人,也可能不是,我也不想知道……然后我就跑了。” “这么说,你以前不在……哀葛?”凌艾居然记得余墨痕的来处。 “在的,”余墨痕很淡地笑了笑,“我当时年纪还很小,跑了一天一夜,只跑到了寨子另一边……可是那个时候,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场景我现在都还记得……天色很晚了,背后的万家灯火逐渐点起来,衬得我们家那个简陋的门板活像一张黑漆漆的巨嘴。我一走近,就要脱离虚踩在脚下的十丈红尘……”余墨痕的声音低了下去,“彻底被吸到地狱里去。” 【第四十五章】因缘 凌艾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了握余墨痕的手。 “其实我爹和我娘……我有时候觉得他们的命都是自己写就的。”余墨痕仰起脸,“没有人想到过我娘会死……她以前挨过很重的打,也都没有事,好像只需要哀哭一阵,稍微歇一歇,就可以很快着手去应付我们当时那种……根本就不允许人休息的日子。她的生命力那么强韧,好像不管什么样的虐待都能承受。” 凌艾将她的手握地更紧了。 “我爹也是,他本来只是脾气有点暴戾,可是遇上我娘那种柔婉的气质,就能演变成恣意,无赖,不计后果。我娘死的那天,据说他本来还在外面喝酒。”余墨痕慢慢道,“我常常觉得……错误的事情不受阻止地进行下去,就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没有问题。反正我们一家好像都是如此。” “其实人人都有这样的时刻。”凌艾或许是气质使然,不笑的时候,语气里也会带着一种宽慰他人的意图。“偃甲的齿轮,也是走空的时候转得最顺利。”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余墨痕静静地任她握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我不想走我娘的老路,也很讨厌我爹。我不喜欢做齐人,也不喜欢做图僳人。” 凌艾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听说你的名字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很喜欢做齐国人。” “我有个齐人的名字,不过是因为,这是讲经院的夫子取的……人家这么喊我,有一种我还在读书的感觉。”余墨痕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笑容,“凌艾你大概没有体验过……有些人的生命里面,每一个出路都很珍贵,所以总是想要抓住。” 凌艾笑了笑,明显是想表达她很明白这种体验。 她只是没有说出来。 “我虽然很不愿意相信命运,但近几年或许真的交了好运,”余墨痕慢慢恢复了平静,“机枢院虽然不是我从前想象的那种人人都只醉心于偃甲之学的地方,但也的确是我追寻了很久的出路。我很满足了。” “这种时候或许不该说煞风景的话,”凌艾轻轻地将手收了回来,“我猜你一定不愿意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去。”她那张一向明艳的脸上很罕见地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可是凭之说服老陆先生、老陆又费了好些力气游说机枢院收下你,其实为的是送你回去。” 余墨痕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凌艾很坦然地对上余墨痕的眼神,“凭之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他为什么要举荐你进入机枢院?” 余墨痕点了点头,心里很是忐忑。 自从收到机枢院送去哀葛的喜报开始,余墨痕心中就生出了一点疑虑。那份喜报虽然格外潦草,却也代表着机枢院的肯定、信任和期许。她不确定,自己的能力是不是当得起这些东西。 在哀葛那个地方,她的实力远远胜过周遭的纨绔子,可是,余墨痕自己也知道,在这种小地方拿个榜首,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 机枢院则不一样,这是大齐帝国偃甲之学的圣地,所聚集的是来自全国的优异人才。在余墨痕递交申请状的时候,全国上下必定有无数同样有志于成为偃师的人,梦想着能够有走进机枢院的一天。 跟这些人比起来,她当真能够当得起机枢院的青眼吗?连余墨痕自己,都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即便连徐夫子都认可了她的实力,余墨痕仍然没什么自信。她不知道,机枢院肯录用她,到底是看上了她的能力,还是全看元凭之的面子。凌艾这句话,无疑戳中了她心底这个一直不太敢面对的疑虑。 凌艾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道,“你别胡想,凭之虽然是朝中的红人,却也没有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你能来机枢院,靠的是真本事。” 余墨痕仍是低着头,“有真本事的人很多。” 凌艾就道,“会说图僳话的却不多。” 余墨痕眼皮一跳,就听凌艾继续道,“你知不知道凭之当年是为了什么要去哀葛?” “听说是勘矿……”余墨痕回忆了一下,“我当年还觉得奇怪,他是个将军,又代讲武堂的文课,还会勘矿……怎么会有他那样的人,能够同时做这么多不一样的事情。” “他其实不太懂勘矿的事,但也的确是个涉猎很广的人。你知不知道他很会画图?”凌艾见余墨痕点了点头,又接道,“这就是帝都派他去的理由。凭之跟着勘矿的军士到哀葛去,为的是把哀葛以南的舆图画出来。” “我还说呢,”余墨痕想起一些旧事,笑了一下,“他怎么总是到处乱跑。” 她想了想,又问道,“可是哀葛以南又有什么?我们那个地方其实贫瘠的很,连千岁金的产量都不算高。” 凌艾就道,“蚩鲁山以西的传说你一定听过不少,真真假假,难说的很,但勉强也能作为一种参考。”她略一思量,又道,“如今大局已定,你也不以图僳人自居,这些事情也不妨跟你说说——帝都从很早以前,就不断地派出各种能人到西凉去探查这些传说的真实性,说起来,其中还有凭之的父亲。” “元将军的父亲……”余墨痕心中一跳,“也姓元?” “这是什么问题,”凌艾笑起来,“当然姓元。” 余墨痕想起蚩鲁山上的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凌艾只道余墨痕还陷在自己悲伤的过往里没有走出来,轻轻拍了拍她,又继续说下去,“反正这些人最后探出的结论,是所有千岁金脉的源头,应该就在西凉以南的深海之中。” 余墨痕一愣,“西凉以南……是海?” 哀葛已经是蚩鲁山以西最靠南边的寨子了,但是内部也分了许多个小寨子;余墨痕从前在哀葛的时候又不是个喜欢出门的人,连稍远一点的第三寨都没有去过,更南边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想要去看一看。 可是她身边那些土生土长的图僳人,也都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想来那海的边界,恐怕距离哀葛也还有很远。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是不是?”凌艾的目光也变得悠远起来,“也不知道从前的堪舆斥候是怎么做到的——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家、甚至都没有过人迹的土地上,走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可是他们的足迹,却因为涉及到千岁金的秘密,不得不被掩埋在机枢院的卷宗里。” “这些事情……”余墨痕略一沉吟,“告诉我,真的没有关系?” “你毕竟总会知道的,”凌艾定定地看着她,“因为这件事情,涉及到凭之联合老陆先生,还有我父亲——或许还可以算上我——我们一定要把你收入机枢院的原因。”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余墨痕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指的抖动,“让我想想,难道是这样……其实不管是谁都没有关系,你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很热衷偃甲之学,很向往机枢院……又刚好会说图僳话的人……是不是?” “也不全是如此。”凌艾的目光很是坦诚,“这件事情,原本完全是可以由凭之完成的。他虽然不会说图僳话,可也有很多法子跟当地人打成一片。所以最开始,我们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去找一个当地人。”她顿了顿,又道,“但大齐帝国之所以把讲武堂和讲经院一路开到西凉去,就是为了教化当地的异族人,由内而外将他们同化为齐人。启蒙偃甲之学,一开始的用意自然不是培养出一个出身于西凉的偃师,而是为大齐帝国的统一打下基础。此事并非一日之功,但经年日久,总能取得一点成效。” 余墨痕没有说话。 她虽然一心向往偃甲之学,从前却总是不明白,哀葛设立讲武堂能有什么用,在哀葛,大多数图僳平民始终靠着贩卖体力为生。对于他们而言,偃甲之学和读书认字一样,都是够不着的阳春白雪,是有钱人用来装点门面的摆设,除了一点体面之外,很难有什么实际的用途。 可是余墨痕偏偏想要拥有那份体面。她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无数灰暗的词汇所框定。“孤苦无依”、“疲于奔命”、“流离失所”,这些描述是阴冷狭窄的铁笼子,逼得她动弹不得。唯有“体面”无边无际,宽厚地展现着一种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自由。 这个词稳稳地站在余墨痕人生的对立面,直到元凭之那一晚为她点燃了一盏烧金子的汽灯,余墨痕才觉得,自己苦苦挣扎的人生,第一次和这个词扯上了关系。 “凭之恐怕也没有想到,居然就在那里遇到了你。此事也让朝中支持在西凉推行军武教育的人看到了一点成效——这其中就有我父亲。所以你先前进入机枢院的时候,虽然迟来了许久,流程却也走得还算顺利。” 余墨痕怔怔地看着凌艾,心头五味杂陈。 凌艾笑了笑,又继续道,“至于凭之,其实他早就有隐退的意思了。他好多年前就说过,想找一个人来取代他的位置,他不希望这个人受身世背景所束缚,所以不可能在出身贵胄权臣之家的人当中挑选;可是他又很难在民间找到热衷此道的人才,因此一直为难得很。可是后来他却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相中了你……我原先还不相信,总觉得你毕竟是有机会接触偃甲之学的人,怎么会真的全无背景。方才听你讲起身世,才知道当真如此。” 凌艾说着,脸上居然露出了些许钦佩,“这就是所谓机缘吧。”她笑着看了一眼余墨痕,“天意从来高难问,可是机缘来了,也得有本事的人才能把握得住。” 余墨痕愣了一下,就道,“元将军年纪轻轻便已经颇负盛名,如今在朝中也是春风得意,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为什么要找人来取代他?” “他有他的苦衷。”凌艾叹了口气,“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做将军的。凭之的才能把他推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却一步步逼得他离真正想做的事情越来越远了。他早就有隐退的意思,可是身上有太多的担子,怎样都卸不掉。幸好你出现了。”她看着余墨痕,露出了一个混合着希冀和怜悯的笑容,道,“今后,这些担子,可就都是你的了。” “这可真是巧了。我刚好又会说图僳话。”机枢院看重的原来是她哀葛原住民的出身,此事已经在余墨痕心底紧紧地打了一个结,一时半会儿怕是解不开了。余墨痕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所以,上战场……也是为了此事做准备?” 【第四十六章】鬼道 “也不全是为了千岁金的事……凭之希望你能尽早做到他的位置,所以打算让你尽快熟悉他的工作。”凌艾笑了笑,“凭之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把偃甲之学应用到真正的战场当中去。他不仅是最有才能的人,也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余墨痕不明所以,“什么叫‘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战争不只是沙场上的胜负,朝堂上明里暗里争执也从来没有停歇过。偃甲军队是国之重器,也是朝中诸多势力争执的因由。做得好谁都想抢功,做不好谁都不想担责任。”凌艾说起这些事情,就如同说她自己的家事一般自然,“刚巧出现了元凭之这个人,他有本事却又没背景,跟朝中的诸多势力都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刚好可以给推到战场上去,一天到晚捧着这只全帝国最烫手的山芋。”她是见惯了这些事情的人,语气里却也显出了几分唏嘘,“这些年来,凭之也实在是辛苦得很。不过,将来辛苦的就是你了。” 余墨痕的手指又不禁动了起来,“所以,元将军把我举荐到机枢院来,就是为了……为了……”她实在不想承认,元凭之居然一早就打算把这些烫手的山芋全部丢给她。可是想起这一路的遭遇,她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假如我真的有那么重要,元将军之前为什么对我那般不闻不问……我为什么……我差点都没有能进机枢院……” 她的情绪几近失控,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些什么。 机枢院最初通过余墨痕的申请的时候,只给她寄了一张信报;这张很多事情都没有说清楚的信报,连同之后许多件余墨痕无法获知全部状况的事情,一起把她逼上了一条极其难走的路。 余墨痕最后能够活着到达帝都,运气简直要占上大半的功劳;另外一小半,大概是坚持想要来到机枢院的决心。 按照余墨痕从前的看法,不管这一路如何辛苦,最终的目的终究还是达成了,那就已经很好了。 毕竟,人的际遇,很多时候是无法归咎于任何人、任何事的。 可是凌艾所说的话,却让她难过极了。 她当然不希望元凭之被人推出来当靶子,可她也同样很难接受,元凭之待她这般好,原来只是为了让她替他当个靶子。 凌艾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有些事情,凭之或许没有考虑周到。但是他这个人,我想你也大概清楚——但凡是他能做到的事情,他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余墨痕闻言,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了一点,才开口道,“我听说,元将军亲自督送了去西凉官驿的泛日鸢。”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来。 难道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她还想告诉自己,元凭之为的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会说图僳话的预备役;他一番良苦用心,多多少少也为她考虑过? “西凉一带没几个通过申请的预备役,帝都本来是不打算派泛日鸢去的。”凌艾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楚,“是凭之他好不容易从战场上回来做述报,得知了此事,强行排出一班泛日鸢,亲自督送到西凉去,为的就是把你平安接来。”她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不知后来出了什么事情,你们两个还是错过了。 余墨痕那点小小的心思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还是有些失落。 “不仅如此,凭之因为最终要把你带进这一趟浑水里,心里一直抱歉的很。他跟我们说过,在你没有来到帝都之前,无论你做什么,他都绝不会干涉,绝不会调查,一定会给你足够的自由,给你转身的余地;不论将来有多么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都必须等你真正通过了入院试、正式进入机枢院才作数。”凌艾道,“你也知道入院试考察的是什么——只有经历过那些,并且真正认同机枢院所做的事情的人,最终才能够入院的。” 余墨痕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她也不由苦笑了一下——若非元凭之这一番好意,她这一路上,或许就不会经历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辛苦。 “这条路,的确是凭之想让你走的,但他也并不希望违背你自己的意愿。”凌艾的声音很平淡,却也很温和,带着她常有的那种令人宽慰的语调,“他终究是一片真心实意,还请你莫要生气。” “谈不上,”余墨痕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我刚才的确有点难过……不过我已经想明白了。不论是谁,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总得付出一些代价。我原本就希望能够投身于偃甲之学,元将军所做的,只是给了我一个机会罢了。” 她抬起头,对着凌艾笑了笑,“要不是元将军当年把我从苦海里捞上来,我现在恐怕还在哀葛那个又小又穷的地方打杂。这份知遇之恩,不论背后有什么理由,我都当涌泉以报。” “我没有替凭之撇清的意思,凭之也绝对没有过以恩相胁的想法。”凌艾轻轻地叹了口气,她那双很明亮的眼睛再一次望向了余墨痕,“这件事情上,凭之难辞其咎,我也算是他的帮凶,或许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我们总还是希望你心里能好过些。” 余墨痕上一次听到凌艾用这种语气说话,还是凌艾那个叫做菖蒲的歌女妹妹对着他们发脾气的时候。 凌艾岂非已经揽下了太多本不该由她来承担的责任? 余墨痕轻轻叹了口气,就道,“元将军和你……你们已经很顾及我的心情了。”她想了想,又道,“师范是不是也知道元将军的打算?” “此事毕竟是经过了我爹和老陆先生首肯的。”凌艾点了点头,“而且凭之常年在外奔波。老陆先生答应过他,要好好培养你的。” 余墨痕就道,“师范一直没有将要上战场的事告诉我,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时局所迫,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我理解的。” 凌艾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何况,”余墨痕又道,“即便没有这一回事,我从前的很多经历也无可避免;我以后的人生,也不一定就会完全被机枢院赋予的任务所左右。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她微微低下头去,“我只是……我只是突然听说此事,心里有一点过不去,还请你见谅。” 凌艾笑了笑,“你能想通就好……” 她正说着,眉头忽然轻轻一皱,拉起余墨痕,飞身把她带到了存放偃甲武器的架子后面。 这一下拉得余墨痕莫名其妙,但凌艾的本意显然并不是把她扔到地上去……她的背部还没有碰到地面,先撞上了一只手。 凌艾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到了余墨痕背后的手,轻轻地把余墨痕托了一下,没有让她摔下去。 凌艾的动作又快又稳,她在一瞬间完成了所有的动作。 唯一发出的一点声音,就是凌艾飞身跃起的时候,顺脚踢出去了一枝弩箭,刚好带上了通往走廊的大门,生生造出了一种有人刚刚离开的效果。 余墨痕的眼睛都瞪大了。 她在讲武堂的时候,也是正经参加过操练的,体力不弱,打架的本事估计也不输讲武堂那群纨绔,却绝对施展不出凌艾这样的巧劲和速度。 她惊讶的表情只露出来了一半。 因为凌艾的另一只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有人来了。”凌艾附在余墨痕耳边,声音几不可闻。 余墨痕觉得奇怪。小摘星台并不是什么非请勿入的地方,尽管位阶更高的偃师们有通过衍芬堂优先预订场地的权力,但无人使用的时候,像余墨痕这样的预备役随意进入,也是得到允许的事情。 至于凌艾,她出现在机枢院的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恐怕都不会有人提出任何质疑。 所以凌艾为什么突然要藏起来? “来人走的是‘鬼道’。”凌艾轻声道,“用的上这条路的人不多。之后有机会再跟你解释。记不记得你是怎么从试炼场出来的?” 余墨痕一愣。 她完成入院试的时候,被那些机关门后地狱般惨烈的景象吓得不轻,又要不断强迫自己解开那些蕴含着偃甲之学各类原理的机关,神思恍惚、手忙脚乱间,根本没有留意到脚下看似稳定的“地面”。 等她在那些环环相套的机关门内部走出了老远,才发现会动的不仅是试炼场那间小小的厅堂;这些能够自行生出变化的道路,使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凌艾所说的“或者直接回到老陆先生的屋子”,意思或许是,她不一定非要从试炼场的大门离开。 余墨痕心里一跳。难道她最后从试炼场中脱身的那条曲折却安稳的小路,也是所谓“鬼道”的一部分? 她心里揣着这一点猜测,顺着凌艾的目光往外看去。 凌艾看的,却是那作为景观设置的所谓“洗箭池”。 【第四十七章】归人 那是一处很浅的水池,连一条鱼都没有,一眼可以望见底部人工造出的水底巨石的纹理;水池形如弯月,能看出来设计者略费了些实际上没什么用处的花巧心思。 机枢院所推崇的是偃甲之学一脉相承的精简实用,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据说是为偃师们的“心境”考虑。机枢院的主体部分毕竟都在地下,一直不见天日。据说在这种境况下工作久了之后,人的心情和工作的效率都会很受影响。 但这实在不大像是机枢院里这些一天到晚跟偃机打交道的人会考虑的事情。 余墨痕原本也觉得疑惑,后来还是听几个同期解释,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竟然又是那个似乎对帝都上下都有着深远影响的长公主做下的功绩。 机枢院原本对这类需求嗤之以鼻,然而长公主高举人权大旗勒令整改,机枢院才不得不稍作妥协,设置了洗箭池这类看来没什么具体用处、纯粹为美而美的装置。 为了应付上级而建设的东西,总是很难拥有灵魂。即便是以余墨痕对营造法式粗浅的理解,都能够看得出来,在小摘星台这一带的构造之中,洗箭池所在的位置其实相当鸡肋,拿来做什么都不太合适。余墨痕觉得,或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最后才决定拿来修建景观水池。 但是现在她的想法发生了一点变化。 机巧无穷的机枢院,怎么可能设置无用的东西? 此刻,洗箭池里荡荡悠悠的水光,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余墨痕屏住了呼吸。 水下传来三声轻响,四周跟着便“咔哒”几声,小摘星台上那些平日里不怎么启用的机关里,倏忽间便飞出了一排弩箭;这些弩箭的力道不大,所到之处也并未破坏任何东西,似乎是示警用的。 三排弩箭过后,停顿一会儿,又是一阵脆响——所有的门户都锁上了。 余墨痕和凌艾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余墨痕觉得疑惑,是因为她从来不知道那座洗箭池里面竟然还有某种装置,能够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同时控制周边位置不同、结构不一的各种机关。 凌艾却显然是知道的;她对着余墨痕做了个嘴型,“熟人。” 余墨痕渐渐明白凌艾为什么要藏起来了。 机枢院的偃师,此刻都集中在八部筹算之会上;凌艾若不是为了和她父亲打的那个无聊的赌——甚至还可能是特意来找余墨痕——本来也该是要去的。 以凌艾平日里的稳重程度,如此重要的会事,她纵然不去参加,对于筹算讨论的内容,应该也会有所了解。 而凌艾这会儿躲躲藏藏的行为,至少能够说明两件事。 第一,洗箭池下那条所谓的“鬼道”,应该是紧要关头才会启用,并且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至少在某些情况下启用的时候,会需要驱散身在小摘星台周边的无关人等。 第二,能够使用这条“鬼道”的,一定是些凌艾此刻明确知道他们本该在哪里的人——余墨痕猜测,拥有这个权力的,恐怕就是正在八部筹算之会上的偃师。 所以现在的状况,就是一个拥有一定地位和权力的人,在做一件有些严重、却没有事先让凌艾这个负责替监督机枢院一切事务的兰台秘书知道的事情。 余墨痕仿佛预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毕竟是个不愿多生事端的人,现在只想溜之大吉。 可是眼下这种境况,她能藏起来都是沾了凌艾的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脱身了。 凌艾没有再说话,只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洗箭池中。 一阵齿轮和撬杆转动的声音颇有秩序地响起,洗箭池中那层浅水不知从什么地方退了下去,水底的巨石缓缓滑动,最终露出了一个能够允许人通过的口子。 那里走出了一个蒙着脸的人……实际上不止一个。他的背上,还伏着另一个毫无动静、不知死活的人,看身量,应该是个女子。 两个人都湿漉漉的,水滴不断从他们的发梢和衣角落到地面上。 凌艾忽然放开了余墨痕,径自站了起来。 那蒙面人立刻转过身来,手中有一样尺把长的东西,眼看就要向着凌艾投过来。 “前辈。”凌艾走出去几步便停住了脚步,不肯到近前去,“你就到这里吧。” 那蒙着脸的人看了她一眼,收起了手中兵器,淡淡道,“原来是小凌。” 他的形象肃杀得很,声音却自有一种如珠玉般温润的质地。 余墨痕依然缩在武器架后面,此刻听着这一把相当特别的嗓音,竟然觉得有点耳熟。 然而她自离开哀葛以来,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此刻看不见对方的长相,实在很难对上号;她正苦苦思索,就听见凌艾继续道,“请你将锦娘放在这里,然后速速离开。剩下的事情,我去处理。” 余墨痕很吃了一惊——那伏在蒙面人背上的女子,竟然就是锦娘? “我本来也只是送阿锦回来。你不必担心。”那蒙面人的语气依然很平淡,“我没有忘记旧事。如果不是情势紧急,也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失去了前辈,对于机枢院来说,实在是惨重的损失。家父和我都很痛惜。”凌艾的声音平静得没有温度,“但是事已至此,还请前辈速速离去,不要再生事端。” “也罢。”那蒙面人说着便将锦娘轻轻放下,然后退回了洗箭池中,“你要是愿意的话……还请你好生照顾阿锦。” 到这个时候,余墨痕才终于想起来在哪儿听过蒙面人那把特殊的嗓音了。 “……老孟?” 余墨痕还没能成功地把哀葛那个莳花种草、冲茶养猫无一不会的老仆跟眼前这个蒙着脸的入侵者联系起来,老孟就已经消失了。 来时无影,去亦无踪。 洗箭池的水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迅速将水位恢复了原状。 齿轮和撬杆重新转动,地下深处熊熊燃烧的千岁金产生的力量拉动着无数根链条,将小摘星台周遭的机关尽数恢复了原样。 余墨痕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此刻,除了地上仍然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的锦娘,只有几圈以某种规律排列的弩箭,以及洗箭池前仿佛只是碰巧溅出来的几滴水迹,无声述说着方才的一切并不是一场诡秘的迷梦。 凌艾轻轻叹了口气,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察看锦娘的情况。 看她检查锦娘时的架势,至少学过一点基本的医术。 “还好,只是晕过去了,”凌艾示意余墨痕走出来,“我在这里照顾她。你一个人去找老陆先生,可不可以?” “好的。”余墨痕拔腿正要跑出去,脚下忽然一停,道,“可是,师范他不是应该还在八部筹算之会上……” “你到衍芬堂去,跟能找到的兰台秘书说……”凌艾顿了一下,“‘水鬼’。” “‘水鬼’?”余墨痕听得一呆,“就这两个字?” “对,就是‘水鬼’。这是个代号,能够代表很多事情,足够让兰台秘书去通报了。”凌艾说得很快,也很清楚,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下。 凌艾对机枢院的一切都熟悉得像是自己的家,她手脚利落地找出了针砭等等余墨痕从来没有在小摘星台边看见过的事物。 看来,她对于医术的了解绝对不是“基本”的程度,简直已经是个真正的大夫。 余墨痕相形见绌,只觉得稍微跑慢一步都会坐实了自己是个废物。 凌艾说的没有错,衍芬堂通传消息的速度也很快。陆谌赶过去之后,就没有余墨痕什么事了。 使用代号的一个好处是,传话的人不会知道太多情报。所以这件事情,也就没有在规格不小的机枢院流传开来。 只是自那一天起,凌艾和陆谌都忙得很;衍芬堂不见了从不缺席的凌大小姐,陆谌那间永远贵客盈门的小室也掩闭了许久。余墨痕见不到朋友,也见不到师范,只好一个人照常埋头苦干,全副心思都用来对付那些一直叫她云里雾里的深奥知识。 她在机枢院呆得久了,和所有人熟悉起来之后,越发被自己的无能所折磨。 自己没能耐已经是铁打的事实,人家贬低起她来有理有据,倒也没什么;这种时候,余墨痕最怕的其实是有人夸她——面对凭空捏造的礼貌性夸赞,她恨不得比对方还尴尬。 机枢院的人们,就天天让她尴尬。 每个人跟她这样一个样样都垫底的人打招呼的时候,都会给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甚或夸一夸她那毫无可圈可点之处的工作。每到这个时候,余墨痕简直能看到对方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里都有一行字呼之欲出——我没有冷落你,也没有不理你,我的责任尽到了,你赶紧滚吧。 余墨痕一个人过了好些年,天天提醒自己注意学习察言观色,其实只学会了从别人眼睛里看到一个千疮百孔的自己。 至于说别人怎么个想法、怎么个感受,那都是别人的事,跟她这只白眼狼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既然这样想,也就只好拼了命地继续追赶,只希望她再次见到那种笑容的时候,能够心安理得一些。 就连老孟为什么会带着锦娘出现在机枢院这个巨大的疑问,都被余墨痕抛在了脑后。 她毕竟是个不喜欢多事的人,并不希望因为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一份乍起的好奇心,就毁掉牺牲了许多东西才换来的前程。 直到有一天,活过来的锦娘出现在了余墨痕面前。 【第四十八章】锦娘 余墨痕之前听说过,锦娘获救不久后便醒了过来;只是,余墨痕一直想装作自己从未卷入过那件事情,于是始终有意避免相见。 锦娘却是特意来找她的。 余墨痕第一次见到锦娘的时候,只看到了两个人鬼莫辩的形象从荡荡悠悠的水池里钻了出来。那场景实在有些奇诡。所以余墨痕纵然听凌艾描述过锦娘的美貌,仓促之下,也并没有留意。 她现在才知道,凌艾所言,果然不虚。 这个女子已经恢复了她本该拥有的活力和健康,看上去如同一只偶然间停留在尘世的精灵。 “好美。”余墨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说出了这两个字。 锦娘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小余,见到你真好。” 锦娘笑起来的时候,并不会像凌艾那种公卿之家出身的大小姐一样习惯性地将笑容收束得端庄得体;锦娘的笑容很有特色——双眼弯成温柔的弧线,鼻头颇有点可爱地轻轻皱起,唇角洋溢着饱满的笑意,很开怀地露出她编贝般的牙齿。 她其实已经不算年轻了。这个距离,余墨痕不需要多么仔细地去去看,就能发现,锦娘的眼角和脖子上,已经生出了浅浅的细纹。 但是她的笑容却那般无邪而自然。 余墨痕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为了这种天然的美丽行了个礼,“……师娘好。” 她说完却又立刻红了脸——她这才想起来,机枢院内部是不拘这些礼数的。 “哎?”锦娘愣了一下,笑道,“不用不用。我虽然是陆谌的妻子,却也算是机枢院的偃师。你跟凭之他们一样,叫我锦娘就好。” 余墨痕点了点头。 “我听小凌说了,是你救了我。”锦娘很亲切地看着她,“一直想过来看看你,也好道个谢。只是我身子一直不见好,才拖了这许久。” “没有没有,”余墨痕惊慌失措地摇摇头,“我只是……我只是听凌艾安排。” 锦娘只是笑了笑,又道,“我听凭之说过,你来自蚩鲁山西面的哀葛山寨。我虽然不太了解那个地方,但娘家也有人也在西凉居住过,听说,那里的生活环境、语言、文化,都跟帝都相差很大。你来帝都也有些时候了,可还习惯?” 余墨痕心道这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她在哀葛的日子,过得可要比如今差得多了。 然而锦娘毕竟也是一番好意,余墨痕看这个如今才算第一次看清楚长相的师娘又很是顺眼,便连忙答道,“一切都好。” 锦娘却并不仅仅是寒暄,闻言又道,“陆谌毕竟不是个细心的人,他虽然很希望能做个称职的师范,但很多事情上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你若是有什么不习惯、不开心的,也不要羞于吐露。我知道你跟小凌交好,不过那孩子总是到处乱跑。你平日里若是找不到人说话,也可以跟我聊聊,再或者,逮到凭之回来,也可以问问他当年是怎么适应过来的。我听说你们俩挺熟。” 余墨痕疑惑地看着锦娘,“元将军……他有什么需要适应的?” 锦娘笑一笑,就道,“你别看凭之如今那副如鱼得水的样子,从前他初来帝都的时候,可是个相当不好相处的孩子,木讷得很,过了好长时间才跟大伙儿打成一片。” 余墨痕闻言一愣。她原本以为,以元凭之所表现出的那种风度,他也应当是出身于名门。可是凌艾跟锦娘所说,却似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今近乎完美的元凭之,从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锦娘却并没有留意余墨痕脸上那种时常出现的呆愣,又接道,“你现下住在哪里?远不远?生活可还方便?有钱用没有?” 余墨痕听得心里一热。 她打小过得苦,见过了太多真真假假关心她境况的人;根据她这些年一个人摸爬滚打攒下来的一点浅薄经验,通常谈到钱的人,都是真真切切地在关心她的境况。 余墨痕虽然偶尔也会自伤身世,但在真正关心她的人面前,反而会努力将平日里的狼狈情状尽量掩藏起来;所以她更加坚定地表示,一切真的都还好。 她不愿锦娘再问下去。因为这个温柔的如同水一样的师娘,不管问些什么,余墨痕恐怕都会回答的。 那么余墨痕苦心想要藏起来的脆弱卑劣的一面,恐怕也就藏不住了。 她只好反问回去。 “凌艾跟我说过,锦娘你前些日子在北梁探亲,”这是余墨痕现下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话题,“我长居西南,却不知北方风物如何。将来锦娘你若是得空,还请多说与我听听。” 她说着就觉得有点不对。 锦娘只是回去探亲,怎么回到机枢院的方式如此离奇? 果不其然,锦娘苦笑了一下,“回去探亲这个说法,不过是编出来糊弄人的。小凌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跟你说了。” 余墨痕一愣,就道,“这也怪我。我不该问的。”说着就开始寻思怎样才能找个借口逃走。 锦娘却摇了摇头,“这事说与你听也没有关系。小凌跟我们说了,你该知道的,也算是都知道了。” 余墨痕有点酸涩地点了点头。 锦娘便回过身,关上了门。 “自从知道千岁金的源头很可能在深海之中,机枢院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研制可以在深水中运转的机甲。”锦娘解释道,“北梁虽然地处北方,却也一面靠海,所以人人善水。机枢院难得有我们这几个水性不错的偃师,便常常将我们派往水下测试机甲。只是这件事对外不可透露,我便编了个回去探亲的借口。” “原来……”余墨痕听她这样说,不由想起自己也一样踏上了他人编写的命轨,便叹了口气道,“但凡是能派的上用场的人,机枢院都是要利用一番的么。” “你这样说倒也没错,”锦娘很平静地笑了笑,“不过既然领了机枢院的薪俸,总要做些事情。毕竟不论身在何处,都不好做个没用的闲人。否则……很难活下去的吧。” 她的笑容里从来不见哀婉的成分,话语却是字字锥心。 余墨痕明白她的意思。 这种用尽一切某一个出路的活法,难道不也正是余墨痕的人生的写照? 余墨痕感慨之余,心里也逐渐升起了一点警觉。 这番谈话纵然随意的很,锦娘也是个颇有魅力、很令余墨痕仰慕的女子;但初次见面,便谈至如此地步,余墨痕总觉得有些不对。 “锦娘,我是个很愚笨的人,言辞间若有不合适的地方,还请你见谅。”余墨痕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听你这一番话,总觉得意有所指……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锦娘轻轻颔首,“其实我并不是特意来对你说这件事的,但眼下也算是个不错的时机。” 这些天以来,余墨痕已经想得很开了。她只苦笑道,“该知道的事情,早知道一点总是好的。” 锦娘道,“陆谌说过,你和凭之很像,都是懂事的孩子。”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余墨痕无奈地叹了口气,“元将军毕竟急着上战场,有些事没来得及告诉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师范他几乎天天都能跟我碰面,怎么该告诉我的事情,总要请人转述?” “你说的没错,”锦娘的笑意里带着点宽宥和纵容的意思,“陆谌就是那样一个人,有许多不得已的事,他做起来却常常利落得很,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他可以亲自推动每一个关键的步骤,甚至亲自去做决定。但他也的确知道,卷入这些事的人心里该有多不舒服。因此他总不肯亲自去陈述那些叫人伤心的事实。” 余墨痕点一点头,“毕竟,锦娘你作为师范的妻子,也首当其冲地给派去了水下。” “陆谌这些年很不易啊。官位越来越高,要顾及的也越来越多了。上到朝堂,下到他的每一个门生,他总想尽力照顾到,力有未逮的时候,也是会难过的。”锦娘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这小小的一点心思,纵然有自欺欺人之嫌,我总是该理解的。”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我小时候跟随齐国来的夫子读书,有一个句子,叫做‘君子远庖厨’,当时总也不明白齐国人为什么崇尚这种伪善。现在想来,大概与师范有着同样的不得已吧。”她尽量乐观地笑了一下,“师范身居要职,还能够尽力保持恻隐之心,已经很好了。” 锦娘只是笑,不置可否。“没想到,你长居哀葛,竟也学过齐国人用的这些半文不白的句子,”她露出了一种追忆起往事的表情,“时代毕竟不同了。” “哀葛虽然因为拥有千岁金而怀璧其罪,招来了齐国人的觊觎;但也正是齐国人打通了通往蚩鲁山另一面的通道,哀葛的图僳人因而得以学习齐国人的文化,寨子也比往日繁荣了许多。失去的和获得的,实在是难以衡量。”余墨痕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从前的图僳人恐怕从来没有预期过这样的未来,然而人已被卷入洪流之中,总有些身不由己。” “看来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锦娘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点点心疼。或许是因为不太应景了,锦娘那无邪的笑容终于收了起来。“既然如此,我接下来的话,说起来也就心安了些。”她顿了顿,就道,“南方有几支山匪作乱的事情,你应该听说过的。陆谌打算这个月就把你送去参与平匪。” 【第四十九章】异议 “这么快。”余墨痕虽然这般评价着,心里却还是很平静。 她以前似乎从来不会这样任人摆布,心态也从来不会这样沉稳。 不到一年前,她在哀葛的时候,卫业醇只是将她的心思错误地猜度了一番,就引得余墨痕情绪发作,一怒之下立了个荒诞的誓言。 换做现在的余墨痕,大概不会再做出同样的事情了。 “其实凌艾之前也跟我说过这事。”余墨痕笑道,“只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月了……我还以为师范会让我在机枢院多学习一段时间,将来或许直接派到哀葛以南的无人之地去。” “那里毕竟太过凶险,”锦娘摇了摇头,“即使以机枢院的实力,所设计出的水下机甲也并不太好用。我这次半途回来,就是因为差点将命都折在了水里。或许还要等上几年,一切都已成熟的时候,机枢院才会真正把你派过去。” 余墨痕听得此言,露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既然如此,师范为什么又一定要这么早就把我派到战场上去?” “机枢院虽然积累了历代偃师的智慧,你能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却依然有限。”锦娘解释道,“说到底,偃甲纵然精巧,不过是器物;偃甲之学纵然卓绝,也仍在‘术’的范畴之中;是否真正能够驾驭这些东西,其实还在于你自己的心。” 余墨痕笑了笑,“我初进机枢院的时候,师范就叮嘱我莫要失了本心。” “他虽然做出了决定,要将你卷进这件事,但总不希望强行改变你的心意。”锦娘似乎是在慨叹她丈夫那点天真的期望,“陆谌说他虽然看好你的实力,也觉得你的许多想法都跟他不谋而合,但基于想象推演出的看法,与真实的情况仍然会有差距。他希望你尽快上战场,也是希望你能更快地了解自己是否真的要走这条路。” “师范总还是把我当个人来看的,我很感激。”余墨痕道,“可是,倘若我上了战场之后便不肯听话了,师范又当如何呢?” “尽管很希望你能继续按照机枢院设定的道路走下去,但倘若你终究不适合,我相信陆谌也会尽力保下你的。”锦娘这话说得有点艰难,“他毕竟是个保有恻隐之心的人。” “我明白了。”余墨痕点点头,“其实我从前还猜测过,是不是每个进入机枢院的预备役都要去战场上亲历生死。师范当时说这个提议太过偏激,现在看来,其实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吧。” 她说着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师范当真说相信我的实力么?其实我自己都没办法相信……恐怕照现在这样下去,卒业式上,我也是逃不脱要被发派到战场上去了。早早去适应一番,也是好的。” “陆谌,小凌,甚至凭之,对你的评价都是一样的。”锦娘特有的那种笑容又显露了出来,“他们常说,‘墨痕什么都好,就是差了一点自信’。现在看来,这话倒是很中肯。” 她递给余墨痕一个鼓励的眼神,“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要相信自己。” 锦娘的话虽然如此,之后派上用场的,却居然是余墨痕那时不时垫底的考核成绩。 大约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把余墨痕这个预备役送到战场上去,机枢院突然提议,打算进行一次中期考核,说是要筛选出一批需要特别历练的预备役,前往南方参与平匪,算是一种实战训练。 这个消息很是爆炸,一时间,预备役们人人自危。余墨痕这种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拼拼凑凑地听齐了整套流程,甚至连预定选送到战场上去的人数这种细节也传到了她耳朵里。对此,她心中满是无奈——反正她怎样都是走不脱的,又何必搭上几个还没出师的同期,一块儿去战场上送死? 然而,到了机枢院正式召集预备役全员开会、将此事公之于众的时候,已然接受现实、只等着走完形式的预备役们,却突然听到后排传来一个声音。“我有异议。” 所有人都给这句话惊得一个激灵,纷纷回头去看是谁如此大胆,居然敢当着机枢院诸多偃师的面正面反抗。余墨痕本来正在发呆,游离的神魂硬是被前面突然转过来的几十张脸唬了回来,于是她也只好跟着扭过头去。 说话的人就在她身后。那是个挺拔俊逸的少年,一张不甚老成的脸上有着未加隐藏的意气,预备役统一的制服,穿在他身上,都要比旁人精神些。 负责宣布此事的施老脸上有点挂不住,咳了两声,才道,“颜铮,你有什么意见?” 余墨痕已经把脑袋转回来了,听见施老这句,才知道道原来这就是凌艾说过的那个怪才。然而大概是她平时走路总是只顾着看地的缘故,她对颜铮这张脸毫无印象。她进入机枢院已经好几个月了,这回可能还是第一次见着著名天才少年颜铮的面。 可是颜铮为什么要反对这条决策呢?以他那永远高悬在红榜上的考核成绩,根本就不用担心自身的命运。 只听颜铮不慌不忙地答道,“不是所有的预备役,都有上战场的能力。” 施老明显松了一口气,“我们设计此次实战训练,也正是为了多练练那些目前仍不达标的预备役……” “这似乎有违机枢院设置预备役的初衷。”颜铮一点面子都没有留给这位老先生,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入院的新人来自全国各地,有些人即便拥有极大的潜能,却很可能没有接受过合适的训练。设置预备役,就是为了保证公平地选拔出适合机枢院各部的人才,不是吗?” 施老苦笑道,“你倒是了解得很清楚。” “也就是说,在卒业式之前,一切都还很难定论。”颜铮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无惧无畏的气势,又带着一点富家子常见的慵懒,“所以我认为,在这个时候,把表现略有不足的预备役送到危险的战场上去,并不妥当。” 施老想了想,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衣袍,道,“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在卒业式之前,每个人都应该被给予更多的机会证明自己。这次实战训练,也正是为了给未能达标的预备役更多机会,以防机枢院错过真正的人才……” “也就是说,机枢院还不能确定这些未能达标的人是否真的拥有足够的实力。”颜铮缓缓道,“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上战场的结果,也同样是未知的。从考核的结果来看,甚至送命的几率还要大些,是不是?” 施老给他怼得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底下的预备役们一片哗然。余墨痕更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她先前听颜铮说的话,还以为颜铮是在强调人人平等,不该如此粗暴地使用优胜劣汰的方法提前叫差一些的人去送死;没想到,这家伙根本就是瞧不起她这类没能耐的同期。 颜铮没有给施老太多反应的空间,而是乘胜追击,明确地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我认为,在考核中优胜的预备役,反而更应该到战场上去参加实战训练,试一试自己是否当真有本事。相比于让滥竽充数的人上战场送死,这种方法才能为机枢院提供更加有效的参考。” “颜铮说得没错,”另一个预备役发话了,“我也认为,此事更应该派有本事冲到榜首的人前去。” 余墨痕转头去看说话的人,不由一愣。这人她倒是熟悉,因为曾经一起轮值过。可是她明明记得,这家伙好像资质平庸得很,在从前的考核之中,经常跟她轮流垫底。颜铮本人是个有实力的人,说出那一番话也称得上是掷地有声,这个预备役可就不一样了,他跳出来支持颜铮,实在叫人怀疑,他不过是为了把自己留在帝都、保住一条小命罢了。 余墨痕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的脸皮好像永远都长不到那么厚。 她之前已经被凌艾和锦娘游说过两轮,知道自己反正都是要上战场的,因此也就没能想到别人求生的欲望有多么强烈——她的手还没有从脸上放下来,耳边支持颜铮的声音便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余墨痕:“……” 如此光明正大地当逃兵,当真没关系吗?况且,她印象里的差等生,好像也没有这么多。 余墨痕茫然地张望了一转,就发现支持颜铮的还有许多成绩平平但背景不错的权贵子弟。这些人反正有家中的权势相护,并不在意这道决策。他们支持颜铮,或许是为了颜铮本人的威信,或许是为了颜铮所代表的势力,这就不是余墨痕能够猜到的了。反正,在有权有势的权贵子弟和渴望着幸免于难的差等生们热烈的支持下,颜铮的提议得到了一边倒的拥护。到最后,只有极少的几个全凭自身优异的表现冲到榜首的人,不幸成为了遭受打击的对象,可是他们反抗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一浪接一浪支持的声潮之中。 余墨痕心里很为这些新的受害者而不平。她不由看了一眼台上茫然无措的施老。这个研制过“玄天炽日”的老者,不知是否慑于颜铮家中的势力,居然连这百来个预备役都控制不住,已然失去了身为师范和上级长官的威慑力,看去颇有些可怜。 没想到,颜铮似乎和余墨痕想到一处去了。在局面彻底失控之前,他挥了挥手压下一片支持的声音,朗声道,“有些人虽然有能力在考核中取得优胜,却并不相信自己能够在战场上存活下来,这样的人同样不具备一个战士该有的能力。所以,我认为,机枢院当然可以负责考核筛选,但是否参与实战训练,应当全凭自愿。我的意见就是这样,还请各位很久没有上过战场的先生们——”他用一种堪称跋扈的目光看向台上气得发抖却又一言不发的施老,“多多斟酌。” 【第五十章】对饮 颜铮的话虽然和他本人一样颇具威慑力,但机枢院里拥有决策权的偃师们,也不全是施老那样经不住震慑的丧权者。 又过了几天,他们按照颜铮所提出的的要求“细细斟酌”之后,才颁布了修改之后的决定。 偃师们认同了颜铮关于“没能耐的人上了战场很可能送命”的观点,却并不打算就此把他这样优秀的人才随随便便发配道战场上去。所以,机枢院最终颁布的决定是,考核成绩没有达到免役标准的预备役,可以拒绝前往战场,但倘若如此,薪俸就会遭到大规模的削减。 懦弱的人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无论如何,颜铮这一番折腾,还是给机枢院的各位吊车尾生生开辟了一条生路。余墨痕感叹颜铮说话的分量之余,也敏锐地注意到,机枢院这个重新发布的决议提及了薪俸问题。 余墨痕平时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但是在薪俸面前,总还是要争一争的。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到战场上去,但倘若她不是因为考核成绩太差才去的呢?成绩太差的人,不去就会受到惩罚;那么,倘若她有本事通过考核,打着自愿的旗号去,机枢院是不是该给她点奖励? 余墨痕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她趁着颜铮反抗事件造成的热度尚未消退,也鼓起勇气,提出了一条意见:倘若有通过标准的预备役自愿前往战场,薪俸也应该得到相应的提升。 原本大家已然忘了颜铮最后提出的那一条关于自愿上战场的提议。毕竟,除了颜铮自己之外,并没有谁真正有兴趣到战场上去。可是余墨痕既然提起了这事,颜铮便立刻接过了话茬,强烈要求机枢院把这条提议贯彻到底。偃师们能被说服一次,自然也会被说服第二次。在颜铮这个有权有势又有心抗争到底的刺儿头面前,老顽固们也只好低头。 于是,余墨痕和颜铮这两个除了隔着整张预备役排行榜遥遥相望之外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人,就这样顺利完成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合作。对于生活枯燥的预备役们而言,这可算得上是件奇闻,就连久未出现的凌艾,都不知从哪儿听闻了此事。 有一日,余墨痕照常去小摘星台偷偷训练,练完了拖着一身的疲惫正往回走,路上却被突然蹦出来的凌艾吓了一跳。这种惊吓既是因为很久未见,也是因为凌艾的形象前所未有地狼狈。 凌大小姐毕竟是世家出身,平日里相当注意形象,所以余墨痕从来没有见过她忙成这个样子——别的不说,双眼下方那两只泛青的眼圈,出现在凌艾脸上就显得颇为突兀。 尽管如此,凌艾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的神采也没有减少分毫。 她向余墨痕打了个招呼,便笑嘻嘻地道,“我听说,你跟颜铮联手,将了老家伙们一军?” 余墨痕脸一红,赶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其实……”她突然语塞。她心里那点穷人的自尊心作祟,实在无法腆下脸来承认自己就是为了拿点薪俸。 凌艾仔细把她的表情端详了一阵,忽然拊掌大乐道,“颜铮果然没有胡说八道。看你这个反应,我就知道当真有这么回事儿了。” “……啊?”余墨痕莫名其妙地看着凌艾,还没反应过来,凌艾已经把她揽了过去。 “你呀,一直都是这样。”凌艾笑道,“但凡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是这么一副呆愣愣的形象,好像生怕别人把功劳算到你头上。”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她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么一面? “颜铮先前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你有这般的勇气。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凌艾拍了拍她,又道,“你是刚操练完吧?” 余墨痕点了点头。自从上次在小摘星台碰见凌艾检修木桩,她经常独自来这里训练的事情,便成了她和凌艾共享的秘密。 凌艾就道,“那正好。我这一阵刚刚忙完,跟颜铮约了今晚去外头小酌。走吧,跟我们一道喝点小酒,我也好正式把颜铮介绍给你。” “……为什么要介绍给我?”余墨痕一脸摸不着头脑。 “我今日就是为了此事来找你的。颜铮说他一直想谢谢你助他一臂之力,可是又总是遇不着你,我想着今日就是个好机会,才专程来这儿碰碰运气。况且,”凌艾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吗?这次前去南方平乱的预备役,恐怕就只有颜铮和你了。” 这一次,余墨痕倒是没再露出那副呆愣的表情。 凌艾说的不错,看颜铮的意思,他是一定会自愿前往战场的;至于余墨痕自己,也必定逃不脱。原本,机枢院还有意搭上几个没本事的预备役跟余墨痕一块儿去,可是如今被他们俩这么一闹,重新指定的规则之下,但凡有点本事通过考核、或者有点小钱承担得起罚俸的人,都能有办法逃脱。机枢院百十来个预备役,没有谁像余墨痕一样对薪俸看得太重、把命看得过轻;也没有谁会像颜铮一样失心疯,上赶着去送死——也就是说,根本不会有别人跟着他们一块儿去拼命。 这样看来,将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余墨痕都得跟颜铮共处了,提前和对方认识一下,倒也算是个不错的准备。 余墨痕想到这里,不由有点感激地看了凌艾一眼。就算这次小酌的邀约当真是颜铮提起来的,凌艾特意找到小摘星台来的这份心意,也是值得感谢的。 因为机枢院有大量的地下设施,周边的建筑都遭到了严格的管制。这一带荒凉得很,能找到的酒馆茶楼也不多,凌艾带着余墨痕七弯八拐,走了好一阵儿,才到了一处看起来相当简陋的酒肆。 门帘一掀,余墨痕便看见,著名天才少年颜铮已经坐在里头了。这家伙并没有按照帝都贵族常见的礼数等着两位姑娘入席,而是自己要了一壶酒,就着一碟子花生米喝得挺开心。 凌艾信步走过去,道,“怎么不等我们?” “你们女孩子做事情,总是拖拉得很。”颜铮拿了两只杯子给她们,递了酒壶叫她们自己动手斟酒,“掌柜的温好了酒,我怕等你们来的时候酒都凉了,只好自己先喝上了。不然,岂不是辜负了掌柜的一番美意。” 凌艾似乎已经习惯了颜铮这样的态度,她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替余墨痕斟了杯酒,又叮嘱道,“颜铮的品味呢,说好听一点叫独特。他选的酒,通常都有点辣。你先抿一口,试试能不能喝得惯。不行的话,咱们再挑一壶。” 余墨痕点点头,刚把酒杯举到下巴,就看见颜铮颇有些不屑地耸了耸肩,“我可不觉得这种酒有什么不好。要我说,帝都的风尚早就该改一改了。朝中也不乏沙场上归来的老将,喝酒的时候却偏要装出一副文绉绉的风度,讲究什么入口甘美、回味悠长。你也去过不少宴席,应该见过的,满座的男儿,一个个喝酒比喝茶还慢,简直跟女人似的;要我说,连长公主都比他们有气魄些。” 余墨痕从前没有什么喝酒的机会,原本还打算按凌艾说的试上一试,此时听得颜铮这话,她却突然将一杯酒满口灌了下去,然后将酒杯一翻,道,“我们女人喝起酒来,也不一定慢的。”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便体会到了凌艾所说的“辣”是什么意思。 那一满杯烧口的酒,几乎把余墨痕的眼泪烫了出来。 然而,她此刻是绝不肯退让的。她硬是撑出了一脸的淡定,唇齿清晰地把话说完,轻轻将酒杯搁下,还不忘补了一句,“我们做事情也不拖拉。只是颜公子此番叫我来喝酒,似乎是临时起意。我很感激公子你这番美意,但若是事先有约,我是绝不会耽搁的。” 颜铮给她说得一愣。凌艾见状,连忙打圆场,“朋友之间随意约酒,不必讲究那么多。”她又拍了拍余墨痕,道,“你别生气,颜铮他说话就是这个样子,连我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我没有生气,”余墨痕竭力把喉咙里翻涌的酒意压了下去,“第一次打上照面,我想给颜公子留个准确些的印象,别让他对我有什么误会。” “本来没什么误会,现在有了。”颜铮拈起一粒花生米,准确地抛入口中,“我听说你平日里是个羞涩又木讷的姑娘,言行举止比真正的帝都闺秀还要端庄。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一路眩晕感冲向余墨痕的脑门,搅得她太阳穴生疼;可是她平日里面对生人时常有的那种怯意,似乎也被这眩晕感给搅到了一边去,“不过齐人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酒后吐真言?我的确不是什么闺秀。我和你一样,都是机枢院的预备役,都要到南方去平山匪之乱。” 颜铮一嘴的钢牙原本还在对付那枚倒霉的花生。听得这话,他却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只睁着眼睛瞪向余墨痕,“你说什么?你也打算上战场?” 余墨痕给他问得莫名其妙,扭头看了一眼凌艾,就道,“怎么,颜公子你不知道这事?” 【第五十一章】相送 凌艾不慌不忙地接下余墨痕的目光,转头就对颜铮眨了眨眼,道,“不然你以为,墨痕为什么要帮着你跟老家伙们提意见?” 余墨痕这才明白过来。 机枢院派她去平匪,其实是为了将来去往南方的深海做准备。这件事情,颜铮恐怕并不知情,因此,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余墨痕也要道战场上去。好在凌艾机灵,一句话就把这事糊了过去。 颜铮果然没有再生疑问,又开始吃他的花生,“我倒的确没想到这一点。平日里帮我说话的人不少。” 凌艾笑道,“想巴结你的人,自然多了去了。可是我们墨痕不一样,她是真心打算上战场的。” 余墨痕只有呵呵一笑,心道凌艾这话说得简直跟真的似的。 凌艾又把脸扭了过来,对余墨痕道,“我们这位颜公子,出身名门,排行老幺,最得他父亲颜相爷宠爱,也最能把他父亲气得跳脚,在帝都所有的败家子里,算得上独树一帜。再加上咱们颜公子自个儿也很有些本事,在机枢院,也是个振臂一呼千人应的人物。” 余墨痕只是笑一笑,并不搭腔。她心道凌艾大概是酒喝得太多,有些醉了。凌艾平时也活泼得很,此时却活泼得更胜往日。凌艾跟余墨痕相交已久,本该知道她对这些家世背景之类没什么兴趣,说这些话,无非是故意逗她玩的,顺便气一气颜铮。 颜铮却偏不生气,只反唇相讥道,“不及你凌小姐,石榴裙下跪倒一片帝都纨绔。” 凌艾也不理他,只接着对余墨痕道,“追在他身后喊颜公子的人实在太多。我们颜公子贵人多忘事,记不住那么多人。所以呢,你就喊他颜铮,交情没准还能深些。” 颜铮竟然也点了点头,接道,“说起来,我托凌艾请你来喝酒,原本只是为了谢一谢你。我之前没打算再跟老顽固们争执,还想着不然干脆考个倒数第一,好方便他们送我到战场上去。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坚持,一定要继续抗争。我也是被你激励,才决意跟老顽固们纠缠到底的。” 余墨痕摆一摆手,就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她借酒逞勇,面上依然淡定的很,心里却竭力想把她之前加薪的念想藏起来,千万别叫这两个人知道。 凌艾当然不知道她这些心思,仍接过话茬道,“当然要谢。你没听颜铮说?要不是你陪着他一起坚持,他就要自降身价了。”她戏谑地一笑,道,“你不知道,颜铮看着洒脱得很,心里头其实特别在乎这些虚名。从前那些考核,我偶尔胜过他一回,他下一回便一定要争回来,还非说是什么‘男子汉的骄傲’。要他考倒数第一,可真是难为他了。” 余墨痕一言不发,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借以掩饰因为难堪而涌上脸颊的潮红。颜铮所谓“男子汉的骄傲”,再度让她想起了考倒数第一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 她手中的酒还没递到自己面前,颜铮竟然也举起酒杯,凑了过来,“我方才说了,原本只是想谢一谢你。可是这一壶酒还没有喝完,我居然觉得跟你很有些投缘。难得有个人跟我一样,有心奔赴沙场建功立业。墨痕,我当你是个朋友,咱们得碰一杯。” “珰”的一声,酒杯相击,杯中清冽的琼浆玉液,映照着余墨痕一张恬淡的笑脸。 她实在是挤不出更多的笑容了——颜铮或许是个马大哈,从来没有注意到过,那个经常给百十来个人压在榜底的名字,就是她余墨痕。但是这一杯酒碰过,就意味着接下来的那一场考核,她是一定得通过意味着“免役”的那条达标线了。 不然呢?不然她顶上“不合标准”的名头“被迫”到南方去,知道真相的颜铮,会不会跟她恩断义绝? 余墨痕塞了满脑子的愁绪,不知不觉间,她已忘了自己究竟喝下了多少借以消愁却愁上加愁的酒。凌艾和颜铮的酒量都很不错,余墨痕又本着一颗不服输的心,几杯烈酒下肚,依然死活不肯承认她的脑子已经醉成了一摊稀泥。 她强撑着那副恬淡又倔强的面孔,最后的印象,便是颜铮说他家教甚严,再不回去会有家丁来寻。余墨痕好不容易等来这个结束的信号,大喜过望,连忙揪出脑子里最后一丝清醒,站起身来跟颜铮道了别——然后她便真如烂泥一般崩朽于地,彻彻底底地昏死了过去。 昏死归昏死,第二天清早,余墨痕醒了酒,从好心收留她的凌艾家里出来,便直奔小摘星台,继续她那没日没夜的秘密训练。之前挂在她面前的胡萝卜,还只是通过达标线便有更多的薪俸可拿;如今不一样了,金钱之外,督促她进步的还有尊严。 那个“自愿上战场”的海口,虽然是凌艾临时夸下的,可是余墨痕既然默许,颜铮既然信了,那就跟余墨痕自己说的没什么两样。说出的话不可能再收回,余墨痕心里清楚,若不想被颜铮耻笑,她就必须奋力一搏。 这种被她自己逼出来的决心,居然当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在所有人都在努力逃避去往战场的命运、因而纷纷使出全身解数参加考核的情况下,常年位居榜末的余墨痕,居然难得地通过了达标线。她前往战场的命运,居然当真成了“自愿”。 看到这个结果,余墨痕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此外她心里甚至生出了一点小小的膨胀,心道或许锦娘他们说的也没错,她是该有点自信。拥有自信的时候,她从前难以做到的事情,居然也是能成功一次的。 机枢院上下也是一片哗然,毕竟,这里大概是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最终决定去往南方战场的,居然只有两个明明通过了免役标准的人,一个是余墨痕,另一个,自然是榜首的颜铮。这件事情带来的影响,比余墨痕所想象的更为深远。为了褒奖这两位既有能力又有勇气的预备役,或许也是为了保护颜铮这位来头太大的公子哥,兵部和户部居然也难得地达成了一次共识,共同批准了一件花费甚巨的事情。 那便是特别拨出一艘泛日鸢,专门用于把余墨痕和颜铮送到南方的平匪战场上去。 这实在是一份难得的殊荣,从前不把余墨痕放在眼里的众多同僚,居然也开始对余墨痕递出青眼。她从机枢院大厅里走过的时候,即便低着头,也能够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周遭盯着她的眼睛、议论她的声音,都骤然多了起来;她按照惯例到各部轮值的时候,那些从前要么对她熟视无睹、要么唉声叹气的偃师们,居然也肯摆出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和和气气地听她提问、耐心细致地替她解答了。 人人都说余墨痕是机枢院的骄傲,只有余墨痕自己如坐针毡。她此刻只想早日到南方去,或许,战场上的枪林弹雨都比这些变幻莫测的人情世故好应付些。 临走的时候,余墨痕谁也没告诉。她反正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偃甲之学都在脑子里,上战场带上自己便是。 可是总有人不需要她告知位置便能找到她。 凌艾就是这样一个人。 凌艾是专程来给她送行的。这个真正的千金小姐不喝酒的时候,虽然依然活泼伶俐,却也正经了许多。“我知道你不爱张扬,可还是觉得来送一送比较好。咱们两个,之后有很久都不能见面了。” 余墨痕听得这话,心中一凛,不由苦笑道,“锦娘一再宽慰我,说不会有问题……其实我还是很紧张的。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 凌艾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战场毕竟是凶险的地方。不管是锦娘,是我,或者老陆先生,甚至是你最信任的元将军,即便我们这些人说没有问题,也不可能让你全然放心下来。”她宛然一副很了解余墨痕的样子,又笑道,“不过,有这种担心也是好事,能够让你保持警惕。在战场上,警惕是我们的好朋友,可以救命的。” 余墨痕一愣,就道,“听你这话……凌艾你原来是上过战场的?” “我父亲原本是个实打实的武将,年近四十,才转身投入偃甲之学。”凌艾说起这些旧事,只是很随意地笑一笑,“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被父亲捆在马背上带去了吁韶关,参加了平定东夷的那场战役。” 这都是余墨痕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但她已经没有什么吃惊的感觉了。 凌艾能够做到的事情中,有哪一件是不曾让她吃惊的? 凌艾又道,“说来真是惭愧,我不是个有经验的老兵,如今也已经偏安于衍芬堂。但有些东西,我觉得战场上能够用得到,想来想去,还是应该交给你。” 她这么戏谑着,便将系在腰上的一只很精致的青囊解下来,交给余墨痕,道,“我母亲出身医官世家,教过我许多行医之道。不过我毕竟学艺不精,说多了也恐怕有卖弄之嫌。我从前上战场的时候,母亲特意给我配备过一只药囊,好用得很。如今我依样配了一份,你且收好。” 【第五十二章】泛日 余墨痕当然不肯接受。 “这是很重的礼了,我哪里配得上。” 余墨痕一面说,一面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别扭的人,简直到了不知好歹的程度,面对这样的厚礼,她反而要红着脸推辞。 但是她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平日里已经欠过凌艾很多人情了。自从知道凌艾也参与了对她将来命途的算计,余墨痕就更加不愿意把人情继续欠下去。只是她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不希望凌艾晓得她的心思。她想了想,便找了个借口推辞道,“医药装备之类,军中应该会统一发的。” 凌艾笑着摇摇头,“你莫要在意什么配不配得上的。这药囊里面,不过是些寻常药物器具。”她拉起余墨痕的手,将那只颇为小巧的药囊放进了余墨痕手心里,“尽管如此,也总比军中统一发放的那些物事要轻便、好用得多。你毕竟是头一回上战场,应急的东西,还是趁手的好。” 她像是不愿跟余墨痕继续拉扯下去,转身便向外走去。 余墨痕哭笑不得,“你这就走了?” 凌艾回首笑道,“抱歉抱歉,这几日实在忙得很。我只是来看一看你,这会儿,我又得赶回衍芬堂去检录机枢院新造的一批偃甲了。” 余墨痕心里颇有些触动。 凌艾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上一回是特意介绍她与颜铮相识,这一回是特意来给她送别的。 即便凌艾为了本职工作,不得不伙同机枢院诸位高层一同算计她,可是凌艾做朋友做到了这个份上,待她这样好,也是仁至义尽了。 “对了,”凌艾脚步没停,边走边道,“今日若是碰见老陆先生,不妨跟他聊一聊。我猜他也有些话要跟你讲。” 陆谌其实没有太多话要对余墨痕说。 他甚至一点都没有提起那个要把余墨痕送到哀葛南面的深海去的计划。 但他也没有显露出半点锦娘所说的那种恻隐和愧疚的情绪。 陆谌的表现,完全就是一个很称职的师范,在叮嘱自己即将远行的门生。 他坐在余墨痕对面,很认真地问道,“这次南下,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余墨痕有点惊讶,因为她并没有特别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虽然一直认为,自己将来的命途不一定就会完全由机枢院操控,但也很清楚这一次南下不过是陆谌他们的意思。她要做的,只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去战场上历练一番,早日熟悉将来要做的事情。 但是陆谌既然这样问了,余墨痕也不想显得太消极,索性带点戏谑地道,“最重要的是活下来。其次……运气好的话,要是能赚一点军功,也是很好的。” 陆谌给她逗得一笑,很快又正色道,“倘若你真的如此在意军功,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以我现在的官位,你一上战场,我就可以随便给你分个军功,一年之内,就能保你得到机枢院的正式编制,领一份可以清闲很多年的职位。可是墨痕,你自己想要什么?” 余墨痕愣住了。 她简直有点怀疑陆谌究竟有没有参与过谋划她的将来了。 可是她转念一想,忽然又醒悟过来:陆谌这样说,难道不正是在询问她自己对将来的打算? 看来,陆谌从说出“勿忘初心”那几个字的时候,就是准备好了要将余墨痕自己的想法考虑在内的。 余墨痕心下一动,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从前只想投身偃甲之学,可能的话,还想谋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她说着脸就红了起来。 陆谌看着她,宽慰道,“这都是很好的志向,你不需要觉得羞愧。” “师范,”余墨痕低着头道,“不瞒你说,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之前还是觉得,这次去南方平匪只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但是你今日这样一问,我忽然觉得确实该去。” “哦?”陆谌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正如我从前跟师范探讨过的——”余墨痕道,“偃甲之学,虽然是杀人之术,但其最大的用处,就是能够在种种不得已之中,借兵刃之利,劈出一条对于世人而言损伤最小的路。” 陆谌点点头,“这的确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我也听说过,师范平日做人做事的准则正是如此。我虽然不才,近来思考了许久,倒也渐渐明白了师范的心意。”余墨痕俯身长拜,“我既然已经身处漩涡之中,便更应该亲自去看一看这漩涡里可能存在的生机。” 余墨痕自以为想明白了事情的时候,总会觉得身心舒畅,连带着自信心都会稍稍膨胀起来一点点,加之很快就要坐上心心念念的泛日鸢,心头的喜悦简直蠢蠢欲动。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强迫自己不在人前显露出这点喜色。她在哀葛错过了泛日鸢,嘴上没有跟人提过,心里却一直痛惜。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至于南方等着她的究竟是什么,那反正不是靠想象就能解决的事情。余墨痕杂乱的心绪尚未平复,索性决定等到了那儿再操心。 反正,元凭之理应也在那里。这位从哀葛一手把余墨痕送出来的将军,据说常年在沙场上厮杀,应该是能给她提供很多经验和帮助的。 余墨痕想到这里,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她明明知道元凭之把她送进机枢院是有着特别的目的,为什么却还是如此相信他?或许果真如凌艾所说,她对元凭之的信任实在有些过分,已经到了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地步。有这个人在,她总会觉得心安许多。 然而,余墨痕揣着她那颗逐渐放宽的心,满怀期待地走上巨硕的泛日鸢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第一个景象,却是颜铮在给陪着他一起去南方的十几个跟班讲解泛日鸢的构造。 余墨痕站在边上,越听越迷惘,越听越自卑,之前的膨胀和放松已经被路过的风吹到了九霄云外,衣袍下那点“小”都要给榨出来了(注1)。 得知自己通过考核的那一天,余墨痕还错觉自己或许能和颜铮站在了同样的高度。可是这才过几天,她便给摆在眼前的事实拍痛了脸。 她的学识还不足以完全理解泛日鸢这种程度的机甲,颜铮却已经可以讲得头头是道了。 颜铮看起来兴致正高,看见她登上泛日鸢,只点了一下头简单地跟她打了个招呼,立刻又回过头去继续他那些长篇大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坦白了炫这半天技的目的,“总之,这艘泛日鸢由我来开,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你们就放心吧。” 一直点头称是的跟班们却一致表示,唯独这件事不能让步。 他们给自家公子缠得焦头烂额,这会儿才瞧见余墨痕已经到了,于是连忙抓住这个机会,把这两个位赶着去战场上送死的预备役押进了腹舱,还好心叮嘱道,“泛日鸢飞起来的时候,风会吹得很厉害,余姑娘还请留在内舱,避上一避。” 余墨痕一听这话只对她一个人说,立刻就明白了:乘坐泛日鸢这种事情,对于颜铮来说,绝对不是头一回了。 跟着颜铮的那十几个人许是不想打扰,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去;腹舱里只剩下沉默的颜铮和同样沉默的余墨痕。他们虽然已不陌生,却也算不得多么熟悉,气氛好不尴尬。 余墨痕的手指头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她想了想,没话找话道,“我刚才听你的意思……你是能够驾驭泛日鸢的?” “其实这种形制的偃甲我还没有开过。我家中自用的飞行偃甲都比泛日鸢小些。”颜铮倒是很坦然,“不过毕竟机会难得,我实在是很想试一试。” 余墨痕听得简直有点崩溃。这位公子哥儿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就算了,难道还打算搭上她? “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颜铮大概是看懂了余墨痕的表情,又找补了一句,“这种飞行偃甲,只是起飞和落地的时候特别需要人力操控;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反而没有看上去那么危险,注意保持飞行路线就没有问题了。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余墨痕想起她自己花了好大力气才掌握了驾驭陆地偃甲的技术,更加无法理解颜铮是从哪里来的把握。 颜铮又道,“我听凌艾说过,你和元凭之很熟?他可是机枢院最早的几批学会驾驭泛日鸢的人。我跟他学习驾驭飞行偃甲的时候,虽然没有机会调用泛日鸢,但也询问过他的意见。凭之确认过的,我没问题。” 余墨痕脸上礼貌的笑意逐渐掺进了一点卑微。一个颜铮就够了,怎么又加上了元凭之,一个两个居然都会飞的。 她心里的自卑一旦冒了头,就再不愿意多说话。颜铮本来有意跟她多聊几句,见状也觉得无趣,索性找了张卧榻,支着胳膊睡下了。 余墨痕这才敢偷偷挪到泛日鸢的“琉璃鸢目”边上,看向外面的风景。 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角度。 行人,屋舍,街道,山川,从前实实在在见到过的事物,全都变得渺小虚无起来。距离最近的反而是从前无可触及的绚烂的天光,光芒打在余墨痕胳膊上,摸上去能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 余墨痕觉得新奇极了。 她在琉璃鸢目边上坐着望了许久。服侍颜铮的人顺便给她送来了相当可口的饭食,都没能把她那一向难以集中的注意力从天地间难得的景色中抽离出去。 她的心魂都仿佛因为这独特的视角而通透起来。 直到即将抵达终点、泛日鸢那垂云般的双翼乘着天风滑行而下的时候,余墨痕才从那副如痴如醉的状态里醒过神来。 她遥遥地看到了前来迎接的一队人马。 为首的骅骝马上,是一别多日的元凭之。 【第五十三章】战术 虽然操纵泛日鸢的人技术相当纯熟,但如此巨硕的飞行偃甲快要落地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强烈的震动和摇晃。 余墨痕毕竟是第一次乘坐泛日鸢,难免给晃得头昏脑涨。 但她仍然尽己所能地摆出了一个足够灿烂的笑容。 元凭之的马就等在不远处。 随着机关的启动,泛日鸢缓缓吐出了一架木梯,稳稳当当地一直铺到地面上去。余墨痕没好意思跑过去,只能扶着栏杆快步往下走。没成想,颜铮仗着个儿高腿长,几步就跨到了余墨痕前边去。 这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从余墨痕身边经过的时候,居然还偷偷回头做了个鬼脸。 余墨痕:“……” 颜铮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的时候,元凭之已经纵身跃下马来。两个人很热络地对了一拳,相互嘘寒问暖了许久。 余墨痕只好站在后边,讪讪地笑了笑。 她绝望地感觉到,这个场景里,可能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凭之,咱们俩可有小一年没见面了。”颜铮其实跟余墨痕差不多大,言辞之间,却好像跟元凭之是平辈一般。 “的确,”元凭之看来也很感慨,“我每次回机枢院,总是跟你错过。”他又带点戏谑地道,“不过,看你这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我就知道不用替你操心了。只是不知道,我寄养在你家的那匹青骢,是不是也长得好了些?” “最好的马厩住着,最好的饲料喂着,最好的师傅管着。凭之你还不放心?”颜铮也笑得很愉快。 “怎么,现在除了你我之外,那匹青骢还肯听别人的话?”元凭之笑道,“青骢第一次见你便肯服从于你,我都已经很惊讶了。如今看来,它恐怕是转了性了。” “还是倔得很。”颜铮摇摇头,却又自得道,“只是它既然听了我的话,我再叫师傅伺候它,它还能不依?” 余墨痕也听说过,上品的马大多聪慧而固执,有一些性格格外孤戾的,除了自己认可的主子,甚至不会叫旁人近身。但她没有过颜铮和元凭之那般直接的体验。她所骑过的无非是军中的杂驹,随便谁牵来便能用的。这类马的来者不拒其实是一种漠然。在对人生失去了掌控的图僳人脸上,余墨痕已经见多了这种表情。 好不容易等到颜铮和元凭之小小地叙过一番旧,余墨痕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低头行了个礼,道,“元将军。” 他们俩其实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了。然而元凭之并没有过多表示,只是露出他惯有的那种温和而散漫的笑容,道,“你来了。” 余墨痕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镇南军大营之中。 颜铮和元凭之好像有聊不完的话题。 余墨痕在边上静静听着,逐渐意识到,这种差距,并不仅仅在于他们各自和元凭之的熟络程度上。 因为颜铮和元凭之已经开始讨论战报了。 他们互相交换意见的时候,气氛既热烈又舒畅,余墨痕完全找不到插话的余地。 她最擅长的偃甲之学尚且不如颜铮;兵略诡道这方面的学问,更是到了机枢院才算正儿八经地开始学的,跟同龄的颜铮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余墨痕在边上如坐针毡地沉默了许久,元凭之终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小余,”元凭之很温和地看着她,“我和颜铮刚才谈到的这几种偃甲,你在机枢院的时候操纵过没有,熟不熟悉?” 余墨痕一呆。 她本来就很难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之前沉默了太久,神思都有些恍惚。元凭之和颜铮刚才说的话,竟然从她耳边漏了过去。 颜铮大约是没什么耐性等着余墨痕吞吞吐吐,见状便道,“墨痕应该只用过我们预备役平日训练时用的那几种偃甲。这边队伍的配制,有好些都是机甲坞的高级货。预备役的轮值还没转到机甲坞去,她有些东西没听说过,也是很正常的。” 余墨痕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她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慌乱。至于普通预备役都没有深入了解过的机甲坞,颜铮为什么有本事摸熟……这件小事,余墨痕已经没工夫去考虑了。 反正,即便知道了,她恐怕也只有羡慕的份。 元凭之就道,“既然如此,颜铮你不妨先在这里读一读战报。我去给小余补补课,带她过一遍这边常用的几种偃甲。” 余墨痕于偃甲之学上并非没有天赋,在藏书馆检点书册抄录图谱的习惯,到了机枢院之后也并没有荒废。 她跟着元凭之走了一圈,很快便发现,其实军中装备的这些偃甲,有许多都是她跟着陆谌学过的;即便是没有用过的那些,她也基本都是知道的。其中还有几种因为设计极为精妙,给她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她甚至可以仅凭记忆把结构图画出来。 余墨痕想到自己之前莫名其妙的跑神,简直要郁卒。 元凭之只是笑,“其实你很了解嘛。刚才怎么不说?” “我……”余墨痕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只好将她平日里那种糟糕的状态从实招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颜铮在那儿谈吐自如……我就觉得很紧张,即便是知道的事情,也很难表述出来。” 颜铮不在的时候,她的话好像的确多了一点。 元凭之看了她一眼,温言道,“我从前在机枢院做预备役的时候,也常常觉得自己很笨。” 余墨痕只能苦笑。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如此,三言两语就能说中她的心思? 元凭之忽然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画一张图纸。” 余墨痕一愣。他还记得? “当时你还没有正经学过关于偃甲的知识吧,”元凭之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温暖,“结构图已经画得那么好了。” 余墨痕失笑,“只不过是不懂事的时候大着胆子涂鸦罢了。” 她这是实话。 余墨痕最开始替卫临远画结构图、写论述稿的时候,嘴上不说,暗地里也很为自己“无师自通”的天资而自豪。等到她经元凭之发掘,以助教的身份开始跟着徐夫子研学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从前做出来的那些东西有多上不了台面。 “正式研习偃甲之学之后,当然会很不一样。”元凭之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笑道,“可是这些学识,说白了,也不过是长期训练的结果。惟有真正的热忱,是最难得、也最骗不了人的。” 余墨痕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低敛眉眼的姿势,默默跟在元凭之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是真心热爱偃甲之学。即便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知道了这么多有关她自己、有关机枢院、有关大齐帝国我、甚至有关哀葛的盘丝错节的事情,她最初对于偃甲之学的兴趣,也没有减少半分。 可她也知道,兴趣这东西,也就那么回事。她的确有一份投身偃甲之学的真心,可是凌艾、颜铮,甚至同期的百来位预备役,这些人难道就不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投身于这个领域? 倘若这些人真的无心向学,他们远胜于余墨痕的考核成绩,岂不就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了她的脸上? 元凭之见余墨痕仍是怏怏不乐,便道,“你若一定要跟颜铮去比,反而有失公允。” 余墨痕闻言,低着头道,“外在条件,其实也没那么重要……说到底,还是我不够用功。”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凭之摆了摆手,“你想想,颜铮纵然有家中支持,小小年纪便驾驭过许多旁人见都未曾见过的偃甲,跟随过许多不输于当朝太傅的夫子学习政治谋略,”他说着便笑了出来,“可是他会不会说图僳话?“ 余墨痕一愣,随即也乐了。 她笑过之后却又有些感伤,“我听凌艾说过机枢院肯收下我的原因。虽然这么想有点不知好歹……但我偶尔也会觉得,将军你,还有师范,把我从哀葛带出来,难不成只是因为我会说图僳话?” “这固然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元凭之直言不讳,“但这也不过是原因之一。我初次见你便觉得你很有天赋,当然不希望这样的人才埋没在哀葛那种贫瘠的地方。刚好机枢院也需要你这样一个人。你遇到了一个不错的时机。” 他没有提自己打算隐退的事情,余墨痕也不好问,于是她只是笑了笑,道,“能遇见将军,是我的运气。” “以你的天赋和努力,如果能有凌艾或者颜铮这样的家世背景支持,那才叫做运气。”元凭之淡淡道,“然而普通人想要万事胜意,实在是很难。陆先生、凌艾,还有我,我们给了机枢院一个收下你的理由,自然希望你能够实现它。但将来的路要怎样走,最终还是取决于你自己。” 余墨痕心下触动,嘴里却越发笨拙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颔首道,“我明白的。” “哎呀,”元凭之忽然做了个放松的动作,笑道,“我受陆先生影响太大,这些老气横秋的话,说得未免太多。你此番前来,毕竟是来学真功夫的。我从前好歹也是讲武堂的代课夫子,这回可得好好教教你。“ 余墨痕也给他逗得笑了起来,便伸手做了个揖,道,“谨听夫子教诲。” “那好,我先出一道题目来考考你。”元凭之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雎屏山的腹地。此地的地貌虽然不像你们哀葛那般复杂,却也是层峦叠嶂,丘陵众多。以你看来,我们镇南军的偃甲部队要攻克此地,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机动性。”余墨痕脱口道,“地势越复杂,越要求灵活机动,出击迅猛。” “倒是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元凭之不置可否道,“那我再问你,咱们大齐的镇南军,与雎屏山本地作乱的山匪相比,谁更熟悉地形?未装备重甲的杂兵野卒,与备有偃甲重炮的军队相比,何者更容易实现灵活机动?“ “自然是当地的势力更占地利,“余墨痕不把心思放在自身的失败和卑劣上的时候,反应倒也不算很慢,“但地势复杂也有弊端。我听说在南方负隅顽抗的山匪众多,只是他们各自为政,始终很难把力量统一起来。既然如此,如果镇南军能够将自身强大的战斗力发挥出来,疾速行军,逐个击破,也并非没有制胜的可能。” “看来,你在机枢院的这些日子还是学到了不少嘛。以后听人讨论战术的时候,可不要再闷在一旁不做声了。”元凭之打趣她几句,突然正色道,“倘若,敌方的战斗力不输于镇南军呢?” 【第五十四章】炸弹 余墨痕愣了一下,就道,“难不成,作乱的队伍里也有偃甲可用?” 元凭之点了点头,带着她绕到一处军帐之中。 几具重型甲胄,连同几支形态粗犷的偃甲武器,被堆放在了一边,不甚整齐。其中有一些,已经给拆解得七七八八了。 余墨痕好歹也在机枢院呆了一段时间。她一看这些偃甲过于奔放的形制,就知道绝对不是齐国军队中使用的东西。 元凭之就道,“这是前几次交战的时候收缴来的。目前作乱的山匪所用的偃甲之中,战斗力最强的一种被称为‘铁硫车’,可攻可防,机动性也不错,很难对付,我们的战利品里,目前也还没有那一种。不过,单凭咱们眼前的这些,也足够让你了解一下对方的实力了。” 余墨痕刻意无视了偃甲上未曾完全处理掉的血迹,走到近前去察看,不由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这可真是奇了。”余墨痕道,“我原以为,这些山匪久居山中,即便有制造偃甲的本事,造出来的东西也派不上多大用场。现在看来……” “没有想到,是不是?”元凭之叹了口气,道,“这些东西的形制已经很完整了。虽然算不上精良,更不可能和机枢院的精品相匹敌,但作乱的山匪既然已经能够使用偃甲,再加上地形上占优势,也足够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余墨痕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就道,“可是,这些偃甲又是如何获得动力的呢?千岁金不是已经被帝国垄断了吗?” “帝国的期望当然是如此,但实际上,这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元凭之笑了笑,道,“帝国号称独占了千岁金,千岁金却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大齐帝国。” “将军的意思是,”余墨痕尝试着解读道,“假如有人能够瞒天过海,避过官府的耳目,那么私自开采千岁金,甚至找到大齐帝国未曾发掘的矿区占山为王,也未必没有可能?” “倒也不是这么简单。”元凭之循循善诱,“东夷、西凉,这都是盛产千岁金的地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到了最后,这些地方的千岁金,却会被我们齐国人拿来使用?” 他有意逗余墨痕,所以依然刻意保持着在讲武堂做代课夫子时的姿态,看上去有点滑稽。 余墨痕忍住笑,掐了掐手指不准自己分心。她想了一会儿,就道,“是因为技术上的差距太大。比如在我们哀葛,图僳人虽然很早以前就知道千岁金的存在,但是从来没有钻研出使用千岁金的方法。而像勘探矿藏、开拓矿区这些事情,图僳人至今仍然缺乏必需的知识。我想,东夷应该也是如此。” “你说得不错。除此之外,国力的强大支持也是不可或缺的。”元凭之道,“以雎屏山一带各支山匪的实力而言,或许能够招揽到一些技艺过得去的偃师,设计出这些形制完整的偃甲;但他们应该还没有足够的人力和物力,在大齐帝国的眼皮子底下,全凭自己的力量挖出足够支撑一支军队的千岁金。” 余墨痕点点头,“所以,这些偃甲所用的千岁金,应该是从某种渠道收集而来?” “我想也是如此,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有查清楚千岁金的来源。更麻烦的是,山匪的基业都在雎屏山一带,有的是力气跟我们捉迷藏;我们的军队却是长途跋涉而来,物资有限得很,经不起太长时间的消耗。”元凭之叹了口气,大概是真的发愁,顾不上他平日苦心维持的那副穷讲究的风流模样,随手拍了拍地席上的土,便盘腿坐下了,道,“依你看来,咱们该怎么办?” 余墨痕从前见惯了元凭之那种游刃有余的风度,很少见他这副形状,吃惊之余,又觉得另有一番洒脱。 直到听见元凭之问话,她才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我以为这次只是来历练的,原打算一切都听将军指挥……没想到,将军你这样博学的人,也会有犯愁的时候。” “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老学究一样。人无完人,我也有很多不懂的东西。”元凭之笑了笑,“何况学识是死的,战场却是活的,诡谲莫测,自然愁人。” 余墨痕想了想,小声道,“将军要是不嫌弃我见识浅陋……其实我倒也的确有一点想法。” “哦?”元凭之来了兴致,笑道,“说说看。年轻人没什么拘束,有时候反而会有些独特的见地。” “我听将军你的意思,最需要解决的,应该是粮食辎重的问题。可是这种兵略上的事情,我不是很懂,也不敢妄言,”余墨痕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到正题,“只是关于偃甲,我有个浅薄的想法……咱们机枢院的思路,一直都是尽量把千岁金改造成稳定的动力,越可控越好;可是以千岁金原本那种极不稳定的状态,爆炸时的威力其实是很惊人的,为什么不能利用起来呢?” 她说着就觉得,自己真是日渐地冷血了。 弋小艄临死前布置的大型爆炸那般骇人,留在她心里的那些难以磨灭的印象,如今居然也成了她灵感的来源。 元凭之毕竟没有经历过飞庐溯风上的事故,不可能想到余墨痕千回百折的心思。余墨痕看他的样子,估计元凭之只是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幼稚。 元凭之摸着鼻子笑了笑,就道,“那是因为千岁金太贵了。在配方足够精准的情况下,普通的火药做成的炸药,威力也同样可以达到普通人难以想象的程度。如今千岁金的库存连年吃紧,是不可能拿来当炸弹浪费掉的。” 余墨痕本来也只是随口一提,听见元凭之如此反应,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意见或许不错。 “咱们有举国供应的千岁金,仍然经不起这么消耗,雎屏山的这些山匪,岂不是更加受不住?” “哦?”元凭之笑道,“你打算烧了山匪的千岁金?” 余墨痕点点头,“假如能够查到山匪手里的千岁金的确切来源的话,烧了也好。”她说着,脸上不禁浮现出了一点古怪的微笑。 她想到自己一向自诩爱财如命,如今说起别人的家产,居然半点没有心疼的意思。 她依稀记得自己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余墨痕轻轻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脑后。 她继续道,“不过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我想到的,其实是另一种可能性。” 她说着便蹲下身来,在一地散乱的机件中扒出了原本应该是机甲盒的部分。 雎屏山这一带作乱的山匪看来的确没有足够的实力。他们所造的偃甲虽然形制完整,但也处处捉襟见肘。 余墨痕小心翼翼地把那只不知是否还残留着千岁金的精钢盒子举起来,端详了片刻,便依稀领会到了设计它的人只打算一鼓作气打完仗的心思。 这就是拥兵自立的地方势力与帝国的差距了。 机枢院凭借技术优势,研制偃甲的时候,有足够的底气把重心放在安全、稳定、甚至是舒适上。而为山匪设计偃甲的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偃师,恐怕根本没有余地去替操甲的士兵考虑。 余墨痕看了一会儿手里捧着的这个粗暴玩意儿,对元凭之道,“我没有上过战场,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将军就当我胡说八道吧……依你看来,两军交战的时候,把这东西卸下来炸掉,需要多长时间?” 余墨痕第三十七次次引爆机甲盒的时候,炸出来的动静,终于到了能够把颜铮给引过来的程度。 “这次成功了没有?”颜铮皱着眉头走过来,一边挥着手驱散烟雾,“最近缴回来的野人甲几乎都被你给拆了,连‘铁硫车’都不放过。你可真够败家的。” “野人甲”是齐国军队对雎屏山的山匪使用的偃甲的蔑称,余墨痕虽然不喜欢这个称呼所携带的鄙薄的意味,却也觉得这个名字很衬那些设计粗犷、纯为实用考虑的兵甲。如果不是因为势力敌对,倘若制造这些兵甲的偃师有机会进入机枢院,所取得的成就,应当不止于此。 这些偃甲毕竟远不如机枢院造出来的东西先进,没有什么价值。元凭之命人收缴起来,一方面,是防止山匪再度利用偃甲的机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余墨痕实现她的设想。 尽管如此,如果连颜铮这种向来把飞行偃甲当马车驾驭的公子哥都认为余墨痕败家的话……她可能真的已经毁掉了太多战利品了。 这些日子以来,余墨痕的主要任务就是跟在老兵后面,学习战场上必需的经验;而少有的一点休息时间,都被余墨痕用来研究如何改造野人甲的机甲盒了。 她一日比一日疲惫,却也一日比一日兴奋,因为她多日来的辛苦钻研终于取得了一点突破。 余墨痕对着颜铮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你站远一点。我本来就没什么把握,万一失了手……反正你的命我是赔不起的。” 她不让颜铮过来,自己却跳着脚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近距离地察看废弃的偃甲燃烧之后留下的残骸的状况, “你自己的命就不值钱了?”颜铮口头上虽然不屑,人还是挺听话地在不远处站住了,对着余墨痕道,“你忙你的,我也不在这儿留着惹你分神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从明日起,咱们两个就不能再跟在老兵后边缩着脑袋了。你最好已经做足了准备。” 【第五十五章】厮杀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立马手忙脚乱地跳到了一边去,才道,“这么快?” “早就定好了。”颜铮道,“你的脑子是不是被折腾傻了?筹议的时候总见你跑神。我听说你光顾着在这儿败家,一天到晚不睡觉。这可怎么行?”他说着就叹了口气,“凭之这个人,就是太和气了。我跟凭之讲过几次了,叫他多多提点你,他竟然还说没事。将来要是你折戟沙场,看他还觉不觉得没事。” 余墨痕不由叹了口气。颜铮或许不知道她从前常考倒数第一的斑斑劣迹,可是能力上的不足,时日一长果然便瞒不住了。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让元凭之担了个治下不严的罪名,很有些羞惭,便红着脸道,“这些日子,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保命的本事应该还是有的。” “我不是叫他提点你这个……”颜铮有点不耐烦了,没再往下说,只是看了她一眼,又道,“那么杀人的本事呢?你有没有?” 余墨痕不说话了。 这本是她最不愿意去考虑的事情。 可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筹谋的,岂不正是一样杀人的凶器?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有的。” 余墨痕第一次穿重甲,也不过是不到一年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一个小小的坑陷就能让她摔断一条胳膊;可是现在,她穿着这身相当精良的偃甲,已经有本事挥起佩刀削断别人的胳膊。 这个级别的甲胄的重量,已经不是普通的马匹能够承受得住的了。 余墨痕也不需要马匹。 凭借腰间机甲盒中燃烧的千岁金提供的动力,加上进入机枢院之后从未间断的训练,她的速度可以比马匹更快,脚步却比山猫更轻。 山地中作战,尤其讲究利用地形。主帅的意思,是派几支队伍去抢占这段时间探索出的有利位置,先把山匪们逃窜的通道堵住,再配合大部队扫荡敌军。 这种侧面包抄的队伍想要隐藏好自己,人数就不能太多。因此,编进各个奇袭小队的都是至少能够以一敌十的重甲猎兵。比如不管放在哪个位置都很出类拔萃的颜铮,就是其中之一。 余墨痕虽然完全不相信自己有同样的实力,居然也被元凭之编入了奇袭小队。 “你毕竟是来做实战训练的。一直跟着大部队,没有什么施展拳脚的余地,”元凭之的原话说得简直叫她无法反驳,“去钻一钻山林,能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余墨痕这会儿很想动一动手指,可是这副重甲不仅武装到了牙齿,简直连她的指尖都包裹住了,动起来麻烦不说,动静也不小。 这种限制让她有点不安。 但她还是尽力维持着那种经过特殊训练的行军姿势。她的脸也完全被面甲包裹住了,队伍里其他几个人看不到那副有点凄惶的表情。可是紧跟在她身后的就是颜铮。颜铮看上去总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是个观察入微的人,没准能从身姿里判断出她那不够坚定的心智。 他们两个在雎屏山呆了这些日子,相互之间越发熟悉了起来,已经到了余墨痕能够相对轻松地对着颜铮开玩笑的程度。 即便如此,余墨痕也很不希望让颜铮看她的笑话。颜大少爷这会儿提着长枪穿林而过,炫技似的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可他平日说起话来,嘴巴可是聒噪毒辣得很,损余墨痕的时候从来不嘴软。 余墨痕脑子里一会儿担心前方的敌情,一会儿纠结后边的颜铮,乱七八糟地翻腾了很久,额头上的汗都要顺着面甲的内衬流到脸上了。前面的老兵忽然打了个手势,是命他们埋伏的意思。 余墨痕迅速掩藏好身形,就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个杂兵,穿着山匪使用的一种简陋得很有风格的轻甲,手中托着一把十字窝弓,背对着他们探头探脑地四处观望。 看来是个独行的斥候。 对付这种胆子过大的山匪斥候,还不需要余墨痕这样的新手出场。奇袭小队的伍长轻轻挥了挥手,招呼边上的车右,趁着山匪留下背后空门的时机,跟他一起上前去解决。 这是对付散兵游勇的惯常做法,老兵出手三两下解决,以绝后患。 然而伍长和车右还没走出几步,裹在沉重甲胄里的身躯轰然跪倒。 过了扇动眼睫所需的一个瞬间,余墨痕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是弩箭鸣啸之声。 那个山匪斥候竟然连头都没有回,就已将手中窝弓高举过头顶,反手连射几箭,两箭取走了伍长的性命,一箭射穿了车右一条腿。 余墨痕目睹这一幕,给惊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她以前听军士们说过,战场上的老手浑身上下都是眼睛,原来不是假话。 重型偃甲虽然有千岁金提供动力,却也需要操甲人自己调整平衡。车右纵然性命仍在,在失去平衡的状态下,根本没办法立刻起来追击。他只能凭着多年来训练出的体力,强行滚向一边。 只着轻甲的山匪斥候一着得手,立刻就凭借着装备轻捷的优势逃了。 紧跟着,就有两道信号烟一前一后飞入空中。 一支是车右点起来的,另一支,却并不是大齐军队的装备。 余墨痕几乎是反射似地飞身避向一边,将将避过了不知从什么地方连射而来的一排弩箭。她再一探头,就看见前边密林里冲出来了一波山匪。 车右伤得不轻,很艰难地对着剩下的几个人打手势,叫他们守住这个垭口,决计不能让敌人突出去。 余墨痕立刻扳动机括,千岁金强劲的动力立刻将配在她身侧的长刀弹了出来。 对面人数并不多。要命的是,这一波山匪当中,竟然就有一具并不多见的铁硫车。 铁硫车直奔余墨痕的方向而来。 余墨痕脑子里头一片空白,强行去挤,也只能挤出“要死”二字。 她的装备不可谓不精良,之前也特意针对铁硫车的攻击方式做过专门的训练。然而眼下她突然暴露在短兵相接的状态下,却完全没有自信能够胜过铁硫车来袭的巨锤。 对面那一锤还未怼下来,余墨痕自己先乱了阵脚。她明明知道不该如此,身体却已经不自禁地展开左臂的盾甲去挡那一记重击。 骨头裂开的瞬间,她的眼泪立刻飚出来了。 她没空去管自己面罩下的表情已经扭曲成了什么样子,只是奋力而徒劳地再度挥动右手中的长刀,竭力思考下一击该如何出手。 可是战场上并没有思考的时间。 对面那具铁硫车的第二锤眼看着就要砸过来,余墨痕的刀才摇摇晃晃地出发——然后被斜刺里窜出来的一名友军一脚蹬了回去。借着那一脚的力度,来人一杆染了血的绿沉枪利落地递出,一锁一掀,硬是借助偃甲提供的力量生生将那具铁硫车翻了过去。 颜铮。 余墨痕被他踢得直龇牙,此刻也没多纠结,而是顺着依然发出的刀势,一刀解决了已经是块死靶的铁硫车。 山匪的偃甲也是偃甲。全副武装的铁硫车遮挡之下,没有人能够看到里面的操甲人的脸,只有从缝隙和风孔中慢慢流出来的血液昭示着已然发生的死亡。 这就是余墨痕第一次亲手杀人了。 她的心却像是被焊死在了偃甲之中,一点情绪都没有流出来。 余墨痕甚至还在电光石火间做下了一个仓促的决定。她一脚踩住了铁硫车上尚且完好的机甲盒,对颜铮道,“帮忙挡一阵?” 颜铮没有说话,只以手中长枪划过一道凌厉的线作为回答——他前冲数步,几下结果了原本跟在铁硫车后面的山匪。 山匪的财力毕竟有限,铁硫车这种超重型偃甲没办法大量集中使用。这一小波敌人失去了最强的战斗力,剩下的只有几具普通的民兵甲,相当脆弱。 颜铮收拾完残局,冷冷地道,“你不赶紧逃命,还有工夫玩这些小伎俩?”他的声音隔着面甲,听上去瓮声瓮气的。 余墨痕低着头,把没来得及固定的左臂悬在一边不管,右手已经开始实践她之前用收缴来的野人甲演练了无数遍的动作。她一只手忙得七上八下,嘴里还不忘强笑道,“这不是有你护法?刚好试试。待会儿看我的。”她笑得太过勉强,听起来有点贱兮兮的。 “咔嗒”一声,颜铮扒下面甲,把一双翻起的白眼正对向她。 余墨痕手上堪堪完工,新的一波敌军已经围上来了。 这一波没有铁硫车,以颜铮的能耐,稍花些力气,也不难解决。可他手中长枪却忽然向另一边刺了出去,护住了重伤之下仍在作战的车右。 这将余墨痕弃之不顾的态度,显然是要让她试验手上的东西了。 “太残酷了。”余墨痕喃喃道,然后一脚踢出了刚刚改装好的机甲盒——它现在已经是块无比烫手的杀伤性山芋了——在小型爆炸发生之前,余墨痕和车右被颜铮一齐拖离了现场。 “不错吧。”余墨痕龇牙咧嘴。临时造出来的炸弹威力也不差,背后打来的气流震得她脑袋里嗡嗡作响。 颜铮完全不给她面子,“就你这种现场造炸弹的,皮脆腿短,动作又慢,多在火线上呆两天,能替那帮山匪拖死我们好几拨人。” 余墨痕伸出一只还能动的手,艰难地从随身的青囊里扯出一块裹伤布,一边还没忘了跟颜铮斗嘴,“你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颜铮见不得她那不得章法的动作,伸手把裹伤布接了过去,三两下借助臂甲固定住余墨痕的左胳膊,“那是我有本事。” 余墨痕心下感激,嘴上还是不肯服输,“行啊,我现在就去找军医官报道,滚回营里躺着,省得给你添乱。” “你们两个小家伙,别吵了。”车右以战矛支撑着身体,严肃道,“你们看看军营那边。” 余墨痕还没来得及把脑袋掉转过去,就听见了一声远胜于方才爆炸的巨响。 【第五十六章】暗涌 “那是山匪的‘火流星’,”车右脸上写满了憾恨,“明明只是他们自己造的土炮,可是准头还真没的说。看方向,这一炮炸的,搞不好就是军医营。”他虽然瞧不起山匪的武器,此时却也无可奈何,声音里的愁绪快要溢出来了,“只希望中军能把粮仓守住。” 余墨痕愣住了。军医大营里,除了救人远比杀人利索的军医官之外,尽是些重伤员。这些人别说自保,恐怕连移动都难。至于粮仓里的补给,那更是重中之重,位置按理说只有自己人知道。突然一下炸得这么准,这种情况不该是巧合。“有内鬼?” 颜铮不置可否,“谁知道。战场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反正你想怎么猜都成,就是别到处瞎说,不然就是动摇军心。”他一边说,手上动作也没停。 “可是我的军心已经动摇了,我很害怕的!”余墨痕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嘶”地抽了口气,瞪了颜铮一眼,“你轻一点行不行啊。” “疼多了就习惯了。绑得太松的话,你这条胳膊没准就保不住了。”颜铮手上力道半分没减,利索地给她绑好胳膊,打了个结,“怕什么?要是补给真没了,你就少吃二两饭吧。轻伤你自己处理一下,手艺得练的利索点;要是伤得太重,实在撑不住的话……”他放开余墨痕的胳膊,“不然你就自决算了,少受点苦。” “能说点好……”余墨痕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 “好话有什么用?”颜铮瞪她一眼,回头去看身后的密林,跟车右打了个商量,决定把余墨痕派回中军看看情况。 “你那临场造炸弹的本事,虽然派的上用场,却也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咱们还是得保守一点。”颜铮说着就露出一副对她很不放心的样子,“你一个人,能不能行?现在大营被人家打了,增援能不能来还是未知数。路上万一出了事情,没人能救你。” “死不了。”余墨痕咬咬牙,提着刀冲了出去。 她的方向感本来不算很好。卫临远他父亲在哀葛的“大宅”,放到帝都来看几乎上不了台面。然而,就算是在这样的宅院里,余墨痕都走得晕头转向。 可是,她既然知道了自己有这个弱点,就不能放任它一直弱下去。方向感这种东西,尽管可以归结于“天赋”,却并不能够成为失败的理由。 进了机枢院之后,因为同期的预备役各有各的优势,任何一点不足,都能造成非常明显的差距。余墨痕虽然各方面长期垫底,毕竟也没有完全放弃希望。她抱着能补一点是一点的心情,竟然生生地把她那自以为先天不足的方向感掰了回来。 这些不为人知的努力,如今果然给她帮上了大忙。 从前翻蚩鲁山的时候,余墨痕在路线上没有任何概念,只能跟着领队的郎旺或是喀律,后面还得有个押队的涂廉看着她,以防她一不小心走岔了;现在她却是一个人在并不熟悉的山林中穿行,并且已经有本事利用日光的方向、山体的形貌、草木的走势,还有先前跟着伍长行军时的记忆,清晰地判断出每一步的方向。 想到这种巨大的进步,余墨痕的心里不由升起一点成就感。 但她很快将这种无用的兴奋压了下去——军医营遭了火流星的袭击,中军大营的情况还不知如何,眼下可不是允许她得意的时候。 那个斥候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变数。然而因为伍长和车右没能成功杀死他,所有的山匪可能都已经被惊动了。战争的局势变幻莫测,失去先机有时候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 来时行过的路途上或许有重甲留下的痕迹,瞒不过对雎屏山比自己家里还熟悉的山匪。考虑到这一点,余墨痕在大方向上仍然遵从着伍长之前的选择,却仗着已经相当灵敏可靠的方向感,故意不断地绕到密林里去,尽力在保证返回的情况下不暴露形迹。 余墨痕原本走得很轻快,突然脚下就是一顿。 她感到有点不对劲,这种强行训练出来的“本能”,促使她立刻把自己藏了起来。 “别躲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边响起,“是我。” 元凭之。 偃甲上都有特殊的编号,对应着包裹在偃甲里头的军士。外人忙乱之下或许辨不出,代表机枢院加入这支队伍的元凭之对于偃甲却是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余墨痕知道自己功夫学得不到家,露了形迹,很不好意思,只好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探头探脑地寻找元凭之的位置。 “我在这里。”边上不算矮的灌木从里传出一阵轻响,裹在偃甲里的元凭之从坡地底下钻了出来。 余墨痕不由走近几步去看,才发现居然有个小猫耳朵似的窄小坑洞,因为造型用了一番心思,位置设置得又很巧妙,在山石和植被遮挡之下,很难辨认出来。 余墨痕:“……” 她怎么不知道,元凭之还有土遁的本事? “刚才察觉到前边有人,我就先躲起来了。”元凭之笑道,“没想到是你。” 余墨痕四下看一看,印象里主帅并没有在这个地方设伏,便疑惑道,“将军怎么在这里?” “你们那边出事了是不是?”元凭之道,“我跟随的奇袭小队距离这边不远,我反正不是守关的主力,正打算过去增援。” 余墨痕点点头。元凭之虽然军衔很高,但军功大多来自结合实战装配机甲的本事,本身并不是战斗型的帅才,谋略也不一定及得上真正的主帅。他跟着奇袭小队探查山中的情况,很可能比在主力队伍中作战要有用得多,这是个有理有据的选择。 元凭之就道,“情况怎么样?” “我们的伍长死了,车右也伤了。”余墨痕尽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不过颜铮他们都还在,应该能撑得住。”她说着就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很有些临阵脱逃的嫌疑。回中军大营查问这个理由,此刻要说起来,简直像是个借口。 她没有再解释下去。 元凭之却已经把面甲转向了她那条角度颇有些诡异的胳膊,问道,“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余墨痕听他的声音,就能想见这个人微微蹙起来的眉头。 她心下不由一热。 “没什么大事……”余墨痕实在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临敌应变能力太差,平白搭上了一条胳膊;她有心糊弄过去,连忙搬了条更紧要的事情出来,“军医营被炸了,将军可知道吗?” “我知道。”元凭之的声音很沉稳,却似乎不打算跟着她把话题转过去,“你把面甲放下来,让我看一眼你的脸。” 余墨痕虽然觉得奇怪,还是照做了。 又是“咔哒”一声,元凭之那张称得上俊朗的脸也露了出来。他细细看了余墨痕一眼,就道,“行了,看见你这副表情,我就知道不会是别人假冒的了。” 余墨痕一脸茫然。 元凭之见状,微笑着解释道,“山匪中似乎有不少能人,我只怕有人劫下你的偃甲,又模仿你的声音来探听消息。你把面甲推回去吧。” 余墨痕点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是我疏忽了。” “经验而已,等你成了老兵,也会考虑到这些的。”元凭之顿了一下,又道,“你左边脸颊擦伤了,等会儿回去处理一下。” “原来是这样。”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她虽然感激元凭之的关心,却也明白,元凭之几乎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索性跳过了这一句。“是我鲁莽了。” “没有的事。”元凭之宽慰道,“我们两个已经很熟悉了,打个照面,互相辨认一下,也就够了。不过万一拿不准的时候,还是谨慎些为好。” 余墨痕微一颔首,“我知道了。” “关于军医营的事情,”元凭之继续解释道,“那其实是一条诱敌的计策。之前为了保密,一直没有跟你说过。还请你不要见怪。” “那我就不担心了。”余墨痕点了点头。事分轻重缓急,有很多事情她没有权限提前获知,这一点她非常理解。 但是颜铮是不是也有跟元凭之同样的权限? 假若颜铮并不知道这条计策,以他那种观察入微的细致程度,很可能会发现军医营有问题。可是颜铮根本没有一点察觉到不对的意思——这是不是说明了,军医营里安置的,仍然是真正的伤员? 连番交战之下,有许多人都伤得不轻,转移起来颇为困难。 余墨痕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元凭之又道,“你现在往哪里去?” “本来是要回中军大营问问情况……”余墨痕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将军你既然已经明说了……要不然,我还是回伏击点去?”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回去杀敌?”元凭之摇了摇头,又道,“你这条胳膊,好像不是第一次断了吧?” “将军居然还记得?”余墨痕强笑了一下。当年摔下马的状况实在丢人,她反而希望元凭之忘了这事。 她说着就下意识地掩了一下左胳膊,道,“其实真的还好……”凌艾给她的药的确很管用。即便是在伤得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伤口的痛楚经药物抑制之后,居然也没有给她带来太大困扰。 “不要逞强,”元凭之的声音温暖而严肃,“军中的信息,我知道的比你多。我去跟颜铮他们说明就可以了。你现在赶紧回大营去找军医。” 【第五十七章】赴宴 余墨痕胳膊虽然断了,却并不想在军营之中当个不做事的废人。 她自认并非是个无用之人。毕竟,她费了好大功夫折腾出来的那一套利用敌方的机甲盒反攻的流程,还是相当有用的。 颜铮那日从山林中平安归来,跟元凭之一番商量之后,不知道脑子里面哪根筋转了向,非要跟余墨痕学她那套“火线上造炸弹”的法子,说是要测评、改进一番,再推广到全军当中发扬光大。 不知是不忍对着身为伤员的余墨痕开火,还是突然明白了余墨痕这造炸弹的法子里的种种巧思,颜铮钻研技术的时候,竟然虚心得很,平日里那股子牙尖嘴利的神气居然也给收敛了去,仿佛从前一劲儿嘲讽余墨痕的是旁人一般。 只是,虽然她的作品仍在发挥余热,她本人却不得不退居后方——元凭之叫她养伤,颜铮说要她留在大营做个技术顾问,都不准她再到火线上去。 余墨痕军衔不高,连战报都看不到,左右无事,索性一天天拖着捆在钢板上的胳膊跑到军械库去报到,尤其热衷于对着几具千机弩上下其手。 元凭之听说了此事,特意找了个机会去问她。 “奇袭小队的伍长遇害的时候,山匪用的是一种可以连射的十字窝弓,力度能够穿透我们的重甲。”余墨痕回忆道,“那个山匪射出的弩箭,准头可真是叫人咋舌……” 其实除此之外,她也越来越觉得,自己或许不适合使用偃甲上的佩刀。她完全没有想到机枢院做偃甲的思路多是为男性军士考虑,女人用起来当然有诸多不适;她只将这个问题归咎于自己体能有限,在承担着重甲的重量的情况下,各种近战武器用起来都很难像颜铮那般趁手。她想来想去,觉得如今的伤势下,强行提升体能恐怕十分费劲,倒不如多多钻研远程武器,好好发挥一下更有优势的机动能力。 只是她总不肯承认自己不如颜铮,没好意思把这一条告诉元凭之。 “所以?”元凭之就道,“你又想改进一下我们的武器了?” 余墨痕点点头,“我们的千机弩虽然也可以连射,但是使用起来,好像还不如对方的武器那么灵活。”她说着,突然想到千机弩毕竟是机枢院偃师的作品,搞不好元凭之还曾参与设计。 她没那个胆色指摘元凭之的工作成果,赶忙找补道,“或许对方武器上本来不占优势,只是经验过人,才得以杀掉我们的干将。可是在我看来,临敌的经验是实在一种很抽象的东西。战争的胜负,绝对不可以全由经验决定。” “这话说得在理,”元凭之赞许道,“经验固然重要,却也很不可靠。我们大齐的军队如此看重偃甲,原因之一,就是要凭借机甲的可靠性,最大程度地降低风险。” “所以我就想,”余墨痕继续解释道,“如果能够改良千机弩,让我这种既无经验、也无胆色的人,临敌的时候也有余裕准确出手,将来再遇到这种情况,或许就不至于如此狼狈。” “想法的确不错,”元凭之道,“不过你打算怎么实现?” “这个……其实我还没有想出来……”余墨痕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元凭之笑了笑,“别紧张。这种事情,连机枢院的偃师们都要思考很久,你也不用逼迫自己立刻就想出办法来。”他话锋一转,又道,“另外,眼下我有一件更加急迫的事情,需要你帮忙。” 余墨痕赶忙道,“将军尽管吩咐。” 元凭之就道,“山匪手中的千岁金的来源,我查出了一点头绪。果然是一条私贩千岁金的暗流。” 余墨痕大惊,“你一天到晚忙里忙外,居然还有工夫调查此事?”她一面说,一面深恨自己仗着养伤半点正事没做。 元凭之笑了一下,就道,“我可没有三头六臂。军中的事情,大多是主帅管着,我只是在偃甲的应用方面给他一些参考意见。这些天来,我主要忙活的,还是千岁金一事。”他略微一顿,便解释道,“据我所知,此事牵扯甚多,恐怕和嘉沅江以南的商人都脱不了干系。这种事情,打探起来很需要技巧,我得亲自到商会去走一趟。至于你,”他看一眼余墨痕,“若是伤口撑得住,最好能跟我一起去。” “不过是一条胳膊,废了便废了……”余墨痕本来是有意表一表忠心,然而她一看元凭之那副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过凶残,连忙改口道,“我恢复得很好,这个不用担心。不过将军应该也知道,我是个口笨的人……我去了,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你总是很不自信,其实,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机灵得多。”元凭之鼓励她几句,又道,“而且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唱一唱主角的。南边的商会当中,还有你的老熟人。” “我还有经商的老熟人?”余墨痕一脸茫然,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卫临远?” 余墨痕那条多灾多难的胳膊刚刚摆脱钢板的束缚,就跟着元凭之上了去往琼门的船。 琼门是雎屏山附近最为繁华的城市。浩浩汤汤的嘉沅江从城中横贯而过,再往东就可抵达最为富庶的临海县。而临海县,正是卫临远和他那个传说中的叔父替卫家驻守的地方。 按照元凭之的说法,民间的商贾因为长期遭到帝国官府打压,短期内要崛起,其实是件很艰难的事情;然而近几年来,卫家的风头却越来越劲,大齐帝国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但凡是有一定规模的城市,或是商道周边的地区,几乎都有卫家的分号。卫家在民间的声望,或许已经不输于八柱国在朝中的地位。 坊间甚至有传闻说,卫家的人出门办事,吃住采买,都是绝不需要去别家的店的。 余墨痕听闻此事,很是吃惊。毕竟她在哀葛的时候,完全没有听卫临远讲过,他们家在中原的势力已经如此强大;甚至到了临海县,她听卫临远说得最多的,都还是商贾之人的艰难。 不过她转念一想,连飞庐溯风在京畿附近爆炸这样相当严重的事故,卫家的人都能够压下来,以致于余墨痕在帝都从来没有听人讨论过此事……或许卫家的实力,真的早就超过了她能够想象到的程度。 既然如此,那么卫临远不管是驻守在临海县,还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去了琼门,抑或真的卷入了元凭之所提到的私贩千岁金的暗流,也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余墨痕只担心两件事情。其一,就是此番她和元凭之前往琼门,虽然自称代表机枢院,实际上还是大齐帝国的军士,真正想问的,是作乱的山匪手中那批千岁金的来源;如此一来,她和卫临远弄不好会站在对立面上。 余墨痕不敢去想,她和卫临远之间不算深厚、却也并不浅薄的友情,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考验和打击。 她终究还没完完全全变成一个白眼狼,卫临远从前帮她做过的事情,她是实实在在地记在心里的。 元凭之在哀葛的时候,也见证过余墨痕和卫临远当年建立在功课买卖上的友谊。他虽然正是考虑到这层关系才决定带着余墨痕去,却也清楚明白地对余墨痕说过,并不希望她因为这件事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 “我们如今其实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元凭之言语之间带着点歉意,“具体要如何行动,你可以自己定夺,不要想太多。” 余墨痕所担心的第二件事,就是以卫家如今的势力,再看到她这个不该出现在卫临远面前的“想攀高枝的女人”,不知道又会搞出什么事情来恐吓她。 毕竟上一次卫业醇派出了弋小艄来监视她,虽然只是给余墨痕敲敲警钟,却也成功地把她狠狠吓了一跳。 余墨痕跟元凭之一番合计,便干脆暂时抛却了她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改扮成一个少年模样。此外,她和元凭之虽然可说是同门,但这层关系解释起来毕竟有些复杂。 两人便决定暂且将真正的师范陆谌略去,余墨痕直接充作元凭之的门生。 这其实也是为了便宜行事考虑。 大齐帝国之中,男女地位始终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唯有帝都情况,大约是因为深受长公主的影响,情况稍微好些。比如凌艾这样有风度、有自信、有能力的女孩子,在帝都就并不少见,机枢院的人对待凌艾,也都是颇为赞许的态度;余墨痕从前因为自身能力欠缺导致的种种失败,也很少被归咎于她的女子身份。 嘉沅江以南的地区却很是不同。这里纵然也有琼门和临海县这样富庶的城市,但是女子的地位,却并没有随着财富的积累和生活水平的变化而上升。余墨痕虽然深恨这种无稽的区别对待,但她此番前去的目的非常明确——她毕竟是跟着元凭之一起探听消息,并不想跟这种相对落后的地方风俗多纠结。 此外,余墨痕扮成少年郎,倒也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 余墨痕的长相,是一早就被卫临远下过“不好看”的定论的。余墨痕虽然不甚在意她那张显然不能用来赚钱的脸,从前跟卫临远闲聊的时候,却也说起过初见时给彼此留下的印象。 当时的卫临远毕竟还是讲武堂的学生,手上有做不完的功课要求着余墨痕完成,解释的时候便刻意找补了一番。卫临远硬说他初次见到余墨痕的时候是眼瞎失言,余墨痕那副长相其实还算生得不错,只是五官偏英气,缺少了一点女孩子家生来该有的温婉柔媚。 他为了说服余墨痕自己并不是在胡扯,还特别表示,这种英气的长相本来也可以被认为是另一种不同风格的美,只是余墨痕平日总是一副臊眉耷眼的贱民形象,五官上仅有的优点都给冲淡了。 余墨痕觉得卫临远说得也算有道理。但是她一个姑娘家,被卫临远几次三番以不同方式指出不够美的事实,多少还是有一点不愉快的。 这种小女儿式的不愉快,如今终于终结了。 因为元凭之给出的评价是,“你这番打扮的确英气得很,不过细看下来,其实还是个气质很独特的女孩子。” 他的本意其实是叫余墨痕有个准备,万一扮相被人揭穿,暴露了女子的身份,也不要露了怯;可是他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很动听,虽然本质上和卫临远那张狗嘴里强行吐出来的象牙差异不大,还是惹得余墨痕暗暗地高兴了很久。 元凭之做事的风格一向讲求游刃有余,所以他已经提前找好了混入琼门诸多商贾之中的理由。 余墨痕因为对元凭之实在信任得过分,她自己又不愿意多事,一直也没过问;直到元凭之与琼门的商会接洽的时候,她才听到了详细情况。 这一听,余墨痕心下不由半是吃惊、半是唏嘘。 【第五十八章】旧识 元凭之的说辞挺有意思,“我们两人,此番前来,是要替机枢院求一样贵重的‘红货’——帝都传来消息,说琼门新出了一块产自西凉的点金石。机枢院很感兴趣,有意收购,所以就派了我们两个就来验一验质地,问一问价钱。” 余墨痕在机枢院轮值的时候,特别留意过,所谓“点金石”,应该就是涂廉他们所说的那种产自蚩鲁山的殊异石料。最早惹得涂廉从前的队伍分崩离析、害得他失去挚友的那一块石料,已经给制成了机甲盒,如今就收藏在机枢院中;而余墨痕亲眼见到涂廉他们带出来的那一块,也就是约呷因之失去了生命的那一块石料,却不知流落到了哪里。 没想到,琼门这个离蚩鲁山怕是有八百里远的地方,居然也出了一块点金石。 这下余墨痕倒有点期待了。她自从离开蚩鲁山,便再也没有涂廉那支商队的消息。她暗自希望琼门的这块点金石真的是涂廉他们的劳动成果。倘若当真如此,余墨痕就能够确信,涂廉、郎旺、还有瑟勒,他们当中,至少有人活着离开了蚩鲁山。 元凭之自称是带着余墨痕来验货,余墨痕原本还担心名不副实,恐怕人家追究起来会露了馅;她一问之下才知道,元凭之居然真有验货的本事。因此,余墨痕猜测,涂廉从前说过的那一位,在书中记录下点金石的功用的“姓元的将军”,要么是他的家人,要么就是他本人。 元凭之的声名流传之广,并不输于那本“姓元的将军”写出来的书。余墨痕跟琼门商会略一接触,便发现这里的人显然也听说过,帝都有元凭之这么一位涉猎甚广、几乎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年轻将军。顶着这副盛名,元凭之和余墨痕两个“贵客”竟然没有费上太多力气,便得到了进入商会内部的许可令。 他们去了才知道,其实商会只是一个媒介,真正的点金石还在商人手里压着。只是点金石过于贵重,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商人非常谨慎,一直没有露面。元凭之要验货,还得经过层层中间人传达消息,再借商会的地盘交接,麻烦得很。 不过元凭之此番前来,本意其实不在点金石,也就乐得多在商会中耽搁几日,好多多探听一些有用的情报。 与此同时,商会的主人似乎也不打算放过元凭之这个难得的贵客。余墨痕和元凭之耽在商会的这些日子里,不断见到商会主人派人送来千奇百怪的东西,那些都是他认为元凭之或许感兴趣的礼物和货物。元凭之从善如流,也表现出一副珍之重之的态度。他把玩评点那些余墨痕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的玩意儿的时候,举止间简直像个玩物丧志的纨绔子。 倘若当真有纨绔子能够长成这样一副相貌,又是这般风雅的性情……余墨痕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她对于纨绔子的所有成见,原来也是有可能抛到脑后的。 又过了几日,商会主人终于派人送来了消息,说终于跟拥有点金石的那位商人谈妥了,对方愿意当面一叙。商会主人有意借此做东,摆一桌宴席,也好把元凭之这位来自朝堂的贵客介绍给当地的大商贾。 余墨痕既然自称是元凭之的门生,沾了这位临时师范的光,自然也在宴请对象之列。到了日子,她便继续假扮成少年,跟在元凭之身后去了。 不成想,余墨痕一走进宴会厅,就闻到了一股不太容易察觉、却很有些熟悉的香味。她自己从来不用熏香,正觉得奇怪,一抬头,便看到了她的老朋友卫临远。 多日不见,卫临远的扮相越发贵气了,所用的衣装配饰,看起来也奢侈了许多。与在座众人相比,卫临远的年纪显然小上了许多。然而就座次来看,他的地位竟已是不低。 在这儿看见熟人,余墨痕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正踟蹰间,就看见卫临远不露声色地瞟了她一眼。 他显然已经认出男装的余墨痕了。但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卫临远并没有表露出他们二人熟识的事实。他既然不肯相认,余墨痕倒也乐得轻松。她决定静观其变。 落座之后,余墨痕才发现,酒桌之上,除了卫临远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她从前的人。这个人先前一直低着头,很不引人注意;这会儿余墨痕看清楚他的脸,便立刻认出来了。 他们之间算不上熟络,余墨痕甚至已经不记得对方的姓名了。 那是从前把摔成重伤的余墨痕从蚩鲁山救出来的那支队伍里,那个一直和余墨痕搭话的年轻人。余墨痕虽然人事上不太练达,有时候还略有点脸盲,可是那支商队里的人,她可都记得清楚——谁能忘了送自己去死的人? 不过,即便是同一件事情,给受害的人和行凶的人留下的印象,也很可能是不一样的。那年轻人毕竟只跟她相处过两三日,余墨痕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还记得她。 她原本还在犹豫,拿不准是该上前亮明身份,还是该谨慎地隐藏好眼下这副半男不女的模样。谁知她一抬头,就看见对方的眼神已经盯向了她。 算上余墨痕和元凭之,席上统共也只有四个年轻人。这四个人中,元凭之天生一副自在风度,好像什么样的事情都难不倒他;卫临远原本是个意气飞扬的少年人,然而离开哀葛以后,眼见着也逐渐变得稳重起来;余墨痕的沉着则是强行装出来的。 而这个没能让余墨痕想起姓名的年轻人,看上去却是最拘束的一个。 他看见余墨痕的时候,表情立刻就变了,脱口而出道:“你……” 余墨痕那反应不够快的脑子里还在纠结谋划,突然碰上这么一出,情急之下,居然给逼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向着对方眨了一下眼睛,便好整以暇地道,“咱们俩可有些时日没见了。” 余墨痕因为实在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只好把称谓略去。如此正式的宴席之上,这其实是种不太合礼数的行为。然而,配上余墨痕之前那一套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举动,此举反倒显得她和这年轻人分外相熟。 那个年轻人的惊异果然就被强压了下去。他有点茫然地摸了摸脑袋,最后只好顺着余墨痕的话点了点头。 余墨痕看得出来那年轻人很紧张,显然是不愿意多生事端。 余墨痕不由松了口气。 虎豹环伺的时候,谁先怯懦,谁就输了。如今这个情况下,很多事情都是未知数,但反正先输的人不是余墨痕。 元凭之本来在边上跟人寒暄,留意到这一出,便悄悄地给余墨痕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余墨痕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根本就是拿来欺骗自己的。然而那股劲头眼下还没有褪去,于是她虽然没有明白元凭之在问什么,依然保持着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冲元凭之点了点头。 元凭之:”……” 元凭之事先跟余墨痕大致说过,按照琼门、雎屏这一带的风俗,宴席上讲究“当食不叹”、“喝茶离案”。这规矩说的是,吃饭的时候最忌讳唉声叹气地破坏气氛,因此有很多麻烦的事情都不能在饭桌上谈,主要任务只是互相寒暄一番、攀一攀关系;到了饮茶的环节,才是你来我往探问消息的正确时机。 跟元凭之不同,余墨痕对这些风土民情兴趣不大,并且认为有许多因循守旧的风俗都毫无道理可言——就比如这当食不叹的规矩,难道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不过,真正到了开始用膳的时候,余墨痕才觉得,元凭之所说的这种吃饭的时候不谈事情的习惯,其实挺符合她的心意。 她本来是打算利用吃饭的这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对策。然而她想来想去,实在是没有什么头绪。到后来,她只好打着静观其变的旗号,把注意力放到食物之上。这一场宴席毕竟是由财大气粗的商会主人做东,许多菜色都是余墨痕不曾见过的样式,看上去很是诱人。 “当食不叹”的宴席风俗再度体现了它的优越性——不管余墨痕和元凭之过一会儿能不能查探出山匪手中的千岁金的来源,他们总算能先比较轻松地吃上一顿好饭。 酒桌上,介绍诸位来客自然是商会主人的责任。余墨痕知道自己不太擅长记人姓名,此时便特意留心去听。 出席者中,年长的都是琼门一带说话极有分量的大商贾,此番前来,一方面是想跟元凭之攀攀关系,一方面也是为了那传闻中神妙非凡的点金石围观一番,看一看是否有分一杯羹的机会。年轻的两位,一个是前来与琼门商会接洽、督查卫家商行的卫临远。根据商会主人的吹捧,全琼门的卫姓商人都没有卫临远在族中的地位高。而另一个,就是那个看上去比余墨痕还要紧张的年轻人。 只听商会主人介绍道,“这位是南平张家的二公子。” 余墨痕没有听说过南平这个地方,但总算想起了这个年轻人姓张。她正要就此装出一副久仰大名的样子,看上去明明已经沉稳了许多的卫临远却突然开了口,缓缓道,“南平张家?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第五十九章】挑事 那副表情,真是跟当年挤兑余墨痕外貌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位张二公子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嗫嚅了一会儿,才道,“南平是个小地方,卫公子大概没有听说过……” “不是的,”卫临远摇了摇头,正色道,“南平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是雎屏一带商道上必经的小镇。我从前替叔父采办货物的时候,也几次路过。我可没有听说,当地有什么大家族啊。” 这一下,即便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余墨痕都听出来了。卫临远这是有意让张二公子难堪。 她立刻就觉得有些奇怪。卫临远虽然当着熟人的面偶尔口无遮拦,性格上却可以说是相当圆融,比起同样年少轻狂的颜铮,简直要好上太多。卫临远如此刁难张二公子,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哈哈哈,卫公子莫要说笑。”那商会主人毕竟是个老江湖了,谈笑间便打起了圆场,“张二公子虽然不是名门望族出身,年纪也恐怕只比卫公子长了几岁,却已经是个小有成就的商贾了。真可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这样的老骨头,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该引退啦。” 他有意把话题引开,卫临远却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世伯老当益壮,精神矍铄。别的我不敢说,但我卫家在琼门的生意,可都得麻烦您再多照应几年。”卫临远温和地以微笑回应商会主人,但他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张二公子。他的眼神里闪现出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锐意,便将话锋转了回来,对着张二公子问道,“却不知世伯所说的,是些什么样的成就呢?” “这……”张二公子一时语塞,半天没说出话来。 商会主人轻轻叹了口气,给卫临远递了个眼色。连人情方面一向不太练达的余墨痕都看得出来,那是叫卫临远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意思。 卫临远却好像瞎了一样。 商会主人只好解释道,“咱们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这件事,我便直说了吧:元将军要看的那块点金石,便是出自张二公子的库藏。” “原来张二公子竟拥有如此稀罕的物事。”卫临远作出一副赞叹的表情,又道,“我虽然不才,读书的时候却也在讲武堂参过些偃甲之学。据我所知,这点金石极为难得。从古至今也只出过一块,做成的机甲盒,如今还存放在机枢院里;那之后许多人去寻,却再未见其踪影。却不知张二公子这一块点金石,是如何得来?” 卫临远在讲武堂学到的那点偃甲之学,大部分都是经过余墨痕转述的二手货。可是余墨痕听说点金石,已经是她离开哀葛以后的事情了。那么,卫临远又是从何得知? 余墨痕越听越觉得疑惑,手里筷子夹着一片煎得油亮的鸭胸脯,举了半天没吃下去。 旁边元凭之轻轻戳了她一下,低笑道,“先吃饭,不耽误。” 那边厢,张二公子已经给卫临远逼得急了,终于开口道,“卫公子不要欺人太甚。对于商人而言,货源信息乃是重中之重,我又如何能够说与你听?” 他这番话其实回得还算机敏,识趣的人听了,一定会就此把话题揭过去。可是卫临远偏不识趣。 “张二公子此言差矣。”卫临远道,“点金石纵然奇货可居,但毕竟是官府盯着的东西,恐怕只有机枢院这样的机构才当得起买主。至于其他人,就算购得此物,说穿了,也只能做个二道贩子。所以,倘若元将军最后不愿将点金石买下,在座的诸位世伯、世叔,怕是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张二公子闻言,很忐忑地看了一眼元凭之,似乎生怕他因为卫临远这些话而把出价压下去。商会主人则苦笑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卫临远说得有道理。 “可是假若张二公子肯卖货源信息,那可就不一样了。”卫临远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子羹汤,接道,“我纵然不知道点金石的具体所在,却也大致听说过,此物产自西凉高山之中。那可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从古至今有不少传说。除了点金石之外,想必还有其他特殊的产物。张二公子若是能透露一二,我卫家倒是有意与你合作一番。” 他顿一顿,又笑道,“我方才极力盘问张二公子你的家世,也是希望将来共事的是个真正可靠的人。你莫要生气。” 余墨痕看着他那张突然变得很诚恳的脸,越发不明白卫临远是闹得哪一出。 张二公子看来却已经被他说动了,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就道,“卫公子这个提议,实在是很吸引人。可是我还得先……先和家兄商量商量……” “哦?”卫临远挑一挑长眉,就道,“原来张二公子你,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自然……自然可以。”张二公子的脸因为焦虑而扭曲了起来,“只是家兄……” “张二公子如此表现,我却有些疑惑了。”卫临远没有给他解释的时间,相当强势地插嘴道,“这话就当是我年轻鲁莽,说出来大家笑笑便是,还请不要见怪——张二公子你当真是卖家?莫不是被什么人推出来,做个傀儡摆摆样子?” 那张二公子还未说话,商会主人已然变色道,“卫公子这话可就过分了。”他捋一捋长须,肃然道,“老夫虽然素来钦佩卫公子少年有为,但既然和你叔父有些交情,也算是个长辈,这会儿还是得啰嗦一句,莫要这般无端揣测……” 卫临远仿佛真的嫌他啰嗦,竟然出言打断道,“无端?我可知道这张二公子的底细。”他很冷淡地笑了笑,便面向张二公子道,“你的确是南平人,也的确排行老二。你叫张二狗,是不是?” 卫临远说出“张二狗”三个字的时候,尤其严肃;余墨痕一听,几乎就要笑了出来。 元凭之却突然轻轻咳嗽了一下,吓得余墨痕立刻往嘴里塞了一块鹿肉饼,强行把快要飞上面颊的笑意堵了回去。 元凭之却好像并没有留意到她,只是淡淡地笑道,“这倒是个很有趣的名字。不过我也曾听说过,嘉沅江以南的很多地方,为了把家里的男丁平安养大,会特意起一些比较……离奇的小名,甚至扮成小姑娘家,也是有的。” 张二狗闻言,立刻就把感激的目光投了过来。元凭之却没有搭理他,反而故意看了一眼余墨痕,仿佛余墨痕就是那个被爹妈当小姑娘养的倒霉孩子。 “我一向听闻元将军通晓各地风土民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将军毕竟久居帝都,有些细节,怕是有所遗漏。”卫临远此刻一副怼天怼地的白眼狼形貌,仿佛全然忘记了从前跟元凭之之间的师生之情。 他一本正经解释道,“我们南方人的确会给小孩子起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名;可是一旦长成了男儿汉,可就无论如何都得用学名了。我今年已近十七,这位张二狗公子比我还要年长几岁,早就成年了。这‘二狗’两个字,是大名。” “卫公子,”那商会主人面色已经很难看了,“你是堂堂世家公子,怎么竟然如此顽劣,连别人的名字也要取笑?” “唉,”卫临远忽然叹一口气,作屈服状道,“世伯你毕竟是长辈,要替我爹爹教训我,我也只有听从的份。”他这话虽然说得还算有礼数,却全然是一副嫌弃对方多管闲事的语气。 余墨痕不知道他的态度怎么突然又转了个弯,正不解间,一扭头看见了元凭之“无意”中轻叩桌面的手指,忽然猜到了什么。 商会主人正欲再发作,卫临远却抢道,“得了,我知道咱们琼门讲究一个‘当食不叹’,世伯既然要生气,那么接下来那些会伤和气的话,我便留着用茶的时候再说就是。先吃饭罢。” 可是经过卫临远这一番搅和,除了没见过什么世面、几乎要被美食征服的余墨痕,还有谁能吃得下去? 元凭之环顾一周,对各人的心思心领神会,便率先轻轻搁下了牙箸,温言道,“承蒙主人招待。这一餐用过,元某身心都颇为畅快。” 虽然照礼数应是客随主便,可是众人都知道,这一桌当中,元凭之才是真正的上位。他既然已经放下了筷子,余下的人也就从善如流,纷纷以赞誉催促这顿闹心的宴席赶紧结束。 余墨痕原本还对那一道才呈上来的龙井竹荪很感兴趣,见此情状,也只好默默把口水吞了回去。 香片刚刚端上来,元凭之便开口给卫临远做了个台阶,“卫公子若是还有什么话,依照此处的规矩,现在倒是可以说来听听了。” 他此刻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做派,从前并不多见。余墨痕之前还道今天元凭之和卫临远两个人莫不是都撞了邪,一个个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是到了这一会儿,饶是她反应再慢,也看出了些端倪。 卫临远果然从善如流,他谢过元凭之,便道,“说话之前,还请世伯借我一条拴狗的绳子,把这位张二狗公子捆上一捆。” 【第六十章】揭底 那张二狗怒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你这个欺人太甚,是欺骗的欺,还是欺瞒的欺?”卫临远毫不示弱地强词夺理,“你娘早死了,你爹是个捡粪的,你原本是南平商队的陈老板养的狗,给人摆在这个位置上糊弄帝都来的将军。我说的对不对?” 商会主人此时才作大惊失色状,“竟有此事?” 那张二狗见身份已然彻底败露,立时要逃;然而外边立刻便冲进来几个大汉,几下便将他制服了,捆在一边。 “我担心世伯怪我多事,不肯借我绳子;可是实在怕狗伤了人,只好请了几个家丁守在外边。”卫临远刻意学着商会主人的语气,不紧不慢地道,“诸位世伯、世叔既然平安,我就放心了。” 他如此大言不惭,边上一排当地巨商却只有吹胡子瞪眼生闷气的份儿。 卫临远无遮无拦地笑了笑,嗤之以鼻道,“这个张二狗,据我所知,原本不过是个背夫,跟着蚩鲁山东面的一支商队混日子。”他作出个嫌恶的表情,又道,“却不知他们那支商队撞上了什么样的运气,居然得了一块点金石,胆子也跟着大了。数月前,竟然以点金石作引,放出消息来问我们卫家的意思。” “哦?”元凭之道,“卫公子之前不是说,没有兴趣做二道贩子?” “正是如此。”卫临远道,“然而点金石只是个诱饵,对方千方百计跟我家搭上线,真正想卖的,其实是一批号称从雪山中采出的千岁金。吹得很神,说是沾了什么神仙的仙气儿。嗨,我从前在西凉那么多年,都没有听说过。” 余墨痕心道那些传说倒是有的,只是卫临远家里天天吹捧自己作为齐国人的身份,恐怕没兴趣关心图僳人瞎编的故事。 元凭之闻言,笑容却收敛了一点,正色道,“私贩千岁金?那可是违法乱纪的事情,做不得做不得。” “将军说的是。我们是做正经买卖的生意人,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卫临远解释道,“当时跟我们接洽的,是个比张二狗强些的人物,只说是希望借助我们卫家跟官府的关系,尽快将这批红货卖出去。” 卫氏近年来的崛起,的确和他们与八柱国之一的傅氏交好不无关系,这说起来倒也是件合理的事。 卫临远也道,“这事虽然有些棘手,但是当利益足够高的时候,总会有人愿意去看一看的。在商言商,这毕竟是人之常情,还请在座诸位莫要笑话。”见无人质疑,他才又接道,“只是当时我有事耽搁在临海县,家中便派了我堂兄到南平去看看情况。谁知没过多久,我堂兄竟然自戕了。” 在座的几个商贾俱是满脸惊疑,就听那张二狗大喊道,“你堂兄是自杀,不关我们的事!” “自戕自戕,听不懂啊?”卫临远提起家中亲人的死讯,既悲且怒,好一会儿才道,“我后来多方查探,才得知南平的那支商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哄骗我堂兄将那批千岁金尽数买下。收到仓库里一看,才发现是一批掺了大量杂质的假金,官府根本不收。我堂兄虽然眼拙,却毕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经此打击,一蹶不振,终至自毁。” 余墨痕总算理解了卫临远为什么始终一副刻薄语气。他的堂兄纵然有错,但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卫临远痛失亲人,心中愤懑,前来兴师问罪的时候还能保持理智,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商会主人沉吟一会儿,终于道,“我竟不知还有这样一回事。如今诸位既然在琼门,这事便不妨由我出面查验一番,倘若事情属实,这张二……张二公子当真是个冒牌货,便任由卫公子你处置吧。” “世伯一番关怀,晚辈感激不尽。”卫临远语气里并没有“感激不尽”的意思,他只是继续道,“然而晚辈纵然顽劣,也没有拿自己的家事来麻烦世伯的道理。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想提醒诸位。商人纵然重利,但凡有点见识,也不会对我卫家使这种只能来一回的手段。尤其千岁金乃是官营的东西,这批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非得往千岁金里搀东西不可?”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看来这事情的确非同小可,没有人敢妄言一二。 最后还是元凭之开了口。只听他道,“我近日恰巧听闻,这一带有人与雎屏山中的山匪勾结,致使山匪也有千岁金用,甚至能够以偃甲、火炮攻击大齐的军队。”他瞥一眼张二狗,就道,“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头绪,毕竟民间虽然允许运输千岁金,流向、产量可是都要上报官府的。然而山匪手中的那一批,却偏偏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他这样一提,在座的商贾便渐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看向张二狗的眼神,也多了许多用以划清关系的敌意。 元凭之接道,“现在想来,倘若想要在保证上报给官府的产量不变的情况下偷偷挪用一部分千岁金,那么掺入杂质可不就是个极好的方法?如此说来,张二狗所在的那支商队,应该逃不了关系。来人。” 他一声令下,外边便涌进了一批军士,将那张二狗绑走了。 元凭之又向那商会主人拜了一拜,道,“我们这几日耽搁在商会,实在给主人添了不少麻烦。只是此间事情尚未了结。我这门生小余,之后还会与卫公子一道,继续将此事核实清楚。到时若有叨扰得罪之处,还请主人莫要见怪。” 那商会主人只能苦笑。他自今日起,恐怕要对“莫要见怪”这几个字产生不少阴影了。 余墨痕跟着元凭之和卫临远往外走,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问道,“所以,你们两个其实是早就商量好的,对不对?” “也没有很早。”元凭之道,“只是我核查山匪手中的千岁金之际,忽然听闻,临远这些日子也在琼门追查一批千岁金。一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临远,想与他叙上一叙;二来,我也觉得这两件事或许有共通的地方,值得与临远探讨,这才有了后面的布置。”他说着,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事儿实在办得仓促。我临时通知颜铮派兵过来,险些没有赶上。幸好我那位置正对着商会的偃钟,勉强能掐个时间。” 卫临远笑道,“这都没什么,反正已经将那张二狗拿住了。把他背后的商队挖出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原来如此。”余墨痕叹道,“但既然你们二人已经接上了头,为什么将军还一定要带我来呢?”她心里实在疑惑的很。元凭之之前哄她说来做个主角,现在倒好,居然只是叫她当个看客? “我跟你说起此事的时候,其实还没有什么把握。”元凭之带点歉意地笑一笑,“再者,陆先生叫我各方面都练一练你,我想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事先没有对你说,还请你见谅。” 余墨痕当然没办法怪罪他。 元凭之瞒她也不是第一回了。她已经想得很明白,只要元凭之事后肯跟她解释清楚,她心里也就不会太难过。 只见元凭之略一停顿,又道,“不过要说起来,没你还当真不行。我近几天便要到嘉沅江上起,有些要紧事需要处理,所以只能先替你开个头。这之后,能不能把那支私贩千岁金的商队连根挖出来,就要看你和临远的本事了。” 元凭之做事,向来从容又果决。就连拿下张二狗的时候,他虽然自称事情做的仓促,在余墨痕看来,也称得上是灵活机变,游刃有余。 所以他既然决定了要到嘉沅江去,一日也未耽搁,立刻便从琼门出发了。 只留下一脸呆滞的余墨痕,脑子里盘旋着元凭之最后留下的那句“一切事情都可以问临远”,不知所措地对着卫临远发呆。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情,余墨痕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想来想去,终于对卫临远道,“你堂兄的事情……实在是抱歉得很。” 他俩在琼门商会见面以来,一直都没有单独说上话。卫临远显然没料到余墨痕第一句先说这个,楞了一下,接着就是苦笑,“你有什么好抱歉的?这件事,也得怪我堂兄咎由自取。若不是为暴利所惑,脑子转不过来,他也不至于连自己都赔了进去。” 余墨痕知道卫临远最重亲情,她沉默一会儿,才慢慢开了口,“我明白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也失去过亲人。” 卫临远眼神一动,却还是抱起双臂,很平静地道,“不说这些难过的事情了。”他此刻的笑容里,带着一股子苦涩的味道。放在以前,这绝对不是会出现在卫临远脸上的表情。“总之,我算是要给堂兄报上仇了。既然已经走上了经商这条路,就不能白白顶上一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名声。” 他这话说得决绝,余墨痕听来,不禁很是唏嘘。 卫临远已不再是昔日讲武堂里那个不学无术却又很讲义气的纨绔子,余墨痕也不再是忙着早起扫地的打杂贱役。他们两个,如今各自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各自要面对的种种艰难,却也早已经不是求人帮忙做个功课、替人做事换一笔小钱就能够解决的了。 余墨痕摇一摇头,尽力把这些没有用的情绪抛到脑后,话锋一转,就道,“所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第六十一章】同心 卫临远显然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立刻道,“元将军跟你说了多少?” “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余墨痕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有时候会错觉自己跟元凭之关系很亲近,然而每次不过多久,那种幻象的泡沫便会悄无声息地破碎。 卫临远就道,“我总觉得,至少这件事情上,元将军好像不太愿意把你牵扯进去。不然,他千方百计地把你带过来,怎么刚刚轮到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他自己却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立马就跑掉了?” 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其实更像是陆谌会做出来的事情。不过余墨痕听得卫临远这一番话,心下居然安稳了不少,精神立刻振作了几分。她抬起头对卫临远道,“既然你知道的比我多,那剩下的事情,不如就先听你安排。” “也好。”卫临远点一点头,“你们镇南军亲自抓的人,不用过衙门那一关。按照元将军所说,张二狗是要给押回战俘营的。”他分析道,“从琼门回雎屏山,路途怕是有些遥远。南平的老板既然能把张二狗推出来做这个傀儡,恐怕不会轻易放弃掉这枚棋子。根据元将军的意思,咱们不妨兵分两路,你跟着军士们回去,一路上多留意是否有人劫囚,至于我呢……” 余墨痕脱口道,“你是不是要留在琼门商会,盯着那群古里古怪的老头儿?” “你真不愧是元将军的学生,想出来的主意都跟他一模一样。”卫临远看她一眼,点头道,“我家在琼门的商铺因为这事很受了一点打击,我反正也得留下来整顿家中生意。” “你不也是如此?咱们三个,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余墨痕难得有兴致跟卫临远互相吹捧一记,说着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又接道,“这其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看那商会主人,总觉得有点古怪……既然张二狗能混入琼门商会,咱们的确应该在这里留个人。” 她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最后一句模模糊糊的,“……而且我其实不是元将军的门生。” “门生什么的,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卫临远笑道,“元将军可跟我说过,他从在哀葛的时候起,就把你当成他最出色的学生了。” 余墨痕没有说话,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卫临远居然也跟着叹气,道,“真没想到,咱们这么久没有联络,才刚见面,就又要告别了。” 余墨痕也有同感,却突然笑了起来,“喂,你究竟跟傅家的小姐成亲了没有?” 之前在临海县的时候,余墨痕就看出来,卫临远对他那个刚见面的未婚妻傅小姐很是动心。想来这桩婚姻,虽然只是依从父母之命,却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卫临远的表情却突然有一点尴尬。 “琬琬她……”卫临远说起傅小姐,眼神里依然写尽了执迷,看来他仍是很喜欢人家的。可是他忽然又没再说下去。 这一番纠结,看得余墨痕心里一紧,很担心这桩婚事遇到了什么挫折。 卫临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些日子,我们两家都忙碌得紧。反正,琬琬嫁过来的时候,我会请你喝喜酒的。” 余墨痕看着卫临远的神情逐渐恢复了明朗,才松了口气,一边腹诽自己就不能盼卫临远点儿好,一边笑道,“这感情好。到时,我一定给你备一份厚礼。”她忽又想起卫临远的父亲从前给她的警告,不由又道,“不过酒席怕是没办法去了。” “哟,守财奴肯给我送礼,真是难得。”卫临远笑道,“不过,你为什么不能来?你在机枢院,还只是个预备役吧?就已经如此繁忙了?” 卫业醇当年那番话,始终是余墨痕心里的一根刺。她不想在卫临远面前提起此事,便顺着卫临远的话打了个哈哈,随口糊弄了过去。 余墨痕本着一颗向元凭之看齐的心,把琼门的事情全都托付给卫临远,自己跟着羁押张二狗的几个军士一道回雎屏山去了。 这一行人毕竟也算是出公务,不需要风餐露宿。回程路途不短,眼见快要入夜,几个军士便找了间合适的客栈住下,只订了两间打通的屋子,轮着班的看管张二狗。 余墨痕虽然是个姑娘家,此时毕竟作男子打扮,她本身也没什么拘束,心思又都放在看押张二狗上,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那房间。 她原以为张二狗会试图与自己攀攀过去的交情。然而张二狗看她的表情始终只是一脸惊恐,看女鬼似的,全然没有当初从蚩鲁山上下来时言笑晏晏的样子。 余墨痕倒也乐得如此。她原本对张二狗印象不错,然而如今两人站在了完全敌对的位置,原本淡薄的交情,还是不提的好。 果然不出元凭之所料,傍晚的时候,客栈的小二便通报说有人来访。 余墨痕叮嘱几个军士在里间好生看管张二狗,她为了保险起见,又带了一个人到外间来迎客。 她一出来,就看见那支救下她的商队里,被称作“老板”的人走进来径自坐下,身边还带着一个仆从。 这个仆从,余墨痕竟然也是见过的。 他们只见过一面,但余墨痕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这人正是从前在西凉官驿把余墨痕骗上江山船的小厮。 余墨痕原本还有些忐忑,看见这两个人,当即气得笑了出来,“真没想到,老板你经营商队之余,居然还有江山船的产业。” 老板倒也平心静气,“小赵是我的人,江山船可不是我的船。这事反正你将来也可能知道。我既然是来谈事情的,就要开诚布公。