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 序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一九四○年五月 劈柴的声音有如宣布春天脚步已近的晨钟,响彻整个小村落。 隔壁安东诺夫大叔的感冒总算好了,令十六岁的少女谢拉菲玛放下心中大石。把过肩的中长发扎成辫子,拿起挂在墙上的步枪。 「我出门了。」 谢拉菲玛对放在桌上的照片打招呼。照片中是少了自己的全家福────分别是坐在椅子上,身型瘦削的母亲与站在母亲旁边,板着一张脸,表情相当严肃的父亲。 走出家门,等在屋外的母亲叶卡捷琳娜与照片中的模样判若两人,体型壮硕,披着简朴的外套。 「走吧。」 「嗯!」 谢拉菲玛回答,与母亲并肩走在村子里。草木萌芽的香气与水车转动的声音,再加上劈柴的声响。小小的农村里充满了还算蓬勃的朝气。伊万诺沃村是个只有四十个村民的村落,随着春天降临大地,家家户户皆快活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在小屋旁边劈柴的安东诺夫大叔气喘吁吁地说: 「早安,谢拉菲玛和叶卡捷琳娜太太,又要去打猎吗?真勤快啊。」 「对呀,今年来过冬的鹿好像比往年多。」 母亲代为回答后,邻居沃尔科夫家的女儿,年仅十二岁的艾莲娜跳过流经村落的小溪,有如脱缰野马地跑过来。 「谢拉菲玛,万事拜托了。哥哥说过,万一田被野兽破坏,无法产出农作物上缴给集体农场(注1)的话,这个村子可能就得跟其他村落合并,不得不搬家也说不定。」 「包在我身上!」谢拉菲玛摸摸她的头。「我一定不会让鹿破坏田地的。」 安东诺夫大叔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微笑表示: 「你们母女俩真是太可靠了,感激不尽。」 荷着锄头经过的村民根纳季笑着对谢拉菲玛说: 「需要皮革的时候,尽管跟我说喔!不管是手套还是防寒外套我都做给你。」 「好的!」谢拉菲玛回答。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小名。 「菲玛!」 看到来人的身影,谢拉菲玛的音调也高了八度。 「米西卡。」 米西卡是艾莲娜的哥哥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沃尔科夫的小名。 米哈伊尔有着一头浓密的金发与冰蓝色的双眸,忧心忡忡地看着谢拉菲玛。 「菲玛,不要紧吗?我在学校听说最近有熊徘徊。」 「别担心。万一真的有熊出没反而危险,更应该提早除掉才对。」 听到谢拉菲玛的回答,米哈伊尔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去,「嗯」地应了一声。 「再等我一下。我会努力学习,等我也学会射击,就能跟你一起去狩猎了。」 安东诺夫大叔的妻子娜塔莉亚大婶从劈柴小屋探出头来,微笑调侃: 「真了不起,不愧是背负着全村未来的夫妇。」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啦!」 「还不肯承认吗?你俩是这个村子最早研究学问的人,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带领整个村子前进喔。」 米哈伊尔是村子里唯一和谢拉菲玛同年的男生,村民都把他们当兄妹养。 谢拉菲玛在就学的镇上遇见同年纪的男生时,被他们粗野又低俗的遣词用字吓一大跳。过了一阵子,发现米哈伊尔特别温柔,而且是镇上的风云人物,不分男女都很喜欢他。谢拉菲玛这才明白,总是陪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并非泛泛之辈。 村子里的人无不认定米哈伊尔和谢拉菲玛将来一定会结成连理。 两个当事人连吻都没接过,当然也没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但也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这股不言自明的默契。 米哈伊尔再次郑重地否认,艾莲娜把脸埋在谢拉菲玛的胸口说: 「可是要担心的不只熊,还有食人魔!」 往周围看了一圈,大人们脸上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随意附和。 米哈伊尔压低音量小声说: 「艾莲娜还相信这种说法呢。」 「我们十岁的时候就发现真相了。」 谢拉菲玛和米哈伊尔相视窃笑。 如果晚上还在外面游荡,或是做了什么坏事,会被躲在深山里的「食人魔」杀掉。这是大人用来吓唬小孩的乡野传说。 「走喽,菲玛。」 叶卡捷琳娜迈步前行,谢拉菲玛也跟了上去。 爬上通往后山的小径途中,谢拉菲玛不经意地俯瞰村落。 袅袅的炊烟从分散各地的小屋烟囱东一束、西一束地窜升,磨面粉的水车慢悠悠地转动。负责提供农作物给集体农场的田里,甫冒出新芽的作物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娜塔莉亚大婶正把柴火捆成一束,朝她们挥手。 沃尔科夫夫妇从磨坊搬出面粉,儿子米哈伊尔在一边帮忙,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腼腆地低着头。 旧式的拖拉机和农耕马并排在村子外围耕田。 每个人都熟悉得像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家人。熟悉的村子。熟悉的伊万诺沃村。 从她站的地方可以将以上一切尽收眼底。 站在这里可以看见众人营生的模样。谢拉菲玛深爱着眼前的光景。 这样的日子应该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吧。 十六岁的少女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曾经如此深信不疑。 这是一场处于两个对立的世界观夹缝中的斗争。做出的判决是要扑灭相当于反社会犯罪者的布尔什维克党。共产主义对未来将会造成不容忽视的威胁。我们一定要抛开军人的战友意识。共产主义者过去不是我们的战友,未来也不可能是我们的战友。问题在于大屠杀式的斗争。倘若我们未好好认清这点,或许能暂时压制敌人,可是不出三十年,大概又要面对共产主义这个敌人。我们绝不能因为一时心软而留下后患。 阿道夫希特勒 一九四一年三月三十日(引用者注) (引用自大木毅《德苏战 绝灭战争的惨祸》) 注1:苏联于十月革命后出现的集体化生产的农业形式。 第二章 魔女巢穴 国防军总司令部开始收到前线传来受到狙击,导致多人死伤的报告是他们于一九四一年六月入侵苏联以后的事。举个例子,第四六五步兵连队进攻森林散布的地区时受到狙击,死了很多人。当他们的进攻速度变慢,被迫停止之际,每日的折损已超过一百名士兵。据连队日记兵指出,其中七十五名皆由「树上狙击兵」射杀。 法兰兹克拉默在他的体验纪录中描述他在五名德军脑袋被子弹贯穿,当场死亡后,本身采取的精采对抗战略。当时他配合中队用机关枪扫射的时机开枪,用来掩护自己的射击。 「他观察俄军的狙击阵地……他们必须待在可以清楚看见德军阵营的地方,亦即高处。以这次的情况来说,指的是枝叶茂密的树梢。法兰兹几乎不敢置信,他们竟然会犯下从树上射击这种初级的错误。因为一旦被发现,不仅无路可逃,也无处藏身。由此可知他们或许是神射手,但是在战术上显然还不成熟。因此他的计画顺利得令人惊讶……(中略)……只见俄军纷纷从树上落下(中略)」 得知清一色都是女性狙击手之后,德军大感错愕。 (引用自马丁佩格勒martin pegler着《out of nowhere: a history of the military sniper》冈崎淳子译《狙击兵 看不见的恐怖敌人》) 谢拉菲玛坐在摇摇晃晃的卡车货台上。 货台无盖的zis卡车。速度很慢,太阳都下山了。不知自己将去往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谢拉菲玛无心询问,士兵们也一言不发。 隐约察觉他们的视线时,他们的眼神里总是夹杂着同情与悲悯的情绪。 「你当真要跟士官长走吗?」 身旁的士兵突然压低音量问她,视线依旧笔直地望向前方。震耳欲聋的引擎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谢拉菲玛瞥了副驾驶座一眼。伊丽娜不偏不倚地面向前方。 为了不让伊丽娜听见,谢拉菲玛也压低音量回答: 「只有这样才能报仇雪恨。」 「别说那么可怕的话。那个人可是魔女,不是你能应付的对手。我们所有人合力也打不过她。」 「如果她真的那么厉害,为何不在村民惨遭屠杀前先击退德国士兵?那个人只会打我和烧毁我母亲的遗骨。」 「你胡说什么,那个人……」 耳边传来「咚!」的一声。 坐在副驾驶座的伊丽娜用右手捶了车顶一拳。 她听见了吗?正当谢拉菲玛惊异于她的好耳力,伊丽娜面向前方,脱下右手的手套。 谢拉菲玛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尖叫声。 伊丽娜的右手没有食指,中指也只剩下半截。 与谢拉菲玛交谈的士兵吓得脸色铁青,自暴自弃地大声说: 「那个人在前线战斗时,被迫击炮打中,失去右手的手指。目前身兼我们的队长同时,也抽空为你即将前往的『巢穴』召集人才,培养精锐部队。」 精锐部队。谢拉菲玛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名词。 也不清楚伊丽娜为什么会选中自己。 又开了一段时间,车队停下来。 「下车。」 在某个士兵的催促下,谢拉菲玛孤身一人下了卡车。 方才的士兵忘情地对她说: 「如果熬不下去就逃走吧。」 「我还能逃到哪里去?」 谢拉菲玛回答。覆盖货台下半部的盖子关上,卡车载着士兵绝尘而去,临走前仍有不少士兵对她投以怜悯的视线。 伊丽娜看也不看谢拉菲玛一眼,带着两名貌似护卫的士兵往前走。 走进一栋没有装饰的平房,看似学校的建筑物。 感觉不像有人住,但伊丽娜仍熟门熟路地走进去。 没有要她跟上,谢拉菲玛尽管有些心虚,也跟了上去。 里面的结构也跟学校大同小异。谢拉菲玛观察四周,思索这里是什么地方。 伊丽娜是魔女。这点无庸置疑。问题是她聚集在自己巢穴的精锐部队是什么意思? 脾气暴躁、动作粗鲁的勇者吗?谢拉菲玛觉得应该不是。大概是伊丽娜那种冷酷无情的杀手。 在实战经验中令士兵们闻风丧胆的部队。自己该如何与其对峙? 谢拉菲玛还在思考,伊丽娜已经大步前行,走向某个房间,房门自动开了。 那一瞬间,感觉气氛为之一变。 「伊丽娜同志,欢迎你回来!」 顶着一头亮丽金发的女孩扑向伊丽娜。 年纪与谢拉菲玛相仿,圆脸,五官十分端正,双颊微微泛红。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穿着军服,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适合她。 「我回来了,夏洛塔。大家都无恙吧。」 伊丽娜轻轻抚摸夏洛塔的头,名为夏洛塔的女孩露出快活的笑容。 「嗯,大家都很有精神地等老师回来。冬季反攻的局势如何?」 「太失败了。」伊丽娜想也不想地回答:「去年防卫莫斯科成功就得意忘形,还没做好准备就贸然进攻的结果就是这样。如果按照将军的指示彻底做好防卫,反而是增强兵力的好机会,所以我才说上头对现场一无所知……」 这句话听得谢拉菲玛瞠目结舌。忍不住望向护卫的士兵,只见他们毫不掩饰地撇开视线,就这么走到建筑物外面。真令人难以置信的反应。上头……意味着最高指挥官,红军士兵竟然不追究批评最高指挥官的言论。 「可是真理报(苏联政府的党报)都写敌军节节败退喔。」 「苏联的乖乖牌大小姐,请再多培养一点判断真假的能力。报纸上没有提到我方的损失吧?也就是说,为了毫无战略价值地逼退敌军,我军付出了好几倍的伤亡代价。不说了,拜冬季反攻结束所赐,我终于能专心地处理这边的事了。」 「真的吗?啊,细节我们进去再说。」 夏洛塔牵着伊丽娜的手走进室内。谢拉菲玛也跟进去。 「欢迎回来,伊丽娜同志!」 齐唰唰地一起敬礼的声音叠着几许高亢的声线。 由教室改造而成的大房间,墙边摆放着桌椅,房里有十几个年纪与谢拉菲玛相仿的年轻女性。 伊丽娜走向房间正中央的长椅,仰躺在长椅上。 「你们要感谢自己还不够成熟,才不用上战场。」 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接过伊丽娜的军用外套,另一个女孩送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 蜷缩在房间角落的德国牧羊犬冲过来舔她的脸。 「……咦……?」谢拉菲玛不由自主地发出摸不着头脑的喟叹。 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伊丽娜身上的气氛显然微微地软化了。 与此同时,帮她脱下靴子的金发女孩夏洛塔一脸好奇地看着谢拉菲玛,再把视线转回伊丽娜身上问道: 「教官长,这个人是谁?」 「是我带回来的礼物。跟你们有一样的遭遇。也是最后一个新人。」伊丽娜回答得极为轻描淡写,笑着又补上一句:「这家伙跟你同年,很有潜力喔。」 「嗯哼……」 夏洛塔目不转睛地打量谢拉菲玛,抬头挺胸,踩着莫名坚定的步伐走过来,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说了句:「你好。」 谢拉菲玛不假思索地回望,于是她皱着眉头抱怨: 「怎么,连招呼都不愿打吗?你是何方神圣。」 「你、你好。我叫谢拉菲玛。来自伊万诺沃村。」 「我叫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是莫斯科引以为傲的工人之女,也是伊丽娜士官长的大弟子!」 哦,原来是工人之女啊……谢拉菲玛心想。近距离一看,她的金发充满光泽,皮肤也很细致,简直与陶瓷做的洋娃娃无异。 「好像贵族的小公主啊。」 听到她如此回答,夏洛塔突然涨红了一张脸。 「你说什么?竟敢侮辱我!给我把话收回去!」 意料之外的反应令谢拉菲玛一头雾水,连忙解释: 「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 「我可是诞生在家世清白的劳动阶级,因为过于优秀而获选为共产党少年团的一员,在航空科学协赞会的射击大赛拿下莫斯科第一名的桂冠,是值得骄傲的共产主义者喔!你居然说我是阶级的敌人,象征反民主存在的贵族之女!这不是侮辱是什么?还是说,乡下丫头连这句话其实是种侮辱都不知道吗?」 炫耀出身的言词激怒了谢拉菲玛。瞧不起自己土生土长,如今已随风而逝的故乡的高傲态度更是令她忍无可忍。 「用父母的出身优劣捧高踩低的想法才是反民主的阶级化思想吧?」 「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次,乡下丫头。」 「我说我不欣赏你这种炫耀自己的出身,瞧不起别人的态度,这正是贵族的思考逻辑!」 「你这家伙!」夏洛塔尖叫着抓住谢拉菲玛的衣领。她的力气和伊丽娜比起来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再加上个子比自己矮,谢拉菲玛只用一只手就轻易地把她的头推回去。 即使距离被拉开,夏洛塔仍继续吼叫: 「你、你这个乡下野蛮人!」 「闭嘴,矮子!」 「你骂谁矮子!」 「除了你还有谁!」 夏洛塔从背后擒抱上来,谢拉菲玛用手肘赏她一记拐子,其他女兵一拥而上,挡在两人中间,穷尽所有人之力才拉开她们。牧羊犬兴奋地转圈圈,狂吠不已。 「挺好玩的,随她们去嘛。」 伊丽娜躺在长椅上笑着打趣,谢拉菲玛气得血气上涌。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只知道她有个夏洛塔这种活像法国人的名字、一言不合就动手、是教条主义的共产主义者。 这时有个长得很文静,看起来应该也是同年纪的女孩向谢拉菲玛道歉。 「我叫奥尔加。你才刚遭逢巨变,又遇上这种事。我这就让她安静下来。」 说得一副好像在形容狗的样子。 「夏洛塔,听我说。我那儿有些配给的蜂蜜,本来想留给伊丽娜教官长吃。你去那边用面包涂来吃吧。我泡茶给你喝。」 这种劝架方法有够幼稚,但夏洛塔的眼睛立刻为之一亮。 「咦,真的吗?」 夏洛塔抓住奥尔加的手,走进隔壁房间。 「那我不就没得吃了。睡觉去啰。」 伊丽娜起身离开,周围的女兵全都立正敬礼。 「晚安!」 从每个穿军服的女兵身上都能感受到她们对伊丽娜的敬意。 这些女兵,还有这个地方到底是…… 「……小姐,谢拉菲玛小姐。」 有个女人叫唤不知所措的谢拉菲玛。 看上去是坐二望三的年纪,轮廓很柔和。 貌似比自己和其他女孩大一点。 「我叫嘉娜。嘉娜伊萨耶夫娜哈鲁罗瓦。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伊丽娜教官长是什么人吗?」 「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个人很厉害。」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今天,德军烧了我住的村子……家人都死了。那个人就带我来这里。」 说到这里,室内的气氛和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不同于从移送自己来此的士兵身上感受到那种充满怜悯与同情的眼神。 充满亲切感的眼神中夹杂着亢奋与不明所以的激昂。 「你也是吗!」 「我的村子也被烧掉了!」 「我在莫斯科的家被破坏了!」 「我只有父亲,上个月战死了!」 谢拉菲玛吓了一跳。做梦也没想到会一次遇到这么多以这么兴奋的语气谈论家人之死的人。 「各位别这么激动,吓到谢拉菲玛了。」 嘉娜告诫其他人,众人应了声「好────」 「不好意思啊,因为大家都一样。这里的人,包括我,都失去了家人。啊,就连这条狗,巴隆也不例外喔。」 「是、是噢……」 「所以说,」嘉娜抱住谢拉菲玛,给予下意识绷紧身体的谢拉菲玛安慰:「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大家都是你的同伴,就连刚才的夏洛塔也是。你在这里一点也不特别。放心,谢拉菲玛。你来到这里以后,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感觉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视线往周围逡巡,女孩们皆报以微笑,表示赞同。 这时,谢拉菲玛终于理解她们之所以昂扬的心情了。那是团队意识。 大家都有相同的经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然后在这里相遇。 想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嘉娜无语地抱紧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泣不成声的谢拉菲玛,周围的女孩也都只是默默地守护着她们。 这些人不会阻止自己哭泣。这个发现让谢拉菲玛泪流满面,哭到停不下来。 哭了好一会儿,谢拉菲玛坐在伊丽娜刚才坐的长椅上,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大致交代清楚来龙去脉后,刚才带走夏洛塔的那个名叫奥尔加的女孩回来了。 「夏洛塔回房了。那孩子本性不坏,请你不要怪她。她只是特别崇拜伊丽娜教官长,所以有点在意你的出现。」 「请、请问……这里是哪里?是做什么的地方?伊丽娜……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打算做什么?」 嘉娜微笑反问: 「你知道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这号人物吗?」 「知道。」谢拉菲玛回答:「她是在塞瓦斯托波尔要塞战斗的女性狙击手,已经放倒了两百名以上的德国士兵。」 「就是她。」嘉娜点头回答:「伊丽娜教官长是柳德米拉的战友,曾是与她一起战斗的狙击兵,也射杀了九十八名敌军。」 九十八。相当惊人的数字,但是对照伊丽娜给人的印象,谢拉菲玛并不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在那之后,她因为迫击炮失去右手的手指,从前线退下来……近来红军发现理当受过训练的狙击兵,尤其是女性的损耗率高于其他兵种。认为女性不该和一般的男性士兵接受相同的训练,尤其是女性狙击兵必须接受最适合狙击兵的军事训练,因此需要相关的学校及教官,任命伊丽娜同志为教官长。只是在冬季反攻时暂时让她回到前线。」 「所以这里是女性的狙击兵训练学校吗……」 「是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奥尔加回答:「正确地说是其分校。下个月将在波多利斯克成立专门培养女性狙击兵的训练学校,明年正式展开活动。我们是伊丽娜教官挑选来率先进行实验的人选。这栋建筑物借用疏散的学校,也附设有宿舍,所以在毕业前都要一起生活……我们要歼灭法西斯。我们所有人都是被超一流的狙击兵伊丽娜教官长选中的人,当然你也是。我们要并肩作战,杀死所有纳粹的走狗。」 奥尔加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压抑的口吻中可以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憎恨。 「你的家人呢?」 谢拉菲玛不客气地问道。彼此之间的关系让她确定自己可以提出这个问题。 「我的故乡在乌克兰,整个家族都上前线作战,所有人都死了。」 「令堂也是吗?」 「嗯……因为我们家是哥萨克人。」 「哥萨克人啊。」谢拉菲玛下意识反问。 「你会瞧不起我吗?」 「不会啊,没这回事。」 瞧不起是不至于,但确实有点诧异。哥萨克人具有土耳其人及鞑靼人的血统,是拥有自己武装的游牧民族,分布于广大的俄罗斯领土。在俄罗斯帝国后期,是专门为帝国作战的军事集团,在村落及各行政区建立军营、形成军事单位,拥有特殊的社会地位。其强大的军事能力被誉为沙皇的王牌,革命初期也是镇压反对势力的主力,成千上万的民众在他们惯于征战的绝对暴力下血流成河。在接下来的西伯利亚干涉战争(注5)中与红军对立,所以当战局由红军取得优势后,这次换数以万计的哥萨克人不是战死,就是遭到处刑。革命后,苏联解散哥萨克军管区及军团等社会化的构造。哥萨克原本就更偏向社会团体而非民族,所以没两下就土崩瓦解,成为苏联人民的同胞。 ……但无论话说得再好听,对「哥萨克」的恐惧与憎恨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消除。当哥萨克人出现在以俄罗斯帝政时代为舞台的文学作品中,基本上都是坏人。文豪肖洛霍夫仔细描写哥萨克人的作品《静静的顿河》虽然是个例外,但是谢拉菲玛看的那出戏里,背叛主角的士兵也是哥萨克人。 奥尔加不以为忤地说: 「就算被瞧不起也没办法。毕竟有不少哥萨克人因为痛恨苏联而投靠德国。可是我们收编为『红军哥萨克师团』的家族不一样,为了洗刷哥萨克族的污名,不惜为祖国战死沙场。我要继承家人的意志,打倒德国士兵,为家人报仇,定要夺回哥萨克的荣耀。」 谢拉菲玛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说的每一句话。 这不是与自己同龄的十八岁少女正常会说出口的话。 可是打倒纳粹德国、报仇雪恨的心情是一样的。 除此之外,自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大家一起加油吧。」 嘉娜对在场的所有人喊话,不愠不火地彷佛在说我们一起来做饭吧。其他的同年纪少女都眼睛发亮地听着这句话。 没错。她说过,大家都失去了家人。 「好的!」 年轻女孩齐声回答。 难以言喻的激昂与一体感温暖了谢拉菲玛的心。 卡嚓。耳边传来硬物撞击的声音。 望向声音的来处,眼前是个跟夏洛塔差不多大的娇小少女。 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双脚翘在桌上。 谢拉菲玛不由得瞪大双眼。走进室内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完全没发现她在那里。 完全感觉不到存在感的女孩看了她一眼。 周围的少女全都安静下来,彷佛被泼了一盆冷水。 明明是伙伴────谢拉菲玛觉得很不可思议。 漆黑的头发、泛黄的肌肤、毫无起伏的五官。瘦小的女孩有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四岁左右。 「你、你好。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吗?」 女孩置若罔闻,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就要走出房间。 「请、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吗?」 谢拉菲玛不及细想便挡住她的去路。 视线对上了。女孩的眼神很锐利,看不出任何情绪,冷若冰霜。对谢拉菲玛说的话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的名字……啊,还是你听不懂俄语?」 谢拉菲玛这么说并没有任何嘲讽或轻蔑的意思。幅员辽阔的苏联也有很多非俄语圈的居民,事实上就有很多士兵连俄语都不会说,还是成了红军的一员。 但女孩用俄语回答: 「我叫艾雅。艾雅安瑟洛威马卡塔艾娃。我不想跟你说话。」 女孩以带点乡音,非常不客气的口吻回答。光是这样就足以让室内的气氛冻结成冰。 「有人根本不适合当狙击兵、有人太情绪化、有人一直讲废话、有人只想出锋头……还有依赖别人的家伙。说什么大家一起加油的人,最好现在就立刻退学。这种人一旦只身被丢上前线,肯定还没就射击位置就先被敌军打死了。」 艾雅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转身走向门口。 谢拉菲玛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少女散发出来的气质就是这么压倒性的强悍。 奥尔加走过来,小声地说了句「抱歉」。 「别放在心上。艾雅是哈萨克人,非常不擅长与人相处。」 「这样啊……可是,感觉她不是泛泛之辈呢。」 「据伊丽娜教官长说,艾雅来俄罗斯前是山岳地带的猎人,可以用大型步枪击中五百公尺外的猎物。」 看在在乡下村落过着半农半猎生活的谢拉菲玛眼中,这也是非常惊人的数字。以使用二二口径子弹的toz─8为例,与猎物之间的距离通常在一百公尺以内,两百公尺已是极限。 艾雅离开房间时,夏洛塔与她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谢拉菲玛反射性地摆出备战姿势。 「不是的。」夏洛塔说:「那、那个,谢拉菲玛,我为刚才发生的事……」 夏洛塔似乎想说什么。 谢拉菲玛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艾雅却在与夏洛塔擦肩而过时冷笑了一声。听见只有谢拉菲玛和夏洛塔能听见的笑声时,夏洛塔的脸色又变了。 「我、我绝对不会输给你们!」 「什么?」 谢拉菲玛不由得发出莫名其妙的惊呼声,夏洛塔愈发暴跳如雷。 「参加过射击比赛的人肯定能成为比猎人更加优秀的狙击手!没错,我只是来说这件事。因为比赛时要求的靶心大小、射击需要的准确度都比猎人更严格。所以你们给我记好了!谢拉菲玛,艾雅,我绝对不会输!」 「是吗?好,我会记住的。」 谢拉菲玛接受她的挑衅。夏洛塔门也不关,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别在意,早晚会打好关系的,好吗?」 奥尔加试图安慰谢拉菲玛。牧羊犬巴隆也「汪!」地叫了一声。 嘉娜和奥尔加还有可能,但是要和夏洛塔或艾雅打好关系显然并不容易────谢拉菲玛心想。摸摸巴隆的头,巴隆拼命舔她的手。 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分校的训练课程从第二天开始。 上午六点。所有人的头发都被毫不留情地剪短了。 也有人露出难过的表情,但谢拉菲玛对于剪掉熟悉的辫子并未觉得特别感伤,反而像是得到下定决心的机会。 换来的是所有人一模一样的发型。与时髦完全沾不上边的鲍伯头,刚好可以完全收进军帽里的长度。说得夸张一点,这种只追求功能性的发型让人觉得就连自己也变成兵器了。 教官向剪成相同发型的她们说明接下来到毕业的课程。 开始上课的同时即授予士兵阶级,训练期间预定为一年。以把几乎所有学生都是只有射击基础的外行人培养成狙击专家的课程来说似乎短了点,但是有鉴于亲赴前线的士兵大部分的训练期间都只有几个月,惨一点的甚至只受过一个月的基础训练就突然被派上战场的现状,一年的训练期间可以说是破天荒的长了。 每周只有一天的休假,即使休假那天也要进教室上课。徒步圈内也有小镇,但是除了野外训练外,几乎都没有机会外出。 还以为既然是专门训练狙击兵的学校,应该会彻底地反覆进行远距离射击的训练,没想到她们只分配到瞄准镜。伊丽娜在第一天的课堂上要她们先抛开射击训练最重要这种既有的概念。 「你们被赋予的任务并非成为优秀的神射手,而是成为优秀的狙击兵。狙击兵需要的能力当中,射击固然是核心,但也只是一部分。铁锤之所以能成为铁锤,是因为有锤头,但如果只有锤头,就只是一块废铁。如同铁锤具备所有的零件,你们也要成为优秀的狙击兵。所以最初的一个月不准你们碰枪。」 这句话让夏洛塔等竞技射手纷纷露出意外的表情,但谢拉菲玛等猎人反而没太多反应地坦然接受。 虽然做好了心理建设,但一开始的课程就令猎人们伤透脑筋。 所有人都要记住「密位」这个单位,这是基础中的基础。密位是射击或炮击时用于瞄准的角度单位,将一圈三百六十度定义为六千密位。也就是说,面对正前方向右转九十度为一千五百密位、往上抬四十五度为七百五十密位。 至于为何要使用如此复杂的单位,是因为「位于一千公尺前方,宽一公尺的物体」大约是一密位,使用这种单位有利于瞄准。 因此透过瞄准镜时,如果处于「目测为宽五十公分的物体落在一密位的范围内」的状态,就可以计算出敌我的距离为五百公尺。 以上是全体苏联国民都必须接受的基础军事训练,所有人在一般军事训练都学过了。 问题是,要怎么理解「目测为宽五十公分的物体落在一密位的范围内」呢?答案很简单,只能记住所有物体的大小,学会透过瞄准镜掌握「距离与视角」。 伊丽娜亲自带学生们到屋外。 接收了类似竞技练习场的空地,改建成有除雪屋顶的室外练习场,长一公里、宽五百公尺,这样的环境非常适合射击。 面对空旷得令人心慌的练习场,伊丽娜表情丝纹未动地说: 「你们要善用自己的双眼和手中的三点五倍瞄准镜,记住从瞄准镜里看到的景色所见之物的大小与距离。人类的大小都差不多。如果在一百公尺的距离内,肉眼就能看清对方的脸。如果透过瞄准镜,要让t字落在双眼之间。如果是两百公尺的距离,肉眼就能看见制服。用瞄准镜来看,可以看到胸口。若拉长到四百公尺,只能看见人影,但是用瞄准镜可以看见全身。如果是一千公尺的话,顶多只能知道那里有人,透过瞄准镜来看,从头到脚只占镜头中心的百分之二十五。」 第一次收到如此明确的指示,学生们都忙着抄笔记。「只不过……」伊丽娜冷笑着补上一句: 「并不是每个人的视力都一样,瞄准镜的准确度也有差异。再加上天候条件,视角很容易产生变化。天气热的时候,物体看起来会比实际位置更近。因此以上只能当作参考,如果盲目地相信这个参考,反而会误判距离,赔上性命。」 那到底该依赖什么才好?伊丽娜干脆地回答: 「彻底记住自己的视力、视角、瞄准镜的性质。还有天气、地域性的差别、心理状态会带来哪些影响,全都要记住。这么一来就不会误判了。」 正当谢拉菲玛怀疑这种事有可能办得到吗,与伊丽娜四目相交。 她似乎看穿谢拉菲玛在想什么,拿出扑克牌。 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谢拉菲玛保持戒备。伊丽娜莞尔一笑,在她面前洗牌,命令她随便抽三张牌。 夏洛塔和艾雅也收到同样的命令。 伊丽娜向一头雾水的学生说明: 「注意看那三张牌的数字,第一张代表一百公尺单位的数字、第二张代表十公尺单位的数字、第三张代表一公尺单位的数字。如果抽到j到k则取其个位数。方位以升旗台为中央,夏洛塔往左一百密位、艾雅往右两百密位、谢拉菲玛往右两百五十密位,各就各位!」 接获指令,谢拉菲玛手忙脚乱地拿起手中的量角器,屁股挨了一记伊丽娜的膝盖攻击。 「纳粹就在眼前,你还想用量角器吗!用你的肉眼和瞄准镜,快去!」 看着手中的牌。2、k、6。距离为两百三十六公尺。往右两百五十密位的话……约十五度。往右十五度,两百三十六公尺的前方。 把眼睛凑到瞄准镜上,只看见放大的物体,无从判断距离。 即便如此,谢拉菲玛仍依自己的距离感奋力往前跑。校旗在正前方,校舍在九十度的右手边,如果是中央的四十五度,尚可目测。一半的二十二点五度前方可以看见山峰。山峰与校旗的正中央是十一点二五度。剩下不到四度只能凭感觉往右偏移。距离是跑两趟在一般军事训练已经跑到不想再跑的一百公尺。靠自己跑一百公尺的距离感跑两趟。剩下三十六公尺不到一半,但是考虑到疲惫会让人觉得距离比较远,所以再追加十公尺。 谢拉菲玛在认为「就是这里」的地方停下脚步。 应该是这里。肯定是这里没错。 问题是,正不正确要如何判断呢。谢拉菲玛还在思考时,感觉有人靠近。 那个态度极为恶劣的哈萨克人艾雅出现在她旁边,连大气都不喘一口。 「咦?那个……艾雅,你怎么会在这里?」 艾雅没回答。 远处传来伊丽娜的叫声。 「夏洛塔,说出自己的角度和距离!」 离得相当远的夏洛塔举手回答: 「左边一百密位、距离一百二十八公尺!」 伊丽娜分别用肉眼和瞄准镜各看了夏洛塔一眼。 「不对,你那里是左边七十八密位、距离一百四十五公尺!」 「咦?」夏洛塔愣住了。 「谢拉菲玛,你在哪里?」 「我、我在右边两百五十密位、距离两百三十六公尺处!」 伊丽娜跟刚才一样,用肉眼和瞄准镜看了她一眼。 光是被没有带枪身的瞄准镜盯着看,就足以让人感到一股从脚底往上直窜的寒意。 伊丽娜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旁边的艾雅,你在哪里?」 一旁的艾雅以寂静中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回答: 「角度往右两百密位,距离为两百八十八公尺。」 伊丽娜将瞄准镜从眼前移开,只说了一句话。 「答对了。站在那里不要动。」 伊丽娜在视线范围的另一头踩着某种工具。有位男性教官拿起来,从她脚下开始拉长卷尺。两人拿着竞技用的测距工具跑过来,放在夏洛塔和艾雅的脚下。竞技用的测距工具就摆在和自己站在同一个位置的艾雅脚下,显示出两百八十八公尺的距离。 「如何?谢拉菲玛。」 伊丽娜问她,谢拉菲玛饱受屈辱地回答: 「教官长和艾雅是对的!」 女学生们激动地大声欢呼。就连跟自己一样被指出错误的夏洛塔,比起悔恨,似乎更为伊丽娜的慧眼高兴,同样乐得手舞足蹈。 「你们也要在两个月内学会!」 彷佛一盆冷水从头顶淋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伊丽娜接着说: 「如果有人认为自己办不到,现在就立刻退学。在战场上,这点小事连基础技术都称不上,只是雕虫小技。你们必须在几秒钟内计算出角度、距离、标的物的大小,朝对方开枪,杀死敌人,然后回到自己的阵地。如果办不到,只有死路一条!」 成为狙击兵,从这里毕业。 原本只是糊里糊涂地认为自己将接受锻炼的学生,如今终于看到困难的冰山一角,每个人的表情都蒙上一层阴霾。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人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回到原位。 「艾雅。」 谢拉菲玛不假思索地叫住她,对方停顿了一拍,转过身来。 谢拉菲玛问一脸打从心底感到无聊的艾雅: 「你是从哪里学会这些技巧?猎人通常不会用到密位……」 「我也是今天第一次用到密位……这很简单吧。」 艾雅转身离去,气息丝毫不见紊乱。 艾雅不太可能受过什么特殊训练。 只是依照自己的直觉掌握距离与方位,奔向正确的位置。 与生俱来的天赋。 即使有受过基础训练的优势,也完全无法企及的实力差距,令谢拉菲玛大受打击。 在那之后,乌克兰哥萨克族的女孩奥尔加跑出来的误差与夏洛塔及谢拉菲玛差不多。二十八岁的嘉娜也接着挑战,结果惨不忍睹,根本无法在限制时间内跑完扑克牌显示的九百八十六公尺,跑到一半就超过时间了。 以上是第一天的训练。第二天以后就当她们已经学会了。当然也有计算错误或角度产生误差的学生,每次都引来伊丽娜破口大骂,警告她们如果同样的问题敢问两次,就要立刻延长复习时间。 严格的不只是伊丽娜的叱责,其他教官在体力训练时也不分男女,毫不留情地要求她们完成跑步和体力训练。在广大的训练场进行的训练,一旦有人跑乱了脚步,就得立刻重来。在教室上的课则是由工科大学的教授和博士们对她们进行填鸭式的教育。在弹道学这种听都没听过的学术领域里,要从「子弹为什么会飞」开始学起,到步枪的子弹为什么会旋转、重力与飞行距离、弹壳的长度与射程、有效射程与最大射程、气象条件带来的影响及其原理、乃至于能将炮弹射到宇宙空间的超长距离炮与地球自转的关系等等,依序用公式教给她们。 运用高度计算的数学难不倒谢拉菲玛,毕竟她从以前就是村子里的优等生。不同于学校的纸上谈兵,这里经常会问到要如何运用于实战中,也就是在战场上举枪射击时要如何运用。要说应用数学的难度有多高,教官会在她们记住公式后问她们「假设在高度为海拔三百公尺、湿度为百分之四十,吹东风,风速为十公尺的情况下,三百公尺外的北边有敌人。这时如果要使用标准的俄制子弹,上下左右要各调整多少密位?」 而且还要求她们背下这些公式,以心算的方式计算出来。要是无法迅速回答有如雪片般飞来的问题,马上就会得到答错的烙印。伊丽娜说: 「即使记住复杂的公式,要是悠闲地在桌上摊开笔记本计算,布谷鸟早就趁这段空档心算出来,杀死你了。」 有个学生问伊丽娜口中的「布谷鸟」是什么意思。伊丽娜解释这是指敌军的狙击兵,还告诉她们一个奇妙的规定。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用「德国佬」称呼德军。 同样地,要用「布谷鸟」称呼敌军的狙击兵。 还补了一句────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有例外。话虽如此,但是对不熟悉的俗称难免心生抗拒,学生们还是会不小心说溜嘴「德军」、「德国的狙击兵」的称呼,每次都引来教官大声喝斥。 这时的怒气指数显然比她们犯错时还高。 原因不明,但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克服的问题。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所有人都把「德国佬」和「布谷鸟」挂在嘴边,再也不会说错了。 在那之后出现了第一个掉队的人。 如果要离开,必须在全员到齐的早上,点名时主动报告。 所有人都看着说要离开的女孩。 「你真的要走吗?波琳娜。我们不是发誓要一起干掉德国佬吗?」 同样来自莫斯科的夏洛塔挽留波琳娜。 「对不起。」波琳娜眼含泪光回答:「我无法成为狙击兵。我觉得我杀不了德国人。不过,就算我去了电信队,也会继续战斗。」 既然已经加入军队,就不是退伍,而是调职。显然她自己也认为这是挫折,但并未动摇她的决心。 分配好调动单位的伊丽娜闻言笑道: 「很有自知之明。你确实无法成为狙击兵。忘了这里发生的事,去电信队好好工作吧!」 伊丽娜言尽于此,交代波琳娜整理好行李去办手续,然后就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地开始上课。 谢拉菲玛内心感到忿忿不平。波琳娜是第一天跟她说话的其中一人,在空袭中失去父母,决心为父母报仇。再说了,聚集这些孤儿,培养她们成为狙击兵的不就是伊丽娜本人吗? 想到这里,一把冷汗沿着谢拉菲玛的背脊往下淌。 伊丽娜找来的都是孤儿。虽然这个时代多的是相同遭遇的小孩,但实在很难说这一切都是巧合。将死了也没有任何人会伤心的孤儿培养成狙击兵的想法不也等于不用顾忌任何人的看法,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敢死队」吗? 谢拉菲玛对自己假设的残酷想法嗤之以鼻,但又无法在伊丽娜身上找到足以推翻这个印象的要素。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此人只有这个价值标准。 在每天被骂得狗血淋头,接受魔鬼训练的过程中,加深了谢拉菲玛的确信。 谢拉菲玛从未想过要离开。 反而是总有一天绝对要杀死伊丽娜的决心日益坚定。 也要进行徒手格斗训练。分别学习拳击与摔角,打好基础后,再加以应用,进行实战形式的模拟战。规定只能使出七成的力道,但只要动作稍有松懈,立刻就会挨骂,所以学生们都无所适从。 或许是为了测试她们的身手,谢拉菲玛和夏洛塔也进行过模拟战。 男性教官对两人的斗志大为赞赏。但谢拉菲玛的拳头刚好击中夏洛塔,使其昏厥;紧接着第二回合,夏洛塔对谢拉菲玛使出了背摔,这次换谢拉菲玛昏厥,从此以后就禁止她们对战。 既然要全力应战,自然不可能奇迹似地建立起友情,只有满心怨愤与徒劳感不断增生。 进入第三周,课程中加入政治教育等短期集中科目。还以为政治将校会照本宣科地教她们红军思想,所以天真地以为自己也只要回答四平八稳的答案就行了,没想到教师是伊丽娜本人。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不让人有喘息的机会。「苏联为什么要跟德国打仗?」「红军为何自称红军,而不是以苏维埃联邦国军为名?」「革命战争与反法西斯战争有何不同?又有哪些共通点?」 每个学生都不敢答错,戒慎恐惧地说出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万一答不出来,夏洛塔基本上都会提出「为了保护苏维埃联邦并解放人民」「因为红军是人民的武力,而非国家的镇压组织」「共通点是人民起而战斗,差别在于是与自己国家的帝国政府还是与法西斯国家为敌」等优等生的答案。 每次伊丽娜都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这是别人的答案,不是你的答案。要自己思考,夏洛塔。」 夏洛塔听不进去,反驳「这是我自己思考出来的答案」。 伊丽娜比拟在苏联被视为英雄的劳工,称夏洛塔为「本校的斯达汉诺夫」,夏洛塔丝毫没听出来这句话是很明显的嘲讽,还为此沾沾自喜。 提出一堆问题的另一方面,伊丽娜并没有给予正确答案。显然对学生们不知所措、深怕答错却又不得不多方讨论的样子乐在其中。这个虐待狂。谢拉菲玛气死了,但她自己也为了闪避这些尖锐的问题而疲于奔命。了无新意的答案会被打回票,但是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可能会变成批判体制。必须时刻思考如何隐藏弱点,回答得大方得体,为此绞尽脑汁。 只有一次,在讨论「红军为何而战」的议题时,学生们一一阐述自己想到的动机,伊丽娜也一一打断她们,以训示的口吻说: 「我不否定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如果抱着这种心情狙击,必死无疑。要为动机分级。」 照伊丽娜的说法,「打倒侵略者」或「赶走法西斯主义者」的动机都很重要,但是应该视其为上战场的动机的起点,留在自己心里就好。 「一旦上阵杀敌,你们什么都不要想。也什么都不能想……甚至不能提醒自己不要想。只能纯粹地把自己交给技术,屏除一切的感受,专心地射杀敌人。然后再回到起点。让意识回到为打倒侵略者、赶走法西斯主义者而战的动机。」 学生们都觉得这个答案很深奥,为此感到困惑。 唯有谢拉菲玛彷佛原本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任何抗拒地接受她提出的答案。自己和伊丽娜似乎有某种共通点,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想到这里时,视线与伊丽娜对上。 「正好,全体起立,各自陈述自己作战的目的。」 进入训练学校以来,这是第一次要她们表达自己的想法。 虽然很惊讶,但也不能老实回答「想杀死纳粹和你」。夏洛塔精神抖擞地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 「为了保护人民、捍卫祖国苏联!」 「好,谢谢你,斯达汉诺夫。下一个,嘉娜。」 年纪最大,二十八岁的嘉娜回答: 「因为不能光靠各位年轻人。」 比她小两岁的伊丽娜笑意盈然地说: 「这样啊,谢啦。再来是艾雅。」 哈萨克的天才少女艾雅简短地回答: 「为了得到自由。」 伊丽娜的眼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这样啊。」伊丽娜应声,望向奥尔加。奥尔加活像被雷打到似地站起来,声音颤抖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取、取回乌克兰哥萨克人的荣耀……」 伊丽娜也不等她说完,又对上谢拉菲玛的视线。 「你呢?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思索着。就连同学们回答的时候她也一直在思考。 既不是陈腔滥调的回答,也不是她的真心话。而是让该知道的人知道的答案。 「为了杀死敌人。」 教室里掀起一阵骚动。可能是因为一来答案太直接,二来大概是因为不符合自己在她们心中的印象。 唯有伊丽娜听懂了她的意思,无言地撇下一边的嘴角。 在她之后的学生们也轮流起立,发表一堆无关痛痒,像是捍卫苏联或为家人报仇之类的答案。 问完所有人后,伊丽娜丢下一句: 「你们一个一个都像是空心的洋娃娃。」 教室里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没想到自己打算为红军舍身奋战的决心竟然被批评得一文不值。 伊丽娜看着所有人的脸说: 「我说要拥有起点,也说要在战场上忘记这个起点。但如果连起点都没有,一切都是白搭。我只说一次,所以你们给我听好了。顾名思义,狙击兵的特殊性就在于狙击敌人。现代战争中,机枪兵、炮兵、空袭兵、军舰水手……各式各样的兵种都有其所属的集团,可以隐身于所属的集团内。但你们身为狙击兵并没有这种匿名性。所以千万不能迷失,随时都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否则会失去根本上的目标,因此送命。请各自回去思考新的答案,这是我给你们的作业。」 接下来的问题是「苏联为何要让女性士兵上战场?」夏洛塔和其他人的答案都是「因为伟大祖国的圣战没有性别之分」,艾雅则回答「单纯只是因为兵力不足」,伊丽娜又问「那么为何与德国进行防卫战时,兵力不足的美国没让女人上战场」,让讨论陷入胶着。 资料显示美国也有「女性士兵」和「训练」。看到专门负责行政工作的美国女兵穿着裙子和有跟的鞋子跳过有如公园游戏道具的圆形木头进行训练的照片时,谢拉菲玛心想,万一与伊丽娜正面迎战,她们大概会全军覆没吧。 尽管如此,置身于军队之中的她们仍是例外的存在,美国印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政治宣传海报里,女人在勇敢出征的士兵背后有如啦啦队般地为他们加油打气的模样十分招摇。简而言之,这或许是那个国家赋予女性的任务。 相较之下,可以的话并不想看到的纳粹德国海报,则是以写实的方式呈现金发的女性忙于农业、家事、看护的生活。 无论如何,这些皆与她们所有人都已经看过无数次的苏联政治宣传海报────写着「我爱祖国」的大字,一身红衣、表情严峻的女性背后立着上刺刀的长枪,举起右手,呼吁大家上阵杀敌的海报或写着「杀死德国侵略者!」的文字,女性主动拿起枪管的海报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然而,就算知道差异,也答不出背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找不到直接连结到这个根源性疑问的答案,那天的政治教育就结束了。 每个人走出教室的表情都憔悴至极,毋宁更期待接下来的基础体力训练。 —想是这么想,可是扛着木制的模型枪绕着一圈三公里的操场跑三趟还是很累人。完全不用动脑,但心脏跳得像是要从体内跳出来,肺部灼热得近乎缺氧,全身的肌肉都好痛。 「好,休息十五分钟!」 背着相同装备跑完相同距离的伊丽娜连汗也没流一滴,与男教官一起宣布。 所有芳华正茂的女学生丝毫不顾忌别人的眼光,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可以休息就彻底地休息是这里的规矩。只需要小心不能让模型枪接触到地面。 「呼……」 谢拉菲玛也仰着头调整呼吸。 紧接在头脑之后是全身的操练。谢拉菲玛思考着休息后要上的课。弹道学。这次完全是公式与学问的世界。既然如此,现在如果太过放松会很危险。可能会因为太过安心而不小心睡着。这么一来将换来不眠不休的补课地狱。必须让身体立刻摆脱疲累,回想上次的内容,集中精神才行。 十分钟。谢拉菲玛心无杂念地望着天空数数,然后默默地坐起来。几乎已经快养成「睁着眼睛睡觉」的绝技了。甚至把「休息」当成一门课题,并加以攻克。这点令谢拉菲玛暗自心惊。 「谢拉菲玛,你没事吧……?」 独自走向校舍时,奥尔加一脸担心地跟上来。 「还有五分钟喔,奥尔加。你应该也很累吧。」 「嗯,可是真休息十五分钟的话,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原来她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个发现令谢拉菲玛有些欣喜。 奥尔加和动不动找谢拉菲玛麻烦的夏洛塔是好朋友,但也刻意不要冷落谢拉菲玛。她的成绩虽然不是特别出色,但大家都喜欢她,这是其他学生没有的素质。 谢拉菲玛认为这也是士兵该有的特质。不由得回头望向艾雅。这点训练对于在高地长大的心肺不足以造成负担吗,只见艾雅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看着地面。奥尔加很少落单。艾雅则基本上都在军队里,打算成为一名孤高的射手吗? 考虑到军队的同质性与狙击兵的生存之道,两种都不是正确的做法。 奥尔加开朗地笑着说: 「你对夏洛塔在课堂上的发言有什么看法?那孩子的本性不坏,但你不觉得她太单纯了吗?」 谢拉菲玛有些惊讶。因为奥尔加很少批评别人。 「是有点。怎么突然这么说?」 「只是觉得谢拉菲玛跟夏洛塔不一样,跟其他人也不一样,所以应该可以跟你说吧。我对苏联的想法……跟莫斯科的俄国人不太一样。」 「奥尔加来自乌克兰嘛。可是像这样交谈的时候,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同呢。」 从奥尔加的口吻中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谢拉菲玛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没错,因为是苏联,所以可以像这样讲俄语。因为是苏联,即使有乌克兰语,也必须忘记,改讲俄语。更何况哥萨克已经不存在了。」 谢拉菲玛下意识地窥探奥尔加的表情。 只见她脸上带着一如既往,谦恭有礼的笑容接着说: 「你知道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是怎么对待乌克兰吗?乌克兰已经饱受饥馑的肆虐,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还继续掠夺乌克兰的粮食,导致数百万人死于饥荒。这个悲剧距离今天只有二十年喔。结果导致乌克兰民族主义抬头,这次又要把乌克兰语编入俄语。乌克兰对苏联而言到底算什么?只是活该被掠夺的农地吗?」 「奥尔加!」 谢拉菲玛想也不想地打断她的话。 她不是有意见,她也听过这方面的传闻。 「这种事要是被别人听见了,你就死定了!」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住在一个讲真话会被杀死的国家。谢拉菲玛,你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谁?」 眼下只有她们两个走向校舍,周围应该没有人听见她们的对话。 打算告诉谁?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自己去告密可能会害死奥尔加。这种事她才做不到。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可能有人听见了也未可知。所以算我求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抱歉,可是我觉得如果不说,就无法和你成为真正的伙伴。」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强大了。从她的话听下来,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 奥尔加目不转睛地直视谢拉菲玛的双眼。 脸上始终挂着与平常无异的微笑,但笑容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对手是敌人?威胁?还是诱饵呢?宛如打算看穿一切的野兽之眼— 「在乌克兰,大家起初都很欢迎德国人。心想这么一来就能告别集体农场,共产主义者就会离开,就能从苏联手中解放乌克兰。」 「对你而言,德国佬是伙伴吗?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集体农场并没有解体。德国人为了奴役斯拉夫人,维持集体农场制度,成为乌克兰的统治者……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谢拉菲玛。集体农场是奴役乌克兰人的手段。这点不管是德国,还是苏联都一样。」 「既然如此,你为何只与德国作战?」 「在只想把俄罗斯和乌克兰都当成奴隶的德国统治下,乌克兰只能被奴役。我无法『与纳粹联手打败苏联』,但是可以『与苏联一起打倒纳粹』。加入红军就能将乌克兰带往胜利之路,抢回哥萨克的荣耀。只要是苏联的一部分,乌克兰迟早会变得强大。德国与苏联的理念不一样。只要苏联继续以自己为荣,就不能否定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这么一来,哥萨克迟早能夺回昔日的光荣。」 奥尔加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眼神也从未因恐惧而有所动摇。 加入红军战斗,赢回哥萨克的尊严。 仔细想想,奥尔加一开始就这么说了。 「谢拉菲玛,你认为你和夏洛塔还有我,谁比较接近真实呢?其实你也注意到了不是吗?这是异常的独裁国家之间的自相残杀。」 「这个嘛……」 立志成为外交官时,她曾经针对苏联这个国家思考过好几次。与其他人同样理解到远大的理想与现实间有如天与地的落差。也知道自己住在一个敢说出真心话就会被杀的国家。 德军杀光了自己的故乡────伊万诺沃村的村民,红军则是把一切烧光。 自己决定以杀死纳粹的狙击手和伊丽娜的方式为族人报仇。 「我打算打败德国佬,为母亲报仇后,再杀死伊丽娜。」 谢拉菲玛大着胆子说实话,认为唯有如此才能得到她的信任。 但……谢拉菲玛接着想。 考虑到成千上万死于苏联之名下的人命,怎么也无法将纳粹德国与苏联等量齐观。 「纳粹攻打苏联,打算杀光我们所有苏联人。其实刚好相反吧。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对吧?」 「真的吗?」 奥尔加的反问似乎带着怒意。是爱国情操让她忍不住发火,还是对谢拉菲玛企图试探自己的怒气呢?谢拉菲玛无从分辨。 「奥尔加,从你说的话听下来,我发现纳粹与苏联有着决定性的不同。纳粹无心解放乌克兰,也称不上打倒苏联、解放俄罗斯人民。即使这是德国合理取得胜利的捷径也不例外。因为纳粹德国挑起战争的理由本来就是要把我们全部当成奴隶。」 「没错,纳粹德国的目的就是奴役我们。这点跟苏联为了得到乌克兰才奴役我们不同。」 谢拉菲玛一时语塞。每次苏联遭到非议的时候,感觉就像是自己遭到责难。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反驳。 「绝对无法与纳粹德国成为朋友。可是在苏联的版图中,俄罗斯和乌克兰是朋友。就像我跟你……不,与乌克兰和苏联无关,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把你当成很重要的朋友。」 奥尔加露出意外的表情,眨了眨眼睛回答: 「对呀,我也是。」 这时,远处传来声音。 「奥尔加,下一堂是什么课?」 十五分钟过去了。夏洛塔从她们中间挤过去,挽住奥尔加的手,看起来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 「下一堂是弹道学。夏洛塔,不可以睡着喔。」 异样的光彩从奥尔加的笑脸消失,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对夏洛塔和自己都很友善的奥尔加。 「抱歉呐,突然讲了奇怪的话。我同意谢拉菲玛的看法。」 她的态度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笑着走开了。 谢拉菲玛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弹道学的讲解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对话的内容太深刻了。奥尔加想必下了非同小可的决心。 一思及此,谢拉菲玛觉得自己不假思索地反对有人批判苏联的行为好可耻。 对方深信即使告诉她实话,她也不会去告密。 无论奥尔加心里怎么想,她都是自己的伙伴。谢拉菲玛把这件事铭记在心。 夏洛塔不如所料地打起瞌睡来,当晚被罚跑步一整夜。 训练生活在不断有人脱队的情况下持续进行,目不暇给地感受到季节的更迭。课堂上教的学问愈来愈艰深,格斗训练开始用木刀搏击。 时至五月,她们的校本部「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正式成立,举行了小规模的游行。原本这所学校就是要统一女性狙击兵的养成课程,还以为因为人数减少,她们也会被并入,结果并没有。 夏洛塔透露这是因为伊丽娜拒绝并入组织。 据来分校参观的本校教官所说,学校的做法完全不一样。 训练的严格程度丝毫不比校本部逊色,但射击姿势的差异、伊丽娜对宿舍内的环境整理完全没有概念,令本校教官们大惊失色。 谢拉菲玛认为伊丽娜大概不打算放弃分校这个凡事都可以随自己喜好安排的空间吧。 与此同时,战况仍不断更新。苏联首脑原本期待莫斯科防卫战的成功能削弱德国的攻势,孰料德国的炮火依旧猛烈。这个事实暗示德军即将攻击苏联在克里米亚半岛最后的堡垒────塞瓦斯托波尔要塞。 从前年九月起,尽管整个克里米亚半岛皆已处于陷落的状态,红军仍对包围攻击奋战不懈长达将近一年的时间。利用以战舰炮改造而成的巨炮进行炮击、由黑海舰队从海上进行反击、派出海军陆战队进行掩护、动员狙击兵进行密集的狙击……使出所有想得到的手法抵抗。 然而德军却派上重炮、迫击炮、野战炮、甚至是口径八十公分的列车炮,对塞瓦斯托波尔进行彻底的轰炸。德苏两军各自都为此付出了数万人战死的代价,一九四二年六月,德国终于攻下了塞瓦斯托波尔要塞。 这个战报令所有的学生饱受冲击,讨论起同一件事。 苏联女性狙击兵的象征,最强的女兵,在塞瓦斯托波尔要塞浴血作战,可以确认的战果已经达到三百零九人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是否平安无事? 七月,她身受重伤,搭乘潜水艇成功逃出生天的报导令所有人欢欣鼓舞。她是绝大多数学生的憧憬和目标。 而她的战友,也是学生们的老师伊丽娜在收到这个通知的隔天,出现在课堂上时,瞥了正看着贴在墙上的报纸,为此议论纷纷的学生们一眼。 所有人立刻正襟危坐地摆出聆听的姿势,但她早就看穿了一切。 「别以为同样的幸运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学生们都抖了一下。大展身手之后,死里逃生的奇迹。 「柳德米拉同志是伟大的狙击兵,所以才能平安无事。但你们不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一旦失败就会送命。你们在失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对于柳德米拉的生还,身为战友的伊丽娜大概没有任何感想吧────谢拉菲玛心想。 几乎同一时间,德国开始展开大规模攻势。背离大家都以为他们会再次进犯莫斯科的预测,不知何故一路向南,朝高加索山脉进发,直指工业都市史达林格勒。 学生们开始对愈来愈不利的局势感到不安与焦躁的同时,终于拿到真枪实弹。那把名为svt─40的手枪是半自动式的新型手枪,弹匣可以装填十发子弹,构造以狙击枪而言十分特殊。子弹的口径为七点六二公厘、弹壳长五四公厘。 跟同样以单发式击出五点七公厘╳十五点六公厘子弹的toz─8截然不同。 伊丽娜冷酷地告诉看到近代的狙击枪,为此眉飞色舞的学生们: 「狙击的要素只是操作枪枝的一小部分。」 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分解与保养极为繁琐不说,要记住这些步骤也令学生们一个头两个大。对于嘉娜提出「莫辛─纳甘步枪的构造比较简单,射击的命中率也比较高不是吗?」的疑问,伊丽娜回答「那是在定点射击的情况下」。半自动的优势比较适合实战。问题在于枪的品质,必须选择同类型的手枪里操作准确度最高的枪枝。 「你们必须保持最完美的状态,以最完美的技术使用这种最完美的枪。」 开始射击训练之后———— 谢拉菲玛被自己表现出来的成果吓到了。 透过瞄准镜看到的景色与半农半猎时截然不同。测量距离的方法、判读角度的方法。不用怎么费力就能知道要怎么修正准星。 肉眼只能看到一个点的标的物,透过瞄准镜可以得知该物体落在五百公尺外的地方,因此准星必须往上调整一百公分、零点七密位。 明明拖了好久才开始射击的实技训练,原本要射中一百公尺开外的鹿就已经竭尽全力的技术,如今却提升到可以精准地射中五百公尺开外的标的物。 「谢拉菲玛,你好厉害。」 在一旁负责观测的奥尔加赞叹不已,夏洛塔装模作样地冷笑。 「那只是雕虫小技,看我的!」 夏洛塔开枪,命中了六百公尺外的标的物。不愧是青少年射击大赛的莫斯科冠军,确实比自己优秀。谢拉菲玛心想。 观察周围的学生。减少到八个人的阵容多半都是在奥索阿维亚奇姆学会射击的竞技选手,大家的技术确实都有两把刷子。 即使是最年长的嘉娜,同样也是竞技射手,获得技能优秀的评价。发挥优异的技术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但我还是比不上她。」 高地的猎人艾雅一脸淡漠地射穿六百公尺外的靶心。 夏洛塔为了与她一较高下,走向远距离的标靶,在伊丽娜「又不是比赛」的劝阻下,这次改射距离只有一半的标靶。 测量距离也是训练的一部分,因此标靶的距离有远有近。战场上不需要只能在固定的距离内射击的狙击兵。只有教官知道与标靶间的正确距离,即使记住了,教官也会趁半夜偷偷移动。因此必须随时进行复合式的训练。分解枪枝、维修、保养、测距、计算、瞄准。 对于狙击兵而言,射击只是主要的构成要素之一,扣下扳机的瞬间只不过是花费在其他部分的学习日积月累的「结果」。谢拉菲玛已经对这方面的思考模式与技能颇有心得。其他学生也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当标靶从圆形的木片换成立体的人像时,内心还是不太平静,但也多射几次就习惯了。 因为不是比赛,并未发表成绩,但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能耐心知肚明。 一枝独秀的艾雅、紧追在后的夏洛塔。再来是稍微落后的谢拉菲玛和嘉娜,奥尔加的成绩属于中段班,其他学生光是要跟上大家的脚步就已经焦头烂额了。 正当谢拉菲玛质疑既如此,是否还要以相同的方式训练时。 状况突然有了转机。 「大家好,我是住在附近的伊万。今天请多多指教。」 体型壮硕、指节又大又粗、戴着草帽的男性与身旁相同打扮的女性看似来自农家,正在操场上和大家打招呼。之所以知道他经营畜牧,并不是因为他的体型或打扮,而是因为他旁边跟着五头体积庞大的牛。 暴露在女兵们困惑的视线下,最前面那头牛看着主人的脸,「哞~」了一声。 一名男性教官殷勤地向他致谢。 「非常感谢您的帮忙。」 「别这么说,反正都要交出去的,这也是一种贡献。」 「教官长同志。」 夏洛塔举手问伊丽娜。 「今天要做什么训练?」 伊丽娜点点头回答: 「你们今天的训练是射击那些牛。」 少女们一阵骚动。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练习瞄准致命的部位、寻找射击移动目标的机会了。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难度并不高。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有问题。」谢拉菲玛举手发问:「那些牛死掉以后要怎么处置?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伊万先生饲养的肉牛,预定做为食用肉上缴国库。」 伊万先生颔首,对伊丽娜的说明表示赞同。 伊丽娜以了然于心的表情笑着说: 「还有其他问题吗?谢拉菲玛同志。」 「没有,我问完了。」 还有些少女无法保持平常心,但谢拉菲玛已经冷静下来了。 所有人排成一排横列,就射击位置。排排站的枪口伴随着不同以往的气氛。 被带到标靶处的其中一头牛在伊万先生的示意下跑走了。 「首先是艾雅,射击!」 艾雅轻轻地吸进一口气,枪声随后响起。 只一枪就让牛全身僵硬,无声无息地当场倒地不起。 了不起,谢拉菲玛赞叹。距离约三百公尺,一枪贯穿脑门。 与鸦雀无声的学生们互为对照,目睹同伴死亡的牛开始呜呜、呜呜地悲鸣,左右转动脑袋。伊万太太和教官们阻止它们逃走。 「命中,接着是谢拉菲玛,射击!」 伊万先生再次挥动鞭子,第二头牛跑了出去。或许是吓坏了,速度非常快。谢拉菲玛觉得对自己有点不利,在计算中加入差异。距离同样是三百公尺。瞄准距离为两百公尺。移动速度为时速二十公里。往上修正十公分。瞄准点,眼球,修正误差,前方五公分。 开枪。耳边被击中的牛倒在地上,大声哀号。 没有一击毙命———— 「命中。」 「教官长。」 谢拉菲玛问打算继续下令的伊丽娜。 身受致命伤的牛在瞄准镜的那头不断哀号。 「可以给牛『慈悲的一击』吗?」 「只给你一次机会。不准开第三枪。再失败就给我上去用刀子解决。」 她一定能给牛致命一击。谢拉菲玛再次用瞄准镜瞄准背对自己,倒在地上的牛头。不可能射偏。命中头顶的第二发子弹打爆头盖骨,结束了牛的呻吟。脑浆在不住痉挛的尸体周围散落一地,隐约可以闻到血腥味。第三头牛被放出来了。 「下一个,夏洛塔。射击!」 以夏洛塔的身手来说,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结束牛的性命,没想到她迟迟打不中。花了五秒才射出的子弹,在牛的脚底扬起一阵尘土。怎么会?谢拉菲玛感到不可思议。第二发射中牛背后的靶,第三发射进牛前进五公尺后的地面。 牛跑过射击场,冲向外面。夏洛塔从瞄准镜移开视线,脸色苍白如纸。谢拉菲玛注意到夏洛塔的异状时,伊丽娜大喊: 「艾雅,射击!」 突如其来的命令,艾雅不假思索地照办。这次的射击贯穿牛的心脏,牛当场死亡。 全体学生注视的不是艾雅的身手,而是夏洛塔的异状。 总是眼高于顶,与艾雅针锋相对的夏洛塔只是无力地颤抖着。 「夏洛塔,你……」 谢拉菲玛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有对生物开过枪吗?」 夏洛塔点头。 艾雅轻声嘲笑。 「这太野蛮了!」 夏洛塔气急败坏地尖叫。 「牛又不是挑起战争的敌人,攻击手无寸铁的牛算什么士兵!」 「我在故乡打猎的时候,村子里有一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掳获的德国战防枪。那把单发式步枪有够笨重。当时我刚学会打猎,曾经带着那把枪,打中六百公尺外的熊。」 艾雅的视线还盯着瞄准镜,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 「口径十三公厘的第一发子弹浅浅地射进熊的肩膀,被坚固的骨头挡下,没有当场死亡。熊冲向我,不出几秒就缩短到五百公尺的距离……第二发没打中,重新装填子弹的时候,熊已经来到五十公尺的前方……射出第三发子弹时,我瞄准熊的眼睛,打中了。熊的尸体在我面前倒下,鼻尖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家伙的气息。」 艾雅始终保持射击姿势,只有视线望向夏洛塔。 那是紧咬着目标不放,猎人的眼神。 「听好了,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德国佬绝不是手无寸铁的野兽,而是拥有重装备,打算杀死我们的人类。若你浪费子弹只射中他们的脚边,他们立刻就会杀死你。这就是你的愿望吗?运动射手。」 夏洛塔失魂落魄地垂下眼帘时,伊丽娜对她说: 「只给你五分钟。五分钟后给我调整好心态回来。」 夏洛塔点点头。伊丽娜以顺带一提的语气说: 「如果冷静之后还是无法对牛开枪,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对伊丽娜的仰慕近似于盲从的夏洛塔眼中浮现泪光,往校舍的方向跑开。 谢拉菲玛不假思索地追上去。 此举并未得到伊丽娜的许可,但不知怎地,伊丽娜没有阻止她。 「夏洛塔,等等。夏洛塔。」 「怎样啦,想笑就笑啊。你也是猎人吧,是不是觉得很痛快?」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夏洛塔。比起这个,你该不会想要半途而废吧?」 「怎么可能!」 夏洛塔转过身来,视线无力地落在地上。 「可是要我对牛开枪……我虽然有射杀德国佬的决心,可是……」 夏洛塔讲不下去了,满心怨愤地踹向地面。 然后以好战的眼神看着谢拉菲玛,打从心底悔恨不已地问道: 「谢拉菲玛,你是乡下的猎人,但也不是残忍的野蛮人吧。」 「你想吵架吗?」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本性明明很善良,为何能如此冷静地对牛开枪呢?你的同情心呢?你不会下不了手……觉得牛很可怜吗?」 「那是因为……」谢拉菲玛的回答带着迟疑。 「夏洛塔,你没有吃过肉吗?」 眼看夏洛塔就要发火,谢拉菲玛连忙补充: 「不是的,我不是在讽刺你,我是真心发问。不管是谁都会吃牛肉。可是总要有人杀害动物、大卸八块,我们才有肉吃吧?而且需要毛皮御寒,也必须留意别让鹿破坏农作物。换句话说,必须有人杀害动物。所以当我做这件事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很残忍。我只是在做一件必须有人去做的事。就只是这样而已,与残不残忍没有关系。」 「刚才你问那些牛从哪里来、要怎么处置就是这个意思吗?你想确认它们是食用牛,打从出生就注定要死,而且肉不会浪费掉吗?」 谢拉菲玛花了一点时间才回答出「对呀」这两个字。因为夏洛塔问了,她才发现原来如此。 「你真的能毫不犹豫地射杀动物吗?完全不会觉得煎熬吗?」 「偶尔也会觉得煎熬。像是已经受到致命伤的鹿负伤逃走,无法给它一个痛快的时候;或是想到那只鹿大概很痛苦,不知道有多难受的时候。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停止狩猎,除非有人能代替我。如果谁都不愿动手,日子就过不下去。无论是我的村子、这个国家,还是这里的餐桌都不例外。换句话说,必须有人去做这件事,必须有人杀死动物。没有人会在乎是谁、什么时候、如何杀死动物……所以只能由我们动手。」 自己对最后这句话也有所抵抗,但她很清楚,夏洛塔需要这句话。 「这样啊。」夏洛塔喃喃自语。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过程中,夏洛塔的脸色逐渐恢复生气。 「五分钟过去了!」 耳边传来伊丽娜的声音。 「谢谢你,谢拉菲玛。我能开枪了!」 夏洛塔紧张万分地挤出浅浅一笑,回到射击位置。 在谢拉菲玛的记忆中,这是夏洛塔第一次向自己道谢。 夏洛塔对第四头牛开枪。 第一枪击中肩膀,牛四下奔逃,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夏洛塔不屈不挠地开了第二枪。