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宦》 第一章 家有烈女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五月十六,京师,紫禁城。 “咚……咚!咚!咚!” “东方明矣,四海威平,鸡鸣,丑时……” 伴随着悠长的钟声和一长三短的报更声一起落下的,是北京城漫天的大雪。 这雪来的急,也来的古怪,眼看着日子已经是过了端午和立夏,偌大的一个北京城,却在这时候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只半个时辰间,就落了厚厚的一大层,能没过人的脚踝。 丑时已经是四更天,尚膳,司苑,直殿,酒醋面局等宫里的二十四衙门,轮到当值的内侍们都已是纷纷起了身,开始各司其职的忙碌起来。 原本只是寥若晨星的点着几盏路灯的紫禁城,忽得就扯起了一大片的灯光,在漫天的飞雪下,更增添了几分神秘。 养心殿,东暖阁。 如今皇上常居在乾清宫,可养心殿一处却常有司礼监里的公公往来,负责各殿及廊庑打扫的直殿监自然也不敢怠慢。 远远的看过去,从养心殿前的庭院直到乾清宫西边的月华门的一径上,足足散了有上百人之多。虽然人影绰动,却极是安静,隐约间只能听见一阵阵帚丝拂过雪地时发出的声响。 “五月飞雪,必有妖孽出。”,兴许是忙碌的有些乏了,一名正在洒扫的小内侍,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飘满雪花的天空,幽幽的冒出一句话来。 “满口的胡言。”身边的同伴,顿时就被吓了一跳,“眼前辽东刚折了兵,你这话若是被里头的公公们听去了,殿前的梃杖,少不得你去吃。(..tw无弹窗广告)” 说话的小内侍,猛得醒了过来,缩了缩脖子,立刻闭上了嘴巴。 天色渐渐的亮了,漫天的飞雪也慢慢散去,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若不是一片银装素裹就在眼前,只怕凭谁也不会相信,京城竟会在这个时节里下了一场大雪。 崇文门外花市街东首的一座小院里,一阵激烈的争辩声,从中传出。 “雪霁,爹这也是为你好……”一声重重的叹息声,打破了长长的沉默,中年汉子抬起一对略有些浑浊的眼珠,满是期待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款款行了一个万福,方才开了口。声音虽然算不上莺莺雀雀,倒也是清脆可人。 “女儿虽然算不上什么烈女,可在家时,也蒙爹娘教导过为人为妻之道,如今夫君正病重不起,女儿若是此时舍下他,岂不是就成那不仁不义之人。只怕就连爹娘,日后也免不了要受女儿连累,被人耻笑。” “你……”中年汉子被将了一军,脸上顿时涨得通红。 “也罢,也罢,你既然愿意陪着个活死人……”汉子恼怒的站起身来,右脚在地上狠跺了几下,“过了今天,便就第四个月,你这般用心照料,我倒要看看他几时才能醒转过来。” 话刚说完,连头也不再回一下,愤愤的朝着门外走去。 望着门外的背影渐渐远去,过了许久,女子才轻叹一声,从凳子上缓缓站起身来。(..tw) 先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又细细察看了一番,确信门闩是撑严了的,接着才转过了身,从厨房的灶边端起一碗温热了的米汤,朝内屋里走去。 内屋里,大红色的帷帐仍未撤去。一对印着金色“喜”字的红烛,静静的杵立在几案两侧,已是落上一层浅浅的灰尘。烧化了的蜡滴,一串串的挂在烛身上,像是未干的泪珠。 望着红帐内苍白的面孔,女子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不过很快便定下心来。拈起几根葱白的手指,紧握住汤匙,浅浅的舀了一勺米汤,向着床上喂去。 “相公……”女子一边小心翼翼的送着米汤,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话,“刚才爹爹又来了,仍是想让我舍下你,我自然是不肯的。” 苍白的面孔上,两片嘴唇仿佛也失去了生气,刚喂进去的米汤立刻就溢了些出来,女子连忙拿起放在枕边的帕巾,小心的擦拭干净。 “爹爹做这样的事情固然是不对,可毕竟也是为我好,怕我日后被人欺凌,你……你不会怪他吧....” “你十岁时,便曾是说过要娶我……”虽然只是在偷偷的回忆,女子的脸上却仍是禁不住漂上两片红云,“不知……你那时是不是只当作戏耍,我却是当了真。” “我知道当年爹爹答应你,是看上了你家好歹有份吃皇粮的底子。爹爹如此考量,也不能说是错。可……可我只要能嫁给你,便已是欢喜了。” 说到这里,少女的脸上更是红的几乎要渗出血来,嘴角也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相公,今天院里的海棠花开了。你早就知道我喜欢海棠,这些年来便种的满院都是,如今却不陪我看。”絮语的声音,渐渐的又开始有些呜咽起来。 “相公,你醒来吧……醒来看看我,一眼也好。” “相公,相公,雪霁……雪霁一个人……好怕……” 滚烫的泪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从白皙的面容上滑落,大滴的落在枕上,落在了苍白的面孔上。 看着床上的人,少女仿佛也化成了一座痴痴的雕塑,任由眼眶里的泪花飞溅。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眼前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少女顿时浑身一个激楞,眼里的泪水也猛的一下收住。 屋里,静的可怕,就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可以清晰的听见。少女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紧紧的握着手里的帕巾,两只杏眼瞪得浑圆,似乎害怕会错过什么。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是少女却感觉似乎要比过去的一年还要漫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眼前那张苍白的面孔上,两片几乎已经毫无生气的嘴唇,似乎竟然开始微微的蠕动起来。 紧接着,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有过动静的眼皮,也开始不停的颤抖着,仿佛想要用力撑开。 少女抬起了手,使劲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方才确定不是幻觉。 “相公……”少女倚在床边,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扑上去的冲动,轻轻的呼唤着。 “这……这是下雨了?”唐旭努力的想要睁开眼,却觉得全身一阵阵无力感袭来,四肢更是像绑上了铅块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不对,我不是在家里睡觉么,房间里怎么可能会下雨。”虽然动弹不得,可是身体的感觉却还在,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应该不会错。 “相公,相公……”身边好象有人在唤。 身上的力气,正在逐渐回复,唐旭用力的把眼睛撑开一条缝隙,朝前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亮光。 很明显,屋里的光线其实并不太强,但是自己的眼睛却像是很久没有睁开一般,一时间竟然无法承受。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挡,手臂仍是使不出力气。 两眼微微张合几下,似乎渐渐的适应了过来,唐旭重新睁开眼睛,朝前看去,只看了一眼,立刻就呆住了。 眼前的面容,虽算不得绝美,可也算温婉可人。乌黑色的秀发随意聚了一拢,卷成一个坠马髻垂在脑后。上身的一裹柳绿色对襟袄儿,托出了一片丰腴,配着浅蓝色的水绸裙穿在身上,更是把皮肤衬得雪白,犹如一朵出水芙蓉。 一片齐额的刘海下边,水汪汪的杏眼内,两点晶亮的眼眸点缀其间。小巧的鼻翼上,还挂着几点未干的泪珠,犹如梨花沾露,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相公,相公……你……你真的醒了?”眼前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相公?”刚刚清醒过来的唐旭,又一次愣住了。 第二章 好好过日子 小院里的石凳上,唐旭已经在这里呆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茫然的目光,不时的从四周扫过。 眼前这座小院,两侧都种满了海棠。一排绿柱青瓦廊檐从北面的墙下探出,上头爬满了月季花枝。昨日夜里刚下过了雪,花枝都被压在了雪下,却有几片绿叶和粉红的花瓣,顽强的从雪中探出了头来,白中带绿,让小院更显得有几分幽雅恬静。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唐旭缓缓转过了头,看见的是一道纤弱的身影,一时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就在一天前,自己还是一位工作刚满一年的小职员,几乎每天都像一部机器一样重复着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顺便消磨着曾经的梦想和憧憬。 可是只不过是一觉醒来,就像是一场梦一般,自己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改变。 