我把小赵带来,就是表一表诚意。”他没有理会余墨痕嗤之以鼻的表情,只是仔细将余墨痕端详了一遍,又道,“我也没有想到,我从蚩鲁山中救下来的那个小姑娘,竟然命大的很。不仅活着离开了江山船,还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机枢院的学生,镇南军的将士。” “老板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命大,不过能从蚩鲁山中爬出来,靠的一半是运气,一半是本事。”余墨痕原本还担心,自己念着这商队老板的恩情,或许会一时心软,误了元凭之的事。可她如今却发现把她推进火坑的居然也是老板,心里那点道德上的背负立刻消散了,“我固然受了你们商队几日照顾,不过既然送我上江山船的也是你们的人,咱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两清了。” “我从前就跟你说过,我绝对没有以恩相胁的意思。”老板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来跟你讨要一位故人的公子。小张的父亲托我带他出来经商,我若不把这孩子平安带回去,岂不是德行有亏。” 余墨痕自离开哀葛以来,一路也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脸皮比城墙还要厚的款式。 她不屑于多跟老板费口舌,只摇头道,“我不关心你们这些假仁假义。你要带走张二狗,先得说清楚雎屏山的山匪手中那批千岁金的来源。” 老板就道,“我们从蚩鲁山中把千岁金带出来,在西凉官驿接收官府查验,这都是你亲眼所见。我不知道你是哪儿听来的瞎话,非要把这事栽到我头上。”他很坦然地看这余墨痕,“我就明说了吧。我那批千岁金毕竟烫手,早就卖给了卫家。至于那位死了的卫大少爷如何将真金弄成了假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赖不得我。” 这话说得实在无赖得很。余墨痕也不打算跟他打口水仗,便道,“老板既然给不出我想要的东西,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说着便扭头对那个拖出来充场面的高大军士道,“送客。” “且慢。”老板忽然道,“之前元将军前来找小张,为的是一块点金石。姑娘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点金石是如何到了我们手里?” “不想。”余墨痕虽然记挂着从前一道上蚩鲁山的几个人,此刻却万万不能在老板面前露了怯。她说着便转过身要往里间走。 老板却道,“看来姑娘如今入了军籍,是贵人多忘事了。小涂,你再不进来,怕是就见不着你这位旧相识了。” 余墨痕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就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语气里带着点为难。 “……瑟勒。” 余墨痕心下惊诧极了,却只是缓缓顿住脚步,不动声色地回头去看。 没有熟识的人在场的时候,她偶尔也能爆发出一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演技。 老板之前喊来人作“小涂”,可是走进屋里来的,却明明是郎旺。 余墨痕暂且把心头的疑惑压了一压。 她能够想象得到,老板知道跟元凭之一起来的人是她之后,肯定着意打探过她的底细。她跟郎旺的交情,无论如何都是瞒不过去的;但这交情的深浅,老板却不一定知道。 “是你。”余墨痕冷言冷语道,“你叫涂什么来着?”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涂同。”郎旺憔悴了许多,就连过去浮在脸上的那种油滑,好像也被苦难磨出了粗粝的底色,“兄弟同心的同。” “兄弟同心?跟谁兄弟同心?涂廉吗?还是约呷?”余墨痕脸上的表情很是嘲讽,“兄弟用命换来的点金石,你竟然拿来骗别人的命。跟你同心的兄弟们知道吗?” 老板立刻道,“你不要栽赃。” 余墨痕根本没打算搭理他。 郎旺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涂廉……没了。” 【第六十二章】策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余墨痕的音调变得尖厉起来。她心里有一个小计谋渐渐成型,促使她用这种语气说话;然而这种质问的态度,也的确是真情流露。“我记得涂廉说过,他不会再带人去搏命的。” “他当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郎旺从前跟涂廉多有龃龉。但是提起涂廉的时候,郎旺脸上闪过的,却还是景仰的神色,“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能有别的办法谋生,我们这些人上山去做什么?”郎旺苦笑道,“蚩鲁山那一趟之后,涂廉就没有做过头领了——他自己跟着别人的商队去拼命。” 余墨痕心里一痛,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郎旺道,“我们散伙了以后就各顾各的。我只听说,涂廉因为学会了你从前设计的那些机械,在这一行里很吃香。西凉那一带进山的商队,很多都点名要找他。”郎旺的眼神满是唏嘘,“涂廉仗着有这些东西保护他的性命,几乎是来者不拒,马不停蹄地上山,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可是山里的风险,光凭工具,是绝对不可能全部避开的……”余墨痕喃喃道。 “就连你这种只正经进过一次山的小姑娘,也明白这个道理。”郎旺苦笑道,“可是那些工具委实帮了涂廉太多忙。我最后一次遇见涂廉的时候,他居然说,自己单干之后一直很顺利,或许是运气真的不错……”郎旺重重地叹了口气,“咱们从前几时听过涂廉说这样的话?我们这一行,一旦信了运气,难免就会疏忽。那是要送命的。” 余墨痕心下震动,几乎说不出话来。 涂廉学会的那些工具,是余墨痕离开讲武堂之后,最早独立完成的作品。虽然以她现在的见识来看,那些东西实在粗糙得很,她心里却一直很为之骄傲。 然而现在郎旺却告诉她,那些本来为了保护进山的人而设计的滑车、锁套、绳结,它们带来的种种方便,竟然间接地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 那并不是普通的一个人。那是涂廉。 余墨痕如今有多信任元凭之,在蚩鲁山上的时候,就有多信任涂廉。 “可是这并不是工具的错。”余墨痕强打精神,有意摆出一副怒色,“你说这些话,是故意要怪我吗?” 郎旺赶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余墨痕刻薄道,“从前在队伍里,你就天天跟我过不去。说我弱不禁风,不准我进山,撺掇大伙儿打发我回家去。现在也是一样。你来这里,根本就是为了替你的主子说话,专程跑来跟我作对。” 郎旺本来就不是个脾气温驯的人,见余墨痕一直是这副态度,胸中的怒火终于憋不住了,“你这女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究竟是谁不讲道理?”余墨痕简直把卫临远那套强词夺理的形貌学了个全套,“我可记得,就因为涂廉是个齐国人,你一天到晚地挤兑他。可是现在呢?你自己不也成了齐国人的奴才?” “你不也是一样?”郎旺怒道,“你现在是镇南军的人,对不对?你难道不知道,镇南军就是齐国人当年用来攻打图僳人的军队?” “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是图僳人。”余墨痕冷着脸,背转过身,“送客。” 老板他们三个刚走,余墨痕便立刻请托一位军士给卫临远送去一封信,叫他借助商会的关系查一查,郎旺在老板的队伍里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她对付郎旺时的那副尖酸样子完全是临场发挥,为的是叫老板以为他们二人的交情已经寡淡下去。她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和卫临远联手,把郎旺这个从前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伴拉到镇南军这一边,借由此人挖出老板的罪行。 郎旺或许是真的给她惹毛了。但是他的举动,倒是恰好契合了余墨痕的打算。 余墨痕并不是不担心。她觉得自己的话实在很过分。要是郎旺不仅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反而记恨上她,那么之后的事情,恐怕就不会很顺利。不过事已至此,余墨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即便最后没有成功把郎旺挖过来,赔上的不过是她跟郎旺的交情。 换句话说,即便失败,这也不是一笔太值得她愧疚或懊悔的买卖。 余墨痕觉得自己真是凉薄极了。 余墨痕回到镇南军中,重新见到颜铮的时候,突然难得地想让这个不算很亲密的朋友挤兑自己几句。颜铮虽然刻薄,说的话却都很在理,暂且借来当个诤友,刚好可以拷问一下余墨痕越来越看不清楚的自己。 可是颜铮的第一句话却是,“元将军呢?” 余墨痕摸不着头脑,脱口道,“他没跟你说?” “怎么没跟我说,你们两个不是号称直捣敌营去了?”颜铮道,“只是照元将军的意思,你们还要在琼门耽搁两三日。你怎么这就跑回来了?难不成是力有未逮,临阵脱逃啦?” 余墨痕也不生气,“要挖出山匪那批千岁金,这可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她听颜铮话中的意思,意识到元凭之或许并没有告诉他去嘉沅江的事情。 不过与颜铮相比,她其实也并没有更了解元凭之究竟去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替元凭之打了个马虎眼,“至于元将军……他那个人,你也知道的,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太受欢迎的人,很容易被人耽搁住的。” 这毕竟是实话,余墨痕不算欺骗颜铮。 颜铮竟然真的就被她糊弄了过去。他只是点点头,就道,“我只希望元将军能按时回来。最近的战况,可是不太好。” 余墨痕心下一沉,问道,“什么情况?” “说起来,还跟你那临时造炸弹的暴戾手段有点关系。”颜铮脸上尽是无奈。 余墨痕立刻就有点崩溃。 她统共只有过那几样作品,这几日以来,居然样样都闹出了惨痛的结果。 “怎么,”余墨痕尽力保持平静,“这法子行不通?” “你想出来的方法,也复杂不到哪里去。军士们一学就会,确实有些效用。”颜铮就连夸她的时候,也不会忘了借机揶揄几句,“只不过,咱们有本事引爆山匪的机甲盒,山匪自然也想得出办法来。那种破烂玩意儿,本来也是他们自己设计出来的。” 余墨痕闻言,简直说不出话来,手指都有些发抖。 颜铮继续道,“自从山匪发现我们盯上了他们那批粗制滥造的甲胄,就再也不愿意给我们留个全尸了。”他说着就叹了口气,“一旦逼到绝处,这伙人居然会自爆,炸得我们的军士措手不及。” 这当然不是余墨痕早先能够预料到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如今这个情况,已经明明白白地在她脸上抽了一记耳光。她为了加快镇南军杀人的效率想出来的办法,反而伤了镇南军军士的性命。 余墨痕只觉得难辞其咎。 颜铮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有意安抚她的神色,道,“引爆机甲盒只是一种方法,本身没有对错。你不要太介怀。我们可以用,敌人自然也可以。只是没有想到,我们遇到的是如此不要命的对手。” 连命都不要了,是不是意味着已经被逼到了绝处? “不过这也确实是一种很消耗千岁金的打法。”颜铮说着,带点忧虑又带点希冀地抄起双臂,“我只盼着山匪手中的千岁金毕竟有限,经不起这么直接当炸弹用。要是元将军能尽早截断山匪那批千岁金的源流,咱们还是很有希望打赢这一仗的。” 这场很难打的战争之中,简直处处都需要元凭之。 好在元凭之是个很重然诺的人。 过了两日,他便经由琼门,如约回到了大营之中。 一见面,他并没有解释独自前往嘉沅江的事情,只是递了封信给余墨痕,“我从琼门过的时候,听临远说了你托付他办的事情,他有封信给你。” 余墨痕当即把信拆了。卫临远那一手刻意练就的潇洒字迹龙飞凤舞,很不好辨认。余墨痕挤着眼睛瞅了半天,突然笑了出来。 元凭之原本已经打算走开了,听见这一声,便问道,“怎么了?” 余墨痕愣了一下,奇道,“你没看?” “当然没看。他给你的信,我怎么好意思拆了?”元凭之笑了笑,又道,“况且,临远只跟我讲了个大概。你具体是什么计划?有时间的话,不妨说来听听。” 颜铮恰巧从军帐门口路过,没头没尾地听了这一句,立马凑了过来,“你们两个又在商量什么?” “正好,”元凭搬了两把凳子,跟颜铮坐到一处,道,“你也来听听,咱们的小余,又想出了个不错的点子。” 余墨痕的脸顿时一红。她心道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元凭之就给了个“不错”的评价,万一等会儿说完了发现有错,那是打了谁的脸? 不过卫临远信中的消息,倒也的确不错。余墨痕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褪下去。她其实并不是多么高兴,只是觉得心里的背负略微减轻了些——这些日子听到的坏消息实在太多,难得有件事情进展还算顺利。 她抬起头,正准备开口,就看见颜铮那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他一对上余墨痕的目光,就好像打开了嘴里专门用于损人的机关,“行了行了,夸你两句还来劲了,傻笑个没玩。有什么主意?赶紧说。” 余墨痕心底一点倔劲儿立刻就上了头,说话的声音也微微提高了几分,“你之前不是说,要是能截断千岁金的源流就好了吗?咱们现在有法子了。” 【第六十三章】告捷 卫临远查到的信息相当详细。据他信上所说,郎旺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却借着那块珍贵的点金石,在陈老板的商队里换来了一个不错的职位。而且这个人嘴皮子功夫不错,平素又重义气讲胃口,在商队里很有些威望,也颇得陈老板欢心,因此很受器重。 余墨痕之前读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其实还不置可否。陈老板老奸巨猾,他所表现出的重用,未必就是真的重用;至于郎旺,在她自己的印象里,依然是蚩鲁山上那个怼天怼地谁也不服的莽汉,这人油腔滑调是真,能讨人欢心就不一定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人的性格总是会变的。她自己这一路走来,就常常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性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郎旺遭遇过的事情,未必就比她少。再加上郎旺先后经历过约呷和涂廉的死,或许他当真变得沉稳、亲和了些,也说不定。 真正叫余墨痕生出信心的,还是卫临远写在后头的话。 他说郎旺果真如余墨痕信中所说,是个很重钱财的人。卫临远自己反正财大气粗,一向认为能用钱解决的事就是最简单的事,因此他按照余墨痕的计划,以替元凭之追查点金石为由,找到郎旺接上了头。晓之以情,动之以巨额钱财,以千金为诺,硬生生把郎旺拉到了己方阵营。 卫临远和郎旺虽然都是余墨痕的老熟人,他们两人之前却没有什么交情。“你这种读书人肯定很难理解,”卫临远的信和他本人说话的口吻一样,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志得意满,“这就是有见地的商人之间的臭味相投”。 他写信的时候,已经通过郎旺,摸到了山匪的千岁金来源——果然就是陈老板私贩的货。不仅如此,他们连储存地点、运输途径这些关键信息,都已大致有了数。 余墨痕一面叹服卫临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脑子,超额完成了她布置的任务;一面担心他会把这么大一笔资财算到她头上。她之前在信中嘱托卫临远花钱买通郎旺的时候,还打算腆着脸跟镇南军报作公费。 没想到,卫临远信里直说了,买通郎旺的那笔钱就算是他为大齐帝国的江山出一份力,也不枉他那在朝为官的未来丈人给他行过的无数方便。况且卫家在琼门的产业被点金石和千岁金的事情打击得千疮百孔,能好好收拾一顿陈老板,卫临远自己也开心得很。 在元凭之和颜铮面前,余墨痕只添油加醋地禀报了卫临远的报国之心,全然把自己那点抠门的小心思略了过去。她一面说,心中一面慨叹,卫临远已经不再是那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了,他变得这般可靠,行动这般迅速高效,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听起来确实靠谱,”颜铮总算服了气,将手一抄,道,“你倒是认识不少有意思的人。” “小余这样又聪明又坚韧的孩子,人们总是乐意结交的。”元凭之信手拈来地夸了余墨痕两句,又道,“这果真是个好消息。只是我尚有一点疑虑。临远能用钱打动这个郎旺,旁人或许也能。这种合作,似乎脆弱得很。” 颜铮也点了点头,“千岁金之事,实在紧要得很。这个人若是靠得住还好,若是靠不住,没准是个麻烦。” 余墨痕就道,“其实我早就有个主意……只是还得请元将军定夺。” 元凭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但说无妨。” 余墨痕道,“以我对郎旺的了解,他对于钱财如此执着,多半是因为过了太多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从前说过,从事这些时时刻刻都要准备送命的勾当,只是因为没有别的本事糊口。所以我想,倘若我们能给他一份稳定的职位,或许更具有诱惑力。”她顿了一下,道,“所以我的打算,是把郎旺安排到京畿的衙门,做个差役之类。这类职位的饷银虽然不高,但总比他在商队里出生入死要稳定得多。” “真有你的。”颜铮戏谑道,“自己还是个没编制的预备役,就开始替别人谋划前程了。” 余墨痕颇为光棍地摊了摊手,道,“我也知道自己没这个权力,所以才斗胆说给你们听听。若是不成……”她颇为心痛地闭了闭眼睛,“那就只能继续让卫临远花钱了……” 元凭之见状,不由笑了一下,就道,“你这个提议其实不错。倘若郎旺能替咱们斩断那批千岁金的源流,便是一笔相当大的功绩。将来要给他安排一个小职位,自然再容易不过。” 得了元凭之首肯,余墨痕和卫临远越发放开手脚做事了。 余墨痕守在镇南军大营,日日和元凭之和颜铮通消息,留意山匪的动向;卫临远则奔走于琼门县,一边重振卫家在此地的基业,一边把余墨痕不断递给他的各种主意付诸实践。 这两个年轻人,仅以书信联络,居然完成了一桩堪称“强强联手”的合作。 卫临远来到琼门,原本就是为了解决点金石一事。所以他从临海县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做足了准备,带上了大量人手和资财,还从背后经验老道的家族长辈那里获得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再加上他抵达琼门之后雷厉风行的一通整顿,卫家之前承受的打击,反而成为了揪出雎屏山一带私贩千岁金的商人的突破口。 有整个卫家在背后支撑,卫临远有钱,有人,加上有余墨痕和元凭之调用镇南军的力量为他提供支持,又得了郎旺这样一个穿针引线的关键人物。坐拥如此丰厚的资源,随便什么人都能有不小的胜算。加上卫临远的头脑近年来超速成长,颇有点本事,于是他不仅端掉了陈老板,还乘胜追击,一举完成了斩断雎屏山一带千岁金暗流的大业。 余墨痕很为这成就咋舌,元凭之却告诉她,卫临远这一手虽然做得相当漂亮,却也不算离奇。 雎屏山一带私贩千岁金的暗流,据元凭之形容,就如用山中错综复杂的地形一般,看似纷乱,其实很成体系。 陈老板这种需要亲自领队去蚩鲁山给他手中的千岁金安一层背景的人,显然并不会拥有多么庞大的基业。所以他的商队,其实只是这个体系中不大不小的一支,有点野心,但是没有成大气候。这样一个人,最多有点自保的本事。 可惜,在这件事情上,陈老板因为决策上出现的一系列失误,根本连自保也没有做到。 从他不自量力地用千岁金算计卫临远那个面对重利失了判断的堂兄开始,站在老板对立面的,就是以卫临远为代表的民间巨商,和以元凭之为代表的朝中重臣。 这两股力量强强联手,就已经不是陈老板能够匹敌的了。再加上陈老板自作聪明,他想保下张二狗,又不敢对付元凭之,专挑余墨痕这个旧相识下手,居然失策地亲自把郎旺送到了余墨痕面前。 可能从那一刻起,对于陈老板手底下这一支侥幸存活了太久的暗流而言,分崩离析的命运就此成为了既定的事实。 而陈老板的产业,又与整个雎屏山暗流体系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这种斩不断的联系为他过于强大的敌人提供了进一步渗透的便利,最终导致了暗流体系的彻底崩溃。 就此失去了动力来源的山匪,在几乎永动的帝国偃甲部队面前,简直就是不堪一击。颜铮后来提起这事的时候,只说他从来没有打过实力差距如此悬殊的仗。战局发生逆转的时候,颜铮那点压抑许久的慈悲心突然作祟,甚至觉得自己有偃甲傍身,欺负了山匪;然而一想到从前山匪仗着那些暗流里捞来的千岁金如何折磨镇南军,颜铮对敌的手便再也没有放松过。 商场上有卫临远,战场上有颜铮,大营里还有个元凭之统筹大局。余墨痕纵然借由郎旺推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却逐渐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然退到局外的错觉,于是在大局已定的时候,她便早早退回了军械库,一门心思折腾那支千机弩去了。 所以,元凭之亲自把捷报传达给余墨痕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居然还是那种透着傻气的呆滞和羞怯。 元凭之给她这副模样逗得一乐,就道,“我先前还觉得,你这段时间以来长进了不少,当得起‘独当一面’这四个字了,现在看来,还差了点东西。” 余墨痕听着便有点失望了,低着头道,“还请将军明示。” “不必紧张。你唯一欠缺的,就是自信。”元凭之拍了拍她,道,“别总是这么垂头丧气的了。” 这种时候,余墨痕向来只有傻笑的份。 元凭之见惯了她这副永远在状况外的形象,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便道,“这一仗,基本已经打完了。咱们很快就可以回帝都去。” 【第六十四章】宏愿 余墨痕很是不解,“辛辛苦苦花了这么大力气平匪,这就班师回朝去?不再往南打了吗?” “怎么,”元凭之笑道,“你不想回帝都去?” “当然想了。”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我只是……” 她突然语塞,因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元凭之说。 那套强拆机甲盒造炸弹的法子,颜铮已经学熟了,不需要再来问她的意见;卫临远那边又顺利得很,也不需要她多么操心,所以这几日以来,她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改造千机弩上。如今,这个能够连发二十四支弩箭的作品已经几近完成,她正想着要拿到战场上试一试,元凭之却告诉她不用再往下打了。 余墨痕不是个好大喜功的人,还没到为了验证一把连弩的实力就期待战争继续的地步,但她突然听说这个消息,总归还是有点不知所措的。 元凭之解释道,“我们来雎屏山平匪的根本目的,是扫清山匪的阻扰。打赢了这一仗,之后帝都向南方修建衢道的时候,就会轻松得多了。就这一带本身的价值来说,强行攻占,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南方?”余墨痕想了想,就道,“将军你所说的,可是南荒那片深海?” “嘘——”元凭之玩笑似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你猜出来了?” 余墨痕连忙跟着把声音压低了些,“可是照凌艾所说,那地方在哀葛以南的位置,也就是大齐帝国的西南之境……跟此地并不在一条路线上啊。” “这话说来就长了。”元凭之想了想,解释道,“从古至今,其实有很多人都想到西南的所谓‘无人之境’一探。可是拦路的障碍实在太多了。蚩鲁雪山瀚海阑干百丈冰、天梯石栈相勾连,就这一道屏障,大齐帝国也花了许多年才攻破,得以将西凉收入国土。”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余墨痕一眼。余墨痕虽然很为图僳人的命运唏嘘,却也知道自己无从否认这段历史的存在,心头也没有什么反感的意思。元凭之见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才继续道,“西凉再往南的地方,大齐帝国也不是没有探索过,只是沿途不仅有豺狼虎豹、毒虫长蛇,更有无边无际的瘴气阻挡去路。大齐帝国的军士即便有偃甲傍身,却总是要呼吸的活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穿过去。” 余墨痕听了这话,不由奇道,“那么,后来又是怎么发现了那片深海的存在呢?” “这便是我们必须清理雎屏山的原因了。”元凭之顿了一顿,就道,“凌艾是不是跟你说过,近三十年前,朝廷再度派人前去西南探索的事情?” 余墨痕点了点头,心说凌艾不仅说了此事,还提到过这批人当中就有元凭之的父亲。但元凭之既然没有提,余墨痕也就不好意思说起了。然而她想想又觉得不对,“可是这些人,不是从蚩鲁山翻过去了吗?” “那只是其中一部分人。”元凭之解释道,“这一部分人走到那片瘴气跟前,便再也走不通了,损失了许多人手;可是另一部分人,因为种种原因绕了远路,阴差阳错之下,却发现取道雎屏山,一样可以往西南去。这才发现了那片深海。” 余墨痕头一回听说还有这些曲折,只茫然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她早该想到的,西凉一带几乎与世隔绝,大齐帝国打通蚩鲁山都已费了不少力气;探索大陆尽头那片深海的事,又岂是元凭之的父亲一个人就能办到的? 元凭之说着,便有点无奈地笑一笑,“这场仗既然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我们这些做武将的,便该让位了。下一步,按照朝廷的计划,应当是借着修建渠道,打通道路的同时,改以文教,潜移默化之中,让雎屏山、甚至更往南的地方的各个势力移风易俗,逐步将之同化,最终让他们从里到外演变为大齐的子民。” 余墨痕听明白了。 这与大齐帝国征服西凉、北梁等地,其实是同样的路数,不仅要从武力上让对方屈服,更要以文教和同化,摧垮哪怕残余半点的卷土重来的心思。 回朝之前,她与颜铮说起此事,却又听到了另有一番见地。 “这一仗打到现在,”颜铮很少这般严肃地跟她说话,“就你所见,伤亡有多少?” 余墨痕长期呆在大营之中,很少亲身到火线上去;但是她依据自己在军营中所见所闻,也大概明白颜铮所指。 她略一估量,便道,“这一仗实在打得惨烈。咱们毕竟是中途前来,我并不知晓镇南军最初派了多少兵马来到雎屏山。但就最后余留的物资来看,怕是损伤过半。” “不止。”颜铮很平静地道,“前后派出了十万精兵,如今,只剩三万有余。” 余墨痕心下不由大骇。 颜铮看她那副愕然的神情,不由苦笑道,“你毕竟也是镇南军的一份子,战报上写明了的事情,就不能多关注一下?” 余墨痕的脸瞬间羞愧地一红。她本想告诉颜铮,自己最近这些日子,几乎是不问世事地扎在军械库里,就是希望能够通过提升武器的性能,借助偃甲的力量,尽早地结束这一仗。可是她的连弩毕竟没有派上用场,她本人也就没有什么说话的底气了。 说到底,她身处大营之中,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能够直面战争的残酷。颜铮这样不断亲身上场杀敌的真正军士,就算出言诟病,也是应该的。 颜铮却温言道,“即便是这样的数字,也可以称得上是大捷了。”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原本希望,能够借助偃甲的力量,尽可能减少牺牲。在我看来,这也是偃师应该担负的责任。可是如今这个结果……我只觉得自己实在失职。” “这话可就托大了。你还只是个预备役,上战场是来历练的,不必承担过多的责任,也不用觉得有什么不妥。”颜铮这话说得残酷又冷硬,表情却平和又淡然,一点讥讽余墨痕的意思也没有,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他了解已久的事实。 他又解释道,“所谓帝国部队压倒性的力量,一方面来自于偃甲在武器和装备上的支持,另一方面,则是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即便你们在琼门没能取得成功,单凭十万精兵,我们也不是没有把握把雎屏山这块硬疙瘩啃下来。” 他顿了一下,忽然很难得地对着余墨痕露出了一个充满称赞意味的笑容,“话又说回来了,你这次立了不小的功劳,设计出了那么好用的炸弹,又截断了山匪赖以偷生的千岁金暗流。咱们剩下的这么多人的命,可都算得上是你保下来的了。” 余墨痕却没有接下这个赞誉。“你的意思是,”她低声道,“这十万军士,本来就是要来送死的。” “没错。”颜铮的双眼平静地望向远方,“其实单以这场战争的目的而论,死去的七万精兵,并不能说是为了保家卫国而牺牲。但这毕竟是帝国战略上不可或缺的一步,总要有人站出来送死。”或许是这话太过肃杀,即便是自认是为上战场而生的颜铮,也要找补几句,“不过呢,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就不应该再做无谓的牺牲。此时班师,再好不过。” “颜铮。”余墨痕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上战场?” “从我执意入伍开始,就有很多人问过我这句话,这几年过来,真是解释得烦了。”颜铮虽然总是那副懒得理会世人庸俗见底的神态,但这一次大概是因为刚刚离开战场,他心里颇有些需要吐露的感慨,回答余墨痕的时候,居然表现出了难得的耐心,“既然人人都称赞我拥有以一当十的力量,我为什么不到战场上来,减少那九个愚人的伤亡?有能力的人,不应该以保护力量为由坐在幕后苟且偷生。” “可是以你的能力,仅仅做个杀敌的军士,投身于疆场,岂不是一种浪费?”余墨痕衷心地评价道,“你是机枢院最有才能、也最受重视的预备役,将来会是相当优秀的偃师。你参与制造的偃甲,其力量又何止以一抵十?” 这样的评价,优秀如颜铮,已经听过了太多。所以他不仅不会像余墨痕听到称赞时那样惭愧面红,甚至连一点称谢的意思都没有。他只道,“你有没有想过,偃甲之学,本身是滞后的。” 余墨痕明白颜铮的意思。她那把还没有见过血的连弩,岂不就是滞后的最好证明? “一副偃甲,从设计、制造、试用,到真正投入战场之中,需要大量来自实战的经验作为支持。”颜铮继续解释道,“所以偃甲之学的本质之一,就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前人的死亡来减少后人的牺牲。” 这话令余墨痕难过极了。她不得不承认颜铮说得有理。 “我不想坐在后方计算死亡。”颜铮的目光坦然而赤诚,“我的愿望,跟你是一样的。” 余墨痕一愣,就道,“怎么一样?”她在战场上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对自己和颜铮的认识,却始终停留在机枢院的榜单上一头一尾遥遥相望的两个名字。所以她完全没想到,颜铮居然还能在她身上找到共同点。 “你刚才说,偃师的责任,就是借助偃甲的力量,尽可能地减少牺牲。我也这样想。”颜铮笑了笑,重新看向前方,“在更多的死亡发生之前,我希望能够以一己之力阻挡它。” 镇南军大胜还朝。可是军士们能用来歇息的,其实就只有路上那几天。 这还是余墨痕这种没头没脸的下级军士才有的特权。 军衔到了元凭之那种级别、或者像颜铮那样拥有极为煊赫的家世背景,这类有头有脸的人就不必路上耽搁时间了。仗一打完,他们就要乘坐泛日鸢飞回帝都去,或总结汇报,或领受封赏,或者借此理一理朝中的关系人脉,或者会一会久别的满楼红袖。 反正总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本来多往泛日鸢上塞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颜铮甚至还派了负责操纵泛日鸢的家将来,特意邀请过余墨痕。 可是余墨痕与颜铮一番倾谈后,越想越觉得不妥。她自己固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可是在火线上拼杀了许多天的士兵,有哪一个不是在拼命?与上位者交好,并不意味着她更具有资格来享受朝廷为胜利者准备的种种奖励。 抱着这种愧疚的心态,余墨痕决定和军士们一起走陆路回帝都。 颜铮的家将折返回去没多久,元凭之和颜铮便亲自过来了。人还没到近前,颜铮那张闲不住的利嘴就开始了,“得了,咱们雎屏山‘小炮王’的面子太大,我只派个家将来,实在是怠慢了。我认个错,找元将军亲自来请,你总肯跟我们一起了吧?” 元凭之笑着拍了他一下,“你别逗小余玩。她一向不爱给人添麻烦,拒绝的话尤其不好意思说出口。这回她不肯上泛日鸢,必定是有自己的考虑。”他说着便拉了张凳子,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看向余墨痕,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他这一开口,余墨痕那一对快要自行飞出去的白眼立马收了回来,她假装没听见那个很可能是颜铮自己杜撰出来的难听绰号,开口道,“元将军,我……” 她突然顿了一下。 她不肯上泛日鸢的理由,放在自己心里还相当充分,可是一旦说出来,她便觉得自己有点幼稚了,于是话到嘴边,居然变了个花样,“我毕竟没怎么真正上场打仗……所以就……就想趁着回去的路上,跟军士们交流一下……对于这次平匪的看法。” “唉,凭之刚才还说,你越来越聪明了,依我看,还是傻。”颜铮挺夸张地长吁短叹,“泛日鸢上那么多经验老道的将帅,你不跟他们交流,非要餐风露宿地跟着军士们跑?” 余墨痕本来还觉得自己找了个挺冠冕堂皇的理由,心里还有点得意;不成想,这一下便给颜铮戳破了,脸上登时飞上了两团不好意思的红晕来。 元凭之沉默了一会儿,就道,“小余,你是不是觉得,坐在泛日鸢上的人,都是没有‘真正上场打仗’的人?” 余墨痕很想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却给噎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第六十五章】酩酊 “将军们当然也是上过阵、杀过敌的。我是觉得……”余墨痕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普通军士的命……未必就不值钱些。” 她的声音很低,话里的意思,却明明白白是默认了元凭之的猜测。 “和平时代,自然是这样。”元凭之道,“但是在战场上,主帅若是死了,队伍也就溃散了。” 颜铮点了点头,接过话茬道,“乘坐泛日鸢这种事情,说白了,不过是个形式。将帅与军士之分,根本上还是由能力决定,可是时日一长,寻常军士又如何记得,军旗下安安稳稳坐着的将帅,做过多少努力,建过多少功业?就比方说你吧,”他看一眼余墨痕那始终耷拉着的脑袋,道,“山匪都平完了,你活儿干了不少,可是你知道领兵的大帅叫什么吗?” 余墨痕想了好一会儿,“好像……姓屈?” “你看,我就说吧。”颜铮两手一摊,“屈濯英要是知道,他一天到晚挂在嘴上夸个不停的‘小炮王’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得给气出毛病来。” 元凭之笑着摆了摆手,“没大没小的,屈将军的年纪不比你爹小多少,哪儿能就这么直呼其名?不过你们两个,一个活跃跳脱,一个谨慎勤勉,凑到一处,倒是十分有趣。”他转过脸,又对余墨痕道,“有些话说起来,或许不太中听。可是唯有尊卑有别,上位者方能服众。这尊卑之分,总是得靠着这些形式巩固起来。” 余墨痕脸上的茫然,渐渐褪了下去。好像很久以前,她在哀葛的讲经院念书的时候,夫子们一天天挂在嘴上的“礼不可废”,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她身为被礼法压制的主要对象,一直不能理会其中的意思。 如今她似乎明白过来了。 “更不中听的话,我这里还有。”颜铮道,“对于有些人来说,有机会上战场拼命,已经是难得的运气了。你知道镇南军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吗?” 余墨痕给问得摸不着头脑,小声道,“军士……不都是征兵征来的吗?”她隐隐觉得自己的答案肯定错了,却又不知道错在何处。她从前一门心思扑在偃甲之学上,现在越发觉得自己该补补兵略上的功课了。 “上不知主帅,下不知同袍,你眼睛里头就只有偃甲吗?”颜铮果然叹了口气,“依我看,你是真的应该留在军中好好体会一把。”他正说着,忽然有什么东西“叮”地响了一下。余墨痕正奇怪,就看见颜铮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巧的偃钟,“啧”了一声,就道,“家父前几日托人送来的这个玩意儿,倒还挺管用。凭之啊,放鸢的时辰就快到了。” 余墨痕看得心中称奇。偃钟并不少见,别说是帝都,即便是琼门商会这种地方都有一座。可是做到这个大小、还能精准报时的偃钟,她还是头一回见。 颜铮扭过头——半路上还没忘了甩给余墨痕一个“没见过吧”的挑事儿眼神——对元凭之道,“你向来繁忙得很,要不,你先坐泛日鸢回去?” 元凭之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就道,“你既然有心,我便只好从命了。” 余墨痕给这两个人的哑谜打得呆住了,问道,“颜铮你……不去坐泛日鸢吗?” 颜铮叹了口气,“我一想到机枢院有你这么个傻子,飞都飞不安稳。得了,我就屈尊一回,跟你一块儿留在军中,给你好好补补功课。” 元凭之点了点头,赞同道,“你在这里,我也放心些。毕竟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路上,军士们比之往日,或许不会太受拘束。你们两个多多注意。”他大约是真的要迟了,又叮嘱了两句,便转身出了军帐。 颜铮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便回过头,对余墨痕道,“拔营之后,你尽量跟紧我,别到处乱跑。” “我自然会老实呆在军中的。”余墨痕皱了皱眉头,道,“况且我这么大一个人,自己也能管得好自己。” “这种时候,可真不一定。”颜铮说着,便卸下了臂甲最下头一段。 他毕竟来头不小,轻装上阵的时候,所用的甲胄都跟普通的军士有所不同。余墨痕先前只道那甲胄大概材料好些,防御性强些,这会儿一看,才发现颜铮三两下拆下来的,居然是个全大齐帝国最小号的暗器匣子。那臂甲看着薄得很,往上一翻,却还能翻出个夹层来。夹层里边是一组机件,颇为低调地打着颜家的徽记;余墨痕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东西跟千机弩的构造其实差不多,一看就是机枢院的手笔。 偃甲之学是门烧金子的学问,重甲是人力财力堆出来的,这种小型武器也便宜不到哪里去,而且越是精巧,便越是费工夫。余墨痕一面端详那只匣子,一面把浑身上下全是宝贝的颜铮想象成了一座会动的人型金山。 颜铮“咔哒”一下把那匣子关好,便丢给了她,“这东西你随身带着。我看你一天到晚折腾千机弩,这东西总该会用。”他抬起步子往外走,才走两步又停了下来,轻轻咳了一嗓子,道,“你别误会,我其实也没什么兴趣管你。只是回朝的这段路,恐怕就连军纪都管不住咱们身边这些亡命之徒了。” 拔营之后,余墨痕才知道元凭之临走时的一番关怀是什么意思,也才知道,颜铮为什么非得塞给她一个保命的小玩意儿。 她素来知道镇南军军纪严明,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镇南军之所以需要如此严厉的军纪,其实是因为构成镇南军的军士实际上是一帮乌合之众——强征入伍的壮丁,街头流窜的混子,罪责较轻的恶少,甚至还有过往征战时于沿途中招募的异族人……正如颜铮所说,他们实际上就是亡命之徒。 普通军士不比专程来战场上历练的天之骄子。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颜铮那样崇高的觉悟。以免罪、金钱甚至功业为饵,向着未知的土地远征的时候,重利轻生的亡命之徒,反而比衣食无忧的良家子弟要可靠得多。 然而放松了纪律的管束之后,却也麻烦得多。 成分如此复杂的三万精兵,好不容易熬过了几个月的厮杀,到了这会儿,几乎是拼了命地放纵,拼了命地证明自己身上还剩了点活人的精神气儿。 他们饮酒、博戏,以长久的眩晕和虚无的兴奋困住满脑子作祟的噩梦;他们搏斗,全力发泄着战场上积攒的种种仇怨和恐惧;他们甚至会自残,用痛苦提醒自己仍然活着。他们不仅伤害自己,也伤害旁人。余墨痕跟着大军行了几日,一路上只觉对骂、厮打之声不绝于耳。有一些军士甚至还会大肆骚扰沿途的平民,仿佛已然忘记了入伍时“保家卫国”的誓言。 除了杀人狎妓这类犯了便会杀头的罪名,他们几乎什么都做。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夜晚,余墨痕突然说想去军医所帮帮忙,便从军中特别为颜铮拨出的那辆大车里消失了。 她去的时间太久了,久到颜铮这个一向自称洒脱不羁实为马大哈的家伙都察觉到了不对。颜铮找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在一重臭气熏天的兵油子里头瞥见给衬得格外娇小的余墨痕的时候,定睛一看,居然发现她正跟军士们坐在一处,围着篝火大碗喝酒。 余墨痕已经不知道干到了第几碗,正举碗欲饮,一抬头便看见颜铮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便随便抛给了他一个微醺的笑容。然后她再度抱起酒碗,大喇喇地一饮而尽。 这个笑容混合着火的温度和酒的气息,竟把颜铮镇在了原地。 余墨痕那个半醉半醒的脑袋,已经无暇去思考颜铮为什么停了下来,也没留意颜铮后来又去了什么地方。她只是保持着饮酒的动作,越喝越来劲儿似的,兴致勃勃地和军士们达成了一片。 余墨痕摇摇晃晃地回到大车边上的时候,才瞧见颜铮早就回来了,正跷着脚靠在车厢外头发呆。 她意识到自己眼下这个形象似乎糟糕的很,便勉力掐了掐手指,趁着痛楚带来的一线清明,拍了拍席地而坐时沾上的土,整了整给酒水打湿了的袖口,竭力走出个规整的步伐,几步挪到车辕边上,在歪倒之前扶住了车辕,然后借了把力,敏捷地跳了上去,笑道,“我还行吧?没醉得太厉害。” 颜铮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她松散的袖口,道,“你带着那臂甲吧?” 余墨痕点了点头,撩起袖口给他检查。 颜铮这才放心,匆匆忙忙地收起了嘴边冒出的一点笑意,一边往边上挪了一点,一边道,“把你那爪子挪远点。喝醉的人控制不好肢体。别一不小心触动了机簧,把我射成个刺猬。” 余墨痕摇摇头,“不会的。我就算是睡着的时候,射出的弩箭也是很准的。” “你就吹吧。”颜铮挺不屑地把双手叠到脑后,看着天上的星斗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咳了一声,有点生硬地碎碎念道,“你本事大了,就敢去兵油子堆里混了?这一身的酒气,都能醉倒一篓螃蟹了……你今晚上到底喝了多少?” 没有回答。 他转过头,才看见余墨痕已经毫无形象地靠着车厢睡着了。她那只裹着臂甲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他近侧挪开,遥遥指向了与他相反的方向。 【第六十六章】理解 余墨痕第二天被浑身的不舒服唤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拖回车厢里了。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如此。镇南军没有什么女将士,颜铮又不知为何给他自己强加了一份“看紧余墨痕”的责任,队伍里特意拨给他的这辆大车,便几乎归了余墨痕。 白天,颜铮得了空,便拉上几个军士,在这儿陪着她一起复盘平匪时的种种策略,偶尔补一补余墨痕那惨不忍睹的军务常识,兴致好的时候,还会聊一聊她感兴趣的军中见闻;到了夜里,大伙儿准备休息了,颜铮便把这外头有锁、里头有炕的车子留给余墨痕住,他自己却纡尊降贵地跑去近处临时搭的建议军帐里,跟留在身边的几个家将一道打地铺。镇南军剩下的物资有限,实在没法子再拨出一辆更有排场的车给颜铮了。 余墨痕估摸着颜大公子这辈子都没遭过这种罪。她自己连泛日鸢都不肯坐,自然不愿意享受特权,明确表示她也要打地铺,车子还给颜铮。 颜铮却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我告诉你余墨痕,军中的血性男儿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姑娘。你往地上一躺,边上十几个军士都得另找去处睡觉。咱们的地盘儿本来就有限,你还在这儿穷讲究?” 余墨痕又说她可以靠在车厢外头睡。反正更苦的日子她也过过,不多这几天。 颜铮给她缠得没法,最后搬出了元凭之来压她,“我跟凭之说好了,他让我护着你。现在我把你扔在外头吹风,算什么事?回头凭之知道这事儿,不得给你气坏了?” 听了这话,余墨痕心里便是一阵空落。她自己清楚得很,她跟元凭之不过一点没名分的师徒之谊,顶多跟着身边一众熟人沾一沾元凭之随手播撒的好意,远没有颜铮想的那般亲密。 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颜铮这样说了,她便没再驳回去,只好半推半就满怀愧疚地把这辆大车占到了现在。 余墨痕捏了捏发疼的脑袋,迅速地坐了起来,随便收拾了一下,便去推车厢门。 没推开。 她正发愁,就听见车门外头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哗”的一下,一大捧阳光,把颜铮的脸镶在正中,一齐闯进了她的眼帘。 余墨痕:“……你为什么要把我锁在里头?” 颜铮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道,“就算你睡着的时候能使用千机弩,睡成那个德行,难道还有本事自己拴上门栓吗?” 余墨痕瞥了一眼车门,不说话了。之前颜铮把这辆车子给她住的时候,仔细叮嘱过她晚上注意落锁。她昨天晚上好像的确忘了这件事——毕竟,她回到车上没多久,就睡死过去了,连自己是什么时候进了车厢都不知道。 她这才留意到,颜铮身上,好像还是昨日的衣服。他这个人,上战场的时候比谁都能吃苦,仗一打完,穷讲究的公子气便全回来了。镇南军告捷的消息刚刚传回朝廷,他家里便送来了一堆吃穿用度。这一路上,颜铮好像就没穿过几件重复的衣裳。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一下头发,就道,“你昨天……没回军帐里睡觉?” “这不是我家的车,不止我一个人有钥匙。我要是不在外头守着,万一谁酒劲儿上头找错了睡觉的地方呢?”颜铮挺不耐烦地扭过头,“客气话就不必了,你要是真感激我,劳烦你以后少喝点吧。” “……”余墨痕原本的确有一点感动的意思,可惜这会儿也被颜铮的态度给抵干净了。她想了想,就道,“我记得元将军的意思,是叫我们两个互相照应。你坐在外头吹风,回头折腾病了,元将军……不得给你气坏了?”她最后几个字刻意学了颜铮的语气,一字一顿地糊回他脸上去。 “我又不是个姑娘。”颜铮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拍拍坐麻了的大腿跳下了车,“不跟你贫了。我回军帐补觉去。” “等会儿。”余墨痕喊住他,跟着钻出了车厢,道,“这车子还给你。军务的事情,我感觉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别的那些趣事儿,晚上跟军士们喝酒的时候也有时间聊。从今天开始,我就到军械库呆着去。装军械的车反正没人,我就在那儿蜷几天得了。” 颜铮愣了一下,低声道,“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没事儿别跟兵油子混到一处去吗?你还混上瘾了?”言辞之中,大有一片好心被某人当做了驴肝肺之感。 余墨痕心里有点惭愧,却还是强撑着一张不肯示弱的脸解释道,“生死战场都上过了,还在乎这些?何况咱们这些同袍……也没那么不堪的。” 她话音还没落,近前的几个军士便不知为何打了起来,言语污秽,不绝于耳。 余墨痕:“……” 颜铮两手一抄,叹了口气,道,“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偷偷地溜出去喝了一顿酒,就开始体恤同袍了?” 余墨痕摆了摆手,“你别生气,我昨天真的是去军医营帮忙的。不是骗你。” “哟,”颜铮一脸的不信,“那我看见的是个酒瘾上头的女鬼?女鬼酒量还不错,喝成那副模样,还能找到回来的路。” “……”余墨痕压下心头那点时常被颜铮挑起的不快,耐着性子解释道,“昨天晚上,我去军医营的时候,伤员也都睡下了。我看着没什么事,原本就打算回来了。却没想到,居然听到了一片……鬼哭狼嚎。”她这四个字一出口,就想给自己一巴掌——用这种词来形容悲苦的同袍,她大概是跟颜铮厮混太久了。 颜铮却突然把满嘴的钢牙收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颜铮淡淡道,“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过后再怎么放纵,心里边受过的伤,都是很难治好的。尤其镇南军这些流氓恶少出身的军士,最讲究男人的血性和面子,什么事都硬抗。承受力差一些的,这种时候噩梦连连,也是常有的事。” 他瞥了一眼余墨痕,又道,“我奉劝你躲远一点,没事儿别打扰军士们睡觉。否则他们半梦半醒间分不清现实,把你当成残余的山匪,以他们多年来在战场上培养出来的反应和速度,没准儿会一刀劈了你。” 余墨痕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由道,“你也做过噩梦?” “我才不……”颜铮刚要反驳回去,大概是不想把自己跟流氓恶少归为一类,噎了一下,就道,“好些年的事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非要凭之带着我上阵,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想起旧事,露出了一点好笑的表情,“凭之这个人啊,那会儿就跟我现在差不多大,就已经跟个老妈子似的了,一天到晚叮嘱这个叮嘱那个的。” 余墨痕不由一哂。元凭之那副暖意融融的笑容几乎就是他本人的招牌,机枢院、讲武堂,哪个人不称赞元将军待人接物总叫人如沐春风?到了颜铮这里,怎么就成了“老妈子”? “所以?”颜铮道,“你听见伤员做噩梦,心里觉得可怜,便要跟军士们到一处喝酒去?” “我没有觉得他们可怜。”余墨痕低着头,“我……我都没怎么真正到战场上去。” 颜铮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天过去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放下这事儿了呢。”他笑了笑,就道,“要不,我把你这次立下的功劳数一遍,你自己看看,究竟是你功劳大,还是伤员们功劳大?” “这没有什么好比的。”余墨痕摇了摇头,“术业有专攻,我即便上战场,也是为了偃甲之学,不可能、也不必像真正的战士那样日日搏命。” 颜铮乐了,“看来还不算很傻,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余墨痕道,“所以我才觉得,实在应该和军士们多多交流。机枢院远在帝都,很多时候都在追求技术的更新,却未必能了解战场上的真正需求。元将军是个坚持亲身上战场考察偃甲功用的人,可是除了他之外,整个机枢院,非要这么干的,恐怕并不多。” 颜铮道,“你倒是跟凭之想到一块儿去了。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凭之才提议说,要叫你到泛日鸢上去。你不知道战场上的需求,将帅们总是知道的。” 余墨痕一愣,“原来是元将军提的?可是,为什么是你打发人来喊我上泛日鸢?” “咳,谁叫都一样。”颜铮有点尴尬地把脑袋挪到一边,把话题绕了回来,“得了,早知道你这脑子原来能绕明白,我就不该跟你一起胡闹了。现在好了,由着你跟大军一块儿走,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余墨痕却还是摇头,“将帅们常常往来于帝都,机枢院制作偃甲的思路,也经常会跟他们商量,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听到他们的意见。可是将帅对战争的理解,和普通的士兵是不同的。” 颜铮道,“你倒是想的挺多。”他这是不得不承认余墨痕说的有些道理了。 “是陆师范教我的。”余墨痕道,“他从前说,偃甲之学,说到底,是一门算计自己人性命的学问。这当然是站在将帅的立场上该说的话。可是普通的士兵就不一样了,不管他们有多么崇高的家国情怀,在生死面前,他们当真如入伍时所说的那般‘英勇无惧’吗?他们又渴求些什么呢?” 颜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些问题,的确只有最普通的士兵才能回答。”他纵然想尽了办法把自己送上战场冲锋陷阵,可是他跟那些流民出身的小兵卒子,终究是不一样的。颜铮有最好的甲,最好的枪,一身帝都最好的武师从小教授的武艺。兵卒们有什么? 余墨痕点点头,“在战场上,他们除了自己一具肉凡胎,能够依靠的只有身上的甲,手中的刀。他们对于偃甲和武器,又有什么样的期望?我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必须亲自融入到他们当中去。” 余墨痕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大踏步地朝着一伙儿正聚在一处喝稀粥的军士走了过去。 【第六十七章】封赏 余墨痕自己盛了一碗灰秃秃的稀粥,就着几粒老鼠屎似的咸萝卜干,跟着军士们蹲在了一处。 她脑子里思索着怎么开口,没留神给地上的石头硌着了手。她蹙着眉头转身一看,才发现颜铮居然远远地跟在后头,一副想过来又不来的逡巡样子,滑稽得很。余墨痕叹了口气,冲着他挥了挥手,也不知道颜铮能不能领会到她“自个儿能行”的意思。 她其实是个很怕生的人,第一次钻到兵油子堆里的时候也很紧张,可是现在不了。 酒是打通关系的绝妙武器。昨天夜里,她仰着脖子跟军士们一起醉了一场,说起话来便熟络多了。一聊才知道,原来这些底层的兵卒子,对她这个声名远播的“小炮王”也很感兴趣。她的名字所代表的话题,恐怕就跟边上晾着的咸萝卜一样,给他们寡淡的饭食添了不少滋味。 余墨痕一面陪着笑,一面悄悄叹了口气。她原先只道卫临远格外嘴碎,现在才发现,这些号称“大梁帝国最具血性的钢铁男儿”无聊起来,比他们所瞧不起的市井妇人还要话多。 余墨痕自己是个苦孩子出身,跟军士们呆在一处的时候,好容易跟着齐国的夫子和贵族们学来的那点“气质”和“风雅”便全部遁了形。再加上她跟军士们聊天,不像在元凭之面前那般有压力,整个人放松下来,便显得格外可亲。军士们跟她说起话来,也就格外无拘无束了。 他们相当坦诚地表示,原本还以为她是某个将军大员带来战场上的小妾,天天在军械库边上的空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放炮玩儿,面上不敢说,背地里却很是嫌弃她。后来瞧见她亲自上阵,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再后来他们被迫学习了拆机甲盒当炮弹用的怪主意,对敌的时候居然格外好用,一打听才知道是余墨痕的手笔,顿时对她生出了很多敬仰,认她是个加快了战争效率的女英雄。 不过最打动他们的,还是余墨痕大半夜地非要跑到篝火边上跟他们一道喝酒,“我们手里那点烧刀子,说实话,真是上不了台面。往常将军们来表一表体恤,也就是喝两碗意思意思。还是第一回看见有这么撒开了喝的,居然还是个女人,不得了啊。” 余墨痕正呵呵呵地陪着笑,心道昨天捏着鼻子灌下去那么多马尿似的劣酒,总算不是白费功夫;突然就听见边上一个老兵道,“别说是将军们,就是咱们自个儿,喝多了也怪不舒服的。不过既然咱们‘小炮王’肯给面子,咱们也就舍命陪君子了。唉,真别说,昨儿那一大缸喝下去,我这脑瓜瓢儿现在还在疼啊。” 余墨痕:“……” 军士们活得虽然糙,却也的确告诉了余墨痕许多她想知道的事情。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白日里猴儿似的在军中窜来窜去,到处帮忙,只求能多与军士们搭上话;好容易得了空闲,她便一头扎进军械库,就着打完仗剩下来的那些边角料开始折腾新花样,一时做不出来模型的,她便画成图纸,仔细收好。军士们闲聊时候提出的种种建议,她都暗暗记着,回到军械库,涂涂写写修修补补之间,居然也能把许多建言派上用场。 那日在军医营听见的噩梦呓语,时时刻刻地鞭策着她。好容易做出了些趁手的东西,余墨痕心头才好过了一点。这些东西自然不能直接交到军士们手里,得经过机枢院的偃师检查批准才行,弄不好,还要打回来重新改良。不过,余墨痕心道,将来再打仗的时候,军士们看到这些实实在在考虑了他们需求的东西,心里总该安稳些吧? 一路劳顿,等到终于回到帝都的时候,余墨痕整个人憔悴了一圈,看着却比往日还要精神。尤其听说大胜还朝之后朝中有重赏,余墨痕更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掩住心头那点不好意思见人的小兴奋。辛辛苦苦拼命打了这么久,一点儿体恤的奖金总还是该有的。 等她自己到了礼部,才发现,她得的赏赐岂止于一点奖金。 元凭之又一次升迁,颜铮则拿到了偏将的军衔,堪堪能够自称颜将军,这都是人人都能料想到的事情;可是余墨痕居然也得了个小都统的职位。她自认为整场战争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待命、后来造出来的那些武器也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心中有愧,始终不敢贸然去认这种简直是一步登天的军功。 陆谌得知此事,特意来劝慰了她好几回,她还是畏首畏尾;直到颜铮跑过来,挺不客气地把她说了一顿,说这般束手束脚实在对不起卫临远替她渗透琼门商会时花掉的万贯钱财,余墨痕才想起来,自己或许的确是有功的。 元凭之后来才听说还有这种事,简直哭笑不得,问余墨痕道,“难道你认为,斩断山匪的千岁金暗流这桩大事,还不够让朝廷封你一个小都统?” 余墨痕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道,“机缘巧合之下完成的事情,总不如将士们亲身杀敌的功劳来得名正言顺。” “拼上全部努力去做事的人,或许有时候能够得到上天的眷顾,”元凭之正色道,“但这份封赏所要奖励的,当然不是过人的运气。” 余墨痕笑了一笑,心说这个道理有谁不懂?元凭之有时候真是把她当个傻子。 元凭之却继续道,“一切嘉奖,说白了,为的不过是激励值得复制的结果再次出现。而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就必须得像你一样,拥有不惜一切也要完成这件事的决心。这是你应得的,不要推辞。” 余墨痕听明白了。 机枢院肯定了她这次的做法,并且希望她将来继续如此:为了大齐帝国的千秋基业,少年时积累的珍贵情谊可以随时牺牲,共患难的生死之交也可以立时算计。 她确确实实做下过这些决定。但她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是齐国人,为的又怎么会是大齐帝国? 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元凭之叫她去做一件事,她便全心全力地去做了。 经元凭之一番劝解,余墨痕最终还是没羞没臊地认下了那份小都统的军衔。 余墨痕原本以为平匪的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她正打算把心思重新转移到偃甲之学上,认认真真做点实事的时候,却发现战争之中几乎没有吭过声的帝都权贵们突然站出来抖了抖腿。 比如说,有个余墨痕一直没留意过的王爷,突然以替跟随镇南军回朝的机枢院偃师庆贺为由,设下了一场宴席。余墨痕和颜铮这种刚刚得了军衔的新人,自然也在宴请对象之列。 只是颜铮看来不太喜欢这位王爷,连个好听点的理由都懒得找,只说机枢院中事务繁忙,硬是给推了。他这番举动,倒把无辜的余墨痕衬得游手好闲了起来。 其实余墨痕也不想去。琼门那一场叫卫临远生生搅乱的饭局之后,余墨痕对宴席的定义,就彻底从“吃一场豪华的饭”演变成了“吃一场豪华但是很不舒服的饭”。 只是后来陆谌给余墨痕解释了一番,她才惊恐地发现,这一次设宴的那位荣亲王,在户部也有个闲职,而且居然是有权力改变她薪饷的上位者之一。凌艾的父亲,机枢卿凌竟丞,正是仗着与这位王爷交好,为机枢院求得了不少经费。 余墨痕不由立刻重视了起来。 她也知道,自己但凡重视了什么事情,行止上便难免会有些局促;大场面上,这种局促其实是很要不得的。 好在这次不仅有元凭之分担火力,更有凌艾这样看起来没有直接参战、却镇守在帝都做了大量后备工作的人出席。他们都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人物,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余墨痕只希望,这些人能够念着平日里的情分,在她做出不合礼仪的事情、说出不合时宜的话的时候,出言帮忙转圜一二。 她到场之后才发现,与荣亲王这场宴会的规模相比,琼门商会的宴席简直只能说是一桌便饭。余墨痕粗略一数,怕是有几百号人物。雄姿英发的是同样自战场返回的武将,褒衣博带的是进止雍容的王公大臣。此外更有众多衣香鬓影的仕女,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游走其中,衬得余墨痕如同一只山里飞来的野鸡,土气又瑟缩。 然而来都来了,余墨痕也不可能回头再去打扮一番,只好强撑着一张笑脸,跟在凌艾后边,学舌似的一一向这些将来或许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人问好。 宴席开始之后,余墨痕才注意到,上首那位能决定她薪饷的王爷身边,还有一位宫装的丽人。那位小姐的目光,似乎还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人群中悠然挥洒着练达人情的元凭之。 余墨痕:“……” 凌艾注意到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上首,介绍道,“那是荣亲王的小女儿玢豳郡主。”她说着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虽然与她交际不多,却听说那是个很有些胆色、也很有趣的女孩子。” 余墨痕只当这位玢豳郡主就如从前的傅小姐一样,出席这次宴会,不过是借着父亲的权力,前来看一看中意的婚姻对象。她心里闪过如此想法,便也瞬间明白了,席间那些扮相上写尽了“宜室宜家”的仕女是来做什么的了。 余墨痕不由有些无奈。帝都这些官家小姐,据说深受长公主影响,见识、想法都与别处的女子不同。现在看来,她们在这种场合下,跟讲武堂里一心努力嫁人的女学生相比,却也没有什么分别。 余墨痕地位低微,既不需要为婚姻操心,也不是旁人结交的对象,只盼着早点开席,吃完走人。 谁知好容易等到种种内容繁复的礼仪、辞藻华丽的祝祷结束,荣亲王作为主人并没有率先动筷,而是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元凭之,道,“我听说凭之这次平匪有功,已经封了副将,实在是可喜可贺。” 元凭之闻言,起身长拜道,“王爷过奖了,微臣惶恐。” “过奖?”荣亲王摆一摆手,“我却认为,凭之你年轻有为,天纵英才,仅仅封一个副将,实在是有些委屈了。”他又微笑道,“我虽然只是个闲散王爷,但今日既然恰好是个吉日,我倒是有心再给你添一重喜事。” 元凭之很守礼地一笑,道,“承蒙王爷谬赞。却不知是怎样的喜事?” 荣亲王看一眼边上已经羞红了脸颊的玢豳郡主,笑道,“依你看,我这个女儿如何啊?” 【第六十八章】指婚 元凭之闻言,明显愣了一下,才缓缓道,“微臣长年身在机枢院中,不敢妄自打听王爷家事。不过玢豳郡主的美名,微臣倒也有所耳闻。” “那便好极了。”荣亲王笑道,“我已请示过皇兄,有意将玢豳许配给你。这道旨意,你可愿意接下?” 人人看向元凭之的眼神都是艳羡,余墨痕却听得心惊。 她原以为帝都与哀葛有多么不同。却原来,即使是玢豳郡主这样的天之骄女,谈及婚姻之事的时候,也要把自己降格为一件喜上加喜的贺礼,交由自己的亲人商议合谋一番,最终选择赠送给这个据说各方势力都想拉拢的朝中新秀。被凌艾称赞为“很有些胆色”的玢豳郡主本人,竟也全然一副含羞带喜的矜持情态,看来对即将收下自己这份贺礼的人选相当满意。 余墨痕心中慨叹,却也只能默默饮下面前半杯苦酒。 她没打算去猜元凭之的回答。 她也的确是猜不到的。 只见元凭之收敛了笑容,整顿衣衫,拱手长拜,道,“承蒙王爷厚爱,微臣感激不尽。只是微臣已有妻子,断然不可委屈了郡主。” 此言一出,不仅余墨痕蓦然呆住,简直满座皆惊。 看来谁都没有听说过,元凭之居然已经娶了妻子。 荣亲王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况且,你的卷宗上,难道不是写着尚未成家?” 元凭之从容答道,“微臣家事,不敢张扬。况且微臣上月才娶了妻子,虽然请机枢卿大人做了见证,但上报的流程还未走完,吏部的卷宗想必也是因此尚未更新。” 他说着便向凌艾递了一个眼神。凌艾心领神会,立刻点一点头,“你我毕竟是同乡,又是旧识。家父出面主持你的婚事,也是当然的。”凌艾这话一出,元凭之那未经吏部确认的婚事便有了依凭,旁人再无置喙的余地了。 余墨痕心里却更加疑惑了。 上个月,元凭之还在雎屏山平匪。作战途中竟然娶了妻子,她怎么一点都不知情?这事且不论,凌艾方才说,她父亲亲自主持了元凭之的婚事。可是战场那样凶险的地方,机枢卿又怎么会亲自前往?在雎屏山期间,余墨痕根本从未见过凌竟丞。 “这不可能!”玢豳郡主显然也对平匪的事情有所了解。一个深陷于恋慕的女子,大多是不肯放过意中人任何动向的。她一朝梦碎,急得泫然欲泣,眼里仿佛要滴出血泪来。她已顾不上礼数,抢言道,“上个月……上个月,你不是还在雎屏山平匪吗?”她看一眼余墨痕,道,“你不是和余小都统一起,在雎屏山平匪吗?” 余墨痕一愣,不明白这事怎么就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玢豳郡主情急失措,恐怕只想求一个反证,哪怕这反证根本已经无用。 余墨痕心道她一个小人物,居然能让玢豳郡主记住姓氏、军衔,实属不易。想来,或许也是因为平日里跟元凭之走得太近,才引得这位郡主特意关注吧。 然而事已至此,余墨痕心里如何难过,也要先保下元凭之。 在雎屏山的时候,元凭之统共只以“去嘉沅江办事”的理由,从她眼前消失过那几天;倘若他当真娶了妻子,也只能是那几天发生的事。 现在想来,元凭之当时的确做足了工夫,他明确地和主帅商议过归队的时间;他能去嘉沅江,也是因为他提前将对付琼门商会的事情托付给了余墨痕和卫临远。这几步决策,不仅使得他个人的暂时消失完全没有影响到镇南军,甚至还加快了截断千岁金暗流的速度。 但元凭之毕竟没有把前往嘉沅江的事情上报到军中。这事说小可小,说大可大,若是叫荣亲王和玢豳郡主拿住,将来恐怕对他多有不利。 余墨痕深深吸了口气,起身行了个礼,便笑道,“我还说呢,战事平定后,元将军没有乘坐第一只泛日鸢回帝都,偏要多等些时日,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暗自庆幸元凭之在雎屏山的时候还只是个牙将,根本没有资格第一批返回帝都。她故意只说时间,不说地点,一方面给元凭之留出一个相对好解释的空档,一方面把这番言辞归结为个人猜测。至于玢豳郡主是认为她刻意隐瞒,还是意会为余墨痕和元凭之原来不算太熟,那都无所谓;反正她这番话说得模模糊糊,只求将来有人再问起此事时,元凭之能圆过去。 凌艾和余墨痕双双作证之下,事情已成定局。玢豳郡主难过至极,寻了个理由便匆匆离席;荣亲王面子上虽然挂不住,但此事毕竟得了他的好友机枢卿主持,他也不好再干涉,只又将其他几位奔赴过战场的偃师嘉奖一番,强行将局面挽回。反正在座的都是擅长转圜之人,人人乐得淡忘此事,权当送荣亲王一个人情。 这场尴尬的宴会顷刻间便恢复了之前火树银花的热闹喜庆。唯有余墨痕心中郁结,又无人可诉。于是她将所有的情绪,全部都交由食物来处理。她吃得肚皮滚圆,毫无风度可言,旁人或许只当她是没有见过世面。 其实又怎么没有呢? 对于余墨痕而言,结识元凭之,就是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在那之后,她经历过了多少风浪? 觥筹交错之间,她忽然记不清了。 余墨痕纵然升了小都统,升迁后的薪俸才刚刚拿了第一笔,生活上只是勉强混个温饱的程度,车驾随从之类,一概没有。 入夜之后风凉,凌艾不忍看余墨痕独自步行回到住处,说反正晚间无事,不妨送她一程,顺手便将她拉进了自己的马车。 车中居然还坐着元凭之。 余墨痕不由苦笑了一下。这情景可有些似曾相识。 元凭之也苦笑,“眼下这个境况,我也只好到凌小姐车中躲一躲了。” 凌艾坐在边上,一边笑,一边解释道,“凭之把玢豳郡主给气坏了,生怕人家追出来骂人,宴席一散,就跑到我这儿求援来了。” 元凭之拱手谢道,“今晚承蒙凌小姐相助,实在是万幸。” “家父与令尊交好,我帮你也是应该的。”凌艾无所谓地笑笑,看一眼余墨痕,又道,“倒是墨痕机灵,都没有事先跟你对过台词,居然就将此事圆了下来。” 余墨痕心道,反正她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元凭之一边。元凭之或许也是知道的。 她心里苦极,借着整理鬓发将头转向一边,避重就轻道,“我和元将军,毕竟已经合作了好些时日了。” 凌艾冲她笑了一下,又对元凭之道,“今日虽然幸免于难,你毕竟驳了荣亲王的面子,他将来未必会放过你。以后还是多加小心才是。” “多谢凌小姐好意提醒。”元凭之笑道,“不过眼看天下就要平定。我这做武将的,看来很快就可以退休,去嘉沅江做个闲云野鹤,也好把静流娶回家。”他说着又看一眼余墨痕,“倒是小余,你将来在机枢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的确很感激你,但是这种站出来替人出头的事情,以后可要谨慎些。” “这又是怎么回事?”余墨痕听得疑惑,后边半句几乎全部忽略了过去,只脱口道,“你不是才说娶了妻子?” 元凭之笑一笑,正要解释,马车却突然一停。原来他们已经行至元凭之的府邸。 凌艾就道,“凭之你先回家去。你要是不怕我胡编的话,就由我来解释给墨痕听好了。” 元凭之只笑了笑,“我自然信得过凌小姐。” 马车很快重新开动,车中却是一片安静。 余墨痕有很多事情想问,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凌艾轻轻地叹了口气,就道,“静流就是凭之的未婚妻子。凭之方才说是已经娶妻,完全是因为要拒绝荣亲王的指婚,迫不得已而为之;眼下这个境况,凭之可没有办法迎娶静流。” “哦?”余墨痕来了精神,奇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凌艾想了想,就道,“你知不知道江山船?” 余墨痕苦笑道,“我曾经险些给江山船上的人流子卖到花街里去。” 在江山船上的事情,余墨痕从来没有跟机枢院里的同僚说起过。倒也并非是这事有多么隐秘,只是余墨痕一向不太愿意跟人谈论私事罢了。如今凌艾说起,又恰逢余墨痕心中苦闷,她便随口讲了出来。 “没想到,你还有过这样的经历。”凌艾说着就有些唏嘘,“这事说起来,还希望你不要介意——静流是凭之那个未婚妻子的闺名,她姓柴。” “柴?”余墨痕大约是酒喝得多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难道是江山九姓?” “正是如此。”凌艾笑了一下,“没想到吧?凭之身为咱们大齐的将军,心心念念的,却是一位江山船上的女子。” 【第六十九章】选择 余墨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听许多人说过,江山船上的九姓家族,从事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即便是弋小艄那种天赋异禀的女孩子,在偃甲之学上有着高妙的造诣,竟然也要靠贩卖良家女子为生。那么,元凭之那位未婚妻子,所经历的,又是什么样的人生? 凌艾看余墨痕的表情,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立刻解释道,“静流虽然身在江山船上,所从事的却并非是什么下九流的事情。她是个画师。” 余墨痕放下心来,道,“我听说过,元将军在风俗画卷上也颇有些造诣。” “正是如此。”凌艾道,“他们二人能够相识,也是因为互相倾慕对方的才学。静流因为身份所拘,笔下的作品不能公开流传,不过她在书画圈子里,却也有些薄名。”她托着腮估算了一会儿,又道,“据我所知,自他们相识至今,已经有七八年了;不过两人定下终身,似乎也只是近两年的事情。凭之恐怕也是考量了许久,才做下了这个决定。” 余墨痕听得呆了,半晌才道,“你从前说,元将军早有隐退之意……难道便是为了此事?” 凌艾点一点头,“你的出现,真是帮了他不少忙。” 余墨痕心下好不唏嘘。“我一向只知道元将军洒脱,却没想到他是如此重情之人,居然愿意将如今的声名和地位统统放弃……”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道,“这样艰难的一段感情,他能够维护至今,当真不容易。” “想来他也是觉得能放心将机枢院的事情托付给你,今日才肯在宴席上透露一二。凭之这个人,看来圆融,其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坚持。感情的事是如此,偃甲之学……他也并不打算随随便便撂挑子不干。”凌艾笑道,“你且放心,把你培养出来之前,凭之不会离开机枢院的。” 余墨痕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把凌艾这番话搁在心里。她想了想,又道,“我之前听你们俩谈话,说两家的父亲相互交好,你又了解元将军至此……想来是认识了许久。” “的确,我们自小就相识。”凌艾坦言道,“你别看凭之现在人精似的,他小时候可真是顽劣,性子又极固执,很叫他父亲伤脑筋。” 余墨痕闻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从前也听你说起过元将军的父亲……可是自我入帝都以来,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朝中哪一位大臣姓元。那么,元将军的父亲……” 凌艾想了想,就道,“反正凭之信任你,这事和你说说,倒也无妨。说起来,凭之如今性格改变了许多,也有这个原因。”她顿了一顿,似是在斟酌哪些当讲、哪些不当讲,“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家中突然遭逢变故。他父亲被安了个很是麻烦的罪名,刑部的意思,原本是车裂,后来念及老元将军探索西凉有功,才改为了流放。” 余墨痕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情,也从来没有在元凭之脸上看到过这种悲惨的童年留下的形迹。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感叹道,“元将军居然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他居然能够平安留在帝都,也实在是有些运气。” 余墨痕想起了她娘。余墨痕的外祖也是个流人。可是她娘没有元凭之这样的运气,没能逃过牵连,最终跟着她父亲流放到了哀葛,才有了余墨痕。 凌艾就道,“我父亲当年在朝中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老友逢此大难,他却无力相救,想了许多办法,也只保下了凭之,一直愧疚得很。”她想起往事,又不由莞尔,“凭之小时候可真是倔。家父为了保住他,本打算给他改个姓名。凭之却念着他父亲的恩,一字也不肯改,害得家父花了好大力气,才给他生造了个同乡故旧之子的身份出来。” 余墨痕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凌艾之前当着众人面前所说的两家交好,其实指的是凌竟丞和他给元凭之编出来的那个父亲。 元凭之如今官至副将,却连真正的身世都不得不隐瞒。 余墨痕听得这些事,感同身受,很是不忍,脱口便道,“元将军可还有其他的家人?他的母亲呢?” 凌艾犹豫了一下,才道,“凭之他……没有母亲。” 大约是今天叫余墨痕吃惊的事情太多,听到这话,余墨痕倒是难得地没有表现出她常有的那副呆愣模样,而是点点头表示了解,“原来是这样。我也没有母亲。”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和元凭之,还能有这么一点共同之处。她跟凌艾说过的,她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凌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道,“凭之跟你的情况,又有些不同。老元将军并没有妻子。凭之其实是他抱养的孩子。”她说着,又补充道,“至于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凭之好像从来没有去打听的意思。” 余墨痕心里镜花水月似的一点幻象,再次无声地消散了。 她讪讪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即便并非亲生,元将军遭逢大难的时候,都不愿意改名换姓。他能够如此,想必父子之间从前一定颇为要好。元将军最终能够养成这般好的性情,想来,也与童年时有过的幸福不无关系。” 她和元凭之当真是不同的。她曾经有过一个父亲,可是她连父亲随便给她取的图僳族名字都要厌弃。 是不是只有得过父亲爱护和关怀的人,才会养出那样的自信和从容?凌艾如是,傅小姐如是,元凭之亦如是。 余墨痕不着意掩饰的时候,所思所悟似乎常常会通过眼神和表情泄露出来。相熟如凌艾,一看便能猜出她的心思。 “各人有各人的际遇,能够影响一个人的,不只有家庭。将来如何,其实还在于自己的选择。”凌艾缓缓道,“老话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有时候的确是这样,一样的亲情,也能培养出百样的子女来。比如,今日那位玢豳郡主,据说是荣亲王最宠爱的女儿。” 她言下之意,不言自明。玢豳郡主没能得到心上人,纵然可怜;可她以父亲的威严强行指婚,惨遭拒绝后又是那样一番表现,实在没什么风度可言,倒全然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那难道不也是个得过父亲娇宠的女孩子? 漫漫人生之中,来自家庭的影响,显然并非余墨痕所想得那样简单;不过凌艾这一番话,倒也契合余墨痕一直以来的想法。 她从来都是宁愿把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余墨痕反正没有家人,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这些对她而言已经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最早进入机枢院的时候,与同期的预备役相比,基础、资质实在都不算上佳。好不容易赶上来了一点的时候,她又被派遣去了雎屏山平匪。几个月下来,她的实战经验虽然涨了不少,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方面。机枢院对偃师的要求相当严苛,堪称面面俱到。实战之外的那几面,余墨痕的实力有高有低。譬如偃甲设计、机甲原理之类,她因为平日里勤加思索,回朝途中又与军士们探讨了一路,如今倒显得比旁人要强上许多了;只是她所不擅长的冶炼锻造、兵法军阵之类,因为许久没有温习,简直江河日下。 所以余墨痕一回来,就立刻投身于她那起起落落的预备役课业上,该练箭练箭,该背书背书。该到天工炉冶炼钢水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一点迟疑,戴上机枢院研制的浣火手套和护目面具,便能在冒着逼人的热浪、时不时窜起几束骇人巨焰的天工炉边上,强压着恐惧和茫然,承受一整天的炙烤。 颜铮一直留意着她这些努力,时常劝慰她对自己稍好一些,偶尔还会请她出门小酌,权当做片刻的放松。然而余墨痕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始终只是敬谢不敏,直到颜铮提议替她补一补兵法军阵的知识,余墨痕才应了一回,算作感谢。 她如此努力,自然是有意在卒业式上拿一个足够好的成绩。 这倒不是为了留在机枢院。卒业考核纵然能变相地暂时保下所谓优秀人才的性命,但是这种机会不仅在余墨痕看来相当可笑,而且实际上已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的师范陆谌虽然尚未亲口承认,可是凌艾他们都已经明确说过,机枢院收下余墨痕,用意就是将来把她派回西凉,当个开路先锋。余墨痕每每念及此事,都觉得当真凶多吉少。 但是,即便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这些事,即便她曾经也为此愤怒、怨怼过,余墨痕却从来没有过自暴自弃的念头。 她在机枢院辛苦打杂的时候,心心念念的无非是一个能够好好钻研偃甲之学的机会。如今机会既然已经来了,她可不愿意因为自身的愚笨,被这个博大精深的领域拒之门外。 她有自己的打算。虽然将来无论如何都要上战场,但如果能在卒业式上得个前七,她不仅能给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一个交代,算是为自己扬眉吐气一把;而且或许能够多得一点余地,多在机枢院留几日,也就可以多从她真心热爱的偃甲之学中获取一些养分,将来如果侥幸能够回来,今日所吃的苦,也总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毕竟,她所拥有的知识、所建立的自信、乃至对自身的定义,都关乎这门学问。偃甲之学,已经成为她人生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到西凉去,只是一个任务;任务之外,她还有一整个人生。 【第七十章】深潭 这种艰难而稳定的太平日子,余墨痕并没有能够过上太久。 卒业式快要到来的时候,锦娘再度带来消息。机枢院一直以来投入了巨大力量的水下偃甲,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机甲性能和安全保障都得到了显著的提高。负责此事的诸位偃师一致认为,是时候让将来一定会到南方深海去的人下水尝试了。 余墨痕自然也在其列。 到这个时候,锦娘才意识到,余墨痕因为是山中长大的孩子,水性实在谈不上很好。 但出发的日子已经定了,锦娘只好特意找时间点拨了余墨痕几回,指导她在深水中保持平衡,又教会了她借助小型偃机换气的技巧。 如此一来,余墨痕总算不至于出师未捷先憋死在水下。 这事虽然已经有所进展,但毕竟涉及到据说是千岁金之源的深海,在机枢院之中,仍然属于需要保密的事情。所以直到出发的时候,余墨痕才发现,一同前去测试水下偃甲的,统共只有四个人,而且个个都跟她相熟。 元凭之领头,锦娘领着余墨痕跟在后边,走在最后的,竟然是已经身居高位、很少需要亲自到前线去的陆谌。这种人员配置,据说是为了保密;另一方面,水下偃甲初初建成,一时还容纳不了太多的人。 这感情好——余墨痕心想——但凡那批刚刚确认能够使用的偃甲出了什么事故,四十年来最年轻的机枢卿候补、机枢院览荒卫所的主心骨,可是要带上老婆和弟子一起折在水下了。 水下偃甲的研制之所,据说在一片寒潭之中。余墨痕原本以为要长途跋涉,没想到他们一行人根本没有从机枢院走出去。 那片寒潭的入口,居然就在当时老孟送锦娘回来时开启过的洗箭池中。 负责开启机关的是元凭之。 他的动作颇为流畅,但也没有快到让余墨痕看不清的地步。 余墨痕这才注意到,小摘星台周边那些纷乱复杂的摆设,并不是平白出现在它们所在的位置上的。不仅仅是元凭之用到的那几个,恐怕每一样摆设之下,都巧妙地隐藏着机括。 熟悉的一幕再度呈现在余墨痕面前。洗箭池的水顷刻间褪去,水底的巨石无声滑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道口。一段显然借由石头的天然形貌打造而成、状如獠牙的简陋阶梯,蜿蜒而下,深不见底。 余墨痕跟着锦娘踩上第一块石阶,没走几步,便立刻感觉到了空气里陡增的湿度。 陆谌下到地道中之后,四周传来一片齿轮和撬杆的响动。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比上次老孟出现的时候要清晰得多。随着这阵声音响起,入口便在陆谌背后无声闭合了。 来自小摘星台的光源就此消失,能够用以照明的,只剩地道两旁长明的灯火。 这些灯火看似只是一溜分立的铜灯,却已经骗不过如今的余墨痕了。她一看裸露在墙壁外的部分,就知道底下必然有连通的结构。她闻见那气味就能确定,这种铜灯里头烧的必然是千岁金。 她记得,自己在试炼场完成入院试的时候,也曾走过类似的地道,只是当时的她还没有想明白要如何点燃这种设计极为低调巧妙的长明灯,最后只好摸黑走了出来。 想到这里,余墨痕的心念不由一动。她想起了凌艾说过的那些关于“鬼道”的只言片语。机枢院的墙壁之中、地面之下,这种隐秘的通道,不知还有多少。 跟着锦娘和元凭之在地底下曲曲折折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余墨痕努力锻炼了许久的方向感逐渐失去了作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机枢院附近。这种境况下,她只能把自己交付于这一伙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巨大改变的人手中。 他们最终抵达了一处天然形成的溶洞之中。 余墨痕大致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泱泱帝都,平坦广阔的地貌其实是一代代人力积累的结果。西面和南面绵延的丘陵,才是自然的本相。当年听说元凭之到讲武堂去是画舆图的,余墨痕便捎带着留意了些地质方面的知识。那点学识自然没有什么大用,不过根据周遭山石的状况,余墨痕倒是能判断出来,他们此刻应该在某个山谷之中。 驻守在这里的军士看见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默默打开了一道人工设置的路障,一面寒气逼人的地下水潭呈现在他们眼前。 潭水极为清冽,不仅映照着头顶嶙峋的怪石,还能够看到水底如巨兽般沉默的影子。 那就是机枢院安置在水下的偃甲了。 为了保密的缘故,这里除了守在路障外的那位军士之外,并无其他人。周遭只有溶洞形成的天然小室,哑然地冲着这一行人大张着洞门。 之前在这里驻守的偃师将其中一些当做了存放机件的仓库。但是潮湿的气氛不利于保存那些过于精巧的东西。所以偃师们使用了大量的机油来防潮。隔着老远,余墨痕都能闻到那股很有些刺鼻的味道。 锦娘混不在意,只领着余墨痕进入了其中一间,躲在里面,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鱼皮水靠。 这地方实在是冷。换衣服的时候,余墨痕给冻得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锦娘没有说话,只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们二人虽然气质迥异,但身形其实颇为相似,此刻身着同样的水靠,头发用相同的银环紧紧束起,看去更是极为相像;只是锦娘挺起的胸膛和那股子自信的气度,瞬间就将她自己和余墨痕分了个清楚。 臊眉耷眼的余墨痕只有艳羡的份。 锦娘最后一遍检查过余墨痕的装备,又对着已经进入了岸边监察室中的陆谌和元凭之打了个“准备出发”的手势,便如人鱼一般跃入水中,极为流畅地摆动双腿,缓缓下潜。 余墨痕紧随其后。 薄薄一层水靠,挡不住潭水的冷意和头上愈来愈沉重的水压。余墨痕轻轻咬了咬牙,只管跟紧前方游鱼般的锦娘。 她们快要触及潭底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从余墨痕身后悄然跟上,毫无顾忌地越过了大吃一惊的余墨痕,直奔锦娘而去。 锦娘却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来人一眼,便继续向前游去。 看来,锦娘对这个人的出现早有预料,并无惊奇。 余墨痕不动声色,只尝试着向岸边监察室的方向看过去。或许是因为和锦娘初次相遇的那一幕太过奇异,在余墨痕心底,她对锦娘,总归不如对元凭之那样信任。 余墨痕有点困难地仰起头,这才发现,水下偃甲巨大的躯体上方有一处高塔似的结构。她自己所在的位置,恰好处于高塔投下的阴影之中。 虽然她和锦娘很快就要从这片阴影中游过,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从元凭之和陆谌所在的位置,应该是看不到这里的状况的。 无声游走在锦娘身侧的那个黑影,显然是有意抓住了这个时机。 岸上没有什么动静。潭水幽暗,在护目面具的遮挡之下,余墨痕很难看清水上的状况。她无从判断,元凭之和陆谌两人是否知晓这个黑影的存在。 深水的压迫感再度袭来。眼下这个境况,余墨痕很难离开锦娘独自上浮。她暂时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他们此时已经距离水下那座巨硕的偃甲很近了。黑影从锦娘的身边游了过去,攀上了通往偃甲入口之处由铁管排列而成的扶梯。 这个人相当熟练地打开了入口的机括。与此同时,锦娘敏捷地伸出手,拉住了在水中并不那么自如的余墨痕。三个人一起滑入了偃甲内部。 偃机运转的声音沉闷地响起。与进入偃甲的三个人同时涌入的潭水,被某种机关迅速地排了出去。尽管被护目面具遮挡,视线相当模糊,余墨痕也能看个大概,知道他们身处一间狭窄的舱室之中。 这地方恐怕还没有凌艾家的马车车厢宽敞。 但是以水下的条件而言,要保留出这样一个可以顺畅呼吸的空间,着实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余墨痕于偃甲构造上的学识,其实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同期的预备役,自然算得清楚这件事。饶是如此,她也完全无法想象,设计这具超大号偃甲的偃师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她还在思考,锦娘已经靠了过来。 余墨痕出神的时候,锦娘便率先摘下了护目面具之类的东西。这些装备在水中可以很好地保护潜泳的人,可是一旦出水,就重得要命,挂在身上只是累赘,很不舒服。 锦娘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眨了眨美丽的眼睛。她一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边帮助余墨痕卸下这些对她来说有点复杂的装置。她举手投足之间总是自有一种风情,余墨痕从来没有见过每一个随意的动作都这般好看的女子。 余墨痕没好意思一直盯着锦娘。她一转头,就看到了已然重新封住的入口边上,那个黑影卸下面具,将真容露了出来。 原来是老孟。 【第七十一章】蜃龙 余墨痕的眼神瞬间就变得有点复杂。 上一次她藏身于小摘星台时,听见过凌艾和老孟对话,她分明记得老孟似乎是不被允许进入机枢院的。不过他们此刻所在的这片寒潭,就地理方位来说,应该已经远离了机枢院所在的位置。老孟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是否合宜。 相较之下,老孟倒是平静得很,似乎早知道余墨痕要来。他看了一眼余墨痕的表情,笑了笑,就道,“余姑娘,许久不见,你变了很多。” 这句话一出口,老孟和余墨痕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难得重逢的故人。 余墨痕没有想到老孟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倒显得她狭隘又多疑了。她呆愣了一下,才道,“其实也就不到两年……” 她上一次跟老孟面对面接触的时候,还是在哀葛的徐夫子家里。 锦娘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巡游了一会儿,忽然笑道,“真没想到,你们两个还是故交。你说说看,墨痕从前是什么样子?她来到机枢院很久了,一直都是个挺用功又挺可爱的小姑娘,我可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同。” 余墨痕的脸红了。 锦娘轻松的语调,也渐渐将她的疑心平息了下来。 “很多事情都会悄无声息地变化。一时察觉不到,可是时间一长,就很明显了。”老孟打量了余墨痕几眼,“比方说,余姑娘从前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爱看人,目光躲躲闪闪的。现在好很多了。” 余墨痕愣了愣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然而仔细一想,似乎的确是如此。她是什么时候多了几分自信? 锦娘笑道,“看来,你倒是很了解墨痕嘛。”她顿了一顿,又道,“说起来,凭之说服陆谌收下墨痕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在哀葛托了当地的能人教导她。难道是你?” “那倒没有,”老孟答得坦诚,“我和余姑娘只是见过一面。真正花了心思教导她的,还是徐达。”他回忆起往事,不由笑了起来,“凭之那小子,当时决意要栽培余姑娘,徐达简直给他缠得没办法。你也知道的,徐达其实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能做到如此,实在不易。” 锦娘笑道,“毕竟是凭之请求的事情。你跟徐达,自然不会不应允的。” 余墨痕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两个人。 她从前只知道徐夫子和元凭之交好。如今听锦娘话中的意思,这几个人之间的交情,恐怕不是元凭之到哀葛之后才建立起来的。 老孟看看余墨痕的表情,就道,“阿锦怕是还没有跟你说过吧?这些日子你在水下操练,真正要来引导你的人,其实是我。” “毕竟这座‘蜃龙’是你一手打造的。”锦娘也作证似的点了点头,“我只能带着墨痕玩水,要说真功夫,还是得你来教。” “‘蜃龙’?”余墨痕问道,“是这具偃甲的名字?” 她心里实在疑惑的很。老孟怎么会造得出如此复杂的偃甲? 余墨痕分明记得,在哀葛的时候,满架子与偃甲之学有关的著作都是徐夫子的,只有那些莳花种草、冲茶养猫的学问,才是作为仆人的老孟感兴趣的东西。可是现在看来,老孟居然也是个相当有本事的偃师。 但是她并没有询问这个问题。毕竟她最开始关注偃甲之学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打杂的女工,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老孟并不知道余墨痕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在我看来,‘蜃龙’与其说是偃甲,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小型的船。”他谈起自己的作品,面上便有些掩不住的自豪神色,“但是与一般的船只不同,理想情况下,‘蜃龙’不仅能够在水面上运转,完成一般偃甲可以做到的防御和攻击;还可以自由地潜入水底,完成水中的探索工作。真正的龙,是不会被水所限制的。” 余墨痕听得来了兴趣。她一开始还以为,这种水下偃甲的位置是固定的。人要进入其中,就必须像她和锦娘那样,全凭水性下潜;却完全没有想到过,如此笨重的偃甲,本身竟然也是可以浮到岸上去的。 “老先生,”余墨痕从前没有把老孟当做是一个简单的仆从,如今更觉得这人很有本事,语气不由从以前疏离的礼貌变化成了崇敬,“这种上浮下潜的功能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到,不知你老人家可否透露一二?” “其实简单得很。”老孟看来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蜃龙的外壳是内外两层,中间有极宽的空隙。只要通过偃机,以稳定的速度将潭水注入其中,蜃龙便可以逐步下潜;到达潭底之后,再以锚钉将蜃龙固定在水底,就可以防止波动;倘若想要出水,松开锚钉,排出内外两侧外壳之间的潭水,蜃龙便会上浮了。” 老孟这番话说的深入浅出,余墨痕听着他叙述,脑海里已经描摹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但她也知道,这个构想实现起来,需要解决很多的问题。水底重压之下,偃甲的外壳所用的材料,必定与岸上有所不同;注水、排水时要使偃机稳定工作,更是需要花上许多工夫,逐步测试改进,才有可能取得成功。 锦娘补充道,“其实,如今的蜃龙,就已经可以完成上浮了。只是上浮和下潜都需要消耗大量的千岁金,而且需要更多的人手来保证整个过程的稳定顺利。我们最近只是做一些水下操甲的训练,还用不到这个功能。你若是想看蜃龙真正活起来,还要等上一些时日。” 余墨痕点一点头。千岁金毕竟昂贵,相较之下,自然是她和锦娘潜下来要便宜得多。她习惯使然,纵然省得不是她自己的钱,她也乐意俭省些。 她想了想,又问道,“另外,蜃龙内部的空气,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们在舱室之中闲聊了这许久,空气却似乎始终新鲜。我可实在想不出,你老人家是如何做到的。” “凭之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很细心的孩子。”老孟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这里面的空气,自然是从陆地上来的。你有没有注意到,蜃龙的位置,其实距离岸边不远?我在与岩石相接的地方设下了许多管道,借助偃机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抽送岸上的空气进入蜃龙内部,所以呆在里面的操甲人,呼吸是不成问题的。”他进一步解释道,“将来蜃龙真正入海,这种管道就会嵌入偃甲机体之中,自由吞吐,方便得很。” 这种颇具想象力的做法,倘若让余墨痕凭着她如今的学识独自去想,大概也是想不出来的。而完成这一切的老孟,却是一个据凌艾所说,不能进入机枢院内部的人。 余墨痕犹豫了一会儿,想到她已经问了老孟不少问题,或许不多这一个;于是她坦诚道,“老先生,你上一次送锦娘回到机枢院的时候,我其实也在场的。我听凌艾说过一点关于你的事情……” 她忽然住了嘴。因为老孟的笑容,眼看着便一点点收敛下去了。 锦娘见状,连忙开口道,“那一次其实是我不小心,挂在蜃龙外部操作的时候失去了平衡,才一头撞在了外壁上。”她说起这事,又安慰地看着余墨痕笑了笑,“不过这也是个很好的教训。经过这件事,用来联系偃甲和操甲人的螣蛇索也改进了许多,以后想必不会再出同样的事故了。” 锦娘既然做出了解释,老孟的神色也便缓和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就道,“这事其实也怪我。之前的确有许多没有考虑充分的地方。难为阿锦你一遍遍亲身试验,受了不少苦。” 他们将话题重新引到了偃甲上。这段时间以来,余墨痕察言观色的本事长进了不少。她见此情状,也就不再多问老孟的私事,而是从善如流地继续跟老孟探讨技术方面的问题,“却不知锦娘所说的腾蛇索又是怎么一回事?” 谈及偃甲,老孟很快便恢复了之前那种从容的状态,悠悠解释道,“这其实也是为了操甲人的安全考虑。蜃龙最终的作用,是送偃师到深海之中探查千岁金,这就难免需要把偃师放到蜃龙外部去。纵然深海中凶险非常,只要操甲人仍挂在钢索之上,危急情况下,也可尽快回到蜃龙之中。”他说着就露出了一点惭愧的意思,“之前我只求尽快把人带回来,因此收回钢索的速度、方向都不太合适,这才有了阿锦之前的事故。以后不会了。” 锦娘体谅地笑了一笑,就道,“我们毕竟是第一次把偃甲搬到水底,出些差错,也是难免的事情。若非如此,也不必派我这个善水的老手来试验了。”她又对余墨痕道,“咱们今天所要完成的操练,就会用到螣蛇索。我先给你做个示范。” 【第七十二章】昏迷 包括螣蛇索这个设置在内,蜃龙所能做到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余墨痕的想象。 这或许也是因为,余墨痕的想象着实简单得过分——她原本以为,此番跟着锦娘过来,无非是学一学如何在水底长时间地闭气,以及在闭气的同时,操纵一架将来或许会用于在深海中寻找千岁金的挖掘机。 锦娘之前强行训练余墨痕这只旱鸭子游水的时候,余墨痕闭气的时长,最多也只能达到半刻钟。这个时间,满打满算,大概只够余墨痕慢慢游到潭底,再悠悠地浮回岸上。 所以,在余墨痕看来,这整件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 只是元凭之和陆谌,居然难得地一齐露出了相当严肃的表情。这两个人,一个已经成为一代宗师,另一个也是造诣极高的新秀,他们虽然始终没有说明如何解决余墨痕想到的那些问题,但他们做出的决定,总比余墨痕有分量。另一方面,这两人平日里待余墨痕极好,余墨痕出于尊敬,也根本没有办法讲出反驳的话来。 除此之外,余墨痕还侥幸地认为,既然这两个人决定在岸上监察,那么她这条小命,大概也能保住。既然如此,她也就乐得遵照师命去全新的环境里走一遭,看一看如今的偃甲技术已经能够做到何种程度。 眼下,情况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从进入蜃龙投下的阴影开始,余墨痕就渐渐发现,元凭之和陆谌的视野之中有很多的死角,这些死角使他们没有办法随时观察到余墨痕和锦娘的举动;反而是她之前一直顾虑的呼吸问题,根本不需要担心。蜃龙内部源源不断的空气完全可以保证操甲人正常活动。 尽管如此,余墨痕毕竟有大量的水底训练需要完成,不可能一直呆在蜃龙之中。锦娘教会她使用螣蛇索之后,余墨痕就开始为重新入水之后长时间的闭气做准备。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她只是心里有点怕。但她也知道,陌生的环境中,比周遭的危险更容易绊住自己的,反而是恐惧本身。 老孟却再度做出了令她吃惊的事情。 这位蜃龙的缔造者打开了舱室后面的一道暗门——那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应该是充作小型仓库在使用。只是就仓库而言,这个地方未免过于整齐了些。 这种对整洁过分苛求的风格,简直跟徐夫子在哀葛的书斋如出一辙。余墨痕从前还以为那书斋是徐夫子那个刻板的老顽固亲自布置的,现在看来,徐夫子和老孟这一主一仆当真投契。 老孟从小仓库里拎出了两只软质的小扁壶,拿到舱室底部那个不太容易察觉的送风口旁边。 随着大量空气灌入其中,这两只壶迅速胀大,撑开的壶壁也通透了许多。余墨痕辨认不出那种材质,只觉得看上去像是某种大鱼的鱁鮧。 锦娘抽出螣蛇索的末端,将满载着空气的大壶固定在余墨痕的背上,然后开始教余墨痕使用壶口的软管呼吸。 余墨痕奇道,“深水之中压迫力极强,我听说,未经训练的人贸然下水,甚至会被压坏耳朵。这样一只薄薄的壶……真的不会爆掉吗?” 老孟笑道,“这叫做‘壶中天地’,是我专门为深海设计的,结实得很。以这潭水的深度,你根本不用担心。它足够支持你在水中自由活动两刻钟。” 锦娘点点头,同意道,“若是当真感觉不适,别忘了你腰间还有螣蛇索,随时可以回到蜃龙内部。” 余墨痕不由叹服。 她在讲经院学习齐国文化的时候,听过“壶中天地”这个典故,说的是隐于集市的仙翁,能够在酒壶之中凭空变出金阙玉堂、旨酒甘肴,生生造就一方境界(注1)。老孟既然有本事把这毫无生机的潭底变成活人能够自由移动的地方,岂不是也拥有这种出神入化的本领?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锦娘却仿佛已经见惯了这种奇迹,她只是微微一笑,便抬手扣上了护目面具,迅速打开了舱室的出口,与余墨痕携手游了出去。老孟则登上了蜃龙顶部的瞭望塔,留在里面为她们做个策应。 那座瞭望塔才是真正能够俯瞰全局的位置。 蜃龙下方,是一座人工设置的小型千岁金矿井,当然不可能挖出金子来,但是为了方便训练,整套偃机都很成体系。 余墨痕还是第一次干这种挖矿的活儿。 偃甲纵然需要千岁金提供动力,但正如喜好吃鸡的人并不会特意去关心如何为母鸡接生一般,余墨痕这个热衷于偃甲之学的人,其实从来没有打算过要下到矿井里去。 那毕竟不是个能让她感到愉快的地方。她的外祖据说就是因为徭役过重,死在了哀葛的千岁金矿之中,间接导致了她母亲的悲惨命运和她实在称不上幸福的童年。 而且,根据余墨痕的理解,陆谌将来要派她回西凉去,为的是打通前往南方深海的道路。真正要开采水下的千岁金,则是很久以后才会由矿工完成的事情,并不是余墨痕的本职。 所以,锦娘此番带她下来,其实只是学一学在水下操纵偃甲的技能。 不过对于余墨痕来说,操纵挖矿的偃机倒不是什么难事。机枢院的训练项目虽然并没有挖矿这种归属于底层人民的项目,偃师们却为了改善挖矿的效率,设计过各式各样的偃机。那都是余墨痕非常熟悉的东西。 她在井下操作的时候,锦娘就在附近上上下下地来回潜游,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观察余墨痕的状况,一方面,锦娘也有意给余墨痕一些独处的机会,好叫她渐渐适应在深水之中劳作的状态。 这深潭阴森诡异,连一条游鱼也无。光明和生命都仿佛从未抵达过这个世界,对于操甲人来说,心境上会遭到不小的考验。 好在操纵偃甲这件事一向能给余墨痕带来不少乐趣。因为锦娘的陪伴,最初的恐惧和孤独慢慢消散。这里既然没有使人分心的物事,余墨痕的心也就逐渐变得清明起来。她很快便掌握了一些技巧,颇有兴致地投入其中。 就连锦娘终于返回,悬停到她身侧的时候,她也全然没有发现。锦娘不得不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余墨痕一惊之下,扭头一看,才发现壶中天地能够生效的时长快要过去了。 锦娘以螣蛇索为依凭,引导着余墨痕回到了蜃龙的入口附近,便停下来打了一个手势。她之前告诉过余墨痕,这是要演习一下特殊情况的意思。 水下的环境很难预料,操甲人很可能会遭遇受伤、窒息等等问题。这些情况下,操甲人或许没有办法完全凭借自己的体力返回,所以就需要借助螣蛇索的力量,强行将操甲人拉回去。这是此次水下特训的必修课。 这个被螣蛇索硬拉回去的过程据说快得惊人,相当考验操甲人对返回路线的预判和维持平衡的能力。锦娘之前遭遇的事故,也正是发生在这一部分。余墨痕不由有点紧张。 不过,就如同过去每次余墨痕露出脆弱犹疑的表情的时候一样,锦娘很温柔地对她笑了一下。这个意味着鼓励的笑容常常能让余墨痕安心许多。 然后锦娘猛然拉动了她腰间的腾蛇索。“噗噗”几声,锦娘背上那一只“壶中天地”突然张开,内部剩余的空气迅速排出,配合着收紧的螣蛇索,一起将锦娘整个人推了回去。 蜃龙下方,救急用的门户在恰当的时机准确滑开,将锦娘迎回内部之后却又迅速地闭合,只留下一串亦真亦幻的气泡,还没有漂到余墨痕跟前,便已经消散了。 老孟跟余墨痕解释过,这种每次只能进入一人的设置看似麻烦,其实是为了安全考虑。正是因为这种门户能够自行关闭,被捆束在螣蛇索上的人即便没有余力关上门户、启动排水的机关,也不至于呛死在一起涌入蜃龙的潭水之中。 越是危急的时候,越要讲求秩序。能够把操甲人依次安全地送回蜃龙之中,总好过叫这些人的螣蛇索缠成一团,造成所有人都回不去的惨状。余墨痕不由想起陆谌从前说过的那些关于最大效率牺牲生命的话,心道偃甲所在之处,果然俱是机枢院那套哲学。 眼看着锦娘成功地返回了蜃龙内部,余墨痕动了动手指,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她此刻必须相信,自己也是有本事做到的。 锦娘之前教导她的时候,来来回回重复了许多次,就是为了让余墨痕用双手记住应该使用何种力度。余墨痕模仿着那种力度去拉腰间的螣蛇索,同样的事情果然再度发生——长索倏忽收紧,壶中天地倒转,暴起的浮沫和流水都从她身侧涌过。 就在她瞪大了护目面具下的双眼,做好准备跃入舱室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扇每次只容一人通过的门户竟然拒绝了她。 高速回收的螣蛇索牵引之下,余墨痕躲无可躲,整个人拍在了蜃龙那由精钢制成的外壁上。 她登时晕了过去。 【第七十三章】对峙 余墨痕是咳醒的。 她清醒之后才想到,大约是在呛水的瞬间,她就被人移到了有空气的地方,不然也没可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即便如此,昏迷前的几口呼吸,还是让她的胸腔里灌进了不少潭水。这里的潭水纵然极清冽,看去简直可以饮用;可是潭水到了不该去的脏腑之中,一样叫人难受的很。 余墨痕别的经验不多,摔昏过去这种事倒是很熟。她这次算是幸运,似乎并没有出现骨头折断的状况。 这让她勉强放下心来。她身上有几个地方,比如左臂,断过好几次了,实在经不起再来一番折腾。 余墨痕依稀记得,最后撞上蜃龙的瞬间,自己下意识地努力蜷起了身体,并且试图用两只手护住面部——她倒不是心疼这张不值什么价钱的脸,只是担心撞瞎了最为脆弱的眼睛。 情急之下,她竟然忘记了头上还戴着护目面具。 重压之下,护目面具外面一层坚硬的壳瞬间便给挤碎了,内层却提供了一层相当可靠的缓冲。于是余墨痕那两只无辜的手,反而成了受伤最为严重的部分。 破损的护目面具把她两只手掌都刮下了一层皮,她的左手更是被劈裂的尖刺捅了个对穿。此刻她手上的血洞已经干涸,不过就地面上那一滩血迹来看,她估摸着自己恐怕遭了不少罪。 能够在最痛的时候晕过去,倒也不赖。 余墨痕强忍着痛苦动了动手指。她这会儿能做出的最大的动作,也不过是如此了。 之前用来保护她的那条螣蛇索,此刻从头到脚地把她绑了个结实。这东西拿来保命确实可靠;此刻用于捆束人质,性能之优越倒也不遑多让。 说到底,工具只是工具,善恶全在于使用工具的人。 余墨痕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绑起来了,这种事情已经吓不着她了。只不过,叫她有些惊奇的是,螣蛇索末端打的结,竟然是涂廉从前在蚩鲁山上教给她的那一种。 她原以为只有在雪山中行走的人会用到这些东西。 余墨痕从前自恃有些粗浅的才学,心里对涂廉使用的这种比较原始的锁扣颇为不屑,甚至动手做过一些改良;如今却她被这东西束缚得动弹不得。看来世事不仅难以逆料,还常常往人脸上扇冷酷的巴掌。 她被人捆成了一只粽子,丢在了这个陌生的溶洞里。根据周遭的湿度和岩石的纹理走向,余墨痕估计这里应该距离他们之前身处的深潭不远。 这溶洞狭小,只有一个出口,一团乌黑,根本看不见外面的状况;靠在里侧的,竟是被绑成了另一只粽子的锦娘。 余墨痕觉得奇怪。能够把她们绑来此处的,恐怕只有老孟。可是以老孟和锦娘之间流露出的那种默契和情谊……她想不通为什么锦娘也会遭此厄运。 不过,即便在这种情况下,锦娘身上那种动人的艳色依然没有褪去。一眼看去,余墨痕竟然觉得,绑缚住锦娘的螣蛇索,都要比自己身上那一条捆得好看一些。 锦娘却还是昏迷的状态。那张精灵般动人的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了一种痛苦的表情。 余墨痕明明自身难保,此刻居然很有点为她心疼。 就在这时,从溶洞的出口外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余墨痕瞪大眼睛,看着疑似始作俑者的人矮身钻了进来——果然是老孟。 老孟却根本没有搭理余墨痕的意思。他径直走到了锦娘的身侧,蹲下身轻轻拍了拍锦娘的肩膀,很温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阿锦。” 余墨痕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她出于对元凭之和陆谌的信任,跟随锦娘来到了深潭之中;又因为锦娘和老孟在蜃龙之中所表现出的轻松和从容,暂时相信了这个谜一般的男人。 这种近似于无端的轻信显然坑害了余墨痕;但是即便她选择不相信老孟,结果又会如何呢? 这里是老孟创造出的壶中天地。在深水之中,她并没有独自存活的能力。 “老先生,你把我绑过来也就算了。”余墨痕想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基于对有本事的偃师的崇敬,她的言辞之间,还保持着对老孟的尊重。“为什么要伤害锦娘?” “你错了,”老孟在锦娘身边坐下,对余墨痕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她。” “这算什么保护?”余墨痕面无惧色。事到如今,害怕并没有什么用。她看着老孟和锦娘,道,“难道此事不是锦娘跟你合谋?” “当然不是。”老孟看了余墨痕一眼,道,“我能够进入了这深潭之中,的确是靠了阿锦这位老友的帮助。但她的本意,其实只是想为陆谌找一个能够帮助他设计水下偃甲的人罢了。”他说着,露出一个讽刺又悲哀的笑容,“结果却只能求助于我这只根本不能回到机枢院去的‘水鬼’。” 余墨痕听得此言,只觉话中有话,不由脱口道,“你从前果然是机枢院的偃师?” “这也没有什么好瞒着你的。”老孟坦言,“机枢院的偃甲虽然风格多变,但本质上都是同一套逻辑。我虽然独自在外流落了许多年,制作蜃龙的时候,也不可能完全脱出这种逻辑,你已经在机枢院研习许久了,多看几眼,自然会发现。”他说着,便感叹道,“年轻时所学的东西,对人的影响实在深远得很。” 余墨痕先是一阵惭愧,因为她好像从来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但回头一想,又的确如此。 她最初抵达蜃龙附近的时候,并没有对这座超大号的偃甲产生过多的惊奇,就是因为它本质上和机枢院做出的其他东西没有什么大区别。真正令她叹服的,则是蜃龙内部那些更能体现个人巧思的细节。 她看得出来,老孟这个人,虽然和机枢院有某种经年的过节,但是对于机枢院在偃甲之学上所取得的空前成果,还是绝对认可的。 与此同时,她也很庆幸老孟还有耐心跟她说话。 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那么她整条小命恐怕都握在这个人手里。老孟说得越多,越可能暴露出破绽,所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余墨痕都非常仔细地去听。 余墨痕认为,这个跟自己同样醉心偃甲之学的人如此行事,必然有些苦衷。她决定赌上一把,借由交谈改变自己的角色,从人质变为一个与老孟倾谈的后辈,或许能够寻找到逃出生天的机会。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老先生,我听你这话,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老孟此刻居然还能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道,“你又有什么见解?” “老先生你是个相当有本事的偃师,你所说的这些话也很有道理,我自然同意。”余墨痕一边腹诽自己拍马屁的手艺真是长进了许多,一边道,“我只是奇怪,你明明和徐夫子一同住在哀葛,为什么要说是‘独自流落’?难道徐夫子不是机枢院出身?徐夫子教我的那些知识,明明大多和机枢院的东西一脉相承。你从前还告诉过我,你们宅子里那两架子书,许多都是徐夫子参与编纂的。” “凭之一直说你是个既细心又聪明的孩子,不同的人教你的东西,很容易就能融会贯通到一起去。”老孟苦笑了一下,就道,“徐达并不是机枢院的人。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余墨痕心道元凭之真是谬赞,她如果真的那么仔细又聪慧,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她的脸上却颇为自然地流露出好奇,对老孟道,“徐夫子于偃甲之学上的所有成就,全都来自于老先生你?” “话也不能这么说。”老孟道,“徐达本身就是个相当有智慧的人。区区偃甲之学,难不倒他。” “这样说来,老先生你从前对我还有些恩惠。”余墨痕试图不着痕迹地跟老孟攀关系,“我毕竟是徐夫子带出来的,算是他的徒弟。那就是先生你的徒孙了。” “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老孟摆一摆手,道,“我倒是宁愿从前没有帮着徐达教导过你。那样的话,之后必须杀掉你的时候,也就不会太过犹豫。” 余墨痕听得此言,立刻觉得自己有不小的机会。 老孟跟她说话的时候,仍然保持着那副和蔼的态度,看上去简直不像绑架她的恶人;而且,照这话的意思,老孟应当是还在犹豫,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或许不会对她这个人质动手。 余墨痕努力按住心那只因兴奋而扑腾的蝴蝶,她刻意曲解了老孟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既然老先生不打算留我这个活口,不妨就让我做个明白鬼。”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跟机枢院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需要把我这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你一口一个老先生,有没有想到过我究竟是什么年纪?”老孟苦笑道,“我只比陆谌大五岁。” 余墨痕暗暗吃了一惊。这个鬓发已经花白的人,原来还未到知天命之年。 他衰老得这样快,是不是遭受过许多痛苦的折磨? 余墨痕记得,她娘在世的时候,也老得很快。很难说这种衰老究竟是身体遭受折磨造成的,还是因为内心的力量被过于苦楚的生活摧残了太久。 余墨痕叹了口气,就道,“我的确没有看出来。我一直以为先生你跟徐夫子同岁。” “这一点上你并没有看错,我们两个确实同岁。”老孟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深彻的悲哀,“徐达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拜我所赐。”他脸上的苦楚愈来愈浓,“但这整件事情,说到底还是陆谌的错。我此番前来,即便不是为了我自己,也要为徐达报此大仇。”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锦娘,大约是想到陆谌毕竟是锦娘的丈夫,很苦恼地叹了口气。 “这我可就不明白了。”余墨痕奇怪道,“先生既然说徐夫子并非出身于机枢院,他与师……陆先生之间,又有什么过节?” 她想了想徐夫子从前所展现出的那些在偃甲之学上的高妙才华,心道难道是陆谌因此妒忌,才逼得徐夫子和老孟流落到哀葛那种地方去? 但这毕竟是无端的猜测,余墨痕没有打算跟老孟求个证实。她的师范不会是那种人。 老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拜了陆谌做师范?” 【第七十四章】援兵 余墨痕顿时语塞。她努力扮从容,说话太快,一不留神,就没能糊弄过去。 老孟却并没有发难,只是摇了摇头,“陆谌倒也的确学识过人,凭之跟着他,总算是没有耽误。至于过去的事情……”老孟苦笑道,“往事无稽,你这样的小辈,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余墨痕越发觉得疑惑。老孟虽然突然对她升起歹意,将她绑架到这个地方,但在很多事情上都保持了难得的坦诚。唯独谈到他过去和机枢院之间的纠葛的时候,老孟却总是露出这样一副无奈而悲哀的面孔,不肯正面回应。 或许这个人本身没有要去遮掩的意思,只是往事太过痛苦,不愿提起罢了。 余墨痕心里,不由升起了几分怜悯。 老孟眼下虽然是个恶人形貌,毕竟还拥有许多属于人的心绪、人的情感。 人与人之间,情感上总是很容易产生共鸣的。 余墨痕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她想了想,就道,“过去的事情,自然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单论现下,我也有一事不明。” 老孟淡淡道,“你说。” 余墨痕道,“我虽然见识不多,却也听说过几个以人为质的案子。犯下这些案子的人,要么是图财,要么是图色,要么是想要逼出某个人来。我看先生你完全没有图谋这些东西的意思,那么究竟是为何,要把我和锦娘拘在此处?” 老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只是想把我的仇人引来。” 余墨痕就道,“先生说的可是陆师范?”她见老孟点头,又道,“容我说句不敬的话——老先生你既然是想把师范引来,为何不只留下锦娘?我纵然是师范的门生,对他而言,恐怕也没什么重要。” 她说着这话,心下便觉得很对锦娘不起。只是老孟既然说过要保护锦娘,应该并不会加害于她;如此一来,余墨痕或许也能多些转圜的余地。 老孟却摆一摆手,“你远比自己想象得重要。会说图僳话、有心也有能耐投身于偃甲之学的人,你是第一个。陆谌和凭之费了那么大工夫把你收入机枢院,机枢院也需要你的忠心,他们不会允许你出事。”老孟显然对陆谌的计划很是了解。他说着,又无奈道,“至于阿锦……我绝对不愿意伤害她,陆谌也是知道的。” 余墨痕觉得自己并没有老孟所说的那样重要。 另一方面,对她来说,老孟、陆谌、锦娘、甚至元凭之,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得很。她与老孟聊了这许多,只知道自己是无辜卷入,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仍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几乎不关她的事,她就完全没有办法以一己之力化解那个她至今还不知道是什么的矛盾;可是,遭受了这种无妄之灾,难道她就只能忍着? “先生,”余墨痕小心翼翼地拿捏着情绪,这也是她眼下唯一有机会操控的东西了,“不知道你杀我之前,能不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这条小命,我还打算留上一会儿。”老孟看她一眼,“只是决计不可能把你送回去。” 余墨痕摇了摇头,哆哆嗦嗦地道,“我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只是想问一问老先生,可有衣物能借予我更换?这身水靠在水中抵御寒意的性能的确不错,可是到了这溶洞之中,反而没用了。” 她看一眼锦娘,又道,“尤其锦娘尚未清醒。昏睡之中,恐怕更受不得这般的寒冷。” 老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走了出去。 老孟或许是习惯使然,走路的时候几乎无声无息。但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他看来也没有对余墨痕隐藏行踪的意思。而且在这一片寂静的溶洞之中,一点点的声音都会被放大。余墨痕侧耳去听,估计老孟已经走远了,立刻开始着手解开螣蛇索。 她被人在黑暗里绑缚过一次,就不会允许自己再陷足于同样的境地。 她从前看不上涂廉用的这种绳结,就是因为这东西看上去紧实,实际上却有一个不小的问题——只要从某一个方向突然用力,绳结就会滑脱一半;剩下的一半,虽然不太容易解开,但以余墨痕对绳结的了解,即便只有手指能够活动,要脱出束缚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的处境和江山船上不同,老孟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只是一个人。余墨痕纵然觉得他不像是个恶人,却也不想坐以待毙。 好不容易寻得一个无人看管的机会,她为什么不碰一碰运气?即便有可能不幸被老孟发现,余墨痕也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她如今对自己演戏的本事也多了几分自信。 这溶洞之中蚀骨的寒意冻得余墨痕头脑发昏。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手上的伤处,勉力借伤口传来的剧痛保持清醒,下一刻便使用这双再次开始流血的手,解开了那个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如同儿戏的绳结。 余墨痕站起身,借用手掌上尚未止住的鲜血,在锦娘手心里留下了一个记号。根据她们下水之前的约定,这是个代表探索的手势。 重伤之下,她的手指不太灵光,画得很是抽象,自己都有些看不过眼。然而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了。余墨痕只能希望锦娘拥有足够的想象力,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前路未知,再加上她现在的体力相当有限,根本没有可能带上昏睡着的锦娘一起逃走。好在老孟说过不会伤害锦娘,暂时把锦娘留在这里,想来也不会太危险。 余墨痕活动了一下手指,飞身蹿向了洞口。 老孟果然不在附近。余墨痕一路走出去,也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尚未找到返回的路途。但她毕竟体力有限,这一路奔来,已经很是疲乏,眼见现下周遭还算安全,不由便停下脚步,略作休息。 这些溶洞之中,虽然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并无生灵,但与蚩鲁山中的裂缝相比,已经好上太多。就如余墨痕面前的这一处,石笋和石柱相互交错,变化无穷,反射着神秘而曼妙的华彩,别是一番诡丽奇绝的光景。 余墨痕看得有些痴迷,却又很快提醒自己保持警惕,强行将注意力拉回来,重新开始寻找方向。 不成想,心念上临时起意的这一动,竟然救了她自己的命。 余墨痕一只脚刚刚向那溶洞迈出去,不知踩中了什么机关,头顶瞬间传来一片破空之声。余墨痕看也不看,立刻向后撤回方才经过的安全之所站定。她这时才抬眼看去,她之前所在的位置,果然散落着一排小箭。 与小摘星台那一次更像是警告的弩箭不同,此处的小箭显然用上了要命的力道,有几支箭头甚至削断了沿途的石柱。不过,以如此力度撞击在地面上,箭杆也就理所当然地断裂了。 那箭杆竟然是中空的,难怪方才能够发出哨子般尖利的啸声。 余墨痕心道不好。这样一来,她的行踪,怕是很快就要被老孟发现了。 她正在焦虑,忽然听见又一阵响动,一抬眼,便看见小箭落处,地面竟然翻起一块翻板,一地的断箭尽数被翻入地下,听那声音,也不知道翻板之下的空间还有多深。翻板转过一周,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严严实实地盖在地面上。 若非刚才亲历了这奇异的一幕,余墨痕简直看不出那翻板所在之处有什么异状,不由很是叹服。 这溶洞看似天然形成,现在看来,至少岩壁之中、地面之下,恐怕布满了机关。 余墨痕皱着眉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这块翻板简直像是自行启动的。余墨痕当然知道是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才会触动了这些机关,可是她此刻完全看不出机关所在,要避开它们就更没有头绪了。她生怕自己随手一挥便又撞上什么要命的东西。 可是她也不能停在远处。那弩箭尖利的哨声已经暴露了她所在的位置,老孟实在没有什么听不到的可能性,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她已然陷入两难的境地。 就在此时,她突然听见不远的地方传出了类似的哨声。 余墨痕心念一动,心道这必定不会是老孟。老孟既然有本事把她和锦娘搬到溶洞之中,自己看上去也是毫发无伤,又怎么会触动机关? 难道是元凭之,或是陆谌?这两人发现不对,终于前来相救了? 空气中再度传来一阵异响,这次却是弹子撞击之声,随后又是一轮哨声。那些哨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夹杂着偃机轰鸣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余墨痕不由有些纳闷,一两个人,又如何能够同时惊动这么多的机关?况如此繁杂的声潮之中,却偏偏没有一种更为紧要的声音。 那就是人的惊叫。 据余墨痕所想,一个人若是突然遭逢如此之多的机关夹攻,惊慌之下,是不可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的。然而就现在的情势来看,简直像是那些机关闹着玩似的自发启动,它们热热闹闹吵上一阵,声响便弱了下去。 她正疑惑间,就听见一阵轻巧而急促的脚步声朝自己而来。 余墨痕第一个反应,就是老孟找过来了,她急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一个人的脚步声,与他的身体形貌乃至性格气质都有着很大的关系,男人,女人,纤瘦的人,沉重的人,自信飞扬的人,卑躬屈膝的人……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各自的特点,即便刻意隐藏,也很难不叫人发现问题。 这一串脚步声,显然与老孟有所不同。 余墨痕稍稍向后挪了一点,让自己的身形掩蔽在山岩之后。她将将躲好,便看清了来人。 来人不是老孟所期待的陆谌,也不是元凭之,而是凌艾。 【第七十五章】折返 凌艾一路闯将过来,显然是累极了,一张端丽的脸难得地涨得通红,额间满是汗珠。她喘着粗气,一手举着一把笨重的火绳枪,另一只手抬起来擦了把脸。 她应该是从什么颇为正式的场合直接赶来了这里。她原本穿的是一身很不方便行动的宫装,为了赶时间,只好将拖地的宫裙在膝边随便打了个结;盈盈一握的腰间,缠上了一圈固定着备用弹匣的鞶带;原本精致繁复的大袖,也早就给撕去了一半;装饰领口的宫绦,则被她拆下来紧紧绑束住一头长发。 她这副尊荣,纵然有些狼狈,看起来却仍然像是个逃难的公主。 火绳枪是一种相当奢侈的偃甲武器,从火绳枪的动力系统到枪膛内的弹丸,所使用的燃料都是实打实的千岁金。余墨痕的军衔升到小都统之后,得了许多新型偃甲的使用权,即便如此,她目前还没有取用火绳枪的资格。 只见她略一驻足,手中火绳枪的枪口一抬,一大串弹丸便喷薄而出,依次以某种特别的规律射向了方才余墨痕试图进入的那处溶洞的四壁。弹丸击打之下,比方才还要猛烈的箭雨立刻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站在溶洞另一边的凌艾却岿然不动,只是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等到这几轮箭雨停歇,她才突然发足奔来,动作虽然迅捷,直到她冲到余墨痕这一边,都没有触动任何一处机关。 她原来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判断机关位置的。 余墨痕又惊又喜,探出头去,刚要跟凌艾打个招呼,就听见不远处再度传来尖厉的哨声。 余墨痕喃喃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凌艾已经看见了她,只是冲她笑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过来,在余墨痕的手心里依次写下了几个字,“带我去找锦娘。” 余墨痕心领神会。 溶洞之中,些许声音都能传至很远,她与凌艾对话,即便刻意控制音量,稍不注意,恐怕就会被不知身在何处的老孟听到。 然而,叫余墨痕无奈的是,她回过头,便发现自己忽然记不住来时的路了。 这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虽然天生方向感不太好,但进入机枢院之后,也针对自己的弱项特意做了许多的训练。溶洞的地貌纵然极其复杂,但也不至于一回头便失去了方向。 余墨痕停下脚步,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在凌艾手心里写下两个字,“变了”。 这溶洞之中,一定有某种与试炼场类似的大型偃机,能够悄然改变她们所在的位置。譬如余墨痕原本记得,老孟安置自己和锦娘的那处狭窄溶洞应该大致在自己的右前方,但不知不觉中,随着地面的移动,她和凌艾或许已经绕到了那处溶洞的另一面。 凌艾毕竟堪称机枢院的内部子弟,又领着兰台秘书的职位,拥有见证试炼的资格,对试炼场的那一套显然很熟悉。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余墨痕的意思,然后混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轻轻拍了拍手中的火绳枪,示意余墨痕跟上。 凌艾那一套开枪定位的办法,跟余墨痕当年入院试的时候扔鞋问路,其实是一个道理,只是手法要花俏复杂得多。凌艾大约是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动作行云流水,甚至透着一种凛冽的美感;但余墨痕很清楚,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判断出究竟是哪一颗弹丸击中了机关,不仅非常考验眼力和记忆,还需要极其准确的决断。 余墨痕自认没有那样的实力,就只能紧紧跟在凌艾身后,凌艾停下开火,她就得顿住脚步等在后面;凌艾发足而奔,余墨痕也就必须立刻跟上,生怕自己稍一落下,便会错误地踩到机关上去。 她几乎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在跟随凌艾,然而在此期间,周遭各处依然不断传来机关启动的声音影响她的注意力。余墨痕偶一疏忽,便险些被不知何处砸下的石柱击中。 凌艾见状,却也没有慌乱,只是伸手将余墨痕一带,另一只手以火绳枪为武器,几番格挡,生生在源源不绝的箭雨暗器之中杀出了一条生路。 余墨痕像只无助的小鸡一样被凌艾拎在手中。她目睹凌艾这样一副女武神一般的飒爽英姿,简直又敬又愧。 在机枢院的时候,凌艾远远超出一般预备役的优异表现已经很让人折服,但是当时的余墨痕仍然认为,这不过是天资上的差距,完全可以通过努力来弥补;现在她只觉得,倘若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做到凌艾这个程度,那便不枉了。 他们一路不知奔过了多少个机关重重的溶洞。再多的弹药也有用尽的时候。但凌艾并不是胡乱用弹药试探机关——她每过一个溶洞,似乎就对这里的机关多了一分掌握,一枚弹药打出去就能瞬间确定一大段路线。到后来,她只需三五枪就能弄明白整个溶洞的布置,火枪一收便轻轻松松地带着余墨痕安全通过。 余墨痕惊叹之余,被凌艾游刃有余的气度所感染,也慢慢放松下来,逐渐有余裕分辨沿途的情况了。 她终于看到了一条略有些熟悉的小路。 那里有一处极为纤细高挑、却又通体浑圆如人造的石笋。余墨痕记得很清楚,她最初逃出溶洞的时候,没走几步,便经过了这株造型殊异的石笋。 余墨痕上前拉住凌艾,在她手心里写下自己的意思。 凌艾点一点头,忽然开口道,“前辈,我把墨痕带回来了,您要不要出来看看?” 余墨痕简直要崩溃——按照凌艾这话的意思,难道她和老孟是一伙儿的? “多日不见,小凌你长进了不少,居然一路闯将了过来。”不远处传来老孟的声音,“过来吧,我不伤你。” 凌艾浑然不知自己在余墨痕心中就此摆脱了嫌疑,居然当真就快步跳了过去。 余墨痕纵然仍有犹疑,却也知道,此刻恐怕还是跟着凌艾要安全些,立刻便跟了上去。 转过两个弯,果然就到了老孟所在的溶洞。 锦娘依然沉睡在一旁,只是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她入水之前换下的衣裳。 老孟居然真的去为她们俩把衣裳取了过来。 这个人在余墨痕面前显露出的本事太多,如今已经不怎么让她惊讶了。她推测,老孟或许并不需要暴露到元凭之和陆谌面前。单从周遭这种复杂的地质里寻找到一条通达各个溶洞的道路,对于熟悉地貌的人来说,或许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余墨痕偷眼去看老孟,就看见老孟手里拿着的,赫然是凌艾从前赠与余墨痕的药囊。他苦笑道,“我早该知道,你们两个小家伙关系不错。我说‘烂柯’怎么对余姑娘一点用都没有,原来小凌你早就把凌夫人的青囊赠与了她。” “‘烂柯’?”余墨痕疑惑道,“那是什么?” “是一种很特殊的迷药。凌夫人从前为了止痛研制这种药物,结果药效居然堪比假死,远超预料。”老孟看了一眼锦娘,又道,“使用烂柯实在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只是我若不让阿锦昏睡过去,她必定不会准我把你绑到这里来。” “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打算给墨痕拿些好用的伤药。”凌艾笑了笑,“只是想到将来她总要和前辈打交道,就多往那些药材里添了些东西。顺带一提,这药囊是我做的,并非我母亲的手笔。” “偃甲之学上你已有小成,医术方面,比起你母亲竟也不遑多让。”老孟叹道,“果然是英才天纵。” “这么说,锦娘之所以一直没有醒过来,其实是因为先生你用了这种迷药?”余墨痕有点无奈,“那你还喊她做什么?” “人们其实并不总能确定自己还活着,混沌之中,更是如此。”老孟道,“你没有中过烂柯,不知道那种迷失在虚空里的滋味……那种境况下,倘若能够听到有熟悉的人呼唤自己,纵然一时找不到声音的来处,心里也会踏实得多。”他言辞中很有几分歉疚,“阿锦毕竟无辜,我不希望她沉沦于噩梦之中,平白遭受折磨。” 余墨痕却并不作如此想,“……换做是我的话,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大概只会觉得更加恐怖。” 凌艾表示深以为然。 老孟却摇了摇头,“你们年纪还小。活到我这把岁数,就会明白人与人的联系有多么重要。”他那副温润的嗓音压得很低,平添了许多伤感,“古时有人误入仙境,得见仙童对弈。一局未终,童子催其返,这人才发现斧柯早已烂尽,遽归乡里亦无复时人。”他看向阿锦,缓缓道,“一觉醒来,换了天地,再无一个相识的人。这个人与世间所有的联系都已消逝,你说他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老孟言辞间显然有自伤身世的意思,然而他始终不愿将旧事挑明,一席话说得简直云山雾罩。 余墨痕却没有被他绕进去,反而立刻给出了一个非常坚定的答案,“自然还是活着的。” 她想了想,将自己举做例子,“过去十几年,我一直居住在哀葛,可是从前在哀葛的旧识,眼下能够见到的,说起来,恐怕只有先生你一个。初来帝都的时候,我既无父母亲人,也无朋友故旧,连机枢院的大门都进不去。”她虽然有刻意博取老孟同情的意思,这番话说出口,瞬间便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过得惨淡,不由苦笑了一下,言辞之间的气势却并没有灭,“可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我。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死过一次。” “你倒是很有些想法。”老孟道,“也罢,既然有青囊傍身,你此生恐怕都不会遭受烂柯之苦。不过与此同时,有很多能够借昏睡避过去的祸事,你却必须清醒面对,不得逃脱。其中得失,却也难断。” “这当然是一种获得。”余墨痕的笑容里略带一点苦意,“反正,将来即便是死,我也宁愿清醒着死去。” 这也的确是她的本心。她一路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有许多生死时刻,都是因为坚持等到了一个情势逆转的时机而化险为夷。所以她越来越确信,危机之中,逃避不过是坐以待毙,醒着的人才有一线生机。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放弃的。 “少年人无畏无惧,很好,很好。”老孟拊掌大笑,面相却仍是苦楚,又对凌艾道,“尤其是你,为了好友甘愿独闯龙潭虎穴,纵然的确资材过人,有恃无恐,却也当真生猛无畏。” “那是自然。”凌艾笑一笑,又道,“不过我这次却不全是为了墨痕而来。”她扭过头,带点歉意地看了一眼余墨痕,“我是替老陆先生来问路的。” 【第七十六章】仇怨 余墨痕回了凌艾一个理解的笑容。她也知道凌艾绝不是为她而来。否则凌艾找到她的时候,就该直接带着她离开了。 “陆谌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老孟叹道,“居然挑中了你这么一个天才。我自信没有人能闯过我设下的这重重机关,现在看来,我还是短视了。” “这也是拜前辈你所赐,”凌艾虽然仍然笑着,表情里却有些无奈的成分,“我父亲平日里拿来对付我的那些东西,小的如机关,大如偃甲阵,不都是前辈你的手笔?这么一天天折腾下来,我再不济,也该能看透其中的章法了。”她说着,又笑道,“所以我一直觉得,做事情不能太讲章法,不然章法给敌人学了去,再多的经营,也都没有效用了。” 余墨痕这才明白,凌艾能够在眼花缭乱的弹丸和箭雨之中那般迅捷地分辨出机关的位置和走向,原来是从前研习过这些机关的章法。 她想到这里,不由又是一惊。按照凌艾的意思,这溶洞之中重重诡秘的布置,竟然都是老孟所为?难怪老孟能够放心大胆地把她和锦娘留在溶洞之中。他早就知道,单凭余墨痕自己,多半是走不出去的。 “我终究已经老了,不如你们这些小辈。”老孟苦笑着叹了口气,又道,“不过,难道就因为你学过这些东西,陆谌便派了你来?他拿你挡箭,就不怕你父亲怪罪于他?” “那倒没什么。我要是不来,也就只能是我父亲他老人家亲自来了。”凌艾笑道,“可叹老陆先生身居机枢卿候补,人人都说愿为他效犬马之劳;可惜这次的事情实在麻烦,他唯一只能求助的,也就只有我家了。”到了这种时候,这个向来从容的姑娘仍然不忘打趣。 老孟叹了口气,就道,“陆谌当真沉得住气。” “那倒没有,前辈或许不知道,老陆先生知道教锦娘使用蜃龙的人是你之后,每次锦娘下水,他都会带上凭之亲自守在岸上,唯恐前辈你对锦娘不利。”凌艾娓娓道来,“这一次他一时大意,叫前辈你将锦娘虏了来,老陆先生都要急死了。” 余墨痕不由苦笑。老孟之前那般确信,口口声声说陆谌知道他不会伤害锦娘,原来只是个误会。 然而即便伉俪情深至此,陆谌都没有亲自前来。老孟把他认为或许很重要的余墨痕扣在这里,看来也只是徒然。 老孟大概也想到了此事,脸上露出了些许难为情的神色,就道,“既然如此,陆谌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凌艾笑道,“老陆先生也知道前辈厌恶他,倘若他亲自过来,不仅很难把锦娘接回去,没准还会把命丢掉。我父亲便劝他,说不妨先把我这个没本事的小辈推到前面来看看情况。” 老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你不要自谦。以你如今的本事,我这个老家伙都有些自愧弗如了。可是你也该明白,想从这里把阿锦和余姑娘一起带走,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个而来。”凌艾笑意不减,手中的火绳枪却也没有放松,“我知道前辈轻易不会伤人,所以并不担心锦娘和墨痕。”她嘴里这样说,却很关切地望了余墨痕一眼。“我说过了,我是来问路的。老陆先生叫我替他问问,前辈明明已经过了许多年的安稳日子,为什么现在突然决定来找他寻仇?” “安稳?”老孟摇了摇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答道,“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徐达快要死了。” 这事完全出乎了余墨痕的预料,她脱口便道,“怎么回事?” 在她的印象里,徐夫子虽然枯瘦,也算得上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骂起人来精神气儿足得很。不过,想到徐夫子的真实年龄,余墨痕又觉得,那种老态,的确很人心惊。 老孟看她一眼,淡淡道,“这是必然的事情。徐达身上积累了各种各样的旧伤,平日里使用的止痛药物也会带来很多坏处。沉疴之身,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凌艾脸上一贯的从容和自信,终于露出了一点破绽,转而显露出了些许歉意和尴尬。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那些止痛的药物,想来应该是我母亲做出来的吧。” “的确。”老孟点点头,又道,“我并没有怪你母亲的意思。若不是凌夫人这位医中圣手,这些年来,徐达痛也要痛死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沉痛的表情,缓缓道,“这几年来,就连‘烂柯’那种猛烈的药势,都很难立时让他昏睡过去了。他使用的剂量越来越多,我一直担心哪一天会出现无法唤醒他的情况。现在倒是不用操这份心了。” 余墨痕越听越难过。 她从前一直对徐夫子又敬又畏,总觉得这个老人活了一大把岁数,脾气竟然还是那么差,有时候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无论是谁,靠近他三尺之内都不会太好过。 现在想来,徐夫子自己,日日夜夜,又忍受了多少折磨? “可是老先生你所说的那些旧伤又是怎么回事?”余墨痕问道,“徐夫子明明只教些文课……”她说到这里,忽然语塞,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傻了。 果不其然,老孟冷笑道,“那是因为,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只能教些文课。”他说着便叹了口气,“徐达年少的时候,常以游侠自居,也是个鲜衣怒马的人物。他当年自恃有极高超的剑术傍身,连当时的偃甲都不放在眼里。只可惜他命途终究多舛,不幸遇上了我,又不幸被陆谌所害,落得家破人亡,不得不避迹山居,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到如今才算能够解脱。” 凌艾忍不住道,“我父亲毕竟和前辈交好。过去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据我所知,这些事情,说起来也实在不能怪老陆先生。” “老凌和我从前是至交好友,我也一直感念他的深恩。然而很多事情上,他不可能不护着陆谌。”老孟这话虽然说得刻薄,脸上却是一副看透世情的淡然样子,“堂堂机枢院,倘若机枢卿和候补两位大人都不能够上下一心,恐怕也不会取得如今的成就了。” 凌艾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想这中间必然有什么误会。你为什么从来不跟锦娘问个清楚?” 老孟脸上的郁色更加深重,“锦娘因为是我的故旧,当年岂非也遭受了不少非议?我又怎好意思再与她提起那些痛苦的旧事?” 凌艾脸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表情,终于还是无奈地笑了笑,道,“这可真是难办。你们谁都不愿意说明当年的事情,偏要把它打成一个仇怨的死结。只有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一天到晚被你们折腾来折腾去,好不辛苦。” 余墨痕表示心有戚戚焉。她觉得自己简直比凌艾还要惨得多,因为她不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被老孟拘押在此处,好不容易逃到一半,居然又被凌艾领了回来。 “所以,”余墨痕有点艰难地开口道,“老先生究竟打算如何复仇?把师范逼到此处,然后呢?” “自然是叫他偿命。”如此暴戾的话,老孟却如此容易便说了出来,“我遭到机枢院驱逐,半生如鬼魂般在人间徘徊,这倒也罢了;然而徐达一家二十七口,皆因陆谌而死。这等大仇,无论如何,都是要报的。” 这番话说得余墨痕惊惧不已,凌艾却无可奈何道,“徐先生的命是命,老陆先生的命就不是了么?如此严肃的事情,前辈你却连问上一问都不愿意,简直形同儿戏。” 她这话说得很直白,老孟却只是阖上眼睛,不再理她。 凌艾叹了口气,就道,“前辈既然不愿听我说话,我走了便是。不过反正老陆先生心心念念的只有锦娘一个。墨痕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你就让我把她带走吧。”她说着,就要上前去解余墨痕身上的螣蛇索。 老孟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伸手轻轻在身后毫无破绽的石壁上拍了一拍,余墨痕便听见几段空洞的声响,溶洞里随即射过几十支弩箭。 这些弩箭堪堪避过了昏睡在一边的锦娘。暴露在箭雨之中的凌艾则显然无所畏惧,她明明已经很疲惫了,却立刻再度显出了她那叫余墨痕叹服的身手,以火绳枪为武器,漂亮又利落地做了几个格挡,不仅自身无伤,还将余墨痕护在了身后。 “前辈,你这样就很不讲道理了。”凌艾一边跟老孟说话,一边顺手调整她那支随时可以成甩棍来用的火绳枪,保证仅剩的几枚弹药仍然能够发挥效用。这种充满了威慑力的举动,配上她那张端丽的脸,对比很是强烈。 她见老孟面上对她不理不睬,手上似乎又要开启新一轮机关,便有点不耐烦了。她将长枪的枪管对准老孟,忽然腾出一只手,自颈间拽下一只极为小巧的玉瓶,将瓶塞一拨,便向锦娘抛了过去。 她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行动间还不忘了跟老孟说话,“前辈既然不肯听我说,又不肯放我走,我便只好请一位说话有分量的人来求求情了。” 【第七十七章】告解 老孟猛一睁眼,却已然来不及了——余墨痕立刻就听到了几声咳嗽。根据老孟的说法,原本遭到了烂柯所迷、此刻正身处虚无之境的锦娘,居然眼看就要清醒过来了。 那玉瓶之中,应该是能够解开烂柯药效的东西。如此看来,凌艾来得虽然仓促,却对这边的情况有着相当清楚的预判。余墨痕曾经注意过,凌艾平日里最不喜欢这些拖沓的首饰,她那天鹅般优雅的颈项一向是裸露的,这种给自己拴上一个玉瓶的累赘举动,实在不像是凌艾的风格。 老孟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锦娘便已悠悠醒转,她想要起身,很快便留意到周身绑缚的螣蛇索;她那双初初醒来便已是光华流转的美目四下一看,疑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她的声音却是不愠不火,独有一种慑人的威慑力。 凌艾突然扮了个鬼脸,拉上余墨痕,往边上跳了一跳,毫不犹豫地撇清道,“我们也是刚到。” 老孟:“……” “我本来不想把你绑起来的……”老孟看来不仅不愿意伤害锦娘,连反驳她或者无视她都很难做到。他有点艰难地开口道,“可是为了把你那身居高位的夫君请来交一交心,我也只好如此了。” 余墨痕听得心下一凛。按照老孟之前所说的话,这个交心的意思,显然不是倾谈,而是以命抵命。 “你胡说些什么?见陆谌的机会多得是,我从前也几番试图让你们二人重聚一番,互相把话说清楚。你都没有答应。如今怎么突然转了性子?”锦娘显然没有上当。 “锦娘说的是,几位顶好能说清楚。”凌艾在边上煽风点火,“不然老陆先生的性命怕是堪忧。” 锦娘愣了一下,声音不由低了几分,“你……这么多年了,仍是不愿意放下,是不是?” 老孟只是叹气。 锦娘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先前还疑惑的很,你明明与陆谌交恶,怎么我一提起他需要一个人帮忙设计水下偃甲,你就毫不犹豫地跑来了。”她平素也是个颇为淡定的人,然而事关陆谌,她便也有些激愤了,“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帮我,难不成是早有预谋?” 老孟被她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她。余墨痕眼见这个满肚子歪理的老人家突然成了锦娘的手下败将,险些笑出来。 可是她一想到,即便是在这一处看似安全的溶洞里,如果不是凌艾挥枪相救,她这条小命或许就已经交代了,立刻便很有些后怕。 锦娘看了老孟一会儿,忽然将声音放软了些,“其实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你一方面怨恨陆谌,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对所有人都有亏欠,是也不是?” 老孟苦笑道,“话都被你说尽了。” “罢了。我早该想到,事情总会走到这一步的。”锦娘抬眼看了一看,对凌艾道,“既然小凌你也在此处,不妨就做个见证。有些事情,我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 余墨痕心中啧啧称奇,凌艾这个常常被派去作见证的兰台秘书,在这种地方都能派的上用场? 凌艾却点了点头,就道,“我这里也有些话,想要对锦娘你还有前辈做一番告解。今日看来是个不错的时机。”她在这里,原来也是有原因的。 老孟道,“我可没有同意……”他话说到一半,便被锦娘的眼神堵了回去。 余墨痕看得无奈,心里只希望,老孟能够念在锦娘的面子上,千万不要又突然妄动杀机,否则她作为在场的人当中实力最弱的一个,万一凌艾和锦娘没顾上她,她可能没办法自保。 只听锦娘道,“你怨恨陆谌,不过是因为当年据说是他揭发了你和徐达的事情。才造成了后来的一系列惨祸,是也不是?” 老孟叹了口气,半晌才点头答应。 锦娘就道,“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你说,当年揭发的人是我。你为什么始终不肯相信?” 老孟摇摇头,“你总是如此替陆谌遮掩。当年重压之下,你都从来不曾辜负我和徐达的信任;又怎么会将此事上报机枢院?” 锦娘正欲继续说话,凌艾却轻轻咳嗽了一声,将几人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这件事情,也并非是锦娘你以为的那样,”凌艾脸上虽然仍有些许难色,却还是开了口,“真正造成这些悲剧的,其实是我的母亲。” “你自己掺和进来也就罢了,又何必平白扯上你母亲。”老孟摇了摇头,显然没有打算相信凌艾。 “前辈难道没有想过,”凌艾苦笑道,“我母亲自称悬壶济世,为何给前辈你的药物,俱是销魂蚀骨之流?” “这是我自己向凌夫人求的。”老孟说着,带点歉疚地看了一眼不止一次被他下了烂柯的锦娘,“凌夫人纵然是医中圣手,但毕竟没有为我提供药石的义务。她这些年来,愿意不断派人将这些止痛的药物送给我,勉力减轻徐达的痛苦,我已经很感激了。” 余墨痕腹诽道,老孟当然感激了,这些药物简直可以当做武器来用。要不是她之前用过凌艾给的青囊里的药物,以至于烂柯对她没有效果,没准她现在还躺在溶洞里不知死活。 老孟看一眼她的表情,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又找补了一句,“这些年来,我也遵守对凌夫人的承诺,从来没有将这些止痛的药物滥用。” “你这话倒也不错。”锦娘无奈道,“除了徐达,每每就只有我中招。” “这实在是迫不得已。”老孟抱歉道,“上一次你伤势太重,我不忍见你那般痛苦……至于这一次,也委实是不希望叫人误会你跟我同谋。” “以后不要用这些药物了,”凌艾很诚恳地插嘴道,“会成瘾的。” 老孟不再说话,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锦娘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安慰他道,“偶一为之,倒也没有关系。小凌事后会尽量帮我减少这些药物对身体的影响。只是苦了徐达。” “无论如何,”老孟缓缓开口道,“阿锦你也好,凌夫人也好,都对我恩深义重。我此生实在对你们不起。” “就不必算上我母亲了。”凌艾顿了一下,苦笑道,“徐先生许多年来不得不靠着这些毒药续命,其实也是拜她所赐。” 老孟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毒药终究是毒药,一时拿来应急倒也罢了,我母亲却让徐先生用了近二十年的毒药,实在有失医者仁心。何况她若是真的有意相救,二十年的时间,也该足够研制出真正能够拯救徐先生的良药。”凌艾指责起自己的母亲时,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是故意的。” “凌夫人对我解释过,徐达体内沉积了太多各式的药物,毒性已入肺腑。凌夫人这些年来再想施救,也已经无能为力了。”老孟仍然没有指责凌夫人的意思,“这事也不必再提了。” “前辈如此宽宏大量,我只好替母亲谢过。”凌艾无奈道,“只是我母亲做过的事情,无论如何,实在不应该算到陆老先生头上。前辈这次报仇,怕是找错了人。” 锦娘似乎也深知内情,却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我失言在先,凌夫人也不至于如此。” 老孟疑惑地看着她们俩,似是有话要问,却终究没有开口。 凌艾却很平静地道,“我便将实话说了吧。当年我母亲恋慕前辈,你老人家可知情?” 老孟立刻就露出一点尴尬而神色,锦娘却苦笑着摇摇头,“孟秋这么细致的人,又怎么会没有留意到?” 余墨痕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孟的大名。只是人家已经聊起了上一辈之间的恩怨,她却坐在这里动弹不得,连回避一下都做不到,简直如坐针毡。 凌艾留意到她的表情,就道,“前辈若是觉得墨痕留在这里不太方便,不如就先放她回去……” “这不行。”老孟断然拒绝道,“我并没有相信你的话。” 余墨痕无可奈何,只好靠在一边,尽可能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凌艾无力相救,也只好无奈地与她对视一眼,笑了笑,继续道,“也罢,说回我母亲。她自恃才貌、家世皆远胜于旁人,可从来没有想过,也会有被人家拒绝的一天。” 老孟虽然不愿提起这些旧事,却也只道,“你母亲的确是天之骄女。只是世上的事情,原本就十有八九都不会如意的。” “可是前辈也该知道,以我母亲那种骄傲的个性,她断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凌艾道,“她听说前辈你拒绝她的原因,竟然是倾心于徐先生,气得简直想要将徐先生千刀万剐。”她说着又苦笑道,“她也着实是做到了——徐先生这些年来受的苦,恐怕不亚于千刀万剐。” 余墨痕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老孟和徐夫子之间,竟然是这种关系。 老孟却恐怕已经见惯了这种吃惊的表情,全然没有理会余墨痕,而是淡然道,“既然如此,我也若是逼迫她出手救助徐达,岂不是太强求于她。她这些年来能够给予我止痛的药物,已经很尽了一番心力。” 锦娘却道,“你自认有负凌夫人,总是不愿将她往坏处想。可是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过,徐家当年几乎灭门的惨案,根本就是我和凌夫人闯下的祸事?” 【第七十八章】父子 凌艾轻轻叹了口气,就道,“徐先生家里的惨剧,跟我母亲的确不无关系。但她的本意,其实只是将前辈和徐先生二人拆散,并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居然如此惨烈。我母亲自知闯下大祸,便借由我父亲的关系,花了巨大的精力,一步步将当年借机迫害徐先生的人铲除,也算是为徐家报了仇。” 她沉默一会儿,又道,“即便如此,我母亲却仍然没有打算放过徐先生。这件事情上,她实在是个有些恶毒的人……由爱便生忧怖,她是无法说服自己去救下徐先生的。”她那张一贯自信的脸,此刻也显露出些许无能为力的神色,“她的心情我纵然能够理解,却也觉得实在可恶,此番来对先生做这番告白,虽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但我也是希望能够借此将母亲从往事中解脱出来。” 她苍白着一张脸,缓缓道,“就当是我这个做小辈的多管闲事了吧。” 余墨痕一直以为,以凌艾的优秀,在家中应该是个相当受宠的孩子。可是现在看来,凌艾的生活中,或许也有很多余墨痕难以想象的苦楚。 她的父亲与外室生了菖蒲,母亲则始终恋慕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最终站出来替他们解决问题的,却居然都是凌艾。这个并没有比余墨痕大上几岁的姑娘身上,岂非已经承担了太多不该有的责任? 凌艾却相当认真地承担着这些责任,并且始终想要顾全涉及其中的每一个人。 她对老孟做完一番解释,转头又看向锦娘,道,“锦娘你也不要自责。母亲说起过,你当年只是与老陆先生谈起前辈跟徐先生的事情,有意替他们遮掩成全,却不巧叫我母亲听了去。她念及旧事,一时激愤,不顾我父亲的阻拦决意揭发。此事又遭心怀歹意的人利用,曲意陈词,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余墨痕听闻这些旧事,很为老孟和徐夫子不平,脱口道,“纵然老先生和徐夫子双方都是男子……但既然两心相悦,也不是什么需要指责的事情,为什么会引致灭门之灾?” 老孟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年纪还小,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自皇室以下,所有人都在讲求克己复礼,但凡与礼法有违的事情,轻则贬官削职,重则徙流远方,甚至入狱杀头,都有可能。”他说着便叹道,“此事也怪我当年年少气盛,恃才傲物,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又无父母束缚,区区禁令又能奈我何。