然后或许是模仿谢拉菲玛,征得伊丽娜的同意后,给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牛慈悲的一击。 一头牛用了三发子弹。绝非熟练的身手,但夏洛塔还是坚持下来了。 然后是嘉娜,意外轻松地送牛上西天。奥尔加战战兢兢地开了四枪才搞定。 当天有三名无法对牛开枪的学生向伊丽娜申请退学。 只剩下谢拉菲玛、夏洛塔、艾雅、奥尔加、嘉娜五名学生。 伊丽娜不准她们向回宿舍整理行李的同学道别,命令她们把枪还给教官,去室内练习场进行格斗训练。 所有人都忘我地痛殴沙包。为了驱散击中猎物后不寻常的亢奋与无以名状的余韵,所有人都大声吆喝,不断地移动身体。 回到射击训练场,牛的尸体已经收拾干净了,伊丽娜要她们没完没了地跑步后,举起一只手,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们宣布: 「休息三十分钟。」 所有人都躺在地上,仰望蓝天。牧羊犬巴隆也一样。谢拉菲玛深刻地体认到,脑中一片空白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连沉浸于感伤中的力气都没有,或许也是一种救赎。 嘉娜把水瓶塞进瘫软在地上的夏洛塔手中,对她说: 「夏洛塔,喝点水。」 同样陷入虚脱状态,完全忘了要补充水分的夏洛塔一脸疲惫地回答: 「谢谢妈。」 话说出口的瞬间,夏洛塔整张脸都涨红了。 其他人都假装没听见,嘉娜温柔地微笑回答: 「乖女儿,不客气。大家也都喊我妈吧。」 奥尔加笑着说: 「妈,你才二十八岁吧。你十岁就生小孩了?」 「是十六岁的时候啦。大家都死于莫斯科空袭了。」 嘉娜回答的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失去家人的心情。大家一起分摊的气氛。来到这里以后,谢拉菲玛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 「我来这里就是因为不想让女儿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当然,我也不希望各位牺牲。所以请叫我妈妈吧。这一定能让我变得更坚强。」 「知道了,妈妈。」 谢拉菲玛努力以正经的语气回答。 「谢、谢谢你,妈妈。」 夏洛塔面红耳赤地说道。 艾雅事不关己地看着天空,但表情柔和了许多。 「我也这么叫你吧。」 年纪比嘉娜还轻的教官长伊丽娜煞有其事地说,学生们都笑了。 牧羊犬巴隆似乎也察觉到气氛变得轻松了,舔了舔谢拉菲玛的脸。 谢拉菲玛躺在地上抚摸它的头。负责调教巴隆的是驻扎在附近的步兵大队,要求狙击学校的训练生要对它好一点。据说在严格的训练与调教的过程中,设置这样的时间,让它与人类建立友好关系至关重要。 「巴隆也很辛苦呢。一旦开战,要扮演传令兵的角色吧?」 谢拉菲玛问道,夏洛塔回答: 「巴隆一定能咬断德国佬的脖子。」 这时,有个男性教官走了过来,向伊丽娜举手行礼。 「教官长同志,校本部的诺拉帕夫洛夫纳老师来了。」 「嗯,我知道了。」 伊丽娜简短地回答后,停顿了一拍,告诉学生们: 「下一堂课开始前,你们先待在这里。用练习用的瞄准镜测量距离。」 从伊丽娜的表情可以看出,她边说边刻意让自己绷起神经来。 诺拉帕夫洛夫纳切戈达耶娃跟伊丽娜一样,都是女性狙击兵的教官,是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的校长。是西班牙内战时加入共和国援军参战的老鸟,也是战功彪炳的狙击兵。去参观游行的时候不只一次看到她们聊天的样子。即使是在高阶军官面前甚少流露出紧张表情的伊丽娜,在诺拉面前也总是表现出充满敬意的态度。看在伊丽娜眼中,校本部的诺拉军阶确实比她高,但谢拉菲玛认为这不是阶级的问题,大概是诺拉不管身为狙击兵,还是教官,都是伊丽娜尊敬的对象。 望向校舍,可以看到诺拉校长坐在有扇大窗户的接待室里。 伊丽娜举手敬礼,然后低下头去。 「谢拉菲玛,怎么啦?」 夏洛塔问她。 「你敬爱的伊丽娜老师的样子有点奇怪。」 「唉,有吗?」 谢拉菲玛与夏洛塔并肩观察伊丽娜远在三百公尺开外的神情。 「哪里奇怪了,不就只是站着吗?」 奥尔加躺在地上问道。 「肉眼看不见她的表情,来做测距的练习吧。」 伊丽娜交代她们要随身携带三点五倍的瞄准镜。想当然耳,没有枪身,所以只是小型的望远镜。但是用瞄准镜偷看人类的表情还是有一股独特的紧张感。夏洛塔趴在一旁,两人都摆出匍匐前进的姿势。 诺拉校长坐着背对窗户。 伊丽娜的身体面向这边。 只见她一脸沉痛地低着头,看上去像是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谢拉菲玛心想。感觉自己对她的内心世界瞭若指掌。 别忘了────谢拉菲玛提醒自己。她是仇人。总有一天,自己要— 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将t字瞄准线对准隔着准星看到的伊丽娜。 下一瞬间,伊丽娜倏地扬起脸,瞪向这里。诺拉校长也同时转身。谢拉菲玛大吃一惊。距离三百公尺,只是用没有枪身的瞄准镜对准她们,两个狙击兵却能立刻做出反应。 伊丽娜脸上浮现怒气,开窗大骂: 「谁准你们偷看了!谢拉菲玛、夏洛塔,罚你们跑训练场五圈!」 「遵、遵命!」 谢拉菲玛跳起来敬礼,和夏洛塔一起跑起来。 「谢拉菲玛!那两个人好厉害噢!」 「对、对呀!」 那就是真正的狙击手的反应吗────敬畏的念头让心脏跳得更快了。 「真是的!」 伊丽娜关上窗户,轻声叹息。 「看样子需要补课教她们如何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与杀气。」诺拉笑得很快活,要她坐下。「你的分校净是些有趣的学生呢。从射击姿势到性格,全都各有千秋。」 「即使是形状相同的蛋孵出来的鸟,飞的方式也不一样。」 伊丽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回答。诺拉点头附和。 「我们在维斯特列尔学到的狙击术也是如此。你是很好的教官。」 所谓的维斯特列尔是指苏联军队中难度最高的士官养成学校,自一九二九年开始增设狙击兵培育课程。是苏联红军首次针对狙击兵开设的教育课程,诺拉及柳德米拉、伊丽娜都在那里接受过「狙击兵」的训练,而非只是一般的神射手。当然,班上也有男学生。 「只是,国防人民委员部跑来向我抱怨,说你的分校太严格了。原本有十二名学生,现在只剩下五个人。退学的比例也太高了。」 「不会再有人退学了。更何况,如果是半吊子的狙击兵,上战场只会碍手碍脚。从电信、补给、航空管制、维修到内部警备,各式各样的兵种都需要人手,即使离开这里也不愁没地方去。」 「你很好心呢,伊丽娜。」 伊丽娜明白诺拉的未竟之言,所以才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并不是那种悲天悯人的人。那五个人恐怕还来不及独当一面,就得随我下地狱。」 「嗯,抱歉……上头还是不愿延长一年的养成课程。」 「我早就预料到了。」 诺拉亲自前来的那一刻,伊丽娜就已经心里有数了。受到德军再次展开攻击的影响,前线需要狙击兵。至于哪些情况需要狙击兵,无非是死守阵地的防卫战,以及…… 「确定是史达林格勒吗?」 「八九不离十。至于会以何种形式展开战斗,我也不清楚。」 过去曾经在马德里城内打过巷战的诺拉感触良多地深深颔首。 「巷战是狙击兵的天堂……也是这个世界的地狱,但无论如何,以目前的战局来说,史达林格勒都是左右这场战争的焦点。我也能理解那里需要狙击兵。所以说,培养她们是有价值的。」 「我明白,但也不能只让她们五个人去涉险。」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靠仅有的手指去前线作战吗?把特地前来通知你升上少尉,还成了校本部教官的我赶回去?」 狙击兵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伊丽娜苦笑。总能抢先一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同志。」 诺拉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喊她全名,伊丽娜稍微坐正了一点。 「假如世上真有公平正义这种东西,也无法指望夺走你性命的狙击兵能受到公正的制裁。万一被抓,只会落得大卸八块的下场;万一生还,也不会受到任何制裁……因此大部分的狙击兵都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我在西班牙射杀了四十名佛朗哥与纳粹的法西斯,结果还是输给他们。我对杀敌没有一丝后悔,但至今仍忘不了最初被我杀死的人长什么样子。身为人类也不应该忘记。」 「是的。」 「但别选择死亡,伊丽娜。这等于是背叛自己的人生。」 「我上战场不是为了寻死,同志。」 「真的吗?」 诺拉求证似地又问了一遍,伊丽娜望向窗外,避开她的视线。 夏洛塔和谢拉菲玛还在气喘如牛地跑步。 「因为有更适合我的死法。」 「是嘛。」诺拉颔首。之所以不继续追问,想必是从伊丽娜的反应得知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诺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 「我在西班牙一败涂地的战争至今尚未结束。打倒法西斯的机会就交棒给下一个世代了。她们打倒纳粹德国的时候,我的战争才算结束。」 两人的视线再次交会,诺拉问伊丽娜: 「伊丽娜,如果你不打算死在战场上,那么你的战争何时才会结束?」 伊丽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当然也没有事先准备好的答案。 「你问我……战争何时才会结束。」 伊丽娜望着窗外回答。 「倘若我认识的某个人……能只是为了单纯地表达而说明自己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何而战、自己究竟看到什么、听见什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而不是为了鼓舞苏联人民,也不是为自己辩护……那么我的战争就结束了。」 「不是你自己去完成这件事吗?」 「不是,我不认为我能活着看到自己的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诺拉起身。士官为她开门,把外套递给她。 「分校的毕业考采对抗战的方式进行吧,校本部会派出优秀的家伙来应战。」 「好的。」 「……在那之前,要先清除异物。」 「我注意到了。」 伊丽娜起立。 临走前,诺拉喃喃自语地说: 「看样子,你的战争还要很久才会结束,我衷心祈祷那天能早日来临。而且,我也想拥有相同的体验。」 静默了片刻后,伊丽娜向诺拉敬礼。 两位站在相同立场,将年轻女性培养成狙击兵,将其投入于实战之中的女性。深刻地感受到彼此正分担着只有自己才能产生共鸣的特殊伤痛。 即使分校的学生只剩下五个人,训练仍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静态教学逐渐减少,实技训练皆以实战为主。障眼法、看穿障眼法的方法、如何长途单独行动、与炮兵及一般步兵的合作方式等高难度的科目愈来愈多,还得利用空档进行用空包弹互相射击的模拟战,每次都被教官队伍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每次都被狠狠教育一番狙击兵的铁则。 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射出子弹就完事了!别小看对手!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 实战训练的空档也会进行射杀动物的训练。 夏洛塔也已经彻底习惯了,不只能一枪结束鹿的性命,还会对周围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甚至还敢肢解打死的猎物。 当时序进入秋天,战况持续恶化。全苏联国民都提心吊胆地关注一再被德军压制的史达林格勒的战局,学生们也看着贴在墙上的报纸,对能否打破这个僵局、狙击兵在市区该如何作战各抒己见。 伊丽娜走进教室,告诉她们训练期间至此告一段落。 谢拉菲玛尽可能保持平静,观察其他同学的表情。所有人都一样,露出不安与兴奋并存的表情。 伊丽娜看了学生们一眼,只补充了一句话: 「毕业考将与校本部的学生进行模拟战。只要合格,你们就能升格为上等兵,组成小队,加入实战……这段时间辛苦各位了。」 第一次被称赞────谢拉菲玛痛恨有一瞬间感到喜悦的自己。 「谢谢教官长同志!」 夏洛塔喜形于色地说。 「只不过,有人不需要参加毕业考。」 学生们都愣住了。谢拉菲玛心想大概是艾雅太优秀了,不需要考试。 「奥尔加雅科夫列夫娜多罗申科!」 伊丽娜喊奥尔加的全名,所有人都看着她。 「虽然只是模拟战,但也不能让学生跟间谍一起作战,所以你不用上场。」 奥尔加是间谍?大家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困惑。伊丽娜到底在说什么呀。谢拉菲玛窥伺奥尔加的表情,大吃一惊。 奥尔加在笑。为人和善,跟谁都能变成好朋友的奥尔加脸上挂着从未示人的残忍笑容。 「什么嘛,你发现啦。」 语气也变了。以阴险的表情回望伊丽娜,与从前判若两人。 谢拉菲玛认为她简直变了一个人,随即回想起来。以前她质问自己对乌克兰的看法时,宛如野兽般打量对方的视线。这才是她的本性,她放弃伪装了。同学们无不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只有一个人例外,伊丽娜平静地回答: 「愈是隐藏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的人反而愈引人注目。你从乌克兰来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你背后是哈图娜吧。」 谁?陌生的人名令同学们陷入混乱的同时,教室里出现一个没见过的女性。 女性散发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负面气息,身高跟伊丽娜差不多。 「了不起,不愧是女杀手的头目,真是火眼金睛。其实你不用特地戳破,我今天也打算把事情说清楚。不过,称呼相当于祖国防线的内部人民委员会一员的奥尔加为间谍,这种造反的态度令人无法忽视。」 意识到这句话和她头上的蓝色军帽,以及哈图娜与奥尔加身上有着一模一样的阴险气息时,谢拉菲玛不由得喃喃自语。 「秘密警察……」 名叫哈图娜的女子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光是这样就足以让谢拉菲玛两腿发软。 「别用那种过时的名词称呼我。我是nkvd。痛恨红军烧毁村落的乡下姑娘,你说你总有一天想杀死伊丽娜?」 谢拉菲玛闻言大惊,随即想起自己曾经告诉过奥尔加。 奥尔加扯着一边的嘴角微笑,那是嘲弄的笑容。 「伊丽娜,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但你的学生都没有发现喔。奥尔加同志给了我重要的情报。你带回来的这些人都不太正常。不是对焦土作战心怀怨恨的丫头,就是搞不清楚状况,连德国小孩都想保护的中年妇女,再不然就是曾经是贵族的女儿。」 中年妇女大概是指妈妈,但最后那个指的是谁? 难不成……谢拉菲玛心里一跳,望向夏洛塔。 自称是光荣的工人之女,自己说她像贵族的时候还跟自己大吵一架的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正脸色苍白地低着头。 谢拉菲玛回想奥尔加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身为乌克兰的哥萨克人,她巧妙地假装对体制有所质疑,借此诱导对方说出真心话。倘若有人同意她说的话,就成了叛国贼。自己竟然相信那是她赌上性命的告白,谢拉菲玛感到悔不当初。 奥尔加才没有赌命,她永远站在最安全的立场。 伊丽娜反唇相讥: 「哦,也就是说,只有艾雅没有被套话吗?」 艾雅一脸事不关己地看她们过招。 哈图娜走向伊丽娜,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如果你早就注意到了,为何还让奥尔加一起接受训练?」 「因为我认为正好可以利用她来过滤杂质。」 伊丽娜毫不在意地回答。 「只不过是隐藏身分,表现出反体制的样子,要是被这种程度的nkvd动之以情就傻傻地祸从口出,狙击兵也不需要这种笨蛋。更不需要因为奥尔加说出反体制的话就向上级举报的笨蛋……事实上,你的得意门生不仅没能如愿处刑我的学生,还让我开除了一个出卖奥尔加的家伙。」 「挺有一套的嘛,伊丽娜。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不愧是过去发表军队民主化这种愚蠢的构想,被发配西伯利亚的反体制将校之女,还在乌克兰射杀了我的政治委员同志,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叛国贼。」 「那就颁个勋章给我啊,秘密警察。」 伊丽娜笑着甩开哈图娜的手。 「我杀了你那个打算抛下自己的职务,带着女人从前线逃走的长官,也就是失败主义者的政治委员。调查报告大概是这样写的。但那本来应该是你们的工作。」 「废话少说!」 哈图娜语带威胁地回答。 「nkvd总部决定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毕竟不能放任异端率领的小队自由活动。奥尔加相当于我nkvd的士官,凡事都要让她同行。我身为她的长官,随时都在后方监视你们,给我记好了!」 「随便你,相当于尉官的女士。这么说来我也升格了。我们的军阶一样呢。秘密警察同志。」 哈图娜咬牙切齿地走出教室。想当然耳,奥尔加也跟了上去。来自乌克兰,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少女。奥尔加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如今已荡然无存。 「呜……」 夏洛塔发出极为压抑的声音站起来,夺门而出。 她在哭。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拉菲玛也站起来,与伊丽娜四目相交。 去吧。伊丽娜以眼神示意。 谢拉菲玛移开视线,追了出去。 冲到走廊上,大声呼唤: 「等等,夏洛塔。等一下!」 夏洛塔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跑到操场上。 然而也没地方可以去了,夏洛塔一屁股坐在地上,谢拉菲玛也在她旁边坐下。 夏洛塔无声哭泣了好一会儿,哽咽着说: 「对啦,我才不是什么工人的女儿,而是贵族之女。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吧,谢拉菲玛。从事农业的你比我伟大多了。」 「没、没这回事。出身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 「呜呜……可是我好想出生在无产阶级的家庭里啊。」 对夏洛塔而言,身为贵族之女这件事似乎是她难以忍受的污点。谢拉菲玛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初次与她见面时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不管你是什么家庭的女儿,我都不会瞧不起你喔,夏洛塔。因为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我很喜欢你。」 「真的吗?」 「真的。」 夏洛塔注视谢拉菲玛的表情,蓝色的眼眸里盈满泪光。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濡湿了与发色相同的金色汗毛,在阳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 近距离一看,她果然长了一张洋娃娃般的脸。 「那、那个啊,虽说是贵族,但我的祖先参加过十二月党人起义,因此遭到流放,是血统纯正的革命派家族,革命战争时也协助过红军。正因为如此,家父革命后才能继续为苏联政府工作喔……不过,为我取了这个名字的母亲跟法国家庭教师一起亡命天涯了就是。」 原本还以为夏洛塔只是个教条主义者,她的想法让谢拉菲玛觉得有点悲哀。 是她的立场让她不得不成为狂热的共产主义者。贵族的子女要在这个国家活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夏洛塔为何想成为狙击兵呢?」 这是谢拉菲玛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一定能得到更真实的答案。 「莫斯科遭到轰炸时,家父死了……我在军队的医院里崩溃大哭时,遇见了来治疗手指的伊丽娜教官长。旁人告诉她我是莫斯科射击大赛的优胜者时,教官长问我:『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谢拉菲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不只是自己。谢拉菲玛的内心萌生出一股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情绪。 夏洛塔可能误会了她的反应,连忙挤出微笑。 「这句话说得很重,但我也因此恍然大悟。如果只会哭泣,最后枉送性命,那我就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可是在奥索阿维亚奇姆学过枪法的我还有别条路可走。我要战斗。女人也能参战。女人也能借由参战对苏联做出贡献。这是别的国家没有,足以证明苏联是个进步的国家。」 谢拉菲玛蹙紧眉头。 「女人拿起武器上沙场战斗的国家是更进步的国家吗?」 「如果再加上是为了防卫战争这个条件,我觉得是。上次的讨论我没办法说得很好,现在我明白了。男女平权就是这么回事。课堂上不是教过我们现代外国女性的种种吗,法西斯德国要女人进厨房、美国的女性则成了啦啦队。可是我们苏联是对男女一视同仁的国家。只要有机会,还能成为英雄或将军。我想实现给大家看。」 谢拉菲玛认为这个想法很危险。 女人和男人一样,都能为国家献上身心、献上生命,对苏联做出杰出的贡献,借此提升苏联身为一个国家的实力,价值因此受到肯定的女性显得无比耀眼。 这点确实与法西斯因为性别歧视不让女人上战场的思想互为对照,也不同于美国要女人成为啦啦队为「男性士兵」加油打气的出发点,但说穿了不也是追求同质性的思想吗? 虽然女性被排除在征兵制的对象之外,个别女兵却能凭自己的意志加入战争也是事实。 就像一定要「有人」杀牛,也一定要「有人」对纳粹开枪。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有杀害纳粹分子。)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为自己辩护的说词,谢拉菲玛直接在内心打消这个念头。 既然如此,只要有能力,女人也能上阵杀敌。是她们自己选择这条路。眼前的夏洛塔是这样,谢拉菲玛亦如是。 妈妈也这么说过。艾雅肯定也不例外。 「谢拉菲玛也这么想吧?」 夏洛塔提出了意料之中的问题。 「嗯……我想为村民和母亲报仇。我必须杀死杀害母亲的狙击手。可是,在这种大环境下,个人的复仇肯定很难实现吧。」 「只要成为优秀的狙击手,万事皆有可能喔。优秀的狙击手会被派到重要的战场上。就像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为了打败她,德国也派出很多优秀的狙击兵,但是全部被她打败了。唯有战斗机的飞行员和狙击手才能采取这种做法。」 「既然如此,就得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伊丽娜教官长的成绩呢。」 「嗯,我们一起加油。」 在战斗的同时也选择生存的夏洛塔擦干眼泪,露出笑容。 「谢拉菲玛,我啊,如果没有遇见伊丽娜教官长,大概已经死了。所以希望有一天能变成教官那种人。不害怕任何人,也不需要逢迎谄媚,不惊不惧地走出自己的人生。」 「嗯。」谢拉菲玛笑着回答。可是对上夏洛塔的视线时,发现她的表情阴郁。 「那个……秘密警察奥尔加说的是真的吗?说你大仇得报后,要杀死伊丽娜教官长的事。」 唔。谢拉菲玛一时语塞,悠悠回答: 「抱歉,是真的。」 「怎么会?为什么?伊丽娜教官长的小队不也救了你吗?」 没错。然后她破坏了充满回忆的家具、丢掉唯一的照片、伤害母亲的遗体、把母亲的遗体和她们的家、整个村子都烧光了。 光是回想起来,内心深处闷烧的憎恨就像为火种添加了燃料,支配了全身的感官。 但她也觉得或许不该对崇拜伊丽娜的夏洛塔说这种话。 「我……我的战争大概要走到那一步才会结束。」 「不可以。万一你执意如此,我就算杀了你也要阻止!」 夏洛塔以凝重的表情说道。或许正因为已经不是以前那种一言不合就开打的关系,反而更能感觉她是认真的。 「嗯,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空气停滞了一秒,两人相视而笑。谢拉菲玛露出还算礼貌的微笑,对夏洛塔说: 「所以我们谁都不许先死喔。」 她想守护。 这种情绪里有一股后来居上的奇妙感触。 想守护的对象不只是夏洛塔。她也想守护小队的其他同学、这个空间、朋友。还有────其他的女性们。 母亲那天最后没能开枪。这部分就由自己来完成。 没能成功守护大家的母亲。这次换她来拯救别人的母亲、守护别人的女儿,不让任何人的女儿被杀、被凌辱。 自己心中产生不同于杀敌的欲望时,夏洛塔亲了一下谢拉菲玛的嘴唇。女生间的亲吻对俄罗斯人来说是朋友间的寒暄,同时也是亲爱的证明,并不特别。但谢拉菲玛还是瞪圆了双眼。 「菲玛,我们所有人都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久没有人喊她这个小名了,感觉好奇妙。谢拉菲玛也回以问候的亲吻。 结果那天什么正事也没做。 仔细想想,这还是入营以来第一次这么清闲。 十一月十二日。 最后的训练不是在熟悉的分校进行,而是在附近的山林进行实战训练。 气温为零下两度,无名的山上积着皑皑的白雪。 校本部的诺拉校长对自己带来的六名学生说: 「今天的模拟演习对分校的毕业生而言也是最后的测验。由于对手是比你们更早接受训练,而且是由成绩比我更出色的教官培养的学姊,因此让你们多两个人应战。打起精神上吧。」 「是!」在分校的学生面前排排站的校本部学生回答。 两方人马视线交错。身上的制服跟自己一样,白色的御寒斗篷在雪中发挥了保护色的作用。但是说得再委婉,也无法从她们的眼神里感受到善意。 诺拉校长不可能没发现学生眼中剑拔弩张的敌意,但她丝毫不以为意,开始说明演习的注意事项。 「我只说一次,所以给我听清楚了。各位的队伍都有一个靶。请藏在指定的范围内。然后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位教官。前十分钟先把靶藏好,然后就可以自由行动。发现敌人的队伍后,要向背后的教官报告射击方位,说出『射击』二字,一旦命中,背后的教官会朝对方挥舞红旗。倘若没有射中则挥舞黑旗。每次都要发出声音。只能对靶使用实弹,除此之外禁止装填子弹。最先让对手全军覆没,或是先射中对方靶心的队伍获胜。」 「是。」校本部、分校的学生整齐画一地回答。 想当然耳,校本部的学生长得都不一样,恐怕也有俄罗斯以外的人种,但她们给人的印象就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看似队长的女孩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露出不屑的冷笑。 一群阴沉的家伙,与充满自信的开朗完全沾不上边。不服输的另一面是令人不敢恭维的自负,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上吧!」诺拉一声令下,校本部的学生有如训练有素的猎犬,身手矫健地跑开了。 「妈妈,那群人是怎么回事?感觉好讨厌。」 夏洛塔直言不讳,嘉娜一脸无奈地回答。 「刚才也说过了,那群人是从陆军官校及维斯特列尔等地选拔出来的菁英。把我误认为教官,我说我是学生时还笑我是老太婆。」 已经一脚踏上军旅之路的人,所以才会自视甚高地表现出那种态度吧。 「真令人火大。」 艾雅难得主动开口。 大概是因为今天由她担任指挥官,所以有意为之吧────谢拉菲玛猜想。这么说来,她们原本只是会射击的外行人,至少直到二月还是外行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四下张望,周围的风景就像有刻度,可以判断与树木及岩石的距离。从艾雅摊开的地图可以看出海拔高度,知道该在哪里设置标靶比较不容易被敌人发现。只要善加诱导,就能发挥防御的作用,进可攻、退可守的据点────还能狙击朝这个最佳据点进攻的敌人位置。艾雅任命谢拉菲玛和嘉娜展开攻击,她和夏洛塔则负责防守。 「问题是敌人会把靶藏在哪里?」 谢拉菲玛说道,艾雅颔首。 「你认为会是哪里?」 谢拉菲玛看着地图。她们的阵地在东边,西边是校本部的学生。 最短距离当然是直线进攻,但途中有些地方没有树,完全没有遮蔽物,所以不考虑。稍微绕向南边的话,有座低矮的丘陵,再过去一公里就是范围的界限。 「这里吧。」 谢拉菲玛指着地图上敌人的范围最深处有个地势比较高的场所。 「如果是这里的话,我们从南边进攻的时候,必须翻越棱线,这时对方可以从侧面狙击,或是在山谷射击。但我们只要从北边绕过去,就能从背后包围她们。」 「有道理。可是伊丽娜教官长说过『别小看对手!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 说得也是────谢拉菲玛反应过来。必须预先设想对方也会想到她们把标靶从最佳据点错开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夏洛塔加入讨论。「这个从北边迂回前进也能正面射击的洼地呢?假如我们从棱线过去,对方也能正面迎击。」 艾雅同意。 「嗯,应该是这里。如果我们取道南边的路线逼近敌方阵地,可以锁定棱线北上至中央。棱线会掩护她们,对方应该也没料到我们会从这边过去。如果一切顺利,还能从侧面击溃对方的守备……应该也不会碰上敌方的攻击队伍。因为地势有高低差,站在敌方的角度思考,我们若选择南边这条路,等于是自投罗网。我们大概会在守备地点与对方正面交锋。所以这边就交给我们。」 结论出来了。而且自由行动的时间早就开始了。没有时间继续讨论战术了。 谢拉菲玛与大家口中的妈妈嘉娜一起往长满草木的南方路线前进。 身体微微颤抖。寒气钻进御寒斗篷里。 不过,自己发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寒冷。 「别那么紧张。」 打头阵的妈妈笑着回头说。 「就算失败也不会死,更何况还有教官跟着。」 转过身去,判定战果的教官确实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跟在后面。是校本部与分校的女性教官。不愧是教官,即使距离这么近也完全听不见她们的脚步声、感受不到她们的存在。 然而,教官看着嘉娜的眼神十分冷漠。 「妈妈,认真一点啦。必须当成实战才行。」 「再怎么认真,这也不是实战啊,谢拉菲玛。」 妈妈脸上还是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认真是一回事,但还是得告诉自己这是训练。而且不管你愿不愿意,迟早有一天得经历实战。」 从她的语气非但察觉不到开玩笑的轻松,反而能感受到某种决心,谢拉菲玛无言以对。对方确实不会真的伤害自己。既然如此,或许该以训练的心态来面对比较好。那么,什么又是实战该有的心态呢? 就在她东想西想的时候,已经穿过南边的森林,小心翼翼地进入南北纵走的丘陵死角,继续北上,寻找可以翻越棱线的地点。白雪覆盖的灌木缝隙。 谢拉菲玛手脚并用地匍匐前进,从棱线后面慎重地探出脑袋。 稍微慢了两步也跟上来的妈妈从后面问道: 「如何?有人吗?」 「……有。正看着这边。」 校本部的学生就在视线正前方。 「距离大概是五百三十公尺,误差六公尺。十点钟方向,有两个人躲在树下。手里拿着枪,正用瞄准镜往左右两边看。还没注意到我们。」 妈妈慢慢地走到身旁,与她并肩,语带惊讶地问道: 「真不敢相信。难道她们早就猜到夏洛塔和艾雅的想法?」 「不……」 谢拉菲玛认为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事先预料到夏洛塔和艾雅的想法,埋伏在南边的森林里,趁她们移动的时候狙击还比较省事。更重要的是,战前的印象决定了一切。 「那群人认为我们只会毫无计画地横冲直撞。」 怎么可能……妈妈大为傻眼。 谢拉菲玛咬紧下唇。被看扁了。对方认为她们只是外行人,根本不足为惧吗?不料这种肤浅的判断居然误打误撞地被她们蒙对了。结果她们采取的行动跟对方认定的白痴行为几乎如出一辙。 然而,只有一点不同。对方以为她们会从视野开阔的方向进攻,没料到敌人会潜伏在死角,突然出现在棱线上。 对了。谢拉菲玛恍然大悟。所以对方的反应才那么迟钝,所以对方才会还没发现自己。 「要准备射击吗?」 「再等一下。如果不能用肉眼正确地测量出距离就打不中,反而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别轻举妄动。狙击兵受过的各种训练会让她们轻易判别视线范围内对自己怀有杀意的人、持枪准备射击的人、用瞄准镜对准自己的人。 风吹动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狙击兵会在各种风吹草动的环境下,瞬间看出人类的攻击动作。 谢拉菲玛观察两个对手的动静,计算将枪口瞄准她们的时机。 那一瞬间,与远在五百公尺以上的对手视线交会。 校本部的学生叫上另一个人,两枝枪口对着自己。 谢拉菲玛和嘉娜也迅速地举起枪。透过瞄准镜,让对手的脸落在t字线上。 然而────掌握不到正确的距离。五百三十正负六公尺。只要偏个五公尺就难以命中。对手蹲在地上,所以命中范围很小。但教官却能看出其中微小的误差。 没有可以帮助判断的明确目标,与白雪融为一体的御寒斗篷模糊了轮廓。 因此两位敌对的狙击兵在一模一样的条件下,一时半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躲在棱线后的她们。 谢拉菲玛拼命按下想做出发射决定的冲动。敌兵旁边的树木也覆盖着白雪,无法判断正确的大小。不过可以判断敌兵藏身的树干粗细。树龄二十年的杉树,胸高直径为十五公分,与人体的胸膛差不多厚。面向侧面的人体。从以上的线索计算距离。 「距离……五百三十五公尺……误差不到一公尺。准星向上修正五十密位。」 将调整好的准星再度瞄准敌方的狙击手。对方也采取相同的举动,瞄准自己。这时开枪或许能射中,但不能躁进。 想到这里时,对方动了动嘴巴。对方开枪了。 「没打中!」 站在她背后的教官大声说道的同时也举起黑旗。 那一瞬间。声音与旗帜明显的形状对照出对手的所在位置。开枪反而让对方无所遁形。这当然也是实战会发生的状况,这个训练就是在这个前提下进行的。 「修正,距离五百三十四公尺,没有误差,不需要修正密位,敌人在正前方。」 用准星捕捉连忙想开第二枪的敌人脸部,谢拉菲玛简短地示意: 「发射。」 站在背后的教官大喊: 「命中!」 瞄准镜那头,教官拍了拍校本部学生的肩膀,该学生懊恼地一拳捶向地面。 很好。谢拉菲玛心想,继续将准星对准下一名学生。 另一名学生已经锁定自己了。谢拉菲玛心急如焚。再拖下去,自己背后就会举起红旗……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画面的瞬间,一旁的嘉娜站起来,宣布射击。 「妈妈!」 谢拉菲玛情不自禁地呐喊。想也知道,嘉娜的子弹没有射中,敌兵改将攻击的矛头对准她。 「命中!」 红旗在瞄准镜的那头飘扬。 屏除杂念,集中精神,再次利用旗帜寻找对方的位置。 「距离五百三十六公尺,没有误差,发射!」 「命中!」 教官大叫,举起红旗。 双方各有两名学生,如今没有接受战死判定的只剩下谢拉菲玛一个人。谢拉菲玛忍不住仰望嘉娜。 「妈妈,你为什么……」 「谢拉菲玛训练生,嘉娜已经死了,不准跟她说话。」 教官冷冷地制止她,谢拉菲玛只好闭嘴。 校本部的不知名教官勃然大怒地对嘉娜说: 「实战不能用的手段,训练也不准用。」 察觉到教官语气里隐藏不住的怒气,谢拉菲玛不由得低头不语。 她知道嘉娜刚才使出的手段是为了掩护她,故意让敌人暴露自己的位置。 「我没打算那么做。」 嘉娜也简短地回答,与教官一起走向训练场外。 她说这是训练。不会真的出人命。 谢拉菲玛稍微调整一下呼吸,背后传来声音。 「呦,干得不赖嘛。」 「咦……」 谢拉菲玛险些惊声尖叫。艾雅和夏洛塔就站在自己身后。 「你们不用在阵地防守吗?」 站在一旁的艾雅把枪口对准周围回答: 「敌人完全如我们所料,自己送上门来,两个都被我解决掉了。还剩下两个敌人。」 艾雅浅浅一笑。夏洛塔不服气地问谢拉菲玛: 「菲玛这边呢?妈妈是不是死了?」 「不好意思,我们与对手正面对上了。」 「嗯哼……话说回来,艾雅,敌方的第二个人不是被我击中的吗?」 「旗子怎么判定的?要不然你问教官啊。」 想也知道,跟着她们的教官一言不发。 「这一路对战下来,大概知道对方的程度了。」 艾雅试图改变气氛地说道。 「接受过这么多训练,应该能预测对方的动向,采取令对方意想不到的战术。再加上对方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换句话说,我们自以为对方会预料到我们的下一步而采取反转再反转的对策,但对方根本没想那么多。」 艾雅转换思路的速度之快,令谢拉菲玛十分佩服。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只要想像对方的『下一步』,采取比对方再多一步的行动就行了。」 「没错,抱歉啊谢拉菲玛,早知道应该照你说的,从北边绕过去包围对方。想太多反而聪明反被聪明误。」 艾雅诚心诚意地道歉,谢拉菲玛更意外了。 「啊,可是标靶应该如艾雅所料,就在前面的洼地。毕竟敌人也守在那里。」 「要怎么收拾洼地里剩下的那两个人?」 夏洛塔问道,艾雅耸耸肩。 「老实说,只要兵分两路就能攻下,但对方实在把我们看得太扁了,气死我……所以这次我想拿下完全胜利。」 作战方式当场就拍板定案。 谢拉菲玛越过没有敌人的棱线,取道从北侧绕到洼地。 艾雅和夏洛塔兵分两路,分头行动。 心跳得好快。紧张的性质跟刚才不太一样,内心充满了逼近猎物的亢奋。 走到通往左边的路,比对眼前的景色与地图。 从这边绕过去,前进方向转了一百八十度,抵达可以看见洼地的场所。亦即进入敌人的视线范围。 谢拉菲玛想到这里,南边的棱线传来声音。 「发射!」 是艾雅的声音,接着是教官的声音。 「没打中!」 夏洛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发射!」 「没打中!」 「发射!」 「没打中!」 耳边传来夏洛塔和艾雅,还有教官逐渐靠近的声音,谢拉菲玛绕过树干,转向左手边。 透过瞄准镜看到的光景一如所料。 六人小队已经折损四个人,最后两个敌人被来自视野外的狙击吓得惊慌失措,努力想确认她们的方位与距离。但又无法决定要不要从洼地里探出头来望向棱线,确认声音的方位。 谢拉菲玛从后方清清楚楚地目睹这一切。 「距离三百三十六公尺,没有误差,准星向下修正二十密位,发射。」 「命中!」 跟在她背后的教官高声宣布,挥舞红旗。 两名敌兵一脸错愕地转过身来。 没有受到战死判定的最后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将枪口对准谢拉菲玛,但是没有好好瞄准就贸然开枪,想也知道不可能打中。 谢拉菲玛将准星从她身上移开,拉动svt─40半自动步枪装填弹药的拨弹杆。 艾雅料得没错,标靶就在洼地深处。 距离刚好三百公尺,无风。 瞄准金属标靶。不需要报告距离。也可以使用实弹。 谢拉菲玛扣下扳机。 耳边传来震天价响的声音,宣告命中。 几乎同一时间,夏洛塔从棱线冲向洼地,从正要瞄准谢拉菲玛的敌兵正后方窜出来,毅然决然地说: 「发射!」 「命中!」 即使遵照规则,胜负已然揭晓,教官仍挥舞红旗。最后的敌人在近距离遭到射杀。 校本部的学生痛失标靶,且全员战死。分校的四名学生中有三名生还。 战果是艾雅射中两人、谢拉菲玛射中三人、夏洛塔射中一人。 「服了服了,一败涂地呢。」 诺拉校长看起来其实很高兴的样子。 「好说好说。」伊丽娜默默地行了一礼。 「谢谢你,伊丽娜同志。托你的福,这几个孩子大概也知道自己有多稚嫩了。」 六名菁英狙击兵候补都被失败打击得垂头丧气。 第一个在棱线对打的人从头到尾都瞪着谢拉菲玛。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誓要摆脱屈辱、东山再起的决心,谢拉菲玛不禁有些羡慕。 她们已经没有下一次的训练了。 毕业考至此告一段落,接下来等着她们的是真枪实弹。 搭乘军用马车回到分校,伊丽娜教官尽可能公事公办地要求所有人集合。 四名学生背着svt─40,在操场上整队。 跟着校本部的摄影师说要拍纪念照,要她们笑一个。可是不习惯拍照的狙击兵菜鸟与百炼成钢的前狙击兵根本笑不出来,摄影师只好在全体皆板着一张脸的情况下按下快门。 谢拉菲玛冷眼旁观摄影师俐落的动作,忍不住思考起拍照与狙击的共通点。 不经意地回头望向镜头捕捉的视线后方。 奥尔加与她的长官哈图娜正一起从校舍内以阴鸷的眼神看着她们。 「接下来要进行最后的训练。」 伊丽娜似乎完全不把相机和秘密警察放在心上,对学生说。 「在这场全面战争中,所有需要狙击兵的战场都是地狱。如果没有前往地狱的觉悟,现在就报上名来。」 所有人皆以沉默代替回答。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结果。 伊丽娜微微一笑,问她们: 「我以前出过一道作业给你们对吧。回答我,你们为何而战?」 第一个被点到名的夏洛塔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要证明女人不是弱者,不是战争的牺牲品,女人也可以主动应战。」 伊丽娜微微颔首,视线移到嘉娜身上。 「为了不让孩子们成为牺牲品。」 这个答案跟上次差不多,伊丽娜却说:「我明白了。」 伊丽娜的视线来到谢拉菲玛身上。 「我是为了守护女性而战。」 这是谢拉菲玛心中最正确的答案。 伊万诺沃村的人们、惨死的艾莲娜和娜塔莉亚。 没能开枪的母亲,以及无力战斗的自己。 虽然这一切都不可能恢复原状,但还是能保护其他女人。自己将为此而战。 「是吗?」 伊丽娜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反应,面无表情地说。 「你呢?艾雅安瑟洛威马卡塔艾娃。」 好久没有被喊到全名的艾雅眨了眨眼睛回答: 「为了得到自由。」 与上次在课堂上的答案一模一样。 但伊丽娜的反应与当时截然不同。 「是吗?」 伊丽娜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下。 她的反应跟平常不太一样,谢拉菲玛心想。看起来像是试图隐藏从不曾显露出来的情绪波动。感觉似乎有些腼腆。 这个冷血的女魔头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正想打消这个念头时,伊丽娜从口袋里拿出瞄准镜和扑克牌。 「各抽三张。」 第一天体验过的训练。当时除了艾雅,所有人都失败了。 四人各抽了三张牌,伊丽娜不给任何思索空间地大喊: 「第一张牌代表一百公尺单位的数字、第二张牌代表十公尺单位的数字、第三张牌代表一公尺单位的数字。如果抽到j到k则取其个位数。方位正对校旗,夏洛塔往左一千两百密位、嘉娜一零六零密位、谢拉菲玛往左八百四十密位、艾雅一千三百密位,各就各位!」 所有人同时举起附有瞄准镜的枪。 以前完全不懂这个命令的用意,如今已了然于心。 与校旗之间的距离为一公里。瞄准镜的视野边缘左右两边加起来共三十密位。让校旗落在瞄准镜的边缘,调整二十八次准星。 从瞄准镜上扬起脸。 至于距离,已经彻底记住「肉眼可见的一百公尺」是什么样的感觉。手中的扑克牌显示的距离为四百三十六公尺,是一百公尺的四倍。再透过瞄准镜观察四百公尺与五百公尺之间的距离。 四百五十公尺的地点有一颗大小跟脑袋差不多的石头,用t字瞄准线来计算前方十四公尺的位置。四百三十六公尺的地方有个融雪形成的水洼。 谢拉菲玛背着svt─40往前跑。 同一时间,另外三个人也冲了出去。 四个人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地点,没有丝毫迟疑,也不见半点犹豫。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自己的目标地点时,伊丽娜的声音响起。 「艾雅,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角度一千三百密位,距离五百六十三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一只眼睛贴在瞄准镜前的伊丽娜笑着说。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柔和的笑容。 「下一位,夏洛塔,你现在人在哪里?」 夏洛塔挥手回答: 「我在角度一千两百密位,距离八百九十三公尺的地点!」 「很好,正确解答!嘉娜,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角度一零六零密位,距离九百七十五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伊丽娜隔着瞄准镜与谢拉菲玛对上眼,大声问她: 「谢拉菲玛,你现在人在哪里?」 听到她的声音时,谢拉菲玛赶走胸口微微感受到的怀念之情,大声回答: 「我在角度八百四十密位,距离四百三十六公尺的地点!」 伊丽娜将单眼从瞄准镜上移开,以平静的语气回答: 「答对了。」 学会这项技术就等于多一项技能,而她们确实都学会了。 「恭喜你们毕业了。」 伊丽娜说道,四个人欢声雷动。不一会儿,大家不约而同地冲到操场中央,抱成一团。 伊丽娜静默了半晌,接着说: 「最高司令部预备军所属,狙击兵旅团,第三十九独立小队。」 全体学生对她行注目礼。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最高司令部直属的狙击专门小队了,将为此展开游击。不属于任何步兵师团,也不受任何人指挥,是一支专门为狙击手成立的特殊部队,应需要而战。」 感觉学生们对于自己被当成精锐看待这件事无不充满了斗志。 「虽说是小队,但规模还不如分队。多亏有人向最高司令部进言,规模才会如此迷你。」 顺着伊丽娜的视线,回头望向校舍。 奥尔加和哈图娜。这两个nkvd的人正以阴险的眼神看着她们。 视线散发出的阴鸷气质如出一辙到令人忍不住佩服的地步。 「……在那之前,允许你们外出一天,今天就尽情地去玩吧。」 伊丽娜交代完该交代的注意事项就转身离去。 剩下的四个人全都笑逐颜开。 「可以出去了,好棒!」 夏洛塔兴高采烈地欢呼,谢拉菲玛抓住她的手。 「要去哪里?咖啡厅,还是百货公司?啊,妈妈想去哪里?」 被称为妈妈的嘉娜笑容满面地回答: 「我都可以。艾雅呢?你想做什么?」 被嘉娜这么一问,艾雅突然恢复严肃的表情。 「咦?我、我吗……」 她的反应令谢拉菲玛好生疑惑。记忆所及,这是第一次见她露出有些胆怯的表情。 艾雅作势整理制服,迅速地敛尽了脸上的表情回答: 「我哪儿也不去,回房间睡觉。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过于恶劣的态度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艾雅不等她们反应过来,径自转身走回校舍。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里,夏洛塔气鼓鼓地说: 「那是什么态度!难得大家这么开心!」 「别气别气。」嘉娜安抚她。「艾雅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心想确实是这样没错,但谢拉菲玛仍追了上去。 背后传来夏洛塔的声音。 「菲玛,连你也不来吗?」 「你们先去百货公司!我会把艾雅带去!」 谢拉菲玛不等她们回答,追上艾雅。 艾雅确实比较喜欢独处,不愿意与任何人打交道,是孤独的一匹狼。 但现在的她其实是勉强自己扮演这样的角色。 进入宿舍,第一次寻找艾雅的房间。原本使用人数就少的空旷建筑物,如今只剩下四个即将毕业的学生,弥漫着一股与废墟无异的寂寥。爬上二楼,艾雅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艾雅,等一下。」 谢拉菲玛走到房门前,用力敲门。 「什么事,走开啦。」 艾雅的声音从房里传来。 「一起去嘛,艾雅。」 没有反应。只有翻箱倒柜的沙沙声。 「艾雅,你喜欢独处是你的自由,但不必勉强自己一定要一个人待着。我们不是一直都陪伴着彼此吗?」 还是没有反应。但谢拉菲玛感觉艾雅在听自己说话。 谢拉菲玛径自解释为她大概在等自己闯进去。 「我进去喽,艾雅。」 「唉,等、等一下……」 艾雅莫名惊慌地阻止她,但谢拉菲玛才不管,直接打开房门。 下一瞬间,大量的衣服与书籍、不知道是什么的垃圾以几乎从房间涌出来的状态堆在她脚边。 「哇啊!」 惨叫脱口而出。 房里堆满垃圾。破破烂烂的制服、用来混淆敌人视听的破布,还长着叶子的树枝、旧的笔记本及文具,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垃圾,散乱一地。 「不准看!」 满地狼借的那头,艾雅居然举起木制的模型枪对着自己。 谢拉菲玛反射性地高举双手问道: 「艾雅,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什么都没看到。」 她坐在俨然置身于垃圾堆的床上,房间里几乎只有那张床免于被垃圾淹没。 「艾雅,你是不是不太会收拾?」 谢拉菲玛自认已经说得很委婉了,艾雅还是顿时羞红了脸。 艾雅满头大汗地试图解释: 「因、因为我的故乡没有这么多东西,这里的教官也不会检查房间……除了乱堆以外,我不知道该怎么整理。」 哈萨克的天才少女,全校第一名的神射手,第一次让人看见她笨拙的一面。 「怎样啦,谢拉菲玛。不准笑。」 谢拉菲玛闻言大惊,自己竟然不自觉地笑出来了。 「不是啦,艾雅。我很高兴。」 谢拉菲玛小心不要踩到垃圾,走到艾雅面前。压下无意识朝向自己的模型枪枪口,艾雅有如惊弓之鸟地窥探谢拉菲玛的表情。 「因为在我心中,艾雅是无所不能的天才,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人类后,我放心了。」 听到这句话,艾雅眨了眨眼睛,明显避开谢拉菲玛的视线。 「少啰嗦。你去和夏洛塔还有妈妈吃饭吧。」 然后躺在床上,背过身去。情感显然出现细微的波动。 现在或许能问出她的真心话,谢拉菲玛心想。 「伊丽娜问我们为何而战的时候,只有你的答案跟上次一样。为了得到自由。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艾雅的脸颊微微抽动,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几分钟后,猝不及防地开口: 「你应该是会去上大学的人,所以你对苏联的教育制度有什么看法?」 意料之外的反问,但又不是顾左右而言他。谢拉菲玛诚实地说出心中所想: 「虽然发生过很多事,但我还是心存感激。我是穷人家的女儿,如果一直在俄罗斯帝国的统治下,肯定这辈子都不识字,对人世间也无法产生任何看法,更无法像这样跟大家聊天。」 「对吧,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希望变成你那样。」 艾雅翻了个身,凝视天花板回答。看上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哈萨克人自古以来就在广袤的大地游牧,与大地共生,是个自由的民族。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活过来的……应该是。不是定居在某一个城市,而是配合气候迁徙,捕捉平原的野兽、河里的鱼来吃。去见朋友的时候,则是仰赖星星的指引,策马前往对方的部落。」 她压抑的语气里隐含着藏也藏不住的憧憬与哀切。 与谢拉菲玛年纪相仿,一样都是在苏联成立后才出生的艾雅自言自语地接着说。 「但苏联认为这种生活态度、存在方式实属蒙昧无知,必须加以启蒙……加入苏联后,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开始近代化,人们开始受教育。随着城市建立、工业化脚步的推进,不再以游牧方式生存,集体农场与国营农场成为我们赖以维生的管道。我也去学校接受教育,没错,我被培养成一个现代人。还搬了家……我的家人去年才搬到斯摩棱斯克……只有我逃往莫斯科。」 是故艾雅口中的哈萨克其实并非她自己的记忆。 「我已经不想再因为国家的关系被耍得团团转了。我想得到自由。彻底摆脱苏联、近代化、社会主义、同袍之爱和军队等诸如此类的观念束缚。」 「所以你加入红军?明明军队才是纪律最严明的地方。」 「不是那样的喔,谢拉菲玛。」 艾雅对上谢拉菲玛的双眼。谢拉菲玛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吸进她漆黑的瞳孔。 「你也是猎人,难道没感受过射击那一瞬间的境界吗?自己的内心世界无限接近虚无,感觉只有自己处于无垠无涯的真空中。还有射中猎物那一瞬间的心情。感觉像是从真空中回到平常的自己。」 谢拉菲玛险些惊呼出声。还以为只有自己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觉,经由别人的嘴巴说出来,令她饱受冲击。 艾雅似乎从她的反应得到答案了。 「射击的瞬间,自己是自由的。我很讨厌军队啊朋友啊的观念。这些会让我远离那一瞬间的纯粹。可是和你们相处久了,无论如何都会感染上那种观念。我讨厌自己的改变,感觉像是生锈了。」 「如果交到朋友是生锈,那生锈也没什么不好啊,你为何如此排斥?」 「答案刚才你自己也说了。」 我说了什么?谢拉菲玛回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还没想到,有个新的声音抢在前面回答: 「这不重要啦,艾雅,来整理房间吧。我教你方法。」 回头看,嘉娜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夏洛塔站在她旁边。 自己藏了这么久的秘密被看见了,艾雅万念俱灰地趴在床上。 大家把垃圾塞进麻袋里,帮艾雅整理房间,艾雅也诚惶诚恐地跟着做。 「破烂军服的布还可以用,拿去给教官吧。模型枪也是。」 「教科书要怎么处理?」 「也还回去。又不能带去前线。」 大家七嘴八舌地把房间整理干净后,发现手边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谢拉菲玛突然觉得内心一阵酸楚。 毕业。虽然只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她们的生活方式在这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冷不防,有滴水落在手边。 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夏洛塔在哭。 迎上谢拉菲玛的视线,夏洛塔拭去泪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努力不看她哭泣的模样,谢拉菲玛伸手要去拿垃圾时,碰到艾雅的手。 两个人面面相觑,艾雅撇开视线,喃喃自语: 「所以我才不想生锈嘛。」 谢拉菲玛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艾雅在怕什么了。 「大扫除结束了吗?」 室外传来不耐烦的语调,显然是刻意打破感伤的气氛。所有人都抬起头来。nkvd的手下────奥尔加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 以前曾经与她谈心的谢拉菲玛不禁哑然失语。就算隐瞒身分,奥尔加也没有真的整容,人类的气质真的可以差这么多吗? 「关你屁事!秘密警察。跟你又没有关系,别来插手!」 同样对她信赖有加,甚至还坦白自己出身的夏洛塔语气里含有明显的憎恨。 「我也想这么做,可是没办法。既然我要跟你们一起行动,此事就与我有关。你们要投入实战的战场已经决定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糟了,谢拉菲玛在心里暗叫不妙。 不小心表现出如奥尔加所料的反应了。 奥尔加得意洋洋地笑歪了嘴角,接着说: 「史达林格勒。你们要参加抢回那个都市的攻防战。叛国贼小队,为此觉得光荣吧。」 奥尔加不等她们反应过来,扬长而去。 所有人都僵在当场,好一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注5: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武装干涉俄国内战的一部分。 第三章 天王星行动 亲爱的艾莉 我今天收到你于五月五日寄出的信了,赶紧回信给你。(中略)你还寄来用巧克力、枫糖浆、糖精增添甜味的点心等物。甜食在这十分贵重,非常感谢你。(中略) 这里也准备过五旬节,所以从几天前就开始限制粮食的分配(油、肉、酒精、面包、巧克力等等)。(中略)因此我现在正忙着准备。我这个五音不全的家伙居然还得兼任合唱指挥!想不到吧。每天下午五点开始练习。平常这是在军营吃饭或进行一些准备工作的时间(顺带一提,这段时间我通常不用值班),所以真是亏大了。(中略)但也没办法。祭典与友情总是伴随着一点牺牲。(中略) 所幸德国人民在总统背后团结一致,这点不用我再多说。总统是为了让国民重获自由,过上更美好的生活才掀起这场战争。(中略)所以国民一定能撑过眼前的难关吧。战争大概今年夏天就能结束,所以今年我们应该不用继续在俄罗斯的战场上过冬。我们应该能胜利。我们一定要胜利,否则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逃到国外的犹太恶棍想必会对德国人进行残忍的报复。因为我们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安宁,在俄罗斯杀死几十万名犹太人。这座城市的附近也有两个巨大的壕沟,一个装满两万名犹太人的尸体,另一个装满四万名俄罗斯人的尸体。那光景十分骇人,可是只要想到大义,这也是必要之恶。无论如何,ss的队员包办了一切的工作,必须感谢他们才行。(中略)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差不多该就此搁笔了。(中略)下周再向你报告五旬节的情况。 那么就先这样了。请代我向佛瑞德及其他人问好。 海因茨s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日(一九四四年春天以后在战地下落不明)(引用者注) (引用自玛丽穆提marie moutier着《lettres de wehrmacht》森内薰译《来自士兵的一百封家书》)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七点二十五分 炮兵士官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沃尔科夫坐在部下准备好的指挥官专用的椅子上,忍不住对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光景叹气,将望远镜放在桌上。他的前方是与纳粹德国联手的罗马尼亚军阵地,但是什么也没看见。 浓雾简直就像牛乳溶进水里,浑浊了空气,阻断了视线。 环顾四周,麾下就炮击定位的士兵也只有在近距离内才能看清楚他们的脸。 就连奉命负责守着无线电的通信兵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这种状况对炮兵而言简直是恶梦一场。 「你好认真啊,上士同志。」 有人以从容不迫的口吻叫住他,米哈伊尔在回头的同时敬礼。 长官尼古拉耶夫少校只问他一句话: 「你担心吗?」 「是的。」 米哈伊尔也惜字如金地回答,没解释原因。 将炮弹射到十五公里前方山坳里的长程炮击与举枪射击的概念完全不一样。重复炮击与观测是基础中的基础。测量好方位与距离炮击后,观察偏移了多远,修正准星,再次炮击。万一又没射中,再继续修正。重复以上的动作,让敌人落在炮弹的被弹面范围内,才能开始有效的炮击。 但是在视线被浓雾遮蔽的情况下进行炮击时,无法遵循以上的基本步骤。 「要不要延期?」 「不。」尼古拉耶夫少校不假思索地回答:「已经因为准备不足而延期太多次了。不论欺敌工作做得再怎么完美,这么大的阵仗不可能永远不让对方发现。既然总兵力不相上下,想成功就一定得靠奇袭,明白吗?」 他当然明白。 高加索的红军与游击队好不容易挡住进攻到大后方的德军,原本还以为一定会被攻陷的史达林格勒守备队也展现出惊人的毅力死守,结果逼得德国决定集中火力对史达林格勒市区投入一个军,兵力多达六十万人以上。苏联守备队的奋战也来到极限,市区有九成以上皆落入德军之手。即使总动员庞大的兵力,也无法一口气歼灭包括其他轴心国在内的敌军。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战局下,最高司令官下令要抢救史达林格勒,因此全红军的实质最高总司令朱可夫与其参谋华西列夫斯基两大战将召集量少质精的年轻参谋,研拟作战策略,提出就连史达林本身也跌破眼镜的计画。 此计画是利用德军过度集中于史达林格勒市区的状况,在南北两地排兵布阵,兵分两路从南北两边同时突破以相对之下比较脆弱的罗马尼亚军为主轴的轴心国部队,采取迂回战术西进史达林格勒后,再从南北两边再次会师于卡拉奇。 天王星行动。 这个前所未见的军事行动是以「逆包围」的方式,从更外围包围包围自己国家城市的敌军。 倘若这个作战能成功,不仅能夺回史达林格勒,还能阻止集中于史达林格勒的德国第六军团六十万人中残存的数十万人撤退,完美地瓮中捉鳖。 万一失败,苏联则会失去预备的兵力,再无希望夺回史达林格勒。 这是一次不只攸关史达林格勒,甚至足以影响整个战局的行动。 总兵力一百一十万人,由一万三千门大炮担任攻击主力。 自己率领其中十五门。战争的一小部分就掌握在自己手中。 相较于被重责大任压得胃痛的米哈伊尔,尼古拉耶夫始终保持平静地说: 「最高司令部确实有些犹豫,但是不能再延期了。根据事前观测进行炮击。我们现在只能相信朱可夫阁下的力量,全力以赴,实现这个作战策略。」 「是的,您所言甚是。」 这确实是米哈伊尔的真心话,但语气还是隐隐含着不安。 尼古拉耶夫由始至终面无表情,只补上一句话: 「相信训练的成果吧。」 「是。」米哈伊尔感觉自己回答的声线绷紧了。 相信训练的成果。这是一年半前开战初期绝不会有的想法。 一九四一年,红军被苏联自己制造出来的混乱搞得疲于奔命。三○年代后期的红军大整肃(注6)几乎是以猎巫的方式将包括引领红军走向近代化居功甚伟且战功彪炳的军事天才米哈伊尔托姆斯基、卓越的战术理论研究家亚历山大斯维钦在内,一些足以留名青史的高级军官除之而后快。优秀的高级军官不是一个个被处死,就是被捕下狱,即使没沦落到这个地步,也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流放或去职。 失去将校,等于是失去他们头脑里日积月累、运筹帷幄的兵法及运用装备的知识技术,对军队而言,相当于组织的脑死。 明明是连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疑神疑鬼的史达林却像是被鬼附身似的,不顾一切地除去这些将校。 希特勒是否看准这一点不得而知,但是在苏联红军经历过肃清,组织弱化到极点的同时,德国与苏联正好相反,在被迫缩小军备的情况下,量少质精的高级军官努力保住组织的命脉,勉强维持理论与知识技术。纳粹执政后,德意志国防军利用希特勒的军国主义及无与伦比的科学实力宣布恢复武装,为了弥补人数上的不利,继续透过大德意志方案整合瑞典及奥地利,使其加入「德意志帝国」,借此增加人数,接着再拉拢由相当于希特勒大哥的墨索里尼率领的义大利,继续收服日益法西斯化的匈牙利及罗马尼亚,于一九四一年六月准备就绪,在「时机成熟」的那一刻对苏联展开进攻。 受到奇袭的红军所采取的策略宛如没有骑士的赛马。上级不仅没展开反击,打退敌军,就连指挥撤退的战略也拿不出来。战场上的士兵只能凭着捍卫祖国的士气与正面迎战的装备进行毫无章法的抵抗,被善用机动力攻城掠地的德军打得落花流水,各地都受到包围,死伤惨重。 自己也只受过临时的训练,与一介平民无异地被丢到战场上。尽管如此────米哈伊尔重新打起精神。 尽管如此,红军也努力在几乎全军覆灭的绝境中累积实战经验。侥幸存活的士兵更新了战斗技巧,挺过肃清的新生代军官统整残存的组织。nkvd透过间谍活动确定日本暂时不会对苏联开战,得到这些情报的最高司令部从东部动员西伯利亚旅团,成功打赢莫斯科防卫战。西方国家都说这场胜仗是拜俄罗斯的寒冬所赐,他们什么也不懂。德军会冷,难道俄罗斯人就不会冷吗? 红军不断提升训练的成果。米哈伊尔认为他们也不例外。史达林因为打赢了莫斯科防卫战而变得夜郎自大,今年第一场冬季反攻居然要求士兵在「有大炮,可是没有瞄准器」的情况下强行进攻,想也知道不会胜利。可是当战线稳定后,他们日以继夜地反覆训练,让原本与平民百姓无异的炮兵学习弹道学,提升炮击的精准度。 在上述的过程中,米哈伊尔以学会弹道学的速度之快与人格特质受到上头的瞩目,成为士官学员。 得知他的故乡伊万诺沃村落入敌人手中,无人生还时,上级特别允许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是他入伍以来第一次流泪。 父母和妹妹,还有将来打算向对方求婚,请对方嫁给自己的谢拉菲玛都死了。悲痛变成愤怒,愤怒变成动机,从第二天开始,他焚膏继晷地投入训练与课程。原本就具备的物理学知识也助他一臂之力,受到部下的拥护,晋升为上士。 决定这场大反攻作战后,所有的兵种都争先恐后地致力于发挥训练的成果。陆空的侦察队不眠不休找出敌人的阵地,占领地的游击队员为了提供情报,每天赌命往返于苏联与占领地之间。夜里则有从某个角度来说,生命危险比步兵更高的地雷处理队────其中不乏称为少女也不为过的年轻女性────拼命扫除地雷,为步兵开拓出一条路,最高司令部则持续放出假消息,不让敌人发现我方的准备。 虽然看不见,但敌军的部队确实就在那里。米哈伊尔瞪着浓雾对面的敌军。 「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自己的直属部下,原本始终保持沉默的德米特里唐突地开口。 「只有米哈伊尔上士没有打过我们,所以只要是上士的吩咐,我们一定服从。」 米哈伊尔不由自主地绽放出笑意。没错,一定要成功。 在俄罗斯,对士兵拳打脚踢是军队的恶习。但自己从不这么做。与部下吃住都在一起,难免孕育出友情,再加上想起死去的村民,向部下表示自己会与他们生死与共,以培养出来的友情为基础,拼命练习。 「接获来自最高司令部给各部队的电报!」 守在桌子旁的通信部队大尉难掩兴奋之情地向所有人叫嚷。 「电报只有一句话,『警报』!」 这是进攻的暗号,紧张如电流般窜过全身。不经意地对上尼古拉耶夫的视线,后者微微颔首。米哈伊尔对通信部队大声宣布: 「各部队开始射击。发射二零三公厘及一五二公厘榴弹炮!」 副官立刻反应过来,利用有线电话将指令传达给联队。 包括米哈伊尔在内,所有人都捂住耳朵,张开嘴巴。 随着炮火的闪光,彷佛几千道雷一起打下来的轰然巨响,响彻了浓雾笼罩的荒野。 炮击撼动大地。音波化为物理性的冲击,让脑子为之震动。 不多时,第一起射击结束,喧嚣转为寂静。累积再多训练也无法习惯这种落差造成的耳鸣。 还有三十秒,长距离炮才会落下。这段时间感觉上实在过于漫长,米哈伊尔拼命忍着不要祈祷。不准求神明保佑。身为军人,必须在没有上天帮忙的情况下做到最好。 没多久,紧接着强烈的闪光后,有如远雷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从前方传来。透过望远镜看,浓雾的彼方隐约可见炮弹落地的火焰。果然还是无法观测吗? 想到这里的瞬间,视线前方发生爆炸,威力远比炮弹炸开大好几倍,爆炸时产生宛如红莲地狱的浓烟吹散浓雾,视野变得清晰。 「那个方位的目标是?」 视线仍盯着望远镜,米哈伊尔问道,部下立刻回答: 「罗马尼亚第三军团的弹药库!」 也就是说———— 米哈伊尔放下望远镜,部下们发出激动的叫声。 「该不会打中了吧!」「没错,是有效射击!」 米哈伊尔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股飘飘然的亢奋与不安,大吼: 「给我冷静下来!准星保持不动,装填新的弹药!」 尼古拉耶夫接着喊: 「开始长距离炮的第二次有效射击。一零七公厘加农炮和喀秋莎火箭炮,发射!」 冲击波与爆炸声再次撼动了大地。 俗称喀秋莎火箭炮的自走多管火箭炮bm─13在距离阵地几公里的前方排成一排,一起发射火箭炮。装载于卡车上,具有高度机动性的喀秋莎火箭炮车共有三十六辆,每辆可以同时发射十六发火箭炮,不到十秒就能射出全部的炮弹。超过四百发的火箭炮在浓雾里拖着闪光的尾巴,破空而去。 庄严的光景几乎可以用神圣二字来形容。 下达一连串的指令后,米哈伊尔扫视周围的部下们。长距离炮的配置人数为一门十五人。每个炮兵各自肩负着不同的任务,一起操作降到制退机的炮身。某些人退出药筒后,立刻由另一个人填入新的弹药。然后关上炮身,利用这个空档计算落弹地点的观测手马上指示仰角与方位,两名炮座手转动摇杆,再次将巨炮瞄准敌军。炮击的速度为一分钟内三到四发。为了在同一时间尽可能发射出更多炮弹,炮手们有如分秒不差的时钟,发挥正确的功能,片刻也不休息地重复炮击的动作。 眼前的光景是由一万三千门大炮和一百一十万名士兵合力造成。 与德米特里四目相交。赢得了。米哈伊尔无声无息地露出确信的笑容。可以相信训练的成果,相信与战友们建立的情谊将带领他们通往胜利。 苏联释放出积郁已久的怨愤,彷佛让地狱业火出现在人间的炮击持续了八十分钟。敌人完全无法对几乎改变了地形的炮击做出反击。 十一月二十二日。转乘军用火车,又走了很多路,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分校,现为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士兵们长途跋涉赶来与苏联第四军团所属的步兵大队会合。从这里与同为第四军团的战车中队一起前进,再与先行一步的斥候(注7)会合,成为包围网的一员是上级交给她们的任务。 步兵大队正在除了士兵以外没有闲杂人等、也没有其他东西的雪地上待命。大队长伊戈尔少校一看到由五人小队与两名nkvd组成的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以俄罗斯军人来说甚为少见的热情笑着说: 「哈哈哈!没想到来的是女孩子!」 谢拉菲玛观察步兵大队的士兵。 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到毫不掩饰的情绪波动。 惊愕占五成、愤慨占两成、失望占两成,最后一成是紧张又兴奋。 「少校阁下,您对女性狙击小队有何不满吗?」 伊丽娜不苟言笑地问他,伊戈尔队长摇头回答: 「没有没有,只是普通的女性,尤其是长得标致的小姑娘不会从事狙击这项任务罢了。」 「您所言甚是,我们是一支由不正常的丑八怪组成的小队。」伊丽娜正经八百地回答,转移话题。「后面是战车吗?」 「没错,本战车中队是由kv─1和t─34组成的精锐部队。」 谢拉菲玛不由得发出赞叹的惊呼。在课堂上对兵器有所了解的战友们基本上也都对这些战车久仰大名。 kv─1是最大装甲七十五公厘、主炮口径七十六公厘的重型战车,在许多战局摧毁德军的战车及战防炮的炮弹,让敌军闻风丧胆。另一方面,t─34兼具足以与重型战车匹敌的火力及轻快的运动能力、轻量的车体,是可以透过优异的流线型避弹设计摧毁敌方炮弹的中型战车,现阶段具有号称红军最强大的性能。 然而……想到这里时,伊丽娜问道: 「所以呢?那些战车现在在哪里?」 「晚点才会到。」 什么?女兵们不禁反问,步兵大队的士兵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 队长始终笑脸迎人地回答: 「战车中队的驻扎地下了大雨,导致满地泥泞。