值得庆幸的是,唐旭惊奇的发现,在自己的脑海里,竟然还留存有一份新的记忆,让自己暂时不至于两眼一摸黑。 与曾经的记忆中一样,如今的自己仍然是叫做唐旭,甚至就连身材相貌和性格都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如果撇去不同的时代和人生,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自己。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农历己未年,公元1619年,唐旭小心的比对着脑海里的两份记忆。 唐旭,男,字近贤,二十岁,父母早亡,袭爵京师兴武卫所镇抚,娶妻洛氏名雪霁。 镇抚这个名头,听起来似乎不小,可是前面加上了一个“所”字之后,就比一个百户还低了半品。即便实授了官职,至多也只是一个总旗甚至小旗,更何况自己这个“所镇抚”只是袭了爵位,似乎还没有过实授的官职。 更让唐旭觉得笑皆非的是,自己这段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片段,竟然就是在几个月前的洞房之夜。 被灌得烂醉如泥的自己,在回房的时候重重的摔倒在门边,这一段记忆也就在这里戛然而止,等再醒来时,就已经是现在了。.tw[] 这算个什么事儿,唐旭回忆到这里,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心里长叹一声。果然是一梦四百年啊。 恍惚间,唐旭已经有些分不清,这两份记忆里,到底哪个才算是真正的自己。或者也许,这两个都是吧。 “相公,夜里刚落了雪,天寒,进屋里去歇息吧,眼看着也是到了该用饭的时候了。”唐旭仍还在想得入神,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已然轻轻的扶到了掖下,虽然没有什么温度,却让唐旭感到了一阵阵暖意。 唐旭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终于在脸上泛出一丝笑,点了点头,拿过杵在身边的拐杖,用力的支起身来。 连续几个月的卧床,让这具身体的肌肉一时间有些僵硬,虽然有雪霁在一边搀扶,唐旭仍是费了一番周折之后才重新走回到了屋里。 “好香。”唐旭刚及坐下,便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迎面而来。 煲得香气四溢的鸡汤,上面漂着一层厚厚的浮油;几份当季的时鲜小蔬,甚至还有一尾清蒸出锅的鲫鱼。眼前的这桌菜,放在这个年头,算得上是丰盛了。 “油多盖气,慢些喝。”洛雪霁拿起一只白瓷碗,拿鸡汤盛得几乎溢出,又撕下几片脯肉放在里面,再凑到碗边吹了几下,才递到唐旭的面前。 唐旭自从醒来以后只喝了一碗稀粥,眼下确实也是饿了。只不过,空乏了几个月的肠胃,变得有些耐不住油腻,只喝了半碗鸡汤便是觉得涨得慌。 抬起眼来朝对面看去,却见自家娘子只是夹了几筷子炒油菜,就在那里扒着一小碗白饭。 兴许是感觉到了男人投来的目光,雪霁虽然没有抬起头,脸上却是略微红了一下。 “做了这么多饭菜,如何自己不吃?”唐旭拿筷子在盘沿上轻轻碰了一下,“我大病初愈,也吃不了多少。” “午间你没吃完的粥留在锅里,我盛了吃了,眼下还不饿。”洛雪霁仿佛在故意躲避着唐旭的目光。 “你若是胃口浅,等晚些时候,我帮你热一下再吃。”洛雪霁把碗里的白饭几口扒完,站起身来卷起衣袖去收拾桌上的碗筷。 望着正围在桌边忙碌个不停的妻子,隐隐间,唐旭感觉自己从这具身体继承来的,似乎并不仅仅是那简单的一段记忆,也许还有更多东西。 好吧,也许这真的就是我自己,既然到了这四百年前,那么就努力活得精彩一些吧,唐旭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 万历四十七年的北京,虽然也是繁华所在,但是毕竟不可能和四百年后去比。 等过了酉时,便听见外面的喧嚣渐少,渐渐的归于沉寂。 相对于屋外的漆黑一片,唐家小院的内屋里,倒是显得颇为亮堂。 不知是想补上那一天的遗憾,还是想讨个好彩头,屋里两支没烧完的红烛都被已经点亮。 摇曳的烛光下,更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羞涩,女孩儿原本白皙的小脸上,两朵红云更盛。 “娘子,忙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唐旭望着仍坐在床边绣着花色的妻子,小声的说道。 “眼看着天气就要转热,冬日的衣裳你怕是穿不成了,不先预备着怎成。”雪霁回过身来,朝着相公款款一笑,手上却没有停下,“我原本想绣几朵海棠在上面,可又想着男人家穿身上的,绣这个不体面,便改成了牡丹。” 一边说着,一边又把绣出的花色递给唐旭去看。 “只要是娘子亲手做出来的,无论绣的什么都有体面。”唐旭略看了一眼,呵呵笑道。 “你病了这一场,倒变得有些贫嘴。”雪霁撇了撇小嘴,口中嗔怪了一句,眉目间更多的却是欣喜。 “晚间的鸡汤,你只吃了一碗,怕是饿了,我再去热些,拿来给你吃。”放下手里的活计,洛雪霁就要站起身来。 “不用。”唐旭却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做的不好吃?”洛雪霁见唐旭摇头,突然竟有些失落的感觉。 “味道倒是极好。”唐旭也怕娘子误会,连忙解释道:“只是我肚里空乏了这许久,吃多了荤腥油腻,反倒是不好。这几天里刚下过雪,饭菜耐得住存,等明日再做了吃也是一样。” “这……”洛雪霁犹豫了一下,又觉得相公说的有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早些歇息吧,这些针线活计,等明日起来再做也是一样。”唐旭在床上移了几下,空出半面床来。 “嗯……”洛雪霁虽是应着声,可是却没有动弹。 “娘子。”唐旭又喊,却见雪霁的两手只放在裙带上不肯再挪动半分,又看到自家相公正在看着自己,更是忍不住垂下了眼帘。 “娘子……要不……先把蜡烛灭了吧。” 只看着娘子的这幅表情,唐旭顿时也是心下明了。虽说两人早就成了亲,可是实际上自己却还没来得及进洞房就倒在了门外。 “嗯。”这一回,雪霁动的倒是快,站起身来,几步走到案前,吹灭蜡烛,屋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唐旭躺在床上,只听见身边一阵簌簌的动静,紧接着,一具散发着馨香的娇躯,像一只小猫一样摸索着钻进了被衾。 略有些冰凉的小脚丫,陡然间触碰到唐旭身上,像是受了惊一样的缩了回去,又过了半晌才逐渐的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一阵阵仍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这几个月里,你怕是吃了不少苦吧。”唐旭在被窝里摸索了几下,抓住了一只凝脂般光滑的手掌。 “嗯……只要相公能好起来,雪霁吃些苦不算什么。”唐旭掌中的柔荑,轻微的挣扎了几下,很快也安静了下来。 “我这不已经好了。”唐旭小声的安慰着身边的人儿。 “相公……”身边的娇躯剧烈的颤动了几下,突然紧紧的贴了过来,“这些日子里,我好怕。” 小巧的脑袋靠在唐旭的肩膀上,唐旭只感觉肩头一阵湿润,心里顿时忍不住一热,略微侧过身体,将身边的小脑袋紧紧的拥在怀里。 一梦四百年,远离了曾经的家人,眼前这个既熟悉却又陌生女人,竟然成了自己身边仅剩的唯一。 “等再休养两天,我便和从前一样了。”唐旭轻轻的拍抚着,像是抱着新生的婴儿,“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嗯。”小巧的脑袋,用力的点着。 “生一堆孩子。” “小猫儿羞涩的朝着被窝里钻去,引来身边的男人几声坏笑。 “相公……我只想着你病了许久,做些吃食让你补补身子,却不知道你眼下吃不得油腻。”只过了一会,小脑袋又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你又不是大夫,如何想得到这许多。”唐旭仍是轻声的安慰着。 作为一个妻子,她已经做的够好。只不过这如今的人,见识上如何比得过堪称信息爆炸的四百年后。 “别多想了,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拍抚着身边的人儿,听着渐起的酣声,像是小兽的呜咽,唐旭眼前也是一阵倦意袭来,陷入了梦乡。 第三章 债主上门 等唐旭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外的天光已是大亮,看起来起码已是巳时光景。 身边的半面被窝空荡荡的,床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看来已经起身多时了。 这一觉睡得不错,唐旭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已经恢复了大半,最起码不用杵着拐杖,也可以行动自如了。 衣裳就放在床边,唐旭一伸手就能够到。 略有些笨手笨脚的把衣裳穿好,唐旭慢慢的踱到了堂中。 前堂和厨房里都是空的,没有半个人影,看来娘子是出门去了还没有回来。 “咚咚咚……”唐旭刚想转回里屋去再躺上一会,房门却适时的响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敲门的是谁,但是既然自己听见了,自己平日里貌似也没欠过谁的钱不还,自然没有不开门的道理。 “吓……”出现在门外的,是一张裹着鸦青色棉布袄子的半老徐娘的脸。陡然看见开门的竟然是唐旭,顿时忍不住一下喊出声来。 “唐……唐哥儿竟是醒了……”门外的妇人,嗓门极高,听起来甚至有些聒噪。