却忘了徐达是有家人的。” 凌艾看来也很为这事叹惋。她想了想,忽然又道,“我听凭之说,徐先生似乎不知道他家中出此祸事的真实原因?” “若是知道了,他又怎么承受得起?”老孟道,“案发之前,我便已经请托你父亲,送徐达离开了帝都。”他说着,脸上便流露出几许痛苦,“当时的徐达已经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还是得了凌夫人的药物,才活了下来。所以我总是没办法去怪罪凌夫人。” 锦娘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既然事情都已说明,彼此之间的误会就不必再加深。孟秋你便将墨痕放回去吧。此事我定会叫陆谌按下的。” “且慢。”老孟居然还是没有放走余墨痕的意思,“你们说了这许多,其中的意思我也都明白。只是陆谌既然问心无愧,为什么从来不肯自己来见我?” “他自然不能说是问心无愧。”锦娘无奈地答道,“他从前总以为自己的妻子对你有意,所以出事的时候没有出手干预。” 凌艾叹道,“老陆先生与锦娘,二位又何尝不是伉俪情深?” 锦娘苦笑道,“这件事令他抱愧至今,每每说起,他总是觉得有愧于孟秋,所以从来不肯来相见。” 凌艾接道,“可是老陆先生那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偃师。连我父亲都无力阻拦的事情,老陆先生卷入其中,又能如何改变事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凭之收入麾下,悉心教诲,希望他完成你老人家当年没有机会继续做的事情。” 余墨痕心念一动。难道这位老孟,就是元凭之的父亲?她想起凌艾从前说过的话,不由脱口道,“难道老先生你姓元?” “不错,”老孟看她一眼,答道,“我从前在帝都的时候,用的名字是元孟秋。后来为了保护徐达,才隐去姓名。我既然以仆役面貌示人,又有谁会关心我姓甚名谁?”他嘴上这样说,面色却极凄苦,“只是没有想到,姓名这种身外之物,竟然叫凭之如此执着,据说还惹得老凌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凭之是个好孩子,”锦娘叹道,“他虽然也牵连其中,受了不少苦,但终究还是念着你的恩德。” 余墨痕心中一阵惊动。 元凭之平日总是一副云淡风轻游刃有余的形象,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个从来没有受过苦难的闲散富家子形象。之前凌艾提起元凭之家中的变故,余墨痕便已经颇为惊疑。却没想到,他这样风清月朗的一个人,许多年前所经历的,原来是如此难以言说的童年。 一时无话。还是凌艾这个一直很有主意的姑娘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讲完,前辈若是仍然觉得我和锦娘偏袒于老陆先生,又不愿放走墨痕,那么不妨从我们当中选一人放回去向老陆先生报个信,请他亲自过来向你老人家赔罪——虽然我觉得,这件事上,老陆先生当真没有什么罪责。” 她说着就叹了口气,又道,“从前辈的角度来看,此刻最适合回去的,或许是我。但是很可惜,我的火绳枪弹药有限,余量仅仅够我自保,之前用的那一套开枪定位的方法,怕是没办法再使用了。我可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去送信。” 余墨痕一听,就觉得这话不对。 凌艾之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要把她带回去?怎么此刻又说自己自身难保? “你一路过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枪声,原来如此。”老孟闻言,忽然问道,“可是让溶洞内各处同时发出暗器相击之声,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简单得很,”凌艾笑道,“我那时不愿意暴露行踪,特意在所经之处布下机关。譬如说,我已经与墨痕汇合,开枪定位难免暴露我们的位置,但这个时候另一处的机关也启动,同时发出声响,勉强是个障眼法。” “这就怪了。”老孟道,“你原本就是来找我的,也该知道,以我和你父亲的交情,决计不会伤害于你,你又为何有诸多顾虑,一路不肯暴露行踪?” “前辈设计的机关实在厉害,我在家中就没少受到折磨。倘若前辈并未上前确认是我,只是急吼吼地要杀老陆先生,我又能怎么办呢?”凌艾只是笑,“况且我沿途打坏了不少前辈布下的机关,实在害怕惹得前辈不高兴了。” 她话音未落,溶洞外忽然转出一个人来。 竟是元凭之。 余墨痕吓了一跳。以凌艾的本事,都需要一路开枪暴力突击才能闯过这龙潭虎穴,元凭之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 她原本很盼望见到元凭之,此刻却因为蓦然知道了太多旧事,突然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望向这个人。 元凭之却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她,只将目光望向了凌艾。 “凌小姐不必再做解释了,”他肃然道,“你明知道我会前来相救,特意借机关遮掩,其实不过是想拖慢我找到这里来的速度罢了。” “真是没办法,终究还是瞒不过你。”凌艾苦笑道,“我也估计你该到了。” 或许是一起长大的缘故,这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余墨痕是羡慕不来的。 元凭之摇一摇头,就道,“你也是好意。你总是不愿意让人陷入两难的境地,每每一个人站出来替人受过,实在是难为你了。” 凌艾沉默一会儿,终于道,“毕竟这件事情是我母亲的过错,我总想替她做点弥补。只是始终力有未逮。”她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既然来了,我便不再掺和其中了。” “还是要谢谢你。”元凭之抚慰地冲她笑了笑,便就向老孟走去,行了个礼,唤道,“父亲。” “一年多没有见到你了。”老孟温言道,“最近过得可好?” “有师范夫妇照应,我一向过得不错。”元凭之跟他父亲说话的时候,笑容里竟有几分疏离,“徐夫子的事情,我之前并不知道……实在是抱歉得很。” “你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毕竟是我二人愧对于你。”老孟脸上闪现过几分歉意,道,“我原本承诺过要将你照顾到大的,却因为我跟徐达的事情,不仅没有让你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反而害得你从小受尽了苦难。” 元凭之摇摇头,“我少小便流离失所,父亲当年肯收留我,已经是极大的恩德。我原本不该再向父亲要求什么……”他说着,抬起一双眼睛,很坚定地道,“只是,徐夫子的事情上,牵涉之人太多,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父亲若是一一报复,此生怕是都要深陷其中,徐夫子余下那段时光,也只怕不得安宁。还请父亲就此收手。” “现在连你也来劝我了,”老孟只是苦笑,“只有陆谌,总是不肯露面。” “有些事情,譬如这溶洞之中为何有如此之多的机关,譬如这蜃龙的设计者究竟是谁,”元凭之为难道,“以师范现在所处的位置,还是不知道的好。” 老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道,“你们一个个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一个个都想着顾全大局。”他的脸色极为凄苦,“可是我却只想为徐达讨还一个公道。” 【第七十九章】劝说 老孟话音刚落,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余墨痕方向感终究不算太好,一时没有听出这响声来自何处;元凭之和凌艾却对望一眼,两人的表情显然有些不对。 锦娘则几乎立时就要奔出去,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深深看了老孟一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孟只沉默着摇了摇头。看来他对此事也并无预料。 锦娘就道,“你能不能带我们出去?你一定也听得出来,这声音就来自封龙潭附近,听起来似乎是某种偃甲武器。我担心陆谌会有危险。” 余墨痕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场几人的反应都如此严肃。 凌艾在边上点点头,接道,“我和凭之当然也能够找到出路,只是总不如前辈你这般熟悉此处的道路。”她言下之意,是倘若老孟不愿带路,他们也有闯出去的法子。 如今的情况下,老孟其实已经不占什么优势了。 老孟却依然有些犹豫的意思。饶是迟钝如余墨痕也看得出来,这溶洞之中都是老孟设下的机关和陷阱,简直已经成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够全然掌控的地盘。一旦离开溶洞,失去了这些巧夺天工的设计相助,老孟赤手空拳,恐怕就没有向陆谌复仇的机会了。 锦娘看了看老孟那副表情,叹了口气,就道,“你总不希望陆谌死在别人手上。” 锦娘不愧是老孟的老朋友,相当了解老孟的心情。老孟听得这话,终于同意了她的要求。 有老孟带路,这九曲回环的溶洞就好走得多了。几人排成一列,依次踩着前人的脚迹前行,竟然没有触动一处机关。 饶是如此,不绝于耳的响声依然叫他们无法放松下来。尤其锦娘的脸上,已然写满了焦急。余墨痕甚至还注意到,就连排在她前面的凌艾,也从未放松过手中的火绳枪。 凌艾和余墨痕其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她们都不愿意将控制自身命运的权力全盘交付到他人手中。 行过一处溶洞,路途忽然豁然开朗。余墨痕一抬头,就看到前方已是那寒气凛冽、水下藏有偃甲的封龙潭。 只是潭水已经不似他们来时那般平静。边上的监察室,显然已经被人使用某种武器暴力摧毁了,留下的遗迹很是叫人心惊。余墨痕不由很有些担心陆谌,她这位师范此刻究竟是生是死? 余墨痕他们头顶上,有人正试图以某种偃甲武器射击水下那尊沉默的蜃龙。巨大的弹药从余墨痕眼前一晃而过,照这弹药的型号来看,跟这人所使用的武器相比,凌艾的火绳枪,恐怕只能算是一种小孩子过家家用的玩具。 头顶的岩壁堪堪护住了这一行人,却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余墨痕不由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够拥有如此形制的武器?难道是机枢院中的偃师。 老孟却皱了皱眉头,低声念出了一个名字,“徐达。” 锦娘的脸上立刻显露出几分怒意,“你说这开火的人是徐达?” 老孟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以这种武器的形制和操作手法,你一定看得出来是谁的手笔。徐达年少的时候就爱用重剑,总是喜欢这些过分粗犷的设计,到老也不肯改过来。” 锦娘却显然没有心情跟他探讨偃甲武器的设计风格,“这是怎么回事?”她一边质问,一边猜度,“难道你将我们一一拖至此处,其实只是一种障眼法?你真正要做的,其实是留下陆谌孤身一人面对徐达?” “阿锦,你如今若是不再信我,我也没什么话说。毕竟是我动手绑架你在先。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现在看来,是要被我一手毁尽了。”老孟苦笑道,“可是我的确不知道徐达的行踪。我甚至只跟他说要出一趟远门,并未将这一番行动透露给他。” 元凭之叹了口气,就道,“父亲,你与徐先生一同度过了这么多年,双方又是心心相印,难道还不明白彼此之间的默契?你心中的计划,就算有意遮掩,也终究是不可能瞒过徐先生的。” 他这话显然是有感而发。凌艾站在一边,微笑着拍了拍余墨痕,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有家室的人才会有这么多负累,咱们两个尚且待字闺中的姑娘,可没有这么多麻烦,是不是?” 余墨痕听得此言,心中不由有些不合时宜的酸楚,却也只能很无奈地看凌艾一眼。陆谌生死未卜,这姑娘怎么还有闲心开玩笑? 凌艾却仿佛看懂了她的眼神,笑道,“真是关心则乱。你们难道没有看出来,炸塌的监察室里根本就不像是有人的样子?我看老陆先生毕竟担心锦娘,该是亲自下到蜃龙之中去查探了,没想到却因此逃过一劫。” 余墨痕可完全没办法根据监察室的断壁残垣判断出原本是否有人在里面。在凌艾面前,她觉得自己简直无知如痴儿。 锦娘却当真松了一口气,对老孟道,“我纵然与你相交多年,却一直与徐达不甚相熟。如今能劝他停下的人……”她看一眼元凭之,却又将目光转回了老孟身上,“恐怕也只有你了。” 老孟却道,“徐达好不容易亲自来复仇,我为什么要劝他停火?” 他话音未落,突然看见水下那原本岿然不动的蜃龙有了动静,立刻将几人向身后挡了一挡。下一刻,蜃龙吐出长臂,一枚炮弹自其中发射而出,堪堪打在了余墨痕他们附近的岩壁上。 看来陆谌也终于沉不住气了。 老孟立刻就红了眼,眼看就要冲将出去。 锦娘却拉住他,大声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陆谌是刻意打偏了方向?他根本无意伤害徐达,你别跟着发疯。” 然而这种情况之下,老孟的心中恐怕只有徐达,断然不会再为陆谌考量了。 凌艾叹了口气,正要上前,元凭之却上前给了老孟一记手刀。 凌艾:“……你还真是下得去手,那可是你爹。” 元凭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若是不出手,你恐怕就要下药了——凌夫人的药蚀骨噬心,我还不如让父亲受点皮肉之苦。” 凌艾无奈道,“对待前辈,我还是有分寸的。”她话虽如此,眼看老孟已经昏厥,便随元凭之去了。 余墨痕给那炮弹吓得一哆嗦,这会儿才刚刚缓过劲来。她只觉得这几个人真是纠结,仿佛每个人都处在两难的境地,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顾虑,唯有她是个莫名其妙牵扯在其中的局外人。 但既然已经不幸牵连其中,何不干脆趁此发挥一番作用? 她动了动手指,给自己鼓了鼓勇气,开口道,“不如我去好了。徐夫子和陆师范……两位毕竟都是我的老师,我实在不忍看他们操戈。况且他们两人与我也终究有些师生之谊,或许……或许都不会为难于我。” 元凭之自出现在溶洞中至今,始终没有特别留意过余墨痕。此刻他听得这话,那副惯常带着三分暖意的目光终于投向了余墨痕。他温言道,“小余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与我而言,他们二人又何尝不是有传道授业之恩?我陪着你一起去。” 余墨痕之前开口的时候,只是强撑着一股勇气。毕竟前边开火的双方手中都有重型武器,她此去一不留神就可能会遭到误伤,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怕的;但是此刻元凭之主动作陪,她一颗悬着的心,竟然也就慢慢放了下来。 她不知道元凭之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保她周全。只是一直来,她对这个人的信任都到了过分的地步。 余墨痕点一点头,微笑道,“好。” 锦娘看了看尚未醒转的老孟,眼下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便点头同意了。凌艾则将火绳枪递给余墨痕,道,“我出现在外面,恐怕也会惹徐先生不快。你学过枪械的用法,不妨带上这火绳枪,以防万一。” 余墨痕点一点头。她其实不太明白凌艾为什么不将火绳枪交给元凭之。不过以元凭之和那两位交战正酣的夫子们之间的关系,要他开枪,很可能是一件格外为难的事情。 元凭之只看了老孟一眼,没再说话,便带着余墨痕向外走去。 好在争战双方原本也都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元凭之和余墨痕一暴露在他们视野中,两边便都暂时停了火。 余墨痕松一口气,抬头找见徐夫子的位置,眼见那个老人家少见地裹上了一身重甲、肩上支着没准比他自己还重几分的武器,心里不由很是感慨。她上前遥遥地行了个礼,高声道,“徐夫子,可还认得学生?” “咔哒”一声,徐达将面甲放了下来,看了她几眼,道,“不错,现在看起来有几分姑娘样子了。” 余墨痕闻言,只有苦笑。徐夫子对于女子的看法,永远都是这么顽固又刻板。 她想了想,便又高声道,“此刻虽然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可是夫子你的话实在是叫人不平。我早就说过,我投身偃甲之学,并不是为了……嫁人。这一年多以来,纵然有些长进,也该是长进在学业之上,夫子却只留意……留意我形貌上的变化,实在叫我好生气馁。” 这番话的确出自肺腑。倘若只有徐达一个听众,或许还顺畅些。然而如今有元凭之在侧,余墨痕那怯懦的磕巴,一不小心便露了头。 只是话已出口,断然没有收回的余地。余墨痕纵然表现不佳,也只能如此了。 徐达仍是一脸的不屑,“黄口小儿,简直大言不惭。”他话虽如此,口气却渐渐软了下来。 余墨痕揣摩着徐达的心思,估摸着自己或许有几分机会,便道,“我此番大胆前来,只是因为有一番话,想请徐夫子评一评,是否有几分道理。还希望夫子看在我冒死过来的份上,放下手中武器,听我废话几句。” “你若是来劝我放过陆谌,那么大可不必。”徐达顿一顿,忽然道,“我原本就没打算收下陆谌的命。” 【第八十章】思过 徐达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你叫我放下手中武器,陆谌却拥有堪比千军万马的蜃龙。这实在很不公平。” 余墨痕心中焦急,正要开口,站在一旁的元凭之却忽然上前几步,堪堪挡在徐达身前,道,“先生既然不信,我便以性命作保吧。我自认是陆师范的爱徒,对机枢院也有些用处。有我挡在先生身前,师范总不会轻易开火。” “你呀,”徐达叹了口气,“明明是个好小子,偏要和陆谌站在一边,真是不肖子。” 他话虽如此,却终于将那吓人的武器收回了他那具极其复杂的偃甲之中,然后整个人自其中脱出。他此刻只着一身素袍,看去只是一个佝偻的老者,全然没有攻击性。 徐达这边刚刚放下武器,水中的蜃龙立刻有了动静。陆谌大约是看到了这边的状况,将那支能够发射炮弹的长臂缓缓收了回去。蜃龙的瞭望塔却逐渐拔高,探出水面,最终于顶端现出一方小小的平台,陆谌就立在其中。 余墨痕长舒一口气,抱着凌艾给她的火绳枪,站在一旁,等待陆谌开口说明事实真相。 就在此时,徐达却突然发作。一支小巧的火枪自他袖中滑出。这身手已经不怎样敏捷的老者抬手堪堪绕过元凭之,眼看就要向着陆谌射出弹药。 千钧一发之间,元凭之立刻转身,竟然是试图再次以身做挡,只不过这一次,他要保护的人是陆谌。 两声闷响,俱是弹药击中人体的声音,倒下的却是徐达。元凭之只是向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看来居然无碍。他一转头,正对上余墨痕惊恐的目光。 余墨痕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眼见元凭之暴露在徐达枪口之下,便立刻先行开了枪。 如此贵重的火绳枪,她只在训练场上摸过一两次,连拥有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就能打得那么准? 徐达那支枪所射出的,却只是一枚木弹,击打在元凭之身上,除了叫他受些苦楚,简直可以说是毫发无伤;余墨痕手中的,则是实打实的火绳枪,这一枪下去,徐达的命,纵是神仙也难救。 余墨痕立时便崩溃了。 元凭之反应很快,当即奔过来将她护在怀中,以自己的身躯挡住余墨痕的视线,不让她看见徐达的状况。 她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是雎屏山那些死在她手底下的陌生山匪,俱是包裹在重重甲胄之中,连面孔都看不到。那样的敌人,与如今一身素袍死在她枪下的徐夫子,对于余墨痕来说,绝对不是同一回事。 徐夫子毕竟是最初引导她探索偃甲之学的授业恩师,于她而言,堪称有再造之恩。 之后陆谌如何前来察看,老孟如何清醒又如何被制服,凌艾和锦娘如何好言相劝,众人又是如何带着她回到了机枢院,余墨痕那给枪声搅成了一团乱麻的脑子,根本记不清楚。 等到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于禁闭室之中。 余墨痕此举固然是为了保护元凭之的性命,不过既然结果只是徐达一个人的死亡,她就必须承担罪责。 但是凌竟丞和陆谌亲自出面,百般转圜,尽力为她减罪,最终落到她身上的,就只是一个留院禁闭的刑罚,以示惩戒。 这种惩罚,与徐夫子的一条命相比,实在太轻巧了些。 禁闭室中空无一物,不见天日,能够用来计时的,恐怕只有仆役每日送来的餐食。 余墨痕却也不愿去数已经过了多少日。 她已经被心中的恐惧和歉疚吸入了深不见底的旋涡里去。她不肯清醒,也不愿沉溺于昏睡之中。毕竟从离开封龙潭边那一日起,呈现在她噩梦之中的,就不再是母亲的死亡,而是厉鬼似的前来索命的徐夫子。此外还有无数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轮番上前谴责于她。 余墨痕浑浑噩噩,痛苦不已,简直宁愿就此死在一片黑暗的禁闭室之中。 锦娘和凌艾都曾前来探望过她。余墨痕只是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愿说。锦娘平日里的温暖抚慰,在这种严重的事态之下,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凌艾试图就火绳枪的事情向余墨痕道歉,话音却最终被余墨痕哀婉绝望的眼神止住,不得不叹息着离开。 她们不是不明白余墨痕心中的痛,只是并非当事人,即便感同身受,也终究隔了一层。 最后一个前来拜访余墨痕的,是元凭之。 “我是来谢你的。”元凭之说着,便在余墨痕身边随意坐下。“你当日情急之下一番行动,纵然不甚妥当,却是为了救我的命。”他话虽如此,声音却极为平淡,没有什么情绪,更无劝慰的意思,比平日里的倾谈还要冷淡三分。 或许圆融如元凭之,此刻也不知该以什么情绪面对余墨痕。幸好周遭一片黑暗,他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复杂的心绪反而不会带来太多干扰。 余墨痕摇了摇头,徒劳地向墙边缩了缩,试图借助黑暗将自己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隐藏起来。她沉默了很久,元凭之便安安静静地在边上坐了许久。 余墨痕对时间的感知,已经因为她的自暴自弃而被破坏殆尽。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黑暗之中也看不清元凭之身在何处。 周遭只是寂静。余墨痕简直怀疑元凭之或许是睡着了,又或许是在她心境一片恍惚的时候已经离开了。 “元将军。”余墨痕终于开了口,她竭力忍住哭腔,声音却仍然有些颤抖。 她耳边立刻传来元凭之清晰的声音,“我在这里。” 余墨痕略一安心,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愿意提起徐夫子的事,也不愿叫元凭之陷入再度陷入这种尴尬的沉默之中。她的脑子很久没有承担起思考问题的重任,此刻突然派上用场,简直能听到锈蚀剥落的声音。余墨痕艰难地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你父亲呢?” 眼中恐怕只有一个徐达的老孟,此刻身在何处,又是怎样一番心情? “带着徐夫子的骨灰走了。”元凭之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可能是回了哀葛。那座宅子花了他们不少心思,还有一只小猫需要人照顾。你也见过的。但他们也可能是去了最初认识的地方……我父亲是个很念旧的人,却也实在偏执得很。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其实很歉疚的。” “歉疚?”余墨痕觉得奇怪。整件事情里,仿佛人人都觉得自己有错,可是到了最后,真正做错的,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你有没有想过,徐夫子那支火枪里,所装载的,为何是毫无杀伤力的木弹?”大约是想到触及了余墨痕的痛处,元凭之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就事论事的语气,却轻轻握了握余墨痕的手。 余墨痕的手指一动不动,只任他握着。元凭之却很快放开了她。 余墨痕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徐夫子说的是真的。他根本没有要去伤害陆师范的意思。”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元凭之道,“即便是我父亲这么熟知徐夫子的人,都没有领会到他这一层意思,反而始终想着要为徐夫子报仇。” “当真如此吗?”余墨痕听得云里雾里。她那那一团浆糊的脑子,根本没办法处理这么复杂的事情,“那么,徐夫子为什么要来呢?” “真正的原因,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据我所想,他是为了让我父亲放弃复仇。”元凭之道,“我父亲总觉得有愧于徐夫子,所以想趁有生之年,替他了结多年前的那一桩仇怨。可是徐夫子却不希望我父亲再卷进这件事里。以他对我父亲的了解,恐怕也知道,只有他亲自出手,对当年负责下判决的陆师范开上一枪,我父亲才肯收手。” 余墨痕心中只剩震惊。 元凭之继续道,“我从前还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徐夫子还是个意气激扬的人,常说人活在世上,纵然不过百年,却也该好好发挥自身的价值,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事情,徒然浪费自己的生命。许多年过去了,徐夫子的心境或许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据我所想,这也是他最终不打算伤害陆师范的原因。” 余墨痕沉默了许久,终于幽幽道,“徐夫子或许没有想到,老孟先生……你父亲,最为看重的价值,却是徐夫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明白老孟的心情。 元凭之悠悠叹了口气,就道,“你一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心里的担子却也总是比别人重。只是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师范和凌大人想了许多办法将你保下来,所期待的也是你日后能够有所造诣。”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余墨痕耳边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元凭之已然站起身,却又突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余墨痕的肩,道,“你若是始终没办法振作起来,我恐怕此生都要抱愧了。” 余墨痕徒然瞪着两只眼睛,看向元凭之的方向,眼泪再度奔涌而出。 又过了十余日,余墨痕的禁闭期限终于过去。她在禁闭室里呆了太久,手脚都已乏力,路过一扇磨得锃亮的精钢大门时,瞥见自己的身形,才发现整个人都瘦下去两圈。不过自元凭之探望她那一日起,她的精神气总算是慢慢恢复了过来。 她纵然虚弱,禁闭结束后却必须立即到陆谌那里报告。所幸,陆谌看她的眼神里,却也完全找不到什么复杂的情绪,不会引她想起什么困苦的旧事。 陆谌笑道,“你终于回来了。” 余墨痕点一点头,目光也坚定了几分,“是。我回来了。” 【第八十一章】玄女 陆谌念及余墨痕刚刚离开的那间禁闭室里连一张床铺,估计她此刻衰弱得很,便叫她回去歇息几天。 余墨痕却摇一摇头,“禁闭期间,我已经休息了太久,现在也该做些正事了。” 陆谌看她态度坚定,也就不再勉强,切入正题道,“你既然来自西凉,有没有听说过‘玄女娘娘’这个神仙?” 余墨痕一脸茫然。这个名称听起来更符合齐国人的用词习惯,但是至少在哀葛,属于齐人的新庙里,并没有这样一个神仙。 她斟酌了一会儿,用了比较保守的措辞,“我在哀葛的时候,身边大多是齐人和图僳人。这两个民族的信仰中,都没有师范所说的‘玄女娘娘’。不过西凉一带民族众多,或许别的信仰体系里有这一位,也说不定。” 陆谌不置可否,只道,“最近西南一带兴起了一股势力,号称‘玄女教’,奉来自蚩鲁神山的‘玄女娘娘’为主神,传教者多为妇女,宣称以拯救世间女子为己任。你恐怕也没有听说过?” 余墨痕一愣,不知道陆谌为什么突然开始关注这种事情。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自然没有。不过这玄女教自命不凡的态度,当真有些无稽。” 改善世间女子的地位,固然是余墨痕一直以来的愿望。但不论是在齐国还是图僳的文化中,经常被用来诱导女子向着奴颜婢膝的方向成长的一种思路,就是教诲她们等待旁人的拯救。 余墨痕对这种观点甚为厌恶,以至于一听到“拯救”这两个字,就觉得不对劲。 “许多人的信仰听来都很无稽,但这些信仰却常常是他们活下去的支柱。”陆谌道,“只是这玄女教所做的事情,仿佛不似她们所宣称的那般正大光明。刑部派人暗中查探,发现她们一面传教,一面却与许多案子都有牵连。” 陆谌转身捧出几份卷宗,递给余墨痕,“这是目前收集到的消息,你不妨拿去看一看。” 余墨痕接过去,奇道,“咱们机枢院隶属于兵部,什么时候开始帮着刑部破案了?” “那当然不是咱们的职责所在。”陆谌笑了笑,“只是玄女教这股势力,明明只是由西南一带的妇女联合而成,实力却居然超过了从前雎屏山的山匪。玄女教的罪名一旦坐实,朝廷恐怕必须派出军队前去平叛,到时候,或许需要机枢院派人前去支持。” 余墨痕皱了皱眉,就道,“玄女教也拥有偃甲?” 陆谌摇了摇头,道,“就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似乎没有。可是人的智慧,有时候甚至足以胜过偃甲的实力。咱们大齐纵然拥有天下最强的重甲军队,也不能因此自矜。” 余墨痕虽然承认陆谌说的有道理,却也很难想象,单凭脆弱的人力战胜偃甲,该是怎样一种骇人的景象。 陆谌又道,“你虽然说没有听过这个信仰,但是在咱们机枢院里,对西南一带和蚩鲁山的状况最为熟悉的人,也就是你和凭之两个了。所以到时候,应当会派你们二人前去。早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余墨痕闻言,心中一动,低声道,“我原以为元将军会留下来完善蜃龙。” 自她误杀徐夫子之后,老孟便离开了机枢院,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绝无可能再帮助机枢院完成设计和建造水下偃甲的工作。纵然他造出的蜃龙已经几近完成,可是机枢院又有哪一位偃师,才华能够及得上老孟? “我原本也是这般打算。只是收拾玄女教的事情显然更为紧急,西南的情况又一向复杂,无论如何,都得派凭之前往。”陆谌笑一笑,又道,“水下偃甲的事情,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一则机枢院几乎集齐了大齐最好的偃师。即便他们所有人单论起来都不如当年的元孟秋,但联合在一起,也不遑多让。二则锦娘也会继续投身于其中,协助诸位偃师测试、改善水下偃甲的性能。众人集思广益,总该能将这件事完成。” 余墨痕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何况机枢院中尚有凌大人这样的人物,他对老孟那一套章法的熟稔,已经到了能够设置机关来训练凌艾的程度。纵然老孟有许多设计都极尽偃师之能事,在余墨痕看来几乎是人力无法做到的,但渊博如凌大人,总该能够理解其中的关窍。 陆谌一向事务繁杂,余墨痕不好多留,她本想拿到给预备役使用的书房里去仔细查看,只是这卷宗具有一定的保密级别,书房里人来人往,或许多有不便。陆谌见她为难,便打发她到元凭之那里去,刚好也方便两个人一同探讨。 元凭之虽然单独拥有一间书房,却一向是随便余墨痕和陆谌使用的。他此刻刚巧也在,见余墨痕抱着卷宗过来,便道,“我之前就听师范说要把卷宗交予你,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余墨痕略一点头,就道,“我清闲了许久,能够尽早回到正轨上,也正是我的期望。” “你的勤勉一直叫人印象深刻。”元凭之笑道,“怎么样,有没有看出什么门道?” 余墨痕其实只来得及粗略一翻,但她心中已经有些想法,便答道,“我从未听过玄女娘娘这号神仙,但查看这些卷宗之后,又觉得有些熟悉。” 撰写这卷宗的人,恐怕也是个跟元凭之一般喜爱追根究底的人物。据卷宗记载,这个所谓的玄女娘娘,被认为是孕育了世间万物的女神,山川草木都在她腹中生长、成熟,到脱出母体的时候。千千万万个孩子一同降世,玄女娘娘吃痛挣扎之间,以自己的双手和双脚撕开了天地,飞溅的眼泪化作了漫天的星星,哭声化作了闪电和雷雨,而与山川草木一同落下的胎盘,则成为了余墨痕脚下的这片大陆。 余墨痕将这些信息略一陈述,便道,“将军你记不记得,咱们在哀葛的时候,你向我询问过一个叫做‘赫摩棱’的女神?就是那个‘来自北方的老祖母’。” 元凭之也想起来了这回事,“我记得,在你们哀葛还有一尊荒废的雕像,刻的就是这个女神。” 余墨痕就道,“你有没有觉得,赫摩棱和这个玄女娘娘很像?” 元凭之是个喜爱收集各地风物文化的人,在哀葛停留的那段时间里,对于图僳人的信仰很有些了解。他点了点头,就道,“只是你们哀葛人以男性为尊,赫摩棱之上,还有一个使她受孕的格茂大神;所谓开天辟地,在图僳的传说中,也是格茂做下的事情。” 余墨痕表示同意,“可是玄女教的信仰体系中,却完全删去了格茂大神这一部分,仿佛万物诞生都只是玄女娘娘一个人的功劳。” 余墨痕本来就觉得主神创世的说法相当无稽,至于究竟是谁完成了开天辟地这样的丰功伟绩,她根本就不在乎;不过卷宗中所描述的玄女娘娘的形象,倒也的确很有意思。 据余墨痕所知,从未有任何一种信仰,将女子抬到了如此之高的位置;也从未有任何一种信仰,会使用如此丰富的笔墨去描写一位全知全能的主神所经历的痛苦。 她想了想,又笑道,“说来也奇怪。在我从前听说过的那些信仰体系中,主神都是全知全能的,所以他们总是用相当冷漠的姿态去看待世人的磨难和纠结,半点感动同深受的诚意也无。仿佛身为主神,一旦脆弱、一旦怯懦、一旦痛苦,便自降了神格。相较之下,倒是玄女教这一位难得一见的女性主神,身上更有人的气味。” “这话有点意思,”元凭之说着,却又带点戏谑地苦笑了一下,“可是这个玄女教所做下的事情,倒是暴戾得很。我身为男子,看来简直胆寒。” 余墨痕也觉得,玄女教所做下的事情,的确很有些既神秘又阴暗的气氛。 这股势力在西南各地设下了玄女祠,当地的妇女倘若遭遇男子欺压,均可前往其中避难;遭遇过于惨烈的女子,甚至可以向玄女娘娘祈祷,请求玄女娘娘替她们向明明犯下罪行、却能够被衙门所宽恕的男子复仇。 对于当事的男子来说,这种祈祷,实在与诅咒无异了。 这种对于女子而言极为困苦的情况,余墨痕倒是再清楚不过。她的母亲从前无数次挨打,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好肉,可是即便到了这个程度,哀葛的衙门也从来不管不顾,甚至周遭那些平日里亲和的邻居,也认为男人管束家中婆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便知道了也很少会上前劝阻。于是事情最终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在大齐各地,这种事恐怕也不少见。这始终是余墨痕心中一痛,她一直期望这种将女子视为奴隶、牲畜的观念能够改变。但她毕竟是个不信神佛的人,所以从来没有寄希望于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仙。 正因如此,这卷宗中的描述简直叫她惊疑,因为玄女祠中的祈祷居然灵验的很。西南一带,数月以来足有三十八起命案,死者生前均有凌虐女子的嫌疑,而他们活着的时候所伤害过的那些弱质女子,许多都有过前往玄女祠祈祷的记录。 “这倒奇了,”余墨痕皱眉道,“这玄女娘娘,说白了不过是一具泥塑的偶像,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难不成真有全知全能、替人报仇的本事?” 元凭之道,“听你这意思,恐怕也觉得是背后有人在捣鬼?” 余墨痕点了点头。 元凭之就道,“卷宗中的记载毕竟是转述,有许多不够详尽的地方。我看,倘若当真要与这股势力一战,咱们得提前亲自去探访一番。” 【第八十二章】村女 没过几日,陆谌就批准了余墨痕和元凭之前去探查玄女祠的申请,速度快得有点出乎余墨痕的预料。 预备役要完成的训练很多,余墨痕因为受了禁闭的刑罚,不得不全部中止,几乎完全是停步不前。她禁闭之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暂露头角,眼下,恐怕又要落下别人一大截了。她原想着趁这几日抓紧恢复,没想到刚把千机弩的准头找回来,陆谌便打算送她走了。 “偃甲之学,说到底是一门以实战应用为目的的学问。你的基本功已经打得很扎实了,像这种出去历练的机会也很难得。到处看一看,总会有所裨益。” 他这话说得实在轻松,余墨痕简直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陆谌可能是专门找个机会给她出去散心的。 不过她仔细一想,机枢院对预备役的考核,其实已经不太能够影响她的人生了。她心里纵然很想在卒业式上扬眉吐气一把,但事实却是,不管她到时候能不能获得前七的名次,她都会被派往西凉南面那片神秘的海域。留在机枢院的机会,作为一个专属于优秀人才的奖励,怎样都与她无缘。 她原本的志向,也不在于钻研那些从来都叫她看得云里雾里的配方、蹲在天工炉边上手忙脚乱地冶炼材料、轮转学习各种她将来不一定能够用得上的知识。相形之下,或许多往西南跑几趟,反而更能够帮助她积累一些有用的经验。 西南一带只是一个模糊的概述,所涉及的地域面积其实相当广阔。余墨痕和元凭之这一次前去的目的是要查探玄女教的底细,两人便将所有关于玄女教的卷宗摆出来一一查看,用分类计数这种简单的方法,来确定玄女教的活动最为猖獗的区域。 他们最终定位到的,是一个叫做承霖的小县。那地方并不如何繁华,县内却足有六座玄女祠,周边城市、村落的女子,也常常会前往朝拜。 余墨痕和元凭之都不是拖沓之人,一旦确定路线,立刻便决定出发。 只是玄女教这股势力所能影响的范围相当广袤,他们两个想要隐藏身份,就不能动用机枢院的车乘。出于这个理由,两人还没有过嘉沅江,便将一切用度降到了平民的水平,一路舟车劳顿,几经辗转,劳碌了大约十几日,总算抵达了那个偏安一隅的承霖县。 元凭之纵然天生有一种洒脱气质,平日里毕竟是个相当讲究的人,恐怕从来没有遭受过这么长时间的颠簸。如此一路折腾下来,他的脸色看去也欠佳了。 对于余墨痕来说,这种辛劳倒也不算什么。她小时候便已经受过了很多苦楚,所以与旁人相比,总要坚韧一些。 只是她毕竟出身哀葛那样的小地方,自认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乡土气。她见元凭之这副形貌,心里不由有些好笑,便戏谑道,“这感情好,咱们如今既然如此灰头土脸,进了县城,不妨扮作一对从乡下来的兄妹。” 元凭之却道,“你是家中独女吧?” 余墨痕一愣,还是点了点头。其实她父亲也曾提起过,想再给她生一个弟弟。只是她父母都还在的时候,家里便已穷得揭不开锅,越到后来,越是每况愈下。在家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的情况下,余墨痕能长到这么大,多半都要归结为自己努力。若是再生一个男孩从头养起,恐怕就算把余墨痕卖掉,也是很难养活的。 这些旧事已经成为余墨痕记忆里的断简残篇,兴不起什么波澜。她只是不明白,元凭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元凭之就解释道,“但凡是一家人,形貌上总有些相似之处。你因为是图僳人和齐国人的孩子,长相上其实有许多异于齐人的特征。这些特征纵然不甚明显,跟我站在一起,也很难冒充是兄妹两个了。” 余墨痕明白了元凭之的意思。她虽然长相略有些英气,但鼻梁不算高,眼型、鼻头也略圆,单从五官上看,其实是一张比较柔和的脸。元凭之的眉眼则要深邃得多,余墨痕扮男装的时候,都不如他俊朗。再加上两人气质上的差异,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家人。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不如这样,我再扮一回少年人,权当是一对朋友结伴出游。” 她说着便有些不敢去看元凭之。她虽然自认和元凭之关系不错,却很难说自己是否够得上自称元凭之的朋友。她如今也取得了些不错的成绩,跟颜铮、凌艾比起来,也输不到哪里去;可是她总觉得自己还不能够完全平等地站在元凭之身边。 元凭之却有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若扮成男儿,又如何能够进入玄女祠?” 余墨痕立时语塞。 元凭之叹了口气,就道,“现在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咱们两个,只好扮成一对出奔的男女。” 余墨痕也不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只是她一心要避嫌,又知道元凭之有个未婚妻子,心中早就将假扮私奔这一条否决了。 然而如今提起这种办法的是元凭之,却又有所不同。 余墨痕脸一红,偷偷抬眼望向元凭之。元凭之却似乎并未察觉,只是娓娓讲述道,“某处的村庄里有一对男女,双方一往情深,然而女方的父兄不肯认可这门亲事,见责于女方,甚至枉顾亲情,下重手惩戒。女方不堪其辱,联同男方趁夜逃脱,最终逃至一处不甚引人注目的小县城。这个地方,就叫做承霖……” 余墨痕听他描述,心中便慢慢呈现出了这个故事。她不由赞叹道,“元将军原来还有些说书的天赋。” 元凭之闻言,提醒道,“咱们改扮的时候,可要暂且换个姓名称呼,不要暴露了军中的身份。”他又笑道,“你在机枢院整日投身于训练、工作之中,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要到天桥去。” 余墨痕茫然地摇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天桥这个地方。 元凭之就道,“那可是帝都市井最热闹的地方。有说书、飘色、梆子、杂耍等曲艺,很值得一观。”他说起这些事,面上便显现出几分兴致,“其中许多剧目里,都有类似的私奔跑路情节,虽然俗套,但也是民众所喜闻乐见的,所以才能经久不衰。” 余墨痕素来知道元凭之涉猎甚广,却没有想到元凭之的爱好居然广泛到了这种地步。这些听起来恐怕入不了帝都的高官权贵的眼的平民艺术,竟然也很得元凭之青睐。 不过她转念一想,他们两个在帝都重逢的时候,元凭之难道不就是在听菖蒲卖唱?现在想来,他当时那副陶然其中的神情,或许当真是出于本心。 根据元凭之的看法,跑路就要有跑路的样子,于是两人商定身份,并未直接进入承霖县城,而是先辗转跑到周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凄凄惶惶地住了下来。 他们特意换了些一看就是穷人家血汗钱的腌臜碎银,租下了一间破茅屋,勉强整饬成能够居住的状况;又置办了一块因为位置偏僻、土壤贫瘠而一直卖不出去的田地。这种境地,倒也与余墨痕从前经历过的苦日子没太大差距了。 只有一事,叫余墨痕有些难以启齿——她虽然是个苦孩子,可是根本没有过做农活的经验。她那双原本很灵巧的手,用起那些锄头犁耙之类,动作还不如操纵机枢院那些复杂的偃甲武器时那般利落。她虽然出身低微,但她的父亲毕竟是个修理偃甲的小商贩,家里并非务农为生。 好在元凭之在这方面似乎很有些经验。余墨痕也不知道他从前经历过什么才会拥有这种本事,又觉得他或许只是单纯对农活很感兴趣。总之,元凭之暗地里教了余墨痕许久,才把余墨痕变作了一个手脚不甚麻利、但也勉强看得过去的村女。余墨痕白日里认认真真假扮,晚间则窝在房间里默默开弓——她不敢叫人发觉,便在那漏风的破墙上盯住了一处小洞,得了空便对着它虚虚射出几支并不存在的弩箭。 元凭之原先只是任她自己玩闹,过了几天发觉她居然是认真的,便也抽空来教余墨痕一些东西。元凭之教得不赖,余墨痕也学得不错,一日日练下来,进步竟越来越快,到后来,元凭之便不再指点她,只笑说再这么下去,便该余墨痕教他了。 二人为了做实身份,在此地耽搁了好些时日。呆得久了,余墨痕甚至觉得,倘若就此过上挑水种田织布纺纱的生活,或许也不错。但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元凭之对她,最多是一种前辈式的关爱,他的心里,应当只有江山船上那个神秘的“静流”。 这种假扮来的平凡日子终于到了头。有一日,已经成功和村人打成一片的元凭之带了消息回来,说附近镇上将有大集市,据说会要大型的庆典,为的是恭贺玄女娘娘芳辰,或许是个探查玄女教的好机会。 余墨痕一听便觉得很有意思。在哀葛,尤其是图僳人家里,男孩子的生辰是大事,每大一岁,便意味着往成为家中主要劳动力的方向更近了一步,是一件十分值得庆贺的事情。女孩子则不然,反正将来总要嫁人,越大越不似自家人了。余墨痕若不是有个齐人母亲,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日过生辰。 至于格茂和赫摩棱这样的图僳旧神,他们与天地同寿,也一样没有生日。 会出现这种恭贺芳辰的庆典,恐怕是因为,玄女教在齐人中传教的同时,也逐渐受到了齐人的影响。余墨痕虽然对神佛没什么兴趣,但因为从前讨生活的时候在庙里打过杂,也约略知道,齐人的神似乎都是人变的,总沾着香火熏不掉的俗世味道。现在玄女娘娘成了齐国人的神仙,出身居然也稍微清晰了些,竟然连芳辰都有了。 既然有庆典,余墨痕也不好太随便。她赶忙换了身干净些的衣裳,跟着元凭之往集市去了。 【第八十三章】男女 他们到了集市上才知道,元凭之听来的消息有点缺漏,真正的庆典,要等入了夜才会开始。他们抵达集市的这个时间,庆典上用的高台架子还没完全搭好。 乡间路途曲折得很,他们二人也不好回去,便有点茫然地在集市上流连起来。 余墨痕这一路走得好不辛苦,一面不断提醒自己正与元凭之假扮情侣,或许该有个情侣的样子;一面又觉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嘴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脸上的羞赧和尴尬却愈来愈浓,一番小儿女情态,倒当真有些像个跟心上人一同出游的局促村女了。 元凭之见状,只笑了笑,便随她去了。 集市上贩卖的都是些乡下玩意儿,饶是土气如余墨痕,也很难看得过眼。元凭之却饶有兴趣地在摊位之间流连,偶尔停下来挑些上不得台面的胭脂水粉发篦簪子之类,问问余墨痕的意见。余墨痕的目光则相当诚实,始终围着胡桃薯蓣、锅盔糍粑、凉糕蜜饯这些乡里山货打转。 相形之下,反倒是元凭之看起来更关心她那张素来不事修饰的脸。 两人在集市上闲逛了许久,余墨痕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她走得有些肚饿,突然嗅见一阵香气,循着那股味道看去,便瞥见街边有人贩卖热乎乎的小云吞。余墨痕不由咽了咽口水,回过头正要问元凭之是否有意停下吃些东西,就见元凭之已经在一处摊位前停了下来。他挑了一支拉拉杂杂缀了不少东西的发篦,回头笑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余墨痕这一路逛过来,已经给元凭之问得有点烦了,加上她这会儿饿得很,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便小声回绝道,“我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她倒不是不梳头,只是一向力求简洁,像这种满是装饰、分不清是发篦还是发钗的玩意儿,梳进她那一头云雾般浓密的头发里,怕是要跟发丝纠缠到死,扯都扯不下来。 元凭之竟然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心思向来只扑在学问上,并不关心这些姑娘家拿来妆点梳妆台的玩意儿。” 余墨痕脸一红,却见元凭之兴致不减,依然欣欣然地举起那支珠钗,在她脑袋上凌空比划了一下,笑道,“其实还挺好看的,别有一种小老百姓的趣味。” 他执意要买下来,余墨痕也不好多拦。可是元凭之付了账之后,却只把那支珠钗收在怀里,并没有交给余墨痕。 他们走得离人群和摊位都远了些,元凭之才道,“凌艾从前也跟我说起过,你是当真不关心这些东西的。可是静流呢,却是没机会见识这些陆地上的小老百姓造出来的小玩意儿。” 余墨痕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快要上脸的窘意憋了回去。她表情控制得不错,心里可真是糗死了——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胭脂、水粉、发篦、首饰,这些通常都是丈夫买来送妻子的小玩意儿。尤其是发篦,在齐国人的风俗里,更有青丝相缠白头到老的意思。元凭之要买,当然是买去给静流玩的,跟她余墨痕能有什么关系? 余墨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元凭之听见了,一张写满疑惑的脸冲着她转过来,“怎么了?” “你们两个可真叫人心疼。”余墨痕抄起手,两只手在袖笼里来来回回地掐着,脸上却作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毫不示弱地望回去,“我是说,你跟那位静流姐姐。明明这么情深似海的……却总是聚少离多。” 元凭之笑了,“你呀,还是年纪小了些,恐怕不太懂感情的事情。” 余墨痕有点不服气,也不说话,只是立在一旁等待下文。 “这么说吧,”元凭之道,“假如两个人的感情足够深厚,也足够信任对方,距离,时间,乃至世间的一切规矩,都是无法将他们分开的。” 余墨痕想了想,道,“将……你这么说,当然也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有句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元凭之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周围,一面领着余墨痕避开人流走,一面道,“直说无妨。” 余墨痕顿了一下,就道,“你方才所说的话……你自己当真相信吗?”她从来没有质疑过别人的感情,心里很虚,说话的声音也不由有点弱了,“倘若当真如此,你为什么又一定要……一定要尽快了结手头的事情,一定要隐退呢?你正值盛年,还可以做出各种各样有用的东西,创造许许多多的成就。倘若真的不在乎时间,不在乎距离,完全可以等到陆师范那个年纪,或者……或者你终于对这门学问完全失去兴趣的时候……”她这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眼神也有些急切起来,“我也知道,不应该随便干涉别人的私事。可是我……我当真觉得可惜。” 元凭之给了她一个抚慰的笑容,“你别急,我这会儿还没有隐退呢。还有很多许多过来人的经验,我都想教给你。”他说着,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当然相信我和静流之间的感情。只是我……我不愿意再等了,我也不想让她再等了。大齐帝国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便只好自己创造机会。” 他说着,有点抱歉地看了余墨痕一眼,道,“真不好意思,我有点自说自话了……你还小,对于年岁的感受,或许还不甚清晰。” 余墨痕摇了摇头,“我明白的。”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她至少还知道,能跟元凭之共事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可是这些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她只能默默听着元凭之少有的倾诉。 元凭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道,“我如今已经年近三旬,虽然如你所说正值盛年,却越来越觉得时光不等人。”他再次看向余墨痕的眼睛,道,“你对自己的期望,就是把盛年的时光,全部投注在学问之上,是不是?” 余墨痕点了点头。这的确是她所希望的;并且这也是她心底期望元凭之去做的事情。 “你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最大的追求,就是这门学问。”元凭之的笑容里沾染了一点点的苦涩,“可是我跟你是不一样的。我最大的祈愿,便是和静流一起,消磨此生的大好年华。” 余墨痕闻言一愣,半晌才道,“这种祈愿……我倒也不是没有听过。” 她小时为了讨生活在庙里做事,听过不少前来求取姻缘的女子,对着神佛许下莫教华年虚度、只愿尽早嫁与好郎君的愿望。在讲武堂打杂的时候,也有不少女学生,跟余墨痕说过类似的话。她们会去讲武堂学习,也是为了多些利于嫁个好郎君的筹码。甚至在机枢院,也并非每个人都有余墨痕如此强烈的学术追求,少有的几个女预备役,能够谈得一门好婚事,也是要跟同期的女孩子们一同分享的美事。 只是从前钻进她耳朵里的这类话语,都是出自女孩子娇羞的嗓子;她似乎从来没听过一个大男人会有类似的表述。 元凭之看了一眼余墨痕那副勉为其难的神情,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道,“你的反应还算不错。想当年,陆夫子听说了我的志向,真是险些要被我气死了。” 余墨痕也笑了,“他培养一个门生也不容易,听说你居然打算隐退,当然要生气。”她顿了一下,难得抬眼对上元凭之的眼神,认认真真地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陡然听闻你的祈愿,有点惊愕罢了。我……我其实是支持你的。” 元凭之反倒有点惊奇了,“哦?” “我……我觉得……”余墨痕的脑子转的飞快,一张平素有些木讷的嘴便有点跟不上了,“这么说吧,从前我在哀葛的时候,我说要投身偃甲之学,也有很多人讥讽过我,说这不是女子该做的事情,说我这样的志向绝对不会被世人所容……” 元凭之点了点头,“莫说是哀葛那个地方,即便是帝都,姑娘们若是想要投身于这门学问,也是很需要勇气的。就连凌艾那么有主意的女孩子,也是占了家族背景的优势。” 余墨痕也点头,继续道,“可是我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虽然还没有成为真正的偃师,不过现在看来,希望还是挺大的……”她发现自己正在自夸,赶紧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努力把一不小心走歪的话题扯回来,“而且这一路上,还有这么多的人帮助我、支持我。我想,有些想法或许与常俗不同,但既然我们自己有心去实现,又何必在乎旁人的看法?”她说着,那带点不服气的神情又现出了端倪,“我们所做的这些事情,又不会伤害到他们。” “其实也不一定没有伤害。”元凭之笑着插嘴道,“你看,自从偃甲和偃机问世,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距,就在渐渐缩小。倘若有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像你一样,当真成为了偃甲之学上的大行家,男人们连偃甲之学这块最后的阵地都保不住,如今借着地位差异所获得的种种便利,便都会逐渐失去。这还不算伤害?” “那不过是把从前无理夺取的种种便利交还回来。”这也是余墨痕一直以来的想法,因此她这句话说得难得地笃定,“我从前在讲武堂的时候,常听夫子们说,男儿就该保家卫国,女子就该好生料理家事,等候丈夫归来,因为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可是,从来如此,便一定对么?” 元凭之赞许地点点头,“咱们可真是想到一起去了。” 余墨痕羞赧地笑了笑,道,“所以,即便你的心愿与世间男子的志向都不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转了转眼珠,又正色道,“而且我觉得,或许有很多人,都跟你有着同样的想法。只是囿于世人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男儿颜面,不肯说出来罢了。” 元凭之道,“我一向觉得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这些话说出来,果真石破天惊。”他笑一笑,又道,“你呀,脑子里尽是主意,就是很少大声说出来。你自己都说了,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呢?”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对了对手指,道,“我的确是这样想,但做起来可当真是艰难。” 元凭之笑道,“多多尝试,总会习惯的。将来有什么想法,都不妨跟大伙儿聊聊。”他再度望向余墨痕的眼睛,定定道,“不要怕,也不要悔。” 【第八十四章】鬻女 说来也怪,余墨痕原先耐着性子左等右等,天都不肯黑;然而她在集市上晃荡了一天,逛到终于忘了时间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夜色却蹑手蹑脚地降下来了。 贺寿用的高台架子也终于搭好,铺上了彩色的布料,扎上了艳俗的花朵,挂上了鲜亮的灯笼。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这些布置里粗制滥造的部分逐渐隐去了形迹。朦胧的灯火之间,这些篾片草纸破布头搭在一起,竟然也能给人以一种温暖而灿烂的错觉。 余墨痕不由抱起了胳膊。 元凭之看她一眼,关切地道,“有点冷?” “不是。”余墨痕低声道,“有点不习惯。”她对傍晚的灯火稍有些抵触的情绪,总会不自觉地把这看得见摸不着的暖意和她母亲过世时那巨嘴似的漆黑门洞联系到一起。这些年来,她为了机枢院忙前忙后,也很少留意普通老百姓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因此始终没能更新自己心中那个矛盾的意象。 余墨痕顿了一顿,抬起头,眨了眨眼,道,“我可能……我可能得多尝试一下。” 元凭之也想起了之前的对话,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相对大笑起来。 他们走得稍慢了几步,那高台前便已经挤满了人。他们二人暂时居住的那个小村落里并没有多少人口,如今这个阵仗,可能是附近各个村镇的人都来了。余墨痕原先还奇怪,按照他们之前的调查,玄女教的核心据点应该不在这个镇子;一打听才知道,玄女教在西南一带的影响极广,为了恭贺她的芳辰,稍大些的市集都会举办类似的庆典,此处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人山人海之中,余墨痕怕元凭之这位贵公子给挤得难受,本想找个稍远些的酒楼坐下,应该也能看得清楚;然而她转念一想,他们二人如今只能租最破的房子、最差的田地,并不是有闲钱上酒楼的大户,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好在高台搭得的确很高,他俩所在的这个位置,忽略前边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也能看个大概。 民间的庆典,大多是唱些大戏、演些舞蹈杂耍,此处也不例外。不过这里的阵势果然大的很,一开始就上来了一队小姑娘,挥舞着几面画了波浪的白布旗子,从舞台上快步奔了过去,意思是发了大水,波涛滚滚;不一会儿又铺起一块大黄布,黄布下头不晓得有什么在涌动,意思是大水过后又闹起了旱魃;再之后又是几个一身黑衣裳、翻着跟头来回跳动的小孩,意思是病鬼作祟,处处都闹起了瘟疫。一个卖货郎打扮的角儿挑着担子,从这些小鬼身边仓皇而过,没一会儿便脱力倒在了地上。 余墨痕原本只觉得场面热闹,也没看得太懂。幸好边上有个青年汉子,扛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娃来看戏,那副慈祥的神情,一看就是父亲和女儿。这做父亲的青年人挺有耐心,一句一句给他那年幼的女儿慢慢解释。饶是乡音不大好懂,余墨痕也跟着听了几耳朵,心道这一带可真是多灾多难。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那小女娃娃开了口,奶声奶气地道,“爹爹,咱们这里,怎么这么惨的呀?” 那做父亲的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还小,不知道这些事。天灾来了,又有哪个村、哪个县躲得过去?”他又将那颇有些重量的小女娃娃又往肩上送了一送,道,“所以呀,爹爹今日才带你来看玄女娘娘,若不是她,咱们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咧!” 余墨痕闻言一愣,心道,难道玄女娘娘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功绩?她抬头和元凭之对视一眼,便知道对方也听见了这话,有着同样的疑惑。 舞台上灯光一晃,凡人假扮的玄女娘娘已经登场。她借着一道隐藏在夜色里的滑轨,从最高处踩着祥云而下,步伐并不似许多宗教中常见的仙女天女那般轻盈缓慢,而是当真有什么急事似的,风风火火地便来了。 玄女娘娘扬一扬手,瘟疫小鬼便纷纷吓破了胆,一个个抱头鼠窜,渐渐消失在干涸的土地之中;玄女娘娘再凌空巡视一番,了无生机的黄土上便生起了庄稼,长出了花朵;玄女娘娘临走前挥一挥衣袖,年轻的姑娘们便嬉笑着奔上了舞台,一个个放下了锅碗瓢盆,甩开了洗不完的衣裳、纳不完的鞋袜,互相在发髻里插上花束,喜气洋洋地赶集、劳作、卖货,有一些甚至还做出了读书写字的架势,勉强沾了点闺秀的影子。 元凭之笑道,“这可有点意思。” 余墨痕皱了皱眉头,道,“前边我还能看明白,后头就有点奇怪了。怎么……怎么这舞台上,沾了好处的尽是些姑娘?”她虽然对男女之间的地位差距多有不忿,真正要求的却始终是平等,并不是要男人们去承担灾祸,女人们坐享其成。 元凭之道,“这玄女教毕竟以女子为尊,全是姑娘,也是可以理解的。” 余墨痕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总觉得不是元凭之说得这般简单,应当另有蹊跷。她心里存了疑惑,后头的演出也就没怎么留心去看了。 过了好一会儿,余墨痕突然感觉有人推搡。她小心地往边上一闪,就发现那带孩子的男人已经转头往人群外走了,嘴里笑呵呵地对他女儿道,“囡囡,咱们该回去了,你娘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呢。” 那小女娃娃显然已经有些困了,打着哈欠道,“娘为什么不来呀?” 男人笑道,“你娘怀着弟弟,不好出来见风的;而且呢,她还要给你缝一床新被单。” 小女娃娃有点沮丧地道,“娘要生弟弟呀。”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就生这一个。咱家两个宝贝儿,都养得活,生那么多做什么。”他说着便把女儿高高举起,笑道,“走喽,咱们回去睡新被单咯!” 余墨痕愣愣地目送那对父女消失在人群中,忽然一拍脑袋,笑道,“我知道了!” “哦?”元凭之看她一眼,“你知道什么了?” “玄女娘娘治好了瘟疫,所以咱们今日才会在集市上看到这么多的女子!”余墨痕茅塞顿开,雀跃极了。 元凭之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没明白。” “哎呀,是这么回事。”余墨痕道,“灾年难过的时候,乡下人都乐意多生些孩子,反正都难得养活,多生几个,没准还能留下一两个。我们山寨里的穷人,早些年也是一样的。”后来是齐人带来了大齐帝国的文化和习惯,潜移默化中改变了图僳人代代相传的那些对产妇和新生的孩子有害的旧习,图僳人新生的孩子才死得少些了。 她想了想,又笑道,“你是……你不是乡里长大的孩子,没想到这些,也是很正常的。” 元凭之这会儿已经听懂了。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因为疫病减少,女人们不需要生下那么多的孩子,才有了条件离开家庭,开始做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事情。”(注1) 余墨痕重重地点了点头,“不愧是……不愧是你。一说就通了。” 元凭之笑了笑,道,“这种关联当真很有意思,想来也的确有道理。比如说,帝都的女人之所以过得相对好些,也是因为帝都拥有着民间所不能企及的便利。” 余墨痕一直点头,简直如卫小鸡附体。她好容易强行把脸上快要冒出来的得意之色收敛了一下,才道,“这玄女娘娘倒也真有远见。” “我觉得这也有可能是治愈瘟疫之后的意外之喜,但无论如何,也是一桩大功绩。”元凭之略一沉吟,又道,“我觉得奇怪的是,这玄女娘娘究竟是如何治疗疫病的?” 余墨痕也抄起胳膊,道,“这……我也不明白。” 边上的村民听见他们对话,插口道,“玄女娘娘给了咱们神药,对付这些疫病呀,那是不在话下!” 余墨痕连忙道了谢,回头又和元凭之对了一个“有些蹊跷”的眼神,将此事默默记在了心里。 舞台上的歌功颂德没完没了。余墨痕戏谑地笑了笑,心道倘若玄女娘娘真的临世,恐怕也要给这人间崇拜带来的巨大压力吓得回到天上去。好容易等到那些越来越荒诞的杂耍歌舞结束,四更天已经过去了,再过不久,天便要亮了。 人群逐渐散去,余墨痕和元凭之却只是慢慢走在后面。两人纵然体力都不错,可是毕竟奔波了一日一夜,都有些累了。元凭之便说夜里风冷,不急着回去,提议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于是两人跟着散集后的人流,找了个还开张的茶棚,打算坐下来歇一歇脚,等天彻底亮起来再回去。 余墨痕实在乏得很,这会儿身边又只有元凭之,她也没什么压力,静静坐了一会儿,便迷迷蒙蒙地几乎睡了过去。她半睡半醒间,却感觉到有人戳了她一下。 余墨痕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反射般地抬手就要反击回去。她的手却给对方扣住了。余墨痕这时才睁开了眼。太阳还没有跳出山,天光却已经亮了起来。余墨痕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正对面元凭之的眼神。元凭之无声地笑了一下,缓缓放开了她方才击出的拳头,示意她往边上某个角落看。 余墨痕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村女,她满脸落魄,破衣烂衫,背对着晨曦,看上去瘦得快要消失了。她比余墨痕还要小上几岁,头上却插着草标,竟然是要将自己当做货物卖出去。边上站着的卖家,看年龄和面相,即便不是那小姑娘的父亲,也该是叔伯一类的亲戚。 那玄女娘娘的芳辰盛典刚刚结束,这家人便出来卖女儿了,虽说趁着灯下黑冒一冒险也不无道理,可玄女教的威名一向叫人闻风丧胆,这家人如此行径,要么是愚昧至极,要么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边上的村民不知是恐惧惹上事端,还是已经见惯了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只是避着他们走。村民路过的时候能够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已经是最大的善意。 余墨痕不忍看下去,正要转过眼神,就看见有个年轻女子走到那小姑娘身边停了下来。这女子发髻高耸,腰间插着一支黑色的短笛,衣着打扮与周边村人全然不同,颇有些怪异。 余墨痕立刻便与元凭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卷宗上所描述的玄女教使者,岂不就是这般形貌? 【第八十五章】圣女 果然,看见那位打扮怪异的女子上前,中年汉子登时就变了脸色,连那小姑娘头上的草标都忘了摘,便要牵着她离开。 那女子却拦住了他。她的动作也不见得有多么霸道,却已足够将那中年汉子拦在原处动弹不得。 余墨痕心道,不知道玄女教之中,还有多少个这样的练家子。 那女子尚未开口,中年汉子已经吓破了胆,哭丧着脸一迭声叫道,“圣女饶命,圣女饶命。” “你不必如此紧张。”那被称作“圣女”的女子声音听来很有些奇异,澄澈而深远。只听她缓缓道,“我们玄女教的教众并非不讲道理的奸恶之徒。你若是未做亏心事,玄女娘娘也不会无端施以惩戒。”她蹲下身,轻轻握住那小姑娘的手,继续向那中年汉子道,“我来这里,只是替玄女娘娘问上一问,你究竟是为何要给这小姑娘插上草标,当街贩卖?” “不是我,不是我,”那中年汉子仍是惊慌不已,忽地将那小姑娘向前一推,急急道,“唤娣,你自己说,千万不要叫圣女姑娘误会。” 小姑娘那张憔悴的脸抬也未抬,只木然道,“是我自己要把自己卖掉。不关爹爹的事……”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说着便弱了下去,仿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余墨痕看得心里一痛。 那位圣女大约也见多了这样的场面,面色倒是很平和,只拍了拍小姑娘以示安慰,又道,“你告诉我,为什么想要卖掉自己?” “为了……”那小姑娘的头压得愈发低了,“为了让弟弟有肉吃。” 她这话一出,圣女那对斜飞入鬓的长眉,眼看着便慢慢地皱了起来。那中年汉子一看不对,急得立时就要开口,却被圣女瞪了回去。 那小姑娘察觉到自己或许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连忙找补道,“爹娘说了,弟弟在长身体。” 圣女脸上虽然已经有些愠色,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中年汉子一眼。那眼神颇为骇人,看得中年汉子面如土色,当即便要跪下求饶。 圣女却道,“小妹妹,你打算将自己卖上多少钱?” 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她爹爹,小声道,“两串钱。”她说着,又学着大人的语气道,“姐姐要是有意买下我,价钱都好商量。” 余墨痕听到这个数目,心中不由唏嘘。 她现在领了小都统的职位,薪俸虽然不高,两串钱对她而言,自然已经不算什么了。可是她记得清楚,从前在讲武堂,她第一次帮卫临远做功课的时候,收的报酬就是这个价。她当时穷得没法子给那蚁穴般的屋子交租,卫临远来找她,房租才总算有了着落。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她当年出卖的不过是一份劳动力,这小姑娘却只好卖掉自己。 余墨痕估摸着那圣女是要出手相助了。可是圣女看来也不是个富裕的人,一时竟然拿不出这两串钱来。圣女想了想,将腰间那支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短笛抽了出来,道,“这牧魂笛约莫值个几百钱,先押给你们。之后的账目,待我禀明玄女娘娘,一定来偿清。”她最后几个字说得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一边瞪了那中年汉子一眼,一边拉起小姑娘的手道,“小妹妹,你跟我走吧。” 中年汉子却决计不肯收下那支短笛,哭丧着脸道,“小人怎么敢收圣女的东西。我们……我们只要现钱。” 余墨痕眉头一皱,就听见耳边有人叹了口气,“咳,死到临头还想着现钱呢。” 余墨痕转头去看,原来是单凭一人掌管茶棚的老板,正端着一盘瓜子路过。 她正要开口询问,元凭之已经摆出一脸谦虚诚恳人畜无害的态度,对那老板道,“你这里的茶水当真提神,烦请你老人家替我把这水袋灌满,我们留着路上喝——顺便一问,老板刚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老板一面收钱,一面道,“听口音,你们是外地人吧。” “是,我们家中遭了些变故……”元凭之不好意思地看了余墨痕一眼,“迫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颠簸,到了此处,才总算安顿下来。现下就住在醴泉村。” 他此刻虽然是一副随口便将住处和盘托出的老实人扮相,余墨痕却听出来,元凭之是有心散播消息,好借村人之间的闲话做实两人的身份。她心下不由赞叹,元凭之这话说得当真不着痕迹,她若不细想,恐怕还听不出这层意思。 元凭之的话说得很隐晦,那慈眉善目的老板却听懂了。他戏谑地瞅了瞅元凭之,又瞟了一眼越发局促的余墨痕,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就道,“咳,这种事情,也是很常见的。” 他说着,又道,“瞧你们的样子,该是已经恭贺过玄女娘娘芳辰了?” 元凭之没有立时答话,而是看向余墨痕。余墨痕福至心灵,便将满面的羞赧物尽其用,嗫嚅道,“正是如此。我……我听人说玄女娘娘护佑世间女子,因此才……才拉上他……来到此处。”她和元凭之一句假话都未说,只是诱导老板照着他们希望的方向去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老板果然入套,对元凭之道,“可千万要善待你家娘子,否则玄女娘娘降下报应,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 余墨痕心道,刑部的卷宗上所描述的灵异事情,果然不虚。 “哦?”元凭之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问道,“这玄女娘娘居然如此灵验?” “可不是!”老板道,“但凡有女子去玄女祠,向玄女娘娘告状,家里的父兄、丈夫便都要遭殃。” 元凭之想了想,就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拦着家里的女人,不准她们前去告状?” 余墨痕无奈地看了元凭之一眼。元凭之留意到她的眼神,立刻赔笑道,“我只是出于好奇。” 只见老板连忙摆了摆手,“你说话可千万得小心些。这种话绝对不能叫圣女听了去。此地的圣女可都是玄女娘娘的耳目。要是惹怒了玄女娘娘,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他看一眼还在拉扯的中年汉子和圣女,低声解释道,“早先,大家只知道玄女娘娘本事通天,恩泽众人,却不知道她连这种事情都管。也的确有人拦着家里的婆娘不准去告状,可是没过几日便叫玄女娘娘知道了,什么样的死法都有,一个比一个惨。就连临镇的里正,都没能幸免于难。那之后,我们这里的男人啊,一个个都给逼成了耙耳朵,一天天对着家里的婆娘低声下气,窝囊的很。可是到底还是先保住性命要紧。” 元凭之皱着眉头,道,“里正丧了命,官府也不管管么?” 那老板只是一个劲儿摇头,道,“一来那毕竟是玄女娘娘降下的祸事。里正纵然死得蹊跷,官府却查不出是什么人所为。再者,玄女娘娘本事很大,还精通阵法,那玄女祠有圣女守护,女人进得,男人进不得;从前官府也曾打算入内搜捕,派了好些衙役过去,不成想都被那阵法拦在外头,根本进不去。” 他朝着圣女的方向看了几眼,突然住了嘴。 余墨痕顺着老板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圣女耐着性子与中年汉子谈了半天,始终没有谈成,眼下终于有些恼怒了。她将短笛收回,长袖一甩,先将那小姑娘揽到身后,又伸出双手,十个纤长的指头来回翻飞,作出了几个看来颇为玄妙的手印。那中年汉子面如土色,在这诡异的法术之下,竟慢慢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这场景实在骇人,原本只是回头看几眼热闹的路人也纷纷停下了脚步。只听那圣女朗声道,“玄女娘娘有好生之德,并没有叫我收下这人的性命。只是此人一再纠缠,我只好暂且叫他昏倒几个时辰,别叫他惊扰了玄女娘娘。”她拉起那已经给吓坏了的小姑娘,又道,“我便先将这小妹妹带回玄女祠照顾,待玄女娘娘查明是谁的主意,自会降下刑罚,收拾那为养育男孩而贩卖女儿的歹人。” 圣女这一番话说完,便带着那小姑娘离去了。她走路的方式看来也与普通人有所不同,身法极为敏捷,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旁人皆道玄女娘娘显灵,余墨痕却一向认为所谓神仙虚无缥缈,不过是编来唬人的罢了,对于法术之类,更认为与骗术无二。她越看越觉得蹊跷,扭头便对元凭之道,“今晚咱们只是来看看热闹,算不得数;改天,我还想去玄女祠,好好拜见一番玄女娘娘。” 那老板的脸色微微一变,元凭之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笑道,“我平日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余墨痕立刻红了脸,就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离家已经许久,实在很是思念母亲。玄女娘娘既然有如此神通,又以护佑天下女子为己任,我想求她多多保佑我母亲。我是不能再回到母亲身边尽孝了,只希望她老人家晚年能够平安。” 她毕竟心有所感,一番话说得很是诚恳,就连老板也有些动容。 元凭之听得这话,便也答允下来。两人向老板问明了道路,方知最近的一处玄女祠,就在与承霖县接壤的一处村镇。 【第八十六章】孤女 余墨痕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点犹豫,尤其当着元凭之这样的熟人的面,素来走不脱一种唯唯诺诺的形象;可是做起事情来,其实是个性子相当急的人。 得了那卖茶水的老板指路,余墨痕当即便打算到那玄女祠去,却被元凭之按下了。 “昨儿逛了一整天,我看你也乏了,不如先回家歇一歇。咱们既然对玄女娘娘有诚心,也不急这一时。过几日农闲的时候,再去也不迟。” 余墨痕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根本不知道起秧是什么。她冒充村女种田的时候,不过是元凭之叫她做什么,她便学着干,至于其中的道理,完全是一窍不通。 但元凭之既然这样说了,余墨痕也不好再反驳,她正准备先跟着元凭之回去,就听见那老板插嘴道,“最好别拦着你媳妇儿。那玄女娘娘脾气大得很,若是你不准家里婆娘去拜见她,又做出什么叫玄女娘娘不高兴的事情,她一生气,说不定就要降下灾祸来。” 元凭之的表情立刻就有点尴尬。余墨痕赶忙接道,“这个不打紧,他……他平日里待我很好的。我在集市上跑了一日一夜,这么蓬头垢面的到玄女祠去,也着实不敬……过几日,我好好拾掇一番,再去拜会玄女娘娘也不迟。” 元凭之的本意,显然是要将余墨痕想去玄女祠的理由宣扬出去,回去便跟邻人说起余墨痕是个孝女。不成想,没过两日,元凭之便遭了殃。 他们租下的那片田位置很高,浇水灌田的时候,就必须要到下边的溪涧去挑水。乡间山路不成章法,其中一段必须经过的窄路,一面是山体,另一面却是极陡峭的山坡。村里的小孩和老人,因为步伐不够稳健,都是不准走这条路的。 元凭之到底是半个武将,这种土路难不倒他。只是这一日,他照旧清早去挑水,回来的路上却不知怎么,脚下一个趔趄,两只水桶连带着他整个人,全都翻到了坡下去。好在他身手毕竟不错,又善于应变,变故之中抓住了一株白蜡树,没摔出什么大碍。 元凭之回到他们那破落的屋舍里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形象吓了余墨痕一跳。元凭之在帝都的时候颇为讲究,这个时候倒没有多纠结,只是掸了掸衣袍,向余墨痕略一描述,评论道,“这恐怕就是所谓玄女娘娘降祸吧。” 余墨痕不禁笑道,“连你都信了?” 元凭之摇了摇头,就道,“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实在蹊跷得很。何况,虽然很多人都会在熟悉的道路上失足,但失足之前出现幻觉的可不多。” 余墨痕的眉头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果然有人在捣鬼?” 元凭之道,“想来该是如此。只是那人隐藏的手法看来挺高明,我只听到一阵响动,连人影都没有瞧见,便已中了招。”他苦笑一下,接道,“总之,是时候去会一会这个玄女娘娘了。” 元凭之既然遭了难,余墨痕就没有再多耽搁的道理。她当日便随意做了一番梳洗打扮,带上元凭之,前往那玄女祠所在的香川镇去了。 香川镇毕竟在两县接壤的地方,已经算不上有多繁华,玄女祠却还在这小镇边上一处相当偏僻的柏树林中。他们两人往林中走了一段,便看见一块“薄幸男子止步于此”的路牌。元凭之露出一点苦笑,就道,“我还是在外边等你好了。” 余墨痕从来没有觉得元凭之会与“薄幸”这个词沾上边,简直哭笑不得,只好独自继续向前,寻找那神秘的玄女祠。 余墨痕好不容易找到地方,还没到近前,便感觉到一股森然凉意。她眼前并不只有一座祠堂。祠堂背后似乎还有建筑,只是尽数被一种陡然出现的雾气所笼罩,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玄女祠周边,除了余墨痕再无旁人。余墨痕推开门扉,才看见两个圣女侍立在那玄女娘娘的雕像身侧。她们均以黑纱罩面,目光冷冽,偶尔走动一二,却并不说话。 神像前边,摆着一只铜盆,铜盆里头烧着火;铜盆再往前,却另有一位圣女,正陪着一个跪在蒲团上的小姑娘,低声指导她参拜玄女娘娘。 余墨痕见过这两个人。那小姑娘正是前几日在集市上给自己插了草标的唤娣;边上的圣女,也是当日将唤娣带走的那一位。 余墨痕不知道参拜玄女娘娘是个什么程序,进来之后就有点手足无措。她看向那两位静立的圣女,圣女回望她一眼,却也不上前搭话,放空的目光又挪向了别处。 余墨痕自觉有点尴尬,只好静静立在一边,看那小姑娘完成参拜。 只见那圣女向玄女娘娘一番告祷,便从神案上取下了两枚似是某种骨头做成的黑色长版,教那小姑娘投入铜盆之中。看来像是在占卜。两枚骨质的长版遭烈火烧灼,很快便发出开裂的声音。那两位静立的圣女这时才缓步上前,三人看一看那骨版燃烧的状况,对视一眼,皆道,“大凶。” 原先静立的圣女之中,有一位便徒手将一枚长版自火中取了出来,自余墨痕身边走过,推开门出去了。 小姑娘显然被个结果吓到了,一张小脸明显地一白。 那原先指导她的圣女则蹲下身,拉住她的手,道,“你不要怕。对于做错事情的人,玄女娘娘会降下公平的惩罚。你父亲为了养育家中男儿,不仅把你这个亲生骨肉带到集市上贩卖,竟然还试图欺骗玄女娘娘,说是你自己的意思,这等大奸大恶之人,玄女娘娘断然不会将他的性命留在世上。” 余墨痕听得一惊,心道这玄女祠果然与命案有所牵连。 可是玄女娘娘只不过是个泥塑的偶像,又如何能够取走活人的性命?那出门去的圣女,难不成就是要去杀那贩卖亲女的中年人? 余墨痕心中惊疑,只是她此刻不能贸然离开。她只能寄希望于等在门外的元凭之,希冀这个人足够细心,能够留意到那离开玄女祠的圣女。 圣女说出这一番话,本意是安慰小姑娘;可这话语实在太过暴戾,那小姑娘的脸色越发地苍白,嗫嚅道,“可是……那是我爹爹啊。” 圣女听得这话,立刻有些恼怒,“他如此待你,简直比牲畜也不如,你还认他做爹爹?”她怒叱一句,转头便又向那雕像告祷一番,面色才渐渐缓和下来。 这位圣女大概已经和玄女娘娘沟通了一番。只是她们之间沟通的方式,实在超出了余墨痕能够理解的程度。 得了那泥塑的神像的指点,圣女才低下头,对那小姑娘温言劝慰道,“玄女娘娘向我昭示,说童言无忌。你年纪尚小,不太懂事,想来玄女娘娘也会饶过你这一次。不过从此以后,这种不明事理的傻话,可千万莫要再说了。” 这一番话说得小姑娘一脸懵懂。圣女已然拉着她站了起来,又道,“玄女娘娘既然已经将你救下,你也已然无家可归,不如从此便正式留在我们玄女祠。及笄之后,你便可以和姐姐们一样,成为一位圣女,保护世间所有的女子,不要再遭此劫难。” 余墨痕听得心惊,只觉这小姑娘真是可怜,亲生父亲要把她卖掉;前来拯救她的圣女,转头便要弄死她的家人,强行将她变作孤儿收入玄女祠,给出的理由居然还如此冠冕堂皇。 这玄女祠可疑之处甚多,余墨痕实在替这小姑娘担心,不由脱口道,“这祠堂之中,又如何养得下这位小姑娘?” 那圣女闻言,立刻回头看了一眼余墨痕。 她的目光里始终带着一种神秘的光晕。余墨痕被这一眼看得略有些慌乱,立时便觉得自己贸然出言,过于轻率了,或许对将来的查探工作有所不利,当下便有些后悔。 圣女却也不着恼,只向那神像做了个告祷的手势,便解释道,“我听说你不是本地人,想来并不知道此事。玄女娘娘以护佑世间女子为己任,她降下旨意,教我们建立了一座慈幼局,专用来收留遭父母遗弃的女童。” 余墨痕见这位脾气古怪的圣女这回并未发作,暗暗舒了一口气,便又问道,“我方才听圣女与这小姑娘谈话间的意思,这慈幼局中的女童,长大之后,是否也都会成为圣女?” “这是自然。”那圣女道,“一来玄女娘娘赐福于这些女童,施恩将她们养大;二来她们都是可怜人,小小年纪,在这世间便已找不到容身之处,将来长大了,又能去往何方呢?若是再度落入那些薄幸男儿的虎口,岂非辜负玄女娘娘栽培之恩。” 余墨痕心道,这番话言之凿凿,听起来有道理,其实颇为无稽。她一直认为,即便是生身父母,也没有权力替子女决定将来所做的活计,何况这玄女娘娘,说到底,不过是一尊泥塑的偶像罢了。 再者,这圣女随随便便几句话,便给世间所有男子下了判决。余墨痕虽然有过一个她自己都厌弃的父亲,却也见过不少反例。比如元凭之,身为大齐帝国的将军,却不顾诸多困难、一直心系一个江山船上的女子;再如陆谌,身为丈夫,纵有很多不得已之处,却始终对锦娘百般挂心。他们这样的人,又怎能说是薄幸呢? 然而此地毕竟是玄女娘娘的地盘,当着诸位圣女的面,余墨痕不愿多生是非,也就没有将圣女的一番言论反驳回去。 只听那圣女道,“我听说,姑娘你前来此处,为的是求玄女娘娘保佑你的母亲。” 余墨痕心下不由惊叹,玄女教的耳目果然很广,元凭之刻意散播出去的事情,她们这么快就知晓了。 余墨痕微微皱一皱眉头,便道,“我方才就觉得奇怪。我来到这里之后,一直未曾谈及自身,圣女却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如今又道破了我来此处的目的。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第八十七章】童女 圣女闻言,向那神像躬身行了个礼,微笑道,“自然是玄女娘娘神通广大,能够听见世间女子的真心。” 余墨痕腹诽道,这尊偶像倘若真的有如此本事,就该知道她的母亲早已故去,也该知道她和元凭之此番前来,所为的其实是查清西南一带的诸多疑案。 她心中虽然作如此想,面上却道,“既然圣女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可否告诉我,该如何向玄女娘娘告祷?” 余墨痕原以为,这玄女娘娘神神叨叨,参拜起来,必定有诸多复杂而无意义的程序。 却没想到,圣女只是摇一摇头,又做了一个告祷的手势,就道,“束缚世间女子的条条框框已经太多,玄女娘娘不愿再徒增一些无用的规矩。” 余墨痕闻言,不由有些动容。虽然她一直对玄女祠抱着怀疑的态度,圣女这番话倒是很合她的心意。 与此同时,她渐渐发现,这圣女时常摆出的手势,乍一看仿佛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每次都有着微妙的变化,每一次都是不同的。 余墨痕原本坚信玄女娘娘只是这些圣女编造出来的东西,此刻居然也有些动摇了,心道难道这就是圣女和那泥塑的玄女娘娘沟通的方法? 圣女则接道,“心诚则灵。你的愿望既然已叫玄女娘娘知晓,她必定会尽己所能,庇佑你和你的母亲。不过倘若有什么别的所求,倒不妨像这小妹妹一般,做个占卜。” 这话说得实在很巧。神通广大的玄女娘娘,对于自己的能力范围竟然也有着清晰的预判,知道自己即便“尽己所能”,也不一定能够护得信众长命百岁。 圣女手里仍拉着那小姑娘,小姑娘却仍是一副尚未从惊骇中还魂的状况。 她脸上的惶恐、困扰和内疚缠成了一团,看起来约莫知道自己要让父亲大祸临头了,可是她既不知道结局,又看不清自己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更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是否合该遭受惩罚。 这种心情,余墨痕再清楚不过。她也很好奇那泥塑的玄女娘娘究竟会如何降罪于小姑娘的父亲,可她此刻绝不能将这类想法表露出半分,只好努力将目光从那小姑娘身上挪开。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玄女娘娘如此体恤世间女子的疾苦,当真难得。我虽然只是一介村女,却也很想为玄女娘娘出一份力。” “哦?”那圣女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眼里却瞬间闪过了一点活跃的光华。她点一点头,就道,“你能有这份心,那当然是很好的。” 余墨痕见她来了兴趣,心道看来有机会。她露出了一个谦卑而喜悦的笑容,就道,“却不知道,我能为玄女娘娘做些什么?” 她一面说,一面悄悄瞟了一眼神案上的香火钱箱,不由暗暗祈祷千万别是一来就要叫她捐钱。她此刻扮的是个流落在外的村女,一个多余的子儿都没有。 那圣女却全然没有这个意思,只解释道,“和告祷一样,你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其余并没有什么拘束。不过玄女娘娘最需要的,其实是有更多的姐妹加入我们,成为玄女娘娘的圣使,将整个人生贡献于她,做她的侍者,当她的耳目,将她的信念带往世间所有的角落,尽力拯救那些仍在受苦受难的女子。” 余墨痕最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论调。世人总希望女子屈居于男子之下,这就已经叫她觉得很不公平;自降身段侍奉一尊泥塑的偶像,对于余墨痕来说,跟侍奉男子是一样无稽的概念。 她略一思索,便自然流露出了几分难色,道,“我听闻过许多诸位圣女的行迹,素来既尊敬,又崇拜,也的确有心加入。只是我实在割舍不下我那情郎……”她看一眼圣女逐渐皱起的眉头,赶忙作出一副小儿女情态,找补道,“他待我很好,为了我,甚至愿意不顾礼法,私奔来此处……而且从来不曾欺侮于我。这样的男子,当真是少见得很,是不是?想来玄女娘娘也会保佑我们的吧。” 圣女的面色稍有缓和,却只是不置可否,“有许多事情,都需要时间来证明。”她看一眼余墨痕,淡然道,“你如今看来运气不错,不过若是万一将来对方变心,你到时若是难以独自面对那般不幸,莫要忘记,玄女祠的大门,也永远是向你敞开的。” 她面容虽然冷淡,这番言辞却说得很是恳切。 余墨痕点头做赞同状,就道,“我一定记住。”她看一眼那手足无措的小姑娘,又道,“我恐怕无法成为圣女,但不知玄女娘娘可有其它的事情,可以允许我为她效劳?譬如说,你们的慈幼局,是否需要人来照顾?我初来此地,很想找一份能够自力更生的活计,现在看来,却是为玄女娘娘做事,更有意义。” 那圣女只是以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她,并未说话。 余墨痕微微一低头,将声音压了下去,道,“我从前在家里,也曾照顾过几个弟弟。在照料小孩子这类事情上,还算有些经验。” 她是独生女,但也的确从事过照顾孩童的活计。那些孩童显然并非是她自己的弟弟。她在哀葛的时候,为了挣钱,几乎什么事情都做过,其中一样,就是替当地的大户人家照看孩童。 那圣女原本略有些迟疑,听得这话,面色便软了几分。她与另一位圣女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就道,“也罢,那你便随我来,我们一起将这位小妹妹送到慈幼局去。” 她轻轻拍了拍那位小姑娘的肩膀以示抚慰,便要带着余墨痕转到祠堂后面那片大雾里去。 余墨痕总算寻到了一点打入敌人内部的机会。她心里却雀跃极了,此刻简直想奔到元凭之身边,将这各好消息通报于他。可是当下的情势却容不得她露出一星半点的不虔诚。余墨痕不得不保持面上的不动声色。 祠堂后方那片大雾之中,果然别有洞天。 余墨痕从外边走进来的时候,迎面看到的是一片森然的柏树林,这这个地方所种的却尽是竹子。这片仿佛从未消散的雾气格外潮湿,其中的竹子长势也格外生猛,堪称遮天蔽日。但那圣女带着余墨很在竹林中穿行,脚下的路径却隐隐遵照这某种章法,似是什么人特意设置的。 她们沿着一面山坡缓步向上。这坡很缓,余墨痕却不知怎么,只觉走得累得很。 那圣女心思倒是很细致,注意到余墨痕脸色不太对,便询问道,“你是否觉得头晕?” 余墨痕虽然疲乏,却也觉得可以忍受,便道,“可能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圣女点一点头,就道,“这里的雾气,有个诨号叫做‘知见障’,虽然与人无害,但初来乍到的人,或许会有些不适。”她说着便取出一枚小小的药丸,递给余墨痕,道,“得玄女娘娘庇佑,我们找到了一种能够克制‘知见障’影响的药物,名叫椒荷脑;将它压在舌下,或许能够缓解不适。许多新来的姐妹,都受益于此物。你不妨试试。” 余墨痕其实是个相当警惕的人,但她此刻一心取信于圣女,一点迟疑都不敢表露出来;她心道只是含在口中,并不需要真正服下,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便依言将那药丸放入口中。 一股略有些辛辣的味道,即刻便传向了余墨痕的脑颅。受此刺激,她的心神微微清明了一些,便再无其它的反应,不由觉得这椒荷脑似乎也没什么大用。 这反而叫她安心了一点。毕竟越是神通广大的东西,才越是叫人怀疑。 余墨痕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多少。还好此处地方不算太大,不多时,她们便抵达了一处屋舍。此处极为静谧,连虫鸣鸟语也无,很是奇怪。 余墨痕一路走来,特别留意过,这竹林之中还有许多处类似的屋舍,只是那圣女带她走过来的时候,似乎是有意避开,再加上有大雾遮掩。那些神秘的屋舍,余墨痕竟然一处都没有靠近过。 跟着她们一道过来的小姑娘,看来很为这种神秘诡异的气氛所惊动,脸上的恐惧又重了几分,小小的身体也不由抖了几抖。那圣女也注意到她的状况,蹲下身来又是一番劝慰。 待那小姑娘终于平静下来,圣女才上前去打开了屋门。 余墨痕向里一看,吃惊地发现,这间毫无声息的屋舍,内部竟然坐着十几个年龄、形貌各异,只是全数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坐在一处,本该是很难保持长时间的安静的。但或许是角落里坐着一位不怒自威的圣女的缘故,谁都没有说一个字。 不仅如此,这些小姑娘穿着与圣女类似的衣裳,幼稚的脸孔上,更呈现出了圣女们那种处于木然和淡然之间的神情。更叫余墨痕觉得惊诧的是,她们每个人,都保持着一个很有些扭曲的动作,看去颇有些诡异。 余墨痕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受这氛围影响,很自然地便以为此处有不准说话的禁令。她好不容易混到这一步,万万不敢触怒这些脾气古怪的圣女,连呼吸都不由轻了几分。 这种错误的看法很快就被带着她过来的圣女打破了,因为对方立刻便发了话,“这便是我们的慈幼局了。”圣女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在这种过于沉闷的环境下,听起来竟然很有些刺耳。 余墨痕有点尴尬地动了动手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点了点头。 那圣女又以目光指向角落里那位一动不动的同僚,道,“眼下,这些小姑娘都由那位姐姐照管,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你既然有心奉献,不如便帮着那位姐姐,隔三差五,到镇上采买些粮食。” 余墨痕眼神一动,就听见那圣女继续道,“钱财当然是由我们来出。只是我们这里毕竟地方偏僻,人手也不太够,购买、运送物资多有不便,的确需要你出一份力。” 这感情好,余墨痕心想,兜兜转转,过了这么久,她又做回了杂役。不过玄女祠在这种有些捉襟见肘的境况下,仍然秉持着护佑天下女子的宗旨,倒也的确很有决心。 “再好不过。”余墨痕一面自嘲,一面朗然道,“需不需要帮忙打扫屋舍?” 那圣女却摇了摇头,“这倒不必。这竹林屋舍是遵照玄女娘娘旨意建成,道路复杂得很,你一个人,决计走不通。我这一回带你来,不过是让你看一看这些小姑娘,教你明白玄女娘娘的善意并非虚妄。将来你买好了粮食,只需送到祠堂,交给我们便是。” 圣女一面说,一面将身边的小姑娘带进去,交给里边那位圣女,然后走出来关上了门,“这样一来,也不会打扰到小姑娘们练功。” 余墨痕想一想小姑娘们那种扭曲的样子,就道,“原来她们方才是在练功?” “不错,”圣女解释道,“这些女孩子将来都要成为圣女,必须学会玄女教的法门,至少有了自保的能力,将来才有能力将更多的女子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 余墨痕想起在集市上碰见圣女时对方诡异的身法,心道那大概就是所谓“法门”了。她点一点头,心想这玄女教可真是个大工程,不仅收来这些女童,还要倾心将她们培养成神神叨叨的圣女。 却不知道,玄女教这种所谓“法门”的功夫、以及支持这股势力的资财,究竟是从何而来。 【第八十八章】贞女 看过了那些神神秘秘的小姑娘,圣女便要带着余墨痕返回祠堂去。 返回的路上,余墨痕所见的景象,又与来时有很大不同。这地方弯弯绕绕,她苦心训练了许久的方向感,也几乎完全派不上用场。 余墨痕心道,难不成是这圣女生怕她太过聪颖,能将那万分复杂的路线记住,所以有意换了一条路线? 又或者,就如机枢院的试炼场、还有封龙潭附近的溶洞一般,此处的竹林也是会动的? 余墨痕心里不由又是一阵自嘲,只道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 玄女祠所在的这片山林,虽然诡秘异常,但与试炼场和溶洞那样封闭的环境相比,还是要开阔得多,能够允许机关隐藏和运作的空间,相比之下,也就有限得多。在这种自然原生的地方,即便是蜃龙那种规模的偃机,要在片刻之间变动地形,并且连扎根于土壤中的竹子也一并移动,想来也该是很困难的吧? 自进入玄女祠以来,大概是被“知见障”所扰,她的脑子真是越发地不清楚了。 余墨痕跟着圣女在竹林间穿行了一会儿,来时那种疲倦的感觉再度悄然袭来,沿着她的脊梁慢慢爬向了脑颅。她陡然间一阵眩晕,险些就要在平地上摔倒。 就在此时,一阵乐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那种奇特的曲调似是笛声,却又比普通的笛声更为尖利,直抵余墨痕的心底。 余墨痕心中惊动,不由清醒了几分。她抬起一双写满疑惑的眼睛,去看边上的圣女,就看见对方的长眉已经皱了起来。“有敌来犯?” 看来,这笛声乃是用来通报信息的。迷雾之中,声音的确是更为有效的沟通方式。 余墨痕的目光不由瞟向圣女腰间那支黑色的短笛。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笛子不仅能够发声,本身还是一件实物,有形状,有质地,甚至还可能有某种特殊的气味。这圣女先前曾打算把这短笛抵给唤娣的父亲,真正的意图,是不是要留一样方便追踪的东西? 然而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容余墨痕多想。圣女显然不可能把她独自留在此处,索性一把将她揽过,不由分说便带着她飞奔而出。 余墨痕整个人几乎是飞了起来。她只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出,心下不由更是惊疑。 她之前虽然亲眼见过圣女带着唤娣从集市上迅速消失,却一直以为,那种迅捷的身法不过是某种障眼法。因为在余墨痕有限的认知里,那绝对不是单凭人力能够完成的程度。现在看来,这圣女担着两个人的重量,行走的速度却依然如此超凡,简直有神行千里的神通。 难道这些神秘的圣女身上,当真有玄女娘娘的神力加持? 不多时,余墨痕眼前终于出现了些许熟悉的景象,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她们两人已经再度回到了玄女祠的祠堂附近。 那圣女却并未就此停下脚步,而是继续一路疾行,最终抵达的,居然是余墨痕之前跟元凭之分手的那个地方。只是那一面写着“薄幸男子止步于此”的路牌,这一会儿已经被射落在地,摔散了架。 余墨痕好不容易脚踏实地,急急舒了一口气。这里没了知见障的干扰,视野立刻清晰了许多。余墨痕四下一看,并没有找见元凭之,而是看到那先前离开的圣女居然也在此地。余墨痕也不知道她是已然返回,还是本就耽搁在了此处。 这圣女眼下正与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其他几个圣女一起围坐于地上,从那奇异的架势来看,似是准备开始某种余墨痕无法理解的法术。 余墨痕之前听那圣女说“有敌来犯”,心道不知是何方神圣,虽然估摸着不关她的事,也不由紧张得很。 可是她此刻看来看去,也只能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伙儿不成气候的村人。这些人清一色俱是男子,都扛着镰刀锄头等趁手家伙,来寻衅滋事的意图,已经清楚明白地写在了脸上。 余墨痕毕竟在她那个混账父亲身边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总结过许多叫她无奈的事情。其中一条,便是男人们总是竭力想表现出自己勇武的一面,当着同伙的面,就更是如此。眼前这一伙儿农人,显然也未能脱出窠臼。 只是他们此刻那一副跃跃欲试又不敢到近前来的情状,看去实在滑稽得很。余墨痕看一眼这群强行扮勇武的男子,又看一眼近处神神叨叨姿势诡异的诸位圣女,简直无法评判哪一方的状态更叫人感到尴尬。 带着余墨痕飞来的圣女却仍是一脸不容侵犯的严肃,她皱一皱眉头,便朗声问道,“怎么回事?” 坐在地上施法的圣女们还未答话,对面的男人们已经按捺不住了,张口叫喊道,“这些日子以来,附近的贞烈牌坊尽数一一倒塌。就连我们宝河村的村正家新建的一座牌坊,方一落成,居然也塌了。是不是你们偷偷拆的?” 这话一出,这帮人身上原本就呼之欲出的怯意便彻底藏不住了。 余墨痕在这一带住了有些时日了,知道村人们平日骂起街来是怎样一副凶悍,若是当真有底气,绝对不会是这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想来,这群平日里从来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男子,此刻虽然愤怒,却也对这些圣女有所畏惧,没敢立时造次。 余墨痕原先见他们手中高举着种种沉重的农具,还以为这帮人虽然看着怯懦,一旦斗起狠来,没准会把玄女祠拆了;现在看来,不过是摆摆阵仗。这些武器真正的用途,恐怕只是给自己壮胆罢了。 不过她也没有想到,这伙人来势汹汹,所为的居然是贞烈牌坊这种东西。哀葛虽然也强调女贞,但图僳人的习俗文化终究与齐人些区别,一方面物资贫瘠,一方面根本没把女子当人来看,因此不管是多么贞烈的女子,都不值得人们立碑作传。 她离开哀葛之后,所去的要么是临海县和帝都这样观念更为开放的繁华城市,要么是雎屏山那种山匪与虎豹俱藏身其中的荒郊野外,也就没有什么机会领略贞烈牌坊这种阴森恐怖的旧俗产物。 这地方守旧的程度,看来不止于余墨痕平日领略到的程度。然而她在这里住到现在,都没有明显觉察到这一点,或许是她大意,又或许只是拜这作恶多端的玄女娘娘所赐,村人们敢怒不敢言罢了。 余墨痕身侧的圣女果然就答道,“玄女娘娘的神迹,你们也该是有所听闻的。区区一座牌坊,又何须耗费人力去拆?” 她虽然没有承认,但这话里的意思,却是不言自明了。 对面的村人却道,“玄女娘娘的神通,我们的确见识过,对她老人家也很是敬服。但是这件事明明是你们做下的,为什么要推给玄女娘娘?” 余墨痕听得这话,先是一愣,紧接着就险些要笑出声来。 这帮村人虽然滑稽怯懦,一番话却与余墨痕之前的推测无二。她一向认为,这些玄妙的神佛,不过是编出来唬人的虎皮大旗,真正装神弄鬼的,不过是些无法承担自身寄托的凡人罢了。 只是玄女教在这一带的影响实在是奇特得很。余墨痕素来知道民间旧习难去,先入为主地以为这种以女子为尊的信仰很难成气候,现在才发现,这玄女娘娘的风头居然不错。 玄女教内外一致推崇这尊虚无缥缈的偶像,作为使者的圣女们却反而不怎么受村人待见。以至于现在出了这样的奇观:因为不能去指责人人信奉的玄女娘娘,那些与旧礼法相违背、不被守旧的村人所容的事情,最终竟然全由这些做神仙鹰犬的凡人圣女来承担了。 圣女脸上立刻就有些挂不住了。然而她既然以传教为本职,面对这种荒诞的情形,恐怕也不是没有一点经验。 她很快露出了一个略有些轻蔑的微笑,就道,“玄女娘娘以护佑天下女子为念,怎么能容得下贞烈牌坊那种以活人性命换来的东西?” 虽然对面的男人们看去压力颇大,但旧俗毕竟根深蒂固。为首的男人想了一想,便开口反驳道,“你们自称玄女娘娘的耳目,却总是曲解玄女娘娘的意思。” 圣女闻言,更是不屑,便道,“你们这些粗笨男人,难道便懂得玄女娘娘的用意了?” 那男人便道,“我们的贞烈牌坊,明明也是用来保护女人的。譬如村正所建的这一座,为的便是纪念他姊姊的高洁品行,保护他姊姊在阴间不要受小鬼欺负。你们偏要打着玄女娘娘的旗号去拆了,明摆着就是叫人家姑娘在地下都不得安宁!”他大约觉得自己正义凛然,言辞之间居然多了几分底气。 余墨痕原本还觉得村人们很有意思,现在听得这话,立刻觉得头大。且不说那被人立了贞烈牌坊的女子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单是这一番说辞,就很是挑战余墨痕的底线。 圣女的脸上,显然也多了几分怒意。她大概终于失去了和这些人理论的耐心,又翻出余墨痕很熟悉的那个告祷的手势。 她紧接着又将余墨痕猛然向后一推。这一下来得突然,余墨痕猝不及防,连退几步,几乎就要跌倒在地,压在舌下的椒荷脑,居然就此吞入了腹中。 一股热流,立刻便沿着余墨痕腹中攀延而上。 余墨痕一面咳嗽,一面强自稳住身形。她此刻无暇他顾。因为圣女已经飞身而起,顷刻间便加入了地上的一圈同仁当中,腰间的短笛也已到了唇边。圣女十指翻飞,吹出了一串尖锐的曲调。 这调子一起,余墨痕便觉得心烦意乱,她竭力稳住心神,就听见周遭猛然间响起一片扑簌之声。 【第八十九章】妖女 千万点黑色的乌鸦扑腾着翅膀,自草木之中冲天而起。有一个瞬间,余墨痕觉得天地风云都要为之变色。 群鸦遮天蔽日,凄厉喑哑的叫声却并没能遮蔽圣女尖厉的笛音,反而隐隐约约有和笛音配合之意。这种不详的声音,越发叫人心中催生出无尽的愁郁与凄惶。 余墨痕被这些陡然升起的情绪所扰,五脏六腑都有些难受。她脚下虚浮,自觉已然站不住,便向边上一棵柏树轻轻倚靠了过去,试图借力稳住身形。 谁知一靠之下,居然靠了个空。 余墨痕猝不及防,跌在地上,再一抬眼,方才还在她身边的柏树已没了踪影。她连忙揉了揉眼睛,心道难道是她自己头昏眼花、心绪躁动之下看错了?又或者,这柏树林本身就有蹊跷? 人走在路上,不会无缘无故往树上撞。她和元凭之过来的时候,自然是避开树木,在林间能够通行的空地上行走;以他们两人在机枢院锻炼出的身体条件和行走习惯,走这样一段路,不仅不需要扶住树木停下休息,甚至会有意避免触碰沿途经过的物事。 这种在许多陌生情境下都很有用的警惕性,这一回却偏偏逆了火,使得他俩完全没有察觉此地树木的异常。 眼前的景象再度将余墨痕的注意力拉了回去。她出一回神的工夫,被笛声所驱使的群鸦已然从天空中俯降,直冲前方的村人而去。血肉骨骼破损的闷响,惨叫之声,顷刻间便不绝于耳。 反应太慢的几个人,眼看就要被乌鸦啄得重伤倒地;还算机灵的那些,则早已偷空向柏树林外跑去。这些村人来势汹汹,没想到竟被一群扁毛畜生折腾得铩羽而归。 余墨痕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出,此刻不由叹服。看来即便这玄女教所崇拜的只是一尊泥做的偶像,这些圣女倒是的确有些过人之处——或许应该说,岂止是过人之处? 一个人到底要有怎样的本事,才会练就这样的妖法,能够以笛声驱动千万乌鸦? 这些神秘的女子,究竟是圣女,还是妖女? 这支由村人临时组成的队伍已经溃散,那吹笛的圣女却并没有就此停下。未能逃脱的几个村人几乎承受着来自乌鸦的全部攻击,眼看着便恐怕已活不成了。 余墨痕只觉得圣女太过狠厉,别人不过是上门寻衅,罪不至死,又何必赶尽杀绝。她试图上前阻拦,可是五脏之中那种不适的感觉愈发强烈,她还未起身,整个人便再度扑跌于地上。 余墨痕想要张嘴大呼,试图以声音阻止,这才发现她的嗓子已经嘶哑,她竭力呼喊,声音也即刻湮没于尖厉的笛音与漫天的鸦声之中,几不可闻。 余墨痕急得手足无措,不成想,那些乌鸦将村人啄出了一身血洞之后,竟然又向着圣女的方向飞了过来。 只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些乌鸦飞到一半,便被一面无形的墙所阻,只能落在地上,一面焦躁地踱步,一面吱喳乱叫地向着圣女们这边示威,听那叫声,竟似乎已经不太受笛声的控制。 围坐在地上做法的一群圣女,面色显然都有些紧张了,吹笛的圣女却不为所动,只一面吹奏那诡异的曲调,一面从圣女们围成的圈子中走了出去,竟是要走入鸦群当中去。 余墨痕原以为坐在地上的圣女只是摆摆样子,真正有用的只是那笛声。却没有想到,吹笛的圣女一旦走出圈子,便仿佛失去了某种无形的保护。她离那圈子渐远,原本不敢上前的乌鸦便大胆了起来,有几只甚至已经飞上了圣女的肩头。 圣女不动声色,只是以她那一贯奇妙而迅捷的身法,引领着鸦群往林中另一个方向前去。眼看她越走越远,停在她肩上的乌鸦却突然发难,它猛一探头,坚硬的鸟喙就向着圣女耳后裸露的皮肤狠狠啄了下去。 那伤口看来很深,圣女已经离余墨痕很远了,余墨痕都能清晰地看到有鲜血冒了出来。 这大概是圣女最像个有血有肉的寻常凡人的时刻了。 见有同类成功袭击这个吹笛的女人,其它的乌鸦也纷纷效仿,圣女身上,瞬间便也多了许多个血洞。 这以身饲鸦的场景直教余墨痕看得心惊。以侧面对着她的圣女却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走得愈发快了。 余墨痕的确对这玄女教有诸多质疑,认为她们与此地的许多命案有所关联,而且眼睁睁地看着她驱使群鸦,将几个村人啄得遍体鳞伤委顿于地。但纵然如此,余墨痕也不愿放任如此暴戾的场景继续下去。即便将来可能会兵戎相见,她也不希望这圣女就此丧命。 她再度努力支起身体,竭尽全力想要上前阻止。 正在做法的圈子里有个圣女眼尖,瞧见余墨痕的意图,便一手仍保持做法的状态,另一只手则将腰间短笛抽出,不由分说向着余墨痕掷去。余墨痕避之不及,好容易站起来,又给这被圣女当甩棍使的短笛击中,再度摔倒在地上。 余墨痕一度想要取信于这些圣女,一直注意不去违背她们的意愿;然而此刻她终于怒了,脱口道,“她难道不是你们当中的一员?你们为什么不上前搭救?” 掷出短笛的圣女单手掐出一个余墨痕见过的手势,显然又是在与她们那位玄之又玄的玄女娘娘沟通,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了余墨痕的问题,“玄女娘娘既然向群鸦借力,得它们相助赶走歹人,自然要有所回报。我们的姐妹以身献祭,也正是为此。” 这种说辞,对于余墨痕来说简直毫无道理。若当真要回报,喂些鸟食不就结了?为什么非要以人的血肉饲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那吹笛的圣女将鸦群引走,目的更像是为了保全这些口里心里只有玄女娘娘的同伴。 余墨痕正要再出言想阻,耳边却忽然传来破空之声。她之前已经被短笛打中过一回,断然没有在同一个手法下再次中招的道理。她反射性地一躲,才发现那东西竟是一条系着长索的铁钩,虽然从她身侧飞过,但显然并非是为攻击她而来。 更加出奇的是,余墨痕亲眼看见铁钩明明一路撞上了许多棵柏树,却全都毫无阻力地从中穿行而过。那钩子飞出老远,才以相当惊人的力道勾住了一棵或许真实存在的树木,铁钩上附带的长钉,也就牢牢地钉入了树干之中。 这场景实在诡异地很。余墨痕徒劳地揉了揉眼睛,已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好在,此刻有一个人已经攀着长索飞身而来。 竟然是之前不知去了何处的元凭之。 余墨痕心头一喜,又觉得自己此刻的状况实在狼狈不堪,便红着脸颇为艰难地想要站起身来。元凭之已然飞至她身侧,伸出一只手揽过余墨痕,带着她荡了出去。 在那长索的牵引之下,他们很快远离了那些不近人情的圣女,连被群鸦围攻的那一位,也已经看不见了。 余墨痕刚落在地上,便颇为急切地道,“咱们是不是该去救人?” 元凭之笑了笑,只是不疾不徐地将长索收回腰侧——他竟然是穿了轻型的偃甲而来。那长索飞出那么远的距离,依然能够结结实实地钉入树木之中,原来是有机甲盒提供动力的缘故。 “救人?”元凭之收拾好装备,才开口道,“有什么人需要咱们去救?” “你没有看到?”余墨痕急急解释道,“那个吹笛的圣女,都快被乌鸦啄死了;此外还有许多受伤的村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乌鸦?”元凭之颇为玩味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说的,不会是那些黑纸吧?” 余墨痕愣住了。 既然林中的柏树都很可能并不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她又如何能够确定,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凶悍乌鸦,不会是某种幻觉呢? 余墨痕沉默了一下,便道,“我也希望是我看错了……毕竟你看到的只是黑纸,我看到的却都是会叫会飞会叫、会取人性命的乌鸦。”她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又问道,“不过,你用钩索探路,是不是已经看破了这里的幻术?” 元凭之就道,“说不上是看破。我只是等你的时候穷极无聊,对那些柏树生出了些许兴趣,仔细一瞧,才发现这树林子有些不对头的地方。” 余墨痕心道还是元凭之细心,仔细一看就能看出不对,当下便请教道,“比如说?” “其实简单得很。”元凭之解释道,“大千世界,甚至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那么一片林子之中,又怎么会出现几棵一模一样的树木?” 余墨痕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瞎了。听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情,她怎么就从未察觉? 元凭之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安慰道,“你一心前去查探,很多事情没能留意到,也是很正常的。”他又叙述道,“我发现不对,便去附近把我之前藏下的偃甲拿了过来。回来的时候便瞧见村民前来闹事。没有尽早把你救出来,还请你见谅。” 余墨痕一边惊叹元凭之居然早就做足了准备,一边摇了摇头,“那玄女祠中虽然诡异,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招,居然会将黑纸看成乌鸦。” “其实谁对谁错还说不定。”元凭之略一沉吟,就道,“咱们两个自进入这柏树林,便都产生了某种幻觉。如今这个局面,也只能说咱们的幻觉不太一样了。谁也不能确定,乌鸦就是虚妄,黑纸就是真实。” 【第九十章】歌女 余墨痕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一方面很认同元凭之这番话,一方面又有点不好意思。她毕竟一向信任元凭之,时常将这人说的话奉为圭臬,有意见不同的时候,也常常会简单地认为对方的观点更有说服力。 反而在元凭之的视角里,两个人的地位好像更加平等一些。 余墨痕想了想,便道,“此事实在蹊跷得很,看来咱们还得去再去玄女祠查探一番。只不过,既然你这一回已当着那些圣女的面把我救了出来,我恐怕已经失去了她们的信任,没办法再混进去了。” 元凭之笑了笑,就道,“我改变主意了。与其把你一个人丢进这个真假莫变的玄女祠里,咱们两个一起正面打进去,可能要更安全些。” 余墨痕脸一红。元凭之这话虽然是安慰她的意思,在她听来,多多少少是在质疑她独闯魔窟的能力。 “这一趟虽然没能走多远,我倒也知道了一些玄女祠里面的事情。”余墨痕顿了一下,在她那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脑子里把慈幼局、知见障、还有那莫名其妙被她吞下肚的椒荷脑的事情理了一遍,就打算告诉元凭之。 元凭之却摆了个噤声的动作,“过会儿再说。”他说着又解释道,“咱们现在还在树林子里头。此地距离玄女祠还不够远,咱们又多多少少中了招,对周边情况的判断相当有限,不宜在次处讨论情报。”他看一眼余墨痕,半开玩笑地道,“给你说个比较严重的幻觉——你又如何能够确定,眼前的人就一定是我呢?” 余墨痕一愣,脱口道,“我总不会认错元将军的。”她话一出口,脸又是一红。她哪里来的资格讲这句话? 元凭之显然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他很明显地顿了一下,饶有兴趣地看了余墨痕一眼,才道,“幻觉这种东西,有时候借助注意力的转变来欺骗你,比如这些看起来并不重要的柏树;还有些时候,幻觉却是建立在你对某种东西的了解之上。” 余墨痕听得云里雾里,只能疑惑地看着他。 元凭之就道,“我父亲早年走访西南的时候,留下过很多笔记,涉及的方面之广,恐怕尽我毕生之力也无法达到。其中就有一种药物,根据我父亲所述,能够叫人眼前凭空出现逝去的亲人。据说思念越是浓,中招的人脑子里记住的细节越多,那个虚假的形象就越丰满,很多可怜的人都对这种药物上瘾,最终因此而变得癫狂。” 余墨痕眼皮一跳,心道这药物难道就是椒荷脑? 她究竟吃下了一个什么奇葩玩意儿? 元凭之却紧跟着又道,“后来西南一带的诸多势力火并,拥有这种药物的势力,原本试图通过幻觉控制人心,结果却被重型火炮轰得渣都不剩。那种奇特的药物,也被尽数焚毁了。” 余墨痕轻轻舒了一口气,不管椒荷脑是什么,反正不会是那种借人家死去的亲人作祟的混蛋药物了。 元凭之毕竟有偃甲傍身,一面走,一面检查周边的环境,拿不准的时候还会甩出钩索刺探,举动之间,和从前凌艾借火绳枪刺探溶洞机关的行为很有些相似。 余墨痕记得,凌艾从前也说过,她那些手法之所以轻车熟路,是因为家里一直用老孟设计的机关来训练她。元凭之既然是老孟的儿子,自然也该得了不少一脉相承的家学,他和凌艾处理陌生环境的手法有相似之处,看来也是有道理的。 想到溶洞里的事情,余墨痕的情绪就渐渐低落了下来。 元凭之却没有给她低落的时间。 周遭需要注意的事情如此之多,余墨痕又没有武器,一路上几乎全靠元凭之,可他却总是时不时停下来,跟余墨痕说几句有用没用的话。 余墨痕一开始还认真答应,多说几句,便明白了元凭之的意图。 “这地方固然阴森得很,但更加阴暗的地方,我也不是没有去过。”余墨痕摇摇头,一边努力将偷空入侵到她脑海里的雪山裂缝和江山船上的景象抛到脑后,一边道,“元将军不必特意分神来安抚我。我跟在你后头就是。”她有点调皮地笑了一下,又道,“尽量不添乱。” 元凭之的小伎俩被她看破,也不尴尬,只笑道,“你总是这么懂事。” 有元凭之相护,余墨痕走出树林的过程也算平安。至少,这一路上,诡秘的圣女和妖异的乌鸦都没有来骚扰过。 两人离开树林之后,却也没有再回到之前租下的小屋里去。 对于玄女祠的圣女而言,元凭之之前苦心做实的身份已然露出了骗局的本相,这时候回去反而更加危险。余墨痕暗自叹了口气,心知自己从前幻想的种田织布的平静生活到此便终结了。另一方面,她也有些疑惑——这么短的时间里,元凭之又能找到什么新的去处? 她这般想着,便抬眼去看元凭之,就发现对方虽然还习惯性地保持着平日里那种游刃有余的风度,脸上却也流露出了些许谨慎和严肃。 在这个深受玄女教影响的地盘,要从那帮看不透的圣女手下全身而退,看来压力还是颇有些大的。 元凭之的甲胄应该是机枢院特意设计的新品,该有的功能都有,重量也很轻,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昂贵的味道。这东西既然轻便如斯,元凭之赶路的时候,即便为了省下千岁金而停止使用机甲盒的动力系统,速度上也不会受到过多的影响。他就这样明目张胆地以甲胄加身,带着余墨痕一路前行。 他对脚下的方向显然有着明确的认识,走得相当轻车熟路。可是他选择的这条路,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反而像是元凭之自己在荒野之中开辟出来的。 余墨痕之前并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她转念一想,便猜测元凭之恐怕已经趁着她不知道的时候做过了许多准备。他既然有本事在柏树林附近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下身上这件纵然轻便却也很占地方的偃甲,那么要独自提前设计出备选的退路,也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元凭之毕竟是元凭之,在余墨痕心里,这个人几乎无所不能。 不过,余墨痕赞叹之余,还是希望这个人能多跟她商量几句,好叫她有个准备,不至于只能像个没用的包袱一样,一脸蒙昧地跟在元凭之身后手足无措。 两人在荒野中一路奔波,入夜之后又过了许久,终于抵达了一条可供常人行走的大路。往前不远,便是一处规模不大的衙门。 这里大概属于某个里正。余墨痕对自己的认识一直是来自偏远地方的贱民,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觉得,与暴露在玄女教影响之下的老百姓相比,可能官兵还是要更加靠谱一些。 元凭之进门便亮了军牌,说明了身份。余墨痕身上还是改扮用的村女装束,正觉得为难,就惊讶地看见元凭之把她的军牌也拿了出来。她这才想起来,因为知道自己不算细心,她扮成村女之前便将军牌交给了元凭之保管。 没想到,元凭之居然一直把这东西带在身边。 管事的差役验过了军牌,连忙去向已经睡下的里正通传,一边指挥着下人给他们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好教两人暂时住下。 元凭之在帝都是个红人,来了这种乡下地方,就算认识他的人已经不多,副将的军衔也一样受人爱戴。初初惊醒的里正很快便迎了出来,拉上元凭之便要一叙。 这种纯粹为了攀关系而进行的对话,余墨痕不怎么好意思上前打扰,况且她本来也没有意愿掺和其中。这一路奔波,她实在疲乏得很,跟元凭之讲了一声,便跟着下人回自己屋子去了。 下人一走,余墨痕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她以一个因为全然放松而非常丑陋的姿势,在那张不算柔软的床上趴了一会儿。 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余墨痕却悠悠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 她纵然十分贪恋这张床,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该休憩的时候。她手里的情报要赶紧告诉元凭之;另一方面,她既然不想做个只知道跟在元凭之身后被他保护的傻瓜,那么之后的计划,她也得鼓起勇气问个清楚。 余墨痕努力振奋了一下精神,着意听着边上元凭之房间的响动,以免错过他回来的时刻。与此同时,她又将玄女祠里的经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思索着该如何以最清楚简洁的方式,跟元凭之说明白这些事情。徐夫子的惨剧发生之后,她的记忆好像受到了一些影响,很容易忘事;在玄女祠里走了一遭,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又混乱了一点,因此只好一遍遍回忆这些重要的情报,以免跟元凭之报告的时候出现错漏。 这衙门里的屋舍遵照此地民间的风俗,用的是木结构,人走在楼板上,周边都能听见。不多时,余墨痕便听见元凭之回来了。 她不好意思大半夜地去敲元凭之的房门,只想掐着他进门之前的时刻过去说这些公事。此时正是个恰当的机会。 余墨痕赶忙从床上翻了下去,出门一瞧,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她心中惊疑,心道难道是夜色朦胧,自己没看清楚? 她四下一望,顿时更为惊惧——饶是周围一片昏暗,她也看得出来,倏忽之间,周遭的景象已然全变了。 她刚刚走出来的那间房门,此刻已经变成了一道向下而去的阶梯,像是无法逃脱的囚笼,又像是一张无牙的巨嘴,正等着作为猎物的她落入其中。 这场景很有些熟悉。余墨痕很小的时候与父母一同住过的地方,最后一次呈现在她眼前的形象,就是这样一个漆黑的门洞。虽然幼年的她拼尽全部的力气逃离了这个门洞,可是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她始终被囚禁在这个门洞所造就的噩梦之中。 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逃走。 余墨痕想要逃到开阔些的地方去,头顶上却立刻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 那些恼人的乌鸦不知何时已再度出现。这一次,它们居然直冲着余墨痕来了。 这场景可真是叫人崩溃。余墨痕给逼得没有办法,此刻唯一可以躲开乌鸦的通路,看来只有眼前这道不知通往何处的阶梯。 她只有冒险一搏。 【第九十一章】医女 余墨痕踏上阶梯的瞬间,背后的鸦声突然归于沉寂。 她被骤然的安静所惊,回头去看群鸦的动向,才发现回去的路已经没有了。 不仅没有路,也没有光。她仿佛身处一片虚无之中,连自身的存在与否都叫人怀疑。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发现身后原本开阔的地方出现了一面墙。 这种变化的速度当然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余墨痕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狠劲儿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指。她实在用了很大的力气,一瞬间疼得眼泪都要飚出来了。可是疼痛并没有成功地把她拖出这片黑暗。 什么样的幻觉,居然会如此强硬,连最难欺骗的触觉都可以改变,连疼痛都不能使它瓦解? 这场景的确诡谲,但是余墨痕于瞬间的惊动之后,便逐渐冷静了下来。 柏树林里的那一次,她那般恐慌,是因为之前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里则不同。因为与现实的差异太大,周遭的每一个变化,都在告诉余墨痕,这一切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她领教过真实的绝望、无助、和死亡,几次在绝对的黑暗中来来去去,这种感官上的虚假把戏吓不倒她。 她此刻眼睛看不见,便伸出手向周边查探。刚转过身,就发现阶梯另一头,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晕。余墨痕笑了一下。还行,她大概还没瞎。 到这个地步,她反应再慢也该看出来了。这些幻觉的目的性太强,每一次变化都在把她往阶梯另一头引。余墨痕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决定下去会一会操纵幻觉的人想让她看见的东西。 不然又能如何呢?她纵然知道周遭的一切都不真实,却完全没有办法走出去。 借着那一片微弱又迷离的光晕,余墨痕伸手扶住了一边的墙壁,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沿着阶梯向下走。她每走一步都在努力把力量分散到各个方向去。这样一来,即便脚下的某一块阶梯突然消失不见——谁知道操纵她幻觉的人会不会这么干——她纵然不能像只壁虎一样把自个儿吸在墙上,好歹也能给自己留出些许反应的时间。 这道阶梯是圆弧状的,视野所及的长度非常有限。余墨痕觉得自己大概转过了十几个完整的圆了,脑袋都有点晕了,那片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晕却还是不屈不挠地在她前方不远处相候。 这可真够折磨人的,余墨痕心想,难怪当年那个用药重现死去亲属的势力会被敌人轰得连渣都不剩。余墨痕强行屏着一口气,都已经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于战场上被幻觉不断骚扰的军士,又该焦躁到什么程度?毕竟很难要求一个全然失去耐心的人对敌对的势力保持怜悯之心。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前方的景象终于再次发生了变化。余墨痕视野所及之处,能够看到一扇门。门里有光,似乎还有人,只是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她没有办法直接走过去。因为漫长而周折的阶梯已然到了尽头。在最后一个梯级与那房门之间,什么也没有。余墨痕走到近前去看,仍然漆黑一片,不好说那片黑暗里究竟是被刻意掩盖的楼板,还是一处深不见底的大坑。她保持着平衡,伸出脚去踩,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这算是怎么回事?余墨痕心里有点气了。对方用这种奇葩的手法强行把她引来,现在又不准她过去,她可如何是好? 如果此刻余墨痕能够穿着偃甲,那么只需要借助机甲盒提供的动力,她一步就可以跨过去;再不济,如果能有元凭之使用过的那种钩索,余墨痕或许也能够荡过去。 可是为了隐藏身份,她去玄女祠的时候,武器都藏在了她和元凭之租下的小屋里;后来元凭之再来的时候,也只来得及带上余墨痕交给他的军牌——那是她来到此地的时候便交给元凭之保管的,大概被他跟那具轻甲藏到了一起。 反正余墨痕现在就只是赤手空拳了。她毕竟只是血肉之躯,对这种宽度的沟壑毫无办法。 就在此时,一阵缥缈的歌声荡荡悠悠地飘了过来。余墨痕立刻打了个激灵。歌声很轻,在她耳边却仿佛如一个炸雷——她音律方面没有受过教育,唱歌弹曲一概不擅长,却也听得出来,这调子与玄女祠的圣女所吹奏的笛音毫无二致。 果然是玄女教捣的鬼。 此外那歌声也叫余墨痕觉得熟悉。她只是一时间判断不出是谁的嗓音。 随着歌声响过,余墨痕眼前便又生起了变化。前方那片虚空之中,依次升起了黑色的莲花,组成了一道通往对面房门的路。 余墨痕这次再踩上去,居然是实的。那些栩栩如生的莲花原来都是石头雕成。倘若余墨痕不知道是幻觉作祟,大概会以为这些莲花之下有什么特殊的偃机机关。 对方既然给她造出了一条通路,焉有不去使用的道理? 余墨痕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走了上去。 这莲花小径很是狭窄,又在道路正中,余墨痕没有办法够着两侧的墙壁,连个辅助支撑的地方都找不到,双手派不上用场,只能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脚下,以免自己不小心分神,从人家特意给她准备的路上摔下去。 可是她才走到中间,那莲花的花瓣便一一委顿似地收起,眼看就要重新陷落回余墨痕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余墨痕心头瞬间火起。 那操纵幻觉的人愿意给她路走,她照着走就是;可是对方骤然发难,她又怎么肯遂了对方的意就此摔下去?急躁与激愤在她心中交织,逼得她狠命一搏,跳了出去。 余墨痕在平地上走路的时候,可能都很难走得这么直。可是此刻情况紧急,她的潜能被硬生生地逼了出来,居然就成功地踏着几朵正在快速下落的莲花跳到了对面。 这几下发挥实在大大超出了余墨痕平时的水平,也几乎拼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甫一落地,赶紧以手掌撑住墙壁,一面大口喘气,努力叫自己紧张的心绪平静下来。 在如此近的距离里,歌声和门里的人影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余墨痕稳了稳心神,决定主动一回,便一鼓作气地走上前,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里是个背对着余墨痕的女人,那歌声正是自她口中发出。她整个人跪坐在地上,脚上拴着一根不知通往何方的铁链。她那被残破的衣裳堪堪掩盖的肩头,堆叠着黑得发蓝的长发。 余墨痕忽然就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一步了。 “你是谁?”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平静,因为她的心里实在是恐惧极了。 唱着歌的女人缓缓回过头,一张与余墨痕的母亲酷肖的脸,如同只能开放一个瞬间的花朵,迅速地凋零下去,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余墨痕昏厥了过去。 她再度清醒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衙役给她安排的屋子里。她躺在床上,衣裳都没有换,一睁眼,就看到凌艾正在边上照看她。 余墨痕揉了揉疼得钻心的脑袋。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凌艾,心道这难不成又是某种幻觉? 又或者,她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从前也梦到过无数次母亲的死亡,却没有一次如此诡异,又如此真实。 凌艾见她醒了,凑上前仔细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道,“看来应该没事了。” 余墨痕一愣,道,“我怎么了?” 凌艾就道,“你什么时候吃下了‘见思惑’,怎么也没跟凭之说一声?” “‘见思惑’?”余墨痕费劲地想了想,才道,“我在玄女祠的时候,被雾气所扰,一直有些晕。那里的圣女说有种叫椒荷脑的东西能够帮我保持清醒,叫我含在舌下……结果后来出了点状况,就被我吞下去了……” 凌艾叹了口气,就道,“她们哄你的。这种药物不仅不能叫你清醒,吃下去反而会催生许多幻觉。说来也怪,此地的居民,多多少少都有些中招的症状。也不知道玄女祠是如何投放药物的。” “之前元将军也出现过些许幻觉……”余墨痕猜测道,“或许与玄女祠后面那些奇怪的雾气有关?” “在亲自去检查之前,我也很难判断出真正的原因。总之,幸好我来得及时。这‘见思惑’的药力,我已经给你拔得差不多了,即便有些后遗症,你再歇一段时间,辅以药石,应该就能恢复。”凌艾说着,顺手给余墨痕递了一杯水,又道,“凭之和颜铮去搜查这衙门了。” 余墨痕的脸不由一红。她确实打算问元凭之的去向,没问出口。 她心里又有些惊奇,怎么颜铮也来了? 凌艾又道,“凭之心里愧疚得很——他说自己只是离开了一会儿,你就不见了,屋门敞着,外衣都给大风吹到外头去了,居然一直都没有回来。此事一出,他信不过这里的衙役,只好自己一个人找了一宿,最后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妖法的踪迹,竟然在地牢的入口找着了你。” 余墨痕低着头,只道,“元将军倒是细心。” 要是她和元凭之换个角色,大概只会以为对方又被叫去应酬了,根本不会留意到种种意味着失踪的不对劲儿。 她乏得很,在凌艾面前也一向比较随意,便打算重新躺下再睡一会儿,可是她正要把水杯放下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鸦啼。 那大概是余墨痕如今最为厌恶的东西了。她惊得险些将水打翻,急急向凌艾问道,“你有没有听到?” 凌艾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明白过来,连忙道,“凭之跟我说过,你之前出现过关于乌鸦的幻觉……没事的。刚才那是真正的乌鸦。” 余墨痕这才约略放下心来。她知道凌艾有家传的医术,知道许多解毒的方法。玄女教的妖法,对于凌艾而言,恐怕是没有用的。 也就是说,即便她和元凭之都中了招,凌艾的所见所闻,却一定真实可信。 余墨痕想到这里,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 元凭之说过,幻觉常常建立在中招的人对某种事物的了解之上,真正的细节,都是他们自己补充出来的。 那么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却又很符合余墨痕印象的凌艾,究竟是真的,抑或又是某种幻觉作祟? 【第九十二章】虎女 凌艾看着余墨痕的表情,突然笑了一下。“啧,你眼神里的杀意好强。”她一边刻意收起笑容,摆出一个假装有点怕的鬼脸,一边做了个稍稍向后退开的姿势。 余墨痕看着凌艾这一系列反应,也给逗得笑了出来。她思考了一下,便将自己的想法跟凌艾说了。 反正在她刚刚经历的环境之中,她一个字都未说,便已遭人摆布,被迫直面她这些年来一直不愿意触碰的恐惧;到了如今这个境况,心中所想,说与不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余墨痕先前还有点担心自己这一套陈述会叫人觉得无稽。凌艾听了,却很认真地想了想,就道,“我的出现是个幻觉……这倒也的确有可能。而且按照你所说的这种逻辑,不论我有多么了解你,或者你有多么了解我,都不能作为我真实存在的证据。” “是这样。”余墨痕叹了口气,道,“实在难办得很。” “法子也不是没有。”凌艾就道,“譬如说,凭印象虚构出来的幻觉,与真实存在的东西,其实是有很大差距的。比如泛日鸢这种结构极为复杂的偃甲,你是否能够记住它内部每一个机件的结构,每一处连接的方式?” 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凌艾有点崩溃,“你不会真的都能记住吧?” “是的吧。”余墨痕挠了挠脑袋。 没见过的偃甲倒也罢了,亲身乘坐泛日鸢的经历可是给她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自雎屏山回到机枢院之后,她特意去找过泛日鸢的图纸,来来回回抄了很多遍,一遍遍用心揣摩其中每一个设计的道理,在上面花了许多时间。 即便她如今记忆力不算很好了,这种几乎烂熟到骨子里的知识,她没准儿闭着眼睛都能把设计图复制出来。 凌艾苦笑了一下,赞叹道,“我早该知道,你在偃甲结构这方面,简直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 余墨痕也很想苦笑。她这般下苦功,做出来的成果也总不如凌艾那般优秀。 凌艾又接道,“其实我的意思是,幻觉这个东西,在我看来,就跟做梦一样。它会给你一种顺理成章的表象,可是仔细推敲,就会发现逻辑上有很多缺失的部分。”她顿一顿,又道,“只是话虽如此,人的注意力毕竟有限。战场上最忌讳分神。陷入幻觉之中,总是一件很被动的事情。” “正是如此。”余墨痕暗暗叹了口气。根据她的亲身体验,玄女教所造出的幻觉,常常引人产生极大的恐惧。在这种强烈的情绪之中,一般人又怎么有余裕去分辨虚幻与真实? “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先离开这里。脱出了玄女教影响所及之地,你对现实的把握应该能够慢慢恢复。”凌艾很诚恳地提议道,“刚巧我和颜铮这回是作为急援而来,为了赶时间,乘坐的是泛日鸢。这会儿,你还来得及搭个顺风船回一趟机枢院。” 余墨痕是知道的,为了保证不被心有歹念的人损坏甚至夺走,像泛日鸢这般金贵的超大型偃甲,一般不会在帝都以外的地方停留超过一日,稍作休整便会折返。这就意味着,凌艾和颜铮从下了泛日鸢起,就开始投入此地的工作了。休息都来不及,凌艾居然还要过来照顾她。 余墨痕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又怎么肯就此做逃兵? “这怎么行?”她摆一摆手,道,“我和元将军来到此地,算是替朝廷收拾玄女教的先锋。如今还未得出什么结果,便因为中了幻觉无功而返,岂不是有辱使命?” 凌艾笑道,“你倒是很有志气。” 余墨痕苦笑着摇摇头,道,“我毕竟拿着机枢院的俸禄,总要把本职做好。”她想了想,又道,“其实我倒觉得,单从目的讨论,倒不一定需要跟这些幻觉纠结。” “哦?”凌艾来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咱们来到此处,所为的是查探玄女教的玄虚。一方面要查明玄女教所犯下的罪状是否当真值得朝中派兵来收拾,一方面是弄清楚她们所使用的究竟是些什么招数。”余墨痕一边说,一边用最快的速度理清自己的思路,“你和颜铮既然是作为增援而来,想必元将军至少已经找到了值得派出援兵的证据。” “不错。”凌艾点点头,道,“凭之这段时间做了不少事情。他提交给机枢院的报告里,详细说明了玄女教与许多案子的直接联系。玄女教的罪责,几乎已经是坐实了。只是他一个人精力毕竟有限,你又突然出了状况,情急之下,便先通报了机枢院,叫了我和颜铮过来,帮你们进一步查实情况。” 余墨痕脸一红。她这段日子以来,自以为每天都和元凭之厮混在一处,却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元凭之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实事。 相比之下,她自己简直像是来乡间休养的。 她念及此事,赶忙继续道,“这样说来,要灭玄女教,想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凌艾点了点头,又道,“只是这支势力与无辜的民众混在一处,在民间有些基础,实在很难处理。机枢院的意思,是先由咱们几个好手组成一支最精简的尖兵队伍,看看能不能直接端掉玄女教的老巢。” 余墨痕心道他们三个绝对都是好手,自己相比之下几乎就是来捣乱的;她一面腹诽,一面接道,“既然如此,中了幻觉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玄女教这个幻觉的根源一旦被咱们灭了,一切便都能够了结。” 凌艾笑道,“若是对方以幻觉欺骗你,装作幻灭呢?” 余墨痕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她们如今面对的难题,好像上升到了思想层面。 她想了想,便道,“说白了,我所想要的,只是一个足够让我回机枢院交差的结果。”余墨痕的表情很是坦然,“这一回咱们拼上一拼,不论是真实的玄女教,还是虚幻的玄女教,总要灭掉一个。照你之前所说,咱们回了帝都,脱开玄女教的影响之后,也就该知道究竟有没有完成使命了。” 她说着便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道,“再退一步,假若玄女教的神通,已经到了连回到帝都这件事都可以伪造出来的地步,那么现实与幻觉的界限,也就不存在了。不过既然幻想皆有心生,我的见识又一向短浅,根本及不上这个世界原本的复杂程度,总有一天,幻象编织出来的谎言会跟不上周遭的变化,再也无法自圆其说。” “这话说得很妙。”凌艾拊掌赞叹道,“我也这样觉得,区区幻觉,总有一天再也无法满足你在真实中的追求。到了那时候,这些该死的幻象也就会自行瓦解了。” 她们两个对视一眼,一齐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就在此时,外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敲门的人对暗号似的,特意敲出了某种不算好听的节奏。 凌艾一听,便笑道,“是颜铮他们回来了。”她似乎突然想起余墨痕此刻还在床上躺着,便道,“你先歇着,我把他们拖到隔壁凭之房间去问问情况。” 余墨痕只摇了摇头,迅速地翻身起来,随便收拾了一下床铺,一边披上外衣,一边道,“在这里就行,何况我也很想尽快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她起身的速度太快,脑袋瞬间就有点晕,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凌艾见她硬要逞强,便也不再劝阻,过去给颜铮开了门。 门一开,余墨痕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在那里的只有颜铮,元凭之不知道耽搁在了何处;可是或许也该说不只有颜铮,因为颜铮的手里,居然抱着余墨痕从前心心念念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 这是她在雎屏山的时候就开始着手设计的作品,可是直到完成也没有派上用场。回到机枢院之后,余墨痕逐渐失去了完善这件武器的热情,再加上她必须再度投身于那些叫她很是头痛的训练之中,越来越忙,便将这东西搁置在了库房里。没想到这会儿又见到了它。 “元将军发回去的急报上说,你手头没有武器,叫我们带些装备过来。”颜铮仍是平日里那样一副不怎么看得上余墨痕的嚣张态度,“可是你平日里什么偃甲武器都用得很不利索,我想来想去,只想到这个连弩,既然是你自己设计的,或许要趁手些,就顺便给你带来了。” 凌艾笑着制止道,“你可别挤兑墨痕。这么强势的装备,颜铮你都不一定做得出来。” 颜铮并没有辩解。这种无端的怀疑,他一向是用实力反击的。 余墨痕虽然一向有着过高的自尊心,在凌艾和颜铮这两个无可挑剔的优异人才面前,却颇有差人一等的自觉。她此刻只是混不在意地摇摇头,“颜铮这话说得也没错。我在操纵武器这方面实在很不行,最熟悉的,恐怕就是这支自己改装过的千机弩。还得谢谢你专程把它带来。” 她将这支特殊的千机弩接过来,扳动了几个机件,便抬起头道,“是不是有人帮我拾掇过这支千机弩?感觉用起来更顺手了。” 颜铮这才再度开口,“是我。你的手艺实在毛糙得很。我实在看不下去,来的路上反正也无事可做,顺便给你打磨了一下。” 凌艾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说你来的时候怎么一直躲在泛日鸢的厨房里,原来是在偷偷摸摸地给墨痕帮忙。” 厨房?余墨痕一听,简直哭笑不得。颜铮到底是用什么工具替她改进武器的?磨菜刀的石头吗? 颜铮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咳了一声,将话题一转,道,“你们准备好了没有?凭之查过地牢之后,发现底下别有洞天,似乎是玄女教的地盘,很值得一探。事不宜迟,估计咱们今晚就得出发。”他说着又看一眼余墨痕,“你还能动吗?不行就别跟着添乱了。” 余墨痕见着了这些老友,又得了趁手的武器,纵然还未恢复,精神也已经振奋了许多。 她迅速把千机弩上的望山调整到自己惯用的位置,一边道,“你们此番前来,有没有替我带一身能用的偃甲?连夜去探访玄女教,我穿着偃甲会比较有安全感。” 【第九十三章】将女 凌艾听了,笑道,“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听到你提要求,岂会有不答应你的道理?” 她和颜铮果然是有备而来,两人当下便带着余墨痕去了临时充作库房的地方。 余墨痕看着足足堆满了几间屋子的东西,心道泛日鸳可真是能装。凌艾和颜铮过来这一趟,带上的武器、装备、补给,几乎够一支尖兵队伍在雎屏山打上一个月了。 凌艾解释道,“凭之送回机枢院的报告,写得着实有些仓促。我们虽然大概了解了情况,却很难具体估计这一趟究竟需要些什么样的装备。我和父亲商量了一下,只好当先把要紧的东西都带来了。” 颜铮也在一旁补充道,“泛日鸳的容量毕竟十分有限,之后如果有装备跟不上的地方,就只能再往机枢院打个急报了。” 余墨痕只有点头,心道原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看泛日鸢的大小都不一样。这两个家伙果然是一般的财大气粗。按照他们俩话里的意思,如果不是囿于泛日鸳有限的本事,他们大概会把整个机枢院的库房都搬过来。 凌艾这边说着,颜铮已经把余墨痕要的偃甲找了出来。“之前在雎屏山做实战训练的时候,我见你只有这两具偃甲用得最为趁手,便都给你带来了。” 余墨痕抬眼去看,果然是她平日惯用的那两种。她心里不由一暖。颜铮看起来飞扬跋扈,嘴巴也从来不饶人,可是实际上也是个相当贴心的人。 这两具偃甲当中,其一是他们当日在山林里伏击山匪时所用的重甲,功能齐备,全身上下都能够裹得严严实实,只是以余墨痕此刻刚刚用过药石、由凌艾强行逼出“见思惑”药力的身体条件,或许承受不住甲胄的重量。另一具则是为方便行动而设计的轻甲,只是强调机动的同时也损失了许多功能,加上制造的年代相对比较早,技术老旧,做工和性能上,一看就绝对不如元凭之所用的那一具。玄女教的领地玄之又玄,险之又险,这样一具过于简陋的偃甲,或许力有未逮。 余墨痕毕竟穷了很多年,安贫乐道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也觉得可以将就。而且就算颜铮给她带了其它的偃甲,也绝对不会有元凭之所使用的那一种。她跟元凭之终究差了几乎十年的资历,按照帝都森严的阶级观念,没可能使用同样的装备。 她正要把轻甲拿过去的时候,凌艾往这边看了一眼,就道,“我特意跟览荒卫所要的那一具呢?怎么不拿给墨痕?” 颜铮道,“那是览荒卫所最新造出来的偃甲。咱们今天晚上就要出发,时间有限,先将就着用用旧的吧。” 余墨痕一听他们带了最新的偃甲来,立刻就来了兴趣。要是回到刚刚进入机枢院的时候,颜铮既然这样说了,余墨痕绝对不会表示反对。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的能力和自信都已经慢慢积累,和这两位天之骄子也愈发熟稔,有许多从前不敢提的话,如今也敢当面直说了。 她权衡了一会儿就道,“新偃甲旧偃甲都无所谓,不过,方便找的话,能不能把凌艾所说的偃甲拿出来给我看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我没见过世面,一听说有新东西,总想赶紧围观一下。” 颜铮楞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余墨痕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他难得地没有提出异议和嘲讽,只是依言将那具新得几乎发光的偃甲拖了出来。 那居然正是元凭之用的那一种。余墨痕只觉得今日大概是撞了大运,惊喜一个接一个。 “凌艾专门帮你要的,”颜铮道,“看看就得了,权当鼓舞一下军心。” 余墨痕有点不服,“带都带来了,为什么不能今晚就用上?” “我也是为你好。”颜铮说话的时候,即便是好意,也能作出一副叫余墨痕很想打他的语气,“你虽然是览荒卫所的一员,但一直在其他各部轮值。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览荒卫所的偃师给轻甲做了不少巨大的改动。只怕你就算从现在开始适应这副偃甲,到今天晚上也不一定能弄明白它所有的功能。何必做无用功。” 颜铮这番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机枢院虽然阶级森严,但许多高性能的偃甲不会批给下级军士使用,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担心他们的实力不足以驾驭这些偃甲。说得夸张一点,就如同无知小儿拿着杀人的武器到街市上去,于己于人都是灾祸。 余墨痕的反应一向不算快,被颜铮这么有理有据地一怼,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凌艾却道,“我觉得你还是低估墨痕了。有本事把泛日鸢的全部结构记住的人,想在几个对时之内弄明白这样一具不算很麻烦的偃甲,也未必没有可能。” 眼高于顶如颜铮,表情也稍稍有点变了,“你说的这是墨痕?”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凌艾笑了笑,给了余墨痕一个信任的眼神,道,“反正根据凭之的计划,今天本来就是留给你休养的。既然你这会儿精神不错,要不然,试用一下看看?” 对于凌艾的好意,余墨痕一向很是感激。她转头瞧见颜铮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便道,“你也不用担心。这种偃甲,我才见过元将军使用的,多多少少了解一点。如果我到天黑之前都没有办法驾驭这具偃甲,晚上我不去添乱就是了。” 余墨痕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因此很为自己捏一把汗。可是仅仅在这间临时的仓库里呆上了一个对时,她便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成果。 余墨痕到旁边几间屋子找了一圈,最后才在凌艾的指点下,找到了角落里一脸百无聊赖的颜铮,这家伙居然在毫无意义地来回装卸弹药。 “我没问题了。”余墨痕并没有多留意这位天才古怪的举动,很欢欣鼓舞地道,“晚上算我一个。” 颜铮只是淡然地看了她一眼。 余墨痕叹了口气,就道,“你要是不信的话,咱们俩带上装备演习一场。” 颜铮摇了摇头,道,“咱们都是有军衔的人,就别学小孩子过家家了。”他说着,又找补道,“之前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特别纠结,什么事情到了你那里,就特别难过去。现在既然你自己都觉得没问题了,那自然就是能行的。” 余墨痕一愣,品味了一下颜铮话里的意思,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好像是在夸她? 颜铮却难得露出了一副略微有些困苦的表情,道,“你没问题,我有问题。我得平静一会儿。” 余墨痕没有见过颜铮出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放在从前,她大概就随他去了;可是颜铮刚刚那一番话,突然叫余墨痕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够和颜铮站在同等的位置上。既然如此,作为战友,她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她还没想清楚要说的话,凌艾已经走了过来,“你也别嫌我烦——要是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听听。若是中了幻觉什么的,也不要逞强不承认。咱们虽然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折腾药石了,但墨痕总算能跟你分享点受害的经验。” 余墨痕闻言,不由有点无奈,这种经验能有什么用? “我觉得不好说。”颜铮也没有给她提供那些愚蠢经验的机会,只是坦言道,“每个人心中的忧惧和痛苦,说穿了只有自己能够知晓。咽一咽就过去了。非要说出来,反而容易耽溺其中。我自己呆一会儿就能恢复过来,真有需要,再找你凌大夫。” 颜铮果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物,虽然出了点不肯与外人言的小变故,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也早早就整装待发地等在了地牢的入口。 人都齐了,唯独差了元凭之。 余墨痕从晕过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元凭之,此刻所知道的情报,显然不比凌艾和颜铮多,她只好一脸疑惑地去看另外两个人。关于元凭之的事情,她总觉得有点不好问出口。 只见颜铮估摸了一下时辰,就道,“凭之恐怕是耽搁在里面了。” 余墨痕听得一惊,“你们不是一起出来的?” “每个人的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凭之当时说他还能够撑得住,想留在里面继续深入,叫我先回去找你们做好准备。”颜铮说话的时候,脸上明显有一点羞愧的神色。但他和余墨痕最大的不同,就是从来不会刻意去隐藏这些凡人都会出现的不完美。 余墨痕的脸色立刻变了。颜铮居然就这么把元凭之一个人丢在了险境里?“你怎么不早说?” “你怎么不早问?”颜铮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以你当时的状态,又能做什么?” 余墨痕给他问得一呆;这一下叫她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想起来从前在雎屏山的时候,自己头一次亲身杀敌便折了胳膊。当时的颜铮,也是叫她先回去报信的。她那时甘心回去,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相信颜铮有足够的实力应付当时的局面,并且绝对有本事全身而退。 如今的元凭之和颜铮,就如同当年的颜铮和她自己。 难道就只有能力不够的余墨痕可以有脆弱的时候;天纵英才的颜铮,心神受到了影响,就不可以退却了吗? 余墨痕深吸了一口气,就道,“咱们进去找他。” 【第九十四章】母女 “好。”凌艾长眉一挑,笑道,“难得你这么决断。” 余墨痕方才那句话说得掷地有声,然而一听见凌艾夸她,她的脸便红了。 余墨痕谁也不敢看,只是低着头,强行转了个话题,道,“是不是只有颜铮知道进去的路怎么走?” “我只知道怎么走到之前跟凭之分手的地方。这下面曲折得很,之后的路,咱们得一起想办法。”颜铮说着,便将绿沉枪一提,一手推开地牢的门,一边打起一个火折子,一边道,“跟紧了。” 火光照耀之下,一道向下的阶梯便呈现在了余墨痕面前。果然就是她在幻象里看见过的那种带着弧度的梯级。 这景象乍看之下惊得余墨痕心中一跳,却又很快叫她放心下来。如果玄女教所制造的幻觉并非全能,而是必须以现实作为依凭,那就必然有可以击破的余地。 他们此刻唯一的光源,就是颜铮手中的火折子。余墨痕紧紧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就看到这梯级并非如幻境之中一样封闭狭窄,而是从每一层延伸开去,能够看到远处紧闭的囚室。 她一路向下,越走越觉得有些奇怪。囚室里的犯人没有一点声息,这就已经很奇怪了。此外,按照余墨痕对衙门的想象,这地方既然是地牢,那就总该有看守的衙役。然而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黑黢黢静悄悄的,目光所及之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种不正常的寂静,使得余墨痕心中的警惕陡然多垒了一层。她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地前后看了看。在后边押队的凌艾看见她的表情,不由一乐,就道,“瞧你紧张的。放松点。” 余墨痕这才意识到脸上的肌肉已经绷得有点发酸了,她赶紧抬手揉了揉脸,一边道,“原来咱们可以说话……此处的衙役去了哪里?” “我吩咐家臣宴请里正全府,不到中宵不许回来,虾兵蟹将小杂鱼,一个都不准落下。”前边的颜铮头也没回,“里正倒是挺听话。” 余墨痕一介穷人,没能想象到如此简单粗暴的做法,只好默默住了嘴;然而她一分神的工夫,便撞到了颜铮背上。 余墨痕虽然反应不快,一见颜铮停下来,也立刻知道前方一定出了什么状况。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声无息地后退了半步。她生怕撞着背后的凌艾,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凌艾手中的火绳枪已经举了起来,颜铮则顺手将绿沉长枪扔给余墨痕,他自己赤手空拳飞身而出,从一片黑暗中,极其精准地揪出了一个人来。 是个漏网的衙役。 颜铮之所以没有直接举枪戳上去,凌艾之所以没有贸然开火,看来都是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不愿误伤了无辜的人。余墨痕一手支着颜铮随手丢给她保管的长枪,另一只手也慢慢地从千机弩上放了下来。 颜铮依然徒手锁着对方的咽喉,却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有酒不喝,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那衙役一脸惊慌失措,一面挣扎,一面哑着嗓子叫道,“职责所在,职责所在,壮士莫要见怪。” 他话未说完,弹丸破空的声音便从余墨痕耳边划过。 一声惨叫。 凌艾两枪只中了一枪,衙役整条左胳膊立时便脱力,落回了地上;出膛的另一枚弹丸,则被同时飞来的弩箭击飞了。 好在余墨痕因为信不过自己的准头,同样射出了两箭,遭此变故,总算还有一箭正中靶心,将那衙役手中正向着颜铮扔过去的一个纸包带出了老远,钉死在了黑暗之中。 颜铮紧跟着便徒手击晕了那不老实的衙役。他起身看了一眼余墨痕,微微抬起了一条眉毛,道,“你单手就有这样的准头?” 余墨痕的反应并不比她的箭快。她方才急得要死,又因为击飞了凌艾的弹丸,心里很过意不去,这会儿还没来得及从放箭时别别扭扭的姿势掰回来。听见颜铮问话,她才赶紧把左手还握着的绿沉枪给颜铮递了回去,“我还以为你知道。” “……”颜铮扔枪的时候,显然是把她当军械架使的。他此刻也不好承认,只道,“你就当我知道吧。” 眼下当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余墨痕没所谓地笑了笑,转头看向那衙役,道,“咱们怎么处理这个人?看上去有点厉害,丢在这儿好像不太合适。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 “是挺难办。你那一箭还不如射偏一点,直接要了他的命了事。”颜铮将手一抄,突然戏谑道,“这么说来——你其实是想杀了他的对吧?” 余墨痕只觉得颜铮简直无聊极了。 他俩闲扯的工夫,凌艾已经走了上前来,“要不要叫醒了问话?” “不用了。”颜铮杀伐决断,“要是问出什么假话来,反而是个干扰。尤其余墨痕那个脑子,没准就被搅乱了,岂不是更麻烦。” 余墨痕脸上一臊,心道颜铮真是越来越喜欢挤兑她了;可她听了这话,居然觉得颜铮说得也有点道理。 凌艾点一点头,伸出两只纤长白净的手指,向她腰间时常带着的那只神奇的药囊里轻轻巧巧地一探,又抬手向着那衙役的脸上虚虚一拂,就道,“行了。让他先到壶中天地里逍遥一会儿。” 颜铮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迷药吗?” 余墨痕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只会叫她想起些一心要避开的回忆。 “原来你也知道,”颜铮倒没什么意外的意思,“说起来,在雎屏山的时候,就看见你总挂着个跟凌艾一样的药囊。” “嗯。”余墨痕担心过会儿深入了玄女教的地盘,若是心志不坚,怕是会再度遭到幻象的影响,便不再提起此事,只催促着颜铮继续往下走。 