他们将枕木铺在地上,做好万全的准备。可是真要进军,站在战车兵的立场,想让kv─1的装甲挡在前面,再让t─34随后跟上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当重达四十五公吨的重型战争打头阵时,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打头阵的战车故障了。」 伊丽娜简短地回答。伊戈尔队长点点头。 「答对了。你很懂嘛。」 「我对战车的印象就是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发明以来,始终在故障的情况下走走停停。」 「嗯,因此现在正紧锣密鼓地修理。会合地点也改到距离这里二十公里前方,斥候部队的所在地。不过他们的移动速度很快,大概稍后就会跟上吧。」 伊戈尔队长言尽于此,转过身去,举起右手示意。 步兵大队的士兵也不整队,鱼贯前行。 「咦?」谢拉菲玛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声。 伊丽娜一言不发地迈开脚步,不一会儿,小队的士兵也追上她。 「菲玛,这是要行军的意思吗?」 一旁的夏洛塔问她,谢拉菲玛也满心疑惑地回答: 「好像是。」 实战的行军就从她们几乎可以用悠闲来形容的对话没头没脑地开始了。完全没有真实感。 步兵大队与狙击小队就这么踩在浅浅的积雪上,慢慢地在森林中前进。 万一炮弹落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可能会全军覆没,所以不可能像游行那样,井然有序地排队齐步走。脑子里虽然知道这个知识,但是拉开间隔的士兵们垂头丧气、三三两两往前走的身影没有丝毫霸气,说得难听一点,包括自己在内,都觉得好窝囊。 「小姑娘,你害怕吗?」 声音从旁边传来。伊戈尔队长脸上挂着微笑。不在乎阶级差距,周到的语气让谢拉菲玛对他产生好感,但也觉得他没把自己当士兵看。 「是的,因为不清楚战况。我们抵达现场前都不晓得自己要从事的作战内容就算了,甚至也不知道要对史达林格勒展开逆包围作战。」 来到这里以前,她已经做好直接被丢进史达林格勒的心理准备。 苏联军队彻底隐匿情报,甚至不让实际投入战争的士兵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才得知行动的规模如此浩大,全体队员都震惊了。尽管如此,她们似乎还算好的,开始作战的第一天,步兵师团只知道「要从史达林格勒南北两边突破」,途中才知道是包围作战。 远方不断传来宛若雷鸣的炮击与爆炸的巨响。 伊戈尔队长点头回答: 「战况嘛……单以这场行动而言,几乎可以说是胜利了。你们也知道第一天的战果吧?罗马尼亚军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抱头鼠窜,溃不成军。」 「原本那么不利的局面,居然能如此顺利地反攻,真令人惊讶。」 「这就是朱可夫上将天才的地方了。所谓的作战不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准备及动员也要到位,行动才有机会成功。」 谢拉菲玛同意。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反过来包围敌阵固然是极为大胆的想法,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可循。德军应该也会预料到这一点才对,即便如此还是被俄军的奇袭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可见这不只是火力的问题,也意味着苏联在搜集敌军排兵布阵的情报、隐匿我军的行动、使出欺敌战术、斗智斗勇的部分皆凌驾于德军之上。 距离开战当时吃了可以说是毁灭性的败仗,已经过了一年半。 苏联这头巨兽正逐渐醒来。 「久仰朱可夫阁下的大名,他真的很伟大呢。」 「这还用说。他可是对抗过白军和德军,也在中国大陆击败过日本的猛将,同时也是从不轻忽视察前线的现场主义者。这次行动结束后,他迟早会当上元帅。不过,他也是非常可怕的人。」队长始终笑意盈盈地说:「不管是敌是友,只要挡到他的路,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对方。从某个角度来说,比肃清还恐怖喔。」 「连朋友也是吗?」 「丧失士气的军官或无故撤退的士兵都会立刻被处死。你也听说过第二二七号命令吧。」 「一步也不许后退吗?」 开始对史达林格勒及高加索地区大举进攻的一个月后,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国防人民委员部单方面对苏联全军下达一道简洁明瞭的命令。 一步也不许后退! 望文生义,这是一道严禁无故撤退或临阵脱逃的命令。这种命令对军队而言再正常不过,可是苏联实施的方法极为残酷。胆敢临阵脱逃的士兵、或者是试图利用自残的方式离开前线的士兵不是被枪杀,就是被送到最前线的惩戒营。据说是基于把想逃的家伙送进监狱等于是帮助他们实现梦想的理由。在主要的战局,为了阻止士兵后退,还会配置由nkvd组成的督战队,赋予他们射杀逃亡士兵的权限。 不动声色地瞄了背后一眼。 奥尔加正以阴险的眼神四下张望。 她的任务是监视独立小队,但这支步兵大队虽有政治委员,却没有督战队,所以如有必要,她可能也会扮演起这个角色。 「可以一直后退的罗马尼亚好轻松啊。」 难得说出话中有话的讥讽,伊戈尔队长不表赞同。 「他们是悲惨地败逃了。敌人的主力战车lt─38是轻型战车,根本不敌我军的战车,而且几乎没派上用场。受到我军的炮击,跳上战车想反击时,发现老鼠咬断线路,导致机械故障。」 「这是玩笑话吧?」 「俘虏是这样说的,所以应该是真的。天寒地冻,为了不让零件结冰,会在战车里堆积大量的稻草,所以引来老鼠筑巢。连老鼠也站在红军这边。」 没想到殚精竭虑的行动居然由老鼠决定结果。 伊戈尔队长似乎领悟到谢拉菲玛的困惑,笑着说: 「那种像是棋逢对手的高手过招其实只是战争本质的一小部分,剩下的绝大部分其实是犯下致命错误的一方打败犯下更致命错误的另一方。」 是这样的吗?谢拉菲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这时,伴随着细微的震动,比刚才更响彻云霄的炮声轰然作响。不知是什么划破长空的声音不断传来。 「趴下!」 伊戈尔队长的怒吼在耳边响起,约莫十公尺前方的地面炸开。 被爆炸的风压弹开的身体撞上杉树,顿时眼冒金星。 朦胧的意识中,炮声与枪声不断从远方传来。谢拉菲玛浑沌的精神状态无法判断那意味着什么。 「……菲玛,谢拉菲玛。」 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艾雅的声音。艾雅很少发出这么急切的叫声。 脸上有股湿湿黏黏的感觉,还闻到动物的味道。谢拉菲玛被那股味道唤醒。 熟悉的牧羊犬正舔着她的脸。 「啊,巴隆。」 「谢拉菲玛!你流血了!有没有受伤?」 艾雅脸色铁青地吼着问她。 「我没事。咦?出了什么事?」 谢拉菲玛回溯自己的记忆,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喂,你们几个女人还在磨蹭什么!」 莫名其妙被痛骂一顿。 抬起头,同一时间拔足狂奔的士兵中,有人边跑边对她们大骂: 「如果还活着,就快点去支援斥候。所以才说女人没路用!」 艾雅不悦地咂舌,告诉谢拉菲玛: 「我先走一步,你快跟上来!」 要去哪里?谢拉菲玛无所适从地站起来。脑袋一阵刺痛,后脑勺肿了一个包。但仍配合身边的士兵们,往同一个方向跑。 穿过森林,进入雪地。 那一瞬间,彷佛听见电锯的声音,跑在前面的士兵纷纷倒地。其中一人惨遭爆头,就像破碎的西瓜。 双脚发起抖来。下一瞬间,听见伊丽娜熟悉的声音。 「不要停下脚步,把重心放低,冲到战壕那边!」 谢拉菲玛拼命地往前跑。耳边传来「咻!」的一声,叫声在背后响起。 前方的士兵又倒下了,眼前的视野逐渐开阔。 负责挖掘战壕的斥候部队和步兵大队都躲在临时挖的壕沟里,几百公尺开外可以看见枪弹的火光从未间断。 小队的伙伴在哪────伊丽娜朝自己招手的身影映入眼帘,谢拉菲玛全力跑过去,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滑进壕沟里。 「哇啊啊啊!」 旁边传来有如野兽般的号叫声。 刚才对自己破口大骂的红军士兵痛得满地打滚。腰部受了重伤,白色的骨头依稀可见。 周围的同伴用布按住伤口,要他咬住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恶梦? 「运气太差了。」伊丽娜轻描淡写地回答:「碰上罗马尼亚军的局部反击。敌军的规模是两个大队。斥候的无线兵遇害,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总人数不相上下,但地形对我们不利,一个搞不好可能会全军覆没。」 连这句话的一半都还没能完全理解时,敌营已对他们进行全面机关枪扫射。谢拉菲玛几乎是以贴着地面的方式趴在地上,领悟到一件事。 自己正面对战斗。 太丢脸了,怎么会这么丢脸。自从入营以来就一直接受训练,也对自己撑过选拔感到骄傲。但无论再严格的训练,都不会真的自相残杀。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其实还没有理解战争是怎么回事。 「其、其他的小队成员呢?大家上哪儿去了?」 「我派夏洛塔和妈妈跟着艾雅,与斥候队的指挥官一起去打探消息。那家伙干得很好……但如果无法用炮击排除敌军的机关枪扫射,横竖还是死路一条。」 伊丽娜仍是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用缺了食指的右手抓住望远镜。 她说的话让谢拉菲玛感到一丝苦涩。只有自己这么丢脸吗? 「狙击兵、狙击兵小队,救救我们!」 二十公尺开外的地方,斥候部队的炮兵紧巴着野战炮不放,向她们求救。他躲在七十六公厘炮的护盾后面,拼命地呐喊。敌人的子弹有如雨点般不停地打在护盾上,一再盖过他的叫声。 「正……请想办法解决那挺机关枪!……准星……无法射击!」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谢拉菲玛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只有那座野战炮能凌驾敌人以数量取胜的枪击。敌人也深知这点,所以持续扫射,不让他们有机会炮击。七人一组的炮兵全都拼命躲在护盾后面,无计可施。周围的迫击炮兵也束手无策地躲在战壕里。 谢拉菲玛的注意力快速地集中起来。 周围的一般步兵光是要边躲避边回击,以阻止敌军的突击就已经无暇他顾了,伊丽娜也无法开枪。 「我来!」 本来不用昭告天下,可是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谢拉菲玛大喝一声。 从士兵之间探出脑袋,拿好svt─40,眼睛贴在瞄准镜上。 扩大成四倍的视线范围内,可以看见罗马尼亚兵的脸。平缓上升的斜坡对面,敌人正利用棱线拉起封锁线,往下射击。步兵在仇视与恐惧的驱使下,一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似地不断射击。谢拉菲玛寻找负责用轻机关枪zb─26扫射的人。连射的动作很难不引起注意,谢拉菲玛立刻在瞄准镜中央捕捉到那名射手的身影。 距离为两百五十公尺,误差一公尺。不算太远,几乎不需要调整瞄准距离。再来只要扣下扳机即可。射击落在t字瞄准线上的敌人。 刹那间,笔墨难以形容的情绪牵制了她的动作。 虽然连一秒钟都不到,强烈的不快制止她的食指。 扣下扳机的同时,子弹把地面射出一个洞。 怎么可能?这么短的距离。 再次确认距离。没错。自己确实瞄准了敌人。 但第二发也没射中。 这时,原本只顾着射击我方大炮的射手注意到自己被攻击了。 瞄准镜的另一头,协助机关枪手的士兵指着这边。颤栗掠过谢拉菲玛全身。第三发射得更偏了。 机关枪的枪口朝向谢拉菲玛,枪口形成一个黑点。 「冷静下来,回想课堂上教的一切。」 伊丽娜以训诫的口吻对眼睛始终贴着瞄准镜的谢拉菲玛说。 「机关枪连续射击的热能会导致空气扭曲变形。误差就出在这里。加上二十公尺,射击。」 罗马尼亚兵发射机关枪的瞬间,谢拉菲玛将瞄准点往上修正。 补足二十公尺误差的子弹不偏不倚地正中机关枪兵的胸口。 敌人颓然倒下的瞬间,碰到机关枪,推倒了机关枪。 「就是现在,开始炮击!」 负责七十六公厘野战炮的炮击手大喊,炮声响彻四周。 已经瞄准目标的野战炮正确地发射,榴弹炸飞敌军,有如四散纷飞的树叶。原本束手无策的迫击炮射手也陆续发射炮弹。 曲射的炮弹如雷雨般落向罗马尼亚军的临时阵地。 白烟随爆炸声扬起,罗马尼亚军的枪声沉默了下来。 「步兵大队,进攻!」 耳边传来伊戈尔队长的叫声。 红军士兵与他的叫声一起往前冲。伊丽娜不厌其烦地告诉谢拉菲玛: 「我们在这里待命。依照训练,视线不要完全离开准星,有机会就开枪。」 视线离开瞄准器,视野顿时豁然开朗,终于能看清楚战况了。 以ppsh─41冲锋枪与配备刺刀的莫辛─纳甘步枪为武器的红军士兵彷佛是要发泄内心的积郁,越过棱线,冲向敌人。罗马尼亚军利用地形优势拉起的封锁线早已瓦解。 就在紧张微微松懈的那一刻,谢拉菲玛的脑门察觉到一股带着热浪的光线,视野角落捕捉到敌人发光的影子。是以前自己无法隐藏,如今已经知道该怎么感知的,杀气。 将准星转向左侧,再度从瞄准镜看出去,罗马尼亚的布谷鸟正瞄准自己。 谢拉菲玛没有一丝迟疑地扣下扳机,敌人的钢盔飞向空中,人则倒卧在地。 赢得了────无论是自己,还是红军。 想到这里的瞬间,敌营传来爆炸的巨响。 红军士兵一起往这边逃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谢拉菲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lt─38。没什么杀伤力的轻型战车。大部分都被老鼠咬坏管线的战车。 四辆铁甲战车肆无忌惮地蹂躏着毫无还手之力的红军步兵,朝这边进攻。 「未免也太不走运了。」 伊丽娜冷冷地回答,问刚才的炮兵。 「那个,有办法搞定吗?」 炮兵指挥官这才六神归位地叫嚷: 「换成穿甲弹射击!」 炮兵们敏捷地采取行动,对敌人的战车展开炮击。 下一瞬间,敌军的战车主炮发出火光,榴弹直接命中护盾,野战炮惨遭破坏,引爆炮弹。炮兵们支离破碎的四肢在空中飞舞。 曾向自己求助的炮兵指挥官整个胸部以上都不见了,当场毙命。 丧失强大的火力,红军士兵显然都感到不知所措。 「不、不许退缩,投入所有战防武器!」 步兵大队的伊戈尔队长大声地宣布。他与炮兵站在相反的方向,正对周围的士兵下命令。 还有战防武器吗? 谢拉菲玛满心期待地看着他,有个出乎意料的东西探出头来。 是巴隆。包括巴隆在内,一共有四条狗,背着某样东西,像是给狗穿的背心,上头还有突出的天线。 「那是什么?」 「地雷犬。」 伊丽娜简洁扼要地回答。 「受不了的话,可以不要看。」 谢拉菲玛不明白她所指为何。但接下来的剧情一目了然。穿着背心的狗儿们一听到命令就同时冲向敌人的战车。真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军犬。 敌军的战车紧急刹车,开始一起后退。从他们不断胡乱炮击与射击的样子来看,显然十分狼狈。 两条狗各自钻进敌人战车底下的瞬间,狗身上的背心应声爆炸。战车最脆弱的底部受到破坏,一口气就解决掉两辆敌军的战车。 红军士兵们高举拳头,欢声雷动。 让狗儿们背着炸弹,接受冲向敌军战车的训练。 从熊熊燃烧的战车爬出来的罗马尼亚士兵变成一颗颗火球,在雪地上打滚。还来不及灭火,就得先面对红军士兵的猛烈攻击。 这里是地狱吗— 谢拉菲玛茫然地看着熊熊燃烧的战车与不住后退的战车,后知后觉地发现地狱还没有落幕。 另外两条地雷犬正朝这边狂奔而来。被爆炸吓到、又害怕火烧的狗打算逃回安全的家。巴隆跑在最前面。 「地雷犬吓坏了,快开枪!」 红军士兵放声大喊,对狗儿们开枪。问题是,这款兵器不负红军所望,训练得极为聪明,再加上射击面积小,不是那么容易命中。 「谢拉菲玛,动手。」 伊丽娜毫不犹豫地下令。其他士兵也争相叫喊。 「狙击兵,拜托你!那家伙如果冲过来,我们全都得死!」 谢拉菲玛望向瞄准镜。巴隆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t字准星的中央。 巴隆也看见谢拉菲玛了。 一心只想逃回曾经喂过自己、抚摸过自己的人身边。 谢拉菲玛无法扣下扳机。这段时间,变成炸弹的巴隆仍一心一意地奔向这边。 「狙击兵!」 红军士兵鬼哭神号的同时,瞄准镜的对面,巴隆的头被一枪射穿,发出「汪!」的一声哀鸣,一命归西。另一条狗也被射穿身体,就地引爆。 「说得也是,射狗比射杀敌人要来得难受多了,我能理解。我也杀了三个人,但是都没有现在难过。」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艾雅翻身滚进战壕。夏洛塔紧接在杀了两条狗的艾雅身后也滚进来,撞到谢拉菲玛的头,低声呻吟。 「我、我也解、解决了一个人……」 然后是嘉娜,连nkvd的奥尔加也冲进壕沟。 「艾雅,战况如何?」 伊丽娜问道,击毙三名敌人及两条狗的艾雅一脸坦然地回答: 「斥候大队拼尽全力,战力还是大为削弱。刚才的炮击与突击让敌军的步兵战力大减,可是那辆前来增援的战车实在太厉害了。迫击炮打不中,幸存的野战炮已经没有子弹了,而地雷犬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还有,斥候大队的战防武器都在那个小型阵地里。」 艾雅说到这里时,摆脱地雷犬威胁的敌军战车又开始炮击,在艾雅背后扬起一阵烟尘,土壤被炸得到处乱飞。艾雅看着那边,继续报告: 「武器虽然还在,但射手好像已经死了。」 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剩下的步兵只剩下步枪和手榴弹之类的武器。完全不足以对抗战车的装备。 「队长,那个!」 夏洛塔大喊。 伊戈尔队长和与他同行的nkvd正带着身边的步兵往林间撤退。既没有给出暗号,也没有做出命令。 「失败主义者!」 奥尔加举起svt─40,瞄准他们的背后。同一时间,谢拉菲玛扑向她,把她压倒在地。 「你要做什么!」 谢拉菲玛忍不住大声叫嚷,奥尔加拔出腰间的托卡列夫手枪,指着谢拉菲玛的头。 「我才想问你要做什么。我有权射杀逃兵与阻止我射杀逃兵的人。」 她的语气与眼神没有一丝迷惘,枪口顶着谢拉菲玛的太阳穴。 「两个人都放下武器,离开对方!」 伊丽娜表情严肃地下令,但奥尔加完全不当一回事。 「别想命令我。我是哈图娜同志的部下,不归你指挥。」 艾雅将svt─40的枪口对准奥尔加。 「秘密警察,你没有其他同伴。一旦你对他们开枪,步兵大队也会杀了你,而我们会被你拖下水。既然如此,我只好在那之前先除掉你。」 奥尔加低咒一声,轮流看了艾雅和谢拉菲玛一眼。看来是在犹豫要先射杀谁。夏洛塔脸色铁青地尖叫: 「快住手,哪有人在敌军面前起内讧的!」 奥尔加露出扫兴的表情,喘着粗气。她本来就没当小队的人是战友。 伊丽娜冷冷地问她: 「奥尔加雅科夫列夫娜多罗申科,你认为你此时此刻是在执行你的目的吗?」 奥尔加的表情突然凝结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她收起手枪。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绝不是死在这里。看到指挥官逃亡的步兵大队有如无头苍蝇似地四处逃窜。最后只剩下斥候大队和她们几个人。 「来人呀,快来人啊!喂,步兵,不准逃跑!有没有人会用这把枪?」 耳边传来斥候大队的士兵悲痛莫名的叫声。 是刚才射出榴弹的小型阵地。 那里有座全长超过两公尺的庞然大物,是一把奇形怪状、有两只脚的大型步枪。 「艾雅!」 被伊丽娜点到名字,艾雅毫无惧色地冲向小型阵地。 艾雅穿过枪林弹雨,滑进逐渐变成断垣残壁的射击阵地。 被榴弹破坏的土壤与斥候士兵失去了上半身的尸体。 就射击位置,检查失去射手的战防武器。单发式、大口径、长枪身的战防枪狄格帖诺夫ptrd1941已填满实弹,看来并未故障。 让准星对准战车,负责装填子弹的士兵以颤抖的声线问她: 「那个,你会用吗?」 「以前用过类似的东西。这玩意儿的贯穿能力有多强?」 「要贯穿正面装甲有点困难,但如果是潜望镜的话应该没问题。不过,距离长达一百公尺,目标又很小。」 艾雅边听边调整准星。 视线前方的战车转动炮塔,可能是注意到这边的异状,正把炮口转过来。潜望镜的观景窗高十公分、左右各十五公分。敌人也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弱点,所以还加上遮罩式的挡光板,导致标的物更小。ptrd没有瞄准镜,只有照门和准星,构造十分单纯。但是没问题,瞄准镜本来就只是辅助用,要是没有瞄准镜就无法战斗的话,还是别当狙击手了。更何况— 「比熊的眼睛还大嘛。」 艾雅自言自语的同时也扣下扳机。 枪声伴随着强烈的冲击响彻云霄,十四点五公厘的大型穿甲弹发射出去。 以飞快的初速发射出去的子弹直接命中潜望镜正中央。战车火花四溅,履带停止转动。艾雅确实感受到给猎物致命一击的快感。大口径的穿甲弹轻易地击碎坚固的防弹玻璃,就像打碎用麦芽糖做的糖人,原本看着这边的操纵手也一命呜呼。 「好、好厉害呀!你到底是什么人!」 装填手难掩激动地欢呼,艾雅把枪机往后拉,退出弹壳,只丢下一句话: 「下一发。」 即使操纵手死了,战车也还活着。幸存的炮击手正把炮口指向这里。 艾雅身旁的装填手也赶紧回神,塞入新的子弹。 既然炮击手瞄准这里了,再来只要锁定对方的展望孔即可。艾雅扣下扳机。 枪声与冲击再次同时响起,战车喷出一阵淡淡的血色狼烟。战防枪具有让人尸骨无存的威力。 罗马尼亚兵惊慌失措地掀开战车的侧门逃出来。位子上只剩战车兵与装填手,两人全身浴血。 一旁的装填手不知道在喊什么,继续填入下一发子弹。 接下来的目标太容易解决了。瞄准疯狂逃命的敌军背后再次扣下扳机。罗马尼亚兵顿时一分为二,从尸体泉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雪地。 艾雅扬起一边的嘴角,吐出白色的雾气。 内心充满了绝对的权力如今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成就感。 「艾雅,够了,停止射击!」 对伊丽娜队长的指示置若罔闻。现在岂有停手的道理! 最后的猎物…… 「变更弹种。改用穿甲燃烧弹。」 艾雅一声令下,兼具穿甲力与爆炸力的子弹立刻塞进战防枪。 眼看同伴的战车陆续遭到毁灭性的攻击,敌军的最后一辆战车边用车载机枪胡乱扫射边回防。不幸的是原本试图攻进红军阵地,导致侧面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艾雅面前。打得中。艾雅回忆课堂上教过的知识。后面突出来的部分是油箱。 与枪声一起发射出去的穿甲燃烧弹命中最后一辆战车的油箱,引起爆炸。全身着火的罗马尼亚兵逃出战车,随即死在艾雅枪下。 她已经听不见伊丽娜和装填手的声音了。全都是噪音。趁机攻击敌军战车兵的红军士兵令她火冒三丈。居然敢抢夺自己的猎物?好想杀死他们。可以的话,就连频频称赞自己的装填手也想一并杀了,但只剩自己没法装填子弹,只好忍耐下来。 迅速地完成瞄准与发射,解决了四人中的三人。 这就是自由。这就是力量。 艾雅笑着继续射杀剩下的罗马尼亚兵。 主义、主张、观念、民族……她不需要这一切,她只需要这个环境。 没有猎物了吗?艾雅情绪高涨地左右移动枪口时,最初击破的战车映入眼帘。原本应该已经尸骨无存的炮塔不偏不倚地对着自己。lt─38的搭载人数为四人,操纵手和炮手都被她杀了,逃出来的装填手也被她杀了。 还有一个人。只剩驾驶还留在车内。他为了帮战友报仇,推开战友的尸体,死不放弃地瞄准自己— 领悟到这点的瞬间,枪声与炮声同时响起。 艾雅发射的子弹被战车的护盾弹开。 而战车发射的炮弹将艾雅与她身边的两名装填手炸得粉身碎骨。 「艾雅!」 夏洛塔和嘉娜的叫声回荡在耳边。伊丽娜闭上双眼,奥尔加依旧面无表情地目送艾雅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谢拉菲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敌军的最后一辆战车就像身受重伤的猛兽,开始慢吞吞地移动。不知是纯属巧合,还是想找女性狙击兵报仇,笔直地朝她们的阵地驶来。 「除了那把枪以外,没有其他战防武器了。」 奥尔加喃喃自语的同时,红军士兵对战车展开猛烈的射击。然而步枪的子弹根本无法贯穿装甲,只能无力地擦出徒劳的火光。 意识逐渐飘远。无处可逃的现实让谢拉菲玛试图锁上心门。 「谢拉菲玛。」 伊丽娜以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 「你能接下艾雅的工作吗?」 谢拉菲玛的嘴唇颤抖。艾雅的工作。用战防枪击败敌人的战车,扫平敌军,自己也跟着陪葬。那个天才的工作。 手脚都在发抖。泪水盈满了眼眶,谢拉菲玛大声回答: 「我可以!」 也不等伊丽娜回答,谢拉菲玛冲向艾雅所在的阵地。残存的罗马尼亚兵射击的子弹掠过耳边,划破长空。 自己是为了保护她们、保护同伴才来到这里。 还以为只能由自己装填子弹时,伊丽娜出现在她身边。 「要把别人的话听完啊。我也去。」 目的地是战防枪的射击阵地。谢拉菲玛冲进化成一片血海的目的地。 与伊丽娜合力抬起翻倒在阵地中的战防枪,正要采取射击姿势时,谢拉菲玛当场愣住。 枪身折断了。装填口也扭曲变形。 下意识地望向伊丽娜,后者摇着头回答: 「已经没办法再使用了。」 在场的所有红军唯一仅存的战防兵器完全遭到破坏。 视线移到战车上。只见那只钢铁巨兽正一路弹开红军的射击,往狙击小队的阵地前进。速度虽慢,但方向十分笃定。 谢拉菲玛从阵地探出身子,举起svt─40。 声音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以几乎已经变成自动化的敏捷身手,将瞄准线对准装在炮塔上的驾驶用炮塔潜望镜。 瞄准即使是小型子弹也能贯穿的少数弱点,扣下扳机。子弹被防弹玻璃弹开。瞄准同一个地方,再射一次。 防弹玻璃碎裂,子弹射进车内。然而战车并未停下脚步。那当然。因为驾驶现在正扮演着操纵手的角色,不在驾驶。尽管如此,谢拉菲玛又开了一枪,这次射偏了,但谢拉菲玛仍不屈不挠地再开一枪。子弹射进战车内,不知是否跳弹,战车停止了一刹那。 然后炮口慢慢地开始移动。敌军的驾驶发现了扰人的狙击手,决定赶走这只苍蝇。一面弹开其他红军扫射的子弹,将炮口对准这里。 持续锁定炮台顶射击的同时,谢拉菲玛轻声歌唱。 苹果花迎风绽放 河面笼罩着薄雾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配合歌词扣下扳机。要击中移动的炮塔比登天还难。谢拉菲玛一次又一次地射偏,被装甲弹开。随着炮塔改变角度,这次射中了别的潜望镜,被完好无缺的防弹玻璃弹开了。 站在岸边高唱 喀秋莎的歌谣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谢拉菲玛继续射击,终于打破了另一片防弹玻璃。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花四溅的子弹被弹至车外。 战车的炮口朝向这里。原本在她眼中只看见炮身的战车,慢慢地只剩下黑色的炮口。可惜瞄准炮口的子弹落空。炮口变成一个黑点。 谢拉菲玛以惊人的冷静接受了可能会死掉的预感。 能如此冷静并不是因为她拥有士兵不可或缺的意志力,也不是做好慷慨就义的心理准备,而是已然产生质变的意识站在背离现实的角度,置身事外地凝视着她。是这个意识保护了自己。 喀秋莎的歌声 越过遥远山丘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唱完一整首喀秋莎,背离现实的意识打算迎接死亡的瞬间,敌军的战车lt─38发出轰然巨响,爆炸了。 「咦?」 谢拉菲玛失声惊呼。这时她的意识已完全恢复正常。 履带践踏着大地,由柴油引擎驱动的庞然大物发出与野兽咆哮无异的巨响,声音层层叠叠地响彻了周围一带。 斥候兵们发出惊喜的叫喊。 「是我方的战车大队!」 红军的战车穿过林野,陆续出现。因故障落后的我方部队。重型战车kv─1和中型战车t─34。 红军的战车远比罗马尼亚的lt─38性能优异,只用了一发七十六公厘炮就让敌军的最后一辆战车随风而逝,再以榴弹与车载机关枪对残存的罗马尼亚兵展开猛烈的炮火攻击。坐在战车上的士兵们纷纷跳下战车,双脚尚未着地,便已拿着ppsh─41一阵扫射。 其他红军士兵也彷佛重新活过来似地开始反击。 已经失去人数上的优势,如今又失去战车的罗马尼亚兵顿时兵败如山倒。 指挥官不晓得在喊什么,棱线另一头幸存的士兵陆续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那名指挥官以破碎的俄语大喊: 「投降,投降。去你的希特勒,去你的安东内斯库!」 安东内斯库指的是罗马尼亚的独裁者────扬安东内斯库。 「呿!什么去你的,害我们死了这么多人。」 红军士兵皆对他们事到如今才以痛骂自己国家的独裁者来表示臣服的态度感到义愤填膺,但也只能做出停火的指示,握着枪,从战壕里走出来俘虏他们。 「结束了。」 伊丽娜拍拍谢拉菲玛的肩膀。 直到她出声以前,谢拉菲玛都紧握着svt─40。 「队长、菲玛,你们没事吧!」 夏洛塔和嘉娜冲上前来,与她们紧紧相拥。战斗结束了。 罗马尼亚兵排排站,双眼无神地看着红军士兵。 这是胜利的画面,无庸置疑。 谢拉菲玛轻声说道: 「艾雅呢……」 「她死了。」 伊丽娜从血流成河的壕沟里站起来回答。 「在战场上,只要犯错就会死。我在课堂上教过你们了。」 夏洛塔四下张望,然后从化为血海的阵地移开视线,发出痛苦的呻吟。陪在她身边的妈妈一脸不敢置信地说: 「她是如假包换的天才,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狙击兵。」 「没错。」伊丽娜表示同意。 「艾雅确实是天才。今天她也射杀了十二个敌人。要是能继续战斗,或许能射杀超过一百个敌人,成为一流的狙击手。但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射出子弹就完事了!』她忘了明明早就知道的基本常识,一直待在同一个阵地进行高调的狙击,结果被反噬了。一般的技术人员可以不断地从错误中学习,让自己愈来愈熟练。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不允许犯错。你们也要牢牢记住眼前的画面。这就是狙击兵的死。」 谢拉菲玛望向阵地。狭小的阵地内有三个被榴弹直接打中,身首异处的士兵。或许是因为爆炸的威力太大了,所有的遗体都变成肉块,看不出原形是什么,也无法判断哪一块是谁的尸体。 那些肉块还在冒着蒸腾热气。那是人类逐渐回归为物质的过程,如果用他们的英灵正魂归九霄来形容,未免太过凄惨。 「艾雅死了。她的成绩不可能再进步。因此如果没有人记得她是优秀的狙击手,她就无法魂归故里。她再也没有机会遇见应该要遇见的人,也没有机会生儿育女,当然也不会有子孙。一切尽归虚无。这就是所谓的死亡。你们要悼念她,连她的份一起战斗。」 艾雅。 谢拉菲玛回忆那个渴望自由的哈萨克天才。 艾雅得到自由了吗?临死前,她难得笑了。但是在她的笑容里却感受到宛如被恶鬼缠身的虚妄与执念。 谢拉菲玛不经意想起一件事。 我杀死的罗马尼亚兵又如何呢?他们也还活着。 「罗马尼亚兵」、「布谷鸟」的代号从记忆中剥落,现出人类的脸。一面用机关枪扫射,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他们眼中由始至终满是惧怕。 然而,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遇见任何人,无法回到故乡,无法生儿育女了…… 「为自己感到骄傲!」 谢拉菲玛不知不觉发起抖来,伊丽娜用缺了手指的右手,隔着手套抓住她的左肩。 另一只手抓住夏洛塔的右肩。 夏洛塔也在发抖。她也射杀了敌军。 「如果想起杀害敌军的事,现在就给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激动迟早会消失,只留下真实的感受。为了到时候可以只感到自豪,现在一定要为自己感到骄傲!你们杀死的敌军将无法再伤害任何一位我方的战友!没错,你们救了战友的命。杀死一个侵略的敌人,等于拯救无数的战友。所以现在立刻给我感到骄傲、感到自豪、感到光荣!」 谢拉菲玛抖得有如秋风中的落叶。 闭不起来的嘴巴不断呵出雪白的气息。 将艾雅的死烙印在视网膜、悼念她、为杀死敌人感到骄傲— 满心只剩下灵魂几乎要蒸发的恐惧时,妈妈用力地拨开伊丽娜的双手,一把抱住谢拉菲玛和夏洛塔。 「这个要求对现在的她们太残酷了。」 被妈妈温柔地拥入怀中,谢拉菲玛彷佛得到了赦免,放声大哭。夏洛塔也顾不得形象地大声哭泣。 想到艾雅,想到敌军。思绪根本来不及整理,只是放任感情地痛哭。 「别忘了,你们只有今天能哭泣。」 伊丽娜只丢下这句话,就从三人身边走开了。 哭到声嘶力竭后,周围的红军士兵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们,给她们一把剪刀,说是遗体只能就地掩埋,所以劝她们剪下战友的头发,留作纪念。 谢拉菲玛从三人份的肉片混成一片的遗体中找到艾雅美丽的黑发,拉起来时,不小心连头皮的一部分也扯出来,谢拉菲玛背过身去,剪下一小截发尾。 十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时分。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首战,同时也是俗称的天王星行动结束了。 单就行动本身而言,可以说是苏联的大获全胜。史达林格勒南北两侧的罗马尼亚军面对红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不是等同土崩瓦解地撤退,就是试图局部反击,却以失败告终,死伤八万人,六万人变成阶下囚。再加上狙击小队的有限战争(注8)奏效,南北两地的红军得以在更西的卡拉奇会师。距离作战开始只花了四天,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史达林格勒市内的德国第六军团被打得猝不及防,没能在第一时间对急转直下的局面做出反应,导致二十五万名士兵被封锁在包围网内。 红军共计折损了八万人左右,所幸大部分的伤兵并未被俘,得以接受治疗。不确定究竟死了多少人,但是相较于一百一十万的总兵力,损失不算太大。艾雅的死与她的人生也湮没在一百一十万人中的几万人里面,成为相当于误差值的一部分,无人知晓,与她的尸骨一起埋葬在俄罗斯的平原上。 形成包围网的红军为了因应来自内外的反击,在各地扎营待命。所有人都在进攻中稍纵即逝的片刻宁静享受喘息的时光,唯有第三十九独立小队被召回位于伏尔加河东岸的前线基地。 基地里有两千个人,是为天王星行动及其后攻势的储备兵力。 「各位,她们是首战就杀死十六名敌兵的女性狙击小队!」 基地司令官上校大声地介绍排成一列的狙击小队,引起一阵哗然与掌声。 谢拉菲玛置身事外地观察立正站好的每个士兵的表情。只有极少数的人献上祝福与赞美,其他人都用彷佛看到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们。十六人中有十二人皆由艾雅放倒,而她已经死了。接受赞美又能改变什么呢? 基地司令官上校静待掌声结束,语气转为严肃。 「爱国的苏联人民如今已不分男女,像这样成为士兵,投入战地,为了打倒法西斯,奋不顾身地战斗。他们或她们可以永远受到祖国的眷顾。然而,在这个就连女人都浴血作战的战场上,居然有卑鄙小人因胆怯而忘记自己的义务,只想逃避眼前的死亡!」 谢拉菲玛倏地抬起头来。 士兵们一起回头看。 步兵大队的伊戈尔队长和与他同行的nkvd政治委员。这两个指挥官被没收枪和阶级章,由士兵从两侧架着,悄然无声地站在那里。 「他们丧失了荣誉,代价就是要付出生命。他们被判处枪决,且即刻执行。接下来要前往史达林格勒的人,或者是要去西边的人都给我看好了。身为士兵的光荣与死亡。」 这才是目的。她们只是前菜。 谢拉菲玛恍然大悟。在拥有地位与阶级的军官与nkvd被当成叛徒处刑前先称赞她们「即使是女人」也奋勇作战,借此让士兵们体会到逃亡会有什么后果的恐惧与屈辱。不战斗的男人连女人都比不上。 伊戈尔队长始终万念俱灰地低着头。谢拉菲玛想起战斗前一刻的他。在自己不被视为独当一面的士兵时,是伊戈尔队长鼓励她,也是伊戈尔队长要她趴下。 谢拉菲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基地司令的脸。 只见他既没有不忍,也没有特别激动,一脸结束演说的满足感。 「狙击兵小队的同志。」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基地司令似乎留意到谢拉菲玛的反应,与她视线交会,不解地问道: 「你有什么想对叛徒说的话吗?」 「我想请您饶他们一命。」 基地司令的表情僵在脸上。所有人皆窃窃私语地盯着谢拉菲玛看,四周寂静无声。 「我会当作没听见这句话。」 司令官慢条斯理地颔首,彷佛这是法外开恩的行为,领着副官就要回宿舍。 「请等一下!」 谢拉菲玛冲向他。伊丽娜从背后扑上来制止她。 「冷静点。」 谢拉菲玛不顾一切地继续请命: 「死刑太残酷了。如果我们是英雄,请听我的请求,饶他们一命。」 基地司令回头,丝毫不掩饰脸上不耐烦的表情。 「你认为是我个人冷酷无情地处死他们吗?这是红军的方针。拟定本次作战计画的朱可夫上将阁下也赞成这个方针。」 「就算是朱可夫阁下,我也要请他饶他们一命!」 「你说什么!」 基地司令气得涨红了脸。 这句话已经远远超出一介上等兵可以说的话。 周围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有个戴着尉官阶级章的士兵从宿舍走来。附在基地司令耳边说了一句话,随即转身回宿舍。 基地司令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迎上谢拉菲玛的视线。 「既然如此,就请你这么做吧。」 「什么?」 「朱可夫上将阁下叫你。他为了视察本次行动,人正在本基地。」 谢拉菲玛瞪大了双眼。 但也只应了一声「是」,连声线都没有颤抖。 经过貌似副官的尉官传达,谢拉菲玛走进朱可夫上将的会客室。 伊丽娜难得失措地说要跟去,但是被副官拒绝了,表示谈话结束后会摇铃。门在背后关上,连他们争辩的声音都听不见。 调整到适温的空气与朴实无华却低调的家具,为室内与基地内的其他空间做出一线之隔。 这是莫斯科的空气。带来这股空气的人正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处理文件。 「我是隶属最高司令部预备军,狙击兵旅团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上等兵。」 主动报上官阶与姓名,毕恭毕敬地敬礼。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回了一句「辛苦了」,视线也不抬一下,继续处理文件。 他从革命战争以前就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猛将。在俄罗斯帝政下与德军作战,发生革命战争时也亲自跨上战马,担任骑兵队长,与白军奋战到底。伟大的爱国战争爆发前,他在中国大陆坐镇指挥国境纷争的战斗,借由集中投入战车与滴水不漏的欺敌作战,将日本与其傀儡军打得落荒而逃。 眼前人给谢拉菲玛的印象与在报纸上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中人截然不同。报纸上的他遵循军人的传统剃短头发,胸前挂着好几个勋章,眼神凌厉地睥睨眼前几万名士兵的模样不啻为威严上将的标准形象。但抚顺了黄褐色的短发,穿着简单的便服,专心处理文件的表情既知性,又温和,让人联想到故乡的学校老师。 「同志,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吗?」 朱可夫问道,谢拉菲玛这才回过神来。光是看到对方,就被对方的气势压制。 谢拉菲玛叮嘱自己只说结论。 「我想为步兵大队长及政治委员请命。」 「很遗憾,他们的死刑已经由基地司令与nkvd联署成立。」 「请阁下动用自己的权力,网开一面……」 「我也认为他们该死。如果他们是带着斥候大队和你们那支狙击小队撤退,与战车部队会合的话,我不会怪他们。但他们是阵前逃亡,陷你们于险境。为了不让以后有人有样学样,绝不能开先例。他们一定得死。」 朱可夫的回答有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迟疑。脸上始终挂着如教师般柔和的表情,继续处理文件,一面向谢拉菲玛说明处刑的必要性。 「可、可是被自己人杀死未免也太残酷。在来自后方的战友威胁下与前方的纳粹战斗太不人道了。希望阁下能更珍惜自己人一点。」 「你说得没错,阿尔斯卡亚同志。」 朱可夫抬起头来,目光十分和善。 「听说你因为故乡被法西斯破坏,成为志愿兵,今天第一次上战场就射杀了两名罗马尼亚的敌军,真了不起。」 「不敢……」 没想到自己的战绩已经传进朱可夫耳里,谢拉菲玛惊讶之余也感到不胜惶恐:「您过奖了。」 「话说回来,你为何要杀死罗马尼亚士兵?」 谢拉菲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谢拉菲玛回答: 「为了保护战友和自己。如果不攻击罗马尼亚兵,战友就会被杀。」 「没错,就是这样。」 朱可夫满意地点点头,对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上等兵阿尔斯卡亚同志,你成功地证明只有自己正常了吗?」 谢拉菲玛一时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用意。在心里反刍。证明只有自己正常?她并没有这么做。 射杀罗马尼亚兵是为了保护自己人。因为对方是敌人。她没有错。但伊戈尔队长被处死太不人道,所以必须阻止这种事发生。 她试图借由展开这样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现在是正常的— 明白朱可夫提出这个问题的深意时,谢拉菲玛一下子回到现实。 她居然在会客室里质问苏联军人的最高统帅,很快就会当上元帅的人,英雄朱可夫。 为战友向人上人请命,还说处死战友太不人道。 在这个拥有绝对的意志力与权力,能毫不犹豫地处死失败主义者与逃兵的人面前。 双腿开始颤抖,但也不能回头。 「就算我不正常也无所谓,请饶伊戈尔队长一命。」 「这场战争可能是人类史上前所未见、不曾发生过的战斗。」 朱可夫第一次放弃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望着窗外,自言自语似地说: 「一如你的村子,有许多村落被歼灭,人民遭到虐杀,或是被当成劳动力强行带走。他们把消灭犹太人当成国家的目标,将布尔什维克与犹太人混为一谈。因此对他们而言,苏联人民大概也是必须消灭的对象,或是像斯拉夫民族那样,必须成为服从他们的奴隶……剩下来的人口皆逃不过遭屠杀的命运。也就是说,纳粹企图消灭整个苏联。这场战争中不存在议和的选项。即使将他们赶出苏联,但除非我们攻下柏林,让纳粹体制彻底瓦解,否则就算只剩下希特勒一个人,他也会继续战斗吧。」 谢拉菲玛被朱可夫的说词吸引住了。 他对战争的观点与过去听过的观点完全不在一个维度,具有让听众听得入迷的力量。 「基于本次行动的成果,救出史达林格勒几乎已经是斩钉截铁的事。然而,我还有一个非救不可的都市,那就是列宁格勒……请不要告诉别人,那座都市已经被包围了一年以上,除了寒冷与纳粹的炮击,还得对抗饥饿。结冰的拉多加湖是唯一的补给来源,但是量完全不够。街上满是饿死与冻死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是比史达林格勒更像人间炼狱的地方。」 谢拉菲玛有些诧异。列宁格勒正受到包围战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她听说人民都不屈不挠地战斗。 从未看过任何与市民深受饥饿所苦有关的报导。 然而,此事无庸置疑。因为重新规划列宁格勒防线的正是朱可夫本人。 或许是看穿谢拉菲玛的反应,朱可夫接着说: 「转战至列宁格勒时,我布下防卫网,将原本搭建得与废物无异的挡墙补强至足以抵御敌入进攻的碉堡,将火线调整成得以互相掩护,补充弹药以进行彻底的抗战,处死士气低落的军官,也就是那些擅自逃亡或试图投降的家伙。」 朱可夫回过头来。 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温柔的老师,而是铁血的高级将校。 「为了保护列宁格勒的人民,这是必要之恶。其他战线也不例外。与纳粹根本说不通。这场战争并不寻常,军队一旦瓦解,全体人民都会遭到屠杀,被当成奴隶。因此除了利用有组织的焦土作战撤退的局面以外,脚踏实地的防守是苏联人民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逃亡的士兵与敌人无异,是法西斯的走狗。」 谢拉菲玛无法反驳。 这次她真的无言以对。 屋外传来枪声。 不等自己请命的结果,两人被处死了。 朱可夫压根儿不打算听她的请求。他的问题只有一个用意,那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女性士兵,而且首战就杀死敌人,还敢为罪证确凿的军官请命。即使是贯彻现场主义的上将,也很难遇到她这种人。 渴望掌握一切的高级将校只是想会一会这个未知的对手。 朱可夫的视线一眼就看穿谢拉菲玛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恢复温和的表情,问谢拉菲玛: 「你为何而战?」 为了向那个叫叶卡的狙击兵复仇。为了向纳粹德国复仇。为了向伊丽娜复仇。 谢拉菲玛咽下冲到喉咙口的话,回答: 「为了保护战友,为了保护女人。」 「答得好。有太多女性在这场战争中遇害、受敌人凌辱、被强行带走服劳役。既然如此,请你为保护女性而战,谢拉菲玛同志。请你果敢地杀敌。期待你成为苏联红军的一员,完成任务,击退更多敌军!」 朱可夫言尽于此,摇了摇铃。 伊丽娜进入室内的同时行了个最敬礼,拎着谢拉菲玛,带她出去。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别轻贱自己的小命。」 伊丽娜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谢拉菲玛追在她背后说: 「是、是你……」 声线颤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有感情倾泻而出。 「是你带我来这里,让我成为士兵,害我杀人……」 「你说得对,那又怎样。」 伊丽娜嫣然一笑,魔性的笑容充满了妖艳的美感。 「我认为你可以利用,所以培养你成为杀人的狙击兵。你只能遵照我的指示对敌人开枪。这是你唯一的生存之道。」 也不等谢拉菲玛回答,伊丽娜扬长而去。 副官也回到室内,只剩下一脸茫然的谢拉菲玛。 第一次实战经验…… 第一次杀人…… 失去战友…… 直接找上朱可夫元帅谈判,被打了回票…… 身体变得好重。感觉这天经历的事全部压在自己身上,谢拉菲玛失去意识。 清楚听见自己的身体往地上一撞,发出「砰!」的一声。 香烟的气味搔挠着鼻腔。 那个味道是配给的便宜烟。伊丽娜说过,自从她成为狙击手就戒掉了……思考还来不及整合,眼睛先慢慢睁开。 左顾右盼,安静的室内应该是医务室。几张并排的床上只躺着自己一个人。 身旁是个陌生的少女。黑色的头发比自己更短,五官看起来有几分少年英气的女孩坐在圆板凳上,边看报边抽烟。身上穿着红军看护兵的制服,别着红十字的臂章。视线交会时,少女微微一笑。 「你的生理期都准时来吗?」 「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令谢拉菲玛呆若木鸡地反问。 陌生的少女吐出烟圈。 「伊丽娜同志很担心喔。你看起来应该只是贫血或太紧张,但偶尔也有人会因为血液循环不良而晕倒。」 手紧紧地抓住被子,那个女人才不可能担心自己。 她只是在确认自己的功能,就像检查枪枝那样。 谢拉菲玛不由得没好气地回答: 「生理期只会拖累战斗,就算不来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打算生小孩,根本不需要生理期。」 「别说傻话了。你又不是疯狂的女战士。更何况人体可不是只要达成目的就好的东西。身体如果不好好运作,精神也会受到影响。军人一定要注重健康才行。」 少女边说边吸烟。谢拉菲玛觉得这个护士真奇怪。 香烟不也对身体不好吗?但她提出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是谁?」 「哦……」少女这才猛然想起似地回答: 「我叫塔蒂亚娜洛芙娜那塔连可。叫我塔妮雅就行了。我也是伊丽娜同志找来的人,同样是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一员。」 「你也是吗?」 「是的,但我不是狙击兵,而是护士。之前在别的地方接受护士专业的训练,接下来会跟你们一起去下一个战场。」 「下一个战场?」 「你没听说吗?再来要去夺回史达林格勒喔。上级真的很看重你们呢,一直送你们去激战地。」 谢拉菲玛仰天长叹。nkvd。肯定是哈图娜和奥尔加搞的鬼。 「呃……你讨厌烟味吗?」 谢拉菲玛把头转回来。塔妮雅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似乎误解了自己的反应。 「没有,我不讨厌香烟。啊,不过也算不上喜欢。」 「这样啊。」塔妮雅应了一声,将报纸放在桌上,走向门口。 「我走了。趁可以休息的时候好好休息吧。无聊的话就看看报纸。」 「谢谢你,塔妮雅。」 「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塔妮雅走出房间,反手关上房门。 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但谢拉菲玛不讨厌她的态度。 之所以提到生理期,大概也意味着大家都是女人,可以放心地告诉她。 拿起报纸,报上写着重要的部分密而不宣的史达林格勒附近的反攻战,亦即所谓的天王星行动。 报导的笔触写得一派轻松,彷佛红军不战而胜。 除此之外,还刊登了诗人伊利亚爱伦堡的短篇作品。 他是诞生于基辅的犹太人。早在革命前就是布尔什维克,一度在法国停留,法国被德国打败后回到苏联,是唯美主义的巨匠,流亡欧洲时,与毕卡索及莫迪里安尼等艺术家都有所交流。根据上述的经历,成为一名活跃的战地记者,针对士兵写了一篇这样的文章。 德国人根本不是人。我们不需要废话。只要杀戮。如果不每天杀死一个德国人,这天就等于白费了。如果你不杀死德国人,就会被他们杀死。 杀死德国人。要是德国人活着,他们就会杀死俄罗斯的男人、侵犯俄罗斯的女人。如果你杀了一个德国人,就再杀死一个德国人。不要去数花掉的时间,也不要去数行走的距离,要数就数杀了几个德国人。杀死德国人!祖国正如此呐喊着。别射偏了。别放过他们。动手! 这是什么鬼。谢拉菲玛眉头深锁。幼稚又露骨的政治宣传,难以想像是出于诗人之手,除了仇视以外毫无内涵。为了煽动同胞的危机感,男诗人爱伦堡强调敌人会「侵犯俄罗斯的女人」,这不也是把女人视为俄罗斯的所有物吗,真令人火大。谢拉菲玛轻轻地阖上报纸,用手蒙着脸。 真是太荒谬了。想是这么想,却无法忘记报导的内容。 不要去数花掉的时间,也不要去数行走的距离,要数就数杀了几个德国人。 这或许是最符合狙击兵的心态。 重新回想今天的自己。 自己没帮到艾雅。也救不了伊戈尔队长。说穿了,都是因为自己太弱小了。倘若自己当时能歼灭所有的罗马尼亚兵,谁都不用死了。 伊万诺沃村民遇害的那天,母亲确实瞄准敌人,但母亲下不了手。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母亲是连做梦也没想过要杀人的猎人。 士兵与猎人的分水岭,在于有没有杀死敌人的明确意志。 「动手……」 脱口而出的瞬间,这句话也刻在了内心深处。 朱可夫阁下和伊丽娜都说过同样的话。她对这点没有意见。 我现在是士兵,不是猎人。没错。我杀死德国佬是为了保护同伴、保护女人、为母亲及村民复仇。 失去战友的愤怒顿时化为对德军的憎恨,在她的心湖卷起漩涡。 绝对要在史达林格勒尽可能多杀几个敌军。 不经意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舞台剧。曾经令自己大受感动的理念阻止她继续再想下去。 谢拉菲玛睡着了。 战斗的对手是「德国佬」。 从壕沟探出头来,抓住彼此的手,为战事画下句点的德军已经不在了。 注6:又称大恐怖或叶若夫时期,意指苏联在史达林执政下爆发的政治镇压和迫害运动。 注7:侦察敌情的哨兵。 注8:在高地、森林、桥梁等固定区域进行攻防战。 第四章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十二月十日。从昨天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只喝了咖啡。完全陷入绝望的深渊。啊,这种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这里也有伤兵,却无法送他们去治疗。我们被包围了,史达林格勒根本是人间炼狱。我们正把死去的战马煮来吃,也没有盐。许多人都感染了痢疾,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我这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承受这种恶果呢。这间地下室至少关了三十人,正午两点仍暗无天日。这个漫漫长夜有可能结束,迎来黎明吗? 德军的日记 作者不详 推测已经死亡(引用者注) (ctaлnhгpaдckar 6ntвa: cвnдeteльctвa yчacthnkoв n oчeвnдцeв / peд. n. xeлль6ek. m. // 奈仓有里译) 位于伏尔加河西岸,号称有六十万人口的一大工业都市。以前沿用鞑靼语,称为「察里津」的史达林格勒是德苏战争最大的激战地,并不是因为两位独裁者拘泥于这个地名。 一九四二年春天,在由波罗申科率领的红军对哈尔科夫的攻击下节节败退的德军,出乎史达林认为他们会利用夏季攻势再次进攻莫斯科的预测,六月以「蓝色方案」为行动代号的作战一路攻打到苏联南端的高加索山脉。从成功防守下来的哈尔科夫南部朝远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巴库油田前进。作战目标是在一九四二年之内打下这个地方。 面对陆军参谋总长主张再来应该要以攻打莫斯科为当务之急的方针,希特勒及他率领的国防军最高司令部提出反驳。 德国的国防军即将陷入物资不足的窘境,没有余力在幅员辽阔的俄罗斯战线展开全面进攻,在这种情况下,只打下莫斯科除了政治上的象征意味外,没有任何意义。 相较之下,巴库油田生产的石油占了苏联消费的大半,只要拿下巴库油田,就能对苏联经济给予致命性的痛击,同时还有机会切断经伊朗流入苏联的援助物资。这么一来,德国的战争经济将一口气好转。 —单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很有道理,但是再仔细想想,这个战略违反了「燃料的量没对方多,所以才要远征一千五百公里,拦截对方的石油」的顺序,德国之所以不得不采用这个理论,无非是因为开战当时即乐观认为「势如破竹地取得胜利,半年内就能瓦解苏联,逼迫苏联投降」的剧本出现了破绽。 另一方面,因为从俄罗斯南部往高加索进攻时,拖得太长的补给路线会受到侧面攻击是不言可喻的危机,为了避免这种风险发生,必须打下进攻路线与苏联北部及东部之间的史达林格勒一带。 换句话说,当初以占领巴库油田为主要目的的蓝色方案中,进攻史达林格勒是次要目标,只要让市区落在炮击的射程内,解除苏联军队的武力即可,不一定非得要攻占史达林格勒。 蓝色方案开始后,进展得非常顺利,苏联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 国防军分成以巴库为目标的a军团和控制住史达林格勒附近的b军团,其中a军团只花了一周就打下原本以为会受到激烈抵抗的顿河要冲────顿河畔罗斯托夫。 乍看之下十分丰硕的战果背后,德国忽略了两个要素。 一是海拔超过四千公尺的高加索山脉,其险峻的程度与抵达巴库之前的补给之难,远远超出德军的心理准备。 另一个要素是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苏联军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会兵荒马乱地抵抗,而是借由有组织的撤退来面对德国的侵略。 最高司令部判断已经无法正面阻止德国的奇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高加索地区的全面撤退作战。效果如实地反应在德意志国防军得到的俘虏及武器少得可怜。 「一步也不许后退」的命令就是在这个时期下达,若是基于作战指挥的后退,反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 可是德意志国防军却被表面的战果所惑,以为史达林格勒附近及前往高加索山脉的红军已经全军覆没,作战成功了。a军团分析从占领后的巴库油田到德国的石油输送路线,做出b军团应该要占领史达林格勒的判断,于九月十三日开始攻打市区。 不料与此同时,原本以为已经溃不成军的苏联军队却在顿河附近会师,增加了史达林格勒的守军。 当时序进入一九四二年十月,蓝色方案的作战计画开始出现破绽。a军团的进攻速度在陡峭的山岳地带一口气慢下来,再加上红军边撤退边攻击,导致德军再怎么前进也无法抵达战略目标。好不容易占领麦科普油田,但是想也知道红军早在撤退前就已经将一切破坏殆尽,不可能补充燃料。 同月二十五日,a军团不出所料陷入燃料不足的窘境,在北奥塞梯停止进击。那里距离巴库油田还有五百公里以上。在即将入冬、有如天险的山脉,早已习惯山岳地形的当地游击兵与保留战力、结束撤退作战的红军充分得到来自东部的物资补给,坚若盘石地挡住德军的去路。要在年底前占领巴库油田成了遥不可即的梦想。 随着德军卡在高加索地区,史达林格勒变成焦点。站在德国的立场,如果不打下史达林格勒,蓝色方案本身就等于是功败垂成。不仅如此,倘若史达林格勒及其周围的德军在这种战况下吃了败仗,最糟的情况是卡在高加索地区的a军团也会失去往西部撤退的退路,超过一百万名的参战兵力可能会全军覆没。 另一方面,站在苏联的角度,史达林格勒万一失陷,等于是提供补给路线给好不容易在高加索地区拦下的a军团。 尤有甚者,史达林格勒万一失陷,也意味着苏联南北运河交通的枢纽,亦即被俄罗斯国民视为大地之母,深爱不已的伏尔加河也会落入敌人手中。 史达林格勒相当于刺向苏联这个巨人的长剑剑柄。 不同于高加索地区,这是一场绝不能输的圣战。 伏尔加河是最后防线。 防守史达林格勒的第六十二军团总司令官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崔可夫中将也主动留守在危险的前线,从每天不断更新的战报研拟出近身作战的准则,并且利用比「一步也不许后退」更具有象征性的言词激励背靠伏尔加河西岸,说穿了真的是背水一战的史达林格勒士兵。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再加上天王星行动奏效,苏联用双手环抱住德国手中那把长剑的剑柄。德国拼命想夺回剑柄。唯有抢到史达林格勒这个剑柄的人才能赢取这场战争。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史达林格勒成了决一死战的都市。 如今,有支新的增援小队正打算前往那个决战都市────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一日 晚间十一点 小型的高速运输艇依靠自己的动力剧烈摇晃地前进。 谢拉菲玛微微地扬起视线。 打头阵的同型号运输艇拨开漂流在伏尔加河上大小不一的冰,驶出一条没有冻结的水面,引领船队前进。 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与其他步兵乘坐同一艘运输艇,穿过结冰的伏尔加河。 面向河岸的废墟与源源不绝的硝烟正从他们前进的西岸映入眼帘。不时响起发射迫击炮的声音,在河面溅起水花、激起水柱。 耳边传来逐渐靠近的马达声,谢拉菲玛抬起原本埋在双手之间的头。 载着后送伤兵的小艇从对岸驶来,与他们擦身而过。 小艇上的士兵全都伤痕累累,很多人连绷带都没得包扎。 或许是察觉到士兵们兔死狐悲的黯然,穿着nkvd的制服,别着教官臂章的男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说: 「史达林格勒已经受到我军的逆包围,但德国第六军团仍占领大部分的市区,负隅顽抗。我们一定要拯救被折磨半年以上的第六十二军团战友,从纳粹法西斯的恶棍手中救出史达林格勒的市民!敌人现在就像是关在牢笼里的负伤野兽。我们要用这双手救出困在同一个牢笼里的伙伴!」 发表完演说的瞬间,射偏的迫击炮弹击中航行在十公尺前方的同型号运输艇,艇上的士兵惨遭火球吞噬,争先恐后地跳进伏尔加河。 谢拉菲玛等人搭乘的高速艇只花了几秒便追上那艘小艇,与艇上的其他士兵一起探出上半身,想解救掉进水里的战友,发现跳进冻结的伏尔加河的士兵早已全数气绝身亡,脸颊都结霜了,谢拉菲玛不由得呆若木鸡。变成火球的士兵跳进严寒的伏尔加河,身体承受不了温差的冲击,当场死亡。 充斥于艇内的不安远远超过可以靠加油打气克服的范围。察觉到这股气氛的教官递给部下一个小袋子,对开始怯场的士兵们喊话: 「现在发给各位的是用特殊墨水制作的发烟器。」他的副手将大小与笔相当、形状与水瓶无异的物品分给士兵们,狙击小队也各收到一份。「把这个涂在木头或纸上燃烧,会冒出红色的烟雾。对巷战极为有利,请有效地运用。」 十分迷你的武器。但是拿在手上时,感觉心情稍微轻松了点。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教官大喝一声,包括狙击小队在内的士兵们齐声附和。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突击!」 发号施令的同时,小艇靠岸,步兵们倾巢而出。各自朝自己分配到的房屋、工厂、据点前进。 猛烈的炮击落在大地上,拖慢士兵的脚步。 「这边!大家过来!」 伊丽娜走在前面,为狙击小队带路。 她们的目标是成为激战地的工厂「红色十月」的西侧,面向河岸的公寓一室。该公寓是扮演着史达林格勒防卫队的核心武力────第六十二军团第十三师团中,由战前存活下来的史达林格勒市民组成的第十二步兵大队的根据地。 钻过幸未击中的迫击炮弹,贴着墙壁移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公寓的楼梯。彼此确认所有人都没事后,谢拉菲玛对最后对上双眼的奥尔加视若无睹,问才刚认识没多久的少女: 「塔妮雅,你没事吧?」 塔妮雅是护士,而非战士,重新背好体积庞大的行囊,浅浅一笑。 「除了耳朵好痛之外没有大碍。我也受过射击以外的训练。」 真了不起。伊丽娜要她们放低音量。 「直到与第十二步兵大队接头前都不准放松警戒,还是有可能会遇上敌人。」 全员点头,各自把svt─40狙击枪背到背后,从腰际拔出托卡列夫手枪。 不断移动枪口,弥补彼此的死角,爬上八楼,终于抵达指定的房间。 打头阵的妈妈正想开门时,伊丽娜阻止她,敲敲门。 没有反应。但是隔着门板可以感受到警戒的气氛。 稍微停顿了一拍,狙击小队将枪口朝向天花板,走进房间。 就苏联的工业都市而言,迎面而来的室内是极为平凡的公寓。谢拉菲玛立刻从室内搜集到战斗所需的情报:简朴的沙发和极为低调的家具、通往浴室和寝室的门。平凡无奇的公寓里,每一寸空间都有子弹贯穿的痕迹。地板上摆着汽油桶和简单的木制暖炉,旁边随意摆着无线设备。窗户的上缘与下缘都贴着类似装甲车零件的钢板,且架着十二点七公厘机枪,肃杀地指着外面────眼前是临时的野战基地。 「什么人!」「说出你的单位!」 保持高度警觉地躲在室内藏身处的士兵们一口一声地质问。 这也难怪。他们一直处于没完没了的巷战。伊丽娜以沉稳的语气回答: 「我是最高司令部预备军,狙击兵旅团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少尉。我想见这支守备队的负责人。」 「你说什么?」 有个扛着ppsh─41冲锋枪的男人从沙发后面起身,年龄大约三十多岁。制服外套着都市迷彩的大衣,精悍的表情与理性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男人对伊丽娜表示的单位与阶级感到困惑。 「失敬,我是这里的队长,马克西姆利沃维奇马尔科夫士官长。已听说这阵子会有狙击兵的特殊部队来支援。」 夏洛塔以非常不爽的语气回答: 「我们就是。下一次的大规模增援是十二天后,也就是十三日。这段期间由我们担任狙击兵特殊部队负责支援,有什么问题吗?」 马克西姆队长只应了一声「没有」就不再说话,随即换成别的声音响起: 「居然是女的,有没有搞错!」 有个特别瘦小的男人从旁边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充满血丝的双眼看起来狰狞如兽。 「问题可大了,派女人来根本称不上救援吧!」 「住口,波格丹!」 马克西姆队长制止他继续出言不逊。 过于明显的侮辱令谢拉菲玛也不禁挑眉。 奥尔加看着他,问了一句: 「你是督战队的人吗?」 督战队。有权阻止后退的单位名称让谢拉菲玛与夏洛塔暗自心惊。男人露骨地嘲笑她们的反应。 「没错,我是督战队的人,秘密警察阁下。我们其实是广义的同业者呢。」 迷彩大衣下的制服看不出差异,他们却能看透彼此的秉性。夏洛塔心惊胆颤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最前线?」 「怎么?你也相信纳粹的政治宣传,认为我们只会躲在安全的大后方用机关枪扫射退后的战友吗?白痴嘛你。整个史达林格勒都是最前线。我也是马克西姆队长的部下,我也会奋勇作战。懂了吗?」 扣掉嘴巴坏到不可思议这点,大致上懂了。或许是对女性前来增援气到不行,他用食指指着她们大声叫嚣。 「听好了,就算是这样,督战队的首要任务还是要除去失败主义者。你们敢给我贪生怕死地向德国佬投降看看,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伊丽娜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 波格丹作势就要发火,伊丽娜只回了一句: 「你认为我们能向德国佬投降吗,督战队。」 波格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应该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分敌我,狙击兵一旦成为俘虏,下场简直不是凄惨二字所能形容。更别说是女性了,会受到什么样的凌辱可想而知。 接过托卡列夫手枪和两枚手榴弹时,伊丽娜曾问谢拉菲玛那是做什么用的。谢拉菲玛给出教科书上的回答────用于近身作战、以备狙击枪故障的不时之需。 但伊丽娜的答案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如果眼下受到德国佬的包围,有可能变成阶下囚的时候,就得想好要怎么使用,而且毫不犹豫地使用。 「不好意思,波格丹这家伙口无遮拦,但本性不坏。」 另一个声音与身高将近两公尺的高大男人从隔壁房间出现。不只身材高大,胸膛也很厚实,手臂极为粗壮,光看外表就觉得孔武有力。但表情很温和,有着一双跟马一样温柔的眼睛。 胸口罩着类似近代早期龙骑兵穿着的铠甲。 「请问贵姓大名?」伊丽娜问他,对方敬礼回答: 「我叫费奥多安德烈耶维奇卡拉耶夫,少尉阁下。」 夏洛塔指着他身上的装备问道: 「费奥多先生,你这身类似铠甲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sn42型防弹装备,可以弹开手枪之类的子弹。」 谦恭有礼的口吻令夏洛塔受宠若惊。 「我只是区区一介上等兵喔。」 「我也是。那个,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家室了,所以不方便随便跟年轻女性说话,也不喜欢。」 费奥多上等兵回避夏洛塔的视线。 居然有这么纯朴的士兵,谢拉菲玛不由得大吃一惊。 「很有趣吗?」 伊丽娜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队长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室内的最深处,有个人影躺在墙边。身上盖着欺敌用的布,面向墙壁趴着,只露出两只脚。 谢拉菲玛倒抽了一口气。除了伊丽娜以外,恐怕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笑声隔着欺敌用的布传来,那个人掀开身上的布。 「队长阁下的眼睛好利啊。」 那人依旧躺着,只有脸转过来。看到他的脸,谢拉菲玛愣住了。 那是个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俊俏的五官稚气未脱,有着一双碧眼的美少年。可爱的脸蛋就像宗教画里的幼童,却完全没有那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天真。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破绽,简直无懈可击的美少年扛着没有上刺刀的莫辛─纳甘步枪,正从贯穿外墙的枪眼观察外面的动静。 看见他的姿势,谢拉菲玛可以确定。 「你是狙击兵吧。」 「没错,我是朱利安阿尔谢尼耶维奇阿斯特洛夫上等兵。请多多指教,各位狙击兵同志。」 朱利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谢拉菲玛。 满是轻蔑的笑意让人不敢相信这么年轻俊美的少年,怎能摆出这么讨人厌的表情。 夏洛塔似乎也看出他笑容里的讥嘲,单刀直入地问他: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跟疼老婆的费奥多不一样,最喜欢女人和狙击兵了。居然能把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简直是世界奇观。」 「你说什么!我看你也只不过是从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升上来的吧。」 「是共青团(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的指导者),同时我也是史达林格勒射击大赛的冠军。」 「真巧,我是莫斯科的冠军。」 「小声点。」伊丽娜打断夏洛塔的不依不饶。「大声喧哗的狙击兵只有死路一条。」 「你说得对极了。」朱利安点头附和。 咦?谢拉菲玛把所有人看了一遍,头上冒出问号。 温柔好男人马克西姆队长、督战队波格丹、已婚的费奥多、狙击兵朱利安。 「第十二大队只有四个人吗?」 疑问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后,步兵大队的四人组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不行吗!」嘴巴最毒的波格丹回答:「如你所见,我们是一群残兵败将。你们这些外面的家伙大概不知道吧,什么大队、什么连队、什么师团,在史达林格勒都只是徒具虚名!最高司令部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才会派你们这五个女人和卫生兵前来救援已经失守九成的市区,群龙无首的第十二大队残兵!」 狙击小队全都怒不可遏地板起脸来。 谢拉菲玛在心里暗叫不妙,不经意与马克西姆队长四目交接。「那个……」 「什么事?」 「看着大家,我注意到一件事,各位都刮掉胡子,即使在伪装的前提下也依规定穿着制服,而且各位都对阶级表示了敬意。」 「那又怎样!」 波格丹反问。谢拉菲玛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回答: 「也就是说,各位是一支有纪律的军队,并不是残兵败将。而我们规模虽小,却也是正规的狙击兵小队,没有任何问题。从今天起让我们同心协力吧。」 一口气说到这里,波格丹不再出言刁难。 