一双已经松弛的眼帘翻得老高,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唐旭。 “原来是董家嫂子。”唐旭略皱了下眉头,随即又努力在脸上泛起笑来。 “奴家前些日子才在街坊里说过,唐家哥儿福气大,祖上又有阴德,这一回也断不会有碍。”董家嫂子呵呵笑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唐旭总觉得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董家嫂子这回过来,可是有事?”在唐旭的记忆里,这董家嫂子虽然是附近熟识的街坊,可平日里却极少往来。 再加上这妇人平日里最喜欢在附近的大户家里窜掇,风闻一向不佳,就连她家汉子也管不得她,所以自己更不可能主动去招惹。这一回却不知道为什么,竟寻到自己家里来了。 “唐哥儿说笑了,若是无事,奴家怎敢上门来讨扰。”妇人扭动了几下粗笨的腰肢,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外“咯咯”笑着。 “董家嫂子若是有事,直说好了。”虽然有着两段记忆,但是很明显,就算有两个唐旭,也都并不喜欢眼前的妇人。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tw[]”妇人呲了呲牙,看起来像是颇有些为难一般。 “只是前些时日,你家娘子找门东的孙秀才家里借过十两白银,说好了是三个月的期限。” 呃……还真是来讨债的,唐旭愕然的抬起了头,“十两白银?” “此事是奴家做的中人,唐哥儿家里有皇粮吃,自然不需多计较,可若是不还,奴家如何赔得起……”董家嫂子又开始聒噪了起来。 “我家娘子为何要去问孙秀才家里借银子?”唐旭这几个月里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唐哥儿又说笑了。”见唐旭像是不信,妇人连忙说道,“你躺在床上这几个月,抓药请大夫的,哪一样不需要银钱。” “这倒也是。”唐旭轻轻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虽然对这妇人不喜,但是她说的应该是实情,这婆娘胆子再大,想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过来讹诈。 而自己在躺在床上几个月人事不省,按照四百年后的说法,就是植物人状态。如果送医院治疗,只怕百来万的花消都打不住。 虽然这年头没有住院的说法,但是可以想象得到,花费也绝对不会小。 看来,这几个月里,自家娘子所吃的苦,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多些。 “唐哥儿若是手上周转不济,奴家去和孙秀才说,让延些时日,不过说好了月利一成,这利钱却是要给的。”那董家嫂子见唐旭沉默不语,连忙追了一句。 “若是借了,那自然是要给。”唐旭倒也不想耍赖,“不过,此事还得等我家娘子回来之后,问过了才行。” “那奴家先行告辞好了,等晚些时候再来。”唐旭既不耍赖,董家嫂子也不敢紧逼,行了一个万福,就要转身离开。 不料刚转过了身,便听见院门一阵响动,一道窈窕的身形,提着一个小包,从门外款款走了进来。 “哎呀,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董家嫂子一拍大腿。 “相公,外头风大,你如何站出来了。”洛雪霁刚走进院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唐旭,连忙几步小跑,奔了过来。 “有客前来,我如何能不开门。”唐旭牵着雪霁的手,憨笑了一声。 “见过董家嫂子。”其实之前洛雪霁已经看到了站在唐旭身边的妇人,只是心里只挂念着夫君的身子,也顾不得先打招呼了。 “相公……”洛雪霁看着站在院里的妇人,一只手被唐旭握在怀里,另一只手不禁牵了牵唐旭的衣角。低垂着脑袋,像是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小孩。 “为夫都知道了。”唐旭微微的笑着,拿拥在怀里手更握紧了几分,“真是苦了你了。” 雪霁的眼眶一阵泛红,却又强忍住了,只是拿身子朝相公身边又靠了靠。 “我如今大病痊愈,该高兴才是。”唐旭在妻子的耳边柔声说道,“家里可还有余下的银钱?。” “若是没有……我再想想法子……”虽然是刚刚清醒过来,可开门就见了个讨债的,想来如今家里的状况并不好。 “这个月……刚把家里的银镯子当了。”雪霁的声音小的像是蚊子哼,低着头从唐旭怀里抽出手来,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摸出几片散碎的银子。 “还麻烦董家嫂子去说,再宽限些时日,定是想法子还上。” “都是积年的街坊,如何说的如此生分。有了这利钱,奴家也好去和孙秀才说了。”