这地方简直像个无底洞。只是越到后来,阶梯便越发粗糙,各层延伸而出的走廊也逐渐消失,走到最后,几乎就只是一道倾斜的土坡了。 可是,就这样走了许久之后,他们所到之处,除却黑暗之外,依然只有颜铮手里仿佛能把黑暗烧出一个洞的火光。也不知道颜铮的方向感究竟有多么强悍,在这种环境下都能记住道路。 然而这片黑暗也实在跟余墨痕印象里的玄女教有些出入。她甚至觉得可能是凌艾给她拔除“见思惑”的时候下手太重,留下了一种见到幻觉就会直接瞎掉的后遗症。 直到她再度听到那种熟悉的歌声。 余墨痕头皮一炸,顿住了脚步。 凌艾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你没有听到,对不对?”余墨痕尽力不去想那张在她面前化为白骨的脸,“你有家学作为依凭,应该不会被玄女教的妖法所欺骗……” 出乎她的意料,凌艾摇了摇头,“并不是这样。幻觉只是一种表象,背后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我虽然知道如何解‘见思惑’,却很难预知对方会用什么别的手法再来迷惑你的心智。”她简单解释几句,又坦言道,“不过,我确实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听到了一种鸟的叫声。”颜铮回过头,脸色有点难看,“非常难听。” 余墨痕顿时松了口气。虽然不能确定凌艾是否能够免受幻觉的影响,但既然她自己跟颜铮听到的声音不同,就足以说明这声音只是一种幻象。 那便没什么好怕的。人总有回到现实的时候。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反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如咱们先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了……先去找元将军。” “没办法不管,”颜铮道,“我跟凭之分开的位置,就在那种叫声传来的方向。” 事已至此,余墨痕也只硬着头皮过去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对鬼神并无敬意的人,此刻却也喃喃道:“我娘她……她不会害我的。” 颜铮没听清楚,凑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余墨痕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赶紧把颜铮那张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有些惨白的脸推开,只摇头说没事。 “先等等,”凌艾从发间解下了一条看起来就很是金贵的发带,一边将自己和余墨痕连接在一起,一边道,“既然咱们三个情况不尽相同,这会儿就千万不能分开。” 余墨痕此时的打扮和平日一样粗糙,只用一条布带束发,要是不想让她那一头茂密的头发影响原本就很晦暗的视线,就万万不能解下来。她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勾住颜铮甲胄上的勾带,轻轻道了一声,“得罪了。” 他们沿着那土坡行进了很长一段距离,余墨痕耳边折磨人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她忍受了许久,终于抵达了较为平缓的地面。地上铺了严丝合缝的石板,无声地说明此处经过了人为的布置。 再往前走,转过一个弯,突然就出现了一圈余墨痕见过的光晕。 余墨痕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下都没有停,便跟着颜铮转了过去。 光源的来处,是和那幻境里十分相似的黑暗虚空与石雕莲花。只是此处的莲花并非排成一道小径,而是错落有致地勾勒出一副似花非花的玄妙图案。 元凭之就站在图案的一角,神色颇有些凝重。 图案的中心处则跪坐着一个女人,背对着余墨痕,看不到脸。 她的肩膀上,立着一只正在唱歌的乌鸦。 凌艾的声音,就在这时落入了余墨痕耳中。 “母亲。” 【第九十五章】怨女 这背对着他们的诡异女人,难道就是凌夫人? 余墨痕暗暗叹了口气,心道难怪玄女娘娘能治疗瘟疫。凌夫人本人,不就是个颇具盛名的医女? 可是,她跟凌艾认识了这么久,都没有亲眼见到过凌夫人。就连凌艾的父亲凌竟丞,也只远远打过几个照面——余墨痕先前自认不是个足够优秀的预备役,每每看见堪称人之楷模的机枢卿大人,便愈发自惭形秽,只想绕着道走。后来她的学业总算有了些起色,凌艾也跟她说过好几次,说自己的父亲很欣赏她这个坚韧的女孩子。余墨痕每每听得心中暗喜,下回见到了,还是被老习惯支配,只管绕着道走。 虽然余墨痕没有见过凌夫人,但是在她的想象中,凌夫人与帝都的诸多贵妇该是类似的形貌。 凌夫人纵然没能嫁得心上人,却也该有雍容华贵的气度,翻云覆雨的本事。她爱当年的元孟秋而不得,一怒之下便揭穿了徐夫子的秘密;徐夫子因她而遭了大难,她便步步为营,将当年加害徐夫子的人一一铲除,以此作为抵偿。她的行事风格虽然狠辣,却也说得上恩怨分明。这样一个有些偏执的人,应该拥有与她所做的事情相称的旺盛精力。 眼前这个女人,却连背影都透着死气。 这个女人既然有了新的称谓,便和余墨痕脑海深处她自己亲娘的形象剥离了开来。多年来一直折磨着余墨痕的噩梦不再与幻象结盟。她自然地抬起了头,将一直躲躲闪闪的目光,坚定地投向了凌夫人的背影。 她这才看清楚,那明明是真实却被她误认是幻梦的歌声,并非出自乌鸦——站在凌夫人肩上的,其实是一只毛色纯黑的鹦鹉。 帝都有许多闲得发慌的贵族都喜好养鸟,然而养鸟其实也是一门相当复杂的学问。余墨痕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大概知道纨绔公子们常把男儿志气寄托在玩鹰上,深闺怨妇们则常常养一只鹦鹉解闷。余墨痕跟这两类人交往不多,自然对这些鸟的种类和叫声都很不熟悉。 正经公卿世族出身的颜铮则完全不同。他自己虽然对遛鸟完全没兴趣,然而在贵胄之家多年耳濡目染,一听就知道那是鹦鹉在唱歌。 至于凌艾,她那声“母亲”一出口,便说明了这一路走来的许多事由。 余墨痕没有回头去看凌艾。她觉得凌艾此刻一定有些难堪。即便凌艾平日里是个相当坦诚的人,尴尬也绝对不是她习惯展现在人前的情绪。 颜铮却回了头。 电光石火之间,他绕过了余墨痕,一枪锁住了凌艾。 余墨痕立刻就有点无奈地看了颜铮一眼。颜铮和凌艾都是预备役中的拔尖人物,就算徒手搏击,水平也不相上下。何况他们此刻都有偃甲加身,凌艾甚至还占了武器上的优势。颜铮纵然是个男人,此刻可是一点上风都不占。 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竟然觉得自己能够制住凌艾? 颜铮对凌艾发难,莲花石阵中的凌夫人自然不会放放任不管,她身形未动,虚空之中却飞出一束长索,径直向颜铮而来。余墨痕心中一急,弩箭连发,硬生生把那亦真亦幻的长索钉在了墙上。 静立在不远处的元凭之此时终于开了口,“颜铮,你把凌小姐放开吧。” 颜铮仍保持着锁住凌艾的动作,“凭之你跟这女人对峙,看来实在辛苦得很。我纵然一时参不透此处的玄机,也断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隐患。” 余墨痕闻言,总算明白了元凭之的处境。 颜铮或许并不知道他与凌艾不分伯仲,又或许只是被男人们惯常自认拥有体力优势的错觉所迷惑,余墨痕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颜铮和自己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同。 元凭之的面色一直沉着而从容,与平日里并无差别。颜铮却立刻就能看出元凭之身陷困境之中。他对元凭之的了解,或许就和余墨痕对凌艾的信任一样深。 凌艾叹了口气,就道,“我若是有心与你们为敌,这一路上有的是机会。” 颜铮却完全没有被她说服的意思,“你那两枪,若不是侥幸被墨痕的弩箭击飞,原本会要了谁的命?” “颜铮!”余墨痕心头有些恼怒了,声调也难得地抬高了些,“至少其中一枪救了你的命!” 凌艾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颜铮说得对。”凌艾脸上露出几分愧色,“我是想叫那个衙役闭嘴。我怕他供出我母亲。我没想到我母亲就在这里等着我们。” “我的女儿,你不必如此。”莲花石阵中心的凌夫人终于开了口。与此同时,她身下的莲花竟然缓缓地转了起来,逐渐将凌夫人的正脸展现在余墨痕一行人面前。 余墨痕想起幻境中那张委顿的脸,心头立刻一紧。然而她自知此刻绝对不能露怯,只能逼迫自己睁着双眼直视过去。她却没能看到凌夫人的面容——这女人的脸上覆盖着一张彩绘的面具。 面具上所绘,正是图僳族传说中的赫摩棱女神。 难道凌夫人就是玄女娘娘? 凌夫人的声音如无波的古井,一点生机也无。“孟秋去世之后,我便已生无可恋,只想早日随他而去。凌艾,你一番苦心,所要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呢?若是我的名节,那便无需如此,因为我根本不在乎;若是你们凌家的名节,更不必做此无用功。你的父亲不肯与我和离,不过是为了照顾双方家族的面子。他心里只当我是个弃妇罢了。” 余墨痕听了个开头,便如遭重击,后面的话全都从耳边漏了过去。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向站在原处一动未动的元凭之。 她竟然从元凭之从容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种深沉的悲怆。 元凭之说老孟离京远游的时候,是否知道老孟已经去世?他那没事人似的一番话,究竟是为了安慰余墨痕,还是为了安慰他自己? “所以您便抛下家中一切,来到了此处?”凌艾问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刻意的平静。 经常使用同样的方式隐藏情绪的余墨痕,对此再熟悉不过。 她很为凌艾心痛,因为她知道这绝对不是母女之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人之将死,总要将世间的牵挂了一了。”凌夫人仍是那副淡漠的样子,“这段时间,我竭力将玄女教的影响力提升到如今的地步,总算给世间女子安排好了一个能够脱离男人折磨的去处,也算是尽了职责。” “凌夫人是女中豪杰,我一向颇为敬重。”元凭之道,“可是这话却未免托大了。” 凌夫人也不恼,只道,“你身为男子,不懂得世间女子的苦楚。” “想来凌夫人也不愿意多与我费口舌。”元凭之点点头,突然朗声道,“小余,你是个姑娘,你怎么看?” 余墨痕苦笑了一下。她素来不喜欢说话,可是心也里确实对凌夫人的行为颇有些看法。她想了想,就道,“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奇怪得很。凌夫人既然有心为女子谋一条出路,你这亦真亦幻的洞府,为何在衙门的地牢之中?我斗胆一猜,玄女教能有如今的声势,恐怕,与此处官府的纵容是分不开的吧?” 凌夫人只道,“想要完成宏大的目标,总得寻找一些来自外人的支持。”她这话一出,便是默认了余墨痕的猜度。 余墨痕就道,“这话纵然没错,但是玄女教的行径,却实在有许多矛盾之处。你们一方面号称以拯救世间女子为己任,要将她们从父亲、兄长、丈夫,乃至世间所有男子的强权中拯救出来;一方面又借助官府的权势扩张势力,随意取人性命,做出了许多违背法度之事。你们究竟是要推翻强权,还是要滥用强权?” 凌夫人叹了口气,就道,“即便是我女儿如此出色的人物,也得依仗着她父亲的地位,才能有如今的成就。” 余墨痕见凌夫人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嗤笑了一声。 她此刻并不想回头去看凌艾的表情。 凌夫人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身为母亲,居然三言两语就抹杀了自己女儿的努力。”余墨痕道,“我明白了。凌夫人,你如今所做的这一切的根基,始终脱不出男人的权威。可是世间女子所需要的,不是这样的救赎。” 凌夫人摇摇头,道,“既然身处于这个世间,有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委屈求全。最终能够得到一个好结果,便已经足够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结果。”余墨痕的话越说越顺,居然难得地生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你们所拯救的女子,一面要遭受父兄、丈夫压迫,一面又要依靠这些男人活下去;她们去了玄女祠,所依靠的又变成了玄女教动辄杀人的暴力和官府的暗中支持。说到底,她们始终都没能依靠自己。这算哪门子的救赎?” 凌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你是机枢院的人,是不是?全靠着你自己,你以为会有出头之日?” “我不明白凌夫人所说的‘出头之日’是什么意思。”余墨痕道,“我如今的确只是个不怎么出色的预备役。可是我不如颜铮,不如凌艾,都只是因为我还未锻炼出足够的实力。这种差距,并不是因为我是个女人,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家族背景。” “你可别说不如我了。”颜铮插嘴道,“我要是自己造一把千机弩,恐怕射不出这样的准头。” 余墨痕笑了笑,以示感谢,又道,“凌夫人,你倘若不信,我便与你赌上一赌。机枢院的卒业式将近,我也很想看看,到时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女人,是否也能够得到胜过一干男儿汉的成绩。”她一边说,一边牢牢看着凌夫人那张在她眼里如同纸糊的面具,“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也得请夫人莫要轻贱自己的性命,至少活到那个时候,与我做一番见证。” 【第九十六章】罪女 “跟我打赌?”凌夫人枯槁如死灰的声音,显露出了一层略有些癫狂的底色,“就凭你?” 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掐了掐手指。她突然发现这事情有点难办。凌夫人显然是个笃信权威的人,而余墨痕自己,即便本事不小,目前仍然是个没有卒业的预备役。 她提出来要跟凌夫人打赌,完全凭的是自以为的正义和一腔孤勇;但是,倘若凌夫人拒绝接受她的逻辑,这种行径看起来的确有点可笑。 余墨痕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握紧了千机弩。她这样做,一方面是于忧惧之中不自觉地对手中武器产生了一点依赖之心,另一方面,也是生怕自己一时冲动扣动了扳机。 为今之计,难道只有强行动武? 她知道自己决计不愿如此。无论如何,对方都是凌艾的母亲。余墨痕自己是个一直活在丧母之痛里的人,但凡还有一点机会,就绝对不肯让挚友也遭受同样的命运。 “凌夫人,”颜铮插嘴道,“你又打算如何呢?眼下这个局面,硬要拼一拼的话,似乎我们这边更占上风。”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没有放开凌艾。 被他死死卡住的凌艾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母亲,你们这样子对峙,我实在觉得很为难。” “为难?”凌夫人难得地笑了一下,“看来你还是有点良心的。我到底还没有白疼你一场。” 余墨痕闻言,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她想了一想,还是开了口,“夫人这话实在有失公允。我一个外人,也觉得凌艾这些年来替你承担了太多的责任。站出来向老孟……向元孟秋前辈道歉的是她,从来到这里开始就一心维护你的也是她。您对自己的女儿,着实刻薄了些。” “墨痕,”凌艾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颇有些犹豫,“别说了。” “你跟元孟秋道歉?”凌夫人的声音却立刻尖厉了许多,“你凭什么去跟元孟秋道歉?你想叫他恨死我?”她话音未落,莲花的枝蔓便再度于虚空之中显现,直冲凌艾而来。 这虚空中的幻象,看来竟是由凌夫人的心念所决定的。 既然同样的情况曾经发生过,余墨痕的反应就变得及时了许多。这一次,将那诡异的枝蔓击落,她只用了一箭。 这个小小的成果使她心头一喜。 就在此时,元凭之终于以一贯沉稳的姿态加入到了这已经有些混乱的局面之中。“凌夫人,我父亲并没有记恨过你。”他悠悠地叹了口气,“他总觉得此生负了你太多,到死都念着你的恩德。逝者长已矣……即便是为了我父亲临终时的一点希冀,也请凌夫人不要再如此自毁了吧。” “孟秋他……”凌夫人那张带着面具的脸,慢慢地随着身下的莲花石台一起转向了元凭之,“他最后说了什么?” “父亲最终自戕,是因为自认为他这一生过得实在荒唐,明明一生为本心而活,却负尽了诸多师友。他觉得自己戕害徐先生至此,罪孽深重,所能做的唯有陪徐先生一死,好叫徐先生黄泉之下,不会太寂寞。”元凭之面对亲人的死亡,态度要比余墨痕坦然得多,“对于凌夫人你,父亲最后的愿望,是你们两人生生世世都不必再复相见,彼此因纠缠而所受的苦楚,今后无论生死,都不要再发生。” “他不肯见我。”凌夫人的气势低了下去,“他到死都不愿意见我。” 余墨痕忍不住道,“其实所谓黄泉、鬼神之事,又有谁知道是否当真存在呢?只有活着的人,才拥有更多机会。夫人你是长辈,总该比我这个不懂事的小辈看得明白。” 她这番话说得其实很没有底气。毕竟,是她亲手杀了徐夫子,从而间接促使老孟放弃了生命。倘若凌夫人知道了此事,一怒之下,会不会跟她拼个你死我亡? 可是面对了许多人的死亡之后,余墨痕越来越觉得,有许多或许可以改变局面的话、能够逆转局势的行动,在还来得及去说、去做的时候,就绝对不该因为担心风险而压在心中,徒然留作将来后悔的材料。 何况他们此时面对的风险并不是完全不可控的。元凭之纵然目前仍然受制于凌夫人,可是凌艾既然全然没有偏帮的意思,余墨痕自己和颜铮在这里为元凭之助拳,合三人之力,似乎的确如颜铮所说,略占一点上风。 并且,这种优势还不仅仅体现在战斗力上。 凌夫人一方面已近疯狂,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已经到了狠厉的地步;另一方面,这种癫狂,也暴露出了她的心境已然有所动摇。 余墨痕他们则不然。 即便是颜铮这个行动派,也绝对不希望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身怀利器却保持着恻隐之心,这是王道;在这种尤其考验心境的战局之中,是有着绝对的优势的。 她此刻要做的,就是乘胜追击,逼迫凌夫人做出最后的决断;一旦没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放任凌夫人沉溺于她自以为自洽的那一套逻辑当中去,再要翻盘,可能就很难了。 “凌夫人,现在咱们左右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我心里有个疑问,不如就此提出来,向你求一个答案。”余墨痕面上故作轻松,心中却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夫人既然认为,在如今这个世道之中,要做成出人头地的大事,就必须借由有权有势之人的帮助,那么夫人你作为一个背后有庞大的家族支持的人,丈夫在帝都也有相当之高的权威,你又为何要屈居在这地牢之中,偏要从并不富庶的西南起步?” 凌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是寒门出身吧。若是我的女儿,绝对问不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余墨痕也不恼,只是坦诚地笑了笑,“不仅是寒门,简直与无根的野草无异。” 元凭之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余墨痕的笑容还没有收回去,索性全递给了元凭之。 这人究竟是可怜她的处境,还是被她触动了自己原本就是孤儿的身世? 她和元凭之,原本该是很相似的。 余墨痕稍微花了点力气,把这些分心的念头暂时忘记,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凌夫人身上。她其实并没有期待凌夫人给出多么详尽的答复。她真正希求的,只是能够找到一个突破口。 她没有想到,精神状态相当不稳定的凌夫人,此时竟然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拥有权势的家族,提供庇佑的同时,也有重重的限制。我的父兄宁愿我是个受人摆布的木偶,我的丈夫则希望我是个端正雍容的玉瓶,摆在厅堂之上赚点门楣。”凌夫人说起这些事,又恢复到了之前那副死灰般的态度,“我纵有一身的本事,在帝都也没有用武之地。” 这一番话,说得让余墨痕也很是唏嘘。 “再者,”凌夫人又道,“玄女教的基业本身就在此处,我也没有强行把它移到帝都去的道理。” 余墨痕一愣,就道,“难道夫人不是玄女娘娘?” 凌夫人失笑,反问道,“我怎么会是玄女娘娘?” 这事情实在出乎了余墨痕的预料。她正欲继续询问,忽然听到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 凌夫人此时初初平静下来,最受不得这种刺激,立刻就道,“你们竟然带了伏兵?”她说话之间,身下的莲花石阵便一并转动起来,连同角落里的元凭之,都给移了位置。 余墨痕急得不行,正欲解释,凌艾已经替她开了口,“来的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现在过来的是谁,我心里虽然能猜到,却绝对没有与他们商量过。” 她这话说得很是奇怪。余墨痕回头去看凌艾的表情,就看到那一群人已经转过了拐角,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领着几队偃甲兵、全副武装而来的,竟然是许久没有见到的机枢卿大人。 “原来是你?”凌夫人这样说着,语气里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 “我原本也不想来的,”凌竟丞苦笑道,“可是既然是我自己的家事,我还是亲自来处理得好。”他说着,便喝令第一排偃甲兵让开,露出了后边被五花大绑的几个圣女。 其中竟然就有余墨痕亲眼见到被乌鸦啄伤脖颈的那一位。 “孙福嘉。”林竟丞口中所呼,应该是凌夫人的闺名。看来在这件事上,他们夫妇二人是要划清界限了。“你玄女教的教众,已经尽数被我们所擒。你还要殊死抵抗吗?” 凌竟丞的到来,绝对不是余墨痕能够预期的事情,也不是她所希冀的事情。 但这位机枢卿大人,以玄女教所依仗的圣女的性命相逼,使得凌夫人收了手。这无疑一种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余墨痕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 她只能不再说话,也不再有所行动,从一个战士彻底变做一个观众,眼睁睁地看着机枢卿大人收拾残局。 直到重新回到地牢的入口,机枢卿大人才终于想起了她的存在。 “凌艾、余墨痕听令。”凌竟丞道,“自今日起,革去你二人官职,保留预备役身份,即刻回到机枢院,留院察看,如无命令,不得外出。” 【第九十七章】王女 余墨痕完全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竟丞不是个徇私枉法之人。即便余墨痕此刻站在凌夫人的对立面,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将她革职。 何况,方才以诸位圣女的性命和层层枪炮威胁凌夫人的,难道不是凌竟丞自己? 更叫她想不通的是,凌艾是凌竟丞的亲生女儿,居然也惨遭了相同的待遇。 余墨痕对凌艾和凌竟丞之间的父女关系是有信心的,所以她选择暂时保持沉默,听从凌竟丞的安排。 这位机枢卿大人的话说得很严重,可是真正操作起来,倒是并没有如何为难余墨痕。 他虽然要求余墨痕和凌艾卸下偃甲,跟千机弩火绳枪这些武器一并上缴,却又把她们两个送上了泛日鸢……有哪个突然遭遇降职的预备役能坐泛日鸢回帝都去? 泛日鸢是凌艾来时乘坐的那一座,在这个时候原本已经该回帝都去了。可是因为颜铮把操纵泛日鸢的家臣都临时派去拖住里正府上的衙役了,无人管理的泛日鸢只好静静地等在院落之中。 颜铮这种旁逸斜出的任性做法,其实显然已经违反了军纪。可是凌竟丞听说了此事之后,居然没有因此责罚颜铮,而是直接指派颜铮押着余墨痕和凌艾,以最快的速度回帝都去。 这样一种不明不白又过于随意的处理方式,实在不是做事向来清楚明白的机枢卿大人会做出来的事。 颜铮说过,他是有本事驾驭泛日鸢的;余墨痕自己则能够在一个对时之内把泛日鸢拆成一地零件,再用两个对时完完整整地组装起来。她即便没有亲自坐进过驾驶舱,在对泛日鸢的结构熟悉到这种程度的情况下,倘若要临时发难夺走这架机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凌大人就不怕他们携带这座内藏长枪短炮、攻击力惊人的超重型机甲逃跑? 进了泛日鸢的舱室,只剩他们三个人的时候,余墨痕才终于有机会跟凌艾说上话,“凌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凌艾显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猜测道,“有时候,把人放在囚笼之中,是为了保护她们。父亲此举,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颜铮一脸不置可否的神情,难得地没有再说出什么火上浇油的言论,只是将手一抄,笑道,“我也觉得凌大人没有恶意。不过他既然不肯说这事情的道理,我也没有理由全心全意地替他尽职。二位,你们要是想合力把这架泛日鸢劫了,我大概也是没有招架之力的。” 余墨痕虽然心中忧虑重重,听到这话,也觉得有点好笑,她看了颜铮一眼,就道,“我得先谢谢你的支持。不过我和凌艾两个,目前还没有什么大碍,懒得改变局面,也就不用再给你添上一个‘连余墨痕都打不过’的名声了。” 她这也是实话。如今没有偃甲的助力,完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她自认应该是和颜铮存在一些差距的。 凌艾却道,“真要打起来,你们两个谁胜谁负,倒也未可知。” 余墨痕对自己的实力还没有自信到如此程度,听得此言,不由愣了一愣。凌艾却好像只是随口一提,话锋很快又转向了别的方向,“依我看,咱们最好先遵守我父亲的命令,回帝都看一看情况。我虽然不知道父亲在想些什么,不过咱们两个突然被降职,恐怕和我母亲有关系。” “这还用说?”颜铮无奈地笑笑,“墨痕和凭之来收拾玄女教,最后却欺负到了你母亲头上,你父亲寻个由头,把你们从此事中抽出去,也是理所当然。” 余墨痕也觉得颜铮这话不无道理。 凌艾却摇了摇头,“我所说的有关系,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解释道,“你们或许也想得到。徐先生、元先生两位前辈去世的时候,我母亲受了很大刺激,于是就失踪了。” 余墨痕不由叹了口气,面上不禁露出了些许愧色。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失手杀了徐先生,才引出了这许多祸事。 颜铮看了她一眼,突然插话道,“大多数时候,咱们能够守住的只有当下,后果实在很难预料。你毕竟是为了救凭之的性命,不需要自责。” 余墨痕有点失措地拍了拍脑袋,道,“怎么连你都知道这事了?” 老孟毕竟是从机枢院除了名的人,与他有牵扯的事情,机枢院中人都尽量不会提起。即便出了人命,余墨痕也以为此事会被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压下去,却没有想到,颜铮这个身在局外的人也知晓了。 颜铮却好像并没有把这些事当做什么禁忌,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莫名其妙给关了那么久的禁闭,出来之后好像死过一次一样,是个人都会关心的吧。”他飞快地瞥了余墨痕一眼,道,“所以我就去问凭之了。都知道你们俩最熟。” 余墨痕越听越无奈,只觉得颜铮怕是对她有什么误解。她纵然一直希望能够和元凭之亲近,却时常觉得自己和元凭之中间有嘉沅江那么宽的距离,永远都越不过去。 凌艾对他们笑了笑,又继续道,“我母亲失踪之后,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父亲私下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知道母亲很早以前与玄女教有染,由此才推测出母亲或许在南方。之后不久,就有了玄女教突然作乱的事情。” 余墨痕点点头。凌夫人自己也说过,因为生了死志,才专程来尽最后的职责,将玄女教发扬光大。 却不知道她那“最后的职责”究竟是什么。 凌艾说起这些事情,表情里全是为人子女不得不承担责任却无力回天的无奈,“父亲不好亲自出面,才请托了老陆先生,老陆先生则表示刚好想把你派出去走走,于是辗转将此事托付给了你和凭之。他自己则派了人暗中观察,以防双方有不测。” 余墨痕心道,陆谌果然是把她派出来散心的。陆谌找了那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因为她和元凭之对蚩鲁山一带的传说最熟才把他们俩派来……原来根本就是个幌子。 她想了想,就道,“我先前还觉得奇怪。元将军和我前一天陷入困境,后一天你和颜铮便赶来了。现在看来,该是元将军直接把求援的报告递给了凌大人的暗探?” 余墨痕能够想到,她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任人摆布,元凭之却绝对不会如此。他一定察觉到了凌大人在幕后的操作,只是没有告诉她罢了。 “正是如此。”凌艾点了点头,“不过你们也大约知道,我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不太好……父亲总不想亲自插手,所以就派了我来做援兵。至于颜铮……”凌艾突然笑了一下,看一眼颜铮,就道,“他一听说我要来找你们,就主动请缨,非要过来帮忙了。” 颜铮把脸别向一边,却藏不住同样红起来的耳朵。他作出一副漠然的样子,道,“我是早就看出此事有些问题,担心你凌大小姐徇私枉法,对凭之不利,才专程过来看看。” 凌艾戏谑地挑了挑入鬓的长眉,道,“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么关心凭之?” 余墨痕心道这话好像不太对劲,连忙尴尬地咳了一声,就道,“照你这么说,凌大人应该是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 “不错,”凌艾答道,“所以我猜测,应该是帝都出了什么变故,我跟你都牵涉其中。父亲万不得已,才亲自出面解决此事,又寻了个由头,尽快把我们两个送回帝都去。” “这可就奇怪了。”颜铮道,“你们两个除了都是姑娘家,简直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一同参与了打击你母亲的任务,又怎么会同时遭到如此严重、又没有道理的责罚?” 余墨痕也觉得颜铮这番话不无道理。论及家世背景,官职军衔,甚至自身的声望,她跟凌艾都绝对不是一个等级。 虽然她们两个实力上的差距明显在缩小,可是余墨痕因为并不擅长表现自己,所以在机枢院的众多预备役中,看上去很不出挑。凌艾则是从入机枢院起,就没有跌下过任何考核的头名。机枢院分派给她俩的任务,也很少有一致的时候。 善解人意如凌艾,念及这些真实存在的差异,也说不出什么鼓励余墨痕的话来。他们想了一路,都没有什么头绪。 直到回到帝都,余墨痕才惊奇地发现,居然真给颜铮说中了。 余墨痕去一趟南方,一个月都不到,帝都已经换了人间。 事情的开端,是那位广受赞誉、也给朝野带来了巨大影响的长公主,突然失势了。 大齐帝国对于女人的态度,并不比图僳人好上太多。机枢院、兵部这些地方会出现女子的身影,很大程度上,都是拜那位据说风华绝代的长公主所赐。是她以自身的德行,向大齐的子民展现了身为女子所能够做出的成就;也是她花了巨大的力气推动朝廷改革,才给了女子和男子一同为朝廷做事的机会。 虽然现在能够真正入朝的官员中,并无任何一位是女子,对于大齐帝国而言,长公主所带来的种种变化,也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可是长公主在完成这些事的同时,也与野心、权势这些东西沾上了关系。这显然不符合整个帝国对女子的期望。 长公主皇家贵胄的身份给了她许多庇佑,但终于有一天,就连皇室,也不再能够容忍她的种种作为了。 皇室的事情总会层层隐瞒,传到余墨痕耳朵里,再多的内幕也就剩点渣子了。余墨痕听到的那一点消息,就是长公主被认为犯下了谋逆之罪,如今已近收押于监牢之中,正在等待最后的判决。 这位公主的影响力实在巨大,所以她的失势,便如同偃机当中最为核心的机件崩溃,引发了朝野上下一系列的变化。 其中之一,就是拥有官职和军衔的女子,统统要被剥夺这些本该与女子无缘的职位。帝都的女官们,全都要被这种粗暴而无稽的处理方法,打回低人一等的原形。 余墨痕只觉大事不好。 她辛辛苦苦拼来的这一切,可能都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潮卷走了。 【第九十八章】相拥 余墨痕做小都统的时候,总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头衔,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直到失去了这一层官职,她才发现这个头衔无形之中帮助自己挡开了多少阻碍。 她如今只剩一个预备役身份。就连这个身份,也更像是机枢院为了不叫她无家可归而特别赠与的恩赐。因为她如今的权限,简直比刚刚入院的时候还不如。 她人还在机枢院里,那枚钥匙牌却已经给人收走了。余墨痕进出都很不方便,情况如同软禁。 从前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元凭之至少会搭一把手,帮点小忙。可是这一回,元凭之并没有跟她一道回来,之后也不知道去了何处。余墨痕如今自顾不暇,也不好打听他的去处。只有一回碰见颜铮,她才听说元凭之主动留在了南方办别的事,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到机枢院了。 好在陆谌毕竟是她的师范,对她这个门生也还记挂。他有心帮忙,想了许多办法,最后终于拨出了一间原本充作禁闭室的屋子给余墨痕暂住。 这间临时拨出来的狭小屋子不比其他的地方,并没有机枢院惯常使用的那种燃烧千岁金的昂贵汽灯,关上门便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余墨痕住在里面,只觉得又回到了之前关禁闭的那段时日,想起那时发生的惨痛经历,连着做了许多天的噩梦。 而即便是原本几乎全部对她开放的机枢院内部,如今对她的态度也不再友善——包括平日里大家只是用来训练的小摘星台在内,但凡是涉及技术机密的地方,余墨痕都不再能独自入内;从前能够随意调用的偃甲,如今则全都被划为了“越级使用”,需要层层申报、逐级审批,才有机会拿到手——不过她如今也没有什么需要这些东西的机会了。 凌大人的命令是“留职察看”,在此期间,余墨痕绝对不会有上战场的机会,就连需要使用兵部的校场完成的实训都不能够参加。囿于这重重限制,她的轮值也几乎已经暂停。 余墨痕去南方调查玄女教之前,也算是个崭露头角的预备役,包括陆谌在内的几位前辈,或多或少都布置了些有意思的任务给她练手。就连一开始看她极不顺眼的施老,也渐渐对她青眼有加。余墨痕原本不太擅长冶炼,然而施老有心培养她,也挑了任务给她做。此外当然也有她擅长的偃甲改装。其中有一个任务是陆谌亲手拨给她的,给了她自由设计的权限。虽然规模不比她随手改出来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却也是个很有实用价值的小机件。 然而如今,这些从前让她投注了许多心血的任务,不论之前完成了多少,都不再属于她了。身为女子的余墨痕既然没办法得到完成这些项目需要的材料,朝中也停止了给这些由女性军官经手的任务拨款,她就不得不抽身而退。 至于这些心血之作最后转到了谁手上,或者不得不就此中止,余墨痕不得而知,也没有心情去了解了。 到最后,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纸头工作会交到她手上。而这类工作,即便是当年身为杂工、对偃甲之学只有一个粗浅概念的余墨痕,都能够毫不费力的完成。 既然无法为机枢院创造价值,余墨痕的薪俸也给降低了不少,勉勉强强能够满足温饱,再要有什么别的花费,立刻就有些捉襟见肘。 这倒也没什么,余墨痕心道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杂工;何况她穷了那么多年,从前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日子里,也认认真真地坚持过,所以怎样都能够活下去。 所以有从前对她印象不错的前辈、同期,向她表达惋惜和同情的时候,余墨痕只是微微笑一笑,摆一摆手,说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少有的几个嫉恨过她的男人,当着她的面说些风凉话,余墨痕依然只是微微动一动嘴角,默默避开就是了。 对于自己所表现出来的坚强达观,余墨痕还算满意。 直到有一日,余墨痕按照遭遇降职以来的惯例,大清早爬起来做些洒扫的工作——其实现在这种处境,不论是什么时候起床,迎接她的都不过是一片黑暗罢了。 她重复着打扫的动作,感觉到自己的心如同古井一般的平静。然而一路打扫到小摘星台的门口,看着那扇不再为她打开的大门,余墨痕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了一滴泪水。 这滴眼泪吓了她自己一跳。她生怕有人看见,赶紧伸手去擦,却又不慎把灰尘揉进了眼睛,眼里痛得很,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眼眶顷刻间便红了一圈,泪水决堤似的愈流愈多,从她那张因为久居地下而日益苍白的脸上淌了过去。 这些日子以来,她强行堆出来的那个坚强随性平静从容的壳子,终于在这眼泪的冲刷之下令人猝不及防地崩朽了。 突然露出本相的脆弱、焦虑、迷茫、无助,一齐用上了余墨痕的心头。她生怕自己的理智被这些心绪裹挟而去,只能难为情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袖子里。 比起人生中所要面对的种种困境,自身的软弱,其实要可怕得多。 余墨痕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呼唤自己趁着没人发现快些站起来,快些离开这里,快些处理掉那些无用的心绪……可是她的心仿佛已然被这一切死死地钉在地上,就如当下的处境一般,全然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停了下来。 余墨痕当然不希望叫旁人看见现下的窘状,可是她一直都表现得比这些土生土长的齐国人更加有礼貌,此刻绝对不能够不理不睬。她只好使劲在衣袖上蹭了蹭,抬起一张泪痕阑干的脸,对着来人挤出一个写满“我没事”“我很好”、除此之外毫无实质的笑容。 在不怎么相熟的人面前,她自信,自己还是有本事将这个笑容一直维持下去的。 可是她抬眼看见的,却是颜铮。 颜铮叹了口气,用跟她相同的姿势蹲了下来。这个一贯意气飞扬的少年人皱着眉头,也不看她,只道,“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笑起来这么难看。” “我……”余墨痕一开口,好不容易强行忍住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 她简直要给自己逼到崩溃了。这些恼人的眼泪怎么永远都擦不完? 颜铮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并没有扭头来围观她的窘况。 余墨痕心里怀着一点感激,把头转向另一边,道,“让你见笑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掺进了许多哽咽,破碎而喑哑,几乎不可闻。 可是她眼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说着便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机枢院的氛围不比慵懒的讲武堂,早起的人不少。颜铮既然路过,之后肯定就会有更多的人。余墨痕督促着自己赶快离开这里。她的眼泪纵然一时止不住,却也决计不能在人前哭个不停。 颜铮却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冷淡地看了余墨痕一眼,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飞快地将她揽进了怀里,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余墨痕完全没有预料,当下便愣住了。 她推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哑声道,“你做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苦。”颜铮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点情绪都没有,仿佛只是陈述着某种事实,“在我面前哭没有关系……其实在谁面前都没有关系。不丢人。你不要怕。” 他一句话说完,又鼓励似的拍了拍余墨痕的后背,随后便轻轻将她放开,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余墨痕站在原处,怔怔地看着颜铮飞快消失的身影,突然留意到,这个平日里飞扬跋扈、从来不知道羞赧为何物的家伙,好像两只耳朵都红了起来。 这家伙的动作如此之快,难道其实是在逃跑? 余墨痕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突然笑出了声音来。 她之前一直没有办法处理掉的那些眼泪,遭了这一出,居然也生生被颜铮这些奇奇怪怪的举动唬了回去。 颜铮的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是他最后那句“你不要怕”,依然不依不饶地在她耳边回荡,经久不息。 余墨痕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幸运的人。 在哀葛的时候,卫临远还是个跋扈的纨绔子。可是他自从与余墨痕相识,每每只称赞她聪明灵光、脑子好使,从来不曾嘲讽她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杂工贱役。 元凭之当时已然是帝都来的将军,春风得意,人人吹捧,却居然留意到了余墨痕,不仅给了她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还自始至终一直给予她巨大的帮助和鼓励。 还有涂廉,还有凌艾,还有郎旺,还有最终不幸遭余墨痕误伤的徐夫子……甚至那个人鬼莫辩的弋小艄,都曾经教给余墨痕许多在别处学不到的水上偃甲知识。 她纵然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苦楚,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从偃甲之学的道路上退出;她的身边也始终有人出手相助,推着她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坚持下去。 如今即便命运跟她开了一个略有些严重的玩笑,可她本人还好端端地呆在大齐帝国偃甲之学的最高学府。她如今纵然只能做些洒扫整理之类的工作,可是小摘星台、天工炉、览荒卫所这些地方的大门,总有对她开放的一天;即便她一时等不到,实力抵得上小半个机枢院的师友,如颜铮、陆谌,也都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一个人能够有如此的运气,还要对人生苛求些什么呢? 余墨痕摸了摸自己给泪水刺激得有些发痛的脸庞,突然决定不再躲回自己那间狭窄的禁闭室去了。 她身上没有受伤,脑子也还好使,最重要的是,热爱偃甲之学的心意也从来不曾丢失。 此时不奋起,更待何时? 【第九十九章】支持 余墨痕的心神一旦振奋起来,便再没有过退缩的打算。 首先,她决定尽量少回到那间充作居所的、过于昏暗的禁闭室去。 这间极其狭窄的禁闭室里,只能以一盏力有未逮的烛火临时照明。恐怕没有人比余墨痕更清楚,长期呆在黑暗里的人,心中会生出多少恐惧和倦怠。这些作祟的小鬼,要将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些许自信吞噬干净,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她在哀葛的时候,只需要一盏同样细瘦的烛火便能够坚持下去,看似坚韧不拔,其实也是因为她那时既贫穷又无知,并也没有太多的奢望。彼时的余墨痕,所能想到的不过是偷听几节讲演,围观几次操练,抄录几本图谱,巴望着能够仗着这些偷学来的本事,不要再走她父母的老路。 如今却不一样了。余墨痕重返偃甲之学的愿望,已经不是一盏烛光就能够支撑得起的了。 好在机枢院还有许多亮堂的去处。尽管机枢院的主体部分都在地下,处处不见天日,但毕竟有大量的汽灯交相辉映,许多地方都亮如白昼。光和热总能让人联想到生命力,因此都是能够催人奋进的东西,它们可以帮助余墨痕保持清醒和自律。 再者,余墨痕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她如今只剩一点少得可怜的权限,因此非常依赖机枢院内众多偃师的帮助。 情势所迫,余墨痕必须逼迫自己放弃了一直以来尽量不去麻烦别人的作风。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的性格和习惯,恐怕比努力读书还要艰难得多;但她终究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到了。 她不断奔波于机枢院的各个角落,强迫自己摆出一张足够真诚的笑容,尽力去和每一个认识的人交谈,心中希冀着那些从前有过交情的师长和朋友们不要把她如尘埃一般淡忘。 她腆着脸一遍遍去求陆谌,把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机件设计任务要了回来——她多方打听,才知道因为她降了职,这个任务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接管,因此一直搁置着。这对于几乎失去了用武之地的余墨痕来说,真是一根难得的救命稻草。理想因为远大而略显缥缈,督促人前进的大多是这些有足够详细的目标可循的实际工作。 陆谌毕竟身居机枢卿候补,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某一道并不为人所知的政策不愿意把余墨痕从前拥有的权限还给她,陆谌也没有办法网开一面。 这种时候,余墨痕选择去找颜铮。 第一次去求颜铮的时候,余墨痕心中其实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颜铮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的确成功地表达出了鼓励的意思;然而反应迟钝如余墨痕,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一点点不对劲的苗头。 比如说,颜铮那对突然泛了红的耳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余墨痕踟蹰了很久,决定强行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种错觉——颜大少爷天纵英才,再加上家财万贯,至今好像还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何况这些真正意义上的富家子毕竟有着拿钱堆出来的品味,应该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又怎么会看上柴火妞似的余墨痕? 把这一层按了下去,余墨痕心中道德上的负疚算是勉强平息了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越是她珍视的人,她越不愿意去麻烦对方,总感觉自己像是在利用彼此之间长期积累的感情,心里始终过不去。 可是如今,最能够帮到她的,或许就是颜铮了。 朝廷上下打压女性军官的同时,为了证明“朝中并不需要女子”这一条残酷到不能明言的核心观点,急于竖起一批男子的榜样。这种时候,机枢院推到前面的人,自然就是颜铮。毕竟人人都认为,颜铮除了凌艾之外,便再没有任何一个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颜铮这个少年英才的形象,如今所代表的,是帝都男人们的尊严和颜面。 他如今的得意,甚至远远超过了当年同样作为新秀出现在帝都的元凭之。元凭之原本是孤儿,家中遭逢大难之后,又不得不重新捏造了一层身份,单单论及出身,实在不能算是帝都贵族阶级中的一份子。而颜铮,却是实打实地出自世族名门。 整个帝都如今的风气给予颜铮的偏爱,很快演变成了一种变相的纵容。 他在机枢院原本就是予取予求,出一趟远门,带上泛日鸢的都是自己的家臣。然而他如今的权力显然又更上了一层楼。 比如,以他原本的官衔,其实是没办法自由地调用泛日鸢这种等级的偃甲的。即便他背后的家族有心相助,也至少要在形式上走一道程序,由机枢卿和兵部共同给出批准。 如今的颜铮却几乎不受这种限制了。他只需要向兰台秘书报备,便可以真正意义上自行调用机枢院的一切偃甲、机件、图纸。 换而言之,偃甲之学的宝库,至少明面上全部向颜铮开放;大齐帝国最尖端的技术,对于颜铮来说,几乎已经不存在任何秘密。 而余墨痕从中嗅到的机会,就是她能够通过颜铮,借取到她这段日子始终没有办法获取的种种资源。 余墨痕也知道,不论从他们两个任何一方考虑,这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作为男子的楷模被推到台前的颜铮,背后却偷偷扶持着一个被朝廷的旨意生生扔到谷底的女人,这种做法显然有违朝廷这些时日以来的精神,倘若被旁人发现,还不知道会给颜铮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余墨痕去求颜铮的时候,也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自己的这些顾虑,更明确地表示,倘若颜铮不愿意相助于她,她心中也绝对不会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以余墨痕如今的处境,她也实在没有那个资格。 颜铮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帮忙。 “对于你和我……还有凌艾,对于我们来说,如今的境况,并不是一场公平的游戏。”颜铮的解释堪称掷地有声,“如果朝中当真需要证明我们这些男人具有压倒性的实力,就必须把男人和女人放在同样的条件下参与竞争。如今我所获得的种种优待,反而透露出大齐帝国对它所依赖的男人并没有什么自信。” “这话说得实在很悦耳,”余墨痕心悦诚服,却又急急地伸出手,隔空掩住这个仗义执言的狷介少年的嘴唇,“可是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有话直说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啊。” 颜铮顿了一下,然后隔着衣袖握住了余墨痕的手腕,将她的手轻轻拨开了一点,“朝中如今既然给了我自由说话的权利,倘若为了明哲保身而不去使用这种权利,岂不是一种辜负?” 余墨痕一面点头,一面赶紧把她一时冲动伸出去的爪子收了回来。 颜铮也放开了自己的手,目光对上余墨痕的眼睛,直直地看了她一眼,才道,“而且我实在很为你不平,以你的本事和抱负,根本不应该受到这种束缚。如今我既然能够帮上一点小忙,自然乐意效劳。” 余墨痕所能表达的,唯有一个谢字。 她毕竟已经遭受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冷遇,非常清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如颜铮一般,有实力、也有意愿帮助她。 凌艾是她自进入机枢院以来最为亲密的朋友。然而时势使然,凌艾这样有家世背景的女子如今反而遭受了最大的阻力。朝廷恐怕唯恐这些有实力的女人成为下一个长公主,不断对帝都的贵族们施压,逼迫他们让家中近些年来已经逐渐脱离了笼中鸟地位的女眷统统回到牢笼里去。帝都依旧欢迎有才情的女子,但更加欢迎她们成为以才情做嫁妆的金丝雀。 回到机枢院之后,凌艾便已经不知去向。过了很久,余墨痕总算得知凌竟丞已经按照朝中的意思,把他这个十一二岁就能上战场的天纵英才的女儿关在了家里。余墨痕只希望,以凌家本身所能够提供的种种不输于机枢院的教育,凌艾在偃甲之学上的追求不至于遭受太多的阻碍。 至于元凭之……说来也奇怪,元凭之没有跟他们一同从西南一带回到机枢院;自那之后,余墨痕也没有见过他。 余墨痕心中对这位最初的贵人总有许多的牵挂,她一个人纠结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去问了颜铮。 颜铮却只说元凭之是直接接到了新的任务,耽搁在了外地,一时没有回到机枢院;再多的细节,颜铮就不肯告诉余墨痕了。 最终真正说出了元凭之去处的,却是陆谌。 陆谌纵然身居高位,却也受到了帝都近日这股扼杀女子权力的风潮的打击——或许是为了照顾陆谌的面子,他的妻子锦娘没有遭到降职,但是实际上也赋闲在家了,完全没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失去了锦娘这个最为有力的助手,陆谌手头的许多工作,做起来都不如从前顺利;心情也眼见着不如从前愉快了。 所以,有一日余墨痕借着闲谈跟陆谌汇报近日的进展的时候,陆谌心生许多感慨,便又将锦娘这位贤内助夸了一顿,并且回忆起了这段一开始并不为人看好的婚姻带给他的种种助益。 末了,陆谌慨叹道,“婚姻大事上,我和阿锦也算是克服了重重阻力,没想到人到中年,又遭了这样的劫难。好在阿锦的性格一向疏朗,总该能够平安度过去。”他这般诉说着,突然提起了元凭之,“不过,于婚姻大事上,凭之可比我们还要另类得多。” “我听说过。”余墨痕略有点苦涩地道,“元将军有一位未婚妻子……两人虽然身份悬殊,但毕竟是因为绘画的爱好而相识,也算是同道中人。” “我们还从未见过有人如他那般执著。”陆谌笑着摇了摇头,“这不,他寻了个机会,又跑到嘉沅江上去了。” 【第一百章】挨骂 听到这个消息,余墨痕倒是没觉得意外。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各人也有各人的追求。 余墨痕身为女子,异族平民出身,既无家族支持,也没有像锦娘一样嫁给一个偃师,却偏偏选择了直接闯入整个大齐帝国对她来说可能最难进入的领域。但她既然决意要在偃甲之学这个最尖端、最复杂的领域做出建树,那么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绕开这种种困难的。 这些困难必须由她来承担,却显然并不是她的错。整个帝国的风气、习俗、文化,对于女子的轻视,对于权势的追捧,早在余墨痕出生以前,就已经统统虎视眈眈地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站在这一切面前,余墨痕不过是时代洪流之中的一只蝼蚁;她想要成功,这一生便只能拼搏,绝不能退。 某种意义上,元凭之跟她的处境很有些相似之处。 元凭之的确有一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譬如说,先后抚养、教导他的人,都是偃甲之学上的天才。这样的成长环境,当然对元凭之如今的成功有所助益;可是另一方面,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也同样有求而不得的痛苦。 嘉沅江如何宽阔,江水也有拍涌上岸边的时候,江山船却注定漂泊。几个家族之间的纠葛,连同大齐帝国几十年前生灵涂炭、流血漂橹的历史,加在一起,便将嘉沅江拉扯成了一条天堑,把年少得志的元凭之和身为罪臣之后的柴静流,生生分隔在了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之中。 余墨痕虽然不爱说话,机枢院的人也大多知道,这个寡言的女孩子所追求的是偃甲之学。元凭之却不一样。他明明白白说过,他的追求,是江山船上的女画师。对于元凭之来说,再高的官位和军衔或许都没有意义,因为他一日在朝中任职,一日便不能迎娶柴静流。他如今唯一能够做到的,恐怕也只有每每趁着奔赴南方完成使命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去嘉沅江上与心上人会面。 有人拼尽全力,是为了自尊;有人深谋远虑,是为了爱情。 出于这些相似的困境和周折,余墨痕很能够理解元凭之那些不能明言也无人可诉的痛苦。可是她自己心里面,其实也不好过。 元凭之已经成了她人生里绕不过的一部分。他们是有实无名的师徒,是出生入死的搭档。更加无从回避的事实是,他是她最初的贵人,谈笑之间,便将高不可攀的偃甲之学的大门为她打开;而她恩将仇报,错手间接导致了他父亲的死亡。 或许因为被这样的感受侵袭过太多次,余墨痕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痛苦。 所以陆谌提起元凭之的去向的时候,余墨痕甚至不需要停下来想一想,便微笑着道,“希望元将军一切都好;我只盼他此生所求,最终会有实现的一天。” 陆谌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就道,“凭之的愿望倘若实现,他便必得退出机枢院。对于我们而言,将是莫大的损失。” 余墨痕听了这话,便想起从前元凭之说过,他曾经向陆谌表达过自己的志向,并且叫陆谌很是生气。元凭之从前帮了她太多,电光石火之间,余墨痕决定也小小地帮上元凭之一回。 “即便如此,我相信师范你也一定会尊重元将军的意思。”余墨痕一面说,一面觉得自己近日以来脸皮真是厚上了不少,瞎掰起师长的心意,都能够如此大言不惭了,“师范你从前常对我说,不要失了本心;对于我这个没什么大用的预备役,师范都尚且能够如此,对于建下了无数功绩的元将军,又怎么会干涉他的人生呢。” 陆谌闻言,并不置可否,只是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将来越往高处走,便越能感觉到,这世间几乎事事都不由己。我还是那句话,你趁着还年轻,不如多走走看看,不必过早地决定将全部身心都投注于偃甲之学当中。否则今后到了某一个高度,便会如同凭之一般,再也没有办法抽身离去了。” 余墨痕略一沉吟,便道,“据我猜度,师范的意思是,如今帝都的状况虽然不怎么好,却也是个可供转圜的机会,我可以好好想一想是进还是退?” 陆谌点了点头,“我是这个意思。” 余墨痕立刻摇了摇头,“我明白师范的苦心。可是我既然来了这里,便没有打算过要给自己留出抽身而退的余地。”她话一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轻狂,在陆谌面前如此,或许有点不合适;然而她的话既然已经出口,便没有收回去的余地。她只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我最大的希望,都是能有些钻研偃甲之学的机会,至于高处……就如今的情势来看,已经几无可能,而且我根本也不在意的。”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施了个礼,道,“一个人若有什么毕生的梦想,旁人是不会左右的。我相信元将军,他一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请师范多给他一些转圜的余地。” 她行礼拜别,便离开了陆谌那间小室。她自己毕竟也身处困厄之中,有许许多多的大事小事需要处理。其中每一件事,都需要她付出比旁人更多的时间。 她却没有想到,这就是她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和这位很值得她尊敬的师范对话了。 她同期的预备役,大多已经开始准备卒业考核,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经常连个影子都见不到。唯独余墨痕,因为手头上拥有的资源都是她本没有资格获取的,不管做出了什么结果,都只能压在心里,顶多遮遮掩掩地跟陆谌说说,绝不可能拿到明面上来。因此最近这段时日的考核,余墨痕都一直都没有成绩,眼看便没有翻身的余地,连是否有资格参加卒业式都不得而知。 就在她一个人默默为卒业式烦恼的时候,有一位很久没见的预备役突然来找她,说是机枢卿候补大人有请。 余墨痕觉得很奇怪,陆谌平日里不是个拘束太多的人,要找余墨痕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架子,只是随便找个人问一问余墨痕在何处,倘若离得近,他自己便找过来了;一时联络不上,也从来没有派人来找过她,只等下次碰见便是了。 这一次的状况,显然和陆谌平日里的举动大相径庭。虽然来人什么都没有说,余墨痕心中却蓦地升起了不少警惕。 她面色凝重地快步往陆谌那间小室走过去的时候,碰见了颜铮。 颜铮见状,一把拉住她,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余墨痕一见是他,连忙捏了捏绷紧的脸颊,露出了一个从容的笑容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师范叫我去。” “陆先生?”颜铮显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从前陆先生找你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看见你这么焦虑过。说说看,你又惹上了什么麻烦?” 余墨痕不由叹了口气。 颜铮大概是忘了,她初来机枢院的时候,整个人都裹满了焦虑。那时候她一度怀疑自己的本事,每次去找陆谌汇报进展,总是唯唯诺诺,连头都不好意思抬高一些。 不过这一次,她也确实觉得情况不太一样。 余墨痕想了想,稍稍凑得离颜铮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你替我借用的那些机件和图纸……有没有留下什么会被人发觉的记录?” 颜铮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就道,“那些都无所谓。我只说是自己要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其实我也觉得,不应该是这件事上出了岔子。”余墨痕想了半天,也理不出什么头绪,但她毕竟麻烦到了颜铮,始终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不过,假使真的有人将此事泄露了出去,你也千万要记得,只需将罪责全推到我头上便是。” “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见外,叫人不舒服。”颜铮眉峰一挑,道,“我既然答应了帮你,就有承担责任的自觉。此事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一顿,又道,“倘若你当真担心,我便跟你一道去面见陆先生好了。” 余墨痕正欲拒绝,颜铮已将她推向前去,一面走,一面说道,“不必担心,我也不进去打扰,就在门外等着你。” 余墨痕的预感居然没有出错。 等在那间小室里的陆谌,头一次对着她露出了暴怒的面貌。 余墨痕也见过一两回陆谌对别人生气。他生气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没有理由。他摆在余墨痕面前的,是那支很有些让她引以为豪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 “这是你做出来的东西?”陆谌的声音压得很低,表情却严肃得怕人。 余墨痕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支由她亲手改装的千机弩纵然尚有些粗糙,但经由元凭之指点,再由颜铮打磨,也算是一支不错的偃甲武器。在里正衙门的地牢里,这支千机弩还救下过颜铮的性命,不算太坏。 只是因为长公主的事情,余墨痕如今已经没有资格取用这件武器了。它早就被凌竟丞收缴,锁进了机枢院的仓库。 余墨痕因为实在珍爱自己这件作品,时不时也会请托颜铮借来仓库的钥匙,趁着没人的时候,把这支千机弩拿在手里一遍遍观看,想方设法地进一步改进。这些日子以来,有几处原本略显稚拙的地方,都已经由她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修改了过来。 但或许,只是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罢了。 “机枢院给你下的禁令,你都忘了吗?”陆谌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有些咬牙切齿。 余墨痕明白了。陆谌生气的缘由,显然不是这支千机弩有多么拙劣,而是她居然有胆子公然违背那道显然有失公允的命令。 “我记得,”余墨痕的声音很有些苦涩,可是她依然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即便面对的是陆谌,她也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削去一切职务,保留预备役身份,不得动用一切武器。否则……”她颤抖着说出最后那几个几乎被她刻意遗忘的字,“否则,以谋逆之罪论处。” 【第一零一章】借调 “你记得倒是清楚。”陆谌的声音很冷,“可是你做这东西的时候,怎么半点没有想起来的意思?”他一面说,一面有些嫌恶地将那支千机弩放到一边。 余墨痕注意到,陆谌的表情中虽然满是怒意,手上的动作却轻巧得很,似是注意着不把她那支珍惜了许久的作品磕碰损坏。 所以她此刻虽然战战兢兢得如同一只蹲在猎枪口的没毛儿鹌鹑,心里却也不由涌起了一点感怀。 余墨痕倒不是怕陆谌把这支千机弩摔坏了。 她很确定自己造出来的东西没那么娇贵。设计这支千机弩的时候,她为了确保这支武器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也足够可靠,特别花了不少心思,做了一些尽可能不会带来累赘的缓冲设计。 而且,为了保证整支武器设计上的简洁、外形上的流畅和使用时的轻便,余墨痕着意保护的只是弩臂、弩弓等相对巨大、因此很难修复的位置。对于更为关键、也更容易受损的望山、弩机等机件,她与偃师们惯常的思路不同,采取了一种更为激进、甚至可以说是放任的做法,那就是减少使用哪些可能增加不少重量、真正的防御效用却不算很好的防护装置,转而建立一种更加方便修复的机制。 基于这种思路,余墨痕刻意将这些机件大面积地直接展示在使用千机弩的人眼前。这样一来,机件一旦遭受损伤,使用者能够相当方便地判断出是否需要做些修复和更换的工作。而对于这支千机弩来说,使用它的人但凡有一点偃甲之学方面的基础,要在战场上做这类维护工作,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尽管对自己的作品有着充足的自信,余墨痕仍然感动于陆谌在愤怒之中仍然藏不住的关心。 余墨痕绝不肯相信,身为师范、领着她一路走到现在的陆谌看不出她制作这支千机弩时的种种考虑。也正因如此,她从这个小小的动作里,看出了陆谌和她一样珍惜这样不算特别完美的作品。 她甚至还留意到,陆谌可以把这支千机弩和他一直收藏在这间小室里的其它有趣设计放在了一处。余墨痕很难判断出陆谌究竟是对她做出来的东西感到满意,还是单纯不想让外面路过的人注意到这支千机弩,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觉得很是感激。 她原本在陆谌突如其来的暴怒之下不知所措。可是她现在已经慢慢地反应了过来,陆谌的愤怒,或许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和爱护。 “师范。”余墨痕终于缓缓地开了口。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道,“是我不对……”她那张一向有点笨拙的嘴,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开窍的意思,“你别气坏了自己。” 陆谌冷硬的表情,似乎也缓和了一些。 他的愤怒果然是蜡做的,看到了几分效果,得到了些许带着温度的反应,便会自行融化下去。 “得了。”陆谌将他的愤怒收了一收,转而露出了些许无奈,道,“你这会儿倒是知道认错了——先前怎么那般不小心?” 余墨痕从实招来,“我原本以为,这些小打小闹的设计,或许没有人会在意的。” “你这孩子,总是对自己太不自信。”陆谌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叹了口气,道,“你对自己的本事,难道一点自觉都没有?” 余墨痕纠结了好一会儿,觉得此刻沉默和猜度或许不会带来什么很好的结果,只好硬着头皮问道,“师范,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陆谌险些失笑,摇了摇头,道,“夸你?我还能怎么夸你?一个以设计偃甲武器为业的人,对自己的能力没有足够的预估——与其说这是谦虚,不如说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 余墨痕闻言,立刻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陆谌。 她当然知道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不差,她在最危急的时刻做出的反应,也足以说明她对这支千机弩有足够的信心,相信它绝对靠得住。 但她也的确很少想到陆谌所说的这一层。 陆谌继续道,“特别是如今这个时候,朝中对这些事情尤其敏感。朝廷最怕的,就是偃师对武器的杀伤力预估不足、甚至隐瞒不报。原本用来攻打外敌的武器,反过来对朝廷造成了威胁,是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他不便明说,只能若有所指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长公主的事情,你也该听说了。你这把弩,若是给别有用心的人留下口实,你将来便难得翻身了。” 他这话说得已经不算隐晦,余墨痕会了意,点了点头,鞠了一躬,“师范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 尽管两个人三言两语便已和解,余墨痕那些偷偷摸摸私下所做的一切与偃甲武器有关的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她之前本来还有一个好不容易说服陆谌交回她手上的任务,那就是继续改进设计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机件。即便是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任务,很快也被陆谌收了回去。 机枢院的东西,又有哪一样是不跟偃甲武器沾边的?帝都如今的形势,简直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好容易做出点成绩的女人们打回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去。 余墨痕知道陆谌是在保护她,然而理解归理解,遭遇了这新一轮的打击之后,她好不容易取得的种种资源又一次被剥夺而去,心头还是有几分难过的。颜铮好几次有意逗她,余墨痕都没什么心情理会,顶多挤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笑脸打发给颜铮。 后来有几次,颜铮甚至打算把余墨痕骗进小摘星台之类的地方,让她找机会做些一直很想重新拾起来的训练。对于这种完全罔顾时局的粗暴做法,余墨痕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把这家伙轰走了——他纵然是出自一片好心,然而在如今这种时候,却也和添乱无疑了。 说到底,颜铮可以不管朝廷的禁令,可以一片赤诚地帮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颜铮有随心行事的资本,她却没有;倘若事发,颜铮不一定会受到什么处罚,余墨痕却很有可能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师范和朋友都有心帮她,她却始终只能呆在低谷里。 这让余墨痕很有些苦闷。 为今之计,似乎也只有等待了。 可是余墨痕不打算坐以待毙。她能有今日的成绩,绝不是等来的。 这会儿她的双手几乎完全被束缚了,能够完全被自己支配的只有脑子。所以她每日做着那些枯燥、愚蠢、对于偃师而言毫无用处的工作的时候,脑子里都在不断回忆从接触到偃甲之学的那一日开始,学到的所有东西。 这些都是极具实用价值的知识,余墨痕如今纵然没有了实用的机会,却也绝对不愿将一分一毫的知识就此淡忘。 这毕竟是她历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宝贵财富。即便因为时局所迫,只能小心翼翼地收在自家的地窖里,却也不能任其腐烂。她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获得这些财富的机会,甚至一度怀疑机枢院已经放弃了要将她派去深海的那个过于长远的计划。因此,她对于已有的一切便格外珍惜。 余墨痕一直跟这种无所进益的状况僵持着,直到有一天,她通过陆谌,收到了元凭之送回机枢院的信件。 元凭之的信里没有明说,可是字里行间那些看似公事公办的叙述,都表露着他这会儿还在嘉沅江附近的事实。 余墨痕粗略一算,元凭之也有一两个月没有回到机枢院了。尽管她知道元凭之和柴静流之间绝对有着深厚的感情,却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前南方的战事如何吃紧,元凭之也时不时地会回到帝都来述职、报告,参与一轮又一轮的庙算。对于他这样一个军衔和官职都不低的人来说,在没有重大战事的情况下离开机枢院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而这封信件之所以会递到余墨痕的手上,是因为元凭之寻了个跟当地风土人情有关的由头,向机枢院请求借调有异族背景的余墨痕。 余墨痕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她对自己最终的期望,是成为一个靠本事吃饭的偃师。可是包括元凭之和陆谌在内,机枢院的人们把她支使来支使去,来来回回,所用的始终都只有出身这么一个荒诞的理由。 她这个在大齐和图僳两边都很有些尴尬的出身,或许因为在机枢院这个层次的机构里太过稀少,居然也显得金贵了起来。 元凭之毕竟也是帝都着力培养的对象,人不在帝都,说的话却也依然有分量。 以余墨痕今日一落千丈的地位,是没办法再用上泛日鸢了。不过一路的长途跋涉,也给了她足够的机会调整自己的情绪。 由于过去的种种遭遇,余墨痕心里其实对嘉沅江颇有些抗拒。但是她想来想去,自己留在机枢院也做不出什么名堂来;反而离开帝都,或许能偷空得到一些前进的空间。考虑到这一点,她便也强行收拾好了心头对于江山船的千般拒绝,一路换乘车马,向着元凭之所在的方向,一点一点地进发了。 可是到达最后一个驿站的时候,她还是没有看见元凭之的身影。 她只得到了一封元凭之早早留下的手书。 元凭之居然叫她直接上江山船相见。 【第一零二章】夜宴 余墨痕心里有些委屈,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委屈很没有道理。 在旁人看来,或许与无理取闹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直到余墨痕脚步踟蹰地走在前去赴元凭之的约的路上的时候,她的心里,依然有些过不去。 那是在听说柴静流的存在之前的事情了。余墨痕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跟元凭之重逢的那一回,一时动意,曾经约略提过几句她在江山船上的遭遇。 她纵然没有说太多的话,也没有做太多的描述,却也相信元凭之绝对理解了她的深彻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兴奋。 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江山船上,有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失去生命和失去尊严的双重恐惧始终压迫着余墨痕。所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无论余墨痕多么努力保持镇静,表情和语气也都会出卖她。 而元凭之,在余墨痕印象里,一直是个很善于在言谈之中周到地考虑、分析对方表情和语气的高手。正是由于这种能够站在对方的角度考量的性格,使得元凭之很容易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也正是因此,他不仅一直以来深受机枢院的同僚欢迎,帝都的贵族阶级,例如玢豳郡主和荣亲王,也都对他青眼有加。 这样的元凭之,却枉顾余墨痕对江山船的种种阴影,直接邀请她上船一会。对于余墨痕而言,这相当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在元凭之的心里,她余墨痕的感受微不足道。 这可实在是叫她难过。 然而,即便心中有些过不去,余墨痕也能料想得到,从前会专程带一队人马前来迎接她和颜铮的元凭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叫她难过的事情来—— 在江山船上的,是元凭之的未婚妻。这种情况下,元凭之又如何能够舍下一心想要求娶的女子,下船至江畔迎接另一个对他而言只是后学晚辈的小姑娘? 倘若元凭之当真如此,余墨痕自己恐怕也会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了吧。 她怀着这万般纠结的心情,终于一步步捱到了嘉沅江边。 这时的天空已经黑了。 元凭之的意思,正是邀请她入夜时前来相见。 余墨痕看见,元凭之的手书上所描述的那一座江山船,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停泊在离水边一丈远的地方。这种靠岸的方式,大约是出于对朝廷禁令的一点尊重,但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让上船变成了一件不那么方便的事情。 余墨痕要上去,可以像第一次被诱拐上江山船的时候一样,走船边放下来的一道阶梯;但她其实也有本事直接翻上去。 如今的余墨痕,因为积攒了许多实力,也渐渐地在各种事情上都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 可是她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甲板,便放弃了这种由自己的实力挣来的选择的权利。 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 元凭之的目光不在那里。这个世界上最早发现余墨痕的潜能、并且帮助她走入机枢院的人,这一次选择不再看着她,这使余墨痕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实力,好像突然失去了意义。 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余墨痕怀疑自己再一次遭受了欺骗,要被人诱拐到江山船上去。毕竟,出于朝廷不曾明说的规定,身为偃师的她,不远万里地来到嘉沅江,也不能携带任何具有足够杀伤力的武器。有些叫她好笑的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跟武器沾边的装备,居然是一组用于通知附近的军队前来增援的信号烟。 这与余墨痕当年还未进入机枢院时的境况,实在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 但她还是来了,因为元凭之是绝对不会骗她的。 余墨痕十分清醒地沿着阶梯一级一级走上江山船的时候,能够隐隐约约听到船舱里传来的欢声笑语、闲聊倾谈、丝竹管弦之声。 这倒是出乎了余墨痕的意料。她一方面觉得江山船既然有着共同的名字,那么内容上也应当大同小异;另一方面,她还有一种猜测,就是这艘船只是元凭之和柴静流相见时所用的船只,是这两个人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感情仅有的容身之地,因此也不会容许外人打扰。 眼下的情况则显然完全不符合余墨痕的猜测。与弋小艄那艘叫人毛骨悚然的贩人用的江山船不同,元凭之邀请余墨痕来见面的这一艘,倒是热闹得如同一艘普通的商船。 余墨痕快要走到阶梯尽头的时候,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突然多出了一个人来。一个遍身漆黑的侍者,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冲着被他吓了一跳的余墨痕露出了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替她打开了通往船舱内部的雕花木门,然后恭恭敬敬地让到了一边。 木门内部,还有一道一路垂到船板上的门帘。这道门帘将船舱中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地遮挡在另一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余墨痕前去开启那个她实际上从未深入接触过的世界。 余墨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从那位黑衣的侍者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没忘记停下来对他行一个陌生人之间的礼。 每个人都是应当被尊重的。 余墨痕的礼节里也存着一点私心。她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同样被尊重。 黑衣的侍者却似乎一早就期待着她会停下来。他相当从容地回了一个礼,然后从宽广的大袖中取出了一只面具,递给了余墨痕。 那面具奇异得很,似哭,似笑,似痛苦,似解脱,拿远了看,又好像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空白表情。 余墨痕犹豫地看了一眼那侍者,最终还是决定接过面具。她将面具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竟觉得这面具很对自己的胃口,便随手套在了脑袋上。 掀开那一道门帘,余墨痕才晓得,自己这样未经考虑的一个动作,居然误打误撞地碰上了这面具的正确用法。 船舱内部,首先映入余墨痕眼帘的是一间颇为宽敞、也颇为亮堂的大厅,厅中坐着许多人,人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这欢腾的景象里,唯一诡异的地方,就是人人都戴着一方面具。这些面具,包括此刻正遮挡着余墨痕面颊的那一方,都是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造型。 这一方空白的面具,隐去了面具下方每一个人的姓名和身份,让每个人都显现出了几分与鬼魅形似的模样。 余墨痕心中纵然有许多的疑惑,但是在这种奇妙的氛围之下,她的胆子也莫名地大了起来。 元凭之的手书里,只说了邀请她上船来,却并未明说叫她来作什么。余墨痕并不知道该如何去找他,但是既然黑衣的侍者见到了她过来,或许也会报告给元凭之或者柴静流;余墨痕此刻反正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索性决定也坐下来,加入了哪一群戴着面具的酒客之中。 谁知道,这些酒客里面,有没有元凭之和柴静流他们二人呢? 他们既然坐在同一间厅堂之中,分享着同样的面貌,同样的美酒,便可算得上是一伙人。余墨痕一旦决定加入,身边立刻多出了几个过来劝酒的人。他们虽然也都带着面具,但言辞之恳切、热情,显然是把余墨痕当做了自己人。 余墨痕一面慢吞吞地举起酒杯,加入碰杯的轻响构成的浪潮之中;另一方面,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像爱打听是非的小兔子那样无声无息地数了起来——因为,余墨痕竟然听到了几个算得上熟悉的声音。 这种“算得上熟悉”,其实是很令人纠结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其实远远超过了记忆所能复刻的程度。于是常常出现直觉上觉得熟悉,心中又万般想不起来对方的姓名。 余墨痕此刻就饱受着这种折磨。 她毕竟在不同的文化中生活了许久,懂得入乡随俗能够带来的种种裨益。因此,余墨痕按照此地的酒客喝酒的频率,以相当快的速度,一杯又一杯地饮下那很是甘醇的美酒,希冀着获得这些酒客们的认可;与此同时,她又竭力保持着清醒,着意督促着自己仔细辨认究竟是在哪里听过这些声音。 最后,她那被酒香侵蚀过的脑袋终于想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声音,来自皇室某个闲散的郡王。 在余墨痕印象里,这个郡王活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如同皇室的家谱上一个灰暗的符号,从来没有生动过。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人的形象却突然变成了水闸上最关键的机件。他的身份一旦明晰,余墨痕便找着了一点线索,顺藤摸瓜地开始寻找脑海里关于其他人的印象。 她一点点地想了起来。 她所认识的那些声音,许多都是帝都的贵胄子弟。余墨痕并不是太关心朝中琐事,然而根据她平日里听到的零星流言,她也依稀记得,这当中有许多人,平日里以正脸示人的时候,不仅称不上和睦,甚至可以说多有龃龉。 然而他们此刻却正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处饮酒。 余墨痕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元凭之要邀请她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就在此时,众多烂醉成泥、瘫软在地的酒客之中,突然有一位站了起来。这人径直向着余墨痕走了过来,并且轻轻地托起了她的胳膊,将她带到了宴会大厅的中央。 【第一零三章】相见 在余墨痕看来,再盛大的宴席,最为重要的也不过是席上的食物。 她不是傻瓜,知道帝都的宴席上有着许多更值得去做的事情。像她这样没什么地位的下级军士,通常都想要尽快出人头地。对他们而言,宴席上最为实用的,自然就是借着这个各类名流相聚一堂的机会,与一些平日里见不到的贵人多多联络,尽力去攀得一些将来用得到的关系。 这当然是一种很容易招致非议的做法。偌大的帝都,总有些自诩为清流的人士,对这种强行建立捷径的做法很有些不齿。 可是余墨痕并不这样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多说几句话便能随随便便建立起来的;宴席上的达官贵人们早已见惯了这些事情,又岂会不明白前来攀附的年轻人的心思? 所以,在余墨痕看来,当真能够借着宴席的机会走通仕途的那些同僚,想必原本也该有些本事。多一条展现的途径,便能多得一点将这些本事用出来的机会。 然而理解归理解,余墨痕没办法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因为她没有那样的本事。 一场场宴席走下来,余墨痕已经逐渐接受了现实——除了吃饭,席上通常都不会有什么事情留给她去关心。 她的官职和军衔都不算很高,偶尔离开机枢院赴宴的时候,通常都是跟着陆谌和元凭之;即便是不需要他们这个级别的人物出场的小宴会,颜铮和凌艾也会在场。因为有这些长袖善舞的同僚在侧,余墨痕也就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 与此同时,余墨痕也很清楚自己的底细。她终究吃了出身的亏,凄苦的童年里,跟这类场合从来搭不上任何关系,连个可以模仿学习的对象都没有。再加上她始终缺乏实战的锻炼,跟其他人的差距便几乎完全追不上了。同僚们舌灿莲花的时候,余墨痕笨拙的社交辞令还没个雏形。直到现在,她在宴席上说话的本事,恐怕也连富裕人家久居深闺、尚未出来见世面的小女儿都不如。 每到不得不赴宴的时刻,余墨痕在艳羡之余,最终给自己找到的归宿,通常都是跟那些和她一样缄默的杯盘碗盏呆在一处。 很多时候,余墨痕自己都觉得,即便同僚们刻意给她留些说话的机会,她说不了十句话,就一定会开始丢人的。 在进入机枢院之后所参加过的种种宴席上,余墨痕几乎从来都是默默地和背景融为一体,很少主动去吸引同席之人的注意力。因此,这种突然走到大厅中央、直接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的举动,对于她来说,是人生头一遭。 先前在面具和酒香之中,余墨痕已经感觉到了些许的迷失,只是强行把持着心神;现在突然遭遇了这一出,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该如何是好了。 她呆愣愣地跟着那前来拉她的人往前走,还没有想好该做出点什么样的表示,周遭的人们已经纷纷做出了行动,亲身向她示范着此时该有的反应——闲谈和高歌都被暂且放在了一边,这些平日里被礼法所束缚的人们,到了江山船上,即便暂时放弃了面具下的身份,也没能够放弃一生耳濡目染的礼节。 他们或远或近地向着余墨痕潇洒自然地举起酒杯,以此表达其实没有谁会在乎的一点敬意。 此时此刻,余墨痕已然给这阵仗吓得有些发昏了,她的脑子里居然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心道自己倘若一杯杯将这些祝酒敬回去,会不会就此醉成一摊烂泥? 好在,拉着她的人并未给予余墨痕做出这类无稽行为的机会。 大厅的中央不止余墨痕和这个戴着面具的人,还有一众负责调弄丝竹管弦的女伶。 这其实是不太符合常理的一件事。嘉沅江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帝都,很少会出现同样的布置。宴饮的场合上,歌舞从来只是配角,因此通常只是远远地呆在一角,为各类流动的情绪添砖加瓦,或者直接另坐一艘小船、一处阁楼,在将毕生的实力用来侍奉一个家族的同时,很有自知之明地划清不同阶层的人之间该有的界限。 如今,最为重要的大厅中心却盘踞着原本只能作为陪衬的女伶。这或许是江山船上的特别规矩,余墨痕不得而知。不过她倒是很喜欢这种设置——又有谁天生便要当做陪衬? 与狂歌痛饮的客人们不同,这些奏乐的女伶并未佩戴空白的面具,只是以轻纱遮掩容颜——那纱巾的质地轻软单薄,层层叠叠之下,也未能完全遮掩住女伶们各具美态的脸庞,反而格外增添了一种影影绰绰的、神秘而暧昧的美感。 突然之间,几个跳舞的伶人走上前来,将余墨痕拉入了她们的行列。 余墨痕觉得尴尬极了。 她从来都没有试过跳舞,但绝对能够确定,自己没办法像这些身姿柔软的女孩子们一样做出那些优雅流畅的动作。 余墨痕停顿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迈出一个舞步。舞者们见状,也不再勉强,只默默地将余墨痕留在原处,随她去了。 之前敬向余墨痕的酒杯一只只落了下去。原来他们之前的敬意,全都是用来换取余墨痕的舞蹈的。 这是否也是江山船上的规矩? 只可惜余墨痕实力有限,最终也没能够如他们的愿。 面具下的人似是试图缓解这点尴尬。他再度走上前来,拉着余墨痕从女伶们面前走过,并一走一停地带着余墨痕依次向她们祝酒作为问候。 奏乐的女伶们看见余墨痕那副呆头鹅似的笨拙模样,露在轻纱之外的妙目里纷纷展现出了几许笑意。她们没有说话,而是转而演奏出更为热情冶烈的曲目作为回答。 余墨痕就这样沿着大厅中央走过了几乎整整一圈,一一问候过这场宴饮的真正主角。最后,她被带到了一重垂及船板的纱幕跟前。 就在这个时候,带她来的人再度无声无息地重新回到了人群当中。人人都戴着空白的面具,在座的男人们也都穿着类似的衣服。此人一旦决定离开,便如泥牛入海,再也不会叫余墨痕寻着一点踪迹了。 他的离开很是突然,余墨痕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觉得这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她不一定认识那个人。她也不希望自己认识他。 当一个人戴上面具的时候,他恐怕不太希望有人随随便便揭穿他的真实身份。 对于余墨痕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恐怕还是先找到邀请她来到此地的元凭之。 纱幕之中,会不会就是元凭之?会不会还有他未婚的妻子柴静流? 她猜对了一半。 一道纱幕之隔,外面的热闹歌舞都成了背景;纱幕之中,只有一个纤瘦颀长、弱柳扶风似的女子,正低头凝神,皓腕轻移,笔下缓缓地勾勒着一枝颇具风骨的兰花。 这样不输于元凭之的技艺,看来该是柴静流无疑了。 余墨痕看得呆了,心道这女子可真是美。 她是个很有些自卑的人,也不是第一次自惭形秽了。可是在这般美丽的女画师面前,余墨痕只觉得自己输得十分彻底。甚至就连心中升起一点挫败感的时候,余墨痕都要为这点挫败感所代表的小家子气而害臊。 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画兰的女子已然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一双因为专注而略显空濛的眸子,瞬间流转过了几许惊动和疑惑,然后逐渐转为一种明了的笑意。 那女子搁下画笔的动作,就如同挥动画笔的时候一样行云流水。她笑吟吟地道,“你是小余,对不对?” 余墨痕点了点头。 此刻她的心里终于生出了一点后知后觉的痛楚,因为女画师的笑容看起来那般熟悉,眼角眉梢都带着点元凭之的意思——她从前听说过,最亲密的人,行动、说话的方式、风格,都会彼此影响,原来表情也会。 其实,真要论及相处,元凭之能够呆在江山船上的时间,或许长不过余墨痕跟在他身后兢兢业业学习成为一名偃师的时间。 但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与否,并不是仅仅用时间就能够丈量的。 这种相处的质量之间的比较,才是最叫余墨痕感到苦涩的。 “你……”余墨痕艰难地开了口,“你是不是静流?”她说着又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实在抱歉,我一时失措,直呼了名讳……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静流柔柔地点一点头。“只是一个称谓,怎样都没关系,我们的船上不拘着这些礼数。”她的笑容依然如同初春的微风,吹得余墨痕的脸颊有一点发冷,“凭之也是这样叫我的。你跟他一样就好。” 她说着,又问道,“你来得比我想象得早——你方才跳过舞了没有?” 余墨痕想起方才的窘状,脸微微一红,只能摇了摇头。 静流以笑容安抚她的时候,看上去也与元凭之无二。“按照我们船上的规矩,这幅画卷,原本要作为答谢赠给今日新来的客人,因为新来的客人总得到中间去给大家献舞。可是你既然并未跳舞——”她说着,忽然转到一边,轻轻卷起侧面的纱幕,向着纱幕那一头道,“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呢?” 【第一零四章】静流 纱幕的那一边,是个同样在画画的男人。 他也戴着外边客人们脸上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可是余墨痕只需要一眼,便能够认出来,那正是许久未见的元凭之。 他和柴静流都是技艺高超的画师,绘画的风格却有很大的差异。 柴静流纵然常年漂泊在江山船上,此刻展现在余墨痕面前的却是一副精致形貌,妆容、衣饰俱是考究合宜,行止之间,风度、礼数上也一无所缺,看上去竟然与大齐帝国的官家小姐们无二。这样一个严妆的丽人,她笔下所描绘的兰花却极为写意,倜傥如君子,洒脱如浪人,一如元凭之平日里给人的印象。 元凭之却全然相反。他平时为人做事,都透着许多“写意”的意思,笔下的作品,却是力求详尽写实,与市井流行的风俗画卷一样,讲求一种出自于现实的意趣。 这会儿他笔下尚未完成的画卷也是如此。 隔着纱幕,他依然将柴静流绘画时的情态和面貌勾勒地神形俱似。 元凭之的注意力原本全在笔下,这会儿他听见柴静流问话,却也没有一点遭受打扰的意思,只是暂时中止了绘制。他搁下画笔的动作,与柴静流方才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看上去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他直起身,抬手摘下那张遮住面容的面具,却只是冲着柴静流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余墨痕已经顾不上柴静流那句关于跳舞的玩笑话了。她上一次见到元凭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从前失手致死的,不仅有徐夫子,还有元凭之父亲。她来的时候纠结了一路,到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此刻,却只能用上全身的力气阻止自己落荒而逃——她现在若是躲了,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此时,元凭之那张从未陌生过的脸,突然提醒了余墨痕。她自己的脸上,也罩着这样一张将面容和表情统统遮住的面具。 余墨痕的手原本已经抬了起来,半途中却悄悄地改换了目的。最终她的指尖只在自己鬓边轻轻地拂了一拂,拨开了几缕和她本人的心绪一样不甚平静的乱发,然后便没头没尾地搁下了。这对眷侣之间别样的默契,使她受到了一种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完全是从她自己心底生出来的,却分明叫她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人。 元凭之毕竟是个男子,没办法完全体察到余墨痕那些弯弯绕绕、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余墨痕一眼,眼神从她的指尖掠过时稍稍停了半刻,然后他便笑道,“你来啦。” 这个瞬间,余墨痕心里沸反盈天的思绪突然安静了下来。她轻轻颔首,低声道,“是。” “我原本还在犹豫,觉得应该出去迎接你一趟,”元凭之朗然道,“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你或许更希望先见到此间的主人。” 余墨痕露出了一个略有些羞赧的笑容。这个笑容实在仓促得很。好在那张空白的面具相当敬业地担负着责任,完美地遮住了余墨痕略带一点沮丧、无奈,又有几分自嘲的表情。 她心里泛出了一丝苦——元凭之的神情里,一点记恨的意思都没有。他一向如此,却越发教余墨痕感到难堪。 元凭之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柴静流。他和其他上过战场的人不同,眼神里一贯没有什么攻击性,而此刻纱幕内外的烛光在他眼中流转,他看向柴静流的目光里,也因此多了几许不太容易察觉到的愉悦和甜蜜。 余墨痕悄悄地将自己的眼神挪开了。 元凭之笑道,“你们两位也已经见过了,不过我们小余一向是个很重视礼数的孩子,且容我多嘴再介绍一二。”大约是因为有柴静流在场,他的笑容里多了一点顽皮的成分。“这位就是我时常向你提起的小余,是个很努力、也很聪明的孩子。就是性格实在太内敛了些,生人面前不是很爱说话。” 余墨痕悄悄低下了头。 她已经及笄很久了,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元凭之小上太多,元凭之却总当她还是个孩子。 元凭之又向她介绍道,“这位是静流,她本姓柴,正是这艘船的主人。将来,她会是我的妻子。” 余墨痕点点头。她听凌艾叙说过这件事之后,便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尽管在那之后,她竭力表现得与不知道此事的时候一般。 如今她身处于元凭之和柴静流之间流畅和睦的氛围里,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将这份佯装的从容一直保持下去。 好在,元凭之千里迢迢地把余墨痕叫来嘉沅江上,当然不会只是为了把自己将来的妻子介绍给她。 酒冷灯暗的时候,面具的魔法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欢歌和言谈都不再如之前一般尽兴,而是逐渐多了些许犹疑的味道。 身为主人的柴静流显然早早便预计到了这件事,她并未等到客人们的兴致全数散尽,便暗暗支使船上的歌女舞女们以甜美的笑容、温和的言语、柔软的身姿,将已然醉至酩酊的客人们一一领出大厅。 余墨痕并不知道所有这些客人最终的去处。她只是留意到其中有一些被姑娘们带入了这艘巨大的船只深处。那里有许多舱室,并不如大厅那般敞亮,客人和姑娘们进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此外还有些许客人,有的独身一人,有的三三两两一同离去。他们脸上依然蒙着面具,由蒙着纱巾的姑娘和遍身黑衣的侍者一同送上早就准备好了的小小舢板。 他们当中有些人被带到了江面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小船当中,另有一些则逐渐远去,最终消隐在了黑暗里,不知是否最终被安全地送回了岸边,回到了他们必须摘下面具、以自身原本的面貌作为武器的现世之中。 余墨痕也上了这样一艘小舢板。她身边站着元凭之,掌舵的便是以纱巾蒙着面容的柴静流。 她果然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有动人的面容和声音,做得起江山船的老板,画得出那样一手很难叫人忘记的画卷,与此同时,那样一双纤细的手,竟然也能够如此熟练地撑船。 然而,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余墨痕才发现,柴静流纵然的确很美,但那种长挑的身材却是刻意为之——她的动作稍大一点,层层叠叠的长裙在风中摆荡,脚下鞋子的异样便露出了端倪。 余墨痕常年浸淫在偃甲之中,对许多东西的结构都非常敏感,当下便觉得有些奇怪。她多看了好几眼,才发现柴静流的鞋底应该是做了很特殊的处理,将她的身体生生抬高了几分。看来,柴静流原本的身量,应当与弋小艄类似。也不知道江山船上的姑娘是否这种比常人更为娇小的体态。 不过,尽管鞋子有异,柴静流走动起来,却也如履平地。周遭一片昏暗,余墨痕看不清楚,只能猜测,要么柴静流已经习以为常,要么是为她设计这种鞋子的人特别考虑过行走的问题。她推测更可能是后者。柴静流身后的元凭之,不就是个同样精通于偃机结构的人? 美丽果然是需要花费力气的。好在,柴静流美丽之下的本相,元凭之看来也是全然接受的。 余墨痕借着整理发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染了一路风尘的鞋子。她有军衔,本职又是偃师,平日里的打扮多为行动方便考虑,站在柴静流身边,自然缺少那种枕妆待旦的精致美感。 余墨痕心里那点常有的卑微,此刻却没有再露头。她很明白,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过了不多时,柴静流便将他们带到了另外一艘小些的船只之中。 不似那艘热闹的大船,这小船中一片寂静,也没有灯火。柴静流提着一只灯笼,在前边引路。余墨痕默默地跟在后边,努力驱散心中关于江山船的诸多阴影。 回忆实在是很可怕的东西。尤其在黑暗之中,她实在难免会产生一些不太美好的联想。 幸好,被黑暗所笼罩的只是甲板上方的舱室。柴静流带着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了一段,打开了一扇紧锁的门,呈现在余墨痕面前的景象,便十分地叫她惊喜了。 那是一整舱的偃甲武器,四面墙壁则全数做成了书架式样,堆满了各类书籍、图谱和卷轴。 余墨痕不由惊叹道,“没想到,嘉沅江上也有如此丰富的库藏。”她多多少少学过一些大齐帝国那些沾满了血腥味的历史,有意不去提“江山船”这三个字。 元凭之显然完全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他并没有就此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而是相当坦然地答道,“这里不算是江山船的一部分。准确来说,此处其实是我自己的私藏。” 余墨痕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 元凭之身为大齐帝国的将军,不论是出于本职,还是出于爱好,他拥有一些偃甲方面的收藏,这完全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至于人家愿意把自己私人使用的藏书馆安在陆地上、还是放在嘉沅江上,这又有什么关系? 到了此处,柴静流便微笑着将那盏灯笼递给了元凭之,自己退到一旁,道,“我先回主船上休息。这里既然是你的地方,便合该由你带着小余转一转。” 这屋子是元凭之的,船却不知道属于谁。但不论是哪种情况,柴静流在这艘船上拥有自己的舱房,都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余墨痕向她道了谢。 除此之外,在柴静流离开之前,余墨痕稍稍拉开了自己和元凭之之间的距离。 即便柴静流不在意,即便嘉沅江上或许不需要讲究那么多的礼数,余墨痕也明白,自己是该避嫌的。 她跟着元凭之转了小半圈,便看到了搁在一边的一样东西。 那正是之前陆谌训斥她的时候,拿在手中的那支二十四连发千机弩。 【第一零五章】共处 余墨痕又惊又喜地看向元凭之。 看见她的眼神,元凭之便笑道,“这毕竟是你手中做出来的第一件偃甲武器,我估计你一定割舍不下,所以跟陆先生好说歹说,总算求他让人把这件千机弩也带了过来。” 余墨痕欣喜之余,想了一想,便道,“将军你的意思是,我要在此处呆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正是如此。”元凭之笑了笑,露出了一个他平日里宽慰他人时脸上常常会显现出的表情,“我听说了帝都现在的情况,似乎对你多有不利。可是偃甲之学如今风头正劲,一日千里。你若是此时给耽误了,将来再要赶上最先进的技术,恐怕就会遭遇很大的困难。” 他看一眼余墨痕,道,“我想来想去,觉得把你调到此处来,或许能给你一点重拾偃甲之学的机会。” 余墨痕羞赧地笑了一下,不自觉地略微低了一下头。 她低头是因为心底冒出了一点羞愧,这种愧来自于她之前生过的闷气,气的是元凭之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便叫她到江山船上去。 现在她明白了元凭之的意思。 从他们各自在烛光和汽灯下仰起脸相识的时候开始,元凭之一直坦坦荡荡地表达着他的关心。但他所关心的并不是作为整体的余墨痕。他关心的对象始终是余墨痕跟偃甲之学之间存在联系的那一部分。机枢院的许多前辈常说的,“爱惜你是个人才”,就是这个意思。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即便在余墨痕自己看来,她这样一个又沉默又寡淡又不好看的小丫头,全身上下唯一值得人家寄托一点期望的,也的确只有偃甲之学方面的那点……被人们称为“天赋”、在她自己看来,却完全是兴趣和努力所成就的东西。 她只是有一点点的失望。如果她没了这种天赋,或许包括元凭之在内的所有人,如今投之于她身上的青眼和关照,都会迅速地流失,她这个人,也将会被日新月异的偃甲之学渐渐遗忘。 这当然只是一种猜测。可是,因为它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如此之高,余墨痕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时刻保持努力,保证她仍然拥有值得元凭之去关心的才能,从而阻止这件恐怖的事情真正发生。 元凭之对待柴静流则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种没有条件的关心。 就是这点不同,在没有人能够观察到的角落里,悄悄地揪了一下余墨痕的心,揪出了一个小小的褶皱。 余墨痕不动声色地把心口上的褶皱安抚平顺,才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道,“多谢将军。” 元凭之不在意地笑了笑,“这话可就生疏了。” 余墨痕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面前这间装满了整间舱室的偃甲、机件和书籍,就如元凭之的好意一般,丰盛极了。在这般的倾囊相助面前,无论是孤苦无依的菖蒲,背负着过多责任的凌艾,还是余墨痕自己,从来都只有接受的份儿。 在这之后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余墨痕以一种极为严格的作息,日复一日地将自己困在了这间舱室之中。元凭之留意到这一点,夸她离开了机枢院还是如此刻苦,余墨痕也只是笑一笑。 她从前在讲武堂打杂的时候,过得也很是凄苦,但也好像没有把她自己逼到如此程度。 她所想要的,不过是呆在这间舱室里,以偃甲之学为保护色,别的地方都不用去。 这种刻意的回避,并不仅仅是因为余墨痕不愿将自己放置在元凭之和柴静流之间那种和美的气氛里。很大程度上,她所畏惧的,依然是江山船本身。 以嘉沅江的两岸为界,汹涌的波涛之上,是一方几乎完全独立于大齐帝国的天地。这方天地虽然不大,却有它独特而复杂的规则。那不是余墨痕能够理解的规则,却是每一艘江山船赖以生存的根本。 暂时避居于此的余墨痕可以回避这些规则,身为一船之主的柴静流却绝对不行。不管柴静流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将这些规则熟稔于心,并且运用自如。 她并不仅仅是个精致动人的女画师。在遗世独立的兰花画卷之外,她还有许许多多必须处理的凡尘俗事。 元凭之的生活状况则处于她们二人之间。 他此刻虽然暂居嘉沅江上,身上却带着来自帝都机枢院的任务。所以追根究底,对于天底下地大多数人而言,他的主要角色,依然是一位军衔很高的偃师。于是,白日里他通常和余墨痕共享着那间原本独属于他自己的舱室,相当专注地坚持进行着作为军中偃师的工作。 如果把时间拨回他们初识的时候,余墨痕只需要一瞥,就足以看出元凭之手头上进行的事情绝对超出了她自己能够理解的水平。然后出于自卑和羞惭,余墨痕会远远地避开,以免自己因为愚笨而惊扰了这位在偃甲之学的道路上以年轻有为而著称的前辈,这个一直以来都叫她仰慕的元凭之。 但是如今似乎有些不同了。 挡在余墨痕面前的云雾,大多来自于她那颗不甚坚定的内心。一旦把那些羞赧、卑微、纠结的情绪一一拨开,余墨痕便会发现,元凭之如今所做的事情,倘若交到她自己手上,虽然不一定能够做得如此出色,却也绝对是可以完成的,并不需要费上太大的力气。 在这种情况下,她如今的回避,其实只是出于一种不愿打扰的心态罢了。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在别人的地盘上,恨不能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 余墨痕从前把这种心情归咎于没有底气。日渐增长的本事的确增添了她的底气,可是在元凭之的船舱里,余墨痕不认为这种底气有任何用武之地。 元凭之却仿佛全然没有领会到余墨痕的好意。 他并不像卫临远或者颜铮那样聒噪,但本质上还是个主动又活跃的人。由于余墨痕的表现让她看起来对周遭的安静有着某种特别的追求,元凭之也乐意给她留出许多的空间。但是一旦找到了什么值得一谈的事情,元凭之也会相当坦荡地拿出来跟余墨痕分享。 他们两人都是相当敬业的偃师,彼此也知道对方的私事很有些纠结之处。懂事的人都不会随便去戳别人的痛处,所以在这间舱室里,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话题,始终都只有偃甲之学。 在这个话题上,他们俩也的确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可聊。 元凭之身在嘉沅江,手上还在折腾两副似乎打算在近水环境中应用的偃甲。即便是大齐帝国最为出色的偃师,有时候为了寻找灵感,也需要和同僚们讨论一二。此刻元凭之没那个条件,手边能讨论得起来的,也就只有余墨痕了。 好在余墨痕这些年来总算长进了不少。尽管目前能够拿来参考的只有设计图,其中有哪些地方值得赞赏,哪些地方值得改进,哪些地方值得权衡,她多看几眼,也看得出来了。 譬如元凭之说这头盔和肩甲的连接处可以改得再灵活些,一方面能好生保护脖颈,危急的时候也不至于拿不下来。余墨痕抱着胳膊看一会儿,等到完全把她早先从马上摔下来的惨烈形象消化掉的时候,便能想出几个主意来了;即便有时候她估摸着自己这张笨嘴说不清楚,也能很快提笔另外画一个草图,算作她的意见,拿给元凭之作参考。 譬如元凭之说这臂甲做窄,更为灵便,眼底那点倜傥公子哥儿的心思也没有一点要收敛的意思;余墨痕的反对意见照样提得面不改色。她的意思是关键部位或许应该保守一些。倘若将来战场上若是出现跟她一样笨手笨脚的孩子,挥舞着如此脆弱的臂甲,怕是很难保住两条胳膊。 甚至有时候元凭之谈起偃甲装备与庙算兵略之间的配合,略有些自豪地说起帝国这些年来仗着偃甲部队攻无不克的战绩,余墨痕也能操着她那颗不算很成熟的心,给元凭之举出许多个万一来。 元凭之最开始跟她聊这些的时候,还只是因为心头生出了些许值得玩味的念头,需要拿出来跟人分享一二;到后来,元凭之的态度便越发投入了,是真真正正要跟余墨痕好生探讨的意思。 然而这种探讨如何深入,也只限于白日。 到了太阳慢慢沉到江岸下边去,柴静流的江山船里逐渐承载起越来越多的客人的时候,元凭之便必定会放下手中的公务,巴巴地划着小舢板,到那艘带点奢靡气息的大船上去。 他或许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全然没有要干涉柴静流的意思。 照他自己的说法,他不过是觉得柴静流在这种时刻格外生动,很希望抓住机会陪在她身边罢了。 余墨痕想起她第一次踏上柴静流那艘船时,所看见的那个温柔、痴迷、叫她觉得有点陌生的元凭之,只能轻轻叹一口气。每到这个时候,余墨痕便会把她一向有点慢的反应拿出来做个借口,一面说自己还得在思考一会儿,一面把元凭之没有完成的公务借过来看一看。 她希望自己能给元凭之帮上一点力所能及的忙;她也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做做准备,这样一来,隔一天元凭之再跟她讨论的时候,她或许能提出些许有趣的点子,讨一讨元凭之的欢心。 然而这种卑微的愿望,还没有如余墨痕所愿完全实现,便已经到了头。 【第一零六章】开解 有一日,元凭之照他平日习惯的时辰进入这间舱室的时候,照常跟已经在里面蹲了许久的余墨痕打了声招呼,然后淡淡地加上了一句,“我这几日便走了。” 余墨痕闻言,脱口便道,“又要走了啊。” 她心里走马灯似的飞快晃过了许多模糊的回忆。在哀葛,在机枢院,在琼门县,甚至在属于柴静流的嘉沅江上,似乎她总要面对元凭之的突然告别。 元凭之奇道,“怎么是‘又’?” “……没什么。”余墨痕淡淡地笑了一下,就道,“只是感觉将军你总是忙忙碌碌地奔波,在一个地方呆不了多久,便又要到下一处去。” “咱们身为帝国的官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元凭之的笑容里略有一点无奈,“所以这一次只好托付你,替我陪着静流了。” 余墨痕一愣,就道,“怎么,我还要留在这里?” 元凭之也是一愣,就道,“不然呢?如今这个时局,你难道还想回到帝都去?”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心道的确如此,她此刻回到帝都去,又能做什么呢?帝都的时局眼下正是最惨淡的时刻。她在机枢院听凭发落的时候,听几个相熟的预备役说过,但凡有点抱负的女性军官,此刻可能都希望尽快到比较边远的地方去。 大伙儿的意思,可能是出了天子脚下,女子们或许能够免受长公主一案的影响,多多少少找回一点自由。 然而余墨痕自己就出身于边远山区,对于这些地区女子的地位再了解不过。帝都的女子们,所拥有的权力和自由都如此不堪一击,这些女官去了别的地方,又能够如何呢? 不过,她现在倒也的确得了“边远地区”的便利。她因为避居在嘉沅江上,不会受到大齐帝国的政策干扰,能够把全副心思都集中到她所热爱的偃甲之学当中去,身边甚至还有元凭之这样一位有本事的前辈能够探讨。然而整个帝国上下,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运气? 余墨痕轻轻叹了口气,道,“将军说得对。我还是留在这里更方便些。”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然而一想到元凭之就要离去,她却留在柴静流的船队里,心中便陡然生出了许多尴尬。 她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这尴尬的来源,门外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余墨痕一听,便知道是柴静流来了。大约是鞋子有些特异之处的缘故,柴静流的脚步声比常人更为清脆些,她走路也轻快,自有一种愉悦的节奏感,因此很好辨认。不像余墨痕,她多年的老习惯使然,走路的时候总像是生怕惊扰了旁人,难得发出一点声音来。 由于这脚步声事先提醒,柴静流提着裙裾走进来的时候,余墨痕和元凭之两双眼睛已经一齐望向了她。 柴静流微微抿嘴笑了一笑,将元凭之让出来的板凳搬来坐下,才道,“怕你交待不清楚,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过来一趟。”这话是对元凭之说的。她说着又补了一句,“没打搅着你们吧?”这句话一出口,便把余墨痕也算了进去。 元凭之笑道,“只要你愿意过来,随时都可以的。”余墨痕也在边上赶紧点了点头。她没有记错的话,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原本就是柴静流的船。 柴静流就道,“我看墨痕平日里拘谨得很,只怕你一走,她便更不愿意多说话了。” 她说着,带着盈盈笑意的目光便向着余墨痕流转过去。余墨痕给这目光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只道,“我是怕打扰了静流姐姐。我其实……其实也挺聒噪的。” 柴静流轻轻摇一摇头,微笑道,“怎么会打扰。”余墨痕心道怎么不是打扰?她只觉得,自己呆在这里,分分刻刻都是打扰。在元凭之面前,他们至少还有偃甲可以讨论,显得她尚且有点用处;柴静流一来,余墨痕便立刻觉得自己多余了。 可是人家有意帮她,这般情分,余墨痕也只好受着。 余墨痕这边心底暗流涌动,柴静流那边已然开始替元凭之交待“后事”,“凭之走后,这艘船便归你了。我听凭之说过,你懂得使用船上的偃机,对不对?” 余墨痕一面点头,一面回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跟元凭之说过弋小艄教她水上偃机的事。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元凭之却还记得。 柴静流就道,“这艘船虽然不大,底舱里也配了两个伙计,轮班负责操纵偃机。你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直接使唤他们便是。我反正也没什么东西搁在这艘船上,平日里难得过来一次。倘若我们大船上的人要来拿东西,我也会叮嘱他们先跟你通报一声。” 她俨然是一副完全打算把这艘船交给余墨痕的态度,余墨痕唯有不断称谢。 柴静流想了一想,又道,“你一个人在此处,大约也闷得很。想到大船上来玩的时候,放一只小小的烟花便是,我派人过来接你。”她说着,便露出了一个和元凭之如出一辙的那种宽慰人的笑容,“不麻烦的,你不要怕生。” 余墨痕连忙道,“不劳烦姐姐了,我自己也会划小舢板的。” “哦?”柴静流露出了一个惊奇的表情,转过脸就对元凭之道,“我之前还听你说,小余不太擅水性。其实人家还是有点本事的嘛。” 元凭之笑一笑,就道,“小余进步的速度,一向快得超乎我的想象。” 余墨痕闻言,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这笑容里有一点点苦涩的味道。她之前几次落水,次次险象环生。尤其在京畿港附近的时候,她好容易抱住了一块漂浮的木板,居然还要等旁人来救,心下十分羞愧,从那以后,便费了很大的力气,学会了划舢板的本领。 只是,她在封龙潭附近误杀了徐夫子之后,便几乎再也没有下过水,来了嘉沅江上,也只是事事听从元凭之的安排,从来都没什么机会在元凭之面前露一手罢了。 柴静流又托着腮思考了半晌,跟元凭之确认再三,没有更多需要交待的了,才施施然站起身。她走到门外,却又转过身来,道,“下边这些话,我本想等凭之走了,再私下跟你说的,不过现在想想,尽早说了或许好些……” 余墨痕心下一惊,心道莫非有什么事情叫柴静流误会了? 柴静流却道,“我大约听凭之说过一点你的身世。” 余墨痕愣了一愣,微微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柴静流看一眼元凭之,又将目光转回余墨痕身上,道,“你莫要怪凭之,他也实在是很关心你。” 余墨痕摇摇头,道,“我怎么会怪元将军……何况我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 柴静流看向她的眼睛,眼底的温柔几乎将余墨痕裹了进去,“我父母很早便过世,除了凭之,身边也没个亲近的人。这回见了你,却觉得很是喜欢。凭之说你一向话少,我却觉得你明明有很多心思,却只是把话憋在心里。你既然唤我姐姐,便不妨当真把我当个姐姐。你心底若有什么事情,也不妨拿出来与我聊聊。咱们俩搭个伴,这船上的日子,也要好过些。” 她伸手扶一扶从发髻里飞出来的几缕散发,又道,“你别看我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其实船上总归也就那么些事情,很多时候,我也不过是无事忙罢了。闲谈的时间,总是能拿出来的。你若想来找我,随时到大船上来便是。” 余墨痕给这番话说得很有些感动,连忙道,“我记得了。” 她在嘉沅江上呆了这许多日子,一直很少到柴静流的大船上去,跟柴静流本人更是少有交往,因此无从判断这话里究竟有多少真情实意。可是柴静流肯对她说出这番话来,便已是呈出了极大的心意。 余墨痕现在想想,也明白了柴静流百忙之中,为什么要专程划着小舢板过来一趟。她所叮嘱的不过是些很小的事情,这些事由元凭之自己来说,未必就说不清楚。她来,不过是为了叫余墨痕更自在些罢了。 在柴静流的心意面前,余墨痕不由将心底那点关于元凭之的绮思又埋得深了些。 元凭之走后的日子,的确乏味了许多。以余墨痕如今的能力,遇到问题的时候,也不是非要元凭之在侧才能解决。只是没了元凭之,她多多少少有些不习惯。 她也很少到大船上去。每次柴静流那边新出了什么花样,也会叫人传话告知余墨痕,有时候甚至亲自来请。然而余墨痕本身是个疏冷性子,多热闹的场面,也没办法跟戴着面具的陌生人们玩到一起去。她去了便只管喝酒,过后还得醉醺醺地自己划着小舢板回小船上去。几次之后,柴静流怕给她压力,照样叫人来告知她,却也就不再强求了。 大部分的时间,余墨痕都在翻阅元凭之的藏书和笔记;小部分的时间,她会下到底舱去,亲自将船上的偃机操纵一番,以免自己手上生疏了,只剩笔头的本事。这船虽然很小,却有许多值得玩味的装置。这些东西可能是柴静流船队中的护船师和元凭之的合作成果,既有余墨痕熟悉的种种出自机枢院的手法,也有些更为大胆的设计,叫余墨痕觉得很值得学习。 这些东西跟弋小艄从前教给她的知识虽然不完全一致,却也颇有些相通之处,比方说,它们都很能体现节省人力、节省物料的造船哲学。在大齐帝国,用得起偃机却又如此小气的,恐怕只有江山船上这九个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家族。 可是即便是号称国用富饶的大齐帝国,如今也未必不需要这样的技术。 千岁金的产出跟不上需求,几乎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近几年来,贵族们家中烧金子的玩意儿不减,民间能够使用的偃机数量却迟迟未能大规模增长。迫于同样的压力,大齐帝国引以为傲的偃甲军队,所受的限制也越来越多,若不是早几年已经平了北梁和东夷,西凉也已近安定,这支部队捉襟见肘的底色便要露出来了。至于像玄天炽日那般在偃甲之学历史上能够占据一席之地的作品,早已被束之高阁;倘若按如今这个局势走下去,怕是也没什么能够重见天日的机会。 可是倘若玄天炽日不是那般耗费千岁金呢? 倘若将江山船上以俭省为导向的技术,与大齐帝国基础深厚的偃甲之学结合起来,是否能够让这些耗费了无数资财和智慧的作品,重新回到战场上去?是否能够让偃机使用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即便是哀葛那样穷的地方,女人们也可以有适合她们使用的偃机作为倚仗,不必再为男人们做牛做马? 【第一零七章】改良 余墨痕平日里总拘着自己,其实是个性子很急的人。她既然有了想法,立刻便想要付诸行动。她一回到舱室里,便重新翻检元凭之那些收藏。 玄天炽日是国之重器,其威力和本身的危险程度,都非一般重型偃甲能及,因此设计图在机枢院也有很高的保密级别,余墨痕这样的预备役甚至无权阅览,元凭之自然不可能把那些图纸带到嘉沅江上来。 至于余墨痕从前在讲武堂的藏书馆见过的那张图谱,所描绘的也不过是一个整体的模型,许多关键的地方都只是一笔带过。她初入机枢院,前去参观玄天炽日的时候,便察觉到了那图谱上或有不对之处,到她真正开始跟着偃师们系统地钻研偃甲之学的时候,那图谱上用来掩人耳目的种种小伎俩,便再也骗不过余墨痕了。 但偃甲之学万变不离其宗,玄天炽日纵然是超重型偃甲,拆解开来,各个部分所使用的技术,余墨痕未必没有学过。她花了两日翻阅元凭之舱室里的资料,脑子里便已基本还原出了玄天炽日各处的构造。她心里虽然有了数,却也不敢就此把玄天炽日画在纸上。 她想来想去,最终设计了一套恐怕只有她自己能够看懂的字符,将玄天炽日写成了一副密文;又将一些值得揣摩的细节详细画出,按着自己的想法绘制了几张模拟改动的图纸,还临时征用了元凭之从前用来给她讲演的一块挂板,连同她居住在江山船上以来绘制的许多不甚相关的图纸,一道挂在上面比对。 有一次,柴静流前来造访的时候,看见这几张图纸,便道,“这是你作的图?”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左右无事,便把脑子里头胡乱想的东西画了下来,让姐姐见笑了。” 柴静流轻轻摆了摆手,就道,“可别这么说。我虽然是外行,这些年跟着凭之耳濡目染,也约略能看懂一些。在我这个外行看来,你的图纸,可比凭之之前画的那些有意思多了。” 余墨痕不知柴静流是当真看懂了,还是只是有意夸赞她两句,只好微微一笑谢过。 柴静流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从前,是不是上过别家的江山船?” 余墨痕讪讪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想到,元凭之居然连这事都跟柴静流说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是江山船上的遭遇,到底是她人生里一段深彻的噩梦,随随便便做了人家闺房里的谈资,她心里自然有些失落。 柴静流却只是笑了笑,走到那一大片图纸近前,虚虚指了两处,道,“我还奇怪呢,这几个地方,怎么跟弋家的船上所用的设计这般像。原来如此。” 余墨痕一愣,脱口道,“你认得弋小艄?” 柴静流也露出了颇为讶异的表情,“怎么,你上的居然是‘脏水蜇’弋小艄的船?” 余墨痕这才意识到,她方才似乎是想岔了。也许柴静流并没有听说过她之前的遭遇。柴静流猜测她上过别的船,大约只是因为这几张图纸看起来眼熟。看来,柴静流说自己略微懂得一些偃甲之学,也并非虚言。 余墨痕苦笑了一下,就道,“这事说来话长。我的确上过她的船,关于船中偃机的知识,也几乎全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她原本也无意隐瞒,柴静流既然提起来了,她便将从前如何误上了江山船、又如何结识了弋小艄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把关于卫临远的事情潦草略过。卫临远毕竟是跟朝中重臣联姻的商人,若是留下一些卫家与江山船有染的传闻,恐怕对他多有不利。 柴静流听了这些事,不禁慨叹道,“没想到,‘脏水蜇’也有这般重情重义的一面。” 余墨痕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问道,“你为什么叫她‘脏水蜇’?” 柴静流顿了一下,一张和气的笑脸上便泛出了几许苦意,“你恐怕也听说过,我们江山船上的人,做什么的都有。我这船上做些歌舞生意,过得还算不错,家人生活无虞,平日里偶尔受一受朝廷的欺负,忍一忍便是;可是江山船的经营者之中,也不乏一些过于困苦的人,为了能够活下去,无论多么卑劣的营生都肯做。这样的人,虽然着实可怜,但是所做的事情太过恶劣,即便在我们九个家族眼里,也实在肮脏得很。” 余墨痕想起弋小艄那艘贩卖人口的船上种种骇人的景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至于‘水蜇’这个外号……”柴静流继续道,“你既然跟弋小艄打过交道,也该知道,她生得美艳,平日里又是一副颇具亲和力的做派。不知底细的人,便常常被她蒙蔽,上当受骗,同流合污。” 余墨痕苦笑了一下。饶是她从弋小艄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也不得不承认,柴静流这番描述称得上精准。 “嘉沅江近海处有一种水蜇,看上去艳光动人,实则饱含剧毒,江山船上的人屡屡中招,避之不及,有人觉得这东西与弋小艄颇为相似,所以她便得了个‘脏水蜇’的诨号。”柴静流说着,又叹道,“其实江山船上不乏这样的人,虽然可恶,却也都是被时局所迫的可怜人。我们受了许久的压迫,年青一代中,很多人觉得无法再忍受下去,便生生给逼出了一副暴戾心性。弋小艄,还有她哥哥弋兰皋,就是出了名地激进。” 余墨痕想起弋小艄的遗言,略一沉吟,便道,“说起来,我听小艄提过她哥哥的事。她说……她说她哥哥已经过世了……” 柴静流点了点头,“这事说来真是可惜,弋兰皋虽然不好相处,但他的才能,却连凭之都要自叹弗如。倘若弋兰皋能得个大齐帝国的正籍,一定是能成为偃师的。” “我见过他设计的东西,的确很是精妙。”余墨痕点了点头,想到这样一个人物已经过世,不由很有些叹惋,“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却已经……真是天妒英才。” “这也怪不得天。”柴静流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旧事,苦笑道,“谁也不曾想到,他那样一个人,明明一心想要凭实力走出嘉沅江的,偏偏在梦想就要实现的时候,为了一个正经人家的小姐丧了命。他死后不久,他妹妹便离家出走了。今日听你一说,我才晓得,弋小艄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为他报仇的。” 余墨痕没留意后头的话,因为她已经陷入了沉思,“我没记错的话,弋兰皋做的是卫家的护船师……难不成,他看上了卫家的小姐?”她说完一抬头,忽地捂住嘴。这好像不是她第一次把心里的事情说出声了。 “卫家?”柴静流倒是没注意到余墨痕的小动作,她只是蹙着眉尖想了想,道,“你说的,可是外边号称‘大齐第九姓’的卫家?” 余墨痕不由失笑。她印象里的卫家,还是哀葛山寨里那个竭力攀附齐国风雅的庭院,她并不知道卫临远的家族已经如此得意了。不过,她想起卫临远从前说过的话,便估摸着柴静流所指的应该就是他家的人。于是她点了点头,道,“就是那个经商的卫家。” 柴静流摇了摇头,“不是的。弋兰皋心中所爱,应当是一位朝中重臣的小姐。正是为了此事,弋家的人才要把他逐出家门。我们江山船上的人,因为过去的事情,跟朝堂上的人一向有些龃龉……”她大概是想起了她自己和元凭之这段不为世人所容的感情,抿嘴笑了一下,又道,“这种事情,的确难办得很。” 余墨痕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些年来,姐姐你为了元将军,只怕受了不少苦。” 柴静流微微颔首,很温柔地笑了笑,道,“我为的不只是他,还有我自己。这段感情是我们共同所有,甘愿为之付出。他也是一样。” 余墨痕被这笑容里甜蜜而果决的意味震慑住了。她突然笑了一下,道,“我决定了。” 柴静流一愣,笑着问道,“你决定什么了?” “其实之前也说过的,就是元将军走之前托付的事情。你放心吧,元将军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一定替他……替他好好保护你。”余墨痕露出了她此生最为明朗的一个笑容,把双手叠在脑后,做了个放松又舒展的动作,“我毕竟是他的学生,替他尽些心力,也是应该的。” 柴静流看着她这副样子,不由笑出声来,好半天才止住。“其实你愿意留在船上陪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不过今日,我的确有些事情,想请你帮忙。”她说着便走回图纸前方,对余墨痕道,“你有没有兴趣,把你所做的这些设计,真真正正地做出来?” 余墨痕一愣,赶紧过去看了两眼,看清楚柴静流所指的是她先前无事时所画的一些关于船用偃机的想法,这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她也有些激动,她先前没料到,柴静流竟然有如此胆色。 她们两人相识的时间并不长,柴静流却已经对她信任到了如此地步。她那日仔细问过余墨痕的构想,便很快将自己手底下的护船师尽数召来,跟余墨痕一同探讨她画在纸上的那几种改良方式。 柴静流的意思,是要把余墨痕的构想付诸实践,真正用来改良这支从她曾祖父手上传下来的船队。 【第一零八章】危机 余墨痕如今更感兴趣的其实是玄天炽日,关于船用偃机的那几张图纸则只是游戏之作。然而改造玄天炽日毕竟是个大工程,短时间内出不了什么成果。再加上余墨痕感激于柴静流的信任,并且推脱了几次都无果,便也只好挽起袖子,正经严肃地折腾了起来。到最后,他们居然真的探讨出了一种能让江山船更为灵活的方法。 柴静流纵然惯常一副淑女形象,却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余墨痕那边一得出可行的方案,柴静流便以极快的速度叫人准备好了所需的东西。准备工作做好,她便请余墨痕领头,她自己则从旁协助,帮着号令手下的护船师,一同完成这项大工程。 到这个时候,余墨痕才发现,柴静流说她自己是个外行,根本就是自谦;她不仅看得懂图纸,还能利用她多年在水上行船得出的经验,做出相当可靠的分析,给出颇具建设性的建议。 柴静流做事的效率极高,余墨痕也不慢。她们所领导的这支颇有行动力的队伍,先从元凭之的舱室所在的那艘小船改起,一举成功之后,又推广到整支船队。不出二十日的时间,除了柴静流那艘据说是柴家人亲力亲为造出来的大船不太方便改动之外,其余所有的船只,都用上了余墨痕所设想的那一套改进方案。 余墨痕在机枢院呆了许久,都没有过这样大刀阔斧尽兴做事的机会;经此一役,她愈发喜爱柴静流,也愈发明白,元凭之为何拚却功名不要,也要跟柴静流厮守到老了。 他们都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的人,却依然对人生保留着最为天真、最为美好的设想,并且具备将这些设想付诸行动的勇气。这样的人并不太多,难得遇见,难得钟情,自然要分外珍惜。 得以结识这般可爱的人,余墨痕心头再无什么憾恨了。 只是她性格使然,纵然已经和柴静流相熟,还是不太乐意到那过分热闹的大船上去叨扰。这事做完,她便又闷回元凭之那间舱室里,继续她“闭门造车”的大业。直到有一日,柴静流忽然派了人来找她。 “我们小姐说,这几日情势不对,请余姑娘避一避。” 余墨痕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来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的第一反应,其实根本不是打听柴静流出了什么事情。按照她从前的性子,遇到这种情况,她是决计不肯多事的。 包括柴静流在内,江山船上的人毕竟都是叛臣之后,倘若他们有难,在余墨痕想来,多半和朝廷的打压脱不了干系。 她自己虽然被削了官职和军衔,到底还有个预备役的身份,仍然算是帝国军队的一份子。余墨痕还盼着将来找个机会东山再起,如今若是搅进这档子事,便要夹在朝廷和江山船之间,当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可是元凭之既然托付了她照顾柴静流,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余墨痕都没办法允许自己放任不管。况且,她本人此刻就在江山船的船队里,想要抽身而退,也实在没太大可能。 柴静流派来的下人显然也没料到余墨痕会向他打听,遭了这么一问,立刻有些手足无措。他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吐出个所以然来。 余墨痕等得哭笑不得,只好道,“情况既然危急,咱们也不要浪费时辰了。不如这样,你带我到大船上去,我直接问你们小姐便是。”她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便试探道,“难不成,柴小姐已经......自己跑了?” “那当然没有!姑娘可别这么说,我们小姐绝不是那般贪生怕死的人。”下人急急忙忙地摆了摆手,生怕余墨痕这不甚妥当的言语玷污了柴静流。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罢了,这事情,小的也不知道该讲不该讲,还是先把姑娘带去主船上稳妥些。” 下人是个划舢板的好手,比余墨痕那三脚猫的功夫强得多。余墨痕走一回神的工夫,他们便回到了大船上。 大船仍是那艘大船,只是眼下已经全然失去了几日前的繁华气象。柴静流手下的人大多很讲究秩序,然而不管是平日里和气的下人们,还是往常进退有矩的舞女,此刻人人都忙着将大船上的东西往附近的小船上运,人人脸上都已显出了些藏不住的慌乱。 余墨痕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圈,没见着那些神秘的黑衣侍者,心下便思忖着,倘若这些人另有去处,没有搅进甲板上这一团乱麻里面,那么事情或许还不算太坏。 带她来的下人说余姑娘要找小姐,然而问了几个人,人人都只道柴静流还在船上,却没有人知道她具体在哪间舱室里。那下人很有些不好意思,只道他前去找余墨痕的时候,柴静流还在大厅里给大家分工,如今他也不知道小姐究竟到哪里去了。 余墨痕想了一想,便抬起眼,向远处的江岸眺望过去。她在嘉沅江上呆了这许多时日,如今也有能力大致能判断出,行船的速度慢了许多,简直不像是一艘蒸汽船该有的速度。往常,只有在夜间有客来的时候,大船的速度才会降到这般慢。她一颔首,便问道,“能不能带我到底舱里头去?” 下人面上立刻露出了些许难色,道,“那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进去的地方……我之前也听说过,姑娘对我们船上的偃机很有些研究。姑娘若想去,不如自己前去便是了。我们小姐若是准许,里头的护船师必定会放你进去的。”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道,“不瞒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下过这艘船的底舱。” 她的确帮忙改进了这支船队的偃机,但她所做的工作,只是提出了构想、画出了结构图,并且在几艘小船上做了示范。大船上毕竟装载着柴静流的大多数家当,偃机又是船上的重中之重,余墨痕自认是个外人,不敢贸然深入其中,因此并没有做太大改动,实际操作的部分,也全部交给了柴静流麾下的护船师处理。 更重要的是,千岁金毕竟是帝国垄断的燃料。江山船上出现偃机,便意味着非法使用了千岁金。元凭之这会儿又不在,余墨痕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个问题,只能装作不知道——反正她也没有下过底舱,并没有亲眼见过江山船上的千岁金。 可是如今这个情况,她好像只能进底舱去了。 船上四处找不着柴静流,行船的速度又远远超乎了往常,余墨痕便猜测,柴静流该是到了那常人不能进入的底舱之中,亲自监管船中偃机核心部分的运作去了。 余墨痕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周遭众人如此着急,她此刻若是叫柴静流来见自己,便是乱上添乱。为今之计,她只能去底舱找柴静流。她与那下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对方总算答应送她到底舱的入口处。至于能不能进去,还得看柴静流的意思。 余墨痕见来来回回总说不清楚,也就不再跟下人解释自己只是想替柴静流省些事情,只督促对方快些带她去。他们沿着梯级快步走下去。到了门口,余墨痕又恰巧遇到一位护船师出来取东西,这才算是寻得了一位能够进入底舱内部禀报的人。 她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柴静流果然从里头走了出来。 柴静流仍是那副精致的闺秀模样,只是呼吸略有些急促,与平日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有些不同。她也没打算追究余墨痕为什么不按她说的避上一避,当下便道,“赶巧你来了。我正有些事情,想要跟你商量。” 余墨痕连忙道,“元将军既然嘱托过我,我定然会尽全力。只是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柴静流似乎已经深思熟虑过,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解释道,“从前我们和朝廷也算相安无事,近两月来,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朝中三番五次派人来追踪、查问。我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可是今早便有家人来报,说沿途都有军船来往,而且,似乎是专为对付江山船而来。我们九个家族当中,已有好几家遭受了突袭检查;有几艘内容不甚清明的船,已经被来查办的军士封了。”她叹了口气,道,“眼下这个情况,我们可能也难得幸免。” 余墨痕听得心惊,心道她果然没有猜错,此事当真与朝廷有关。对于江山船而言,惹怒了朝廷恐怕是最为难办的事情。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呆在柴静流的船队里,竟然全然没有在柴静流身上感受到处于巨大的压力下该有的焦虑。想来,这位年轻的女船主恐怕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在朝廷的虎视眈眈面前,也能够一面主持船上纸醉金迷的歌舞酒会,一面淡然从容地描画一幅高洁空灵的兰花。 余墨痕心念一转,心道柴静流平日里的这种淡定,或许更加显出,此时的事态已经超出了她能够处理的范围。 柴静流说着,便拉上余墨痕,一同进入底舱内部。他们七弯八拐地走了一段之后,又沿着龙心附近的一处窄梯上行,最终登上了全船高处的瞭望塔。 【第一零九章】牺牲 这个瞭望塔的设计相当隐蔽,余墨痕走在其中,便隐隐约约地觉得与老孟从前那座“蜃龙”颇有些相似之处。她原本有些奇怪,然而略一思考,便反应了过来——这艘船能有如此巧妙的设计,元凭之想必出了不少力气。他身为老孟的养子,必定得了老孟的真传。 余墨痕唯一觉得不对的地方,就是这完全不像是元凭之会做的事情。元凭之在机枢院的时候,纵然人情练达,却也有相当恪守机枢院诸多规矩条例的一面。余墨痕与他相处得久了,也逐渐看出来,元凭之心里有一条明确的底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不会背叛大齐帝国。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就舍下机枢院,追着柴静流做个闲云野鹤去了。 她实在想不到,元凭之究竟是为何转了性子,居然会如此铤而走险,亲身参与了江山船的设计? 不过现下当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们甫一登上塔顶,柴静流便取了一副做工相当不错的望山镜,递给余墨痕,叫她往西北方向看过去。 机枢院主攻的毕竟是偃甲,虽然也有偃师做出过类似的小玩意儿,却并不如她手里这副望山镜好用。这东西的视野范围极广,余墨痕左右摸索了一会儿,便找到了柴静流叫她去看的东西——嘉沅江北岸,果然停靠着许多相当有组织的军船。再往陆地的方向看去,余墨痕还依稀能够看见一些工事的轮廓。 看来,朝廷果然是要为战争做准备了。柴静流身为江山船的主人,无论多么长袖善舞,在枪炮面前,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余墨痕略一沉吟,便问道,“静流姐姐,这话你若愿意说便告诉我,倘若不愿意说,也就算了——你们的船上,究竟有什么事情惹了朝廷?” 柴静流苦笑道,“帝国从前对我们江山船上的九个家族立下过许许多多的法令。若是以那些法令而论,那可几乎是样样都逾了矩。毕竟,倘若真要依着那些法令来,根本没有人能在嘉沅江这个天然的囚牢里生存下去。” 余墨痕在哀葛的时候,也见过很多类似的事情。时局如此,她不知如何安慰柴静流,只道,“既然江山船存活至今,想必也和朝廷达成了某种和解。” 柴静流点点头,道,“的确如此。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们通过各种途径,不断拉拢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就是希望他们能够说服朝廷,改变关于江山船的决策。近些年来,朝中的态度逐渐变得温和,我们也以为,将来总算能有些好日子过。不曾想,转个脸的工夫,朝廷便又开始发难了。我猜,大约是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朝廷感觉到了威胁罢。却不知是九姓人当中,哪一家跟朝廷撕破了脸。” 余墨痕纵然没有经历过这些事,却对那种万般辛苦一朝落空的心情深有体会。她当下便理解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就现在这种情况,姐姐你又是什么打算?” 柴静流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余墨痕连忙道,“我在这里叨扰了许多时日,一直受姐姐恩惠,却不知该如何报答。如今既然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姐姐吩咐便是。” 柴静流摆摆手,道,“你不用谢我。你愿意留在此处,我也很是开心。不过,邀请你住在这里,就完全是凭之的意思了。他说起过,平日里也没少得你相助。他如今不过举手之劳,你不必一直念着。” 余墨痕听她一番推辞,只觉得头大,便道,“情况紧急,姐姐也不必这样拘礼了。在我看来,你和元将军……你们二人都是一样的。” 柴静流只摇摇头道,“一码归一码。”她顿了一顿,才道,“我们这艘主船上,平日里烧的燃料颇有些特异,很容易招惹麻烦,小余你想必也知道。” 余墨痕点点头,心道柴静流倒是肯为她考虑,到底还念着她是机枢院的人,总算没直接把“千岁金”这三个要命的字说出口。 柴静流就道,“朝廷始终盯着我们这些江山船,我们也不敢太张扬。为了掩人耳目,我父亲那一代的人,倒也想出过一种办法。” 余墨痕也很好奇。这么大一艘船,支撑它的偃机光是销金釜就有很大的规模,遮是遮不住的,也绝对不可能直接拆了藏起来。她实在想不出来,柴静流平日里面对朝廷追查的时候,究竟是怎么糊弄过去的。 “这事你莫要跟凭之说。他如今还是大齐帝国的将军,即便是呆在船上的时候,许多事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了便要为难。”柴静流嘱咐再三,才解释道,“我们船队里的小船,平日里用来当做客房、仓库,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却是用来‘李代桃僵’的。” 余墨痕没听明白,扬起一张疑惑的脸,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柴静流道,“我就直说吧。这回,倘若朝廷当真要追查燃料的事情,我们也能凭空造出一艘一模一样的大船交差。那艘船上,绝对不会使用偃机,只会用朝廷准我们用的东西。”她一面说,一面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那种船……说白了,不过就是一艘棺材似的空壳子罢了。” 余墨痕听着这话,心下便有些不忍;她将柴静流的话来回咀嚼一遍,才道,“姐姐的意思,难道是就用船队里的这些小船,生生拼出一艘大船来?” 她说着便觉得自己是痴人说梦,没想到柴静流竟然真的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她看一眼余墨痕那一脸惊愕的表情,便笑道,“我从前也觉得,我父亲没准儿只是开玩笑。可是在我接管这艘船之前,我父亲便亲自拿出了过去的图纸,又跟我们的护船师一起做了许多模型,拆拆装装地给我讲解了许多遍,我才相信,此事或许当真可行。” 余墨痕虽然对江山船上的技术叹为观止,此刻却仍是半信半疑,只道,“这法子听起来可真是复杂得很,不知道要费上多少工夫?况且,眼下岸边可是有军队虎视眈眈,姐姐又怎么能在军队眼皮底下完成这件事?”她想了一想,便道,“要不然,咱们递个消息给元将军,请他帮帮忙,把这不知道师出何名的军队先行调开?” “那可绝对不行。”柴静流一张脸愈发苍白,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苦涩,说着便轻轻摇了摇头,“我的身世,已经给凭之造成了太多的麻烦。我虽然没有离开过嘉沅江,却也听说过,帝都已经流传了些许关于我和元将军的传闻。我早已经发过誓,绝对不会把凭之掺进我们和朝廷之间的恩怨里面去。如今他恰巧不在,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余墨痕心里不由叫苦。元凭之走了,她却给押在了这里。纵然元凭之并非有意临阵脱逃,她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 柴静流又道,“我所心急的,也正是小余你所说的这件事。眼下帝国军近在眉睫,直压得我们动弹不得。然而这李代桃僵的法子许久未曾动用过,我船上的护船师也只跟着前辈们学过拆装模型,真要组装出一只大船来,并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她说着,便殷切地看向余墨痕,“我想请小余你帮帮我们,由你来主持组装的工作,可好?就跟之前改动偃机的时候一样,我手下的护船师,全都任你差遣。他们虽然不及你专精偃甲之学,多多少少也帮得上忙的。” 余墨痕大惊失色,心道柴静流难不成是大难临头什么也顾不上了,居然轻易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到她手上。她连忙道,“姐姐,我也知道你如今心急,可是我实在不敢当此重任……” 柴静流摇了摇头,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没有什么不敢当的。早先你帮我们改进偃机的时候,不是做的很好吗?况且,我听凭之说过,在你们机枢院的年轻一辈当中,小余你的实力是相当出众的;凭之自己也承认,他虽然虚长你九岁,但你们之间的差距,可是远远低于一个偃师九年之间能够取得的进益。你必定是可以的。” 余墨痕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没少给元凭之当面夸过,原以为他不过是出言鼓励,却没想到他背地里也夸得这般不着边际。然而她始终推辞不过,与柴静流僵持了半晌,只好点一点头,“既然事出紧急,那我便试一试。可是,咱们现在站在上边的这艘大船,姐姐又打算如何处理呢?” 柴静流凄婉地笑了一下,就道,“自然是由我这个当家人来收拾残局。我们九个家族,在嘉沅江上有些共用的安全岛屿。如果我能侥幸把这艘船开过去,或许能够逃过一劫;若是没能逃脱,船上其他的家人也不必承担责任。只是得请小余你多多照顾他们了。” 【第一一零章】拼船 柴静流这话说得实在决绝,余墨痕听了,急道,“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倘若元将军知道了,他也绝对不会准的……” 柴静流却摆了摆手,只道,“有一些责任,是生来就必须背负的,我相信凭之也懂得这个道理。这次我倘若……倘若出了什么事情,凭之倘若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还得请小余你……” 余墨痕听得很是头大,当即便狠劲儿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柴静流这些话从脑子里晃出去。“静流姐姐,你和元将军实在是‘欺人太甚’了。”余墨痕的笑容戏谑而苦涩,“你们都嘱托我照顾对方,为什么不自己好好活着,亲自去完成这件事?” 柴静流一时语塞,看着余墨痕,半天说不出话来。 余墨痕捏了捏手指,就道,“这样吧。组装空壳船的事情,我会尽快完成。至于咱们脚下这艘船……”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开了口,“我也知道这艘船凝聚了你许多心血,可是当断则断,实在不行,毁了它便是,姐姐又何苦亲自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柴静流的眼里泛起了一点湿意,解释道,“这艘船不只是我的心血,也是我父亲、祖上,代代传承的心血。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不能将它抛弃的;若是一定要毁了这艘船,我也只能跟着自毁以谢先人了。”她见余墨痕不解,便道,“对于我们来说,江山船就是我们的命。即便我不肯去,柴氏一族的诸位长辈,也会叫我去的。你或许不明白……我们这些人,要在嘉沅江上活下来,总要有些特别的规矩。” 余墨痕这时候才觉得,自己没有身份背景,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她所认识的这些世家子弟,简直是各个都有难言的苦楚。凌艾那个向来热衷于揽责任的姑娘自不必提,颜铮那般飞扬跋扈,一颗上战场的雄心却长期被家族所束缚,卫临远甚至连婚事都是家里安排的。 这些人总算得了许多来自家庭的助益,可是柴静流呢,她江山船的出身,给她自己和元凭之都带来了无数的麻烦。就是这样一个甩不脱的负担,居然也有传承和责任需要她去承担。 反倒是孑然一身的余墨痕,相形之下,实在是轻松得很。 她一时想不出说服柴静流的法子,只好道,“处理这艘大船的事情,毕竟不是当务之急,咱们还有余地想些其他对策。”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倘若柴静流之后非得自己开着这么大一艘船从帝国军队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她也就只有动用武力直接打晕这位精致的大小姐了。她如今对自己肌肉的操控已经相当精准,绝对不会给柴静流留下任何的后遗症,唯一的顾虑,不过是元凭之或许会责怪于她——然而跟人命相比,元凭之的责怪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余墨痕又道,“如今真正棘手的,还是强行拼出一艘空壳船来。姐姐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还请尽快将你们从前所用的图纸、模型都给我看看。我若当真有本事完成,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柴静流道过谢,便带着余墨痕直接下到龙心深处,请护船师告知余墨痕,在没有里头那些偃机的情况下,大船究竟是如何运作的。机械的运作方式纵然变化多端,但万变不离其宗,以余墨痕触类旁通的天赋,很快便全部了然了。 护船师大喜过望,赶忙呈出元凭之从前的作品,交给余墨痕观摩分析。 时间紧急,余墨痕也懒得找个安静地方,直接站在嘈杂的龙心里,将那些图纸飞快地过了一遍。那些简练的线条和细致的标注给了余墨痕极大的帮助。偶有不太明白的地方,看一眼那些古旧的模型,余墨痕也就了然了。说来也怪,这些完全出自江山船的东西,竟有许多地方与机枢院的做法不谋而合。若不是柴静流有言在先,这些图纸和模型看上去又已有些年头,余墨痕几乎就要以为它们出自元凭之之手。 她没花多长时间,便基本掌握了那图纸上的思路——与其说是打算用小船拼出一艘大船来,不如说这些小船一开始就是按大船的零件来设计的。 这道理实在简单得很,余墨痕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不管是内行的护船师,还是半个外行的柴静流,都选择了相信前人传下来的这个听起来颇为荒诞的想法。 她拾掇好那些图纸,就对柴静流道,“不知姐姐能拨出多少人给我?我得去小船上看看,方能确定此事需要多长时间。”她想了想,瞥了一眼图纸,又找补道,“倘若实在没有人手,你也不用担心。我自己一个人来,至多需要五天,也是没问题的。” 柴静流立刻便找来了两位护船师,嘱咐他们全凭余墨痕吩咐。 要理清船队里那些小船的脉络,这点人力实在是捉襟见肘。但余墨痕也知道,这恐怕是柴静流如今能拨给她的全部人手了。 朝廷的军队在岸边虎视眈眈,受影响的绝非柴静流一家。整条嘉沅江上的江山船、船中的九姓人,恐怕人人自危。九姓之间的关系又颇为复杂,柴静流需要做的事情,绝对比她告知余墨痕的那些要多得多。余墨痕并不想掺和进这些她没有能力解决的事情,只暗暗决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帮助柴静流渡过难关。 况且,倘若柴静流真的多给余墨痕一些人手,余墨痕也没有把握能够好好领导这些人。她虽然已经拥有了相当多的经验,但是几乎没有独自领导过一支队伍。余墨痕每回有什么高妙的点子,都是先跟元凭之或者颜铮商量,再由这两位在军中颇有威信的将才编成命令传达下去,才能够达到理想中的效果。 如今要完成这样一项大工程,手底下虽然只有两个人,对于余墨痕来说,倒是省去了很多沟通的麻烦。 她与这两位护船师相处了两个对时,便发现柴静流果然很有些眼色,替她挑出来的两个人,虽然不是护船师当中最有才能的人物,却也都一点就通,勤劳肯干,很对余墨痕的胃口。余墨痕平日里更乐意跟有主见的人切磋交流,对于不同的意见,也几乎是渴求的态度。可是如今这个关头,她最需要的,还是这种既听话又愿意做事的人。 他们三个划着舢板,来来回回地把前人划定的小船察看了一遍。余墨痕成竹在胸,便找来一沓子裱纸,用她从元凭之那里学来的细致心思,将小船、模型和图纸一一对应,做好标记。她做完这些,又带着两位护船师,借着大船的荫蔽,一同将第一艘小船拆解了。 这些事情都完成得相当顺利,余墨痕却依然不放心,便又决定“袖手旁观”一次,盯着两位护船师独立完成了拆解另一艘小船的工作。她眼见着两位护船师工作的过程又迅速又准确,这才放下心来,转过头便开始统筹整体工作,划分好区域和顺序,好叫三人分头行动;此外她还与柴静流约定了她那艘主船和其他小船的行驶路线,方便掩护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劳作。 到第三天晚间,用得上的小船已经拆解得差不多了,只有最后两艘,因为之前有下人误把大船上的货转移了过去,还需花点时间腾出来;新的大船也已有了个雏形,只是藏在柴静流在江心找到的一处礁石附近,遮遮掩掩地见不得人。余墨痕连着三天几乎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看见这样的成果,才约略松了口气;然而她一口气还没吐完,便忽然听见了“轰隆”几声,一转头,几乎给不远处腾起的火光照瞎了眼。 余墨痕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饶是她反应再慢,一听这声音,也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这是远程炮弹击中船体的声音。 这几炮,瞬时把余墨痕打得有些懵了。 这几日以来,她的主要精力虽然都放在拆船装船上,却也随时留意着大船上传来的信息。她并没有听到过什么特别的动向,只道帝国军队和江山船双方还只是僵持的阶段,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什么危险。