费奥多深深颔首,朱利安不知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还是为了掩饰,再次面向墙边的枪。 「谢谢你,少女同志……」 谢拉菲玛赶紧向马克西姆队长敬礼,同时自我介绍。 「我是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上等兵。」 「谢拉菲玛同志,你说得没错。我们要同心协力,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气氛稍微没那么紧张了。伊丽娜打铁趁热地向马克西姆介绍其他四个人,又接着问他: 「马克西姆队长,请你说明这支大队与我军目前的战况。」 「好的。」 两人之间有股微妙的紧张感。伊丽娜少尉率领的狙击小队虽然受到马克西姆士官长的大队指挥,但两人在阶级与任务上却有落差。 马克西姆垂下在空中游移的视线开口: 「以这种方式报告战况虽然不合规定,但我在叙述上可以夹带私情吗?否则我无法回顾这场战事。」 「麻烦你了。」 伊丽娜缓缓地闭上双眼,宛若祈祷似地颔首。 「这座城市以重工业与伏尔加河为荣,同时也是市民引以为傲的故乡。拥有苏联首屈一指的教育与医疗,劳工个个都在汽车或造船厂工作……我则是士兵。为了捍卫家园,成为本地的士兵。一九四二年八月,空袭改变了一切。德国佬从空中投下有如豪雨般的炸弹。而且不只攻击第六十二军团司令部,还分别对工业地带投掷具有高度贯穿力的炸弹、对住宅区使用燃烧弹,让市区变成一片火海。红色空军(注9)的i─16根本不是梅塞施密特(注10)的对手,敌军肆无忌惮投掷的炸弹将工厂彻底夷为平地,工厂流出的燃油覆盖了伏尔加河,起火燃烧,火势将大地之母伏尔加河烧成一片殷红……虽然想让市民避难,无奈本来就有大量从乌克兰涌入的难民,面对一面迎接援军,又得后送伤兵的情势下,防线开开关关,疏散的速度远远追不上封城的速度。这时,德国佬从陆地上打过来了。大家都拼死抵抗,奈何对方占领了西边的机场,在从机场不断飞来战斗机的攻击下,街道逐渐落入敌人之手,敌人从南北两端来到伏尔加河的西岸。在中央车站进行过十次以上的攻防战,最后还是落入敌人之手,位于枢纽的工厂也一一被占领,期间多达十几万名战友送命。我们的大队长也战死了,部队做鸟兽散。因为长官陆续战死,我不得不接下队长的职位,四个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不只士兵,就连大批的市民也死于非命……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死了。」 马克西姆队长以压抑痛苦的语气陈述,伊丽娜静静地颔首。 小队全员都是同样的心情,马克西姆队长也露出有所觉悟的表情。 朱利安只是沉默地盯着瞄准镜。 费奥多痛不欲生地低着头。 只有波格丹有些心虚的样子。 「即便如此,朱可夫中将仍从没有一刻稍停的战斗中研究出近距离战斗的新兵法,利用近身作战的方式封锁了对方的空袭,靠ppsh─41和手榴弹撑到现在。几乎全军覆没的大队决心以这间公寓的这个房间做为最后的据点,击退步步进逼的德国佬,防守到最后一刻。但我认为顶多也只能再撑一个月。关于天王星计画,我们也被蒙在鼓里,所以根本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可是当我们听说红军包围市区时,不由得大呼快哉。又听说狙击部队要来支援,心想这下子终于有救了……」 马克西姆队长字斟句酌地接着说。 「虽然有点出乎我的预料,但还是很感谢你们。」 「是你指定狙击兵来增援吗?」伊丽娜问道。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场战斗的作战距离非常极端,室内最近的时候可以短到十公尺以内。街上则为五百公尺到八百公尺不等。几乎不存在着用没有瞄准器的手枪互相射击的中间距离。当敌人踏进屋内,将形成极短距离的近身格斗,我们四个人加起来能击退的敌人相当有限,必须透过狙击的方式与敌人拉开距离。我们有朱利安,但也不能靠他一个人进行远距离交战。」 「我倒认为我一个人就够了。」 对朱利安的自吹自擂充耳不闻,伊丽娜继续抛出问题: 「现在与我们对峙的敌军势力为何?」 「这部分费奥多比较清楚。」 像熊一样魁梧的高大男子费奥多略显紧张地回答: 「敌军的部队以两千公尺以外的住宅区为据点,人数为中队规模。如果正面冲突,我军绝无胜算。不知是幸或不幸,对敌人而言,这里只有靠近船坞这个优点,从『占领』的目的来看没什么战略价值,所以若我们拼命以枪击的方式退敌,敌人也不会强行进攻。这也是这里目前还能平安无事的理由。可是当红军在市区以外的地方会师,主力出现在西边,导致敌我双方陷入意想不到的僵局时,敌军可能就会考虑从这里撤退,以上是在下的见解。」 「即使红军已经掌握了伏尔加河东岸?」 费奥多回答伊丽娜的质疑: 「虽然会变成自杀式的攻击,但比起受到包围,坐以待毙,还不如试着突破这里,利用黑夜游过伏尔加河,能走一个是一个。实际上,当包围网完成后,就不时有人来侦察我们的武力。幸好都被朱利安击退了。」 这个少年已经有战果啦。谢拉菲玛有些惊讶,看了朱利安一眼,只见他依旧背对着她们回答: 「截至目前可以确认的战果已有二十三人。」 「真的假的。再两个就可以获颁刚毅勋章了。你一定有灌水吧。」 夏洛塔口无遮拦地说,费奥多正经八百地回答: 「啊,这是真的喔。全部都是由至少一位战友检查过的战绩。」 「原来如此,那他可是你们的大前辈呢。各位,以后可得好好向他讨教。」 伊丽娜给足了朱利安面子,不动声色地结束偏离正轨的话题。 「那么队长,先厘清各自的立场吧。身为狙击小队的队长,我会服从你决定的部队方针。只不过,在不违反方针的前提下,狙击兵小队由我指挥,自由行动。如果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则遵循红军的作风开会检讨,决定方针,可以吗?」 「我没有意见。感谢您设想得如此周全,少尉阁下。」 「彼此彼此。」 伊丽娜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视线顿时锐利如针芒。 突如其来的紧张感令所有人露出诧异的表情。马克西姆张口欲言,伊丽娜将掌心朝向他,阻止他说话。以视线示意,妈妈悄悄地走向玄关,停顿了半晌,猝不及防地开门。 门口有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穿着普通的衣裳,年约二十五岁。 奥尔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房间,大声质问: 「你是谁?」 「我、我是史达林格勒的市民!我只是去伏尔加河汲水,刚要回家。」 「原来是珊朵拉啊。」马克西姆队长语气轻松地说:「这个人不是可疑分子。她只是去汲水,要回被占领的地方而已。」 谢拉菲玛哑然失语。妈妈以同样傻眼的口吻反问: 「被占领的地方?可以在德国的压制下来来去去吗?」 「你可能觉得很夸张,但地狱也有地狱的日子要过。大难不死的几十万市民都要吃饭,德国佬那帮人也不可能杀死所有压制下的市民。」 朱利安心浮气躁地搔搔头。 「俘虏说德国佬拿下史达林格勒后会进行大屠杀,确实也死了几十万人了。」 马克西姆队长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 「她的丈夫死了,现在只剩下孤身一人。为了汲取生活所需的水,不得不在敌方与我方之间来来去去。」 名叫珊朵拉的女人颤抖着点头。 长相十分标致,但疲劳让表情变得僵硬。 谢拉菲玛不知该如何理解眼前的状况。在纳粹德国的占领下活着,也不抵抗,还来红军的地盘汲水。 马克西姆队长视这一切为理所当然,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吧。 同样身为女人,谢拉菲玛慢了一步才发现,自己内心有股隐隐约约的愤慨。 自己正持枪作战,但是这个女人呢?珊朵拉寡言少语地打个招呼,就要下楼离去。奥尔加在她背后说: 「ich liebe dich.」 我爱你。奥尔加用德语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珊朵拉双眼圆睁地转过头来。 那不只是惊讶的反应。确定这点的下个瞬间,奥尔加一把揪住珊朵拉的衣领。 「你、你做什么?」 「送你这玩意儿的男人也这样说过吧!」 奥尔加抓住珊朵拉的左手,压在墙壁上。将手伸向珊朵拉被迫张开的手指时,珊朵拉发了疯似地挣扎,但奥尔加轻而易举地制伏她的关节。 奥尔加利用胁迫的姿势逼她摊开手掌,抢走珊朵拉的戒指,抛向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念出刻在上头的商标。」 「hugo boss。」 念出德国戒指大厂的名称后,大队的士兵们全都脸色大变。 「这是德国佬赐给国防军的戒指!」 「你这只母猪!你是德国佬的情妇吗?是来侦察我们的间谍吗?」 波格丹咄咄逼人地破口大骂,被奥尔加拖着站起来的珊朵拉拼命解释: 「不是!我只是无法拒绝!我也是迫于无奈!」 马克西姆队长从她的反应得到某种确信,气得涨红了一张脸怒吼: 「什么迫于无奈,你这个叛徒!就不怕给你丈夫────谢尔盖蒙羞吗!」 「你这个下贱的前苏联人。」 朱利安咬牙切齿地咒骂。 前苏联人。陌生的字眼带着显而易见的贬意,从中听出了对叛徒的指控。 「怎么这样,我只是……」 珊朵拉哭得梨花带雨,试图为自己解释,妈妈挡在双方之间。 「一味地责备她未免也太过分了!想必各位心里都有数,在被占领的地方,女性永远是最早被牺牲的人。即使被敌人凌辱,即使内心伤痕无数,为了活下去也只能这么做的人大有人在!」 妈妈的慷慨陈词让包括马克西姆队长在内的士兵们感到汗颜,原本不自觉与他们同感愤恨的谢拉菲玛也猛然回神。 妈妈说得没错。女性在被占领的地方会有什么遭遇,自己明明比谁都清楚。自己也差点跟她受到一样的屈辱,所以实在没有资格责备她。 「不、不是的!」 珊朵拉却自己否定了妈妈为她辩护的话。 「我才没有被德军侵犯!我和他彼此相爱!」 士兵们全都哑口无言,连要责备她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包含妈妈在内,狙击小队的士兵也同感困惑,只有奥尔加浮现笑意,轻抚她的脸颊。 「哦,你和德国佬彼此相爱啊,那事情就简单了。你是前苏联人,是叛徒,是背叛祖国苏联,爱上德国佬的卖国贼。那你应该也视死如归吧。」 血色再度从珊朵拉的脸上褪尽。 「没有,我没有背叛祖国,也没有背叛我丈夫!」 「认清事实吧,珊朵拉。如果你不是背叛了苏联,甘心成为卖国贼,委身于德国佬,就是被德国佬侵犯了。你只是不愿承认如此悲惨的遭遇罢了。」 「才不是……才没有!」 珊朵拉的反驳变得支离破碎。谢拉菲玛不想再听奥尔加说这些残忍的话了。这个nkvd是有意玩弄人类的尊严。 「够了,奥尔加。别再折磨她了。」 谢拉菲玛抓住奥尔加抓住珊朵拉的手想制止她,奥尔加不管不顾地对珊朵拉大喊: 「不准你迷失自我!你是被德国佬侵犯的苏联人民被害者?还是背叛苏联、爱上德国佬的叛国贼?你不可以同时兼具这两种身分喔,珊朵拉。想游走于两者之间的人会变成蝙蝠。既非兽也非鸟的异形在这场歼灭战争结束后会有什么下场,你自己应该最清楚!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珊朵拉,你现在站在哪一边?」 谢拉菲玛被奥尔加的话震慑住了。不只被她的气势压倒,更惊讶于她似乎想救赎珊朵拉。 珊朵拉什么也没说,只是哀哀哭泣。 谢拉菲玛觉得她既可恨,又可怜。 陷入矛盾的心情时,谢拉菲玛突然想到一件事。 为何她在哭泣,自己却在这里,手里拿着枪战斗呢?珊朵拉和自己究竟有何不同? 始终保持沉默的伊丽娜举起手来,要所有人看她。 「无论是否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有一点必须弄明白。那就是要放她回去,还是越过伏尔加河,说明前因后果,把她交给nkvd呢?来开会吧。」 珊朵拉发起抖来。在这种情况下交给nkvd,不是死刑,就是发配集中营。 「多数服从少数。我身为议长不投票。认为应该把她交给nkvd的人举手。」 波格丹和朱利亚举手,狙击小队则是夏洛塔和奥尔加举手。 「那么认为应该放她走的人。」 妈妈、马克西姆、费奥多举手,谢拉菲玛也跟着举手。 夏洛塔似乎很意外地看着谢拉菲玛。 「菲玛,还有妈妈。她可是德国佬的情妇耶!要是就这么放她走了,可能会泄漏我们的情报!」 谢拉菲玛也不是很确定地回答: 「她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胆子当间谍的人,把她交给nkvd太残忍了。」 「我也有同感。」马克西姆队长以苦涩的语气回答:「虽然很生气,但是在敌军的占领下发生这样的情况,实在也不能全部视同犯罪……但四票对四票无法决定呢。」 「我投反对交给nkvd一票。」 原本默默无语的塔妮雅举手发言。 「你又不是军人!」 波格丹气冲冲地大吼,护士塔妮雅不为所惧地回答: 「我不是军人,但也是这支杂牌军的一员。无论她是市民,还是纳粹的情妇,我都要救她。如果你不承认我是小队的成员,那我只能抱着医药箱回到对岸。」 所有人都沉默了。 「结果出来了。」 伊丽娜这才第一次对上珊朵拉的视线,把戒指还给她,言简意赅地对她说: 「你走吧,珊朵拉。不过,要是你敢把我们的事向德国佬透露半句,我一定会杀了你。」 伊丽娜的态度并没有特别凶狠,说的也都是事实。 珊朵拉含糊其词地点头,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向公寓的内梯。 「等等。」 塔妮雅朝珊朵拉抛出某样东西。 珊朵拉连忙在落地前伸手接住,看到手中的东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照顾好自己。如果营养不够的话,就吃那个吧。」 「谢、谢谢你。」 珊朵拉这次终于比较明确地道谢,加快脚步离去。 「你给了她什么?」马克西姆队长问塔妮雅。 「鱼罐头。」 「你居然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那种人,所以我才说女人不可信!」 波格丹咬牙切齿地批评,奥尔加嗤之以鼻。 「还好意思说,你这个三流的督战队。白长了一双眼睛,连戒指都没注意到。」 「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 塔妮雅大声地拍手喝止,把背包放在地上。 「吃饭的时间到了,各位士兵们!还是你们要继续吵架,相亲相爱地一起不吃饭?」 大队的士兵全都吞了口口水,食欲凌驾了其他的一切情绪。 士兵们分工合作,在罐状的野战用火炉里塞满木炭,用平底锅做饭,不在乎烧焦了公寓的地板。 用油炒干燥肉和鲱鱼,还有豆子和马铃薯。 天晓得这玩意儿到底该叫什么菜,但士兵们全都津津有味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就着不用担心会吃坏肚子的蒸馏水咽下黑面包。 费奥多、朱利安、波格丹转眼间就吃光一盘,又盛一盘,无论从背包里摸出什么食材,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扔进平底锅里。 「慢、慢点吃,小心别噎死了。」 该说是不出所料吗,马克西姆队长以冷静的态度规劝大家,另外三个人则以有如野生动物般的气势继续狼吞虎咽。费奥多喝了一口水回答: 「我们已经一个月没吃过热腾腾的像样饭菜了,队长。」 朱利安也点头附和。 「我也搞不清楚这个罐头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但口味很重,真是太好了。」 谢拉菲玛看着印有「spam(午餐肉)」的罐头回答: 「这是美国的罐头喔。依租借法案(美国租借物资给联合国的政策)进口的食物。」 「居然能吃到外国的罐头。啊,在座的各位一定是神明派来的使者。」 费奥多的谬赞令狙击小队的成员面面相觑。虽说自开战以来,俄罗斯正教已经可以在红军内部传教了,但如此虔诚的红军士兵还是很少见。尤其是狙击兵,基本上都是唯物主义者。 「你太夸张了。」 夏洛塔回答,她看起来胃口不太好的样子。 「不夸张。」马克西姆队长也帮腔。「直到昨天,我们能捡到结冰的菜屑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能分享从敌人尸体上抢来的巧克力更是如获至宝。所以一点也不夸张。」 「嗯,不仅如此,我们甚至还讨论起要不要用汽油桶把德国佬的尸体烧来吃。」 朱利安的直言不讳吓得妈妈惊声尖叫。 「不管怎样,」马克西姆队长转移话题。「随着包围网完成,这次换敌人饿肚子了。但是如果不快点搞定的话,市民也会跟着饿肚子。」 「我明白对各位而言,史达林格勒的战局是眼下最重要的课题。简单一句话,要拉长交战距离,避免前方的小队认为可以从这里突破,撑到十三日,正规援军赶到为止。要从这个角度决定作战策略。」伊丽娜硬生生地插进来,将话题拉回珊朵拉出现前的讨论内容。「为了让敌人远离,必须让对方认为我们拥有强大的武力。因此各位要留守在这里,由我们狙击小队出去射击射击再射击。」 「完全正确。」马克西姆诚惶诚恐地说:「很抱歉对你们造成负担了。」 狙击兵要采取的行为具有高度危险性,马克西姆对她们表示敬意。谢拉菲玛从中感受到另一种情绪时,伊丽娜问道: 「你认为男人负责留守,由我们女人亲赴火线很羞耻吗?士官长。」 这是第一次从伊丽娜的言词中听到阶级意识,马克西姆的表情凝结在脸上。 「没有这回事……只不过,这跟我想保护的家庭有所不同。」 「你想保护的家庭?」 伊丽娜的反问令马克西姆一时语塞,开始低头吃鲱鱼。费奥多一脸不吐不快地接着说下去: 「这个房间原本是队长的家。」 谢拉菲玛惊讶地环顾四周。 墙上满是弹孔。油漆剥落、家具全毁,俨然已成废墟的公寓一隅。 为了取暖,将废弃的木材塞进汽油桶燃烧,打造成临时的暖炉,把地板烧得焦黑。 然而,马克西姆以前住在这里。他曾经在这个房间里听着妻子的欢声笑语,与妻子一起用餐,以此做为工作的原动力。 这个房间里曾经住着他想保护的家庭,而他想保护的家人正是女性与小孩。如今却要他从这里眼睁睁地目送女性上战场,想必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选择这里并非基于私情。」马克西姆队长以略带自我辩护的语气回答:「这里从窗户看出去的视野很开阔,可以居高临下地射击。再加上够了解这一带,对巷战极为有利。实际上,我的确对敌人会怎么进攻、从哪条巷子进来瞭若指掌。」 「原来如此,是很合理的判断。而且对故乡的爱也能成为动力。」 十之八九是演出来的,但伊丽娜仍点头表示佩服。 「没错,大家都深爱着这座城市。我们是土生土长的防卫队。费奥多是汽车工厂的劳工,朱利安是工科大学的学生。」 夏洛塔不敢置信地眨眨眼。 「什么,那个口出狂言的家伙是大学生?」 「不行吗?这里变成战场以前,我是大一的学生,跟父母和妹妹住在这里。家父与马克西姆队长以前是同学,所以两家人经常一起出游。参加共青团的时候,队长也是我的教练,教了我很多东西。」 朱利安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喝了一口汤。 「我的家人都死光了。」 或许是察觉到充满室内的疑问,朱利安回答。 「就在抵达伏尔加河,要从船坞搭船避难的前一刻。妹妹说她忘了带心爱的洋娃娃,所以我要大家改搭下一班船,我先回家拿娃娃。结果梅塞施密特就飞来了,用机枪扫射难民。就在我拿到洋娃娃,向家人挥手的刹那,家人同时死在我面前……这支队伍的人都一样,波格丹的太太也死了。只有费奥多的家人顺利逃到东岸避难。」 朱利安把杯子放在地板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 曾几何时,不寻常的气息从他脸上消失了,军队用来烧饭的火光明明灭灭地照亮了美少年柔美的童颜。 「都怪我自作聪明。」 朱利安自责地说,波格丹表情冷硬地插嘴: 「喂,家人的死不是你的错吧。是德国佬……」 「是这样没错,可当时若不是我自作聪明,大家或许就不会死了。」 沉默降落在杯盘狼借的房间里。朱利安微微一笑。 拉过一旁的莫辛─纳甘步枪,他的表情再度呈现出不寻常的光彩。 「所以当我拜托马克西姆队长让我加入军队,决心报仇时,我又取回活下去的动力了。我要解放史达林格勒,尽可能多射杀一点德国佬……遇见马克西姆队长,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复仇的力量真伟大啊,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对呀。」 谢拉菲玛深有同感。她也有一模一样的遭遇与心情。 因为有报仇雪恨的目标,才有理由活下去,宛如人间炼狱的战斗也才有意义。仔细想想,无数苏联人民的动机也都是为了复仇。有人基于国仇,有人基于家恨,但无论是国仇还是家恨,总之都是为了报仇雪恨的动机支撑着巨大的国家机器去完成战争这项需要巨大能量的事业。 「别搞错了,朱利安。解放史达林格勒后,你也要继续活下去。」 马克西姆队长唐突地说。 伊丽娜在视线一角点头称是的反应令谢拉菲玛狼狈万分。那不是演出来的,很明显是她自发性的反应。 「我知道啦,战争结束后,我又可以跟女人上床了。」 朱利安没好气地回答,转身面对枪眼。 「换我来吧。」 夏洛塔在他背后说道。 「为什么?」 「你累了。既然不只一个狙击手,就应该依照课堂上教的,轮流监视。」 「你叫夏洛塔是吗?你行吗?」 「我在三点一线的最佳射击成绩超过一千分喔,共青团同学。」 「哦,真的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是莫斯科射击大赛的冠军。」 「我是史达林格勒的……可是我已经在实战中射杀了二十三个人!」 朱利安心有不甘地回来坐下。 谢拉菲玛不由得浮现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 朱利安质问她,谢拉菲玛赶紧摇头。 「我不是觉得你好笑,是很高兴能遇见同年纪的战友。一起加油吧,朱利安战友同志。」 朱利安的大眼睛稍微闪避了一下。 「请、请多指教,谢拉菲玛同志。」 朱利安把睡袋拉到头顶上睡觉。狙击小队轮流就监视位置。 隔天六点,谢拉菲玛醒来。从太阳照射进来的方位判断,自己应该可以再睡一下。正打算睡个回笼睡时,两双小巧的鞋子映入眼帘。 「谁!」 谢拉菲玛吓得跳起来,狙击小队的成员也跟着跳起来。 一对穿着臃肿的防寒衣,看上去约莫六岁左右的小男生和小女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自我介绍。 「我叫尼古拉。」 「我叫玛莎。」 大队的男人们倒是不怎么震惊的样子。 费奥多笑咪咪地介绍他们。 「这两个孩子经常来这里玩。大概是闻到香味,被吸引过来了。」 说得好像形容流浪狗似的,费奥多请示过马克西姆队长,给了他们午餐肉和开罐器,还有干净的水。队长接着说: 「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住在别的楼层。父母还活着的时候,我们都认识。」 「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的父母……」 谢拉菲玛压低音量问道。马克西姆一脸哀戚地点点头。 「这个战场很诡异吧。但这种情况在这里屡见不鲜。他们会在废墟里玩,向士兵讨饭吃,捡拾炮弹的碎片,向朋友炫耀谁捡得多。到底是为什么呢?无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孩子们都无法停止玩耍。」 「当儿童不再玩耍,肯定是因为他已经放弃当一个儿童了。」 伊丽娜一骨碌地站起来,喃喃自语。 真不可思议,光是看到这个动作,整支小队的成员就知道自己要开始作战了。 「展开满天星行动。」 所谓的满天星行动是伊丽娜自己想出来的作战方式,由狙击小队展开扰乱、狙击行动。基本上是不断重复着游击与狙击的消耗战,同时也是让敌人放弃攻打公寓的心理战。 如同最具有代表性的天王星行动,这个时期的红军皆以行星的名称为大规模的行动取名,给士兵们规模浩大的印象,好让他们认为这是一连串的作战行动。事实上,在执行天王星行动的同时,莫斯科前方的勒热夫也展开了火星行动,只可惜被敌军击退了。 总而言之,蕴含着「无法与用行星取名的大作战比较的小规模行动」的戏谑之意,满天星行动开始了。 根据坊间卖的详细地图与大队士兵们手写的资料,伊丽娜对行动与时间做出指示,要狙击兵各自牢记在心里。 分成两组进行攻击,伊丽娜和谢拉菲玛一组、夏洛塔和妈妈一组。 护士塔妮雅在屋里待命。打从一开始就不考虑将nkvd派来的奥尔加纳入麾下,所以没给她任何指示,她自己跑出去了。 出发前,四个人聚在一起,互相拥抱,发誓一定要平安归来。 近距离与怀中的夏洛塔四目相对,交换了祝福的亲吻。 「一日一杀。」夏洛塔说道。谢拉菲玛也在亲吻的同时回答: 「最好能两杀!」 感觉有人在看她们,猛一回头,房间里其他的大队士兵都尴尬地避开视线。 俄罗斯女孩用亲吻来代替打招呼的样子并不罕见,但毕竟是在战场上。她们决定从明天起要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进行这个仪式。 德国佬的通信兵是这次满天星行动中,谢拉菲玛的第一个猎物。 进入距离敌人占领范围四百公尺处的废弃工厂,从三楼往下看,可以从具有遮蔽物的地方向下射击,是很理想的狙击地点。 从费奥多告诉她的敌人大致配置开始找起,伊丽娜以惊人的速度发现敌人就潜伏在四百五十公尺的前方。 花了几秒钟修正误差,让目标落在瞄准线中央,扣下扳机。 伴随着干脆的枪声,通信兵血流如注地倒地不起。两人赶在敌军以机枪扫射反击前退到废弃工厂的最里面。 那天大概是对德国佬下了警戒令,其他疑似狙击重点的地方都没有看到敌兵,但夏洛塔还是解决了一名工兵。 第一天就掌握了满天星行动的概要,接下来只要不断地更新情报及狙击战果即可。 在暗夜与朝雾中移动,冷静地射敌,返回马克西姆家吃大锅饭,分一部分给尼古拉和玛莎,一起跳舞玩耍。 晚间与登陆那天相同,敌军漫无目的地胡乱发射迫击炮,谢拉菲玛、夏洛塔、妈妈听见炮弹划破夜空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但步兵大队全都不当回事地继续酣睡。马克西姆队长告诉她们,只要听习惯了,就能分辨「打不中的声音」与「打得中的声音」。身经百战的伊丽娜也附和「对呀对呀」,继续睡她的觉。 奥尔加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都在做自己的事,据马克西姆队长所说,她白天会自己一个人出去,回来时也什么都没交代。所有人都刻意忽略在敌军的占领下来来去去的珊朵拉,唯有塔妮雅充当窗口,分她一点食物。 谢拉菲玛在天王星行动感受到的慌张,来这里以后从来没有发生过。朱利安的仇、马克西姆队长的仇、无数的史达林格勒市民的仇。 视线范围内的德国佬没有一个不是侵略者,都是人民的仇人。 目标的优先顺位为将校、工兵、炮兵、通信兵、机关枪手、一般士兵。基本上要瞄准比较没有人可以代替的士兵,除了小队长以外的将校,全都一视同仁地以兵种区分,与阶级无涉。之所以要优先解决工兵,是因为工兵负责对据点进行爆破、以火焰喷射的方式将据点夷为平地,被敌人寄予厚望,认为是为本次巷战打破僵局的兵种,解决他们不只对我方有利,也能借由折损敌人心目中最重要的兵种,造成敌人沉重的心理压力,牵制敌人的行动。作战开始四天后,谢拉菲玛狙击背着火焰喷射器,企图进入下水道的德国佬,贯穿胸口的子弹引爆油箱。德国佬临死前让周围变成一片火海的样子十分壮观,谢拉菲玛相信就算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应该也不敢再轻易派出火焰喷射兵。回程忍不住得意地提起这件事,被伊丽娜一句话顶回来: 「不能只想着杀死德国佬,要综观全局。」 「知道了。」 尽管语气桀骜不驯,谢拉菲玛仍照伊丽娜的指示行动。每天向大队报告敌军最新的排兵布阵,进行沙盘推演。即使狙击失败,只要能带回一点情报,那天就不算白忙一场。狙击兵不只是神射手,也必须身兼斥候,成为精通战术的士兵。 有一天,在狙击地点看到奇妙的光景。有两个工兵杵在从地图上的布阵观看特别突出的地点,彷佛是在邀请自己狙击他。 谢拉菲玛看了伊丽娜一眼,伊丽娜无言颔首。 屏气凝神地观察敌人本来的阵地,有个德国狙击兵正持枪站在窗边,耐心地等着确认她们开枪的硝烟。那个人是所谓的「布谷鸟」。 射杀了那家伙之后,再顺便解决两个工兵,第一次在一天内得到三个战果。 满天星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夏洛塔也在十天内解决了十二个敌人。之所以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主要是因为红军的包围网已经完成,德国佬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既没有充分的武器弹药,也没有医疗品,只能靠空投获取少得可怜的补给,别说反击,光是要躲避眼前冷死、冻死的威胁就已经筋疲力尽了。看在狙击手眼中,无法移动,随时处于被动状态的军队无疑是上好的猎物。 当然,说是猎物,也是负伤的猛兽。欺敌、混淆视听、利用假的标的物企图引出狙击兵加以排除的炮兵及布谷鸟,几次险些要了她们的小命。 终于来到行动的最后一天,十二月十二日。 从受到破坏的谷物圆筒仓观察五百公尺外的德国佬,发现他们设置了大型迫击炮。想必是工兵利用夜间干的好事。 虽然只能大致估算其锁定的方位,但不用想也知道是他们的据点,马克西姆队长的公寓。 「敌人也搜集到我们的动向了。」 「本来就已经派人来侦察过马克西姆家的威力了,所以判定马克西姆家就是狙击兵的据点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下麻烦了。该瞄准谁才好呢……」 观测手正在迫击炮的周围用地图和指南针调整准星,旁边配置着重型机关枪,正准备伺机而动。敌人相当棘手。无论先解决谁,都会留下后患。 「冷静点,狙击兵要运用战术。马克西姆家有无线电吧……如果对方打算装填炮弹的话,就先解决炮手,立刻逃走。」 伊丽娜如此分析,拍了拍谢拉菲玛的肩膀,径自走开。 啊,谢拉菲玛懂了。 几分钟后,紧接着「咻噜噜噜」的巨响,大型榴弹命中敌人的迫击炮阵地,将敌人的迫击炮阵地炸得灰飞烟灭。伊丽娜用无线电向伏尔加河东岸的炮兵报告了敌人的详细位置。 谢拉菲玛透过瞄准镜观察野火燎原的敌方阵地,担心会不会有人趁她们松懈时展开攻击。距离迫击炮阵地五十公尺左右的废屋里,只见布谷鸟正在寻找她们的下落。不等对方停下左右转动的瞄准镜,谢拉菲玛先下手为强。 扣下扳机的那一刹那,对方飞身退向屋内。只差了零点几秒,俄制子弹贯穿他原本待的地方。 没射中吗?敌人也挺有一套的,判断与身手都很敏捷。 与强敌对峙的感觉出乎意料地还不算太坏。 「跟我来,谢拉菲玛。」 伊丽娜从取下人孔盖的地方探出头,对她招手。 两人进入下水道后,慢了好几拍,敌人的机枪才开始扫射。 水花四溅的哗啦哗啦声里夹杂着笑声。 「有哪个家伙会在战场上嘻笑啊!」 伊丽娜提醒她一下,但自己也笑了出来。如果是必须专心留意声音的时候,她才不会开这种玩笑。好开心。两人合力打败德国佬,拯救了马克西姆家。 对苏联兵而言,下水道就像是自己家的后花园。但是看在德国佬看中,却与怪物栖息的魔窟无异。这也是苏联目前能在战斗中占优势的主要原因之一。 「嘘!」 伊丽娜突然绷紧表情,停下脚步。 在她的动作示意下,谢拉菲玛将svt─40绕到背后,改持托卡列夫手枪。 与此同时,感觉转角处有人。太大意了吗…… 贴着墙壁,一步步地接近转角,上半身与枪口同时探向转角的另一头。 谢拉菲玛拉开滑套的同时,对方以俄语回答: 「别、别开枪!我们姊妹是游击队的人!」 「游击队?」 两名年轻女性从黑暗的角落现身。 「哦,是红军的同志啊。终于见到你们了。我一直在找你们……」 「市区怎么可能会有游击队,你们该不会是前苏联人吧?」 谢拉菲玛用现学现卖的单字问对方。后来问朱利安他那天说的「前苏联人」是什么意思,原文hiwi是德国佬实际使用的德语「志愿者」的意思,简单地说,就是指德军的间谍。结果马上就看到这个单字的效果了。 貌似姊姊那位脸色大变地抗议: 「胡说八道!我们是工科大学的学生。在德国的占领下成了游击队员!不信你看,这是我们的学生证和搜集到的资料。」 两人出示难得加上照片的学生照。 薇拉安德烈耶夫娜扎哈罗娃。 妹妹叫作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扎哈罗娃。 真人有几分憔悴,但确实是本人的大头照。谢拉菲玛相信她们并不是前苏联人。不是因为学生证,而是因为想用学生证证明自己的身分,是平民老百姓才会有的想法。 她们呈上的「资料」也很惊人。 听过见过的军官姓名、阶级、特征和长相,甚至连敌军的配置与每天的动向都以流水帐的方式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万一被德国佬发现,她俩必死无疑。是游击队没错。谢拉菲玛对自己怀疑她们感到无地自容。伊丽娜点头示意: 「谢谢你们。我们一定会好好善用这么贵重的资料。」 谢拉菲玛也向游击队同志致上诚挚的谢意。 年轻的学生游击队脸上浮现如释重负的笑意。妹妹安娜戒慎恐惧地开口: 「请、请问……二位是前来增援的人吧。可有见过朱利安阿尔谢尼耶维奇阿斯特洛夫?」 谢拉菲玛提醒自己不要让惊讶出现在脸上。伊丽娜依旧驾轻就熟地保持面无表情────女学生也尚未老练到能看懂她的反应。 「不可能知道吧。我和他是同学。他非常善良、胆小又害羞,怎么看都不是能成为士兵的人……可是,我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真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她口中的朱利安与谢拉菲玛对朱利安的印象相差甚远。他是那样的少年吗? 「别再说了,安娜,她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啊,抱歉,那个……」 谢拉菲玛不等安娜说完,一把抱住她。从她的叙述里,谢拉菲玛察觉到某种情愫。但又不能告诉她朱利安的现状。就算她们是游击队,也没受过万一遭敌军拷问要怎么守口如瓶的训练。 「他一定还活着,别担心。」 谢拉菲玛几乎是头碰头地迎向她的视线回答。安娜虽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笑着点头。 「回去了。」 伊丽娜说道,谢拉菲玛再次向姊妹俩道谢,通过下水道。 但愿战争结束后,她能再见到朱利安。这时,谢拉菲玛突然想到一件事。 防卫战争居然能发挥这么大的潜力…… 游击队的战力十分强盛,被誉为仅次于陆海空的第四支红军。在被德军占领的情况下融入市民生活,或以游击兵的方式展开游击,有些规模比较大的游击队甚至把整个部落建设成游击队的秘密基地,倾全体市民之力一起从事抵抗作战。 另一方面,德国佬不是歼灭可疑的村落,就是虐杀出现过游击队的附近居民,有时因为无法锁定犯人,干脆把问题赖到犹太人头上,对犹太人进行屠杀,采取乱七八糟的报复行为。这么做不仅无法阻止游击队,反而还促使平民形成组织,加以抵抗。 反过来说,倘若目前的战况是苏联进攻德国,因而受到德国的反击,事情大概不会如此顺利,谢拉菲玛心想。正因为防卫战争具有击退侵略者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竭尽全力地抵抗。 回到马克西姆家,大队和早一步回去的夏洛塔、妈妈正在吃晚饭。他们已经知道今天的炮击是伊丽娜和谢拉菲玛造成的,所以两人争先恐后地问了一堆问题,谢拉菲玛告诉她们今天发生的事。看到朱利安,谢拉菲玛有话想说,但伊丽娜用眼神制止她。 谢拉菲玛也同意。就算让他知道同学已成为视死如归的游击队,也只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不会让事情有任何好转。 这天也是补给日,所以晚餐的量又变多了,顺势开了一场庆祝破坏迫击炮、满天星行动成功的宴会,马克西姆队长用蒸馏水带领大家干杯。 「干杯!等援军明天如预定计画抵达,就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拜伏尔加河东岸的守备阵地一切就绪所赐,就连伙房兵都赶到了,因此难得可以吃到刚出炉的面包和烙饼,即使是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吃的午餐肉,只要烤过和干燥蔬菜一起吃就是人间美味。 尼古拉和玛莎也被味道引来,补给的食物没有他们的份,所以只能分给他们一点点,但如果不想想办法,妈妈会连自己的份都给他们,所以每人都分了一点食物给那对兄妹。饼干和巧克力在军队的伙食中算是特别珍贵的奢侈品,但孩子们的喜悦反应还是远比士兵大多了。 尼古拉向大家道谢,问妈妈: 「等我长大以后,请教我射击。我想杀死德国佬,报答各位。」 「不行喔。」妈妈笑着回答。 「为什么?」 「因为等你长大后,战争已经结束了。你要活在和平的时代。」 谢拉菲玛听到这句话,汤匙险些从手中跌落。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震惊,但自己身为士兵,努力在内心维持的某种东西就像往池子里扔进一块石头,泛起涟漪。 尼古拉兄妹捧着分量多到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晚餐离开,从脸上看不出他们是否接受这个说法。他们大概会拿那些食物去换几片炮弹的碎片,然后再用炮弹的碎片换蜡笔吧。稚子也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宴会告一段落后,塔妮雅分给所有人香烟。 男性士兵全都感恩戴德地收下,狙击小队的女性则拒绝了。 马克西姆队长不解地问费奥多: 「女人即使从军也不抽烟吗?」 「倒也不是。」伊丽娜代为回答。 「只有狙击兵不抽。因为香烟会让注意力涣散。」 在她的眼神示意下,护士塔妮雅叼烟,走出房间。 「哦,原来如此。可是我们家朱利安……」 大队的狙击兵朱利安也跟其他男性士兵一样吞云吐雾,循着马克西姆队长的视线望向朱利安,只见香烟已经消失了。 「咦?」 夏洛塔不由得惊呼出声,朱利安用手遮住嘴巴。下一瞬间,原本夹在指间,已经点火的香烟出现在他嘴边。 「好神奇!」 夏洛塔坦率地表示惊讶,跑到他身边。 「刚才那是怎么办到的?你会变魔术吗?」 「这是我的特技。就像伊丽娜少尉说的那样,我也不抽烟。」 朱利安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露了一手把点燃的香烟藏在口中的方法。 「其实没什么机关,说破就不值钱了。只是把香烟放在舌头上,让点火的部分落在舌尖的前方,再把舌头缩进去,点火的部分就不会碰到嘴巴里的任何地方。吐出来的时候,只要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即可。习惯以后,就能重新叼在嘴上了。」 「不准模仿喔!」朱利安强调,但想也知道没那个必要。尖酸刻薄的影子从平常总是长满刺的朱利安脸上消失无踪,与原本就长得跟洋娃娃没两样的夏洛塔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战场上的士兵。 但他确实是狙击兵,至今已经射杀了二十三人。问题是,直到几个月以前,他还是大学生,而且他的同学还活着────正以游击队的身分奋勇作战。 「谢拉菲玛少女同志,你怎么了?」 马克西姆队长问她,谢拉菲玛一时语塞。 「那个……朱利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手里拿着枪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千锤百炼的士兵,但现在又像是寻常的可爱少年。」 听到谢拉菲玛的回答,马克西姆队长不知怎地瞪大双眼。 似乎受到什么打击,随即又急着想敛去那样的表情。 谢拉菲玛无从得知马克西姆队长此时此刻感受到什么。 这时,无线电发出收到讯号的铃声。 「您好,这里是马克西姆公馆。」 马克西姆队长难得开起玩笑。 然而,他的表情幡然一变。 「怎么这样……可是……好吧。我们会撑下去,那么下次……是,是的……好,了解。」 「怎么了?队长。」 忠诚的部下费奥多以凝重的表情询问。马克西姆迟疑了半晌才回答: 「很遗憾,增援延期了。」 所有人皆无言以对。 「该死的德国佬试图从包围网的外侧突破……我方的预备兵力要用来阻止他们得逞,所以增援被迫延期。」 「怎么这样……」 费奥多无法掩饰语气里的失望。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由德国最睿智的将领────曼斯坦元帅指挥的德军率领第五十七装甲军,开始攻击反过来包围史达林格勒的苏联军。 后来才知道这场战役冠上了「冬季风暴」这个响亮的大名,德军利用其擅长的装甲兵器,采取机动战,从西南方打破包围网,企图从外围为已经无法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的第六军团打开一个突破口。驻守在马克西姆家的小队尽管不清楚详情,也能掌握大致上的用意。马克西姆队长呻吟着说: 「问题在于眼前的第六军团要怎么因应。那是对第六军团的增援,还是借此让第六军团撤离。」 也就是说,与红军对峙,生存受到威胁的第六军团可能会与外部的作战部队里应外合,从史达林格勒撤退。妈妈语带保留地问马克西姆队长: 「请问第六军团的司令官是什么样的人?」 「弗里德里希保卢斯将军是参谋型的军官,属于与纳粹保持距离的那种人,但我听说他是遵守纪律的好军人。」 马克西姆队长回答,朱利安接下去说: 「是希特勒会命令第六军团有组织地从这个决战都市撤退,还是保卢斯自己专断独行地决定撤退呢?虽然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发生。服从命令的保卢斯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一名正直的军人,可是当上头失心疯,军人也只能采取疯狂的举动。」 「哦,你要批评体制吗?」 督战队的波格丹出言调侃,脸上是不晓得该怎么形容的狞笑。 「刚才的对话只是对体制的批评吗?」 nkvd的奥尔加突然开口,室内的空气顿时冻结了。波格丹试图反唇相讥,被奥尔加当成耳边风,抱着步枪说: 「你们简直就像在祈祷第六军团能顺利撤离呢。」 奥尔加无声无息地离开马克西姆家。马克西姆本人清了清喉咙说: 「关于今后的行动,比起敌人的攻势,问题在于没有增援这件事。即使敌人的中队势力大不如前,谢拉菲玛遇到的那个狙击兵也不容小觑。倘若敌人试图以狙击的方式对抗,那么随着战线延长,只好请各位努力消灭对方的狙击兵了。」 没问题。谢拉菲玛正想答应时,伊丽娜抢先发难。 「我反对。」 所有人都意外地看着她。伊丽娜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接着说: 「让对方认为我军战力十足的满天星行动已经达成目标,比起继续从事效果不大的消耗战,不如让对方误以为红军来自东岸的威胁已然减轻,降低他们往西逃逸的可能性。只要包围网一日不破,迟早能歼灭他们。」 马克西姆队长看了地板一眼,提出反对意见: 「可是少尉,如果不尽量削弱敌人的战力,尤其是狙击兵的攻击,对友军也会造成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继续让对方误以为我们这边的战力过于强大,反而会促使德国佬往西逃逸。我无意替奥尔加说话,但确实不能让包围网出现破绽。」 「我要你们对敌人施加压力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敌人往西逃窜,而是为了今后的包围歼灭作战必须削弱敌人的战力。请将此视为混合部队的方针。」 混合部队的方针由马克西姆说了算,伊丽娜必须服从。 既然马克西姆搬出当初由自己提出的游戏规则,伊丽娜也只好同意。 「了解。」 隔天清晨,为了消灭敌军中队以住宅区为据点的狙击兵,开始战斗。 这次战斗的关键在于利用夜间从隔壁房间潜入,利用破坏的门,将钢盔绑在门把上,拉动绳索,门板就会从门框上升,顺势拉起钢盔,是一种诱敌的机关。 「这玩意儿真有办法让敌人上当吗?」 督战队的洛格丹嗤之以鼻。 他扛着没有瞄准镜的莫辛─纳甘步枪,与谢拉菲玛、伊丽娜一起从公寓内梯下楼,躲在窗户高度与地面相同的半地下锅炉室。用汽油桶和木材临时拼凑而成的暖炉勉强取暖,窗户贴着从毁坏的装甲车上拆下的钢板,仅以数公分的空隙窥探敌人的动静,凑和成简易的防御阵地。 夏洛塔和妈妈的枪口从隔壁的建筑物对着外面。 朱利安也从马克西姆家的射击孔保持高度警戒。 伊丽娜拉着绳索回答: 「彼此都在屋子里的话,狙击兵就只能比谁比较有耐心了。」 如同他们采取的行动,敌人的狙击兵不是也贴在窗口或遮蔽物,就是从建筑物的射击孔瞄准他们。 只要稍微从上述的「空隙」后退半步,从外面就几乎不可能看出任何异状。就算能发现,当藏身处失去它的隐密性,除了开火以外,再无其他选择。因此在狙击兵的战斗里,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欺敌的标的物就很有效。 钢盔放在隔着马路距离住宅几十公尺外的位置。在伊丽娜巧妙的操纵下,看起来就像活生生的士兵戴着钢盔从瓦砾堆里探出头来。 就这么过了四个小时,轮流吃饭,继续侦察。 波格丹始终抱着枪,靠在墙上,突然发出「喀嗒」一声。 吓了一跳回头看,他好像不小心睡着了,连忙摇摇头。 伊丽娜叹了一口气。 「毕竟已经僵持了八小时。」 波格丹的注意力明显涣散了。 谢拉菲玛也开始感到疲劳。对方对陷阱完全无动于衷。 就在这一刻,耳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熟悉的说话声。 「等一下,为什么要把巧克力换成弹壳?」 「因为弹壳比炮弹的碎片值钱啊!晚一点再跟其他人换成糖果给你。」 声音来自锅炉室和钢盔之间的马路,尼古拉和玛莎有说有笑地从窗外跑过。 今天是晴天,气温低于零下二十度。即使这么冷,一如伊丽娜所说,孩子们还是无法放弃玩耍。 两兄妹明明置身于战场,却过着与互相杀戮无缘的生活。 目送小巧的鞋子经过眼前,伊丽娜宣布: 「撤退。」 波格丹说:「可是……」遍历沙场的狙击兵简单扼要地回答: 「这正是决定性的关键。布谷鸟不可能想到作战中的红军狙击兵会放任小孩在自己背后跑来跑去。被识破了。狩猎中止。明天再来。」 「是。」 回答的瞬间,谢拉菲玛感觉紧张感一口气松懈下来。 饥饿、寒冷、疲倦……自己的肉体开始对这些原本当成杂念加以排除的苦痛产生自觉。 心里想着也要通知守在隔壁的夏洛塔和妈妈收队的时候,枪声响起。 「什么!」 波格丹惊叫。 谁开的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先听到答案。 「哥哥、哥哥快起来!起来,快站起来!」 从半地下室的窗口往周围张望,尼古拉仆倒在面向通往西边大马路的十字路口,痛苦地满地打滚。玛莎在旁边吓哭了。波格丹大吼: 「该死的德国佬!居然攻击小孩!」 「我去救他们!」 谢拉菲玛自告奋勇,被伊丽娜一把拦住。 「先找出敌人的位置!枪声听起来是由高处往下射击,先找出白烟和狙击兵的方向!」 「可、可是得去救孩子们!」 「这就是敌人的用意!如果想救他们,就得先射下布谷鸟!」 伊丽娜边回答,把枪指向遮蔽物的对面。 谢拉菲玛也跟着照做。判断产生犹豫,这会让狙击兵的思考变得迟钝。 敌人的回答比谢拉菲玛的理解来得更早。敌人开了第二枪,玛莎惊声尖叫。耳边传来子弹射中公寓墙壁的声音,没有打中孩子们。 谢拉菲玛也因此看见白烟了。 敌人的据点在住宅区前方,比另一栋建筑物的屋顶上更上面的地方。 「敌人在水塔!距离六百公尺……仰角太大了,从这里无法狙击!」 因为有装甲板的保护,射击的角度受到相当大的限制。敌人在射不到的地方。当然敌人也无法狙击他们,但水塔上的布谷鸟继续开枪。子弹纷纷落在号啕大哭的玛莎四周。 「已经无法反击了!我去救他们!」 谢拉菲玛叫着,就要冲向锅炉室的出口时,波格丹抓住她的手,直接把她撂倒在地上。 「蠢才,你给我待在这里!如果让女人去冒险,自己留在安全的地方,要我拿什么脸面对死去的老婆!」 波格丹为自己加油打气似地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向孩子们。窗外传来他的叫声。 「小鬼起来!快逃!」 波格丹抱起受伤的尼古拉,牵着玛莎就要逃跑的时候,从他的头顶喷出一道血柱,慢了一拍,枪声响起。 波格丹颓然倒下。 迷彩外套随风翩飞,露出底下的督战队制服。 伊丽娜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号施令: 「你去八楼的马克西姆家,从那里射击水塔上的布谷鸟!」 谢拉菲玛冲上内梯,冲向马克西姆家。途中听见机关枪扫射的声音,然后是莫辛─纳甘步枪断断续续的枪声。朱利安他们也发现敌人了。 头好痛。敌人攻击的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老百姓,而且还是小孩子。自己正要去救他们。 —然而,这才是敌人的用意。敌人正等着狙击兵自投罗网,准备射杀他们。只有第一发子弹射中目标就是为了引他们上钩。 「我要杀了你们……」 杀意在她体内掀起滔天巨浪。敌人比畜生还卑劣。 滚进马克西姆家时,马克西姆队长正用机关枪扫射,朱利安在他乱枪扫射的掩护下,从射击孔加以狙击,但是谢拉菲玛走到窗边,正要瞄准敌人时,朱利安停止攻击。 「对方逃走了。」 朱利安只用一句话回答。 「他从水塔跳到屋顶上。混帐东西,连退路都想好了。」 「可恶!」马克西姆队长咒骂了一声,对朱利安下令: 「朱利安,去把波格丹和孩子们带回来!我从这里掩护你!」 「了解。」朱利安回答的同时已翻身下楼。 马克西姆队长躲在对方狙击不到的窗户下方,继续用机关枪扫射,进行牵制。谢拉菲玛从无数射击孔中选择最近的一个,向外窥视。 什么也看不见。水塔恢复平静,两千公尺外的敌方阵地也没有任何反应。敌人的狩猎已经结束了。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击垮了谢拉菲玛。 朱利安与从隔壁窜出来与他会合的夏洛塔和妈妈用最快的速度带回波格丹和尼古拉、玛莎。 玛莎平安无事。尼古拉的脚伤得很重,昏了过去,所幸一息尚存。 波格丹当场死亡。见面的第一天就恐吓她们、对她们口出恶言的督战队代替谢拉菲玛挺身而出,为了救孩子们而死。 费奥多眼泛泪光,朱利安和马克西姆皆一脸沉痛地为他哀悼。 护士塔妮雅为尼古拉注射止痛药,训练有素地取出卡在小腿的子弹,完成止血与急救措施。 一切结束后,尼古拉恢复意识。 为了不让本人听见,塔妮雅压低音量向马克西姆队长报告: 「可以的话,请立刻送往大后方。神经和静脉都断了,必须动手术切掉一条腿,否则可能会因为坏死而引起败血症,继而死亡。」 马克西姆队长握紧拳头,忍不住发出呜咽声。 谢拉菲玛也咬紧牙关。对于正爱玩的少年,失去一条腿将是多么痛苦的事。 那天晚上,混合部队的士兵各自用担架将波格丹的遗体与苏醒的尼古拉送到船坞。 用来运送伤者与死者的汽艇每晚行驶于伏尔加河。玛莎也一起上船,与哥哥一起离开史达林格勒。 「尼古拉,你很厉害喔,真了不起。」 谢拉菲玛鼓励他,把散落在马克西姆家地板上的重型机关枪的弹壳装进袋子送给他。他曾经很想要那些弹壳。 尼古拉接过,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一声不吭地扔进伏尔加河里。 自从清醒以后,尼古拉脸上再不复见孩子气的神情。 金色的弹壳无声无息地沉入暗夜的漆黑河底。凝视着这一切的玛莎也一样,笑容从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们已经放弃了玩耍。 汽艇载着伤者与死者,驶向伏尔加河东岸。 那天天都还没亮,就开始讨伐布谷鸟的会议。 夏洛塔跟谢拉菲玛一样,拼命研究墙上的地图。 同为狙击兵的朱利安也想加入,但他的任务是死守据点,所以遭到马克西姆队长的驳回。 敌人以水塔为据点,距离六百公尺。仰角过大,无法狙击,反而是居高临下的对方比较有利。svt─40的射击精度不如kar98k,因此希望能找到两处更接近、能从俯角射击的位置。 「我负责这里。」 「那我去这里。」 两人指着地图上的位置,背后传来声音。 「谷物圆筒仓和红色十月工厂的屋顶吗?」 是伊丽娜的声音。 正用瞄准镜观察窗外的她放下枪,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说中了。 「愤怒让你们气昏头了。对方是一流的高手喔,找死吗?」 朱利安同意伊丽娜说的话。 「布谷鸟也知道水塔曝光了。下次应该会从别的地方进攻。你们选择的都是正对着可以射击水塔的场所,而且比水塔高的建筑物,万一敌人在那里守株待兔,你们等于是去送死。」 既然如此,就找可以狙击那些预测地点的地方。谢拉菲玛想回嘴,终究还是噤口不言。 在演习也体验过,这种勾心斗角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看得太表面会失败,看得太复杂也可能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落得以失败收场。 「狙击兵都有自己的脉络。无一例外……唯有能理解对方脉络的人才会赢。」 朱利安彷佛是说给自己听地说道。他也在拼命地压抑满心的火气。 夏洛塔也同样安静下来。 「像这种时候……」伊丽娜打破沉默。「将敌人的出现位置锁定在水塔一处,耐心等待对方出现……先决条件是不能让敌人发现我们埋伏的地方,安全性是长期潜伏的必备条件。」 「有那种地方吗?」 朱利安问道。伊丽娜慢条斯理地靠近地图。 「根据从都市游击队得到的情报,下水道的通路与可以安全进出人孔的位置是他们的活动范围……我从那里找到一个好地方。」 她指的是扎哈罗娃姊妹提供的资料吗? 谢拉菲玛心想,但没说出口。看到伊丽娜圈起来的地方,不由得瞠目结舌。 「距离目标八百六十公尺。」 「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不是有什么问题,只是以svt─40的有效射击距离,几乎是极限了……不,已经稍微超出极限了。」 「重新整理一下敌我双方的优劣势,谢拉菲玛。」曾几何时,伊丽娜的口吻变得跟在狙击兵训练学校的时候一样。「kar98k在射程内的个别射击精度很高。那只布谷鸟借由利用俯角往下射击的方式延伸kar98k的有效射程,同时让我们处于仰角过大的劣势,不利于反击。这点该如何与之对抗呢?」 夏洛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谢拉菲玛也理解伊丽娜的用意了。 「换句话说,拉长射击距离可以弥补仰角的劣势,同时透过绝对的远距狙击可以先发制人,抵消敌人的优势。」 「没错。」伊丽娜回答,接着说明作战的细节。「谢拉菲玛和我一起找机会去这个地点。夏洛塔在附近持续进行欺敌的狙击。不过,当敌人出现在水塔上就别再恋战。妈妈和朱利安轮流从射击孔监视。」 夏洛塔和朱利安似乎同时有话想说,却也都把话吞回去了。 伊丽娜与谢拉菲玛一组。谢拉菲玛自从进入实战,成绩一直优于夏洛塔。而朱利安由始至终都是保护据点的狙击兵。 —要是艾雅还活着就好了。脑海中唐突地浮现出这个愿望,就要顺道带出无止尽的悲伤时,谢拉菲玛有些急切地说: 「别担心,夏洛塔、朱利安。我一定会为波格丹报仇。」 谢拉菲玛拍胸脯保证,两人颔首。 「交给你了,谢拉菲玛同志。」 朱利安与谢拉菲玛握手。「波格丹虽然讲话很难听,但也是与我们并肩作战的伙伴。」 「既然决定了,就快睡吧。」 伊丽娜干脆地画下句点,钻进睡袋。 「一旦开始作战就是没日没夜的长期抗战了。明天夜里开始移动。请费奥多先生利用今天到明天的时间做好准备。这段时间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睡觉。这是第一阶段的任务。」 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睡得着。 谢拉菲玛感到不可思议,可是当她自己也钻进睡袋,不到几分钟便沉沉睡去。肉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长久累积的疲惫凌驾了激动与感伤。 睡了整整一天,被伊丽娜温柔地唤醒时,谢拉菲玛觉得自己好无情。 靠着煤油灯的微光与地图的指引,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下水道。狙击位置是人孔,从那里探出半个身子狙击。费奥多上等兵利用准备时间为她们制作了垂吊式的椅子,扶手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绳子,将其固定在地上,就可以悬空坐着,让下半身隐没在人孔中,是非常优秀的设计。用来固定绳子的零件是军队的必需品,所以只要完成,设置起来就很容易了。 虽说德国佬几乎不会出现在下水道里,但她们还是利用剩下的绳索和午餐肉的空罐在周围设置陷阱式警报器。虽然单纯,但是在这么暗的环境下,敌人几乎不可能避得开。 人孔外侧的背后是一堵实墙,左右两边是化为废墟的住宅与建设公司大楼。 这一带既不属于红军,也尚未落入德军之手,万一德国佬出现在地上,可以立刻躲进人孔中。 为了长期抗战,准备了好几顶有护耳的帽子和好几条围巾,以期能万无一失地捱过漫漫寒冬。 做好准备,仰望目标。距离八百六十公尺,高度四十五公尺。 「仰角五十三密位……准星要往上修正。」 「瞄准得到吗?」 「没问题。」 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拉开距离的策略十分有效。可将仰角从八十八密位减少到五十三密位。再来只剩一个问题,那就是距离。红军大胆地对外宣称svt─40的最大射程为「一千五百公尺」,瞄准镜也设计成可以瞄准那么远的距离,但是从来没有哪个狙击兵天真地相信真能射击到那么远的距离。 可是若说实际的最大射程有多远,也很难一概而论。 一般提到枪的有效射程,并不是由那把枪的种类或规格决定,而是深受每把枪各自的「个性」影响。即使是型号一模一样的枪,射击的精准度也会依膛线及枪身有没有歪斜而异,因此不可能拥有相同的命中性能。而且有没有好好地保养那把枪也会让枪枝产生各种不同的个性。 如果由一般步兵使用平均水准的svt─40,有效射程最远为五百公尺,实际的交战距离通常在三百公尺以内。 另一方面,给狙击兵的svt─40会在试射的阶段就选择精准度比较高的产品,而且狙击兵是所有兵种中最用心保养枪枝的人。当他们拿到精挑细选的「个性」化枪枝,接受过远距离射击训练的人始能称为狙击兵。 即便如此,实战预估的射程最多仍不超过八百五十公尺,而且那还是在没有高低差的前提下。因为子弹飞得愈远,震幅愈大,所以如果锁定超出有效射程的对象进行狙击,即使根据弹道学正确地捕捉到目标也无法射中。说得极端一点,就算把枪身完全固定在板凳上射击,子弹也不见得会全部射到同一个地方。子弹本身的炸药含量也会产生误差,因此可以期待命中的范围会呈圆形扩张,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说是没有完全正确的射击也不为过。 要在水平距离八百六十公尺、高四十五公尺的仰角射中目标,等于是要信奉物理学的优秀狙击兵挑战物理学的极限。 相较之下,布谷鸟用的kar98k是坚固的手动步枪,有效射程不算太长,但设计得极为可靠,命中率也很高。起初在狙击兵的养成略显落后的德军让只提升一点五倍、其实性能不算太高的zf瞄准镜成为这种枪的标准配备,在这种条件下,其所发挥的性能甚至比不上命中率明明低于kar98k的半自动步枪svt─40。气不过的布谷鸟干脆请老家寄来民间狩猎用的瞄准镜,安装在kar98k上,尽管粗制滥造,却改造出特别的「个性」,再加上是由技术纯熟的士兵操作,发挥出步枪优异的性能,实现了不负狙击兵之名的长射程。虽说敌人有俯角的优势,但还是从六百公尺的距离外射中小孩的脚,所以大概是用了特制瞄准镜的神射手。 回过神来,谢拉菲玛发现自己正在用力呼吸。敌人的条件无疑比自己好太多了。她必须扳倒敌人的优势。现在正是发挥训练与实战成果的时候。 冷不防留意到身旁的气息,转向右边。 与自己一样吊在人孔里的伊丽娜正以相同的姿势瞄准水塔。 「敌人的射击精度比较高。但我们的枪是半自动步枪,而且有两个人,知道该采取什么战法吧。」 「知道。」 伊丽娜用没有食指的右手握着枪托的握把。 缺了一截的中指扣住扳机,伊丽娜自言自语地说: 「担心这副德行不晓得射不射得中吗?」 「你明明证明给我看过了不是吗?」 始终瞪着水塔的伊丽娜只有眼珠子转过来。 在移开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视线前,脸上掠过一抹浅笑。 「你也学会耍心机了呢。」 那是她们狙击前最后的对话。 观察逐渐被晨光照亮的水塔,距离屋顶约莫两公尺高处,有个可以用梯子爬上去的地方,在构造上有个勉强可以站人的空间,敌人在那里构筑了临时阵地。梯子的前后左右都用钢板围起来,再用木板增加可以爬上去站人的空间。 面向红军的东侧就连可以站人的地方也用钢板围起来,只在眼睛的高度留下些许空隙。 俨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阵地。一般来说,来自树上之类的狙击很难预留退路,所以不太会从高处狙击,但如果是那里,可以尽情地射击之后再退回屋内避难。 整整一天,两人维持着射击姿势,屏息以待。 轮流以携带口粮打发三餐,排泄问题则去下水道迅速解决。 如果对一直维持相同的姿势开始感到力不从心,就回到人孔底下,花几分钟伸展身体,然后再齐心协力地盯着目标。伊丽娜猜得没错,布谷鸟没有出现。 第二天,布谷鸟依旧没有出现在目标地点。谢拉菲玛与伊丽娜又单独度过了整整一天,期间连一句话也没交谈。 伸展的次数、用餐的次数与便意来袭的次数都减少了。 摆出狙击姿势时,即使有虫停在眼皮底下,也不能理它,直到虫自己飞走。 谢拉菲玛的思路仍旧保持清晰,意识则逐渐接近无心化境。 第三天,直到中午,敌人仍未出现。 然而,谢拉菲玛懂了。如同她们正在等待敌人出现,敌人也在等待她们出现。对抓不到可恨的敌人感到心急如焚。 耳边传来svt─40的枪声。是夏洛塔的欺敌作战。第三天,她重复着单独的狙击。虽说是假动作,但想也知道是在射击德国佬。 敌人应该舍不得放弃只属于自己、她们没有的优势。想必已确认过安全无虞,且相信那是对自己有利的射击位置。就算知道已经败露行藏,敌人也不知道她们发现可以狙击那个位置的地方。 即使深知过于自信的危险性,也抵抗不了诱惑。而且战友也会催促他们快点搞定敌人的狙击兵。大概没问题吧、应该没问题的想法会让狙击兵以身涉险。 下午四点,终于等到了那一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覆盖着钢板的梯子内部有人影在动。 「谢拉菲玛。」 「收到。」 对话仅此而已。 解除安全装置。静待布谷鸟出现在可以站人的地方,趁冒出头来的那一瞬间射击。 没想到结果出乎谢拉菲玛的意料。 因为先冒出头来的并非布谷鸟,而是扛着小型迫击炮的德国佬。 他把炮口朝向这里────朝向南方。 「该死的……」 忍不住小声咒骂。 从对方没有要射击的样子,以及从瞄准镜可以看到对方缓慢的动作来判断,可以确定对方尚未发现自己的存在。要是敌人知道远在八百六十公尺外的人孔与下水道相通,应该会采取别的方法进攻。大概是从地图与战况直觉地预测会受到来自南方的攻击,事先设置好相当于狙击兵天敌的迫击炮。 这次无法申请炮击,就算可以申请炮击,这么远的距离也打不到水塔。而且除非用列车炮,否则不可能一举摧毁整栋建筑物。 先解决迫击炮手。最合理的选项掠过脑海,可是当迫击炮完成对周围的警戒,换上最关键的布谷鸟时,她就领悟到这个选项不可能实现了。射击位置对她们太不利了。在这种以奇袭为绝对条件的作战中,倘若先射击其他兵种,布谷鸟一定会逃之夭夭。 这时,谢拉菲玛想到一件事。 夏洛塔。当她发现水塔上的敌人,一定也会察觉到我所处的状况。 「只要夏洛塔发动欺敌射击,改变迫击炮的方向,我们就有胜算。」 谢拉菲玛不假思索地说道,伊丽娜叹着气回答: 「要是她能理解到这点就好了。」 「她会理解的,我已经感应到了。」 「是吗?」 谢拉菲玛从伊丽娜的回答感觉到某种不言可喻的共鸣。 谢拉菲玛想起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她和伊丽娜也有过这种经验吗? 想到这里时,两名迫击炮兵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枪口的方向保持不动,唯有眼珠子望向东边。 东边扬起红色的烟尘。那是上岸时收到的发烟器。红色的烟雾让敌人上钩了,手忙脚乱地将迫击炮的炮口转向东边。迫击炮转向需要一点时间。布谷鸟不知在叫什么,或许是要制止炮口转向。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超长距离的目标。当八百六十公尺外的敌人落在t字瞄准线上,敌人迅速地躲进阴影中。 誓要让对方体会波格丹的无奈、尼古拉失去一条腿的无奈、孩子们被迫成长的无奈、市民的无奈。 谢拉菲玛的内心顿时烧起熊熊怒火,让所有的念想有如接触到肌肤的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她进入无念无想的境界时,伊丽娜在耳边低语: 「射击。」 谢拉菲玛扣下扳机。伊丽娜也同时开枪。 两发子弹伴随着连续的枪声飞向水塔,从狙击手的头上掠过。谢拉菲玛丝毫不以为意。下一发子弹自动上膛。 短短的一点五秒。布谷鸟的脑袋再次出现在瞄准镜中央,谢拉菲玛再次扣下扳机。与此同时,看见敌兵即使慌乱仍试图锁定射击地点的模样,被回荡在街道上的枪声所惑。 两次、三次地接着扣下扳机,每次飞出去的子弹都是枪声的两倍。 这是善用两把半自动狙击枪狙击八百六十公尺外的方法。当距离拉远到八百六十公尺,命中范围将呈圆形散开。只能以连续射击的方式赌在那个范围内打中敌人的可能性。与狙击兵心目中理想的一击必杀相去甚远。但半自动步枪的快射功能确实发挥了效果。 狙击兵接受过如何从各种回音中分辨枪声方向的训练。布谷鸟运用训练结果,锁定这边。 谢拉菲玛和伊丽娜发射的子弹逐渐接近敌人。 吹掠于其中的风、枪身带来的震幅都会造成准头和子弹的偏移,但每开一枪就能看见以上的偏移,就能加以修正。 水塔上,布谷鸟手里的步枪原本左右游移的动作倏地戛然而止。对方发现谢拉菲玛了。 他在尚未完全瞄准的状态下开了一枪。距离跟自己一样远,所以不可能一发就命中。他应该也是利用那一发来调整准星。 不过,他无法立刻开下一枪。必须先解除瞄准,重新装填子弹。手动步枪的缺点尽露眼前。 svt─40的弹匣还有一发子弹。 水塔上的布谷鸟正在调整步枪的震幅。 下一瞬间,彷佛被雷打中的感觉贯穿谢拉菲玛全身。 会击中。他开的下一枪会击中我。 而我开的下一枪也会精准地打中他。 「来吧。」 谢拉菲玛在喃喃自语的同时扣下扳机。 隔了一点五秒,谢拉菲玛放弃射出下一发子弹。 瞄准镜的另一边,正打算发射致命一枪的布谷鸟钢盔飞向半空中,宛如人偶般倒下。 成功了———— 强烈的成就感满溢胸怀的同时,谢拉菲玛换上新的弹匣。 正想再次展开狙击时,其中一名迫击炮兵腹部中弹,应声倒地。 是伊丽娜开的枪。由少了一截的中指完成狙击。谢拉菲玛感到有如野火燎原般的嫉妒。 不料眼前竟出现难以想像的光景。 仅剩的唯一一名迫击炮兵呼唤倒在水塔上的伙伴,开始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确认布谷鸟当场死亡后,把手伸进迫击炮兵的腋下,拉起同伴的上半身,颤巍巍地想背着伙伴下梯子。 想当然耳,谢拉菲玛也同时锁定他的身影。已经结束对准星的调整,在对方不可能反击的最理想时刻瞄准敌人。 咯咯咯…… 喉咙发出声响。谢拉菲玛发现自己在笑。 扣下扳机,第二名迫击炮兵腹部中枪,倒地不起。 谢拉菲玛看着倒在视线范围内,两个奄奄一息的德国佬,犹豫着接下来该对谁开枪。也想过不如留他们一条小命,如果再有别的德国佬出现,就能射杀他们的可能性。射击德国佬的腹部,再射击前来救助他们的德国佬,以此类推…… 正当她以为自己找到增加战果的好方法时,伊丽娜怒吼: 「撤退了,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已经下到人孔内的伊丽娜抓住谢拉菲玛的衣服,硬把她扯下去。 机关枪扫射的噪音同时响起。机枪兵出现在水塔的建筑物屋顶,开始朝这边胡乱扫射。有几发子弹误打误撞地射进谢拉菲玛她们待的通路里,在头上弹开。 走在前面的伊丽娜破口大骂: 「你是白痴吗!都叫你不要一直杵在同一个地方了!」 谢拉菲玛不服气。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作战好不容易有了成果,居然还被当成白痴痛骂。 「我有两个狙击战果,而且还是布谷鸟和迫击炮兵。」 「只有一个。不确定炮击炮兵是不是真的死了,所以不能列入纪录。」 「两个啦!那样子不可能生还。」 「谢拉菲玛!」 伊丽娜回头,抓住她的肩膀对她说: 「不要乐在其中。」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亢奋填满谢拉菲玛的脑子。热血沸腾的感觉害她无法冷静地判断该怎么理解伊丽娜这句话。 怀着昂扬的心情回到马克西姆家,前脚刚进门,就高喊自己射杀了布谷鸟。马克西姆、费奥多、朱利安全都扬起嘴角。 夏洛塔和妈妈跑过来,与谢拉菲玛拥抱。 「菲玛,你的脸受伤了。」 「咦?」 经此一说,她摸了摸脸颊,指尖沾着血。哦……她想起来了。 「德国佬用机关枪胡乱扫射时留下的伤口。别担心,只是擦伤。这不重要,谢谢你的发烟器!」 听到她的回答,夏洛塔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是吗?」夏洛塔漫应一声,退后半步。 怎么了吗?谢拉菲玛感到疑惑。 「坐下,我帮你擦药。」 塔妮雅说道,拿着急救箱走来。 「没那么严重啦,只是擦伤而已。」 谢拉菲玛坐在沙发上,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全身窜过一阵恶寒。 子弹掠过脸颊。与死亡擦肩而过,中间只隔了一公分。自己现在还能活着,纯粹只是偶然。 为了阻止亢奋的心情出现杂质,谢拉菲玛告诉信赖的护士: 「塔妮雅,我杀了两个敌人。」 正帮谢拉菲玛消毒脸颊的塔妮雅一脸不胜其扰的表情回答: 「关我什么事。我正在为你包扎,不要动。」 「冷静一点,谢拉菲玛。」 伊丽娜训诫她,肯定是指战果的事。 于是谢拉菲玛问塔妮雅: 「那我们来请教懂医学的人,在你看来,腹部被俄制子弹射中的德国佬还能活多久?」 塔妮雅低头看着谢拉菲玛。 为谢拉菲玛贴上纱布,再以胶带固定后,塔妮雅朝谢拉菲玛的下巴挥了一拳。 那一拳的力气大到谢拉菲玛眼冒金星。 「别在我面前提到『战果』的事。」 塔妮雅冷若冰霜地丢下这句话,走向隔壁的房间。 谢拉菲玛从沙发上跳起来,朝她抗议: 「为什么不称赞我!我……」 谢拉菲玛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塔妮雅看也不看她一眼,反手在背后关上门。 看了看周围的人。 大队的男人们、夏洛塔和妈妈皆以撞鬼的眼神看着自己。 彷佛一盆冷水从头上淋下,谢拉菲玛恢复冷静,开始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笑着射击敌兵、炫耀自己杀死的人数。 不要乐在其中。伊丽娜对她说。自己竟以杀人为乐。 「呜……」 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几乎就要崩溃的瞬间,伊丽娜抱住谢拉菲玛。 「没事的,你什么也没做错。」 这世上最深恶痛绝的人紧紧地抱住自己、婉言安慰自己。自己眼中的仇人是唯一认同自己的人。绷得死紧的身体在对方怀中慢慢地放松下来。 「没事的,你做得很好。保持这样就好了。」 「好什么好。都是你!是你改变了我……」 「没错,是我改变了你。是我把你培养成狙击兵,教你射杀敌人。不要迷惘。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要尽好狙击兵的本分,向敌人开枪,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痛苦呻吟。 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绪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还在伊万诺沃村时,她坚信自己绝对无法杀人。如今居然以杀了多少人为荣。伊丽娜、军队、国家都要她这么做。但愈是这么做,自己就离过去的自己愈远。 如今什么才是支撑自己的中心思想? 自己已经从头到脚被苏联红军的中心思想渗透了吗? 她只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怪物。 然而,如果不变成怪物,就无法在战争中存活下来。 兴奋褪去后,谢拉菲玛一个劲儿地睡觉。彷佛要弥补只靠打瞌睡撑过那三天的疲劳,睡着的时候,连一个恶梦也没做。 她宁愿自己被恶梦惊醒。 「满天星行动」的延长战在马克西姆家的混合部队取得胜利告终时,反过来包围德军的苏联军,正承受着规模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的德军大规模反攻「冬季风暴行动」。 