董家嫂子看起来也不想在这里久留,收了利钱便就转身告辞。 “相公……”望着妇人拿着银钱离开,雪霁看着唐旭,眼眶却是更红。 雪霁手里的小包,被唐旭接了过来,拆开来略看了一眼,是一包红枣。 “我本想去药铺子里抓只党参……”雪霁贝壳般的皓齿,轻轻的咬着嘴唇。 “党参虽是补气,可也性猛,这红枣却是最好。”唐旭把手里的红枣重新包好,“再过几日,不是就有俸禄可领了。” 相比寻常的人家,唐家的日子其实还算是好过一些。 与大明全国各地的卫所里一样,兴武卫虽在京师,所镇抚仍不过是从六品的爵位。 有明一代,官员的俸禄虽然向来不算高,可是自从嘉靖年之后,便就有了一些增加。 从六品的官俸,每月可领禄米一石,再加上二两左右的俸钱。即便是唐旭还没有实授的官职,只能领到一半俸钱,可除去禄米外,也还有一两的银钱。 所谓居京城大不易,这北京城里的东西,向来要贵许多。不过一石米粮,也值一两银子的价钱,买一只活鸡,也只不过要四分的银子。俸禄虽少,好在眼下家里也只有两口人,若是节约着过,一两年间也能把这十两银子的本息都还上。 “卫所里的俸钱……已是有三个月未支了。”雪霁的声音,愈发的小。 “这是为何?”唐旭顿时一阵愕然,“难道他们不认得你,家里不是有袭爵的告身。” “所里的佥事,说你几个月未去点卯……”雪霁眼眶里泛起几点晶亮,只怕再说一句,泪珠儿便会落了下来。 “真是岂有此理。”饶是唐旭脾气再好,心头顿时也禁不住泛起几分怒意。 自己这个所镇抚的爵位,并没有过实授的官职,点卯向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即便是真的要点卯,那么按照百年来的惯例也应该有些恤金贴补才是。 “相公。”见唐旭脸色铁青,雪霁连忙又拉了拉他的衣角,“如今你已是好了,他们想来也再没有不支俸钱的道理。回头你去卫所里好好说话,莫要顶撞……” “好好,我答应你便是,去了以后好好说。” 唐旭是真怕自家娘子会再哭了出来,在自己的记忆里,这姑娘从小到大,确实也太爱哭了,可自己偏偏也就吃她这一套,真是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况且如今的大明,各地的卫所里早就没了开朝时的条理。卫所里的指挥和千户门,把手下的官兵当作家奴使唤的都不在少数。也亏得兴武卫是在京师,是天子亲卫,多少还有些规矩。 而且,唐旭也看得出,如今这家里,确实需要自己的这份俸禄,甚至可以说,非常需要。 中午的饭菜,除去昨日那几样外,居然还多了一份鳝鱼。 “我也吃不了多少,如何又多费钱。”唐旭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生怕娘子再和昨天一样只吃素,便先拿起筷子夹了几片鳝段,递到雪霁碗里。 “是胖哥儿早间送来的。”夹起相公递过来的鳝片咬了一口,洛雪霁难得的在脸上泛出一丝笑意。 胖哥儿?只听到这个名字,唐旭的眼前,便立刻浮现出一张肥嘟嘟的圆脸来。 胖哥儿叫卢有宝,家里做着给京城的大户人家建修宅院的经营,也积下了些资产。在如今这具身躯原本的记忆里,如果说唐旭有什么好友的话,卢有宝当是能排到首位。 “这几月里,胖哥儿已是来送过几次吃食。”洛雪霁轻声的说道,“每次来了,也不进门,只放在院外就走。” “他倒是个有心人,怕给你招来闲话。”唐旭若有所思,微微的点了点头。 “娘子。”在碗里扒了几口饭,唐旭忽得放下了筷子,引来对面一阵注目。 “一会儿若是无事,我想出去走走。” 虽说脑海里存有两份记忆,但是唐旭的心里,仍是禁不住的想要去亲眼看看这大明朝的北京城。 “可你的身骨……”洛雪霁小声的嘀咕。 “生命在于运动。”“唐旭把手脚上下抬了几下,示意自己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躺了这么许久,也闷得慌,出去走动走动,想来反倒是好。” “生命在于运动?”洛雪霁跟着唐旭把话又念了一遍,顿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段话听起来倒是新鲜,虽不像是圣贤说的,但也有些道理。” “既然如此,我也不拦你。”雪霁又低下头去,在腰间摸索了一阵之后,轻轻的拉过唐旭的手,放上了两颗小小的银豆,约莫八九分重不到一钱的样子。 唐旭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合上了手心。 实际上,除了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大明朝的北京城外,唐旭还有一个念头。 虽然如今自己顶着个所镇抚的袭爵,却只是个虚衔,连个实职都没,只能归到混吃等死一类中去。 万历四十七年的大明王朝,虽然也已经有了些乱相,但是总体还算是太平。若是能寻得机会,倒腾些什么,不说家财万贯,起码也可以保证衣食无忧吧。 自己好歹有些多出整整四百年的见识,如今身边还有这么好的媳妇儿,我唐旭来这里,可不是来过穷日子的,唐镇抚心里如是想。 