熟料,朝廷甚至还没有派人来核查江山船上私藏千岁金一事,炮弹便已经出了膛。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却知道即便要讲道理,江山船中人也绝对讲不过朝廷。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对垒,中了这一炮的是谁家的船只,又是否会波及到柴静流。 余墨痕正努力判断着局势,一这几日一直跟着她的护船师之一,叫做柴牗的那一位,已经从水中游了过来。他看来急得很,几乎是拼了命在游,速度甚至比划小舢板的时候还要快。他一翻出水面,便涕泗交流地告知余墨痕,最后一艘小船没有了。 余墨痕疑惑道,“难道方才那一炮,打的是我们的船?”她原先还担心留给柴静流的时间不多,难不成,柴静流的船队已经成了帝国军队的靶子? “倒不是……倒不是冲着咱们的船来的。”柴牗哽咽着解释道,“之前有人来盘查,查到秋家三少爷的船,不知道怎么起了冲突。我们小姐之前看见的时候还说呢,秋三少爷的主船大概是想要跑路,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居然朝着咱们这个方向逃来了。” 余墨痕扶着脑袋道,“难道那几炮都是冲着秋家去的,只是误伤了我们的小船?” 柴牗嗲了点头,道,“我猜也是。我们小姐恐怕还没来得及派人去跟秋家的人交涉。我正忙着折腾我那一艘呢,一抬眼,就看见连着几发不长眼的火炮打过来,不仅秋少爷一船的人都给炸成了灰,咱们那艘在最后头的小船,也给炸沉了。” 余墨痕听得头大,心道江山九姓号称同气连枝,倒真是逃不脱有难同当的命运。她一边狠命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脑袋,一边道,“柴扉呢?他……可还活着?”柴扉就是另一个跟着她的护船师。 “不知道啊。”柴牗听见余墨痕这么问,眼泪愈发止不住了,“柴扉说是要把那艘船开过来,那么他肯定就是在底舱之中了。”余墨痕听得头皮一炸,果然就听见柴牗接道,“姑娘也知道,沉船的时候,底舱里的人可是最难逃出来的啊!” 【第一一一章】变化 余墨痕按在额边的手指头已经快把自己的脑壳戳破了。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就道,“你们小姐是否知道此事?” 柴牗摇了摇头,就道,“我们小姐的命令是一切以拼好这艘空壳子为先。所以我一见柴扉那边出了状况,便赶过来告诉姑娘你了,就是怕误了姑娘的事。” 余墨痕叹了口气,就道,“你做得不错。可是,我现在还是得请你先回大船上去,尽快找些水性好的人,看看能否把柴扉抢救出来。”她其实也知道,柴扉纵然能在水下闭气很久,能够逃脱的可能性也实在小之又小。然而她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营救这样一条生命。 柴牗抹着眼泪答应了,又问道,“可是,没了最后一艘小船,这艘空壳子船又该怎么办呢?” 余墨痕笑了笑,就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对策。”她这个笑容实在挤得辛苦。她一面笑,一面腹诽道她如今哪儿有什么对策,可是毕竟救人要紧,她也只好强行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哄着柴牗赶紧回去救人。 柴牗的体力已经给消耗得差不多了,罪魁就是他悲痛的情绪和之前在水中的冲刺。好在余墨痕这里还有一只舢板,总算能让柴牗平安回到大船上去。 柴牗一走,余墨痕便意识到自己麻烦大了。 她之前好歹还有两个护船师帮忙,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不说,唯一的舢板还给柴牗划走了,行动和跟整支船队的联系都受到了极大的阻碍。更叫她头疼的是,由柴扉负责的那一艘小船已经给莫名飞来的炸弹轰沉了,柴牗如今的状况,恐怕也很难及时完成拆解另一艘小船的工作。眼下,余墨痕几乎只能守着这一艘没拼完的空壳子,不仅完全没办法完成接下来的工作,还得时刻担心这艘目前还称不上是船的东西会不会就此沉没。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掐了半天,也没掐出一点头绪。 困境和疲惫联手而来,几乎将余墨痕击垮,她痛苦地重重倒向船板,肩背击打在木板上,发出一声不轻的闷响,随之而来的疼痛却也没能给予她任何灵感。 她绝望地将脑袋转向一边,忽然就看到了元凭之的图纸。 余墨痕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线光芒。 为了赶时间,到现在为止,她拼装这艘空壳子的方式,全部都是按照那些图纸和模型上的设计来的。说白了,她只是在实现不知名的前人的构想,却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这种构想是否也能有改进的余地。 余墨痕手头最紧的资源就是时间,思考却正是一件很耗费时间的事情。可是眼下除了思考,余墨痕也拿不出别的对策来了。她索性坐起身来,以扯痛头皮的力度将头发紧紧束起,借着疼痛保持清醒的同时,她把所有的图纸全部铺在了面前。为了节省时间,她连纸笔都没有用,脑子里面已经开始计算起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她将毕生所学以最快的速度编织成各种形状。只一会儿工夫,她已经排除了许多种设想。她的眉头越锁越紧,竭力睁着的眼睛里几乎烧出血来。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短短的一刻——她已经没有余力去计算时间了——她终于将方才那一线光明拓展为了一种或许可以实现的构想。她一把抓过前人制作的那些古老的模型,十指翻飞着拆装了一遍,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有救了。 柴牗把他那艘小船开到附近,再匆匆忙忙地划着小舢板赶过来的时候,余墨痕已经将她脚下的船拆了一半,船板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坑。 柴牗眼见着余墨痕发疯似地跳进坑里,给吓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三两下便翻上了船板的残骸,蹲下身,对着坑里的余墨痕喊道,“我说姑娘,咱们就算没了小船,拼拼凑凑或许也能有办法,你可别就这么自暴自弃啊!” 余墨痕听见是他,便将手上挥到一半的大锤停了下来。她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望向柴牗,道,“柴扉怎么样了?” “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想着关心我们这些下人。”柴牗把他那一副不知是感动还是感叹的语气收了一收,方才答道,“他运气好,还活着。只是闭气的时间太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现在也就剩我一个能给姑娘打下手了。” 余墨痕点点头道,“平安就好。打下手什么的……不打紧的。” 柴牗一听这话,那副火急火燎的神情又炸了满脸,“余姑娘,你别冲动啊!” 余墨痕没摸着头脑,奇道,“我冲动什么?” “你这还不算冲动?”柴牗急得想跺脚,又怕把这只如今只剩半个架子的空壳船给跺沉了,抬起的脚只好又轻轻放了下去,“你都快把咱们这几天的成果拆没了。” “真是对不起。”余墨痕抱歉地笑了笑,“我没来得及跟你商量,就把图纸改了。” 柴牗惊奇地瞪着她,“这可是老前辈们画的图纸啊!” 余墨痕心念一动,看来,即便护船师们是下人身份,但真正精通偃甲之学的人,在江山船上也是颇受尊敬的。她无从得知“老前辈们”姓甚名谁,一听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然而她从来不肯给自己扭捏作态的时间,立刻便解释道,“‘老前辈们’的设计当然十分高妙。可是偃甲营造极为精巧,像这么大的一艘船,即便只是个不用偃机的空壳子,模型中的每一块木板、每一处接榫,也都有其独特的作用。缺了那最后一艘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实现他们从前的构想了。” 柴牗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慢慢变成了若有所思,显然也渐渐接受了余墨痕的话。然而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姑娘改了图纸,便能重新把这空壳子拼起来吗?” 余墨痕想了想,问道,“你身上是否带着炭笔?” 柴牗点点头,便要伸手去解腰带。他像水手一样在江水里自由来去,但本职工作还是个护船师,标记、记录用的炭笔,一向都是拴在腰带上的。 说来也有趣,江山船上的人纵然在水上过着几如囚禁的日子,却也研制出了许多非常适合在水上使用的东西,护船师的炭笔就是其中之一。这种笔不仅防水,而且携带、使用起来,都颇为方便,很得余墨痕的欢心。只是她之前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思考对策上,原本搁在身边的一支炭笔也不知塞到哪个角落去了。 根据柴牗这会儿的动作,余墨痕猜测,他有可能也遭遇过类似的麻烦事,看上去就有些心得——柴牗这会儿似乎怕把那支小小的炭笔甩丢了,正打算连着腰带一起扔给余墨痕。 余墨痕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她放下大锤,拍拍手站了起来,然后很矫健地翻上船板,把那些“老前辈们”传下来的图纸拿出来递给柴牗。她虽然不是个特别精细的人,却也记得把这图纸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 柴牗扫了一眼,奇道,“这不是只字未改嘛?” 余墨痕扯了扯头发,道,“我想着时间太紧,就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柴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姑娘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余墨痕笑着打了个哈哈,把炭笔接过来,飞快地勾画出自己已然做出了改动的地方,“你看,这一片,这一片,还有这里,咱们全都不要了。余下的地方,刚好可以用现有的材料拼出来。只是要按新的图纸来的话,有些之前装好的部分,就得做些改动,所以我才把船拆成了这样。” 她一面说,一面给了柴牗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她并没有疯。 “至于你刚才开过来的那艘小船·……”余墨痕远远地望过去,扯着头发道,“我之前也没算进去。要不,咱们还是别用了吧。万一需要逃生、装货什么的,没准儿,还能派的上用场。” 柴牗举起图纸,把余墨痕那颇为抽象的笔划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他好不容易看懂了个大概,才递出了一个看疯子的眼神,道,“姑娘,你这是真要搭一架空壳子船啊……连驾船所用的一套动力结构都不要了?” 余墨痕点点头,道,“反正也用不上了。你们小姐说过了,朝廷准她用的东西,几乎就与一艘空壳子无异么。” 柴牗仍是满面疑惑,“可是再怎么派不上用场的船,也是要开起来的……” “这是自然。”余墨痕不太习惯发号施令,她不得不停下来克服了一下,才开口道,“所以,我得麻烦咱们船队一件事——倘若帝国军队真的要来查这艘船,我希望所有的船工、水手,能派得上用场的人,包括你们小姐在内,都得呆在底舱。一旦有什么变故,或者军队的人要咱们开走,所有的人就得一齐努力,把这艘船划出去。” 【第一一二章】解说 柴牗连番遭受惊吓,下巴恐怕已经安不回去了,“这……全凭人力……也行?” 余墨痕点点头,“我计算过了。这艘船虽然骨架庞大,但毕竟缺失了大量关键部分。以这艘空壳子如今的重量,凭着咱们现有的人手,靠人力划出去,也不算特别困难。”她看着柴牗那张难以置信的脸,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就道,“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给你算一遍。” “……姑娘既然有把握,咱们也不用麻烦了。”柴牗挠了挠头,就道,“姑娘接下来是什么打算?眼下也就我一个人能给姑娘搭把手了。” 余墨痕想了想,道,“要不然,我还是自己一个人来干吧?大船上想必也需要你帮忙……” 柴牗听了这话,立刻就有些不服气,“我说姑娘,我虽然没有你这样的聪明才智,却也做了十几年的护船师,这种拆拆装装的体力活,总能帮上一点忙的。” 余墨痕连忙摆了摆手,道,“你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在图纸上留下的几道涂鸦似的印记,自嘲道,“你看,我画的这些东西,才放了一会儿,自己都看不出来是个什么玩意儿。”她一面着意逗得柴牗笑起来,一面解释道,“我心里虽然有数,可是倘若要仔仔细细再画一套大家都能看得懂的图纸出来,却也要耗费不少时间,或许,还不如我自己来处理这些琐碎活计。” 柴牗想了想,就道,“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眼下只有咱们两个人,并不需要多么详细的图纸。姑娘只需将你的想法对我描述一遍,我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姑娘,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他很诚恳地看着余墨痕,道,“我这几日跟姑娘相处下来,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都喜欢一个人扛。其实咱们两个一起完成这件事,可能并不是像你想象得那么麻烦。” 余墨痕一愣,心道这话有些熟悉,只是一时记不起,从前究竟是谁,也曾这样对她说过。 这种熟悉的感觉使她迟疑了片刻,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垂下了眼帘,道,“那么……咱们就试试吧。” 之后的事情,虽然也有些许的波折,但的确要比余墨痕所想象的要顺利得多。 余墨痕之前没有跟柴静流商量便动了手,原因之一,便是苦于没办法到大船上去——唯一的舢板已经给了柴牗,余墨痕虽然会水,却也不敢贸然跳到这不知多深的江水里去。另一方面,她也是考虑到,双方手里都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即便她真的游到大船上去,一来一回,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可是她心里还有一个声音,这声音带点嘲讽,一遍遍在她耳朵里念叨,说她所想到的这些都不是根本问题;这个声音毫不留情地指出,她不过是因为自己贸然改了江山船上那些老前辈的图纸,不敢去跟他们的后人柴静流说罢了。 这声音无疑揭穿了余墨痕心底的一点懦弱,因此叫余墨痕很是痛恨,可她又几乎没有能力与之对抗。 好在柴牗出现了,余墨痕终于有办法将这声音踩到脚底下去。余墨痕的打算是,她把修改后的图纸给柴牗讲解明白,自己便趁着尚有些余勇,赶紧去找柴静流说明现在的状况。 柴牗却不解道,“明显你留在这里更合适啊!” 余墨痕叹了口气,心知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倘若把柴牗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若是遇上什么问题,连个核实的对象都找不到,最后恐怕只能白白耽误时间。 柴牗见她为难,笑道,“姑娘,你这么聪明的人物,怎么这会儿又犯起傻来了?这么着,你呀,先把图纸画明白,我去找我们小姐,说清楚你的意思,再回来帮你,可好?” 余墨痕当然也知道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可是她心底那个嘲讽的声音却始终不肯放过她。 柴牗却突然跳了起来,对着她身后喊道,“小姐,你怎么来了?” 余墨痕立刻回头去看。果然,柴静流已然划着一棹孤舟凌波而来。如此危急时刻,她浑身上下的精致感仍然没有流失殆尽,甚至没有换一双走路轻松些的鞋子。 柴静流的到来,无疑解决了余墨痕心里那个不好与人言的纠结。 余墨痕走上前,不自禁地扯了一下头发,又赶紧把她那只小动作太多的手乖乖收起来,道,“静流姐姐,我没来得及跟你商量……就先把这空壳子拆了一半。” 柴静流纵然疑惑,却并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她拉着余墨痕的手登上船板,问道,“你们可是有了什么新的打算?” 柴牗嘴快,插口道,“赶巧小姐你来了。余姑娘有个构想,特别大胆。”他说着故意一顿,回头对上余墨痕通红的脸,又眯眼咧嘴做了个夸张的笑容,把话圆了回来,“不过,依我看,应该……肯定没问题。” 柴静流露出了一个好奇的笑容,对余墨痕道,“说来听听。” 余墨痕见她不生气,心里顿时卸下了许多负担,便赶紧把自己的打算给柴静流讲了一遍。余墨痕本身语速就不慢,性子又有些急,此时简直比当事的柴静流还要急些,三言两语说完,柴静流还是一脸的一知半解。 很多人在听不明白的时候,要么会羞愧,要么会愤怒;这羞愧和愤怒的来源相似,一是怀疑自身的能力,一是恼恨对方的态度。归咎于自身多些,便是羞愧;归咎于对方多些,便是愤怒。柴静流却一点多余的感情都没有,只不卑不亢地笑道,“你不要急,慢慢说。我虽然不算内行,也能听懂一些的。” 余墨痕顿时有点脸红,赶紧将说话的速度尽量放缓些,再加上柴牗在边上添油加醋兼打岔,总算把柴静流给说明白了。 柴静流这才点点头,笑道,“你们觉得可行,那就没关系。我信得过你们的。” 余墨痕得了她准许,便捋起袖子准备继续干了;她刚要跳回那大坑里去,又觉得就此把柴静流撂在一边或许不太好。 她正迟疑间,嘴快的柴牗又开了腔,“小姐,咱们的大船上怎么样了?柴扉可醒了吗?” “醒过来了。我这会儿叫他先歇着。”柴静流转达过这个好消息,看着面前两个陡然冒出许多喜色的人,笑了笑,又道,“那几炮过后,便没有更多的动静,我们派出去的瞭望哨刚送来信报,说帝国军的船已经往回开了,我这才有工夫过来看看你们。想来帝国军全是冲着秋二少爷去的,或许这一次是秋家犯了他们的忌讳。”她顿了一下,又提醒道,“尽管如此,咱们也得当心。朝廷还没有撤兵,而且他们打偏的那一炮炸沉了我们的船,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 柴牗听了这话,立刻愤愤地道,“必定是有意为之。哼,敲山震虎。要我说,既然是他们故意寻衅在先,那咱们索性趁此机会,夺一把主权。” 余墨痕听得直皱眉头,一转过脸,就看见柴静流摇了摇头,俏皮地做了个“嘘”的手势,道,“不要妄自揣摩帝国军的意思。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人家就算是寻衅,也没有到咱们家门口来、照着咱们的脸开炮。但凡朝廷占了一点道理,咱们就得静观其变。”她看一眼余墨痕,又道,“何况,墨痕现在竭尽全力帮我们,她嘴上虽然不说,我却知道她一定很为难。咱们若是贸然行动,不仅自己没什么好果子吃,没准还会给墨痕带来麻烦。所以,我说你呀,”她对着柴牗笑了笑,“千万别冲动。还是先在这里帮一帮墨痕。你跟着她,我还放心些。” 余墨痕赶紧道,“你们保护自己要紧,不必在意我。” “那可不行。余姑娘帮了我们的忙,我们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柴牗说着又叹了口气,略有些不满地皱了一下鼻子,道,“咳!咱们这日子过的,可真是年复一年的憋屈。咱们承受着大齐帝国最难听的名声,却连帝国的正籍都不能入。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就只有我们任人宰割?” 余墨痕心下很有些唏嘘。柴静流脸上却只有平静,她淡淡地笑了笑,道,“先辈做错了事,使帝国上下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这是天大的罪过,一辈子又怎么偿还得清?我们生来背负惩罚,是替先人还债,应该的。” 柴牗点了点头,却还是低声抱怨道,“小姐说得当然有道理,可是这些年来,你反反复复这样告诫我们,大家心里总还是不平。咱们在这里受罪,若是当真于人有用,也算是一桩功德;可是咱们吃苦受累,对大齐帝国又有什么用处呢?或许平民百姓早忘了还有江山九姓。” 余墨痕酝酿了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说出口的机会,“从帝国的角度考虑,倒也并非没有用处。触犯朝廷威严的人,子子孙孙都要在嘉沅江上受苦,这种重罚有着极强的威慑力。平民百姓或许忘得了江山船的事情,帝都的权贵重臣头顶上却永远悬着一把利剑,时刻提醒着他们,无论拥有多么高的权力和功绩,一旦触犯王权,都不会有任何逃脱的余地。正因为有这种威慑存在,大齐帝国的江山才不至于从内部崩坏。” 她说到这里,想起长公主那来得莫名其妙的谋逆罪名,不由叹了口气,道,“在这个问题上,对于坐在皇位上的人来说,或许施加再多的威慑都是不够数的。” 【第一一三章】承诺 柴静流站在一边,看着余墨痕说了好一会儿,见她终于停下来,才笑了一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柴牗叹道,“说到底,帝国想把咱们当马前卒使唤,咱们就不得不从了呗。”他说着便弯下了腰,拾起余墨痕搁在旁边的备用钉锤,打算开始干活。 余墨痕却并没有打算就此住嘴。她继续道,“刚才那些话,是站在大齐帝国的立场说的,却不是站在我的立场。” “哦?”柴静流仍是那样一张淡然的笑脸,“你的立场是什么?” “我说朝廷这事办得不公平。”余墨痕心里的话积攒了许久,说出来的时候便格外斩钉截铁,“帝国想要江山永固,却不知道扼杀了多少堪大用的人才。这些人才,明明能够过一个好端端的人生,能够取得许多成就,甚至还有可能为帝国做出巨大的贡献。而这所有的可能性,都在他们出身之前,便因为父辈的积怨而被扼杀掉了。” 她看一眼柴牗,又看一眼柴静流,继续道,“这些日子,我在江山船上看到了不少叫人叹服的东西,比如你们的望山镜、追粼镜,你们船上特殊的构造、特制的偃机和对敌的武器,都是颇为实用的作品。我原先以为这里面一定有元将军的参与。可是我越看越觉得,元将军纵然天纵英才,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也绝对想不出这么多奇妙的点子,这么多在绝境中求生的法子。” 柴牗给她夸得高兴,脸颊都红了,笑道,“我就说吧,咱们船上的东西都是顶好的。若不是小姐常常强调绝不能流到陆地上去,我早就想拿去给陆地上有正籍的人显摆显摆了。” 柴静流连忙摆摆手,道,“又说傻话。” 余墨痕笑道,“我想陆地上的人看了这些东西,也一定会惊叹的。”她说着,面色又微微一沉,道,“可是这些智慧积累的结果,却因为朝廷的一道没有尽头的处罚,永远也不能流到嘉沅江以外的地方去,你们的智慧,也永远被江水阻隔。帝国把损失全部加诸于你们身上,只是填补朝廷的不自信和狭窄的气量,这又有什么公平可言?大齐帝国倘若当真有大国气度,应当有胆色任用平民,任用女子,任用罪臣之后,而不是只在乎领土的阔大,只在乎贵族的权势。” 柴静流又摆出了一个“嘘”的手势,这回却是冲着余墨痕来的了,“你的好意,我们都是知道的。但你毕竟是在军中任职的,莫要再提这些危险的话了,耽误了你的前程就不好了。” 余墨痕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有什么前途可言?我不过是帝都风云变幻里的一颗弃子,除了一个机枢院预备役的身份,还有什么地方像个帝国军人?就连想要做些偃甲研究,还得辛苦元将军把我调到嘉沅江上来。”她一边说,手里也没有停——她把元凭之的图纸重新收好,又领着柴牗跳下了先前拆出来的大坑。 柴静流站在大坑的边缘,说道,“墨痕,你放心。你今日所说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叫外人听去的。但是我一定会将你这番话记住。”她略一停顿,又道,“凭之说过,你有想法,也有胆色。他果然没有看错你,我也没有信错你。” “砰”的一声,余墨痕牢牢钉上手中的木板,直起腰,对着柴静流喊道,“别的不敢说。但倘若我当真有重新回到帝都、回到机枢院去研究偃甲的机会,倘若我当真能够成为一个偃师,能自由地做事,自由地说话,我一定会叫走上偃甲之学这条路的人,都知道你们做出过多么叫人惊叹的作品!” 柴静流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道,“我信你。” 余墨痕却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她一番豪言壮语,也不知柴静流听进去了几分,柴静流说信她,很可能也只是鼓励的意思;真要实现,还得看她自己的本事。 她想到这里,便压下翻涌的思绪,重新做回手头的事情。 她只有这一艘船要管,柴静流却还有一整支船队的人需要安抚。因此,柴静流看着余墨痕和柴牗重新展开了工作之后,一刻都没有多作停留,便暂时告辞,回到了大船上去。 直到这时候,余墨痕才一拍脑袋,发现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只说了改变设计的事情,却没有汇报自己想了许久的那个打算——她想让柴静流领着整支船队的人呆在空壳子的底舱里,柴静流究竟会不会同意? 余墨痕心里很有点纠结。不过,或许是士气高涨的缘故,拼好这艘“空壳子”所用的时间,也比她之前所想象的要短得多。 这个巨大的工程一结束,余墨痕便叫柴牗守着“空壳子”,自己划着小舢板,回到大船上去找柴静流。余墨痕觉得柴静流或许不会直接答应,于是她便以验收结果为借口,请柴静流带上两个护船师一起来察看这艘空壳子。 她原本打算在返回“空壳子”的路上,再跟柴静流说明自己的计划。不成想,她们还未出发,瞭望哨便发回了信号,说刚刚明明已经返航的帝国军船又有了动向,似乎还是朝着柴静流这艘船的方向来的。 余墨痕听得直皱眉头。她之前还在军中任职的时候,好像并没有遇到过这种混乱的情况,所以完全不明白帝国军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艘船才开回去又开出来。江面辽阔,帝国军又不像江山船的人这般熟悉江中的暗礁、岛屿,任何动向都很容易被察觉,犯不着这么来来回回地打游击。即便是军中有充沛的千岁金供给,也不该这么来回折腾着玩。 柴静流倒是冷静得很,她听了信报,转头便对余墨痕道,“幸好你那艘空壳子完成得及时,咱们这一船的人都有了去处。倘若帝国军的人前来查问,咱们也有办法应付。” 她是个很果决的人。余墨痕那边的船这才准备好,柴静流已经吩咐下去,叫护船师们不用偃机,全凭轮桨,把这艘大船开到空壳子边上去。余墨痕帮不上什么忙,便主动跑到瞭望塔上去望风,生怕帝国军的船发现她们的意图。 倘若真的发生那种情况,余墨痕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柴静流显然是不愿惹怒帝国军的,她会不会把责任全部揽在她自己身上?倘若柴静流出了什么岔子,余墨痕可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跟元凭之交待了。 幸好,那艘虎视眈眈的船此刻给不知哪家的江山船绊住了,柴静流的船总算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那暗礁附近。两艘大船不好靠得太近,只好一头一尾靠在暗礁两侧。 到达之后,她船队里的人便协力开着小船,将这艘主船上的东西搬到了那空壳子上去。余墨痕跟在边上帮忙,才发现柴静流果然早有准备,这艘金碧辉煌的大船上的家什、装饰,甚至那些堂皇的飞檐和阁楼,居然早已做成了方便移动的式样,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便能转移到新船上去。 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柴静流又唤来一个遍身黑衣的人——那应当就是影卫了,道,“快传我的命令下去,拨一半的护船师,一半的影卫,到墨痕新造好的那艘船上去。确认安全可用之后,余下的所有人,再依次上船待命。” 影卫的身手相当了得,即刻便不见了踪影。余墨痕心中很是惊叹,一转头看见柴静流的眼神,立刻又觉得有些不对,连忙道,“静流姐姐,你说所有人上船,应该包括你自己吧?” 余墨痕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大对,连忙笑着找补道,“我就是确认一下……我对自己造出来的东西很有把握,虽然是临时改的设计,但咱们全船队的人都坐进去,是绝对没问题的。” 柴静流道,“我自然信得过你,派护船师和影卫先去验收,也是为了服众。” 余墨痕连忙摆摆手,道,“这是当然。” “至于我自己,”柴静流苦涩地笑了一下,道,“我当然是留在这艘主船上。” 余墨痕略一沉吟,便道,“我们新造出来的那艘船,加上之前省下来的一艘小船,还有之前元将军没有计入的船只,都可以用来承载主船上的东西,我看没问题的。” “不是这个问题。”柴静流仍是摇头,“船中的货物、资财,当然都可以转移,可是这艘船本身也是我们柴家祖祖辈辈苦心经营的结果,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都有责任陪着它直到最后一刻。” 余墨痕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果然又是这一句。 在她看来,柴静流对家族产业的重视程度,就好像“祖祖辈辈”这个说法一样,太过沉重了。自江山九姓流落到嘉沅江上的时候算起,数到柴静流,顶多也就四辈;在世事的诸多变幻面前,四辈人苦心积攒的家业一朝烟消云散,从来不是多么罕见的事情。 不管这艘船本身是个多么稀罕的东西,与生命相比,也绝对没有柴静流所认为的那般重要;她抱着这种殉葬般的心情去守那艘大船,在余墨痕看来,完全是一种无稽的举动。 【第一一四章】施计 但余墨痕也明白,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一个看重家族的人,观念是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立刻改变的。妄加评论,反而有可能触怒对方。比如说,她若是把心里所想的这些说出来……就算是柴静流这样性格温和、临危不乱的人,恐怕也会跟她翻脸的。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静流姐姐,倘若帝国军当真来查,你必定得先将主船开走。到时候,你身为主人却不在那艘拿来应付他们的空壳子上面,这可怎么办呢?” 柴静流仍是那副淡定的模样,只道,“有很多办法。” 余墨痕一听这话,便叹了口气,道,“倘若当真有一条完全之策,咱们决计不会需要很多办法的。” 柴静流却笑道,“你才在我们船队里住了两个月,不知道我们平日里有多少漏洞要去堵。我们过日子的方式便是如此,因为根本找不到一条万全之策,只能手里有什么便用什么。一计不成,再来一计就是了。” 余墨痕见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她,只好无奈道,“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先回到那空壳子上去了。船上有些地方,护船师们或许一时没办法理解,我……我得给他们解释一下。” “你不用担心。他们和我一样,都很信任你。”柴静流的笑容依然温婉动人,“墨痕,谢谢你了。” 余墨痕不喜欢这个充满了诀别意味的笑容,也不想听从柴静流的指挥。柴静流当然可以有她的考虑,余墨痕却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放了一只小舢板下水,划出去不远,回头看见柴静流已然进入船舱,便立刻轻轻巧巧地跳入水中,顺手带翻了舢板,还把那支很好用的船桨丢下了水——余墨痕是个俭省的人,当然不会就此浪费一套用具。她跟锦娘学来的那点水性,以及从在讲武堂的时候开始就着意训练的体力,还足够她在水中拖着这两样东西,一直游到主船的底下去。 她闭着气,一面用力把舢板拴在船底,一面感叹自己运气不错。或许是为了欺骗帝国军的侦查哨,这艘主船的偃机没有发动,否则,她一旦靠近船底,便会被排水的扇叶吸过去。单凭那些扇叶转动的力量,就足以把她的骨头连同这舢板一起搅碎。 她之前跟着柴静流进入龙心的时候,特意留意过,船中的偃机果然和弋小艄从前的设计多有相似之处,想来这九个相互依靠的家族之间也是会彼此学习的。 对于余墨痕而言,这真是再方便不过了。她心下略一推算,便基本了解了船底那些翻板都是做什么用的、内部又都是些什么样的结构。她很快找到了一扇合意的翻板,摘下头上的簪子,几下撬开,然后双手一翻,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送进了船舱之中。 余墨痕浑身上下遍湿,身上的水渍滴滴答答淌个不停。她怕自己因此露了形迹,便拐到附近的厨房里,趁着这会儿没人,偷了一身伙夫的衣裳换上。然后她随便抹了把脸,几下便绕到了核心的偃机所在的舱室附近。 她在门口偷听了一会儿,听见柴静流果然在里面,便赶紧躲到一边去。这事虽然是意料之中,却也实在棘手得很——她必须把柴静流骗到那艘空壳子船上去才行。 余墨痕脑子转了一转,立刻便有了主意。她花了点时间辨认方向,根据弋小艄在飞庐溯风的底舱里所做的设置,将周遭几个舱室的功能推测了一遍,逐一排除,然后轻手轻脚地将剩余的几个目标一一查探过去。 果不其然,她找到了护船师休息的地方。才醒转了不久的柴扉,就在此处修整。 余墨痕看了眼四周,偷了个没人的空子,蹿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一脸菜色的柴扉给这动静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是余墨痕,连忙挣扎着站起身来,道,“余姑娘,听说咱们那艘空壳子已经造好了?” 他大约是想到自己临阵出了岔子,羞愧得很,都不敢抬头直视余墨痕的眼睛。 余墨痕笑了一下,心道这倒是个好机会。她便正色道,“的确如此。你们小姐的命令,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柴扉连忙点头,“第一批护船师已经出发了,大家也在尽快撤过去。再过一会儿,等小姐交代完毕,我就跟最后一批人一起走。” 余墨痕心中惊叹不已,她没想到江山船上的人居然能够有这么高的效率。如此看来,她刚才倘若晚下水一步,便很有可能会被撤到空壳子上的人发现。 她轻轻咳了一声,就道,“有件事情,得麻烦你。” 柴扉连忙道,“姑娘请讲,我一定去办。” 余墨痕道,“我得了柴牗传回来的消息,说先去的几个护船师并不太认可我们做的改动。我现在就要过去跟他们核对。此事实在紧急,能不能麻烦你去找一趟小姐,请她一同前去定夺?” 余墨痕这个谎扯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心中却实在忐忑得很。 但凡柴扉生起一点疑心,跳出去跟柴静流对质,余墨痕在这支船队里收获的信任、攒下来的好感,恐怕全部都得清空。而且,这会儿江山船正处于危难之中,人人自危,余墨痕此举,没准儿还会引起船上的人怀疑。 柴扉却一脸歉意,点头道,“若不是我临阵出了岔子,也不会让姑娘你亲自来跑这一趟。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办。” 余墨痕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就往外走;她一面走,一面装作无意,对柴扉道,“我这就得走了,也不知道你们小姐这会儿在哪儿。” 柴扉也勉力站起身来,道,“我也大概听说了外面的状况。这种时候,我猜,小姐应该在上头大厅里主持大局。”他一边说,一边跟着余墨痕往外走,“姑娘别急;我虽然没什么力气,对这艘船却是熟得很,肯定很快就能找见我们小姐的。” 余墨痕站住脚,笑道,“那可太好了,麻烦你了,得赶紧去找她。” 柴扉径自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问余墨痕道,“姑娘不跟我一起到甲板上去吗?” 余墨痕一愣,赶紧打了个马虎眼,“这事……说来可有点……有点见不得人。”她腆着脸笑了笑,电光石火间竟然编了个借口出来,道,“柴牗忙了一天了,又累又饿,可是我们那艘空壳子上,连个厨房都没有。我这会儿正打算到厨房去,偷偷拿些点心再走,也好带过去给他填肚子。” 柴扉一听这话,立刻乐了,“真是难为我那大胃王兄弟了。”他笑了几声,又赶忙解释道,“姑娘,你跟我们一起干了这几天,肯定也知道,我那兄弟就是肚子大了一点,嘴巴碎了一点,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人,特别勤快。你可别责怪他。” 余墨痕心道,她当然了解柴牗的性子,否则也不会扯出这么个借口来了。柴扉的反应,正合她的意思。她顺着这话,便往下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才怕饿着了他。”她眨了眨眼,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偷食物这种事情,我真有点不好意思……还请你千万别走漏了风声。” “姑娘放心,”柴扉拍着胸脯道,“这么着,我就只说是柴牗传回来的话,绝对不说你到厨房去……我根本就没看见姑娘!” 余墨痕差点笑出来,她自己也没料到,居然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撞上了柴扉这么一个马大哈。余墨痕转身就往厨房的方向窜,一面跑,一面回头跟柴扉挤眉弄眼地打手势,催着他赶紧上甲板上去。 柴扉一消失在视线中,余墨痕便闪进了走廊拐角里,藏在了几口空箱子后头。她打算等着柴静流一干人离开,便趁空闯到龙心里面去。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在甲板上扑了空的柴扉已然找遍了整艘船,很快又回到底舱,如余墨痕所愿,在龙心里找到了柴静流。 他果然很守信用,一点没有暴露余墨痕的形迹。柴静流的声音里虽然有些疑惑的意思,但她毕竟还是依柴扉所言,带着护船师们上了去往甲板的阶梯。 余墨痕得了这个空子,本该立刻钻到龙心里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视野边缘忽然有一道黑影晃了一下。 余墨痕向来警惕,见此情状,连忙躲进阴影里。来人的脚步声极轻,若不是余墨痕特意训练过自己的听觉,恐怕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这种种迹象都说明,向她走来的这些人,应当是柴静流的影卫。 这些影卫总是神神秘秘的,除了晚间现身迎接一些特殊的客人之外,很少暴露形迹。余墨痕也一直不太乐意上船来打扰,因此并没有摸清楚过他们的底细。她此刻很为之前这个疏忽而后悔,但后悔也没有什么用处了。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迅速隐藏好自己的身形。 【第一一五章】撞击 余墨痕靠着一双耳朵仔细辨认这几个影卫的去向,这才发现,他们竟然是往厨房里去的。 她心中很是疑惑,便悄悄地把眼睛眯起来,对着箱子的缝隙察看。不成想,她瞬间便对上了一个影卫的眼神——那人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很警惕地冲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向旁边的人道,“是不是我眼花了?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过去。” 边上的人却连头也不回,只道,“或许是老鼠。你忘了?从前靠在岸边的时候混上来过几只。在危险面前,动物比人更加敏感。咱们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船上的老鼠肯定察觉到了,这会儿必定是忙着要逃走。”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只不过,外面也只有茫茫江水罢了。它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余墨痕刚松了一口气,就感觉自己的裤脚边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随即便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叫唤。“吱——” 余墨痕:“……” 她真是和老鼠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正叹着气的影卫乙显然也留意到了,那人笑道,“你听到了吧。我就说是老鼠。” 先前留意到这边动静的影卫甲挠了挠头,就道,“这小东西当真可怜的很。要不,咱们留点食物在那角落里?” 余墨痕听得简直崩溃: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影卫居然还动起了恻隐之心? 影卫乙显然也觉得这个提议莫名其妙,连忙半开玩笑地推了他一把,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小姐平日里最爱干净,向来见不得这些脏东西。要不是这些老鼠生产的速度快得吓人,又几乎成了精,见缝插针硬是活了下来,早就给除干净了。你别忘了,过一会儿小姐从那‘空壳子’上回来,可是要独自掌管这艘船的。你还打算留着几只老鼠在这儿跟小姐作伴?任它们跑走得了。”这人说着又摇了摇头,“倘若有时间,我倒是乐意替小姐好好将这船舱清理一遍,可是眼下真是要跟阎王爷赛跑,半点余力也拿不出来了。” 余墨痕听他这番言论,心里不由五味杂陈。 影卫甲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这话说的也对。”他想了想,又道,“既然船上闹老鼠,那咱们等会儿把厨房里的吃食都送到那空壳子上去的时候,可得好好检查一番,别叫脏东西啃过了。” 这几个人进了厨房,没一会儿便带着吃食走了出来,原路返回,往甲板上去了。余墨痕心道,这倒是很好,她先前扯谎说要给柴牗带东西吃,心里却知道自己根本没可能做到,还很过意不去;没想到,这些影卫倒是代劳了。 好容易等到这些人的动静彻底消失,余墨痕便飞箭一般往偃机所在的舱室蹿了过去。她几步奔向龙心,三两下打开了龙心的窍门上的各种机关,反手把自己锁了进去。 然后,她便顺着柴静流之前带她走过的楼梯,攀上了瞭望塔。 瞭望塔里空无一人。余墨痕抄起望山镜,飞快地往四周围观察了一转。她先确认了一下帝国军的船离自己的距离,又向着那艘空壳子的方向望过去。 这一望之下,她便看见柴静流已然乘着小舢板,往这艘大船这边赶回来了。余墨痕叹了口气,心道这望山镜当真好用极了,连柴静流脸上半是疑惑半是忧虑的表情都看得清楚。 余墨痕一看那表情,就知道柴静流已经戳穿了她的“诡计”。她连忙把望山镜一扔,马不停蹄地往下跑,几步跳回了龙心里,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启动了这艘船上已经停滞了许久的偃机,不一会儿便大摇大摆地从柴静流那小舢板边上冲了过去。 偃机里烧的是千岁金。柴静流一行人不论有多么好的水性,都是绝对赶不上这艘船的。 之前在飞庐溯风上的时候,余墨痕跟着弋小艄好好学过操纵这些船用的偃机。虽然已经过去了许久,余墨痕那辛苦练就的“天赋”却帮了大忙——她一摸着这些偃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想起了具体的动作。因此,整个启动的过程相当顺利,一点时间也没有耽搁。 她反正没有别的打算了,便趁着帝国军的船还没有追得太近,把龙心的整套偃机开到了最高的效率。在她的操纵之下,这艘不比飞庐溯风小上多少的江山船,很快便迎风而起,向着嘉沅江的下游,飞一般地行驶而去。 余墨痕毕竟是头一回独自开船,有无数的轮轴和杠杆需要费心照顾。她在这间小小的舱室里来回奔波,双臂加十指,一并挥舞得眼花缭乱;这百般奔忙之中,她居然还能想起来,要从那艘空壳子边上斜斜地擦过去,好叫后头紧追不舍的帝国军以为这艘船就此停在了那巨硕的礁石后面。 至于柴静流之后要怎样跟江北军解释这艘船陡然增加的速度……余墨痕已然顾不上了,她只能希望柴静流能机灵些。反正那艘空壳子上并没有最要命的偃机,运气好的话,应该能糊弄过去。 飞庐溯风上,弋小艄和余墨痕开船的时候,经常需要跟外头的舵手保持沟通,好确定附近是否有阻碍航行的暗礁。这艘船上的设计则更加精巧些,龙心内部有一个巧妙的小设计,能够通过几面被称为“追粼镜”的结构,将这艘船周遭水面的情况一路反射到余墨痕眼前。虽然不如在瞭望塔上用望山镜看得远,却也足够帮助余墨痕判断前进的路线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余墨痕几乎能够看到她费尽心血拼出来的那艘空壳子投在水中的影子。 她知道柴静流很快就要回到这附近了,但她只能狠下心,驾驶着这艘代表柴家人的心血的江山船,远远离开它原本的主人。她要把这艘船开到柴静流看不到的地方去。并且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会撞毁它。 万不得已的情况说来便来。 余墨痕自认不是个靠运气活着的人,运气也对她没什么兴趣,只随随便便塞了只老鼠给她敷衍了一下,便挥一挥水袖,头也不回地退场了。 她一鼓作气地把船开出老远,再去看那四通八达的追粼镜,就看见帝国军并没有放过她。那艘印有徽号的军船,已经火力全开地追过来了。 余墨痕不由叹了口气。她毕竟是机枢院的人,即便没上过军船,也参与过制造船上的偃机。所以她很清楚,以这种军船的速度,既然已经跟上了她,就绝对不会叫她逃脱。不过,这船追上来的速度如此之快,或许也能说明,帝国军并没有为难已经转移到那空壳子上的柴静流等人。 此时最稳妥的做法,该是爬上瞭望塔,看一看远处那艘空壳子的安危。可是余墨痕分身乏术,并且也已经没有时间了。她强行把自己那快要泄气的心力狠命拽了一把,打起精神,掌好船舵上的轮盘,对准前方的一块礁石,全速撞了过去。 这艘船若是能给毁个彻底,帝国军也就没什么好查的了。至于这艘所谓累积了柴家几代人基业的船本身……余墨痕颇为肉痛地想着,倘若她这回能侥幸活下来,将来便造一艘更好的,赔给柴静流就是了。 她毕竟已经为此事豁出了性命,将来柴静流和元凭之为了这艘船而责怪她的时候,或许也会念着这一点好吧? 小小的追粼镜里,那块礁石的影像越来越近。余墨痕能听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可是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手指也前所未有地稳。 船头触及礁石的瞬间,随着一声巨响,余墨痕整个人飞了出去。 好在她总算记着弋小艄的教训,飞出去的瞬间便抓住了一支连接杆。她的手掌生生擦掉了一块皮,人倒是没什么大事。 可是更叫余墨痕意外的是,没事的似乎不仅仅是她自己。这艘船本身,那一声巨响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了。 余墨痕呆愣着扫视了一圈过于平静的舱室。她看了一眼已经给全数振飞、失去了作用的追粼镜,顾不得手上的伤,便三步并两步奔上了瞭望台,举起望山镜四下一望——这艘在她预计中应当粉身碎骨的船,只有船头的几块木头给撞了个稀烂。烂木头下边,不知什么时候弹出了一支精钢撞角,已经深深地怼进了礁石里。 余墨痕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倒霉的江山船居然还有自保的本事! 巨大的冲击力使然,那撞角已经死死卡在了礁石里头,余墨痕纵然有一身操纵偃机的本事,仅凭一人之力,也没办法把这艘船拉动半分。她此时又气又急,简直想要大叫几声泄愤,又生怕后头的追兵听见,只能生生憋回去。 她无可奈何地举着望山镜转身往后看。果不其然,她这一通折腾的工夫,那艘军船已经靠得很近了。 【第一一六章】求援 余墨痕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几步跑去厨房里,找出之前藏起来的几件湿透的衣裳,然后奔上了甲板,举起外袍,不管不顾地对着越来越近的军船挥舞了起来。 她挥舞衣裳的动作滑稽极了。船上的军士却一定看得出来,这是军中通用的一种使用军服披风打出的信号。这套信号原本是偏将以上的军衔才能用的,因为只有这个级别的军官,出征的时候才会穿戴披风。这套隔着老远就能看清楚的信号,正是为了防止军官在野外遭遇不测、难以求援而准备的。这种示弱的内涵自然很为帝国军人们所不齿,因此这套信号又有“女人旗”的诨号,谁用了,谁就是不要男子汉的脸。 余墨痕虽然不想要男子汉的脸,却也没那么高的军衔,她这套“女人旗”,说起来,还是在南方平匪的时候跟颜铮学的。颜铮虽然老早就打算上战场建功立业,却并不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着意学过不少保命的功夫。他虽然跟广大军中儿郎一样很在乎颜面,却十分睿智地意识到了“女人旗”的实用性。 颜铮那会儿还没封上偏将,然而帝都著名纨绔颜公子劣迹斑斑,对看不上的规矩一向熟视无睹。他自己毫无顾忌地越级偷师不说,还逼迫余墨痕掌握这套信号。 “你战场上的表现那么差劲,保不齐哪天就中了敌人的埋伏。”颜铮即便是好心提议,说出来的话也格外难听,“到时候,你随便扯块布,这么挥上一挥,权当自己是个将军。没准儿就能引来一个不长眼又想表忠心的兵卒子,救下你一条小命。” 于是余墨痕从善如流,一套“女人旗”挥得虎虎生威,随时都能明确表达出“遇险求援”的意思。 没想到,这套偷学来的本事,居然在这种地方派上了用场。 那艘军船上的军士因为担心余墨痕的船上有埋伏,原本都打算张弓射一波清场兼立威了,冷不防看见甲板上突然有人挥起“女人旗”,顿时生出了许多疑惑。不多时,余墨痕就看见那军船上放下了一艘小艇,一个恐怕没什么地位的小兵站在里头,劈风斩浪地向着她行驶了过来。 待那小兵到了她跟前,余墨痕才发现,她好像认识这个人。 她还没对上性命,对方先开了腔,“余小都统?你怎么在这儿?” 余墨痕连忙挥挥手,刚想说她早就被褫夺了小都统的职位,如今只是个处处受限的预备役;然而她忽然想到,这个小都统的职位没准儿能派上点用场,便把话咽了下去,只细细端详了一番对方的面孔,突然一拍脑袋,道,“你不是沈长官吗?” 她那几根快被变化多端的事态扭成一根麻花的脑筋终于转了过来,总算认出了这小兵是谁——这是她在雎屏山平匪时的长官,那个领着她上山围堵山匪、却反给山匪的斥候射断了一条腿的车右。 从前的沈长官、如今的小兵借着余墨痕放下的绳梯,几步攀上甲板,然后才摆了摆手,道,“小都统莫要折杀我了,当年我失手放过了山匪的斥候,算是渎职,军衔早就给连降了几级。此番朝中追查江山船,临时调用了嘉沅江附近诸多军队。我在山林里原本还能发挥些作用,此番给调进了舰队里,根本不熟悉操作,简直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如今,已与一个马前卒无异了。你直呼我大名沈蒙便是——这都算是抬举我了。” 余墨痕听了他这诸多周折,心下很是唏嘘,叹道,“谁能料到那斥候那般厉害……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怎么能归罪于你一人?” 沈蒙摇了摇头,就道,“我们既然上了战场,自然要为一切可能做好准备,那一回的确是我失职。”他看来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无奈地笑了笑,又对余墨痕道,“倒是小都统你当年造出的‘反间弹’,很有些厉害,甚至左右了战局,当年参加过镇南军的老兵,至今都称道不已。” 余墨痕给他夸得一阵脸红,刚谦虚了两句,沈蒙又摆手笑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小都统又何必自谦。说起来,我因为连番周折,过了好些日子,才听说你封了小都统。却不知你升官了没有,又为何来到此处?依我看,以你的实力,早该封个将军了。” 余墨痕心道她如今还能在机枢院挂个名就不错了,如今的局势下再巴巴地去讨个军衔,怕是要给扫地出门。然而当着沈蒙的面,她自然不肯说出真心话,只是转了转眼珠,避重就轻道,“我来这里,其实是奉了元将军的命令,检验他新造出来的这艘大船。”她往船头的方向瞟了一眼,又找补道,“元将军有事先回帝都去了,临走的时候非说他设计的撞角有千钧力,什么样的撞击都扛得住,我便想试试是否当真如此——结果就卡在这里了。” 她语速极快,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一堆,生怕沈蒙听出不对来。 沈蒙皱着眉头听了个大概,犹豫着点了点头,道,“那么烦请小都统带我去看看。”他话音未落,一支羽箭便飞到了脚边。 余墨痕反应极快,箭头还未钉入船板,她便已经跳到了一边,看清那羽箭的来处,就道,“什么情况,你们船上的新兵,连张弓待发和开弓放箭都分不清吗?” 沈蒙向军船的方向瞟了一眼,便苦笑道,“他们这是嫌我做事太慢,放箭来催了。”他大概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并没有过多地抱怨,却也不打算再到船头去检查了。 他朝着撞角的方向张望了一二,便对余墨痕道,“我想以这船如今的情况,恐怕需要些人手才能拖出来,到时能否使用也是未知。况且我们的船有任务在身,一时半会儿分不出人力来。小都统若是不急,不妨先跟我们的船一起走。脱险要紧,船的事情,之后再想办法。” 余墨痕点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沈蒙瞥了一眼那支羽箭,又道,“小都统身上可带了军牌?咱们是旧识,我自然信得过你;可是船上这帮水兵作威作福惯了,怕是不认得你。” 余墨痕自然没有军牌,好在她离开机枢院的时候,陆谌把那块印有机枢院徽记的钥匙牌还给了她。她蹲下神,从那一团湿嗒嗒的衣裳里翻出钥匙牌,拎在手里,抬头问道,“机枢院的凭证行不行?”她瞅一眼沈蒙疑惑的眼神,赶忙找补道,“我跟元将军在此处研发船只,不在军中,带着军牌也没用。我这个人,你也知道,马大哈惯了,若是丢了军牌,反倒麻烦。” 沈蒙大概是想起她从前平匪时手忙脚乱的模样,不由一笑,便道,“那好,等会儿上了军船,还请你只说是元将军的属下,别提自己的军衔,省得船上那些兵油子找你的麻烦。” 余墨痕此刻根本就没有军衔,听了沈蒙的话,心道简直求之不得。 她正欲和沈蒙一道回军船上去,忽然顿了一下,就道,“你们船上,可有正七品以上的军官?” “这是炮船,自然没有。”沈蒙一副会了意的样子,“小都统若想拜会长官,等我们这一趟任务完成,便把你送到岸上军营里去。” 他会错了意。余墨痕当然不想去拜会长官。 沈蒙毕竟长期呆在火线上,对帝都的形势或许并不如何了解;正七品以上却是参上官,那可就不一样了。不论是庸碌还是勤勉,想在朝中立身,了解帝都的动向就是本职。 尤其这些军中长官,必定听说过长公主的案子,更应该知道帝都对女性官员的大力打压。小都统这个职位自然算不上很高,但如今连凌艾那样的身份,都被削了官职和军衔,整个机枢院,又有几个女子还能保住小都统的位置、如此恣意地在嘉沅江这种形势格外复杂的地方折腾偃甲? 余墨痕只是随便捋一捋,都觉得自己摆不脱“造反”的嫌疑。她如今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蒙一时是一时了。一时半会儿碰不见军中长官,对她来说,自然多了许多转圜的余地。实在不成,等到上了岸,她便找个机会逃脱了就是。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按你这么说,虽说会迟些,但总归会见到长官的。”她挺不好意思地看了自己一眼,“元将军走后,我一个人在这船上耽搁了许久,因为没别人在,也就没有顾忌许多。我这会儿身上穿的,还是元将军之前雇来的厨子丢下的衣裳……就这么到船上去,或许不太合适……” 其实照理说,军中不该在乎这许多的。就连颜铮那个穷讲究的公子哥,该在山里钻土里滚的时候,也是跟普通的士兵一样又脏又臭。 可是正如许久以前,镇南军刚刚结束平匪的时候,颜铮和元凭之跟她说过的那样,礼不可废。为了保证上位者的权威,就必须保持尊卑之分。倘若穿着庖厨衣裳去见长官,余墨痕即便不被扔出来,也是要落下话柄的。 沈蒙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见状连忙答道,“小都统若是想换一套衣裳,那也不妨事。”他说着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军船,略有些焦急地道,“只是还得请你快些。船上那帮看碟子下菜的兵油子,这会儿不知道你是谁,怕是没什么耐心等。” “那是自然。”余墨痕感激地笑了笑,顺手将那支箭拾了起来,道,“我看他们其实就是耍你玩玩,真想要人性命,这个力度和准头是行不通的。得了,我进去换身衣裳,劳烦你在这儿等一等。” 【第一一七章】炸船 她随手把湿衣服搭在胳膊上,一面说,一面迈着帝都闺秀常用的那种端庄步子,悠悠地往船舱里走,仿佛全然忘了手上还有一支箭。 倘若颜铮在这里,恐怕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因为余墨痕只有在元凭之面前,或者装模作样的时候,才会这么走路。她一进到船舱内部,便甩开两条腿,飞也似地一路往底舱里奔。她的身手已经练得很精了,穿着重甲也不会有多么大的动作,轻装跑路,更是无声无息。 她自然不是去找衣裳的。船舱里早就被柴静流他们清空了,这身庖厨的装扮还是她趁乱翻出来的。她所担心的,是这艘已然清空的船上,除了那支叫她头痛的撞角之外,还留有什么别的不能叫帝国军队知道的东西。 之前柴静流打定了主意要独自把这条船处理掉的时候,余墨痕还以为她不过是念着背负在身上的责任。直到这突然冒出来的撞角卡进了礁石里,余墨痕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的本事纵然还不如元凭之,却也有着相当扎实的功底,加上这些日子天天对着图纸用功,如今的她,对船只结构之类堪称了如指掌。然而即便是她,在这大船上钻进钻出,还依样画葫芦造了一艘空壳子出来,也没有发现船体有限的空间里还藏着这么大一只撞角。由此,余墨痕推测,这船上必然还有什么短时间内无法转移也无法销毁的偃甲武器之类,而且制造技术颇为先进,若是给帝国军队发现,恐怕会引来很大的麻烦。元凭之、柴静流、还有她自己,恐怕都没办法从此事之中撇出去。 她一心热爱偃甲之学,当然不忍心错过这些对她而言相当新奇的技术。可是军船就在附近,为今之计,余墨痕只能毁掉这艘船。不仅如此,她还得尽最快的速度。 沈蒙虽然跟她相交不深,却也知道她是个做事情相当利落的人。尽可能不去耽误别人的时间,这原本是余墨痕做人的准则之一,现在她却反遭这准则所害了——照她从前做事的效率,用来换衣裳的时间绝不能太多,否则,沈蒙没准儿就要生疑了。 幸好,越是处于危机之中,余墨痕那颗脑袋转得越利索。她一路边跑边想,冲进龙心的时候,一个法子便已经窜上了她心头。 要把这艘船毁得彻底,仅仅撞沉它显然是不够的,帝国军一定有本事把它捞出来;何况那支撞角还死死卡在礁石里,余墨痕方才想不出法子把它弄出来,这会儿一样想不出。 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这艘船炸了。如此一来,帝国军即便捞起来一兜碎片,也拼不出个所以然来。 造炸弹是余墨痕的拿手好戏。她原先那个小都统的职位,也是拿火线上现场用机甲盒拼的无数个炸弹换来的,还因为这个,被军士们起了个“小炮王”的绰号。如今她所在的龙心,本身就是个超大号的机甲盒,里边又有大量作为燃料的千岁金,要把它改造成一只炸弹,并不是什么难事。 真正难的,是不能叫沈蒙发现她动了手脚。这艘船要炸,也得等她和沈蒙一道上了军船,等到军船开得远远的,才能让她自己摆脱嫌疑,保证柴静流他们的安全。 她想要毁掉这艘船,又不能现在启动爆炸。这种处境,自然叫她想起了一个人来。 弋小艄。 余墨痕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从前飞庐溯风底舱里那“滴——”“嗒——”“滴——”“嗒——”的骇人声音。那是弋小艄造出来的东西,活了似的,时间一到,便能自行启动。 当年的余墨痕还完全没办法理解其中的原理,刚估摸出那东西的功能就得跑路,好险捡回了一条性命。现在不一样了,她在机枢院学会了许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偃钟。 掌握时间便意味着几乎掌握了生命,古人在计时这件事情上没少下工夫,日影,鸡鸣,灯钟,更漏,几乎用遍了手边能找到的东西。自从千岁金面世,更是出现了偃钟这种东西,不受晴雨日夜影响,也不需养鸡添水那般吵闹麻烦,既好看又实用,不仅能计时,还能报时。做得最精巧的,还数颜铮从前给余墨痕玩过的那一种,半个手掌大小,只要绿豆大的一粒千岁金,便能不停不休地运转上好几个月。 这东西当然还在颜铮那里。那只小小的偃钟一看就是个金贵玩意儿,余墨痕生怕弄坏了,看了几眼便还了回去。她如今也不需要一只多么小巧精致的偃钟,她只要一样能计时的东西。这艘船上没有,她就得靠自己做出来。 齿轮转轴等物,龙心里有的是,余墨痕几下便拆出来了一堆,唯独偃钟所必需的擒纵叉一时难找。余墨痕心中一动,把她手上一直拎着的那支羽箭祭了出去。说来也是凑巧,她拿起这支箭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或许有用,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手边有个兵器也是好的。现在这支箭果然派上了用场,却并不是她先头所想的那样。 她拼拼凑凑地找齐了需要的东西,十指一阵翻飞,一面搭那只临时用来计时的钟,一面回想军船在水中航行的速度、周遭各家江山船的距离等等,决定好了引燃的时辰,她又担心等会儿军船上的人直接来搜查,便牵了一根线到门口。倘若有人胆敢搜到这里来,一开门,藏在里头的一桶千岁金便能连人带船炸成碎片。 余墨痕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从前不齿弋小艄人鬼莫辨的行径,如今她自己也越来越心狠手辣了。 做好这一切,她便窜进了底舱另一边的厨房里,几下扒下那身庖厨的衣服,换上了自己湿漉漉的衣裳。这一身之前被水泡了个透,一点变干的意思都没有,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反正,换衣服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余墨痕随手挤了两下滴水的袖口,便忙不迭地往船板上跑。没走几步,果然就遇到了下来寻她的沈蒙。 沈蒙看她那一副比之前更为狼狈的形象,不由一愣,道,“小都统,你没在船上备着衣裳啊?” 余墨痕怕沈蒙起疑,连忙摆手,“原本是有的,这几日船上闹老鼠,我为了找出鼠穴,连吃穿用具都清理了一遍,这会儿还堆在仓库里没收拾,”她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地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船舱,道,“方才找了几件,不成想,都给老鼠咬了窟窿。” 她话音未落,不知道什么地方便传来了一声尖细而微弱的叫声,“吱……” 余墨痕:“……你看吧。” 沈蒙挺无奈地挠了挠头。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带着衣衫尽湿的余墨痕先回军船上去。 他一边发动那只烧千岁金的小艇,一边说,“没想到,你们在这嘉沅江上,居然过得如此艰苦。”他说着便有些忿然,“咱们大齐的将军,做着为国分忧解难的事情,都这般清苦,反而是那些江山船上的逆贼,一个个仗着天高皇帝远,享尽了富贵奢华。” 余墨痕一愣,就道,“听你的意思,你们会到嘉沅江上来,似乎是为了江山船?” 沈蒙点了点头,道,“若非如此,也不会遇上小都统你了。我们原本在追查一艘可疑的船只,没想到,中途跟丢了一段,再追上来,居然就变成了你的船。” 余墨痕苦笑道,“我多多少少听说过江山船的狼藉声名,因此一直注意避开它们。不曾想,我正在江中试船,便远远看见有一艘大船跟了过来,为了回避,才临时换了条不怎么熟悉的路线,结果……差点把元将军的船也赔了进去。” 沈蒙忙道,“这会儿军船上有任务,拨不出人手来。等咱们回了军营,小都统不妨去请示傅大人,他一向支持机枢院,定然乐意派出人马帮小都统把船拉回来。” 余墨痕心里巴不得这艘船就此消失,然而沈蒙如此为她着想,她脸上也就不得不摆出一个相当诚恳的微笑。她道过谢,顿了一下,又挺不好意思地道,“傅大人是哪一位?” 她在帝都的时候,除了机枢院,很少到别的地方去;偶尔出席宴会,也有元凭之、凌艾这些人挡着,她只需埋头吃饭,轮不着把她那些极不成熟的社交辞令拿出来丢人。 何况,傅氏是所谓“八柱国”之一,满朝文武,姓傅的多得是。家族大了,怎么想的人都有,他们一个姓氏的人,似乎也分了许多派。单凭“傅大人”这三个字,即便听说这人似乎对机枢院感兴趣,余墨痕也根本判断不出来是谁。只是掌管这些军船的居然不是某将军某大帅,而是一位“大人”,余墨痕便觉得有些不对。 应该呆在朝堂里运筹帷幄的“大人”,怎么亲自跑到嘉沅江来了? 【第一一八章】新官 沈蒙多多少少也见过余墨痕从前那一副愣头愣脑的模样,本该知道她对这些事情颇为懵懂,可他听了余墨痕的话,居然露出了一个颇为奇怪的表情,疑惑道,“就是新上任的兵部侍郎。小都统居然不知道?” 余墨痕心道不妙。她实在是在机枢院困得太久了,之后又直接被元凭之调来了嘉沅江,对朝堂上的事情简直一无所知。她纵然没有军衔,军籍还是有的,受兵部管辖,却连兵部侍郎是谁都不知晓,这简直像个笑话。 余墨痕默默叹了口气,决定将笑话讲到底,“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就是如此。从前平匪的时候,我连主帅的姓名都不知道呢。对了,他叫……卓什么来着?” 沈蒙哭笑不得,“屈濯英将军从前训话的时候,还提过几次,说有些将士能力不错,脑子也聪明,就是不长记性,连他的姓名长相都不晓得。原来,这番话说的就是你啊。” 余墨痕这才松了口气,连忙一拍脑袋,笑道,“屈将军还挺记仇。” 话题转回了平匪时的旧事,余墨痕便轻松多了。然而这小艇的速度实在很快,不多时,他们便回到了军船上去。 余墨痕先前已经跟沈蒙说好,不提小都统的官职,只说是机枢院的人,在江中落了难。她既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官职,也就不需要多做解释。然而她心里也很清楚,船上大多都是生人,并非沈蒙这样的旧识,倘若有人对帝国的局势相对敏感,必定会对她孤身一人留在此处这件事情生疑。 这种可能性既然避不开,余墨痕便选择主动出击。 她原本不是个热衷于闲谈厮混的人,然而平匪那一次,她还朝的路上几乎一直跟士兵们混在一处,对于“男人之间的胡扯”略微有些心得,多多少少攒了点自信——其实这种时候,自信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撑到军船靠岸的时候才行。 余墨痕一上了军船,便摆出一张据说姑娘家该有的平和可亲的笑脸,不卑不亢地与船上的军士们打过招呼,挺乖顺地跟在沈蒙后边,等着沈蒙帮忙安排。 船上空间有限,还得专为余墨痕这唯一一个女人腾出地方来,军士们自然老大不乐意。余墨痕却也不慌,只仰着诚诚恳恳一张心怀感激的脸,见缝插针地到处帮忙,端茶倒水打扫舱室,什么都肯干。她既然姿态如此之低,军士也没工夫多与她为难,只当船上多了个任劳任怨的小杂役罢了。 直到有一个伍长的窝弓失了灵,余墨痕才仿佛想起来,自己来自机枢院这个地位颇高的地方。她在机枢院什么都学,但最精专的,还是火枪、弓弩这类远程武器。那伍长的窝弓又不过是个寻常玩意儿,并没有涉及多么高端的技术,余墨痕别说是拿来检修,即便是她有心搞些破坏,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其实军中都是一天到晚抱着武器睡觉的人,诸位军士对手头的家伙大多有所了解,当然不只她一个人拥有修窝弓的本事。只是好巧不巧,刚刚查完最后一艘江山船,所有人聚在一处休息的时候,那伍长给沈蒙一句话激着了,兴致一来,偏要拿箭去射不知什么时候聚集到附近的野雁;又不知是不小心扳动了哪一处机件,平日里用得颇为顺手的窝弓,居然就不听使唤了。 军士们这会儿都聚在一处,那伍长自然不愿丢了颜面,然而在他手底下的小兵出去拿自己的窝弓之前,替厨房送点心过来的余墨痕,不知怎么就晃到了伍长跟前,挺温和地笑了一下,把那不灵的窝弓接过来,拿在手里摆弄了几下,再举起来对着那之前逃过一劫的野雁试了一试,一箭之下,居然连穿了两只。 她把窝弓还给伍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过谢,再取下船舷上挂的钩锚,几下甩出去,把那中箭未死、浮在水上扑腾的两只野雁勾了回来,拎回厨房烧菜去了。 她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惊呆了船上的军士,连带着从前跟她相识的沈蒙也给提了身价。不多时,当年雎屏山中“小炮王”的事便在船上传开了。 返程路上左右无事,军士们便有事没事就拉着余墨痕一道,杂事也不必她去做了,只消她露一手便是。余墨痕却低调的很,射落那两只野雁之后便再也没有亲自操纵过武器,只请士兵们把从前有毛病有问题不好使唤的家伙都翻检出来,她统统检修一遍,作为对大伙儿肯让她上船的报答。 军士们见余墨痕如此谦卑,不由更为敬仰,一来二去,都渐渐肯跟她说话了。人家问起她的军衔,余墨痕只说还是个预备役,没什么像样的官职。这时果然就有人为她不平,说若不是朝中打压女性军官,以余墨痕的本事,岂止是个预备役。余墨痕听闻这些,倒也不慌,只说正是因为帝都形势不好,才央求一位官衔不低的同僚,带她来嘉沅江上研制汽船。只是那位同僚最近有事,被调回了帝都,她才在江上落了单。 她这番交待底细的话才说完,边上便有一位军士道,“你所说的,莫不是元凭之元将军?” 余墨痕原本没打算提元凭之的名字,但一听这话,也只好承认。她点了点头,就道,“怎么,这位仁兄也认识元将军?” 边上的军士竟然都乐了,那先前开口的人解释道,“若不是元将军给调回了帝都,我们也犯不着在这嘉沅江上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 余墨痕皱了皱眉头,就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在这军船上威望不低,谁都乐意跟她说话。再加上军士们心中似乎积怨已久,心中都有些不吐不快的块垒,一时间,余墨痕简直觉得自己撞进了一窝乱飞的苍蝇里,好半天才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近几年来,朝中一直想拿江山船开刀,然而元凭之总说西南未平,不宜内斗,硬是以一己之力压下了种种激进的声音,总算保全了此地的安稳平定。驻守在嘉沅江边上的军士也乐得清闲,毕竟看守总比进攻好做得多,能不起冲突的时候,也没有谁想去招惹那些罪臣之后。 可是新近上任的这位兵部侍郎,却再一次把眼睛盯紧了江山船,一上任,便把元凭之调走,自己亲身来了嘉沅江畔做个督军,大有清扫到底、不死不休的决心。 余墨痕原本是打算上了岸就逃走的,这一会儿,她心里却陡然生出了一点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思。 等到军船真正靠了岸,余墨痕才发现,她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军营之中,用于约束军士的本该是严明的军纪。此地倒好,余墨痕跟着军士们从船上下来,还没靠近大营,就看见蒺藜刀绳遍地,拦网围墙若干,里边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难得进去,活像是要把整个营地围成一处铁牢。 余墨痕想了想,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道,“咱们不是要回大营去的么?怎么好像走到关俘虏的地方来了?” 沈蒙走在她身边,看见眼前那些东西,也颇有点不好意思,神色挺尴尬地答道,“俘虏的确是有的。江山船上那些不按规矩办事的贱民,都收押来了。不过俘虏营中毕竟都是乱臣贼子之后,防守更为严密些。前面这个,其实是大营。” 余墨痕心里不由一紧,跟着军船回程的路上,她借着去甲板上透风,着意看过,却并未找见柴静流的船队,也不知他们究竟如何了。然而单凭脑子想,也是不可能想出来的。余墨痕摆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便对着沈蒙道,“这倒奇了。不过要说起来,也怪我战场上得少,还以为处处都跟咱们从前平匪的时候一样。一切为机动性考虑,营地随撤随走。我还没见过这么严谨的阵势呢。” 沈蒙道,“山地之中,当然有所不同。不过此地的布置……”他大约是考虑到自己军衔低微,突然转头看了一眼边上的伍长,顿了一顿,就道,“有些话,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伍长却很豪爽地摆了摆手。“小余是咱们自己人,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他是个很崇拜武力的人,自从亲眼目睹余墨痕一箭射落两只野雁,便颇为佩服,一来二去,跟余墨痕混得挺熟。他叹了口气,就道,“这也怪我们江北军平日里太过懈怠,没怎么管束嘉沅江上那些贱民的船。魏大人一来,知晓了此事,盛怒之下说要整顿军纪,两天之内便布下了这些东西,好像生怕军中有人去那些贼船上通款曲。” 余墨痕点了点头,就道,“倒也有些道理。可是围得这般密不透风,咱们要怎么回营去呢?” 她话音未落,前边领队的百夫长已然张弓搭箭,一枚带响的羽箭射向了高处的瞭望哨。岗哨中很快有人挪开挡板,看清了来人,便转头奔下来,从里边开了一处暗锁,拉开了一处藏在层层拦网之中的闸门放他们进去。 【第一一九章】囚笼 还挺麻烦,余墨痕心道,探监似的。 好容易进了营地,仍有一通麻烦要解决。军帐里没有余墨痕的地方,把她带回来的军士一层层报上去,最后传下来的消息是一切要等傅大人定夺。这位新上任的兵部侍郎看来军务颇为繁忙,余墨痕等了一天,也没见人来传唤她,心下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好在,营地的军士之中,似乎有许多都是元凭之在军中的旧部。这些人听说了她是元凭之的下属,都不敢亏待于她。傅大人的决定既然还未传下来,他们便请军中硕果仅存的几个女兵在她们帐中收拾了一个角落,暂且留给余墨痕休息。 余墨痕一边感激,一边有些慨叹——元凭之的面子,怎么到了哪儿都这么大?她原本想偷个空到俘虏营去看一看,确认一下柴静流等人是否安全,也算能给元凭之一个交代。然而身边始终有军士来来往往,听军士们的意思,那位傅大人又最忌讳军中的人与江山船中人有来往。余墨痕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唯有等夜深人静再去一探究竟。眼下,她只能留在军帐里观望。 然而观望了一会儿,余墨痕那张越笑越自然的脸,也有点垮下去了。 军中拼的是武力,即便偃甲问世这许多年来已经逐渐消弭了男女之间的差异,这里却始终是男子汉的地方。女兵不仅数量稀少,军衔也相当低微。余墨痕还没呆上多久,便已然看出来了,此地的女兵虽然绝对可以到前线去拼命,派在她们头上的却大多是后勤辅助的活计。 余墨痕不由默默叹了口气。或许在上级军官看来,这样的安排最能提升军中种种事务的效率,毕竟在常人的印象里,女人胜在心思细腻,差在体力不够。可是既然把女人们征入了军中,又为何不肯叫她们做些正职?倘若当真凭能耐来一场比试,女兵未必不如男兵。 这种并不如何严谨的分工不仅让余墨痕不平,也给她带来了些许不便。军士们回到了大营里,除了轮班的几个人,其他的老早就歇下了;女兵则不然,她们有诸多繁杂细小的事务要处理,等军帐中最后一个女兵归来睡下的时候,早已过了三更了。 余墨痕却没有歇息。她为造那艘空壳子的事忙碌了许多天,过后又在军船上颠簸了许久,精神已经有些不济;然而此刻却绝不是休息的时候。她大睁着眼睛,一面捋了捋自己脑子里趁夜乱窜的诸多思考,一面等着最后一个女兵的呼吸声也变得均匀缓慢起来。 随后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无声地向军帐外摸去。 熟料门边的女兵忽然睁开了眼,很是清晰地问道,“什么事?” 余墨痕一怔,连忙低声道,“出恭。” 那女兵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头一歪,很快便发出了一阵不甚粗重的呼噜声。 余墨痕这才放下心来。军士们毕竟日常在生死场里打滚,说开战就开战,说撤营就撤营,即便是负责后勤事务的女兵,也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警惕性。她在雎屏山的时候,类似的事情也不少见,只是她太久没有亲身上阵,不留神忘了这些事。 只是倘若这女兵睡梦之中也对时间有所警觉,那么余墨痕就得加快速度。否则她初来乍到,出恭便出了大半个晚上,不论是谁都要起疑的。 余墨痕念及这一点,脚下越发快了。 她虽然不知道俘虏营的准确所在,却趁着白日里给女兵们帮忙,约略了解了军营中的格局。女兵们的军帐位置较偏,再往边上是军械库和厨房,军医营、男兵帐等地,则在更远些的位置;至于傅大人和主帅所在的军帐,则是军中重地,有专人彻夜看守,余墨痕须得远远避开。 她在心中默默展开一副图纸,挨个把这些地方安放上去,又借着周遭山水地势,勾勒出了军营能占下的地方,便也很快估出了俘虏营可能在的几个位置,甚至还想出了几条可行的路线。 营中纵然仍有些许军士负责看守,但既然外层有岗哨轮班,又有蒺藜拦网等物严防外人,里边的防守自然便松懈了些。余墨痕仗着身量瘦小,身手又轻快,借着军帐、战车、诸多杂物一路遮掩,挺轻松地从看守的眼皮子底下溜了过去,不多时,便抵达了她计划中的第一个目的地。 她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根据柴静流的说法,江山船上九大家族人数众多,其中许多都会用到那些“不合规矩”的千岁金。即便事到临头,各家或许都有些办法;但是毕竟事出紧急,柴静流那般聪慧,有余墨痕帮忙,却也不知是否脱险;这样想来,被军士捉来此地的犯人,也应当不在少数。 这战俘营却只有小小的一座军帐。余墨痕看那大小,估摸着若是柴静流一整个船队的人放进去,怕是叠起来都搁不下。只是此地的防守明显更胜外部,不仅有层层拦网铁栅,更有些许牵着狗的军士,来来回回地巡逻。除非军中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要如此严加看管,按照沈蒙白日里的描述,应该是俘虏营无疑。 余墨痕蹲在一片黑影里,心头只觉不妙。 难办的并不是那些用于防守的死物。不论是蒺藜刀绳,还是拦网铁栅,对于她来说都不难处理,只需看明白其中的结构,她不需要什么时间便能轻松破解。只是此地视野相对开阔,没有那么多的杂物可以用来遮挡她的身形,诸多军士耳目之下,她很难到近前去。何况她纵然脚步极轻,人听不见动静,狗却很可能察觉。 余墨痕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可是她难得逮着这个机会,又不肯就此退缩,一时便僵在了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突然有几个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他们来路总比余墨痕正些,动静不小,吓得余墨痕赶紧矮了下去,确认这伙人过去了,她才悄悄探出头来看个究竟。 打头的一人是个仆役,手中拎着一盏汽灯。军营之中,千岁金的供给首先要满足偃甲和武器,其它消耗千岁金的物件,通常不在战时物资之列。这种把千岁金当煤油点的物件,只能是达官贵人带来的。 余墨痕借着那灯光,再仔细一看,竟看到仆役身后,是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她心中不由一惊——这新上任的兵部侍郎傅大人,居然就是卫临远那位岳父! 余墨痕一惊之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她与卫临远之间那点交情,知道的人并不多。除非元凭之又多事替她邀功,一路邀到了傅大人面前,这层关系,便绝对不可能传到傅大人耳朵里去。 纵然她机缘巧合之下见过傅大人和他女儿一面,傅大人却未必认得她。这种单向的相识,对余墨痕而言,既无好处,也无坏处。军中认得傅大人的下级军士太多了,傅大人对他们的态度,岂会跟对陌生人有任何区别吗? 她不由再次屏住了呼吸,只道当务之急是藏好自己的行踪。她的身份本来就有些不得已的尴尬,若是这个时候给傅大人发现了,那真是怎么都洗不清了。 只见傅大人肃着一张脸,走到最外边一层拦网外。里头的军士立刻把狗牵到两旁站好,人和狗一并沉默下去,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生生给原本就微凉的深夜添了一层寒意。余墨痕给这气氛冻得心头一凛,胳膊上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拦网似乎无法从内部打开。“当啷”一声,傅大人身边的亲卫拿了一把钥匙出来,正要上前,傅大人却抬起一只手,把他拦下了。 “常安。”傅大人的声音不高,却仍然是余墨痕听过的那副睥睨天下的语气。这人好像走到哪里都有发不完的火。 拦网内有一名军士出列,小跑到了近前,跟傅大人隔栏对望。 “我女儿睡下了么。”傅大人的语气总算多了一点柔和的味道。 常安答道,“属下在小姐帐外守了半宿,二更之后帐中便没什么动静了。想来该是睡下了。” 余墨痕心底有些无奈,这军士看着英武挺拔,所做的却是听人壁角的活计,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只是按照傅大人和常安二人交谈的内容,这严防死守的小小军帐中,所居住的居然是傅大人的女儿。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大概是傅大人自己的家事,轮不着余墨痕来关心。 她心里默默一松。现在看来,这里并不是关押俘虏的地方。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必再费神跟那些军士和狗作斗争了。她只需等到傅大人一行人离开,再找机会去往之前想到的其它地方察看便是。 余墨痕耐着性子趴在地上,她呆在这里左右无事,脑子里便开始飞过一些没头没尾的念头。也不知道傅大人有几个女儿。那个“琬琬”已经嫁给了卫临远,按照齐人的风俗,应该是不会再跟在父亲身边了,总不会是她。 傅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她吃了晚饭没有?” 常安顿了一顿,似乎有些难办,但还是很快答道,“小姐今日只用了一点午膳。晚饭想来是不合胃口,扔出来了。” 余墨痕不由有些好笑。这位傅大人的女儿,是不是个个儿都任性得很? 傅大人额角似乎有青筋跳了跳,却还是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叹了口气,道,“军中伙食粗陋,苦着她了。这两日差人去买些鲥鱼来。她爱吃这个。” 他在拦网外站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转头准备离开了。 然而他刚走两步,那小小的军帐之中,突然传出了一阵埙声。 【第一二零章】起疑 饶是余墨痕音律方面造诣全无,也听得出来那埙吹得实在不怎么样。吹奏的人大约是气息不足,几个高些的音全吹走了,听起来颇为惨烈。 傅大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喊道,“常安!” 常安依然钉子似的立在拦网后面,“在。” “把她那埙收起来,”傅大人怒道,“军中重地,岂能由着她瞎胡闹?” 常安领了命,快步跑了回去。不一会儿,帐中的埙声便戛然而止。常安又奔了过来,似是打算将那只埙交给傅大人,傅大人却只是摆了摆手,“拿去扔了。” 然后他便走了。余墨痕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藏了太久,眼睛有些花了,竟然觉得傅大人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更疲惫了些。 夜晚露水重,余墨痕又因为傅大人的突然到来而耽搁了许久,隔天便有些不适。营帐里的女兵察觉到了,好心叫她歇着,余墨痕只是摆手,照旧四处插手帮忙。她向来闲不住,从前病得更惨的时候,该做事该拼命,也从来没有犹豫过。何况如今军营中的种种情况她还不甚明确,任何能够收集信息的机会,她都不愿意放过。 傅大人看来是当真军务繁忙,连去那囚笼似的军帐探望自己的女儿,都要等到深夜。余墨痕原本以为,她这些日子恐怕是见不着傅大人的面了,谁料她好容易歇下来,回营帐里喝了口水,便听见沈蒙来找她,说是傅大人有请。 余墨痕连忙将水壶放下,跟着沈蒙往主帅的军帐里去。她心中忐忑得很,不由问道,“侍郎大人不是挺忙的吗?怎么今天便有空召见我了?” “本来还得等几天,没想到出了意外。”沈蒙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就道,“你还不知道吧?你那艘船,好像出了问题。” 余墨痕连忙做出一副惊奇情状,道,“我那船怎么了?” “新回来的一队军士来报,说江上有一艘船不知为何遭了火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周遭都是江水,那火却一直不灭。军士们好不容易等着那艘船烧完,再到近前去检查,整艘船就剩个渣了,什么都查不出来。军士们先前还奇怪,烧成那个样子,怎么连个呼救的人都没有,回来一知会,才知道就是你那一艘。”沈蒙看上去居然还有点不好意思,“可真是抱歉。当时或许该留点人手替你看着那船的。要不是没人看管,想来也不会出这种事情。” 余墨痕先前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天大的麻烦,听了沈蒙这一通解释,心下松了一口气。那艘船总算顺利按照她的计划烧了起来。她原本希望那船能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己烧个干净,没想到还是被军船看了个正着。不过,没被军士们发现其中的玄机,便已是很好的情况了。 她当即努力摆出一张无奈的脸,点了点头,道,“那艘船毕竟是我和元将军自己造的试验品,也怪我们两个做事不够严谨,或许船上的偃机存在什么问题,我们之前没有发现,里头的千岁金不知怎么给引燃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沈蒙就道,“万幸你不在船上,否则这么大的火烧起来,还真不知道你能否平安脱身。” “这回可真是命大。”余墨痕真真假假地感叹了一句,又道,“傅大人着急见我,就是为了这事?” 沈蒙点了点头,“具体是什么情况,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傅大人最近在严查那些江山船上来路不明的偃机,听说那火焰不多,便起了疑心。你待会儿见着了他,可得好好解释,千万别让他见责于你。” 余墨痕道了谢,心中再度纠结起来。她如今没有军衔,元凭之又不在,她自己在嘉沅江上行船,实在是可疑的很。像沈蒙这样的旧相识,还有之前遇到的那些对朝堂之事不甚敏感的军士,倒也能糊弄一时;可是那傅大人看上去就是个相当不好惹的,余墨痕想了一路,一直到走到主帐跟前,心里还是拎不出个头绪来。 沈蒙只负责把她领过来,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进去。余墨痕担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掀开门帘,刚巧对上里边傅大人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 余墨痕:“……大人好。” 傅大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书,似乎原本在看军报之类,大概是被余墨痕进来的动静惊动,才有了那相当骇人的一个对视。他把文书搁在一边,打量了余墨痕一眼,道,“我听说,你是元凭之的人?” 余墨痕心道这话说得可实在算不上好听,她略一沉吟,便道,“我是机枢院候补陆谌大人的门生。元将军近日里替陆大人带一带我。” “哦?”傅大人道,“可是我之前已请元凭之回帝都去。怎么,他没带上你?” 余墨痕这才晓得,元凭之突然回帝都去,原来是傅大人的意思。看来,这傅大人或许是听说过元凭之和江山船之间有些因缘,又或许是不喜元凭之对江山船的纵容态度,便赶在下狠手整治江山船之前,把元凭之这个碍事的人先调走了。 她念及这些,心下竟然有些庆幸,只觉得倘若元凭之在此处,还不知道会有多么为难。反倒是她自己无牵无挂,纵然一时难得脱身,总比元凭之好些。 她想了想,道,“我们二人在此地钻研偃甲之学,有些东西还未收尾。元将军有事在身,提前回帝都,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完成了。” 傅大人那双看起来很有些毒辣的眼睛再度扫过余墨痕,“难道机枢院不是最适合钻研偃甲之学的地方吗?你们为什么要到江上来?” 余墨痕就道,“我听说傅大人向来支持机枢院,恐怕也知道机枢院正在大力研究水中所用的偃甲。至于我为何来到此处,”她说了这一串,自己也觉得挺像那么回事,竟然颇为大胆地抬起眼,挺坦然地道,“傅大人难道不知道?帝都如今正在整肃做官的女子。我这时候若是留在机枢院,哪里还有接触偃甲的机会?陆大人和元将军可怜我,便将我带来此处,给了我一个转圜的机会。” 余墨痕原以为自己这话答得不错,理由编得七分真三分假,听上去颇为合情合理,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信服了。 傅大人的眼神却越发不善了,“也就是说,你在嘉沅江上所做的这些事情,在帝都是不被允许的?” 余墨痕:“……” 她的话好像的确是这个意思。 “这倒奇了,”傅大人继续道,“不论是帝都,还是嘉沅江,俱是我朝江山。但凡在大齐帝国的国土上,任何人都得遵守我朝法令。焉有在帝都便恪守、在嘉沅江便无视的道理?” 余墨痕本想说,任何法令上,都没有女子不能为官这一条;可是机枢院既然能够剥夺她的军衔,满朝硕果仅存的几位女性官员都被削了职权,当权者便一定有某种律令作为依凭。 不论那些律令有多么荒诞无稽,余墨痕都不被允许继续偃甲之学上的研究。 傅大人所说的这些,她无从反驳。 余墨痕心道,这回要完。 果然,傅大人下一句便是,“我大齐帝国,唯有一种人在嘉沅江上有特权。那便是开国时的九位叛臣的后人。他们的祖先犯了罪,所以世世代代都被囚禁在这滔滔江水之中。”傅大人的话中不无讽刺,“怎么,你难道与他们有染吗?” 余墨痕摇了摇头,垂下眼皮,道,“不曾。” 这当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从前被恶人拐上江山船的时候,她的确有着满腹的偏见;与弋小艄相识之后,她对江山船的印象便变得格外复杂;在柴静流的船队里呆了这些时日,她的心,已被种种闪烁着智慧的奇异偃机、船中那些待她极好的人,以及柴静流和元凭之之间不为身份所阻扰的感情,沉甸甸地压上了五分好感,三分不平,两分惋惜。 都是些竭力存活的可怜人。即便如此,在重重束缚之中,他们也没有放弃挣出一方小天地的愿望。 她曾经向柴静流许诺,要把江山船上的偃甲技术带到世人面前,发扬光大;如今她却连双方之间短暂的相识都要撇清。念及此事,余墨痕心头升起一股混杂着无奈和愤怒的情绪,却又只能死死将之按在心头,不可从脸上漏出半分。 “你既然表了态,我便暂且信过。”傅大人嘴上这样说着,眼神却仿佛要把她心里翻涌的种种念头挑出来,“然而你须知晓,即便是江山船上的人,逾了矩,一样要被拖上岸来受审。” 余墨痕点了点头,表示她听懂了。她想了想,又道,“反正,我与元将军所造的那一艘船,听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已经被烧毁了。我在此地,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大人若是允许,我这便启程回帝都去。” 【第一二一章】扣留 余墨痕留在这里,原本是为了探查柴静流等人的安危,然而现在她自己都几乎难保。她有一身改装偃甲的本事,身手也差不到哪里去,可是傅大人已经注意到她了,此刻要与整个军营为敌,只能是死路一条。如今这个形势,不是逞强斗狠的时候,她只能暂且退一步,找到元凭之再商量对策。 傅大人却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放她离开,只不置可否道,“你不是说,回到帝都去,照样没有什么事情做?” 余墨痕:“……是这样。” 傅大人就道,“那也不着急回去。你不妨先在我大营中等一段时间。我们查完军中与江山船勾结的情况,再放你回去。” 余墨痕默默叹了口气,知道她自己仍然没能摆脱嫌疑。可她并不甘心就此听从傅大人摆布,便道,“我终究是机枢院的人,时日到了不回去报到,陆大人怕是要生气。” 傅大人却道,“你的船是突然出了问题。所以,你原本也没打算这就回机枢院去吧?”他似乎渐渐失去了耐心,板着脸道,“我便直说了。你也该知道,你所做的事情,实在叫人生疑。只是你毕竟不是我麾下,我不便私自处理,只能暂且把你扣留在此处。我这便传一封书信到机枢院,看看机枢卿大人打算如何。” 余墨痕哄不过这只老狐狸,只好点了点头,心里却越发焦虑。她的军衔正是机枢卿大人亲自削的。倘若凌竟丞知道余墨痕削了职还不安分,跑到嘉沅江上来给他找事,还不知道要怎样整治她。 傅大人这通谈话还不算完。余墨痕再好养活,终究是个凡人,吃饭喝水睡觉,总要占一占江北军的资源。傅大人显然不打算任她白吃白住,便给她分配了一样活计,也没说明白是什么事,只叫了军士带着她去。 余墨痕心里颇有些忐忑,跟在那军士身后,便和颜悦色地开始跟对方套近乎。傅大人自己是个怼天怼地的暴戾性子,手下的军士倒是都很和气。而且这人似乎听过余墨痕从前在军船上的英勇事迹,对她很是叹服。 饶是如此,余墨痕全身的警觉也一点没有松懈。毕竟傅大人的态度实在谈不上友善,这任务又颇不明晰,实在叫她疑惑。 然而越往前走,余墨痕便越觉得,脚下的路实在有些熟悉。还没到地方,她便想起来了——这条路,似乎是通往她前一晚暗自查访的那座层层防卫的小军帐。 余墨痕抬手压了压快要皱起来的眉头,摆出一个带点讨好意味的笑容,对那军士道,“我到军中以来,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却不知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大哥可否透露一二?” 然而这人似乎有些为难,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道,“余姑娘,我知道你是个顶出色的偃师……” 余墨痕心道难道是叫她去收拾什么偃甲武器之类?她一面想,一面连忙摆摆手,道,“偃师谈不上,我还只是个预备役。” “反正你挺厉害的,我们都知道。”那军士叹了口气,道,“只是,这回派给你的活儿,却是大材小用了。我都有些替你不平。” 余墨痕摸不着头脑,本打算再问,那军士却摇了摇头,道,“你去了,便会有人告诉你。” 到了那小营帐前边不远,军士快步上前,隔着拦网喊来了常安,他们两个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同时开锁,才打开了最外头的一层拦网。随后,领着余墨痕的便成了常安,先前那名军士锁上拦网,便回去了。 除却拦网,里头还有些蒺藜铁索等物,则要靠着自己避过去。以余墨痕如今的身手,自然没有问题。但她有意隐藏实力,便跟在常安身后,常安跳一步,她便跳一步,步伐还着意迈得小些,险险从蒺藜藤上擦过去。如此一来,倒是当真比她认真过去还要吃力,好容易走到头,余墨痕已经出了一脑门的薄汗。 到了那小营帐跟前,常安才道,“傅大人跟你说了吧?请你来是照顾小姐的。” 余墨痕愣了一下。这类粗使活计她也不是没有做过,并没有很在意,只是没有想到傅大人放着她一身偃甲之学的本事不用,非要给她安排这样一项任务。先前那军士说“大材小用”,原来也是指的这件事。 她心下虽然有些尴尬,却还是点了点头道,“大人没说,不过现在知道了。” 常安便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我们这些巡逻的军士都是男人,不便进入小姐的营帐,女兵们事务又多,一直分不出人手来。如今你来了,倒是刚好。” 余墨痕悄悄看了几眼周遭的拦网蒺藜,心道照顾小姐可能只是其一,傅大人真正的意思,可能是想把她关起来,只是找不着一个合适的由头,只好把她打发来此处罢了。 常安又交待了许多事,余墨痕一一听去,果然有不得到拦网外头去这一条。好在这位小姐似乎不怎么难伺候,与她从前过苦日子的时候相比,这份活计简直轻松极了。常安又嘱她复述一遍,确认她听明白了,便叫她进帐去。 余墨痕掀开门帘,便看见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坐在里边,正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发呆。她无精打采地扫了一眼余墨痕,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神便转到了别处。 这张脸,余墨痕是见过的。 竟然是那个本该已经嫁入卫家的“琬琬”。 只是上一回相见的时候,琬琬还是个活泼跳脱的女孩子,没下轿子便拿着卫临远的话头打趣,浑身上下都是娇憨;如今她清瘦了许多,那层顽童似的活泼劲儿,也消失殆尽了。 余墨痕皱着眉头想了想,之前她在琼门见到卫临远的时候,卫临远支支吾吾,只说是之后再请她喝喜酒。她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头,当时没有留意,现在看来,卫临远这门亲事,似乎当真出了岔子。她记得卫临远似乎对这个琬琬颇为倾心,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琬琬不肯答理她,余墨痕便也从善如流,并不上前招惹。她只是照常安说的,盯着琬琬吃饭喝水,替她整理被褥衣物,好歹把这个只剩半分活人气的女孩子照料得有点儿大小姐的样子。 余墨痕先前还担心,因为照她那天夜里听见傅大人和常安的对话,琬琬似乎并不肯吃东西。然而这女孩子似乎更讨厌别人对着她啰嗦,余墨痕请她用膳,多说两句,琬琬便随便扒两口完事交差。由此看来,双方要相处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是互不打扰罢了。 余墨痕原本以为就是这样了。然而夜里出去倒水的时候,她对这地方不太熟悉,多绕了点路,脚下便踢到了一样东西。 她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只埙。她一想便知,这该是琬琬的东西。之前傅大人叫常安把埙拿去扔了,常安却也没法子离开这处囚笼,于是当真随便扔了,反正琬琬也不会出营帐的。 余墨痕本不想多事,正打算把埙丢回原处。然而她随手一摸,便觉出那只埙背面刻了花纹。她将那只埙转过来,看见了一只蝴蝶似的押字,形状与弋小艄那只妆奁上的落款几乎一致,只是线条不甚流畅,磕磕绊绊的,看来不像是个熟手所为。 余墨痕想起柴静流曾提起过的,关于弋家那对兄妹的事情。 前因后果,突然画成了一个不甚完满的圆。 余墨痕悄悄看了看四周。这地方虽然偏,但也常常有许多牵着狗的军士来回巡逻。这会儿却是奇了,周遭一个人都没有,仿佛是天赐了她一个捡走这只埙的机会。 然而余墨痕一向不肯给神佛颜面。 她随手将那只埙丢回了原处,然后便提着空了的水桶回去了。 营帐里,琬琬仍是活死人一般地呆坐着,眼神疏离,表情木然。大半天过去,余墨痕已经习惯了琬琬这副样子,只不动声色地从她身边绕过去,给她铺好了被褥,便连哄带劝啰里吧嗦地催着她睡下了。 然后余墨痕掀开帐帘,走了出去,找了片背风的空地坐了下来。 她从前在哀葛的时候,为生活所迫,也做过服侍人的事情。对于她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劳累的活计,况且琬琬不肯说话,这就省去了许多察言观色的麻烦。真正压在余墨痕心头,叫她透不过气来的,是迷茫和不甘。 等到过些日子,傅大人得了凌竟丞的信,应该就会把她送回帝都去了。可是正因为帝都容不下她,元凭之才费了这么大力气,给她找了江山船这样一方做研究的净土。如今江山船已经毁了,船中的种种偃机都已被余墨痕亲手炸了,她先前苦心为玄天炽日设计的种种改动,恐怕也早已给江中鱼儿吃了去,再也找不回来;柴静流等人,更是不知身在何处,至于余墨痕自己,则是离偃甲之学越来越远了。 【第一二二章】惊梦 初秋的夜晚一分分凉了下去,余墨痕不由抱紧了双膝。隔着层层拦网,重重营帐,她的视线无法触及嘉沅江宽阔的江面,只能望见远处黑压压的群山。她感觉自己的眼神或许像琬琬一样空洞。 过了一会儿,有人朝她这边走了过来。余墨痕将不知飞去了何处的思绪收了一收,抬眼一看,原来是常安。他的职责似乎就只有看管琬琬,本身却一样被锁在层层拦网之中不得出。比之养尊处优的琬琬,他和余墨痕倒更像是犯人。 常安走到近前来,低声问道,“小姐睡了?”和傅大人麾下的许多军士一样,常安看起来也是个温和的人。 余墨痕点点头,不等常安问起,便主动交待了自己为什么非得在帐外呆着,“小姐似乎敏感的很,想来怕吵。我这会儿先让她静静呆着,等她睡熟了再进去。” 常安道,“有劳你了。”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大约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小姐晚间睡得很不安稳,常常于梦中大喊。我们斗胆冲进去过一次,才发现只是梦呓。挨了傅大人好一顿骂。”他大概自己说着也觉得有点好笑,嘴角抽了抽,硬是憋了回去,“你若是听到了,倒也不必在意。白日里多劝慰她几句就是了。” 余墨痕愣了一下。她虽然常做噩梦,但应该没有说梦话的毛病。只是从前给大户人家帮佣的时候,有时杂事太多,她来不及回家,也会跟一群穷苦人在通铺上挤一宿;在最冷的夜里,便会听见几个仆役夜里喊叫。这些人大约是心中积郁,白日里又总得低声下气地做牛做马,满心苦楚没地方可诉,才会至于此。 可她上回在卫临远家见到琬琬的时候,这女孩子还是全然一副跳脱明朗的个性,仿佛没有一点凡尘俗务来找她麻烦,看上去本不该有这样的情况。 余墨痕想了想,叹道,“没想到,小姐小小年纪,心里居然装着这么多事情。” 常安笑了,“她不小了。今年已经十七了。” 余墨痕一脸的讶然。 常安就道,“小姐就是长得一脸孩气……当然,她自己也跟个小孩子似的,心里搁不下什么烦心事。只是近两年发生了些事情,遇到了些不该遇见的人,连番叫她遭了不少罪。” 他言语之间遮遮掩掩,余墨痕想做个识趣的人,也就不再往下问。反正大致是怎么回事,柴静流先前也跟她提过。 她只有一点疑惑。柴静流所说的事情应该发生在前,余墨痕见着琬琬的时候,弋家兄妹两个都已身死。却不知琬琬为什么没有就此安安稳稳嫁到卫临远身边去,竟给她父亲拘在这儿动弹不得。 但余墨痕心知这不是她该管的事情,也就只好点了点头,示意听懂了常安的意思,又道,“小姐大概没受过行军的苦吧。她成日在这军营里拘着,满脸都是不开心。” 常安苦笑,“岂止是不开心。小姐刚过来的时候,天天都在折腾。傅大人几次说要送她回家,她却非要跟在父亲身边,怎么说都不肯走;可是大人每次来看望她,这父女俩又总是闹得跟仇人似的。如今,他们两个已经没法再见面了,只能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余墨痕闻言又是一愣。她原以为琬琬是给傅大人押在此处的,可是听常安的意思,倒像是琬琬自己非要自苦。可外边这一大圈蒺藜拦网,明显是用来防止琬琬逃跑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思索一会儿仍不得其解,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里又跳出了那天夜里傅大人沉重的步伐。 她在讲经院读书的时候,齐人的夫子常常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她那时并不觉得父母心有什么好可怜的。她成天都在担心父亲会杀了自己,母亲又总是躲着她。她小小年纪,只觉得一家三口,彼此都是孽债。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常安,还未开口,常安又抢了先,“还有就是……小姐她心里惊惧,又不肯说出来,情绪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平日里她若是发脾气……你多担待。” 这人言辞之中,尽是关切。 余墨痕笑了一下,递给常安一个“放心”的眼神,道,“职责所在,应该的。”她想了想,又道,“我看军中事务繁忙,处处都缺人手,你为什么耽在此处,不跟他们一起到江上去捉人?” 常安摇了摇头,“我不是江北军的人。我是傅大人的家将……说是家奴也行。” 他身上穿的却是江北军的铠甲。 “我也不是。”余墨痕顿了一下,却没再往下说了。她如今仍然是机枢院的预备役,可是将来呢?机枢院还会接受她吗? 常安看着她,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下文,只好道,“夜深了,外头冷,你回营帐里去吧。” 余墨痕回到帐中,果然听见了琬琬不甚平静的呼吸声。她想起常安那些话,心里有些搁不下,便走上前去察看,才发现琬琬倒是已经睡着了,只是眉头依然紧紧锁着,眼皮底下也不安分,像是梦里也有什么心事困着她。 余墨痕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给琬琬掖了掖被角。她的动作很轻,琬琬并没有被惊醒,只是有些烦躁、又有些紧张地缩了缩身体,梦呓似地喊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不甚清晰,余墨痕却呆住了。 她听到了卫临远的名字。 “究竟是谁在扰你清梦呢,”余墨痕低声道,“是死了的弋兰皋,还是活着的卫临远?” 她这话压在心头,不得不发,却也知道话里的事情牵涉颇多,麻烦得很,绝不能叫旁人知晓。因此她将声音压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常安即便贴着营帐偷听,也是决计听不去的。 琬琬却突然张开了眼睛。 余墨痕:“……” 她自己睡梦之中也是很警觉的,尤其别人喊她名字的时候,她瞬间就能清醒过来。可她那种本事是在常年的焦虑下练出来的,更在雎屏山的战场上得以巩固。琬琬这种闺阁里出来的小姐,怎么也至于如此? 弋兰皋,卫临远,这两个名字当中,究竟是哪一个,被赋予了某种碰不得的咒语? 刚睡醒的人该有的迷蒙,只在琬琬脸上出现了一瞬。之后她的眼里便填满了警觉。她翻身坐了起来,一双猫似的眼睛却牢牢瞪着余墨痕。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动作快得惊人,整个人都因此鲜活了起来,仿佛白日里只剩半点活气的是另一个人。 余墨痕给她吓了一跳,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相对峙,还是琬琬开了口:“你说什么?” 余墨痕一时也编不出什么谎话来,索性照实重复了一遍。她念到“弋兰皋”的时候,琬琬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她再说到“卫临远”,琬琬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余墨痕心里还记挂着自己的职务,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安抚琬琬,琬琬却迅速地避开她的手,缩到了床角去。她依然瞪着余墨痕,沉默了片刻,然后便攒足了力气似的喊了出来,“来人呐!” 音量之饱满,吐字之清晰,饶是隔着营帐,常安也绝对不会把这当做是梦话。 外头立刻传来一阵兵刃出鞘的声音,帐帘随即被一名身着铠甲的军士掀开,漆黑的面甲之下,传出的是常安的声音,“怎么回事?” 余墨痕呆立在床前,看看琬琬,再看看常安,心道自己果然要完。 之后一段时间,余墨痕一直跪在帐中,承受着常安和琬琬两对含义不甚明了的目光,默默等着傅大人带人过来。 这位易怒的父亲果然不负众望,暂时放下了跟自家女儿的那点别扭,没有再停留在拦网之外,而是直接走到了琬琬这座小营帐之中,拖过琬琬平日里常坐在上边发呆的凳子,便铁狮一般地坐了下来。 他竟打算就地审讯余墨痕。 只见傅大人黑着脸,道,“我女儿说,你是江山船上派来的奸细?” 余墨痕:“……不是。” 琬琬眼里的惧意还没有褪去。她虽然早已从床榻上起来了,却只是站在角落里,并不上前来跟父亲一起审余墨痕。只是常安派人去找傅大人之前,问过琬琬的意思。那时琬琬整个人都在发抖,声音却压得不叫余墨痕听见,也不知她是原样转述了余墨痕那句言语之失,还是构陷了余墨痕一顿。 余墨痕心里只觉得有些难办。琬琬和傅大人这对父女彼此对话都是别别扭扭的,双方要jiu就余墨痕的事沟通一二,恐怕还需要他人转述,中间种种曲解难以避免,不知道还会平白给她罗织多少罪名。 她不愿坐以待毙,不等傅大人问起,便率先解释了一番。“我认识卫临远,此事当年的镇南军旧部有许多人都知晓,傅大人如果有疑,不妨问问沈蒙。”她朗声道,“当时若非卫临远鼎力相助,镇南军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打下了雎屏山。” “卫临远?卫家那个年轻人?”傅大人却是一愣,然而很快脸色又阴了几分,“他叫你来的?” 【第一二三章】俘虏 余墨痕心道,琬琬果然没有说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不知怎么,竟让傅大人误会她是奸细了。 她一面想,一面又不免叹惋——卫临远与琬琬定亲已经很久了,就算还未成婚,两家的关系也应当不错。可是傅大人提起卫临远来,怎么陌生得很,还带点敌意?倘若叫卫临远知道了,他那般爱慕琬琬,岂不寒心? 余墨痕原想就自己原先那句话解释一番,忽然又觉得很有些不妥。卫临远的身世倒是清白的很,弋兰皋却不然。那位她未曾谋面的偃甲天才,据说曾冒死离开过嘉沅江,最终因为某种原因丢了性命。而弋兰皋的死亡,从种种迹象来看,和琬琬脱不了关系,余墨痕纵然一时无法判断傅大人是否参与其中,但保险来看,还是不提这个名字为好。 “没有。雎屏山一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着卫公子。”余墨痕最终选择了一种较为安全、却并未脱离事实的说法,“我不知小姐是梦呓,以为她问我卫临远的事情,便上前答话。想来,是叫小姐误会了吧。” “我没有误会!”琬琬突然叫了出来,“她必定是来找我报仇的。爹爹,你快把她弄走!” 余墨痕顿觉无奈,心道难不成是这位原本看似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亲手杀了弋兰皋?然而她如今除了摇头否认,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摆脱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她手中纵然没有刀兵,但是以机枢院平日里的训练,要徒手杀害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也是绝对可以办到的事。 余墨痕不由叹了口气。往日所学,此刻反倒成了一种负累。 傅大人沉吟片刻,就道,“我女儿虽然脾气差些,但总不至于疯癫。她既然对你有疑心,我便不能置之不理。来人!”他这次唤来的倒不是常安,而是从外边军营里带来的亲兵,“把余姑娘带到俘虏营去。” 余墨痕的额角顿时跳了一跳——如此轻率,便给她定罪了? 傅大人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总算还是解释了两句,“我原本就对你身份有些疑问,如今又出了这种事,只好先将你送入俘虏营委屈几日。待机枢卿大人的信送到,再看看他打算将你如何发落。” 此地毕竟全听傅大人吩咐,余墨痕也只好暂时接受这个简直叫她摸不着头脑的判决。她心里也实在苦楚得很,原本嘉沅江上的事情,还能由元凭之替她做个证,解释一二,如今于江北军营中出的这个变故,则只能由她独自一人承担,并且形势颇为被动,将来凌竟丞问起来,也不知她这一张嘴能不能说得清楚。 到了俘虏营近前,余墨痕便发现,这果然是她那晚试图探访俘虏营时所定下的另一处目的地,只是因为背靠一座小丘陵,比琬琬那座小营帐更偏僻些。她到底还是来了,却没有想到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此处的防守,更比琬琬的营帐还要严密得多。似乎是为了防止江北军中人与来自江山船的俘虏勾结,监守此处的军士只在外围巡逻,内部另有一层拦网,兼许多格外扎实的偃机机关,几乎全凭机械的力量防止俘虏逃脱。 余墨痕心里不由生出些感叹,心道傅大人为了把这些俘虏扣押在此,竟然不惜重金;有这么多钱配备偃机,能调来这么多千岁金,干点别的什么不行吗? 押送她前来的军士俱是一言不发,仿佛生怕和她扯上什么关系;他们将余墨痕送入最里层的低矮营帐之中,便飞也似地以数道铁链锁上门,退了出去。 这一扇门隔断了军士们手中的火光,周遭一片漆黑,空气格外混浊。这地方难免叫余墨痕想起弋小艄那艘贩人口的船来。她在柴静流船队里呆了许久,心头那点阴影原本已经逐渐淡去,如今却又有了些卷土重来的架势。余墨痕心中顿时生出许多警惕。她摸索着找了一处空地坐下。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因此她越发不敢休息,只是交握着双手,稍有懈怠便狠命掐自己一把,时时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直到过了许久,天亮起来,余墨痕才意识到为何这营帐如此低矮。 这座俘虏营三分凹进山体,三分陷在地下,唯有朝向军营的那一面盖着极坚韧的特殊篷布,没有合适的武器,徒手很难撕开;外头更有重重机关将俘虏挡在此处。那一点光源的来处是篷布斜上方,人够不着的地方,有一处孔窦。那孔窦看去不过半拳大,除了能用来透一口气,怕是连一只雀儿都难以飞进来,插翅也难逃。 余墨痕来来回回扫了一眼,没有发现柴静流船队里的人,想来他们必定是躲过了一劫,她心下也安稳了许多。元凭之先前交代的事情,她总算办得不差。 她此刻也没有什么主意,便趁着那一道天光仍在,来回打量周遭。此处的俘虏一看便大多出自江山船,尤其是其中的女子,身量显然比陆地上的齐人娇小些;此外居然还有几个小孩,大多瑟缩在大人身边,臊眉耷眼,将睡未睡,唯有一个稍大些的,举着一支只剩一半的钗子,对着靠山的那一边,颇为执着地在石壁上写写画画。 “阿满,”那小孩附近,一名汉子有气无力地开了口,却是对着边上一个妇人说的,“叫那小孩别在这儿折腾了。刮刮擦擦的,声音很恼人。” “衡儿心里焦虑难过,唯有如此方能平静。随他去吧。” 妇人的身影一半隐在黑暗中。她开了口,余墨痕才听出来这妇人已上了年纪,只是轮廓颇为清秀,昏暗之中并不显老。 那汉子叹了口气,“他画的这些东西,倘若叫外头的军士发现了,怕是会怪罪。” 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不妨事。这许多日以来,除了送饭的、送人的,并没有谁进来过。他们真要来的话,我帮衡儿涂了便是。” 余墨痕听得疑惑,不由将目光投向那图画。她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那小孩信笔刻划的歪曲线条,竟是一样她见过的东西。 “七重销金釜。”余墨痕低声道,“你们是弋家的人?” 边上的诸多俘虏,一齐将眼神转向了她。 余墨痕给他们看得压力颇大。被琬琬莫名其妙参了一本之后,她原本该得些教训,不该这么随意开口;但弋兰皋设计的七重销金釜,在她眼中和蜃龙一样,都是偃甲之学的巅峰之作。一个小孩子随笔便能刻下七重销金釜的结构,这实在令她有些好奇。 何况——余墨痕绝望地想——如今她脑袋上已经安了一堆罪名,相比之下,在这俘虏营中随便交谈两句,似乎也添不了多少事。她长了一张嘴,傅大人又随随便便把她丢到这俘虏营中来,可没说连话都不让她讲。 “你是什么人?”那名叫阿满的妇人肃然道,“何以知晓七重销金釜?” “我是……”余墨痕想了想,此时若是自称是大齐帝国的预备役,怕是会把自己送到与这伙人敌对的立场上去,免不了会生出许多麻烦。她顿了一下,就道,“我是弋小艄手底下的巧工。这七重销金釜的结构、原理,都是她教我的。” 阿满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小艄如何了?她说要去报仇,可是很久没有音信传回来,有人说她死了。” “那妮子跟她哥哥一样,又暴躁又刻毒,睚眦必报,难以管束。”人群中有个年长的人,颇有些不屑地评论了一句,“倘若身死,恐怕也是自找的恶果。” 这话实在很不中听,却与事实相距不远;柴静流之前说弋小艄恶名在外,果真如此。余墨痕叹了口气,就道,“我亲眼见着她过世……是意外。” 那原本对着石壁刻划的孩子,看来也听懂了余墨痕的意思。他放下了手中那支断钗,呆呆地靠着石壁,不一会儿便哭了出来。 “小弟弟,”余墨痕把声音放软了些,“你也识得弋小艄?” 答话的却是阿满,“衡儿不会说话,天生的。”她听闻噩耗,声音倒是颇为平静,大约是早有预料了。“他是小艄和兰皋的侄儿,前几年常跟着他们兄妹二人一道玩耍,耳濡目染之下,学了点偃甲上的本事。后来那兄妹俩先后离开嘉沅江,便把衡儿托付给了我。”她说着,慢慢站了起来,面容暴露在了光亮里。 余墨痕不由一呆。阿满的脸是残损的,半张脸上都是骇人的烧伤。 阿满却仿佛全然不曾留意余墨痕脸上的惊愕。“我是兰皋和小艄两个的师父。这七重销金釜,也是我教兰皋做出来的。”阿满看着余墨痕,冷冷地道,“你呢?小艄船上有许多巧工,却从来不会把这些东西教出去,因为她答应过我,绝不会把这些技术外传。她为什么会教给你?” 【第一二四章】火患 余墨痕自己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斯人已去,弋小艄当时究竟为什么要教会她船上的机巧,又为什么临死前会说那些话……余墨痕所知的只有结果,真正的因由,永远都无解了。 可是眼下这个情况,她若不答出阿满的问题,恐怕此处的俘虏便都会对她产生些怀疑。她已经惹恼了傅大人,相当于这段时间以来在江北军中攒下的声望全失;她可不想再惹恼这些从江山船上走下来的人。什么样的人,才会让官差和囚犯见了都嫌呢?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这位大姐想必也知道……” “我不是谁的大姐。”阿满冷冷地打断她,“你叫我阿满师傅就得了。” 余墨痕愣了一下,心道教过她的人不计其数,难道个个都要喊师父?阿满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就道,“你的本事不是我教的,我也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是检修船只的那个‘师傅’。” 余墨痕只好点了点头。图僳人虽然有诸多恼人的规矩,但大多简单粗暴,没有齐人那么条理分明,称呼上也随意的很。她原本没在意这么多的。 “……你也知道,小艄是去报仇的。”余墨痕说得很慢,一边讲,一边斟酌着词句,“从结果来看,她似乎是有心求死。这当然只是我的推测……” “你的推测恐怕是正确的。”阿满道,“去找齐人报仇,不拼上性命,怎么行呢?” 她的声音冷静得有些不近人情。 余墨痕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习惯了和元凭之、柴静流那样和气从容的人相处,现在和这个性情古怪的阿满说话,只觉得连空气中都是压力。“我想,她纵然生了死志,也不希望从你手中学得的技艺就此失传吧。何况我……” 余墨痕忽然住了嘴。她本想说何况自己救过弋小艄一次。可是那一次,她的本心只是出自对水手行为的不忿,不管遭受那种事情的人是谁,她都会去搭救的;倒是弋小艄,临死之前催着余墨痕快走,是实打实地想救下余墨痕这一个人的命。 “何况你什么?”阿满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等待余墨痕支支吾吾的人。 余墨痕:“……何况我并不是那条商船上的人。我是凑巧搭了那条船,才遇上了弋小艄,刚巧我懂一点偃甲之学……”她看着阿满等人疑问的目光,明白他们等着她就自己的身份做出一个解释。偃甲之学是大齐帝国最为尖端的技术,岂会是是个人就能学的?她顿了一下,把心一横,道,“我是机枢院的偃师。” 其实不是的,她还只是个预备役。可是军中的新兵也有预备役,若是叫阿满他们误会她是江北军的人,恐怕更糟。 然而偃师一样是帝国朝廷的人,周遭立刻爆起了一片耳语之声。 相较之下,阿满的反应倒是冷静多了,“原来如此。”她说完便坐回了阴影之中。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消失了。余墨痕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原先见这妇人来势汹汹,因此好不紧张,没想到就这样轻轻撂下了。 边上那些俘虏似乎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先前试图叫衡儿停下的那个汉子就道,“我听说偃师是地位相当之高的行当,你为什么也给关到了这俘虏营中来?” 余墨痕苦笑了一下,心道这事的确莫名其妙,前因后果,牵扯诸多,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解释起来,恐怕只会更乱。她想了一会儿,才给出一个简明扼要的答案,“我原先在嘉沅江边办事,不知怎么,给此处的监军误会了。他以为我与某种势力有染,便将我关来了此处。”这某种势力,自然就是江山船了,然而余墨痕觉得自己虽然不是江北军所说的那种“与江山船中人有染”,却也逃不脱干系,纠结之下,还是隐去了这一部分。 那汉子还想问,暗处的阿满却打断了他,“关在这里的人,还不都是因为南岸行商那些事牵连进来的。有罪无辜,抓来便关在一处,还有什么好打听的。” 余墨痕闻言,心下不由一凛。她原先还奇怪,江北军怎么突然花了这么大力气整治江山船,现在来看,似乎另有牵扯。阿满只是提一提“南岸行商”这几个字,余墨痕便立刻想起了从前琼门商会和陈老板那批千岁金的事情;尤其这次江北军大力打击的是拥有偃甲的江山船,这便更叫余墨痕怀疑了。她知道江山船上做什么生意的人都有,倘若这些人做些替商队私贩千岁金之类的事,倒也不稀奇。 琼门那一次,照理说已经把雎屏山一带的千岁金暗流连根拔起了。可是雎屏山之外,或许仍有残余。野火烧不尽,风头一过,便又冒出来了。但凡千岁金仍在世间流通,借此牟利的人便永远不会消失。 不过,阿满这一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评价,倒也在无形间把余墨痕和这俘虏营中的人划分到了一处。俘虏们虽然和余墨痕并不熟悉,对待余墨痕的态度,却也渐渐从最初的警惕变为了一种陌生人之间的和善。余墨痕心下也逐渐放松了些。她的心神紧绷了两日,早已疲乏至极,天色一黑,她便靠在边上的一位大婶肩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某种声响叫余墨痕醒了过来。 她常年独自生活,又遭遇过种种劫难,总比他人警醒些;不过这俘虏营当中,并非只有她一人醒着。月亮升上了中天,那小小的孔窦里也漏进来了一线冷淡的银光。一片昏暗之中,余墨痕勉强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努力从睡了一地的俘虏中间挤过去。小孩子脚下每个深浅,有人睡梦中被踩到了,迷蒙间骂两声便又睡了过去,那小孩也不答话,只是努力朝着那孔窦下方走过去。 余墨痕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那似乎是衡儿。 自从发现这个懂得偃甲之学的孩子是哑的,余墨痕便对他生出了些许怜惜和同情。她反正已经醒了,便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走过去看看那孩子是否需要帮助。她毕竟是在机枢院好好训练过的,身手颇为轻巧,在这种地方活动而不惊醒任何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几步跨到衡儿跟前,刚想蹲下身找个法子跟这哑孩子沟通,衡儿却使劲抓住了她的手,显然颇为惊慌。 余墨痕觉得奇怪,又看见衡儿指了指那孔窦,似乎是想表达外头有什么不对。 她安抚地摸了摸衡儿的手,自己屏住呼吸尽力去听,只觉得外头的风声似乎大了些。 衡儿仍是一副焦急的样子,见她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手忙脚乱地做了几个动作。余墨痕耐着性子辨认了半天,才勉强看出来一点意思。“煽风……点火……”她吃力地解读着衡儿自创的手语,额角忽然跳了一跳,“你说火?” 衡儿连忙点头。 余墨痕连忙再听。她几次身陷于黑暗之中,始终心有余悸,因此练就了不错的耳力。隔过周遭一片长长短短的呼吸声,她依稀听到了远处有什么东西劈啪作响,夹杂着越来越嘈杂的人声。 她心道不好,外头似乎着火了。虽然单凭听觉无从判断火势如何,但此地尽是营帐、粮草等容易点着的东西,一点火星子都可能造成很大的祸患。况且此地离其他营帐有些距离,又有诸多拦网机关,倘若真的烧过来,也不知道军士们能不能顾得过来。 衡儿似乎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余墨痕连忙伸出一只手抱起他,一边在睡着的俘虏之间跳来跳去,空着的那只手利利索索地解下了好几个人的腰带。 衡儿:“……” 余墨痕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把腰带结成绳子,一边附在衡儿耳边,低声道,“你那只钗子呢?就是你画图的笔,借给姐姐用一用。” 衡儿犹豫了一下,余墨痕就道,“你信我,我想救这里的人。所有人。” 衡儿便从身上捞出了那支断钗递给她。 余墨痕迅速地把那断钗绑成了一只飞锚,从那孔窦里甩了出去。她记得外头有重重偃机,有的是地方挂飞锚。然而不知是因为那孔窦空间有限,还是她陡然给自己压上了拯救所有人的巨大压力使然,一击之下竟然没中,再来一次,还是落空。 余墨痕拍了拍衡儿,低声道,“莫慌。”她稳住心神,又试了一回,这次飞锚终于卡在了营帐外面某处。她弯腰放下衡儿,又试了试这支腰带系成的绳子,感觉应该足够结实,便借着绳子攀了上去。 那孔窦太小,别说是她,就算是衡儿也出不去。余墨痕只能把自己吊在营帐顶上,从那孔窦往外看。 果不其然,不远处已经烧成了一片,军士们都已经醒了过来,有的试图救火,更多的正在仓皇逃窜。危急时刻,并没有谁来管原理主要营地的俘虏。 余墨痕的目光又投向外头那一片机关。单凭她自己,带着这样一个警惕性虽高却又慌慌张张的哑孩子,恐怕没办法救下这里的一众俘虏。 余墨痕手上一松,沿着绳子滑下地面,抱起衡儿,向着阿满跃了过去。 【第一二五章】救人 火灾之中最忌讳慌乱。刚刚睡醒的人脑子里又通常混乱得很,难得做出什么像样的决策。倘若喊醒锁在这俘虏营中的所有人,恐怕更为麻烦。因此,余墨痕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先摇醒看上去总是格外冷静的阿满。 阿满过了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颇为防备地看了余墨痕一眼。余墨痕反倒松了一口气,心道阿满甫一醒来便有这般的警惕,倒也不枉她危难之中寄望于阿满了。 “外面着火了。”余墨痕蹲在她身边,把声音压得很低,“得带着大伙儿跑。” 衡儿也凑上来,拉起阿满的左手,在她手掌中写写画画,无声地给余墨痕作证。 余墨痕这才注意到,阿满的右手应该受过严重的伤,手指都已不见,只余半只遍布瘢痕的手掌。对于偃师来说,这相当于丢了半条性命。 阿满眼里的防备褪去了一些。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着意听了一会儿,又看向那孔窦里极小的一方天空。余墨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那小小的一片夜空似乎被火光映得亮堂了许多。 阿满的目光重新转回了余墨痕身上,“你打算怎么办?”她的嗓音带点刚刚睡醒的人惯有的那种嘶哑和混浊,语气却和之前一样严肃又冷静。 余墨痕摇摇头,表示她也没什么好主意,“咱们得一起想办法。”她顿了一顿,又道,“我不敢张扬,怕引起骚动……”她看了一眼衡儿,这孩子仍然紧紧握着阿满的手掌,“我能在你手上写字吗?” “不妨事。”阿满摆了摆手,“吃了那种药,人人都困乏无力得很。尤其是像现在,入了夜,又冷得很,需要相当大的动静才能弄醒他们。” “药?”余墨痕愣了一下。 “怎么?”阿满似乎又生出了些许戒心,“他们没给你吃药?” “吃了吃了。”如今的余墨痕,撒谎的时候已经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了,“我没想到是这个效果。” “……”阿满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你能划开篷布么?衡儿用我的簪子试过,没有成功。可能是力气太小,也可能是方向不对。” 余墨痕摇摇头,“行不通的,这篷布的材料很特别,寻常金属根本划不断。”她白天趁着光亮仔细瞧过,俘虏营这灰扑扑的篷布是用百炼锦做的。百炼锦看上去普普通通,里头却织进了细细密密地百炼钢丝,正是余墨痕从前在弋小艄那艘江山船上拿来脱身的东西。 墨痕余想到百炼锦就觉得肉痛。这种材料是机枢院近几年才研发出来的,原本是打算用来制作内甲的,只是因为造价昂贵,方案一直没能完全明确。百炼锦没有大批投入生产,库存也就相当有限。傅大人居然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来关俘虏,真是吃饱了撑的。 “那么,”阿满纵然通晓偃甲之学,却显然对这种陆地上的新鲜玩意儿不甚了解,“这篷布可能防火么?” “也不成的。”余墨痕叹了口气,“这篷布里面混合了几种绒线、苎丝,还有一种特殊的金属,所以才能如此柔韧。倘若大火烧过来,绒线之类立刻就会被烧干净,却会留下一层细密的金属网,笼子似的。火能透得过来,人还是出不去。” 她轻轻摇了摇头,想把自己在天工炉受煎熬的画面抛到脑后去。这会儿可不是走神的时候。 阿满沉默了,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余墨痕扫视了一眼四周,突发奇想道,“你们试过挖地洞出去么?” “试过,”阿满道,“你手里这支钗子便是那时候断的。下边只有薄薄一层土,再往下就是岩层了,跟山体是连在一起的。仅凭人力挖不通。”她拿出另一半钗子交给余墨痕,顺手指了一处不易注意的角落。余墨痕先前没注意到那里矮下去了一小块,似乎是因为一直有人坐在那边,防止军士们前来查看时发现他们逃跑的歧途。这会儿,有个人正在边上睡觉,一只脚刚好戳进那小土坑里。 余墨痕轻轻跨了过去。这地方光线实在差得很,她只能伸出手,凭着触觉努力分辨岩石的纹理。 她静静想了一会儿,回到了阿满身边。“有希望。这种石头不会延伸出去太远。一定有断口。” “机枢院还教这个?”阿满终于露出了一点诧异的表情。 余墨痕摇摇头,随口糊弄了一句,“从前混日子的时候瞎学的。”其实是因为元凭之在地质方面也有些造诣,余墨痕本着一颗向他看齐的心,才偷偷钻研过相关的知识。 “你看那篷布的边缘,是插入地下的,下边一定有什么东西拉着它。”余墨痕分析道,“凿石头的话很费工夫,偃机的可能性更大。要是能解开机关,把篷布放出来,人就能出去。” “有些道理。”阿满点了点头,“我们先前没有挖过那边,因为怕外人进来时会发现。” “有趁手的工具么?”余墨痕下意识地团了团手中那支断钗做的飞锚,“这钗子可得省着点,等会儿开机关的时候,没准儿能用得上。” “没别的东西了,”阿满道,“这钗子是衡儿他娘的遗物,一直缝在衡儿衣服里的。其他能派上用场的物事,早给江北军收走了。” “那便用手挖。咱们有这么多人呢。”余墨痕皱着眉头,听见外边又是几声爆响,距离明显近了许多,风声也越来越猛了。“火势恐怕越来越大了,再迟就不及了。” 阿满点了点头,轻咳一声,朗声道,“都起来。都起来。”衡儿歪歪扭扭地跑出去,拳打脚踢地弄醒俘虏们。人们一一醒转,揉着眼睛看向阿满,七分疑惑,两分埋怨,有耳力好的人听见外头不对,眼神里便多了些许疑虑。还有些人发现自己的腰带不见了,颇有些惊愕地看来看去试图寻找。余墨痕脸上一红,连忙把手上那一团往背后藏了藏。 事态紧急,她暂时不打算给出解释。 “外边走了水,江北军恐怕顾不上此处。”阿满简单地讲明了局势,不等恐慌蔓延开,又稍稍提高了嗓音,道,“这位机枢院来的姑娘,会跟我一起想办法救大伙儿出去。但是咱们得配合。” “她?”有人质疑地看向余墨痕,但很快又有人阻止了这种质疑,“保命要紧,先试试。” 阿满立即指了些体力还行的人,教他们沿着篷布的下沿往下扒开泥土;手脚过于乏力的人,则让出地方,靠在山岩边上休息。余墨痕跟在挖土的人身后来来回回地逡巡,一面着意放慢步子,假装自己也中了那不知是什么来头的药物;一面借着那孔窦里射来的一点光亮,睁大了眼睛,努力辨认泥土下方的状况。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察觉到了一点光线的变化。“停一下。”她走过去,蹲下身触摸那一处,果然是坚硬的金属质地,“别的地方先暂停,在这儿附近挖。” 几个人蹲在地上,忙得满头虚汗满身泥灰,总算把大半个偃机呈现在了余墨痕面前。 “先这样吧。”余墨痕凑到近前去,又回头喊阿满,“师傅,一块儿来看看。” 她说完就发现这是一件不太可能办到的事情。她调整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发现无论如何都会挡着那一点微弱的光源,阿满过来之后,更是如此。 余墨痕没有办法,只好挥舞着那断成两截的钗子,尽量把偃机内部的结构暴露出来,好叫阿满能从稍远些的地方看个大概;她自己则靠着触觉,在脑子里勾勒出了一副对应的结构图。 这东西的上层是一种机关锁。照理说要把篷布收束在地底,只需一个机件就够了,根本用不上机甲盒。这看似偃机的玩意儿底下倘若装的不是千岁金,还能是什么? 余墨痕又伸手探了几下,想了一想,遍有点尴尬地回头看了阿满一眼。 “底下有别的东西。”阿满居然很快地领会了她的意思,“是不是炸药?” 余墨痕艰难地点了点头,原本站在她身边的人立刻退了几步,留下她一个人蹲在那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的偃机边上。 “你们再站远些,到这山岩边上来。”阿满指挥着众人,又对余墨痕道,“你能行吗?” 余墨痕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应该……肯定可以的。我能处理好。”她自己岂不就是个造炸弹的专家?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几下拆掉了炸药的引线,然后才解开上层的机关锁。“帮个忙,”她手上没停,“把篷布往上扯一扯。” 几个胆子大些的俘虏走到边上。篷布没了束缚,很快就被拉开了,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带着火的温度。 阿满反应极快,立刻指挥着众人钻了出去。 余墨痕最后一个钻到篷布外。 冲天的火光里,阿满已经开始察看外边的机关锁。她只有一只手能用,很不方便,指挥了几个原本在江山船上做护船师的人跟她一起拆解机关。这些东西都是机枢院的路数,和江山船上的偃机略有些差别,加上时间紧迫,护船师们一时便反应不过来。余墨痕见状,连忙上前去讲明白差异,确定他们在阿满的指导下应该能解决,才跑到更前边去解开拦网蒺藜之类。 这些东西看上去慑人,实际上并不太麻烦;只是在场的人当中,恐怕只有余墨痕没有被下过药,有足够的体力在刀绳之间敏捷而准确地跳来跳去,全然不会伤到自己。她原本也很熟悉这些东西,很快便一一解开了。只是最外头的一道铁锁,正靠近边上一处快被烧干净了的小营帐。铁锁被烤得发烫,余墨痕给燎了一下,手上瞬间就是一道白痕。 她嘴里“嘶”的一下,手上也没停,只是飞快地开了锁,把人全都放出去。 火势蔓延到俘虏营之前,他们终于逃到了安全的地带。 【第一二六章】谈判 这场大火烧得江北军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人留意到这边。几个俘虏立刻冲着嘉沅江的方向跑了出去。 “都不要逃跑。”余墨痕着急了,大声道,“你们中了药物,跑不远的。江北军一旦休整完毕,一定会重新开始搜捕逃窜的俘虏。到时被抓住了便是死罪。”她顿了一下,又一脸肃然地补充了一句,“倘若有一个人跑了,剩下的人都要连坐。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你们难道打算重新把同伴推回火坑里去吗?” 逃跑的人停下了。 “原本就给安上了那么重的罪名。”有人反驳道,“留下来也是死。” “不一定。”余墨痕深深吸了一口气,就道,“跟着我一起去找江北军。我帮你们减罪。” “你是怕自己受牵连吧。”还是有人不服。 余墨痕的额角跳了一跳。她压住心里自然上涌的一点委屈,平静地道,“我怕在这儿的所有人受牵连。”衡儿跑过来,紧紧依偎着她,抱住了她的胳膊。余墨痕感觉自己的心情平和了许多,便摸了摸衡儿的头以示感谢。 “你毕竟救了我们的命。”阿满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我跟你回去交差。其余的人,就随他们去吧。” 余墨痕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所谓“江湖习气”? “我没有以恩相胁的意思,也不需要牺牲者。”余墨痕觉得自己的脑袋简直大了一圈,“朝廷真正想追查的并不是使用偃机的事,而是江山船与私贩千岁金的江南行商之间的关联。你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是无辜的,不是吗?”她努力回想着阿满之前说过的话,“即便当真有牵连,我也有办法替大伙儿减罪。” “你自己不也是个俘虏?”质疑她的声音仍然未能平息下去。 “没错,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余墨痕努力摆出一张亲和的表情,诚恳地扫视着这些惊魂甫定的可怜人,“我和大家一样是俘虏。我留下是因为知道我自己能脱罪。我还知道,你们也能。” 阿满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终于道,“你打算怎么做?” 余墨痕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我的学问之中,有一部分来自江山船。”她坦诚地补全了自己之前略过的事情,“不只弋小艄教过我。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受一艘江山船庇护。船主叫柴静流。” 显然有许多人知道这个名字。余墨痕观察了一会儿众人的表情,心道柴静流在江山九姓中的名声似乎不错,无形中多给了她一层担保。 “我曾经向柴静流承诺过,我要让世人知道,江山船上有多么优秀的人才,这些人在近乎绝境的环境之中,传承了多么精尖的水上偃甲技术。”余墨痕继续道,“我虽然暂时蒙难,在机枢院的职务却还是保留着的,总算能说得上话。我做过的承诺,也必定会兑现。”她抬起头,缓慢地将目光从每一张脸上认真看过去,“诸位既然对大齐帝国有所贡献,身为功臣,又怎么不能减罪?” “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偃甲之学。”阿满总是那样一副过于平静的样子,看不出情绪,“现在在这里的人当中,我算懂得最多……不,是你懂得最多。”她看向余墨痕的眼神里,难得多了几分赞许的味道,“其次是几个护船师。至于其他人,在江山船上的时候,我并没有随意教他们偃甲之学。这种技术如果不加限制,反而会成为一种祸害。” “我只是学得很杂,论及水上偃机,你们九个家族的实力,怎么会是我一个小辈能及得上的?”余墨痕飞快地纠正了阿满过高的评价,“再说了,尽管机枢院号称集中了全大齐帝国最好的偃师,说起偃甲之学,也没有人会认为是‘机枢院的偃甲之学’。这门学问是整个大齐帝国的财富,并不会因为一部分人没有学过,而只服务于懂得它的人。” 余墨痕等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再听到反驳的声音。也许他们只是因为吃了某种药物而走不动路,也许还有人在心里对她表示不屑。但既然已经没有谁再打算逃跑,这便是她能够希冀的最好结果。 黎明到来的时候,回转来的沈蒙带着几个军士一起,在烧成一片废墟的营地附近发现了他们。 余墨痕立刻站了起来,“傅大人在哪里?”她率先发问以抢占先机,“所有的俘虏都在这里,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一直等着傅大人指挥。” 沈蒙看上去惊讶极了,“你们没有趁乱逃跑吗?” “大伙儿都不是那样的人。”余墨痕回头看了一眼众人,他们大多已经在野风中沉沉睡去,“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先留几个军士守在这里看住我们,再喊些人手来把我们押回去。” 她辛苦了一夜,先是在重重机关中生生拆出了一条路,之后又与俘虏们争论了半天,再后来则一直守在这里,一宿没有阖眼。她胸中闷极,声音也已经有些发哑了;言语之间的气势却依然能够镇住这几个军士。 沈蒙犹豫了一下,便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你。”几个军士一番商议,决定留下两个人继续搜索这片废墟,其余人押送俘虏去跟大军汇合。余墨痕服从了一切指令,顺便帮着军士一起叫醒睡着的人。 阿满醒来的时候,低声对余墨痕道,“你许过的承诺,你要记得。” “一定。”余墨痕看着她的眼睛,简短地作出了答复,然后轻手轻脚地摇醒下一个人。 江北军毕竟训练有素,已然恢复了从前的整肃,新的军营也已经搭好了一个雏形。余墨痕远远望去,看见军士们都在忙碌,营地中央却已经立起了几顶小营帐,不断有军士进进出出。余墨痕心道那大概是傅大人和主帅所在的位置。 却不知道琬琬如今又在何处。突然遭逢如此大难,傅大人可以抛弃俘虏,却必定会救下自己的女儿。 余墨痕疲惫的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事情,从前负责俘虏营的军士才终于找了个空闲过来。军士点过了数目,果然一个俘虏都没有少。 余墨痕很快被带进了营地中央的军帐之中,傅大人就在里面,和主帅相对而坐。 “我听沈蒙说,你把所有俘虏都带回来了。”傅大人那张永远不怒自威的脸看向她的时候,居然也多了几分惊奇和夸赞的意味,“倒是没有辜负你从前的军衔。帝国的军士都该有如此的责任感。” 余墨痕一听就明白了,“凌大人的回信已经到了?” “到了。他解释了你调到嘉沅江的事,还说打算复你的职。”傅大人随意翻捡着面前的文书,“你身上原本还有些嫌疑。但既然凌大人开了口,你又立了功,我便既往不咎了。” “我不能白白承了大人的情。还是说开些好。”余墨痕道,“大人究竟怀疑我什么?” 凌大人沉默了一下,对面的主帅便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叫上亲兵,出门检验营地的修建进度去了。 余墨痕:“……” 凌大人就道,“那天晚上,你跟琬琬说了什么?” 余墨痕思忖了一下,心道傅大人这么问,可能是诈她,也可能是琬琬当真没有把她当日随口讲的那一句说出去;不过傅大人既然当着主帅的面说了既往不咎,总不能言而无信地再把她关回去。 “无非想跟小姐套套近乎,我便提了一下卫临远卫公子。我说过的,从前在雎屏山平匪,与卫公子结交过,所以知道你们两家结亲的事情。”余墨痕把先前说过的话重新讲了一遍,顺便暗暗卖了卫业醇一个人情,略去了她和卫临远在讲武堂时的情谊。卫业醇当年逼她发誓,怕的就是影响卫临远的终身大事。她既然答应了人家,还拿了钱财,那么照办就是。 “就这些?”傅大人睨了她一眼。 “就这些。”余墨痕估量了一下,心道这位大人恐怕并不想知道自家女儿和弋兰皋之间的牵扯,即便知道了,也不会乐意提起的。 “我听沈蒙说,”傅大人突然道,“俘虏都是你劝回来的?” 余墨痕一愣。听傅大人的意思,她先前失言一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她并没有跟沈蒙提起过自己劝回俘虏,不知沈蒙是问了俘虏,还是自己随手给余墨痕盖了个功。 反正事实也是如此,她便点了点头。 傅大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语气生硬地道,“有件事情,需要你替我去办。” 余墨痕默默叹了口气。相比之下还是机枢院的偃师更尊重人些,从前不喜欢她也只是默默避开,没有过这般颐指气使的时候。“大人请讲。” “昨晚的火患似乎是有人故意为之,军中实在危险。”傅大人道,“烦请你回机枢院的路上,顺便把琬琬送到临海县卫家去。她夫君家里。” 余墨痕心中顿时生出些许疑惑,“卫临远?” 傅大人怒了,“还能是谁!” “……”余墨痕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早就注意道,自己说出“卫临远”这个名字的时候,傅大人和琬琬父女两个的神态都有些不自然。因此她原本以为卫临远这门亲事黄了,没想到居然已经成了。 “自然可以。”余墨痕嘴上说的轻松,心里却暗暗叫苦。她想起琬琬那晚的举动,只觉得这真是天大的苦差事,比劝回一群俘虏还要难办的多。她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请求大人准许。” 傅大人的眉毛抬了起来,“你跟我谈条件?” “不敢。”余墨痕淡然道,“于国家有益的事情,又怎么能作为私人之间的条件?” 【第一二七章】减罪 傅大人皱着眉头,就道,“怎么说?” “我听说,大人你教江北军驻扎在此,是为了调查江山船上的偃机。”余墨痕一时摸不清傅大人的想法,便暂时略去了江山船与行商勾结的部分,只提自己之前就知道的偃机一事。 “正是如此。”傅大人道,“你带回来的那些俘虏,船上都私自烧了千岁金。那是大齐帝国的至宝,贱民怎么能随便使用?真是荒唐。” 余墨痕不由默默叹了口气。她心道傅大人这么高的官位,难道是蒙着眼睛、堵着耳朵挣来的? 要说大齐帝国的至宝,偃甲之学当然算得上;可是傅大人硬把千岁金扯进去,那就有些说不通了。 但凡对帝国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北梁、西凉,这些真正盛产千岁金的地方,原本都不是大齐帝国的领土,如今朝廷即便在这些地方设了宣慰司,当地人却很少会将自己认同为齐人。 一片土地上的独特产物,究竟属于最后一拨征服这片土地的人,还是属于许多年前便定居此处的人?或许千岁金本来就只是土地的血脉,哪一方势力都不可能永远拥有它。 可是余墨痕也知道,以千岁金如今的地位,它不仅仅是土地的血脉,也被公认为大齐帝国的命脉。一个国家的命脉,显然不能任由江山船上这些身份特殊的贱民染指。他们的祖上背叛了大齐帝国,最终也被大齐帝国所****山船上的人,领着大齐帝国施舍给他们的贱籍苟且偷生,心里却背负着和帝国之间的世仇,朝廷不能不防。 她从前听柴静流说过,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江山船上的人也不会铤而走险使用千岁金。可是这些被江边的陆地拒绝的贱民,究竟能否活得下去,并不是官府会去关心的事情。帝国赋予江山船的命运,就是让它们嘉沅江上自生自灭。江山船中人那种于绝处求生的勇气和渴盼,曾经打动过余墨痕,却并不能够打动代表朝廷的傅大人。 “违背了帝国的律令,的确有罪。”余墨痕道,“但我想为他们求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你自己已经是将功折罪了。”傅大人的语气冷得像一块铁,却并没有叫她住口的意思,“说下去。” “据我所知,江山船上所用的偃机,与机枢院的路数颇有些差异……”这些事情,倘若说给元凭之听,比划几下就能明白;然而面对傅大人这样的外行,余墨痕只能缓慢而吃力地编排着语言,尽量让自己的叙述好懂些。她又不敢说得太多,生怕傅大人失了耐心。 “贱民得到一点千岁金不容易,造出偃机更不容易,俭省是极为重要的一条标准。机枢院则不然,因为有国库支撑,放得开手脚,研制种种偃甲时,投入常常居高不下。”余墨痕顿了一顿,抬眼去看傅大人的神色,傅大人仍是那般阴沉地看着她,只是眉头锁得略紧了些。 余墨痕心头猛地一跳,心想可能有戏。 “如今却不一样了。”她继续道,“千岁金的用处越来越多,产量却不一定跟得上。大齐帝国竭力开采各地的千岁金,拨给机枢院的用量却一直没能增加。我听说傅大人一直很关心机枢院的进展,想来大人必定有所耳闻。”她越说越兴奋,眼底的神采慢慢浮了上来,“这种时候,倘若能够将机枢院多年来的积累与江山船中造偃机的思路融会贯通,岂不是既能进一步提高机枢院的作品质量,又能为国库省下一大笔支出?” “呵。”傅大人不屑道,“机枢院怎么教出了你这样的预备役?偃甲之学的最高殿堂,难道还需要向贱民求教?” 余墨痕心下无奈,只道先前那一大通话简直都白说了。 “机枢院建院,最初就是为了集中大齐帝国各地的偃师。最为杰出的夏均、夏革两位机枢卿,早先都是平民。”她耐着性子,飞快地从机枢院光辉灿烂的历史里翻检出了几句,继续努力说服傅大人,“江山船中人虽然是贱籍,却终究是大齐帝国的子民。与其花如此大的力气防备,何不把他们的才智拿来为帝国所用?如今也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傅大人总算有了点听进去的意思,他沉思了一会儿,终于道,“我不是行家,此事还得由专人来定夺。” 余墨痕点了点头,“我可以把他们带回机枢院去。” “不行。你还得送琬琬到卫家去。”傅大人总是端着一张三分怒意的脸,本身倒是个慈父,时时刻刻都不忘自己的女儿,“这样。你从俘虏当中,挑几个懂得偃甲之学的人。待嘉沅江的事情调查清楚,我便直接把他们送到机枢院去。等你送过琬琬,便回到机枢院,跟机枢卿凌大人说明这件事,之后的事情,都交由他来决定。” 余墨痕不置可否,问道,“那么剩下的人呢?” “根据原本的罪责,依照律令处罚。”傅大人的表情又恢复到了之前那种睥睨一切的状态,“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了。” “不妥。”余墨痕念及自己之前作出的承诺,当下便有些急了,“俘虏们愿意跟我回来,正是因为信任朝廷能给他们一个公正的结果……” 她话一出口,立刻便觉得自己所说才是当真不妥;果不其然,傅大人的眼神立刻变了。 “按律惩处,还不公正?”傅大人喝道,“余墨痕,你小小一个预备役,不过立了一点功,居然质疑起国家法度来了!脑袋不想要了?” “大人息怒,我方才着急了,说话失了分寸。”余墨痕竭力压下心中翻涌的焦虑和恐惧,道,“我所说的公正,是贱民和夷民之间的公正。” 江山船上的人是贱籍,断然不可能跟齐人一个待遇,可是跟图僳人这类因为战争而臣服的归化之民相比,恐怕也说不上谁更高贵些。 傅大人没有说话,只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余墨痕无从判断傅大人的想法,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一股脑地说下去,“大齐帝国想要西凉的千岁金,便为西凉地区的人设立了宣慰司、讲经院、讲武堂,送去了帝国最为先进的技术和文化。为何如今想要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学,就不能同样给予江山船中人一些抚慰呢?” 傅大人道,“夷民可没有叛国之罪。” 余墨痕心道夷民从前根本不是大齐的子民,臣服于大齐完全是因为打不过偃甲军队,哪儿来的叛国之罪? 然而她并不打算跟傅大人争这些朝中人人讳言的细枝末节,只道,“纵然江山船上的人有罪,不能和西凉、东夷这些地方的人得到一样的待遇,但适当减免一些刑罚,也是可以的。无论如何,江山船上的人都是大齐的子民;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学能够发展起来,也是他们所有人辛苦支撑的结果,不只有懂偃甲之学的人有功。” “这话总算有点道理。”傅大人终于道,“我会考虑的。” 余墨痕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有最后一言,不吐不快。” 傅大人也有些无奈了,“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余墨痕笑了一笑,厚着脸皮继续道,“大人在嘉沅江收拾江山船,无论事务多么繁杂,心中都一直牵挂着小姐的安全。之后我把小姐送去临海,大人也必定时时挂念,而且人不在身边的时候,思念恐怕更甚。将心比心,江山船中懂得偃甲之学的人一样有家人,将来即便只能送很少一部分人去机枢院,也请大人尽量善待他们的家人。” 她离开军营之前,在沈蒙的陪伴和监视下,又去见了俘虏们一次。新的俘虏营修好了,然而大火烧去了江北军不少物资,留给俘虏营的地方比原来还要狭小拥挤些,里头的人恐怕连呼吸都不会太顺畅。 余墨痕心头颇为不忍,可是求得傅大人允许减罪,已经几乎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只盼这些人能够熬过种种苦难,等来帝国给予抚慰的那一天。 她把如今的形势向俘虏们说明,请求他们一定耐心,尽可能配合傅大人的调查;至于懂得偃甲之学的人,她则希望他们不要对将来加入机枢院有任何抵触。机枢院是大齐帝国的机构,但偃甲之学却从未有过姓氏。技术上的交流,该是每个偃师都喜闻乐见的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人侧耳着意听她说话,也有人眯着眼假寐。大齐帝国和江山船之间的世仇,当然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作为江山船核心技术的偃甲之学,也不是所有的护船师都愿意拱手交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余墨痕自知并不能说服所有人,可是但凡能有几个人听进去她的意思,之后的事情,总该好办的多。 末了,阿满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因为小艄教过你?还是因为你对柴静流做过承诺?” “都有吧。”余墨痕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却又摇了摇头,道,“其实不论当时俘虏营中关着的是谁……我应该都会这样做。” 她说着便觉得这话或许有些托大了,不由脸一红。阿满却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给出一个解释,也可能是单纯等她把话说完。 过了一会儿,余墨痕终于开了口,“谁都希望能活下去。也该尽力争取活下去的机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也一样。” 【第一二八章】遇袭 傅大人大概是给那一场大火烧得心焦,面上不动声色,却整日派人来催余墨痕动身。余墨痕没跟俘虏们聊上太多,傅大人的亲兵便又来找她了。没两天,她和琬琬便离开了军营。 她们为了安全,暂时都换上了普通军士的装束。琬琬看起来很不习惯,纵然甲胄加身,走起路来仍然是个没上过战场的小姑娘,别扭极了。余墨痕则穿惯了这种装束,身上那副轻甲还是她特意跟傅大人要的。那是她自己惯用的款式,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方便拆卸改动,很对余墨痕的胃口。有这套偃甲傍身,倘若路上遇到什么危险,她保护琬琬的时候也更轻松些。 押送琬琬回夫家的自然不止余墨痕一个。傅大人点了几个亲兵,跟着她俩一路步行离开军营,到了几里外的偏僻地方,便有马车等着她俩。驾车的正是常安。余墨痕原本以为,傅大人爱女心切,没准儿会买一辆更为便捷的蒸汽铜车来。然而傅大人或许是考虑到路途遥远,路上再生事端,最终找来的只是一辆小富之家常用的马车。常安做车夫,余墨痕自己做丫头,的确不怎么引人注意。 亲兵把琬琬送上马车,便都回头往军营去了。余墨痕等着琬琬换好了衣裳,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她这一看才发现,这辆马车外头不显山不露水,内里却舒服得很,宛然一个小型的闺房。闺房里的琬琬看上去却不甚乐意,只倚在厢壁边上,冷冷地看着余墨痕,眼里俱是警惕。 余墨痕打小受惯了冷眼,对这点小女孩儿掩饰恐惧用的脾气见怪不怪。然而她自认对大齐帝国虽然没什么特别的认同感,却也为国尽力颇多;如今竟然要被一个朝中重臣的女儿怀疑,之后说不定还要遭受刁难,心下顿时有点委屈。 她想了想,便正色道,“傅小姐,我有句话,得先同你说好。” 琬琬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我问过傅大人,知道你身上带了自卫用的袖箭。”余墨痕扫了一眼琬琬裹在琵琶袄袖里的手臂,“这东西你带着也无妨,只是不到危急时刻,还请不要使用,更不要对我用。一来我躲得过去……” 她话还没说完,“咻”的一声,琬琬已然发了一箭。 余墨痕:“……” 她心下无奈,手中却也不含糊。她虽然已经裹上了一层丫头穿的粗布衣裳,内甲却并没有脱。琬琬的袖箭刚刚发动,她便将臂甲前端往掌心一推,抬手截住了那支小箭。 她的手心里有一块磁石,这是她向傅大人问清琬琬的装备之后,顺手安在臂甲上的,原本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琬琬之前那般防备于她,保不齐哪天过于敏感,激动之下或许会出手;却没想到才上了车,琬琬便动了手。 “说过了,我能躲得过去。”余墨痕把小箭摘下来,递还给琬琬。 琬琬不接,眼里的惧意更甚了。 余墨痕叹了口气,就道,“你不要怕。我答应了你父亲,要把你送到卫家去,一路上自然都会保护你。” 琬琬哑了似的,依然没有说话。余墨痕看了她一会儿,道,“我方才说,请你不要用袖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袖箭的机簧很容易割伤手臂。我猜你从前或许不会有太多用到这种武器的机会,可能不太熟练。现在你最好检查一下你的胳膊……” 她说着,忽然觉得或许不至于如此;不割手的袖箭她也是见过的,就是颜铮从前非得塞给她的那一种。只是颜家的吃穿用度向来与凡人差异极大,也不知道傅大人一介文臣,是否能弄得到颜铮所用的那些稀罕玩意儿。 她匆忙把神思收回来,就瞧见了一点血迹,正慢慢地从琬琬并不厚实的袖子里洇出来。 余墨痕:“……需要我帮你包一下伤口吗?” 琬琬摇了摇头,终于把眼神转向一旁,不再看她。 余墨痕见状,也不上前去讨嫌,只道,“你父亲是个很细心的人,这车上想必有些处理伤口的东西,你不妨找找看。”她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需要交待的了,便转身往外退。 “你真的不是来杀我的吗?”琬琬终于开了口。 余墨痕苦笑了一下,转过头道,“当然不是。其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跟卫公子认识,但也只是认识罢了;至于另一位,”她顾及常安在车外听得见她们谈话,便没有把弋兰皋的名字说出来,“我连面都没有见过,只是偶然看见过他的押字。” 她看着琬琬那张惊惧之中依然我见犹怜的脸,顿了一顿,把声音放软了些,“那天晚上,我是随口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想到琬琬或许仍有疑虑,余墨痕便不进去打扰她,只蹲坐在车厢外头,陪着常安吹了一路的风。直到入了夜,常安说荒郊野外没有地方可住,夜间行车,总比停在路边要安全得多。他反正认得路,摸黑驾驭马车也没有问题,便叫余墨痕进车厢去照顾琬琬休息。余墨痕拗不过他,只好进去了。 马车稳稳当当,琬琬靠在卧榻边上,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余墨痕看那姿势都觉得累得很,可是她实在不想惊动琬琬,便取出被子,给琬琬掖好了被角,自己退到一边去。她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呆着,便来回环顾了一圈,这才留意到车厢顶上还挂着一处纱帘,放下来刚好可以做个隔断,能给琬琬留出一个独处的空间。 这个设置正符合余墨痕的心意。只是拉取纱帘所用的绳子,刚好给琬琬压在了胳膊底下,倘若硬拉,一定会惊动琬琬。这也难不倒余墨痕,她轻轻跃起,一只脚撑着厢壁,另一只脚将将搭在窗边,伸手便把那纱帘揽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这一下当真做的不错,心头一飘,手背便从车厢顶上刮了过去,发出了一点声响。 余墨痕:“……”她心道自己还是谦虚些为好。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她的手从车厢顶划过去的时候,似乎紧跟着还有一声细微的响动;她想自己或许是给一路风尘吹得傻了,这响动只是她的幻觉,又或者夜里风大,树叶飞沙从车顶蹭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那声音听起来实在可疑,车中又有一个全然没有练过身手的娇小姐,保险起见,她便决定探上一探。 她正要往车厢外走,却又停下了脚步。倘若头顶上真有什么人来犯,她此时不论是自己出去,还是喊常安帮忙,都一定会惊动对方;把琬琬一个人留在车内,则更是不妥。 余墨痕想了想,决定故技重施。她走到琬琬身侧,抬手亮出臂甲边上一处锋利的切口,把那条用来拉纱帘的绳子截了下来。她自己只用一根头绳束发,没有合用的东西,只好从琬琬发间摘下了一只珠钗,随手绑了一只飞锚。她的动作极轻巧,琬琬大概也累得很,并没有被她惊醒。 马车的窗口很窄,无法容许一个人通过,要把飞锚甩出去,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余墨痕手中飞锚抛出,打着旋向车顶扫去。 飞锚陡然一沉,余墨痕的心立刻也跟着一沉;她手上使力去拽,飞锚那一头却似乎已经被人拉住。余墨痕手头的力气比寻常女孩儿要强些,这时候却完全拼不过对方。她竭力拉扯了一会儿,只道再这样下去,不仅飞锚拉不回来,自己怕是也要被拖到窗边去,便只好放了手。飞锚脱手的瞬间,余墨痕感觉到马车停下了。 她很久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败仗了,心头很有些沮丧;再一想到之后还要赔琬琬一只昂贵的珠钗,更是万分地不好过了。 然而这会儿并不是沮丧的时候。余墨痕贴向厢壁,侧着身子,一面留意琬琬,一边无声无息地向车门边摸去。隔着狭窄的门缝,她窥见常安坐在前方,一动也不动,看上去诡异极了。 她屏住呼吸,突然看见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常安跌了下去。 他的身影从余墨痕视野中消失之前的一刻,脑袋率先一步飞了出去。 余墨痕给这一幕吓得呆了,只死死咬着牙,没有喊出声来;拉车的马匹被这动静所惊动,长嘶一声便奔了出去。