一开始机动力受到压制,差点被德军攻破的苏联军因为有预备兵力的加入,阻止了德军的进攻,并且发动「小土星行动」。「小土星行动」是本来打算断绝a军团后援的「土星行动」的大幅缩小版。集中火力攻击顿河一带的德国罗马尼亚联军,从背后施加压力。德军第五十七装甲军虽然逼近到距离史达林格勒市区只差五十公里的前方,但是面对红军大举压境,要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包围网变得难上加难。 十二月十六日,指挥作战的曼斯坦元帅要求希特勒下令被困在史达林格勒的第六军团实施里应外合的撤离计画「雷鸣」,内外夹击包围网。但希特勒认为冬季风暴行动的目标是打通对史达林格勒的补给之路,因此严令第六军团不许撒退。保卢斯将军是很重视命令的军人,加上第六军团之前为了突破包围网,损失惨重也是事实。撤离说起来容易,但是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放弃为了巷战而特地搬来的各种重炮装备,因为燃料不足而故障、几乎已经无法使用的战车也不少。士兵都因为饥饿与寒冷变得十分衰弱。在火力已经完全屈居于弱势的情况下,万一与第五十七装甲军的合作也失败的话,第六军团的轻装备士兵等于是飞蛾扑火地直接对上包围网,必定会全军覆没。 十二月十三日,曼斯坦问保卢斯:「有可能立刻实施『雷鸣行动』吗?」暗示他做出撤离的决定。 保卢斯苦思良久,最后回答: 「根据目前的燃料储备量,不可能抵达第五十七装甲军的阵营。」 于是第六军团按兵不动,营救计画触礁。 在包围网内外的德军进退不得,营救计画陷入绝境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苏联军派出精锐部队第二亲卫军,逼第五十七装甲军后退,同时猛烈轰炸对德国第六军团而言相当于救命钢索的空运枢纽────塔特辛斯卡亚机场。苏联也因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最终破坏超过七十架飞机与大量的战车,几乎将机场夷为平地后,扬长而去。 至此,原本吹响了反攻号角的德军光是要应付红军的逆袭就疲于奔命,冬季风暴行动以失败告终。德国第六军团的士兵原本希望能在圣诞节庆祝自己的生还,但他们的命运在当天晚上一败涂地。 占领区的人,一个个的视线都好讨厌。 这是德意志国防军人汉斯叶卡的感受。狙击兵能清楚判别对自己的杀意与除此之外的情绪。这件事在战场上很容易办到,可是在占领下的史达林格勒却很难做到。 每次前往珊朵拉住的公寓时,总会遇到其他住户。俄罗斯人的表情里充满了厌恶与愤恨。另一方面又露出逢迎拍马的谄媚笑容。 年约十岁的男孩嬉皮笑脸地故意向他敬了一个纳粹式的礼。 主妇脸色极为难看地抓住男孩的手,把他拖回家里。 然而,就算是这样顽皮的男孩,也有可能转过身去立刻变成游击队,向红军泄漏自己的情报。即使是现在这个瞬间,主妇也可能从背后拿菜刀刺过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他不禁问自己。他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爱上住在这里的珊朵拉。 走近她的房间,门上有大量涂鸦。他看不懂俄文,但是想也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 「午安。」 用别脚的俄语问候,她从门里探出脸来,巧笑倩兮,让叶卡进入自己的住处。 叶卡与珊朵拉相遇于德军占领市中心的初期。士兵们失心疯地到处物色女人时,叶卡出手救了珊朵拉。 送她回家时,直接送到床上,发展成男女关系。 虽然也觉得不太对劲,但叶卡依旧开始在她家出入。每隔几天就有一次自由的放风时间,叶卡都会去找她。带着珍贵的粮食及日用品、军用货币去给她。 分不清敌我、分不清是两情相悦还是霸王硬上弓、也分不清是爱情或买卖的淫乱关系。战场上,这一类的韵事不胜枚举。叶卡用笨拙的俄语告诉她: 「我又来了……今天……很高兴。」 珊朵拉笑着亲吻叶卡的脸,接过纸袋。向翻译兵学习词不达意的俄语与礼物、再加上性交,以上就是交流的全部。 无论前因后果为何,他都爱着珊朵拉。这是情感上的问题。 叶卡对此深信不移。给她订婚戒指时,心里想的是故乡的未婚妻,不免有些歉疚,但那个女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孤儿,只是刚好遇上住在同一个小镇,同样孑然一身的自己,两人之间并没有爱情。 自己爱着珊朵拉,但珊朵拉是否爱着自己呢? 她今天也亲吻自己,笑着收下物品。但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寡淡,因为在逆包围的情况下,可以给她的食物愈来愈少。 戈林帝国元帅曾经夸下海口,说会利用空中补给养活我们,实际上岂只一个惨字所能形容。bf109背负着必须保护笨重的运输机这个沉重的枷锁。另一方面,红军的战斗力日益提升,以机动性极高的yak─1战斗机对bf109展开攻击,一旦bf109战斗机被引开,运输机就像被猛兽追赶的草食性动物,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击落。 自己所属的大队一开始因为接收红军和当地居民的粮仓,所以还撑得下去,但是别的部队,尤其是被敌军包围、孤立无援的友军,纷纷死于饥寒交迫。 饿死与冻死。 明明应该是要赋予俄罗斯人的痛击,却反过来侵蚀光荣的德意志国防军。 今天给她的是从市民粮仓征收的面粉。 要在扭曲的状况下与极为有限的沟通中得到爱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卡!汉斯叶卡少尉,你在吗?」 伴随着粗声粗气的德语,有人用力敲门。 恐惧令珊朵拉脸色铁青。除了叶卡以外,不管是谁说的德语都令她恐惧。 「别担心,是我的长官。改天见。」 叶卡尽可能和颜悦色地以俄语对她说。 语声未落,她把某样东西放在叶卡手中。叶卡低头看了一眼,她把叶卡带来的纸袋推回给他。 走出珊朵拉的家门,有个别着少校阶级章的陌生男人露骨地皱着眉头说: 「居然和斯拉夫女人偷情,你还真有闲情逸致啊!狙击兵。」 「所以今天要开军法会议审判我吗?少校阁下。」 一旁的年轻副官气得脸都歪了,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叶卡深知这些污言秽语其实是一种试探。军队的秩序建立于恐惧与制裁之上,一旦士气低落,就会失去恐惧与制裁的根源,进而导致秩序变得不堪一击。如今正处于那样的过程。 「上级命令你去消灭威胁到第八中队的狙击兵。」 叶卡立刻改变态度,毕恭毕敬地回答: 「少佐阁下,不好意思,我是第七中队的人。」 「那又怎样,都是同一支大队的人。你应该也对第八中队的灾情有所耳闻吧。」 「是有听到一些传言。」 叶卡提醒自己说话不要语带讥嘲,但如果是指最靠近西岸的第八中队被敌人的狙击兵玩弄于股掌之间,死了几十人的事实,语气很难不带着嘲讽。 「……可是在下尚未掌握敌方的战力。」 「关于这点,我做了分析。」 年轻副官递出报告。尽管官拜少尉,气势上却输了叶卡一大截。叶卡从格式过度工整的内容读取其所分析的概要。 以受过特殊训练的狙击兵为主,人数约二十五到三十人左右的精锐部队。 「你是士军官校的优等生吗?」 「我已经修完养成课程了。」 血气方刚的表情充分显示他经验尚浅。 「兵种偏成这样,与人数根本不成比例。顶多只有四、五个人。」 「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 「因为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企图扰乱我们的敌人每次同时出现的人数最多只有两个两人组和一个一人组,合计五人。单独行动的那个人是为了误导我们敌人有很多人。」 中队副官连忙重看一遍战斗报告,确定叶卡说的有凭有据。 「可是,这也代表……敌人在短短二十天内就杀了五十个我们的人……」 「你的分析也说对了一部分。敌人是受过特殊训练的狙击兵,是精锐部队。而且狙击兵确实能杀掉那么多人。」 少校冷笑着问他: 「听说你在法国杀了四十五人、在俄罗斯杀了六十人?」 「其实有一点误差。」 「杀了一百人以上,真是厉害的杀手。」 叶卡对中队长的话中有话感到不耐,但现在坚持战果也无济于事。叶卡决定结束谈话。 「总之敌人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以为他们有很强大的战力。如果能掌握对方的据点,只要用迫击炮滥炸一番就行了。」 两位军官面面相觑,年轻的副官回答: 「我们已经挑战过七次了,结果造成十三人死于对方的炮击。对方已经完全识破可以射击的据点了。所以没有人愿意担此重责大任。」 「那就采取反狙击战术吧。只要放出诱饵,引蛇出洞就行了。如此一来就能找出敌人的狙击位置。」 中队长不解地反问: 「什么诱饵?」 「校官阶级的指挥官一向是狙击兵的目标喔,队长阁下。」 见两位军官哑口无言,一时半刻接不上话,叶卡转移话题。 「如果需要更进一步的计画,请找你们的狙击兵。不是有库尔特贝格曼吗?他是我的学生。那家伙的战果至少也有五十人。」 「贝格曼少尉死了。」 叶卡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少校微微颔首,看得出来他正努力隐藏笑意。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确实采取了你建议的作战方式,爬到水塔上,与敌人的狙击兵对峙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干脆射击路过的小孩,试图把敌人引出来,却只射中了督战队的人……过了几天,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我们的要求,带着两名迫击炮兵上水塔狙击敌人,但是被敌人的狙击兵从远处击中。可见对方确实技高一筹。」 再明显不过的挑衅。叶卡听得出来。但少校的小心思这时一点也不重要。 贝格曼是个远比自己善良的人。本业是厨师的学徒,把妻子留在故乡,只身前往战场。上头命令他射杀nkvd的俘虏时,他每次都故意射偏。叶卡知道他常因为懦弱与温柔被其他士兵欺负。但每次都能故意射偏也需要天赋,叶卡看上他的身手,找他来问话,他老实向叶卡坦承,自己无法狠下心杀人,所以打算逃亡。 德意志国防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方针是,胆敢逃亡就是死刑伺候。 叶卡决定治好贝格曼的心,教他如何在杀死敌人后还能保持内心的平静;教他他们并不是刽子手,只不过是手枪的扳机;教他如何面不改色地射杀nkvd及游击队的俘虏。 接受过叶卡技术上、心理上的辅导后,贝格曼从优异步枪射手成长为狙击兵,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也没有人再瞧不起他,就像绝大部分的狙击兵一样,受到其他兵种的敬畏与嫌弃。他一直很感谢叶卡。可是他真正的梦想其实是领到军人的退休金,回故乡汉堡开一家小小的餐厅。 「还有,当时敌人的狙击兵还射中迫击炮兵的腹部,令迫击炮兵痛不欲生,又击中前往支援的另一名炮兵,结果造成三人死亡。真是的,狙击兵的手段总是这么阴险。」 「该死的伊凡(德国这边用来指俄罗斯士兵的俗语)根本不是人。」 副官没听懂少校贬低狙击兵的恶意,加了一段状况外的补充。 或许是吧。叶卡心想。 一九四一年六月。希特勒过早做出相当于胜利宣言的演说,认为德军会大获全胜的开战初期,前线的德国军人已经体会到这些远在柏林,从安全的地方指挥他们冲锋陷阵的最高司令官们感受不到的恐惧。 德国猜得没错,苏联军确实被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作战指挥方面还不成熟。不同的兵种或师团完全整合不起来,各部队的苏联士兵只会不断地采取说是自取灭亡也不为过的横冲直撞与无谓死守,德军则是以迂回战术针对不同的据点各个击破,势如破竹地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即使处于节节败退的状态,红军士兵的士气仍十分旺盛。包括开战初期就受到攻击的布雷斯特要塞、克里米亚半岛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在内,即使在绝望的战局中,他们仍锲而不舍地奋战到底。就像字面上的意思,即使战到只剩一兵一卒,也要拖着德军下地狱。 因此即使在德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一九四一年,德军在对苏联的战争中也死了十八万人。 这个数字远远超过自从德国侵略波兰,到德军对挪威、丹麦、荷兰、比利时乃至于泱泱大国法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再到与英国在空中的缠斗全部加起来的德军折损总数还多。 俄罗斯又不是法国。恐怕所有的德军都这么想。 叶卡也亲眼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踏进占领的要塞或据点时,墙上经常会看到红色的俄文字母。那是他们临死前,用鲜血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入伍的第一支部队与他变成好朋友的同袍接近身受重伤、请求救助的敌军时,两颗手榴弹接连爆炸。第一颗将敌兵本人炸得粉身碎骨,另一颗临死之际往上方投掷的手榴弹在前来救助敌兵的德军头上爆炸,炸死了叶卡的三个同袍。 叶卡就是在那时遇见女性狙击兵,对方被自己射中,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但仍一息尚存,所以叶卡把枪口对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没想到对方突然撑起上半身,用德语呐喊:「法西斯去死!」试图对他开枪。 叶卡一枪要了她的命。 因为对方太野蛮了,叶卡只好在受伤的敌兵投降前先杀了她。 而且俄罗斯人对俘虏也很残忍。至少在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在胜利的情况下被俘虏的德国士兵有九成惨遭杀害。他就看过被刺刀捅成蜂窝的德国士兵被吊在因为焦土作战而空无一人的村子里。 当德军占领村落,这次换村民变成游击队来取他们的首级。既然如此,就跟烧毁敌人的军事基地一样,站在战斗的角度,当然只能把村落烧成灰烬。 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也难怪他们对俄罗斯俘虏的态度也变得非常不人道,天晓得里头是不是混进了政治委员或犹太人。因此俘虏都交给国防军瞧不起的党卫军旗下的特别行动队(负责虐杀游击队、共产主义者、犹太人的部队)。听说被送到那里的俘虏几乎都被杀死了,不管怎样,叶卡都认为那跟自己身为职业军人的任务无关。 所有人都学会了为自己找理由。 莫斯科攻防战时,他最后分发到的部队闯入一个名叫伊万诺沃的村落,为了奸淫那里的女人、掳掠那里的粮食,不得不诬陷村人是游击队。虽然有猎人企图攻击指挥官,但那女人怎么看都只是普通人。 不,叶卡推翻自己的想法。自己是正当防卫。是那个女人用枪瞄准了自己人。 没错,消除眼前的游击队、卑鄙的非法战斗人员不正是自己的义务吗? 他想起贝格曼。那双温柔的眼眸。留在故乡的妻子。 俄军又夺走了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生命。 「要与伊凡这种怪物作战,自己也得变成怪物才行。」 叶卡突然脱口而出开战后几个月,已经牢记在心的原则。 第八中队长及其副官皆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少校阁下,倘若您真的有此觉悟,由您去当诱饵也未尝不可。」 毕竟共产主义者的俄罗斯人都是怪物,为了打败他们,必须不择手段。 「……话说回来,那个纸袋是给俄罗斯女人的礼物吗?」 少校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叶卡看了眼纸袋里的东西。 看到午餐肉罐头,叶卡紧紧地收拢了袋口。 「嗯,对呀。糖果之类的。」 「粮食都不够吃了,还送礼物给怪物女人。男女之间还真是充满了尔虞我诈啊。」 被你说中了,混帐东西。叶卡在心里咒骂。午餐肉罐头是租借法案的商品,是苏联的商品。珊朵拉居然有这种东西,表示她与苏联军队接触过了。正因为她毫不避讳地把这玩意儿交给自己,所以更不可能是游击队。 叶卡突然深深地感受到,珊朵拉其实也爱着自己。自己的原则是性交后固定会给她一些物品,而她居然把这么珍贵的罐头交给自己────明明应该隐藏所有可能会对她不利的证据。 回军队途中,叶卡绕了远路,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用小刀附的开罐器打开午餐肉罐头,饱餐一顿。再把空罐丢进正在空烧冒烟的战车里。 要是所有的俄罗斯人都是怪物就好了,这样他还可以轻松一点。叶卡心想。 士兵们在马克西姆家的公寓里过着寻常的小日子,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消灭水塔上的布谷鸟后,眼前的敌军部队暂时没什么动作,因此红军士兵的关心重点落在食物与史达林格勒整体的战况上。吃补给的饭、阅读混在补给中的报纸、聊天、偶尔跳舞,战果减少的时候再出门狙击德国佬。 也看到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的报导,原来她在美国。带着建立第二战线的外交使命,进入白宫。 二十五岁的我,在前线消灭了三百零九名法西斯侵略者。各位绅士,你们要继续躲在我背后吗? 她的开场白充满了政治意味,引来美国人的喝采,烙印在谢拉菲玛的脑海。 过了一个年,时间来到一九四三年一月七日,虔诚的正教徒费奥多正依照儒略历(注11)虔诚地献上圣诞节的祈祷。但其他士兵都不知道做法,所以只是默默地吃饭。 第二天,一月八日。 红军的战斗机从上空散发传单,地上的扩音器播放着某段录音。 马克西姆队长看了看窗外的样子,问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同志,他们在说什么?」 听得懂德语的谢拉菲玛竖起耳朵来听满是杂讯的广播。文法十分正确,但是过于一丝不苟,口音很重,形成听起来相当诡异的德语。 「劝降。」 谢拉菲玛回答,朱利安一脸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嘛,那不就跟以前一样吗?」 是吗?谢拉菲玛仔细聆听广播的内容。 苏联军撑过冬季风暴行动,使出所有可以想到的手段劝德国投降。除了趁夜摸黑设置扩音器,用德语招降这种极为传统的手法外,还要求之前被俘的德国人呼吁伙伴出面向苏联投诚,用唱片播放怀念的德国民谣。制作家人正在故乡德国等你们回去、战争结束就能回国这种怀柔的传单,从空中投放。传单上还偷渡了流亡至苏联的德国着名诗人────埃里希魏纳特充满感伤的作品。 还以为又来这招的时候,喀秋莎火箭炮却又猝不及防地如雨点般落下,或是把音量开到最大,播放令人不安的探戈音乐。 使出这些软硬兼施的手段同时,苏联军又对德军表明「最高司令部严令苏联军队不许杀害投降的敌国士兵」。这件事的确是事实,因此孤立无援的敌军部队确实有一部分投降。几乎可以说是以「挖空心思变换着花样」的方式展开心理战,只可惜纳粹当局「万一落入可怕的共产主义者手中必死无疑」的政治宣传在德军心中至今仍有效力,再加上战争初期,苏联对俘虏的凌虐确实也惨绝人寰,因此没能迎来足以让第六军团瓦解的大规模投降。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军队依旧下令死守,就算没有督战队,擅自投降也会立刻被处以死刑,所以还是无法打破僵局。 然而,谢拉菲玛听到的广播内容却充斥着一股不同于以往的异样气氛。 「这次劝降的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马克西姆队长问她。 「不是对一般敌人的全面呼吁,而是针对第六军团的保卢斯司令官,指名道姓地劝他投降。苏联红军允许他带剑投降,以上是广播的内容。」 「原来如此。也就是正式且有组织的劝降通知,劝对方结束在史达林格勒的战线吗?」 「是的……还有,如果拒绝投降,就只有彻底歼灭一途。」 「暗示对方包围歼灭战即将进入收尾的阶段吗?」 倘若敌人愿意无条件投降,对苏联无非是喜闻乐见的结局。除了能避免为了歼灭第六军团而继续产生无益的死伤,一旦史达林格勒的巷战落幕,就能解除对史达林格勒的包围,投入预备兵力,正式展开「土星行动」,彻底切断德国进军高加索地区的a军团后援。这才是苏联的目的。 问题是……谢拉菲玛不抱希望。这点第六军团也心知肚明,想也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地投降。 马克西姆队长看到狙击小队都跟谢拉菲玛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笑着说: 「不过这也是早晚的问题。既然已经无法得到空投的补给,他们只剩下投降或冻死这两个选择。」 「我还想钻研狙击。距离二十五人还差一个。」 「朱利安!」 队长喝斥自从狙击小队前来增援,狙击战果只增加一个人的年轻狙击兵。 「你爸妈的心愿是希望你活着,千万别忘了这点!」 「可是我……」 朱利安还想争辩,身体却先僵硬了。那是狙击手看到什么时候的反应。 「现在,正前方的马路尽头有什么在动。」 迅速将脸从瞄准镜移开,因为从迷你的射击孔看不到太多东西。 「好像在设置什么东西……我下去看看。」 也不等队长回答,朱利安一马当先地离开基地。 马克西姆队长的表情变得苦涩。过了一会儿,谢拉菲玛举手。 「请问,我也可以同行吗?」 马克西姆队长看了伊丽娜一眼,后者点头同意。 「请便。」马克西姆答应。 谢拉菲玛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夏洛塔也随后跟上。 想必她也觉得不能放朱利安一个人吧。 打开门,两人同时愣住。因为那个德国士兵的情妇────珊朵拉就站在眼前。 她居然打破不能来这里的默契,夏洛塔一脸不悦。 「你、你来做什么……」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珊朵拉,近来可好?」 护士塔妮雅开朗地招呼她。塔妮雅一直扮演着与她的窗口。 同时以眼神向谢拉菲玛示意。交给我。 她给了珊朵拉一些巧克力。 「身体冷不冷?再冷也不能喝酒喔。」 居然没问她生理期的问题,谢拉菲玛有些意外。 珊朵拉面容憔悴地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 「对面的德军正试图分析你们到底是人多还是人少。」 「什么?」 「这、这是他说的!说你们如果有很多人的话就无法攻击,我说……」 伊丽娜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塔妮雅回来!回去里面的房间!」 塔妮雅吓了一跳,但立刻照办。谢拉菲玛明白伊丽娜的用意。珊朵拉一点也不值得信任,所以不管她说什么,都无法当成参考材料,必须将她的一举一动都视为受到敌人的指使才行。不给任何反应是唯一的正确解答。受过训练的士兵都能做到这一点,但塔妮雅不是士兵,自然也做不到不看不听不想。 换nkvd的奥尔加出去应门。 「我应该警告过你,只要我认为你站在敌人那边,我就会立刻杀了你。」 事实上,如果不想有任何风险,也只能这么做。 奥尔加把右手伸向托卡列夫枪的握把。一旦决定要射击,她大概不会有一丝犹豫。 「不是的!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我不希望他死,也不希望你们死掉。既然如此,还不如投降或撤退……」 「目前还不能排除你可能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成为德国佬的走狗。」 「与你们对峙的是德国佬的第八中队,如今死了一个狙击兵和迫击炮兵……他们很焦虑,拜托第七中队的狙击兵杀死你们。」 谢拉菲玛仔细地观察珊朵拉的表情,小心不让她看穿自己的动摇。她的表情没有恐惧。这个情报是真的。并不是敌人在刻意的欺瞒下让她泄漏的内容。 「那个狙击兵是你的情人吧。」 珊朵拉的表情凝结在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慌失措,那是一般人的反应。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奥尔加拔出手枪,抵着珊朵拉的额头。 「你想死吗?」 「我没有,我是真的不知道。或许就是怕事情变成这样,所以他才不告诉我。他是个眼睛很漂亮的德国人,身材高大,体型瘦削……我不希望他射杀你们……所以,你们可以先移到别的地方吗?」 伊丽娜走到门口,问珊朵拉: 「你不可能这么好心地只为了跑来告诉我们这个情报吧。」 「我想请你们救救我。」珊朵拉略显迟疑地回答:「史达林格勒一旦收复,我一定会没命。」 「那当然。」奥尔加冷笑道。 「我死不足惜……!」 珊朵拉的语气突然失去了底气。 「不,我怕死。求你们帮帮我。」 这女人还是这么贪生怕死,谢拉菲玛心想。随波逐流,根本没有自己的中心思想。 所有人暂时退回室内,压低音量交头接耳。 「这家伙实在太自私了。」夏洛塔气愤地说,其他人也深有同感。 「可是各位……」妈妈语带保留地说:「她如果不想说,其实可以保持沉默。她对我们也有一点感情,所以才会来通知我们。」 费奥多字斟句酌地表示赞同。 「至少她的情报是正确的,没有前苏联人特有的心虚。」 伊丽娜大概是为了顾全马克西姆队长的面子,刻意保持沉默。 谢拉菲玛看到伊丽娜的反应,也不打算积极表示意见。毕竟她自己心里也有迷惘。 马克西姆队长迟疑了半晌,用无线电与对岸联络。 内容是如果发现有一艘无动力船驶出混合部队平常使用的船坞,船上坐的是逃离史达林格勒的市民,请勿射击。那个人提供了情报给部队,可是因为与德国士兵有私交,是故无法指望能受到市民的保护。 回覆非常简短。只说没听见刚才的报告,而这也意味着默许。 「顺流而下,去下游与外部的红军会合,说你是西部来的难民。」 「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马克西姆队长难得以显露出烦躁的口吻反问。 「请让我写一封告别的信。」 沉吟了半晌,马克西姆队长的视线移到谢拉菲玛身上。 谢拉菲玛忍不住叹息。 只有她能读写德文。要她帮德国佬的情妇把信的内容翻译成德文,令她打从心底感到不快。 什么不得不只身远走天涯、什么真希望能在不同的情况下相遇……通篇都是借口的一封信。 有一瞬间,谢拉菲玛想在信末写下「去你的希特勒、去你的纳粹法西斯」,但万一珊朵拉因此丧命,自己也会做恶梦,所以还是算了。 珊朵拉再三地道谢后离去。 目送她离去时,奥尔加叫住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用只有对方听得见的音量说了几句话,再把手里的罐头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她的大衣里。明知对方完全不值得信任,nkvd派来的人还是秉持秘密警察的精神,想套出一些情报吗?抑或只是给她最后通牒呢? 夏洛塔拉了拉谢拉菲玛的袖子,在她耳边小声说: 「我们走吧。得去通知朱利安,反狙击战快开始了。」 「说得也是。」 两人匆匆走向门口,被伊丽娜叫住: 「带上这个。」 是最近渡河而来的补给品。两人接过潜望式的望远镜,走向屋外。 应该在走廊上或楼梯口与珊朵拉擦身而过的朱利安,躲在正对着马克西姆家的马路前方颓圯的建筑物后面,正以伏击的姿势瞪着马路对面。 谢拉菲玛蹑手蹑脚地靠近他,不知该说什么,反而是夏洛塔率先打破沉默。 「二十五人的勋章那么重要吗?」 想也知道朱利安早就注意到她们了,只用视线瞥过来一眼。 谢拉菲玛发现夏洛塔是故意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可确认战果达到二十五人的狙击兵将获颁刚毅勋章。再来是狙击总数达四十人的优秀射击勋章。也就是说,对苏联狙击兵而言,二十五人是成为优秀狙击兵的第一道门槛,朱利安距离这个门槛只差一步。 已经跨过第一道门槛的夏洛塔安慰他: 「与其跟我一较长短,还是回到你的工作岗位吧,史达林格勒的射击冠军。而且听说敌人的布谷鸟已经锁定这里了。」 「谁在乎你们或刚毅勋章啊。我可是小兔子。」 小兔子。莫名可爱的自称令谢拉菲玛一下子愣住,但夏洛塔的反应可大了。 「难不成,教你狙击的是……」 朱利安似乎犹豫了一下该不该直呼其名讳,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后回答: 「瓦希里格里高叶维奇柴契夫。」 柴契夫。这个名字的语源跟兔子有关,所以他的学生都叫小兔子,谢拉菲玛也有所耳闻。 夏洛塔的语气激动起来。 「我知道!他以前是乌拉山脉的猎人,现在是非常厉害的狙击兵!」 「没错……前十天就杀了四十名德国佬,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杀了超过一百人。你们来这里以前,史达林格勒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我在废弃的工厂接受那个人的指导。当时那个人大概已经杀了两百人以上。」 那是真的神射手,谢拉菲玛相信。久经沙场、每天奋勇作战的狙击兵,战果通常都只能用惊人来形容。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的三百零九人固然是非常伟大的数字,但是除了她以外,射中一百人、一百五十人的狙击兵也所在多有,负责教育谢拉菲玛等人的伊丽娜也射杀超过九十名敌人。 听见这么惊人的数字,一般市民常常都会表现出相同的弦外之音。 这个数字真的没灌水吗?战斗中杀死几个敌人真能数得清吗? 想当然耳,如果对我军的战果判定得太随便也不行,所以狙击兵的战果必须依照以下的步骤进行确认。不是由其他士兵来判断,就是必须带回敌人的武器,否则无论自己再怎么主张,都无法列入战果。不能信口开河「我今天射杀了一百人」。 另一方面,不分兵种及国家,确实也有人有意以政治宣传的方式发表可疑的战绩。红军狙击兵也不例外。谁就不说了,也有人创下第一名的战绩后,数字一下子跳到五百人、七百人,让人不禁在心中窃笑「是谁这么不要脸」,沦为狙击兵之间的笑柄。 无论再怎么对国内外政治宣传,在媒体上夸夸其谈显赫的战果,还是有一种东西不可能无中生有,那就是战友们的信赖与评价。 如今已成为大英雄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虽然属于俄罗斯民族,却诞生自乌克兰,原本是个平凡的大学生。或者同样是杰出人物,大名鼎鼎的费奥多欧克洛普科夫────听说他已经杀死了四百人────也是少数民族雅库特人。「真正」的传说都不是官媒用于政治宣传的那几个,而是士兵们口耳相传,顶着苏联当局绝对不乐见的背景,毫无脉络可循地横空出世。经过无数真伪的判定,在狙击手间成为脍炙人口的传说,留下真正的战果。 正因为沦为政治宣传的士兵没有可资证明的评价背书,再怎么夸大数字,也没有人会歌颂他们伟大的成绩,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岁月的洪流里。 如同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是真正的神射手、费奥多欧克洛普科夫是真正的神射手,瓦希里格里高叶维奇柴契夫大概也是真正的神射手。 能让心高气傲的朱利安赞美,想必真的有两把刷子。 然而,已经射杀三十人,也打倒刁钻布谷鸟的谢拉菲玛想到一个问题。 「就算你变得跟瓦希里格里高叶维奇柴契夫一样厉害,那又怎样呢?」 夏洛塔意外地看着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自己也觉得很意外。这一路打来,她只想着要活下去、要报仇雪恨。可是射杀水塔上的布谷鸟,回到马克西姆家时,内心却产生某种不太对劲的感觉。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真的有结束的一天吗? 「跟体育竞技不一样,我们的战争不可能说结束就结束,战果的判定也没有上限。可是朱利安,你不会不安吗?你知道我们究竟在往哪个方向前进吗?」 「我怎么会知道。」朱利安干脆地回答:「我也会不安,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我更想打败敌人。只要去到更远的地方,或许就能有所领悟。就像爬到山上就能看到地平线,狙击兵的前方肯定有某个境界。就像走到旅程的终点才会知道旅行的目的,有些事一定要抵达终点才能明白。否则我们就只是学习如何吹熄远处的蜡烛,为此展开竞争而已。」 「吹熄蜡烛?」 「我的意思是说……」他回答到一半,视线顿时变得凌厉无比。 「果然没错,德国佬正在搭建高台。」 「高台?」 「嗯,该怎么说呢……像是有什么演出。如果是那个角度,必须从上面射击。」 谢拉菲玛小心翼翼地从瓦砾堆里伸出潜望镜的前端,观察马路对面。 朱利安说得没错,眼前是用轮胎堆成的临时高台。 德国佬警戒地左顾右盼,但显然没有发现他们。 夏洛塔也确认目前的状况,不解地侧着头说: 「是纳粹的即兴表演吗?还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演讲。」 「最好是。要是希特勒愿意亲临现场,就能让战争结束了。」 朱利安开着玩笑,但谢拉菲玛有一股非常不对劲的感觉。 不管对方要做什么,一切都太不寻常了。因为这里可是最前线,有必要特地跑到这里来吗? 不一会儿,这个疑问就有了答案。从高台底下扔了几条绳子上来,一头绑在横梁上,另一头系成绳圈,垂在梁柱下。 然后敌人的士兵拖着几个形容憔悴的市民上台。 「不、不会吧……」 谢拉菲玛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彷佛是要与她呼应,德国佬的下士大吼: 「这些人明明不是战斗人员,站在受我军保护的立场,不穿军服就算了,居然还企图袭击我德意志国防军,全都是不知好歹的罪犯!明确地违反了国际法,对于这些卑劣的游击队员,我国下令正式予以制裁!」 除了谢拉菲玛以外的人也能大致猜到他用德语吼叫的内容。 「他们真的有可能这么做……这下子该狙击谁才好呢。」 朱利安叹着气回答。 「所有人都给我回来!」 回头看,伊丽娜正从马克西姆家的公寓地下室探出脸来说。 「这是陷阱!是为了引你们出去。别中了敌人的计!」 听见伊丽娜的交代,夏洛塔全身僵硬,谢拉菲玛颤抖着声线回答: 「可、可是,再这样下去,市民会被虐杀。」 「你不是神,我也不是。无法拯救所有在这场虐杀战争里被杀害的市民。但我们有义务努力活下去,多杀一点德国佬,借此拯救更多的生命。你们现在要是开枪,一定会被反杀。回来!这是命令。」 伊丽娜的语气没有一丝迷惘,三名年轻的狙击兵却无法动弹。 这时,朱利安发出「唔!」的一声呻吟。 透过望远镜,谢拉菲玛在等待绞刑的市民里发现令人震惊的身影。 安娜扎哈罗娃和薇拉扎哈罗娃。 上次在下水道提供情报给她们的城市游击队员。 也是认识朱利安的同学。妹妹安娜正在寻找朱利安的下落。这对姊妹与其他市民一起,脖子套着绳索。 德国佬的下士鬼吼鬼叫地宣布: 「开始执行绞刑。」 「休想!」 朱利安怒吼,从瓦砾堆里挺身而出。这也意味着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三发枪声紧接着响起。 第一发是朱利安开的枪,德国佬的下士当场一命呜呼。 第三发是谢拉菲玛开的枪,射断了从安娜头上垂下来的绳索。 下一瞬间,脚踏板松开,四个市民被吊在绞首台。只有安娜摔在地上,茫然地四下张望,仰头看着惨遭绞首的姊姊。 谢拉菲玛趴下,彷佛要逃避眼前的光景,然后想到一件事。 第二发是……? 「朱利安!」 夏洛塔的尖叫回荡在四周。 朱利安的胸口被射穿一个洞。 「可恶……那群混蛋……」 「别说话,先回去再说!」 谢拉菲玛与夏洛塔合力拖着朱利安回公寓。 下士遇袭的德国佬开始用机关枪扫射,子弹射穿公寓的外墙。 不见布谷鸟的踪影,对方在朱利安开枪的瞬间已展开反击。 回到公寓里,与伊丽娜三人一起抱着朱利安上楼。 三楼的楼梯间,从贴着钢板的窗户缝隙望向马路的对面,德国佬正在撤退。留下安娜一个人,趴在姊姊薇拉脚下,哀哀哭泣,没多久,头上喷出血柱,颓然倒地。空了一拍后,远处传来枪响。 自己谁也没救到,只是延长了安娜的痛苦。 他们不是神。那么神到底在做什么?如果神真的存在,他是否正在人间打造地狱,从安宁的世界俯瞰人们痛苦哀号的样子呢? 前脚刚上楼,伊丽娜后脚就踹开马克西姆家的门,夏洛塔同一时间大喊: 「塔妮雅!包扎!」 让朱利安躺在地上,马克西姆和费奥多脸色大变地冲过来。 塔妮雅捧着医药箱,推开他们,撕开朱利安的衬衫。 看到他的枪伤,所有人都愣住了。 伤口有两处。从肩膀射入的子弹从侧腹穿出来。 谢拉菲玛下意识地窥探塔妮雅的反应。只见她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从医药箱里拿出止痛药和止血用的纱布和绷带。 「不用了,不用麻烦了。」 朱利安笑着说,下一秒立刻吐出一口血。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 「你想太多了,这点小伤还死不了。」 塔妮雅挤出笑容,为他施打止痛针。 伊丽娜附在马克西姆耳边不晓得说了什么悄悄话,马克西姆鼓励他: 「对了,杀死第二十五个人就有勋章了,所以你要撑下去!」 针刺进皮肤时,朱利安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队长……大家,对不起。夏洛塔。」 朱利安以微弱的声音呼唤自己视同竞争对手的夏洛塔。 「你刚来的时候,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我其实是骗你的。我没跟女生相处过,你长得又很漂亮,所以吓我了一跳。」 夏洛塔跪坐在他身边,轻抚他的额头。 「胡说什么丧气话,太不像你了。你不是史达林格勒的射击冠军吗?等战争结束后,带我去逛街嘛。我可以亲你一下喔。」 朱利安笑着摇头,意识显然已经开始模糊。 「结果我谁也保护不了。」 谢拉菲玛走到他身边,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他: 「朱利安,你保护了安娜喔。她是你同学吧。我射断了绳子,她现在就在楼下。」 朱利安睁大双眼,眼里透着希望。对他而言,谢拉菲玛说出安娜的名字,就意味着安娜应该还活着。 这是非常残酷的骗局。谢拉菲玛深受罪恶感的苛责,接着说: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朱利安。」 「谢谢你,谢拉菲玛少女同志……」 朱利安闭上双眼。 「倘若你站在山丘上,请为我凝视远方。」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朱利安吐出长长的一口大气,从此再也没有呼吸。 「朱利安!」 马克西姆队长坐在地上,拉着他的手,将他拥入怀中。 曾经情同父子的两人,马克西姆队长泪流不止。 谢拉菲玛抬起头来,与伊丽娜四目相交。后者依旧面无表情,对谢拉菲玛既没有责备,也没有赞美,只是凝视着她的双眼。谢拉菲玛思索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她想让朱利安走得安心。临终之际,她想让朱利安以为自己救下认识的人。因为她很确定朱利安必死无疑。 然而,看着朱利安再无反应的尸体,她只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临终之际得到安宁、得到救赎的不是他,而是活着的自己。 她要站在山丘上。 谢拉菲玛将这件事铭记在心。她要去朱利安到不了的地方,站在朱利安无缘伫立的山丘上。 那天夜里,汉斯叶卡躺在珊朵拉的床上,辗转反侧。 总之杀死一个敌人的狙击手,敌人确实如江湖传言所说,并非一般的对手、一般的部队。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射断绳索,而非士兵。自己也警告过对方可能会射击刽子手,所以那个狡狯的中队长随便找了个二等兵,要他穿上下士的制服,告诉对方一旦成功就能加官晋爵,结果死得有如草芥。 用一个二等兵换一个对方的狙击手,他们感谢自己都来不及了,岂有恼恨他的道理。但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对于死了一个伙伴,而自己只射杀一名狙击手,还被另一名狙击手射断绳索、救下死囚的事十分愤慨。明明作战都结束了,还命令自己射杀那名死囚。不过死囚确实是游击队员,所以也没什么大问题。自己听令射杀了死囚。 敌人是精锐部队,但战力果然少得可怜。 向第八中队报告此事时,他们担心对方会立刻展开反击,有些裹足不前。 收到香烟,但他不抽,所以给了珊朵拉,但珊朵拉也不收。 「好想带你回故乡结婚。我父母对人种没有偏见。」 不确定珊朵拉听懂了多少,只见她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 始终无法确定与她的关系。 曾几何时,比起自己给对方的物资,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施舍更多。 他虽然利用珊朵拉,但他对珊朵拉的感情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他爱着珊朵拉,珊朵拉也爱着他。只有这是唯一的真实。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要保全珊朵拉。 就在他下定决心时,珊朵拉家的门被撬开。 野战宪兵与带他前来的中队副官不客气地走到床边。 珊朵拉尖叫一声,将被子拉到胸口。 「汉斯叶卡!根据与劣等人种性交的嫌疑逮捕你!」 「这是在借题发挥吗?」 「闭嘴,你这个饭桶!拜你的作战所赐,害死了我们的士兵。」 早知道就不要警告会有危险,直接让那个中队长去送死算了。 视线落在珊朵拉身上,野战宪兵带来的前苏联人用俄语对她说了些什么。看珊朵拉的反应就知道是在告诉她,她被逮捕了。 「喂,犯不着逮捕她吧。」 「她的罪名跟你不一样。我们跟踪她与你接触后的行为,发现这家伙去红军的势力范围汲水,有间谍的嫌疑。」 「这种事……」 他早就知道了。但知道也不能说,说了只会增加自己的嫌疑。 但也绝不能让珊朵拉被捕。他拼命地思考为她开脱的理由。 还来不及组织好说词,珊朵拉先开口了。 前苏联人翻译她说的俄语。 「她说前方的敌人是一支大部队,明天可能就会攻打过来。要我们放过你们,快点撤退比较好。」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中队副官的脸色变了。 叶卡说出他大概也深信不疑的判断。 「敌人的人数很少!」 副官也不假思索地点头表示同意。与红军也有接触的她显然是为了避免冲突,情急之下撒的谎。就算不看她漏洞百出的表情,也能清楚听出她在说谎。 叶卡之所以让她知道自己正与红军对立,就是为了得到这个反应。 「快滚!现在立刻从伏尔加河逃走!你的中队愿意饶你一命的机会就只有现在了!」 副官无言地拉走野战宪兵,离开珊朵拉的住处。 珊朵拉瞠目结舌地茫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明白对方要采取与自己的心愿完全相反的行动。不一会儿,她开始嘤嘤啜泣。 「珊朵拉……」 叶卡正想说些什么,珊朵拉用最快的速度穿上内衣和外衣,一手抓着皮包,冲出房间。 马克西姆家的士兵为躺在地上的朱利安盖上毛毯,继续轮流监视外面,一面感慨轮班的间隔变短了。 轮到谢拉菲玛的监视就快要接近尾声时,看见被月光照亮的史达林格勒漫天硝烟里混杂着异物。意识到是什么异物的时候,谢拉菲玛大声示警: 「是红色的烟!」 她们进入史达林格勒时分配到并加以活用的发烟器,不知怎地正从敌营深处袅袅上升。 「这么看来,敌人要进攻了。」 隶属nkvd的奥尔加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隔壁房间出现。 「那家伙虽然不受控制,却也不是能狠下心来背叛我们的人。我暗示过她,只要敌人准备展开攻击,就发烟通知我们。反正也不是能反过来被利用的情报。」 这就是nkvd的情报战吗?谢拉菲玛感到浑身发凉。 珊朵拉不能信任,她也没本事当间谍。但奥尔加仍巧妙地运用了这枚棋子。 费奥多拿起机关枪,就攻击定位。 不一会儿,大批步兵确实从马路对面展开突击。机关枪恣意扫射,谢拉菲玛从失去朱利安的射击位置射杀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问题是对方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展开突击。原本只能坐以待毙的敌人正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狠劲赌一个突围的可能性。 负责从另一个射击孔射击的夏洛塔,边开枪边发出近似悲鸣的尖叫声说: 「怎么办?对方可是中队喔。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马克西姆队长冲向无线电,气急败坏地大喊: 「这里是第十二步兵大队,敌人正通过马路而来,请求立刻展开炮击支援!」 伏尔加河东岸开始发射榴弹炮。事先就把马克西姆家锁定在射程范围内,将准星对准其边缘展开的炮击炸飞了敌人的前锋。 炮击的硝烟模糊了视线,谢拉菲玛和夏洛塔、妈妈分别射死了几名从对面冲过来的敌兵。 然而有更多的敌人踩着战友的尸体,朝这边大举进攻。敌人的前锋慢慢逼近,彼此间有一股不相信她们能射死所有人的笃定。 奥尔加来了,也从别的射击孔加入狙击。射死一名摆出投掷姿势的敌兵后,接着射向他手里的手榴弹。手榴弹爆炸,周围的德国佬受到波及。第二枪就放倒了五个人。 她果然隐藏了实力。奥尔加在学校尽量表现得平平无奇,身手其实好得令人啧啧称奇。谢拉菲玛偷看她的表情,奥尔加一点也不在意,一枪轰掉正要求士兵回到马路对面,貌似小队指挥官的敌人脑袋。 炮击与狙击让敌人产生退却之意。但他们迟早会想通,除了突破这里,逃向伏尔加河外别无他法。马克西姆队长对着无线电大吼: 「请立刻派兵支援!光靠炮击没有步兵也没用……什么?」 马克西姆队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妈妈利用射击空档回头问他: 「怎么了吗?」 马克西姆队长一脸怔忡地回答: 「各位,可以放弃这里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接着说: 「上级做出了往东岸的撤退命令。为了包围歼灭作战,东岸的伙伴明天会来接替我们……既然要采取攻势,就不需要再守着这栋建筑物了。重炮已经瞄准这里、这栋公寓,五分钟后就会开炮,要我们快逃。」 「这真是太好了!大家快点离开这里!」 费奥多对其他人说,开始准备撤离。 谢拉菲玛也对上妈妈和夏洛塔的眼神,放松僵硬的表情。 她们在史达林格勒的战斗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画下句点。 彷佛是为了敦促大家绷紧神经,伊丽娜大声吩咐: 「尽可能回收武器弹药装备!没时间了!」 这句话让飞远的心思再飞回来,谢拉菲玛问她: 「朱利安呢?」 夏洛塔杏眼圆睁地望向她敬爱的伊丽娜,眼中写满了不想丢下战友的遗体。 伊丽娜只是静静地摇头。光是这样,马克西姆家的所有人就明白不得不留下朱利安了。只剩下四分钟,实在太短了。身为士兵都能理解,如果要带走朱利安的遗体,光是花在搬运上的时间就会超过四分钟。 与其他人走向出口后,费奥多回头叫他的队长: 「队长也动作快!」 「你们走吧。」 马克西姆队长平静地回答。 大家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解释: 「我要留在这里……和朱利安一起,和这个家一起迎接最后的时刻。」 妈妈悲痛地呐喊: 「不可以!马克西姆队长,朱利安绝不希望你这么做。保护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快点跟我们一起逃走!」 「不了,我一直强调选这里是因为这里是战略据点。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为了保护这个家而战。如果这里被夷为平地,我也不再有活下去的必要性。我要和朱利安一起,去我家人身边。」 费奥多往前跨出一步。 「既、既然如此,我也……」 「别说傻话了!你还有避难的家人不是吗!」 空气凝结了。 马克西姆拔出手枪,对着他们。 「我方的炮击是不等人的。」 「他说得没错。大家快走。」伊丽娜用一句话做出结论。 「谢谢你,同志。你们确实是我的战友。」 伊丽娜对马克西姆的道谢没有任何反应,径自走向楼梯。狙击小队跟着队长走出公寓。费奥多慢了一步,也跟上来。 马克西姆利沃维奇马尔科夫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席地而坐,静静地闭上双眼。 这里是我的家。我在军队工作,赚钱养家。 如今早已亡故的家人正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化为废墟的家里。 妻子要女儿安分点的笑容、女儿向自己撒娇的声音,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握住视如己出的朱利安冰冷的手。脑海中浮现他不好意思地问自己,该怎么与在大学认识的女孩子变成好朋友时,稚气未脱的表情。 『朱利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手里拿着枪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千锤百炼的士兵,但现在又像是寻常的可爱少年……』 谢拉菲玛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心脏受到活像被拧了一把的冲击。 因为这句话与自己对她们的印象如出一辙。 她们看起来都是纯朴的少女,可是手里拿着枪时,眼里会闪烁异样的光芒,眉飞色舞地讨论着狩猎敌兵的喜悦。 如有天壤之别的落差令他心旌动摇,感觉悲伤,却没发现相同的变化也发生在离自己更近的少年身上。 是什么把平凡的少年少女改造成判若两人的战士? 是狙击兵这个兵种,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终究没能参透。 耳边传来敌兵侵门踏户,闯入楼下的脚步声。能让女性狙击兵和费奥多顺利逃走,不让朱利安的尸骨孤零零的一个人,是他仅有的幸福。 家人死了,朱利安也死了,这里即将落入德国佬之手。在这种情况下活下去,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对岸响起重炮摇撼大地的声音,炮弹正确地锁定自己的家。 倏地想起一路走来,支撑自己的口号。 感觉那句支撑自己奋战不懈的口号,如今正伴随着不同的意义,第一次渗进自己的内心,化为自己的血肉。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喃喃低语的瞬间,炮弹撕裂空气的声音震动耳膜。 啊,这是「打得中」的声音— 炮弹贯穿墙壁,不偏不倚地击中闭上双眼的马克西姆。 他与他想守护的家,在重炮的威力下,顿时灰飞烟灭。 抵达船坞的狙击小队与费奥多听到震天巨响,回头张望。 五发一百五十二公厘的榴弹炮同时坠落在马克西姆家和原本在那里的公寓,转眼间就将那里夷为平地,剩下的残骸也承受不了本身的重量,轰然碎落。 「队长!」 费奥多放声痛哭。 增援部队的汽艇靠岸,船上的士兵看了看人数,发问: 「马克西姆队长呢?」 伊丽娜看了公寓的方向一眼,回答: 「战死了。」 「这样啊。」士兵稀松平常地回答,催他们上船。 「明明说好要一起为生还而战……」 费奥多泣不成声。 谢拉菲玛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模样,心想自己为什么没哭呢。 自己与马克西姆队长、朱利安、波格丹一起度过非常紧密的时光,一起并肩作战,可是她却无法像费奥多那样痛哭流涕。 狙击小队中,只有妈妈潸然泪下。 冷不防,谢拉菲玛想起一件事。 别忘了,你们只有今天能哭泣。 天王星行动结束时,看到自己和夏洛塔因为艾雅的死而崩溃痛哭时,伊丽娜是这么说的。第一次战斗还情有可原,但从此以后再也由不得她们软弱哭泣了。 谢拉菲玛囫囵吞枣地认定大概是这个意思。 但其实不然。要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不允许哭泣。 狙击手不同于一般兵种,看过太多死亡了。 无论是战友的死,还是敌人的死,都在眼前一帧帧掠过。 优秀的战士不会因为战友的死乱了分寸,射杀敌人的时候也没有一丝犹豫。 感觉自己终于变成狙击兵时,不经意地瞥了身旁的夏洛塔一眼。 同一时间,她也看着自己。 意识到她恐怕也有着相同的想法时,这才第一次有种近似悲从中来的感觉。 「你看那边。」 原本就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奥尔加指着前方。 有一艘无动力船正有气无力地顺着伏尔加河而下。 是珊朵拉的船。 依照事先说好的,没有人攻击她的船。 有那么一瞬间,谢拉菲玛想击沉那艘船。躲在安全的地方,保有市井小民的感性,心甘情愿成为德国佬的情妇,最后还逃出生天的结局令人气愤难平。 可是又不能糟蹋马克西姆队长的遗志。 叶卡穿着借来的便服,由珊朵拉拖着他的手,避开战火,靠近敌人住的公寓。平常用来汲水的路线比第八中队走的路线更不引人注目。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但也多亏第八中队吸引敌人的炮火攻击,两人才能在枪林弹雨中抵达船坞附近。 他亲眼看到先行离去的狙击兵都是女人。 她们仓皇逃离的船坞还剩下一艘无动力船。 那艘船是珊朵拉交涉得来的成果吗?叶卡不禁感到佩服,珊朵拉塞给他一张纸条。 就着月光看那封信,大概是俄罗斯人写的德文。 我得到一艘只能让一个人逃走的小艇。只要搭上这艘船,他们就会放我一马。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希望你活下去。 如果是为了让自己逃走,总觉得语意好像怪怪的。可是她却以肢体语言告诉他「快走吧」。 「汉斯叶卡。」 珊朵拉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大概是刚才差点被捕的时候记住了。 然后她凝视叶卡的双眼,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谢尔盖。」 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但他记得谢尔盖是她前夫的名字。 「真希望能在和平的世界遇见你。」 怪腔怪调的德语。不知道是向谁学的,有如幼儿牙牙学语的单字。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消失在炮火连天的街道上。 叶卡沉吟了半晌,蹲低身体,迅速地跳上无动力船,解开缆绳,随波逐流。 不能辜负珊朵拉的心意。她显然不会上船,这艘船只能载一个人也是事实。自己有义务活下去。 叶卡拼命说服自己。 就这样顺流而下,直至漂到完全冻结的地点。船搁浅后,叶卡从西岸上岸,开始思考要怎么穿过红军的包围网,与友军部队会合。 一九四三年一月十日,苏联红军在史达林格勒进行最终决战,展开指环行动。同一时间也占领了从史达林格勒外围负责对德军进行补给的最后一座机场────皮托姆尼克机场。以大军压境的方式进行了长达二十天的歼灭战,给予第六军团毁灭性的打击。 一月三十日,在第六军团处于胜利与生还皆已绝望的情况下,希特勒将司令官保卢斯上校的官阶升格为元帅。毕竟在德国的军事史上,从来没有元帅投降。希特勒此举也是对保卢斯施加无言的压力,暗示第六军团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但这个行为反而弄巧成拙。 一月三十一日,保卢斯元帅代表司令部单方面宣布投降。并非代表第六军团全面投降是他最后的抵抗,但不管怎样,史达林格勒的巷战至此正式画下句点。 过了几天,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的各部队也都投降了。 付出多到可以用天文数字来形容的人命为代价,史达林格勒攻防战终于告一段落。 二月五日,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成员在费奥多上等兵的带领下,漫步于重回祖国怀抱的街道上。 战斗时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在没有敌人的史达林格勒自由穿梭,但眼前所见的光景甚至远超出做梦所能想像。 街道本身俨然就是一具巨大的死尸。 拥有六十万人口的大都市,林立的建筑物没有一栋是完好的。全部的建筑物都受到破坏,不然也是弹孔无数,许多房屋至今仍在闷烧。 被漆黑的死与灰色的未来覆盖的城市。 宛如废墟的城市与胜利应有的荣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谢拉菲玛与夏洛塔、妈妈并肩同行。伊丽娜在伏尔加河的沙洲待命。塔妮雅与其他部队的卫生兵会合,前往救助幸存者。奥尔加还是老样子,不晓得跑去哪里单独行动了。 尽管已将围巾拉高到掩住口鼻,源源不绝的恶臭与硝烟仍刺激着鼻腔。 「也太臭了吧。」 谢拉菲玛说道,费奥多面有难色地回答: 「这是焚烧遗体的臭味,敌我双方都没有时间为死者埋葬。」 「我方的遗体也要烧掉吗?」妈妈意外地问道。 「没办法。数量太多了,时间和人手都不够。放着任其腐烂的话可能会引发瘟疫,造成更可怕的后果。当我们陷入两难时,唯一可以做的选择就是赶快烧掉。」 谢拉菲玛似乎想到什么。 「菲玛,那个……」 顺着夏洛塔指的方向看过去,公共广场一角有座四周用圆形的隔板围起来的雕像。 看上去大概是混凝土制的雕像,是一群手拉着手跳舞的孩子。 或许是设计得够牢固,得以免于毁坏的命运,但还是烧得焦黑。 「这个叫作儿童环舞喷泉。」费奥多为她们介绍。「周围原本是个水池。并不是特别有名的景点,只不过大家都很喜欢这个作品。」 天真无邪地在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少年少女的脸上都浮现出没有任何心眼的善良笑容。对战前的市民们而言,这显然是非常惹人怜爱的风景,毫无隔阂地融入当地居民朴素的生活中。 然而,当整座城市付之一炬,周围变成废墟,雕像也烧得乌漆抹黑,仍满脸笑意翩翩起舞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经过战火洗礼的史达林格勒本身。 那些孩子等于是死在这座城市里的孩子们。 每个孩子都有过自己的梦想与希望。 谢拉菲玛想到这里,双手合十,为围成一圈玩耍,在天真无邪的情况下死去,再也无法长大成人的儿童献上祈祷。 「这座城市原本真的是一座非常美好的城市。」 费奥多以悲从中来的语气说道。 「请大家战争结束后务必再来玩。在那之前,我会和家人一起重建这座城市。」 「好的,但愿你能早日与家人团聚。」 妈妈回答的同时,远处传来德语的叫声。 「俄罗斯军人,请不要开枪!我们不是纳粹的亲卫队,我们都是军人!」 一行人同时望向声音的来处,大约有三十名德国佬正排排站,全部解除武装,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高举双手,眼前的红军人数是他们的两倍。 妈妈不解地问: 「谢拉菲玛,他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求饶吧,但是要怎么回答呢。 谢拉菲玛还在思考,穿着高级大衣的红军军官拔出手枪,顶着德国佬的额头。谢拉菲玛想都不想地大叫: 「请等一下!」 边叫嚷边跑过去,迎上军官的视线。 真的走到军官跟前,谢拉菲玛有一瞬间的无措。后面的巷子里堆了好几十具德国佬的尸体。 报上官阶、姓名,敬礼,确定对方不愿回礼后,谢拉菲玛继续大声主张: 「根据第五十五号史达林命令,禁止处死战俘!」 这是劝降通知中公告的事实,但军官不为所动地回答: 「少女同志,这些人不是战俘,是战犯。」 「可是他们已经投降了……而且他们刚才说自己不是纳粹,而是军人。」 「你听得懂德语啊。既然如此,你大可以问他们。这场巷战死了数十万市民,他们这些国防军真的没有责任吗?」 谢拉菲玛看着那些德国佬。 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翻译时,站在最前面的男人转身问旁边的同袍: 「这女人是谁?她想要求士兵杀死我们吗?」 「怎么可能,大概是护士之类的吧。」 畜生也听得懂人话的事实令谢拉菲玛怒火中烧。 谢拉菲玛改用德语说明: 「我正在要求上级停止对你们行刑,而且我是狙击兵。」 「你是女狙击兵吗!」 德国佬突然对谢拉菲玛的脸挥了一拳。 红军士兵们用上刺刀的步枪架开他,制止男人暴动。 谢拉菲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匪夷所思地仰视自己打算救对方一命的男人。 「你们害死了几十个我的战友!你故意避开要害,借此射击前往救助的同伴!别说你忘了自己干过什么好事!」 还能再自私一点吗?谢拉菲玛感到不可置信的同时,红军军官说: 「你想救的德国佬就是这副德行喔,少女同志。」 正好────他把自己的佩枪递给谢拉菲玛。 「开枪,这么一来,你也能抛开天真的怜悯,成为独当一面的士兵。」 谢拉菲玛对意料之外的状况感到困惑不已,周围的士兵开始鼓噪:「开枪!」 夏洛塔和妈妈也同样困惑。费奥多不发一语。 「开枪!开枪!别担心,你可以的。」士兵们七嘴八舌地鼓励谢拉菲玛。 被殴打的疼痛、无数市民的愤恨、死去的孩子们、喷水池的雕像。 只要开枪,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士兵。 在前仆后继的情绪驱使下,谢拉菲玛茫然失措地就要举起手枪时。 「谢拉菲玛,你在做什么!」 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隶属于nkvd的奥尔加从对面跑来,抢走她手里的枪。 「你想成为罪犯吗!」 谢拉菲玛无言以对。自己原本是来阻止行刑的,自己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 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护,奥尔加瞥了红军军官一眼。 「原来是秘密警察啊。」 军官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阻止红军犯下战争罪也是我的职责……」 奥尔加说到一半,噤口不言。只见她望着自己走来的方向,看到从那里走来的男人,突然立正站好,致上最敬礼。第一次看到奥尔加这种反应。 个子矮小的男人散发出一股与奥尔加相同的气质,身上别着相当于最高军官的阶级章,默默地对奥尔加回礼,面向红军军官,自报家门: 「我是叶廖缅科上将的政治委员,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雪夫。」 即使面对拥有绝对权力的政治委员,军官也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是第四机械化部队司令,瓦西里季莫费耶维奇沃利斯基。」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 「当然是俘虏他们。」 军官避重就轻地回答,感觉他正躲在面无表情的背后窃笑。 赫鲁雪夫政治委员指着堆积如山的焦黑尸体再问一遍: 「那么那些人呢?他们是不是被你处死了?」 「不是的,政治委员同志。他们都是死于战斗的战死者。我只是烧掉他们的尸体而已。」 赫鲁雪夫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显然不相信他的睁眼说瞎话。 「走吧。」奥尔加走向谢拉菲玛。「你傻了吗?别迷失自我。」 她则与赫鲁雪夫同行,带俘虏走向沙洲。 nkvd的眼线。负责监视她们的人。试探自己的女人。 奥尔加居然救了她。这点让谢拉菲玛不知如何自处。 回想奥尔加对珊朵拉的态度。她那时候也说过,不要迷失自我。跟现在一样。 对奥尔加而言,自我究竟是什么?她在学校表现的一切都是伪装。 问题是,她说想取回哥萨克的名誉与骄傲,那句话又该怎么判断呢?那句话也是谎言吗? 一行人一时无语地往前走。 到处都有投降的德国佬在各处集合整队。 曾经是强大的敌人,令人恨之入骨的德国佬,如今已是残兵败将。 谢拉菲玛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要迷失自我。 「喂!你会德语吧?」 声音从背后传来。 有个素未谋面的红军士兵追上来问谢拉菲玛。 「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知道,总之请跟我来。」 士兵穿街过巷,率先走向住宅区一隅。谢拉菲玛跟上去,有个女人正以高八度的嗓音用德语尖叫。 半倒房屋鳞次栉比的角落,有个女人正以德语哭喊: 「不要,走开!放开我!求求你,让我回家!」 周围的士兵抓住她的手,一再地安抚她,要她冷静下来。德国应该没有女兵。 谢拉菲玛疑惑地问她: 「你是德军的人吗?」 「不是,我是德国的女服务生。」 女服务生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谢拉菲玛还没开口追问,对方先回答了: 「我没有家人,不工作就没有饭吃……看到广告,说只要来慰问德国士兵,陪他们聊天,就能坐领高薪。所以我和其他女人一起来工作。」 「什么意思?来战地当酒保吗?」 德国女人迎着谢拉菲玛的双眼回答: 「我也这么以为,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可是军队却不这么想。我们的任务是阻止亚利安人(注12)与斯拉夫人性交,以免血统变得不纯正。女服务生中也有比利时人和丹麦人,大家都被赋予相同的使命……结果被带到妓院。我因为被军官看上,所以被带来这里……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会来。」 谢拉菲玛听得目瞪口呆。 然后省略可能会激怒拜托她翻译的红军士兵的言词,向他说明。 红军士兵也难掩震惊。 「也、也就是说,他们在战地经营妓院,把女人骗来这里卖春?」 「这也太荒谬了!又不是十字军的时代,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就连男人似乎也觉得此事太匪夷所思,他们震惊的恐怕是军纪的问题吧。但谢拉菲玛颤栗的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 人类的尊严、女性的尊严究竟被当成什么了。 「请、请问这个女人会有什么下场?」 妈妈问道。负责处理眼前状况的下士一脸伤透脑筋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只能先送去东部囚禁再说。我们另外还抓到几个通敌叛国的家伙,到时这些女人会跟他们一起遣送至东部。」 「可是我认为双方的状况及背景完全不一样。」 谢拉菲玛的质疑令下士眉头深锁。 「每个俘虏都要做身家调查,到时候我会把这件事写下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接下来要直接送走她们,所以谢拉菲玛也跟着过去。 为了尽量减少对方的不安,谢拉菲玛只告诉她,接下来她会被送到东部。 自称阿德蕾的女人默默地哭着听她说。 穿过封锁线,又走了一段路,有一排俄罗斯女人映入眼帘。与德国佬发生过关系,或是德国佬情妇的女人接下来要接受叛国贼的审判。 同样身为俄罗斯女人,她们却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谢拉菲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感觉她们身上有一股与阿德蕾相去不远的无奈。 然而就在看到其中的某个人时,谢拉菲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理当早就被他们放走的珊朵拉。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从伏尔加河逃走了吗?」 夏洛塔呆若木鸡地问她,珊朵拉心虚地笑了。 「我把请你们帮我写的信交给他,让他逃走了。」 狙击小队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也就是说,当时从她们眼皮底下逃走的是敌人的狙击手吗? 「你接下来可能会没命喔。」 谢拉菲玛说道,珊朵拉点点头。 「我知道,那也没关系。我总算明白了。我爱他。如果这样有罪,那我确实有罪吧。可是我在面对各种选择的情况下,都做出我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喔。我想保护自己,而且至今仍深爱着死去的丈夫。我想帮助你们,也希望他活下去。我必须面对这一切……也必须生下腹中的孩子,由不得我浪迹天涯地到处逃亡。」 腹中的孩子。这句话令谢拉菲玛跌破眼镜,珊朵拉意外地说: 「你不知道吗?塔妮雅注意到了,所以给我很多食物。」 「是那个德国佬的孩子吗?」 「不是,在那之前就有了。是我丈夫的孩子。我活着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 谢拉菲玛感到一阵晕眩。 怀了亡夫的孩子,为了生下那个孩子而活下去。因此不惜成为敌人的情妇,却又打从心底爱着那个人。 珊朵拉的人生只能用怪诞来形容,但她的样子与过去截然不同。 不再彷徨。她已经认命地接受了自己这种扭曲的人生。 「把戒指给我。」谢拉菲玛压下百转千折的情绪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如果继续戴着hugo boss的戒指,你一定会被处死。」 珊朵拉迟疑了半晌,摘下婚戒,交给谢拉菲玛。 「上次遇到的那位叫奥尔加小姐吗?虽然我是蝙蝠,但蝙蝠也有蝙蝠的生存之道。可以告诉我你们的部队名称吗?如果我有机会活着获释,我会写信给你们。」 「出发!」 士兵一声令下,要求她们面向卡车的货台整队。 谢拉菲玛觉得珊朵拉的人生十分可悲,同时也觉得心乱如麻。 自己是为了帮助女性才杀死德国佬。这原是自己内在牢不可破的中心思想,如今却觉得混乱。可恨的德国佬是侵略者,他们杀害女性、伤害女性,所以要杀了他们,保护女性。这个中心思想过去从未动摇过。 但珊朵拉却是基于自己的意志爱上德国佬。 另一方面,阿德蕾明明是德国女人,却受到德国佬的践踏。 被害者与加害者。战友与敌人。自己与德国佬。苏联与德国。 谢拉菲玛曾经深信不疑,以上都可以用同一套逻辑来解释。 然而,万一这套逻辑受到挑战。 万一有一天,以苏联士兵的身分奋勇作战与拯救女性不再是等号的关系。 到时候,目标是以苏联士兵的身分奋勇作战、拯救女性的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是汉斯叶卡。」 珊朵拉突出此言。 听到这个名字,谢拉菲玛的困惑顿时归于平静,内心陷入真空状态。 想必无法理解她的反应吧,珊朵拉被带走时,笑得一脸无邪地接着说: 「我也是最后那天听别人这么叫他才知道的。他虽然脸上有伤,仍不失为好男人。」 眼前的光景就像透过放映机看到的画面。 所有的感觉都飘远了,悲惨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 手无寸铁被活活杀死的村民们。 弃置于伊万诺沃村的尸体。焚烧尸体的臭味。 扛着猎枪,还无法开枪射击就死去的母亲。 走进家门时,有人喊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叶卡。 逐渐远去的意识中,身为人类最鲜明、最强烈的感情支配着谢拉菲玛的身体。 愤怒。自己比任何人都憎恨,暗自发誓一定要杀了对方的人。 夏洛塔以前说过,狙击到最后必定会遇见对方。可是自己却没有认出对方,不仅在战斗中败北,还眼睁睁地目送他坐着小艇从眼前逃走。 夏洛塔正在对谢拉菲玛说话,但谢拉菲玛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了。 