第四章 闹早虫儿 手里揣着娘子塞过来的两粒银豆,唐旭从自家住的胡同里转出来,当面就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大道。(..tw无弹窗广告) 前日夜里积的雪,大多已经化了,未化尽的也已经被扫开堆在街角。几条浅浅的车痕,在青石板上显得格外突兀。看得出,平日里在这条路往来的车马也是极多。 北京城的九门当中,崇文门是商贾通行之地,所以街市上的繁华,远胜其他各处。 眼下虽是饷午,街边的各家铺子里却也都没有歇着,四边里一片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 路边上,更是多了不少担子和推车,正横在几处胡同口边,卖的大多是窝头,稀粥一类的吃食,这时候生意倒是最好。 “唐哥儿,唐哥儿……” 身后仿佛有人在喊,唐旭却并没有急着回头,这街上这么多人,也未必叫的是自己。 “啪。”只过了片刻,不知道是谁,从背后一巴掌拍在自己肩膀上,虽然不重,仍让唐旭有些吃疼。 “谁啊。”唐旭没好气的回过头去,却不见人,纳闷的转过头来,陡然看见一张肥脸,正嬉皮笑脸的横在自己面前。 “适才我听董家那婆娘说你醒了,还是不信,便想着要去你家里瞧瞧,没想到竟已是自己走出来了。”面前的肥脸,正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脸上的那双眼睛虽然不小,可搁在这张脸上,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只不过人靠衣妆马靠鞍,眼前这人的长相虽不出众,可一身贴了里的的沙蓝潞绸裳穿在身上,倒是也有几分大户人家体面。 “好你个胖哥儿。”唐旭脸上立刻泛出笑来,当胸还了一拳,嘴里一句话脱口而出,“早间你送鳝鱼去的时候,我仍未起身。你走得急,我家娘子也来不及和你说。” “不打紧,不打紧。”胖子吃了当胸一拳,反倒是涎笑着脸凑上前来,“你大病初愈,多歇会儿本是应该,这么快便能出来走动,才是意外。” “我哪里有什么病。”唐旭一翻眼皮,颇有些硬气的回道。 “没病便好,没病便好。”胖子也不多做争辩,“如今已是几个月未曾见你,眼下无论如何也是桩喜事。” “正巧我自上午起身便没有进食,你既是能出来走动了,且陪我去便宜坊里寻些酒菜小酌几杯,也算是为你庆贺,如何?” “我这肠胃,可是空乏了几个月,若是真吃起来,只怕二三两银钱也未必够?”唐旭虽是用过饭了,可是也熟知胖子的脾性,呵呵笑着打趣。 “求之不得。”胖子撇了撇嘴,豪气的回了一句。 便宜坊是京城的老字号,就算到了数百年后仍在,唐旭两辈子都是这京城里人,都曾是去过,坊里的焖炉烤鸭,乃是一绝。 后人提起北京的烤鸭,往往只知道全聚德,却不知道其实便宜坊才是真正的老字号,焖炉的烤法,比起全聚德的挂炉,丝毫不为逊色。 焖炉烤鸭原本是大明京都南京的特产,当年成祖爷迁都时,舍不得如斯美味,于是便有朝中的显贵特意携了厨子随驾北上。所以这便宜坊的东家,祖上也是南方人,即便是只算到如今的万历四十七年,也有了两百个年头,当真是货真价实的老字号。 便宜坊万历年间的老店,在宣武门外的米市胡同,从崇文门转过去还有几步路。 一路上经过大大小小的胡同,犬牙交错,纵横相间的,其中还有不少是死胡同,如果不认得路,几回转下来,往往就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tw)这些胡同在几百年后,大多已经没了踪影,如今看起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等进了便宜坊,便见大堂内已是坐了足足有三四十人,满了大半。好在胖子是熟客,并不不费力便找了个靠窗的桌子,拉着唐旭坐下。 “呦,胖哥儿。”刚及坐下,便就有油头粉面的家伙上来招呼,约莫是谁家的纨绔,唐旭并不认识。 “德哥儿几个如何也在?”胖子看起来倒是熟识,目光在大堂里环视一周后,开口回道。 “这几日里闲暇无事,便约了来这里吃些酒,闹早虫儿玩。”叫做德哥儿的侧过脸来,朝着一边的角落里努了努嘴。 “瞧瞧去?”胖子闻言顿时眼前一亮,话刚说完,人已经是起身先奔了过去。 角落里的桌边,已经是围了一圈人,唐旭个头还算是高,只站在外圈踮着脚尖也能看见,胖子身形颇有些圆润,倒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挤了进去。 方桌当中,放的是一只敞着盖的青色瓦盆,当中两只蛐虫儿,一只青翅,一只方头,正各据一方。旁边两个虫主,正各执一条芡子,不停的撩逗着盆里的虫子。 如今的时节,才不过刚过了端午,早虫儿都尚未长成,不但体弱,凶性也不大。按照京城一带的气候,起码也得等过了大小暑,甚至立秋,蛐虫儿的凶性和体格才能养成。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只用一个“闹”字,而不用“斗”。 两边的虫主虽然使出了全身解数卖力撩拨,瓦罐里的虫儿却始终不上火,就是交上了口,也不过轻触几下就分了开来。