马车一颠,似是从常安的尸身上直接碾了过去。 这一下动静太大,琬琬睡得再熟,也给吵醒了。她张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余墨痕立即扑了过去,紧紧捂住琬琬的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有刺客来……常安死了。你先别怕……” 琬琬呆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呜咽。 余墨痕:“……”她怎么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捂住嘴巴也能喊出声的人? 然而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了。马匹受惊,又没了车夫,万一撞上什么东西,更是麻烦。余墨痕拉着琬琬,便向车门踱了过去。她再度凑向门缝,看见先前常安所在的位置上,多了一个人。 【第一二九章】遭困 琬琬一惊之后,倒也约略镇定了一点。她转过头,跟余墨痕比了个口型,道,“这是谁?” 那人的背影当然和常安并无相似。 余墨痕摇了摇头。她只知道这次的敌人相当棘手,除此之外,她并不比琬琬了解更多信息。 马车仍在飞驰。驾车的人跟常安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在他的驾驭下,马车的速度比先前快上了许多,但车厢也颠簸得更厉害了。余墨痕原先还担心,琬琬的惊叫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看来似乎无所谓,对方应该就是冲着她俩来的,早就知道她们在车中。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她们不从车厢里逃出去,外边的人或许暂时不会给她们找更多的麻烦。 余墨痕想着,便听见外头“咔哒”一声。她再凑过去看,就发现外头已然被人落了锁。只是目光所及的范围内,仍然只有那不知是谁的车夫一人。 余墨痕立刻抬了一下头。假使还有另一个人,如果要确定她们俩尚未逃离,这个人就应该呆在车顶上,此刻正虎视眈眈地注意着车中的动静。 这个念头,使她的头皮再度麻了一下。 她按捺着心中的不安,作出一个足够镇定的表情,冲着琬琬笑了一笑,把她头上的簪子全抽了下来。 琬琬头上统共也就那么几支饰物,岂是能随便拔的。簪子刚到余墨痕手里,琬琬那一头失了束缚的长发便全糊到了她脸上。 琬琬的眉头轻轻蹙起,疑惑地看着余墨痕,却没有发出声来。这会儿局势不明,她无论对余墨痕抱有多么深重的敌意,余墨痕也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余墨痕见她如此配合,连忙趴在地上,开始尝试把车底板拆掉。 琬琬:“……” 面对余墨痕天马行空的心思,她终于有些无奈了。 这做法也的确行不通。傅大人当真花了心思,这马车看着普通,所用的车板却有金属夹层。余墨痕手上使劲划了几下,发现不对,便就此打住了。 傅大人护女心切,选了如此稳固的一架马车,这会儿反倒碍着她们逃跑了。现在她们的处境实在被动的很,余墨痕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好对着琬琬一顿比划,无声地询问她把先前所穿的轻甲放到哪里去了。 她自己当然也有甲胄,还是经她自己的手改装的,好用得很。可是她先前因为一直呆在车外,便把外甲塞在了车厢底下的夹层里……这会儿要出去拿,可就太冒险了。 琬琬好容易明白过来,便指了指卧榻下方。 余墨痕凑过去一看,心中不由一喜。傅大人的准备果然相当充分。卧榻底下,跟琬琬那一套轻甲并立的,还有一张小弩。这只是普通的弩,相较于烧千岁金的偃甲武器,性能上的差距相当大,更比不上余墨痕自己改装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但危急时刻,有武器傍身总是好事。 她把轻甲拖出来,便就着手头一支簪子拆了起来。她的动作很轻,可是偃甲的连接处大多有机簧,改装的时候无法避开。余墨痕才把臂甲拆下来,就听见关节处的簧片“铮”得一声微鸣。 “两位姑娘,我劝你们不要做多余的事。”余墨痕头顶上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乖乖呆在车里,好歹还能保住性命。” 余墨痕猜得没错,车顶果然有人。她原本是打算拆些好用的机件下来,给琬琬藏在衣裙下边,危急时刻也能防身。然而她没想到车顶那人的耳力竟然上佳,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置气似的,狠命把那副轻甲往边上一丢,同时出腿,趁着轻甲碰上车壁的声音,把尚未来得及拿出来的那支小弩踢到了卧榻的角落里去。 武器不能为自己所用,最好也别落到敌人手里去。 然后她便对着琬琬道,“我看你手无寸铁,原想让你穿上轻甲防身,现在看来,也不成了。”这话并不仅仅是说给琬琬一个人听的。余墨痕刻意提高了音量,强行叫车顶上的人以为琬琬手上真的没有家伙。她一面说,一面飞快地把自己一身丫头的装束脱下来,跟琬琬换过。 那人却似乎懒得理余墨痕这些小伎俩,再没有动静了。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距离,七弯八拐地跑了小半夜,总算停了下来。琬琬惊惧之下,原本已迷迷瞪瞪地半睡半晕了过去。然而这一记猛然的停顿再度叫醒了她。她醒过神来,眼里的情绪一点点从茫然变成忧虑。 余墨痕却始终保持着一身的警惕,除此之外,她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没有多么焦急。前路尚不明确,只能见招拆招。如今最重要的是保证她和琬琬的安全,除了警醒,别的情绪恐怕都派不上太多的用场。 外头那把锁被人打开了,一个蒙着脸、着布衣的精瘦男人打开车门,阴阳怪气地道,“二位姑娘,你们打算自己走下来,还是让我拖你们下来?” 琬琬眉头一蹙,眼看就要轻叱一声;余墨痕却立刻拉住了她的手,飞快地奔向车门,然后扶着跳了下去。 她在车门前站定,跟那男人保持了几步远的距离。那男人的身后还有另外七八个人,从身姿上看,明显都是练家子。这伙人连同那车夫一起,俱是一样的打扮。 他们周遭似是一片颇为茂密的树林,黑暗之中,远远近近的树影重重叠叠,像是一群伸着手讨命的妖怪。 “不错,还挺听话。”那男人看余墨痕二人没有逃跑的意思,便也没有凑上前来。 “我打不过你。”余墨痕平静地道,“那钗子还在你手上吗?还给我吧。”以她估算的价格,若是将来要赔琬琬一支一样的钗子,她大约得断粮三个月。 “我可不上你的当。”男人摇了摇头,他言语里总有股叫人很不舒服的戏谑味道,“那金钗我要寄给傅大人做物证的。不然他怎么会给钱来赎人?” “我爹也不会上你的当。”余墨痕早有准备,当下便试图把对方的焦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然而这一招也没有行得通。“你以为换一身衣裳就能换个身份?”那男人道,“世家小姐哪有你这样的,举手投足都像个街头跟人干架的流氓。” 余墨痕:“……”气质上的事情的确玄妙得很,她在这方面一向有点惭愧。可是黑灯瞎火,对方怎么能看得那么清楚? 那男人不给她思索的时间,继续道,“何况,傅大人派来保护他女儿的,一定是个高手。你说打不过我,八成是在骗我。” 余墨痕心下很有些无奈。她居然也有被高估的时候。 “所以呢,”那男人又道,“还得麻烦你把身上的装备脱下来。我不想跟烧千岁金的怪物打架。” “你是瞎的吗?我可没穿甲胄。”余墨痕这话一半是真的。轻甲的机甲盒都连接在外甲上,她这会儿只装备了一部分改装过的内甲。“随便你信不信吧。” “不信。我也不瞎。”男人道,“我知道你有些偃甲方面的背景。你以为多穿几层衣裳,就能遮掩住内甲的轮廓?你不肯脱,我就上来搜身了。” 余墨痕心下一沉。这人看来早有准备,居然还对她的身份略有了解。然而她也摸不准这话是不是在诈。 她其实只在四肢上套了改装过的一层内甲,面积很小,藏得也不错。然而怎么藏也躲不过搜身;而且这会儿人家已然做好了防备,后头还有一伙儿人助拳,她要是贸然出手,自己都不一定能跑远,何况她还带着个用袖箭都能划伤手的琬琬。 她盯着那男人看了一会儿,便撩起裙角,开始拆腿甲;贴在手臂上的一层薄甲也撤下来之后,那男人又道,“胸甲呢?” 余墨痕:“……没有。”这男人果然是诈她的。“不信的话自己来搜。趁机动手动脚的话,我……姑奶奶就不客气了!”她心里有点气,又万分不希望对方上前来,言语便也粗暴了几分。反正对方早就给她盖了个“干架流氓”的定位。而且,这会儿虽然逃不掉,可是即便赤手空拳,逃走之外的事情,譬如给对方一耳光……她总是能做到的。 “那行吧。”那男人凑上前来,仔细看了她几眼,倒也没有再纠缠。他仿佛只跟余墨痕过不去,并没有去找琬琬的麻烦。琬琬却仍然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牢牢捉着余墨痕的手,水葱似的指头把余墨痕掐得有点痛。 男人比了个手势,他身后那一伙沉默的背景便围了上来,簇拥在余墨痕和琬琬身边,赶着她俩往前走。 “去哪儿?”余墨痕冷冷地问道。她很久没有这么张牙舞爪了。这是个没什么必要的问题,如果只有她自己,她并不会开口;可是琬琬或许需要看到余墨痕强横的一面,才会不那么害怕。 “做人质的要有点自觉。话不能多,事也不能多,最好做个安静乖巧的漂亮娃娃。”那男人领着头,一边走一边道,“千万别把爷惹毛了。我倒是挺心疼傅小姐。可是真气急了,我也是会撕票的。” 【第一三零章】山洞 余墨痕和琬琬给那一伙人驱着,继续走了约摸两个对时。余墨痕没有再说话,只是竭力记下走过的路线。 领头的男人却似乎堪破了余墨痕那点小心思,带她们走的路线实在乱得很。他们在沿途的山林里穿来穿去,不断从丘陵侧面横切而过,甚至沿着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石缝中攀援了许久。道路本就曲折,何况这石缝蜿蜒上行,更是难走。琬琬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路况,不知磕到了多少地方,呼吸越来越乱,却只是咬着嘴唇不出声。 余墨痕走在她身后,心下不忍,便开口喊那男人慢些。 漆黑的石缝之中,那男人满不在乎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要么赶快,要么让爷拉着傅小姐的小手走。你们自己看着办。” 琬琬的脚步立刻加快了几分,踉跄之中却险些崴了脚。余墨痕叹了口气,托了她一把,心道之后还不知道有什么折磨,也不知道这娇小姐能否受得住。 过了好一会儿,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光亮。 那男人跳上洞口,递了一只手给琬琬,看来想拉她上去。 余墨痕想起这人之前的言论,眉头一皱,向前几步打开他的手,自己慢慢沿着洞壁爬了上去——正常情况下,她的速度当然不至于这样慢,可是如今她已经被迫拆掉了甲胄,把一身的本事藏好不外露,才是稳妥的做法——她双手使力一撑,趔趄了几下,好容易站稳,便赶忙蹲下身去拉琬琬。 跟在她们后边的几个黑衣人看来也想搭把手,余墨痕索性坐着往下滑了两步,抬腿将那些人一一踢开,全靠自己的力气,硬把琬琬拽了上去。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领头的男人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一块平坦的空地,位置颇高,周边没有太多遮挡,视野还算开阔,然而黑夜之中,除了群山一层黑过一层的影子,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那男人稍稍错开身体,余墨痕借着星斗的光芒,便看见了前方的断崖。 她心下一惊,然而琬琬的手还在她手里,余墨痕便忍着不去掐自己的手指,只对着那男人抛出一个挺轻蔑的眼神,“你千辛万苦地带着我们过来,就是为了灭口?”她原本是故作镇定,然而说话间竟然当真镇定了下来。更危险的情况,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怕什么? “是啊。”那男人的语气像是开玩笑,又透着一股阴狠劲儿。他突然把余墨痕拉了过去,向着山崖下一送——“送你们下地狱去。” 琬琬一路都没有发过话,然而这一幕实在骇人,她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叫。 过了一会儿,余墨痕的声音却从崖下传了上来,“别怕。我还没死呢。”她的声音闷声闷气的,却总算还称得上沉着,“这一截绳梯,是你们准备的吗?” “哟,不错。”那男人笑道,“居然抓住了。” “运气好。”余墨痕道,“你就打算让我在上面挂着?我现在爬上来的话,你会不会踩我的手?” “猜得不错。”那男人押着琬琬,向崖边走了过去。那里果然挂着一道麻绳编成的软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余墨痕就挂在几步外,两只手死死抓着绳子。绳梯晃动的时候,她也跟着向外荡了出去。 “你现在往下爬,要是爬得太慢,我还会踩你的手。”那男人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余墨痕。余墨痕叹了口气,只好手脚并用地向下爬去。她别的倒是不怕,只怕这麻绳做的软梯不够结实,等会儿那七八个黑衣人一齐挂上来,没准儿会把绳子挣断。 余墨痕腾出了地方,那男人和琬琬便依次下来了。琬琬的衣带一头牵在那男人手里,另一头则给系在了更上边一个人腰上,即便她失足,也不会掉下去。余墨痕见这些人的确不打算伤害琬琬,心下一松,便分出神去留意周遭的环境。反正这会儿上头几个人的心思一半放在保命上,一半放在琬琬身上,没有谁会留意她。 这崖壁极陡,植被也不多,除了一道绳梯之外,似乎并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攀附的东西。不过余墨痕顾着琬琬,一时半会儿也并不打算逃脱。她看了几眼,心中大概有了数,便格外气定神闲地继续向下挪去。 抵达绳梯终点的时候,余墨痕抬头去看,已经望不见断崖的顶部了;她再去看别的地方,只觉周遭一片虚无,下方也远未够着实地。唯有左手边有一处小小平台,贴近山体的一侧连着一处洞穴。 “别看了,摔下去只会死。”那男人在她头顶上冷冷地发了话,“你到那山洞里去。快一点,不然我——” “踩我的手很有意思吗?”余墨痕毫不示弱地怼了回去。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扶住岩壁,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那平台上去。 这地方自然站不下近十个人,余墨痕退入山洞,只觉周遭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担心其中还有别的埋伏,便没有深入,只是侧立在洞口,颇为紧张地看着外边的黑衣人把琬琬带下绳梯,生怕他们动作一大,便连人带梯子一起滚下去。 幸好下来的人只有四个,剩余的人或许仍然守在崖顶,承重不大,那颤颤巍巍的绳梯总算撑住了。 两个黑衣人率先走进山洞之中,点亮了里边的火把,原先领头的男人才押着琬琬走进来。余墨痕就着火光一瞧,只见这是个不怎么深的洞穴,不通任何地方,再往里走十步便封死了。洞里铺了一张简易的卧榻,洞壁上悬挂了些食物,还有水囊,大约是这伙儿黑衣人提前准备过的。 “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呆一段时间。”领头的男人道,“至于将来能不能活着离开,就得看傅大人有多疼他这个女儿了。” 余墨痕就道,“你们想要什么?”她心里存着一点侥幸。倘若这伙人来自江山船,倘若他们的目的是用琬琬交换那些俘虏…… “你一个下人,不该问的不要问。”那男人甩给余墨痕一个白眼。他护着琬琬爬那道绳梯的时候,似乎太多的体力,如今没有心情跟余墨痕开些无聊的玩笑了,说话的口气也恶劣了许多。 “我不是下人。”余墨痕道,“我帮傅大人护送他女儿,是为了给江北军的俘虏换一个脱罪的机会。”她没有明说自己帮过来自江山船的俘虏,只略作暗示,借以观察对方的反应。 然而她的话并没有引起那男人的兴趣。“自己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还有空关心俘虏?也就只有你们机枢院的人会讲究这种情怀。幼稚又恶心。” 这人居然连她来自机枢院的事情都清楚!余墨痕心头一凛,面上却一点没露出来,只扭头去打量洞壁上的食物。折腾了大半宿,她这会儿看见吃的,才发觉自己已经又渴又饿。 她扫一眼杵在洞口的两个黑衣人,见他们并没有阻拦自己的意思,便径自走过去拿水囊。那男人转过头,对琬琬道,“傅小姐,倘若我只把你那支钗子带去,你父亲未必会信。说说看,怎么才能证明你在我们手上?” 余墨痕叼着一块风肉,唇齿不甚清晰地嘲笑道,“这倒奇了。你们绑了人,还要人质帮忙出主意?” 那男人并不理她,只继续道,“傅小姐若是没有更好的主意,我便只能剁你一根手指了。”或许因为琬琬是傅大人的女儿,或许只是因为琬琬生得可爱,这人对琬琬说话的时候,总比跟余墨痕说话要和善些;可是差别对待的程度有限,该恐吓的时候,他一样阴狠。 余墨痕立刻高声呵道,“你若敢动她——” “我说过了,没你的事!”那男人被她惹得烦了,直接吼了出来。 余墨痕悻悻地叹了口气,从善如流地闭上嘴,继续嚼那块冷硬无味的风肉。她觉得自己的脸皮果然越发厚了。早年若是被人这样对待,即便知道对方是恶人,她嘴上不说,心里也要不平许久的;如今她倒是随意的很,只当是路上的野狗冲她吠了一声。 不过,但凡能采取些有效的行动,余墨痕也不会有心情跟这伙绑匪打口水仗。这会儿她心里实在是发愁。倘若人家真要去剁琬琬的手指,她又打不过对方,还能怎么办呢?或许她只能把偃师赖以生存的一双手盖上去,拼上自己,也得护着琬琬。 不为琬琬,也要为傅大人的承诺,还有卫临远这些年来为她提供的种种援助。 余墨痕悲壮的想象使她自己的表情都肃穆了几分,然而这想象并没有得以实现。琬琬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你就说……前年三月,我离家出走……本是为了去看卫公子的。” 余墨痕听得一愣。前年三月,她才刚刚做上讲武堂的小助教,卫临远失了余墨痕的代写,正焦头烂额地忙着完成种种功课。难道他那时就已与琬琬定亲?可是按卫业醇之前的意思,好像又不是那么早的事。 她正在旧岁月里翻检过往残篇,琬琬又补充了一句。“你见到我父亲的时候,一定原样转述,要说成是卫公子。”琬琬低声道,“别提我夫君的名字。” 【第一三一章】亲事 余墨痕听琬琬这样称呼卫临远,不知怎么竟觉得有点好笑。 在她的印象里,卫临远仿佛还是个没长大的愣头小子。可是她转头想想,于琼门县再见的时候,卫临远的确已经飞速地成长了起来。只是不知道,督促他前进的,究竟是和琬琬成亲后拥有家室的责任感,还是他父亲和叔父寄予的期望,抑或只是时间本身。 那男人听了琬琬的一番说辞,大概觉得奇怪,就道,“这里头有什么玄机?” “你不必问。”琬琬眼中仍有惧意,说话的语气却坚定了些,总算跟她当年造访卫家时的形象有了几分重叠,“方才的问题,我已经答过了。还有别的事吗?” “那行吧。”那男人点了点头,就道,“你们两个就在这里住下,吃的喝的墙上都有,风大了就往里边去点。只要别犯傻逃跑,顺利活一段时间没问题。” 余墨痕就道,“那你们呢?” “我们虽然把傅小姐押在这儿,总得顾全她的名声,毕竟男女有别。我们这就走了,反正你们俩也逃不了。”那男人说着便退出洞外,“小心点,别死了。” 余墨痕跟出去,就看见他领着杵在外头的两个黑衣人,依次攀上了绳梯。他们上行几步,便斩断一截儿绳梯,抛向了远处。麻绳给风吹到了下头的深谷里,再不知去向。 那男人留意到余墨痕,便扭过头来,对她道,“你最好回去照顾傅小姐。要是敢跟上来,我就把你踢下去。” “我才不跟你们走。”余墨痕一面说,一面冲他翻了个白眼。她以前好像从来没这么干过,眼睛转上去的时候瞬间有点晕。她瞥一眼脚下窄小的平台,只觉得就这样失足实在太不合算,便放弃了跟这些黑衣人斗嘴,往回退了几步。 几个黑衣人越爬越远,夜色之中,他们的身形很快就和岩壁融到了一处,只有碎裂的绳梯不断落下来。余墨痕估摸着他们看不见下边了,便侧身靠着岩壁,悄无声息地摸过去,尽力截住了几条飘得近些的绳子。仅凭到手的几段绳子,她其实没什么办法爬上这高耸的岩壁。但山洞中物资稀缺,多留点东西以备不时之需,总是不会错的。 她抱着那些废弃的绳子回到山洞里的时候,琬琬正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余墨痕给她拿了水,坐在她身边,道,“你认识他们?” 琬琬摇了摇头。 “哦,我看你一路都没有反抗过,方才答话的时候又镇定的很,还以为……”余墨痕看一眼琬琬委屈的表情,讪讪地住了嘴,“是我多事了。” “没有。”琬琬还是摇头,“这一路上,若不是你一直与他们周旋,我恐怕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多谢你了。” “谢就不用了。”余墨痕心里有点无奈,“我只是觉得奇怪,先前你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我一直都没有恶意。” 琬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在哪里见过那个押字?” “哪个押字?”余墨痕仗着一腔孤勇跟那些黑衣人呛声惯了,说话没过脑子,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你说弋兰皋啊……”她想了想,就道,“他妹妹给我看的。就在卫家的船上。” 琬琬的面色立刻就是一变,“小艄去卫家的船上做什么?” 余墨痕之前那样说,本就是有意勾起琬琬的兴趣。她见琬琬果然中了套,连忙侧过头,借着整理鬓发,调整好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才道,“傅小姐,眼下这个处境,咱们两个是相依为命。何况,现在这山洞里也没有其他人。关于弋兰皋和卫临远的事情,你可愿意说给我听听?” 琬琬脸上一白,仍是犹豫。余墨痕就道,“你方才说,并不知道这些黑衣人是谁;可是依我看,咱们把知道的消息拼一拼,没准儿能猜个大概。” 琬琬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卫临远是我夫君。” 余墨痕点点头,“这我知道。你父亲带你去临海县的时候,我看着你进门的。” 琬琬立时一惊,余墨痕便道,“你肯告诉我你的事,我自然也愿意告诉你些别的。”其实她心里明白,自己跟卫临远的那些交情,对于琬琬来说并没有价值。她只是拿这些来套琬琬的话罢了。她心里有很多的问题,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先说哪一个为好,最终她随便挑了一个,“你既然已经嫁给卫临远,为什么不在他身边,反而要跟着你父亲到嘉沅江来?” “原来你真的不知道。”琬琬低着头,“我杀了他。” “谁?”余墨痕道,“卫临远?” 琬琬点了点头。 余墨痕大概明白了,琬琬之前以为她是来复仇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的心里空了一下,但还是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琬琬仍旧看着地面,“我刺伤了他……我父亲便连夜带我走了,此后一直把我囚禁在身边。” “应该是活着的。否则你父亲不会叫我送你去卫家。”余墨痕念及此事,心下安定了些,又道,“你刺伤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冬天。”琬琬道,“成亲当天。” 余墨痕心里一凛,想起了在琼门见到卫临远时,他那张欲说还休的脸……他们居然已有近一年未见了。不知什么原因,卫临远承诺过的喜帖并没有送到她手里。不过也幸好她没有去喝那顿喜酒,卫临远绝对不希望多一个人看到那一幕的;可是倘若她去了,卫临远是不是就不会受伤? 余墨痕顿了一顿,就道,“没有关系。我们这次去卫家看看。卫临远很喜欢你。我想,他不会怪你的。”她的语气有点生硬,因为心中很为卫临远不平;可是万一卫临远自己都不在乎呢?元凭之珠玉在前,有些人为了感情,什么都肯放弃。 琬琬的声音越发小了,“你很了解他?” “对我来说,卫临远是很重要的朋友。”余墨痕淡淡道,“不过你不要误会,我们的友谊就是那种……如果我是个男的,也是一样。”她总记着自己给卫业醇发过的誓。 琬琬点了点头,道,“他还活着就好了。” “那么弋兰皋呢?”余墨痕不愿再想卫临远的事情,刻意转了个话题,“你跟他又是怎么回事?” 琬琬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看了余墨痕一眼。她好半天都没说出声来。 余墨痕的脑子却一直在转。她心头闪过许多的画面。琬琬的埙上刻印的押字;柴静流所讲述的故事里,这对强行离开嘉沅江的兄妹所经历的种种悲剧;卫家飞庐溯风里,弋小艄藏下的炸药……“等等,”电光石火间,余墨痕心头那些片段联系了起来,“你刺伤卫临远,难道也是为了给弋兰皋报仇?” 琬琬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原本不是要嫁卫临远的。”琬琬终于开了口,“我父亲一开始把我许给了卫临远的堂兄。” “我那时候还小,不想随随便便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便趁着我父亲不在,偷偷跑出家门,坐我舅父的船,到临海县去看将来的夫婿。” “弋兰皋就是那艘船上的护船师。” 她说得很慢,语气里俱是努力克制的情绪;余墨痕却听明白了。她点了点头,道,“所以,在抵达临海县之前,你喜欢上了弋兰皋?” 这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一个活泼、天真,胆子也不小的富家小姐,在船上一定坐不住,一定会在船舱间跑来跑去,尤其是装满偃机的底舱,更是叫人想要一探究竟;船上的人都是她舅父家的下人,没有谁敢拦着这位表小姐。而底舱里有一位护船师,他年轻、有为,如果他的长相和弋小艄近似,那也不会太难看;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离开嘉沅江的机会。傅家当然可以提供这样一个机会。 琬琬的脸色有些发红,“所以我不想去卫家了。不管那个卫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没兴趣知道了。” “可是那艘船还要继续南下。舅父也派了临海县的熟人接我。弋兰皋跟我约定,船回到临海的时候,他会来找我。” “可是他没有来。来的是卫公子,卫临远的那位堂兄。他说弋兰皋死了。当天他就派了船,把我送回我家里去。” 这些事或许在琬琬的心中储存了太久,带着一股连哀婉都无力撑起的死气。琬琬述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木了,“我还记得卫公子当时的表情。挺难看的。” 余墨痕听着这些事,只觉得每一位卷入其中的人,都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做出他们曾经的选择,可是这些选择加在一起,唯一的指向便是最后那个叫人唏嘘的结果。不仅弋兰皋死了,一心要为他报仇的弋小艄也送了命,就连卫临远那位堂兄……倘若余墨痕没有记错,这个人已经自戕了。却不知逼死他的那些山匪和行商,和江山船中人是否有关联。 “所以你觉得,弋兰皋必定是死在卫家人手中……弋小艄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不明白,”余墨痕的眉间慢慢皱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找卫临远报仇?” 【第一三二章】推测 琬琬怔了一怔。忽然之间,她脸上那层木然的表情像霜一样消散了。她低下头,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他很好。”琬琬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可是他突然说,他知道弋兰皋的事情。他说他愿意负责。” “……”余墨痕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声音也跟着有点抖了,“他新婚当天……跟你说这个?” 琬琬轻轻点了点头。 余墨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大概能想象到,以卫临远那个一向有些不着边际的脑子,得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费了多少工夫,才能把琬琬哄得愿意放下旧事,总算答应嫁给他。她也知道卫临远从前就有点口无遮拦的毛病,只是没想到,一两年过去了,他张嘴说话的时候,还是这么没谱,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卫临远既然说了要负责,琬琬给这话一激,果然就让他“负责”了。 过了好一会儿,余墨痕才把满肚子翻涌的腹诽平复下去。“我猜你肯定后悔了。”她淡淡地说道,“可是有句话,我还是不吐不快。无论如何,此事都不能怪卫临远;即便要报仇,也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 她这话是对琬琬说的,心头却浮现出了弋小艄的身影。弋小艄的死完全是意外,可是倘若她不去找卫家的人复仇,倘若她没有上飞庐溯风,或许也不会是那样一种惨烈的、笑话似的死法。那几个无辜的水手,也不至于因为她留下的炸药而不幸死去。有许多事纵然由种种巧合推动,但倘若卷入其中的人有意,其实还有许多回头的余地。 “我知道。”琬琬把脸埋进了一双手掌之中。 “……不好意思,又惹你难过。”余墨痕把声音放软了些。她对自己向来随便,总觉得只要拼命就没有过不去的事情,因此实在不太擅长安慰人,从前都是别人来劝慰她的。“我问这些事情,是为了……主要是为了判断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她问明白了琬琬从前对她的敌意的来由,心里那点纠结也便消散了,“我之前总觉得他们和江山船有关,却想不出是什么关系。弋兰皋毕竟是江山船上的人,我原以为会有些关联的。” 琬琬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 余墨痕道:“难怪你一路上听凭他们摆布。我还以为你只是害怕。” “我心中有愧。”琬琬苦笑了一下,“当然害怕。” “可是你先前也听到了,他们并不关心江北军捉来的俘虏。”余墨痕分析道,“他们绑架你,不太可能是为了救人。” 琬琬却迷茫地看了她一眼,“你们说了这个?我没有听到。” 余墨痕:“……” 其实这也没什么。琬琬心事太重,一路上大概都在走神,或许并没有留意她和那些黑衣人斗嘴的内容……余墨痕想起自己之前刻意做出的一副强横的样子,不由有点好笑。 “说了。”余墨痕继续道,“而且,这些人的身手相当不错。我仔细观察了他们的动作,都是最实用的招数,没有那些拿来吓人的花招,彼此配合的时候也是秩序井然。这种风格,不像是街面上打架练出来的野路子,更可能是统一训练出来的。”她还住在“蚁穴”里的时候,街坊邻居里什么人都有,打手、悍匪也不少见,但那些人张牙舞爪逞凶斗狠的风格,跟把她们绑来此处的黑衣人显然不是一个路数。 “你的意思是,”琬琬的反应不慢,“他们是军中的人?” 余墨痕摇了摇头,“各地的军队训练方式不同,我也不敢确定。但他们绝对不是随便被人雇来的劫匪。况且,”她看了一眼琬琬,“你不觉得他们对你的态度很奇怪吗?” “不觉得。”琬琬那副茫然的表情再度浮现,“哪里奇怪?” “……过分恭敬了。”余墨痕道,“绑匪对待人质,不该是这样的。”她并没有做过绑匪,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人质,但这些黑衣人的态度,可比她父亲对她要好得多。 “有吗?”琬琬认真地想了一想,还是摇头,“从来没有谁待我这般轻慢。”她说着,眼里竟浮现了几分委屈。 “……你从前的人生,过得着实不错。”余墨痕叹了口气,“在我看来,他们跟你说话的时候,简直如同你家里的下人一般。”她说着,心中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几乎叫她抓不住。她不由屏住呼吸,顿了一会儿,才道,“你舅父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有船到临海县?” “我家里也有船啊。想去临海,随时都可以,只是需要我父亲准许才行。”琬琬对余墨痕的大惊小怪很是不解,“至于我舅父,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将。官位记不清了,只记得跟我父亲相比,似乎差得还远。” “原来是这样。”余墨痕略有些失望。就琬琬成长的环境而言,她所说的普通武将,未必真的普通;像这样的大户人家,要开一艘船离京一游,自然是很简单的事情。然而她还没有死心,“可是,你舅父为什么会准你去临海县呢?” “我舅父一直很疼我。”琬琬仍是一脸的理所当然,“他看着我从小长大,而且我长得跟他很像。好多人家里都是这样的,外甥女长得像舅舅。” 余墨痕听她这样说,连心跳都有些快了,“你没有见过那些黑衣人对吧?” “应该没有。”琬琬想了想,“他们蒙着脸,可是身形、声音都不熟。” “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余墨痕不想再惊着琬琬,纠结了一会儿词句,“这些人见过你舅父,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你才是真正的傅小姐……” “你想说,他们是我舅父的人?”琬琬有些生气了,“这是不可能的。我舅父不会害我。” “我只是列举了一种可能性。”余墨痕心平气和地道,“不要忘了,你遇到弋兰皋,就是在你舅父的船上。你大概知道吧,他是江山船上的人……按照大齐帝国的律令,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嘉沅江的。”她原本是一副认真分析事实的口吻,然而说起江山船中人的命运,她心头不由唏嘘,语气也弱了一点。 “他。”琬琬语塞了。她似乎一时想不出反驳余墨痕的话来,却也不肯承认被自己的亲人算计。 “我之前跟俘虏们关在一处的时候……”余墨痕说到一半,便看见琬琬露出了一些尴尬的神色,不由一笑,“就事论事,我没有故意提起这事寒碜你的意思。”她顿了顿,接道,“我听俘虏们说,你父亲此次整治江山船,与嘉沅江南岸的行商有关;此外,你父亲还在严查军中与江山船之间的款曲。所以我想,莫非是南岸行商、江山船,联同军中的内应,暗中做了什么触怒你父亲的事情?” 琬琬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最终却只是摇头,“我父亲很少跟我提公事。” “理所应当,做父亲的,大多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余墨痕轻轻叹了口气,“可是你父亲官位如此之高,此次的行动又如此之张扬,所做的必然是一件朝廷准许、而且很可能相当支持的事情。” “我父亲是朝廷命官。”琬琬肃然道,“他本来就不会违背朝廷的意思。”这对父女之前那般别扭,言谈之中却相当护着对方。 “正是如此。”余墨痕点了点头,继续道,“如果有一件事情,涉及到南岸的行商和被朝廷丢在嘉沅江上自生自灭的江山船,还需要兵部侍郎来整肃军队……我凭直觉,觉得此事可能与千岁金有关。”这个推断当然来自于她从前平匪时的经验,但琬琬或许并不需要知道她从前和卫临远联手的事情。 “所以,”琬琬顺着她的话,往下推进了一步,“这些黑衣人绑架我,是为了阻拦我父亲整肃军队?” “或许是想和你父亲谈什么条件。”余墨痕推测道,“倘若此事还涉及到你舅父……”她没再往下说了。 “那便如何呢?”琬琬的反应没有之前那样强烈了,却还是将信将疑。 余墨痕仍是沉默。傅大人先前那般谨慎,他带了琬琬在身边的事,恐怕只有相当亲密的人才会知晓;而他究竟为何会带上琬琬,琬琬的舅父自然再清楚不过。亲人之间谈条件,最容易抓住对方的软肋。可是这事说出来,琬琬怕是很难接受。 她这样孩子气的一张脸,却承受了那般难言的旧事。 “……没什么,”余墨痕终于道,“你舅父牵连在内与否,也没什么要紧的。咱们既然大概猜出了那些黑衣人的来处,将来你父亲要查,也有些方向可循。” 琬琬眼里闪过了一点希望,然而她的目光很快又黯淡了下来,“那也得等咱们脱身才行。” “我要是你,必定会对你父亲更有信心些。”余墨痕笑道,“傅大人的雷霆手段,我算是见识过了。” 琬琬给她这么一逗,也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余墨痕的神色却突然一凛,她对琬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起身护在了琬琬身前。 她的耳力总算不错,外头果然走进了一个人来。正是先前领她们下来的那个黑衣男人。 “这么紧张做什么?”那男人对着余墨痕打量了一眼,道,“先前不是聊得挺开心吗?” 【第一三三章】攀援 山洞前的平台极小,他第一步踏上来的时候,余墨痕便已经听到了。她们两人的声音都不大,何况如此短的时间里,那男人就算是在崖壁上挂了半天,最多也只会捉到些只言片语,听不到多少要紧事。 余墨痕心知对方在诈她,也不回答,只道,“你不是走了么?连梯子都毁了。” “几根麻绳不值多少钱,我们有的是。”那男人道,“只是我仔细一想,你这么牙尖嘴利的,好像还有点本事……”那男人说着,便将一根长绳拿在手里,有意无意地团了一团——那正是之前余墨痕在车中拿来试探他的那根飞锚,“留你在这儿,实在不妥当。我也只好再辛苦跑一趟了。” 余墨痕心下一凛,面上却摆出一个带点挑衅意味的微笑,“你们先前费了那么大工夫,非要把我和傅小姐一起劫来,如今又反悔了?”她一边说,一边竭力思考着手边有没有什么能拿来自卫的东西,“怎么,这会儿又想把我送回去了?” “当然不。那样可就太麻烦了。”那男人道,“直接把你丢下去,不是方便得多?” 他话音未落,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出手,一把将余墨痕抓了过去。 “放开她!”琬琬站在山洞里尖叫。 “傅小姐,我看,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那男人一手拎着余墨痕,恶狠狠地道,“你父亲若是不肯合作,你也是一样的下场。” “你别怕。”余墨痕冲着琬琬喊道,“别出来。顶好也别放这人进去。”琬琬身上只有一点应急用的袖箭,对她来说,要做到最后一条似乎相当困难。然而如今余墨痕没办法继续护着她,也只能叫琬琬自求多福了。 “哟,”那男人转过头来看手里的余墨痕,“你还有心思关心傅小姐?” “……那不然呢?”余墨痕给他紧紧箍着,一口气接不上来,咳了一下,才道,“我又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她这会儿双脚悬空,身下便是不见底的深谷,挣扎也不是,束手就擒也不是,好不尴尬。 “想得倒挺开。”那男人冲她笑了笑,“下辈子,叫阎王爷许你个好出身。” 他松开手,看着余墨痕坠入了深谷里去,才转身离开了。 然而余墨痕从来不会被同一种难题困住两次。 她之前在马车上跟琬琬换了服饰,还没来得及换回来。原本属于琬琬的金雀翠翘玉搔头,此刻正在余墨痕脑袋上横七竖八地插成一团。 她在机枢院私下加练的时候,从小摘星台上摔下来过许多次,对于高空坠落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恐惧。落了一段距离,她便伸出左手拔下两支簪子,对着崖壁一路锉了过去。她当然无法就这样停下来,但她下落的速度已经渐渐减了下来。 金石摩擦的声响之中,余墨痕看准了身前崖壁的状况,右手猛地击出,将一支金簪捣入岩石之中。 这一下几乎使出了她全部的力气,震得她整条胳膊一酸,但总算是止住了下坠的势头。她左手的两支簪子质地并不如何坚硬,一支翠玉质地的已然断裂。余墨痕看也不看,只是一并反手插到头上,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好了,她想着,这下是真的赔不起了。 扎入崖壁的金簪形状浑圆质朴,好处是受得起重量,坏处是滑不留手。余墨痕的掌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断然无法再靠着这金簪支撑下去。她不慌不忙地贴紧崖壁,右脚尖一扫,堪堪点在了崖壁中一处浅浅的凹陷之中;左手同时摸索开去,很快找到了一处能以两指捏住的凸起。 再陡峭的山崖也不会光滑如镜,岩石总有天然的凹凸和纹理。余墨痕的手指灵活而有力,这样两处细小的着力点,已经足够撑起她清瘦的身体。 她舒展着肢体,如蝎虎一般稳稳当当地攀附在崖壁上。然后她抬起头,开始寻找更为省力的位置。 崖壁下方不知有多深,她在这个位置仍然看不到底部,下行并不是个好选择;头顶上的路却也没有多么好走。她折腾了一整晚,只来得及嚼上两口肉干,体力相当有限;即便能够就这样一步步攀援而上,到了那山洞之外,万一那黑衣人还未离开,恐怕又会被他一把推下来。 余墨痕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遍周遭的景象。近乎垂直的崖壁上,连一棵像样的树都长不出来。她最终瞄准了相距不远的一处凹陷——她甚至不太确定那里是否真的有一块凹陷。黎明将至,天色愈发暗了,她只看到了一片更为浓郁的阴影。 余墨痕深深吸了口气,反手摸了出去。她手里的簪子已经全数插回头上了。她整个人贴在崖壁上,这么近的距离里,很难用力把簪子捣入岩石之中;即便成功,反向的力量也很可能把她自己推出去。如今的境况之下,她只能凭着手指和脚尖,借助崖壁上难以捉摸的着力点,一点点摸索过去。 她的脚下是万丈深谷,心头一片茫然。可她不信自己会失足跌落。 这点对于失败的抗拒,终于支持着余墨痕抵达了目的地近前。 万幸,她的眼神没有背叛她本人。那地方的确如神龛一般向内凹去,下方甚至有一条窄窄的棱。她若将双脚转向侧边,还能勉强踏上半个脚掌。 她的鬓发已经湿透了,额头上的汗滴进了眼睛里。她眨了眨眼,探出右脚,以脚面勾住侧面的石缝,接着是双手……最后她整个人都移了过去。 她伸出酸痛的手臂,死死抵住两侧略微凸出的石棱,背靠崖壁,将自己卡在了这凹陷里,宛如长在了崖壁上一般。此后的几个对时里,她片刻不敢怠慢,只是偶尔调整一下四肢的位置,并且习惯性地来回移动着手指。此处的痛苦并非不能忍受,她只担心自己的四肢因为长久不动而麻痹。她必须掌控自己能够掌控的所有。 恐惧与警醒在她脑海中剑拔弩张。疲乏和疼痛在她全身上下轮番搏斗。眩晕第无数次试图击垮她的时候,天终于亮了。 余墨痕慢慢抬起眼睛。逐渐亮起来的日光,揭开了许多黑暗之中看不清楚的东西。崖壁之下纵然不见底,却有郁郁葱葱的树冠映入眼帘,想必离陆地不远。倘若她昨夜选择下行,或许会轻松些。但根据她从前翻山越岭的经验,峡谷之中是很容易迷路的地方,未必能够找出一条生路。 她想了想,决定先回到山洞附近,看一看那黑衣人新放下来的绳梯是否还在。倘若他走了,必定不会把绳梯留给琬琬,但余墨痕昨晚一直保持着清醒,并没有看到断裂的绳梯掉落;那么,如果绳梯仍挂在崖壁上,又如果,那人又恰巧不在洞口……余墨痕心头一振,心道可以赌上一赌,或许有机会就此返回崖顶。 将自己卡在凹陷里的滋味实在很不好受,然而她对着自己强调了几遍,在凹陷里休息也一样是休息。然后她便活动了一下手指,小心地扭转身体,在能看清的范围内判断出了一条可行的路线。 她伸出双手,一掰近处的岩缝,同时蹬出左脚,借力跳起,去抓先前已经预判好的一处能够借力的风蚀痕迹。那是一处小小的孔洞,足够她伸进一只手指,生生把自己吊上去。 她的身体疲乏得很,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然而每一点艰难的前进都使她积攒了更多的经验。崖壁看似单调,凹凸之处却变化极多,她每每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可是略一变幻手指的角度、脚尖的方向,她便又能向上纵出老远。能够借力的位置纵然毫无规律可寻,但是当经验足够丰富的时候,她便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找出最为省力的动作。 余墨痕越爬越顺利,甚至逐渐找到了一点攀爬的乐趣。她察觉到自己心里逐渐冒头的那点兴奋,连忙暂时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她很清楚,自己需要绝对的警惕和完全的集中,哪怕一点多余的喜悦都会使她分心。 抵达山洞附近的时候,余墨痕小心地抬头张望,却并没有看到绳梯。 她心里有一点失望,因为失去了一条通往崖顶的捷径;但她很快又振奋起来。那个黑衣的男人应该不在,她可以安全地回到山洞里去。 她攀附在那块窄小的平台下方,隐藏好身形,侧耳听了许久,确定没有听到任何来自那男人的声音,才纵身一跃,使出全部的力气,翻上了平台。 那个男人的确不在山洞里。可是琬琬也不在。 余墨痕觉得奇怪。她四下查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就连袖箭击出的迹象也全无。原本悬挂在洞壁上的食物和饮水少了一些,应该是被那男人和琬琬带走了。 难道这才一天工夫,傅大人便满足了那些黑衣人的条件?余墨痕想着便摇了摇头,这速度也太快了些。纵然傅大人爱女心切,却不像是个会这般草率的人。 她心头涌过了许多个猜想,又逐一否决;与此同时她的心神也逐渐混乱起来。长时间的攀爬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她耗费了太多精力,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想清楚这件事。 她走到那些黑衣人为琬琬准备的卧榻旁边——如今那里只剩一堆稻草——她跌倒在上面,昏了过去。 【第一三四章】狙击 余墨痕当然没有睡上很久。 黑衣人不知是否还会折返,这山洞并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何况琬琬生死未卜——其实以黑衣人对她的态度,多半还是活着的,然而余墨痕既然接受了护送她去卫家的任务,如今琬琬行踪不明,她断然没有就此不闻不问的道理。 她再度醒来的时候,疲乏带来的麻痹感过去,四肢酸痛得险些爬不起来;然而她的脑子总算清醒了许多。 天光已经大亮,余墨痕不敢再耽误时间。她一咬牙翻身起来,随便抓了几块剩下的风肉揣在怀里,正打算出发,却又回过头来检视山洞内部的状况。 她清早回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了一圈,然而她那时累得要死,或许会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她来来回回地转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她立在洞中,想了一会儿,便蹲下身开始翻检那堆稻草。果不其然,她先前抢回来的几条断绳就藏在里边。 余墨痕心念一动,拨开断绳,继续扒拉了一会儿,居然翻出了一段铁片拼成的东西,长度约莫能绕手腕一圈,中间有一处扁扁的匣子。余墨痕熟练地打开机关,果然看到了密密匝匝的一排小箭。 这必定是琬琬的袖箭了。 余墨痕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睡得可真是够死的,压着这么个铁疙瘩,怎么就没觉得硌? 既然能在稻草里藏下这些东西,琬琬离开的时候,应该还算从容。而且她将应急的东西留在此处,必然是存了一点希望,相信余墨痕还有生还的可能。 余墨痕心下略微安定了几分,默默地对不知身在何处的琬琬道了声谢,便将袖箭扣在腕上,走到洞口的平台上,伸手往崖壁上一扳,纵跃了出去。 她终于抵达崖顶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对时之后了。 那些黑衣人已经走了个干净,没有人守在崖顶,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余墨痕苦笑了一下,心道这些人果真已经当她是个死人了,一点都不担心她还能全须全尾地爬上来。琬琬决定把袖箭留给她,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信心。好在她总算没有辜负琬琬的期望。 余墨痕抹了抹脸上的汗,回头看了一眼山崖下方。方才一路攀爬,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寻找着力点上,拿不出一点心思用来害怕;这会儿她再往下瞧,才觉得自己这一路走得的确有些凶险。倘若换做进入机枢院之前的她,对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半点信心也无,遇到这样麻烦的事情,无论心中多么不甘,恐怕也是没有办法自救的。 她无声地夸了自己一句,然后挺羞赧地笑了笑,起身走了。 来时的路,余墨痕还记得个大概。周遭自然有许多的岔路,她无从判断那些黑衣人究竟带着琬琬走了哪一条路。但是这地方陌生得很,余墨痕不敢冒险。她没怎么纠结便选择了原路返回。这样一来,即便遇不到琬琬,总有可能一路找回江北军的大营里去。 不一会儿,她便找到了之前费劲走过的那条石缝的入口。这石缝实在窄得可怜,一大半埋在地下,正午的阳光都透不进多远,只仰着一个幽暗阴森的洞口,或像一条准备吐出信子的毒蛇。 余墨痕无奈地笑了笑。黑暗仿佛是她一生无法摆脱的敌人,却从来没能吞噬她的性命。 她活动了一下手指,反手搭着洞口糊着青苔的滑腻石头,轻巧地跳了下去。 夜里走过去的时候,余墨痕只道是石缝太窄,透不进多少光来;然而现在她才晓得,这石缝顶部完全封死,是真真切切的漆黑一片,不见天光,不知日月。两边石壁上又偶有断口,似有些许岔路。余墨痕全凭记忆,在黑暗中不知摸索了多久,只觉得连时间都静止了下来。只有偶然间从她头顶掠过的一阵扑簌簌的声响,才提醒了她此地仍有活物——大约是蝙蝠。 余墨痕不想惊惹这种东西。便矮下身,停了一会儿。哀葛地处山中,毒虫毒物不少,她听说过有人被蝙蝠咬过后生了重病死去的事情。她并非黑暗里的长居客,在这种环境下并不比动物有更多的优势,避让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并不慌张,只是绷着一层警惕,等到蝙蝠飞远,周遭没了动静,才重新直起身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脚下踢到了一样东西。 余墨痕一惊之下,第一反应便是止住动作,木偶似的突然僵住。那东西细长一条,软趴趴的,有一个瞬间,她以为那是一条蛇。但她不动,那东西也不动,只是伏在她脚面上,两相对峙。 半晌,余墨痕弯下腰,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原来是一条麻绳。 余墨痕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方才的反应是正确的,因此半点自嘲也无。她将那条麻绳拿在手里一顿揉搓,便摸出这该是绳梯上的一段。尤其从断口来看,很可能就是之前被黑衣人斩断、又被她偷偷抢回来的断绳之一。 她不知道这条绳子是不是琬琬刻意扔下的。但既然麻绳出现在此处,她所选择的方向便应该没错。她握着那截麻绳,胸中便又增长了许多的信心,脚步也越发稳健了。 她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忽有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将周遭潮湿沉闷的空气略微吹散了些。余墨痕心神一振,心知快要抵达洞口,便越发轻快地向着前方掠了过去。 转过一道尖锐的弯,余墨痕终于看见了阳光斜斜打下的一片光影。然而在踏上那片光亮之前的瞬间,余墨痕再度停了下来。 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褚奇传了话出来,说傅铖反悔。”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余墨痕心下不由一沉。傅铖正是傅大人的名讳。 “怎么会。”另一个人道,“他女儿在我手里。” 这声音耳熟得很。余墨痕听出是先前领头绑架琬琬的那个男人。他的声调总是怪里怪气的。余墨痕一听,眼前便浮现出他那张惹人厌的脸。那张脸上的讥讽和刻毒,简直连蒙面巾都遮不住。 余墨痕无声无息地贴上了石壁,以免给人瞧见自己的身影。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运气,不仅走对了路,居然还追上了这些黑衣人。只是不知道琬琬是否也在附近。 “褚奇亲耳听见他派家将的。傅铖必定料到我们不会动他女儿。”先开口的人道,“我早说了,咱们就该下手狠些。直接剁下傅琬一只手,他敢不合作。” “宁大人不准。”那声调怪异的男人似是叹了口气,“这可是他外甥女。咱们做下属的也难办。” 余墨痕先前只是凭着琬琬只言片语,做了一番推测,却没想到自己居然猜了个正着。傅琬那位舅舅,果然牵扯其中。听这男人的口气,弄不好还是主谋。 “现在怎么办?”先前那一人道,“重新把她运回山洞里去?” “只能这么办了。”声调怪异的男人道,“真是费劲。” 他们要返回,必定会从石缝里过。余墨痕连忙贴着石壁退了几步,整个人缩回拐角之后的黑暗之中。她动作极轻,无声无息;然而一急之下,总有疏漏,她的手还没从石壁上拿开,便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这一下痛得锥心,她整只左臂仿佛瞬间浸在了隆冬时节的冰水之中,冻得她整个人一颤。余墨痕眉头紧皱,将两排细牙一咬,硬撑着没发出一点声音来。 那黑衣人已经向石缝里走进来了。余墨痕狠狠掐了一把手指,强迫自己去听洞口的脚步声。那些人走得不快,人数也不如先前多了,可能分了些人手去做别的事情。 余墨痕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她必定中了某种毒素,不知道行动的能力是否会受到影响,也不知道之后会如何。 第一个人转过拐角的时候,余墨痕的袖箭已然发了出去。 一击得手。 余墨痕心下一喜,同时听出下一人的脚步声也不似琬琬,连忙改换发箭的角度,再度叩动机关。 她试图通过这种方式隐藏自己的位置。她习惯将袖箭扣在左手,然而她的左手此刻正在逐渐麻痹,只好用右手控制机关。如此一来,她双手被占住,从前辛苦练就的好身手便很难使出来。对方倘若找到她的所在,一齐攻将过来,她纵然有袖箭护身,恐怕也难以应对。 危急之中,余墨痕数箭连发,攻势愈发凶猛。 她既然已经出手,便没有退开的余地。她心里明白,她不过是借了黑暗里的先机,占了暗器的便宜。时间拖得稍久一点,她的优势便会消失殆尽。况且石缝狭窄,黑衣人只需几步便可以退到洞外光亮之处,余墨痕身后却几乎只有一条去路。 与此同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行动正在变得迟滞。她若不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伙人屠戮殆尽,他们做足了准备再追上来,怕是能把她打成个筛子。 她没有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最后一个人匆忙向外逃去。仍不是琬琬。 这不对,余墨痕心道,按照他们之前的对话,琬琬应该就在此处。可是琬琬究竟在哪里? 这个念头从余墨痕脑中一闪而过,而后她在极窄的空间里腾空跃起,反手一箭追过去,封住了那人的脖颈。 【第一三五章】封喉 那人一声闷哼被堵在了嗓子眼里,扑跌在洞口那片晃眼的日光跟前,再没了声气。 余墨痕这才站住。方才她来回奔走发箭,片刻不停,动作太过剧烈,一停下来,脑袋里便一阵阵地晕。然而她被蛰了一次便长了教训,不敢再扶墙借力,只定定立在黑暗里调整呼吸。她的左手已然没了知觉,剧烈的疼痛一路沿着胳膊爬上胸口,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这时才听到几声若有若无的呜咽。 “琬琬。”余墨痕轻轻喊了一声。回答她的仍是一声幽幽的呜咽。 她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从前边一地的死尸身上跨过,转过那个尖锐的拐角,才看见地上放着个硕大的包袱。阳光漫射在包袱皮上,照出一个叫她眼熟的花样。 余墨痕额角一跳。这溅了不少血点子的包袱皮,居然是那黑衣人先前给琬琬准备的床铺。 她几步走过去,单手解开几个军中打包行李时常用的绳结,琬琬的脑袋便从里头冒了出来。她看上去狼狈极了,嘴里塞了一截绳子,半天挣扎不开。余墨痕伸手替她把那扎人的麻绳摘了。 “咳,闷死我了。”琬琬大口喘着气,抬头一看是余墨痕,不由愣了一下,接着便是一喜,“你没事?” “命大。”余墨痕随口糊了一句,心中却道怎么算没事。她但凡一步没踩稳,恐怕就摔成一摊肉泥了。 然而琬琬的情状也好不到哪儿去。余墨痕叹了口气,帮着琬琬解开身上的绳索等物,好容易把她放出来,才道,“他们绑你做什么?” “不知道。”琬琬摇了摇头,“你掉下去之后不久,便又有人下来,他们在山洞外交谈了一会儿,就带我回了崖顶。” “可是这么长的时间,你们只走了这点路?”余墨痕疑惑地看着琬琬。她自己天亮才爬回山洞,过后甚至还睡了一会儿,居然就这么追上了琬琬,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出了这石缝就停下了。”琬琬道,“他们似乎在等什么人,没有等到。我偷了个空想跑,没跑成。”她无奈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包袱皮,“他们把我捆了起来,我呼吸不过来,不知怎么便晕了过去。方才听见你们打斗,才给惊醒过来。” 余墨痕没说话。她心道自己若是琬琬,明知道自己跑不快打不过,或许会选择暂时不抵抗;何况按照那些人之前对待琬琬的态度,他们似乎也不打算对她怎么样。琬琬若是不那么着急跑路,也不至于被人拿一块被褥捆成个粽子。 “我知道不该那么急着跑的。可是他们说,我父亲没有守诺,要砍了我的手送到军营去。”琬琬低着头,“我以为他们是当真的。” 琬琬毕竟阅历有限,平日里又被保护的很好,没有那么多对敌的经验。余墨痕知道她必定是害怕极了,才会慌不择路选择逃跑,便安慰道,“你有意识自保,并不是坏事。而且现在不是没事了吗?”她笑了一下,便伸手去拉琬琬,“先起来,咱们……” 琬琬的表情忽然变色,余墨痕立刻转身,看清来人,抬手便是一箭。 这是她箭盒中最后一箭,却落了空。 那个阴阳怪气的黑衣男人堪堪躲了过去,重新将身形隐入黑暗之中。他见余墨痕半天没有再发一箭,约略猜到了状况,这才开口。“我还道是谁这么大本事。”那男人的声调很是轻蔑,却遮掩不住一层咬牙切齿的底色,“阎王爷没收你去?运气不错。” “这话原样奉还给你。”余墨痕挡在琬琬身前。她武器尽失,气势上却仍不肯输。 “你若是识相,最好让开。”那男人仍防备着她,并不上钱,“傅小姐交给我,我饶你不死。” 余墨痕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还会信?”她钉子似的站在原处,将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不肯让。 “你没有暗器了吧?不然早就使出来了。”那男人有些不耐烦了,“一个姑娘家,学男人逞勇做什么?我说真的,你快走吧。” “你猜我还有没有武器。”余墨痕并不上当,仍旧不动。那男人猜度她的时候,她的脑子也没有闲着。对方手中倘若有弓弦之类,这个距离,足够要了她的命。然而那男人迟迟没有动手,必然是没办法远攻。 双方此刻都没有绝对的胜算,拼的是耐心、勇气和智慧。 两人对峙许久。余墨痕听得清身后琬琬的呼吸声。不知是否是不愿叫余墨痕分心,琬琬似乎镇定了许多,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安安静静地陪着余墨痕一起等。 黑暗之中,突然铿然一声。一把短匕出鞘,那男人动了。 他贴着石壁飞速刺来,似要一匕首取走余墨痕的性命。余墨痕倏然转身,拼上左臂一挡,右手抽出,直取那男人口鼻。 但凡进过讲武堂、学过一点军中武术的人,都学过这么一招“夺刀式”。然而余墨痕这招式全然用反,况且她左手肿得如同一只死面馒头,已然失去了知觉,送上去只能做肉盾,并不能夺下匕首来。那黑衣男人一愣,紧接着就发出一声惨叫,伸手捂住嘴巴;余墨痕紧跟着一脚上踢,匕首从那男人手中脱出,斜斜擦着她的胳膊,落到了地上。 余墨痕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以最快的速度勾过那把匕首,拉上琬琬,转身便往洞外跑去。 跑了好一段距离,余墨痕只觉得眼前发花,心中悸动,再没法往前去;她眯着眼,看清前边有一处大石,又挣扎着往四下看了一圈,确定无人,才带着琬琬避在大石边上,稍作休息。 “你的手臂还在流血!”琬琬惊呼。 “不妨事。”余墨痕懒得管了。她整条左胳膊越发僵硬,被匕首割破的地方反而不怎么痛;她恹恹地抬一抬眼皮,瞅见自己流出的血液颜色有些不对,心中居然安定了几分。她对毒物之类没有什么特别的了解,也不知道之前蛰她的毒虫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她也听说过有几种剧毒的东西,咬过人之后血色会发黑。 先前那毒虫在她血肉间尝了点甜头,竟然不肯离开了。余墨痕对敌要紧,没什么时间把它弄掉;方才那男人近身攻来的时候,她便将仍然叮在指间的毒虫一把扯了下来,连带着撕下了被那毒虫死咬着不撒嘴的一块肉,强行塞进了那男人嘴里。就如今的情况来看,那男人不管是被它咬着了舌头还是喉咙,恐怕都凶多吉少,一时半会儿,该是追不上来了。 “我腰上系着一个小囊袋。青色的。”余墨痕睁不开眼了,无力地道,“你帮我看一看还在不在。”她自己也记不清是不是带着凌艾的青囊了。有些事情成了习惯,反而没什么存在感。她先前被蛰到的时候,全然没想起来自己还带着这么个好东西;怕只怕,先前那么大一番动静,说不定已然弄丢了…… 余墨痕心里一静。然后她想,丢了也没什么;即便那青囊在这儿,也不一定就有能够解毒的东西。实在救不回来她自个儿,总算把卫业醇的儿媳妇救了回来。那两万钱的心结,就此便了了。 琬琬却拍着她的肩膀,不让她睡过去,“找着了,在这儿呢。” 余墨痕闻言,也是一喜,轻轻笑道,“真是命大。” “你要哪个?”琬琬一阵乱翻,“这么小一个囊袋,东西还不少。” “……”余墨痕给琬琬问住了,她当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就道,“我这会儿眼睛不太好使,看不清东西。你帮个忙,按内服、外用分一分。我都试试得了。”反正都是凌艾配的药物,应该吃不死人。 琬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才道,“这怎么成?” “有什么不成的。”余墨痕没听见琬琬动手,便挣扎着坐起来,打算自己处理;然而她实在看不清楚东西,只好又半死不活地靠了回去,“傅小姐,劳烦你快一点……我还得送你去卫家呢。” 琬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按余墨痕说的办。她一面翻检药物,一面道,“咱们还去卫家吗?我想回我父亲那儿去。” “我觉得不妥。”余墨痕有气无力地分析道,“先前绑架你的人还有更多,回军营的路上很可能有埋伏,而且我听见那几个人说话,似乎在军中有内应。但凡你父亲没找出内应是谁,对你来说,军中便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倒不如去卫家,到了地方,让卫临远给你父亲送一封信,报个平安便是。” 琬琬沉默了,大约也觉得余墨痕说的有理;过了一会儿,她才嗫嚅着道,“可我担心我爹。” “我明白你的心情。”余墨痕胸口闷得发慌,咳了两下,才继续道,“可是咱们现在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不添乱了。你此番若是回军营去,你父亲还得顾着你,恐怕更加麻烦。” 琬琬仍在犹豫,没有答话,只递了一枚药丸给她。 余墨痕嗅了一嗅,觉得大概没问题,便随口服了下去。她想了一想,又道,“当然,这些都是推测。究竟该怎样做,我也说不准。你倘若一定要回到军营去……我送你回去就是。” 【第一三六章】抵达 琬琬却立刻答道,“还是去卫家吧。” “……啊?”余墨痕一愣,“你这就决定了?”她看琬琬之前的反应,还以为这女孩子打定了主意要回到父亲身边。她正发愁自己这半条命能不能陪着琬琬撑到军营,倘若路上遇到残余的劫匪,又该如何应对……却没想到琬琬就这样屈从了。 “你有时候和我父亲特别像。”琬琬苦笑,“他每次觉得跟我说不通了,也会这么打发我一句,说我想去哪里,去了便是。”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余墨痕脑子里冒出了傅大人那张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的脸,不由失笑,“我方才那句话是真心的。” 琬琬摇了摇头,道,“我父亲虽然凶,却一直纵容我,我是知道的。只是我每次忤逆他的意思,好像都没什么好结果。你方才那么一说,我心里便觉得不好了。这一回,我听你的。” “那行。”余墨痕见琬琬没有反悔的意思,便也不再给她纠结的机会。 余墨痕把内服的药物尽数囫囵吃了,外用的几样在伤口上试了一遍。也不知是药物真的有效,还是纯粹是心中暗示使然,她感觉自己舒坦了些,视线略微清晰了一点,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咱们准备出发。” 琬琬也跟着站起身来,“你认得路?” “大概的方向总是记得的。先往东边下山,出去再问路。”余墨痕抬头,朝着太阳的方向看过去。这一会儿已是午后,日光本已不太刺眼了,余墨痕的眼睛却给光线扎得一痛。她低下头,揉着眼睛道,“这样吧。我站在这儿,你在我的影子后面放一块儿石头。” 她没多解释,琬琬却心领神会,“日影辨位?我知道的。” 余墨痕眯着一双刺痛之下泛起泪花的眼睛,看了琬琬一眼,就道,“那便更好,有劳你了。” 琬琬闷头摆放石头,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你不问我为什么懂得这个?” “你想说的话,倒也不妨说来听听。”余墨痕按了按发疼的脑袋,“不过我先前问你那些事,只是想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谁。如今咱们已经脱身,我暂时没有更多要问的了。” “哎?”琬琬奇怪地看了余墨痕一眼,“哦,其实我是想说,难得会点派上用场的东西,我还挺自豪的。你想到哪里去了?” 余墨痕:“……” 她原以为这种山民辨别方向的土方法是卫临远或者弋兰皋教给琬琬的,看来不是。她想了一想,觉得也对,卫临远是打小富养的,除了难得参加几次演武,并没有什么需要他亲自辨别方向的时刻;至于弋兰皋,他本身就是偃甲方面的天才,随手做一只司南,怕是再简单不过了。 “好吧。”余墨痕尴尬地笑了一笑,“你为什么懂得这个?”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些杂七杂八的学问。没什么大用,但是很有意思。”琬琬道,“以前有个家仆什么都会一点,也愿意教我。” 余墨痕点了点头,“后来呢?”人们每每提到“以前”,通常都有一个饱经转折的“后来”。 琬琬的神色果然就哀婉了些,“我父亲把那个家仆轰走了。说他带着我不学好。” 余墨痕没有应声。她想假使她是傅大人,必定也会这样做。琬琬的人生,倘若按照富家小姐的正路来走,合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生无知无虞,平顺安稳;即便出行,也有香车大轿可乘,仆役丫鬟相送,一层层人马密不透风地护着她,哪里会需要她自己来辨认方向。她不会遭受恁多麻烦事,不会遇上弋兰皋,也不会刺伤卫临远,更不会远赴嘉沅江,被贼人掳了去。她永远无法拥有自由,永远不需要独立,也不需要学习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才会用得上的知识。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个鼓励式的笑容,“多学一点东西,总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她能够想象得到,等到过几天,琬琬到了卫家,便要重新踩上一个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正经路途。经历了这么多,她或许不会再那般不管不顾地抓住离经叛道的机会了。 说话间,日影微移,琬琬定好位置,确认了方向,余墨痕便带着她一道往东行去。两人在山中颠仆了许久。余墨痕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全凭心里一股劲儿撑着往前走,休息的时候也再不肯坐下,生怕她自己靠在什么地方便起不来了。 过了两日,她们好容易找到了出山的道路,余墨痕却越发警惕了。住在山脚下的猎户、村人,她一概不去打扰,唯恐那些黑衣人在里面埋了眼线。她如今眼睛不好使,即便有异也很难看出端倪,因此只好尽力避开了。 她带着琬琬,一路找到一处有些规模的镇子,这才停下。她找了几处当铺,把琬琬那几支被她折腾得没个正型的玉簪金钗分别当了,又包了间客房叫琬琬歇一歇。一切安顿好,她才找了家尽量远的医馆,请了个郎中随便给自己治治。 那大夫被余墨痕的伤势吓了一跳,诊断再三,只说毒性可以暂时压一压,根治却完全无法保证。这倒也符合余墨痕的预期。她没指望乡野小镇的赤脚大夫拿出什么特别有效的药物来,只希望自己能活着回到帝都。就算到时凌艾没有更好的办法,帝都的大夫总是不少的。 许多人削尖了脑袋要往帝都和临海跑,就是因为大地方拥有更多的机会,不论是为了追逐一生的梦想,还是寻求活命,人口众多、资源富饶的地方所能够提供的可能性,都是小城镇难以企及的。 余墨痕和琬琬二人略作修整,问明了通往临海县的道路,便再度出发。琬琬那几支首饰着实金贵,换来的资财还够她俩搭一量篷车,过后又换了船,几经辗转,却总比单凭两双脚走过去要轻松得多。 又过了几日,余墨痕总算看见了卫临远那座熟悉的宅院。她满身的疲惫,这才从脚底一点点升上来。她却在门前顿住,回头看着琬琬,道,“你准备好了吗?要不……我们等会儿再来?” 琬琬原本满面纠结,闻言却失笑,“来都来了。”她说着,便生怕自己反悔似的,走上前叩动了门环。 “琬琬?”卫临远的声音却从他们身后传来。 余墨痕愕然回头,看见卫临远带着两个家仆,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显然是刚从外边回来。许久不见,卫临远一身的纨绔气不减,模样却越发清俊了。 余墨痕见他还好,便放下心来。果然卫少爷一向心大又命大,如今不仅活着,过得还挺滋润,看来琬琬刺他那一下,并没有造成什么灾难性的后果。 琬琬一只细白的手停在门环上,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低着头唤了一句,“夫君。” 余墨痕站在原地,看一看琬琬通红的脸颊,又看一看卫临远满眼的温柔,不由一笑,道,“你们俩自己说吧。我先走了。” 卫临远好像这才发现她也在边上,急匆匆地看了她几眼,道,“你上哪儿去?” “我按你岳丈的命令,把你妻子送过来,如今任务完成,功成身退。”余墨痕道,“我得回机枢院去。”她先前听傅大人说过,凌竟丞似乎有意恢复她的官职。如今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去处,早些回机枢院报到,顺便看一看帝都的形势是否又有变化,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等会儿。你是不是生病了?一张脸青得跟鬼似的。”卫临远打量着她,“我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看过了,没事。”余墨痕不想跟他多说,只摆了摆手。然而一阵眩晕忽然袭来,余墨痕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抬手一撑。然而她左手依然不听使唤,只能用胳膊怼着门板,好险没摔到地上去。 “你的手!”卫临远惊恐地看着她那只蒙着一层死灰色的左手,连忙叫家仆上去扶住她,“带她进去。请保和堂的大夫来!” 余墨痕只是浑身无力,脑子倒还清醒。她满面无奈地给家仆一路架到了客房里去,路上还不忘一直给卫临远使眼色,叫他先去找琬琬。 卫临远果然没有再跟上来,过了许久,从保和堂赶来的正经大夫退出去开药,卫临远才带着琬琬一起过来看她。琬琬仍是埋着头,神色却平静了许多。余墨痕看了,不由一笑,心道卫临远必定使出浑身解数,将琬琬劝慰了一番。如今他反正活着,琬琬的心结大概也就解了吧。 “我真不知道,对你来说,怎么才算是有事。”卫临远远远地坐在门口,看着余墨痕发愁,“方才大夫说,他倘若晚来一天,你这条胳膊可就保不住了。” “行医之人,为了显示自己医术高超,通常都会这么说一句。”余墨痕无谓地耸了一下肩膀,也不看他,只顾着调整自己的姿势。她左手被固定住了,坐着靠着都颇有些怪异,可是卫临远夫妻俩在场,她实在没脸就此躺下。“我们军中的大夫,也有好多这样的。” 她话音还没落下,那大夫碰巧亲自送了药过来,两相对望,好不尴尬。 【第一三七章】远迎 余墨痕顿了一下,赶忙道,“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她左右糊不过去了,干脆捧出一张盈盈笑脸,递到这老头儿面前随便他打。 好在那大夫见惯了奇怪的伤病,大概也见惯了奇怪的病人,并没有跟她置气的意思。大夫一面督促她把药喝了,一面一一告知各张药方的煎法、作用等等。 余墨痕先前背后诽谤人家,如今也只好拿出在讲武堂听课时的一副乖巧形象,将那大夫的话一一记下。然而这大夫居然很有些实力,看出了她之前乱吃药的事情,随口训诫了她两句。余墨痕嗯嗯啊啊地应了一遍,听见大夫说种种药物同食于肠胃有损,性命上却没什么大碍,她立即放心了。 保命要紧,一点皮肉之苦,受便受了。 那大夫医术似乎的确很高明,也可能是余墨痕心中没了负担,一一碗药喝下去,她果然觉得好了很多。坐在一边的卫临远却是目瞪口呆,他压着声音跟琬琬问明了当日的状况,看向余墨痕的眼神,便填上了“见鬼”二字。 然而直到那大夫走了,卫临远也没有开口说说话,余墨痕便权当没看见,只转过脑袋去看了一眼琬琬。她见这女孩子仍是一脸的关切,便道,“给你父亲的信写好了吗?” “早已经派人送去了。”卫临远抢答,“你什么时候跟我媳妇儿这么好了?”他硬撑着一副油腔滑调把话说完,脸颊却和琬琬一样,早已红了。 余墨痕不由一笑,移开视线,就道,“得了,算我多事。”她把药喝了,捏了捏仍在发痛的脑袋,才道,“其实我是有件事要问卫少爷你,可是不好意思开口,只好从尊夫人下手了。” “哪儿来这么多弯弯绕绕,”卫临远道,“直说无妨。” 余墨痕便从善如流地直说了,“我对临海县没你熟,敢问一句,回帝都怎么走?”她颇为发愁地抓了抓脑袋,“我得尽快回机枢院报到,不然怕是要扣俸禄。” 卫临远:“……” 按照他往日的秉性,此时大概有一肚子的挤兑和揶揄,争先恐后地要往余墨痕脸上招呼。然而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他们两个仍然是很好的朋友。只是有些朋友之间的玩笑话,已经不适合说出来了。 “那好。”卫临远道,“我……” “等一等。”琬琬略带嗔怪地看了卫临远一眼。她并没有领会到卫临远和余墨痕之间略带尴尬的气氛。“余姑娘伤成这样,还是先留在此处歇几日,养好身体要紧。”她从进入这座宅子开始,大户人家女眷该有的静默和矜持便全数上了身,直到这会儿,才忍不住开了口;她言语之间,却已经有了些许主人家的风度。 “不歇了。”余墨痕摇摇头,“大夫也瞧过了,药也开好了。路上一样养伤,不妨事。”她是打定了主意不想留在卫家。她跟卫临远之间原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这对小夫妻一起出现的时候,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自己打扰了人家。 卫临远看她一眼,又看看琬琬,终于道,“且留一日吧。你千辛万苦把琬琬送回来,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今日已经不早了,你若是实在着急,我明日便派一辆车,叫人送你回帝都去。” 他给足了理由,余墨痕若是再要拒绝,就有些不知好歹了。她只好点了点头,道,“多谢了。” 然而卫临远的车并没有派成。 第二日一大早,余墨痕方才起身,卫临远便派了个下人来传话,说是有一队帝都来的军士造访,领头的在机枢院也有职务,听说她在此处,便提出想要见一见。 余墨痕心头一喜,连忙整顿衣装,快步奔到门口。然而只看到一个背影,她心头便有些失望了。 来人并不是元凭之。 那披了一身机枢院特制轻甲的军士却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转过身来看她。 “墨痕。”他钉在原地,低声唤她,“很久不见了。” 原来是颜挣。 余墨痕有点惭愧。她从前没有见过颜铮穿这身轻甲,居然没有认出来。然而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她心里那点失望便散得差不多了。虽然她不擅长与人结交,可是偌大的机枢院里,也并非只有元凭之一个人与她亲近。能在此处见到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总归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余墨痕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傅铖先前传信到机枢院,凌大人便打算重新把你调回去。”颜挣解释道,“我来接你。” “为什么要来接我?”余墨痕疑惑地看着他,“凌大人传一道命令到江北军,我自己回去便是了。” “传了。”颜挣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犯了什么事,惹了那个发起脾气来能把自己点着的老顽固?他不肯放你走。” 余墨痕:“……” 她匆匆忙忙把脑子里炸成一朵烟花的傅大人挥走,这才想起来,拜琬琬所赐,她先前还顶着个奸细的罪名,在俘虏营里呆过一阵子。 “没办法,我只好去找姓傅的老顽固要人了。”颜挣提起这事,脸色便有些不对。他是天之骄子,平日里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捧,大约很不喜欢傅大人那双高过头顶的白眼。他顿了一顿,忽然补了一句,“原本该是凭之来的。可是他身份上似乎有些不便。傅铖早先跟凌大人通过信,不准派凭之到嘉沅江去。” 余墨痕点了点头。元凭之和柴静流的事,傅大人必定有所耳闻。傅大人一早支开元凭之,就是为了大力整治江山船,不让他掺和进来;不过,对于元凭之来说,他目前尚未隐退,仍然领着大齐帝国的薪俸,避嫌也不是件坏事。 颜铮继续道:“可是我到了江北军中,才知道你已经不在那里。”他这一路恐怕没少折腾,情绪显然不高,“我听傅铖说,他派了任务给你,便来卫家碰碰运气。还好你在此处。” “……好险。”余墨痕嘴上感叹了一句,其实听得有点晕、她重伤初愈,脑子似乎也不太清醒了。颜铮说了这么一串,余墨痕只听明白他辗转了好几处才找着自己,心下不由有些愧疚,“我本来打算今日就启程回机枢院去的。险些又叫你白跑一趟。” “是,”颜铮淡淡地道,“幸好,这次没再错过了。” 既然颜铮亲自来接,余墨痕也不必再跟卫临远别别扭扭了。她松了一口气,当即告别了卫临远和琬琬,飞也似地往院门外逃。 颜铮跟在她后边,问道,“方才那位,就是曾经帮我们平匪的卫临远?” 余墨痕听着这话,觉得颜铮的声音有些莫名的沉闷。然而这念头只在她脑海里冒了个头,便被其它的事情碾了过去。她点了点头,就道,“正是他。”从前在雎屏山的时候,颜铮和卫临远虽然没有见过面,却也算是相互配合过。 “凭之跟我说过。”颜铮道,“你们两个是旧识。” 余墨痕呆了一下,她没想到元凭之连这事都跟颜铮说了。不过,卫临远当日在雎屏山帮助镇南军,原因之一,可不就是这一层关系? 她脚下不停,一面继续朝门外奔,一面解释道,“其实也没有认识很久。我进机枢院之前,在哀葛的讲武堂呆过小半年。元将军那时是夫子,卫临远是学生,我是……助教。”她那时其实并不是元凭之的助教。可是提起徐夫子,她心里便要难过。 颜铮本来只是一副半听不听的表情,这会儿却是一愣,“助教?” “就是随便帮帮忙。我原先的水平……你也知道。”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其实是元将军给我个糊口的机会,顺便让我跟着夫子学了点偃甲之学的皮毛。” “在那之前,”颜铮看起来颇有些意外,“你都没有接触过偃甲之学吗?” “……乱七八糟地学过一点。”旧事说起来便长了,余墨痕一时不太想提。 颜铮沉默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余墨痕心里一松,只道幸好他没继续问下去。不然颜公子知道自己的同僚从前是个扫厕所的杂役,恐怕不会愿意跟她同乘一架……余墨痕走到街上,抬眼一看,点了点头,哦,一架蒸汽铜车。 按照机枢院那些常常被人忽视的规矩,她官职未复,即便是颜铮亲自来接,也不可能调用太好的车船。如今能有一辆蒸汽铜车,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然而她仔细一看,竟发现车上居然还有颜家的徽记。 余墨痕当即明白过来,这必定是颜铮自己掏的腰包。她挺不好意思地看了颜铮一眼,道,“多谢了。” 她一双眼睛一路从车厢前檐移到颜铮脸上,这轨迹早被颜铮看了个清楚,因此颜铮也明白她话中所指。他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就道,“我本来开了一架飞鸢来的……”他一句话似乎没有说完,却突然住了嘴。 余墨痕随口应道,“哦?那现在怎么换了?”她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太对,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以前好像听说过,你会开飞行偃甲。我却一直没机会亲眼看看。其实坐车回去也不错,我无所谓的。” 颜铮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他顿了一会儿,才道,“上一回坐泛日鸢的时候,你不是头晕来着?想想还是算了。” 余墨痕自己都忘了还有过这回事。她想了想,依稀记得自己前往雎屏山平匪的时候,的确尚有些晕高,可是现在绝对不会了。何况,打那之后,她也不是没有坐泛日鸢的机会,颜铮还亲自派人来邀请她来着。他从前怎么没管过她的头会不会晕? 她越发捉摸不透颜铮的想法。然而她也晓得,每个人都有些奇怪的时候,譬如琬琬,原先还当她是个奸细来着。颜铮今日态度诡异,很可能只是给傅大人那个牛鼻子暴脾气触了霉头。 余墨痕找到了一个勉强说得通的解释,也便不再细究,只在上车前后退一步,到了颜铮身后去。 颜铮回头看她一眼,道,“你做什么?” “按照机枢院的无聊规矩,预备役要礼让在役偃师。”余墨痕笑了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第一三八章】押送 机枢院毕竟是偃甲之学最高学府,从机枢卿到预备役,拿的都是朝廷的俸禄,诸多规矩,自然并不比别处少些。 只是机枢院中大多是权贵之后,最底层的预备役中,也不乏高官之子。比如颜铮就是其中之一。就算他本人不是这般出色,仗着颜家的面子,机枢院的偃师也要对他三分恭敬。 辈分、权势、职务,种种排序方式混在一处,机枢院自己的规矩反倒要先礼让了。这些规矩早些年可能还有用,如今却恐怕没多少人在乎了。 甚至就连凌竟丞这位机枢卿,也不一定能记得住。每到需要考核预备役、提拔掩饰这类不得不走一些形式的时刻,他都得把那厚厚一本规矩调出来,临时查一查该当如何。凌艾私下里拿这事取笑过她父亲好几次了。 余墨痕自然也没那个心思去记一套已然失了势的规矩。但她先前还在机枢院的时候,一直关注着预备役的最终考核,所以也大概知道,顺利通过卒业式、成为在役偃师的人,会得到一身昭示身份的轻甲。颜铮今日所着,正是那一身意义大于实用的甲胄。 余墨痕这会儿才想起来,卒业式的时间早就过了。 她从前心心念念想拿个不错的名次,然而后来已经有了太多的事情来验证她的实力,卒业式本身便不那么重要了,再加上她的人生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坎坷,种种忧虑之下,这件事就被忽略过去了。 “你是头名吧。”余墨痕笑了笑。 这个结果是不需要猜的。她最初进入机枢院的时候,占据榜首的永远是颜铮和凌艾,她那时觉得这两个人应该不相上下,后来却看出了些端倪。凌艾纵然有诸多本事,她和颜铮的才能却并不在同一个方向。机枢院的考核大多偏向于军武,在这方面,凌艾缺的不是身手,而是一颗慷慨对敌的心。 “……你倒是心细。”颜铮恐怕也才想到这回事。他并没有否认头名一事,脸上却一点喜色也无。他看着余墨痕摇了摇头,眼里竟多了一层惋惜之色,“倘若没有长公主那回事,这一届的头名,本该是你的。”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担心拿不到呢。”余墨痕随口打了个哈哈,“幸好没参加。” 她是真的已经不太在乎这个了。两年时间,她取得的进步连自己都有些惊讶。纵然她长期在外奔波,后来也屡屡错过预备役的各种考核,但自身的实力如何,她心里也还有数。一个人到了真正自信的时候,从前苦求的种种印证,便都不再重要了。 她脸上那种放松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颜铮忽然道,“你从前不是与凌夫人打赌,说要拿卒业式的成绩,与她做个见证?” 余墨痕:“……”她倒是把这事忘了。她努力在自己脑中搜刮了一番,依稀觉得自己也不算完全违背了当日的约定。以她如今的本事,机枢院的男儿汉,或许当真没有几个能胜过她。 况且,输赢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心中所求,并非是女子或男子任何一方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她真正想要证明的是,身为女子,身为寒门,一样可以成为有本事的人。 她笑了笑,就道,“凌夫人如何了?” “没有音讯。不过我出发之前见到凌艾,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她母亲应该也没什么大碍。”颜铮不甚上心地交代了几句,就道,“反正,帝都那边的事情,还是等回去了再说吧。” 他脸上郁色未消,又显出些许倦意。余墨痕很少见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随他去了。 蒸汽铜车虽然不及飞行偃甲快,从临海到帝都,也不过四五日车程。然而这几日中,颜铮始终顶着一张闷闷不乐的脸,他几乎没有离开过余墨痕身边,可是除了督促余墨痕服药,便没怎么理过她;他那一身轻甲,也未曾换下来过。 余墨痕如何迟钝,也觉得有些不对了。她印象里,颜铮只要离开战场,就是一副标准的叫平民憎恶的世家公子形貌,脸上有摆不下的傲然,身上有换不完的衣装,眼前这般脸上写满了低落的颜铮,余墨痕在战场上也不曾见到过。 只是她并不擅长于关心别人的私事。颜铮沉默,余墨痕便也不多话;车中的两位尚且如此,后边几个跟颜铮一道来的军士,便更不会多话了。一行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向着帝都的方向开过去。余墨痕不由一阵腹诽,只道送葬的队伍都比他们热闹些。 好容易挨到了帝都,离机枢院已经不远,颜铮却突然把车停下了。 余墨痕重伤初愈,身体乏力得很,这几日又没什么事做,难得清闲,几乎睡了一路。这一会儿,她原本靠着车壁,就着轻微摇晃的车厢睡得昏昏沉沉。然而铜车的速度一变,她便立刻清醒了过来,抬眼望窗外一看,留意到位置不对,便向颜铮问道,“怎么了?” “回机枢院的路,就不能坐铜车了。”颜铮不看她,话音也冷冷的,“你做个准备。” “啊?”余墨痕的警醒更多是身体的反应。她的脑子其实还没醒透,反应便慢了一拍。她并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当是乘坐颜家的车回机枢院有些不妥,便道,“那也没关系,我下去便是,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颜铮又是一阵沉默,好半天才“嗯”了一声,接着便跳下车去整肃队伍。 余墨痕给这肃然的气氛惊了一下。周遭无人,她身侧又俱是身着甲胄的军士,唯独她自己是个平民打扮,看上去简直像是被军士们押送回帝都的细作。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步行往机枢院去。谁知,到了那扇造型特异的大门口,颜铮居然真的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副镣铐,不由分说便给余墨痕套上了。 余墨痕:“……” 颜铮手上动作利落得很,完事了也不看她,只将一双失了神采的眼睛看向别处,生硬地解释道,“你的嫌疑未除,我只好押送你回来。” 余墨痕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原以为江北军中的事情已经了了,原来竟然还没完;况且这一路上,颜铮的行为虽然奇怪,却从没让她往这方面想过——偌大的大齐帝国,何曾有过坐蒸汽铜车回来的疑犯? 她失声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说出一句话来,“那……多谢你派车来。” 颜铮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原本已要去开动门口那尊神兽的机关了,却又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对着余墨痕道,“我不信傅铖说的。” 他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余墨痕一眼看去,不由失笑。“这个……你信与不信,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一面说,一面腹诽,镣铐都给套上了,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不过颜铮千里押送硬要装成迎接,给她把面子保留到这个份上,也是仁至义尽了。 她这样想着,便抬头看了颜铮一眼,心中不由一奇。明明遭了不白之冤的是她,颜铮看上去反倒更难受些。她连忙给颜铮递了一个抚慰式的笑容,又道,“傅大人说什么了?”她心里也的确有点好奇。 “傅铖说,你与江山船上的叛贼有染,火烧军营,私自释放俘虏,此后又联合军中细作,拐走傅琬,试图以此交换原江北督查使宁直私通民间行商、收购千岁金的证据。”颜铮硬板板地说了一串,一双眼睛总算重新转向了余墨痕。 余墨痕却没留意他。她一路听下来,越听越是无奈。她想了想,便道,“傅大人高估我了。虽然我的确放了俘虏……”她瞥见颜铮瞬间皱起的眉头,连忙道,“因为当时军中突然着火,我若不带着他们逃出来,便要一起烧死在俘虏营里了。除此以外的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颜铮眉头一皱,就道,“可你那时为何会在俘虏营中?” “这事……说来就有点复杂了。”余墨痕想了想,就道,“元将军当日调我去嘉沅江给他帮忙,过后他又给调回来了。我一个人在嘉沅江上试船,刚巧碰上傅大人派兵狙击江山船,便给他们一道抓回去了。”她半真半假地把话圆了过去,心里只希望傅大人能跟她想到一处去。他做父亲的,想必不愿意把琬琬那点私事抖出来。 颜铮听着,满脸的晦气总算渐渐消散了。他点了点头,就道,“原来如此。我当时听傅铖一说,便觉得不对。以你的脑子,绝对做不出那般计划稠密的事情。” 余墨痕:“……” 她原想反驳,又觉得颜铮说的的确有些道理。她做事时常逞着一腔孤勇,走一步算一步,却很少有自己的计划。从前有元凭之替她领路,将来元凭之隐退了,她又当如何? 她心中暗暗记下了这回事,告诫自己今后要多加注意。 “而且照傅铖之前的说法,他请你送傅琬去卫家,你却跟细作里应外合,劫走了傅琬。”颜铮摇了摇头,“此事根本说不通。我不就是在卫家找到你的吗?只是傅铖先前便说过,他不会叫细作得逞;你若有心摆脱嫌疑,便应当会照他原来的意思,把傅琬送到临海去。”他说着,那张一向恃才傲物的脸上,居然难得地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虽然不信他胡扯,但职责所在,还是得把你带回来。” 余墨痕点了点头,“想必你去找傅大人的时候,傅小姐刚被劫走,他心中一急,便怀疑到了我身上。”她说着便松了口气,“那便没什么了。傅小姐已经给他写了信,她应当会将其中曲折说明,我的疑罪也就不存在了。” 颜铮的脸色总算开朗了些。他忽然走过来,把那副镣铐解了。 余墨痕:“……你干什么?” “傅铖给你安上的诸多罪名,如今都有了解释。”颜铮随手把那镣铐丢给身后的军士,道,“你跟凌大人说清楚,他也绝不会认为你有罪。反正早晚都要还你个清白的,不如早点把这些劳什子撤了。” 他说着便逃也似地从余墨痕身边跨过去,径直奔向了那只需要吃下钥匙牌才肯放行的神兽。 【第一三九章】平反 余墨痕简直哭笑不得。颜铮若是早些问她,他们俩也不至于别扭了一路。 不过,她也大概明白颜铮在想些什么。颜铮饶是英才天纵,也有很多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这两年来,余墨痕越来越觉得,颜铮面上孤傲不羁,实际上也是个相当重感情的人。对于颜铮来说,同期进入机枢院的朋友,到头来居然是个奸细,此事必定让他很为难。可颜铮毕竟还是亲自去找她了。 她心里越发感激,颜铮却似乎毫不在意。他几下开了大门,便带着余墨痕进去了。 余墨痕心里很清楚,虽然颜铮信她,对于机枢院的其他偃师来说,她身上的嫌疑却尚未解除。因此,尽管颜铮没有提,她仍是快步跟上,以便让自己看起来仍然是个被押送回来的嫌犯。 反正这层怀疑最后总是会被破除的,多承担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颜铮走得很快,直奔凌竟丞的屋子,想必是打算尽快还余墨痕一个清白。然而他还未抵达目的地,便碰上了不知打哪儿飘出来的元凭之。 “这便回来了,倒是挺快。辛苦你跑一趟。”元凭之冲着他们笑了笑,这句话该是给颜铮的,“好久不见。”这句才是给余墨痕的。 “没什么辛苦。”颜铮略一颔首,就道,“凌大人可在院内?” 元凭之摇了摇头,苦笑道,“他大忙人一个,今早又去找户部尚书的麻烦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那好,”颜铮露出了一点失望的表情,反应却依然很快,“凌大人既然不在,也就不能给墨痕定罪。咱们可得继续认她为同僚,绝不能把她当个嫌犯对待。等凌大人回来了,我再带着墨痕去找他解释。” 元凭之闻言,便是一笑,“这件事情倒已经不用担心了。我虽然没办法到嘉沅江去,却一直在跟江北军中的熟人通信。” “原来如此。”颜铮点点头,“我先前还觉得奇怪,你这样一个人,总不至于把墨痕扔在嘉沅江不管。” 余墨痕不由失笑。她和元凭之相识以来,两人真正相处的机会其实不多。不过细细想来,的确正如颜铮所说,元凭之不管身在何处,都会为她安排好后路,并不曾把她弃之不顾。 她原先觉得元凭之对谁都是这样,渐渐地却发现并非如此。他所关心的,统共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凌艾一家于他有恩,颜铮是他从小带大的学生。元凭之对她余墨痕,和对这些人,竟是一样的。 大约是元凭之请她上江山船之后的事——如今的余墨痕很清楚,她不是柴静流,也不希望自己是柴静流。元凭之带给她的是一个机会,一个榜样;她的种种倾慕,都是因为,她也想成为这样一个人,上得战场、造得偃甲,愿意承担济世的责任、也不曾失去自己的本心。 元凭之大约是发现她出神,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余墨痕连忙把纷飞的思绪统统收回,道,“江北军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么?” 元凭之点点头,“傅家那位小姐,新近已经跟傅铖说清楚了绑架一事。至于傅铖那老顽固先前安给小余的罪名,”他有点抱歉地看了余墨痕一眼,接道,“这事还得怪我,之前走得匆忙,没想到会把小余推入险境。不过此事我也已经跟凌大人解释过,并且托他给傅铖写了信。过程虽然曲折了些,小余的清白名声,总算已经还回来了。” 余墨痕心下一松。她虽然原本就认定自己无罪,但此事既然已经解决,她便省却了许多麻烦。她向着元凭之点了点头,诚恳地道,“谢谢元将军。” “谢什么,原本也是我不好。”元凭之摆了摆手,“倒是颜铮,才正式升了偃师,授甲礼还没结束,一听说你身陷险境,便直接开着飞鸢去嘉沅江了。你看看,这会儿还没把那身轻甲脱下来。”他说着便露出一个有点戏谑的表情,“你不是总嫌弃这一身甲没多大用吗?” 余墨痕心念一动。从前在机枢院的时候,颜铮除了训练会认真对待,别的事似乎都不太在乎。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于她的事情,颜铮似乎格外尽心尽力。她这样想着,一张脸不由飞出两片红,看看元凭之,又看看颜铮——她还没有彻底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颜铮对她未免太上心了些。 颜铮脸上闪过一点不自然的神色,顿了一下,才道,“凑巧罢了。此行毕竟是代表机枢院去的,在傅铖那老顽固面前,总要有个偃师的样子。你不是也总教我,说官场上有些礼数还是该尽到的吗?” 余墨痕这才松了口气,心道颜铮这些奇奇怪怪的举动,原来是有理由的。她果然是太久没干正事,脑子里尽往偏处想。她心念转到此处,只道是自己平白构陷了颜铮一场,颇有些过意不去。 趁着元凭之还没走,余墨痕又赶紧问道,“也不知机枢院如今形势如何?我……我还有机会吗?” 她问的自然不是考核的机会。不管是做预备役,还是做真正的偃师,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她只是不想再做个无所事事的人了。 元凭之看着她,笑了笑,就道,“你运气不错,回来的正是时候。就在前些日子,长公主平反了。”他一向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果然明白余墨痕的意思,“凌大人打算复你的职。过去能够使用的种种资源,你未完成的那些设计,都会一一还到你手上。” 余墨痕闻言,难得地兴奋了起来,“那就太好了!” 颜铮颇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插嘴道,“以你的本事,许多东西本就是应得的。长公主的冤案,原本与你一点干系都没有,你却平白遭受牵连,我真是替你不平。” 余墨痕却只是一笑,“咱们为朝廷做事,时势带来的影响,自然躲不过。” 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确因为局势的变化受了些苦楚,可是若非从前朝廷为了布局,把军武教育一路推行到哀葛,她又哪里会有结识元凭之、学习偃甲之学的机会?她不是齐人,遭受了种种不公正的待遇;然而与此同时,她也曾经受益于大齐帝国的种种政令,这是不可否认的。 元凭之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笑容,又道,“时局变化如风云难测,可是有些事情,也得看个人自己的努力。凌大人能做出这个决定,其实还是你自己挣来的。” 余墨痕没明白过来,有点疑惑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元凭之就道,“你从前在镇南军中,研制了一批偃甲武器;后来咱们滞留在嘉沅江一带的时候,你也作出了不少新的设计。你可还有印象?” 江山船上的事,余墨痕自然记得清楚;至于在镇南军中的种种,似乎已经有点久远了。余墨痕自己只对她那把二十四连发千机弩颇为自得,其它的作品倒是没什么印象。她还在一脑袋潦草的记忆里翻检,颜铮倒是先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个。” 余墨痕只好又将一张疑惑的脸转向颜铮,“哪个?” “你当时不愿意坐泛日鸢,非要跟大军一起千里跋涉,还一天到晚坐在军械库里折腾偃甲。”颜铮说起这事来,居然有点忍俊不禁的意思,“不记得了?” “是有过这回事。”余墨痕仍是一脸迷茫,“但那些只是小打小闹的改进,我过后又在折腾其他的事情,也就没管了……”她那时也曾经有心把这些小玩意儿发扬光大,可是之后不久,她便失手杀了徐夫子,关了许久的禁闭,整个人险些废了,实在拿不出更多的心力去完成这件事。过后她又一直在外奔波,如今再看从前的作品,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怎么,”她挺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居然叫凌大人知道了?” “这事情,你还得谢谢颜铮,”元凭之眼底泛着三分笑意。他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几次三番把话头往颜铮身上扯了,似乎唯恐余墨痕不知颜铮的好意,“你被削职之后,他一直想办法替你请功。” 颜铮目光瞥向一边,只道,“我只是替那些武器可惜,与其搁在仓库里不见天日,还不如拿出来发挥点作用。朝廷纵然不愿意用女官,总不能因为设计者是个女人,就将用得上的武器丢回仓库里吃灰。” 元凭之笑了笑,“我知道,你潇洒惯了,不打算让小余承你一份情。我可听凌大人说了,你花了不少工夫,硬是把这批武器推广到了战场上去;所以我也搭了个顺风车,把小余在嘉沅江的时候新想出来的一些东西也实现出来,一道交给了凌大人。朝廷如今剑指西南,与当地流民多有冲突,那些武器,给西南大军帮了不少忙。”他看向余墨痕,又道,“从前长公主没有翻案,没办法把你从嘉沅江调回来,这些功勋却让凌大人记住了;如今形势转变,你从前的种种功绩,便开始发挥作用了。” 余墨痕这才晓得,她压着一颗怀才不遇的心、跟着元凭之在嘉沅江偏安的时候,遥远的帝都之中,竟然仍有人替她说话。她看向颜铮的眼神,不由充满了感激,“多谢你了。” 颜铮却只是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并不是很想接受她的谢意,“应该的。说到底,你那些作品拿去战场上,能提高不少效率,将来我再上沙场,也能省点心了。”他说着便转过身,“既然你的案子已经了了,我也不必再操心了。回来之后的诸多交接事宜,你问凭之吧。我先走了。” 【第一四零章】开路 余墨痕目送颜铮远去,耳边忽然传来元凭之的一声轻笑,“这孩子。” “啊?”余墨痕转过脸来看他,“我还当你们俩是平辈呢。” 元凭之失笑,“颜铮什么时候把别人当过长辈?不过我也只是虚长了你们几岁。再过几年,你跟颜铮,必定大有作为。” 余墨痕沉吟一会儿,就道,“其实,我还有个疑问。” 元凭之看她一眼,“但说无妨。” “凌大人愿意复我的职,我很感激。可是我总觉得,即便是平反,也不至于如此之快。”余墨痕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词句,“他当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吗?” 元凭之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才道,“你一向都这般聪明。” “都是人之常情。”余墨痕无所谓地笑了笑,“我猜,是时候派我到南荒去了吧?” 元凭之点了点头,就道,“不错,第一批偃甲就要准备好了,改进过的‘蜃龙’备了五台,之后几批也会相继到位;此外你在嘉沅江上所设计的一具轻甲,也已经投产了。进展顺利的话,这一次或许就能用上。” 余墨痕脸上一红,“可是你离开的时候,那副轻甲还只是个草稿……” 元凭之笑着摆摆手,“细节都有,只是需要整合起来罢了。不是什么大事,我那时候也不便与你通信,便自作主张地代劳了。”他做这些事情,明明是有意帮助余墨痕,说话之间却仍然是一副谦和态度,“而且这事的进展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如今这种轻甲已经有了名字,叫做烽烟,是陆夫子想的。”他看了余墨痕一眼,又道,“等你的下一件作品问世,必定是由你自己来命名。” “烽烟?”余墨痕低声念了一遍,不由一笑,心道陆谌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随手想个名字不仅颇有意趣,也很是合衬。 余墨痕所设计的那具轻甲,连接之处和搭载武器的附件都做了特别的设计,因此极为灵便。倘若使用它的人有余墨痕这个水平的身手,便完全不会受到偃甲的限制。但与此同时,余墨痕也刻意保留了偃甲本身强大的防护能力。如果放在六七年前,这样的设计一定会被认为是自相矛盾、天方夜谭,但近些年来,不断有新型的材料面世,从前无法做到的事情,如今也有了付诸实践的可能性。 只是她先前并没有打算真正将这具偃甲做出来,设计草稿的时候,在结构、用料方面都有些大手大脚,重点全放在性能上,并未考虑造价。没想到凌竟丞居然就这样投产了。有一个瞬间,余墨痕几乎以为,大齐帝国这些年在千岁金方面的窘境已然得到解决了。但倘若当真如此,机枢院也不必千辛万苦地往南边勘探了。 余墨痕想来想去,到底没忍住,低声评论了一句,“凌大人这次可真是大手笔。” 元凭之就道,“毕竟涉及到千岁金,朝中对此事颇为重视,马虎不得。”他说着,又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一次,朝中对机枢院予取予求,连户部都难得松了口。可是如此待遇,也正说明了此事必须尽快完成,并且绝不容许失败。第一批派去的人,年底之前便可以入海了。” “这么快。”余墨痕不自觉地捏了捏手指。两年时间,倏忽而过。她每每与过去比对,能清楚地察觉到时间已经将她推出了多远;却未曾留意,就在她在外奔波的时候,还有许多事情,明明在她印象里还只是个概念,也正在逐渐成为现实。 “建立机枢院的初衷,就是要为大齐帝国分忧。事关国是,处理起来,自然不会慢。”元凭之平日总带着三分懒倦,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却传递着一种颇具说服力的正气。余墨痕听着他说话,也不由跟着正了正身形。 对于机枢院而言,此事也算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元凭之的笑容里却掺进了些许的无奈,“只是那地方终究是太远了。帝都虽然不乏能人,但真正愿意去往千里之外无人之境的,实在没有几个。如今最缺的,还是愿意到西南那片深海一探的人。” 余墨痕颇为严肃地道,“无论如何,我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去,便不会再反悔的。” 元凭之见状,却是一笑,“倒也不必紧张。别人不肯去,大多是担心辛苦跑去却无功而返;就那地方本身而言,或许不至于多么危险。毕竟是蛮荒之地,不会有什么成规模的军队阻挠我们,凭你的本事,应该足够应对了。何况,到时候,我和颜铮都会跟你一起去的。” “你也会去?”余墨痕眼睛一亮,“我还以为……” 她忽然语塞。元凭之纵然有心归隐,但他为大齐帝国效忠这么多年,家仇都可以放下;如此重要的事情,又怎么会不管不顾呢? 元凭之看了她一眼,似是明白了她没出口的话,“这件事情上,我原本的打算,不过是设计一批合用的偃甲,规划一条可走的路线。可是越到后来,卷入越深。路线既然是我定的,之后的改动,最好当然还是我来,至于偃甲……恐怕也没人比我更熟悉‘蜃龙’了。” 他刻意不提自己的父亲,余墨痕心下却已然升起一股愧疚。元凭之看她一眼,只将话题轻轻揭过去,“总之,如今仍有许多方面需要我的支持,我自己投入已久,其实也很关心将来的进展。若是现在放下此事不管,我岂非太不负责任了?”他说着,便露出了一个带点苦涩的笑容,“只好辛苦静流多等两年了。” 余墨痕理解地点了点头。她又顺口道,“我倒忘了问这事。静流姐姐还好吗?”她想,元凭之既然与江北军中仍有通信,或许也未曾与柴静流中断联系。 果不其然,元凭之闻言便点了点头,展颜道,“说起此事,还没来得及谢你。当日静流有难,我却远在帝都,想尽办法也不知该如何保下她。多亏有你,她才得平安。” “没事就好。”余墨痕露出了一个带点傻气的笑容。 她问起柴静流之前,其实犹豫了一下。当日在嘉沅江上,她一心保下柴静流,却不得不炸了柴静流那条祖辈相传的江山船。余墨痕纵然尽了一番心力,想起此事,却仍然有些心虚,也不知道她那般做法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那艘船的形象还在她脑子里搅得她不得安宁,元凭之居然也跟着补了一刀,“只是如今嘉沅江一带形势不甚好,江山九姓恐怕都相当难过。静流如今几乎全凭一人之力重建家业,也辛苦得很。” 余墨痕听得越发心虚。柴静流的家业要从头建起,此事说起来,显然有她炸了江山船的责任。 然而元凭之看上去似乎并未在意此事,他说话的时候,居然也没什么心疼的意思,反倒更多是信任,“不过也不必担心。静流跟你一样,都是相当坚韧的女孩子。这些日子,她信上只报平安,想来也不会有问题的。” “只报平安?”余墨痕心中一动。 “我听说过,有些女孩子别扭得很,需要什么,总不肯主动。静流却并非如此。”元凭之笑道,“她若有需要我的事情,自然也会写信来问我。但是她有她自己的人生。不需要我插手的时候,我也不必多事。” 余墨痕即便是个旁观者,听见这话,也有些感动了。然而感动之余,她也很为元凭之担忧。如今江山船风雨飘摇,元凭之又一时无法抽身而退。他们两人的将来,又会如何呢? “元将军,”余墨痕忍不住道,“你究竟怎么看待江山船呢?”她总觉得,傅大人处置江山船之前把元凭之调走,对于作为将军的元凭之而言,并不是坏事。 元凭之想了想,就道,“说句实话,静流毕竟是江山船中人,我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地评价他们。只能说,只要我还在军中任职,那么但凡江山船有一点造反的心思,我都不得不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他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我之前耽搁在嘉沅江,也是因为听说了江山九姓有人浑水摸鱼,才留在江山船上,调查静流是否也牵扯其中。”他说着,有点沉重地笑了一下,“幸好没有。” 余墨痕心下有些唏嘘。元凭之此举,既对帝国效忠,又对柴静流负责,已然是尽力求个两全;只是不知道柴静流作如何想。半晌,她才道,“既然跟静流姐姐没关系,那就很好。” “其实我很清楚,她船上用千岁金,已经违背了帝国的律令。可是我也明白,她若不如此,即便拼尽力气,也无法为一船人讨一条生路。因此便替她瞒下了。”元凭之提起这事,显然也有些为难,“倘若静流再往悖离大齐律令的方向走一步,我也实在不知道该当如何了。不过以如今的局势而论,你也看到了,江山九姓根本没有造反的实力。有人胆敢跳出来,立马就会殃及九个家族,一点甜头还未尝到,便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他们被帝国遗弃了太久,仅仅要求生,便已经很艰难了。” “其实,我心里也很为他们不平。”余墨痕见元凭之如此,索性便把一直以来的想法说了,“若非举步维艰,恐怕也不至于拼个鱼死网破。江山船上,其实不乏能人,在那般与世隔绝、资源稀缺的条件下,他们仍然能造出那般精巧、实用的偃甲,实在是令人叹服。他们有这样的才能,帝国却不肯任用,难道不是太可惜了吗?” 【第一四一章】隐患 余墨痕说得兴起,便颇有些期盼地看向了元凭之。 她满以为元凭之会跟她想到一处去,熟料元凭之却只是摇了摇头,“的确很可惜。可是对于朝廷而言,江山船的存在,始终是不得不防的隐患。江山船中人,也绝对不可能得到入仕的机会。” 余墨痕闻言一愣,却也知道的确是这个道理。元凭之即便和她有着同样的期望,但对于时局本身,元凭之显然有他自己的见解。 元凭之又道,“况且偃甲之学,终究是国之重器,平民都难得接近此道。机枢院建院之后,许多年没有出现过身份背景堪称‘一无是处’的偃师了。即便是预备役,你恐怕也是第一个。”他苦笑着看了看余墨痕,又道,“至于江山船中人,连使用千岁金都会遭到惩治,更何况是研习呢?”他一直从容淡定得如同神仙一般,今日却沾染了些许人间的愁绪,说着便叹了口气,“我执意隐退,也不过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跟静流走到一处去。” 余墨痕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道,“元将军,我听过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情。”她说这话的时候,不肯跟人对上视线的毛病又冒了头,“大齐帝国对你一家人凉薄至此……你为何始终这般忠心耿耿呢?”她这话说得很是艰难。毕竟元凭之父亲的死亡,跟她脱不了干系。 元凭之的表情却平静如常,“我失去生身父母,早年颠沛流离,是因为战乱;因此我所求所愿,不过现世安稳,人人和乐且闲。”他看了一眼余墨痕,又道,“你虽然不是齐人,我却知道你学过许多齐人的文化。我问你,天下恶乎定?” 余墨痕喃喃道,“定于一。”她按照讲经院的夫子要求,一遍遍抄写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到理解其意的年纪。 “不错。”元凭之道,“我父亲虽然遭到放逐,但他离开帝都的时候,也曾重新问过我这句话。”他说着,嘴角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我父亲毕竟也曾是个将军,遇见徐达之前,放在心里的只有一个四海归心长得安宁的愿景,但他最终选择了他和徐达的感情,或许因为远离帝都太久,早已将从前一遍遍教给我的东西忘了……我却总没办法把这个愿景抛开。” 余墨痕尽力不去触碰自己心里的死结,慢慢回想起来,从前元凭之与“老孟”相对的时候,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了。 “可是你们齐人也说,不嗜杀人者方能一之。”她忍不住接了一句,却不忍心再往下说了。 如果还有更好的办法,又有谁会选择上战场杀人? “的确,父亲和我,都选择了成为武将。”元凭之淡淡道,“夫兵甲者,国之凶器。邦国虽安,亟战则人殆。然而徐偃弃武,亦常致以丧邦。既然有些问题只能用战争来解决,我们身为偃师,应该做的便是尽快达成目的,结束战争。而与此同时,”元凭之轻轻叹了口气,“国之凶器,也绝不该流入可能怀有异心的人手中。你若真心希望他们获得正常人的生活,最该做的,便是不给他们任何催动造反之心的机会。” 余墨痕不说话了。 她不习惯反驳元凭之,可她心里仍觉得,自己或许能做点什么——她答应过柴静流,也答应过俘虏营中的那位阿满。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自己的诺言。她曾经用护送琬琬一事,换来了一批俘虏减罪的机会;那么将来她为国远赴西南蛮荒,倘若真能建立功勋,是否也有可能,能够为江山船中那些明珠蒙尘的偃甲技术求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她反正孤身一人,没有背负,倘若挣了些虚名,对她自己而言,并无什么用处;但如果能够为她所热爱的偃甲之学做些事情,她倒是乐意之至。 余墨痕忽然想到,元凭之当年没有放任她做个平庸的杂工,而是给了她那般难得的机会,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吧? 她心念转到此处,便道,“既然年底之前必须入海……那咱们什么时候到西南那蛮荒之地去?” 元凭之没想到她突然换了话题,愣了一下,就笑道,“怎么,你这么想去?” “总归是要去的。”余墨痕很是坦然。 “你倒是相当有胆色。”元凭之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却又道,“此事虽然已经定下,却也急不得——通往那蛮荒之地的路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祸患,凌大人希望咱们先解决掉。” “原来如此。”余墨痕倒也不甚意外,“那地方毕竟远离天子脚下,中间又隔着一群刚刚归化的异族人,去路崎岖些,也是难免的。”她说着便是一笑,“我原本还担心,此事进程如此之快,怕是难得考虑周全;你这样一说,我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既然要远征,去路当然要先清理干净。” “正是如此。你心里有准备就好。”元凭之笑了笑,道,“说起来,于你而言,这个小祸患倒也算不得陌生。” “难不成,又是西南一带流窜的山匪?”余墨痕有点懊恼地叹了口气,“我原以为,咱们上次平匪,就已经把雎屏山那一片的匪流连根拔起了。却没想到还有残余,惹得江山船也跟着遭了殃。” 元凭之却摇了摇头,“不是这回事。那一仗你打得很是漂亮,西南一带的山匪遭了重创,至少几年都不能兴风作浪了。傅大人这次花力气整治,其实是因为江北军内部出了问题,作祟的还是他自己的小舅子……”他说着便露出了一点无奈的表情,“傅大人原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这次估计更是气得不轻。我听说了,之前他叫你吃了好些苦头,你也……多担待吧。” 余墨痕只笑了笑,“我怎么会那般小气?傅大人毕竟是朝中重臣。照你和颜铮所说,他所作所为,也是尽职尽责。他对我有疑,也并不是没有理由。我没什么好怪他的。”她摆摆手,便将此事甩到了一边去;她又接道,“所以呢,这次究竟是何方妖魔鬼怪?” “你猜得不错。她们虽然是人,但也与妖魔鬼怪差不多了。”元凭之道,“玄女教。” “……”余墨痕立刻觉得有一阵无力感袭来,“居然又是她们。要说起来,当日正是凌大人把我摘出来的,如今他怎么又肯派我去了?”她虽然有心为机枢院尽力,但凌竟丞这般安排,她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不愉快的。 “唉,你可别怪凌大人,”元凭之笑道,“他其实也很为难的。” 余墨痕脸一红,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这话的声势,实在弱得很;她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元凭之温和地看着她,继续解释道,“先前长公主遭受不白之冤,朝中女子一概遭受牵连,有许多至今无法回到原本的官位上去。凌大人先一步动手,其实也是有保护你的意思。你毕竟那般出色,正是朝中下力气打压的对象;他若不借着玄女教的事情自行削你的职,倘若朝廷还有什么动作,他到时再想保你,怕是也难了。” “是。”余墨痕低着头,道,“凌艾也说过的,凌大人此举,的确是有回护之意。” 元凭之又是一笑,就道,“其实也不乏一点私心。” 余墨痕心中一动,道,“凌艾如何了?” “你都要复职了,凌大人当然不会忘了他自己的女儿。她已经重新回到兰台秘书的位子上去了。”元凭之道,“这些日子,她也实在有的忙了。通往西南的路途上所有的状况,都要由衍芬堂编入卷宗。等到咱们出发,她或许才会清闲些。” 余墨痕听说旧友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元凭之又道,“我想说的,倒不是凌艾的事。凌大人身为机枢卿,自己的夫人却卷在里头,实在插手也不是,回避也不是。然而玄女教一事,必须由机枢院提供支持;恰巧你能力出众,当日又正面打击过凌夫人,更巧的是曾经被凌大人削了职,在此事上最清白不过,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余墨痕听着元凭之分析其中利害,便觉得有些头大,“幸好我是个小小的预备役,不需要考虑恁多事情。”她皱一皱眉,又道,“玄女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凌夫人纵然不是那玄女娘娘本人,但也必定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她既然已经伏法,这股势力便理应遭到了不小的打击,怎么又死灰复燃了?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机枢院出手?” 元凭之静静等着她问完这一串,才戏谑道,“你呀,问问题的时候,也替我这样的老人家着想一二吧。一口气问这么多,我有点记不住。” “对不住。”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却又认真道,“可是你并不老。” 元凭之年少便成名,如今未满三十,自然说不上老。他却摆一摆手,道,“年轻人已经出头了。譬如你和颜铮,如今锋芒尽显,帝国的未来,再过几年,便可放心交由你们来守护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真的平添了一点老气横秋的意味。余墨痕不由一笑,就道,“将军你将来倘若不隐退,必定还可一直教导我。” 元凭之却难得地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道,“我说真的。偌大的机枢院之中,包括我在内,虚长你几岁的人大有人在。我们或许经验比你丰富些,却不一定有这般的勇气和锐意。从前送你上战场,的确是为了带一带你,让你历练一番,学些东西。如今,却是真正要你来做个主力了。” 余墨痕静静听着,不置可否。若是一年以前,她必定以为元凭之是在说笑。可是她在江山船上和元凭之一番探讨,已经发现自己有了相当大的进步;之后壮士断腕地炸了柴静流的船,又带着琬琬千里逃亡,她也是头一回确信,自己当真有些独当一面的本事。 可是她仍然相当清楚,自己与元凭之之间,仍然有着巨大的差距;她希望自己能够独立,能够俯仰皆不由人,能够获取平等和自由,可是另一方面,她内心深处,似乎也希望元凭之能一直这样,如同一个不甚远的未来,引领着她走下去。 她走神的工夫,元凭之大约已经想好了余墨痕先前所提的问题。他解释道,“领导玄女教兴风作浪的,并不只有凌夫人一人。玄女教的那群教众,从前只在西南各县修建玄女祠蛊惑人心,如今却越发大胆,在我们去往那片深海的必经之路上,建立了教坛。其中种种诡异,比起当日你我在承霖县所见,还要麻烦得多。根据朝中的决议,这次不仅要派出重甲队伍,或许还需要调用机枢院的几样重型武器。譬如从前施老设计的玄天炽日,便很可能会重新派上用场。” “玄天炽日?”余墨痕心中一动。她先前在江山船上费劲折腾的,可不就是玄天炽日?然而先前的图稿已经尽数丢失,余墨痕此时也不好跟元凭之提起此事,只好暂且按下。她想了一想,又问道,“玄天炽日可是超重型偃甲,我初来机枢院的时候就听说过,这种重甲因为耗资甚巨,已经搁置了很多年。区区对付一个玄女教,需要动用这样的武器?” 元凭之颇为严肃地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为之设计新的偃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等你看了最新的卷宗,便会知道,我们和玄女教之间,将会是一场硬仗。” 【第一四二章】忐忑 然而凌竟丞毕竟还没有回来,原本属于余墨痕的权限,一时还不能交还回她手中,就连那些该查阅的卷宗,她也没有办法取来翻看。好在,以元凭之的权限,暂时还可以批准她使用几天小摘星台;余墨痕便将千机弩一挽,闷头训练去了。 跟她同一批的预备役刚刚经过了卒业式,好不容易得了个放松的空档,没有谁会专程来小摘星台跟自己过不去;新一批的预备役则还嫩得很,需要用到小摘星台的机会并不多。 此时小摘星台几乎无人,便成了余墨痕的天下。她从前觉得自己技不如人,私训的时候,总是有意避开旁人;如今她心里没了这层顾虑,也就不在乎周遭有没有同僚,只是放开了手脚,将放下许久的种种训练一一捡回来。 余墨痕许久没有这般正经练习过了,种种技能却并未丢。此事使她心中欣喜,她兴致一来,手上的准头也越发好了。 过了许久,她总算觉得有些累了,这才停下来歇息。谁知她方一坐下,便有一样东西突然砸到她怀里。 余墨痕吓了一跳,眼中还未看明白,手已经挡了出去;身后却又突然蹿出一个人来。余墨痕猝不及防,连忙出手拼了几招,这才看清楚,来人原来是颜铮。那突然“袭击”她的东西,也不过是一只水囊罢了。 只是她先前那一挡力道不轻,倘若直接劈上去,怕是要溅自个儿一身水。 “不过是给你拿点水过来,”颜铮似乎是怕伤着她,并未放开手脚;只是他连出几招,居然没能架住余墨痕,显然有点火了,“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余墨痕一脸歉意,连忙摆摆手,道,“真是对不住。我……我心防有点重。”不论是谁,像她这样前脚被大齐帝国的正规军追到不得不撞船的地步,后脚又莫名其妙被一群杀手撵了一路,好不容易回了机枢院,又被一路护送自己的同僚迎面给了一副镣铐,垒起来的心防恐怕都很难放下来了。 “倒也不是坏事。”颜铮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道,“况且我若是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恐怕也是一样。只是机枢院中并非什么危险的地方,这许多年来,也就只有过凭之的父亲闯回来过。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余墨痕只是一笑,不置可否。人的性格不是一朝一夕之间便会养成的。 颜铮与她,毕竟经历了完全不同的两样童年。纵然人人都有些自己的苦处,但颜铮毕竟未曾在黑暗中独自生活许多年,平日里或许并不会像她这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放不下一身的警醒;就连从前在承霖县附近的小小村镇,元凭之在侧的时候,她也不曾放心昏睡过去。 她自知此事无解,便也没再放在心上。她看向颜铮,就道,“你怎么有空过来?我听说新升上去的一批偃师大多忙得很,这个时候,好像没有谁会到小摘星台来。” “呵,”颜铮眉角一扬,颇有些不屑的意思,“常人忙不过来,我怎么会?” 余墨痕也只好点点头。别人若是说这话,未免有些自夸的嫌疑;颜铮说出来,倒像是陈述事实一般坦然。能够始终这般自傲的人,大多也是有些真本事的。 “可是你来做什么呢?”余墨痕没话找话,“你以前好像也不怎么来训练的。”这也是真事。颜铮英才天纵,许多事情一学就会,并不需要像她一样,拼上时间和力气才能胜过旁人。 “我来……”颜铮一句话露了个头,又强行咽了下去。他顿了一顿,才道,“方才去衍芬堂取东西,碰见凌艾,她说凌大人今日就该回来了。我便来知会你一声。” “谢了。”余墨痕点点头,“不过其实不用的,凌大人是个很有条理的人。他回来之后,定会召见我的,总不至于把我的事忘个干净。” 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她这话其实是在揶揄陆谌。 陆谌纵然是一位很好的师范,却因为事务繁杂,自己在条理方面又不甚努力,把自己的门生放在心上的时候还好,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忘了。比如余墨痕之前遭受禁闭、削职,陆谌都是尽心尽力地替她找法子、想出路;如今余墨痕平安归来,陆谌倒不怎么管她了。 笑过之后,两人便都沉默了。这气氛实在有点尴尬,颜铮轻咳一声,就道,“其实我……我就是来看看你。”他说这话的时候,滑向余墨痕的眼神,竟然平白多了几分温软的意思。 余墨痕给看得一悚,心头没来由地冒出一副画面,正是先前颜铮为了劝慰她,与她相拥的那一幕。 她心中一臊,连忙故意扯开话题,道,“那个什么,我请元将军批准过了,我是可以用小摘星台的。你不要担心。”先前她在机枢院寸步难行的时候,颜铮的确曾为她想办法打开各处通途,这件事上,她倒是一直感激不已,却没想到,这会儿还能拿来借题发挥,把话圆过去。 然而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颜铮已经无奈地扶住额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余墨痕就怕他有别的意思,连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那也没什么,我也是知会你一声。咳。”她很久没有这么惊慌过了,越发语无伦次,索性站起来,道,“我今日的训练也差不多了。我先走了。”说着便要跑。 “墨痕。”颜铮低声道,“咱们朋友一场,你别这样躲着我。” 余墨痕一阵尴尬,心道颜铮难不成是当她傻。 颜铮这个态度,可不像是把她当“朋友”的意思。 她摆出一张客气而疏离的盈盈笑脸,就道,“你误会了。你方才不是说,凌大人就要回来了吗?我刚刚做完训练,总得准备一下。他等会儿叫我,我总不能就这个样子,头发散乱、一身臭汗地去见他。我好不容易回到机枢院来,还想给凌大人留个好印象呢。” 她一面说,一面将眼神朝着门口的方向溜。颜铮无奈,只好摆了摆手,留给她一个落寞的背影,闷声道,“得了,你赶快去吧。” 颜铮的态度虽然诡异,带来的消息倒是相当准确,两个对时之后,凌竟丞果然来找余墨痕了。 机枢院与别处不同,各处的关卡都有偃机机关。初来的预备役有些地方不能自己去,因此所到之处时常言笑晏晏,那其实是作为前辈的偃师在带着小辈过关。而越是权限高的人,便拥有越多的自由,他们在各处行走,并不需要叫旁人察觉,凌竟丞就是如此。 凌竟丞平日里因为有无尽的公事要处理,身边时常围着几个协助他的偃师;但他本人却是个相当冷淡沉稳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即便站在人群里,周身也仿佛包裹着一层静谧的气氛,谁都打扰不着他。 他这回难得亲自来找余墨痕,一路上半点动静也没有。余墨痕对着桌角一盏汽灯发呆,眼角瞄见一个褒衣博带的人停在敞开的门口,整个人一激灵,连忙站起身,道,“凌大人好。” 凌竟丞点一点头,就道,“你为什么要替江北军那批俘虏求减罪?” 余墨痕一愣,接着便把一个刚露头的苦笑按了回去。 凌艾叫她艳羡的本事之一,就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不论是谁站在她对面,都觉得如沐春风;凌艾的父亲却完全不是这样,一开口就是开宗明义的架势,半点客套话没有。 也许到了凌竟丞这个位子上,他不需要好生招呼任何人,也没有时间能匀给客套话了。 “我被傅大人误关在俘虏营的时候,听他们说过些船用偃机的事情。”余墨痕尽量将故事讲得简洁了些。凌竟丞必定没心思关心她与江山船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 况且,傅大人为了查江山船上所用偃机的事情,弄出了那么大阵仗,凌竟丞作为机枢卿,必定知道此事,也没什么好瞒的。“这当然有违大齐帝国的律令,可是那些俘虏之中,有许多人都对偃甲之学有着独特的见解,尤其在提升效率这方面,他们因为生存环境使然,所做出的成果,甚至胜过机枢院的许多作品。我心想这些技术或许可以为机枢院所用,便……” 凌竟丞冷哼一声,就道,“你可真是异想天开。” 余墨痕挺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就道,“我也知道,请求为俘虏减罪一事,是我托大了。可是将来如果真要借鉴江山船上所采用的的技术,却一点甜头都不肯给,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且不说减罪的事,”凌竟丞冷冷地道,“你凭什么就觉得,机枢院一定要求教于民间的技术?” 余墨痕脸上原本还堆着一点对待上级时必要的笑容,这会儿却一点点敛了回去。她沉默了一下,就道,“这话我若说出来,还请凌大人不要治我忤逆之罪。” 【第一四三章】刺探 “你说。”凌竟丞并没有应承的意思。这位大人冷冷淡淡一句话,倒是跟余墨痕小时候做打手的凶狠邻居说“有屁快放”的时候,拥有同样的效果。 余墨痕只好字斟句酌地说下去,“偃甲之学是国之利器,可是它本身作为一门学问,并没有朝廷和民间两个分支。早年夏均、夏革两位机枢卿……” “夏均、夏革两位,纵然出身于平民之家,却不是罪臣之后。”凌竟丞没有让她说完,“你年纪小,说话不免天真了些。可是陆谌没有教过你吗?从军中开始采用偃甲的那一天起,偃甲之学便只能是官学,民间只能使用某些特定类型的偃机,私自研究都是忤逆,何况江北军中那些俘虏?” 余墨痕心下颇有些无奈。陆谌可真没教过她这些。陆谌作为师范,对门生的尊重,已经到了过分的地步;只有元凭之跟她提过这些事。可余墨痕自己毕竟不是齐人,理解起来,总是没办法把自己放到朝廷的立场上去。 “难不成,就因为那些技术出自江山船,机枢院便完全不能予以采用了吗?”余墨痕终究不肯死心,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学,以俭省为第一要旨,若是能够借鉴他们的技术,一具重甲就能省下不少千岁金;近些年来,千岁金的产量已经逐渐跟不上需求,正是需要这些技术的时候。” 凌竟丞的脸色却越发不好看,“朝廷拨下多少千岁金,也是你能议论的事情吗?” “不敢。”余墨痕知道自己说话间有所逾越,便飞快地把这一点揭了过去,“其实除此之外,对于机枢院来说,如今也正是需要发展水上偃机的时候。”凌竟丞倒没有公开跟她讨论过这件事,但余墨痕想到自己终究会被派去探路,这个场合下提起此事,倒也无妨——反正凌竟丞已经当她是异想天开了,“我知道‘蜃龙’已经完成,可是前路未明,仅凭‘蜃龙’,未必足够。” 这话似乎总算触及了凌竟丞的心事。他略一沉吟,叹道,“你小小年纪,考虑得倒多。” “师范教导过。”余墨痕不假思索,强行把陆谌拉来跟自己同一阵线,“既然成为了机枢院的一员,就要为国分忧。” “呵,陆谌教出来的好学生。”凌竟丞摇了摇头,终于道,“我今日来找你,其实就是想问一问,你和俘虏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有一件事,倒是刚好需要你去办。” 余墨痕点了点头,便作洗耳恭听状。元凭之先前已经知会过她,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要么是去西南无人之境那片深海探索的事情,要么是平定玄女教,机枢院会交给她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太多,只是件件都难办得很。 凌竟丞却道,“江北军中那批俘虏,毕竟涉及到偃甲之学,傅大人不便自行处理。他查明了军中私贩千岁金一事之后,便把这些俘虏送来了帝都。你既然对江山船的技术感兴趣,不妨代表机枢院,去跟他们讨教一二。” 余墨痕并未料及此事,听了这话,不由觉得有点好笑。傅大人多半已经把她之前所说的话转告给凌竟丞了,难怪凌竟丞这般偷偷摸摸地来找她。这位凌大人腆着一张冰冷严肃的脸,到头来,原来也并不打算就此放弃江山船的技术。她白白辛苦陈词了半天,其实人家早已决定了派她去做个探子。 她想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道,“可是俘虏本身呢?” 凌竟丞眉角一抬,“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大人既然派我去,便是肯定了江山船的技术。”余墨痕道,“可是我听大人之前的意思,心中实在疑惑的很。大人究竟有没有考虑过为他们减罪的事?” “你可真是冥顽不灵。”凌竟丞叹了口气。 余墨痕心中一急,正要开口,却听凌竟丞继续道,“将功折罪,先要有功。能否减罪,要看这些人能给机枢院带来什么。你若真心可怜他们,便多费些力气,尽量让他们多教你一些东西。” 余墨痕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就道,“我自然会尽力。可是我也希望,大人今日说过的话,能一直作数。” 凌竟丞越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就道,“你初来机枢院的时候,只是闷头做事,难得说一句话,乖顺的很。如今却这般锋芒毕露,难道之前都是在藏锋守拙?” “从前是我无知。”余墨痕一笑。她回想起自己从前那副唯唯诺诺犹犹豫豫的模样,也觉得有些看不下去;机枢院诸位偃师包容她至今,可真是难为他们了。 “我倒宁愿你还是从前那个听话的孩子。”凌竟丞摇了摇头,转身向门外走去,“俘虏一事,机枢院中人大多不知情。你跟我来,莫要走岔了路。” 余墨痕原以为凌竟丞只是来交待一声,没想到他竟然这般雷厉风行。但她这会儿左右没什么事情,便应了一声,连忙跟上。 没走出多远,凌竟丞便伸手在墙壁上一按。熟悉的齿轮、撬杆之声传来,一扇小门洞开。凌竟丞率先走进去,余墨痕紧随其后,一入其中,看见狭窄的通道边上两排幽幽的汽灯,便知道这又是那潜伏于机枢院之中的“鬼道”了。 这一段路,她并没有走过;不过再向前去,她便有了些许印象。这样时而熟悉时而陌生地绕了半天,她便意识到,这鬼道必定四通八达,此次行走的路线,与她之前去封龙潭的路偶有重叠之处,也不奇怪。 不多时,余墨痕脚下的窄道陡然下行,角度刁钻得很。路线两边除了滚烫的汽灯管道,便是光溜溜的石壁,很难找到借力之处。这路线若是换了常人,大约会直接滚下去,但余墨痕自己做过大量训练,凌竟丞又是武将出身,两人身形都是极稳。再走了一段,他们便抵达了一处较大些的空间。 凌竟丞停下脚步,道,“前方直走,会有一处廊道;向左俱是囚室。你见过的那批俘虏,就关押在其中。” 余墨痕心道也是,凌竟丞作为机枢卿,并不方便在此处露面;何况朝廷和江山船本就在对立面,只有她机缘巧合之下与这些俘虏有了一点交情,原本也该她一个人去的。 余墨痕点点头,就道,“我什么时候回去?” “给你三天,”凌竟丞环顾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道,“三天之后,会有人来此接你。” 得了,余墨痕心道,这跟又把她关进俘虏营,可有什么两样? 余墨痕收起那点腹诽,冲着凌竟丞点了点头,便孤身向前走去。 她来讨教偃甲之学,却什么也没有带;囚牢之中,想必也是一样,什么都不会有。她只有一张嘴,一条平日里不甚灵光的舌头,即将用以撬来江山船上最为宝贵的财富;她还有一个装过许多心事的脑子,这是她唯一的容器,用来储存那些多年来困在江水之中的知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留给她按下心头这些杂念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道路猛然一转。转角处有一位守卫,这人先前应该已经得知了她要来的消息,见她出现,便打开笨重的铁门放她进去。 外面传来落锁的声响,余墨痕站在边上,背靠这道门,可以清楚地看见前边廊道两旁数层锁住的铁栅。 对于偃师来说,越是复杂的偃机,反而拥有越多改装和拆除的可能;凌竟丞或许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并没有在这里使用多么复杂的机关,而是在这囚牢外侧,统统用一道笨重的铁闩锁住。这是世上最简单的锁扣,囚牢里的俘虏或许不乏懂得偃机的人,却根本没办法徒手打开。 余墨痕思考了一会儿。凌竟丞不只是没当回事还是刻意为之,只交待了此行的目标,并没有告诉她具体该如何做,也没有提前说过不准打开门闩。 可是与此同时,她也无从得知这些俘虏现在是什么状态。 先前在江北军中,这些人受制于军士,又被迫吃了使人乏力的药物,并未对她发难;机枢院中却好像没有过虐待俘虏的传统——余墨痕有点懊恼地捏了捏手指,她并不支持强行喂药那种非人的待遇,但这种一片茫然的状态叫她觉得很是难办。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机枢院还有地方关俘虏。 这些俘虏已然知道她是机枢院的人了。先前关在俘虏营的时候,他们还算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大火之中只能互相依靠;可是如今情境变迁,人家在囚牢里,她却是来探监的,明明白白站在两个阵营。这样一来,俘虏们会不会对她有敌意?她身手纵然不错,但这些江山船来的人整日里使劲浑身解数活下去、跟朝廷没完没了地周旋,恐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余墨痕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然而时间不等人,她不能再耽搁下去,只好捏了捏手指,走到开阔处,朗声问道,“阿满师傅可在此处么?” 【第一四四章】对谈 隔着铁栅,几个靠在墙边的俘虏回过神来看余墨痕;最边上一间囚室的角落里,一个面部残损的女人站了起来,正是阿满。和她关在一起的几个人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那叫做衡儿的哑孩子也在其中。阿满有点艰难地走到铁栅边,与余墨痕两厢对望。 “是你。”阿满的声音平静而疲惫。 “是。我这几日才回到机枢院,也是刚刚知道你们在此处。”余墨痕略去自己一路艰辛不提,只道,“傅大人答应过我,会尽量为你们减罪。他可守约了么?” 边上有人笑了一下,似乎有些嘲讽的意思。余墨痕顺着声音看过去,便看见一个脸熟的汉子。但她并不知道这人的姓名。 “这就要看那位傅大人如何看待我们原本的罪责了。”那汉子插嘴道,“你离开之后不久,傅大人便提审了几个人,这些人没再回来过;至于我们,那傅大人说他不便独自决断,就把我们送来了此处。”那汉子说着,便伸了伸伤痕累累的脚,这些俘虏一路辗转来到帝都,路上必定不会太好过。“可能在你们眼里,延迟审判也是减罪的一种吧。对我们来说,却是平添了许多苦头。” 余墨痕暗暗叹了口气。 傅琬遭劫,傅大人没有就着一腔怒火把这些有所牵连的人就地正法,而是转送给机枢院,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至于其它,即便是她这样被凌竟丞指责为“异想天开”的人,其实也是不敢奢求的。她提起此事,不过是想告诉这些人,她并不曾忘记自己当日的承诺。 她事情做得不算成功,也没有叫人家念着她恩德的意思;只是将从前那点关联约略一提,双方说起话来,总要轻松些。 “将功折罪,先要有功。”余墨痕才从凌竟丞那儿现学了一点话,便顺手拿来诳这批俘虏了,“我从前也说过,我想保下你们,一方面是因为弋小艄教过我、柴静流收留过我,一方面则是为了偃甲之学。如今我想用江山船上使用的技术,拿到机枢院去为你们邀功。我今日前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呵,朝廷的待客之道。”那汉子冷笑道,“我们江山船虽然苦些,对待能够传授偃甲之学的护船师可是尊敬得很。不像你们,把大伙儿关在这铁牢之中,只派个小姑娘来探监。” “何必如此。”阿满在边上站了许久,这会儿才开了腔,却是在帮余墨痕说话,“江山船与朝廷的关系敏感,咱们原本也是罪人的身份。姑娘,你一再为我们劳心劳力,我们感激不尽。你若是想问偃机的事,尽管问就是。” 阿满这人气质很有些独特。她大约是因为残损了半张脸的缘故,呈现出的神情,总比旁人要木然几分,仿佛什么也不在意。除了先前在大火之中略有些惊慌,阿满平日里似乎总是这样一副平淡自若的样子;她口中所说的感激,也没有什么特别感激的意味。但她作为能够教导出弋氏兄妹的人,应该是这批俘虏之中最通偃甲之学的人了。余墨痕得了她的准许,也算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进展。 然而那汉子仍旧不肯死心,他翻了翻眼睛,道,“阿满,这偃甲之学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随随便便教给这小姑娘,她杀鸡取卵、过河拆桥,回头将你弃之不顾,你又当如何?” 余墨痕看向他,就道,“我必定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之事。何况即便只有阿满教我,这份功,也会一并算给大伙儿。”她语气淡然,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沾染了些许元凭之的风度。从前人家质疑她,她心里总要难过,给人逼得极了,偶尔还会负气爆发一把。这种事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 “口说无凭。”那汉子讽刺她一句,却也不打算再跟她争执下去,只眯起眼睛,重新恢复了假寐的状态。 阿满却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这或许是我们找出一条生路的唯一机会。”她将目光转回余墨痕脸上,道,“说实话,我答应你,并不是因为你从前认得什么人、应承过什么事。我只希望,你所说的将功折罪当真能够实现。” 余墨痕其实也清楚,江山九姓虽然有些联系,各个家族却各自为政,她和柴静流的交情,对阿满来说恐怕算不上什么事;就连和弋小艄之间那些旧事,阿满都未必会在意。她点了点头,就道,“我必定尽力而为。”她环顾四周,又道,“你从前跟我说过,江山船上,懂得偃甲之学的人其实不多,是因为这门技术实在有些危险。想来,在江山九姓之中,要学习偃甲之学,也需要一些特别的条件吧。” “是这样。”阿满道,“外边的齐人对这门学问太过重视。不懂事的孩子学去了,便如同小儿执金于市,怀璧其罪,必遭其害,不如不学。” 余墨痕心道,或许在阿满眼中,弋氏兄妹也不过是一对不懂事的孩子;这两个人最终的结局,也正如阿满所言。 余墨痕念及此事,便点头示意了解,又补充道,“我有此一问,其实是担心你为着江山船上的规矩,不便当着大伙儿的面与我探讨。” “原来你还指望我们活着回到江山船上去。你这样说,我倒是放心了。”那先前已然陷入昏睡的汉子忽然抬了抬眼睛,插口道,“我们江山船上的确有些规矩,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单把阿满一个人放出去?” 余墨痕并没有那个胆子贸然把这伙儿人放出来,好在阿满立刻摆了摆手,“不必了。就这样说便是。说到底,我跟他们的关系,反而比跟你近些。” 余墨痕闻言便是苦笑,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她便点一点头,开口道,“那我便说了。从前弋氏兄妹的七重销金釜,在我眼中,已是龙心偃机的登峰造极之作。可是我只学了一点皮毛,究竟该如何将七重销金釜的思路活学活用,我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我一来就找你,也是希望能够就其中原理探讨一二……” 这一通话,是她来路上便想好了的;其实那七重销金釜的制作思路,她从前已经跟着弋小艄学透了。但作为江山船上偃机的代表作,七重销金釜与其它的偃机必定有着相当紧密的关联。余墨痕觉得,从这一点下手,或许能够更快地问出江山船上偃甲之学的精髓;问到深处,没准还能找到机会,向阿满讨教些能用在玄天炽日上的细节。 她问得诚心,阿满讲得也详细。两人就在这囚牢之中一问一答,来回探究;涉及数术、结构等复杂的问题,也如下盲棋一般,各自全凭脑力思考,对谈起来,却也毫无阻碍。 边上几个人见她俩谈得热闹,便也凑了过来,脸上颇有兴趣,显然也懂得一些偃甲之学,想要借此机会学习一二。衡儿坐在一旁,更是大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仿佛生怕错过了一点他不知道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贴着铁栅听她俩对谈的人当中,忽然有一位一拊掌,笑道,“原来是这个道理。我先前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因为不负责统管全船的偃机,一直没有机会向阿满师傅讨教。如今总算弄明白了。” 余墨痕的眼神转过去,向着靠在那儿旁听的一伙人扫了一眼,心下不由叹息。这些人倘若不是出身于江山船,即便是个平民,也能有机会进入大齐帝国遍地开花的讲武堂;其中定然能有些出色的人物,有机会以预备役的身份进入机枢院,而不是屈居在这囚牢之中,由她代为转述这些出色的技术。 阿满的表情则平静而肃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你且好好听着吧。今后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余墨痕听得这话,心情便有些复杂。 她先前就估计,在江山船中,研习偃甲之学恐怕并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却没想到,就连做护船师的人,也不是人人都能接触到最核心的知识的。 这可比大齐帝国的官学体系还要严苛得多——机枢院中虽然极少出现平民,但总归给过平民投考的机会;江山船上,却好像更多是师徒传承,旁人想要研习,恐怕难以得其门而入。 余墨痕看了一眼衡儿,心里便有些好奇,也不知江山船上的偃师是如何选择徒弟的。 毕竟,像衡儿这样的哑孩子,在大齐帝国,若非出身贵胄,恐怕很难有进入讲经院、讲武堂这类官学的机会,阿满却好像相当照顾这个小徒弟;而铁栅后边聚精会神旁听的另外几个人,看上去却俱是耳聪目明,并无缺损之处。他们既然能够领会如此深入的知识,想必资质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然而照阿满的意思,估计即便将来能够脱险,她也没有再指点这些人的打算。 念及这一点,余墨痕便留心放慢了自己的节奏,特意请阿满讲解得再细致些,以便这几个基础不如她的旁听者也能够消化。 阿满察觉了她的意思,却将眉头微微一皱,就道,“你总不可能一直耽在此处。这一次,你有多长时间,能在这儿跟我讨教?” 余墨痕一愣,心道阿满有此一问,或许是在担心能否早日离开囚牢。于是余墨痕如实答道,“三天。此后我便会回禀机枢卿,请他尽可能减免你们的罪责……” “那么便不能再慢了。”阿满打断她,“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要教给你。剩下的时间不多。” 【第一四五章】死罪 余墨痕心头一跳。 阿满这个态度,不免让她想起弋小艄来。 按照阿满先前所说,弋小艄本不应该将她所学的技术教给余墨痕的。然而在飞庐溯风的底舱里,弋小艄却那般主动地指点余墨痕。如今想来,恐怕是因为她早早在船上安装了炸药,已然预计到了自己的死亡。她辛勤教导余墨痕,大概也是不希望她毕生的才学跟着那艘巨船一同沉入江底。 可是阿满跟弋小艄的处境是不一样的。以阿满如此配合的行为,等待着她的,应该是一个得到赦免的未来。阿满为何也要如此着急? “阿满师傅,”余墨痕眉头皱起,就道,“你若是在担心着什么,不妨告知于我。我这一回过来,虽然只能留三天,但以后的日子还长,我还可以再向你求教。” 阿满却摇了摇头,肃然道,“今后你再想学,我也不会教你了。若说担心,我只担心三天的时间不够你学会这诸多的学问。总之我尽力而为,也请你集中精神,不必去管旁的事情,也不必在乎闲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也未看一眼那几个聚在一边旁听的人,这些人却似乎被她的话所震慑,神色都有些微妙的变化。余墨痕扫了他们一眼,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竟觉得他们稍稍往远离阿满的方向挪了一点。 余墨痕心下不由有些无奈。她总觉得阿满性子古怪得很。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少见,许多天资卓绝的人都叫人摸不清楚他们在想些什么;即便是元凭之那般实力超群又性格温和的人,心底恐怕也装着许多余墨痕没办法理解的想法。 再者,之后阿满若是不愿意教,余墨痕也不能逼迫于她。想到这里,余墨痕便点点头,道,“那好,我必定全力以赴。” 如她自己所承诺的,在接下来的三天中,余墨痕几乎不眠不休。只有外面的守卫每隔一段时间打开铁门上的一处小洞,递进来数块硬饼、几只水囊的时候,余墨痕作为唯一能够自由行动的人,不得不过去接。 她接到手中,也先给俘虏们传下去;好不容易传到她,她便随手掰一小块,约莫能保证自己活着。至于剩下的食物,她转手便尽数递给了旁人。 饥饿不能引开她的心神,她也不允许饱食带来的满足感让自己分心。正常情况下,一个人的脑子很难保持这么长时间的清醒,但当兴趣和渴望浓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却足以让人暂时抑制住疲乏。 而且,也并非余墨痕一个人如此投入。她几乎每个问题都一针见血,阿满的讲述也越发成体系。以这种对谈的方式,余墨痕先前那些关于玄天炽日的想法便显得过于细致了,并不适宜拿出来讨论。但她从阿满的种种论述之中,也触类旁通地领会了许多用处更为广泛的知识。 余墨痕并不是个特别固执的人,心念到处,行动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她索性放下关于玄天炽日的一点“私心”,更为专心地吸纳着来自阿满的教诲。 江山船中懂得偃甲之学的人不多,弋氏兄妹又先后离去,阿满身边可能只剩一个衡儿。她徒有一身本事,却长期无法与人论道,想来也忍受了诸多寂寞。 余墨痕自己也是类似的心情。她进入机枢院的时候,差了别人一大截儿,一直闷头努力,不太跟人说话;之后她又四处奔波,唯有与颜铮同行、跟元凭之守在一条船上的时候,才有相互交流的机会。 因此,如今这个场合,不论是对于阿满,还是对于余墨痕来说,都是难得遇上了一个可以放肆对谈的人。两人俱是精神焕发。 她俩说得投入,周遭几个旁听的人却渐渐承受不住了。衡儿年纪小,率先靠着墙壁歪倒下去,之后边上几个人也逐渐困倦,先后陷入昏睡之中;直到他们醒来的时候,余墨痕却仍睁着一双倒映着汽灯光芒的眼睛,仿佛要把阿满的话深深刻入脑海中去。 最后一个问题说到详尽处的时候,铁门外面传来了敲击的声音。 阿满盘腿坐在冷硬的地面上,用已经嘶哑的嗓子低声道,“时间快到了。” “这么快。”余墨痕终于觉得有点累了。廊道两侧的铁栅后面都关了俘虏,她不好意思靠上去,这三天以来,她或站或坐,身后从来没有一点支撑。她心神一旦松懈,之前强行压下去的疲惫和酸痛便全数涌了上来。 她揉了揉眼睛,又道,“好在咱们也说得差不多了。我这就回去整理成章,尽快送给机枢卿大人。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肯做出最后的决定,但我会尽力的。” 俘虏们大概已经听多了各种摸不着实处的话,对于余墨痕的承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阿满也只是摆了摆手,道,“你歇着去吧。只是须得小心些。这些东西我只能教你一遍,睡一觉起来,若是忘了个干净,也再没有地方去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脸肃然。余墨痕原本有些想笑,被阿满的表情冻的浑身一凛,立刻便把嘴边一点笑意憋了回去,认真地道,“我定然不会忘了的。” 她毕竟连轴转了三日,也有些担心阿满所说的会不幸变为现实。于是她并没有回到自己暂住的那间从前用来关禁闭的小室,而是直接去找凌竟丞,请他拨了一间无人的屋子,让她誊写这三日所学。 记录阿满那些见解的同时,余墨痕心底那些关于玄天炽日的设想也逐渐贯通起来。她不是个擅长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的人。与阿满探讨的三日,已经几乎耗光了她的心力。现下她认真录述一会儿,脑子里便会漏出些属于玄天炽日的吉光片羽。 余墨痕生怕自己过后便会忘记这些想法,她反正没办法将心思集中在誊写资料上,索性铺开两张纸,以手中一只笔两面开工。她将自己和阿满这几日的对谈记录整理的同时,全新的玄天炽日也在另一张纸上的字里行间逐渐显形,余墨痕其实是头一回这样做,却发现效果似乎不错。这种同时记录两套思路的法子,看来挺适合她。 此事在机枢院中似乎是保密的,余墨痕这般誊写了大半天,也不见有人前来打扰;再过不久,凌竟丞居然亲自给她送了饭过来。他瞧见余墨痕写得满满当当的两摞子纸,难得露出了一点好奇的表情,道,“居然问来了这么多东西?你能记得住吗?去的时候,为何不带纸笔?” 余墨痕:“……” 她当时看凌竟丞的神色,只道自己若不赶紧跟着到那囚牢里去,便要再度遭到削职之类,哪里敢回头去翻找纸笔;谁知道凌竟丞居然指望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考虑周到? “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学自有一套体系,环环相扣,我自然记得住。这份手稿,是为交给凌大人你而准备的。”余墨痕放下笔,站起身,一边淡淡地陈述着,一边背转过身体,轻轻打了个呵欠,才转回脸来正色道,“阿满教我的时候,堪称不遗余力。凌大人,之后你若是要给他们定罪,还请念在这一点上,尽力为他们将罪责减轻些。” 凌竟丞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奇怪,“阿满是谁?” 余墨痕也觉得这称呼过分亲密了些,连忙整顿了一下心神,随口答道,“一个懂得偃甲之学的俘虏。”她说着便觉得这不过是废话。 凌竟丞的神色却越发凝重了,“可是何满?” 余墨痕听他这么一问,便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阿满姓什么。”她想了想,描述道,“是个半张脸上有烧伤痕迹的妇人,右手上也有残损。大人若是亲自见过这批俘虏,或许有些印象……” “那便是何满了。”凌竟丞叹了口气,又道,“除了她以外,俘虏之中,还有别人将他们的学问传授于你吗?” 余墨痕原想多为这批俘虏请些功,但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有多大能耐,凌竟丞一定很清楚;除阿满之外,送到机枢院的这些俘虏当中,能与余墨痕旗鼓相当的,恐怕没有。她说得多了,若是再度见疑于凌竟丞,恐怕不仅无法为俘虏们减罪,反而要把自己牵扯进去。“阿满大概是这批人当中才学最为高妙的人。不过她愿意教我,也是得了一众俘虏的支持……” “呵。”凌竟丞冷笑着打断她,“一个将死之人,如此尽心尽力,难道妄想通过教你来减免罪责?真是和你异想天开到一处去了。” 余墨痕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傅铖刚刚发来信报,说彻查了江山船上那些千岁金的来由,连同之前已经定过罪责的俘虏又查了一遍,才发现主使竟然是这个何满。”凌竟丞说起此事,脸上便显出了几许与傅大人酷似的怒容,“之前审过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供出她。真是藏得够深的。”他看一眼余墨痕,就道,“你要为别人减罪,或许还行得通,至于这个何满,所犯之事如此恶劣,必死无疑了。” 【第一四六章】辩驳 对于余墨痕而言,这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 她仗着一腔求知的渴望、一颗不肯违背誓言的决心,苦苦熬了三日,心力已经耗得几乎油尽灯枯。这会儿她却不得不强行拢起一脉清明,维持着一副还算平静的表情,对凌竟丞道,“敢问凌大人,这罪责可是已经定下了么?” 她心中虽然已经极为焦虑,却也清楚地记得,去往鬼道深处的囚牢之前,凌竟丞明明还不是这个态度。傅铖的信报传来,想来也不过是这三日的事。如果阿满所犯下的事情当真如凌竟丞所说的那般严重,那么必定还有更加复杂的牵连,一时半刻,或许不会定下罪名;倘若未定,或许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凌竟丞果然瞬间迟疑了一下,才道,“那是刑部的事情。不过,你从鬼道返回之后,牵涉其中的一批俘虏便已经移交了过去。以最近朝中对待这类事情的重视程度而言,想必不需多久,便能定下来。” 余墨痕大约是在阿满面前坐了太久。如今她突遭大变,脸上却只是一片木然,并不见慌乱。 其实她整个人已被现实冻进了一块厚实的冰里,几乎透不过气来。可她还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要做。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慌乱了。 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是齐人,为大齐帝国效力,一方面是出于对偃甲之学的热爱,另一方面,也是感激大齐帝国给她提供的种种机会,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为了元凭之和陆谌等人的栽培之恩。 对于大齐帝国的朝廷本身,余墨痕既无热忱的感情,也无天真的期盼。她小时候在哀葛,见了太多宣慰司仗势欺人、无理欺压图僳原住民的事情;饶是她谨言慎行,时常提防着不叫自己搅进齐人和图僳人之间的矛盾里,尽力不去招惹大齐官府的衙役,可是最后也没能幸免于难。 但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正如偃甲之学早已是大齐朝廷独占的学问,机枢院也终究是服务于大齐朝廷的地方。何满和陆谌一样,都是她的授业恩师。可是何满已然站在了大齐帝国的对立面,余墨痕便只能站在大齐帝国这边,看着何满就此赴死。 古人定下的“天地君亲师”,君主总在师长之前,规则延续至今,从未改变。纵然余墨痕对大齐帝国没有归属感,可她将来要成为机枢院的偃师,如今也已经是大齐帝国的预备役,这是她将一纸申请递交给机枢院的时候,便已经写好的命运。 余墨痕明白这些道理。可是她并不愿意服从先贤赋予的命运。 余墨痕还未说话,凌竟丞已经摆了摆手,道,“那个何满纵然教过你,但她这次所犯的案子实在严重,死罪难逃。你最好不要牵扯到其中去。”他说着又瞥了一眼余墨痕案上的两摞纸张,“这些资料,你在此处誊写完毕,便转交给负责书籍的兰台秘书,他们自会记录在册。其余的事情,我自然会为机枢院考虑。你不必再管了……” “凌大人。”余墨痕突然打断了凌竟丞。她知道自己言行俱是冒犯,便微微一俯首,勉强算是谢过罪,又抬起头来,定定看向凌竟丞。她从前总不敢看旁人的眼睛,尤其在自己尊敬的人面前更是如此,如今她却断然不能漏出一点软弱来,“大人先前说过,将功折罪,先要有功。只是不知道,以阿满如今的罪过,需要多大的功勋,才能够抵过?” “余墨痕!”凌竟丞平日里待人虽然冷淡,却也极少这般直呼其名。余墨痕一听便知道不好,再将目光的焦点收近些一看,便看清了凌竟丞脸上隐隐的怒意。 “机枢院许多偃师都曾提起,你平时便自恃才能,傲慢少礼。只是诸位前辈知晓你不是齐人,不与你计较罢了。”凌竟丞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堆旧账,毫不客气地冲着余墨痕招呼过去,“怎么,如今你连刑部的决议也要插手了吗?!” 余墨痕给他说得一愣,心道她从前虽然常常遭到各位偃师的冷遇,心底偶尔有些不平,却从来没有过不敬之举,全然不明白这一大堆罪名是什么时候滋长起来的;难不成,她从前出于羞怯不爱说话,也给人落了话柄吗? 然而此刻她也没有空闲纠结这些,只强行往目光里塞进去几分“不容置疑”的意思,继续道,“我是代表机枢院去求教的。用以换取这些学问的条件已经提了,阿满也把江山船上的学问全部说了出来。如果不能实现,岂不是有损机枢院的名誉?” 凌竟丞却道,“朝廷为了围剿南方山匪,先后调动镇南军、江北军,耗费大量财力物力,损失重型偃甲数十具、甲兵百余人,普通军士死伤近万。你以为,单凭何满三天内口述的那些真伪莫辨的技术,就能抵下江山船先前与山匪共谋、企图窃取千岁金的罪责?” 余墨痕沉默了。