一定要杀了他。 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一旦面对过去一直没有机会重新审视的复仇烈火,发现火势从来没有变小过。此生绝对要再与对方单挑一次,而且这次绝对要杀了他。 唯有杀了他,自己的战争才会结束。 谢拉菲玛心想。 「谢拉菲玛,你怎么了?有听见我说话吗?」 妈妈忧心忡忡地问她。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与小队的成员已经站在伏尔加河广大的沙洲上。 「哎呀,好久不见啦。」 军服一丝污垢也没有的女人正从对面走过来。 奥尔加迎上前去,靠在她身上,彷佛在跟她撒娇。 是nkvd的哈图娜。让狙击小队前往史达林格勒的始作俑者摸了摸奥尔加。 正等待部下回来的伊丽娜看到她,笑着说: 「没想到我们能全员生还吧,哈图娜。」 「哪儿的话,大家的身手都太好了。所以我想介绍下一个任务给你们。」 「要我们下地狱吗?」 哈图娜是恶魔。心里只想着要怎么将她们榨干到最后一滴。 谢拉菲玛在心里如此评价的同时,哈图娜指着前方。前方是一栋木造小屋。 「是天国喔。」 看到烟囱冒出蒸气的模样,谢拉菲玛反应过来了。 「是蒸气澡堂。」 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蒸气浴。还以为这辈子与自己无缘的俄罗斯传统三温暖正在眼前散发出氤氲热气。 「太脏可能会生病喔。所以特地为你们空下来了。」 「队长!」 夏洛塔挽住伊丽娜的手,后者一脸正色地回答: 「进攻!」 所有人直接穿着制服冲进澡堂,在里面脱光身上的衣服。 伊丽娜命令耿直的费奥多上等兵负责在东岸帮忙警戒,赶走闲杂人等,交代他如果有人敢接近沙洲偷看,立即格杀勿论后,与小队成员一起洗澡。 享受蒸气浴,用树叶拍打彼此的身体,促进血液循环,拼命打掉仅次于德国的敌人────虱子。 彻底地享受完蒸气浴后,她们遵循传统,先让身体习惯低温,再跳进结冰的伏尔加河。 谢拉菲玛和夏洛塔帮彼此洗身体,相视微笑。 好不容易感受到生还的喜悦,化成笑意,在脸上绽开。 一九四三年初,随着史达林格勒的巷战分出胜负,德苏战的局势直转直下。投降的德国第六军团共十万人,其中大多数皆如红军对外宣称,被当成战俘对待,红军也尽可能提供粮食,但是在补给少得可怜的情况下,还是有非常多德国士兵承受不了寒冷与饥饿,陆续有人跟不上大队前往集中营的行进脚步,冻死在半路。而且出发没多久,伤寒就开始在他们之间传染开来,死了一半的俘虏。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俘虏大部分都得面对不人道的强迫劳动,战后能重归德国故土的幸存者还不到一万人。 而且从战力的角度来说,无论他们是死是活,德国第六军团皆已形同消灭。 不过,收复史达林格勒所带来的变化还不止这样。翻越高加索挺进的a军团一如德国当初担忧的那样,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就开始抛弃重武器及装备,不顾一切地大撤退。但是在史达林格勒巷战取得胜利的红军当然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一度逼近到顿河畔罗斯托夫,试图完全斩断a军团从俄罗斯南部败走到黑海北端的退路,但是因为德国第六军团很晚才投降,还是失之交臂地让他们逃走了。 曼斯坦给予失败的友军高度评价:「要是第六军团再早一点投降,a军团的退路大概就会遭到封锁了。」 另一方面,被俘虏的十万人并未因此得到任何好处,随着第六军团在史达林格勒的溃败与a军团的全面撤退,德国完全丧失在苏联境内的一切优势。 升格为元帅的朱可夫这时也表现出三头六臂的军事才干,一九四三年一月,在原本被包围的列宁格勒杀出一条血路,成功完成「火花」行动。 在以消灭低等斯拉夫民族的人口为己任,不容许投降的轴心国包围下,因为敌人有计画地制造饥荒,导致一百万名市民饿死、冻死,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亲兄弟的尸体为食,眼看就要濒临崩溃的都市至此终于打通一条补给的生路。虽然险恶的环境一时半刻还无法改善,但至少可以经由铁路输送物资给这个深受饥寒交迫所苦的城市。 与此同时,战局演变成世界性的规模。 隆美尔负责指挥作战的德军在北非战线败给同盟国的军队,产生的战俘人数甚至超过史达林格勒。 与英国的空战发展成空袭战,英国对德国都市的轰炸重创德国的军事产业,也逐渐影响到德苏战的局势。 地球另一头的太平洋战争也因为美国攻下了瓜达卡纳岛,逼迫日本帝国完全落入守势。 一九四三年初,不只苏联,所有同盟国都在战局中占了上风。 苏联在史达林格勒取得胜利。 为了得到这个结果,付出死了一百一十万名苏联军、二十万名市民的代价。除此之外,市民中也不乏在疏散时不幸丧命,或是被强行绑架到德国的人。 即使能在战火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大部分也都去避难了。这座战前人口多达六十万人的都市,最后能活着迎来战争落幕的市民只剩下九千人。 轴心国失去了七十二万人。 死亡总数超过两百万人。这个数字远超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大的要塞攻防战────凡尔登战役的死亡人数。 史达林格勒一役诞生了无数的英雄。 瓦希里柴契夫截至终战射杀共计两百五十七名敌人。即使眼睛受伤,也在结束治疗后回到前线。 与第十二大队同属第十三步兵师团的雅科夫巴甫洛夫中士率领仅有的四名部下死守位于伏尔加河堤防边的公寓,抵御德军的猛攻。 那栋公寓从此以「巴甫洛夫之家」为名,成了名留青史的要塞。 第十三步兵师团最后失去九成的兵员,重新获得亲卫师团的称号。 另一方面,如同马克西姆队长与朱利安的命运,一百一十万士兵的绝大多数都没能得到应有的光荣,成为无名的死者,湮没在庞大的死伤人数中。 大获全胜的苏联趁势以夺回哈尔科夫为目标勇往直前,但就在补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的红军逐渐失去战斗能力时,原本呈现败象的德军却在曼斯坦的指挥下集结撤退的兵力开始反击。苏联在第三次哈尔科夫战役落败,战线再次陷入胶着。 一九四三年,战争还看不到终点。 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也不得不再次前往下一个战场。 注9:苏联的空军。 注10:德国的战斗机。 注11:凯撒大帝于公元前四十六年制定之历法,比我们现在用的新历晚十三天,因此儒略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相当于新历的一月七日。 注12:纳粹眼中的优秀人种,意指纯粹的德国人。 第五章 迎向决战的日子 肃静!(中略)我有话想对大家说。(中略)或许我说什么大家都听不进去,但至少别再说丧气话了。这场战争一定要赢。绝不能失去勇气。万一对方获胜,万一敌人在这里比照办理我们在占领地做过的事,哪怕只比照办理冰山的一角,德国人都将在数周内死得一个不剩。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写于柏林从安哈尔特车站发车的地下铁车厢内。别着两个铁十字勋章与金质德国十字勋章的士兵(引用者注) (引用自安东尼毕佛antony beevor着《the fall of berlin 一九四五》川上洸译《柏林沦陷:一九四五年》) 一九四五年四月 在波兰东部又一个遭到苏联军队占领的城市────比亚维斯托克接受采访的谢拉菲玛认为今天的记者优秀归优秀,可惜都问不到重点。 「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同志,你最早接触手枪是几岁的时候?」 「我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射击了。那一年的农作物严重受到野生动物的破坏,家母决定教我。」 「果然很优秀。你从小就喜欢射击吗?」 「起初其实很害怕,可是居然给我射中了。喜欢射击是在那之后。射中目标的感觉实在太愉悦了,所以在家和去学校都在讨论枪,还被身边的朋友取笑。」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那么小就有当狙击手的天分。」 脸蛋细长、戴着眼镜的记者边问问题边做笔记。 刊登在报纸上的内容通常都不是谢拉菲玛的想法,而是新闻记者听完她说的话,再根据自己的想法组织而成的东西。 记者通常都会基于报导的性质,有意无意对受访者说过的话进行翻译。今天的访问要刊登在给少年先锋队看的官方报纸上,所以追求的是能让少年少女感到雀跃的英雄故事。 记者行云流水地记下她说的话。 在他笔下的世界里,自己大概是无敌的战士。肯定没眼睁睁地看着战友变成肉块,也没得意忘形地挨护士揍。在美化一切的前提下,就连为了逃避现实而边唱歌边狙击的行为,也会被记者升华为爱国者的美谈。 「在史达林格勒取得胜利后,你还参与过哪些战斗?」 「我只是遵照最高司令部预备军的指示展开行动。」 忠心。自己没说过的话出现在记者的记录里。 「在那之后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战役是?」 「那还是库斯克会战吧。」 记者的双眼熠熠生辉。红军大获全胜的象征。更重要的是,这或许是他眼中最能引起读者好奇心的话题。 「这样啊。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也参加了库斯克会战啊!」 在乌克兰南部的第三次哈尔科夫战役落败的红军,同一时间占领了位于其正北方两百公里处的俄罗斯西南方要冲库斯克,导致战线上出现了对德军而言无论如何都想攻克的突出地带。虽然德国的战力已经耗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步,但一九四三年的战况仍迫使德军不得不前往库斯克。 率领义大利在北非吃了毁灭性败仗的墨索里尼早已自顾不暇,罗马尼亚、匈牙利等轴心国亦不再相信德国能赢得胜利。就连德国国内也发生了女大学生和她的同伴们因为发传单诉求战争早日结束而被送上断头台的憾事。希特勒开始迫切地想打一场成功的胜仗。参谋总长克鲁格和库尔特蔡茨勒等国防军的将领们向因为在史达林格勒惨败而威严扫地、好不容易在哈尔科夫讨回一点面子的曼斯坦进言,为了回应总统的期待,应该交出更漂亮的成绩单,因此一马当先地拟订先下手为强的作战计画。 也就是所谓的「卫城作战」。投入虎式及豹式等新型战车迎战突出于俄罗斯大地的苏联军队,从南北两地夹击,切除突出的部分,以包围的方式歼灭敌人,只要作战成功,就能使人相信德国一定会胜利。而且因为缩小战线,还能催生出预备兵力,抵御苏联往后的攻势。若能强迫俘虏劳动,再加上掠夺而来的物资,皆有助于扭转战局。可以说是非常不要脸的作战策略。 确实是很有企图心的计画,但是论到实现的可能性,则又另当别论了。明明应该在三月开始的作战计画,却因为补给方式的规划落后及新型战车的整备不足,导致一延再延。这段期间,苏联凭着世界首屈一指的谍报能力,再加上西方各国提供的情报,几乎已经透过间谍行动掌握卫城作战的全貌。 当地的红军建立起一层又一层固若金汤的防御阵地,并且埋下大量的反战车地雷。还配备su─152反战车自走炮等新型战车。然后在一九四三年七月五日,两军在以库斯克为中心的突出地带爆发正面冲突。 记者打蛇随棍上地接着问: 「你对库斯克会战有什么感想?听说在普洛霍罗夫卡展开了坦克大战,经由一番激烈的缠斗,我军大获全胜!」 「这我不清楚。但我听说普洛霍罗夫卡当时其实输给敌人的局部战术。」 记者停下做纪录的手。这句话没有见诸于报端。 事实是虽然从记者口中听闻红军打赢坦克大战,但当时在前线从未听过这件事。反而对t─34被新型的虎式战车打得落花流水,来自南部的攻击让红军陷入绝望深渊这种负面的传言时有耳闻。 赢是赢了,但也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这是红军士兵当时最真实的感想,但他们的记忆随即遭到窜改。加以改写的不只是记者,也不只是看到报导的读者,就连实际在前线战斗的士兵,提到此事时,也不知不觉地偷换了自己的记忆。 如今在报纸上以最大的音量高谈阔论着「苏联大获全胜」的人,就是实际在普洛霍罗夫卡指挥了败仗的将军们。 或许是为了给无以为继的记者台阶下,谢拉菲玛接着说: 「普洛霍罗夫卡是南部的坦克大战,我们分配到的战地是北部的壕沟战。」 「哦,原来如此。可以请你描述一下那场战役吗?」 谢拉菲玛回想已经是两年前的战役。北部处于万无一失的备战状态,库斯克俨然平原上的要塞。挖了十几二十层的战壕,彼此以射击互相掩护,战壕的前端集中火力攻击出现在正前方的敌人,企图以迂回战术攻进中央的敌人都会受到各战壕前端的十字炮火攻击。每个战壕都设置可以让人躲进去,肩膀以下全部藏在壕沟里,得以专心射击的地点。 对狙击兵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狩猎场所。狙击小队等于参加一场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过去也在塞瓦斯托波尔经历过,以德国佬为对象的射击大赛。 敌人的战车军团逼近眼前,狙击小队拼命射击围在战车四周的随行步兵。 「射杀德国佬,将迷失方向的战车引导到地雷区使其爆炸。重复以上的动作。」 敌人一旦接近,就利用地下通道移动到更里面的战壕。那里有将准星瞄准前一排壕沟的射击地点,从那里射下试图越雷池一步的德国佬。 当然不是轻松的战役。敌人的支援炮击从头上如雨点般落下,战车发射榴弹轰炸我军。这时已经学会分辨「打得中」的声音,倘若听见「打得中」的声音,就得立刻冲进战壕内的涵洞里避难。万一动作太慢,只有死路一条。再加上南部坚固的防线也被攻破,开始听见德国或许已经如愿抵达库斯克也未可知的耳语。 小队耐着性子撑下去,当狙击人数超过一百人的时候,敌人开始撤退。 七月十二日,红军从敌人企图拿下库斯克突出地带的更北边投入预备兵力,展开反攻。连日的战斗大大地消耗了对北部久攻不下的德军战力,早已没有预备兵力,别说是切除突出地带了,还得面对后院着火、被红军包围的危机。因此即使葬送了大量的红军,也没能达成任何作战目标,德军的攻势便以失败告终。在战力大减的情况下撤退其实与败走无异,就连想维持开始进攻前的战局也无能为力。 红军展开攻击的两天前,义大利也开始率领盟军对西西里岛展开登陆作战,就像拳击教练朝擂台扔毛巾的意思,希特勒要求曼斯坦回东普鲁士。看穿一连串情势的苏联军队转守为攻,进攻突出地带北方的奥廖尔。同时也从南部展开攻击,来回三次终于抢回曾经让红军吃尽苦头的哈尔科夫。 红军成功地完成从谍报、防御、反击到展开攻势的连续作战。 付出无数人战死的代价,库斯克战役最终以红军的胜利画下句点,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也因此荣获「亲卫」之名。史达林格勒一战成名后,她们的阶级扶摇直上,再加上从这场战役平安生还,全体晋升少尉。阵容跟以前一样,实际状态也没有变化,但伊丽娜已经是上尉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留在后方阵地的哈图娜受到炮弹的直击,当场死亡。 nkvd派来监视她们的人。痛恨伊丽娜,接二连三地送她们去危险的激战地,在史达林格勒一役后,让她们享受蒸气浴的那个女人,在一百五十公厘的炮弹直击下,被炸得尸骨无存。 她的部下奥尔加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也没有表示哀悼之意,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个阴沉的秘密警察,不受任何人指挥,默默地继续狙击。只是战役结束后,她再也没有可以撒娇的对象,这个事实也让谢拉菲玛感觉到某种悲凉。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再哭了。 库斯克战役结束时,谢拉菲玛的可确认战果达到七十五人。 夏洛塔为六十人。妈妈为五十人。奥尔加不知道,但数量肯定也相当惊人。 陆军的机关报为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取名为「魔女小队」,从此定调士兵们对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的印象。 大家都称小队的士兵为魔女,语气里半是敬畏、半是厌恶。 先锋队的记者眼神闪烁地问她: 「敢问你对巴格拉基昂行动有什么看法?」 「确实是压倒性的胜利,但我个人没什么可说嘴的表现。」 隔年,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二日。一切应该只是偶然,苏联军队在德国侵略苏联刚好满三年的这一天展开最大的攻势。 就在短短的十六天前,美、英、法等盟军开始诺曼第登陆,建立起众人翘首以盼的第二战线后,展开时机成熟的反击。 颠覆德国以为苏联会从突出来的乌克兰南部展开反击的预测,朱可夫、华西列夫斯基及罗科索夫斯基等苏联的将领们拟订了充满企图心的作战计画,从欧洲东部长达一千三百公里的战线同时展开全面性的攻击。接二连三的攻势不让德国有集中预备兵力的机会,也因此完全无法从事机动性的战斗。同一时间,占领地的游击队也伺机而动,猛烈攻击德军后方的补给兵及通信兵。 除了丰沛的兵力外,再加上训练有素的战略、性能凌驾于虎式战车之上的is─2等新型战车,还有透过租借法案得到的补给及扩充了用于输送兵力的设备,此刻的苏联军已经强大到说是世上最强的军队也不为过。相较之下,已经看不到四周的希特勒下令兵疲马困的德军死守到最后的一兵一卒,与开战时相反,德军已经连撤退都变成遥不可及的梦想,只能接受来自陆空的夹击,面对全军覆没的命运。 苏联解放了白俄罗斯,煽动波兰境内反德国的势力,在攻势到达顶点的时候暂停进军,在华沙起义失败后解放波兰。进击的速度在五周内就长达七百公里。确实打了一场非常精采的胜仗,只是当我军以这么快的速度进击时,狙击兵扮演的角色就没有那么重要了。狙击小队搭乘美国制的卡车到处移动,所到之处只见各地皆已受到我军的压制。 这段时期令狙击小队印象深刻的是斯图贝克公司生产的卡车及口琴。前者终于克服让德国和苏联都陷入苦战的泥泞,坐在卡车上吹口琴则在红军里掀起一阵风潮,队内的护士塔妮雅正是吹口琴的高手。 好的变化是红军总算决定引进女性用的内衣,所以终于能得到女性用的内裤和胸罩了。 坏的变化是狙击的积分无法再成长。 谢拉菲玛轻描淡写地加上这句话,记者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 「也因此终于要给德国佬的狙击兵致命一击吗?」 「没错,我正是为此而战。」 谢拉菲玛瞬间重整旗鼓。因为她今天的作战目标总算出现在眼前了。 「脸颊有伤的大胡子狙击兵。他是我和故乡的仇人,在史达林格勒也杀害了我的狙击兵同伴朱利安,所以他同时也是苏联人民的仇人。我加入红军就是为了打倒他。虽然在史达林格勒让他跑掉了,但我一定会在战争结束前解决他。」 刻意操弄着通俗又充满刺激性的词汇,只见记者涨红了脸,拼命记录。 就这样登出来吧。不,给我用你的文笔置换成更具有杀伤力的字眼。 自从在史达林格勒狭路相逢,谢拉菲玛逮到机会就向前来视察的将领说明自己的身世,替讨厌记者的同伴接受访问时,也尽量以伤感的角度倾诉自己的想法。为了替惨遭战火吞噬的故乡报仇挺身作战的女狙击兵。这个形象让读者为她一掬同情之泪,也能达到政治宣传的目的,吸引周围的眼光。 史达林格勒战役后,谢拉菲玛认真地思索高层对自己、对「女兵」有什么期待。 答案很简单,无非是爱国的女英雄、誓要报仇雪恨的爱国者。 当她们从激战地回防,跟着第十三师团的宣传兵前来采访的时候,对于信奉「绝对不要出锋头」为金科玉律的狙击兵而言,第一个反应就是偷偷摸摸地想要逃跑。无奈宣传兵的上司说,采访与接受采访都是军人的义务,不回答也不行,因此谢拉菲玛想出一套属于自己的作战方式,那就是尽量让自己成为注目的焦点。不需要任何复杂的动机,只要扮演好纯粹的爱国者就行了。于是记者不约而同地将她塑造成「家人遇害的乡下姑娘」「拿起武器,射杀了许多德国佬的狙击兵」「一心只想为家人复仇的女孩」。 为了保护她的安全,给她取了「柔亚」的化名,对于详细的遭遇也一笔带过,但报导中的她活灵活现地让人联想到第二个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 她也跟帕夫利琴科或瓦希里柴契夫一样,拥有值得信赖的朋友,亦即战友与如假包换的战绩。小队成员自不待言,还有在史达林格勒结识的费奥多上等兵。另一方面,她的老师伊丽娜不仅是帕夫利琴科的战友,本身也很厉害。报导此事的军方报纸皆与军队组织同气连枝。谢拉菲玛深知这些军方高层的期待,采访中不时透露弦外之音。 我能成为苏联的女英雄。 倘若我大仇得报,肯定能成为受人敬仰的偶像。 所以请让我去讨伐汉斯叶卡。 她的计画成功了。开始侦讯第六军团的俘虏时,汉斯叶卡的名字出现在各前线搜集情报的对象名单上。只要听说哪里有厉害的狙击兵出现,就立刻搜集其目击证词,只要射杀了类似的狙击手,一定让谢拉菲玛去指认。毕竟叶卡本身是一等一的狙击兵,除掉他确实也有战略上的价值,但是以花费在一介士兵身上的时间精神来说,密度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高。 伊丽娜摆明不喜欢谢拉菲玛接受采访,但也理解这是学生的策略,所以不曾出手干预。 要在大举撤退的数百万德军中找出某个人不啻比登天还难,但是经由对俘虏的拷问,还是掌握到貌似叶卡的人物与哪个部队会合,以及他的去向。 「菲玛,吃饭喽!」 谢拉菲玛抬头。 是夏洛塔,她正露出与几年前几无二致的笑容出现在眼前。 谢拉菲玛瞥了记者一眼,后者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朝她敬礼。 「那我先告辞了。预祝你平安归来,谢拉菲玛同志。」 「谢谢,你也保重。」 谢拉菲玛也向他敬礼。这是她的真心话。他们也是没有武器却在战斗的士兵,是战场上的伙伴。 「快走吧。你接受太多采访,队长都要生气了。」 夏洛塔抓住谢拉菲玛的手,就要拉她离开时,记者连忙问道: 「对了,最后再请教你一个问题。」 谢拉菲玛转过身来,侧着头示意他有话快问。 「你可曾梦见被你射杀的敌人?」 以国内的记者来说,这个问题十分特殊。 似乎是与职责无关的问题,比较像是他个人想知道的问题。 彷佛要掀开笼罩在英雄头上的面纱,直接触碰到皮肤的问题。 「一次也没有。」 谢拉菲玛直截了当地回答。记者向她道别的同时,脸上也浮现失望的神色。 或许是对自己无法看到她的真面目而感到失望。 不是这样的喔。谢拉菲玛在心里低语。 我是真的连一次也没有为恶梦所苦。 「被苏联解放」的波兰东部。往北是东普鲁士,往西是通往德国本土的捷径,红军共派遣二十个师团往这两个方向进发,决战前先在比亚维斯托克进行短期的集训。 原本当成大学使用的建筑物如今也变成军营。同时容纳几百人军队一起用餐的食堂充满了骁勇善战的红军士兵散发出来的热气,令人感到呼吸困难。 菜色有黑面包和荞麦粥,还有少许加了一点点牛肉的高丽菜汤。附了奶油,不算太差。 谢拉菲玛叹了一口气,轮流打量狙击小队的成员。 自史达林格勒战役以来,大家都有明显的变化。笑容从所有人脸上消失了。伊丽娜本来就不苟言笑,但连奥尔加也不再说些绵里藏针的话,而总是带着温柔微笑的妈妈则变得沉默寡言。不可思议的是,大家身为狙击兵的训练成果却向上提升了。因为治疗的人手不足,护士塔妮雅今天被派遣到别的部队。 「菲玛,我不喜欢黑面包。可以跟你的汤交换吗?」 「可以吗?我不喜欢这种汤。」 「我不就这么问了吗?」 只有夏洛塔是唯一的例外。只有她在提升训练成果、增加狙击数量的同时仍保持微笑。不如说她的一言一行反而隐隐流露着稚气。 模样十分惹人怜爱,治愈了谢拉菲玛槁木死灰的心。 「喂,快看那边,这不是亲卫魔女小队吗?」 带有明确恶意的词汇趁着餐桌上的聊天空档朝她们直射而来。 回头看,一群普通步兵正看着这边,脸上浮现充满恶意的笑容。 「别叫她们魔女,要尊称她们为狙击兵大人。跟满身泥泞在最前线拼命作战的我们不一样,人家可是躲在安全的巢穴放冷枪的菁英分子。」 「别理他们。」 伊丽娜小声制止想反驳的夏洛塔。 「大概是跟自己队里的狙击兵闹得不开心了。」 总是这样,谢拉菲玛心想。 不讨厌狙击兵的步兵少之又少,史达林格勒的马克西姆队长是少见的例外。大概是因为身边有个与家人无异的狙击兵朱利安吧。 伊丽娜继续吃饭,周围的人也立刻把视线拉回餐桌上。 不论哪一国,步兵与狙击兵总是水火不容。 这是因为专业差异造成的恶果。步兵必须顶着前线的枪林弹雨逼近敌人,若演变成巷战,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不到几公尺的距离内奋勇杀敌。因此必须忘记恐惧,保持高度亢奋的情绪,鼓舞自己,一如为狂热仪式献上生命的剑士。 另一方面,将潜伏与伪装贯彻到底,透过忍耐与专注,在技艺上精益求精,务求对敌人一击必杀的狙击兵则比较像注重冷静的工匠、不想引人注意的猎人。 每个士兵都必须成为该兵种要求的样子,无论愿不愿意,经过战火的淬炼,存活下来的士兵将拥有最适合该兵种的精神状态。如果拥有步兵需要的精神状态却成了狙击兵,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如果拥有狙击兵的精神状态却成了步兵,基本上连战场都踏不上去。 因此活下来的步兵全都大胆又粗野,狙击兵则变得冷静又阴郁。 以上因为专业在精神状态产生的差异就如同水和油,完全无法相容。更何况不同的兵种还有派系斗争,普遍具有瞧不起自家兵种以外的兵种倾向。 最严重的情况是,看在步兵眼中,狙击兵都是让他们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安全的距离外射击敌人的阴险杀手集团;对于狙击兵而言,步兵则是假装没看见狙击兵的折损率远高于步兵的事实,瞧不起他们就算了,战斗技术毫无章法可言,行为举止又很粗鲁,根本是尚未社会化的野蛮人。 苏联的狙击兵大致可以区分成安插在一般步兵师团中的狙击兵部队和像第三十九小队这样,隶属于最高司令部预备军,负责进行游击的狙击兵团,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很难与步兵和平共处。 狙击兵本身也不像步兵那么重视战友间的同袍之谊,崇尚所谓紧密的关系。即使狙击兵聚在一起,通常也只是任凭时间无声地流逝。 独立小队在转战地也是这么过的。 就算都是狙击兵的环境下,一旦身为女人,与其说是异物,更像是外星人,完全被当成一种不可说的存在。 男人经常向洗衣部队或伙房部队的女人献殷勤,如果因为谈恋爱而导致女人怀孕,女人会被遣返回故乡,男性士兵则关禁闭,但从来没有男人会对狙击小队出手。 她们只是默默地狙击敌人,在小队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因为没有别的话题可聊,开口闭口不是枪的话题就是狙击技术的话题,后来渐渐连聊天都觉得麻烦,干脆像一群安安静静的猫,无声无息地过日子。一个劲儿以提升战技为目标,天天一起训练,对这样的关系感到安心。 但偶尔还是会因为身为女人引来狂蜂浪蝶的纠缠,十分碍眼。 狙击小队的成员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但新面孔的步兵可不是这么回事。 「如果是自己的女人可怎么办才好,杀人如麻的老婆耶。」 「女人?她们哪点像女人了?你眼睛坏了吧。」 「喂。」奥尔加突然打断他们的对话。「再怎么贬低我们,也改变不了你们小队在奥德拉河打了败仗的事实喔。」 怒火染红了步兵们的脸。 不知是从他们的臂章,还是依靠直觉,奥尔加猜到他们所属的战队与战历。 一九四五年一月,从波兰西部往德国国境附近进发的苏联军势如破竹,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后,坚持死守的德军抵抗得非常激烈,导致红军丧失四万人以上的兵力,有几支部队夹着尾巴跑去跟别的部队会合。 步兵看到奥尔加的制服,脸色难看至极。 「连女的秘密警察都有啊。」 奥尔加一言不发地继续吃饭,其他小队的狙击兵也比照办理,但一旁的步兵还在气头上,不愿示弱。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其中一名步兵故意扯着嗓门说: 「对了,德国女人实在太棒了!还化了妆,女人就应该那样。」 隔了半秒,步兵们哄堂大笑。 谢拉菲玛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 伊丽娜握住她的手。谢拉菲玛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对呀,那才是女人。像我最早遇到的小姑娘,哭声简直太销魂。」 「你干过几个人?」 「五个。」 「我七个!」 明明是强奸的恶行,却说得有如什么功勋似的臭男人。 谢拉菲玛对他们的厌恶慢慢转变为杀意。 这群人为了贬低自己,大概只是在信口开河。谢拉菲玛努力想说服自己,但就连这种想法都令她大动肝火。 男人注意到她的反应,一脸得意。 自己侵犯过几个人。和你一起抓过几个人。这种话题简直没完没了,但周围的士兵也不制止他们。 男人企图利用凌辱女性的话题来伤害女性狙击小队的尊严,而且这个诡计还真的得逞了。谢拉菲玛感到屈辱。 其中一个煽风点火的男人起身去还托盘。 经过自己背后时,男人故意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放话: 「放心吧,我也是会选择对象的,不会侵犯你。」 有什么在谢拉菲玛的脑子里绷断了,一把甩开伊丽娜温暖的手。 谢拉菲玛站起来,抓住双手捧着托盘的男人衣领。身体的反应比大脑还快,使出全力把男人往后拉,使出一记扫堂腿。如同近身格斗教的那样,对方轻易地被她撂倒,餐具撒了一地。 「你这婆娘!」 男人拔出腰间的手枪,谢拉菲玛踩住他拔枪的手,冷笑道: 「只是不小心撞到一下就拔枪,违反军纪莫此为甚吧?」 「你、你别以为这么做可以全身而退……」 谢拉菲玛也把手放在自己的托卡列夫手枪皮套上。 伊丽娜走过来,按住她的手。 对四脚朝天的士兵放狠话: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你想跑去向nkvd告状吗?说你挑衅女性士兵,结果被摔在地上,想拔枪的时候又被一脚踩住?枪杀前要先朗读罪状,只怕刽子手都要笑场了。秘密警察就在那里。去啊,去告状啊。」 士兵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奥尔加一脸兴味索然地将高丽菜汤送进嘴里。 放眼望去,与他同队的男人都蓄势待发地僵在餐桌前。 身经百战的女狙击兵早已绕到他们背后,双手训练有素地举起狙击枪。枪口并没有朝向这里,但是不难想像一旦交火,他们必定全军覆没。 谢拉菲玛把脚拿开,恶狠狠地说: 「别担心。杀了你这种杂碎只会玷污我的经历。虾兵蟹将还不配当我的敌人。如果想知道我身为女人的那一面,今晚欢迎来我房间。不放心的话可以带着枪来。」 把枪收进腰间皮套的男人听得面色如土。 谢拉菲玛最后还嫣然一笑,对他抛了个媚眼。 「知道我身为女人的那一面后,明天应该可以在那边找到你的尸体吧。」 说得好!远处传来欢声雷动的叫好声。 定睛一看,洗衣部队的女兵正朝这边挥手。 周围的士兵们也从步兵身上移开视线,落井下石是人类的天性。 胜负已分,步兵们屈辱得浑身颤抖。 该怎么收场呢…… 还没想清楚,耳边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到此为止。我什么也没看见,所以你们可以撤了!」 十分悠扬清亮的声音。 身材高大的美男子毅然决然地告诉狙击小队和步兵们。 「你是什么人。狙击兵的同伙吗?」步兵质问他。 谢拉菲玛认为应该没这个可能,但男人与步兵的气质也大不相同。 「我叫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沃尔科夫。我是炮兵少尉。」 炮兵啊……这么说谢拉菲玛就能理解了。 他们又是一群与步兵或狙击兵都不一样的兵种。在信奉物理学的基础上磨练技术这点虽与狙击兵大同小异,但他们注重团队精神,称大炮为战场上的神,自以为是陆战的主角,与战车兵一样心高气傲,或许很适合当裁判。 —等一下? 米哈伊尔少尉要步兵闭嘴、解散。 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丰盈的金发、冰蓝色的双眸、柔和的表情。 「米西卡。你是米西卡吗?」 长相俊美的少尉大吃一惊地回过头来。 詑异慢慢地浮现在写满了疑惑与动摇的脸上。 这也让谢拉菲玛从狐疑转为确定。 「我是谢拉菲玛!伊万诺沃村的谢拉菲玛!」 「真的还是假的,菲玛,你还活着!」 从小一起长大的米哈伊尔握住谢拉菲玛的手。 步兵们一脸无趣地原地解散。 谢拉菲玛重新面向一旁的伊丽娜,行礼问道: 「可以给我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吗?」 伊丽娜大致猜到事情原委,微微颔首。 「可以是可以,不过差不多该上课了,别忘了正事。」 「是。」谢拉菲玛回答。 夏洛塔朝她挥挥手:「太好了。」 离开食堂,走了好几步,却迟迟无法开启对话。做梦也没想到会再遇到米哈伊尔,米哈伊尔本人也一直以为谢拉菲玛已经死了。 心想还是自己比较容易开口吧,谢拉菲玛笑着问他: 「能当上炮兵少尉真的好了不起,你指挥的是喀秋莎多管火箭炮,还是一百五十二公厘的榴弹炮?」 米哈伊尔露出惊讶的表情回答: 「都不是,现在炮兵也能当自走炮队的指挥官了,我自己也亲身上阵。」 「自走炮队吗?好厉害!我在库斯克也看过好几辆。su─152把虎式战车整个炸翻了……听说新型的su─100和su─85也威力强大。」 「你大概把六号战车误认为虎式战车了。虎式战车可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米哈伊尔苦笑着解释。「看起来虽然很厉害,但自走炮其实有着非常悲惨的一面喔。战车也不例外,在装甲的保护下,人坐在最里面,里面又暗、又热、又狭窄。所有人都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一旦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就得手牵手一起去见阎王了。万一燃料起火燃烧,那又是另一种地狱了,要痛苦好几天才死得掉。」 「这样啊……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米西卡会成为自走炮的指挥官。」 「你当上狙击兵才更令人惊讶好吗!没想到菲玛居然会变成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 当米哈伊尔提起这个名字,比起喜悦,更多的是抗拒。 「我跟帕夫利琴科同志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那个人射杀了超过三百名敌军,我才八十个。」 听到她这么说,米哈伊尔一脸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她明白了。 也明白从刚才开始,两人的对话始终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从何而来。 以前大人用类似虎姑婆的「食人魔」来吓唬他们时,被食人魔吃掉的人顶多设定为十几二十个,因为如果夸大到八十个,大概谁也不相信吧。 食人魔并不存在,但自己就在这里。就算食人魔真的存在,也没什么好怕。只要举起枪,扣下扳机即可。 如今他在自己脸上想必已经看不到伊万诺沃村时代那个青梅竹马的痕迹了。 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半晌后,谢拉菲玛问道: 「我问你喔,刚才那些步兵说的都是骗人的吧?」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米哈伊尔一头雾水地反问,谢拉菲玛又问了一遍: 「我是说,红军士兵侵犯德国女性的事。与纳粹作战的苏联士兵伤害德国的平民女性明显违反军纪,所以他们说的都是骗人的吧?」 谢拉菲玛内心期待米哈伊尔一定会告诉她,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米哈伊尔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明显地考虑再三后回答: 「很遗憾,都是真的。」 谢拉菲玛大受打击。或许是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米哈伊尔撇开视线说: 「我们在波兰国境作战的时候,也听攻进德国人殖民地的士兵说过类似的话。抢劫财物,尤其是奸淫女性的状况十分严重。毕竟不是阵前逃亡,所以nkvd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是哪里,占领的第一天都非常夸张。」 「可、可是……依照军规,对市民施以暴力是犯罪行为,我们对德国的诉求不也是这样吗?」 「你应该也听过爱伦堡说的话吧。苏联对德国使用的语言经常有两种意思。」 谢拉菲玛无语。 一九四五年,被逼退到东普鲁士的红军向住在那边的德国人播放德语广播。 苏联红军是为了从纳粹手中解放德国人民、帮助你们重获自由而战。文明的红军士兵保证将为各位争取自由,保障各位的安全。所以当红军进城的时候,请各位市民放心地张开双臂迎接士兵。 多么正气凛然的内容,无论是负责翻译的谢拉菲玛,还是听她转述的夏洛塔和妈妈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唯有奥尔加始终如一。 伊丽娜递给她一份真理报。报上除了鼓舞苏联红军士兵的文章以外,还刊登了爱国诗人伊利亚爱伦堡的文章。 目前正朝德国市街进攻的士兵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列宁格勒的母亲们将死亡的孩子放在雪橇上拖着走的模样。列宁格勒的战绩已见诸报端,但柏林尚未对列宁格勒承受的苦难付出代价。 柏林迟早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吧。德国人戴着布琼尼帽对孕妇施暴的帐也一并算在柏林头上。还有那些把无辜的孩子推出来做为射击目标,自鸣得意地说「这是一种新的运动……」的德国人、在列宁格勒放火烧俄罗斯女性,丧心病狂地说「这个俄罗斯人好易燃啊,身体好像不是由骨肉,而是由稻草构成」的德国人、活埋年老的犹太人,只露出一颗头,在对方脸上写下「这座花坛好美丽」的德国人……柏林必须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罪该万死的柏林如今就在各位眼前。 谁能阻止我们呢?莫德尔将军吗?奥德拉河吗?国民突击队?不,谁都不能阻止我们。你们就尽情地抱头鼠窜、担惊受怕、呼天抢地吧────上天惩罚德国人的时候到了。 怎么看都是两面讨好的内容。 苏联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谢拉菲玛心想。 给外人看的文章就把纳粹和德国市民分开,扬言要保护后者;给自己人看的文章就利用「纳粹与德国是一体的」说法煽动士兵的仇恨心。 她当然明白苏联两面三刀的理由。自己也是以仇恨心为动力,在战争中努力求生,摆脱灰心丧志的状态,投身战场。仇恨心是她与强大的敌人战斗时唯一的动力来源。仇恨心就如同让苏联红军化身为巨大的蒸气火车,一往无前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燃料,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熄灭,而且灭火的方式稍有不慎,还可能导致士兵们失去斗志。 问题在于士兵们要接受哪一套说词。 「爱伦堡不是因为受到批评而失势了吗?」谢拉菲玛问道。 苏联不可能对内外宣的失衡毫无所觉。 苏联在国内进行防卫战争时,基本上是支持爱伦堡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杀光德国人的论点,可是当胜利在望,这套建立于将「德国人」与「敌兵」画上等号的论点就变得有点危险了。万一红军在进攻德国时对这番话照单全收,可能会为苏联种下战争结束后的祸根。 另一方面,直到如今,或者该说是从现在起,又出现了需要他这套说词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纳粹德国本人。 对于为了填补兵力枯竭的无底洞,大声疾呼「红军要来杀光德国人了,全国人民只能拿起武器应战!」让平民拿起枪枝,命名为「国民突击队」的戈培尔和希特勒而言,爱伦堡充满攻击性的煽动言论无疑为他们的主张增添了明确的说服力,所以德国不只引用他的作品,还以他的作品为本,杜撰出「喝干德国人的血」、「金发的女人是战利品」等虚构的政治宣传作品,大力宣扬红军对德国人的恶形恶状。爱伦堡挑起仇恨心的宣传,反被纳粹德国用来支撑人民与士兵的战斗意志。 同年四月,真理报刊登了一篇以〈爱伦堡同志的论述太过单纯〉为题的批判论文。在真理报背后运筹帷幄的人也纷纷加入批评爱伦堡的阵容:「纳粹灭亡后,德国会留下。即使德军残杀俄罗斯市民、对女性施暴,我们也不会做出同样的事。」爱伦堡因此失势。 然而,米哈伊尔却摇摇头说: 「爱伦堡之所以受到重视,是因为他善于操弄能有效激发士兵斗志的言论。就算他失势了,他的言论还活着。士兵们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大家都是以爱国心与仇恨心为武器,赌上性命浴血奋战。失去战友,自己也险些丧命,终于能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时,眼前是敌国的女人。这才是奸淫掳掠的根源。」 谢拉菲玛拼命忍住令人作呕的深恶痛绝,瞪了米哈伊尔一眼。 「男人的性欲真的很麻烦呢。」 「不,这不是性欲的问题。」 谢拉菲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强暴女性居然不是性欲的问题? 米哈伊尔避开她的视线,痛心疾首地回答: 「恐惧也好,喜悦也罢,士兵是一种透过分享相同的经验,方能成为伙伴的人种……部队里强奸女人的时候,要是有人敢说这样触犯军纪,那个人肯定会受到排挤。长官不理他、部下也不听他的话。反过来说,一群人一起强奸女人反而会提高部队的同侪意识,借由共同的体验强化彼此间的连带关系。刚才的步兵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讲的话显然带了这方面的用意。」 侵犯女人能强化彼此的连带关系。不只是作呕而已,她真的要吐了。 正当她认为这是前所未见、听所未闻的谬论时,突然想起好像在哪里领教过这个谬论────那群杀害伊万诺沃村的人、强暴女性的德国佬。 「再说了,德国人也需要这种现象。」 「需要这种现象?自己国家的女人被侵犯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能让人民产生被害者心理。在自己也可能受到危害的各种情况中,以女人被强暴的故事最容易理解。从某个角度来说,其实正中他们的下怀。」 谢拉菲玛予以驳斥: 「就算是这样,也不足以构成容忍对女人施暴的理由。」 「遗憾的是,即使是看起来再怎么普世的价值,都不是当权者所能定义的,而是由当时形成某种『社会』的人基于不成文的默契建立起来的喔。战争不就是这样吗?明明战争才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事。」 「不管有什么原因,强奸犯就是恶魔。世上确实有绝对不能做的事。你口中的『社会』只是利用战争这种特殊的环境,曲解正确价值观的少数人吧。」 「就像以杀死八十人为荣的你吗?」 全身血液瞬间冻结。谢拉菲玛连回嘴都懒了,转身背向他。 「再见了,米哈伊尔。有生之年,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等一下,菲玛!」 米哈伊尔抓住她的手。手臂冒出鸡皮疙瘩。这辈子从未这么讨厌他。 米哈伊尔着急地说: 「你说得没错。对女人施暴确实天理难容。只是我身为一介深入敌营的自走炮兵,这种事离我太近了……也亲眼看过我所尊敬的指挥官要部下在后面排成一排,让十几个人分享一个女人,为此嘻笑作乐的样子。我当然大受打击,但也不会因此就认为指挥官是恶魔……我想说的是,这场战争具有让人变成恶魔的威力。」 让人变成恶魔的威力。 苏联士兵看过太多这样的悲剧了。红军士兵中有很多人都跟谢拉菲玛一样,故乡被放火烧掉,也有人亲眼看见小婴儿被贯在墙上死掉的样子。 然而自从解放波兰后,他们从做梦也想不到的角度看到「恶魔」的另一面。 奥斯威辛。马伊达内克。克拉科夫─普瓦舒夫。这些集中营都留下大量言语难以形容的屠杀痕迹,陆续也有生还者出来作证。攻克波兰的红军士兵知道德国屠杀犹太人,却不知道他们利用集中营杀害了数百万人,还建立起一套号称社会秩序的系统,从举报、押解、监禁到残杀一条龙作业,试图让犹太人从欧洲消失。 这是一场不只纳粹党人及军人,唯有广大的德国民众也一起加入,才有办法成立的大屠杀。 大部分的红军士兵脑子里都闪过同一个疑问。 德国人该不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恶魔吧。 —既然如此,怎么对待他们都可以吧。 谢拉菲玛想到这里,决定反驳: 「或许是吧,但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变成恶魔。」 「一点也没错。」 米哈伊尔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跟小时候一样,冰蓝色的双眸十分清澈。 谢拉菲玛直视他的眼神问道: 「米西卡,假如你和其他士兵面临同样的抉择,好比长官要求你加入,或是在同伴的鼓噪下,你也不会对女性施暴吗?」 「那当然。」米哈伊尔不假思索地回答:「要我做这种事的话,我宁愿去死。」 谢拉菲玛如释重负地叹息。没错,米哈伊尔和我都没有变成恶魔。 回头想想,米哈伊尔比同龄的男孩子都还要善良。 「菲玛,该走了!」夏洛塔从食堂走出来,挽住谢拉菲玛的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嗯。」 「菲玛,先别走。」 米哈伊尔叫住她。 「抱歉,我没料到还能再见到你────而且好不容易重逢,却讲了一堆言不及义的话,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米哈伊尔说到这里,开始支吾其词。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以前村子里的人都以为自己会嫁给米哈伊尔。谢拉菲玛想起那个时代,觉得好怀念。 米哈伊尔和自己都还活着,而且还重逢了。 不过,她很清楚奇迹是有限的。 两人都上了战场,最后还能回到被一把火烧光的故乡结婚。这场战争可没有简单到可以实现这种天方夜谭,他们之中恐怕有一个要死吧。 谢拉菲玛回答: 「如果能活着回去,村子的重建就拜托你了。」 「嗯。」米哈伊尔低垂视线回答:「你也是,菲玛。」 谢拉菲玛点点头,与夏洛塔一起走开了。 「他好帅啊。你应该和他订下婚约的。」 「不瞒你说,我想活着回去。要是还没结婚就先变成寡妇还得了。」 谢拉菲玛故意半开玩笑地回答,夏洛塔笑着说: 「不提这个了,你知道今天特别教学的老师是谁吗?」 「不知道,大概是狙击学校的教官吧。」 「噗────答错了。有个伟大的人物要来为表现杰出的我们加油打气。」 「谁呀?瓦希里柴契夫吗?」 「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 谢拉菲玛惊讶地望着夏洛塔的脸,只见她笑得丽似夏花。 她不可能拿象征女性狙击兵的顶点,同时也是队长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的战友柳德米拉之名开玩笑。 原为高中礼堂的大厅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 总人数超过一百名的士兵虽然自成一团,但每个人都有着卓然不群的眼神。 彼此间从头到尾都不聊天,自然也不存在战友的关系或浮躁的心情。 聚集在礼堂里的是战果超过四十人,得到优秀射击勋章的狙击兵。 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的成员也在其中。 尽管已经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太出锋头,内心还是盈满了按捺不住的自豪。一流的狙击兵就像等待女王降临的中世纪骑兵,静默地等待她的到来。 静待片刻后,一位女性无声无息地登上讲台。 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个子十分娇小,身形瘦削。 苏联的英雄。可确认的战果多达三百零九人。一肩扛起建立第二战线的外交使命远赴美国的天才狙击兵。 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帕夫利琴科劈头就问他们: 「我想请教身经百战的各位一个问题,上前线的时候,如果要在敌人的炮击下射击德国佬,假设各位戴着钢盔,请问是要确实地扣紧下巴的绑带,还是事先松开呢?」 有几个人以几乎说是反射动作也不为过的速度举手。 柳德米拉指着其中一人,感觉不太起眼的男人起立回答。 「我是伊万列昂尼多维奇斯米尔诺夫上士。我会松开带子。」 「为什么?」 「因为当炮弹近距离爆炸时,钢盔会被强风吹走。我看过不少士兵因为下巴的带子扣得太紧导致颈椎骨折,甚至身首异处,当场惨死。」 「原来如此,请坐。」 「这也是正确答案。」柳德米拉先丢出这句开场白,把所有人看了一轮说: 「我试过在放松绑带的状态下狙击,大部分的情况是枪身往上弹跳时,钢盔和头的晃动会有时间差,导致瞄准镜经常与钢盔的帽檐相撞,造成损伤,要射出下一发子弹的时候就无法瞄准。虽然也依战况而异,但如果是我,我会先移动到不会受到爆炸风压直击的战壕或碉堡,再拉紧绑带,展开射击。话虽如此,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如果无法移动,炮弹将在附近爆炸的话,还是应该松开下巴的绑带。」 斯米尔诺夫上士无言颔首。 所有人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即便是一条绑带,也别忘了从综观全局的角度思考。 「我接受过许多军队内的官方报纸、给一般人看的报纸、乃至于海外报社的采访,已经说了很多关于狙击的点点滴滴。想当然耳,我必须在德国佬也紧盯着我说的每一句话的前提下发言,所以从未真的提到技术上的事。然而,即将前往东普鲁士及柏林展开最后一役的各位战友同志,目前在场的都是出类拔萃的狙击手,我想跟你们说说只能对你们说的心里话。」 紧张在百炼成钢的狙击兵之间蔓延开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严禁记录,请把一切记在你们的脑子里。」 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德米拉。 这里全都是一流的角色,相信自己能记住一切,并且付诸执行。 然后是价值连城的一小时。 柳德米拉畅谈自己得到的教训与狙击兵的技术,中场完全没有休息。如何与背景融为一体、巷战与野战的差别、如何与其他兵种联手攻击、如何消除自己的痕迹与追击。 全都是踏遍沙场的人才说得出来的细节,令人获益良多。恐怕是所有狙击兵最渴望也最详尽的教学。 但谢拉菲玛在课程即将进入尾声之际,察觉到一丝不大对劲。 柳德米拉的话术十分高明。简直就像是一本完美无缺的教科书,没留下任何可供解释的空间或模棱两可的灰色地带,明瞭且具体。 问题是,长达一小时的教学只有没完没了的技术理论,完全没有提到精神上的部分,令谢拉菲玛有些诧异。 关于精神上的部分,她只有在提及狙击兵要为动机分级时点到过一次。要在内心深处维持爱国情操,以对苏联人民的关怀、誓要粉碎法西斯的愤慨做为推进自己勇往直前的动力,可是一旦踏上战场,就要将其视为杂念,全部抛开。 谢拉菲玛惊讶的是她早在狙击兵训练学校就听伊丽娜说过这些了。这是一流狙击手共通的精神,还是战友间培养出来的默契呢? 最后再送上一段形式化的激励话语,进入问答时间。 问题源源不绝地此起彼落。敌人的战斗机在头上盘旋时,狙击兵该如何应对?同志体验过的防御战与攻击战在狙击上有什么共通点或不一样的地方?德国佬狙击兵的经验法则有没有什么弱点? 问题全都集中在狙击的技术层面,没有人敢问外行人才会问的蠢问题,像是最棘手的敌人是谁?去美国的感想等等。毕竟都是身手一流、久经沙场的狙击手,这种问题大概也很难问出口。狙击兵的气质与关注的焦点果然跟柳德米拉一样,都集中在技术层面上。 对柳德米拉的偶像光环没兴趣,只想学习如何让自己活到最后的技术。至少这群人都认为自己至少应该要表现出这样的精神,所以接二连三地抛出与狙击和技术有关的问题。 柳德米拉也十分明确地回答这些问题。 几乎每次语声未落就会再补上一句:「还有什么问题吗?」然后就立刻有人发问。 「……还有什么问题吗?」 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身旁的夏洛塔赶紧举手。 「小姑娘,请说。」 夏洛塔以略带不满的语气报上姓名。 「我是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少尉。」 柳德米拉点点头,貌似在嘉许「很好」。 夏洛塔吸了一口气,以一针见血的口吻问道: 「战后,狙击手该怎么活下去呢?」 礼堂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与众不同的问题,同时也刺中每个狙击兵内心都有的困惑。 柳德米拉瞥了地板一眼,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 「首先,思考战后的事还太早。德国一天不投降,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 柳德米拉眨了眨眼睛,继续回答。 「其次,我只有两个建议。一是找到一个你爱的人。二是培养兴趣,找到活下去的价值。这是我个人的建议。」 至此,谢拉菲玛第一次觉得脑子里的笔记本出现了乱码。 不是找到所爱的人,就是找到活下去的价值。 为何这两点是适合狙击兵的生存方式呢?她无法理解。 后来柳德米拉又回答了两、三个问题,结束这堂课。 伊丽娜要小队在礼堂外整队,什么也没说,只是命令她们解散回宿舍。 看着过去的挚友,她心里在想什么呢?谢拉菲玛无从揣测。 她问夏洛塔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夏洛塔只说因为她想知道。 对于接受过训练的谢拉菲玛来说,要查出同一兵种、同为女性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当天晚上住在大学的哪里并不困难。 她就住在同样给女性士兵用的宿舍,所以只要出示身分证,甚至能直接走到她的房门口。 问题在于有好几十个跟她怀揣着相同心思的女性士兵。 「少校同志不见任何人!」 明明是在宿舍里,却有个身材十分娇小的女兵荷着真枪实弹的svt─40步枪,丝毫不留情面地说。 大批女兵都挤在房门口,仔细看甚至还有其他兵种的人,但是全被那名宛如玩具兵的女性护卫兵挡住去路。 「这小妮子怎么这么不通情理。」 有个看都没看过,特地带着副官来见英雄的军官混在一群女兵中,抬头挺胸,气焰高张地低头看着她说: 「我乃上校阶级喔,伍长。」 「就算是朱可夫元帅大驾光临,我也不会通融。」 「即使是史达林总书记同志,你也这么说吗?」 「一样不会通融。如果因此被枪决,我也毫无怨言。」 「嗯哼……」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再坚持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上校摸摸鼻子,在副官的簇拥下垂头丧气地离开。或许是为了修复受伤的权威,粗声粗气地赶走围在门口的女兵。 谢拉菲玛躲在角落,耐心等待时机。 抓住人潮总算散去,护卫兵缓过一口气的瞬间,谢拉菲玛出声: 「晚安。」 护卫兵顿时绷紧神经,一眼即可看出她已经又充满戒心了。 「请回,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同志不见任何人!」 「可以请你至少帮我传个话吗?我的老师是柳德米拉同志的战友……」 「就算是朱可夫元帅,我也不会通融!这是我的任务!」 「这我明白。」 感觉好像在跟训练有素的鹦鹉说话。 护卫兵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有点倨傲,可是────没有黑暗面。拿枪的姿势很像一回事,可是却感受不到压迫感。她们以前也是这样呢。不免有些感慨时,有声音从背后响起。 「即使是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也不给见吗?」 吓了一跳回头看,伊丽娜一脸早就站在那里老半天的表情说道。 谢拉菲玛的感官敏锐度早已磨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却完全没发现她的存在。 就连明明正对着她的护卫兵也一时呆若木鸡,随即又开始重复同一句话: 「不管是谁……」 说到一半,突然硬生生地噤口不言。 有如闻到主人气味的忠犬,倏地伸直背脊,反手推开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走进去。 「真了不起。」伊丽娜笑着调侃。「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部下呢。」 「因为人品不同吧。」 谢拉菲玛桀骜不驯地回答同时,门开了,护卫兵又出现在门口。 「请进。」 不同于周到的语气,脸上清清楚楚地写满了不服气。 两人默默地行了一礼,正要走进去,她又小声地补了一句: 「请注意时间,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同志累了。」 「我知道。」伊丽娜以温柔的语气回答:「我知道喔。」 护卫兵低眉敛眼地行个礼。似乎觉得自己输给伊丽娜了。 进入房间的瞬间,感觉空气幡然一变。 只有一张简单的床和桌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来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冰寒蚀骨的紧张感、令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冷硬气氛中,混杂着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舒适。让人既想逃跑,又想留在这里。她去过几次伊丽娜的房间,每次都感受到这样的气氛。 「别放在心上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柳德米拉明明就在视线范围内,可是直到她出声以前,完全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那孩子,叶莉泽夫塔太看得起我了。我看她颇有前途,就把她留在身边,可是她似乎想成为我的守护天使。」 双腿并拢的脚步声就响在耳边,听到这个声音,谢拉菲玛这才猛然回神,也赶紧立正站好。 伊丽娜以不卑不亢的音调问好: 「好久不见了,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少校同志。」 「彼此彼此。」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帕夫利琴科微笑说道:「既然你都说好久不见了,像以前那样叫我吧。」 伊丽娜噗哧一笑。 放松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涩,令谢拉菲玛饱受冲击。 伊丽娜放下敬礼的手,换个语气回答: 「我们的差距拉得太远了,柳达。」 无论是含羞带怯的她,还是以亲昵口吻说话的她,谢拉菲玛都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为什么,震惊的同时也觉得胸口好像有一把火在烧。 英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也同样以亲昵的语气回答。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喔,伊拉。你的英勇事迹我也略有耳闻,听说你从教官变成队长了?」 「还好啦……你现在的正职也是教官呢。」 「正确的说法是由我培训教官……不过身为指导者,我可比不上你。」 柳德米拉对上谢拉菲玛的双眼。 波澜不兴,无法窥见一丝情绪的眼神,却又能从中感受到不容人移开视线的强大力量。柳德米拉眨眨眼,盈满笑意。 「一看就知道了,这孩子是一流的苗子。你培养出了优秀的狙击手。」 得到英雄的认同,感觉身体一下子变轻了。 冷静!谢拉菲玛按住自己。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赢得赞美。 「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同志,我来找您是有问题想请教您。」 伊丽娜不由得苦笑。 「如你所见,一想到什么就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是这孩子的坏毛病。以前还曾经直捣朱可夫阁下的房间。」 「这也太危险了。」 柳德米拉笑着调侃,但是看到伊丽娜的表情,似乎察觉到什么,笑容从脸上消失。 「原来不是开玩笑吗?」 才不是。伊丽娜以眼神回答。 这是第二次与英雄见面了。当时光靠一股蛮劲就迎难而上,结果输得极惨。现在不一样了。要从狙击手的角度冷静地瞄准猎物,一击毙命,凯旋而归。自己是为了达成目的才来到这里。 算准柳德米拉露出傻眼的表情,出现可乘之机的瞬间,谢拉菲玛切入正题。 「战后的狙击兵不是要找到所爱的人,就是找到活下去的价值,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不打算给柳德米拉做好准备的空档。 柳德米拉的视线落在地板上。 再扬起脸的时候,她看着伊丽娜。 「伊拉,你的右手怎么了?」 她是要无视自己的问题吗?谢拉菲玛一时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她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看来似乎打算继续说下去。 老友伊丽娜摘下手套,掌心朝上。 右手的食指整根不见了,中指也只剩下一截,看起来怵目惊心。 这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伊丽娜没戴手套的右手。 与她四目相交,谢拉菲玛惊觉自己利用她们聊天的机会看得入神,连忙移开视线。 「运气太不好了。」柳德米拉说道。 「还好啦,彼此彼此。」伊丽娜回答。 谢拉菲玛还以为照这样一路听下来,她们会聊起彼此在塞瓦斯托波尔受伤的遭遇,但显然不是这样。她们并非活在可以把受伤、失去手指的意外归咎于运气不好这么单纯的世界。 谢拉菲玛发现她们有一个共通点。 她们都活着从狙击兵的立场退休了。 她们的对话是建立在用运气不好来形容自己活着从互相射击的杀戮战场上引退的前提下。 感觉一把冷汗正顺着背脊往下淌时,柳德米拉微笑说道: 「说穿了,这就是狙击兵的生存之道。」 谢拉菲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嘴: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放了一个假饵。自己差点就被带跑了。这段问答的言下之意与自己想知道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柳德米拉再次迎上谢拉菲玛的双眼。 感觉到一股跟刚才不一样的冷漠。 「你想问什么?」反问的语气比刚才硬了点。「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在史达林格勒遇见优秀的狙击兵,眼睁睁地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和他约好了,要弄明白不断狙击的意义,以及坚持到底究竟能到达什么境界……我要站在山丘上,替他看他再也看不到的景色,以及唯有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的地平线。柳德米拉同志,您是站在那个境界的人。是有义务描述您看到什么景色的人。」 柳德米拉不为所动地颔首。 静止一拍后,娓娓道来。 「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故乡的工厂有个制作螺丝的工人,以熟练的技术一再刷新苏联纪录。」 又在钓鱼吗?还是顾左右而言他的烟幕弹呢?但直觉告诉谢拉菲玛都不是。 「真理报的分社记者让我和学校老师、朋友一起去看他接受采访……哦,没错,就是所谓的课外教学。我和朋友一起去工厂见那位劳工。那是个矮矮胖胖,看起来很和善,年过五十的男人。记者问了他很多问题。问到技术上的问题时,那个人就像机关枪似地滔滔不绝,连记者也有听没有懂。最后记者问他:『制作螺丝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对你而言,制作螺丝代表什么?』一听就知道大概是要以这些问题为访问画下句点。」 你懂我的意思吗?柳德米拉用眼神问她。 谢拉菲玛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她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不懂柳德米拉想表达什么。 「厉害的工人一脸困惑地回答:『什么也没想。』『我从没想过制作螺丝有什么意义,就只是负责制作而已。』然后骄傲地提起自己的妻子和即将生金孙的女儿……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他的回答真是太无趣了。回到学校,老师问我们:『你们知道那位制作螺丝的高手想表达什么吗?』忘记原因了,总之我代表班上的同学起立回答:『真正的高手不会受到欲望的牵绊,只是心无旁骛地钻研自己的技术。』……老师称赞我说得很好,还说就是那样。能归纳出结论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谢拉菲玛大概知道柳德米拉想表达什么了。 也因此开始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惶恐。 「后来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不管我是为了让同学安心,还是我自己过度解读,总之我都答错了。当我射杀了大约两百名德国佬时,你们出现了。遇见在我身上追求狙击的精髓啊精神啊境界啊这些东西的人,我恍然明白,那位高手说的根本不是什么深奥的大道理。他只是苏联最会制作螺丝的人。仅此而已。而且在制作的过程中,他什么也没想,就只是动手做而已。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其实是爱妻与身怀六甲的女儿……也因此他是个幸福的人。」 柳德米拉脸上浮现自嘲的笑痕。 稍微静止一拍的空白,感觉重若千斤。 「我啊……和第一任丈夫处得不好,而且他从军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我在塞瓦斯托波尔再婚的第二任丈夫则死在我面前。」 「是的。」谢拉菲玛在报纸上看过这则消息。这也是柳德米拉复仇的起点。 或许是猜到谢拉菲玛的解读,柳德米拉摇头否认。 「你觉得我还剩下什么。」 什么也没剩下。谢拉菲玛起初以为她想这么说,但随即发现不是。 「狙击。」 谢拉菲玛回答。 「谢拉菲玛同志,你已经理解你要问我的问题了。你已经站在山顶上了。」 「我与您的战绩还差了一个位数。」 「都一样。向你提出这个问题的狙击兵,其实也看到山顶上的景色了……你第一次开枪是什么时候?」 「天王星行动的时候。」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指打靶或打猎的时候。」 「我从十岁开始打靶,但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都一样。」 柳德米拉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是在十四岁的时候,与共青团爆发口角后,被带去射击场,要我们握手言和。我在那里开了第一枪,而且射中目标。那一瞬间,我的世界改变了。」 谢拉菲玛反应过来时,已经沉浸在柳德米拉的故事里了。 「射击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无止尽地靠近虚无。钻研至极限的精神状态进入心如止水的境界,摆脱所有的痛苦烦恼,在无心的境界朝目标开枪。命中的瞬间再回到原本的世界……你应该也有过这种经验吧,谢拉菲玛。」 有是有────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透过射击钻研到极致的精神。射中目标的瞬间、打到猎物那一瞬间的亢奋。 不过她一直提醒自己,自己是基于道义射杀动物,绝不能乐在其中。 射击具有令人着魔的魅力,逼得她不得不这么提醒自己。 艾雅如是,想必朱利安亦如是。 「不管是你,还是我,当然伊拉也不例外,我们都沉迷于射击的魔力。一如制作螺丝的高手,努力钻研技术到无心的境界……失去两任丈夫的我射杀了三百零九个德国佬,因此受伤,退出那个世界。」 谢拉菲玛偷眼瞧了一眼身旁的伊丽娜,只见她正以面无表情的反应掩饰赞同的神情。 把自己的遭遇用不走运来形容的价值观,在眼前展露出真实的面貌。 「这次我真的什么也不剩了。你明白吗?谢拉菲玛。所以我说战后的狙击兵不是要找到所爱的人,就是要找到活下去的价值。」 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是所有人的憧憬,所有人都想变成她。 但眼前的柳德米拉只是一个孤独、悲情的女人。 从山顶上看到的景色,爬到山顶上的人达到的境界。 根本没有那些东西。真有的话,她也早就知道了。 在学校学习要为动机分级时,之所以能不假思索地接受这套说法,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个概念了。 狩猎的时候,她给自己塑造的动机是为了村子、为了村民;面对猎物的时候,她则把这些全部抛开。这点跟射杀德国佬一样。 朱利安说过,吹熄远方蜡烛的技术。那正是一切的答案。如果这样问他,他会怎么回答呢。 柳德米拉眨了眨眼,看样子是在切换思路。 视线移到老友伊丽娜身上,起身走向她。 拉起伊丽娜少了一截手指的右手,与她握手。 「你把她教育得很好呢,伊拉。」 伊丽娜笑着回应她十分亲昵的称呼。 「从同一颗蛋里孵出形形色色的鸟呢……你的美国行如何?」 这是同为专业的狙击兵绝不会说出口的问题。只属于她俩的亲昵气氛如糖衣般包裹着她们,将谢拉菲玛隔绝在外。 柳德米拉苦笑回答: 「种族歧视太严重了,劳工被压在社会底层。但因为有选举制度,人民以为自己是自由的,所以也没什么进步。从某个角度来说,欺瞒及压榨的程度或许比贵族制还严重。知识分子及市民就算了,连报社记者都是笨蛋。我真想杀死那些询问我性事的混蛋。大家都当我是马戏团的熊……不过……我交到了一个朋友。」 「谁?」伊丽娜有如好奇宝宝地追问。柳德米拉笑着回答: 「爱莲娜罗斯福。」 谢拉菲玛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她说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的夫人。 现在是友邦────资本国家的领导者。他的妻子是柳德米拉的朋友。 「总统招待我去他们家时……我因为太累了,独自坐在池塘的小艇上,打起瞌睡来,结果船翻了,不小心掉进池塘里。」 「不是在与德国佬作战的时候翻船真是太好了。」伊丽娜笑着打趣。 「嗯,结果爱莲娜拿毛巾来给我,帮我换衣服……我们相视而笑。因为我会说一点英语,所以我教她简单的俄语……然后我们一起烤饼干,聊打扮、聊女人参政的话题。她人很好喔。心地很善良,很为别人着想。」 轻柔舒缓的语气到此戛然而止,听得出来,她把「可是……」吞回去了。 伊丽娜问她: 「她也不能了解吗?」 「嗯……我说我打算在美国定居,结果她想安排我跟莫名其妙的石油大亨相亲……爱莲娜终究还是觉得我很可怜吧。所以想帮我找一条就算不战斗也不用为下半辈子发愁的路。」 决定性的差异。谢拉菲玛认为自己能体会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内心感受到的失落。 「我已经找不到所爱的人了。更别说还是美国人……真希望有人肯陪我一起去史达林格勒。我已经累了。再来就等我死后,有人用我的名字为某条路命名,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柳达。」 伊丽娜不表赞同地呼唤她的小名。 「还没有结束吧,你的人生才要开始,你的人生是有价值的。你在要塞不是说过吗?要回学校上课,取得学位。你可以用一辈子研究学问。」 「但愿学问能带给我比狙击更多的收获。」 谢拉菲玛知道她认为希望渺茫。柳德米拉反问伊丽娜: 「伊拉,你找到了吗?」 「嗯……至少找到两个里的一个了。虽然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 「我想也是。看就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柳德米拉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 进门以来,英雄第一次对她投以温暖的视线。 谢拉菲玛不明白她所指为何。自己是伊丽娜的什么吗? 「谢拉菲玛同志,你现在只要心无旁骛地射击敌人就好,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变成我这样。」 这是英雄对谢拉菲玛说的最后一句话。 依依不舍地结束对谈,伊丽娜领着谢拉菲玛离开。 开门的瞬间吓了一跳。 那个叫叶莉泽夫塔的女兵瞪着前方,前方是几张熟悉的脸。 夏洛塔、妈妈,还有塔妮雅。 「大家怎么来了?」 「还敢问我们怎么了!」 塔妮雅一脸被她气坏地说。 「夏洛塔说你不见了,大家都在找你。我想说你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又不顾一切地跑来见大人物了,所以就来问问看,没想到你真的在里面,可是这只看门狗死都不让我们进去。」 「你说谁是看门狗!」 叶莉泽夫塔大声咆哮。 或许是太专心聊天了,居然没听见她们在门外的争执。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谢拉菲玛诚心诚意地道歉。 妈妈微笑安慰: 「没事,大家一起回去吧。」 一行人鱼贯地在走廊上并肩同行,谢拉菲玛自然而然地走在夏洛塔身边。 压低声音问她: 「夏洛塔,你战后有什么打算?」 夏洛塔想也不想地回答: 「我想和妈妈一起去莫斯科的面包工厂工作。」 「什么?」 太过恬淡的答案令谢拉菲玛发出错愕的惊呼。 妈妈好像也知道她们在聊什么,笑着说: 「都说你太心急了。」 去莫斯科的面包工厂工作。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啊。因为狙击技术再怎么高明,战争结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不是吗?而且我本来就想在工厂工作,所以得早点为将来做打算才行。我家人都死了,妈妈也是吧。所以我们想当彼此的家人。」 夏洛塔是一流的狙击手。在队内也是战绩仅次于谢拉菲玛的高手,已经荣获好几枚勋章。 尽管如此,她的言行举止依然充满孩子气,看不到一丝内心的阴霾。 谢拉菲玛很羡慕她能如此纯粹。 「塔妮雅呢,有什么打算?」 夏洛塔没头没脑地问道,塔妮雅不置可否地回答: 「我本来就想当护士,应该会利用在军队取得的证照找工作吧。」 这样啊……谢拉菲玛可以理解。 大家都想过战后要怎么生活。 自己又要怎么活下去呢?事到如今,谢拉菲玛才惊讶地发现,除了狙击以外,自己没有任何技能,也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孑然一身。 「你们太松懈了。」 伊丽娜以显然是有意为之的冷淡语气提醒,光是这样就足以让所有人紧张得要命。 「先打倒纳粹再说。谁也不敢保证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所以别太放松了。」 全员异口同声地回答:「是!」她说得没错。正因为她说得没错,谢拉菲玛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如柳德米拉所说,现在只要心无旁骛地射击敌人。 最高司令部预备军根据收到的情报,赋予独立亲卫小队最后的任务。 必须打倒的敌人已近在眼前。 第六章 要塞都市柯尼斯堡 柯尼斯堡守备部队的士气十分低落。上头颁布了新命令,要是男人胆敢不上前线,就当场全部格杀勿论……士兵们都换上老百姓的衣服逃走了。二月六日与七日,八十名德国士兵的尸体在北边的火车站堆成一座小山,尸体上立着写有「他们都贪生怕死,但是死的时候都一样」的告示牌。 一九四五年,与红军谍报部接触的市民证词(引用者注) (引用自安东尼毕佛antony beevor着《the fall of berlin 一九四五》川上洸译《柏林沦陷:一九四五年》) 一九四五年四月七日 被纳粹德国并吞的波兰北端。 古都柯尼斯堡在德语的意思是「国王之门」,历史可以追溯到七百年多前,天主教一群狐假虎威的地痞流氓集团────北方十字军在北欧胡作非为时,由德国人组成军事化的「德意志骑士团」所建立的要塞。 这个城市有个很重要的港口,是连接波罗的海各国与西欧的交通要冲,因为战略上的重要性,发展成用红砖打造而成固有金汤的要塞都市。即使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德国割让了东部的领土,即使地处同源的波兰独立之际,这个城市仍是其周围的「东普鲁士」首都,依旧是德国的境外领土。 纳粹政权野心勃勃地拿下奥地利、瑞典后,有鉴于避战的西方各国一直采取妥协的态度,遂向波兰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如果想解除这种境外领土的状态,就要割让从波兰本土到东普鲁士的但泽走廊,想当然耳,被波兰严辞拒绝,于是德国在完全师出无名的情况下出兵侵略。 结果引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战争中输得一败涂地的波兰本身惨遭德国与苏联割据,后来德国为了征服波兰被苏联占领的领土,不仅没有归还境外领土,在将整个波兰变成德国的一部分后,还在占领下的波兰成立了总督府。 一九四五年四月,苏联军队已准备好要攻打德国首都柏林,为纳粹政权画下句点,但如果放着柯尼斯堡的德军余孽不管,可能会受到他们来自北面的攻击。 因此拿下柯尼斯堡与攻陷柏林,同样都是苏联这场「伟大的爱国战争」的最后一哩路。 柯尼斯堡是德军中世纪以后的要塞都市,建立起一层又一层的现代化碉堡和防御阵地,堆叠起坚若盘石的要塞。这次动员的兵力实约十三万人,由已经兵疲马困、士气低落的士兵和与平民无异的「国民突击队」构成,但利用要塞的制高点优势打造的防御阵地少则三层,有些地方甚至多到四层。苏联军队还不忘展开如雨点般密集的试射以施加压力,但这座城市始终没有要投降的意思。最后还是只能以兵戎相见的近身作战来占领这座城市。 在这种情况下,狙击小队被赋予的任务刚好与史达林格勒攻防战的时候攻守互换,如同以前德国佬在史达林格勒扮演的角色,要保护试图在近身作战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装甲车辆和工兵躲过敌人的狙击,支援步兵。 投入二十五万总兵力,始于四月六日的攻势在红军的运筹帷幄下顺利地攻城掠地。除了试射有功外,细致的扫雷作业也收到了效果。 重量级的反战车自走炮与战车在防止德国佬反击之余也破坏碉堡,狙击兵则负责掩护进行突击的步兵们。 坚固的城墙还是不敌现代化的武器。红军以步步进逼的方式从市区外围展开攻势。开始巷战才一天,柯尼斯堡已有如风中残烛。 当然……谢拉菲玛在柯尼斯堡弥漫着尸臭的战壕里心想。 在万家灯火被硬生生拧熄的过程中死了大约一万人吧,没人能保证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数字里。 突破城市外围的城墙时,她们就躲在设置于路旁,敌人弃守的临时战壕里。夏洛塔以趴在边缘的姿势指着前方问道: 「菲玛,那个写的是什么?」 柱子上方受到破坏,由里头的钢丝吊着的招牌迎风翻飞。 「欢迎来德国。」 听到谢拉菲玛的回答,nkvd的奥尔加嗤之以鼻地冷笑。 经常出现在战场上,让人笑不出来的烂笑话。 红军士兵经过昨天才被轰成碎片的俾斯麦铜像时,都会不免俗地踢一脚,在化为废墟的工业区一隅,还能看到写着「这一切都是拜总统所赐」的横幅标语。 眼前拉起通往市区的最后一条封锁线。红砖造的双重堡垒。镇守在内侧通道的德国佬在以前用来射箭的狭窄孔洞里又灌了水泥,只留下几不可辨的射击孔,从射击孔里不断展开狙击与炮击。 再过去是坐拥尖塔,洋溢中世风情的城寨,令人意外的是,这里也成了具有抵抗功能的据点。 「里面的敌人还不肯放弃呢。」伊丽娜喃喃自语。 「不能用迫击炮速战速决吗?」谢拉菲玛问道。 「不行。」伊丽娜摇摇头。 「即使依照地图的指示攻击,也无法破坏对方层层叠叠的增建与改建,还有隐密的战壕。不晓得城内的格局,也不晓得他们怎么利用那些格局。若能从上方看到一些端倪还另当别论,但从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等到明天早上尘埃落定,再展开密集的轰炸。」 我方的自走炮与战车承受不了连日来的过度使用,一辆一辆都需要修理,导致数量逐渐减少。 今天也弥漫着一股不得不暂时撤退的气氛。 这时,耳边传来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几架搭载了轰炸装置的螺旋桨飞机从一百公尺的高度低空掠过,出现在前方五百公尺处。 「妈呀!是敌人的战斗机。」 夏洛塔惊声尖叫,周围的红军士兵连忙趴下。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战斗机────对趴在战壕里的他们进行机关枪扫射。有个红军士兵躲得不够快,惨遭大口径的机枪击中,血肉模糊地滚进壕沟。 炸弹有如倾盆大雨般落下,撼动大地。别说是难以攻克了,再这样下去会先死掉。 明知只是白费力气,还是把枪口对准通过头上的敌机,敌机在瞄准镜中火花四溅,但不是因为自己开的枪。 与此同时,壕沟内欢声雷动。 「看呐!是诺曼第航空队!」 有个不认识的士兵在一旁大叫。众人跟着齐声欢呼。 机身描绘着红星、尾翼装点着法国国旗的战斗机破空而出,突然下降,一个急转弯,出现在敌机部队的后方。 一九四二年,由主张要彻底抗战的戴高乐将军所率领的亡命将校中,在法国本身已经投降的情况下,由一群在苏联继续奋战的飞行员组成「诺曼第航空队」,接收苏联最新型的战斗机,与德国空军展开激战。苏联的主要目的在于强调盟军齐心作战的政治宣传,但诺曼第航空队扬言打倒纳粹的能力与意志却是如假包换,战功无数。自从去年盟军发动奇袭,在诺曼第登陆以来,对红军而言,这支航空队就成了西方同盟国的象征。 法国飞行员开的战斗机yak─7对试图靠近陆地上士兵的敌机进行机枪扫射,打落一架又一架的梅塞施密特战机。 在yak─7的开道下,红色空军的战斗机il─2紧接着出现,从城墙的另一头往市区深处急速下降,展开轰炸。 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随即感受到天摇地动的轰炸。大概是破坏了城墙内侧的弹药库。 诺曼第航空队从正面接近战壕,再从他们头上经过。 螺旋桨的机翼根部依序涂上了红、白、蓝三种颜色,设计成从正面看过来,可以清楚看见令人印象深刻的三色旗(注13)。摆动机翼,为他们加油打气。 「法国万岁!」 一旁的士兵以支离破碎的法语呐喊,从壕沟探出身子。 「别这样。」 谢拉菲玛阻止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认识的士兵被子弹击中,当场死亡。 一路好走。谢拉菲玛在内心默祷。所有战场上不好笑的笑话,最让人笑不出来的就是这一种。 确定对方几乎已经无力抵抗后,所剩无几的战车与反战车自走炮排成一列,大举进攻。 一五二公厘炮的攻击撼动大地,把两层的城墙炸开一个大洞。士兵在车身的掩护下接近,一抵达目的地就同时发射火焰喷射器。惊心动魄的烈焰让人联想到地狱的业火,毫不留情地燃尽两层城墙的内部。熊熊烈火转眼间就把狭小的城墙内侧舔拭干净,一发不可收拾的火舌还从射击孔窜出来。眼前的景象令谢拉菲玛叹为观止。 由崔可夫中将开发的近身作战技术再加上火焰喷射器的扫射,又增加了几分壮观的程度。由于火势发挥了全面性的压抑效果,近身作战才得以将威力发挥到淋漓尽致。起火燃烧的地方全都成了人间炼狱,再加上火力实在太强大了,城墙内的敌人一旦靠近,无不当场死亡。 难怪在史达林格勒从事防卫战时,最应该优先解决的就是德国佬的工兵。谢拉菲玛心想。 刹那间,原本与自己看到的景色融为一体的要塞尖塔有如气泡浮出水面,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浮上意识的表面。 有狙击手──── 透过瞄准镜,锁定对方。就在那一瞬间,眼前刮过一阵吓死人的热流。 「唔!」 感应到危险,反射动作地趴下。 再扬起脸时,眼前是惨绝人寰的地狱。 负责发射火焰喷射器的工兵油箱受到狙击,工兵与周围的几名步兵惨遭祝融吞噬。密度过大、温度过高的火焰顿时将他们烧成焦炭。 受到气压波及,自走炮及战车被迫后退。一旦失去随行步兵,视野十分局限的自走炮与战车无法独自战斗。 「退回来、退回来……」 谢拉菲玛不知不觉脱口而出,周围的士兵也一样。 开始缓步后退的su─152突然爆炸。 「是敌人的战车!」 一旁的夏洛塔大喊。 透过瞄准镜,只见炸开一个大洞的城墙那头,号称德军最强,不知是叫豹式二型战车还是虎式战车ii的战车就在四个角的正中央。根本不是靠狙击能解决的对手。或许是领悟到整体的劣势,只有炮塔对着这边的战车也随即后退着扬长而去。 有个机组员从爆炸的自走炮滚落,让人立刻领悟到除他以外的组员都死了。 免于当场死亡的士兵全身都被烈焰烧得面目全非。 万一燃料起火燃烧,那又是另一种地狱了────谢拉菲玛想起同为自走炮兵的米哈伊尔说过的话。 「杀了我!」 素未谋面的士兵鬼哭神嚎,谢拉菲玛举起枪。 「杀了我!杀了我!」 要痛苦好几天才死得掉— 士兵已进入瞄准线的射程范围。不到一百公尺,不可能射偏。 「杀了我……」 耳边传来一声枪响。 士兵从痛苦里解脱了。 谢拉菲玛不由自主地望向自己的枪口。她还没有开枪。 「奥尔加。」 夏洛塔呆若木鸡地低喃。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nkvd派来监视她们的人正放下枪。 妈妈和伊丽娜,还有其他部队的士兵也都看着她。 凝视着硝烟缓缓上升的枪口,隶属nkvd的奥尔加喃喃自语: 「他的士气已然低落,而我是nkvd。」 她只说了这句话,所有人就同时松了一口气。 士兵失去斗志,所以被枪决。虽然她射杀大喊「杀了我」的士兵仍是事实,但是从发生在眼前的现象来看,已经切断杀害同伴的脉络。 谢拉菲玛感到不可思议,人类会为了所谓的大义做到这个地步吗? 剩下的战车搁浅在壕沟里,战车兵用跑的回来,下令红军撤退。 他们连滚带爬地退出战壕,跳上卡车。 「那个狙击兵……」 谢拉菲玛坐在货台上,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她知道伊丽娜正在视野一隅注意着这边。 「那个狙击兵,一枪射爆火焰喷射器,扭转了战局。」 那个狙击兵正是— 「不要随便臆测。」 伊丽娜小声打断她的思考。 坐在美制卡车上,无言地加入撤退的行列。 前方的卡车传来塔妮雅吹口琴的声音。知道她平安无事,谢拉菲玛松了一口气。口琴的音色跟平常一样,温柔中带点忧伤。 凝望周围的景色,被炮击破坏得面目全非的工厂遗迹,看不到市民的身影。偶尔可以看到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小孩好奇地看着这边,随即便被父母惊慌失措地拉走了。 街道上人影稀疏。放眼望去,只见到处都是试图投降而受绞刑的人。吊死的尸体有如飘荡在风中的蓑蛾。 又有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废屋后面,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怀里抱着名叫「铁拳」的反装甲无后座力炮。 谢拉菲玛的身体立即产生反应,比他更快瞄准对方。 用t字瞄准线捕捉到敌人时,就要扣下扳机的手指竟有些迷茫。 童稚的五官、蓝色的双眸、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看上去还不满十岁。 「谢拉菲玛,是小孩!」妈妈叫着阻止她。 但那小孩正拿着反战车榴弹发射器对着这里,食指继续扣动扳机。 就在扣下扳机的前一刻,准头因为犹豫不决而向下偏,同一瞬间,爱枪击发。小孩的「铁拳」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射,整个人往后倒。 枪声让车队停止行进,红军士兵对周围摆出备战状态。 瞄准线的另一头,少年正在痛苦挣扎。 好可怜。脑海几乎是义务性地浮现这个形容词,谢拉菲玛惊觉于自己的冷酷无情。 就跟写着「欢迎来德国」迎接苏联红军的看板一样,这句话毫无意义。比起跟伙伴一起死在少年的「铁拳」下,她还是选择活下去,而且只有一点点犹豫。 然而,身边也有人是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 「好可怜!」 妈妈大喊,跳下停止的卡车。 「等、等一下,妈妈别去!」 夏洛塔悲痛地尖叫。 「回来,嘉娜!」伊丽娜也嘶吼。「德国佬会来回收伤兵!」 「在那之前他已经死了!」 听到妈妈的回答,谢拉菲玛也跳下卡车。认为开枪射击的自己有义务把她带回来,阻止想随后跟上的夏洛塔。 伊丽娜对夏洛塔说:「你带几个士兵过去。」 「妈妈,等一下,太危险了。」 妈妈置若罔闻。 「我不能放着受伤的孩子不管。」 「孩子……那家伙是国民突击队的少年兵,是德国佬!他想杀光我们。」 「我知道,所以更不能放着他不管!」 只有一瞬间,妈妈回过头来。 眼神十分尖锐,完全感受不到平日的温和。 「我不想再看到孩子死于战争了。战争杀死了我的孩子。我之所以作战也是为了保护小孩。不是为了杀死他们!」 毕业时妈妈说过,要为保护孩子们而战。 nkvd的哈图娜形容妈妈是「搞不清楚状况,连德国小孩都想保护的中年妇女」。妈妈确实这么说过,而且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的行动都是出于想帮助小孩的心,完全没有敌我之分。 扬言为保护女性而战的自己又如何呢?脑海突然浮现出这个问题。 那一瞬间,谢拉菲玛身为狙击手的戒心一口气拉到最高点。当对着废弃工厂的马路映入眼帘,原本看不到居高临下俯瞰整条街的尖塔也出现在视野的一隅。 谢拉菲玛立刻全力转动身为狙击兵的脑筋。 那里有个德国佬。他看到少年试图发射「铁拳」,也看到少年被击中的模样。狙击兵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这时,敌方的士兵出现了— 「妈妈,趴下!」 谢拉菲玛使尽全力冲过去,把想扶起少年的妈妈扑倒在地。 「唔!」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子弹贯穿妈妈的身体。 谢拉菲玛匍匐在地面,指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对同伴大叫: 「朝尖塔射击!」 夏洛塔和尾随她前来的士兵立刻展开射击。包括dp28机关枪在内,开始猛烈射击。受到枪林弹雨的阻挠,敌人放弃狙击。塔妮雅狂奔而来,一把推开谢拉菲玛,让妈妈正面朝上。 谢拉菲玛检查周围有没有敌人。 「振作点,妈妈!听得见的话就点点头!」 妈妈一息尚存,可是子弹射中了胸口。 「听得见……」 「听得见就好,别说话!」 血从妈妈的嘴角流下,妈妈痛苦地问道: 「那孩子呢……?」 谢拉菲玛望向少年兵。他除了「铁拳」以外没有其他武器,腰间血流如注,拼命地摆动短裤底下的光脚,在地上爬。 视线与枪口同时顺着他爬的方向,敌人就在前方。全副武装,手里拿着mp40冲锋枪的德国佬发现自己被附有瞄准镜的步枪从遥远的射程外锁定后,转身就想逃跑。 「别想逃。」 谢拉菲玛在自言自语的同时扣下扳机,这次是刻意击中他的脚。 和另外两名红军士兵带回中枪的德国佬。 所有人都上车后,车队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撤退。 国民突击队的少年兵腰部中弹,身受重伤。妈妈陷入昏迷。谢拉菲玛击中的德国佬只有小腿被子弹射穿,意识还算清醒。 塔妮雅在摇晃的车上想尽办法为妈妈止血和急救。 伊丽娜静静地闭上双眼,夏洛塔方寸大乱地哭喊。 「妈妈、妈妈!」撕心裂肺地崩溃大哭,有如母亲真的中枪的女儿。「妈妈,求求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的样子刺激到已经死了太多人的苏联士兵内心某条共同的软肋。 「那群人是怎么回事!德国佬都是没血没泪的狙击兵!」不认识的红军士兵气得满脸通红,怒发冲冠地叫骂。「这个人是你们的同伴吧,她是想要救那孩子吧?可是他们却在那里守株待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的少年中弹,只为了攻击来救他的红军士兵!太过分了,我一定要杀光这个城市所有的德国人!」 他身边的士兵也纷纷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虽然没像他那样直接说出口,但想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然而,谢拉菲玛对妈妈中枪只觉得悲痛与大受打击,但愿她能保住一条命,无法与大家同仇敌忾。 攻击妈妈的狙击兵并非特别残忍。 身为冷静射杀敌人的狙击兵,哪里有可以打中的敌人就要射击,如此而已。 自己就认识一只会这样狙击的布谷鸟。 退到接收他们的前线基地,立刻把妈妈交给医生。 基地内的野战医院里满是重伤者,所幸很快就得到外科医生的治疗。 这也意味着妈妈正在鬼门关前徘徊。 晚间十点过后,军医向谢拉菲玛和夏洛塔说明妈妈的状况。 在那样的情况下,塔妮雅的急救非常完美。军医回答。只可惜大血管被子弹损伤得十分严重,所以身体受到很大的冲击。 「外科能做的处理我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祈祷本人的求生意志了。」 夏洛塔几乎瘫在谢拉菲玛身上,谢拉菲玛抱住她。 对于无神论的狙击兵来说,这是最棘手的状态。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 「夏洛塔,你在这里等我。」 实在很不忍心留下一脸不安的她,但也不能带她去。 确定腰间插着手枪和刀子,谢拉菲玛走进nkvd的管理区,走向侦讯室。 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让少年兵拿起武器的德国佬正接受奥尔加和大概是负责翻译德语的陌生秘密警察审问。 奥尔加问她有什么事,谢拉菲玛没回答,观察德国佬的反应。 不到三十岁,面容憔悴,又想以虚张声势加以掩饰,故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双手绑在椅子扶手上,以免他逃走,除了被自己射中的脚以外,没有外伤。不安无法隐藏,但还算镇定,正在窥探他们的反应。 「你对尖塔上的狙击兵────汉斯叶卡有什么了解,全部老实招来。」 对方的目光明显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试图隐瞒一切的面无表情。谢拉菲玛确信自己猜得没错。 「不说的话,就用你当靶,开始练习射击。」 没见过的nkvd蹙紧眉峰,朝她怒吼: 「谁会对这么拙劣的威胁说实话啊,侦讯的外行人给我闭嘴!」 「敢问专家问出了什么?」 沉默。否定的空白。即使是以俄语交谈,德国佬显然也知道他们在吵什么。 「他说他叫尤根。」 沉默再次降临在侦讯室里,德国佬打破沉默说: 「我有一个请求。」 「希望我们为你松绑吗?」谢拉菲玛反问,只见他露出扭曲的笑容。 「请让我宣读投降的传单。捡到那玩意儿只有死路一条,但这里应该有一堆。我记得上头写着俘虏可以获得人道的待遇。」 被小看了…… 谢拉菲玛脱下外套,绕到他背后,把袖子绑在他头上,遮住他的眼睛。 尤根奈曼什么也看不见。 在五花大绑的情况下什么都看不见,不可能不害怕。但是谁要向这种小姑娘屈服啊。自己是诞生在东普鲁士,保家卫国的军人。伊凡不可能违反政治宣传,对他进行太残忍的拷问。 努力鼓励自己时,耳边响起女人的轻声细语。 「你听说过俄罗斯有一种轻声细语的侦讯方式吗?」 清晰的德语。发音比nkvd的男人还流畅,近乎完美。 因此反而带有异样的压迫感。 「听好了,说话需要很多器官,所以一定要给对方留下一点东西。首先,人只有一条舌头,随便割断的话会死。眼睛嘛……」 耳边传来制止她的俄语。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是nkvd的人。当一切归于寂静的下一瞬间,被蒙住的眼球上方隔着眼皮和布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 刀子贴住眼皮。刀刃在蒙住眼睛的布滑动。眼睛可以感受到刀子正在隔着布只有几公厘的前方蠢蠢欲动。 「眼睛有两颗,但是处理起来有点麻烦。硬挖出来的话,有的人会活活吓死。」 这只是威胁。尤根感觉汗如雨下,但仍咬紧牙关撑下去。 「那么耳朵呢……就算只剩一只耳朵,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耳垂有股诡异的触感。不是利刃,而是某种柔软的东西。 「我们饲养的水蛭有种奇怪的习性,特别喜欢黑暗与温暖的地方。非常讨厌照到光,所以如果眼前有洞,就会不顾一切地钻进温暖的洞里。」 柔软的触感爬上耳朵,在耳孔的附近蠢动。 尤根尖叫着想要站起来,无奈身体被绑在椅子上。 「一旦跑进洞里,就很难再弄出来了。会把耳垢或鼓膜当成食物,拼了命地往前钻。温暖的耳朵里面简直是水蛭的天堂。可是啊,如果只有一只还好。顶多废掉你一边耳朵,在体内饲养到水蛭老死也是个办法。总比挖出一只眼睛好吧。所以你懂了吗?要把这家伙放入你的耳朵,我可是一点也不会犹豫喔。」 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正要钻进耳朵里,另外又有个东西阻止那玩意儿跑进去。那个死丫头正抓住水蛭的一头,等待时机放进他的耳朵。 「我再问你一次,你认识汉斯叶卡吗?」 「认识!」 尤根崩溃大喊。 他突然改变心意了。仔细想想,他根本没必要包庇那家伙。 「汉斯叶卡!我认识他!他是从莫斯科夹着尾巴逃走,在史达林格勒又逃离第六军团,投靠我们的胆小鬼!因为射击技巧很高明,所以没被判死刑,但大家都很讨厌他。他就在尖塔上!」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你的情报没有任何价值。真想看看耳朵被吃掉的你。」 「住手!」 「说实话。把你知道的一切全部说出来。如果想不起来,那就只能让我欣赏你死去的惨状了。」 尤根拼命回想,唤醒与他有关的记忆。 「那、那家伙就尖塔上狙击位置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到凌晨三点和正午到下午三点这两个时段!」 「只有这样吗?他有什么弱点?」 「弱、弱点?再怎么说这也太……」 耳边传来水蛭钻进耳朵的触感。 「哇啊啊啊!我知道了!晚上因为看不清楚,所以会发射照明弹。轮到尖塔附近的时间是从半夜十二点开始,每隔十五分!照明弹发射的瞬间会照亮四周!那是唯一的机会!」 眼前突然大放光明。 浸泡在泪水的世界里,两个nkvd皆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摩擦耳际的触感消失了,眼前放着用纸揉成的小纸团。 「什么……?」 「德国人怎么都这么好骗呢。」 刚才的女兵转动着小纸团笑着说。 「一听到『俄罗斯的』,不管再野蛮的话都会信以为真。」 把自己吓得要死的「水蛭」只是揉成一团的纸。 尤根全身虚脱地趴在桌上,痛哭流涕。 被伊凡的女兵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更多的是「啊……得救了」的如释重负感。 女兵并没有特别得意的样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侦讯室。 「这是给你的奖励。」 从刚才就开始加入审问自己的女性nkvd摊开揉成一团的纸。 各位德国士兵!放弃抵抗吧。你们拼死作战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纳粹的大人物都在柏林举办酒池肉林的派对!而我们苏联红军将以人道的温暖盛宴迎接你们的到来。 尤根先是发出喑哑的笑声,然后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一五一十地回答。我保证。」 隔了几分钟的间隔,女性nkvd用俄语问他问题。 男性nkvd一脸错愕地为她翻译: 「你小时候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尤根听不懂这个问题的用意,但认为自己答得上来。他已经懒得思考了。 「我想成为德国足球代表队的队长,苏联也有足球代表队吧。不瞒你说,我是这座城市,不止,是整个东普鲁士踢得最好的人,所以有充分的机会可以成为队长。」 「这样啊。我想当女明星。想成为受欢迎的舞台剧演员,演出爱森斯坦导演的电影,在国外也闯出一番知名度,与卓别林那种听得懂人话的家伙对谈。对谈中,倘若我说我是乌克兰的哥萨克人,苏联人民大概会对哥萨克族另眼相看吧,父母大概也会以我为荣……不过我爸妈已经死了,代替父母拉拔我长大的秘密警察,将我塑造成百变女明星的那个人也死了。」 不知姓啥名何的女性nkvd微笑着说。 「那个用纸挠你耳朵的女孩子啊,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几乎被她的老实与善良吓一跳,她是真的想成为外交官喔。想成为德国与苏联的桥梁,促进世界和平,所以才会学德语。」 尽管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图,但尤根也不禁回想自己的人生。 直到十五岁之前,他都坚信自己能成为德国足球代表队的选手,出国比赛。为了参加奥运或世界杯,坐船去许多国家,在那里踢足球,享受观众的喝采,与外国选手交朋友。教练都说他是塞普赫尔贝格再世,如果不是要服兵役,如果不是奥运或世界杯都停止举行,或许他真能当上德国足球代表队的选手。 「你同伴射中的女性曾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直到现在也想成为大家的母亲。她想带大来不及长大的孩子们,希望有一天能抱上孙子。」 或许也有一种与前往苏联跟素未谋面的俄罗斯人兵戎相见、称市民为游击队,乱枪扫射他们、逃回祖国,要少年捧着「铁拳」反装甲无后座力炮、让苏联军人用揉成一团的纸拷问自己无关的人生。泪水模糊了视线。真希望他们能放开他。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话?」 泪水从尤根眼角滑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听到这些话比刚才的拷问更令他痛苦。 眼前的女性低下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双眼也蒙上一层薄雾,这也是侦讯的演技吧。她的容颜十分清丽,具有慑人心魄的气质,尤根认为她确实有成为女明星的潜力。如果有个自己能当上足球选手的世界,到时候,那名女兵大概也会成为外交官吧。 然而,那个世界并不存在。现实只有一个。 女性nkvd抬起头来,又问了他一次: 「你认为是为什么呢?」 尤根垂着头,眼泪啪哒啪哒地滴落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 尤根低声啜泣,然后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谢拉菲玛努力克制在内心掀起千层浪的激情,在走廊上前进。 敲了敲队长室的门,还没听见回应就开门进去。 室内非常简朴。伊丽娜背对自己,面向窗外,用动作示意她开口。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队长同志!那只布谷鸟果然是汉斯叶卡。请让我带队去讨伐他!」 「你怎么知道?」 「那个俘虏说的。」 「他怎么会从实招来?」 「他说他想宣读投降传单,我让他念了。」 谢拉菲玛口若悬河地只交代事实。 伊丽娜转过身来。随时随地都能够保持平静的这个女人,居然露出疲惫的表情,谢拉菲玛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汉斯叶卡。」 谢拉菲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敌人是优秀的狙击兵,放着不管会成为阻碍。对这种人采取先下手为强的反狙击是很正常的兵法,而且我也有这个能力。」 「目前的战况与史达林格勒不同。包括尖塔在内,明天就会对敌人展开炮击。你特地以狙击的方式解决他的意义何在?」 「我想为妈妈……为嘉娜同志和夏洛塔打气,而且我也有义务解决他。宣传兵都等着看我报仇雪恨的模样。」 「全都是后来才加上的动机呢。」 「伊丽娜!」 谢拉菲玛忍不住大声抗议。 「我从伊万诺沃村一路战斗到现在就是为了今天!」 谢拉菲玛抛开事先准备好的动机,喊出真心话。的确,她刚才讲的那些虽然都是事实,却不是原始的动机。但伊丽娜应该比任何人更能明白她的心情才对。 只见伊丽娜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谢拉菲玛。 任命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为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教官。 谢拉菲玛还来不及理解这行平铺直述的文字代表什么意思,伊丽娜径自为她说明: 「是我推荐的。这两天刚收到你调职的人事命令,同时也恭喜你升职为中尉。」 谢拉菲玛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呼吸紊乱。 自己从故乡惨遭屠杀的一九四二年开始,作战至今。 为了向汉斯叶卡报母亲的仇、村民们的仇、苏联人民和女性的仇。 「为什么……」 「因为你很适合。你将成为下一任的指导者,人数不够的话再跟别的单位借。」 「战争就快结束了。你认为女狙击兵在没有纳粹的世界还有用武之地吗?」 不及细想,话已脱口而出。伊丽娜始终不为所动。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也不关我的事。」 脑子里响起卡嚓、卡嚓的声音。那是为手枪填充子弹的声音。 「是你把我带来这里,是你把我带来这个地狱。」化为有如诅咒般的低语。「是你利用我的仇恨心,把原本平凡无奇的我培养成杀人机器,让我变成狙击兵。我明知你的目的,但是为了报仇,我通过这项试炼,杀了八十五个人,成为一流的狙击手。如今仇人就在眼前……」 「没错,谢拉菲玛。你完全成长为我理想中的样子。」 伊丽娜回答,美貌的脸庞看不见一丝狰狞的表情。 「对我而言,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可以回去了。」 卡嚓。脑中发出巨大的声响。拨动拉柄,子弹已然上膛。 「我应该说过,我还有一个想杀的人。」 「你是说过。」 我要杀了你。谢拉菲玛把手伸向腰际的手枪。她要杀了伊丽娜,离开这里,趁夜杀死叶卡,结束这一切。一切到此为止,没有后续。 伊丽娜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当她抓住枪套,正想拔出托卡列夫手枪时,后脑勺感到一阵热气。感觉就像是被由一百万烛光的光线汇集而成的细线照射到的热度。 是狙击兵的杀气。 「夏洛塔……」 谢拉菲玛面向前方说道,背后传来夏洛塔的声音。 「菲玛,把手举起来!」 战友夏洛塔,同时也敬爱着伊丽娜的同志正从背后持枪瞄准自己。 「办不到。我不能在这里放弃,就算要杀死队长……」 「既然如此,我只好杀了你。」 谢拉菲玛感觉眼眶湿润。 忘了是什么时候,她们在学校讨论过这件事。 自己想杀死伊丽娜。夏洛塔则说,就算要开枪,她也要阻止谢拉菲玛。 以前聊过的画面就要变成现实。 「你还记得艾雅吗?」 伊丽娜突然问她。 怎么可能忘记。来自哈萨克的天才。拥有自己无法望其项背的天赋,却初出茅庐就枉送性命的少女。 「现在的你就像那时候的艾雅。」 什么意思。 谢拉菲玛思考她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技术吗?还是自寻死路的态度呢?最后看到艾雅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 不禁回忆起艾雅的种种,冷不防听见从背后走来的脚步声。 听见夏洛塔放下手枪的声音时,谢拉菲玛也松开扳机。 「队长,大家!」 护士塔妮雅跳过她和夏洛塔,径自冲进队长室。 慌不择路的她在进门的同时也察觉到房间里不寻常的气氛,轮流打量三个人的脸,对充满在室内的杀气腾腾感到困惑。 然而,她只轻轻瞥了伊丽娜一眼,迅速切入正题。 「妈妈醒了,快去跟她说话。」 所有人一起默不作声地冲出房间。 走进病房,妈妈躺在床上,面色如土,已经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除了她以外,也还有许多同样徘徊于生死关头的士兵正在接受同袍的鼓励。 一起回故乡当英雄吧。回去各自的故乡结婚吧。诸如此类的打气声不绝于耳。 「虽然很残酷,但是请不要让她太放松。她需要气势才能撑下去。」 军医提醒三位狙击小队的成员。 夏洛塔谨记在心地点头,走向妈妈。 「妈妈,是我,振作一点。」 「夏洛塔……」 妈妈勉强挤出一抹微笑,痛得脸都歪了。 「那孩子怎样了?还好吗?」 「那孩子?」 夏洛塔一脸莫名其妙,妈妈追问: 「那个想攻击我们的男孩子。」 夏洛塔无言以对。她大概不知道,也不在乎。 塔妮雅替她回答: 「他没事了。捡回一条小命。他说他想见救自己的妈妈,所以你要振作一点。」 语气十分轻松,但都是为了让她不要失去求生意志,慎重挑选的字句。妈妈浅浅一笑。 「那就好。」 谢拉菲玛忍不住吼道: 「好什么呀妈妈!哪里好了。你也要好起来才行!」 夏洛塔在一旁点头附和。 「我就算了。自从在莫斯科失去丈夫与女儿,我就只是在等死。幸好遇见了伊丽娜队长,来到这里……救了那孩子。如果能让你们这群女儿送我最后一程,我也不枉此生了。」 夏洛塔开始哭。一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的凄怆。 「才怪,你不是要跟夏洛塔去面包工厂工作吗!」 谢拉菲玛替夏洛塔说出心里话,握住她的手。体温低得令她暗自心惊。 妈妈没回答。看起来很困的样子,睡眼朦胧。 「嘉娜伊萨耶夫娜哈鲁罗瓦。」 伊丽娜久违地喊她的本名。 「你的女儿们都在这里,别丢下夏洛塔一个人。你是这群孩子的母亲,别让她们再失去母亲了。」 妈妈微微地点点头,沉沉睡去。 「妈妈!」 塔妮雅抓住夏洛塔的肩膀。 「她只是睡着了,别再勉强她说话了。再来只能等她自己恢复体力。」 狙击小队的三名成员把治疗的事交给塔妮雅和军医,走出病房。 伊丽娜头也不回地离去。 夏洛塔泪盈于睫,全身颤抖。 「别担心,夏洛塔。」 谢拉菲玛抱紧她。 「妈妈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夏洛塔点点头,埋在谢拉菲玛胸前哭泣。 难以想像这两个人前一刻还是相爱相杀的对手。 「菲玛……」夏洛塔冷不防问她:「你不会也丢下我一个人吧?你会在这里等我,等我杀了那只布谷鸟吧?」 谢拉菲玛答不上来。 「这给你……」 夏洛塔给谢拉菲玛一张照片。 看到装在相框里的照片,谢拉菲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年轻的母亲────叶卡捷琳娜与一位表情庄严肃穆的男人。是谢拉菲玛只在这张照片看过的父亲马克。 以前被伊丽娜丢掉的照片。她唯一的回忆。 「这、这是……这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不清楚细节。只是刚才你来找队长之前,队长把这个给我……要我交给你……」 看来是伊丽娜捡起那张丢掉的照片,要部下回收。 从挑起自己的仇恨心,利用愤怒让自己奋起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想着有一天要还给自己,因此随身带着这张照片。 谢拉菲玛感到一阵晕眩,眼前浮现伊丽娜故意让自己认定她是畜生的身影。 夏洛塔无从得知她们之间的过节,泪眼模糊地问她: 「菲玛,我饶不了那个狙击兵……让我去,我要去射杀那只布谷鸟。」 这时有几名士兵自称接到伊丽娜的吩咐,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要她们各自回房。谢拉菲玛不情不愿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时,有个看上去忠厚老实、一板一眼的男性士兵跟了上来,背上背着附有瞄准器的莫辛─纳甘步枪。 「你是什么人?干么跟着我?」 谢拉菲玛挑眉,质问对方,对方正经八百地向她敬礼,一口气回答: 「下官是隶属于护卫部队的里昂尼德皮丘克诺夫伍长,伊丽娜上尉同志要我保护谢拉菲玛少尉!」 不让她溜出去的意思吗?谢拉菲玛命令跟到房门口的他「稍息」,走进房间。 当上尉官的待遇还真不错。可以在伍长的保护下,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谢拉菲玛躺在床上,整理自己的立场。 战斗经年……无非是为了复仇。 仇人此时此刻就在眼前。 必须让夏洛塔和妈妈活着回去。 倘若我离开小队,夏洛塔明天一定会去找那只布谷鸟单挑。 敌人不是她能应付的对象。 苏联大概会攻陷柯尼斯堡,但叶卡可能会逃之夭夭。毕竟那家伙也曾经不要面子、不顾名声地逃离史达林格勒。 最糟糕的情况是万一那家伙投降,万一那家伙谎报姓名,撑过严苛的劳动,有朝一日可能会活着回德国。 自己呢…… 问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时,答案不言自明。 自己是为了保护女性才来到这里。 打开抽屉,拿出大小与笔相当、形状与水瓶无异的物品,再拿出笔记本。 从总是随身携带的工具箱里拿出浆糊。 完成一连串的准备后,望向窗户。这里是二楼,并非无法跳下去的高度— 故意发出声响,打开窗户。果不其然,窗户还没全部打开,皮丘克诺夫伍长就连门也不敲地闯进来。 「少尉同志阁下,我收到的命令是绝对不能让你出去!」 护卫毕恭毕敬地向她敬礼,谢拉菲玛假装只在意头发,好一会儿才说: 「怎么办,床底下好像有蛇。」 「床底下有蛇?」 「对呀,很好笑吧,我居然会怕蛇。可以帮我抓蛇吗?里昂尼德伍长。」 里昂尼德伍长又行了一礼。 「包在我身上!」 里昂尼德走进房间,老实地往床底下看,开始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蛇。 完全没发现谢拉菲玛从他身后经过,悄悄地把门关上。 真的很抱歉。谢拉菲玛在心里向他道歉,绕到他背后,右手架在他的脖子上。 「唔……!」 双脚踹向他大惊失色的身体,左脚制住他的腹部,用左脚踝扣住他右脚膝盖内侧,封住他所有的动作。 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里昂尼德拼命挣扎,但谢拉菲玛使出全力勒住他的颈动脉和腹部,所以他连几秒都撑不住。 不声不响地撂倒对手。以前练习过的徒手格斗技巧在对方完全掉以轻心、背对自己的条件下成功了。 「真的很抱歉。」 这次发出声音,小声道歉,为他注射随身携带的个人用麻醉药。原本是止痛药,但谢拉菲玛知道只要增加剂量,就能让对方沉沉睡去。里昂尼德将一直昏睡到自然醒来。 爱枪svt─40还在房间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没收对狙击兵来说等于一切的枪。 把里昂尼德的外套揉成一团,塞进他嘴里,再将他的双手双脚反绑在床脚,谢拉菲玛推开窗户。 她没有傻到直接跳下去,而是顺着排水管,静静地降落到地面。 地图与今天的光景,已经让她牢牢把路线记在脑子里了。 走在深夜的柯尼斯堡,耐着严寒,提高警觉四下张望,走向妈妈受到袭击的地点。 可以看到火线的地方有两处,分别是那个地方和两层城墙的前方,但后者离德国佬太近。而且敌人打算修复受到破坏的部分,所以恐怕会与敌人正面冲突。 藏身于工厂地区的一角时,敌人的照明弹照亮了四周。 是尖塔的方向。那个德国佬说得没错,敌人正提防着我军夜袭。 每隔十五分钟。 靠着身体记住的时间感前进,时不时躲起来等照明弹闪过。 用镁混合而成的火球照亮黑夜,只花十分钟就烧完了。谢拉菲玛利用五分钟的时间差前进,慢慢地靠近尖塔,走到妈妈遇袭的地点。 那里还残留着血与硝烟的浓烈臭味,谢拉菲玛举起枪。 距离大约五百公尺。虽然是由下往上射击的角度,但对方正掉以轻心。 这一路走来,道阻且长。 自己原本只是伊万诺沃村的平凡女子,历经村子被烧、进入狙击训练学校、在战斗中活下来,终于走到这里。仇敌就在眼前。村民们的仇、母亲的仇,还有伤害妈妈的敌人就在那里。只要自己射中对方,一切就结束了。 想到这里时,谢拉菲玛突然想到一件事。 现在的你就像那时候的艾雅。 艾雅────她想起来了。艾雅当时被执念附身。渴望自由的少女太执着于射杀敌人,忘了明明早就知道的铁则。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射出子弹就完事了。还有…… 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 想起这句话的瞬间,谢拉菲玛觉得自己所处的状况有点不对劲。那个德国佬离开尖塔,出现在这里。他明明那么瞧不起叶卡,为何得知所有的状况。然后她又想起叶卡的战术。 狙击兵都有自己的脉络,无一例外…… 那家伙在史达林格勒泄漏情报给自己的情妇。算准对方会对他们走漏消息,借此暗示自己的存在。朱利安说过— 唯有能理解对方脉络的人才会赢。 叶卡恐怕知道有人在找他。毕竟这是红军内部众所周知的事实。当然没透露他的名字和个人资料,但是被追捕的人不可能毫无所悉。 他的敌人是追捕自己的狙击兵。发射照明弹的瞬间。可以狙击的位置很有限。绝佳场所,以及下意识追求的,充满戏剧效果的舞台。 ────被锁定的其实是我! 反应过来的瞬间,照明弹燃亮夜空。瞄准镜的另一边,原本在尖塔上的人影已经背着强光转过来。谢拉菲玛转身就跑。 后脑勺感觉到热气,立刻趴伏在地。同时头上传来撕裂空气的声音,枪声慢了一拍才跟上来。谢拉菲玛站起来,在脑中倒数。起点为子弹着地的零点五秒前。最优秀的狙击兵拉动枪机,再次装填子弹,锁定她的那一瞬间,谢拉菲玛又滚了一圈。 第二发子弹切断头发,射向前方。 决定就这样跑去躲起来的瞬间,耳边传来划破空气的「呼噜噜噜」声。 完了,谢拉菲玛心想。那是「打得中」的声音。 抱头扑向前方。就在着地的前一刻,迫击炮弹命中她的背后,爆炸的风压让她的身体飞到半空中。 视野扭曲变形。连滚带爬地躲到废屋后面,避开尖塔的射击角度。 「那个怪物……居然能避开子弹……」 谢拉菲玛听见德语。为了不让自己逃跑,对方果然早有埋伏。握紧怀里的两颗手榴弹。伊丽娜说过,要事先想好该怎么用。她早就想好了。她早就下定决心,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第一颗用来炸死自己,第二颗用来杀死敌人。 自己是狙击兵,而且是女人。与其受尽对方凌虐而死,一死百了还比较干脆。 然而──── 一旦死了,就无法报仇。敌人就在眼前,但不是这些士兵。 就算成为俘虏,她也已经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谢拉菲玛放开手榴弹,抓住另一样东西。 有人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站起来。 谢拉菲玛成了德军的俘虏。 撑着下巴的左手被粗鲁地抓住,按在桌面上。 七公分左右的铁钉贯穿谢拉菲玛的左手腕,把她的手钉在桌上。 德国佬藏身在那座有尖塔的要塞里。此处是位于地下室,某个阴暗的房间。 惨绝人寰的哀号从谢拉菲玛的体内扯破喉咙,冲出口腔。 「说!你的部队在哪里?」 敌人先用德语威胁她,再用俄语重复一次。 「去你的法西斯。」 谢拉菲玛回答,德国佬从铁钉的顶端淋上热水。皮肤泛红,热水渗入伤口。 谢拉菲玛惨叫,而后笑了。 虽然只是虚张声势,但德国佬都被她吓得脸皮抽动。 眼前有一把老虎钳,夹住大拇指的指甲。指尖感到冰冷的触感时,鼻尖掠过鲜血混杂铁锈的味道。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那本满是红字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杀死德国佬需要理由吗?」 老虎钳拉扯着大拇指的指尖。 「狙击兵单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闭嘴,你这个杂碎。德国人真没品。要折磨女人的话,能不能绅士一点啊。」 德国佬笑得很下流,左手一把捏起谢拉菲玛的脸颊。 「你长得还挺标致的呢。」 德国佬笑着说,轻抚她的脸颊,似是在享受她的触感。 「也有那种享乐方式啦,可惜现在没时间好好享受!」 德国佬夹紧老虎钳,从她被固定的左手大拇指狠狠拔下指甲。 不成声的哀号响彻整个地下室,过了一会儿,谢拉菲玛说: 「真是的……既无技巧,也无深度。换作是我,我会更优雅一点……」 谢拉菲玛被甩了一巴掌。德国佬对她拳打脚踢,还拿木棍殴打她,再用木棍把钉子钉得更深一点。 「结果还是这种方式最单纯又有效。如何?还有双手双脚,可以继续打出十九个洞呢。」 「等等等等。」 谢拉菲玛阻止他。 这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痛苦,再抵死不从下去,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我有个条件,先拔起这根钉子。如果你接受我的要求,我什么都愿意回答。」 「开什么玩笑!死到临头还敢提条件。」 「就算我在这里喊破喉咙,明天早上,所有人都会被炸死。包括我在内!但我还不想死,所以让我们聊点有建设性的话嘛!」 谢拉菲玛边说边吐出含血的唾沫,审问官面面相觑。 「拷问生效了吗?这家伙不太正常。」 翻译问道,审问官回答: 「当然不正常啊,她可是共产主义的女兵。」 「再扯下去太花时间了……拖愈久对我们愈不利。」 谢拉菲玛对偷偷观察她反应的士兵嫣然一笑。 「上尉阁下!」 另一名士兵冲进侦讯室,劈头就从怀里掏出谢拉菲玛事先藏在身上,用红字写的笔记本,急如星火地说: 「这家伙身上带的这本用红色墨水写的笔记本,第一本记录了德意志国防军的战争罪行。写满在史达林格勒目击到杀害市民、杀害战俘的证词。」 负责拷问的上尉惊愕得瞪大双眼,但连忙收拾干净脸上的表情反问: 「真的假的!」 士兵以视线回答「我怎么可能知道」。上尉换了个问法: 「第二本呢?」 「第二本是战况纪录。还誊写了市内的地图,但整本都是符号,看不懂内容。」 审问官停滞了几秒,命令士兵: 「第一本烧掉,第二本留着。」 士兵匆忙离去。这也是唯一的处置方法。 没错,你们只能烧掉那本笔记本。 审问官拔掉谢拉菲玛左手腕的钉子,质问摩挲着手的谢拉菲玛: 「这下子完成你的第一个要求了,还有什么问题?」 「叫汉斯叶卡来。」 谢拉菲玛间不容发地回答,观察对方的反应。 对方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用眼神反问「你怎么会知道他」。 「让我们单独谈话。」 翻译代为回答: 「他不会说俄语。」 「我知道。只要五分钟就行了,让我们单独谈话。然后我会告诉你那些笔记本的意思和你们的逃走路线。」 审问官左右为难,从他的沉默可以看出他们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他不可能轻易相信谢拉菲玛会告诉他们逃脱的路线,但目前的战况却也让他无法完全忽略这个可能性。翻译问审问官: 「如果她只是要见叶卡,应该没关系吧。反正那家伙也是卑鄙的狙击兵。」 「但她一定有什么盘算。」 「就算是这样,这家伙也单独跑到狙击位置,而且还撑过拷问。如果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士兵,或许真的知道逃跑路线。就算她说谎,反正到最后都要杀了她。」 谢拉菲玛隐瞒自己懂德语的事,再加上有为了让她招供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谢拉菲玛引导他们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 「只有五分钟喔。」 审问官走向通往外面的楼梯,翻译也跟上去。审问官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 「要是有人闯入,或是叶卡先出来,一切就到此结束。」 耳边传来翻译临走前的翻译。 承受着风吹过脑海的感觉,在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里怔忡地仰望天花板。光线非常微弱的灯泡吸引了一群飞蛾。通往室外的方法只有狭窄楼梯对面的那扇门。谢拉菲玛回想被抓来这里经过的路线。 地下的拷问室。从入口到这里的距离并不长。烟囱的位置就在自己的头顶正上方。建筑物周围的警戒不算森严……头上有狙击兵。 过了十分钟左右,光线从通往拷问室的楼梯上方照射进来。 那个男人背光走进房间里。 瘦削的男人提着急救箱,留着胡子的脸颊上有伤。 汉斯叶卡。 谢拉菲玛的仇人在她眼前坐下,默默地从急救箱取出绷带,开始为谢拉菲玛的左手腕包扎。 四目相交,他笑得有点无奈。 「不好意思啊,我还想拿点止痛药,可惜上头不允许。」 「不需要。」 谢拉菲玛以德语回答。叶卡缠绷带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开始为她包扎。 「你会说德语啊。」 「如果言语相通,德军会感到不安吧。因为对方不再是有如记号一般,可以任凭宰割的『斯拉夫人』或『伊凡』,而是能沟通的人类。你以前也是这样。」 叶卡为谢拉菲玛包扎完毕。看到以正确步骤止血的左手,谢拉菲玛笑了。微微颤抖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叶卡的手。 「你又要逃跑吗,汉斯叶卡。就像你在莫斯科和史达林格勒那样。」 「你是『柔亚』吗?你到底是谁?」叶卡以谢拉菲玛的化名问她,显然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你怎么会认识我?为何指名要找我?」 「我叫谢拉菲玛,是伊万诺沃村的幸存者。」 谢拉菲玛直视叶卡的双眼回答。 「我来这里是为了替母亲报仇。」 「什么?」 谢拉菲玛仔细观察叶卡的表情。疑惑,混乱。 试图隐藏的反应深处看不见恐惧。难不成……谢拉菲玛想到一个可能性。 「你忘了吗……!」 沉默横亘于两人之间,代替回答。赌上人生,誓言要杀死的对象显然不记得谢拉菲玛,也不记得谢拉菲玛的母亲。 「不是,因为所有的村民都死光了……啊……」 过了好一会儿,叶卡发出战栗般的颤音。 「你是那个女狙击兵的女儿吗?」 他总算想起来了。谢拉菲玛对为此安心叹息的自己感到怒火中烧。 「我妈不是狙击兵,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猎人。」 终于找到将对手逼入绝境的线头了。 但对方也不是听到这句话就会自责的人。 「等等。」 出乎自己的预料,叶卡颤抖着声线为自己辩护。 「你母亲瞄准了我们的人。在战场上瞄准指挥官的人不是狙击兵是什么?」 他的胆怯如此明显,谢拉菲玛不可置信的同时继续穷追猛打。 「我妈是为了阻止你们虐杀村民。你们杀死的村民是游击队吗?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是游击队吗?你敢这样对我说吗?」 「不是。」叶卡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后,连忙摇头否认。「不,虽然不是,但我没杀害任何人。我是狙击兵,即使其他步兵残杀市民,我也不曾同流合污。他们做的确实很过分,但我射杀你母亲也是情非得已。」 「你承认是你的部队虐杀村民吧。」 「那不是我的部队。我也不是部队指挥官,我加入那支部队的时间还不长,也没有人望。因为大家都讨厌狙击兵。」 「那你做了什么?」 「什么什么?」 「你做了什么阻止部队屠杀村民?」 「我……」 叶卡的额头渗出汗水。 「我没办法,我也无能为力,那不是我能够阻止的。队员们全都因为败走而失去理智。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为了提振士气,只好烧了村子、侵犯女人、掠夺战利品。像这种时候,要是敢破坏团结,一定会被排挤。尽管如此,我也没加入他们,所以才会走到哪里都被当成眼中钉。」 谢拉菲玛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以借口来说,这种借口未免也太幼稚。 蠢到爆,可是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套论调。 「所以呢,你是想说你没错吗?」 满嘴借口的叶卡扑簌簌地发起抖来,眼里还浮现泪水。 「不是的,我真的很抱歉。」 「你说什么?」 谢拉菲玛反诘,叶卡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我没能阻止憾事发生,真的很抱歉。是我不好,请原谅我。我还不能死,我有个等到一切风平浪静想去见的人。要不是发生战争,我根本不用做那么残忍的事。这一切都是战争的错。所以请你原谅我。」 感觉视线逐渐模糊,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 谢拉菲玛条件反射地回嘴,叶卡哭着摇头。 谢拉菲玛没忽略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些微笑意。 「哪里不一样。苏联军队来到这里,不也做了一样的事吗?」 「但我不会变成你这种人,也不像你这么卑鄙只顾自己。你跟我最大的差异,就在于有没有对自己坚定不移的信念。」 叶卡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德国佬,我从未忘记自己的信念,如果眼前有人要杀死无辜的市民,我一定会阻止他。不管对方是我军或敌军,我有自己坚信不移的人道立场。」 「时间到了。」 叶卡硬生生地结束对话。 「你说得很冠冕堂皇,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说。再见了,告诉我第二本笔记本的内容与逃走路线。」 「我才不像你,丢下女人自己逃走。也不会变成第二本笔记本最后写的那样。」 「……你说什么?」 叶卡第一次提出反问。看准那一瞬间,谢拉菲玛把双脚伸到桌上。 「时间到了不是吗?」谢拉菲玛微微侧首,重复他说过的话。「给我一根烟。」 「要做什么?」 「临死前没必要再注意健康了。就算自己不抽,但你有阿蒂卡香烟吧,狙击兵。」 叶卡以探究的眼神打量谢拉菲玛,从怀里掏出香烟,塞进谢拉菲玛的嘴里,为她点火。谢拉菲玛吸了一口,将紫色的烟圈吐在叶卡脸上。 「德国佬,第二本笔记本打叉的记号是炮击的死角,从拉出斜线的路线逃跑吧。照我说的做,一定能逃出生天。」 说出他们要的「答案」后,叶卡一脸呆滞地指控: 「你说谎。」 「对呀,我经常说谎。所以你要相信吗?」 笑着回答时,门外传来粗鲁的敲门声。 敌人与叶卡被谢拉菲玛提出的条件限制,她主动开口: 「时间到了,进来!」 一群德国佬打开外侧的门锁,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长官以视线询问叶卡,叶卡回答: 「这家伙会说德语。她说笔记本打叉的记号是死角,斜线是安全的逃跑路线,但摆明是在撒谎。我没有得到任何情报。」 「她为何指名找你?」 「因为和我一起行动的部队烧掉她的故乡。」 「真无聊。」负责拷问的上尉回答:「既然如此,你可以退下了,我来收拾。」 叶卡与其他德国士兵再次离开房间,从外面上锁。 谢拉菲玛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敌人不让同伴目睹自己杀害女人的样子呢。通常是由指挥官负责动手,再不然就是派某个人动手。 谢拉菲玛深知他们这种行为模式,也曾近距离见识过。 但敌人不知道这件事。敌人认为谢拉菲玛已经无力反抗了,所以也没有特地重新把她绑好,而是让她站着。 目空一切的上尉拉开瓦尔特ppk的滑套,装填子弹。 谢拉菲玛在脑中计算时间,自己来到这里过了多少时间以及现在的时间。 同伴里应该已经有人留意到她的行动了,也注意到她带走了什么东西。不会错。 可是距离那本笔记被烧,还需要一点时间。 再这样下去会来不及,自己会死于对方枪下。 「可以亲我一下吗?」 谢拉菲玛故意用笨拙的德语问对方。 「你、你说什么?」 肥胖的上尉愣住了。不管是对这句话的内容,还是对她用德语说话这件事。 谢拉菲玛嫣然一笑。 在脑子里想像如果是一无所知、天真无邪的乡下姑娘,大概会浮现出这样的笑容吧。 「我,还没,接过吻。不想在死前……连一次经验、都,没有。吻我吧。」 谢拉菲玛闭上双眼。 感觉上尉屏住气息好一会儿。 脸颊传来掌心温暖的触感。 上尉的气息吹拂唇瓣,他的脸近在眼前。 感觉到这些的瞬间,谢拉菲玛从嘴里吐出点燃的香烟,重新衔好。 露一手朱利安教她的特技同时睁开双眼,眼前是德军上尉目瞪口呆的表情。谢拉菲玛一把抓住他的脸,衔着烟笑了。 现在,就是现在。谢拉菲玛很清楚这点。 「别想逃喔。」 谢拉菲玛把点燃的烟头往上尉的脖子一按,上尉大声哀号。 与此同时,响彻云霄的爆炸声撼动了位于地下的拷问室,盖过他的声音。 谢拉菲玛抱住德军上尉,从他腰间的皮带里抽出刺刀,从他的肋骨下方深深地往上刺,不给他逃离热吻的机会。审问官的惨叫戛然而止。他还活着,只是横隔膜被刺穿,想叫也叫不出来。 「永别了。」 谢拉菲玛笑着向他道别,将刺刀更用力地刺进上尉的肚子里。 感觉刀尖深深地直达肺部,上尉像只搁浅的鱼,嘴巴一张一合。 脸上尽是不敢相信的表情,可是谢拉菲玛认为对方居然会相信被拷问的对象主动要求亲吻才更不可思议。 迫击炮弹打中目标的轰然巨响不断从头上传来,整栋建筑物都在摇晃。 无数的爆炸声与德语的尖叫声盖过上尉倒地的声音。 瞥了躺在血泊中挣扎的上尉一眼,抢过他的佩枪,上楼。已经给予致命一击,不需要再特地补上一枪。 背靠在厚厚的门板上,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情况。 去楼上,从射击孔射击。不,绕到后面。好几个人的声音与机枪扫射的声音混在一起。 谢拉菲玛判断一楼的敌人比较少,朝室内开了三枪。 不一会儿,长靴踩着地板赶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解开外面的门锁。 「上尉阁下!」 谢拉菲玛射杀开门大叫的德国佬,将尸体拖进室内,关门。 用还没废的右手从他胸口摸出两颗手榴弹,用受到拷问的左手拔出插销,把门打开一条缝,扔出手榴弹,然后立刻关门。 所有的动作都在几秒钟内,相当于一个呼吸的时间完成。投掷手榴弹的瞬间看到有三个德国佬。 全都无法理解来自外部的袭击与内部发生的异状,陷入混乱。 过了几秒,室外传来爆炸的闷响。化为肉块的敌兵与手榴弹的碎片,有如狂风暴雨打在门板上。 谢拉菲玛大摇大摆地走出拷问室。 要塞的一楼充满血与硝烟的臭味。固若金汤的构造无法抵御来自内部的爆炸风压,三名德国佬的尸体已经支离破碎到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 捡起mp40,跑到正面的出口。早已做好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心理准备,所幸其他敌人不是在楼上,就是从后门避难去了。 他们大概相信了那张地图。即使内心存疑,但是在生死存亡之际,还是只能抱着一丝希望相信。但是就连谢拉菲玛也不知道那些记号和斜线到底正不正确。 只是刚好不让敌人往前面去的策略成功了。 要塞的正前方距离双重城墙只有五十公尺。谢拉菲玛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敌人从背后射击,但是被来自前方的掩护炮击压制住了,无法准确地击中她。 谢拉菲玛回头看了一眼。迫击炮的子弹彷佛受到吸引,一一击中要塞。 破坏得最严重的地方,也就是长出烟囱的部分正冒出红色的烟。 谢拉菲玛带的发烟墨水一如教官的说明,在纸受到焚烧的情况下冒出有颜色的烟。 以弯曲蛇行的步伐避开敌人射过来的子弹,谢拉菲玛钻过最里面的城墙。 那里距离我方的阵营还有三百公尺左右。 不过,谢拉菲玛相信一定有战友在离自己更近的地方等着她。一定有人看到那微乎其微的烟,向炮兵通风报信。那是人数虽少,但可以单兵作战,负责侦察的特殊士兵。也就是狙击兵。 敌营最深处的城墙与我方最前线的空白地带,街道上是德国佬挖掘的战壕。已被敌人放弃的壕沟里,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当谢拉菲玛惊讶地对那个令她有些意外的人挥手,却见她整个人往后仰,耳边传来枪声。往壕沟内趴倒的瞬间,血花掠过眼前。 「奥尔加!」 谢拉菲玛滚进壕沟里,敌人的子弹几乎同一时间从头上飞过。 隶属于nkvd的奥尔加嘴角流血,笑着说: 「不好意思啊,不是伊丽娜和夏洛塔。」 「你在说什么傻话,快逃。」 「不行……那家伙……你的仇人……太厉害了。我不是他的对手……要是你拖着我逃跑,只会被他射死……我可不想在那个世界还要听你和艾雅说教。」 奥尔加说了一大堆,谢拉菲玛连一半也没听进去。总之得离开被狙击的地方才行。她拖着奥尔加在壕沟里移动。 谢拉菲玛让奥尔加靠在自己身上,想检查她中弹的地方,奥尔加笑着说: 「谢拉菲玛,战争真的烂透了。逼人不择手段。伪装的种类也是……啊……听我说,你这个该死的共产主义俄罗斯人,我要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咦,什、什么?」 奥尔加揪住谢拉菲玛的衣领。 「去你的魔女小队。去你的苏联。我可是骄傲的哥萨克女孩。」 谢拉菲玛瞠目结舌地听她说完这段话,奥尔加宛如进入梦乡地闭上双眼。 伸手去摸她的颈项,已经没有脉搏了。 骗过所有的同学,nkvd派来的奸细。 这个骄傲的哥萨克女孩,直到最后都没有背叛自己的立场,骄傲地死去。 谢拉菲玛拿起她的svt─40步枪。 她有满腔怒火想朝敌人发泄。不知不觉,谢拉菲玛的注意力已清明如针尖。 叶卡过于窝囊的样子曾经让谢拉菲玛一度丧失战力。但不管是演戏还是真心话,他都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居然向自己求饶。 她不可能原谅叶卡。以为道歉就能得到原谅,未免也太傲慢了,令谢拉菲玛怒不可遏,愤怒化为狙击时必要的力气,维持住她的专注力。 敌人────叶卡的身手比自己好,而且还掌握了自己的位置。相较之下,自己被铁钉刺穿手腕的左手几乎已经无法正常运作。谢拉菲玛解开用来包扎的绷带,用右手把枪身绑在手上。对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左手感到急不可耐。已经不可能采取本来的射击姿势了,只能勉强撑住枪身,而且只能射出一发子弹。 如果要正面迎战,她绝对没有胜算。只要探出脑袋,那一瞬间就会被爆头,不上不下的伪装也瞒不过敌人的法眼。 想起一张张相遇又别离的脸。艾雅、朱利安、柳德米拉,还有如今长眠于此的奥尔加。 前人们、战友们啊,请赐予我力量。 「伊丽娜……」 谢拉菲玛喊出恩师的名字。 怀着百转千折的心情,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敌人身上。 将那天没能开枪的母亲、遇害的村民、苏联人民与女性的愤怒都贯注在子弹上。 叶卡从窗户的上下缘都覆盖着防弹钢板的二楼射击孔,射杀了没见过的女性狙击兵,大吃一惊地发现直到刚才还在接受拷问的谢拉菲玛居然朝她冲过去。 他知道谢拉菲玛并非泛泛之辈。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到底要怎么逃出来? 背后传来战友的声音。 「我拿来了,叶卡,第二本笔记本。」 「放在那里就好。」 叶卡始终紧盯着前方回答,战友以被他打败的口吻说道: 「事到如今再狙击敌人的狙击兵有什么用。不如快点离开这里。我们要走了。」 「我知道。等我收拾掉那个狙击兵就会投降。那家伙认得我的脸,也知道我以前的同袍犯下战争罪行,所以绝不能让她活着。」 战友低啐一声,丝毫不掩饰他对叶卡的轻蔑说: 「真是个恶心的杀人魔。」 你说得没错,叶卡在心中对战友离去的背影说。所有人在战争中都是杀人魔,只是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唯有那名狙击兵例外。所以她痛恨自己也是极其自然的结果。 然而──── 叶卡移开视线,拉过第二本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那个自称谢拉菲玛的小丫头,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我才不像你,丢下女人自己逃走。 听起来似乎话中有话。自己在史达林格勒交手过的狙击兵中也有女人,她是其中之一吗? 也不会变成第二本笔记本最后写的那样。 那并不是信口开河的狐假虎威。如果有什么意义,这里头写的肯定不是什么对我有利的情报。 内心发出警讯,可是她的语气隐约暗示着珊朵拉的下场,叶卡无法不弄清楚。于是用指尖翻页。 视线始终锁定在敌人身上,心想要怎么解读想必是以俄文写成的笔记本时,指尖有股不太寻常的触感。 离开射击孔,确定自己处于安全的状态下,观察那个不太寻常的地方。 笔记本底端以厚纸板制成的部分微微凸起。貌似曾用小刀割开,再用浆糊黏起来。这是间谍拆信时,为了不留下痕迹,经常使用的手法。 其他士兵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机关。换成平时应该会发现,但眼前的战况过于迫切,敌人成功地让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笔记本里的情报上。 摸到金属的坚硬触感时,内心有股不祥的预感。 小心翼翼地撕开笔记本,里头有一枚戒指。 hugo boss。长官赏赐给自己,自己又转送给珊朵拉的戒指。 这玩意儿在敌人的女狙击兵手上。 感觉头很痛,彷佛有钝器在敲。打开缠在戒指上的纸条。 上头以龙飞凤舞的德文写着。 你的女人,珊朵拉因为背叛祖国,我先切断她的手脚,再割开她的咽喉。她一直哭喊着你的名字。听说她直到最后才知道你的名字。汉斯叶卡。 叶卡发出意义不明的哀号。 愤怒从大脑传播至四肢末端,充满全身。 尽管如此,他也没忘记狙击的基本流程。找出敌人。否则敌人会先下手为强。自己躲在射击孔后面,比躲在战壕的敌人有利。只要先找到敌人,射死对方就赢了。 苏联军队的钢盔映入眼帘。 是假的。叶卡看也不看昭然若揭的陷阱一眼,寻找敌人的行踪。 感觉战壕角落有人在动。svt─40的枪身从壕沟的边缘探出来,后面才是真正的人影。还以为用个诱饵就能扰乱自己,不愧是女狙击兵。如今那里只剩下一个女狙击兵,那就是谢拉菲玛。 「去死吧!」 叶卡咆哮的同时扣下扳机。子弹命中敌人的脑门,脑浆四处喷溅。 赢了────还没来得及感受大仇得报的快感,不太对劲的感觉先强烈地袭上心头。 本来应该不会察觉到两者之间的落差,但是对狙击很有心得的一流高手应该就能区分出差异。还有呼吸的人与心跳停止的人。生者与尸体。生物与非生物。 跨过上述的界线,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尸体,稍早之前被自己射杀的女人在瞄准镜的对侧缓缓倒下。 