江北军暂且不论,镇南军的死伤状况,她是亲身经历过的。这次江北军中的细作与江山船、残余的山匪勾结的事,虽然只是雎屏山诸多风云将要平息时最后的变数,但也的确正面进犯了大齐帝国。何况阿满所谋的是帝国最为看重的千岁金,正触动了朝廷的逆鳞。 余墨痕从阿满那里讨教来的学问,纵然是阿满毕生的成就,但那些学问的价值实在抽象的很。或许这些技术带来的新鲜血液能够极大地推动偃甲之学的发展,可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在阿满所犯下的罪过面前,她通过余墨痕尽数交给机枢院的学问,并不能用来换取她的性命。 余墨痕却还是不肯死心。她瞥一眼岸上那两摞纸,一咬牙,突然道,“那么,倘若是全新的……全新的重型偃甲呢?”她原本想说玄天炽日,然而话未出口,便想到这种偃甲的设计图在机枢院中也是机密,根本说不通怎么会流到俘虏手上。她便临时改了口,只说是重型偃甲,“借用江山船上的技术,效率翻了三倍,重量减轻两成。若是放在当年镇南军剿匪的战场上,推进兵线所需的时间或许能减少一半。这种重甲的设计图,又能否换下阿满一条命来?” 凌竟丞的表情却变得极为复杂,“江山船上那点千岁金,不过是从江北军眼皮子底下偷去的。他们能想出一点利用这些千岁金的技术也就罢了,难道还能设计出超出机枢院实力的重型偃甲来?真打算造反吗?” 余墨痕心道不好。私藏千岁金虽然是大罪,但那群俘虏之中,除了阿满是死罪,剩下的人或许还有救;倘若硬把改进玄天炽日的事安到俘虏头上,这些人就是必死无疑了。她只好强行把话绕了回来,“重甲是我设计的。只是里面有些技术,若非阿满指点,我必定想不出来。” 凌竟丞的神色仍然没有缓和的意思,只道,“图呢?” 余墨痕先前才把她心中全新的玄天炽日画了下来,不仅有结构图,还把种种改进之处详细地写在了纸上。这些东西,此刻就在她手边。 可她这会儿若是直接递出去,凌竟丞必定能看出来,那偃甲的原型就是玄天炽日。余墨痕还未升为正式的偃师,并没有查阅玄天炽日图纸的权限;她虽然是全凭自己的本事还原了玄天炽日的构造,但也知道,她自己此刻已然再度招惹了不少嫌疑,绝对不能再铤而走险。 于是她只好道,“凌大人也知道,我先前去向阿满讨教的时候,纸笔都没有带。这张设计图,我也只来得及画下一个草稿。凌大人若是觉得,江山船上这点技术当真用得上,我回头便正经画出来交给你。”她嘴上说得诚恳,心里却不由叫苦——要把玄天炽日改得更为轻简高效,她的确是做到了;可是,她要怎么样,才能把玄天炽日画得叫凌竟丞都认不出来? “呵。”凌竟丞看向余墨痕的眼神,已经有了些许讥讽之意。他冷笑道,“你居然想拿一张并不存在的图纸,来换取何满的性命?”他说着又瞥了一眼余墨痕费劲誊写的那些内容,道,“又或者,你今日所写的这些,也不过是你为了救下那批俘虏,强行要推到他们头上的功绩?” 凌竟丞的怀疑已经很明显了。余墨痕却面不改色地道,“我只是个预备役,过去所学,全都来自于机枢院,并没有本事杜撰出一套逻辑完全不同的技术。”她说着便躬身一拜,作为感谢机枢院众偃师教导之恩,“待我将那图纸连同近几日所学一并交上去,大人定有论断。” “好。你前些日子不在机枢院,陆谌和元凭之依然成日里夸你。那副‘烽烟’的确不错,陆谌却说,你定能设计出更好的偃甲来。你究竟有多大本事,我也的确想看一看。”凌竟丞说着,突然敛去脸上闪现的些许赞许之色,表情又是一肃,“可是,于国家有害者,百身不能赎。何满的事情已成定局,无论如何,绝无转圜的可能。你不要再争了。” 【第一四七章】两难 余墨痕绝望地闭了闭眼。 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在这里与凌竟丞辩驳,其实完全是在以一己之力,与整个大齐朝廷对抗。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倘若她再这样固执下去,凌竟丞怕是连她也要一并送到刑部去了。 余墨痕面上不动声色,手中却狠命掐着自己的手指。凌竟丞虽然这般确定,但阿满的罪责总要过些日子才会彻底定下来。余墨痕觉得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却在心中不断默念,再想一想,总能找到办法的。 阿满的事情,暂时找不到转圜的机会;余墨痕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叫自己冷静下来,又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那么剩下的人呢?” 凌竟丞看她一眼,就道,“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想尽力为他们减罪?” “是我多事了。”余墨痕话虽如此,脸上却全是坦然,“可是并不是所有俘虏都像阿满一样罪不可恕。况且,我从阿满那里学来的技术,说到底出自于江山船。重罪之人留下的作品,即便有用,恐怕也会受到重重限制吧?” 她说话的时候,脑海中仿佛有一道画卷徐徐展开。其中所载,便是机枢院印刻在入院的甬道两壁上的那些光辉灿烂的历史。从前那些偃师,本人的姓名和作品一道流芳百世;可是像阿满这样的人,她很可能不日就要遭受极刑。她所研究出的那些学问,将来若要推广开来、加以利用,是否也会因为她本人的罪责而受到影响? “你自己先前不是说过吗?”凌竟丞冷冷地看着她,“偃甲之学,并没有朝廷和民间两个分支。” “可是,凌大人,你已经纠正过我了。”余墨痕无奈地笑了笑,“况且我这几日与阿满对谈下来,越想便越觉得,江山船这套学问所贯通的理念,与机枢院侧重的方向之间的差异,还是非常明显的。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真正懂得偃甲之学的人,必定能有所察觉。” 她说着便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稿,“大人你到时看过这些稿子,必定明白我这番揣测。将来这些学问流传下去,载入史册的时候,又该如何述说呢?倘若有人无聊,非要追根究底,难道机枢院还得硬把从别人那里请教来的学问归入自己名下?” 她不等凌竟丞开口,便自顾自摇了摇头,一鼓作气道,“我也知道,我这话说得多有冒犯。可是江山船上的人为我们献技,机枢院却连这些学问的来处都没办法公开,实在是有失公允。再者,”余墨痕诚恳地看向凌竟丞的眼睛,“我曾听说过,凌大人当年力排众议收我入机枢院,为的其实是大齐帝国教化异族、江山一统的千秋大计。此番若能借融合技术的机会,将江山船收回正轨,于大齐帝国而言,也一样大有裨益。” 凌竟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才两年工夫,你居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他转过身,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道,“你继续誊写吧。图纸一事,也莫要忘记了。” 他行至门口,忽又回头,补充了一句,“陆谌和元凭之都说,你是个尊师重道的人。我如今虽然觉得并非如此,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你从前虽然不是齐人,如今却已经入了机枢院的军籍。你若是还在乎自己的前途和性命,关键时刻,切莫站错了立场。” 他这话说得实在不算好听,余墨痕那颗仿佛给冰水浸过的心里却稍稍松了一松。凌竟丞虽然没有明言是否采纳她的意见,但既然还有心替她考虑将来,那么多多少少也应该听进了几句她所说的话。 她连忙向着凌竟丞的背影深深颔首,情真意切地道了声谢,便乖顺地回到座位上,加紧了速度,继续誊写那需要许多笔墨才能叫旁人看明白的学问去了。 她原先虽然精神不济,写得也还算认真,这会儿心里却塞进了太多的事情,字迹便潦草了许多,也再不似先前那般详细记述,而是尽可能精简省略,有些地方甚至以只有她自己能看明白的符号代替。她还记着自己欠了凌竟丞一幅图,可是以她现在的心境,实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这件事,便将这厚厚一叠纸抱在怀里,几乎脚不沾地地往衍芬堂跑了过去。 凌竟丞先前只说叫她去找负责书籍的兰台秘书,却并没有特别指定是哪一位;余墨痕便强行当作只听了一半,到了地方便问凌艾的所在——反正凌艾平日里似乎什么都管,余墨痕若说她记错了凌艾的职责,旁人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好在她运气不错,凌艾常常给派到各处去帮忙,这一日倒是驻守在衍芬堂中。 凌艾看见余墨痕过来,便是一笑,“早听说你回来了,一直没见着面。”她的眼神扫过余墨痕的脸,有点担心地道,“你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稍稍将声音压了一压,就道,“我有件急事,想跟你商量。” 凌艾的表情越发好笑。但她只是几下结束手中的事情,便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带着余墨痕转过几个拐角,绕进一处僻静的小室中,才道,“这里便没什么人了,我有时困倦,也会来这里偷偷小憩——说吧,什么事情?” 余墨痕便删繁就简地将江山船那批俘虏的事情大致说了,然后道,“我想请你帮忙,调用一份记录。” 她心里感激凌竟丞是真的,不打算遵照他的意思来,也是真的。 “得,串通我一块儿瞒着我爹。机枢院不少人想这么干,从来没你这么明目张胆的。”凌艾话虽如此,眼里却并无责备的意思,更多还是好奇,“你想要什么?先说好,我虽然领着兰台秘书的闲职,权限也就比刚刚升上来的小偃师高一点,真没法子把那个教你偃甲之学的阿满救下来。” “我知道。”余墨痕连忙道,“我来找你,为的也不是这件事。”这里虽然无人,她却仍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态度,“刑部提走那批俘虏,应该会留一份草拟的案情总结,对吧?”这还是她之前帮刑部去查玄女教的时候留心记下的。 凌艾点了点头,却道,“可是调用那种卷宗需要走一些流程,中间要经过几个人,我父亲也会知道的。尤其刑部没有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查阅那份卷宗便更加麻烦些。”她显然并不打算就此违背机枢院的规矩,“况且,你即便得了那份记录,又能拿来做什么?” 余墨痕略一摇头,就道,“我不需要调用那份卷宗,也并不想知道案情。我只想请你帮我看一看,那批被提走的俘虏是否都是必死的罪,有没有一点能让我努力的可能性。” 凌艾听得这话,看向余墨痕的眼神瞬间有了几分凌厉的意思。 余墨痕说着便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吓人,又急忙找补道,“我并没有打算去劫狱……我是想着,既然曾经答应过他们的事情无法做到,那么将来如果有能为他们说话的机会,我总不能放下他们不管。只要这些人还活着,即便关在刑部的大牢里,也该有些希望。” 余墨痕说着,便颇为无力地想到,她能为这些人做的,恐怕也不会太多了;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打算试一试。 凌艾沉思一会儿,托着腮分析道,“你这想法,考虑得倒也还算周到。只不过,刑部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份草稿,之后的决议,很可能会有变化。”她又想了想,才道,“不如这样。我帮你留心看着,但是咱们也得遵守机枢院的条例,刑部那边得出最后的结果之前,我不会把这些事情透露过你;只是案情已定之后,我会帮你问一问刑部的处理,以免你知道错误的信息,平白忧虑一场。” 余墨痕感激地点了点头,由衷地道,“你总有办法。” “还不是给逼出来的。”凌艾自嘲地笑一笑,“朋友和父亲都要兼顾,孝义从来难两全啊。” 她见此事已然解决,便又领着余墨痕转了一阵,改道去了藏书室。余墨痕方才已经把手上那一摞子写的密密匝匝的纸的来源和用途告诉了她,凌艾便顺便带她找到了藏书室的兰台秘书,将这份手稿做好记录、收入书库。凌艾做完这些,才施施然踏着如往常一般轻松愉快的步子,悠悠地回衍芬堂去。 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她。或许是因为曾叫她为难的事情已然太多。 余墨痕目送她离开,然而还没等凌艾走过第一个拐角,凌竟丞便出现在了凌艾前方。他远远地看了余墨痕一眼,余墨痕心中便是一惊,直道或许不好。 果然,凌竟丞一边跟凌艾说话,一边颇为严肃地向她招了招手,叫她上前去。 事已至此,余墨痕也没有逃走的余地了。她也不知道凌竟丞是否知道她去找了凌艾的事情,只能先腆着一张脸,匆匆上前,对凌竟丞道,“凌大人好。” 凌竟丞却先挥了挥手,把凌艾支开;见凌艾走远,他才道,“有件事情,你或许想知道。”他深深地看了余墨痕一眼,“何满死了。” 【第一四八章】失明 余墨痕只觉得周遭突然一片死寂。 她知道自己或许无法改变阿满的结局,却没有预料到,阿满的死亡来得这般快。 即便如此,这个消息也没有在她心里惊起任何的波澜。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真的累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拼上了全部的力气,尽可能地考虑周到,拖着一副疲惫不堪的身躯来回奔走,就是为了将江山船上的偃甲技术带出嘉沅江,为了给创造出这些技术的九姓人一个公道。 她仗着一腔孤勇,先是偷换了柴静流的船,之后又从大火里救下了俘虏,以一己之力,一点点扳动着江山船百余年前就被写好的命运。可是她动作再快,也没有快过事态的发展。 余墨痕心道自己之前或许太顺了,什么样的危难都能逢凶化吉。种种过往,使她错觉自己已经有本事担起这一切了。然而现实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就几乎掐灭了她心里那点火。 她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战战兢兢吊在榜尾的预备役了。她长了本事,敢开口了,站在凌竟丞面前也有胆子出言顶撞。但是她能掌控的东西,原来也并没有她想象得那样多。 “为什么呢?”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攒回了一点力气,才低声道,“大人你不是说,才把那几个涉案的俘虏移交给刑部吗?这还没过一个对时呢。即便是必死的罪,也不至于就地处决吧。” “罪名当然还没有定。”凌竟丞摇摇头,“是在送他们去刑部的路上,何满自戕了。想必她也知道自己逃不过了。” 余墨痕想要勾出一个自嘲的表情,满心的酸楚却只让她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原来是这样。”她尽力了,可是阿满已经等不及了。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奇怪,凌竟丞看向她的眼神越发复杂了。余墨痕也不理会,只疲惫地应了一句,“多谢大人告知。”然后她便抬起脚,准备从凌竟丞身边绕过去。 “你先等等。”凌竟丞却叫住她,道,“何满留了一封信给你。” 余墨痕只好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等着凌竟丞把已逝之人遗留的书信递给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凌竟丞显然对她这副任人摆布的消极姿态颇为不满。他皱着眉头,就道,“你不想看?” 人已经不在了,余墨痕心想,凭文字留在人间的一点念想,不论托付给谁承担,完成与否,对于逝者而言,都没有意义了。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并略略低敛眉眼,像从前没有本事又试图保护自己的时候一样,摆出一副乖顺的姿态,道,“我只是觉得,既然阿满有这般重的罪,那么她遗书中记述的事情,或许不该我知道。大人若是肯让我看,就请把那封信给我吧。” 凌竟丞“嗤”地一声冷笑,道,“这回你倒是有顾虑了。” 余墨痕不置可否。 她一直试图顾全方方面面,既想为偃甲之学添砖加瓦,也要为江山船搏一个公道,同时又不想见罪于傅大人这样的朝廷重臣。可是她盘算这一切的时候,因为得不到任何的支持,连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人人只说她胆大妄为。直到她那点胆子开始被“无能为力”四个字一点点侵蚀的时候,旁人,譬如凌竟丞,才会将她的行为解读为顾虑。 她没再说话。凌竟丞却将手一摆,道,“那封信毕竟算是物证之一,目前扣在衍芬堂。但何满既然明说了要将此信留给你,你若有意,就去读一读吧。”他这回倒是大度得很,“说是我准的便可。” 余墨痕点了点头。她没有再像先前一样拔腿就走,而是恭恭敬敬地等着凌竟丞离去。 对于她骤变的态度,凌竟丞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他多打量了余墨痕几眼,终于又补了一句,“你这两年的种种进步,机枢院上下有目共睹。但你一定要胡闹,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年轻人一样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的眼神微微向着衍芬堂的方向瞟了一眼,“莫要随随便便把我女儿牵扯进去。” 就这几句话,余墨痕原本还听出了一点体恤晚辈的味道,心里也慢慢升起了一点感激;她却没想到凌竟丞的话锋最终落到了凌艾身上,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她原本只想回自己那间原本用来关禁闭的小屋睡个昏天黑地。凌竟丞这么一提,她才蓦然想起,她的事情还没完。 罪责最重的阿满已经死了,罪轻的人,凌竟丞已经答应为他们减罪;但是那些已然移交给刑部的人呢?余墨痕方才还拜托过凌艾,说不想放下他们不管。如今余墨痕连番受挫,心力几乎耗尽,可是之前决定了要去做的事情,总没有半途丢下不管的道理。 凌竟丞一走,余墨痕便跌跌撞撞地往衍芬堂去了。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疲乏快要把强行拢起的一点神志吞没了,因此愈发加快了速度,只想在彻底崩溃之前尽可能完成一些事情。 如余墨痕自己所愿,她很快再度出现在凌艾面前。凌艾看她一眼,无奈地笑道,“怎么又来了?你交待我的事情,我自然会办,却也没办法这么快的。” 余墨痕连忙摆手,“不是,我……”她是来看那封信的。 但她没有说完这句话,眼前便猛地一黑。然后她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醒转过来的那个瞬间,余墨痕没弄清楚自己究竟在何处。她尽力睁了睁眼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然后她便伸手去揉自己的双眼。 她无数次在黑暗中醒来,却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地看不见。她很快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你先别动。”近处传来凌艾的声音,“你想坐起来吗?我来帮你。”然后一双纤细的手触到了余墨痕的肩背,扶着她慢慢起身。 余墨痕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是不是瞎了?” “暂时看不见,”凌艾显然挑了一种尽可能叫余墨痕不那么难过的说法,“好好调养的话,过段时间,或许能恢复过来。” 余墨痕在一片黑暗中无声地点点头。她感觉自己心头的情绪很怪,过分平静了,也可能是一片茫然。 凌艾继续道,“我之前就看你脸色差极了,没想到是中毒。你怎么没跟我说?” 余墨痕也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我之前倒是想过要找你看看……不过之前我路过临海县,顺便看过了大夫,回来的路上都在吃药,原本以为没事了的。”她挺不好意思地伸手扯了扯头发;挺奇怪的,她心道,看不见的人却可以这么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头发,仿佛一点阻碍也没有。 “我给你号过脉,的确发现这毒曾经被压制过一段时间,原本应该没什么大事的。”凌艾叹了口气,“你这一路上,怕是没怎么好好休息吧?身体受不住,毒素便卷土重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稍微带了一点嗔怪的意思。 “倒也不是,”余墨痕摇了摇头,“我就是……三天没睡觉了。”她说着便自嘲地笑了笑。照凌艾所说,她搞成这样,完全是自己讨来的恶果。 凌艾显然也有些无奈,“即便先前那大夫给你治好了,大病初愈的人也不能这么胡闹。何况你身上还有别的伤——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没办法。”余墨痕仍是摇头,“要做的事情太多,来不及休息了。我原以为撑一撑便能熬过去的。”她顿了顿,又道,“究竟是什么毒,这么厉害?” “跟蝎子的毒很像,但仔细一看,又有许多区别。”凌艾说这话的时候,少见地有些不确定,“之前那个大夫大概给你当蝎毒治了,所以没除干净。你是怎么回事,从哪儿招惹上了这么麻烦的东西?” 余墨痕便把中毒的前因后果一通删减,大致跟凌艾说了。 凌艾沉默了一会儿,才无法确信似地问道,“所以,你把青囊里的药物……全都吃了一遍?” 她并没有再提那种毒的事,余墨痕不知道凌艾是否有了头绪,却也不好再问。 “也不是吧,”余墨痕回忆了一下,“好像还剩几颗。”她经常受伤,有些不对症的药物,倒也认得出来,这才叫那些药物逃过一劫。她又问道,“那些药物同食,可是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吗?” “是药三分毒。我虽然着意控制过剂量,但一同吃下,人的肠胃也是遭受不住的。”凌艾又是无奈地一叹,“得了,吃都吃了,我再给你配一副吧。” “这个……”余墨痕又不自觉地伸手去扯头发,“配一只青囊,是不是很贵啊……” “我倒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凌艾认真地算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就帝都的市价来说,可能得一万钱出头。” 余墨痕:“……”她军衔最高的时候,一年的薪俸也不过如此了。 “你要是真的心疼,以后可就别这么把药丸当干粮似的吞了。”凌艾似乎在虚空中摆了摆手。 两人沉默着相对了一会儿,凌艾才再度开口,“我父亲说,何满留了一封信给你,你大约还没来得及看。” 余墨痕不由苦笑。她好容易才把一颗被现实冲得七零八落的心收捡回来,打算继续为那些俘虏努力一把;可是她如今这个状况,真是不知该如何下手了。不过凌竟丞先前明明警告过她,不要随便把凌艾牵扯进来,这会儿又主动跟凌艾说了,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凌艾顿了一下,就道,“那封信是物证,反正收在衍芬堂,我便替你看过了。信中的内容,你可要听?” 【第一四九章】撇清 余墨痕原本念着凌竟丞的话,还有些踟蹰;然而她如今看不见,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点一点头,对凌艾道,“麻烦你了。” 凌艾就道,“这封信不能拿出来,所以我没办法一字一句复述给你听。不过要紧的内容,我也都记下了。” 这倒也不错,余墨痕心道,倘若真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该知晓的,凌艾或许会选择忘记告诉她。 于是凌艾便娓娓道来,“何满原本不是江山船上的人。”她这第一句话,说的便是余墨痕未曾想过的事情。 凌艾似乎看出余墨痕有些惊讶,便解释道,“她信上是这样写的。也不像是假话。江山九姓之中,并没有姓何的;而对于江山船这个地方,寻常人避之不及,九姓家族以外的人员应当极少。” 余墨痕虽然与江山船打过不少交道,却一直没记清楚江山九姓究竟是哪九个姓氏。她想了想,就道,“原本不是,如今也是了。”何满和江山船之间的牵扯实在太深了。她甚至为江山船和江北军之间的纠葛送了性命。有时候一个人是否属于某个群体,并不是由她的姓氏决定的。 凌艾点了点头,就道,“常人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去那些永远不能离开的船只上受苦。这个何满,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曾在琼门的大狱呆过几年,出狱之后,她走投无路,便登上了江山船。” 余墨痕却觉得,这个缘由并不足以解释阿满的去向。曾经是罪人,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生活就比江山船中人难过些。在狱中受过几年罪,之后通常还能出来;江山船却是永久的囚笼,人人顶着永远的贱籍,沉沦在江水之中。倘若能够选择,包括弋兰皋在内的许多人,别说是赌上下狱的风险了,即便是拼上性命,也想要离开江山船。 她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下过狱的人,脸上是不是会有黥记?” 她当年初初得了讲武堂那份杂工的活计时,曾有一日,返家路上碰见犯人游街。照往常她总会避开,可是那一日,她大约是初得了一种自己喜欢的生计,心情连自己都有些难以理解,竟停下来远远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在囚车之中寻找父亲的身影。 她还记得那些仿佛被隆冬季节最猛烈的风霜摧残过的脸,那些几乎没了人气儿的脸上,都有一个一辈子洗不去的墨色记号。 凌艾却道,“早些年,偃甲之学还未发展起来的时候,的确是这样的。但如今户籍制度更为完善些,加上有铜车飞鸢,种种消息都传得很快,罪人由何处转送至何处,释放之后又去了何处,俱有翔实的记载。只有一些极为偏远的地方,消息闭塞,才会沿用这些老派的处理方式。” 余墨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凌艾则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何满脸上倒是很可能会有黥记。她犯案的时候,是近二十年前了。那个时候,琼门也不过是个穷乡僻壤,又隔着一条嘉沅江,偏僻得很。”她说着又是一哂,“真没想到,如今琼门已是嘉沅江以南行商盘踞的重镇了。” “原来是这样。”余墨痕叹道,“我有此一问,是因为见阿满半边脸伤成那样,简直像是铁水烫的,总觉得有些蹊跷。但不论是否当真如此,照你所说,阿满曾经入狱这个消息,到了哪里都是瞒不过的。” 凌艾就道,“的确如此。尤其是已经到了需要在狱中呆上几年这个程度,这样的人不管去了哪个城镇,衙役都是必须备案的。” “也就是说,”余墨痕愈说愈感不忍,“即便阿满当年有心投身于偃甲之学,她从前犯了这样的罪,也就决计不可能入机枢院了。” 凌艾也叹了口气,就道,“说得不错。再早几年,我父亲当上机枢卿之前,连家中血亲有在狱中者,不论是投考机枢院,还是各地的讲武堂,都会受到很大影响。何况是阿满这样的情况。” 余墨痕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苦笑。她自己倒算是生逢其时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凌艾又道,“阿满可能是因为想要继续偃甲之学,却又投奔官学无门,才不得已上了江山船?” 余墨痕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罢了。倘若她是上了江山船才学会这些技术的呢?江山船上并不乏懂能人。阿满信上没有提起此事吗?” 凌艾笑道,“她信中所说,跟你先前的猜测却是一致的。阿满特别写明,说偃甲之学是她带上江山船的。这也是她竭力与江北军及江南诸多行商周旋,尽可能获取千岁金的原因。” 余墨痕一怔,脱口便道,“不可能。” 偃师的风格、手法、喜好,都能从偃甲上反映出来。常人或许看不明白,但熟悉偃甲之学的人多看几眼便能察觉。 在柴静流的船上,余墨痕见过各式各样的偃机。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学虽然有着一脉相承的俭省风格,但各式偃机在思路、工艺和技法上,都不尽相同。这种不同,并不是技艺高超的师父与初学入门的徒弟之间的不同。若把偃机比作民间常用的铁器,江山船上的偃机,就像是由同一个地区里不同铁匠铺子做出来的。 这种种微妙的差异,加上与弋小艄和柴静流的先后接触,都曾让余墨痕断定,江山船上,懂得偃甲之学的绝对不止一家;船上的那些护船师,也绝无可能俱是阿满的徒子徒孙。 凌艾沉默了一会儿,就道,“可是,假使何满所说是事实,你所捍卫的这些民间学问,便不再受锢于江山船这样一个难办的出身。想要将这些技术引入机枢院,也就名正言顺得多了。” 余墨痕不由一愣。或许是她并没有把江山船真正视作一个污秽之所的缘故,她的确未曾想到这一层。“可是阿满自己不也曾是个有罪之人?她如今也是江山船上的人了。”她口中这样问着,心里却知道自己不过是不肯放下一直坚持的立场。阿满从前既然能够离开大狱,那么她从前的罪,和江山船的罪相比,便是不值一提的。 果不其然,凌艾道,“阿满纵然有罪,从前教会她偃甲之学的人却不一定。阿满虽然没有提起这个人究竟是谁,但按照她信中所述,这个人不大可能与江山船有关联。”她说着,便轻声一叹,“你是不是跟阿满说过,要为江山船上那些技术正名?不论真实与否,她写下这些事情的目的,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你为那批俘虏求减罪的事情。” 余墨痕不置可否。 她的确曾向阿满作出承诺,但这样一记以死亡写就的伏笔,绝对不是她和阿满同谋的结果。她也不想叫凌艾误会。余墨痕心里清楚,她若是当真把自己和江山船扯到一出去,她至今为江山船上的技术和俘虏所做过的种种努力,便都无法在凌竟丞面前说清了。 况且,不论阿满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但她所写下的这些内容,无疑为余墨痕引进江山船上的技术添了一份力。只是余墨痕若是应下了这份来自逝者的帮助,这些技术便会被归于从前教导阿满的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人。江山船上其他偃师所做出的种种贡献,恐怕只会湮没在滔滔江水之中。 半晌,余墨痕才道,“她既然这样说了,是不是也把江山船上那些千岁金的事情,都安到了自己身上?”阿满所做的事情,简直像是在以死为江山船摆脱罪责。 凌艾却道,“这倒没有。毕竟傅大人已经在嘉沅江调查了许久,牵扯在这件事当中的人,大多已经落网;能审出来的口供,也几乎都拿到了。何满若是把这些人的罪责一并归于自身,便摆明了是在说谎。那么她信中所述的其他内容真实与否,便会遭到质疑了。” 余墨痕叹服之余,心道自己一颗不大的脑子,大概全扎在了偃甲之学里;技术以外的事情,她仿佛总不如凌艾看得清楚。 凌艾继续道,“因为有了这封信,你先前托我去查的事情,或许也就不用了。” 余墨痕便问道,“怎么说?” 凌艾就道,“不仅送去刑部的那批俘虏,连同如今还留在机枢院的这些,他们的罪责都被阿满择了个七七八八。罪重的人,阿满信上已经供出来了,想必她也不指望你去想办法解救;至于罪过轻些的,以那封信为凭证,倘若口供对的上,当事的俘虏便不会遭受太重的责罚。阿满既然已经留了后招,我想,你还是不要牵扯太深为好。” 余墨痕无声地点了点头,心里的无力感却再度蔓延开来。她竭尽全力为这些人拼了许久,却没能阻止阿满的死亡,所得的一点成果,也全然不及阿满以死亡换取的种种后续。 凌艾似乎察觉了余墨痕的心绪。她轻轻拍了拍余墨痕的手,便道,“你也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好。如今这个状况,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此外,”她话锋一转,道,“何满留下了一件事情,似乎可以由你来做。” 【第一五零章】托孤 余墨痕觉得有些不对。 照凌艾所说的这些,阿满那封信看上去平铺直叙,实则潜藏了许多足以推波助澜的信息。阿满必定知道这封信会过许多人的眼,其中或许不乏对江山船千般提防之辈。在这样一封信里,阿满又怎么会明说将某事托付于人? 凌艾就道,“她信中陈述各人罪状的时候,提到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余墨痕心下立刻闪现出衡儿的身影。那孩子之前跟阿满关在同一间囚室里,也不知现在移交给了刑部,还是依然留在机枢院。 凌艾显然捕捉到了余墨痕脸上的表情,“你有印象?” 余墨痕点了点头。她不知阿满信上究竟是如何说的,担心对不上,便含糊道,“看见过。” 凌艾便继续道,“照何满所述,这孩子是她半个徒弟,半个仆从,平日里跟在她身边,学到的东西未必比你听来的少。” 余墨痕知道了,这一笔,必定是想要给机枢院一个留下衡儿的理由。 凌艾又道,“只是这孩子也实在可怜,他是阿满十年前开始筹谋千岁金一事的时候,从嘉沅江边偷回来的。” 余墨痕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仍然只是点头,示意在听。 她记得清楚,第一次见到阿满的时候,阿满明明说衡儿是弋氏兄妹的亲戚。且不论究竟哪种说法才是事实,阿满信中关于衡儿的叙述,未免太详细了些。 然而也正是这个哑孩子,不仅得了阿满的亲传,而且曾经帮着余墨痕救下过所有的俘虏。余墨痕每每想起他,便觉得又可怜又可敬。她心里明白,自己是有些偏向于保下这个孩子的。因此尽管疑点重重,她也没有开口质疑。 “这个孩子叫做裔衡。”凌艾说完这句,突然停住了。 余墨痕额角一跳,担心凌艾是从自己脸上看出了什么来;她便小心试探道,“江山九姓之中,似乎有一家姓‘弋’。难不成,阿满对外声称,这孩子是弋家的人?” 凌艾似乎愣了一下,却笑道,“猜得不错。何满信上的确是这样说的。” 余墨痕居然蒙对,嘴角不由勾起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她心道,阿满果然把此事圆了过去。但倘若衡儿当真是弋家的孩子,即便她这样编排,其他的俘虏未必不会说漏嘴。衡儿又没办法为自己争辩,处境很是被动。余墨痕想了想,就道,“她这样偷梁换柱,江山船上的人不会生疑么?” 凌艾就道,“至于她究竟是怎么掩盖过去的,信上并没有提。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凌艾显然不太关心阿满究竟怎么给衡儿编了个身世。她顿了一顿,突然道,“你知道裔冲吗?” 余墨痕茫然地摇摇头。 凌艾就道,“是老元将军——也就是凭之的父亲从前的门生,也是他的忠实拥趸。老元将军离开机枢院的时候,裔冲心中不平,也一同走了。” 余墨痕的心情顿时就有些复杂了。她没想到此事居然还跟元孟秋有关。只是按她之前所见,元孟秋和徐夫子流落到哀葛的时候,扮作一对主仆,他们家中并没有其他人。这个裔冲又是怎么回事? 凌艾接道,“我听我父亲提起过,裔冲是个平民出身,当时又刚刚升上偃师不久,虽然是个好苗子,官职也高不到哪里去。他一定要走,机枢院也没有兴趣多做挽留。只是这人实在鲁莽了些。”凌艾叹道,“做过偃师的人,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大齐帝国最要紧的技术,哪儿能随随便便就失踪呢?这人走后不久,居然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从老元将军身边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余墨痕听着这些旧事,心里有些不解,便插口道,“老元将军当年不也……‘随随便便失踪’了么?” 凌艾苦笑了一下,就道,“他隐姓埋名,为的恐怕是从前被机枢院除名的屈辱。他的行踪却并没有特意隐瞒过。机枢院中许多人与他交好,尤其是锦娘,想要找老元将军帮忙的时候,便能请来。”此事毕竟涉及到余墨痕心里的一个死结,凌艾提了一句,便揭过去了,“我的意思是,老元将军是从未真正意义上‘失踪’过的。” 余墨痕略一颔首,便不说话了。 她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凌艾又道,“十年前,刑部终于追踪到了裔冲的下落,就在嘉沅江边一处荒村里。” 余墨痕脱口道,“裔衡是裔冲的后人?” 凌艾就道,“这个裔冲,比凭之大上十余岁。照年龄来推算,裔衡应该是他的儿子。” 余墨痕顿时觉得有些微妙。 如果衡儿真是这样一个出身,或者旁人认为他身世如此,那么对于衡儿而言,偃甲之学便是家族传承。即便裔冲从未教导过衡儿,但阿满所说的那个教她偃甲之学的师父,却很有可能就是裔冲。这样一来,衡儿所学过的种种知识,便有了一个格外光明正大的来路。机枢院原本就需要江山船上的技术,对于这样一个孩子,一定会出力保下的。 余墨痕心底很为衡儿高兴,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她连忙转移话题道,“那个裔冲,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凌艾言简意赅,“裔冲当年的行为,相当于是叛逃,按律当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在那荒村里娶的妻子,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妇。这女子没从裔冲手里学到一星半点偃甲之学,却也因此保住了性命,之后不久便改嫁了。”她略一停顿,又道,“只是,当年负责此案的人并未发现裔冲留有子嗣,那村妇也没有提。想来,当时裔衡已经被何满拐走了。” 余墨痕心下不由唏嘘。衡儿的天赋显然极高,命途却实在多舛了些。倘若他当真是裔冲的儿子,当年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跟着大字不识的母亲嫁入旁人家中,从此恐怕便与偃甲之学无缘。他幼时被阿满偷到江山船上,或许是一种幸运。 余墨痕沉默片刻,就道,“凌大人必定已经看过阿满的信。他打算将这孩子怎么办?” 凌艾笑了笑,道,“我父亲正在考他。” 余墨痕听得这话,便知衡儿当真无碍。她不由一哂,又道,“可是,这个裔衡是不会说话的。这得是怎么个考法?” “你之前不是把跟何满学来的东西都录下来了吗?”凌艾解释道,“我父亲说他随便挑几页,中间留空,那孩子若是能填写完整,我父亲便打算将他留在机枢院。” 余墨痕的脸色立刻就有点尴尬。 她那时心神极乱,也没想到凌竟丞居然这么快就亲自查看了这些手稿,因此便将那些与玄天炽日有关的内容一齐夹了进去,一并交给了凌艾。那近二十页若是被凌竟丞发现,余墨痕心道,她怕是又要费一番功夫解释。 不仅如此,前边的内容倒是还好,衡儿看了,也必定明白余墨痕所论述的是什么。可是她那最后几页当真写得乱七八糟。其中有些记号,即便是她自己去看,恐怕也要前前后后分析一遍,才能想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凌竟丞倘若挑了这几页去考衡儿,衡儿岂不是要被她给坑惨了? 凌艾在边上问道,“你怎么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余墨痕心里着急,她这会儿又看不见,帮不上什么忙,只好照实跟凌艾说了。 凌艾眼里露出几分惊讶之色,道,“你当真打算改装玄天炽日?” 余墨痕红着脸,低声道,“只是个设想。” 凌艾想了一会儿,就道,“倒也无妨。同一个功能,其实有很多技术可以实现。你所推测的玄天炽日,未必就是真正的玄天炽日,我父亲应当能看出来其中的区别,也应该不会疑心玄天炽日的设计图外流。”她顿了一顿,又道,“你反正跟我父亲提过此事,我这几日再替你跟他解释一番,别叫他对你生疑;之后他若是问起,你便把自己的想法照实说了吧。”凌艾说着,又赞许地看了余墨痕一眼,“其实这些也没什么重要的。你若是真能改进玄天炽日的消耗问题,这对机枢院来说,可是件大事。” 余墨痕连忙谢过。她心里其实很想尽快把新的玄天炽日作出来,可是她如今眼睛不方便,她自己也知道此事急不得,先跟凌竟丞说清楚缘由,反倒重要得多。凌艾又道,“至于你没有完成的那几页嘛……我父亲毕竟也是个偃师。即便他对江山船上的技术不很了解,但你若是当真鬼画符,他也一定能看出来的,应该不会拿那几页去为难裔衡。”她顿了一下,又道,“只是倘若我父亲真发现那最后几页过于敷衍,恐怕会生气的。他或许会问起来,你可得先想好说辞。” 余墨痕连忙点头。当务之急还是衡儿的事,至于她自己,反正已被凌竟丞骂过几次了,再多一回倒也没什么。她又道,“之后再怎么处置裔衡,凌大人可是已有了打算?”她自己沾了元凭之的光,得以从预备役做起,衡儿的处境,却显然比她要难得多。 凌艾就道,“那毕竟是个不能开口的孩子,身世上又有些不甚清白的地方。所以倘若他能够过关,机枢院给他的职位也不会很高,或许比预备役还要低些。但真正有本事的人,想来是不会被先天的不足限制住的。” 余墨痕略一点头,作理解状,“凌大人这样处理,已经很宽厚了。” 凌艾略一迟疑,又道,“其实我父亲想让裔衡跟着你。” 【第一五一章】去向 “跟着我?”余墨痕愣了一下,苦笑道,“我还只是个预备役,能照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她一方面是当真担心自己辜负了阿满以死托孤的良苦用心,一方面也有些疑虑,深恐凌竟丞是在用此事试她。 她心里明白,自己但凡跟江山船有一点牵扯,那么她为江山船上那些技术所做的所有辩护,都会显得可疑。 余墨痕想到这里,越发明白元凭之的难处了。倘若江山船的命运能够改变,他和柴静流所要面对的难题,当然会容易解决得多。可是正因为元凭之选择了柴静流,他每一句与江山船有关的话,每一次涉及到江山船的行动,便需要格外小心。 不过,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选择把当时困在帝都无法动弹的余墨痕请上江山船……余墨痕心里不由动容。 凌艾轻轻一笑,把余墨痕那已经飞得不着边际的心绪拉了回来,“我说真的,你要成为偃师,也不过是一道卒业式的事。况且你如今也算立了功,直接攫升上去也是有可能的。”她微微正了正音调,接道,“我父亲的意思是,想让裔衡跟着你,一起到南荒去。” 余墨痕腹诽道,凌竟丞这心实在是忒大了。她双目失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凌竟丞一定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却不仅要照之前的安排派她到南荒去,而且还要她带着个小朋友。 余墨痕苦笑一下,就问道,“凌大人是希望,让裔衡过段日子跟着我去海边,还是让他直接跟着我去平玄女教?” 凌艾答道,“先去处理玄女教的事。之后倘若顺利,裔衡也还活着,便让他跟着你一道到海边去。” 余墨痕越发无奈,“凌大人可是认真的?裔衡可还是个孩子。” 凌竟丞是上司,也是前辈。他的安排,余墨痕并没有太多反驳的余地;况且,在这些俘虏的事情上,凌竟丞已经作出了许多让步,余墨痕也不想再忤逆他。 只是她终究有些不忍心。她吃过玄女教的亏,知道那是多么麻烦的敌人。若是先前还好说——元凭之和颜铮两人身经百战,经验充足,应该不会有问题;余墨痕好歹在机枢院训练了两年,大概也能够应付。可是现在她失去了视觉,倘若到时还不能恢复,便相当于是丧失了一大半战斗力,真要遇上什么事,很难保证不变成个累赘,自己心里都没底。 衡儿就更不用提了,一个约莫只有十岁的孩子,那般羸弱,连千机弩都不一定能举起来。他跟着一起去,别说派不上用场,连自保都不一定能做到。 “机枢院虽然有意广纳贤才,但每年投考预备役的人多之又多,就这样收下一个来路不太正的裔衡,总显得有失公允。”凌艾解释道,“所以我父亲想试试他,看他在相对恶劣的环境下,是否能够派上用场。他毕竟身世上比旁人复杂些,这样的人若想得到安稳的生活,总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代价。”凌艾是个亲善的人,此刻的语气却平淡得透着点冷,“况且他不小了,已经十三岁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东夷的战场上跑过四五个来回了。” 余墨痕顿时有点惊讶。她知道凌艾很小就被凌竟丞押上战场的事,倒也不奇怪;只是衡儿看上去格外瘦小些,比余墨痕还要矮上两个头。这样一个孩子,说是十岁已经很勉强,居然已经十三了? 凌艾看懂她神色,便道,“你莫要忘了,他是在江山船上长大的。可能是与外界往来有限的缘故,许多物资有所不足,江山船上的孩子小时候大多有些营养不良,长大之后,个头通常也比旁人矮小些。可是时代已经变了,”她说话之间,有意无意地扫了余墨痕一眼,“在获得偃甲支持的情况下,有些身体纤弱的人,也一样能够成为优秀的偃师。” 余墨痕也算与江山船打过不少交道,知道凌艾所言不虚。她听凌艾的语气,便明白了此事已成定局,裔衡是一定要到南方去的。余墨痕甚至猜测,出发的时候,凌竟丞有可能还会派一个人盯着裔衡。机枢院现下算是保下了这孩子,却也对他警惕的很。但凡裔衡有什么问题,在南方处理掉,也比在帝都解决要方便得多。 “既然如此,”余墨痕略一颔首,道,“我也只好从命了。” “那便好。”凌艾传完了她父亲的话,语气放松了不少,“我虽然尚不清楚你所中的毒究竟是什么,但你的症状我已经清楚了,而且也知道了那毒虫所在的地理位置,也算有些线索。这几日,我便请我母亲娘家的人一起帮忙查一查,应该不需要太久便能配出药来。你且放心。”凌艾想了想,又道,“之前是不是忘了跟你说?这地方是机枢院为那些兴趣过于浓烈、日日留在机枢院折腾的人准备的一间休息室。只是近些年来大家越来越懒,各自家里也有车马,往返都方便,也就没有人再使用此处了。你原先那间屋子太闷,不适合病人恢复,这间屋子你先用着吧,安心休息便是。” 余墨痕心里一动,心道自己的地位果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先前陆谌想尽法子才挪了一间禁闭室给她住,现在居然随随便便就有一间不错的屋子能拨给她。 凌艾的话听来也还算乐观,余墨痕不由一笑,道,“有劳了。”她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母亲还好吗?”她跟玄女教从前交锋的时候,完完全全和凌夫人站在对立面,可是说来也奇怪。提起凌夫人,余墨痕心里并没有害怕或者厌恶,反而有一种牵念,长久地潜伏于心底,轻易不露出痕迹,她自己却很清楚这种感觉的存在。 余墨痕也不太明白这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她从前所中的幻象里,凌夫人的形象与她自己母亲的身影曾经重合;也可能是凌夫人代表着世上另一种苦命的女子,一种人生遭逢种种不幸、自身行为难以简单地定以善恶、却也的的确确尽力抗争过的人。 “我父母双方的家族,都能为我母亲提供一定的庇护。但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她总要承担一些责任。”凌艾说起这些事,语气里竟尽是坦然,“她此刻被软禁在一个地方,虽然行动受到种种限制,但总算活着,也没有什么忧惧。我想,对于她来说,这该是一个不错的处境。” 余墨痕心里有些唏嘘。 同样是公然与大齐帝国作对,阿满必须赴死,而凌夫人却仍然好好活着,她如今的生活,甚至很可能比许多门第不甚高的贵妇过得还好些。这全然不同的命运,或许是凌夫人的运气,更多的是许多人一同努力的结果。 可是凌夫人自己所期盼的,也是这样一个结局吗?仿佛自元孟秋过世后,凌夫人便在为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合适的坟墓,可是她那样的人,或许宁愿做一只夜枭,在玄女教搅起的漩涡中力竭而死,也不愿意重新做回富贵人家的笼中鸟,收敛羽翼,就此终老吧。 余墨痕想到自己之后还有一场跟玄女教之间的硬仗要打,便也没有多做评论,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至于凌艾会将此理解为余墨痕只是示意她知道了,还是以为余墨痕也赞同这是个不错的结局,则完全凭凌艾自己的想法了。 “行了,你的眼睛我已经看过了,我父亲的话,我也带到了。我这就回去了。”凌艾站起身,扶着余墨痕重新躺回去,“你先好好休息。之后再有什么事,我会来转告你的。” 余墨痕谢过她,又道,“方才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可是衍芬堂的人?”她说着便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突然,又补充道,“我想也是的,你先前跟我说那封信的事……或许也该有其他的兰台秘书在旁边作见证,才合机枢院的规矩。” 凌艾一愣,不置可否,只道,“你听到了?” 余墨痕点点头,“你先前说会替我配药之后,这人便离开了。他身手不错,出门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可是周遭的空气是会发生变化的,尤其看不见的人,对这些变化会更加敏感。”余墨痕说着便是一笑,“你看,其实眼睛不好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适应得还不错。” “果然厉害。”凌艾称赞她一句,又笑道,“真要说规矩,我看你恐怕是整个机枢院最守规矩的人了。说起来,你跟那人也算想到一处去了——那人的原话,正是希望我说他是个兰台秘书。可是衍芬堂的兰台秘书几乎不用亲自上战场去,换个说法,这就是整个机枢院身手最差的一批人。”她如此调笑的时候,显然没有把自己算在内,“我若是当真这样解释,整个衍芬堂可能都会害臊。” 余墨痕叹了口气。 她大概猜出来是谁了。 【第一五二章】夜行 凌艾显然也看懂了余墨痕的表情。她又是一笑,就道,“你跟颜铮最近怎么回事?他从前干什么混蛋的事情都是光明正大,先前拿枪威胁我,之后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这回听说你突然昏过去,他却是别别扭扭,一方面急匆匆地赶来了,非得在这儿盯到你醒才肯走,一方面又求我别跟你说。”凌艾之前还是一副老成做派,这会儿话里却带上了调皮的笑音,有点小孩子故意使坏的意思,“他若是不这么再三叮嘱,我倒也随他去了;只是瞧他这么个纠结样子,我反而难得寻到个报仇的机会。” 凌艾饶有兴趣,余墨痕却是愈听愈头大。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跟凌艾讨论这件事,只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颜铮在想什么。可能就是偶尔发个疯吧。过去就没事了。” 余墨痕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想到凌艾既然能把颜铮的诡异行径告知于她,难保不会把她这句诽谤原样递到颜铮耳朵里去。不过颜铮听去了也无所谓。纵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余墨痕自己的态度,也算准确表达了。 凌艾不知是领会到了哪一层,笑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好,只是你莫要忘了,过段日子,你们两个便要搭伴去应付玄女教。只盼他那疯病到时候能好一点罢。希望你们俩合作愉快。” 余墨痕心里一阵哀叹,面上仍强撑着一点不在乎的微笑。好在凌艾打趣她几句也就完了,没再纠缠,只是再度叮嘱她好生休息,之后便退出去了。 余墨痕难得遵一回医嘱,照着凌艾说的乖乖歇了几日,眼睛依然没有一点起色。 她倒也没指望能立刻恢复。她虽然仍盼着能够尽快好起来,心里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对于余墨痕而言,黑暗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东西。过往经历的种种险境,造就了她如今的心境——她一向觉得,自己拼尽全力一搏再搏,总能重新挣回一个还算敞亮的结局。她从来没考虑过自己会永远地堕入黑暗之中,可是事到临头,既然无法摆脱,也只好想办法对付。 这间屋子里反正只有余墨痕自己,她知道不会打扰到旁人,便试着自行摸黑走动。 一开始自然有诸多不顺。她从前没在这间屋子里居住过,并不知道各处的摆设如何。她一旦放开扶着墙壁的手,随意走几步,便会碰着书架茶几之类。 好在她手脚一向很轻,肢体的反应也不慢,碰到什么东西,立刻就能把身体撤回来,因此并没有损毁什么物件,也没有磕伤她自己。走了十几圈之后,余墨痕基本弄清了屋子里各个用具的位置,便没有再被被绊住脚了。 能在屋中自由行动之后,余墨痕又开始打外面走廊的主意。机枢院内部的建筑结构虽然复杂,但余墨痕在这里研习、生活了许久,并且在机枢院八部轮值了一个遍,对于走廊的路线、各部的位置已经很是熟悉。即便她看不见,脑子里也能随时呈现出一张机枢院的地图来。若是能弄清楚这间屋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出去溜一圈,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余墨痕看不到机枢院用以照明的汽灯的变化,分不出白天黑夜。但是人的身体对于时辰的变化是很敏感的。加上白日里凌艾托人给她送过三餐,也能为判断时间提供参照。 余墨痕估摸着夜色已深,机枢院里这些被凌艾评价为“越来越懒”的同僚们应该也走得差不多了,她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以手指轻触墙壁,沿着墙边缓慢地向前走。她一边走一边感受走廊曲线的变化,与脑海中那张早已形成的地图一一对照,试图判断出此地究竟是何处。 然而她才走出去几步,前边一扇门便突然打开了。余墨痕一怔,前方的人已开了口,“你有事?” 余墨痕顿时有些尴尬。颜铮怎么在她隔壁? “没事。”余墨痕此刻是一个吃喝不愁的瞎子,实在编不出什么需要她自己跑腿的事情,只好如实答道,“出来转转。” 颜铮没有说话,余墨痕却仿佛觉得这人正用看傻子的眼神打量她。 她本想着夜里没人,自己一路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也不会麻烦到别人。然而一出来就碰上颜铮,余墨痕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摸黑瞎逛。她暗暗叹了口气,就道,“是我莽撞了……我还是回去吧。” 她说着便要转过身,颜铮却道,“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莽撞的。” 余墨痕听得一愣。 颜铮继续道,“你虽然不能视物,却一定不愿意就此当个残废。若是想尽快恢复行动的能力,这倒是个不错的练习。”他绕到余墨痕背后,道,“你尽管往前走便是。我就在后面跟着。你若是给什么东西绊住,或者迷失了方向,也就能立刻解决了。” 余墨痕越发不好意思,“这……恐怕太麻烦你了……” “我反正没什么事。”颜铮仍是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混不在意的语气,余墨痕却听出了一点刻意的味道,“你就当周遭没人。反正,我相信以你的本事,需要我来提醒的地方不会太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余墨痕若是拒绝,反倒是她自己此地无银了。她心里又是一声叹息,却也只好点了点头,道,“那便有劳了。”她想了想,又道,“容我多问一句,这是什么地方?”知道了具体方位,她便能对前方的路线有所预料,迷失方向的可能性,也就大大减少了。 “藏书馆背后。”颜铮的声音准确地从她身后半步远的位置传来,“你左手边这面墙曲度为五,沿墙边走两百步,就是藏书馆侧门。对面的廊道,通往衍芬堂。” 余墨痕一听这般精确的描述,知道颜铮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谢过颜铮,抬脚往前走了。她已然得了指点,便不再需要用手指点着墙面辨认方向。她只将两手悬空,尽量按照常人走路的方式,缓步向前。 对于失去视觉的人来说,一方面因为缺少参照,一方面是恐惧使然,维持平衡通常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余墨痕有意控制,却也不觉得此事有多么难以克服。因为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入脚下,她还第一次留意到,自己走路的时候,左脚会比右脚多用半分力。此时倒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她便借此将脚下不平衡的走法慢慢着意纠正了回来。 两百步后,余墨痕果然抵达了藏书馆的侧门。她不由叹服,心道颜铮的估算实在是太准确了。 想到这里,她心念却又是一动。每个人走路的姿势、步伐的距离,都有一定的差异。颜铮足足比她高两个头,身姿英挺修长,步伐一定比她迈得远。颜铮这两百步的估计,难道完全是按照她的步长来的? 余墨痕的脸颊立刻就是一红。幸好颜铮此刻依然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脸上收不住的表情变化。她心里无声地道了谢,嘴上却什么也没说,脚下也没有停。 她离开房间的时候,本来只想试着走一段距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到哪里去。颜铮先前的指点只到此处,余墨痕也便有了计划,打算走到这道侧门便回头的。然而此刻若是回转,总得跟颜铮说一声。 余墨痕只道自己仿佛变回了两年前初入机枢院时那个羞于与人交流的呆头鹅。回过头跟颜铮说句话,变成了一件格外艰难的事情。她经历了一番没头没脑的权衡,还是决定暂且放过自己,只重新将手指放回墙面,且往前走便是。 好在她此刻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对于附近的廊道走向也很清楚。偶尔碰上一两样搁在走廊里的摆设,她也能在颜铮开口前迅速绕开。 两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了不知多久,颜铮忽然开口说了句话。 他始终跟在余墨痕身后半步远,没有一点压迫的意思,也从来没有远离。然而余墨痕思绪纷乱,这么近的距离,颜铮突然发话,她初初回过神来,居然没听明白,只好颇为尴尬地道,“努……咳,你再说一遍?” 她大概是过于紧张,一开口,舌头居然打了个绊,发出了一个图僳话的音节。她小时候最先开口说的倒也的确是图僳话,官话反而是母亲后来教的。但是到她长大些的时候,她自己便不怎么用图僳话了,没想到这种语言现在居然也跑出来添乱。余墨痕只好轻轻咳了一下,颇为费力地把自己的脑子拨回正确的轨道。 “我说,”颜铮倒也没理会她那莫名其妙的口吃,只是难得耐心地重复道,“你再往前五步,就是凭之的屋子。” 余墨痕只觉得头顶上隆隆作响,仿佛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块暗藏杀机的乌云,顷刻间就要降下一道雷,把她劈个神魂俱灭。 她一路上神思恍惚,勉强拢回来的一点注意力,也全用在防止自己摔倒上了,全然不知自己怎么走到此处来了。 “他门缝里漏了点光出来——奇怪得很,凭之平日里很少在机枢院留到这么晚的。”颜铮那过分平稳的语气总算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掺进了一点调侃的表象,一点深藏的意外,一点酸楚的底色,“你要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余墨痕立刻转过身,面相颜铮,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却传来开门的声响。元凭之自带三分笑意的声音随之响起,“我还以为听错了——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余墨痕:“……” 那一道酝酿许久的雷,就此当头劈了下来。 【第一五三章】印证 好在此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余墨痕忙不迭地转回去,将一双盲眼对向元凭之的时候,颜铮已经开口解释了,“墨痕看不见。我带她出来走走。”相较之下,颜铮的反应倒是平静得很——或者说过分平静了。余墨痕听在耳里,不知怎么,竟觉得颜铮的声音僵硬得仿佛一块钢板。 况且这解释似乎有哪里不对……余墨痕腹诽道,她明明是自己要出来的。然而这点抗议脆弱如水泡,刚刚冒了个头,便“噗”的一声,在她煮成一锅沸粥的心里遁了个无影无踪。 元凭之却仿佛全然没有感受到空气里满载的尴尬,只是笑道,“倒是勤奋得很。”他似乎稍稍向余墨痕的方向转了一点,道,“对了,小余,我白日里看过了你之前誊录的稿子。种种思路、理论,都讲得颇为清楚。不错。” 他没有提起玄天炽日的事,余墨痕不知道是凌竟丞提前把那一部分收起来了,还是元凭之不想当着颜铮的面提起此事。她心里乱得很,只好摆出一张苍白的笑脸,勉勉强强接下元凭之这句夸赞。她心道元凭之若是看了最后几页,想必就不会这么说了。 然而她这点庆幸的念头还没有从心底滑过去,元凭之就道,“只是最后几页,记述得颇为简略。我才学有限,许多地方都不甚明白。” 余墨痕满脸通红,连忙道,“真是对不起,我当时急着去做别的事……我这几日便重新誊写一份……” “她看不见。”颜铮的声音在她背后冷冷响起,“怎么写?” 余墨痕如何迟钝,也能听出这话里一点来由不明的敌意了。 元凭之并没有催促她修改那最后几页,可是余墨痕心里明白,假使不尽快着手去做这件事,之前好不容易跟凌竟丞达成的一点共识,怕是会受到影响;倘若因此而干扰到凌竟丞之后关于江山船的种种决定,那就更叫人头疼了。 余墨痕心念电转,无暇去判断元凭之作何反应,脱口便答道,“裔衡可以帮我一起誊写。” “你开什么玩笑?”颜铮急道,“你目不能视,跟人交流全靠听的。裔衡又不能说话。他如何帮你?” 余墨痕从前见过衡儿在阿满手心里写字,他们俩恐怕多年来一直用这种方法交流,沟通起来相当流畅。然而此时却余墨痕不便说出这些细节,只道,“总有办法的。譬如,可以让他写在我手上……” “那是什么速度?”颜铮简直要给她气得笑出来,“你别总是异想天开。” 余墨痕一想也是,衡儿要重新誊写她的手稿,还要在她手上比划,来来回回,即便两只手左右开弓,也是相当费事的。她默默叹了口气,放弃了争辩。 元凭之却突然道,“小余所说的,倒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我听凌大人说过,江山船上技术最为高超的师傅已经过世了,但裔衡是她的亲传弟子。小余的手稿,裔衡应该也能理解,甚至还可以与她相互印证。至于交流上的问题,我看不如这样。”他顿了一顿,就笑道,“誊写手稿的时候,就由颜铮坐镇其中,为双方转述。如何?” 这法子本身倒是不错,然而余墨痕一想到此事又得麻烦颜铮,心里不由一阵叫苦。她本想说这事不如叫凌艾来办,还未开口,颜铮便已经挺干脆地答允道,“好。” 余墨痕:“……” 她知道自己没有回绝的余地了。 此事既然说定,第二日余墨痕便自个儿去找了凌竟丞。 凌竟丞已近知天命之年,恐怕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刚刚失明便能行走如常的人,一张四平八稳了许多年的脸总算露出了一点惊叹的神色——余墨痕反正看不见,没等到凌竟丞那句难得的称赞出口,她便言简意赅地把来意说了。 余墨痕这段时间以来,行止之间的从容气度已经愈发与元凭之相似了。只是她此刻的从容,其实是硬撑出来的。她倘若能预料到之后还有这些事,必定会把玄天炽日的草稿好生收起来,并且好好完成那如今几次叫她羞愤欲死的最后几张纸。 元凭之原本相当善解人意地考虑到了余墨痕的心情,打算由他去跟凌竟丞说。余墨痕却觉得,此事终究是她不对,她如何尴尬,也得自己来解决。 “你先前只说设计了一副重甲。我却没想到,居然是玄天炽日。”凌竟丞更在乎的果然还是这事,“前因后果,凌艾已经跟我说过了。你的种种设想,我也仔细看了,的确有些可取之处。” “几张没头没脑的草稿,承蒙凌大人谬赞。”余墨痕低着头,道,“我如今用笔还有些困难。过些时日,一定详细将这些设计整理出来。”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凌竟丞道,“此事我已经与施老商讨过。玄天炽日毕竟是施老所作,你的诸多设想,也该先交予他过目。你的师范陆谌也会参与其中。之后若是还有需要你的地方,我会再叫你前去,与他们一同商议。”他说着,语气里竟有些可惜的意思,“若不是你眼睛不方便,这样一副偃甲由你一人作出来,足够给你连升三级。可是如今机枢院亟需新的偃甲,实在等不及你恢复了。” 余墨痕愣了好一会儿。她倒不甚在乎功绩的事,只是全然未曾想到,她那些完全是写给自己看的设想,已经流到了这么多前辈的手中,当下便觉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此事若是压在她手中,她双眼一日未恢复,便要耽搁一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相较于等着她整理出一份并不会好上太多的手稿,就此交给陆谌和施老,进展必然会快得多。 余墨痕想到这里,便颇为佩服凌竟丞行事的果决。此事既然已经解决,余墨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她又提起那最后几页手稿,说想请裔衡帮忙。凌竟丞的心思大约全在玄天炽日上,居然没跟余墨痕置气,只是略一思考,居然也很快准了。 “那孩子的确是个人才。”凌竟丞道,“你若有空,不妨把前边的内容也与他印证一番,或许也会有所裨益。”他说着,又补充道,“玄天炽日毕竟是机密,这个不要提。” 余墨痕连忙答应,又说了还得请颜铮帮忙,从中转述。凌竟丞就道,“怎么还有颜铮的事?” 余墨痕腹诽道,她哪里知道颜铮为什么非得扯进来。然而既然先前已经答应过元凭之,她此刻也只好尽力糊过去,“颜铮他……他一向很好学的嘛。说是想借此机会,顺便旁听一下来自江山船的技术。” “呵。”凌竟丞冷淡地一笑,“这孩子如今成了偃师,倒是越发谦逊了。” 余墨痕:“……嘿嘿。”她心里默默给自己记了一功,抵掉了一点欠着颜铮的好。 凌竟丞评价一句便没了下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余墨痕战战兢兢,正踟蹰着是否该问个准信,门边便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来人先跟凌竟丞打过招呼,一发声便验证了余墨痕的判断——果然是凌艾。 凌艾回过头,便对着余墨痕笑了起来,“你可真行。我刚还听颜铮说呢,你已经能在机枢院自由走动了。转头就看见你在这儿了。” 余墨痕只是抿嘴一笑,以示自谦;她心里却是一阵惶恐。照凌艾话里的意思,颜铮就在附近——难不成,颜铮是一路护着她来的? 她还处在一片茫然之中,凌竟丞的声音已经再度响了起来。他三言两语跟凌艾说了余墨痕的计划,就道,“此事毕竟涉及到江山船,或许衍芬堂也该派人做个见证。我看不如让凌艾也一同参与……” 余墨痕心里一喜,正要点头,凌艾却立刻插口道,“父亲,这不成的。” 除了他自己的女儿,凌竟丞可能还没有被谁随随便便打断过,当下便有点不悦,“你有什么见解?” “父亲这样做,为的是考虑周全,但在旁人看来,却或多或少有些不信任颜铮的意思。”凌艾一句话切中要害,又继续解释道,“如今在咱们机枢院,年轻一辈之中,颜铮是最为炙手可热的一个,前后几期预备役,无不以他为榜样。此外,颜相虽然从前不赞同颜铮上战场,如今却也渐渐默许了颜铮在这条路上发展下去。父亲若是这般对待他,怕是要寒不少人的心哪。” 这一番分析,说得余墨痕心里也赞叹不已。她原本还以为凌艾只是不想夹在她和颜铮之间,没想到凌艾还有这样深刻的考虑。 凌艾却紧接着拍了拍余墨痕的肩头,颇为“语重心长”地道,“况且墨痕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也该独立去面对和承担。”余墨痕给她这话里一层促狭的意思噎得心头一紧,就听凌艾继续道,“父亲,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墨痕升偃师?等到明年,可就太晚了;她能力如何,你也是知道的。” 凌竟丞就道,“小余这次记录新技术有功,我本打算借此免了卒业式,直接把她升上来的。不过既然那手稿尚有瑕疵……”余墨痕原本也没指望这事能有多顺利,原本想说毕竟错在自己,晚一年升偃师也没什么,凌竟丞便继续道,“就等到你们将手稿整理完毕,再予以褒奖吧。” 【第一五四章】立场 余墨痕又是一愣。 凌艾先前倒也提过一句,说她或许能够直接攫升。只是当年初入机枢院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预备役担心着过不了那传说中极难的卒业式,余墨痕也就从来没想过,攫升为偃师一事,居然能够如此简单。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念及她攫升的理由,余墨痕心里刚刚冒头的一点欣喜,就此灭了下去——阿满的尸骨怕是还未寒。技术或许能够流芳百世,可是这世上,将来是否还能有人像阿满一样,没有大齐帝国举国之力的支持,也能钻研出那般出色的技术?一个人的死亡,无论能够带来多少价值,都不及活下去来得重要。 然而余墨痕既然要成为机枢院的偃师,既然想要继续活着钻研偃甲之学,那么无论她感激、愧疚,或是不忍,这种种的情绪都只能压在心底,半点不能露出来。阿满的幽灵将永远成为偃甲之学的一部分,在余墨痕心中鞭策她继续为了平等和自由而奔走,可她这会儿却只能递出一个符合礼仪的微笑,以此感谢凌竟丞的提拔之恩。 得了凌竟丞的准许,整理手稿一事便颇为迅速地办了起来。 拨给他们的居然还是余墨痕上次誊写时所用的那间屋子。颜铮领着余墨痕走进去,便告知她裔衡已经被别人给带来了。那孩子安静得很,余墨痕只能勉强估计个方位,打过招呼,又把他们要做的事情讲了一遍。一番话说完,衡儿那边似乎没什么反应,颜铮就在一旁道,“他点了头。看来是明白你的意思了。” 余墨痕笑道,“他聪明得很,只是不会说话。”说着便请颜铮帮忙,将之前誊写的稿子翻到她开始使用记号的那一页。 周遭立刻传来纸张摩擦的细碎声响。余墨痕静静等着,就听颜铮道,“你这笔迹可真是够乱的,浓墨重彩,呵,这收尾的一笔怕是洇了三张纸了。” 余墨痕:“……” 她誊写前头几页的时候,还着意防止这种事发生来着,不成想最后一着急,还是没避过。 她自嘲地笑了笑,就道,“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讲经院的夫子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她这倒是实话。她小时候用不起旁人所用的精细纸张,每每只能以草纸凑合,一笔下去别说洇三页,恨不能一路把笔下的墨迹印到桌子上去。 颜铮一愣,疑惑道,“怎么是夫子起的名字?” “我不是齐人,若不是要读书识字,也不需要用到齐人的名字。”余墨痕随口解释两句,便不再多言,只催着颜铮赶紧开始。 “这一处之后,所讲的是龙心与轮桨的连接。”余墨痕自己写下的东西,并不曾遗忘太多;之前记下的字符,一个个在她脑子里变得鲜活起来,“机枢院所设计的船只,脱胎于从前的人力船,因此多以两仪轮推进。寻常河流和漕运河道之中,使用这种结构倒也没有问题……” “然则嘉沅江江面宽阔,风浪极大,两仪轮露在船尾,极易受损;将来倘若入海,更是如此……” “再者轮板入则与水相击,出则提携江水,消耗十成千岁金,只能转为三成力,效率实在不算高……” 她论述偃甲之学的时候,逻辑极为清楚,即便是口述,也如下笔一般顺畅,并无磕绊之处,相较于往常,显得格外自信从容。颜铮在边上看得一呆,半晌才插口道,“你手稿上所绘,是两仪轮与江水相击时能量损耗的方向?” “那不过是个草稿……”余墨痕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当时为了方便自己之后再誊写,随手画了几笔作为提示,没想到颜铮这就看出来了,“只是那张草图应该是画在第四十五页的,我已经说到第四十八页了。” “……看你讲得兴致勃勃,没好意思打断。”颜铮摆了摆手,道,“不过,先停一下吧。” 余墨痕扯了扯头发,就道,“我是不是说得太快了?” “不。”颜铮迅速地否认了她的猜测,解释道,“裔衡果然有些本事。你说得不算慢,他却完全跟得上。咱们聊这两句的工夫,他已经重新开始描你那张草图了——可比你的原作精细得多。” 余墨痕立刻就想起来,在俘虏营第一次见到衡儿的时候,他拿着阿满的断钗在石壁上画七重销金釜,笔触虽然稚拙无力,重点却都刻画得相当清晰,显然对结构关系很是了解,以至于余墨痕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不好跟颜铮说这事,只笑道,“这孩子从前打下的基础果然很好。” “你这评价倒是挺有意思。”颜铮道,“凌大人只说他天资不错。” 余墨痕笑着摇摇头,“‘天资’这个说法,对我而言过于玄妙了。我自己都没有过的东西,又怎么好评价别人有没有?”偃甲之学愈往深处学,便愈加复杂。在余墨痕看来,想要在这门学问上有所造诣,既要深谙此道的人的指导,也要自身的不断努力,两者缺一不可。相较之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天资其实不是特别重要。 天资或许可以锦上添花,让颜铮这样的天之骄子以比旁人快上许多的速度进益,让弋兰皋这样由阿满教出来的“天才”设计出精妙的七重销金釜;可是倘若仅凭天资,余墨痕就算再在讲武堂打十年杂,怕是也学不到如今一半的程度。 她想到这里,便很为裔衡可惜。这孩子曾经有江山船上最好的师傅指导,如今却要从头开始,甚至还要多绕一段远路,跟着她到南方去经历一番风雨,才能得到来自机枢院的恩典,重新获得学习偃甲之学的机会。余墨痕心下默默喟叹,便对着裔衡的方向道,“凌大人跟你说了之后的打算吗?” “他在点头。”颜铮在旁边解说。 “你自己怎么想呢?”余墨痕的声音略微压低了些,“你若是对实战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到了南方,我们便给你想想办法,多找些能让你参详偃甲之学的机会。”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只不过,即便是元将军,或许也不能像阿满那样教你……但是替你带几本深一点的书,总该是可行的。” 颜铮忽然道,“你想做什么?” “啊?”余墨痕一愣。 “我没跟你说话,我问的是裔衡。”颜铮飞快地道,“可以,你在我手上写吧……原来是这个意思。”他转过脸,对着余墨痕道,“他甘愿到南方去。” 余墨痕又是一呆。她原以为衡儿铁定不愿意的。 “更具体的意思,我是理解不了了。等你眼睛好了,自个儿想办法跟他交流吧。”颜铮放弃了解读裔衡那套恐怕是自创的手语,“而且,墨痕,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余墨痕很有些尴尬。她心道也是,她因为没能保下阿满,对衡儿既同情又内疚。她虽然没有再对凌竟丞的决议作出任何的抗议,心中却一直有个念头蠢蠢欲动,总想着尽量为衡儿创造一个更适合他的环境。 她却没有问过衡儿的想法;方才那一问,其实也不过是她自说自话罢了。 “不好意思,”余墨痕苦笑了一下,“我近来是有些自以为是了。” “凌大人送裔衡去南方,不是叫他去送死。”颜铮大概觉得这些话本该让裔衡知道,便像往常一样有话直说,一点避讳的意思也没有,“偃甲之学最终是要拿来用的。放在江山船那种地方,偃机的用途,恐怕只是驱动船只,江山九姓总不能大喇喇地拿着偃甲武器跟江北军对轰。对于大齐帝国则不一样,偃甲之学是帝国实力的象征,是用来开疆拓土的国之重器。裔衡倘若要进入机枢院,对于偃甲之学的意义,就该有更加准确的了解。” “不止是开疆拓土……”余墨痕的思绪飘向了哀葛的梯田上寥若晨星的几具用于耕作的偃机,“还有造福民生。”对于如今已有些捉襟见肘的大齐帝国来说,将千岁金更广泛地用于民生,或许是一个有些虚无的梦想;但民间但凡还有偃机可用,这梦想便不算太遥远。 “所以你其实是明白的。”颜铮道,“我原先还以为,你不过当这是一门深奥而无用的学问,投身其中,也不过是兴趣使然。” 余墨痕从前的确是这样想的。她倒不是不在乎偃甲之学的用处,但她终究不是大齐帝国的正经子民,更不像颜铮一样生长于文臣世家。因此她很少能把自己放在一个与大齐帝国一致的角度上,真正思考偃甲之学对于一个国家的意义。 独立于大齐帝国的偃甲之学,在颜铮眼里,自然是无用的偃甲之学。 只是这话如果照实说出来,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余墨痕最终只是一笑,道,“你说服我了。我想裔衡也必定听懂了你的意思。” 【第一五五章】送药 “不仅如此。”颜铮又道,“裔衡也说得上是个博闻强识的孩子。他跟着我们去南方,即便是平定玄女教这样的麻烦事,他也未必就不能派上用场。”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余墨痕笑道,“我记得,你说过,是因为不希望让不适合打仗的人伤亡太惨重,才亲自奔赴沙场,以一己之力阻止死亡。” “你居然记着我从前说过的话?”颜铮似乎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可是战场上,有时候不一定要依靠武力上的优势赢。”他略一停顿,余墨痕不知怎么,竟察觉到他看了自己一眼。颜铮又道,“这还是你教我的。” “……颜将军,”余墨痕正色道,“您可别寒碜我了,我绝对没有教你的本事。” 她只当听了个笑话。最近从颜铮口中冒出来的荒唐话不要太多。 “……那我这么说吧,”颜铮总算领会到了,他憋着脾气放下身段好好说话,余墨痕也不一定能听进去,于是他从前常用的那种挖苦的口气再度冒头,“你刚去雎屏山的时候,是军士之中最弱的一个。兵略也不懂,身手也不行。我当时觉得,你一定会死在战场上的。只是没想到,你就地取材做出来的炸弹,居然也能撞出个不错的收场。” 余墨痕:“……” 她当时虽然没本事,怎么也比被强行征召入伍的新兵蛋子强些。 然而她没好意思反驳。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她好歹也已经在讲武堂和机枢院历练过一段日子。倘若要把毫无根基的人踩在脚下才能凸显自身的能力,那还不如不提。 他俩闲谈一会儿的工夫,裔衡的图已经誊抄好了。颜铮把图中的细节给余墨痕描述了一遍,三人彼此对照过,没发现什么细节上的问题,便继续修订后边的稿子。 那几页先前写得乱七八糟的纸誊写完毕之后,颜铮顺手将整本手稿翻了一遍,又觉得余墨痕犯了自说自话的毛病。 “你不要觉得人人都像你一样有本事。”颜铮叹了口气,“你这本手稿,我当然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可是但凡从前学业上有过一点疏漏的预备役,理解起来都有可能遇到困难;倘若他们再不懂装懂,全凭自己瞎猜,恐怕更是麻烦。” 余墨痕先前誊写的时候,并未考虑这么多;如今听颜铮一说,她也觉得确实有些道理。于是三人便又坐下来,从头开始检阅余墨痕先前所写。 衡儿是阿满手把手教出来的,余墨痕算是阿满半个徒弟,颜铮则是机枢院年轻一辈中最为杰出的一个。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三个人,要把这厚厚一沓手稿中的内容都誊写成普通的预备役也能轻易读懂的章节,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加之他们交流起来比常人慢些,花了两天工夫,才做出一份满意的成果,呈递给了凌竟丞。 凌艾虽然拒绝参与其中,这些日子却也一样没闲着。她先前跟余墨痕许诺过,说会向凌夫人娘家那边求医问药,果然便去办了。 余墨痕才回去一会儿,刚开始收拾东西,凌艾便敲了门进来,递了一碗腥气扑鼻的汤药给她,道,“试试看?” 余墨痕便接过来喝了。 “不错,够爽快。”凌艾笑道,“这味道可真是够难闻的,就这么端着,都折磨了我一路。” 余墨痕忍了一忍,还是道,“我也这么觉得。只是这药材必定很贵,我实在没好意思当着你的面吐出来。” 凌艾大笑,又道,“我刚听颜铮说,你打算搬出去?” 余墨痕一边腹诽凌艾究竟是哪路神仙,怎么总能碰到颜铮,这两个人一碰面,怎么又总要说她的事;一边点头道,“我反正已经能自由行动了。总占着这里,我有些过意不去;况且凌大人说,下个月我的薪俸便能涨一点了……所以我在外头租了间屋子。” “这么说,晋升偃师的卷宗是已经递上去了。”凌艾很为她高兴,“可喜可贺,改日,咱们约上凭之一道喝酒去。” 余墨痕把这话咀嚼了两遍,确认她说得是元凭之,立刻松了口气,脱口道,“这回不请颜铮了?” “这能有颜铮什么事?”凌艾反倒奇怪,“你难道不是凭之一路带出来的?等等……你这么个铁板似的人物,总算被颜铮撩动了?”凌艾说着便笑了出来。 “不是,没有,没颜铮的事。”余墨痕脸一红,知道是自己想岔了。凌艾只是开玩笑,大概并没有真要撮合她和颜铮的意思。余墨痕连忙把话题转开,道,“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出发去南方的日子,可是定下来了吗?” “是。”凌艾似乎有点好奇,“消息刚递给衍芬堂,我父亲应该还没公布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余墨痕微微一笑。凌夫人的娘家孙家,的确是行医世家;凌艾和她也的确是很好的朋友。但即便如此,先前凌艾怎么也配不出的药物,出现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 她在帝都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越来越熟悉这些世家办事的逻辑。无论孙家是多么大的一个家族,这个家族中能够行医问药的人、能够拿来悬壶济世的药物,也都是有限的。尤其这个家族中俱是当世医术集大成者,说是能够续命也不为过。因此他们所能提供的这些有限的资源,必定有无数的权贵虎视眈眈。站在高处的这一小撮人在医药方面的需求得到了满足,才会漏一点余恩给下头的平民。 若不是机枢院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余墨痕去办,以凌艾一个人的力量,向这样一个家族求药,想必也不会如此顺利。 但无论如何,凌艾总归是辛苦替她寻来了能解决眼疾的药物。余墨痕没再多说,只在心里默默记下了一笔恩。 出发的日期毕竟还在保密状态。凌艾只说是提前了一段时间。 这正是余墨痕所预料的。凌艾似是察觉到她表情上的变化,就道,“你放心。你的眼睛,在那之前应该能够恢复。孙休说了,三日之后,这药若是还不起作用,他便亲自过来一趟给你瞧瞧……即便好了我也会请他来一趟的。这人平时忙得很,走到哪儿都有人问诊,居然给逼出来了一手盲诊的本事。他开的药,多半不会有错的。” “哦?看来是个名医。”即便是名医,余墨痕也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她的脑子里空间有限,偃甲之学以外,便装不下太多的事了。 “他是太医院的医官。朝中人人捧着,只是谁也不愿意把这么个宝贝分给平民,孙休的名声就没传到民间去。”凌艾早些时候还有意提醒余墨痕记住一些姓名、官职。这些人虽然没有见过余墨痕,但都间接地与她共过事、甚至出手相助过。倘若将来见了面,余墨痕却想不起来对方是谁,那便太尴尬了。 然而两年过去,凌艾已经接受了余墨痕是条小白眼狼、根本记不住这些闲事的事实,此时也就没提孙休的具体官职了。 只是太医院是皇室专供,名号实在有些特殊,余墨痕给吓了一跳,她听了凌艾这一句,心头便只剩“僭越”二字,循环往复呼啸而过。 凌艾见状,连忙找补了一句,“你不必这么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孙休虽然是医官,平日里也没少给朝中臣子们诊病。何况,你听他姓氏也该猜得到,孙休是我一位表亲,辈分上不比咱们高。何况,我跟他提起你,也是说‘机枢院的偃师’。这跟‘太医院的医官’不都是一回事吗?” 凌艾说话间便带上了几分嬉笑的意思,余墨痕被这气氛所感染,也跟着稍稍放松了一点;但她心里却很清楚,这事既然连太医院都惊动了,那么机枢院是一定需要她尽快出发了。 余墨痕就道,“此事也不知你是否方便告知于我……南下的行程安排突然有变化,难不成是因为玄女教又发疯了?” 她几次中了玄女教的招,心里颇有些阴影,因此提起这股势力,总会带点戏谑的语气,借此冲淡自己心头难以平息的不适感。 凌艾却摇摇头,道,“上回你和凭之在承霖县一番查探,挖出了不少玄女教的消息,与我父亲配合,给了玄女教相当猛烈的打击。”其实在余墨痕看来,玄女教最惨重的损失,应该是失去了凌夫人,但凌艾显然并不打算提起她母亲的事,“这会儿她们虽然神出鬼没地堵在通往南边那片海的路上,但顶多是保存实力韬光养晦,想必不敢随便冒出头来造次。” 余墨痕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原因,能逼得凌竟丞草草改变原有的计划,得了一份草稿便着手去准备玄天炽日,甚至还得费这么大力气,先把她这个伤残人士治好呢? “难不成,”余墨痕心念一动,“千岁金已经彻底不够用了?” 凌艾苦笑,“你这次倒是猜得很准。” 【第一五六章】绸缪 余墨痕也有些无奈。但凡是对于偃甲之学有所追求的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可是不管偃师们愿不愿意,近些年的局势就摆在那里。不管是官是民,尝到了偃机带来的甜头,断然没有容忍技术倒退的道理。 然而千岁金不是庄家粮食,没办法凭空长出来。地底下统共就那么些千岁金,这些年即便越挖越深,产量依然一年不如一年,愈来愈跟不上需求,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大齐帝国的根基都要受到影响了。 这种供不应求的状况,敦促着大齐帝国开疆拓土,一路挖到无人的深海;敦促着凌竟丞接受了余墨痕的提议,撬取来自江山船的技术。这些事,余墨痕心里都是明白的。她只是没有想到,局势已经这般等不得人了,她一个瞎子,都要被催着尽快康复。 “这种情况,就连我父亲都没有料到。”凌艾继续道,“原本机枢院设定好了通往海边的道路,也拟定了种种方案,大家都以为,总算有了个喘气的机会。把这些计划上报到朝中,其实也有点邀功的意思。” 余墨痕不由失笑。她从前在讲武堂替人做功课的时候便懂得了,邀功这回事门道颇多,稍有不慎便能引来一堆事;人前获得赞誉带来的自豪感越强烈,便意味着给旁人留下了越多的可乘之机。尤其是千岁金这么要紧的事情上,机枢院给朝中留下的印象越是靠谱,便越叫满朝文武觉得大可再多挥霍几年。 可是若不邀功,机枢院便抢不过其他的机构;若是得不到朝廷的支持,很可能连最重要的千岁金都拨不出足够的量来。机枢院自己的偃甲研究,又要如何继续下去呢? 余墨痕想到这里,便觉得凌竟丞当真不容易,如今这般急躁的作风,也当真是无奈之举。凌大人的额际这两年眼看着越发高了,可是倘若换了余墨痕自己,即便熬成个秃子,恐怕也没办法力挽狂澜。 凌艾接下来所说,果然不出余墨痕所料。“户部那边,其实早就兜不住了,一看到机枢院这边有了办法,便再也忍不住,总算把如今的情势照实说了。千岁金的真实库存,与朝廷所规划的用量相比,简直隔着一道天堑。”凌艾这般温和的人,提起这些事,也有些嗤之以鼻的意思了,“真是狗急跳墙,他们也不管前些年那些瞎糊的数据能不能对的上。这事惹得龙颜震怒,可是皇上气归气,真要解决千岁金的困境,还是只能逼着机枢院尽快采取行动。” 层层威逼,连余墨痕这个尚未真正拿到偃师资格的人,都被深深牵涉于其中了。余墨痕转念一想,既然情势如此紧急,或许别人早已准备好了,如今所欠缺的,只有她这一环。 “这话若是说给凌大人听了,他或许会觉得我胡闹。但我接下来要说的,也的确是我真正的想法……”余墨痕斟酌着词句,“倘若事出紧急,我这就出发,其实也无妨的。” “你向来如此拼命。”凌艾显然没办法决定这件事,只评价了一句,并不置可否。 余墨痕就道,“有些事情,看不见的人也一样能够做到的。何况玄女教牵连甚多,情况颇为复杂。我自己揣测凌大人的意思——他或许是打算,这事由机枢院自己来承担?”她总觉得,机枢院邀功的时候,应当不会连这桩挡在路上的糟心事一起上报给朝廷。 “如有需要,镇南军也会提供一些帮助。”凌艾言辞之间似乎有些犹豫,“但一来玄女教毕竟涉及到巫蛊之事,不便拿到朝堂上当庭议论,否则恐怕会影响一国福祉;二来,之前机枢院便应承过了,要与刑部一同负责此事。玄女教现在算是个没收拾完的烂摊子,不解决好,机枢院又得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余墨痕对于“国运”之类虚无缥缈的说辞,一向没兴趣置评;但机枢院如今如履薄冰的境况,她也是明白的。 “既然绕不开,攻破便是。”余墨痕平素不爱在人前讨论尚未实现的宏愿,这一次却把话说得很是坚定。 凌艾当时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但她显然把余墨痕的态度转达给了凌竟丞。 不过数日,陆谌便叫了余墨痕过去。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室,余墨痕才听见元凭之也在。 余墨痕在机枢院的两年间,他们三人齐聚一堂的情况其实并不多见。她当下便觉得恐怕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神色不由一肃;却没想到,陆谌只是抖开一道文书,亲自念给她听。 那是机枢院正式发给新任偃师的文书。 余墨痕的情绪已不似两年前那般容易震动,但心头的喜悦总归还是藏不住的。她淡淡一笑,便对陆谌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师范辛勤教诲。”她起身的时候,又向着元凭之的方向停顿了一下。她没有过多的表示,心里却很明白,自己最为感激的还是这个人。 陆谌却显然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了端倪。“凭之虽然不是你的师范,却是当真教过你不少东西。你升上偃师这般重要的日子,我总觉得他也该在场,便把他叫来了。” 元凭之在一旁笑道,“祝贺你。” 余墨痕赧然一笑,再度道过谢,道,“这两年,真是给两位添了不少麻烦。” “你这样聪慧的孩子,其实许多知识都能自行领悟。”陆谌又道,“你所设想的玄天炽日,我与施老已经讨论过,并且拟出了完整的计划,不久就能够投产。” 余墨痕愣了一下,心里不由有点不是滋味。她原本可以投入更多的,可是从那二十页草稿交上去之后,这事便仿佛跟她没了关系;如今陆谌的态度,更像是知会她一声,似乎并没有打算叫她继续参与的意思。 她面上虽然不动声色,陆谌却似乎看出来了。他顿了一顿,就道,“说起来,若不是你,玄天炽日恐怕便再也没有回到战场上的机会。当年施老设计出这副偃甲的时候,投入了巨大的精力;至今机枢院提起此事,还觉得可惜不已。没想到,你去一趟嘉沅江,便把此事解决了。” 余墨痕听得这话,不由挺羞赧地笑了笑。陆谌又道,“其实有许多事情,倘若有你参与其中,或许能够得到更好的结果。只是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如今南方的战场更需要你。依我看,你还是将精力放在准备南下的事上为好。至于为你们准备偃甲的事,就交给我们这些老骨头去干吧。” 他位居机枢卿候补,这话却说得极为谦卑。余墨痕心头仅有的一点郁闷立刻便散了,连忙答道,“玄天炽日原本就是机枢院各位前辈所作,我只是提出一点小小的设想,甚至未曾想到真能派上用场。如今玄天炽日当真能够重新回到战场,已经远超我的预期了;由各位前辈一同处理此事,总比我一个刚刚卒业的小辈叫人放心得多。” 陆谌点一点头,又道,“凌大人说,你自告奋勇地急着要到南方去。我知道你眼疾还没有好,所以想问一问,这可是你自己的本意?” 余墨痕笑了笑,只道陆谌总是如此,“自然是我的本意。何况,对症的药物已经有了,眼睛恢复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余墨痕认真地道,“我知道南方很缺人手。我毕竟有过对付玄女教的经验,到了那里,我即便没办法临阵对敌,也可以留在后方整理情报、出谋划策,总归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我先前便说了,这必定是小余自己的打算。”元凭之笑道,“她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夫子也不必阻拦。” “那好。”陆谌似是微微叹了口气,“既然你和颜铮也会一道前去,互相总该有个照应。” 元凭之却道,“小余即便眼睛看不见,也是她照应我们。”他平素说话总带点玩笑意味,这话却明明确确是当真的意思。 余墨痕原本想说“莫要取笑我了”,领会到这层语气,到嘴边的话便打了个绊,出口的时候已然换了个版本,“既然元将军这样说了,”她垂着眉眼,谦卑地笑了笑,“我定当尽力不负所望。” 余墨痕的去意既然已决,机枢院中便没有谁再表示质疑。 只过了一日,凌竟丞便公开宣布了南下的日期。此事的进展之快,令余墨痕暗地里又是一阵苦笑——她原先推测机枢院应该是万事俱备,只差自己这一环,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好在孙休给的那副药的确有点作用。 余墨痕那日出了陆谌的小室,便觉得眼睛一阵发痒。凌艾先前叮嘱过,余墨痕也就没敢揉。只是她一双眼睛底下如同有几十只小虫爬过,一路爬进她脑子里,惹得她鼻腔发酸,耳中乱响,四肢百骸也紧跟着难过起来。 这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余墨痕本来是要去旁听凌竟丞讲解南下路线的,这回给叨扰得什么也做不成,只好拜托了凌艾替她记一份笔记——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倘若之后她还是看不见,恐怕也只能再请颜铮念给她听了。可是余墨痕实在给那惊天动地的痒折磨得没法子,只好破天荒地白日里离开机枢院,回她租住的那间屋子里睡了一觉。 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便感觉舒爽了许多,眼前居然也已经不是一片漆黑了。虽然视线所及之处糊成一片,光怪陆离,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但总比彻底看不见好上太多。余墨痕心中惊喜,第一个反应,就是赶快回机枢院去。 【第一五七章】回报 余墨痕的去意既然已决,机枢院中便没有谁再表示质疑。 只过了一日,凌竟丞便公开宣布了南下的日期。此事的进展之快,令余墨痕暗地里又是一阵苦笑——她原先推测机枢院应该是万事俱备,只差自己这一环,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好在孙休给的那副药的确有点作用。 余墨痕那日出了陆谌的小室,便觉得眼睛一阵发痒。凌艾先前叮嘱过,余墨痕也就没敢揉。只是她一双眼睛底下如同有几十只小虫爬过,一路爬进她脑子里,惹得她鼻腔发酸,耳中乱响,四肢百骸也紧跟着难过起来。 这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余墨痕本来是要去旁听凌竟丞讲解南下路线的,这回给叨扰得什么也做不成,只好拜托了凌艾替她记一份笔记——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倘若之后她还是看不见,恐怕也只能再请颜铮念给她听了。可是余墨痕实在给那惊天动地的痒折磨得没法子,只好破天荒地白日里离开机枢院,回她租住的那间屋子里睡了一觉。 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便感觉舒爽了许多,眼前居然也已经不是一片漆黑了。虽然视线所及之处糊成一片,光怪陆离,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但总比彻底看不见好上太多。余墨痕心中惊喜,第一个反应,就是赶快回机枢院去。 她倒不是要跟谁分享这个消息。 这段时日以来,她在各处自由走动已经不成问题。即便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她也能凭借越来越敏锐的肢体反应安全通过。她每一步都有些试探的意思,所以倘若路上有人看见她,并不至于看不出她是个瞎子——但他们必定没有见过走路这般轻快随意的瞎子。 余墨痕对自己的要求却不止于此。她毕竟是要上战场的人,只有逃命的本事实在说不通。如今既然能感觉到光线,余墨痕便挽上了她从前惯用的那支二十四连发千机弩,直奔小摘星台。 她先前看不见的时候就想试一试的。她的耳力特意练过,比旁人要好上许多。但她之前亲自试过,发现这点本事并不能派上用场。游靶的距离实在太远,单凭耳力,与纯靠猜的也没什么分别。 不过,余墨痕侥幸地想着,现在她既然能看见一点光了,应该还是会有些不一样的吧?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这个时候,留在机枢院的人已不会很多,小摘星台更是空无一人。 余墨痕心里一喜。她虽然急不可耐地想要训练,但她毕竟看不见,倘若一支弩箭射伤了同僚,那可实在糟糕。以防万一,她还提高声音喊了几声,果然没有人应。 如今万事俱备,更待何时?余墨痕回忆了一下游靶所在的位置,在自己模模糊糊的视野里努力分辨出靶心该有的那一点红,一箭射出,就听见“噗”的一声。她立刻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射错了东西。这并不是射中游靶该有的声音。 她倒也没期望自己真能一击得手,心里也不懊恼,只再次搭上三支箭。她正待叩动扳机,就听见有人走了过来。 余墨痕只好放下千机弩,茫然地往来人的方向看过去。 这人还未走到近前,脚步声已叫余墨痕觉得熟悉。余墨痕略一颔首,就道,“元将军。” “这就认出我来了。”元凭之站定,打量了她几眼,道,“你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 余墨痕略一踟蹰,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只能看到一点光影。”她根本看不清元凭之的脸。 元凭之却笑了笑,“恢复得不错,值得庆贺。”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就道,“元将军要用小摘星台么?那我便先走了。”她毕竟看不见,倘若手一抖直接射中元凭之,她自己怕是先要崩溃了。 “不是,就过来看看你。”元凭之这句话一出,余墨痕心里便是一跳。然而元凭之继续解释道,“颜铮方才派人来告知我,说路上看见你急急忙忙地往机枢院跑,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叫我过来看看。” “……”余墨痕苦笑,“真是哪儿都有他。” “他今日家中有宴,脱不开身,否则恐怕就自己过来了。”元凭之仍是笑,又道,“我方才看你那一箭射得不错,虽然未中,却也堪堪从游靶边缘擦过。先前练了多久?” 余墨痕心里一喜。这样的成绩,可比她最初入机枢院的时候能做到的要好得多了。她便答道,“这是第一箭。” 元凭之拊掌道,“果然不错。我早该想到的,你使用弩箭的时候,并没有多么依赖双眼。” 余墨痕一愣,随后便是一笑,只道元凭之在逗她开心。 元凭之却继续道,“我说真的,你使用弩箭时的手法极稳,连发弩箭时的速度极快,却也少有脱靶。在战场上判断敌人的动向,更多的是凭一种整体的感觉和反应,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拿来留意细节。” 这话的确有些道理,余墨痕却依然没什么把握,“以我的眼睛现在的状况而言,其实也不一定能够看到整体……” 元凭之就道,“你既然能够看到光影,是否也能够看到人走动时的光线变化?” 余墨痕想了想,便面朝元凭之的方向,进进退退地走了几步,才确认道,“特别留心的时候,的确是能够感觉到的。” “那便够了。游靶虽然很小,飞动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道理。你不需要一定瞄中靶心,只要力度足够,一样能够射下来。”元凭之的语气如往常一般,自有一种叫人信服的力量,“你再试一试。我就在你身后看着,倘若有什么地方不对,我会提醒你。” 余墨痕心里一暖,仿佛也多了几分底气。元凭之很久没有亲自教过她了,难得出现一回,却依然能叫她吃下一颗定心丸。 她便挽了弩再试,然而发箭的时候不知怎的,手臂轻轻一抖,一箭走空。 余墨痕心下赧然,垂头丧气地便准备等着接元凭之惯常会说的那些鼓励的话;元凭之却一言不发,只在后边静静站着。 余墨痕愣了一下,连忙整顿心神,再度挽起千机弩,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游靶上。三箭过后,她终于找回了一点失明前的手感,总算听到了游靶被击落的声响。 若是从前,元凭之必定要趁此机会鼓励一番的,然而此刻的元凭之仍然保持沉默。若不是一直没有听到元凭之离开的脚步声,余墨痕甚至都有点不确定他是否还在原地了。 不过,元凭之既然无意打扰,余墨痕便也明白,只当他不存在便是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回数箭连发,居然连中两把;余墨痕也不停,连番扳动弩机。弩箭破空之声响成一片,连同远处被她击落的游靶落地之声,相映成趣,隐隐约约中,余墨痕甚至有了点回到战场上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轨道上的游靶已然全数被她清空,余墨痕放下千机弩,正准备走过去重新挂上一道靶,元凭之却发话了,“可以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余墨痕兴致未尽,却也只好把伸出去的脚挪了回来。 元凭之温言解释道,“你毕竟还在恢复,别太累了。过些日子出发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先前说,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会告知于你;可我看了一会儿,便发现你但凡有什么问题,自己都会察觉到,并且很快就能够纠正过来,并不需要我来提醒。当真是不错。” 元凭之老习惯不改,果然还是夸她了。 余墨痕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赧然地笑了笑。 她从前觉得自己跟元凭之隔了十万八千里,这辈子都跟不上;如今却渐渐发现,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在她从前以为的方向上。 余墨痕不是个多么自负的人,却也能肯定,机枢院同一辈的年轻人中,无论是偃甲之学上的造诣,还是战场上临敌时的身手,除了颜铮,怕是没有谁能及得上她;年纪大些的,譬如元凭之,也未必能如从前一样叫她望尘莫及。 可是这些本事之外,还有对于大局的种种理解、认识,还有心态上的准备。相较之下,这些东西要抽象得多,却可能比技术本身更为重要。余墨痕也算是经历过了不少事,但在这些方面,她心里清楚,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达到元凭之的水平。 她心里正跑马似的溜过无数个念头,元凭之忽然道,“对了,你出发之前,孙休会来一趟。” 余墨痕连忙把满天飞的思绪统统拖回来。凌艾先前也跟她提过,她那时只当凌艾安慰她,并没有往心里去;没想到太医院的人居然真的会亲自过来为她诊断。 元凭之似乎是留意到了余墨痕脸上的表情,又是一笑,“你别觉得麻烦到了太医院。咱们去对付玄女教,对与大齐帝国来说也是要紧事。真不知道他先前是怎么想的,一副药便把你给打发了。” 余墨痕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先前所料应该不错,凌艾去孙家替她求药的时候,必定不全是靠她母亲那一层亲缘关系。但这些事也实在没什么好讨论的,余墨痕便点了点头,道,“我记着了。到时一定好好谢过孙大人。” 元凭之沉默了片刻,就道,“你或许不这样觉得——但你所习得的一切,都是大齐帝国的财富,你所谋得的,是万民的福祉。你为国效劳的同时,大齐帝国同样有责任保护它所依仗的武器。” 【第一五八章】惜命 余墨痕闻言,第一反应,居然是把尚未放下的千机弩扶了一扶,仿佛生怕一失手把它摔到了地上。 她伸手的时候,的确是无意而为,然而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的表情和动作便也跟着夸张了起来,谨慎里带着一点调笑的味道。 元凭之早就注意到了这支千机弩,更曾经特意把它调到嘉沅江上去,自然很清楚这东西有多么结实。他见此情状,不由失笑,“这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东西,难道你还没有信心?况且,千机弩毕竟是死物,总不会像你一样,硬拼起来便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余墨痕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心里清楚,没有人比她更在乎她自己的命了。 她拿稳了千机弩,才平静地道,“大齐帝国并不只有我这一枚武器。” 不仅她自己,整个机枢院也不过是大齐帝国军武力量的一部分。不论是凌竟丞,陆谌,还是元凭之,乃至机枢院以外,镇南军和江北军,驻扎在各处餐风饮露的将士,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帝国开疆拓土镇守山河的倚仗。 可是对于帝国来说,这些人,又怎么可能是一样的呢? 大齐帝国不断下力气培养的偃师和将军,就好比玄天炽日和泛日鸢这样的国之重器,耗资和收效一样巨大,自然需要小心养护,若非必要,通常不会轻易调动;而同样是作为武器,小小的弩箭一瞬间就能发出去一大把,别说偶尔折断了一两支,就是谋兵布阵时一步走错,丢了一队弩兵,其实没什么值得可惜。 如果说这些武器之间真能有什么共同点,那便是耗尽一切之后被放弃的命运。即便是老元将军那样的英杰,只因选择了一段为世所不容的感情,便不得不远离帝都,避居西凉小镇;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也被大齐帝国一一剥夺。元凭之作为他的后辈,以一己之力强求两全,种种辛苦,大齐帝国又可曾体谅一二? 余墨痕也知道,这话一旦说出来便是大逆不道。她对偃甲之学有着满心热忱,追根究底,是因为这门学问能够将出身和性别这些提前写好的因素带来的影响降到了最低,让她看到了一点普通人把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可能性;她为江山船出头,也是同样的理由——她一方面有心为偃甲之学的发展添一份力,一方面也是为江山九姓的命运而不平。 元凭之却不一样,他那一身倜傥洒脱的风度底下,流淌的终究是忠君爱国的一腔热血。倘若他听见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余墨痕嘴里冒出这样的话来,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余墨痕表情未动,心里却似有一道存在了许久的墙壁,因为长期不知如何安置,明知它自身正随着时间崩朽,却始终不敢触碰。就在这个瞬间,这道墙壁骤然坍塌了。 她自遇见元凭之开始,一直以成为元凭之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然而一眨眼两年过去,余墨痕自己的前路越来越清晰,他们两人之间,却是渐行渐远。 好在余墨痕至少从元凭之那里模仿来了一副从容面貌。于是她起了这么个不甚动听的开头之后,又以一个平和的笑容为承,转向了一个带点玩笑意味的收尾,“咱们即将远赴国境以南,跟帝都隔个十万八千里。帝国即便有意养护,怕是也会有力有未逮的情况。到时候,我最得力的援助,恐怕还是这支千机弩。” 她说着便几步走近墙边的机关,伸手摸索着挂起了一道新的游靶,“我眼睛虽然看不见,体力倒没怎么受影响。这会儿尚未力竭,还能继续练一阵子。”她说着便回过头,冲着元凭之的方向,微微地笑了一笑,“再过不久,这便是我保命的本钱,将军且容我多攒一些吧。” 临出发的前一天,孙休终于自太医院姗姗而来。他自然不是为了余墨痕一个人来的——这人从踏入机枢院那扇机关门的一刻起,身边便给各个层级的偃师包绕得水泄不通。 余墨痕的事即便已经提前排上了日程,也是等到了日近西山,才轮着一个去找孙休看诊的空档。不过余墨痕反正有许多的训练要做,也不在乎这些。只是凌艾一大早便跑来叮嘱过,叫余墨痕一定等着,由凌艾带着一起去见孙休。 待到凌艾再来找她的时候,余墨痕整个人正裹在一具重甲里,手中弩箭连出,二十四枚游靶应声而落,箭无虚发。 凌艾:“……我觉得,你好像不需要看诊了。” 余墨痕听见她的声音,便停下手来,把面甲一掀,露出一张被汗水洇红了的脸,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凌艾叹了口气,就道,“你快把这身铁疙瘩换下来吧!孙休总算是空下来了。” 余墨痕折腾了自己一整天,气血翻涌,面红耳赤。若是寻常的大夫,见着余墨痕这么一副干扰诊断的样子,定然是要骂的。孙休见了她,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仔细看过了她的眼睛,突然道,“你是南方人吧。” 余墨痕茫然点头,“可是这跟我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她正想着,果然是太医院来的大夫,看问题的角度和寻常医者都有些不同;孙休却道,“没有关系,你的眼睛用先前那副药便是。我早说了,我配出来的药物,不会错的。” 余墨痕:“……” 她心想自己既然没什么问题了,便打算就此告退。凌艾却一把拉住她,顺便笑嘻嘻地把话接了过去,“唉,她南下的事情毕竟紧急,请表兄你过来,也是以防万一嘛。”凌艾又补充道,“她出身于西凉,蚩鲁山再往南的地方。表兄你问这个,可是看出她体质上与我们有着些不同?” “那倒也不是。”孙休淡然道,“我只是看她长相,与齐人略有些不同,所以有此推断。” 从前元凭之也说过类似的话,余墨痕却是个连镜子都很少照一照的人,因此从来没能观察到这一点。如今她即便想知道究竟有何不同,也只能等眼睛好了再仔细看看了。她只好作出一副了然模样,对着孙休道,“孙大人真是观察入微。” 孙休一颔首,继续道,“人的体质受许多因素影响,父母亲缘、生活环境,都只是其中之一。况且很多体质上的优势,要到真正遇到问题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至于余姑娘你,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劳顿过度,全身上下有无数劳损之处。这会儿你还年轻,撑得住;然而一过三十岁,恐怕每日都会痛醒的。” 余墨痕对此事倒也不是全无预料,只是没想到孙休的望闻问切只开了个头便看出了这许多。于是她微微一笑,道,“我听说,军中的将士大多如此。”疼痛至少能够使人清醒,总比死亡要好上太多。 “我是外人,或许不懂得这些——但你是机枢院的偃师,所负责的难道不应该是提供技术上的支持?何必把自己和战场上杀戮的机器看成一回事。”孙休随口评论一句,并未等余墨痕回答,又道,“你既然来自西凉,对当地防治湿热、疗愈虫疫的方法可有了解?” 余墨痕愣了一下,立刻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她并不是个细心的人,对于哀葛一带那些巫医的土方子也毫无兴趣。孙休所说的这些,她全然一窍不通。 “我原以为,你多多少少会懂一点的。”孙休就道,“凌艾先前说过,你们一行人即将到南方的蛮荒之地去。南方的气候变化多端,尤其越到近海处,越是与内陆有着许多的不同。环境的变化,会给人的身体状态造成很大影响;尤其一些内陆地区不常见的疫病,更是难以避开。” 余墨痕粗糙惯了,平日里并没有留意过这些。然而她细细一想,也的确如此。譬如哀葛一带的图僳人,遭受毒虫叮咬的事情,就比后来迁入哀葛的齐人要少些,只是不知是图僳人的体质原因,还是他们与环境搏斗了太久,自己发展出了一套对付毒虫的法子。 余墨痕想到这里,不由自嘲——她向来不肯认自己是个图僳人,现在看来,果然算不上。山里随随便便一只小虫,便差点让她永远成了个瞎子。 凌艾在一边道,“你这一说,我便想起来了。我母亲从前也提起过这些事。她曾经替承霖的村人诊治疫病,那时便发现,南边因为有许多蛇虫鼠蚁,疾病流传的速度极快;感染的人一多,疾病的变化也便多了,极难诊断。” 余墨痕一听这话,不由想起了从前元凭之告诉她的瘴气一事,于是便道,“机枢院此番选择的路途,不是已经绕过了南荒那片瘴气么?” 凌艾接道,“话虽如此,瘴气只是种种疫病的成因之一。你可别忘了,承霖跟南荒隔着老远,都有这些疫病横行,更何况是更往南的地方?”她说着便叹了口气,“只是我母亲纵然有些本事,这会儿却给关着禁闭;我或许能想办法从她那里讨来一些方子,她本人却断然不可能出山的。这回可真遇到个麻烦了。却不知表兄可有什么想法?” 孙休便答道,“太医院毕竟很少派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医书所录也多有欠缺,或许无法提供太多帮助。”他的语气里也有些许担忧的意思,“何况军医与太医院是两个体系,机枢院这一次的计划,也如从前出兵的时候一样,自以为绕过了瘴气便无大碍,并没有询问过太医院的意见。你们此行,可得小心为上。” 余墨痕原本对这个话里话外一副漠然姿态的孙休并无好感,听他们一番对话,才明白孙休是听说了她即将南下的事情,才特意提醒。她跟这人还陌生得很,连对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却得了人家的关心,心中不由一暖。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其实,倘若真遇到了问题,也不一定没办法解决。” 凌艾便是一笑,“你又有主意了。” 余墨痕心念所至,其实是玄女教。她原本有点犹疑,然而想到孙休既然是凌艾的表兄,凌艾提起她母亲的时候,也并无避讳的意思,又觉得应该无碍。 她便把自己的想法照实说了,“我们此行,最终目的地虽然是一片无人之境,路上却要和玄女教打交道。玄女教既然敢选择那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东山再起,便应当对当地的环境有着相当充分的了解。倘若能收服了这些人,想必能从她们手里学得不少对付水土问题的手段。” 【第一五九章】舍予 余墨痕这话一出口,凌艾和孙休都呆了一呆。 半晌,凌艾才笑道,“这想法倒是不错。只是有些本末倒置的嫌疑。倘若南方的水土当真那般麻烦,玄女教的人必定能想到她们在地理环境上的优势。而且你别忘了,玄女教用来笼络人心的正是医术和巫术。我说句不吉利的话,只怕咱们还未收服得了玄女教,先要被她们带着当地的蛇虫鼠蚁将上一军。” 余墨痕便道,“所以我觉得,正如孙大人先前所说,只带着军医恐怕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精通医术的人。”她说着便将模模糊糊的视线勉强对准凌艾,“我知道出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可是倘若我这会儿想请你一同到南方去,该向谁申报?” 凌艾沉默了片刻,道,“我不会去的。” 她一句话说过,便不再开口。余墨痕心下顿时觉得不大对头。她自然知道凌艾身份上有些特殊,或许会有诸多不便。但若是往常,凌艾必定会直说凌竟丞另有任务派给她,或者凌夫人的事使她必须回避,从未像今日这般,一句解释也无。 可是倘若凌艾是自己不想去呢?不论是玄女教所在的蛮荒之地,还是南方那片无人的深海,都绝不是引人神往的地方。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人人避之不及,否则,这么大一件事,机枢院也不会只能派出三个年轻的偃师了。 余墨痕要去,是因为机枢院当年接受她便是为了此事,此外她反正无牵无挂,远行一趟权当涨些经验,再者此行也是偃甲第一次批量潜入海中,对偃甲之学的发展颇有裨益,她也乐意促成此事;元凭之是长期牵涉其中,他自己有兴趣倒是其次,多半还是一颗为大齐帝国效忠的拳拳之心作祟;至于颜铮……需要搏命的事情上,颜铮一向舍我其谁。 可是凌艾呢?她老早便离开了战场,好端端地做着机枢院的兰台秘书,虽然常有许多事务倚仗她来解决,但生活总算无忧无虞。她大可留在帝都做个富贵小姐,出有车食有鱼,即便不小心病了,真到了自己治不好的程度,还能找孙休这样的医官来看诊。她凭什么非得跟着一起去那无人之境受苦? 余墨痕心念一动,她印象里,凌艾做决定的时候,大多是替她父母出面,有时是行使兰台秘书的职务,偶尔还会给机枢院的诸位前辈亲友帮个小忙,却极少考虑到自身。 人人都称赞凌艾处事圆融、独当一面,她父亲的武断和威严,到了她身上便化为果决与雍容;她母亲凶横和偏执,她却继承为胆色和坚毅。然而这样一个出色又精彩的女子,她究竟有没有为自己而活过? 余墨痕想到这里,心下有些不忍,便道,“你若是不愿意……” “凌艾即便愿意,也是不能去的。”插话的竟是孙休,“她再过两个月就要成亲了。” 这对表兄妹的关系看来相当不错。凌艾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她话里少见地没什么温度,仿佛陈述的全然是别人的事情——可她往常对着余墨痕讲起颜铮、讲起元凭之的时候,岂不是要生动得多?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你……见过男方吗?” “你这话问的,可有些诛心之嫌了。”凌艾的语气终于恢复了一点谐谑,正是她往日面对种种苦差时经常表现出的态度,“世家之间,总有许多场合可以遇见。只是定亲之后,我总得回避一二。上一回跟那位祝公子见面,还是你们平了雎屏山的匪乱之后,荣亲王设宴庆功的时候。” 余墨痕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回宴饮。但在她记忆里,那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以帝都的贵胄权臣之间来回交往的频率而论,凌艾定下这门亲事,应该已经有些日子了。 余墨痕毕竟和凌艾认识很久了,即便此刻她看不清楚,也能听出来凌艾语气里的些许疏离感。一个真正幸福的女孩子,提起自己所喜欢的对象时,至少该有琬琬那般的热切。 可是大齐帝国的婚俗里,结亲一事,更像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价值交换;男女双方的心情,显然不是首先需要考虑的因素。就连琬琬和卫临远那一段一见面便看对了眼的感情,乍一看顺风顺水,不知情的人又怎么会了解,其中究竟有多少波折。 可是凌艾又能怎么样呢?她所要面对的,是一个生长在帝都高官之家的小姐所应该拥有的人生。这个“应该”,是已然不知魂归何处的齐人祖先,一代一代因此获利的家族,站在大齐帝国的顶端、连一个医官都不肯外流给平民的贵胄权臣们联手写就。凌艾的母亲那般孤执,也没有办法逃脱;不仅逃不开,甚至最终还得借这些从前束缚她的枷锁荫蔽,有惊无险地保住性命。 “你还记得玢豳郡主吗?”凌艾提起旁人的事,说话间又恢复了平日里和气温柔的状态,层层掩映的笑音底下透不出半点苦意来。 余墨痕点了点头。她见过不少对元凭之有所恋慕的女子,然而真正大胆表达过的,除了卫临远那个早已经嫁人的姐姐,便是玢豳郡主了。 “她前些日子晋封了公主,如今封号为珩,嫁给了东夷的一个降臣。”凌艾闲闲陈述道,“说是降臣,其实从前没打下东夷的时候,对方的父亲是东夷的君主。珩公主不算屈就。” 余墨痕虽然不是齐人,从前在讲经院学习齐国文化的时候,也听过不少公主远嫁弘文的故事;只是没想到,东夷明明已经并入大齐国土,这样的事情居然仍有发生。 “这是桩美事。”孙休在边上评论道,“东夷那位小公爷跟皇室有了牵连,奉皇室则一荣俱荣,逆皇室则身败名裂。荣亲王呢,纵然一贯自称是个闲散王爷,从前却也过得战战兢兢,如今他的位置总算稳了;珩公主本人,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即便远嫁东夷,男方待她,也绝不敢有半分轻慢。”或许做大夫的人看惯了生死,言谈间总有点飘在天上的意思,孙休说话的时候语气始终很淡,无嗔无喜,仿佛只是随意插句话,半点没有挂心的意思。 “我的婚事虽然远不及珩公主,却也不错。”凌艾笑了笑,“只是嫁人之后有诸多规矩要遵守,比不得做姑娘的时候了。许多事情,我都不好再出面。” 余墨痕听着这话,心里便是一酸——她心头浮现出的,竟是凌艾当日孤身闯入封龙潭边溶洞救人时的形象,宫裙破败,火枪在手,英气勃勃,一串弹药打出便能破了元孟秋苦心布下的机关,仿佛天上地下谁也奈何不了她。然而帝都权势的暗流比地下的千岁金更为汹涌,这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孩子,如今也要给卷进旋涡之中,行止都要为人所左右。 凌艾却没漏出一点自伤身世的意思来,只是继续道,“也是为了这个,我才请表兄一定留下来见一见墨痕。将来墨痕他们在南方有什么事情,我未必能帮上忙,或许得指望你了。” 余墨痕不由一愣。她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凌艾居然还在考虑她的事情。 “你的委托,我自然会放在心上。”孙休叹了口气,一副飘在天上的仙风道骨便慢悠悠地荡到了地上来,“倘若你当年不随姑父上战场,医学一道,你的成就必定会比我高出许多。” 余墨痕闻言,不由抚了抚腰间新挂上的青囊。凌艾说过,她最早上战场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照孙休所说,自那以后,凌艾便再未主攻医术了。即便如此,凌艾给的药,仍能让余墨痕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保住性命。倘若凌艾当真沿着从医的道路走下去,如今本该有什么样的造诣? 凌艾却笑着摇了摇头,“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表兄已经是太医院最受瞩目的英才,舅舅那般严厉,谈起你的时候,都说挑不出毛病来。” “我父亲提起你的时候,却只有可惜。”孙休叹惋道,“你小小年纪弃医从戎,十几岁便能随姑父驰骋沙场,我那时原以为,你不做大夫了,却能成为帝国第一女武将,倒也不错;不成想姑父转投偃甲之学,你便也跟着来了机枢院,再也不曾回到战场上去。如今你即将嫁入别家,仍然一心为机枢院考量。我若是姑父,真不知要怎么谢你。” 余墨痕在一边听着,心头又是一阵唏嘘。她和凌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凌艾便在为她父亲的事奔走;而之前之后,凌艾明里暗里,又为凌竟丞付出了多少?她快要成亲了,仍然惦记着把余墨痕引荐给孙休,不也是因为凌艾自己不能到南方去,却还得想办法保证机枢院的计划万无一失? 凌艾仍是笑得淡然,“我毕竟是他的女儿。我从小到大,得了凌家孙家多少荫蔽?该我承担的事情,本就该尽力为之。” 【第一六零章】南下 孙休答允了凌艾的请求,此事自然叫余墨痕放心了些。 但孙休毕竟是太医院的医官,帝都的达官贵人们绝不会轻易放他到南方去。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加紧治疗余墨痕的眼睛,并尽力备齐余墨痕一行人能够用到的药材和方子。 余墨痕请个大夫的计划落空,心里却也觉得并无什么大碍。 她生出这个念头,全然是因为方才与孙休一番谈论,叫她觉得自己对于与玄女教对阵的环境没什么把握。但从前元孟秋翻山越岭闯荡西凉时,单凭他自己一人,便寻得了此次南行所需的大部分资料;早先和元凭之一起深入哀葛周边群山中勘探的一伙儿兵士,也不过带着两个军医。这些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余墨痕未必不能。 何况,余墨痕此番也并非孤身一人南行。她首先可以靠自己,其次有偃甲傍身,再者或可求援于元凭之和颜铮,此外背后还有镇南军。纵然缺乏地利,但配合得当的情况下,平一个玄女教,或许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余墨痕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平白冒出这诸多顾虑,完全是因为从前吃过玄女教的亏,伴着求生的本能而生的恐惧在作祟;真到了战场上,死者恐怕比重伤者还多些,带一个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去,又能有什么用? 出发的日子很快到来。余墨痕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好利索,看人还是个虚影,但总比看不见要好上太多。孙休说她再有三五日便能彻底恢复,余墨痕心里却保留了一个“万一”。她的人生毕竟出过太多岔子,万一恢复的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一双眼睛卡在这么一个半瞎不瞎的状态,余墨痕照样得好好活着。 所以她这些日子非但没有歇下来静养,反而疯了似的给自己加训,不论是操纵重甲,还是搭弓放箭,种种技艺,样样都练得跟从前眼睛好用时没什么差距。此外她心里总算多了点别的事,还记着衡儿可能是头一次离开江山船的庇护,因此得了间歇便去找衡儿。余墨痕不好意思再麻烦凌艾,也无法强迫自己去找颜铮帮忙,只能硬着头皮,跟衡儿两个全凭双手互相比划,沟通得竟然也越发顺畅起来。 离开机枢院的时候,因为衡儿不会骑马,颜铮便带着衡儿共乘一骑,却仍照旧纵马当先,余墨痕则紧随其后。元凭之悠悠跟上,笑道,“你们仨这是撒欢跑马呢?士气这般高涨,倒是不错。” 余墨痕一愣,回头看见兵部派来的一队军士已被甩了老远,连忙将缰绳一拉,将速度放慢些,才道,“不好意思,我怕掉队。” “不会。军士们跟不上你,是他们掉队。我见你们心情不错,跟上来看看罢了。”元凭之摆摆手,笑了笑,“颜铮少年意气,一向如此;但在战场上总算沉稳得多。” 余墨痕点点头,道,“颜铮长枪在握的时候,一腔锐意当真是挡不住的。” 元凭之却道,“你跟颜铮风格不同,低调隐忍,却厚积薄发,一样是良才。” 元凭之随意夸余墨痕两句的工夫,颜铮已抵达了目的地,勒马停在了泛日鸢附近。南行毕竟是件大事,又有元凭之和颜铮这样的人物在侧,调用泛日鸢也是必然的事情。 然而余墨痕就着一双不太好使的招子打量一番,便道,“是我看走了眼么?今日这架泛日鸢,似乎有些不同。” 颜铮看见他俩过来,原本已经转身登上了梯板。然而他听见这话,又回过头道,“你眼睛好了?” 这么近的距离,余墨痕仍旧连他眉眼也看不清。但她自己觉得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然不错,于是随便点了点头,道,“能看个大概。” 颜铮似乎颇为怀疑地打量了余墨痕一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一转身,大踏步进舱室里去了。衡儿原本站在他身边等着,见他突然离去,愣了一下,连忙跟着一起进去了。 余墨痕如何迟钝,也看出来颜铮今日有些不对头了;然而她最近以来跟颜铮的相处始终有点尴尬;尴尬多了,反而习以为常,便随颜铮去了。 元凭之在一旁道,“机枢院前几个月调整了泛日鸢的结构。” 余墨痕一听便明白,这该是她在嘉沅江上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元凭之又道,“新的泛日鸢速度更快,起落更稳。从前飞到哀葛,大约需要三日,如今只用一日了。” 余墨痕不由叹服,“技术的更新,实在远超常人的想象。我不过离开一段时间,便错过了这么多进步。” 元凭之笑道,“你只是并未主攻飞行偃甲罢了。你所改进的玄天赤日,一样叫机枢院的诸位前辈吃了一惊。” 说话之间,二人也先后进入了舱室。泛日鸢果然处处都透着些新鲜的气息,连舱室内部的空间都大了许多。颜铮已经坐在舷窗边上,跷着脚发呆,衡儿则乖乖地呆在一边。余墨痕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才连蒙带猜地看出来,衡儿手里居然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书,可能是颜铮给他的——泛日鸢上总少不了颜铮的家将。 元凭之走到哪里都自有一副从容气度,进了舱室也不坐下,第一件事却是四处走动与人闲聊攀谈,操纵泛日鸢的甲兵,兵部派来的军士,一个没拉下。余墨痕听得一呆,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但做起来可要勉强得多,从来不似元凭之这般行云流水;何况,她现在虽然逐渐练就了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在元凭之面前依然常常漏出呆愣的本相。她只觉得自己若是上前去,怕是依然只有添乱的份儿。 余墨痕想了一想,还是抬脚向着颜铮的方向走过去。这两年相处下来,余墨痕极少在颜铮身边感受到这般茫然失落的气息,她心下略有些不忍,便打算上前与他搭句话;不成想注意力稍有不集中,脚下便是一绊。她仗着肢体反应极快,并未摔倒,只是迅速收回一小步,稳稳站好,才坐过去,一边道,“见笑了。” “你没好周全吧。”颜铮总算再度开了口,语气略有点闷,“你先前看不见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有些小动作,现在也是一样。” 他平日也是个洒拓不羁的人,在余墨痕这里,却仿佛对所有的细节都了如指掌。余墨痕只好苦笑道,“瞒不过你。” “不行就别逞强。”颜铮言语里一分愠怒,两分担忧,“晚去几日也并不会如何。半瞎不瞎地还非要一起来,你上赶着去送死吗?” 余墨痕这才领会过来,颜铮今日的奇怪情绪,或许与她向凌竟丞请缨,决定按期南行有关。她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先前元凭之知道此事的时候,可全然是一副支持态度;即便是陆谌那样对门生关爱有加的师范,问明了此事确实是余墨痕自己的意愿,便也随她去了。颜铮这又是置的哪门子气? 余墨痕心里觉得此事当真纠结的很,憋在心里也不是,拿出来说更不妥。她一时想不出个合适主意,只好暂且将颜铮那些奇怪的表现再度丢在一边,强行想了个或许能够谈论的话题,便道,“我问你一件事。”她这话甫一出口,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严肃,听起来颇有些可疑,连忙找补道,“关于凌艾的。” 颜铮似乎呆了一下,才道,“你问。” 余墨痕就道,“凌艾要成亲了。这事你知道吗?”她知道自己所说的是一句废话。颜铮毕竟是世家之后,联姻之类的琐碎事情,他必定有许多耳闻的机会。 颜铮却道,“此事恐怕只有你不知道。凌艾没跟你说吧?你怎么听说了?” 余墨痕一愣,想起来凌艾当时的反应,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她便如实道,“是太医院那位孙大人提起来的。” “凌艾不肯告诉你,想必是因为她母亲。”颜铮道,“她要嫁的,是大理寺少卿。” 余墨痕心头一跳,“刑部?” 颜铮点了点头,“凌夫人惹出了多大的麻烦,你我都清楚。”他说起这些事,只有一副陈述事实的腔调,语气里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最终能给保下来,孙家、凌家都出了相当大的力气,凌艾这门亲事,很可能也起了不少作用。” 余墨痕先前只知道公主和亲的事情,并不知道帝都的达官贵人之间,行事居然也是同一套逻辑。她听着便觉得有些头大,“所以,凌艾就是为了此事,便草草嫁人了?”凌艾择了这样一位夫婿,想必也费了不少心思;可是就此嫁给一个只在宴席上见过的男子,又怎么不算潦草? “不是。这事之前就有了眉目。”颜铮道,“凌大人在朝中压力颇大,总需要一点支持。我听说凌艾原本是打算嫁给现在那位户部侍郎的儿子,只是最花钱的机枢院与为帝国管钱的官吏成了亲戚,此事怕是会叫皇上龙颜不悦。她有心避嫌,才选了如今这位。” 余墨痕也认为,以凌艾的条件,她想嫁谁都不是问题。可是她挑选夫婿的时候所考量的种种条件,与买卖交易又有什么区别?余墨痕心下很为凌艾不平。 她的表情大概泄露了几分心思,颜铮就道,“凌艾不愿跟你说这些,果然是情有可原。她总说你能力出色,行事却总有些天真,或许不想沾染这些暗藏款曲的事情。”颜铮悠悠地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妥的,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余墨痕心下愈发不忍。凌艾自己做下的决定,又有哪一次是与她自身有关?这样一位出色的小姐,活在世上,只是为了替她父亲提供支持的吗? 她沉默一会儿的工夫,元凭之早已经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他大约听到了几句,判断出余墨痕和颜铮所说的是什么事,便插口道,“每个人的愿望是不同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得其一,已经很不容易。”他说话之间,似乎看了余墨痕一眼,“认命与不认命,都需要勇气和决心。” 【第一六一章】石雕 余墨痕给他说得一愣,还未开口,颜铮便在一旁道,“你这话说得可真是老气横秋。”他说着便扶起额角,“说起来,我家那位老顽固这两年不知怎么转了性,说出来的话跟你一模一样,唯恐我不知道他用心良苦。闹得我现在听见这句就头疼。” 元凭之一哂,“中书令大人再怎么固执,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还是尊重了你自己的想法。” 余墨痕轻轻耸了耸肩膀。她知道颜铮出身极好。但正因为颜铮的背景人人皆知,机枢院里便没有什么人去提这种常识般的事情了。既然没人提,余墨痕也就不甚留意,她这会儿才知道,颜铮父亲的官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高到这个程度了。 然而凌艾为了避嫌,便不能与户部的官吏联姻;颜铮有这么个位极人臣的父亲,他自己又是这般出类拔萃,将来在武将一道上,怕是会受到不少打压。 余墨痕不由将模糊的视线朝着颜铮的方向挪了一挪。他毕竟是在帝都的贵胄权臣包绕之下长大的,又怎么会不懂得这些?然而颜铮近乎一意孤行的锐气,从来也未曾削弱过半分。 “我父亲是拿我没办法。”方才余墨痕过来的时候,颜铮已经把他那两条不安分的长腿放下去了,这会儿却又挺无所谓地抬脚跷到了矮几上,“早几年,恨不得天天拖着我去做个文职。不过现在他估计是明白过来了,什么法子都不会有用的。反正国是自有一帮酸儒为之肝脑涂地,真正属于我的,还是征战沙场。” “我倒是听中书令大人说过,他如今愿意松口,是因为你入机枢院以来,不仅屡获战功,而且自身一直没有受过什么损伤,战神的名气已经传到中书省了。”元凭之笑道,“你家不需要一个武将,却也并不缺一个文臣。做父母的,无非是祈盼子女能得个平安罢了。” 余墨痕心道,那可未必。 她小时候几次险些被自己的父亲活活打死。余墨痕原本以为,她父亲那般暴虐的心性,或许应该归咎于无法掌管自己人生的无奈和失望,齐人长久的欺压,还有图僳男人祖辈流传的恶习。可是随着她逐渐长大,她也慢慢明白了,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许多的不得已,穷人有穷人的苦处,富贵人家的子女一样不得自由。 可是同样是身处重重桎梏之中,凌夫人偏执残忍,连自己女儿的性命也懒顾;凌艾那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对自己种种决定的结果必然看得清楚,却选择了一条为至亲奉上全部人生的道路。 遭受过不幸的人并不少见,余墨痕见多了越过越潦草的混混流氓,听过无数对于命运不公的抱怨;但遭遇过年少失祜的大难,元凭之一样长成了如今这般从容又妥帖的男子,从来不曾怨恨过谁;遭遇过流离失所牢狱之灾,阿满一样可以以一死换得其余俘虏的平安。 多舛的命途千般刁难,却从来不会剥夺人们做出选择的权利。一个人的心性最终能够成长为什么模样,多半还要取决于自身。 余墨痕并不同意元凭之关于父母子女的一番论断,却听懂了元凭之话中的体谅与希冀。元凭之对种种世情的见解,总比她要清晰深刻得多,可他做出的选择,依然是如此坚定地去实现自己想要完成的种种职责——无论是身为大齐帝国的将军,还是江山船上叛臣之女的恋人。 余墨痕忽然觉得心头一动——她那点对于凌艾人生的不解与不忿,就此消散了。 她心中积郁一纾,眼前竟也仿佛清明了许多。她没再掺和元凭之和颜铮之间略带一点不知来出的火药味的闲谈,只轻轻靠在窗边,就着混沌不明的视野,远眺窗外广博开阔的天地。 颜铮注意到她的动作,转过头来,奇道,“你不是看不清楚吗?” “无妨。”余墨痕笑了笑。她纵然看不清楚细节,却也辩得出头顶悠远的蓝天,脚下层层叠叠的青绿之色——这必然是已经到了大齐帝国靠南的地界了,中秋快要到了,泛日鸢下辽阔的土地上,却仍是一片勃勃生机。她给这大方泼洒的绿意撞得心头一喜,就道,“到了这个高度,即便是你们这些眼力好的人,除了茫茫天地,怕也难得将其余微末看个分明吧。” 元凭之却道,“倒也未必。其实你倘若眼睛好使,还能看出许多更有趣的东西。”他抬手虚指泛日鸢下方某处,笑道,“譬如这一处,颜色与周遭差异颇大,形状又整齐得多,必定是农田;附近有成型的线条分割山林,便说明有许多人在这里活动;前方道路交汇之处,该是这一带的市集之类……” 余墨痕不由叹服。她第一次乘坐泛日鸢的时候,也曾大张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仔细观察泛日鸢下越来越小的种种事物,却并没有像元凭之这样,随手一指便能解说得如此明白。 “墨痕你别大惊小怪,”颜铮语气里带着点不服,“凭之乘坐泛日鸢的次数,怕是超过你十倍不止。再说了,你怕是忘了吧,他画过多少风俗画卷?看过多少市井人情?这点经验没有,岂不枉费广大帝都少女一番追捧。” “的确。”元凭之坦然承认,“人各有所长。若是在偃甲设计上,如今怕是连我都比不上小余了。” 余墨痕连忙摆手,红着脸不肯受元凭之这番吹捧。然而他们三人这般一路闲谈下来,言笑晏晏,越说越有兴致,颜铮原先那点古怪神色,竟也逐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兴致不错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照元凭之先前所说,泛日鸢早已从哀葛上空飞过了。泛日鸢上装备齐全,汽灯已经点起来了,元凭之正把衡儿一起拉过来,微笑着向他们细讲泛日鸢上所采用的种种新技术,忽地神色一凛,就道,“前面似乎有些不对头。” 余墨痕原本听得津津有味,听见元凭之突然转了话题,连忙抬眼想看过去,可她眼前仍是茫然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颜铮的眼睛倒是方便得多,他将身边的汽灯调暗些,略一探头,便飞快地找准了元凭之所说的地方,“的确。照你先前所说,这显然是一处人烟稀少的地界。可前方那处山头上的人形,又是怎么回事?” 余墨痕吓了一跳,“这个高度,应该看不见人吧?” 她虽然看不分明,方才却也听元凭之讲了,如今的泛日鸢,不仅飞得更快,在空中的高度也远超过从前。这样做的好处,一则是能够尽可能避开群山,不必像之前一样耗费千岁金绕行;再则不会撞上飞禽,不会再出现飞鸟卷进机甲盒,生生累得泛日鸢坠亡的事故。可是同样的,在这样的高空中,判断地面的状况,也成了一件更加艰难的事情。在这暗沉沉的夜色之中,恐怕唯有头顶的星光能用来照明,此时别说是看清一个人形,即便是像元凭之先前那样一番轻巧的分析,也需要相当丰富的经验。 “说得不错。”颜铮沉声道,“那应该是一尊人形石雕。只是未免太精细了些,简直栩栩如生。就高度而言,怕是有近百人高。” 余墨痕不由一扶额,心道这人眼力可当真毒辣。她自己即便是眼睛好使的时候,夜里恐怕也看不了这么清楚。 颜铮瞥见她表情,就道,“泛日鸢前方也装了一盏汽灯,亮度比从前好许多……得,咱们掠过去了。”他招招手唤住一个家将,“跟前边舱室里的甲兵说一下,把汽灯调个方向,再往那雕像周边转转。” 余墨痕:“……”她倒没听说泛日鸢连夜航时的照明都改进得这般出色了。 “是玄女像。”元凭之的声音里透出些许严肃,却又笑道,“小余,你还记得你们哀葛的那尊老石像吗?若是雕得精细些,想必跟这个模样也差不多了。” 余墨痕却无暇接下他的玩笑。一听说这石像竟是玄女教的东西,余墨痕整个人一凛,就道,“先前来这一带勘探的军士,不曾禀报过此事吗?” 元凭之摇了摇头,道,“不曾。军士们所走毕竟是陆路。西南高山极多,他们的视野范围有限,即便这雕像所在的位置相当高,军士们也不一定能够看见。” 余墨痕又道,“难道之前都没有派出过泛日鸢吗?照将军你所说,从前的飞行高度更低些,应该更容易察觉这石像才是。” “半年前,我去嘉沅江之前,乘泛日鸢来过这一带。”元凭之所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他的语气仍如往常一般冷静从容,“那时倒是没有见着这尊石像。” 余墨痕奇道,“且不说此地位置偏僻——修建这样一尊石像,即便有偃机支持,也需要不少人力和时间。玄女教究竟哪里来的本事?” “不要低估了人力。不过这样看来,她们手中必定有千岁金。”元凭之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她们修建这样一座石像,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玄女祠的香火都不够了,非得修这么一尊大神来镇住信众吗?” 【第一六二章】风动 颜铮脱口就道,“要不然,让泛日鸢飞过去看看?”他顿了一下,又催促道,“得快点决定。那雕像不在咱们飞行的路线上,再过一会儿,咱们就离得更远了。” 余墨痕从他言语之中听出些跃跃欲试之意,不由腹诽道,颜铮果然是玩飞行偃甲长大的,总不肯放过亲自驾驶泛日鸢的机会。 元凭之却在一旁摇了摇头。“倘若飞过去,鸢眼上的汽灯是开还是不开?”元凭之正色道,“天色这么暗,不开汽灯便看不清楚。可那雕像造得如此精细,玄女教总不会随随便便把它搁在此处。我们就这样明晃晃地过去,怕是还未到近前,就要引起对方的警觉;玄女教向来不好惹,她们一旦认出这是大齐帝国的泛日鸢,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元凭之没有明说,余墨痕的脑子里却已经冒出一副奇异的景象——那石雕的玄女娘娘突然动起来,挥一挥手,便叫泛日鸢冒着烟坠下去……余墨痕给自己荒诞的想象逗得不由笑了一下,但也觉得元凭之的话有些道理。夜黑风高,双方都在暗处,没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主动招惹为妙。 颜铮这些日子似乎一直和元凭之不大对盘,这会儿却也没再反驳,“说的也是。泛日鸢只能飞行,不能滞空。咱们即便过去,也不一定能看个分明。况且在别人的地盘上来来去去,不开汽灯也要被发现了。”他说着便叹了口气,“若是‘风灯’也能飞到南方来就好了。” 余墨痕虽然并不主攻飞行偃甲,却也亲眼见过颜铮所说的“风灯”。泛日鸢双翼若垂云,以长距离的高速飞行闻名于世;同为飞行偃甲的风灯则完全不同,这种直起直落的偃甲不能远行,速度也比泛日鸢慢上许多,并且由于全凭消耗千岁金升空,每次飞行都是一笔相当昂贵的花费。但风灯却是唯一能够在空中悬停的偃甲,用来侦查和探测最为合适。 泛日鸢和风灯各有所长,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要整合这两种偃甲的功能。可是风灯从结构到飞行方式,都与泛日鸢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前人诸多试验,一直没能成功。再者从前大齐帝国的偃甲军队征战四方,所向披靡,对飞行偃甲的需求,仅仅是运送地位极高的将领和极为要紧的辎重,这些需求促进了泛日鸢的发展,关于风灯的研究则相对滞后。再后来,千岁金的库存又连年吃紧,也就没有谁再去折腾整合泛日鸢和风灯这种耗资甚巨、收效也不怎么有用的事情了。 可是从前用不上的偃甲,如今未必就没有用处。南方山地极多。玄女教又占了熟悉地理环境的优势。以她们能够在短时间内竖起这样一尊雕像这件事来看,玄女教的实力也不容小觑,真要打起来,镇南军未必有胜算。这种时候,倘若可以拥有一架不那么耗费千岁金、既能远行至此处、又能够悬停的飞行偃甲,让镇南军获得空中的视野,或许会是个不小的助益。 “我有一个想法。”余墨痕低声道,“这架泛日鸢上,可有飞行偃甲的图谱么?”泛日鸢上总有颜铮的家将,余墨痕记得,这些人首要考虑的总是自家工资的喜好,因此时常带着很多并不必要的东西。 衡儿本来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这会儿听见她这样说,突然将手中捧着的一本书册向她递了过去。 “呵,你这孩子倒是懂事,还会借花献佛。”颜铮一乐,对余墨痕道,“喏,裔衡递给你的就是了。可是你的眼睛还没办法看书吧?” “不妨事。这些图谱我大多记得,只是有些细节或许记不真切,可能需要你们帮忙看看。”余墨痕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表情,“咱们还有多久,才能抵达目的地?” 元凭之略一估算,就道,“再有两个对时,就能抵达镇南军现在的大营了。”他一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望向余墨痕,道,“你这就打算开始做事了?真是从来闲不住。” “我反正看不清楚,也帮不上什么忙。”余墨痕笑了笑,“既然颜铮提起了,我便试试,看看能不能真让风灯飞到南方来。” “怎么,你想只用两个对时的时间,做一件机枢院的偃师从未做到过的事情?”颜铮戏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信了?” “机枢院的偃师从前不去做这件事,只是因为不需要罢了,并不是因为做不到。”余墨痕淡淡地道,“我不一定能够完成,但是可以试一试。”她想了想,又道,“可否拿些纸笔给裔衡?结构图毕竟是个精细活,我这个样子没办法画出来。不如我来口述,由裔衡帮忙誊抄。你们二位若听出有什么不对,还请提醒我。” 大约是泛日鸢已经飞远了,颜铮没再纠结玄女像的事,只是依余墨痕所言,叫家将拿了纸笔给衡儿。 余墨痕就道,“泛日鸢和风灯,最大的区别在于偃甲悬翼的位置和结构。倘若将风灯的悬翼转轮固定在泛日鸢的鸢翅上……” “这也太想当然了。”颜铮一听便摇头,“你在鸢翅上加两个转轮,便改变了鸢翅的形态。那可是泛日鸢升空的根本。这么一改,多加几倍的助跑也不一定能飞起来。” “倘若转轮的位置可以改变呢?”余墨痕眼神定定看向前方,眼前浮现出她心头所想象的画面,“泛日鸢的鸢翅两端改成可以转动的状态——就像咱们在陆地上使用的偃甲上的机纽一样。需要乘风而起时,便将转轮倾斜,放在前方,也就不会挡住风力;需要悬停,就让转轮回到鸢翅顶端……” “等等。”颜铮打断了她,看着衡儿道,“裔衡果然不错。你这么说着,他便把你的意思画出来了。” 元凭之也道,“两种悬翼都很准确。可是你从前在江山船上,应该并未见过飞行偃甲才是。” 衡儿闻言,便指了指他方才捧在手里的图谱。元凭之了然地笑了笑,就道,“学得倒是很快。” “这孩子一直很聪明。”余墨痕笑了笑。其实她单凭语言,也能将自己这些想法说给颜铮和元凭之。他们三人实力俱是不俗,理解起来并没有什么障碍。但既然能给衡儿一些参与的机会,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想到这里又有些自嘲。她自己才刚刚升上偃师呢,就开始想着提携后辈了。她对于大齐帝国和偃甲之学的看法,与元凭之大相径庭;可是行事作风上,总有些元凭之的影子。 她从前想要成为的样子,短短两年之间,居然已经有了个像模像样的轮廓。可是她心里也明白,她自己的志向和追求,已经不是“成为元凭之”就能实现的了。 不仅仅是与元凭之相似的那些方面,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譬如对泛日鸢和风灯的了解,无不是站在前人的成就之上取得的;可她早已经不再满足于仅仅享用前人的成就了。她心里的种种设想既然已经有了雏形,或许,放开手脚去创造才是真正对得起本心的做法。至于成与不成……余墨痕微微昂首,手指无声地动了动。她经历过种种苦难的洗练,可是她从未放任想要获得的一切从手指间溜走。 漆黑的夜色里,泛日鸢稳健前行。汽灯的照耀之下,前方镇南军的大营已经清晰可见。舱室之中的三人一通热火朝天的对谈,居然也将新的飞行偃甲讨论了个大概。即便是颜铮这样想来自傲的人物,先前也没有想到过,能在两个对时之内做成这件事。 就在泛日鸢开始降落之前,颜铮突然把图纸一收,道,“歇会儿。泛日鸢虽然做过种种改进,起降的时候,有的人还是会头晕的。” 元凭之在边上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了?” 余墨痕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听见元凭之已经自行换了个话题,“得了。飞行偃甲一事既然已经有了草稿,泛日鸢回京的时候,便请托鸢上的甲兵带回机枢院去,看看凌大人能不能找人实现此事。” 余墨痕奇道,“咱们现在只有个雏形,就这样送回去……真的能行么?” 元凭之笑道,“你对机枢院的偃师可得有点信心。” 余墨痕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元凭之稍稍将神色正了一正,就道,“飞行偃甲固然用得上,但把此事交给机枢院承担,也一样能够完成。咱们既然已经来了南方,当务之急便是对付玄女教。” 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余墨痕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说话之间,泛日鸢已几乎降至地面,并放下了三只用于缓冲的鸢足。然而泛日鸢触地的瞬间,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舱室之中瞬间震得一片狼藉。 余墨痕毕竟看不见东西,当下便是一个趔趄;颜铮眼疾手快,伸出一只胳膊护住她,回头向家将喊道,“怎么回事?” “不是泛日鸢的问题。”元凭之扶着窗框,看向外面,“地动了。” 【第一六三章】灾罚 脚下震动虽然剧烈,却一击即走。余墨痕短暂地呆了一下,在颜铮抓住她肩头之前的瞬间,她忽然整个人后撤,“咚”的一声撞在了墙壁上,但与此同时,她的右脚也及时迈出了一步,找着了平衡,还顺手拽来衡儿护在了身前。 颜铮:“……痛不痛?”他反应倒是很快,见余墨痕没有大碍,便把手撤了回去。 “咳。不妨事。”余墨痕替他尴尬了一下,迅速把话题转了个方向,道,“我觉得不太对劲。” 元凭之就道,“怎么?” “我从前居住的哀葛山寨,距离此处不及百里,也是地处群山之中,每隔几年就会有地动发生。所以地动这种事,我也并非没有经历过。”余墨痕一边轻轻拍了拍衡儿的肩膀以示安抚,一边回想了一会儿,皱起的眉头却依然没有解开,“咱们现在这个情况,我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同。具体如何,又很难说明白……” 颜铮接道,“若说地动,我倒是也经历过一次。来源是距帝都五百里外的稽山,距离颇远,所以震动的感觉传到帝都的时候,就是我家里的屋顶晃了一晃。”他飞快地陈述着这些事,神色早已从方才瞬间的尴尬中脱出,“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区别。现在这个情况,有点像墨痕从前在雎屏山造炸弹时折腾出来的动静。”颜铮略一停顿,似乎在思索措辞;然而他的思考很快便有了结果,“一时有些吓人,过后很快就没了声势。地动虽然通常只是瞬间的事,但也不是这么后劲乏力的。” 余墨痕:“……” 倘若颜铮不提,她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过这回事了。 “你们两个倒是观察入微。”元凭之一笑,点了点头,道,“不过也确实有道理。这样说来,的确有可能是人为引发的爆炸。如果当真如此,那么爆炸所在的位置,距离咱们必定不远。” “难不成,又是玄女教生事?”颜铮语气里似有几分不屑,“明明全是女人,怎么总能闹出这么暴戾的阵仗来?泛日鸢脚下动土。呵。” 余墨痕听了这话,不由失笑,“这与男女可没什么关系……”她腹诽道颜铮好歹穿了这么些年的偃甲,也没少见过本事高明的女子,对女人的印象怎么还是这般有失偏颇。 只是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倘若这艘泛日鸢上装的是庸碌之辈,确实有可能给吓得一懵;然而颜铮向来不怕死,余墨痕和元凭之也经历过不少危险得多的事情,这种程度的爆炸,对他们三个而言,更多是线索。余墨痕想了想,便道,“方才的震动,至多只能说明,玄女教手中有足够的燃料,足以引起这个规模的爆炸。倘若她们所用的当真是千岁金,那可真是够财大气粗的了。” 元凭之摇了摇头,就道,“即便有大齐帝国的国库支持,千岁金也不是这么炸着玩的。” “敢摸到镇南军的大营附近来造次,这些人或许当真有些能够傍身的本事。”颜铮将手一抄,就道,“我看咱们不如赶紧下去,与镇南军商量商量,看看是否能借此事捉出生事的人来。” 元凭之却道,“情况不明,不宜妄动。这么大的动静,镇南军不会感觉不到。他们毕竟在此地驻扎已久,经验总比我们三个丰富些。倘若这事不是第一回发生,镇南军也该有个准备了。不过颜铮说得倒也不错。咱们是该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说着便转过身,领着余墨痕几个向舱室外走去。 方才地面虽然在震动,泛日鸢却照常降下了长梯。作为机枢院最为世人称颂的作品,泛日鸢除了拥有超越一般飞行甲的速度,本身的坚固一样为人称道。即便是在真正的地动发生的时候,也有很大的几率能够成功降落;这种程度的震动,对于泛日鸢并无影响。 余墨痕对机枢院种种作品的结构和性能都颇为了解,因此越发觉得玄女教此举毫无意义。即便朝廷真的派来一几个胆小如鼠的无能之辈,方才那一阵惊吓过去,阵脚也不至于乱到找不回来的地步。玄女教此番生事,究竟是意欲何为? 泛日鸢要来的事,先前早已通报给了镇南军,前来迎接的一队军士早已在泛日鸢的落点前方等候多时。元凭之大步迈下长梯,颇为从容地与军士们寒暄几句,才道,“方才那动静是怎么回事?” 领头的军士一抱拳,就道,“是卑职失职了,竟叫此事惊扰了将军。方才是玄女教所谓的‘地罚’。”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话不甚吉利,又找补道,“应当不是冲着泛日鸢来的。” 余墨痕听见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便觉得头痛,却也只好揉了揉额角,尽量耐着性子听。这军士一通讲述,连说带比划,总算说清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此地虽然距离南荒已经不远,却仍有人烟。山中常有狩猎为生的散户,镇南军的驻地以北不远的地方,更有几处规模不大的村落。然而玄女教占了这块地方以后,便没打算放过这些村人猎户。她们传教的同时,屡屡以“天罚”、“地罚”的名义降下灾祸,借此强迫这些村人猎户家中的女子加入玄女教,男人则被要求撤离此地,以免扰了玄女娘娘清净。 那些“天罚”和“地罚”,有时是连天大雨,淹没村人难得建起来的一点田地;有时是西南山中不少见的瘴气,只是村人居住的地点一向会避开这些脏东西,也不知玄女教是如何将其迎来的;有时是小型的地动,就与方才的意外如出一辙。这种小型的地动通常是奔着某一户去的,震动规模虽然不大,但惩戒一家普通人,传出些添过油加过醋的谣言,却已经绰绰有余了。 余墨痕心道,玄女教纵然有些本事,却也不至于通天。她们这种“地罚”,很可能都是人为造成的爆炸,不过借着地动的名义来唬人罢了;只是不知道那“天罚”又是如何做到的。她向来对这些神异之事不太感冒,这会儿却必须得跟它们打上交道。她的眉头便又渐渐皱了起来。 边上的元凭之虽然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却也正色道,“地方虽然偏远,却也是大齐帝国的领土。镇南军总不至于放任这种做法、与玄女教相安无事吧?” “自然不会。”那军士又是一抱拳,犹豫了一下,才道,“先前每每有‘天罚’、‘地罚’之事传出,咱们便会派出军士前去调查。只是玄女教仗着对此地的熟悉,来去极为迅捷。我们虽然也能发现一些人为的痕迹,却总也捉不住人。再者……” 他似乎有些为难,顿了一顿;元凭之便道,“但说无妨。” 那军士就道,“大帅认为,或许可以借此驱散本地的居民,以防他们卷入咱们跟玄女教之间的冲突里,因此叮嘱我们以保护当地居民为主,每每有灾祸发生,第一要务,都是帮助受灾的人迁走。” 元凭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屈帅见惯了生死之事,却依然是个关爱民生之人,倒是难得。” 余墨痕一听,才晓得镇南军的主帅原来还是屈濯英;她想起自己从前记不住这位主帅的名字闹出的笑话,脸上不由一红。颜铮大概是注意到她表情的微妙变化,朝她看了一眼。但余墨痕刻意忽视,颜铮也就没有更多的表示,两人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元凭之向那军士问话。 “尽管如此,这些村人大多是家里前几辈无处可去,才搬到这般偏远的地界来的。因此,这些人即便冒着遭受所谓天罚、地罚的危险,也大多不肯迁走。”那军士看来对当地居民的执拗很有些体会,说起这些事,语气里便浮上了一层惭愧。 余墨痕想起哀葛的图僳人与齐人经年的冲突,心中有些感触,不由插口道,“不论何处的居民,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大多会有些安土重迁的情怀,此事强求不得。不过,倘若镇南军将道理说清,并做出保证,只要他们想走,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定能够从镇南军这里获得帮助,我想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说着便觉得自己有些凉薄,颜铮却在一旁点头,道,“这般行事,家国大义之前不失小节,当真不错。” 那军士也道,“姑娘倒是跟大帅想到一处去了。” 余墨痕一怔,元凭之就在边上道,“方才跟你介绍过的,这位小余领的是小都统之衔。你既然对我和屈帅以军衔相称,对她一样便可。” 余墨痕闻言,便是一笑,心道元凭之果然一向洞彻旁人的心思。在她眼里,官职并不是多大回事,远不如薪俸重要;可是倘若对方眼里她不过是个女人,此事便实在有些令人不快。 那军士面色略有些尴尬,却也点了点头,继续道,“我们大帅也说,镇南军只能尽力提供帮助,选择的权利还是要交还给此处的村人。只是明明知道等在他们面前的是极为不利的处境,我们前去帮忙的时候,实在很难不开口劝他们离开。” 元凭之笑道,“屈帅带出来的兵,行事上果然与他一般慈和。毕竟是发之于本心的行为,并无对错。”他说着,却又正了正神色,道,“然而总不能就此放任玄女教作祟。咱们这便去见屈帅,看看我们这几个人,是否能够帮上一点小忙。” 【第一六四章】灯火 月亮要等到后半夜才会升起,这会儿外头一片漆黑,四围的群山沉默而诡秘。边上的军士们打起汽灯,一行人的身影霎时投出老远。然而四散的灯光总有力竭的时候,灯光尽头留下一圈打着毛边的模糊轮廓,框不住的影子便奔着妖异扭曲的方向去了。 余墨痕带着衡儿,走在元凭之身后,却觉得内心一片安宁。 她初入机枢院时也不爱走在人前,总怯怯地躲在人后不肯出头,如今的心境则全然不同。这一会儿,她不过是不想碍着元凭之跟军士们闲谈罢了。 西南山中开阔的地方不多,因此泛日鸢的落点距离镇南军大营也并不远。转过一处小丘陵,灯火通明的营地便呈现在眼前,余墨痕恍惚的视野也跟着一亮。 她记着从前在雎屏山平匪的时候,行军总讲究疾如风火、不动如山,即便回到大营里,人人也都绷着一根弦,入了夜,除却轮流巡逻的军士之外,谁也不会随随便便点起一盏灯火。唯有打完胜仗,军士们才能真正放开了饮酒闲谈、博戏作乐。如今镇南军中竟然如此放肆,显然没有把敌人放在眼里。 领头的军士把余墨痕三个领到主帐跟前,通报了一声,把汽灯挂在了帐外,便退下了。 颜铮本来一直走在余墨痕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这会儿才一步跨上来,侧身虚虚挡着,抬手支起厚重的帐帘,仿佛生怕帐帘落下来打着余墨痕的头。然而元凭之走路向来有替后来者留门的习惯,他人已经进了帐内,手还撑在帐帘上。颜铮抬手的时候,便一把捉到了元凭之的手。 元凭之:“……” 颜铮:“……” 余墨痕看不清楚这些细节,对此浑然不觉,只是疑惑这两人怎么一齐停了一下,让并不算小的主帐门显得颇有些拥挤。 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转向了军帐内的温度。南方的秋天虽然不会像北方那般一层层凉下去,却也有几分湿寒入骨的萧瑟之意。然而帐帘一掀开,余墨痕便感觉到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帐中定然点了取暖的用具。 余墨痕正觉得疑惑,就听见元凭之笑道,“大帅,怎么这会儿还在挑灯夜读?” 余墨痕抬眼看去,只见主座上模模糊糊一个正襟危坐的人影,手里捧着一卷书。她对屈濯英没什么印象,即便是看得清的时候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她本以为这位主帅正在读朝廷的信报,可是他手中所持的,若是信报,也未免太厚了些。 “元将军,你们可算来了。”屈濯英一边起身迎接,一边笑道,“我不像你,我对南方蛮夷的神怪故事不甚熟悉;到了此处,才明白了解这些风土人情有多重要,这一会儿只好恶补啰!” 余墨痕顿时有些无奈。原来这位主帅开着暖炉汽灯,为的只是读一本神怪故事。她从前跟着镇南军平匪的时候,可从未听说过屈濯英这般不靠谱。 颜铮却插口道,“捕风捉影、怪力乱神的事情,有什么重要的?” 屈濯英叹了口气,就道,“原本我们行伍之人,所拜的唯有天上将星,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事。然而这一次对上了玄女教,虽然没有正面冲突,大军却始终无法向南行进。不好好钻研她们的套路,怕是会误了勘探南荒的工期啊。” 余墨痕腹诽道,所谓将星,在她眼里与玄女教的神眉鬼道一样虚无缥缈,都不过是前人捏出来贩卖寄托的木偶罢了。然而屈濯英这番话,似乎正合了余墨痕先前的猜测。她便接道,“这玄女教除了以所谓‘天罚’、‘地罚’骚扰平民,可还做过别的什么妨碍镇南军行进的事情么?” “看来前去迎接你们的军士已经跟你们说了。”屈濯英的语气听起来很有些为难,“玄女教的劣迹实在多得很。最为麻烦的,是其中两样——一为瘴气,一为迷谷。” 余墨痕听得这话,眉头便微微一皱。她知道镇南军之所以取道雎屏山,就是为了避开那偃甲也对付不了的瘴气;却没想到,到底还是没避过去。 然而她仍觉得此事不甚对劲,便道,“瘴气迷谷,虽然难以对付,但在西南山中也不少见。大帅如何判断出,必定是玄女教所为呢?” 屈濯英接道,“是笛音。我们行军途中,但凡听见一阵尖利的笛音,要么周遭立刻会飘出瘴气,要么再往前便是迷谷,若不立刻退去,便会折损兵力。”他似乎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会儿,才又道,“即便是我们如今扎营的这片地方,之前也出过问题。