而她的身后是完全锁定自己的谢拉菲玛。 这个恶魔──── 想到这个形容词的瞬间,子弹从射击孔的缝隙直飞而来,射中他的胸口。 所有战争的烂笑话中,做到自己这一步的人,恐怕还是少之又少。 谢拉菲玛扛着奥尔加的尸体成为敌人的目标,躲在缓缓倒下的奥尔加身后,瞄准敌人射击时枪口发出的火光,在下一瞬间对敌人开枪,感觉确实打中了。 「奥尔加……」 挡在谢拉菲玛身前,头部中弹的奥尔加鼻子以上都被削掉了,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谢拉菲玛思忖着,到底哪句话才是她的真心话。 她总是隐藏自己的真心。在学校装成大家的朋友,但那只是她的假面具……她让大家都这么想。既然如此,难道她真的是骄傲的哥萨克女孩,真的是为取回哥萨克的荣耀而战吗? 临死之前还口出恶言,她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只是想咒骂折磨乌克兰和哥萨克的苏联士兵,表达自己最后的心声吗?还是为了最有效地让谢拉菲玛利用她口中的烂笑话,拿自己的尸体当盾牌,所以才故意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 无论如何,都已经无从求证了。揣测死者的想法、分析死者说过的话是生者的特权,因为无论生者如何解读,死者皆已无法反驳了。 奥尔加死了,自己利用她的尸体活下来。这就是全部。 狙击一旦中断,来自要塞的反击顿时失去气势。 除了迫击炮弹以外,利用迫击炮测量距离的重炮也陆续粉碎旧式的砖造要塞。谢拉菲玛从壕沟深处怔忡地望着有如世界末日的光景。 「俄罗斯兵,别开枪!」 耳边传来口齿不清的俄语。有个德国佬拿着某样东西走来,结果不晓得被谁射中,死了。他身后的另一个德国佬拾起那样东西,用力挥舞。是白旗。 「等等,别开枪,求求你别开枪!我们投降!」 扬起视线,要塞的屋顶上也有同样挥舞着白旗的德国佬。 难攻不落的城堡,最外侧的要塞已然投降。或许是领悟到这点,卡车的引擎声从后方逐渐靠近。 「谢拉菲玛,你没事吧?」 回头看,伊丽娜正朝她跑来。 眼底浮现泪光,脸颊难得涨得通红。 伊丽娜冲进战壕,一把抱住谢拉菲玛。 「没事吧?谢拉菲玛。到底有没有事?回答我!」 即使看到她的脸,伊丽娜也无法放心。这样的伊丽娜令谢拉菲玛大吃一惊。 「我没事……」 「虽然我没资格说别人,但你的手指也太惨了。」 看见受到拷问的左手,伊丽娜的眉头差点打成死结。 「我事先注射过止痛药,也已经止血了,所以不要紧。」 成为德国佬的阶下囚之前,谢拉菲玛放弃同归于尽的念头,对左手打了麻醉药。先透过一些小动作让敌人对她的左手留下印象,将拷问引导到左手,再假装痛不欲生,屈服于敌人的严刑拷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掌握优势。 「可是奥尔加同志……」 谢拉菲玛第一次称奥尔加为同志。 伊丽娜这才认出脸几乎只剩下一半的残破遗体是奥尔加,闭上双眼。 「我让夏洛塔留在妈妈身边……是我提出要展开追击战,但是让其他部队同意的却是奥尔加。她发现发烟剂、笔记本、止痛药和枪不见了,从那些东西的性质猜到你会怎么用,向大家说明你潜入敌营,会从里面燃烧红烟通知我们进攻。」 谢拉菲玛感觉眼眶一阵灼热。 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自己现在能活下来都是拜奥尔加所赐。 两人衷心祝福奥尔加一路好走。对神以外的存在献上祈祷,或许是对冥冥中将她们串联在一起的精神。 「伊丽娜,我射中敌人……我射中汉斯叶卡了。我为报仇雪恨牺牲奥尔加。」 谢拉菲玛说到这里,一时半刻噤口不言。 发现自己正期待伊丽娜揍她。 「你采取的是军事行动。奥尔加是这么说的。不要用不上不下的责任感惩罚自己。要是把那种情绪带到战场上,只会自取灭亡。」 伊丽娜疲惫的脸上挤出笑容,拭去谢拉菲玛流过脸颊的泪水。 谢拉菲玛把头埋在伊丽娜的胸口放声大哭。伊丽娜细心地重新为她绑好松开的绷带,藏住红肿发黑的手指。啊……谢拉菲玛恍然大悟。 这个人也承受了太多太多。许许多多的重担、失去的人命与因此产生的责任。 德国佬陆续走出要塞,红军步兵追过她们,开始警戒四周。 「要去确认吗?」 伊丽娜以轻快的语气问她。 「你的仇人。你也不希望他还活着吧?」 「好呀。」谢拉菲玛也轻快地回答。 两人被刺鼻的尸臭味与硝烟呛到好几次,走进白旗飘扬的要塞。 身先士卒的人有权踏入敌营,因此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止她们。 结束战斗的要塞原来这么安静啊。 还没死绝的德国佬不是从后门逃往柯尼斯堡的更深处,就是走出正门投降。 攻陷这座城堡后,再来只剩下已经冲破防卫线的列宁格勒的巷战。大战告捷指日可待。 屋子里充满了死于炮击的尸体。 「事实上,多亏你深入敌营,升起狼烟,才能更早攻下这里。要是等到早上才好整以暇地进攻,我军肯定会蒙受更大的损失。」 谢拉菲玛做梦也没想到伊丽娜会挺她。 她昨天晚上明明还责备自己对报仇雪恨过于执着,现在大概已经不需要了。 爬上二楼,走到自己攻破的射击孔,汉斯叶卡就在那里,正在地上爬。他的右手内侧,靠近肋骨的地方被击中,但还活着。只要想想至今中弹的伙伴也是这样,就觉得他没有当场死亡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这还是谢拉菲玛第一次看到自己射杀的对象。叶卡并未试图做无谓的抵抗,只是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她。 谢拉菲玛随即想到他这么恨自己的原因。他还相信谢拉菲玛说她杀了珊朵拉的谎言。 自己没有义务减轻他的心理负担,送朱利安上路时就已经知道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所以谢拉菲玛打算无动于衷地看他死去,但德语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战事稍微平息的时候,她寄了一封信给我……说孩子平安出世了。别误会,不是你的小孩。小孩名叫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 叶卡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笑了。 「你这个满口谎言的……恶魔……」 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出,这个名字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 谢拉菲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让这家伙在死前得到安宁。 「给我去那个世界受苦吧。」 因为让他对自己抱着罪大恶极的印象而死,自己可能会做恶梦。想到这里,谢拉菲玛将kar98k举到胸口。坚固的手动步枪,搭载了最新型的四倍光学瞄准镜,视野比pu制的瞄准镜更清晰。虽然很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德国在光学仪器的制作水准还是高于苏联。 谢拉菲玛沉浸在事不关己的感慨里,望向射击孔外。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哑口无言。 「……伊丽娜。」 伊丽娜或许也从她的音调里察觉到什么,冲过来站在她旁边。 从自己的svt─40的pu瞄准镜往外看,大概跟谢拉菲玛看到了相同的光景。 「那群混蛋……居然对女人……」 红军士兵突破最后防线,占领柯尼斯堡的外围。 大摇大摆地走在柯尼斯堡的街道上。 围起奇妙的人墙,人墙内侧惊见女性。 红军士兵把德国女人按在墙上,抓住她们的头发,拉扯她们的衣服,把她们拖进人墙里。 德语的尖叫声响彻整个要塞。 「能不能找指挥官来制止他们?」 「不行,里头有人别着尉官的阶级章,周围的人正打算把女孩献给他。」 脑海中交织着各式各样的想法。 自己是红军士兵。 自己是为了向纳粹复仇而战。 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你为什么而战,回答我────我是为了保护女性而战。 没错。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保护女性。 妈妈嘉娜以身作则地救下萍水相逢的德国少年。 你是为了保护女性而战,谢拉菲玛同志。不要迷惘,只管杀了敌人。 但我不会变成你这种人,也不像你这么卑鄙只顾自己。我有自己坚信不移的人道立场。 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 有如漩涡吞没了小船,谢拉菲玛的情绪归于平静,左手恢复知觉,化为狙击手心中一以贯之的杀意,她手里的步枪瞄准红军士兵的脑袋。 「你退下,谢拉菲玛。」 我来。察觉到伊丽娜的弦外之音,谢拉菲玛回答: 「不用了,我来就好。枪声不一样。」 回答的瞬间,瞄准镜抓住对女性最咄咄逼人的士兵的脸。 丰盈的金发、柔和的表情、冰蓝色的双眸。 「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沃尔科夫。」 故乡那位心地善良的儿时玩伴。伊万诺沃村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幸存者。以前自己曾经想共度一生的对象,如今正在瞄准镜的那一头把女人推倒在地上,享受周围的喝采。谢拉菲玛想起自己曾问过他。 假如你和其他士兵面临同样的抉择,好比长官要求你加入,或是在同伴的鼓噪下,你也不会对女性施暴吗? 那当然。米哈伊尔回答。要我做这种事的话,我宁愿去死。 那句话并无虚假。那是在军队这种特殊的压力下仍能保持尊严的人说的话。 如今他正跨坐在全然陌生的德国女子身上,脸上露出下流的笑容。 无数的情感在谢拉菲玛心中缠成乱麻,没多久,进入空无一物的状态。 心如止水,谢拉菲玛轻声吟唱。 苹果花迎风绽放 河面笼罩着薄雾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站在岸边高唱 喀秋莎的歌谣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喀秋莎的歌声 越过遥远山丘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在扭曲变形的意识中扣动扳机,拉动枪机,让子弹上膛,再一一地射出子弹。 再次看到瞄准镜里的风景时,是女孩们仓皇逃离的背影,谢拉菲玛放下心中大石。 血从倒在地上的米哈伊尔头上泉涌而出。 隔着瞄准镜与太阳穴被射穿的米哈伊尔四目相交。 「谢拉菲玛。」 伊丽娜喊她的名字,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进要塞内侧,对她说: 「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不要小看红军的拷问。既然其他士兵已经知道你先射中叶卡,想要再赖到那家伙头上可说不通。幸好你是用德国人的手枪射击。如果想活下去,只要我们两个里面死掉一个,就可以当成证据了。」 谢拉菲玛泪流满面。 「你要我用这把枪杀死你吗?」 「只要说我是被一息尚存的叶卡杀死的就行了。再用svt─40结束他的生命。这么一来,你就能得救,你的复仇也到此结束。」 伊丽娜对她微笑。 为了减轻谢拉菲玛的心理负担,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啊……谢拉菲玛想起来了。她确实这么说过。我也要杀了你。这个女人烧死自己的母亲……抢走自己的照片……但这是骗人的……还放火烧了村子……后来才知道是为了防止传染病…… 「伊丽娜,你一直是这个打算吧。打算死在我手上。」 伊丽娜的表情僵在脸上,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动摇的模样。 「你可好了。这么一来就能逃离培养我们成为狙击兵的苦恼,可是你打算让我一个人活下去吗?」 「谢拉菲玛,如果不这么做,万一事迹败露,你会被处死……」 「如果能让你活着受苦,那我的复仇就更完美了!」 谢拉菲玛用左手遮住枪口。 根本不给伊丽娜阻止她的机会就扣下扳机,枪声响遍了整个要塞。 被后座力弹到墙上,滑落在地时,对上叶卡的视线。他露出已经有所觉悟的表情。 从理当已经拿下的要塞突然受到狙击的红军士兵,手忙脚乱地举起ppsh─41,冲向发出射击火光的地方。途中传来枪响,又听见女人的尖叫声。枪声是敌人的kar98k,其中一名士兵问同伴: 「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那些女人不是已经打倒敌人的狙击兵,逼对方投降了吗?为什么还要开枪?」 「我怎么会知道!不管对方是谁,都要为队长报仇!」 同袍以充满血丝的眼神回答。怒火在其中一人────德米特里心里熊熊燃烧。 他很尊敬米哈伊尔队长。在体罚可以说是家常便饭的红军内,他总是温柔地鼓励部下,且不吝于传授自己的知识,提升部队的练习水准。 自从能力受到长官的赏识,调到危险的自走炮队后,队长总是一马当先地冲向敌营,挡在他们前面。就连面对所向披靡、人人闻之色变的虎式战车,也因为有米哈伊尔队长坐镇,不再害怕可能会因为燃料起火而发生死无全尸的惨事。 队长一直赌命作战,即使送命也换不回什么,仍努力战斗。所以至少最后想献上美丽的德国女人给他做纪念,没想到队长居然被爆头而死。牺牲一切,奋勇作战的队长居然死在距离胜利与美女都只有一步之遥的最后关头。 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失去故乡,失去家人,与战友一起赌命作战的米哈伊尔队长居然最后连一点好处也没沾到就死了。 爬上二楼,闯入室内,眼前是匪夷所思的光景。 室内有三个人。 德国佬倒在血泊里。 红军女性士兵中,年轻那个左手血流如注,靠在墙上;貌似长官的女人正在照顾她。他记得那张脸。两人都是魔女小队的名人。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上尉、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少尉!……发生什么事了……」 伊丽娜上尉调匀气息回答: 「如你所见,这家伙还没死,假装投降,从上方狙击你们。我的部下虽然打败他了,却也失去一只手。」 「咦?可、可是谢拉菲玛少尉应该击中了德国佬。」 咯、咯、咯。耳边传来异样的声响。德国佬还活着。 喉咙发出彷佛快被自己吐出来的血噎死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 同样奄奄一息的谢拉菲玛少尉为他翻译: 「我假装……死掉,找机会……射杀你们。我看见……你们这些……低等的斯拉夫兵……欺负女人……」 「你这个卑鄙的纳粹混球!」 德米特里用ppsh─41对他展开扫射,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这时已经顾不得翻译正不正确的问题了。 倘若谢拉菲玛少尉翻译得没错,自然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就算她翻译错了,那也表示这两个女人看见我们做的事…… 同袍似乎也领悟到这点,表现出同样的反应,不到几秒钟就射出五十发以上的子弹,将德国佬射成蜂窝。 「他想说什么?」 伊丽娜队长侧着头问道。 「同志,他刚才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红军士兵回答。同袍也说了相同的话。 「伊丽娜同志、谢拉菲玛,你们是英雄!」 「是吗?」伊丽娜队长回答的同时,谢拉菲玛少尉瘫倒在地上。 「带走!」 所有人分工合作扛着谢拉菲玛少尉下楼。 除此之外已经无计可施了。德国佬的狙击兵狡猾地装死,射杀刚好走在路上的米哈伊尔队长,谢拉菲玛少尉身受重伤,我们给予那名德国佬致命一击。除此之外还能什么可能。 我到底在做什么。德米特里问自己。 泪水模糊视线。眼前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米哈伊尔队长面对的战争中,我到底算什么。 你们现在人在哪里? 脑中传来温柔的嗓音。竖起耳朵,等待那个声音,再响起一次— 你们现在人在哪里? 艾雅,你现在人在哪里? 艾雅令人怀念的身影映入眼帘。 美丽的黑发迎风飘扬,艾雅笑得有些羞涩地回答。 我在角度一千三百密位,距离五百六十三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带笑的温柔嗓音又问了一次。 夏洛塔,你现在人在哪里? 夏洛塔站在远处,背光,挥手回答。 我在角度一千两百密位,距离八百九十三公尺的地点! 正确解答!嘉娜,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角度一零六零密位,距离九百七十五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奥尔加,你现在人在哪里? 奥尔加就站在旁边。 与任何人都能一下子混熟的奥尔加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回答。 我在角度八百四十密位,距离四百三十六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隔着瞄准镜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伊丽娜大声问她: 「谢拉菲玛,你现在人在哪里?」 听到她的声音时,谢拉菲玛赶走胸口深深感受到的怀念之情,也大声回答。 我在哪里…… 发不出声音。谢拉菲玛想大声回答,可是就像被关在水中,发不出声音。 我在角度…… 不对,不是这样的。 伊丽娜笑了,表情十分温和。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再问一遍。 谢拉菲玛,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 发出声音了。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彷佛发出了非常吓人的音量。 「你醒啦,谢拉菲玛。」 睁开双眼时,眼前是熟悉的脸,正用手帕为她拭去额头的汗水。 「塔妮雅……」 护士塔妮雅莞尔一笑。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呢。」 塔妮雅轻轻地将谢拉菲玛的左手举到她眼前。经过妥善的治疗,包了好几层的手看起来跟以前的形状不太一样。 「左手的大拇指从指根以下都不见了……食指也少了一截。不过,能活下来就好了。」 往四周看了一圈。昏暗的室内看似病房,药品的味道扑鼻而来。 「呜呜……」 旁边传来特别稚嫩的声音,望向声音的来处,谢拉菲玛愣了一下。 「喂,塔妮雅,这不是用铁拳攻击我的孩子吗?」 「对呀,同时也是被你射中的孩子。」 「我知道。问题是德国佬为何躺在我旁边?」 塔妮雅笑着抚摸那孩子稚嫩的脸。 「这孩子叫约翰,不是德国佬。全家人都在列宁格勒被炸死了。要是放着他不管,他迟早要横死街头。救死扶伤是我的工作嘛。所以我拜托队长,暂时照顾他一阵子。」 塔妮雅说得理直气壮,谢拉菲玛张着嘴,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 「塔妮雅,你在治疗的时候都没有敌我之分吗?」 「没有,我既然有治疗的技术,就有治疗的义务,而且不管敌人或自己人都是人,哪来的敌我之分。就算是希特勒,受了伤我也会治疗。」 塔妮雅的回答没有一丝迷茫。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敌我之分的世界。听起来就像美好的童话故事,但眼前的少年确实在这样的价值观下接受治疗。 拥有这种意志的塔妮雅,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 「塔妮雅好坚强啊。」 「这不是坚不坚强的问题,而是你想怎么做的问题。当初遇见伊丽娜队长时,她问我:『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因为我也跟你们一样,家人都被杀了。」 护士塔妮雅说她还记得这个问题对她的冲击。 「你怎么回答?」 「就这么回答。我告诉她两边我都不想选,我的任务是治疗受伤的人。所以我不想战斗,但也不想死。于是她又问我,就算在战争中,就算敌人要来杀死我们所有的人,我仍能秉持自己的信念吗?我回答是的……于是她就安排我去上卫生兵的课了。」 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也是第一次得知塔妮雅的决心。只见她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 「谢拉菲玛,你的战斗总是命悬一线,会觉得不愿战斗的我很狡猾吗?」 「不会啊,我才不会这么想。」谢拉菲玛连忙摇头。不过,虽然不觉得狡猾,但也很疑惑伊丽娜怎么会接受塔妮雅的答案。伊丽娜说过,战争中只有两个选择,不是战斗,就是死亡。 或许是理解到她的困惑,塔妮雅拭去约翰少年额头的汗水回答: 「要是苏联人民都像我这种想法,就没有人愿意战斗了,那么苏联就会灭亡,世界上也会变得乱七八糟吧。」 谢拉菲玛无言以对地低下头,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认。 「可是啊……」塔妮雅接着说。 「我是真的这么想。要是大家真的,真的是真的都像我这种想法,战争根本就不会发生。所以我想治好希特勒,然后再揍得他满地找牙,问他为什么要发动侵略战争?所以我对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迷惘……上次不好意思啊,谢拉菲玛,那是我第一次打人。」 听了这番话,淤积在谢拉菲玛胸口各种迂回曲折的情绪就像污泥被清水洗净那样,冲刷得一干二净。 自己被伊丽娜培养成杀手。 自己为了活下去,选择走上杀手之路。 自己为了得到活下去的意义,渴望复仇。 全都错了。 眼前就有人选择拒绝杀戮也要活下去。 她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战斗,而塔妮雅则拒绝踏上这条路。 谁能说自己的家人都惨遭杀害,不仅不仇视敌人,还为敌人治疗的生存之道就比身为狙击兵的生存之道容易呢?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不完全是因为悲伤,也不完全是因为喜悦,只是所有的思绪都化为泪水,夺眶而出。 「没事了,谢拉菲玛。」 塔妮雅坐在谢拉菲玛床边,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鼓励她。 「战争已经结束了,从此以后是永无止境的和平时代了。全世界都知道战争有多可怕。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比现在更好喔。你和我都还年轻,夏洛塔和妈妈也是。」 「嗯……」 谢拉菲玛泪如雨下,听到这句话,她的意识终于完全走出迷雾。 「妈妈呢?妈妈没事吧?」 「嗯,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很担心你。」 「我想见她,让我见她,塔妮雅。我也想见夏洛塔,还有伊丽娜。」 「可以呀……话说回来,你知道自己现在人在哪里吗?」 「咦?不是柯尼斯堡吗?」 塔妮雅笑得一脸畅快。 牵着她的手走向门口。还有点头晕目眩,感觉地板倾斜。 门打开的那一刻,门外的风景令她瞠目结舌。 看起来就像有个流线形的巨大基地放在漆黑的地上。 但基地前方摆了一门旋转式的连装炮。闻到海水的气息,看到摇晃的景象,谢拉菲玛终于发现眼前漆黑的地面是夜晚的海洋。 「船上……」 「没错,月亮应该也出来了,只是被乌云遮住,看不清楚。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以你的伤势来说,未免睡得太久了,我好担心你再也醒不过来。医生说大概是精神上受到太大的打击,所以只给你吊点滴。」 「菲玛!」 耳边传来熟悉的喊声,回头看,夏洛塔一头扑进她怀中。 「夏洛塔……」 夏洛塔一个劲儿地把头往谢拉菲玛的胸口钻,笑着说: 「菲玛、菲玛,你这个笨蛋!你有想过当我听说妈妈和你可能都会死的心情吗?」 「抱歉抱歉,夏洛塔。」 谢拉菲玛笑着回答,终于切身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欢迎你回来,谢拉菲玛。」 声音从夏洛塔背后响起,吓了谢拉菲玛一跳,声音的主人是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嘉娜。 「妈妈,太好了,你真的没事吧。」 「没事,托大家的福,总算捡回一条命,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奥尔加的事,真的很遗憾。」 谢拉菲玛闭上双眼,低头不语。 欺骗她们,把她们送上绝路,可恨的nkvd。利用这种想法让她们同仇敌忾的少女,最后为了救谢拉菲玛而战,不幸殒命。 向夏洛塔抛去一个眼神示意,她推着妈妈的轮椅,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看来夏洛塔已经很习惯推轮椅了。 「虽然很痛苦,但还是要活着回去。为了她,也为了艾雅。我们要活着记住一路上失去的战友,让大家知道他们的事迹。」 「好的。」谢拉菲玛答应。 感觉滑落脸颊的泪水比方才更灼热。 这时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夏洛塔: 「那个,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解散了。」 夏洛塔耸耸肩回答。 「听说等船在列宁格勒靠岸,就会原地解散,与各自的返乡部队会合。毕竟全队只剩我能射击,虽说是没办法的事,但也太无情了。再过几天就能攻下柏林,所以也不需要重组。遗憾的是谢拉菲玛的升职和成为教官的人事命令都取消了。话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件事呢。」 「这样啊……」 谢拉菲玛暗自心惊,她只关心小队的去向,对自己的下场倒是不怎么在乎。 「伊丽娜队长呢?」 谢拉菲玛又问了一遍,夏洛塔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 「队长说她要去远东地区。」 「什么?远东地区?」 「嗯,因为日本人在那边集结战力,所以她说这次要转战去那里……我们和其他军官每天都在阻止她,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肯定是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吧。」妈妈回答:「这是她对我们负责任的方法。」 「那个人,现在人在哪里?」 夏洛塔趴在她胸口回答。 「在舰尾和军官说话……菲玛,求求你,你可以阻止她吗?」 也不等夏洛塔说完,谢拉菲玛便冲了出去。 她没搭过这么大的船,脚底虚浮的感觉令她打从心底害怕。手忙脚乱地抓住扶手,冲上船上的楼梯。头也不回地穿过对空炮台与舰桥,好不容易在后方炮塔的后面看见船尾。 伊丽娜就在那里。表情清冷肃穆地正和军官说话。 「伊丽娜!」 反应过来,谢拉菲玛已经喊了她的名字。 「谢拉菲玛!」 伊丽娜看着自己,一脸惊讶。 「谢拉菲玛,你醒啦。别、别跑!」 脑海中听见怀念的声音。 你现在人在哪里──── 谢拉菲玛奔向伊丽娜,竖起耳朵,等待那个声音,再响起一次— 她正在海风的对面、摇晃船身的对面问我。 用指尖拂去盈满眼眶的泪水,飘散在空气里。 我现在──── 在潮湿的甲板上滑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就这样用屁股在甲板上滑行,顺势滑到伊丽娜脚边。 「危险!」 伊丽娜惊呼,扶起谢拉菲玛。否则谢拉菲玛会一路滑进海里。 谢拉菲玛对正想说些什么的伊丽娜呐喊: 「我会待在你身边!」 泪水模糊了视线,哽咽哭泣。 她早就知道了。知道伊丽娜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为了让生无可恋,失去活下去的力气,一心想死的自己活下去。 为了将自己从成为狙击兵、成为杀人者的苦恼解救出来,一肩挑起原该属于自己的痛苦。 再三再四地让她觉得「是我让你变成杀手」,借此把自己从懊悔中解救出来。 仔细想想,那才是生命的价值。 伊丽娜辗转各地,寻找失去存在意义的女孩,问她们同一个问题: 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回答战斗的人就教她们战斗,给予像谢拉菲玛这种一心只想求死的人活下去的力量。 两边都不要的人则指引她们另一个方向。像塔妮雅那样,像狙击学校那些半途而废的同学那样。 这就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口中找到活下去的价值。她救过许多女性。比自己更早,对这句话了解得更深切,选择了相同的生存之道。 「所以请留在我身边,伊丽娜……」 这不是长官与部下的对话,也不是教官与学生的对话。 谢拉菲玛只是放任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向伊丽娜提出请求。 「如果你觉得要对我负责,就跟我一起回伊万诺沃村。跟我一起回我该回去的地方……回到除了我已经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伊丽娜听得一脸茫然,半晌后,露出拿她没辙的的微笑。 「你这孩子……总是能颠覆我的想像。直到最后都不例外。」 「对呀。」谢拉菲玛回答,想也不想地吻上她的唇瓣。 「太颠覆了。」 伊丽娜也笑着回吻。 感觉跟经常与夏洛塔吻来吻去的触感不太一样。 「既然如此。」 没见过的上将大声说。 「去远东地区的事就此作罢喽。」 「麻烦你了。因为如果没有我看着,这孩子不晓得又要流落到哪里去了。」 伊丽娜回答。明明是她自己硬要去远东地区的。 「你看。」 她指着天空。 风吹散满天的乌云,不知不觉间,视野开阔起来。 船在海风的吹拂下缓缓前进,转眼间已驶入夜间晴朗的海上。 满天星斗光灿耀眼得令人目眩,皎洁的上弦月明晃晃地照亮了她们的身影。 船的航线在夜空中划出一条光带,彷佛要与熠熠生辉的月光接轨,带着她们缓缓前进。 妈妈和帮她推轮椅的夏洛塔,还有塔妮雅从船的前方走来。 彼此肩并肩的时候,谢拉菲玛认为大家都想着同一件事。 她们终其一生都不会忘了彼此。 船须臾不停地住俄罗斯前进。 战争就要结束了。 注13:法国国旗。 尾声 一九七八年 伊万诺沃村的少年,十岁的丹尼尔沿着山路爬上后山,提心吊胆地走进有如兽道的羊肠小径。 手里拿着两封信。 伊万诺沃村很少收到信,所以都直接扔进共用的信箱,有空的时候帮忙分送那些信是少年们的任务。 在这么小的村子里送信并不算辛苦,运气好的话,收到信的人家还会给他们糖吃。所以少年们每天都会利用傍晚一起玩的时间打开信箱,顺便玩点游戏,赢的人就可以去送信。 不过,当收件人是那两个「后山的魔女」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和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 不确定她们有没有血缘关系,退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两个女人都有一只手少了几根指头。 在和村子有段距离的后山盖了小屋,靠少得可怜的军人薪饷和家庭菜园过活,村民对她们的评价完全是一人一种观感。 有些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说她们只靠两个人的力量就重建了三十多年前被那场伟大的爱国战争毁于一旦的村落,并与当局联络,接受难民搬入,请人来指导农业发展,让村民的生活过得更富裕,是复兴村落的恩人,把她俩当神明一样崇拜。 其他人则觉得这两个完全不跟村民接触,明明有技术却不教其他人狩猎,一提到战争就暴跳如雷的人非常不对劲,对她们避之唯恐不及。再其他的人就只是单纯地害怕她们而已。 无论如何,都不是能轻松相处的对象。 至于丹尼尔本人,因为没跟她们聊过天,对两人并没有特定的印象,而村民对她们的印象固然因人而异,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两人皆曾属于称为狙击兵的兵种,而且两个人都杀了上百名德国人,战绩十分惊人。就连学校老师也这么说,所以应该是真的,既不是吹牛也不是笑话。 大家都管她们叫「食人魔」,尤其是大人,都拿她们来吓唬不懂事的小孩。 要是敢做坏事,会被后山的食人魔带走杀掉。 如此这般,相隔一个月寄给她们的信被塞进懦弱的丹尼尔手中。 走到魔女住的小屋前,丹尼尔努力站稳抖个不停的脚,调整呼吸,敲了敲门。 毫无反应。正当他松了一口气,以为她们不在家时,门突然开了。 一般开门前应该会发出点声音才对,但是就连一丝气息也感觉不到。 侧着头来开门的人大概是那个叫谢拉菲玛的女性。听说她五十多岁了,瘦削的身材完全没有中年发福,所以看起来还很年轻。 「你的信……」 谢拉菲玛默不作声地接过两封信,看到其中一封信的瞬间,似乎察觉到什么,倒抽了一口气,翻过来看寄件人的名字,静静地流下两行清泪,无声啜泣。 丹尼尔吓了一大跳。温柔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杀死过上百名德国人的狙击手,梨花带雨的模样看起来好美。 她把视线拉回盯着自己看到出神的少年身上,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向他说了声对不起。 「吓到你了吧。你可以回去了。」 「好、好的。」 丹尼尔转身就要离去。 可是,可以就这样走掉吗?他想对眼前的人说句话。 「那个……」 但只开了个头,就无以为继。只是不知所云地说了声「那个……」就低下头,所以谢拉菲玛反过来问他: 「你和朋友处得好吗?」 心思被看穿,丹尼尔大吃一惊,但是并不害怕。 「不太好。」丹尼尔回答:「我很胆小……所以每次有什么坏事都会落到我头上,有时候还会被打……大家的本性其实都不坏,可是我仍然不想挨揍。」 「这样啊。」 谢拉菲玛的回答彷佛她已经完全接受了事实。不可思议的是,丹尼尔感觉还不赖。 「要珍惜朋友喔,因为不可能永远都在一起。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来找我。如果你不嫌弃,明天可以再来玩。」 「也可以带朋友来吗?」 谢拉菲玛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可以。」关上门。 丹尼尔踏上来时路,一溜烟地回家去了。心想如果约朋友的话,有谁会来呢。 又想着如果有人愿意跟他一起来,或许能跟那个人变成更好的朋友。 回到屋子里,谢拉菲玛叹了一口气。 结束每天都要在室内做的运动后,伊丽娜坐在房间后面的椅子上问她: 「是夏洛塔寄来的吗?」 还是老样子,观察力极为敏锐。 「嗯。」 因此光靠这个答案就能以心传心。 打开来看,内容一如谢拉菲玛的猜测。 看过一个月前的信,不难猜到下一封信恐怕是这样的内容。 「妈妈去世了。」 嘉娜伊萨耶夫娜哈鲁罗瓦寿终正寝,平静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信里劈头就是这句话。 上个月收到的信上写着嘉娜感染了肺炎,情况不太乐观。 享年六十四岁。谢拉菲玛也觉得应该可以算寿终正寝吧。尽管饱受子弹留在体内的后遗症与精神上的创伤后遗症所苦,嘉娜仍与夏洛塔一起在面包工厂上班,最后在左邻右舍的依依不舍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谢拉菲玛想起她们下了那艘船,在列宁格勒道别后的种种。 四月三十日,希特勒自杀。德国在五月九日正式投降,苏联胜利。 由「国家」这个指标所衡量的胜利与败北。 因为这场不到四年的战役,德国死了九百万人,苏联丧失了两千万条以上的人命。 而且苏联的战争并未到此结束,彷佛乘胜追击地在八月向另一个轴心国────日本宣战。当时的日本根本不是苏联的对手,在中国大陆的傀儡政权及其军力被打得落花流水,溃败的速度之快,几乎可以在军事史上留名,因为对美战争导致整个日本列岛满目疮痍的日本帝国无条件投降。对苏联而言,这场战争,乃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终于正式落幕。 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她们的人生却在那之后才要展开。 幸好有人支持着孩子全都死于战火中,自己却必须在战后活下去的妈妈。 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 谢拉菲玛想起初相遇时,那个洋娃娃般的女孩。 行为举止都跟幼童没两样,从她身上几乎感受不到身为狙击兵的矛盾挣扎,战后才真正知道她有多强大。 嘉娜太善良了。不像自己,可以适应身为狙击兵的宿命。 战争结束后,祖国苏联的资源减少到极限,原本想方设法把所有人送上战场的红军,战后火速解除大部分士兵的任命,要他们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上。 这也意味着要把大部分已经学会怎么杀人,接受过毫不犹豫杀人的训练,也实际杀过人,眼睁睁看着战友死亡、遭到虐杀,又或是自己成为杀戮者,在这个世上所有可以想到、不能想到的地狱都走过一遭的士兵,赤手空拳地丢进日常生活里。 在重回不用担心被杀,也不用拟订杀戮计画,更不用接到命令就不顾一切地杀红眼,却又是另一种艰难的「日常生活」中,很多人的身心都出了问题。 明明是更和平的日常生活,从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士兵,却必须面对自己无法重回日常生活的事实,才发现自己的精神并未在战火中变得强韧,只是勉强自己去适应那个名为战场的扭曲空间罢了。 战后苏联虽然对伤兵尽可能提供了各种协助,但是对战争造成的精神创伤却异常冷淡。并不是因为苏联的医疗水准不够好。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苏联的医学家即已针对退伍军人的精神失调进行过研究,发表了许多领先全球,关于疗法及心理咨商的论文。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强行排除一切「懦弱」表现的价值观下,就连针对战争带来精神上的后遗症进行学术研究的成果,都被视为懦弱的胆小鬼借口,葬送在整个社会的垃圾桶里。 即便如此,生还的士兵还是被当成英雄崇拜。只要那个人不是女性的话。 后来她也一直思考着在学校被问到的问题。 虽说世界无限宽广,苏联是唯一把「女性士兵」送上前线的国家。对于个中缘由,至今仍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无论答案为何,事实上,随着战争画下句点,就算知道答案也没有意义了。 战后苏联特别强调拿起武器、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男人,与等待他们归来、在背后默默支持的贤慧女人。 卷土重来的「男女分工」也影响到军队内部的角色扮演,一切又恢复老样子,女性被分配到支援的任务,而非战斗的任务。从战场生还的女性士兵被当成牛鬼蛇神看待,尤其被同性拒于千里之外。不管是狙击小队的女人,还是谢拉菲玛和伊丽娜都不例外。 根据战后不久的调查,两人在列宁格勒都被视为打败敌人的英雄,没有任何问题,但最高司令部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再拿她们做为政治宣传的棋子。也因此她们才能专心重建伊万诺沃村,但无论为村子付出再多,她们仍是杀死上百人的女子。 村民从未招待她们去家里做客,她们也不知道该怎么与村民相处。 自己杀了人是事实,也认为大家害怕她们是人之常情,所以当村子某程度上轨道后,两人便与村民保持距离。谢拉菲玛负责翻译东德及西德的世界局势报告,伊丽娜则帮忙研究战史,过着缩衣节食的生活。 她们最后一次见到夏洛塔和嘉娜,是夏洛塔就任工厂主管的二十年前。当时距离战后已经过了十几年,嘉娜内心的伤痕仍未痊愈。 吃晚饭的时候,她会突然想起自己射杀的敌兵,或想起在史达林格勒丧命的伙伴们,每次都泪流满面。 幸好夏洛塔用她的活力与开朗拼命鼓励在恶梦中呻吟、责备自己、哭得像个孩子的嘉娜。 夏洛塔就像要代替翻脸不认人的苏联,透过战友会与许多战友,尤其是女兵通信,或是安排让大家畅谈回忆的场合,让大家互相取暖、舔拭伤口。 许多女性都在追求这样的场所,嘉娜也因为遇见了同伴,伤口逐渐愈合。 即使出门在外,夏洛塔也深受大家喜爱,不同于其他女性士兵,夏洛塔就连自己射击的敌兵人数、再不好听的传闻都能拿来当成笑谈的谈资。还当上主管,管理莫斯科首屈一指的面包工厂,当她站上肉酱面包的生产线,还刻意贴了一张写着「小心不要混入异物,尤其是德国制的肉」的纸。谢拉菲玛看得都傻眼了,员工却笑着接受了那张贴纸。 寄到她们家的信有时出自于夏洛塔之手,有时出自于嘉娜之手,嘉娜的文笔一年比一年稳定,最后甚至还会开玩笑了。 这么一来,终于能过上平静的老后生活了。 夏洛塔在上一封信写道,有生之年会继续举办聚会────肯定从决定在面包工厂上班的那一刻起,夏洛塔就想好自己今后将何去何从了。她就是这么坚强。 尽管谢拉菲玛认为自己远比嘉娜冷淡,午夜梦回时,还是有无数次突然听见迫击炮「打得中的声音」,从床上弹起,夺门而出。 也曾经因为自己杀了人,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内心深处涌出杀死许多人的真实感受,令她想逃。 每次伊丽娜都会笑着带她回家,陪她睡觉。 明明打定主意,战后要由自己保护伊丽娜,结果还是受她的照顾,谢拉菲玛非常汗颜。 伊丽娜只哭过一次,那是四年前,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不到六十岁就去世的时候。 苏联的英雄战后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柳德米拉回学校读书,取得大学学位,然后又回到部队,参与战史的编纂,乍看之下过得很充实。还出版自传,一举成为畅销书。但是在另一方面,她的生活就跟其他大多数的退伍军人一样,深受酒精成瘾及受伤的后遗症所苦,终其一生都过得很孤独。 「另一封呢?又是费奥多吗?」 「寄件人是『史达林格勒』,却没有被邮局涂掉,所以应该不是。」 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定居在列宁格勒的护士塔妮雅和战后顺利在史达林格勒……现已改名为伏尔加格勒与家人重逢的费奥多,但每年分散四地的人都会通几封信,互通音讯。 有如这个都市的名称变化,苏联在战后对「史达林」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九五三年,史达林去世,至少表面上全国都对「带领国家的钢铁男人」之死感到悲痛。 然而随后继任第一书记(注14)的是前政治委员赫鲁雪夫,这个只在史达林格勒出现过一次的男人,三年后炮火猛烈地抨击史达林的高压统制与整肃异己的行为、开战时做的错误判断,称他为压迫国民的始作俑者。 也就是说,赫鲁雪夫认为「史达林是个恐怖的男人,他的体制是恐怖政治」的呼吁,让大部分的国民都放下心中大石「已经可以说这种话了吗」,但同时也有许许多多的疑惑。 推崇史达林的政治家们都在说谎吗? 只有史达林是坏人吗? 当时赫鲁雪夫不也是史达林的心腹吗? 另一方面,退伍军人还有别的困惑。 倘若史达林的体制是恐怖政治,那么为支持这个体制而战的自己又算什么? 但不管怎样,史达林都是个罪大恶极的千古罪人,所以他的功勋应该全部被推翻,原本应该好好保存的遗体被埋葬、铜像被打碎、大部分的文件都遭到篡改。 也因此史达林格勒势必要改名,如果换回古代的名字察里津,又会让人联想到「沙皇」(注15),对社会主义共和国而言,绝不是喜闻乐见的结果。 既然位于伏尔加河畔,干脆取名为单调无聊又中立的「伏尔加格勒」,说是刻意还真的很刻意。 费奥多的来信总是以温和的文字描写家人的成长状况,与自己处理未爆弹的工作日常,唯有在政府做出这个决定的一九六一年写下了他的愤慨与困惑。 「史达林或许真的是一个恐怖的人没错,但我们可从没在哪个叫『伏尔加格勒』的城市作战过。」 这句话大概是所有曾经在史达林格勒拼死作战的士兵心声。 无奈所有要求取消改名的请愿书与联署运动都被驳回了。 而赫鲁雪夫本人也在一九六四年失势,由俗不可耐、名叫布里兹涅夫的男人继任。 人民逐渐领悟到一点,苏联或许已经不存在着所谓绝对的权威了。 就连象征红军的朱可夫元帅,在分别受到史达林与赫鲁雪夫的重用后,仍躲不开遭到贬官的命运,直到四年前写下回忆录去世前,始终在瞬息万变的政坛中载浮载沉。 「大概只有塔妮雅完全没变了。」 「嗯,但这也不是塔妮雅写来的信。」 塔妮雅就像她战前说的那样,成为护士。没想到居然合法地收养了她保护下来的约翰小弟,也就是谢拉菲玛击中的那名少年。扬言「我未婚,但是有个德国拖油瓶,如果这样还愿意娶我的话,我很乐意嫁」的她结了两次婚,也离了两次婚。这种人在苏联并不特别,总之对她来说,结婚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目前在大医院当护理长。儿子虽然不能以真名示人,但也努力工作,看到他的成长,透过通信的方式教他俄文的谢拉菲玛也为他们感到高兴。他的故乡柯尼斯堡更名为「加里宁格勒」,成了苏联的领土。原本住在那里的德国人都被遣送回德国,过着悲惨的流放生活。要不是塔妮雅聪明,保住了他,他的小命可能也有危险。 一想到他之所以能长大成人,是因为自己当时没有赶尽杀绝,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得不去面对死在自己手下的无数生灵,不禁又害怕起来。 艾雅和奥尔加呢────谢拉菲玛想起失去的伙伴。 奥尔加的梦想究竟算不算实现了呢?战后,苏联对联邦内两个战况最激烈的国家────白俄罗斯与乌克兰十分礼遇,这两个国家在联合国也获得独自的席位,几乎被当成独立国家看待,在苏联中的地位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克里米亚半岛拥有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浴血作战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因为归属权问题发生过许多冲突,但也在一九五四年由俄罗斯主动割让给乌克兰。 俄罗斯、乌克兰的友情大概会永远持续下去吧。谢拉菲玛心想。 然而,尽管在自由化的浪潮下收复了大部分的民族自治领土,哥萨克的名誉还是未能恢复。艾雅的故乡哈萨克也一样,若考虑到在当地建设了火箭基地,也设置了核子试爆场,朝重工业化迈进的重大建设,都市化可谓一日千里,但游牧民族也因此失去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再加上无论是自由化的时代,还是停滞的时代,苏联仍保留着不接受异议的国家体制,发生于匈牙利及捷克等周边国家的自发性民主化,每次都遭到苏联派兵镇压,落得不了了之的下场。 苏联这个国家就像一艘摇摇晃晃前进的破冰船。 船身在打破大小不一的碎冰前进时,也被碎冰划得伤痕累累,船上的人都有一股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沉没的不安。船一旦沉没,只能分头搭上救生艇,在极寒的海上徒手航行。 航行中,船长一个换过一个,权力不断变迁,价值观也随之改变。唯有伟大的爱国战争是属于普罗大众的「国民的故事」。 赔上了天文数字的人命,与强大的德军进行防卫战,最终打倒人类公敌────纳粹德国的事实,几乎可以说是苏联国民唯一能共同拥有的光辉灿烂且扬眉吐气的故事。 村民们问荣获好几枚勋章的谢拉菲玛和伊丽娜关于战争的体验时,要听的也只是这个故事。 因此既不会提到苏联士兵在德国的烧杀掳掠,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个问题。 至于对女性的暴行,战后没多久,所有的高级将校都表现出大同小异的反应。亦即认同那是犯罪行为,也会进行取缔及惩罚,但从没认真当回事处理。 因此战争刚结束时,红军士兵的性犯罪非常夸张,即使在性犯罪告一段落的占领地,也蔓延着像珊朵拉────战后完全不知她的去向────过去那样,分不清是两情相悦还是迫于无奈的混乱关系。 忘了是谁说过,这其实也正中德国人的下怀。来自「野蛮的亚洲」的斯拉夫人侵犯德国女人的行为等同于德国受到的屈辱,给了德国当初发动战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与英国带来的空袭放在一起,立刻让德国的普罗大众产生被害意识,认同如今已划清界线的「纳粹德国」所描绘的故事「我们善良的德国人」是被害人的表象。 而且德国在重回国际社会的过程中,学会了绝口不提自己受到的空袭与暴行。而是向被屠杀的犹太人表示哀悼及忏悔之意,在心里消化自己受到的伤害,借此取回自己的尊严。 德国在他们口中的「加害」行为就只有屠杀犹太人,而不是国防军在东欧的屠杀,更不是对苏联女性的暴行。 不管是苏联还是德国,战争时遭受过性侵犯的被害者也全都对此噤口不言。 之所以产生这个结果,无非是因为苏联和德国的社会风气,引导性犯罪的被害人避谈被害的过程及身为女性在精神上承受了多大的苦痛。 德意志国防军对苏联女性的性暴力、苏联军人对德国女性的性暴力都在彼此讳莫如深的情况下,避开了互相指责的结局,简直就像某种交换条件。 骄傲的英雄故事。美好的祖国故事。 沉痛的悲剧故事。可怕的独裁故事。 无论是哪一种故事,无论在苏联还是德国,这些都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中的士兵一定是男人。 尽管如此……谢拉菲玛心想,分割成东西德的德国,时事报告中似乎传来了新的胎动声。年轻人开始弹劾把责任都推到希特勒和纳粹头上,在那个时代随波逐流的大人,进度虽然缓慢,但社会上开始有一股对国防军乃至于同时代的一般德国人究责的风潮。 苏联又怎么说呢。 这个即使换掉船头,仍坚持美化「伟大的爱国战争」的国家,大概永生永世都无法看到美好剧情以外的面向吧。 谢拉菲玛边想边拆开另一封信时,字里行间的某句话就像浮现水面的气泡,抓住她的视线。 「战争没有女人的脸。」 没想太多地念出那行字,伊丽娜起身,走过来。 坐在谢拉菲玛旁边的椅子上,她还是那么瘦。 不知怎地,两人战后就不再吃肉了。 谢拉菲玛说: 「她……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说她想写这个故事。」 「来自白俄罗斯吗,一九四八年生?要谈战争也太年轻了吧?」 伊丽娜的话让谢拉菲玛忍不住破颜而笑。她们上战场的时候比她更年轻呢。 「她说想听女性士兵的真心话。绝对不受编辑或当局的意向影响,只想知道女性士兵心里是怎么想的。」 口吻自然而然地变回过去在军队里的语气。 「是吗?」伊丽娜回答:「如果你想接受采访就去吧。」 「可以吗?」 从战时到现在,伊丽娜都视记者为眼中钉。 「要是这样能让你稍微开心一点……那么……我的战争也能结束。」 听到这里,谢拉菲玛不禁莞尔。听不太懂她后半句想表达什么,但她已经很习惯这个人的隐晦了。 更何况,她确实很开心。因为远方有人说着跟她同样的话。 她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每次遇见有人请她不要有所顾忌地畅谈回忆时,当她真的抛开顾忌说出心中所想,通常都不是对方想听的话,但她认为这次应该可以不要违心地说出事实。 如果真能如愿,以后也能对今天来家里送信的少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看了眼桌上的照片。 两张照片截然不同。 与自己长得有几分神似,但是年纪已经被自己追过的母亲叶卡捷琳娜和一脸严肃的父亲马克。 今时今日,她已经能理解父亲并不是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而是因为紧张。 另一张是战争结束后才拿到,狙击训练学校毕业时拍的照片。 年轻的自己紧张得不得了。 伊丽娜则是一派轻松地手扠腰,身体略微倾斜。 夏洛塔和妈妈的姿势很端正,而艾雅则是百般聊赖地撇开视线。 背后还稍微拍到一点在校舍内盯着她们看的哈图娜与奥尔加的身影。 两张照片一共拍到了九个人,目前只剩下三个还活着。 谢拉菲玛从战争中得到的领悟既不是射击八百公尺外的敌人、也不是如何在战场上撑下来的强韧心理,更不是承受拷问的技术或与敌人的尔虞我诈。 而是生命的意义。 失去的生命再也回不来,没有人能代替任何人活下去。 如果她从战场上学到什么,就只有这个再单纯不过的事实。 如果有人说他除此之外还得到了别的东西,她甚至觉得那个人不值得信赖。 这一路遇见了艾雅和奥尔加、朱利安、波格丹、马克西姆队长,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自己夺走了上百个敌人的生命。 如果能聊这些事的话,她很愿意会会那名记者。 「明天有个十岁的新朋友要来家里玩。」 谢拉菲玛微笑说道,伊丽娜也笑了。 「来做什么?」 「我想请教他如何与朋友相处。」 「这议题不错。这点很重要。我们也必须学会交朋友才行。」 谢拉菲玛把手放在伊丽娜的肩膀上,把脸埋进她的肩口。 再看一遍夏洛塔的来信。空白处有一行像是还有墨水所以顺手写下的文字。 菲玛,你还记得以前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给我们两个建议吗?我至少抓到一个了,未来也不打算放手。你呢? 「是我赢了,夏洛塔。」 「你说什么?」 伊丽娜问道,抱着谢拉菲玛,把她拉了起来。 虽然拼命锻炼仍骨瘦如柴的身体感觉好轻好轻。 「去外面看看吧。」 我抓到两个了。居然能两个都抓到。 两人推开门,吸进外面的空气。 肺部充满冰冷的空气,屋子里沉闷的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夕阳染红了双眼,景色变得有些模糊。 明天跟少年们聊完天,不妨沿着山路去村子里看看吧。 谢拉菲玛起心动念。 那里一定有人在。 注14:即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为苏联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 注15:察里津的俄文Цapnцыh的字根是Цapь,也就是沙皇的意思。 谢辞 本作之所以能顺利发行,从荣获第十一届阿嘉莎克莉丝蒂奖到出版的过程中,承蒙俄语翻译、俄国文学研究者奈仓有里老师帮我校对俄国人名、翻译俄语文献、检查时代及文化的考证等等,在各方面都受到许多协助。另外,本书所有与战争历史有关的记述,全赖作家林让治老师针对正确性给了我许多建议与审订。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 最后还要特别强调一点,包括这些受到帮助的部分,所有考证上的责任皆由执笔的作者,也就是我本人负责。 逢坂冬马 附录 主要参考文献一览 佐佐木阳子(二○○一)《総力战と女性兵士/总力战与女性士兵》青弓社 蕾吉娜米尔豪泽reg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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А.《Пocлeдhne cвnдeteлn: coлo длr дetckoгo гoлoca》中文版由晴朗李寒翻译(二○一六)《我还是想你,妈妈:一○一个失去童年的孩子》猫头鹰 梅里杜尔catherine merridale《ivan’s war: life and death in the red army, 1939-1945》中文版由梁永安翻译(二○二二)《伊凡的战争:重回二战东线战场,聆听苏联士兵消失的声音》猫头鹰 亚历山大韦斯alexander werth《russia at war, 1941-1945: a history》日文版由中岛博/壁胜弘翻译(一九六七)《战うソヴェトロシア(上、下)/战斗的苏俄》みすず书房 安东尼毕佛antony beevor《the fall of berlin 一九四五》日文版由川上洸翻译(二○○四)《ベルリン陥落一九四五》/柏林沦陷:一九四五年》白水社 安东尼毕佛antony beevor《stalingrad》日文版由堀たほ子翻译(二○○二)《スターリングラード—运命の攻囲战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史达林格勒—命运的攻防战一九四二─一九四三》朝日新闻社 罗曼托佩尔roman tppel《kursk 1943 – die grte panzerht der geschichte》日文版由大木毅翻译(二○二○)《クルスクの战い一九四三—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大の会战》中央公论新社 大木毅(二○一九)《ソ战 絶灭战争の惨祸/德苏战 绝灭战争的惨祸》岩波书店 山崎雅弘(二○一六)《新版 独ソ战史 ヒトラーvs.スターリン、死闘一四一六日の全貌/新版 德苏战史 希特勒与史达林死斗一四一六天的全貌》朝日新闻出版 大卫m葛兰茨david m. ntz/乔纳森m豪斯jonathan m. house《when titans shed: how the red army stopped hitler》日文版由守屋纯翻译(二○○五)《详解 独ソ战全史—最新资料が明かす「史上最大の地上战」の実像/详解 德苏战全史────用最新资料揭开「史上最大陆战」的面纱》学研プラス 马克西姆科洛米耶斯maksim kolomiets《Шtypm kehnгc6epгa》日文版由小松德仁翻译《死闘ケーニヒスベルク—东プロイセンの古都を壊灭させた欧州战最后の凄惨な包囲战/死斗柯尼斯堡—重创东普鲁士古都的欧洲最后一场凄惨的包围战》大日本绘画 哈里森e沙兹伯里harrison e. salisbury《the unknown war》日文版由大泽正翻译(一九八○)《独ソ战—この知られざる战い/德苏战—不为人知的战祸》早川书房 埃里希沃伦伯格erich wollenberg《the red army》日文版由岛谷逸夫/大木贞一翻译(二○一七)《赤军—草创から粛清まで/红军────从草创到肃清》风尘社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georgy konstantinovich zhukov《Вocпomnhahnr n pa3mышлehnr》日文版由清川勇吉/相场正三久/大泽正译(一九七○)《ジューコフ元帅回想録—革命大战平和/朱可夫元帅回忆录────革命、大战、和平》朝日新闻社 杰佛瑞罗伯兹geoffrey roberts《stalin’s general: the life of georgy zhukov》日文版由松岛芳彦翻译(二○一三)《スターリンの将军 ジューコフ/史达林的将军 朱可夫》白水社 玛丽穆提marie moutier《lettres de wehrmacht》日文版由森内薰译(二○一六)《ドイツ国防军兵士たちの一○○通の手纸/来自士兵的一百封家书》河出书房新社 大木毅(二○一七)《灰緑色の战史—ドイツ国防军の兴亡/灰绿色的战史────德意志国防军的兴亡》作品社 永岑三千辉(一九九四)《ドイツ第三帝国のソ连占领政策と民〈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德意志第三帝国占领苏联的政策与民众〈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同文馆出版 永岑三千辉(二○○一)《独ソ战とホロコースト/德苏战与纳粹大屠杀》日本经济评论社 理查德贝塞尔richard bessel《nazism and war》日文版由大山晶翻译(二○一五)《ナチスの战争一九一八─一九四九—民族と人种の战い/纳粹战争一九一八─一九四九────民族与人种的战役》中央新论公社 桑克奈采尔snke neitzel/哈拉尔德韦尔策harald welzer《soldiers: german pows on fighting, killing, 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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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 the memoirs of stalin’s sniper》日文版由龙和子翻译(二○一八)《最强の女性狙撃手:レーニン勲章の称号を授与されたリュドミラの回想/最强的女性狙击手—获颁列宁勋章的柳德米拉回忆录》原书房 推荐文 俄国文学研究者 沼野恭子 逢坂冬马的《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如实地描绘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丢上最前线,处于极限状态的苏联女性狙击手谢拉菲玛的愤怒、苦恼、悲伤、痛哭与爱恨,是一部能让人在战栗的同时感受到战争真实面的杰作(当时确实有女性狙击手的存在)。读者在思考报仇的意义、认识战争是多么的不讲理、受到失去与绝望的冲击时,肯定也会跟谢拉菲玛一起,驰骋在充满血腥味的战场上。 提到聚焦于从军女性情感的作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得奖作家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的《战争没有女人的脸》是个中翘楚,这是由许许多多的受访者提供的证词集大成,可以稍微一下想像每句来自亲身经历的悲壮证词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但本书是以一名优秀的狙击兵为主角,赋予其具有说服力的细节,让她变得有血有肉,十分立体,从而织就官方的政治宣传绝对体现不出来,独一无二的故事。魄力十足,完全无法想像是作者的长篇小说处女作。 谢拉菲玛的迷惘、在治疗的时候从不分敌我的护士塔妮雅的信念、爱上德国狙击手的珊朵拉的存在本身扰乱、模糊了敌军与战友、黑与白这种单纯的界线,让作品更有深度、更有重量。「向敌人开枪吧」的敌人究竟是谁?这也是作者向每一位读者的叩问。 这本书在深刻的考据支撑下,对多达近百万名女性上战场的苏联女性史致上哀悼与惋惜的意念,令人深受感动。 第十一届阿嘉莎克莉丝蒂奖评选 阿嘉莎克莉丝蒂奖是以让现代的年轻人继承「推理小说的女王」的传统,挖掘并培养新生代创作者为目的,世界上第一个得到英国阿嘉莎克莉丝蒂公司承认的推理小说奖。 经过两阶段的评审,二○二一年八月三日由北上次郎、鸿巢友季子、法月纶太郎、推理杂志总编辑清水直树等四人进行最终评审。开会讨论的结果,从最后的决选作品中选出逢坂冬马的《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为得奖作品。 得奖者将可获颁上头印有克莉丝蒂头像的奖牌与奖金一百万圆。 大奖 《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逢坂冬马 决选作品 《嘴と阶(暂译:嘴与阶)》小冢原旬 《探侦の悪魔(暂译:侦探恶魔)》森バジル(暂译:森罗勒) 《プラチナウイッチ(暂译:tina witch白金魔女)》根本起男 《ビューティフルインセクト(暂译:beautiful insect美丽的昆虫)》初川游离 评语???????北上次郎 所有的评审委员都给了最高分,创下阿嘉莎克莉丝蒂奖有史以来的纪录。逢坂冬马的《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就是这么出类拔萃的作品。以置身全员皆为女性狙击兵的部队中逐渐成长的女主角为核心人物,每天都在残酷的战火下披荆斩棘,细节描写得十分丰满,因此充满临场感。尤其是最后的一百二十页,彷佛把整本书蓄积下来的力量一口气爆发出来,精采绝伦。动作场面的紧张感、张力、构成之巧妙都令人叹为观止。而且最后的最后……啊,这部分不能写出来。 背景为德苏战争,描写史达林格勒的攻防战与要塞都市柯尼斯堡的战役,让实际存在的女性狙击手成为登场人物,在壮烈的历史背景下架构出一部充满戏剧化的史诗作品,完成度之高,实在很难想像是新人的作品,令我佩服不已。 虽然有点担心篇幅太长、作品名称也有些平铺直叙,但我相信以战场为舞台的姊妹情谊一定能让这部作品紧紧地抓住读者的心,成为男女老少都爱不释手的冒险小说。 以我个人而言,紧追在后的是小冢原旬的《嘴与阶》与森罗勒的《侦探恶魔》。前者是以鸟为主述者的作品,读起来很欢乐。尤其与熊鹰的殊死斗充满张力,鸟吃鸟的场面也很惊心动魄,让人感受到这位作者的写作功力。但这次的得奖作品实在太强了,所以无法全力推举。后者也是很出色的作品。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恶魔,恶魔之间有许许多多的规矩,用于杀人及推理,「玩弄逻辑」的手法非常有意思。例如「拉保险的恶魔」不能在一周内再次签约等细部的规定简直是杰作。问题大概出在夹杂着算数符号的文体吧,然则这部作品没必要非得这么处理不可。故事本身就很有趣,所以这点可惜了。 根本起男的《白金魔女》与初川游离的《美丽的昆虫》有些遗憾地略逊另外三部作品一筹,以上是我的见解。 评语???????鸿巢友季子 今年也收到许多非常高水准的决选作品。 而且跟往常一样,风格及种类也都五花八门。这或许是因为本奖虽然取名为「阿嘉莎克莉丝蒂奖」,参赛作品却只要是「广义的悬疑推理」即可。本格的推理小说自不待言,还介绍过各种科幻、玄幻、惊悚、冒险小说、反乌托邦作品、恐怖刺激、变身奇谭(!?)、乃至于融合了这些要素,独树一帜、不合常规的作品。我也曾经烦恼过「是否该赋予这个奖统一的色彩」,但如今我已能自信满满地说这种包容性正是「阿嘉莎克莉丝蒂奖」的特色。 只要是各位心目中「广义的悬疑推理」的作品,尽管放马过来,参加甄选。 再来说说今年的得奖作品────核弹级的战争小说《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苏战」为舞台的小说,描写实际存在,全员皆为女性的狙击训练学校与部队。我猜一定有人会想到传说中的女狙击手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或漫画版目前正掀起话题的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的《战争没有女人的脸》。想必这部作品也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 善射的少女猎人谢拉菲玛。本书始于她个人的复仇念头,同时描写队员间在烽火连天的动荡局势下的姊妹情谊,呈现波澜壮阔的剧情,令人胸口为之一紧。全体评审委员一致给予这部作品满分。 《白金魔女》是黑暗到不行的致郁系推理小说。一路往邪恶的方向不断翻转的结局让人看得心里直发毛,也是五部作品中充满最多现代生活元素的作品,我个人给予非常高的评价。如果有佳作的话,我愿给这部作品佳作。 《美丽的昆虫》是以伦敦的贫民窟为舞台的连续杀人魔作品。文笔十分流畅,也能感到故事的力量。为什么要选择伦敦为舞台是我比较困惑的一点。希望能更栩栩如生地表现出远离繁华中心的情景或色调、气味。 《嘴与阶》以双线并行的方式描绘人类与鸟类的世界,由鸟扮演侦探的角色。借由描写另一种生物,让人在阅读的同时也思索死亡及杀戮的本质。可惜从中间开始就好像没有再善用以鸟为主角的特殊性了。 《侦探恶魔》则是走喜剧路线,带点奇幻色彩的推理小说。使用了算数符号的特殊文体很好玩,也很有创意,但整篇都是这种风格的话,看下来也确实有点累人。 评语???????法月纶太郎 《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是描写为德苏战争出征的苏联军队女性狙击兵的大长篇。屏除敌我、男女这种一翻两瞪眼的二分法,鲜明地呈现出随时交织着憎恨与歧视(压抑)的战场实录,描写对自己相当严格的女主角透过与女性同志一起战斗,逐渐成长的过程。充满了冒险小说令人血脉贲张的战斗场面与狙击的临场感之余,虚实交错的人物配置及其造型也令人不忍释卷。本书最出色的部分莫过于大结局的柯尼斯堡之役,最后一战把事先安排好的缜密伏线全部收拢回来了,这个故事的一切都浓缩在令人跌破眼镜的结局里。无庸置疑值得五分满分,绝对是阿嘉莎克莉丝蒂奖实至名归的杰作。即使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评审,也能毫不迟疑地推举这部作品。 以下依我评分的高低顺序说明感想。 《侦探恶魔》特殊设定的点子非常吸引人,指出犯人后的展开令我瞠目结舌。只不过以解谜小说而言,说服力太弱了。略感不满的地方还有对特殊规则的原理交代得不够充分,推理的框架跑来跑去,感觉重要的线索都没有讲清楚,对读者不太公平。最好重新整理一下侦探助手的说明段落,以免读者看得一头雾水。 《嘴与阶》结合了鸟类的第一人称与理科的诡计,尤其是视觉讯息的处理,感觉很有创意。空中战的描写也很有看头,但鸟与人类的沟通还有改进的空间。如果要强调被魔性的女主角迷住的「使魔」之间的合作关系,青年刑警一开始就盯上「我」的展开似乎有点太仓促了。 《白金魔女》是一家子精神有毛病的人破灭的故事,翻来覆去的同时却给人扁平的印象。机关算尽的反转有些弄巧成拙,导致女主角与癫狂母亲的对决结束在搔不到痒处的地方。 《美丽的昆虫》用让人猜不透会怎么发展的另类笔法拉满期待值,但是都到一半了还在继续推进肤浅的剧情,直到最后都没有达成故事的一致性。天主教的神父有老婆这点令人满头问号,最后也给人没有把伏笔收回来的感觉。 评语???????清水直树(推理杂志总编辑) 包括这次初次加入评审委员的法月纶太郎,再次组成四人小组的评审会议。最后选出五部风格迥异的作品,都让我们感到无限的可能性。 得奖作品《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是十一届下来,第一次获得全体评审委员一致满分通过,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苏战为舞台的作品。描写少女在全面由女性构成的苏联狙击手部队里成长的故事。话虽如此,也不单单只是一部冒险动作小说,同时拥有优异的悬疑性,可说是一部优秀的现代小说。苏联是参战国中唯一让女性士兵从军的国家。本作从女性士兵的观点出发,描写以史达林格勒攻防战为首,极为惨烈的战斗与狙击手伙伴们各自的人生。深入探讨女性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存活下来的意义,可说是一部全新的战争冒险小说,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 我的第二名是《美丽的昆虫》。文章洗练好读,人物也刻划得很深刻,感觉就像看了一本高品质的漫画。另一方面,缺乏以英国为舞台的必然性,如果能让字里行间散发出伦敦这个街道的风情,应该会成为更具有说服力的作品。 同样在我心中并列第二名的《白金魔女》是以现代为舞台的社会派惊悚悬疑小说。以所谓的致郁系推理小说而言,算是缺点比较少的作品。也是本次入围作品中,与现代社会最不脱节的作品,或许是因为这样,这种阴郁的感觉反而更浓烈了。如果是往年,可能会给他一个奖也说不定。 相较于第二名的两部作品,我对《嘴与阶》的评价较低。描绘鸟类间的战斗场面张力十足,读起来很过瘾。可是考虑到主要人物的魔女那个角色,与其说是推理小说,或许更应该当成奇幻小说来看。 《侦探恶魔》则是轻松好读的作品。特殊设定的点子也很出色,但是和其他入围作品比起来,文章的力度、刻划的能力等小说需要的完成度都还需要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