入夜之后听见笛音,全军集合点兵,竟有一队人马生生失踪,至今不知去向。后来我们按南方流传的志怪所说,夜夜点亮灯火,烧热炉火,才没再出这类事情。”他说着便叹了口气,“听说泛日鸢要来,我们原本希望能将放鸢的时间调得早些,可是这些神鬼之事,总不好跟帝都那边明说,这才铤而走险。诸位勿怪。” 余墨痕这才明白,前去迎接他们的军士为何几乎人手一盏汽灯;提及灾罚之事,又为何犹豫再三,支支吾吾。然而她听了这话,脸色也跟着有些不对了。她还记着从前在承霖县跟玄女教打过的交道,也从来不曾忘记那些慑人的笛音。可是志怪上的记载,当真能有用么? 元凭之似乎留意到了她的表情,温和地道,“当年朝中派出数十勇士探索南荒,所凭的线索也是民间的志怪传说。” 余墨痕也承认,民间神鬼轶事当中,有许多都是平民对无法理解的现象强行做出的解释,因此能够提供一些与当地环境、气象之类有关的线索。即便如此,一方守军竟要全凭志怪行事,居然不得不依照这些摸不着边的记载存活,岂不是跟以图僳旧教为基础的玄女教没什么分别? 但眼下余墨痕也没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也不好反驳屈濯英。她便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却想着要尽快找出问题的根本所在。 颜铮在边上道,“我们的泛日鸢方才着陆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阵地动。前来接我们的军士说是玄女教的‘地罚’。大帅可是已经派出人马去查办此事了么?” “……尚未。”屈濯英颇有些尴尬。 “倒也情有可原。”元凭之宽慰道,“大帅方才已经说过,夜里连大营中的军士都有丢失的情况,此时若是派人去查探玄女教的事情,恐怕很可能会再生波折。” “正是如此。”屈濯英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感激之意,“先前出现所谓‘天罚’、‘地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立即派出人马去查探,然而但凡是夜间派去的军士,常常有去无回。除此之外,此地的平民也对我们避之不及。说是一旦跟我们有所接触,就要遭到玄女教的惩罚。”他说着便叹了口气,“镇南军纵然人马众多,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当年在雎屏山平匪时,镇南军已损失大半,元气大伤。如今还没到打硬仗的时候,又出了这些事情,牺牲的都是人命啊。” 镇南军要补充兵力,这么短的时间里,以充军代替刑罚的恶少混子怕是也不够的,然而倘若要大肆征兵,苦得还不是大齐帝国的百姓?屈濯英能做到主帅的位子,从前也是个以雷厉风行闻名朝野的将军,这样一个人,心底必定是因为那般骇人的牺牲留下了许多难以平复的创伤,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余墨痕对屈濯英的做法如何不满,听到最后一句,也没了脾气。 颜铮却道,“不如我去看看。” 屈濯英连忙道,“颜将军,可莫要意气用事!” “镇南军在我朝素有虎狼之师的威名,遭逢这些怪事竟会束手无策,我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镇南军在这个怪异的地方驻扎了太久,没留意的时候,沾惹了什么影响士气和体力的东西。”颜铮显然也是个不信命的人,这番神神叨叨的话却说得一本正经,余墨痕在旁边听着,心里不由觉得十分好笑。颜铮只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的表情,继续道,“我们反正刚刚抵达,那玄女教即便有什么特别的本事,总不会立刻就奏效。这时出发去探查一番,便是最好的机会。” 余墨痕来了兴致,点了点头,就道,“我也一起去。” 颜铮却摇头,不容置疑地道,“你留下。你根本看不清东西,添什么乱?” 余墨痕正要争辩,屈濯英却道,“你便是出身于西凉的余小都统吧?” 余墨痕听得一乐,一方面屈濯英称呼她的官职,而非出口便直呼姑娘,此事很得她的心意;另一方面,屈濯英这个反应,大概是对她并不熟悉。她听沈蒙说了屈濯英当众抱怨她的事情之后,一直深恐屈濯英见怪于她;现在看来,这位日理万机的主帅怕是只听说过她那“小炮王”的名头,对她这个人本身却没什么印象。这样一来,屈濯英怕是也不好意思再提她当年不知主帅姓甚名谁的事情了。 余墨痕把快要浮上嘴角的一点笑意压了一压,点了点头,就道,“将军叫我小余就好。” 屈濯英就道,“颜将军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去查探一番,那么最好还是带上小余。” 颜铮眉头一皱,道,“为何?” 元凭之笑道,“此地的村民,恐怕不是齐人吧?” 屈濯英接道,“正是如此。我们此行肩负着为大齐帝国开疆拓土的责任,为了教化沿途的异族人,原本从帝都带了几位通晓异族语言、能够传习文化的夫子。前路上还算顺利,然而到了此处,便遇上了玄女教的事情。这几位夫子如今就在我们大营里,只是夜间连军士也不敢前去查探,何况是夫子。”他说着便看了一眼余墨痕,“小余既然出身于西凉,应该懂得些当地的方言?” 余墨痕心道,西凉其实并非只有图僳一族。但各族地理相近,所用的语言也大多有些相通之处。屈濯英既然给了她一个台阶,余墨痕便一脚踏了上去,点了点头,冲着颜铮一笑,道,“眼睛好的人,夜里也一样看不分明。咱们且去瞧瞧,添乱的到底是谁。” 【第一六五章】爆炸 颜铮向来自负,可是语言不通,的确是个挺大的麻烦。他正犹豫,元凭之就道,“你们两个人搭伴,总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他话里的态度全是信任,却一点没有自己要跟着去的意思。 余墨痕倒也希望如此。她纵然对鬼神之事很是不屑,心底也存着一点万分之一的忧虑。倘若此事真有屈濯英说得那般玄乎,这一次他们全折在里面也不是没有可能。倘若机枢院好不容易派来的先锋还没真正派上用场,就因为一次大半出于好奇的任性探查而阵亡了,这事必然会惹怒朝廷。如此一来,机枢院将来还能不能有千岁金可用,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余墨痕这般想着,又不由有些自嘲。她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如此惜命的一个人,怎么会主动请缨深入险境;心底存的一点关于死亡的考虑,居然还是机枢院的将来。 元凭之这个“不打算一起去凑热闹”的意思一出,原本还颇有些疑虑的颜铮居然立刻就从了。他点了点头,就道,“那好,我们这就出发。”说着便对屈濯英道,“镇南军从前探查所用的军械,可否批给我们两套?” 余墨痕给他骤变的态度吓了一跳,却也没工夫考虑这些事。她和颜铮两人披了轻甲——正是余墨痕从前亲手设计的“烽烟”。两人又带了顶灯、司南、地图等物,向军中懂得此道的军士询问过地下震动的方向,再各自拿了最为趁手的弓弩与长枪,便一齐出发了。 出了军营,两人谁也没有点灯,只一前一后地在越来越崎岖狭窄的山路上轻捷地行走。颜铮照旧沉默地走在余墨痕后头,只偶尔出声告知她方向。 往泛日鸢来的方向走了约莫一里路,颜铮便道,“到了。” 他说着便上前一步,靠到了余墨痕身侧。余墨痕一怔,强行把要退后一步的本能压下,不动声色地等着颜铮行动——该做正事的时候,颜铮总不至于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然,颜铮蹲下身,把一串勾链仔细系在了她腰侧。 这是轻甲上一处特别的设计,危急情况下可以把军士跟其他的东西连接起来,两端挂起取下都很方便。“倘若进去之后,真的出了什么事,”颜铮低声道,“总有个照应。” 余墨痕微笑了一下,点头道,“好。”她想了想,又道,“我猜,倘若你自己来此,必定不至于这般忧虑;但我也说过了,在黑暗之中,我未必不如你。你就对我有点信心吧。”她语气轻松,心里却在腹诽,元凭之就没这么多事,她说要来便让她来了。 颜铮摇了摇头,脱口道,“我并非不信你。我是……” 他这话说到后边便有点犹豫,余墨痕听见势头不好,连忙警惕地瞪起一双茫然地眸子。 “……”颜铮对她的种种表情已经很是了解,见状也不再坚持把那关心则乱的后半句补完了,只道,“不论是多么自信的人,进入未知的险境之前,也都要做足准备。” 余墨痕点了点头。这道理她并非不懂,但直到上一次颜铮去临海接她的时候指出这一点,她才真正开始考虑筹谋的事。她原本觉得自己从前所经历的种种倒霉事都是偶然,可是仔细一想,也确实有计划不周的原因在里头。打那以后她便格外留意自己这个不足,做事也有了些规划——只是恐怕还不如颜铮,这人如此自负,在战场上却常常无伤而返,不仅是身手过人,心中的预判也必定比旁人清楚些。 镇南军的军士们给玄女教吓破了胆子,脑子总算还在。他们根据地动的情况画下的地图,终点之处就在余墨痕和颜铮面前。饶是余墨痕眼睛不方便,也能借着漫天的星光看出屋舍的轮廓。 颜铮站在那屋舍门口打量了几眼,就道,“这家人的房子建得当真蹊跷,周遭一家也无,就他这一户孤零零地守在这里。” “山中居民本就择地而居,有的猎户不跟村人住在一处,也不是少见的事情。”余墨痕略一解释,又问道,“屋舍损毁的情况如何?” “院墙全垮了,屋顶看来也塌了一半,”颜铮答道,“但房子的根基还在。这地动未免太弱了些。” “可是为何此地并无人声?不仅如此,这种独户通常会养些守家的牲畜,可是此处房子都塌了,却连鸡犬喧闹之声也无。”余墨痕皱着眉头,“咱们来得虽说晚了些,这里头的住户总不至于立刻就带着一家活物全跑没了。” “也不至于全死没了。屋子好歹还有一半。”颜铮拨动头盔上的一处机关,顶灯便应声点了起来。这顶灯胜在轻便,比普通的汽灯小得多,但所装的千岁金有限,亮度也就不及那些汽灯,只照顾得到颜铮身边一圈,把他鎏得好似一尊斗战胜佛。余墨痕本要把自己的顶灯也打开,颜铮却一抬手止住她,道,“省着点用吧。反正我一个人能看清楚就行了。”他说着便扯了扯腰间的勾链,叮嘱道,“你跟紧我。” 余墨痕也只有按他所说去办的份儿。 颜铮便走入院中,牵着余墨痕溜达了一圈,报了院中的死伤——其实伤者也都死了,死者是几只初初长成的鸡,一条生前恐怕也威猛不到哪里去的狗。那狗的颈子上,有一条仍然拴在院墙边的锁链,看来是躲避不及,被垮塌的墙砖生生砸死的。 余墨痕听得颜铮告诉她这些,不由摸了摸自己腰上那条勾链,心里升起了一点尴尬的寒意。 她一回神还没出完,腰间勾链又是一紧——颜铮已经往那本该住人的房舍去了。他手中长枪在握,枪尖杵了杵尚未垮塌的半面墙,估摸着还不至于一路塌下去,便拨开碎瓦残砖,从一处开裂里钻了进去。 余墨痕忙不迭地跟上,才到那裂口,颜铮的声音就从墙里传了出来,“你就呆在那里不要动。我发现了什么告诉你便是。” 余墨痕只好止住步子。然而她方一停步,便觉得有点不对。 这屋舍里头传出了一股味道,虽然微弱,但并不陌生。 余墨痕方才所在的位置离这屋舍有些距离,所以她还以为这味道来源于颜铮头上的顶灯。可她现在已经清楚地察觉到,区区一盏亮度微弱的顶灯,绝不足以让她在距离颜铮十步之外的地方还能闻到这种味道——这是混合了千岁金和火油的味道。 “颜铮!你先出来!”余墨痕一面喊,一面伸手狠命去扯腰间那根勾链。比颜铮更快回答她的,是一声爆炸的巨响;但在气浪压来之前,颜铮已经飞身扑出,将余墨痕护在了身下。 垮塌的砖石尽数打来,颜铮怀里揽着余墨痕,就地滚了几滚,硬生生地躲了过去。 这爆炸只有短短的一瞬,然而仅剩的半截房子也就此坍塌,里头腾起千岁金难以扑灭的火焰——这显然再没有什么查探的余地了。 “咳,差点着了道。”颜铮低声骂了一句,这才松开之前死死护着余墨痕的手,扶着她站起来,躲到了离这烧得劈啪作响的废墟远点的地方去。 余墨痕听着这声音,估计他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道,“还行,幸好你反应快。” “你示警之后,我便听见了引线点起来的声音。屋中没有别的动静,应该并无活物,可能是我踩到了什么机关。只是现在也不太可能再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余墨痕点了点头。无人在场的点火装置并没有多么复杂,她自己也曾经做出来过。这场爆炸,无非说明了此地很可能是一个陷阱,专等着镇南军派人来探查。但屈濯英先前没有提醒过他们会有这种事,一则有可能是因为每次出现的情况都有所不同,二则是真如屈濯英所说,先前派出去的军士全都阵亡。 余墨痕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镇南军纵然没怎么跟玄女教打过交道,但一回生二回熟,总该有所防备;这种程度的爆炸,也不至于叫先前那些军士全数折在了陷阱里。 颜铮叹了口气,又问道,“你怎么发现不对的?” “我闻得到。”余墨痕简略一答,心说她自己当年在讲武堂看了好长一顿时间的仓库,对机甲和燃料的味道再熟悉不过;加上之前弋小艄那一桩悲剧,她对火油的记忆已经再也消磨不去了。 不过颜铮只是她的战友;这些事情,他没有什么知道的必要。 只是余墨痕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片死寂的民居里也会发生这种情况,险些叫颜铮折在了里头。余墨痕擂鼓似的心跳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她闻见了前方火焰里烧肉的味道,却强行把一阵作呕的反应压了下去,只皱着眉头道,“现在这个情况,你打算如何?” “来都来了,若是无功而返,多不好意思。”颜铮抱着双臂,冷冷地盯着冲天的火光,“那屋舍里头必定有玄机。好在院墙周边离树木之类有些距离,这把火烧完就完了,应当不会引起更大的火患。咱们且在此处等上一等,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在这里生事。” 【第一六六章】陷阱 那倒霉的屋舍毕竟已被地动和爆炸折腾得差不多了,砖瓦墙板压作一堆,里头的火即便有一点千岁金作为助益,也没多少燃烧的空间,没过多久,势头便小了下去。 颜铮见状,嘱咐余墨痕呆在原地别动,自己起身上前,以长枪拨开火势最小的一处堆叠的砖石。那地方是地动的时候就已经震垮了的,此时只有一点火星子苟延残喘。颜铮几步把那点野火踏灭了,蹲下身来察看。 余墨痕在边上等了一会儿,就听见颜铮“啧”了一声。 余墨痕就道,“有什么发现?” “我没住过这种房子。”颜铮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不过乡下人的房子,地上难道连泥都不用糊一层的么?” 余墨痕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是的。这种蛇虫鼠蚁泛滥的地方,再差劲的房子,至少也要糊一层石灰。”就连她从前在哀葛租住的那间破败不堪的“蚁穴”,好歹也铺了一层快被踩破了的木楼板。 颜铮站起身来,冷冷道,“可是这残砖烂瓦底下,跟院子里的土地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也就是说,不仅地面全无处理,甚至连个地基都没有。这样的房子,别说是人为的地动,就是来一阵猛烈些的山风,怕是也能给吹垮了吧? 余墨痕道,“看来,此处必定是个陷阱了。” 颜铮忽地一笑,道,“你怕不怕?” “……”余墨痕皱了皱眉头,“你又有什么打算?直说便是。”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前路不明的情况。但是即便在最危险的时候,恐惧除了激发她求生的欲望之外,从来没有别的作用,也根本不可能影响她的决定。 颜铮就道,“我实在很好奇,玄女教是否还有什么后招,所以即便是陷阱,也想踩进去看看。”他仔细审视了一会儿那一堆废墟,突然转头对余墨痕道,“过来,搭把手。” “总算肯让我活动一下了。”余墨痕掰了掰手腕,走过去,道,“做什么?” “这一处垮塌,有几乎一整面墙塌在最底下,盖着地面。”颜铮一边描述,一边拨了拨那一处废墟,确认没有别的机关暗藏其中,“之后落下来的残砖碎瓦,全都打在这面墙上。” 余墨痕一听边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看看这面墙下头有什么,是不是?” “没错。”颜铮笑道,“来帮忙清理一下砖石。” 余墨痕身形清瘦,力气却是不小,颜铮的膂力更胜过她许多。两人合力,很快便让那面过于坚固的墙完全露了出来。余墨痕正要伸手去抬,颜铮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你先退后。” 余墨痕反正拗不过他,只好依言退了两步,好整以暇地等着颜铮一会儿搬不动了过来求她。 颜铮却就地找了一块尖利些的残瓦,在那断墙边上刨了个浅坑,然后一面将那断墙慢慢抬起,一面把身边的砖石一一垫进去,不一会儿便把那断墙支起了一角。 余墨痕睁着一双看不分明的眼睛,抱臂旁观。她忽然有点沮丧地觉得,颜铮先前的决定或许没什么问题。她非要跟着过来,结果几乎一点用场也没派上。 然而她这点心念还没转过去,便在这垮塌的屋舍另一头越来越微弱的噼啪声中,听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多次身陷黑暗之中的经历,已经逼得余墨痕练出了比常人好上许多的耳力。她立刻察觉到不对,飞身上前撞开颜铮,几乎是凭着本能躲开身后一阵破空之声。 余墨痕跃出的瞬间,颜铮已然察觉到不对,并且迅速地撤向了一边;然而余墨痕情急之下使了十分力,身形再也收不回来。两人一前一后落地,反应过来的颜铮努力伸手捞了余墨痕一把,她的头却还是生生撞在了地上。 颜铮的手在虚空里抬了一下,似乎想替余墨痕揉一揉,然而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手收回去了,只低声道,“……痛不痛?” 这一下撞得着实不轻,余墨痕的眼泪都险些飙了出来。她却只是龇牙咧嘴地摆了摆手,把自个儿压在颜铮腿上的肩膀迅速挪开,“不妨事。”她说着便站起身来,“你反应倒快。” “不如你。”颜铮跟着起身,“我自十二岁习武以来,从来没让谁救着过。你还行,摸着了个边。” 余墨痕:“……”这人的自负看来是沉疴,病入膏肓,没得救了。 颜铮就着近处那点火光,往那支起的断墙边上看了一眼,就道,“弩箭。” 余墨痕对弩箭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先前便已听出来了。以那些弩箭射出时的响动来看,其力道似乎相当凶猛,这会儿必定牢牢射入了泥土之中。但凡换一个人来,没有颜铮和余墨痕这样的身手和反应,怕是要给钉死在地上。 “果然这断墙底下有问题。”她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去。她自知眼睛不甚方便,留在稍远些的地方,还可以用出色的嗅觉和听力为颜铮提供支援;若是到近前去,遇上什么麻烦,却不一定能完全避得开。 “墙底下好像有个洞。”颜铮道,“不过还得再支高一点才能看清楚。搞不好还有什么别的机关。”他说着便以手中绿沉枪戳进去一番刺探,还没探出个所以然来,那断墙底下便传来“噗”的一声。 余墨痕全身的警惕早已张了起来,听见这点动静,立刻向后撤去,颜铮自然也有防备,当即便抽出长枪闪身退开。 两人一番动作,那断墙底下却再无动静。 余墨痕正疑惑,就模模糊糊得看见颜铮忽地将长枪一扫,把先前支起的砖石尽数摧毁。没等那断墙应声落回原处,颜铮已经蹿向了余墨痕身边,兜头捂住她的口鼻,拖着她便往前跑。 “唔……?”余墨痕给他捂得险些无法呼吸,难受极了。然而她这时也听出来了,身后紧跟着追上来的,竟是一阵虫鸣。 她整个人给颜铮拖着,不得不按照颜铮的步子奔跑,脚下踉踉跄跄;但她既然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颗心便镇定下来。她一只手伸到腰间,摸到了凌艾新给她配好的那只青囊,反手便将一包药粉向身后抛去,洒了颜铮一身;她将手收回来的路上,又顺便朝颜铮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颜铮愣了一下,把挟着她的胳膊松了一松,含糊地道,“这是什么?” 余墨痕总算能喘上气了,连忙挥手道,“你快吞下去。这是消瘴的药物……别跑了,咱们还能撑一段时间。”她说着,便也给自己喂了一枚一样的药丸。 颜铮这才放开她。余墨痕左右环顾了一圈,便拉着颜铮跑进了山路边上的树林之中,往那屋舍的方向走了一段,到了约莫能把那一堆废墟看个大概的位置,矮身躲了起来。 颜铮奇道,“你看得见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余墨痕揉了揉眼,“方才撞了那一下,似乎能看得清楚些了。” 颜铮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这种事情都能撞上,你的运气当真不错。” “本来药效也该到了。”余墨痕摆了摆手,心道这可不全是运气的事。孙休先前说过,她的眼睛好起来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然而她恢复的速度却并不似孙休所说的那般喜人。大概方才撞着头的时候,不知碰着了脑子里哪一块机窍,总算让那药物的效力挥发了出来。 “你那些粉末和药丸又是怎么回事?”颜铮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仍锁着那还在燃烧的废墟,“凌艾给你的?” 余墨痕点了点头,简略地将与凌艾和孙休之间的讨论说了一遍,又解释道,“南方这种所谓的瘴气,一半是水雾,一半是虫蝇。瘴气随风便能传出老远,咱们两个跑得再快,只要还暴露在这旷野之中,便很难躲过去。幸好凌艾早已叫我带上了对付瘴疠的药物。那些虫蝇大多惧怕我方才洒在咱们身上的药粉,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追上来了。” 颜铮低头嗅了一下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头,就道,“看来,从前镇南军派出来查探的军士屡屡折损,或许就是中了这一招。” “我猜也是。”余墨痕点了点头,又道,“这次过来,我也多带了一些凌艾和孙休所配的药物。但也只够应急。如果玄女教当真掌握了瘴气的机理、并且能够随意使用的话,这些药物必定不够;镇南军的军医所擅长的大多是外伤,也未必能够对付得了瘴疠。到时候,恐怕还得向帝都太医院求援。” “太医院一向不舍得往边远的地方送人,要是非得这么办,又会有一通麻烦。”颜铮毕竟在帝都王公重臣包绕之下长大,显然深谙其中的种种纠结。他叹了口气,又道,“那些军士若是中瘴疠而死,白日里镇南军再派人来查看的时候,总该能找到尸体。军医再没本事,见了尸体,也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屈濯英却只说军士折损,并未直说此事与瘴疠有关。” “屈帅或许根本不知道是瘴疠搞的鬼。”余墨痕也将目光牢牢看向那一堆废墟,“咱们且看看,有没有人等着来给咱们收尸。” 【第一六七章】地道 两人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就见方才颜铮已经放下去的那面断墙底下,钻出了许多黑压压的爬虫,源源不绝。 那些爬虫原本只是歪歪扭扭地乱转,很快便闻得到味儿似的,纷纷向院中已被火焰烤了个半熟的鸡狗尸体扭了过去,不一会儿便风卷残云般把尸体噬了个干净,只剩下几具零零散散的骨头架子,可怜兮兮地支在原处;“吱”的一声,一只田鼠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似是要逃,那压城黑云一般的爬虫大军却立刻欺了上去,转瞬间便把那田鼠啃了个支离破碎。 余墨痕看得头皮发麻,但也绝不能放任这些看起来格外危险的爬虫不理,只得强忍着不适仔细观察下去。没一会儿,那些爬虫便调转了方向,冲着余墨痕和颜铮所在的位置探了探。 颜铮“呵”了一声,就道,“这些东西的嗅觉,怕是比你还要厉害。”说着便拉上余墨痕就要跑。 余墨痕一阵无奈,心道不是这么个比法,但这会儿显然不是跟颜铮扯闲话的时候。她只拦住颜铮,道,“且等一等。” 颜铮就道,“怎么,咱们身上这些药粉不仅能治瘴疠,还能对付这些生啖血肉的虫子?” “有这个可能。你看。”余墨痕仍然牢牢瞪着那些爬虫。她先前还当视力处处恢复的自己看走了眼,这会儿却已经能够确认,那些爬虫虽然跃跃欲试,却又逡巡不敢进。“你不觉得,这些虫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威慑了吗?” “那好。你留在此处,不要妄动。”颜铮说着,便迎着那爬虫大军一跃而出。余墨痕心下一惊,正要去拦,却见那黑压压一片的虫阵果然往回退了几分。 颜铮这才迤迤然回到余墨痕藏身之处,道,“凌艾的药果然厉害。” 余墨痕心道,若是凌艾本人在这里,必然还能起到更大的作用。只是凌艾既然志不在此,也不能强人所难。余墨痕默默叹息了一声,就道,“我原以为玄女教会派人来收尸,没想到来的居然是虫子;只是不知道,收拾这些残骸的又会是什么东西。” “且再等等。”颜铮静静地蹲在她身边。夜色已深,露水不知何时已经沾上了他们的衣裳,空气里黏糊糊的,叫人浑身不适。余墨痕的额头上渐渐生起一层薄汗,露水与汗水混到一处,从她额角缓缓划向脸颊。 他们两个都不甚好过,但谁也没有出声,只是死死盯着那些爬虫和断墙,岿然不动。 过了许久,那些将周围的尸体活物一并啃了个干净、正漫无目的打着转的爬虫忽然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聚到一处,重新向那断墙底下爬去,很快便消失了;又过了半晌,断墙的另一边缓缓升了起来,这次钻出来的,总算是个人的形状。 那竟是个男人。也不知究竟是不是玄女教的人。 那人身形佝偻,一看就不是个练家子。他背着一只空荡荡的袋子,先将那些鸡狗的残骸装了进去,又蹑手蹑脚地转了一圈,四下察看。 余墨痕见状,立刻支起手中弓弩,三箭连发,全然没打算给那人发现不对的时间。那人显然没料到还有活人在附近,身形一滞,一箭都没有躲过,霎时便委顿在地上。颜铮紧跟着便奔了出去,一枪锁住那人咽喉,没有留下一点让那人逃跑的余地。 谁知那人却闷哼一声,之后再无声息。 余墨痕跟在颜铮身后,闷声道,“我原想把这人带回去问话,特意避开了要害。怎么这就死了?难不成是服毒自尽?” 颜铮皱着眉头,一脚踩住死者的头颅,以枪尖硬生生撬开那人的嘴巴,就见一只蝎子从泛着那人青色的牙齿间爬了出来。余墨痕见状,便挥手掷出一支弩箭,立时让那蝎子做了她箭下亡魂。 “尽是些不入流的巫蛊之术。”颜铮低声骂了一句,一枪戳下去,让那人死透了,才大步走到升起的断墙边上察看。余墨痕挪开眼不去看那尸体,只紧跟着颜铮过去。她看清那断墙,便叹了口气。原来这断墙底下有铰链,之前颜铮若是准她一起帮忙,一同支起两端,必然能够发现这机关。 颜铮此时倒是颇为冷静,并未为之前的失察而恼火,只道,“下去看看。” 余墨痕点了点头,又道,“记着注意时间。凌艾说过,这些药粉最多只有六个对时的效力,再长便撑不住了。” “这么久?”颜铮笑了一下,率先跳进了断墙下的深坑之中,回身便要接余墨痕。 余墨痕却全然不领情,只道,“让一让。”她说着便轻巧地跟着跳了下去。 颜铮:“……” 深坑底下是看不到尽头的漆黑通道。颜铮借着顶灯的光芒看了一会儿,“啧”了一声,就道,“真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就会在地底下打洞。” 余墨痕没有接话。见不得光的并不只有玄女教。即便在号称最为强盛的大齐帝国,也只有很小一部分人,生来便能够光鲜亮丽地活在阳光和汽灯的照耀之中。而江山船上为求生使尽了种种手段的罪臣之后、哀葛山寨里仅以一间蚁穴庇护自身的贫民,唯有拼尽全身本事,才能挣得一点温暖的光芒和自由的空气。 余墨痕握了握手中的弓弩,将思绪往心底压了一压。如今是对敌的时候,她不能放任自己去想玄女教的苦处和行事的理由,否则她便下不了手。 从前在江山船暗无天日的舱室里,弋小艄把姑娘们当做猪猡对待的原因,余墨痕已经逐渐能够理解了。但即便如此,她想到自己要做出同样的事情来,心底某处便发出了一声悲鸣。 周遭的光芒突然一暗,余墨痕立刻回过神来,就发现颜铮已经将顶灯扭灭了。但前方不远处,还有一处幽幽的火光。颜铮显然是为了看清楚那里的情况,才暂时放弃了顶灯照亮的视野。 两人凑近一看,竟发现那里是一处小小的神龛,前边点着两只蜡烛,映照着神龛里头一张神像的脸。这神像是个女形,若是拿到阳光底下,或许也称得上是法相庄严;然而在这两根鬼火的映照下,神像的脸也跟着诡异了起来。 颜铮就道,“这可是那玄女娘娘?” 余墨痕仔细看了几眼,跟印象里赫摩棱的形象对比了一番,便摇头道,“我说不准,只是总觉得这张图与玄女娘娘有所不同,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颜铮无所谓地道,“大齐帝国的信仰体系里,也有不同的神祇负责不同的事情。这玄女座下分派出一个小鬼管地洞,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余墨痕给他逗得一乐,却突然觉得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定睛一看,就发现那女神像两只眼睛的地方空了,只剩两个白茫茫的眼洞瞪着她,好不骇人。 “是虫子。”颜铮显然也注意到了,“飞走了。” 余墨痕头皮上一阵发麻的感觉还没过去,但听见颜铮这一番解释,也不由安心了许多。唯有对周遭的一切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时候,恐惧才显得尤为要命。 “或许是被我们身上的药粉驱走的。”余墨痕又对着那眼眶里一片空无的女神像观察了一会儿,却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这地方可真是邪门的很。”她说着,便转身继续向前。 他们在这地道中行了许久,每转过一个弯道,就能看见一处类似的神龛。一想到他们所经之处,神像都成了白目,余墨痕不由觉得有点好笑,心里那点紧张也便跟着消散了。 这一路上,除了惊飞几只虫子,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余墨痕心道或许是那前去收捡残骸的人太过自信,并未带上帮手;而她自己和颜铮都有药粉傍身,这地道之中即便有什么埋伏,或许也无法对他们奏效。 路途既然平安,两人脚下便都加快了速度。这地道一开始深入底下,转了几个弯便开始上行。两人一路跋涉,走了约莫四个对时之后,两边石壁便不断出现岔道,看方向却仿佛路途交汇一般,他们便一致决定不管这些岔路,继续前行。与此同时,越往前走,地道也越发陡峭,到了道路尽头,竟是一道几近垂直的竖井。但此地与余墨痕从前在山中走过的天然石道不同,竖井两端都有人为挖出的落脚点,即便没有余墨痕和颜铮这样的身手,也能比较轻松地爬上去。 他俩却担心其中有诈,或者有什么特别的踩踏顺序,为了防止再生事端,两人便放弃了那些落脚点不用,均蹬着光秃秃的两壁攀援而上。 再往上,便是一处石板。余墨痕知道这必定是出口了。她想起之前那屋舍的断墙里逸出的瘴气,便没有伸手去推,只抬头仔细观察了一圈。她身后,颜铮忽然抬手指向一处,道,“你看。” 余墨痕回过头,就发现那里有一样蜂巢般的东西。只是这巢穴并未完全依附在竖井壁上,而是牵连着一些并不复杂的机关。余墨痕心念一转,便已看明白了其中原理;然而她还未开口,便有一嗡飞虫逃也似地从其中飞出,很快便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那巢穴所连的机关自行转了起来,两人头顶上的石板应声而动。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一线光芒幽幽地照射在余墨痕的脸上。 【第一六八章】入侵 颜铮原本在余墨痕后边,这会儿却突然发力,忽地往上一蹿,率先探出洞口。他飞快地环视了一圈,低低“呵”了一声,才撑着那即将自行转回的石板,道,“上来吧,没人。” 余墨痕心道,以她如今的本事,并不需要颜铮这般先行上去排除危险。但颜铮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她总不好恩将仇报地讥讽对方几句。于是她并不说话,只燕子似地将自己轻轻一提,无声地跃上了洞口。越是轻盈的动作,越需要充沛的体力和精准的掌控。她嘴上不说,却已然表明了自己有自保的本事。 颜铮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领会了她的意思,只赞叹了一句,“当真好身手。”然后他便松开手,放任那石板回到原处。 余墨痕抬眼去看,这才明白颜铮方才查探时为何停顿了一下。前方不远处,赫然是一座近百人高的玄女像。 “是咱们之前看见的那一座么?”余墨痕在泛日鸢上的时候,眼睛毕竟还没有完全恢复,因此只能向颜铮求证此事;但建造这样一座石像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以玄女教的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怕是造不出第二座了。 颜铮就道,“形象、高度、方位,全都一致,当然是同一座。” 他们先前就对这座石像有所疑虑,只是苦于泛日鸢目标太明显,又无法滞空,一直不敢从天上靠近这石像;如今竟然误打误撞碰上了,焉有不去一探究竟的道理? 但她总觉得这石像周遭不该一点防卫也没有,因此心中越发警惕起来。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远方忽然隐隐传来炮火之声。余墨痕蓦然回头。隔着层峦叠嶂、深谷郁林,她即便眼睛恢复了,也看不清楚状况,但那炮声定然出自于镇南军携带的偃甲武器——余墨痕自己参与过的设计,自然熟悉的很。 “这就交上手了。”颜铮冷冷道,“玄女教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得多了,难道以为趁夜进攻就能出奇制胜?找死吗?” 余墨痕就道,“难怪此处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在战争中,大量的军士和先进的武器,都意味着压倒性的优势。可是玄女教的武器装备必定不如镇南军;偏安于这么个荒芜的地方,又能囤积多少兵力?正面交锋比偷袭,玄女教恐怕得全员出动。但即便如此,余墨痕也不觉得玄女教有任何胜算。 余墨痕费解地朝那炮声的来源看了一眼,余光忽然瞟见,不远处另一个方向,升起了一支孤零零的信号烟。 “区区玄女教,”颜铮不屑道,“能有多少兵力,居然也能兵分几路了么?” 余墨痕愣了一下,明白过来颜铮的意思,连忙道,“那不是玄女教发的信号,而是讲武堂的信号烟……你以前难道没有见过么?” “……帝都的讲武堂用的可不是这么个粗制滥造的玩意儿。”颜铮随口解释一句,又道,“难道是凭之?” 余墨痕笑了一笑,“除他之外,这里怕是没有别人会用哀葛讲武堂的信号烟了。”她远远看着那支信号烟消散在空中,“是召我回去集合的意思。” 颜铮就道,“急么?” “不是最紧急的那一种。”余墨痕想了想,又道,“但也可能是元将军没带别的信号烟……真不知道他手上这一支是从哪儿来的。”她现在看见哀葛讲武堂的东西,都觉得恍若隔世了。 颜铮却道,“凭之办事向来周全,假使他要传达别的意思,必定不会拿出这支信号烟来叫你猜测。倘若猜错了,岂不麻烦。我看,他就是给你报个位置罢了。”颜铮说着,便将长枪一提,道,“咱们身上的药粉,还能撑上个把对时,是不是?反正赶回去还需要许多时间,不如趁着药效还在,查一查这石像。” 他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余墨痕一边跟着他一道走过去,一边默默叹了口气,心道这大概是她头一回没把元凭之的命令当做第一要务。 那石像远看浑然一体,状若天成;然而走到近前,两人便发现,石像的基座上有许多缝隙,缝隙之间的排列显然具有某种规则。 两人凑上前去,以弩箭和枪尖叩击石壁。这是他们在机枢院学熟了的功夫,能够通过叩击的声音轻松判断内部是否还有空间。他们既然不知道进入石像内部的方法,便只有从结构下手。 往常机枢院的偃师做这些事的时候,大多是用手指的。可是这地方毕竟瘴疠横行、虫媒肆虐,他们俩即便有药粉傍身,也不敢贸然伸手接触玄女教的东西,只好苦了兵器。 他们边走边探,这般查了一段,余墨痕已听出几处尤其薄弱的地方,两人便再以弩箭和枪尖去撬周遭的石缝。 颜铮一边在手上使力,一边道,“你觉得,这么一座石像,该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余墨痕想了想,就道,“玄女教的卷宗里,应该没有关于她们能够使用飞行偃甲的记载吧?” 颜铮点头,“这些人或许拥有千岁金,甚至还掌握了一点简单的偃甲之学。但飞行偃甲是机枢院偃师代代积累、共同努力的结果,百多年前便已有了概念,直到四十年前,机枢院以那些概念为基础,发展出了适用的技术,才真正实现。民间偷学的那一点技术,无根无基,又没有机枢院的种种条件,别说是泛日鸢了,连结构最简单的‘飞蜓’都不可能造出来。” “所以,玄女教如果跟我们想到了一处,也想获得高空的视野,就没办法走飞行偃甲这条路。”余墨痕回过头,往周围环顾了一圈,道,“周边没有比这更高的山头了,玄女教却还要增加高度,非得修建这么大一座雕像。这雕像虽然费工夫,却总比得不到的飞行偃甲来得现实。” 余墨痕话音刚落,颜铮手底下便已然有了动静。他撬开了一处石板,里头盘根错节的铰链便露了出来。这些东西若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恐怕是全无章法,几乎与一团乱麻无异;但这两个人毕竟有机枢院多年积累的种种经验和技术傍身,对付这点小伎俩,自然不在话下。 颜铮正要动手,余墨痕却难得拦了他一回,道,“我来。你帮着望望风。”她毕竟拥有来自机枢院和江山船的两套学问,处理这种精细活,胜算总比颜铮大些。 颜铮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替她护法去了。 余墨痕便借手中弩箭将那些铰链拨动一番。她手头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发现不对便一触即走。这般操作了一会儿,她便大致弄清了这些东西之间的关系。她再与自己所知的种种偃机构造一对应,便对这些铰链的作用了然于胸,找出了其中应当是用来开门的几道铰链。 借着月光,余墨痕还留意到铰链底下别有洞天,这神像塔的地基里必定还有东西。然而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她屏住呼吸,手上使力拉开一条,边上一处门洞便应声而开。 她心头一喜,正要叫上颜铮一道,一回头,却发现身后连个影子也找不见了。 余墨痕:“……” 这人来路上屡屡争先,一副不顾她的意愿也要舍身相护的意思,这会儿怎么偏偏没了踪影? 余墨痕叹了口气,心知颜铮即便遇上什么险情,以他的本事,多半也能够自保;她便在对应的铰链上卡进了一支弩箭作为记号,再把撬开的石壁恢复原状。然后她一矮身,钻进了那一处门洞之中。 雕像内部远比外边阴暗得多,余墨痕登时便陷入黑暗里。她立即回身蹬住门口那一扇正打算自行回转的厚石板,借着外头一点月光,仔细瞧了瞧雕像里头的构造。 然而光线有限,余墨痕只能看清门洞边上的神龛,以及前方不远处一架曲折而上的木梯。那木梯行了一段,便被楼板截断,想来若是打算借木梯上行,必定还要开启别的机关。 余墨痕却已然明白了,这雕像原来是一座建筑,内部很可能是与齐人的佛塔类似的结构。 若要凭空雕凿出这样一座巨硕的石像,自然颇为麻烦,但若是当做楼宇来建造,完成之后在外部糊上泥灰,做成一副雕像模样,倒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所需的时间,自然也就短上了许多。 余墨痕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玄女教果然擅长挑拨人心。她们毕竟拥有地利,又借灾罚和瘴疠恐慑此地的村人与远道而来的镇南军,已然占了先机;再加上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座诡异的雕像,不明就里的人必定不敢贸然上前;可是不到近前,又有谁能看出这其中的玄机? 那木梯和楼板之间并非严丝合缝,缝隙之中,有微弱的光芒从上层流泻下来,余墨痕知道上边或许有人,心头便多了一分警惕。但那点光芒实在微弱得很,余墨痕所在的这一层空间又不小,她扭头看了一圈,仍然辨认不出周遭物体的轮廓。 她身边的神龛前头倒是有蜡烛,但余墨痕并不打算点燃它们。谁知道这烛烟之中是否还有玄机? 余墨痕反正在黑暗中生活了一段时间,自恃能做个瞎子也能胜任。她索性渐渐收了脚上力道,让那石板缓缓闭合,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她自己则就此遁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一六九章】套话 余墨痕隐在角落里,等待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什么响动,便试探地沿着墙边走了几步。 她暂时并不打算上二楼去。即便她动作再轻,启动机关的时候也多半会发出声音。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她如今又是单打独斗,一切行动都该以小心为上。 或许是外边战争打响的缘故,玄女教人手有限,这石像塔的一楼似乎一个人也无。余墨痕腹诽道,这回倒是真撞上了天大的运气;但她依然半点不敢怠慢,只张着一身警惕,一面无声无息地行走,一面以握在手中的弩箭查探。这种办法纵然不及徒手查探那样便捷,所能探知的信息也不够准确,但胜在安全。 没走多远,她便撞上了一处橱柜。她拿着箭杆摸黑探了一圈,便感觉出这是齐人常用的款式,门板厚实,外边落了重锁。也不知道这橱柜里头装的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对于余墨痕而言,开锁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会儿她不敢徒手碰那锁,又不想弄出动静,她便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对策。 就在这时,她面前橱柜上突然投上一线光影。余墨痕蓦然回头,就见背后不远处石壁缓缓打开,一个人正探身进来。尽管背着光线看不分明,余墨痕却一眼就能凭着身姿动作辨认出来,那绝不是颜铮。 门外漫射的月光正打在余墨痕脸上,那人必定看见了她。余墨痕如何不情愿,此时也绝不能因为此人而暴露了形迹。她一咬牙,回手便架上了弓弩,一箭发出,却见那人身形突然一动,弩箭便擦着那人颈侧飞了出去。 余墨痕眉头一皱,闪身避入橱柜边上的黑暗之中。她看得出来,那人方才的行动绝非他自己所为,反倒像是身后有什么人拉着他躲开一样。果不其然,那人立时便被拖了出去;与此同时,一只踏着甲靴的脚拦住了自行回转的石门。这只脚防止石门发出声音的动作,竟和余墨痕先前所为如出一辙。 借着鎏银似的月光,余墨痕看清了那只甲靴上的纹饰。 她认出了自己的作品。那是“烽烟”上独有的印记。 余墨痕飞身向那半开的门洞奔了过去。赶在石门关闭之前,她收住身形,贴着墙壁,斜斜从门缝里滑了出去。 即便余墨痕已经认出来那抓人的该是颜铮,她心里也并没有一点懈怠的意思。哪怕对颜铮充满了信心,哪怕只有万一,余墨痕也认为,玄女教是有可能借颜铮的甲胄来骗她的。 好在这回是她多虑了,面朝着她的正是颜铮。他正将先前那人锁在怀里,向着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树木边上倒退而去。那必定是他之前便选定了的退路。 看见余墨痕出来,颜铮便做了个叫她一起过去的表情——他实在是腾不出手来招呼余墨痕了。颜铮一手制着怀中的俘虏,另一只手则死死掰着那俘虏的嘴,显然是为了防止他服毒自尽。这是余墨痕第二次看见玄女教中的男人了——那俘虏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眼神狠厉,稚气却未脱。他一张嘴给颜铮撑得难受,涎水顺着嘴角滴下来,好不狼狈。 余墨痕大步跟上,陆上还没忘了捡起自己方才射出的弩箭。她走到近前,就听见颜铮道,“你快想个办法,别让他死了。” 余墨痕想起那屋舍边死去的人嘴里爬出的蝎子,心念一动,便从青囊里抓出一颗药丸来捏碎了,抬手便往那俘虏大张的嘴里抹;才刚抹了一转,便有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蝎子从那俘虏的喉管里往外钻。余墨痕眼疾手快,伸出沾满药物的指尖一拈,将那蝎子生生拽了出来,一箭捅没了它的性命。 那俘虏面色痛苦,喉咙里发出呜咽之声,但总算没有要死的迹象。 颜铮这才放开顶在那俘虏颚间的手,颇为嫌恶地抹了几下,才道,“凌艾这药很可以啊。什么虫毒都能对付。”他皱着眉头,又道,“我看他应该听不懂官话。屈濯英说你会异族语言,你便来试试吧。” 余墨痕仔细看了看那俘虏的面相,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和她从前哀葛的邻居恶少有点相似。她想了想,便祭出了许久没有使用过的图僳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话问得很是温和,那俘虏愣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到她会问这个,脱口便道,“康囵。” 余墨痕又道,“你多大了?” “我的天。”颜铮即便听不懂图僳话,也看出点不对了。他好笑地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逼过供?你现在就跟在唠家常一样。” “你且等等。”余墨痕转用官话,挺不客气地回了颜铮一句,又换回图僳话,继续对康囵道,“弟弟,你十几了?”这也是图僳人之间套近乎时常用的方法,彼此姐姐弟弟的一通称呼,自然能够拉近几分距离。 “人面兽心的齐国人,不必这么称呼我。”康囵板着脸道,“你们连未长成的孩子都能拉来从军,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不如再给我一箭,做个了断。” 此地毕竟与哀葛相距甚远,康囵所用的语言与哀葛的图僳话有些差异,但语系相通,方音类似,余墨痕也能听懂个大概,交流起来没什么障碍。她将康囵的话咀嚼了一遍,心道大齐帝国的军队是有年龄要求的,怎么会有未长成的孩子? 她看了一眼颜铮,正要开口询问,忽然想起来,康囵所指的,该是跟他们一起来的衡儿。 余墨痕晓得其中缘由,因此一开始并未往衡儿身上想;可是在不明就里的康囵看来,他们所作所为,可不就是把未长成的孩子拉来从军么?许多冲突和误会出现的原因,都是人们仅凭表象便匆匆做出判断。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事情。 余墨痕便压低了声音,道,“你该听得出来,我不是齐人。我是给他们强征来从军的。说来你或许不信,我方才以为,跟着我进去的是你身后那个人,那才真的是个齐人。那一箭,也是为他准备的。” 余墨痕说着,脸上便显出三分忧惧之色,并没有给康囵质疑的机会,已转了话题道,“你说的,可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吗?他是我弟弟。”她话一出口,又想起来刚才强行把康囵认作了个便宜弟弟,连忙找补道,“亲生的。”她这个谎言扯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心道康囵即便见过衡儿,应该也只打过几个照面,看不出来她跟衡儿一点血缘关系也无。 康囵果然没有怀疑,只讥讽道,“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姐姐?让自己的亲弟弟来送死?难怪禽兽不如的齐人要拉你入伙。” 余墨痕忽略了康囵的诽谤,只急道,“我弟弟怎么了?”战争已经打响,她是当真不知道衡儿怎么样了。 康囵看了她一眼,就道,“也没什么事,早先披了甲要上战场,可是他那小身板连甲都撑不住,被你们营里一个当头头儿的拽回去了。” 余墨痕打量了康囵一眼,瞧见他腰间挂着个小玩意儿,看起来跟江山船上的望山镜有些相似。她便料想到,此人必定到镇南军的大营附近去过,只是碍着守营的军士,没敢上近前罢了。也不知道玄女教中人是用什么法子来回奔波的,难道都是走这漫长的地道? 余墨痕心念电转,嘴上也没含糊,顷刻间便堆了一脸真真假假的忧虑,“我也不想的。可是家里父母都没了,我弟弟又不会说话。留他一个人在家乡,更可能受人欺负。”她说着又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颜铮,才道,“我问你个事情。玄女教有没有可能收下我弟弟?” 她其实并不确定康囵是否当真是玄女教中人。不过康囵此刻仍受颜铮挟制,倘若有异,事态也还在余墨痕和颜铮掌握之中。 康囵听了余墨痕的问话,便是一愣。 他还未来得及作答,余墨痕便继续一脸诚恳地道,“我没有要抛弃我弟弟的打算。只是这孩子毕竟有天生的残疾,跟在军中,总叫我不放心。我从前就听说过,咱们的玄女教以拯救天下……”她原想说天下女子,一看这少年,又觉得倘若他当真是玄女教中人,那么玄女教的教义或许已经改了,便道,“以拯救天下弱者为己任,只是我自己百般无奈之下已经从了军,一直不好跟玄女教联系。今天可算遇上你了。幸好你身后那个人不会说咱们的语言。” 她在哀葛的时候便早早领会到了,语言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她说图僳话,图僳人便会暂时忘记她那个齐人母亲,对她热情相待;她官话说得利落,齐人待她,便明显比对待无法交流的图僳夷民好些。人们对拥有类似口音的人,总要亲近些。 康囵脸上的神色略有些缓和。余墨痕看出他已经给说动了,便乘胜追击道,“咱们教中人,对待我弟弟这种没什么用处的娃娃,会好么?”她言语之间,已渐渐把自己和衡儿一并划到玄女教那一边去了。 康囵听了这话,脸上竟显出些许骄傲之色。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念诵道,“玄女娘娘有谕,她的信众必将抵达乐土。悲痛的人终将喜乐,贫穷的人会昌顺,富有的人继续得到光明照耀,聪慧的人总有她的恩泽傍身……” 这人果然是玄女教中人。他这通半文不白的说辞,大概是玄女教里流传的经文。 余墨痕费了点劲儿才把快要浮上嘴角的冷笑按了回去。她心道恶人也有三分运,这玄女娘娘把好的赖的一并写进自己的神谕里,哪儿能不成真呢?玄女娘娘反正没给期限,等不到那光明乐土的人等着便是,大不了让玄女娘娘许他一个死后哀荣。 康囵叽里咕噜地念了一大段,才道,“即便是先天的哑儿,只要心怀敬意,虔诚地追随玄女娘娘,玄女娘娘必定会赐予他福祉。” 余墨痕向来厌恶这披着神仙外衣的鬼话,这会儿脸上却一点不敬都没漏出来,只急急道,“当真如此么?可是,咱们玄女教虽然处在深山之中,却也免不了要和外头那些村人猎户打交道。若是他们欺负我弟弟,又能怎么办呢?” 康囵就道,“欺侮我们的教众,便是违背玄女娘娘的神谕。你没有听说过么?玄女娘娘会降下灾罚,惩治拒绝追随她的恶人。” 余墨痕道,“话虽如此,天下恶人那么多,玄女娘娘难道要一一前去惩治么?” 康囵摇了摇头,道,“玄女娘娘的金身,又岂是恶人的目光能够玷污的?她会降下神谕,邀请她最忠实的信徒代为行事。”他停顿了一下,一脸法相庄严地道,“今日她便降谕于我,要我于千军万马之中,拯救你的弟弟。” 【第一七零章】犯险 余墨痕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就道,“你要救我的弟弟,为何不留在齐人的军营伺机行动?”说话之间,她灵光一现,又道,“况且,我听说玄女教根本没什么人手。你这样的少年人,此时不用上阵打仗么?” “我们的人手并不少。再说了,玄女娘娘可不像齐人那般随意牺牲战士的性命。”康囵颇为骄傲地道,“为玄女娘娘拼杀在第一线的,首先是徒有力气的男奴,其次是智力兼具的成年人。而像我这样的,拥有智能却尚未长成,是玄女娘娘极为珍视的信徒,这会儿还轮不到我去正面对抗齐国人。”他说着却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没能生成个姑娘,玄女娘娘虽然庇护她所有的信徒,但她最宝爱的,必定还是拥有生育能力的女人。” 余墨痕听着这一大篓子排座次的话,大概明白了这少年为什么对衡儿那般感兴趣。这样说来,既然那玄女娘娘珍视这少年,也该珍视跟他差不多大的衡儿。衡儿即便不会说话,至少能动,以后没准儿还能跟玄女教里的女孩儿生个孩子,进一步给玄女教扩充人口。 余墨痕脑子里走马灯似地转这些未来或许会发生的荒唐事,只觉得啼笑皆非。她拢了拢注意力,不让这些幻想占据自己的心神,又往目光里兑进几分忧虑与不解,才道,“可是你到这神像前来,也并不能救下我弟弟。” 康囵就道,“我得回牝门里去拿一样东西。” 余墨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发音奇怪的“牝门”二字指的该是背后那座玄女像内部的空间。这个词汇显然是出自齐人的信仰体系,图僳话里并没有对应的说法。这些神异的文化,多半是当年讲经院的夫子强行灌输给她的,得亏她还没忘干净。 余墨痕正要继续发问,康囵已将余光冲着不明就里的颜铮瞥了一下,道,“你帮个忙,先把这人杀了。” 余墨痕心道,看来她一番糊弄奏了效,康囵是真的快把她当自己人了,眼下这一招,必定是要试一试她的真心。余墨痕面上便露出些许难色,道,“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你先前也看到了,他即便是带着你一起,也能避过我的箭。” 若是换了余墨痕自己,没准还能腾出手来,直接把那支箭截住。 “那你总得帮我脱身。”康囵有点急了,“不然我没办法去救你弟弟。” 余墨痕面上带点怯意地纠结了一会儿,试探道,“你去拿的东西,是不是用来对付军营的守卫的?” 康囵点了点头,道,“只可惜,你们两个似乎都不怕瘴疠。我即便有那东西在手,也没法子用来对付后边那人。” 余墨痕就道,“那可未必。你方才也看到了,你身后那家伙自己没有药。齐人又怎么可能拥有对付南方瘴疠的药物呢?”她说着便低下头,狡黠地一笑,“那家伙用来对付瘴疠的药物是我给的。再过半个对时,他身上的药效便要过了。到时候,你若有那东西在手,便可以对付他了。”她顿了一顿,装作顺口,尽可能不着痕迹地问道,“你要去拿的,可是能够引发瘴疠之物?” 康囵却没答话,只是有些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余墨痕连忙道,“你不愿说也没关系。我只是随口一问。”她见康囵虽然提防她,却没有直接否认,心里便已有了数。 康囵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是玄女娘娘恩赐的宝物,我不能跟教外的人说。” 余墨痕点了点头,就道,“那便不说了。我想个法子,送你进去。” 她抬起头,便换回官话,对颜铮道,“咱们先放他回去吧。他说愿意帮咱们拿专门对付此地瘴疠的药物。”颜铮先前说康囵不懂官话,可是万一他只是假装不懂呢? 颜铮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仿佛听见了一个难以理解的笑话。余墨痕见状,又认真地补了一句,“你就听我一回。” 颜铮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那可不成。若是我现在放开这小子,他跑了怎么办?” 余墨痕为难地看了一眼康囵,就道,“这么着吧。你把他押回门口。我再跟他一道进去。”她又用图僳话把这个意思给康囵讲了一遍,两边说好,颜铮便押着康囵往石像下边走。 余墨痕跟在他们身后,警惕地抬头看了看。她在石像里看见,楼板上方漏出了光来,可是从外头却完全瞧不见光亮;再者这石像浑然一体,仿佛从外头封死了似的。余墨痕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一扇窗子。她便猜测石像里头的人必定没有注意到她和颜铮。否则他们这般来来回回,她方才又跟康囵缠了半天,玄女教但凡有点警醒,早该发现了。 到了门口,颜铮便依先前所说放开了康囵,径自走开几步。康囵又叫余墨痕背转身去,他自己则飞快地启动机关,打开了一扇门洞。他方才说话时满心诚恳,这会儿一靠近自己的地盘,却似乎突然生出了逃跑的意图,并未招呼余墨痕,便自行奔了进去。 然而那开门的动静根本无法骗过余墨痕的耳朵。余墨痕一步跨过去跟上,附在康囵耳边,低声道,“你说过了,你要去救我弟弟,这是玄女娘娘的神谕,你不能违背。”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楼上漏下来的灯光,又道,“还有,你若是现在喊人,把我卖出去,我那不懂事的弟弟恐怕便会记恨玄女娘娘;你若是……” 她原想借此要求康囵带着她一探此处,但她先前所服药物的效力正在减退,这少年也不一定肯听她的话。为免再生事端,余墨痕便退而求其次道,“你若是按咱们先前说好的,拿了东西就去救我弟弟,那么镇南军中,便会多我这么一个玄女娘娘的信徒。” 康囵显然没想到她身手这般迅捷。这方才已动了异心的少年大概是受到余墨痕话语的威慑,顶着一脸的惊讶听她说了一堆,终于选择了点头应允。 康囵想要点燃周遭的烛火,余墨痕却伸手一拦,另一只手扭开甲胄上的顶灯,道,“就用我的灯。你去拿便是。” 她说着便借灯光扫了一圈这一层的摆设,这才发现,先前查探过的橱柜到处都是,并不只那一个;也如她所猜测的,这些橱柜都是齐人常用的设计,外头也都落了锁。此外周遭墙根处有些做过伪装的机关,余墨痕一眼扫过去,她之前关于地基的猜测便坐实了。这神像塔肯定不止地面上这几层结构。 康囵被她所胁,眼下也只好乖乖走到一座橱柜前边,掏出一把带点锈色的钥匙开了锁。那大锁里的机簧响亮地发出震动之声,余墨痕心下一紧,连忙抬眼,见楼梯尽头的楼板没有动静,才放下心来。然而她低头的瞬间,康囵已将一只坛子拿在手里,正凶神恶煞地把里头的东西冲着她的眼睛泼过来。 余墨痕心下一凛,立刻策神闪避;康囵整个人却忽地倒地,把他那只罐子连同里头的东西死死压在了身下。 碾在康囵背后的,是颜铮由甲胄包裹的膝盖和手臂。方才康囵进门时,颜铮便折回来紧紧黏在了康囵身后。他平日里走路大步流星,颇具一番英姿,关键时候,要学余墨痕那无声无息的走法,竟也像模像样,还刻意压制了声息,一点也没叫康囵发觉。余墨痕却早早发觉了,并且为了防止烛火投下颜铮的影子,刻意与康囵并排走,并使用她所携带的顶灯照明。 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很快便获得了回报——康囵向余墨痕发难的瞬间,颜铮出手将康囵整个人提了起来,拿他做肉盾压住了那开封的罐子。 “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值得信。玄女教能有什么好东西?”颜铮满面怒容,抬手便要在康囵后颈上补一手刀。就在此时,地上的康囵却拼命地挣扎了起来,并发出了一声极为惨烈的狂吼。 楼上立刻传来询问的声音,有人正急急奔下来。余墨痕当机立断,射出一箭给了康囵一个痛快,随后回身从那敞开的橱柜里抱出两只罐子。 “你可真够狠心的。”颜铮苦笑着叹了口气,“要不是我熟知你是什么人,方才还以为你要反水了;没想到翻脸就要了这人的命。” “一码归一码。”余墨痕没看颜铮,只背过脸咬了咬牙,把心头涌起的不适压了下去。她借着头顶的灯光看到,自康囵胸中流淌而出的血液里,有细小的虫虱正在爬动。 “走!”余墨痕冲颜铮喊了一句,两人便一齐往外冲。与此同时,楼梯顶上的机关已经缓缓打开,余墨痕头也不回,反手便是一箭,那楼板上方便传来一声惨叫。这一箭成功地将楼上的来人阻了一阻,余墨痕和颜铮此时已奔出门洞,两人一齐将那厚重的石板踹回了原位。 他们奔出不远,头顶便传来“嘭”的一声,余墨痕抬头,看见夜空中绽开一朵火焰组成的妖异大花,想必是玄女教喊人回防的信号。 好在“烽烟”的设计颇为巧妙,他俩不必伸手,便能打开千岁金动力的开关,跑路的时候最为合用。 余墨痕一边跑,一边急道,“咱们的药物撑不了多久了,原来那条石道里头有虫,不能再走。” “从林子里穿。”颜铮道,“我就不信,玄女教敢在他们自己的地盘随便放瘴气。” 【第一七一章】盗马 余墨痕想起康囵惨烈的死相,以及她强行给康囵抹药时对方的反应,便觉得颜铮的话不无道理。玄女教中人即便能在施放瘴疠时保护自己,防护措施却定然没有她和颜铮所使用的那般有效。 余墨痕这般想着,便点了点头,边跑边看了看周遭的环境,辨认出先前元凭之放信号烟的方向,就道,“这边走。” 两人在林间奔出老远。他们身上的药物的效用原本就正在减弱,千岁金产生的热量更使药物挥发得越来越快。这会儿,余墨痕明显地感觉到,先前洒过的药粉带来的那股难闻的味道已经变得极为稀薄了。 “前边至少还有四五个对时的山路。”余墨痕微微皱着眉头,“越是远离玄女像,咱们便越没有把握。这样行走,太危险了。” 颜铮无奈道,“你总不至于只带了那么几颗药吧?” “那倒不是。”余墨痕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只不过这些东西本身都是比较温和的毒药。咱们先前使用的量恰好能够对付瘴疠虫媒,可是剂量再多,便对人体有害。凌艾说了,不到关键时刻,最好不要使用;实在要用,一日间也只能用一服,再不能多了。” “所以你就这么给我下了毒?”颜铮有点好笑地骂了一句,“我原先还想,下回要不直接跑过来埋几枚手炮,把那金玉其外的神像塔炸个干净呢。” “不成的。”余墨痕解释道,“他们塔中的地基有些特别,我虽然仓促之下无法判断,却觉得跟从前封龙潭的洞穴——就是老元将军所作的那些——有些相似之处。几枚手炮也许能让神像塔晃一晃,但要撼动底下的内容,没准儿得炸了这整个山头。咱们的重型偃甲又开不过来。” 颜铮听着这话,眉头便皱了起来,“难不成,此事又与老元将军有关?” 余墨痕心里有点不痛快,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元将军一身的本事也是从机枢院学的。玄女教本来就与朝中有所勾结,连凌夫人都能拉入伙,能偷到机枢院的技术,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等等。” 她忽然顿住了脚步,侧头张望了一下。 黎明将近,夜色越发浓郁。周遭又有植被包绕,树影横斜,什么也看不分明。余墨痕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便颇有信心地道,“是马嘶。”她说着便松了口气,既然有活物,就说明这林中果然还算安全。先前那屋舍里爬出来的虫子,可是闻见血肉便啃,一点活口都不肯留。 “可是据我所知,山林之中通常并无野马。”余墨痕又道,“难不成,是玄女教驯养的马匹?” 颜铮就道,“此处离战场尚远,镇南军的人即便跑晕了头,也不至于流落到这地方来。咱们过去看看。”他说着便调转方向,朝那马嘶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两人行了一段,就见前方林间腹地,略显疏散的树丛之中,果然拴着几匹马。与大齐帝国军中所用的战马相比,这些马起码矮了三分,但也拥有紧实的筋肉,看上去倒是良驹。这些马匹似是感觉到余墨痕二人的存在,朝着他们的方向发出了低沉而带有怒意的嘶吼,很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 余墨痕环顾四周,便觉得就这片疏林草场的面积来说,此地马匹的数量似乎太少了些。很可能是战争打响之后,玄女教的人手和马匹大多已派去了战场。 “我去抢两匹马来,”颜铮跃跃欲试,“这些马既然养在此处,对山林间的通途应当十分熟悉。就算玄女教的人没有教过他们如何避开瘴疠虫媒,但马在求生方面的本能,向来比最警惕的战士还要强上许多。” “看着挺凶。”余墨痕站在边上没动。 颜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就怕了?”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我没学过驯马。”她毕竟不曾遭遇太多需要骑行的情况,从前也只骑过军中任何人都能够驱使的战马,没对付过这些一看就不认生人的小东西。若是只有她一个人,她倒是愿意拼命试试,可是她印象里,颜铮是懂得此道的。 “怎么,还有你不懂的事情?”颜铮叹了口气,说了声“看着”,便从藏身处蹿了出去。 颜铮跑动中便已挑好了目标,一点不曾犹豫,径直飞身跨了上去;他手中长枪同时一挥,以极大的力道劈开了拴马的锁链。他胯下的矮马猝然受惊,前蹄一扬,高高跃起,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嘶叫。 余墨痕心道不好,倘若他们身后有追兵,很可能会听到马匹的示警。颜铮却不慌不忙,单手将辔头一拧,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半点没有给那马把他甩下去的机会。颜铮手中没有马鞭,御马的手段却全然不受影响。一人一马对抗了一会儿,那马便明确地感觉到了力量的悬殊,不得不伏下身来,哀哀讨饶。 余墨痕不由拊掌叫好,“真是好身手。” “这不算什么。”颜铮笑道,“北梁草原上的野马我都收服过;凭之那匹青骢出了名的倔强,到了我手里,一样要乖乖听话。”他说着便一拍马背,道,“墨痕,上来。” 余墨痕:“……”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仿佛自己也给归到了给颜铮降服的马匹之中,便有点尴尬地道,“咱们两个人,连同甲胄,加在一起可有些重量。这种没有在军中训练过的马,当真撑得住?” “没问题的。”颜铮很有信心地道,“快来。我教你驯马。” 如今的情势尚未转危为安,余墨痕也知道他们的确需要马匹,心道大局为重,便应了一声,依颜铮所言,抱着怀中那只内容不明的坛子便翻身上马。 这矮马明显地躁动了一下。颜铮伸手将马颈狠命一勒,马便安静下来。余墨痕不忍道,“可有温和点的手法?” “有。凭之就是温和派的作风。他得了一匹良驹,必要先在厩中安放十日,慢慢安抚,待那马匹准他靠近,渐渐愿意跟他亲近,他才逐渐开始驯马。”颜铮说着,便无奈地看了余墨痕一眼,“要不,把你留在此地,呆上十日再说?” “……”余墨痕不再反驳,只按颜铮所示,伸手拉住辔头。 “它若是不听话,你就拽住此处,无论它怎么挣扎,都不要松手。”颜铮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抓住靠近这矮马脸颊的一处,“记得心态要强横,动作要狠稳,不能让马觉得你怕了它。这是一场力量的较量。培养感情都是之后的事。” 余墨痕心道,大齐帝国南征北战挞伐四方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先以压倒性的军武优势使四方夷民屈服,再以传文的方式让夷民从心底归顺。 在战争启动的一刻,双方便都不再是人了,只不过是某种需要凭血和火去降服的活物。 余墨痕身下的矮马已经屈从于颜铮,倔强傲慢的心性一旦屈服,之后的事就简单多了。不一会儿,这矮马便也服了余墨痕。颜铮见成效不错,便翻身下马,转去折腾另一匹。 就在此时,余墨痕已听到身后破空之声。她身形一伏,手臂凌空一探,准确地捉住了背后袭来的弩箭。论及弓弩,她自己便是行家;追兵此举,不过是班门弄斧。她将那支箭往背后箭囊里一插,准备拿回去再看一看究竟。 同时她回头去看颜铮。颜铮大部分力气都用在了对抗另一匹马上,却也完美地避过了弩箭。两人视线一交,颜铮便道,“咱们分头行动。你回去找凭之。” “你呢?”余墨痕说着,腿上也没犹豫,一夹马腹,身下矮马便奔了出去。 “我到战场上去。”颜铮的声音在马蹄声中逐渐湮灭。 余墨痕不再看他,只督促着矮马向前奔去。许久以前,颜铮便对她说过,既然他一个人便拥有十个普通人的战力,那么与其牺牲另外九个不够出色地人的性命,他宁愿亲身上场拼杀。他最初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弃文习武,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即便在沙场上奔波多年,这小子一腔傲人的锐意也不曾有半分改变。 余墨痕想到这里,脸上便是一红。颜铮方才一路跟着她过来,一直没提要回战场上,必定是因为担心她一个人;这会儿见她得了身下坐骑相助,颜铮才放心走了。 如果她自己也有驯马的本事……余墨痕想着,不论战友是男是女,她应当也会和颜铮做出同样的选择。人无完人,战场上同袍之间互相帮个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余墨痕想到这里,便把心头乱七八糟的念头拧作一束,打了个结甩到一边去。她心里明白,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带着她怀中这两个罐子回去,找着元凭之,再从长计议。 先前射箭的人并没有再追上来;或许是念着那小小的马场上还剩下几匹无辜的矮马,对方一时手软,也没有施放瘴疠。余墨痕借此机会,愈发督促身下矮马加速,一路横冲直撞地冲着元凭之先前放信号烟的位置奔去。 马匹的速度自然比余墨痕先前全凭脚力的时候要快上许多;“烽烟”毕竟是轻甲,装备的千岁金需要支持偃甲各个部件的运转,并非全作增速用,机甲盒的容量也有限,总不及马匹持久。即便如此,一人一马也奔波了许久,直到天光大亮,余墨痕才赶到了目的地。 周遭却一个人也没有。余墨痕倒也不惊讶。她在玄女像那里一番折腾,路上又花了许多时间,元凭之作为军中职位最高的偃师,总不至于放着战场不管,呆在此处等她。 然而她翻身下马,四下环顾一圈,竟然找着了元凭之从前在雎屏山中使用过的那种猫耳一般的伪装洞穴。这种伪装隐蔽得很,但余墨痕从前中过一次招,就不会再被骗过去了。 余墨痕走到近前,探身一看,便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第一七二章】求援 “衡儿?你怎么在这儿?” 余墨痕确定四周没有危险,便扒开了洞口的伪装。衡儿正捧着一卷书,孤零零地坐在里面。余墨痕不由瞟了一眼。那是一本条分缕析地讲述偃甲功用与历史进展之间关系的书籍,正是从前徐夫子曾经给她列在书单上的内容之一。 这一刻,大齐帝国官学所推崇的经世致用,与江山船上蓬勃发展的技术,在衡儿身上交相辉映。 看见余墨痕过来,衡儿也站起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余墨痕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道,“我眼睛好了。”她又问道,“是元将军叫你在这里等我的?” 衡儿点了点头,走到洞口,示意余墨痕跟他一起往另一个方向去。 余墨痕倒也不意外。如果玄女教的人察觉到先前那信号烟的意思,也许会派人来偷袭。他们两人此时暴露在伪装之外,很可能落了下风,换个地方是更好的策略。她怕暴露行踪,便将矮马拴在原地,这才跟着衡儿走了。 两人行了一段,转过一处小山丘,几座初初搭好的营帐便展现在眼前。这里并不是先前大营所在之处,很可能是因为玄女教的偷袭,大军暂时换了驻地。 守营的将士看见他们回来,便通报了元凭之。元凭之这会儿正忙着确定下一批重甲将士的阵型。他跟军士们交接完毕,才转过身来,对上余墨痕的视线,笑道,“你的眼睛,好像又恢复些了?”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摔了一下,不知怎么就好了。” 元凭之点点头,又道,“颜铮呢?” 余墨痕这才知道他们俩并没有碰上面,便说了颜铮返回战场的事。 元凭之叹了口气,就道,“希望他别逞强……不过屈帅若是瞧见他,也必定会叫他回来的。” 余墨痕一愣,问道,“怎么回事?” “玄女教当真不好对付。一上来就用瘴疠攻势。大军只能后撤。”元凭之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但凌艾跟我说过给过你药物的事情,我便找出了你带来的药箱,分发了一些药物给了两队尖兵,让他们强行越过瘴疠追击;然而地方的人数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料。不仅如此,”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余墨痕一眼,“其中还有许多先前失踪的军士。” 余墨痕立刻有些羞愧。她晚间走得太急,又不知道该如何当着屈濯英的面说这些事,没来得及跟元凭之交代药物的事情。幸好凌艾事先已知会过元凭之。她便奇道,“镇南军的将士,怎么会反水呢?” “不是他们自己要反。”元凭之解释道,“玄女教不知用了什么妖术,那些军士神志已失。他们的行动不及我们的军士灵活,也没办法操纵身上的偃甲,只能当普通盔甲使用。但就算是这样,那些军士居然不到战死绝不肯退,硬是凭着血肉替玄女教挡下了一波攻击。” 余墨痕心下大骇。即便人数上没有明显的优势,镇南军的尖兵要解决这些失去了神志、状如僵尸的人,总不至于没有胜算。但战场上突然碰面,尖兵们又如何能狠得下心,对昔日的同袍刀剑相向?玄女教这一招诛心之术,当真用得狠毒。 她想起康囵先前所说的玄女教中的等级划分,心道,那些失了神志的军士,很可能就是康囵所说的男奴;于是她尽可能简洁地把夜间的经历跟元凭之描述了一遍,顺手把那两只罐子递了过去。 “居然探到那座石像去了,你这一晚上可没少奔波。”突遭玄女教袭击,元凭之必定也奔忙了一夜。他疲惫地笑了笑,又将那罐子端详了一阵,就道,“这似乎是巫神养蛊的罐子。你看这个图腾,图僳人供奉巫神的神庙里用过的。” 余墨痕身上流着一半图僳人的血,却向来对神鬼之事半点不上心。她虽然曾经在日日求神拜佛的母亲口中听说过巫神的大名,却对那图腾也全无印象。她心中只道,元凭之果然精通各地的风土民情,连这般邪门歪道的事情都有所涉猎。 他俩正盯着那罐子,不远处却忽地传来战马的蹄音,紧跟着的便是一声紧张的大喝,“别打开!” 余墨痕茫然地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策马而来的颜铮。这人必定已经去过战场上,才会把那适于在林间奔波、却无法与镇南军配合的矮种马换了。 元凭之笑了一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把那罐子放远了些,道,“我没有打算打开。我纵然能猜到这是养蛊用的罐子,却并不清楚破解之法,不敢贸然惊动里头的东西。”他说着便看向颜铮,笑道,“屈将军把你赶回来了?” “不是。”颜铮松了口气,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道,“墨痕先前说过,我身上的药效已经过了,今日不能再用第二服。瘴疠面前,我一身武功也没有用处,我便回来了。刚巧看见你们这边有信号,就过来看看。”他说着便拍了拍胯下的战马,“怎么换地方了?这家伙追着凭之的马才找来了。” “你如今做事倒是越来越冷静了。”元凭之笑了笑,又看了一眼余墨痕,道,“不过,小余在这里安全得很……” 余墨痕双颊一红,却见颜铮摆了摆手。他掏出几片碎陶,道,“我是来把这陶片拿给你们看看。这是第一波出击的尖兵发现的。” 余墨痕对种种物体的结构都格外敏感,一眼便看出,这些陶片碎裂之前,该是跟他们身边这个一模一样的陶罐。 “据尖兵所说,敌方施放瘴疠,所用的就是这种罐子。”颜铮看了一眼余墨痕,又道,“其中的东西千奇百怪,不一定都是咱们在那石像里头看到的那一种。” 余墨痕点了点头,追问道,“具体是在什么地方找到这些陶片的,尖兵可说了吗?” “前线上有,被玄女教蛊惑的将士身上也有。”颜铮的脸色颇为难看,“借用镇南军的人施放瘴疠,他们自己的人则躲在后头。实在阴险。” 余墨痕便推测道,“这就说明,玄女教的人也对这东西有所忌惮。她们纵然能够使用瘴疠,却也要万般小心,才能防止瘴疠反噬其身。” “这便有些麻烦了。”元凭之道,“屈帅原本的意思是,直接从玄女教下手,套取解法;现在看来,就连敌人自己也不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些瘴疠。” 余墨痕心道,她来之前,所考虑的也跟屈濯英如出一辙。或许是因为先前已有江山船的经验,她总想着温和地将敌对势力招安。可是就玄女教的种种行径来看,对方显然没有跟大齐帝国讲和的打算。 元凭之又道,“其实我召你回来,也是为了此事。虽然咱们才来不久,但我和屈帅一番商议,打算派你回一趟帝都。” 余墨痕就道,“我一个人?” “是。”元凭之道,“颜铮和我,留在这里继续支持镇南军。” 余墨痕倒也不意外。她虽然身手过人,但论及战场上的经验,必定不如久经沙场的元凭之和颜铮。她来到此处,原本更多地是为了提供技术支持。如今正当战时,对于镇南军来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必须派人返回帝都,她回去,当然比元凭之或者颜铮回去损失小些。 余墨痕便点了点头,行了一个对待军中长官该用的礼,正色道,“但凭将军吩咐。” 元凭之就道,“镇南军纵然有偃甲傍身,但在瘴疠面前,也动弹不得。我本打算请你回帝都找一趟凌艾和孙休,借用太医院的力量钻研些对策。如今你眼睛已经恢复,又得了这两只罐子,倒是正好。”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还得调几具超重型偃甲过来。将来若是实在难缠,镇南军总不能一直耽在此处,很可能要以重型武器强攻。只是超重型偃甲并非能够轻易请动的,这事儿也要在机枢院走一走流程。” 余墨痕立刻就听懂了元凭之的弦外之音。因为体系不同,太医院并不能轻易插手军中的事情。但倘若不使用军中信报,只让余墨痕以个人的名义回去,此事便可绕过兵部,不仅能避开朝堂之上权力的交锋,效率也会高上许多。 余墨痕就道,“我今日便出发?” 元凭之点了点头,“最好不过。” 余墨痕等了一下,见他并无动作,奇道,“不需要你或屈帅出具文书么?” “不必。”元凭之笑道,“你已经是偃师了,要我的文书做什么?再者,你此番返回帝都,写在卷宗上的理由,就是回去请超重型偃甲。屈帅虽然掌管一方守军,在军械之事上,说话却未必比你有分量。”他想了想,又道,“恰好泛日鸢还没有返回帝都,你便乘泛日鸢回去吧。” 余墨痕犹豫了一下,才道,“倘若是我,恐怕会选择把泛日鸢留在这里。” “我明白你的意思。”元凭之温和地道,“在这种地形复杂的战场上,拥有空中的视野非常重要。但并不只有我们会这样想。玄女教对我们的飞行偃甲觊觎已久,知道了泛日鸢来到此处,昨晚上便试图来偷了。” 余墨痕愣了一下,元凭之便补充道,“说来也巧,你的药箱当时还放在泛日鸢里……玄女教的瘴疠竟然没用。我听了屈帅那番描述之后,便带了几个军士去取,刚巧跟玄女教的人对上。只可惜,那几个小贼当场便自尽了。”他说着便笑吟吟地看了与墨痕一眼,“论及抓活俘,还是小余在行。” 余墨痕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元凭之又道,“总之,咱们现在药物储备不够,很难攻破敌方的瘴疠。这个时候,泛日鸢帮不上多大的忙,倒不如赶紧送回帝都去,以免落在了玄女教手里。” 【第一七三章】夜归 余墨痕反正没什么东西留在大营里,即刻便可出发。她向元凭之告了别,便径直向泛日鸢原本停留的位置而去。 元凭之却在身后叫住她,“你且等等。” 余墨痕只好回过头,“将军还有事?” 元凭之笑了笑,目光投向边上的颜铮,后者不知怎么,已将脸别到了一边去。“我没事了,”元凭之笑道,“颜铮倒是好像有事想跟你说,盯着你的背影纠结半天了。”他轻轻拍了拍颜铮的肩膀,道,“你们有什么话便说吧,我先回军帐去了。”元凭之话音一落,便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余墨痕:“……” 颜铮有点尴尬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余墨痕只好将颜铮可能的意图揣度了一番,试探道,“泛日鸢停的位置不远,我还记得地方……” “别误会,我没打算送你去。”颜铮摆了摆手,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道,“倘若之后真的要用泛日鸢在空中巡视的话,你能行吗?会不会开?” 余墨痕摇头,“机理我是懂的,但我并没有操作过。”她接触飞行偃甲的机会有限,总共也就坐过那么两回泛日鸢。她想了想,又道,“倒是可以趁此行学一学。” 颜铮立刻摇头,“你就别给甲兵添乱了,回头我教你吧。保证一个对时之内教会。”颜铮又道,“还有,凭之叫你去调的是超重型偃甲,那些东西使用起来有重重限制,并不是那么好请调的。屈濯英那个怂货总顾忌着巫蛊之事,战报上肯定没有写得多么清楚,帝都对这边的战况也不甚了解,弄不好的话,凌竟丞可能会为难你。”他说起正事,方才颇有些生涩的表情便飞快地褪去了。 余墨痕心下一松,笑了笑,就道,“毕竟事实在这里,总该能说清楚的。”顶撞凌竟丞这种事情,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干过。凌竟丞虽然有些他这个年纪的人常见的顽固,但总算还称得上是个讲道理的人。 “万一说不通、或者机枢院要审批很久的话……”颜铮犹豫了一下,才道,“有一个法子。你或许不愿意。但若是万不得已,你可以去找我父亲帮忙。” 余墨痕一愣,心道颜铮的父亲虽然极有权势,但文臣武将之间向来要避嫌,颜家又出了颜铮这么个不听话的孩子,非得考进机枢院来,没事还要跑到沙场上去凑热闹。纵然大家念着中书令大人的威名,对颜铮礼让有加,中书令大人本人对于军武之事必定避之不及。颜铮给她说的这个法子,倘若真的要用到,必定要叫他父亲为难。 可是颜铮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呢?余墨痕默默地想,这人是真的倾尽了心力在帮她。 颜铮打量了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就道,“毕竟此事紧急,有时候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我父亲平日里纵然天天骂我顽劣,大事上还是通情理的。这一次,即便他懒得管镇南军的事情,但我的命也算是交在你手上了。你去找他,他必定会出手相助的。” “你的命永远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余墨痕脱口便把颜铮的话怼了回去,“我既然领了命,就必定会尽力把此事做好。但假若事出万一,我回来迟了,或是根本没能成功……”她看着颜铮,认真地道,“无论如何,你可得好好活着。”她说着便笑了起来,“当年你初入机枢院,人人称赞你拥有以一当十的战斗力,如今实力越发强劲,怕是能够以一当百了。只要你活着,便能给大齐帝国省下不少兵马。” “好。这话我记着。”颜铮点了点头,转身拉动缰绳,将马头转了个方向,果然没有要跟余墨痕一路的意思。“你快去吧。”他笑着冲余墨痕挥了挥手。阳光照耀着他左半边脸,勾勒出一个比平日里稍显温和的轮廓。“早点儿回来,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余墨痕的方向感是特意训练过的。她即便是第一次来到大营的新址,却清楚地掌握着此地与泛日鸢之间的相对位置。因此,没过多久,她便抵达了目的地。 元凭之先前必定是已经交待过了。守在泛日鸢附近的将士远远看见她过来,便放下了长梯,让她直接进入其中。 回程的路途和来时一样,需得花上一整日的工夫。余墨痕奔波了一夜,早已劳顿不堪,上了泛日鸢,偃甲未脱便沉沉睡去。待她再度醒转,窗外已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夜色。 颜铮先前带来的家将都已跟着他留在了战场上。如今泛日鸢上除了余墨痕,只剩操纵位上忙忙碌碌的甲兵。偌大的舱室里空空荡荡,一片寂静。余墨痕站起身来,把一身硌人的铁板卸了下来。 随后她犹豫了一会儿,便往操纵位走去。虽然颜铮说了要教她开泛日鸢,但是像颜铮这样既精通偃甲之学、又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小将,是大齐帝国最为宝贵的财富之一。打完玄女教这一仗,怕是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要交到颜铮手里。余墨痕想想也知道,到时候,自己绝对不好意思拿学习开泛日鸢这种小事去烦他,倒不如趁此机会,去跟甲兵学一手。 熟料她走过去一问,才知道她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个对时,再过不久,泛日鸢就要抵达帝都了。降落前后的操作最为麻烦,甲兵实在分不出心力来教她,余墨痕只好从善如流地匆匆告退,以行动表示自己并没有给甲兵们添乱的打算。 抵达帝都的时候,已近半夜。然而余墨痕为了省点租金,先前离开机枢院的时候,已将自己租住的地方退了。这会儿她也只能返回机枢院,找间屋子将就一晚。 她心道这一晚上的时间怕是又要虚度,然而她路过衍芬堂门口,竟看见里头有光漏出来,门上也尚未落锁。机枢院的人员在战场上往返,原本也是该向衍芬堂上报的。余墨痕想着碰碰运气,便敲了敲门,走了进去,不曾想,里头挑灯夜读的居然是凌艾。 凌艾听见动静,抬起一张略有些疲惫之意的脸,笑着对余墨痕打了个招呼,“你不是昨儿一早便出发去南方了吗?” 余墨痕便将前一晚的事跟她说了,又把那两只罐子捧了出来,道,“我原本就是回来找你的,没想到刚好就碰上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快成亲了,夜里却越发睡不好,总觉得还是在机枢院呆着安稳些。况且父亲之前交待过我替他做一些事情,我也希望能够趁着婚前这段时间抓紧完成。”凌艾将眼底关于未来的迷茫收了一收,将那两只罐子接过去,打量了一阵,便伸手从她自己的青囊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针来,从密封处插了进去;随后她拧开细针的上端,倒了一点药膏进去——这针做得极为精巧,细小到这个地步,内部居然还是中空的,那一点药膏,恰好封住顶端的孔隙。 凌艾极为熟练地做完这一套流程,余墨痕便听见罐子里一阵骚动,似有无数爬虫即将破罐而出。凌艾仔细听了一会儿,便将两只罐子锁进了身后的橱柜里,这才转过身来,对余墨痕道,“凭之说的没错,这果然是养蛊的罐子。里头似乎危险得很。等蛊虫彻底晕迷过去,我才能打开来细细研究一番。” 余墨痕心知这事急不得,便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凌艾却道,“你打算怎么办?我即便放下手头事情不管,再通过孙休,请太医院帮忙,也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弄清成分和配方,真要配出对症的药物,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照你所说,玄女教已经开始动用瘴疠挑衅镇南军,我们配药的速度,恐怕是赶不上的。” 余墨痕就道,“先前你给我的那些防治瘴气的药物,似乎很有用处。若是能推广到全军,我们也不至于怕了玄女教。” “当然有用,”凌艾有点奇怪地笑了一下,“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先前所使用的药丸、药粉,一样便要耗费几千钱。镇南军近万将士,即便一人发上一副,最多也只能撑上一日。照你所说,玄女教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许多给他们打仗的将士,那么镇南军便不太可能仅用一日便攻下玄女教来。可是倘若倚仗那些药物多来几回,且不说药材难以备齐,国库怕是要先给掏空了。到时候,别说户部那群吝啬鬼,怕是连皇上都要亲自来兴师问罪。” 余墨痕脸色一赧。凌艾先前只说叫她带上些药物防身,并没跟她提过这事,她也就不曾想到,自己一夜之间便花掉了这么大一笔钱。 余墨痕叹了口气,就道,“实在不行,也就只有调用超重型偃甲强攻了。” “超重型偃甲也是需要甲兵操纵的,照你所说的情况,并不一定能推过去。你需要的,恐怕是一台射程足够远、威力也足够大的偃甲。”凌艾不愧是十一二岁便上战场的人,即便屈居衍芬堂多年,分析起战场上的信息来,一样快速而准确。她看向余墨痕,道,“所以,你想调用哪一种?” “瞒不过你。”余墨痕笑了笑。元凭之大约是考虑到申请超重型偃甲的难度,并没有特别指明要她调用哪一种。余墨痕来的路上却已经想明白了。她前一晚奔波途中并未遇到埋伏,玄女教的大部队很可能在比那神像塔更远的地方。若要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最有效的攻击,便只有一种偃甲能够依靠。“我想调用玄天炽日。” 【第一七四章】权衡 凌艾想了想,就道,“想要尽快打完这一仗,这的确是最可行的法子,但我父亲不一定会同意。”她看了一眼余墨痕,又道,“我也知道,玄天炽日经你改良之后,使用成本已经降了许多。可是它这个等级的超重型偃甲,所能造成的结果,依然是毁灭性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余墨痕既然有本事改良玄天炽日,自然对它的性能了如指掌,她心里已有准备,“施老从前也讲过,玄天炽日一旦开动,便是生灵涂炭的结果。纵然能够一举灭了玄女教,但西南那一片山地,也会给烧成一片废土,过后几十年都没法种庄稼。大齐帝国守着这么一片蛮荒之地,也是个麻烦。” “我所担心的也正是此事。”凌艾的表情也说不上好看,“朝中原本的意思,是要朝着西南那片深海建立一条通途,不仅可以为开采千岁金运送物资,还可沿路兴起一片城镇,收服当地夷民,同时推广齐国的种植技术,进一步增益每年的收入。户部如今焦头烂额,千辛万苦地替大齐帝国吊着一口气,就指着靠此事来续命了。你若是把他们未来的万顷良田一举毁了……”凌艾苦笑了一下,“户部怕是要跟机枢院从此恩断义绝。” “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余墨痕说着,眉头便皱得越发紧了,“这一回,镇南军是当真落了下风。倘若能将可滞空、又可携带武器的飞行偃甲调过去就好了。掌握了空中的视野,直接从上方投放火弹,或许还能有些优势。” 凌艾想了想,从身后堆叠成山的种种卷宗里抽出了一封信报,“这是兵部前些日子送来机枢院的。所要求的正是飞行偃甲。你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余墨痕倒是没想到机枢院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她原以为屈濯英什么都没跟帝都汇报。 一方守将被瘴疠折腾得打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因为巫蛊之事给大齐国运带来的那点虚无缥缈的影响,没法子跟朝廷实说遇到的种种麻烦,也是够憋屈的。但屈濯英不能直接将这些事送到朝堂上去讨论,不代表兵部不能换个法子替他从中转圜。即便不提瘴疠的事,以西南山中的地形,拥有飞行偃甲绝对是能够带来巨大优势的。 “机枢院的意思呢?”余墨痕把心底的一点期待压了压,不动声色地问道。她身上其实还揣着自己所设计的那种能够让泛日鸢拥有滞空本事的设计,但是她觉得现在不是拿出来的时候。 在余墨痕看来,凌艾的表情过于平静了。 果不其然,凌艾开口了,“符合这些要求的偃甲并非没有,但机枢院如今造不出兵部要的数量来,也送不过去。” “……是时间赶不及么?”余墨痕低声问道。各地的偃甲军用到飞行偃甲的机会不多。机枢院从前虽然有过这方面的研究,却不一定有足够的库存,这倒也不在她意料之外。 “因为机枢院没钱了。兵部也没钱。要钱就得从户部要,这么大一笔账。最后还得算在机枢院头上。”凌艾全然是一副陈述事实的口气,“这些年来,机枢院从户部讨来的一点军费,全用在了为勘探南荒的深海打造装备上。一架蜃龙的造价,便抵得上二十只泛日鸢。” 凌艾说话的时候,余墨痕甚至错觉空气里有拨动算盘的声音。凌艾又道,“赶着送你们到南荒去,就是为了赶紧拿出点成绩来。不然的话……后几批偃甲的改良和制造都已经开始了,若是后继经费乏力,便都会受到影响。” 余墨痕一直知道机枢院这些年越来越穷,却不曾想到,已经穷到这个份上了。 她主攻的是偃甲改良和设计,脑子里想的总是如何让最合适的材料和结构发挥作用。她只需纸笔便能绘制出无数精妙的构想,但要把这些构想全部变成现实,又需要多少真金白银?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凌艾总结道,“机枢院根本没有能力满足这样一项花费甚巨的要求。”她顿了一顿,抬眼看了看余墨痕,才道,“这样说来或许有些不近人情,但镇南军所拥有的偃甲装备,在四方守军中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拥有这样的装备和兵力,区区一个玄女教,他们不该打不下来。” 余墨痕明白,凌艾的意思,是要镇南军用人命去把这条路打通。 这是一种很残酷的说法。但余墨痕自觉不可能去责怪凌艾。这些年来,颜铮在沙场上全然一副神佛难挡的架势,凭的不仅仅是他过人的身手和胆识,还有背后机枢院的支持——颜铮所用的偃甲,自然要比普通军士的装备好上许多。而余墨痕自己所做的那些天马行空的设计,机枢院照单全收,也从来没要她考虑过经费的事情。这种种的包容和支持背后,必定有人替他们把烧掉的钱一点点平回来。 机枢院一干偃师,谁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用上最好的材料,最新的技术,最终达到最好的效果。能替他们拾掇账目的,唯有衍芬堂。 在机枢院呆了这么久,余墨痕已经渐渐明白了。衍芬堂永远把权臣贵胄之后当做他们的首要人选,不仅是为了从战场上保下这些公卿子弟的性命,也是因为这些人先天便拥有着绝大的优势——他们深刻地理解着朝中的种种厉害冲突与制衡关系,在最复杂的情况下,他们也能够找到为机枢院谋得一块立足之地的机会。 同样地,机枢院有权拒绝兵部的要求。镇南军原本的使命,原本就是用军士们的性命换下一方平安。机枢院所要做的,只是尽可能用机械的力量辅助人力,把伤亡和损失减少到最低。在这一点上,机枢院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这个时候再要求机枢院拨出一批飞行偃甲来,必定给机枢院正在奋力完成的其他项目带来种种影响,无异于釜底抽薪。 这么算起来,兵卒的性命,自然比偃甲便宜得多。 余墨痕无语半晌,终于道,“我明日再跟凌大人说说。”她这话说着都觉得有些无力。 凌艾已将道理都跟余墨痕说清楚了,却并没有指责她冥顽不灵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温和地道,“我也尽快想想对付那瘴疠的办法。”她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要让南方的驻军和夷民免受瘴疠之苦,最好的法子便是将山林改为农田,引导活水灌溉,借助流动的风和水自然驱逐虫媒,比起使用药物,既实惠又方便。可是这些方法,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时间投入。南荒一日不打下来,便做不成了。” 余墨痕此刻也只有跟着一起叹气的份。 所有人都憎恶战争,可是有些事却非战争不能解决。大齐帝国必定认为,将四方夷民收归己有是一桩功德。他们给夷民带去了良田,带去了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却也带去了死亡和屈辱。将来将军们邀功时所谈论的功德,又是否抵的过战争造成的种种业障? 第二日,余墨痕见了凌竟丞,先说了自己已经和凌艾谈过。她心知赶制一批飞行偃甲是全然没有可能的事,便表明了只要调用一架玄天炽日。 她先前所做的改动,实现起来并不困难;倘若凌竟丞一干人当时已经着手处理此事,如今必定已然完成了。 凌竟丞却不置可否,只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先前谈及江山船的时候,你可是连自己的前途都不顾,一力要求保住那些俘虏的性命。如今对付起玄女教来,你居然亲自回来请调玄天炽日这种超重型偃甲?几日不见,你转了性了?” 余墨痕给他问得有点尴尬,她连忙正了正脸色,道,“这不一样。江山船并没有造反的能力;而江山九姓所拥有的技术,也的确能够给机枢院带来帮助,无论是对于大齐帝国,还是对于江山船,招安都是最稳妥的做法。”如今是讨论大局的时候,她自然不肯提自己有意帮元凭之护着柴静流的那点私心。“至于对付玄女教的事,我当然希望伤亡越小越好。可是恕我直言,若不调用玄天炽日,这一仗怕是打不下来。”她与凌竟丞一路说下来,已经知道,凌艾必定已把镇南军所面对的种种难题转达给了凌竟丞。 凌竟丞打量了她一会儿,才道,“你们年轻人,胜在思路活络、做事果决,差在目光有失短浅。这一仗若是用玄天炽日去打,纵然能够立刻取得胜利,打完之后留下的废河焦土,却都要留给大齐帝国来收拾。” 余墨痕抬头直面他的目光,“我明白的。” 可是如今还有别的选择吗?治理废河焦土,总好过任玄女教以瘴疠荼毒一方百姓;若是放弃这一仗,且不说机枢院在南荒的种种投入都失去了意义,光是任凭玄女教荼毒当地夷民和驻军,便是不小的隐患。 他们上次在承霖那一仗,已经给过玄女教不小的打击;可是这才过去多久,玄女教已经这般难以对付。若是假以时日,又会如何? 余墨痕默默叹了口气。她终于学会了计算战争效率,这也意味着她不再像尊重自己的生命一样尊重别人的生命。至少这一刻,玄女教在她眼里,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了。 凌竟丞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玄女教负隅顽抗,屡教不改,自然要严惩。但究竟是否需要调用玄天炽日,仍需斟酌。此事须得机枢院八部一同讨论,即便机枢院赞成,也还需要通过朝中的廷议才能决定。你且耐心等一等。” 【第一七五章】思虑 余墨痕不由苦笑。如今战事这般吃紧,可是不管是在镇南军大营,还是在千里之外的机枢院,怎么总有人叫她等? “我当然可以等。”余墨痕飞快地回答道,“可是每一日的耽搁,对于镇南军而言,都是牺牲和损失。” “这是他们无法逃避的责任。”凌竟丞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冷硬,“若要使用玄天炽日,便会牵扯到大齐帝国之后十几年的国祚;一个稳妥的决策,便意味着大齐子民十几年的生机。倘若镇南军能够为我们争取到几天筹谋的空间,对于大齐帝国来说,也是功德一件。” 余墨痕胸中尽是无奈。她仿佛能听到千里之外战场上的炮火之声,看得见横飞的血肉与遮天蔽日的瘴疠。可她也知道凌竟丞说的话有道理。她只好点了点头,又取出自己所做的那些关于飞行偃甲的设计,“我知道,机枢院如今分身乏术,必定用不上这份设计……但既然作出来了,我便把这份它交给大人吧。”余墨痕苦笑了一下,“万一将来能派上用场呢?” 凌竟丞看了她一眼,将那些设计稿接过,默默收了起来,动作里竟难得地有些郑重的意思。 “不是万一,是一定会有用。”凌竟丞道,“作为偃师,所要解决的不只是当下的问题。说到底,这一次无法以滞空偃甲支援镇南军,就是因为先前的准备不足。待机枢院完成勘探南荒的大计,一口气缓过来,下一步必定会投入到这件事上来。到时候,即便你所做的设计不一定能够实现,也算是探索过一个可能的方向,能给后来者提供许多的经验。” 余墨痕笑了笑。 她钻研偃甲之学至今,心态上其实已经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对于当年在讲武堂打杂的她而言,偃甲之学是一个出口,是她被黑暗笼罩的人生里仅有的指望。到了机枢院,她一半是赌着一口气,不肯输给同期的那些权臣贵胄之后;另一半则有些报恩的意思。这几年以来,机枢院提拔她、冷落她、几番派她出征,甚至默认了要把她送到少有人肯去的南荒,余墨痕从来都会选择遵从。大齐帝国给了她许多的机会,自然也需要她以最大的努力来回报。再后来,她渐渐有了独当一面的实力,能够和元凭之、验证他们并肩作战了,偃甲之学便成为了她傍身的武器,保护着她自己,也支持着她最为珍视的人们。 种种经历,使余墨痕只有一头扎进偃甲之学随心游弋的时候,才能感到安稳;心底的恐惧、不平、负疚、希冀,才能一一得到平复。 凌竟丞这一番话说出来,却第一次叫她觉得,她先前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对于偃甲之学本身,其实也是有意义的。 她如今是一个真正的偃师了。 然而职位越高的偃师,越是有无数的要事。或许果真如凌竟丞所说,余墨痕这样的年轻人眼皮子浅了些,眼里全是当下,对将来考虑甚少。在余墨痕眼里最为重要的调用玄天炽日一事,在机枢院的许多中坚力量那里,甚至不能优先排上日程。 而照着凌竟丞的意思,此事不仅要经过八部共同决议,之后还得上报朝廷,也不知要拖到哪一天去。余墨痕牵挂着镇南军那边,不由心急火燎。但她也知道,朝中对玄天炽日这种超重型偃甲可能带来的后果如此重视,对于南方的夷民来说,自然不是坏事。 余墨痕只好耐着性子在帝都等下去。帝都毕竟没几个人了解镇南军所面对的困境,她若是不守在这里,相关人等便无法及时获得最为准确的消息,他们一旦松懈下来,此事怕是更难得一个结果。她深恐此事万一不能成,便跟凌竟丞要了偃甲武器若干——她从前设计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已经投入量产,总算赶上了这一回——又从军器监调用弩箭两万,火雷数千,先行送往镇南军大营。 军士们纵然无法跟瘴疠对抗,有远程武器在手,总能挡上一阵子。运气好真能打下来,或许不再需要玄天炽日,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等待的日子一天长过一天,余墨痕也并非没有想过去找中书令帮忙。她早已不是那个过于羞赧、万事不肯求人的孩子了。可是,若是在机枢院与朝中商议之前,便把文官扯进来施压,没准儿还会产生些反效果。朝中重臣之间的制衡关系从来难测, 余墨痕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是得慎重些,求人不如求己,紧密关注事态发展的同时,她也给自己找了一件事来做。倘若调用玄天炽日,摆在大齐帝国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玄天炽日太过强势。它所攻击过的地方,此后十几年,水土生灵都会受到影响。假使全凭玄天炽日,从镇南军的大营一路打到玄女教的老家去,不仅杀戮过重,沿途的猎户村人辛辛苦苦建立的家业,更是会因此而毁于一旦。 这当然不是余墨痕所希望的。所以,即便到了万不得已、必须使用玄天炽日的时刻,也得尽量把攻击范围减到最小。想要完成此事,便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找准最为关键的轰炸位置,而是想办法降低靠近那地方的代价。 余墨痕如今远在帝都,定位一事帮不上太多忙。她只希望自己之前带去的药物、以及机缘巧合之下发现的地道,能够派上些用场。那些药物虽然不足以支持镇南军打完这一仗,但帮助几个斥候前去探查,总该足够。至于余墨痕自己,她这会儿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安全、快速地把玄天炽日送到轰炸点上去。 陆地上不一定走得通。玄女教一旦发现玄天炽日的到来,必定会尽一切努力阻止它,到时候便免不了一场硬仗。况且,纵然玄天炽日拥有极大的破坏力,操纵它的甲兵却终究是凡人一个。倘若玄女教把那石像里所有的养蛊罐子一齐丢出来,凌艾那造价万金的药恐怕也是扛不住的。 若要尽量保证一路上不受阻挠……余墨痕此刻想到的,仍是从空中飞过去。 她脑子里灵光乍现,整个人便再也坐不住了,立刻找了纸笔开始演算。玄天炽日这种超重型的偃甲,重量和攻击力一样惊人。人在陆地上操纵它,尚且可以凭借千岁金的动力;但倘若要从空中运过去,整座玄天炽日的重量便要全部压在用以运输的飞行偃甲上。飞蜓之类能够滞空的偃甲身板脆得很,自身还不及玄天炽日重,绝对不可能承受得住。机枢院造出的飞行偃甲里,能够承担这一重任的,恐怕唯有泛日鸢。 但此事显然不是把玄天炽日放上泛日鸢就能解决的。这样一座陆用超重型偃甲,虽然拥有足够远的射程,但拿到天上去用,轰炸的精度必定会降低。泛日鸢又没有滞空的本事,若要在这样一架高速移动的飞行偃甲上开启玄天炽日,还要尽可能准确地实施攻击……余墨痕不由扯了扯头发,这个法子若是当真采用,将来操纵玄天炽日的甲兵恐怕要为难死了。 可是她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要尽力减少镇南军的损失,要顾及居住在周遭的平民,要保全大齐帝国的河山。这种种条件都是铁打的桎梏,一层层压在余墨痕头上,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余地。 她心中的种种焦虑只能用高速的计算来解决。余墨痕全神贯注,行笔如飞,列出泛日鸢飞行的速度、不可避免的震动的强度一一列出,又将玄天炽日的重量、启动攻击时产生的反向力量、机甲盒运作时产生的热量一同代入。她模拟了种种可能性,用了三十余页纸,总算构建出了一个能让泛日鸢稳定搭载玄天炽日的方法。 “成了。”余墨痕喃喃道。她长出了一口气,又将自己找出的解法誊写成机枢院各部的偃师都能看明白的文稿——上回誊写她从江山船上学来的技术时,她便明白了:术业有专攻,即便大家都是从事偃甲之学的人,却各有各的思维方式。譬如她这种览荒卫所的偃师,便常常觉得和天工炉的人是鸡同鸭讲。若不采用一种大家都能看懂的方式来记载这些知识,过后还要花上巨大的精力一遍遍加注讲解。 何况这一回调用玄天炽日的事,不仅要在机枢院内部讨论,还要叫朝堂上只论政事、对偃甲一窍不通的国之栋梁们过目。因此誊写这一步,是万万不能省略的。 余墨痕脑子里过着这些事,嘴角不由勾了一下。她以前是个性子很急的人,做事全凭一股子拼命的劲儿,很少会想这么多。如今她考虑得倒是越来越周全了。 如她所愿,这一笔计划交上去,果然大大加快了机枢院的审批速度。又过了三日,机枢院总算做好了准备,把封存在机枢院深处的玄天炽日拖了出来,就地按照余墨痕所设想的方式装上了泛日鸢。 【第一七六章】汇合 余墨痕站在泛日鸢前,盯着几个预备役安装玄天炽日;她身后,则是专程带了这些预备役来帮她完成此事的陆谌。 陆谌带来的都是不错的苗子。他们如同当年的余墨痕和颜铮一样,天资不错,也有些拼劲儿,余墨痕跟他们说清了流程,这些人便热火朝天得干了起来。 余墨痕看得放心,便歇下手来,站在边上观察。陆谌走到她身边,道,“战场上,许多状况都难以逆料。若是到了镇南军大营再把玄天炽日装上去,或许会措手不及。我知道你自己也能行,但考虑到这一点,还是叫孩子们来帮帮忙,也让他们练练手。这毕竟是你想出来的法子,倘若不得已要拆下来,你必定也知道该怎么做。” “是。”余墨痕点了点头。陆谌原本就是个手散的人,极为尊重门生的想法,甚少出面干涉;余墨痕升上偃师之后,他更是极少再对余墨痕的工作指指点点了。可是每每站在陆谌身边,余墨痕心里总能安稳许多。这一回陆谌亲自带着预备役过来帮忙,也表明了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余墨痕心中生出些许感慨,便问道,“锦娘还好吗?” “她在为南荒之行做准备。”陆谌答道,“你们把路途打通,锦娘便会带着蜃龙出发了。” 余墨痕低声道,“真是辛苦她了。” 锦娘嫁给陆谌,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寻常的帝都贵妇;可她始终选择和丈夫站在一起,以她作为北梁女子独有的本事,为这个原本与她并无关联的国家,完成了许多连陆谌也做不到的事情。 陆谌却转过头,看了余墨痕一眼,悠悠地道,“你如今已经能够挑起大梁,我很为你高兴。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渐渐老去,所能做到的事情也越来越有限。大齐帝国的未来,终究还是要托付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手上。” 余墨痕闻言,不由愣了一下。她依稀记得,刚来帝都的时候,似乎有谁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她只觉得这话狂妄极了,如今却渐渐明白,无论是蓬勃发展的偃甲之学,还是称霸天下的大齐帝国,一方领域的兴盛,总需要一代代人去传承。 余墨痕从来没有将自己认同为大齐帝国的一份子;可她投身于偃甲之学至今,所做的种种付出和努力,最终带来的结果,却无一不是为大齐帝国的江山稳固做出了贡献。或许真如大齐帝国的国号所昭示的那般,唯有四海归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方可获得平安和稳定。 余墨痕人生中最早体验的压迫与不公,尽数来自于齐人和图僳人之间的莫顿;可她如今却发现,自己一心追求的自由与平等,或许也唯有在大齐帝国长久的昌盛之下,才会有实现的可能。 等到玄天炽日安装完毕,余墨痕又走上泛日鸢检查一遍,确定过没有错漏之处,才点了点头,笑着赞许道,“大家做得不错。回头让陆夫子替你们申请一笔奖励。” “你在机枢院呆得久了,如今也变得这般顽皮。”陆谌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又道,“这泛日鸢上原本还能凑活着装下两架飞蜓,玄天炽日装上去,便几乎只放得下你和几个甲兵了。” 余墨痕接道,“其实我先前也想过,要不要再申请调用泛日鸢,好歹送几架滞空偃甲给镇南军。” 陆谌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只问道,“最后怎么决定不要了?” “我问过凌艾,也查过了机枢院的库存记录。飞行偃甲倒是有不少,可是其中能够滞空的,大多是重明、华方这类,平素拿来供王公贵族们滞空赏玩风景用的。若是真要拿到战场上去,”余墨痕淡淡地笑了一下,“没办法安装大型偃甲武器,甲兵便只能把寻常武器带到空中使用,这样一来,必定飞不高,速度又慢。玄女教的人站在他们建起来的神像塔顶上,没准能直接用弓箭把咱们射下来。” 陆谌毕竟是机枢院的第二把交椅,谈及这些问题,面子上略微有些挂不住,“从前四方守军攻打夷国,并不需要借助飞行偃甲,因此机枢院在这方面的准备不甚充分。但飞蜓还是有的。” 余墨痕便道,“的确,军械库中,飞蜓有十二架。但我仔细看过飞蜓的结构,便明白了这种偃甲的优势在于侦查,能够承担的武器重量一样有限。真正能在空中形成有效攻击的,唯有从前在飞蜓基础上研制而成的毒蜂、飞廉。这两样加起来不过五架,机械也老旧,要是全都修整一番,怕是要花上许多工夫。” “我听说,你已经新设计了一种累翅偃甲,既能远行,又能滞空,装载重型武器的本事也远远胜过飞蜓。”陆谌看着她,“若是放在从前,你怕是会一头扎进军械库里,即便造不出你所设想的这种偃甲,也要抓住这几日的空闲,拼了命也要把偃甲修整好。” 余墨痕有点尴尬,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给陆谌留下了全凭蛮力和热血做事的印象。“若是有用,我如今依然愿意如此。”她答道,“然而南荒距离帝都甚远,要把这些偃甲全都送去,泛日鸢来回奔波,又要耗费多少军费?最重要的是,区区五架毒蜂和飞廉,能形成的攻势根本不够。以镇南军如今的处境,这些滞空偃甲能够带来的最大帮助,不过是从空中勘明周遭地形。大军要攻过去,还是得从陆路走。遇上瘴疠,还是一样打不通。” 她说着便叹了口气,“玄天炽日的威力,从前施老和师范你都多次提起过。倘若有选择的余地,我绝对不愿意动用这么一具重型偃甲。可是如今,恐怕是不得不如此了。” “你有过这种种考量,我便放心了。”陆谌道,“机枢院八部共议,最终得到的也是这样的结论。但仍有人怀疑,你这样的年轻人,又是玄天炽日的设计者,调用此物,存的是邀功的心思。还是后来你提交了尽量减少攻击范围的空袭方案,老凌据此力证你的清白,这些声音才散了。” 余墨痕无奈地道,“屠戮人命换来的功业,还不如没有。” 陆谌拍了拍她的肩头,“你初来机枢院的时候,我便告诉过你,偃师所计算的,实际上都是人命。曾有过分看重仁义的人,因为无法承受必然的杀戮,不得不放弃此道;也曾有过分在乎功绩的人,于他们而言,战争是终南捷径,他人的死亡不足挂齿。” 余墨痕叹道,“我虽然自信并未成为其中一类,但这些做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算计着如何往泛日鸢上加载玄天炽日的时候,所承受的是多么难言的痛苦,她自己深有体会。有人被这种痛苦所压垮,有人以漠然和回避自保,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正因为曾有许多前人走偏,最危险的武器,才格外需要能够善用它的人来操控。既然动用玄天炽日从空中袭击的法子是我提出来的,那么倘若一定要使用玄天炽日,”余墨痕定定地看向陆谌的眼睛,“我愿做那个执刀的鬼。” 一切既然已经整装待发,余墨痕便没有再耽搁,当即乘坐这只已经装上了玄天炽日的泛日鸢,就此前去与镇南军汇合。 或许是因为即将亲手终结许多人的性命,她这几日心情愈发沉郁。情郁于中,又无法发之于外,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心底渐渐升起的焦躁。然而她也深知越是接近战场,心态越是要平稳。因此她便打算做点别的事情,稍稍转移一下注意力——这会儿,恐怕也只有学习驾驶泛日鸢一事,能够提起她的兴趣了。 她并没有忘了,颜铮之前曾说过要教她。可是承受过许多苦难的人,通常不会将过多的希望寄托于遥远而不确定的未来。既然战场上很可能用得到,余墨痕便只想尽快学会这门技术。因此泛日鸢一进入平稳的飞行状态,她估摸着甲兵们得了空闲,便前去驾驶席上找甲兵,试图直接向他们求教。 熟料甲兵们却只是摆了摆手,说颜铮先前已料到她会来问,并且严肃交待过,一定要把这个教学的机会留给颜铮自己。 余墨痕:“……”她原先还以为这事儿不过是颜铮尴尬之下找出来的借口。 余墨痕无奈之余,也只能安慰自己,颜铮到底是认真打算过要教她的,这家伙想必能说话算话。 她在泛日鸢上煎熬了十几个对时。南方细密的雨幕中,天光有气无力地亮起来的时候,泛日鸢总算落地。 因为回来的时间事先没有通报给镇南军,这一回也就没有军士来接。但余墨痕在泛日鸢上已仔细察看过,镇南军的大营还在原处,总算没给玄女教逼得再换个地方。她便将青囊里的药物分给甲兵,请他们一定保护好泛日鸢和上头装载的玄天炽日。她自己则披了轻甲,迎着细雨,拔腿往大营奔去。 【第一七七章】愚信 大约因为还是清晨的缘故,又在下雨,大营中比往日寂静了许多。余墨痕顿住脚步,就见元凭之从一处营帐里走了出来,上前向她招呼道,“回来了?” 余墨痕抹了一把沾了一脸的雨渍,点了点头,“元将军早。” “进来说。”元凭之回身把帐帘掀起来搭到一边,放她进去。 余墨痕边走边道,“屈帅可在营中?还是在火线上?”既然玄女教先前曾趁夜偷袭,那么这会儿接上火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昨晚对上了一次,军士仍然穿不过瘴疠,却也没让玄女教攻过来。这会儿双方还在对峙。屈帅已返回营中,不过他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平日里,元凭之说正事之前总爱多说两句闲话,无形中跟人拉近距离,显得颇为可亲。这会儿他的语气却不知为何有点冷淡,不似平日里那般温和。“你跟我说也是一样。” 余墨痕有点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不是该在意这些细节的时候。她这会儿才发现此地该是将军们议事的偏帐。既然暂未接火,颜铮本该此地待命。然而这里除了元凭之,并门口几个路过的巡逻军士,再无其他人。 余墨痕不由问道,“颜铮呢?” “他不在。”元凭之飞快地答了一句,就道,“机枢院那边如何了?” 余墨痕见他如此关心正事,便也不再扯些闲的。便将朝中的决议一一跟元凭之说了。 “对了,”余墨痕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担心镇南军支撑不住,便自作主张,请军器监调了弩箭和远程武器过来。时间实在紧张,没有提前跟镇南军通报。可是已经顺利送达了么?” 元凭之眼神略有些游离,却也点了点头,道,“屈帅原本也是这个打算,已经发过战报,向江北军要求增援。我先前没跟你提起此事,一方面是觉得,你去这一趟已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多跟军器监要一样东西,便多一分艰难;另一方面,人跟武器一起过来,总比光把武器送来靠谱些。” 余墨痕的脸愈发红了,“我明白,我还是太依赖武器了。”机枢院的偃师大多有这个毛病,余墨痕也没能免俗。 元凭之摆了摆手,“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这事办得倒也不错,江北军的援兵还没来,帝都的箭反而先送来了,也算解决了镇南军燃眉之急。帝都既然愿意提供支持,军心也就定了。”他顿了一顿,又道,“此外你那空袭的计划也的确行得通。这几日,我们已经确定了玄女教的本营所在,就在你们先前探过的那座神像塔下方。” 余墨痕一愣。她和颜铮先前误打误撞探入那神像塔,只觉得那地方对玄女教而言,主要的意义在于提供高空视野;她纵然察觉了底下地基可能有问题,却也只觉得可能是某种加固处理,并未往深处想。她全然没想到,玄女教居然这般大胆,直接把大本营一并建在了神像塔底下。这下倒好,只要余墨痕能把玄天炽日开过去,就能把玄女教一锅端了。 余墨痕心念一起,便连珠炮似地问道,“他们有多少人?是否还有其他的据点?这些信息也都查明了么?” “其他据点尚未查明,但只要能攻下那神像塔,旁的倒也不难解决。至于人数,”元凭之道,至少六千,至多不超过一万。” 余墨痕大惊,“蛮荒之地,玄女教怎么会有这么多教众?”哀葛六大寨,在被齐人征服之前,也不过三万人口。那已经是蚩鲁山以西相对集中的部族了,周边各族都到不了这个人数。 即便玄女教原本在西南一带就有许多信众,但越是贫瘠地方的人,越是安土重迁,这些人轻易不会抛弃故土,跑到这荒山中来;再者,朝廷费了许多功夫,才找出一条通往此处的道路。玄女教并不具备齐人的重型机械支持,这一批人又是怎么迁移过来的呢? 元凭之就道,“据斥候来报,这些人当中,有能讲官话的人,但俱是女子;男子则没办法沟通,你若是在,也许能判断出对方所用的语言。从年龄判断,上了年纪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多数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他将这些信息简略地讲述了一遍,然后总结道,“所以我有一种猜想。或许在二十多年以前,玄女教已经做好了打算,将此地据为己有,并且通过生育这种最为简单的方式,直接创造出了一批信众。” 余墨痕听得一呆,转念一想,却也觉得不无道理。在图僳人当中,曾有许多信奉旧神的家庭。那些家庭大多封闭得很,其中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被灌输着祖代相传的信仰,因为极少接触外来的信息,甚至从未对自己的信仰产生过任何的怀疑。在齐人强行摧毁图僳人的旧信仰时,来自这些家庭的反抗也最为强烈。 玄女教若是想要拥有一支无条件愚忠的军队,自然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 元凭之又道,“你记不记得,有些失踪的军士,不知怎么被夺了神志,反过来攻击镇南军?” 余墨痕点头。这事太过诡异,她自然不会忘记。 “军医检查过战场上的尸体,”元凭之叹了口气,“玄女教不仅抹杀了那些军士思考的能力,还将他们阉割了。或许是不希望大齐帝国男子的血液混入他们教中吧。最为极端的宗教,一向都是排外的。” 余墨痕听得瞪大了眼睛,“可是他们教中的齐人女子……不也都有个齐国的爹吗?” “这倒无所谓。”元凭之笑了笑,“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图僳人。可你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图僳人。” 余墨痕:“……” 她设身处地,总算明白了玄女教的逻辑。她并不觉得自己拒绝身份认同一事有任何不妥,但也不想把自己和玄女教归到一类去。 此刻反正也不是争论这事的时候,余墨痕想了想,便把话题拉回玄女教来,跟着问道,“你不是说,二十年前,老元将军那批人到西南来勘探时,被瘴疠拦阻,才不得不绕道雎屏山吗?……等等?”余墨痕说着,便察觉到问题所在了。 元凭之看她一眼,接道,“我原先也以为,父亲是被自然环境所拦阻。可是咱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玄女教甚至有本事制造瘴疠。即便二十年前的玄女教技术不及如今先进,也该有办法拦住前来勘探的大齐军士。”他说着便叹了口气,“毕竟,若是拦不住,偃甲军队的铁蹄踏破了蚩鲁山,就要一路攻到南方来了。以玄女教当时的实力,若不凭借这些神眉鬼道装腔作势,必然不可能存活至今。” “这样说来,玄女教所考虑的,可当真长远。”余墨痕啧啧称奇。 “你莫要忘了,凌夫人也曾是玄女教中一员。”元凭之提醒道,“这些人一直与朝中人物有所勾结。探听到大齐军队的动向,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想了想,又道,“先前长公主蒙冤之事,便是有人构陷她与多年前另一股试图推翻大齐帝国统治的势力有染。我想,玄女教很可能就是当年没能扑灭的残余之火。” 余墨痕没想到背后还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来,不由头大,“长公主能摆脱冤屈,也是当真不容易。” “长公主行事作风,毕竟与玄女教差异极大。她本身是个俊逸超群的人物,对帝都贵妇的传统生活方式也不曾指摘,只不过是以她自己的言行,为大齐帝国的女子展现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其人行事如春风化雨,倘若不是触及了皇室男儿的利益,也不至于招致祸事。”元凭之评价起长公主的风华,也全是赞许之意。 “那么玄女教呢?”余墨痕好奇道,“其实我从前一直以为,将军你既然对民间传闻故事之类那般感兴趣,对于神鬼之事……至少该比我宽容的多。” 元凭之想了想,就道,“你是个全凭自己走到现在的孩子,并不需要与神佛对话;可是世上还有许多人,需要通过宗教来寻找答案。我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抑制的事情。因为在向神佛提问的过程中,信众自己的智慧和独立的灵魂仍在说话。但玄女教却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余墨痕点了点头,“玄女教不允许质疑。咱们在承霖也见识过了,它所要求的是教众绝对的服从;对于不信玄女教的人,他们就用暴力和杀戮来威慑。玄女教号称拯救世间女子,其实不过是把信众变作他们自己的奴隶罢了。” “正是如此。”元凭之道,“愚信、盲从的教众越多,玄女教的发展自然越是容易;但这些偏执的教众聚在一起,便会对不信他们的人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情来。” 余墨痕深有同感。她一直想不通,玄女教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凭着瘴疠傍身,就敢和镇南军正面对抗。现在她领会到了这种疯狂的来源。凌竟丞先前跟她说过,玄女教的固执恐怕已经超过了大齐帝国遇到过的所有敌人。这种执着自然有助于成事,但玄女教的成功,却是要建立在许多无辜之人的伤亡上的。 “所以为今之计……”余墨痕一句话还未说完,突然有个军士从帐外走来,径直向着元凭之行了一礼。余墨痕一晃神,觉得这军士颇为面熟。她皱着眉头想了想,依稀记得该是和元凭之、颜铮一道乘坐泛日鸢过来的时候见过,这人似乎是颜铮的家将。 军士向着元凭之行了一礼,正要发话,元凭之却摆了摆手,道,“我记得时辰。不会误了的。” 那军士便告退了。 余墨痕站在一边看着,正要接着话头往下说,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她急急向着那军士远去的背影看了一眼,总算找到了那点不对的来源。 那高过她许多的军士,头盔上饰了一段雪白的盔缨。 【第一七八章】伤逝 余墨痕艰难地转过头来,看向元凭之,“是谁……” “颜铮。”元凭之微微挪开了眼睛,没有对上她的视线,“他不在了。” 余墨痕脑海中一片空白。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止了。那军士早已走远,雪白的盔缨却仿佛仍在余墨痕眼前飘动,离她越来越近。 那是代表着军中将领逝世的白缨。 余墨痕觉得她的眼睛似乎又出了什么问题。不知何时,她面前的元凭之已变得模糊了。 “怎么会。”余墨痕低声道,“他明明能够以一敌百。”不止如此,军中还流传过颜小将军百战无伤的传说。 元凭之道,“夜里起了大雾,难以判断敌情。” 余墨痕忽然明白他今日的声音为何这般冷淡了。一个人若想把巨大的悲哀隐藏起来,那么所有的情绪也会一并压在心底。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可是他……虽然胆子大,却也是个谨慎的人,反应又快。” “这一次也是。”元凭之的面容极为平静,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封死底下的哀恸,“玄女教的人一动用瘴疠,颜铮就察觉了。生还的军士们说,颜铮的示警很是及时,可是他自己却没能避过对方随后齐射的弩箭。” 余墨痕没有更多的问题了。对于在战场上奔波的人来说,这是很常见的死法;对于许多把入伍时的宣誓真正放在心上的军士而言,这甚至是一种死得其所的哀荣。但同样一件事,发生在颜铮身上,却虚假得如同一个噩梦。 “为今之计……为今之计,”余墨痕忽然道,“我们说到哪里了?对了,玄女教冥顽不灵……不是,负隅顽抗……”她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全无章法,破碎得几不可闻,却还是坚持说下去,“她们所用的瘴疠,凌艾求了太医院帮忙,也破不了……” 一滴冰冷的泪水从她面颊上滑过,落在地上。余墨痕飞快地眨了眨眼,逼着虚空中突然出现的幻象消散。那是一个拥抱的幻象。然而此时的余墨痕已经无法承受任何温暖和关怀。无论这温暖来自缥缈的回忆还是真实,但凡有一丁点,压在她身上,她整个人也就要崩溃了。 元凭之只是站在原处,沉默地看着她。 “所以如今只剩一个法子。”余墨痕继续道,“我们开着泛日鸢,把玄天炽日送到天上去,直接攻击那座神像塔。” 元凭之看上去并不吃惊,“军器监的武器送来的时候,凌大人捎了信给我,谈到了你的意见。我只是没想到,机枢院当真同意了此举。” “我也没想到,但总归要拼一拼的。”余墨痕的声音无波无澜,“方才那位军士来找你,是不是有事?将军反正已经听说过我的计划了,你这会儿若是有事,咱们便等着屈帅来了,再一起细说。” “好。”元凭之点了点头,略有些犹豫地道,“方才那位,是来找我去给颜铮送行。你要一起吗?” “好。”余墨痕也点了点头。 她这会儿才匆忙把眼泪擦拭干净,将仪容稍作整顿。葬礼是严肃的场合,军中虽然一切从简,却也容不得对死者一点不尊重。她私下里可以怀念作为故友的颜铮,此刻她要去悼念的,则是一员为大齐帝国战死的将领。 元凭之取出头盔戴上,走了出去,余墨痕紧随其后。到了主帐,等在门口的军士给了余墨痕一段同样的盔缨。余墨痕缓缓地接过来戴好,手指一点也没有抖。 然后她走了进去,看见营帐正中,颜铮被掩盖在白色的麻布之下。那洁净的白布如此柔软,却分明勾勒出了硬挺的轮廓。颜铮身上必然还穿着甲。或许就与余墨痕此刻所披的一样,也是一具烽烟。他的身边,摆着那支陪伴了他不知多少年的绿沉枪。 这样的场面,立刻叫余墨痕回忆起颜铮从前飞扬挺拔的样子。她喉头一僵,连忙微微转过头去;随后她便瞟见,旁边一方桌案上,搁置着一枝血迹斑驳的长箭。 那正是她从军器监请调的连发弩所用的箭矢。 那种连发弩最早还是余墨痕研制出来的,她对其中任何一个细节都再熟悉不过。 余墨痕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她先前还觉得疑惑,以颜铮的身手,有长枪在手的情况下,即便是弓箭齐射,也不一定避不开。但如果对方所用的是威力极强、射速极快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呢? 余墨痕自己平日里很少有需要连发十箭以上的情况。但尽管如此,凭借丰富的训练经验,她很清楚,即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能躲过威力全开的连发弩齐射的攻势。那是力度极强的箭雨,轻甲根本无法阻挡,即便是最为精巧的烽烟,也可以轻易穿透。 连发弩既然已经抵达了镇南军大营,连军士都能偷走的玄女教,自然有无数的方法可以盗取这里的武器。 余墨痕整个人仿佛已再度沉入冰冷黑暗的封龙潭之中。她木偶般地站在队伍当中。军士们行礼,她也行礼。军士们哀悼,她也哀悼。比旁人矮上一截的衡儿站在队伍里,回过头呆愣愣地看着她,她却只能还以一个无力的眼神,连叫他乖乖听话的手势都比不出。 她的行动充分地展现着一名军士对死去的同僚的敬重,但在这对她而言过分漫长的葬礼中,她从头到尾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当中。 直到走出营帐的那一刻,责任才驱使着余墨痕的心神折返。她径直走向屈濯英,利落地行过了礼,便道,“大帅,我有战术要报告。” 她这话说得实在生硬。屈濯英大概是初初从大齐帝国痛失英杰的悲恸里走出来,反应有些慢,一时没有开口,只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就在这时,元凭之已走了过来,在边上道,“小余此番从帝都返回,带来的的确是可行的战术。咱们不如就此到偏帐一议。” 屈濯英这才应了,三人便一道进了元凭之先前所在的偏帐去。 余墨痕强自提了提精神,将她先前提交给凌竟丞的报告简单口述了一遍,又叙说了玄天炽日已经抵达的事。 屈濯英原本还半信半疑。他虽然没有偃甲之学的背景,却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明确地知道玄天炽日干系重大。即便有元凭之在旁边替余墨痕找补,屈濯英也是明摆着一副担心他们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的表情。直到听说真家伙已经来了,确定了这是朝中批准的方案,屈濯英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又道,“饶是如此,使用玄天炽日轰炸……也未免太暴戾了。这一战术的确能给玄女教以重创,但周遭的村人猎户也都要遭殃。”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余墨痕冷冷地答道,“提前撤离平民也行不通,这是军中机密,自然不能提前叫他们知晓。”她的言论从未这样冷酷过,这一番话虽然是军中常识,元凭之闻言,却也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我唯一能够做的,”余墨痕继续道,“便是找准弹药落点,尽可能减少误伤。玄女教如此排外,想必也不会允许此地的村人猎户靠近他们的大本营。” 屈濯英一愣,就道,“你的意思是,由你自己来操纵玄天炽日?” “屈将军莫要觉得意外,”元凭之解释道,“玄天炽日的改良设计,便是小余领头完成的。”其实余墨痕所作的只是最初的草图,细节处则是由陆谌、施老一干前辈完善的。但元凭之这样说,无疑将屈濯英对余墨痕的怀疑驱散了几分。 “我年纪的确不大,大帅对我有疑,也是理所当然。”余墨痕抬起眼皮,对上屈濯英的目光,“但正如元将军所说,玄天炽日曾经经过我改造,之后也未曾用于实战。如果有任何问题,我都不希望由旁人来承担。所以这一次,操纵玄天炽日的,只能是我。” 屈濯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元凭之,最终还是将目光转回了余墨痕脸上。他叹了口气,道,“也罢,镇南军中,也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余墨痕明白他的意思。如今机枢院派来的偃师只剩下她和元凭之。元凭之是帝都的风云人物,位比她高,权比她重,在战场上也比她更有用;操纵玄天炽日这种责任和危险一样重大的事情,屈濯英自然只能交给余墨痕。 她自认一切已经谈妥,心神刚要松懈下来,屈濯英却又皱起眉头,问道,“你负责操纵玄天炽日实施袭击,泛日鸢又由谁来操控呢?” 余墨痕心道反正她不会,也没办法分个身坐上驾驶席,随便谁来开都一样;她便把心神拢回来一点,答道,“驾驶泛日鸢的甲兵……” 元凭之却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由我来。” “这怎么行。”屈濯英还没开口,余墨痕已经抢先拒绝了,“玄天炽日就装载在泛日鸢上,我在偃甲之中,尚有重重保护,泛日鸢的驾驶席却暴露在玄天炽日炮口之下。我稍有不慎,便会连累你鸢毁人亡。”她已经失去了最为重视的战友和搭档,绝对无法再容许元凭之出事了。 她此时已全然忘了,玄天炽日并不是飞行偃甲,泛日鸢失事,她一样没法生还。 元凭之却淡淡地笑了一下。他面上的表情松开了一个口子,压抑许久的悲伤也稍稍泄露,将他的笑容冲蚀成了一个令人动容的表情。“你不会的。我相信你。” 这种近乎无条件的支持,对于此刻的余墨痕来说,着实令她心碎。 余墨痕缓缓垂下眼帘,道,“稳妥起见,元将军还是将此事交给甲兵吧。”她说着,摆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你既然信我,那么也应当相信,不论是由谁来驾驶泛日鸢,我都可以射准的。” 【第一七九章】决战 余墨痕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她没有等待元凭之的答复,便起身退了出去。这个下雨的早晨太过漫长,她的心力已经耗尽了。 没有了军帐的遮蔽,雨珠悄无声息地挂在了余墨痕的甲衣之上。她不由收住脚步,抬起脸迎向雨幕。这片刻的停顿,使得身后帐中继续进行的对话漫不经心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小余所说,不无道理,”屈濯英终于还是没忍住,“元将军,还请三思啊。” “玄天炽日毕竟是陆用偃甲,这般强行装载在飞行偃甲之上,便多了许多必须考虑的因素;再加上泛日鸢没有滞空能力,这次袭击的操作更是困难重重。倘若操纵泛日鸢的甲兵不能及时配合,那么所有的计算压力,就全部要由小余一个人承担。”元凭之解释道,“她向来是个稳重的孩子,越是关键的时候,发挥越是出色。但这全是因为她心无挂碍,不为旁骛所拘。”他的声音稍稍压得低了些,“……今日所见,老实说……我担心……” 余墨痕悄悄地走开了,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也不打算再进帐去反驳元凭之。 她明白元凭之担心的是什么。封龙潭边误杀了徐夫子那一回,余墨痕便几乎废了,一个人在黑暗里封闭了月余才走出来,元凭之是亲眼见过的;这一回颜铮战死,致命的一箭还偏偏是余墨痕亲自请调来的,她的心态究竟会受到多大影响?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从前身处种种险境之中的时候,余墨痕几乎只有自己的命需要顾,只管拼杀便是;这一回所要面对的,却不是她一个人的敌人。不仅镇南军,大齐帝国的千秋基业都几乎押在了她手上。她不能犯任何错误。 元凭之的话的确不错。整个镇南军大营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余墨痕的计划。她在帝都进行的改装太过匆忙,玄天炽日的操作空间与泛日鸢的驾驶席是完全分离的。在无法及时沟通的情况下,倘若掌控泛日鸢的是元凭之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余墨痕都只能靠自己不断测算速度和方向,这样的压力之下,她犯错的几率将大大增加。 元凭之对她的所有信任,都来自于了解;而正是这般的了解,使元凭之确定了他自己不能置身事外。 那么,好吧,余墨痕心里默默地让了步。她慢慢地向前走着,站在泛日鸢跟前的时候,细密的水流已在她脸上交错阑干。 从帝都一路跟随她而来的甲兵仍守在原处。余墨痕给了他们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缓步登上长梯,把自己锁进了玄天炽日的铜墙铁壁之中。 三日后。 余墨痕拈起一枚精钢箭头,斜斜插在了沙盘的最高处。 “就这么决定了。”余墨痕盯着那枚箭头,“根据斥候这几日送回来的消息,我们已经不需要考虑其它的落点了。只需投放到山腰的隧道交汇处。”她想了想,又道,“为了防止误击,玄天炽日的主炮筒将先后发射一阴一阳两枚火炮,落点误差不超过十尺,才能引发最大规模的爆炸。火炮击出时,泛日鸢的飞行也必定会受到影响……”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低,仿佛全是说给自己听的。 “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此事你不必担心。”元凭之认真地道,“泛日鸢的高度、速度、方向,都由我来控制,一定会保持在误差之内。” “嗯。”余墨痕点了点头,心道,颜铮总说他驾驶飞行偃甲的本事相当高明,却也说过这些本事都是元凭之教的。 她心念一动,便轻轻闭了闭眼。瞬间的黑暗让玄天炽日内部装载着无数复杂机械的空间浮现在她眼前,囚牢一般锁住她的神思,不准她再去惊动逝者半分。 “按照先前所商定的,镇南军的营地要后撤二十里。”余墨痕再一次确认道,“玄女神像塔所在的整座山头都会被炸毁,他们先前挖出来的无数隧道会让冲击范围变得更广。阴阳重炮爆炸的毒烟也不比玄女教的瘴疠好对付。”烧燎一切的高温、山崩地裂的震撼、无边无际的毒烟,这是玄天炽日威震天下的实力所在,也将是造成南荒之后十余年无法从焦土状态恢复的罪魁祸首。 “虽然烟雾一时无法到达泛日鸢所在的高度,但我们也必须立刻离开,”余墨痕又补充道,“加到最快的速度,开出十五里,才能逐步降落。” “好。”元凭之道,“后撤一事,屈帅已经安排下去。为免引起玄女教怀疑,辎重将会留在原地,全军轻装佯撤。沿路也已埋下暗雷。全军撤出之后,暗雷的机关就会发动。” 之前的对抗之中,暗雷没什么用——余墨痕暗暗想着——玄女教有本事赶尸似地驱动失去神智的军士为他们蹚雷。这一回虽然能把玄女教圈在原地,但她空中的一击若是没能成功,便是把镇南军的家底都送给了玄女教。她没有失败的余地。 遗留在原地的辎重,有没有她调来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那东西造价可真是够贵的……余墨痕再度阖上了眼睛。烧便烧了,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那一样从前最为趁手的武器。 “有点累?”元凭之关切地问道。 “没事。”余墨痕抬起眼,“既然都安排好了,咱们便按照原定的计划,午时出发。” 只有玄女娘娘麾下那些藏头露尾的鬼魅才需要借助夜色的荫蔽。大杀四方的凶器一旦运转起来,阴阳重炮相撞的烟雾连正午的日光也可以遮蔽,那一刻,世间最为噬魂夺魄的光华,只会来自于玄天炽日。 正午时分,偌大的泛日鸢背负着玄天炽日,面积与之不成比例的深沉投影里,除余墨痕和元凭之以外,再无旁人。 这是一次需要紧密配合的行动,屈濯英已经早早布置下去,军士们各自就位。留给他们二人的空间里,满载着来自镇南军一众军士的寄托和希冀。 “叮”的一声,元凭之怀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 余墨痕抬起头,对上了元凭之看过来的目光。 “你准备好了吗?”元凭之的声音和表情俱如往常一样温和。 余墨痕点了点头,忽然道,“可以把那只偃钟给我吗?” “玄天炽日上有准确的计时器械。”元凭之平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动作。 “泛日鸢上也有。”余墨痕低声道,“我记得这只偃钟的声音。让我带着吧。不会出错的。已经过去好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描述的究竟是她的记忆还是她的心态。 元凭之没有再坚持,伸手取出了怀中的小小偃钟。许久以前,颜铮曾经拿着同样一只偃钟,对她和元凭之说,放鸢的时间就要到了。 偃钟精巧的表盘上,刻度刚好跳过午时。 余墨痕将它接过来,握在手里,登上了长梯,“我准备好了。” 泛日鸢宽广的双翼下传来机甲盒的轰鸣。余墨痕将那只偃钟拴在瞭望孔边上。她改装过瞭望孔的结构,借鉴了江山船上望山镜和追粼镜的设计。等他们上升到先前确定的高度,玄女教所拥有的任何武器都无法触及泛日鸢;余墨痕却依然可以找准神像塔的位置,看清那座山头的结构。 泛日鸢的速度极快,不多时便完成了爬升,进入了平缓的飞行状态。此刻余墨痕若是调整瞭望孔,便能清晰地看到后方不远处滚地的烟雾。那是暗雷接连爆炸的结果。然而正如军士们将空中的战场完全留给了余墨痕和元凭之二人,余墨痕此刻也心无旁骛,全然没有分散精力去验收别人的战果。 她信任镇南军的军士,尽管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与此同时,余墨痕也很清楚,只要阴阳重炮能够顺利投放,玄女教建设多年的大本营毁于一旦,漏网的虾兵蟹将便不足为惧。 元凭之精准的操纵之下,泛日鸢双翼平展,稳健得如履平地。余墨痕由层层镜片支持的视野当中,玄女像悲悯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瞭望孔边的偃钟与玄天炽日上装载的计时机械同时跳到了某一个刻度,余墨痕放开了调整炮口的撬杆和轮盘,双手合力,将发射火炮的操纵杆推到最远。 第一枚火炮投出的瞬间,泛日鸢不可避免地剧烈震颤,但这震动的感觉倏忽之间便消散了,如同白日里一个被人忘却的短暂幻梦。 余墨痕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只冰冷而精密的偃机,脑中飞速地演算着这次震动带来的误差。根据她验核的结果,元凭之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将泛日鸢的状态拖回了正轨,只要余墨痕按照约定的时间投放第二枚火炮,计划依然能够顺利进行。 余墨痕十指如飞,再度将炮口调整到一个准确的角度,第二枚火炮飞射而出。余墨痕停顿了一个弹指的时长,避开爆炸的瞬间能够灼瞎双目的光芒。随后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推,调整过的瞭望孔正对着泛日鸢下方的人间炼狱。那是冲天的火光,奔腾的烟雾,山崩地裂的轰鸣,还有最精密的望山镜也看不清的血肉横飞。 机枢院的支持,镇南军的信任,大齐帝国的野望,她一样都没有辜负。 余墨痕挪开眼睛,关闭了所有的瞭望孔和视窗。一片黑暗之中,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的仇,我报了。” 【第一八零章】尾声(1) 四年后。 宽敞的校场边,围了一圈少年男女。这是定南镇的讲武堂,军纪不比大齐帝国的正规军队严明,操课进行到了自行上场比划的时段,纪律便越发松散了。这些半大的孩子们或站或坐,目光都紧紧追着场上的一对人物。 这两人都披着轻甲,一人使短刀,一人使长枪,斗得正凶。一时一人刀刃擦过另一人的臂甲,一时后一人的枪尖刺向前一人的腰际,双方见招拆招,刀枪去势俱是汹汹,却不成章法,场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仲春时节的南方,阳光已格外冶烈。光线在甲衣与兵器之间来回跳跃折射,远比两个少年的动作来得流畅。 场边不远处,斑驳的树影间,一个身姿挺秀的男子朝这边看了看,便以衣袖约略遮了遮带笑的眉眼,也不知不堪入眼的究竟是灼人的阳光还是少年人笨拙的英气。 讲武堂的路七弯八拐,这人一会儿便没了踪影,过一会儿却又转了回来,逮着场下一个看一会儿热闹发一会儿呆的红衣裳小姑娘,挺不好意思地问道,“小友,你可否知道,你们山长此刻在何处?” 红衣裳小姑娘有些怕生,看样子似乎给他吓了一跳,然而一抬眼看见他面容,这小姑娘的面颊便泛出了一点羞涩的红来,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男子正是元凭之。他见此情状,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就在这时,旁边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蓝衣裳小姑娘插口道,“她官话说得不好,看见长得好看的叔叔,就越发不好了。”这蓝衣小姑娘原来是个促狭鬼,边说边戳了戳红衣小姑娘,笑了一阵,才道,“山长方才还在场边呢……哎,出来了!” 她伸手一指,元凭之跟着转过头,便看到校场另一边的仓库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原本面朝着元凭之的方向,却又忽地将身形一顿,弯腰捡起一只弩,抬手一箭破空而出,场上少年之一的长枪本已到了另一人颈侧,却应声脱手。 那少年一愣,随即便将头盔一掀,露出一张给汗水浸过的笑脸。 却原来又是个小姑娘。 “这一招不错,不过校场交手,点到即止。输家下场,换人再来。”山长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那输了的少年身边,拍拍他的肩甲鼓励了几句——顺便留下了一个油手印儿,这才转到元凭之身前来。 “小余,很久不见了。你好像长高了一点儿。”元凭之笑了笑,“你躲在仓库里做什么?” “不是躲你,我刚才进去拿机油。”余墨痕赧然地揩了揩手,“我原本在这儿看着这些孩子比划,顺便给机件涂涂油。南方潮湿,保养不慎,偃甲很容易损坏。好不容易才跟镇南军要来的……” 大齐帝国的讲武堂遍地开花,大概也只有她这么一个既当教官又做杂役的山长。 元凭之听着她絮絮叨叨一大串,终于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听宣慰使说,此地的文课武课,依然都是你教?” “我兵法谋略之类一向不太行,”余墨痕越发不好意思,“头两年一直没有夫子过来,只好凑活着教一教。今年讲经院终于要办起来了,我就顺便跟帝都要了两个教官。过一阵儿就该到位了。”她说着又扬眉笑了一笑,“偃机操作、机件结构之类的老本行,我教得倒还……” “如今有人来接替你了,”元凭之突然截住她的话头,“你还是不肯回帝都去么?” 余墨痕沉默了一会儿,忽听怀中“叮”的一声,她取出偃钟看了一看,便对着场上喊道,“今日就到这里。散了散了!” 少年们虽然个个意犹未尽,却也只好放下武器,收好甲胄,纷纷上前来跟余墨痕道了别。那红衣裳的小姑娘临走的时候还没忘了多看元凭之两眼。 元凭之:“……” 余墨痕:“……”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一齐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余墨痕忽然道,“你去看过颜铮了么?” 元凭之摇了摇头,“我猜你可能打算跟我一起去。” 余墨痕又是一笑。她将那小巧的偃钟收了起来,便道,“走吧。” 两人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一阵,又问了几个村人,才绕到了一处坡地。周遭都是荒坡,此地却有柏木森森幽草环绕,一座白石砌成的坟茔独立其中,正是当地人口中所说的“将军坟”。这座墓修过一回,砖石严丝合缝,却仍没能抵挡住野草见缝插针地冒头。 碑前摆着几束龙胆。这是定南镇一带常见的花卉,大约是某个前来祭拜的村人搁下的;此外还有些许酒渍,不知是谁借逝者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 “颜铮从前傲气得很,寻常人的酒席从来不肯赴。”元凭之说着,便在墓边盘膝坐下,彷如打了胜仗后围坐一圈的军士一般,“现在好了,任是哪个乡野村夫来敬他一杯,他也只能客客气气地等着人家走开。” 余墨痕这一路过来,除了问路的时候,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犹豫了一会儿,才照着元凭之的姿势坐下。“我来得少,不记得路。”她低声道,“当年下葬的时候,镇南军的同袍们都说,这就是颜铮阵亡的地方。” 南方湿热,颜铮的尸身没办法运回帝都去。颜铮那位位极人臣的父亲心痛得几度昏厥,却也只能同意将颜铮葬在此处,并不惜重金从帝都运来土方,在这原本只稀稀拉拉长着几片野草的地界,栽种了一排挺拔的柏树。柏树的荫蔽之下,一圈低矮的植被蔓延开去,几年下来,已为此地平添了许多生机。 元凭之悠悠叹了口气,只道,“这才几年工夫,根本已看不出此地曾是战场了。” “是。变了很多了。”余墨痕抱起膝头,缓缓道,“南荒的道路打通,大齐帝国有了百年内取之不竭的千岁金,出手便越发阔绰起来,就连这穷乡僻壤的定南镇,今年也能让平民用上偃机了。当年轰炸留下的焦土,如今虽然还是一片荒原,却也有大胆的农人铺上了新土,种上了草籽,据说倘若成功,这些农人便要再试着种庄稼。他们总想着要把那不毛之地尽快救回来。” “这地方自建镇以来,恢复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朝廷的想象。”元凭之说着便看了她一眼,“人人都在往前看了。你呢?就这么让机枢院给你留的位置空着,非得在此地做个山长?” “不好吗?”余墨痕淡淡地道,“我也没打算让孩子们入伍,要是有谁能考到机枢院去,那也全凭他们自己。我让他们学武,一方面是为讲武堂的名号交个差,一方面是让孩子们强健身体、坚毅品格。最重要的,还是把各种各样的偃机学起来。这地方的年轻人彻底掌握了朝廷放宽给民间的那部分偃甲之学,那么换土插秧、兴修水利,这些重体力活,便不再需要倚仗大量人力完成。当年我们留下的焦土废河,很快都会消失。多好。” “小余,当年你自己也说过,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才能平了玄女教。要消除当年那一役产生的种种后果,是整个大齐帝国的责任,不该你一个人来承担。”元凭之很有耐心地继续道,“况且这当真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从第一次见到你时便知道,你对偃甲之学的热情远超于一般人。” 余墨痕笑了笑。她初见元凭之的那一天,在做什么来着?似乎在替卫临远那个公子哥儿补功课……这才几年工夫,很多事情已恍若隔世了。 “即便是如今的机枢院,也没有几个人能达到你当年的造诣。”元凭之继续道,“护国偃师一职仅次于凌大人和陆夫子,你却完全当得起。” 余墨痕不予置评,只看向元凭之,笑道,“那么将军你呢?” “唉,”元凭之叹了口气,“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此生最大的志向,不过是卸甲隐退,迎娶静流,到嘉沅江上去做个闲散江湖客。然而你总不肯回帝都来接班。一桩桩事情便全落到了我这里,总也做不完摘不干净。” 余墨痕有点尴尬地扯了扯头发,她觉得这明明是元凭之自己的事,不该算到她头上,心底却又莫名生出一点歉意来。这么纠结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选择把此事忽略过去。 “其实你心里也不太愿意放手吧。”余墨痕的音量压得很低。许多年过去了,她在元凭之面前说话,总还是带点怯,“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功业,交给别人,当真能放心么?” “交给其他人,我自然难以放心;但只要你愿意接,我即刻便可跟凌大人请辞。”元凭之朗然笑道,“何况我舍弃这种种,为的是我心底最重要的愿望。你呢?你从前跟我、跟陆夫子,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余墨痕沉默半晌,终于道,“我希望能有钻研偃甲之学的机会。” “不错,”元凭之双眼平视着前方,却仿佛正还顾着他们从前在机枢院的种种经历,“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曾放弃此事。” “不仅如此,”余墨痕又道,“我……我希望世间的女子,夷民,贱籍,罪臣之后,不论他们生来是什么人,都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或者说,至少能有选择的机会。” 这机会的另一端,不仅是大齐帝国最为尖端的一门学问,更是余墨痕二十多年来苦求的自由和平等。她为自己求过,为江山船求过,如今她正为这穷乡僻壤的讲武堂求取同样的机会。 “这便是你留在此地的缘故了。”元凭之悠悠地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留在此处,诸般辛苦,也只能改变一个村镇。若是回到帝都,你能有更大的作为。” 【第一八一章】尾声(2) 余墨痕并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她心里并非没有一点要回机枢院的意思。她从小将这条路视作人生的唯一出口,尽了一切努力,好不容易走通,又岂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呢? 可她是的确认真想过要放弃的。 玄女教一役之后,她和元凭之便按照机枢院原定的计划继续向南。在锦娘的协助下,余墨痕第一个跃入了南荒的深海之中。 她和数台蜃龙一起,在那片碧蓝的海边过完了整个冬天。其间帝都也偶尔送来过几个负责后续支援的偃师,但这些人又很快因为各种原因先后调离。到后来,连锦娘和元凭之都被机枢院召了回去。这支先锋队伍的人员不断变动,真正一直留在海边的,到头来居然只有余墨痕自己。 或许是不断的下潜和探索让余墨痕获得了远超常人的经验,又或者完全是运气使然,第二年春天的尾巴上,她已然不记得自己是第多少次出水,却终于带出了千岁金。 被无望的气氛和重复的劳作折磨了数月的先锋队伍一阵狂喜,就此重新呈现了生机。一行人乘胜追击,通过持续三日的挖掘,证明了余墨痕所找到的当真是一处前虽未有的巨大金矿。听闻喜讯,已许久没有消息的帝都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了下一批人手——送出了一点甜头之后,南荒再也不是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蛮荒之地,而是满载着千岁金的宝藏所在。淌着金光的利益在远方招手,朝廷再也不必为无人可用而发愁。 余墨痕打先锋的任务既然已经圆满完成,机枢院便发出信报,要将她召回去。凭她先后平玄女教、探海中金的丰功伟绩,跟随信报一同到来的,还有一纸名为“护国偃师”的攫升令。 余墨痕从前只关心自己的俸禄升降,对于大齐帝国复杂的官职系统则颇为懵懂,根本不知道所谓“护国偃师”是个什么职位。 况且在那个时候,就连薪俸也已经无法打动她了。登上玄天炽日之前,余墨痕便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留在被她两枚阴阳重炮轰成废河焦土的地方,凭着自己的力量,让这片土地与周遭受苦受难的平民慢慢恢复原状。 她也当真这样做了。 被玄天炽日那两枚重炮夷为平地的地方寸草不生,周边却还有安土重迁、不肯搬离的平民,后来便建了定南镇。这地方虽然没什么农业价值,却是帝都第一条通往南荒深海的官道所经之处,因此这镇子也逐渐成了气候。 余墨痕原本只在周遭孤魂野鬼似地低调游荡,以教当地人说官话为业,顺便鼓励他们向不断涌入的齐人学习先进的技术。后来定南镇渐渐成了型,余墨痕便又突然冒了出来,使尽她从前跟元凭之和凌艾学来的那点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本事,通过大齐帝国在此地建立的宣慰司,跟朝廷要了一座讲武堂。 不成想,宣慰使大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余墨痕从前的事迹,还满腔好意地帮着机枢院劝过她几回。然而余墨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几通胡说八道,硬是叫宣慰使明白过来,她若一走,此地初初建立的偃甲之学先进风尚,怕是要胎死腹中了。 余墨痕原以为今后的日子不过如此了,官话图僳话混着说,教一教偃甲的构造和使用——她从前不信资质一说,如今自己做了夫子兼教官,便渐渐明白过来,此地的孩子或许当真没有她当年的资质。她也不指望这些少年人将来能再改出一具玄天炽日,只巴望着他们能把民用的偃机折腾明白,省得她好不容易给当地人造了一批偃机出来,几下又给人弄坏了,到头来还是只能她自己来修,好不麻烦。 再后来,宣慰使真把讲武堂当了回事,又问起余墨痕军武教育之事来。余墨痕原本也为这种贫瘠地方女子的状况发愁,当下与宣慰使一通合计,竟然得出了一套歪理邪说,认为要强健女子的内心,首先要强健她们的体魄。她便难得地与屈濯英联系了一回,要来了几套偃甲,在讲武堂练起兵来。 练兵并非一日之功。几个月过去,这些半大孩子并没有练出什么气候来。但余墨痕自己身为女子,身手上兼具力量与技巧,得她指点的小姑娘们,也不一定会输给同龄的男孩。这一练,便给本地的小姑娘们练出了底气,余墨痕觉得有些作用,竟也认真起来,真打算做个正经的讲武堂山长了。只是有时深夜辗转难眠,余墨痕也会披衣起来,提笔作一副或许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偃甲。她一身的本事从来不曾废弃。于她而言,唯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颗孤寂怅惘的心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直到前些日子,宣慰使告知她机枢院有人前来探访,余墨痕再一问,才知道来人竟是元凭之。 她在此地闲散了好几年,原本也没当回事;然而元凭之当真来了,她却立刻躲进了仓库里去,好半天才说服自己,走出来接待这位“贵客”。 却没想到,来的依然是个说客。 元凭之照旧是从前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翩翩公子,并未逼迫余墨痕作出决定。他最终只说已经在机枢院耽搁了许多年,这一回,即便没法子把余墨痕劝回帝都去,他也非得解甲归田不可了。他早说过年岁不等人,嘉沅江上的柴静流,岂非已经等了他太久? “下个月初十,我离开帝都之前,会就这些年在机枢院所做的种种事务做一场交割。”元凭之最后道,“你虽然不是我的门生,却也是我唯一一个用心教过的后辈。我希望你能来。” 这件事上,余墨痕也没有表态。她只觉得自己或许是年岁渐长,从前的决断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一晃到了下一月,朝中先前许诺送来讲武堂的那两个教官居然提前到了。余墨痕没了留在此地看孩子的借口,只好扭扭捏捏地跟宣慰使借了一笔盘缠,一路风尘仆仆地往帝都去了。 这一回虽然也是路途遥远,颇多曲折,但总不会比她第一回上帝都的时候来得惊险。她好容易赶到机枢院,半信半疑地把她那枚快要生锈的钥匙牌喂进镇门的神兽嘴里的时候,那扇别致的大门居然也当真为她开了。 余墨痕心头不由一阵触动。她自作主张地离开了这么久,机枢院却仍然是欢迎她回来的。 机枢院中却已然没有什么她所熟悉的人。她当年的同期之中,只有凌艾和颜铮与她交好,如今凌艾已嫁做人妇,颜铮魂归蒿里,余墨痕再无一个友人。 却不曾想到,她走了一段,竟碰上了身着偃师那身窄袖轻炮的衡儿。 是衡儿先看向余墨痕的。四年过去,当年身量未足的小小孩童已长成少年才俊,眉目间三分英气七分从容。余墨痕第一眼没认出来,第二眼竟看出了些许介于元凭之与颜铮之间的气质。 但那也可能是一种与他们二人并无相似的气质,余墨痕心道,这孩子会有他自己的人生。 “近来可好么?”余墨痕笑了笑,“时间过得真快,你已是个偃师了。” 衡儿微笑着点了点头。 余墨痕又道,“我来找元将军,你知道他在何处么?” 衡儿为她指了个方向。 “谢谢你。”余墨痕道,“我过后再去找你。” 衡儿再度点头,两人分别时,衡儿忽然做了个道谢的手势。 “哎?”余墨痕有点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衡儿所指。她想起阿满那惨极的一案,颇有点担心地看了衡儿一眼,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出分毫怨恨之意。 “你如今有所成就,我也很为你高兴。”余墨痕没有提阿满,只再度笑着向衡儿告别。 这一番对话又耽搁了一会儿。等到余墨痕一路摸到议事厅的时候,元凭之与机枢院八部的各位元老已入了席,彼此正和和气气地闲谈。 余墨痕在门口愣了一下,率先看见她的竟是凌竟丞。几年过去,机枢卿大人明显多了些许老态。可他那得力的助手凌艾,虽然盘了妇人发式,却依然坐在他身边。 余墨痕心中一喜——谁说嫁了人的女子便要沦落为笼中雀?凌艾的位置,分明仍是兰台秘书。凌艾一张盈盈笑脸递过来,余墨痕本想回一个一样灿烂的笑容,然而瞅见凌竟丞,她又把那笑脸憋回去了一点儿。 余墨痕当年闷不吭声拒绝了机枢院的攫升,到底理亏,对上凌大人,多少有点不自在。 凌竟丞看见她时却全无意外之色,只招了招手,叫她进去。 余墨痕便只好乖乖顺顺地找了个空位,方一落座,陆谌已经跟她边上的一位老者换了个位置,满面祥和地与余墨痕打了个招呼。 余墨痕只好摆出一脸任君责骂的微笑,恭恭敬敬地向陆谌行了个礼。 陆谌却道,“我听凭之说了你在南方那小镇子里办学的事。做得当真不错。” 余墨痕愣了一愣,她并未想到,陆谌第一句会是这个。 “师范当年叮嘱过我,教我勿忘初心。”余墨痕低低地道,“我自知有负师范重望……但初心却是不敢忘的。” “所以我说你不错。”陆谌平静地道,“但你若肯回机枢院来,便不只是不错了。” 余墨痕只好尴尬地笑笑。 说话之间,元凭之的讲演便已经开场了。余墨痕连忙端正坐好,作侧耳倾听状,一如当年哀葛讲武堂上抓住一切机会研习偃甲之学的小助教。 元凭之所述说的内容,有许多都曾与余墨痕在嘉沅江那艘小船上对谈过。虽然时日已久,余墨痕听来却依然觉得记忆犹新。那是她作为预备役的人生里最为黯淡的一段时光,然而在江山船上的那段日子,却是自由且充实的。 然而元凭之之后所说的内容,则渐渐出乎了余墨痕预料。她这几年并没有着意打听机枢院的动向——那也不是她一个乡下山长能打听的事。然而根据余墨痕从前对大齐帝国的理解,机枢院和偃甲之学存在的最大意义,便是为大齐帝国制造挞伐四方的武器。元凭之如今所述,却更多关乎国防与民生。 “外敌已攘,四境已平。”元凭之总结道,“如今机枢院承担的责任,便是与帝国守军一同戍卫这个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 不,余墨痕心道,太平盛世是一个所有人永远追求的目标,却远远没有到来。或许就和她永远心系的自由与平等一样,这些宏大的愿望没有一个绝对的终点,但也意味着他们有无限的空间能够努力,能够进步。 元凭之却全然听不到她的腹诽。“天下既已平定,我这做武将的,便已渐渐没了用武之地。由我主导的种种项目大多已经完成,未完成的,也大可由一个拥有同等能力的人来承担。正如我从前与各位所约定的,此后我便不再是大齐帝国的将军,也不再是机枢院的偃师。但在隐退之前,我向各位提议,”元凭之看向余墨痕,认真地道,“戍卫国家的重任,小余必定能够分担。” 四面八方的目光一同聚焦于余墨痕身上,有好奇,有怀疑,亦有信任与希冀。 余墨痕心底的种种纠结,忽然在众人的审视之中自行瓦解,露出底下深藏已久的光和热。那里有一枚烛火,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燃烧了许多年,久到连余墨痕自己都时常将它忽视了。然而这一刻,她的胸膛为之一热。 “我……”余墨痕笑了笑,在尚未结束的审视里轻轻昂起了头,“我赞同。” 她所同意的不只是元凭之长久以来的信任,还有许多年前,她初入机枢院时所听闻的一句大逆不道、大言不惭:将来的天下,是属于年轻人的。 前人和他们的名字终有化归尘土的一日,余墨痕也不会例外;而他们曾为之努力的种种愿景,终将在不知哪一代的后辈所拥有的盛世天下里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