可即使这样,四周仍是不时的惹来一阵阵叫好。 说到蛐蛐这东西,也不知哪里来的这般魅力,自古以来就是风行。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走夫贩卒,多有人喜爱之。甚至由此衍生出的生意和蛐蛐经,竟能自成一项产业。 唐旭当年还是个小白领的时候,也曾经和同事一阵凑热闹玩过一阵蛐蛐,虽然从中多少学了一些手段,却算不上是特别爱好。 倒是如今的胖子,对此道一直都有些痴迷,不过想来在这缺乏娱乐的年头,能拿出来当戏耍的东西确实也不多。 “前几日我在虫鸟集上,收到一只菩提头的白口大将军。”胖子一边瞧着盆里蛐虫儿的咬斗,一边禁不住开始吹嘘起来。 “菩提头的白口大将军,好品相。”旁边立刻就有人被胖子的话吸引了过来,顿时让胖子面有得色。 只不过,胖子的得意劲还没过,另一道声音却不应时的响了起来。 “哈哈,胖哥儿你就吹吧,眼下刚过了端午,虫儿才出了头,你怎就得了这么好的品相。” “可不是,这京师里的天气可比不得南方,不到六七月里如何抓得到好虫。既得了宝贝,那怎得不见你拿过来瞧瞧,不瞧见怎知真假。”又有一道声音,从旁边幽幽的传了过来。 “好虫儿自然要多养些时候。”胖子听到有人质疑,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眼下用葫芦装了,养在灶塘边上,等蜕个两三回……” 众人见胖子窘急,不禁一起哄笑起来。 胖子吃了这一通笑,便也没心思再看了,涨红着脸,拉着唐旭坐了回去。即便是坐下了声,仍是有些平不下气的模样,嘴里嘟囔个不停。 好在唐旭熟知胖子的脾性,免不了从中慰解几句。 胖子生性虽是有些憨,脾气却是极拗,可偏偏也就听唐旭的劝。见唐旭说是信他,胖子顿时就回了精神,若不是酒菜已经上了桌,恨不得马上拉唐旭回家看他那只宝贝虫儿。 相比起急不可耐的胖子,唐旭倒是安稳得多,用筷子夹起一片鸭脯,细细品味。 不得不说,虽然没有四百年后的烹调条件,如今的烹调这门手艺,全只靠“经验”二字。相比较起后世的量产,如今的味道倒是更显得纯粹。 切成片的鸭脯,泛着枣红色的油光,咬入口中,松脆中更是不带半点生硬。皮下的鸭肉也是细嫩如丝,仿佛入口即化。 唐旭虽是一个时辰前已经用过了饭,仍忍不住是食指大动,就着一坛老黄酒,和胖子两人大快朵颐。 等吃喝完了,胖子有心想要向唐旭现宝,直接甩出一两重的细丝银角子,又不要找兑,直接让把余钱记在帐上,下回来时再算,拉着唐旭就朝门外走。 胖子家离唐旭家并不远,也在崇文门外,不过却是一间两进的宅院,比起唐家只有一进的小院,看起来确实阔绰了许多。 尚未进了院门,门外两尊雕刻的美轮美奂的貔貅就已经是让唐旭好好感慨了一番,暴发户就是暴发户,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不会过的太差。 卢家并非官宦人家,依着如今的规矩,立不得狮虎,但是气势上却丝毫未输半点。也好在胖子家的营生,如今却属于匠造一行,并不算是商人,否则胖子穿着绸衣出门,便就算是逾越了。 胖子心急,刚等进了门,便领着唐旭要朝伙房的方向走,丝毫没有留意从前堂里探出来的身形,倒是唐旭眼尖,立刻就站住了脚。 “小孽畜,难怪早上起来便寻你不着,原来竟不知道又去哪里厮混去了。”紧接着一声雷鸣般的大吼,让胖子也停下了步子,悻悻的转回身来。 “卢叔。”唐旭只略扫了一眼,便找到了附近的发声源。 第五章 不做笑柄 卢家和唐家,是多年的街坊,胖子他爹卢海福的火暴脾气,在整条花市街上也是出了名了。.tw[]看眼下的情形,只怕胖子是没好果子吃了。 “唐……唐家哥儿……你……你好了?”卢海福转过脸来,看见竟然是唐旭,顿时吃了一惊,面色也紧跟着一缓。 “昨天就好了,今天便想着出来走走,可巧是出门就遇见了有宝。”唐旭尽量缓和着气氛。 “醒了便好,醒了便好。这几月里,我尽忙着手上的活计,东家催得紧,只能是向有宝问过你几回。”虽然对唐旭康复的神速极是疑惑,卢海福脸上仍是泛出笑来,连连点头。 “多谢卢叔挂念。”唐旭看得出,卢海福的话里虽是客气,却并没有太多虚意。 这几月里,胖子一直朝自家送吃食,卢海福不可能一点不知道,最起码也算得上是默许的。 “你这是要朝哪里去?”卢海福招呼过了唐旭,又把目光转到了胖子身上。面色虽然缓了一些,可泛出来的眼神,仍是让胖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我……我四处走走瞧瞧。”若不是有唐旭站在一旁,只怕胖子当下小腿肚子就该开始哆嗦了。 “平日留你在家也是坐不住,今日里却有什么好瞧的。”卢老爹明显不相信胖子的这番鬼话。 “唐哥儿久病初愈,我陪他走走。”紧急状态下,胖子只好把唐旭拉出来当盾牌了。 事实证明,作为发小,唐哥儿还是讲义气的。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没什么话好说,但是点几下头还是可以做到的,也算是尽到舍身堵枪眼的义务了。 “你可是要去找伙房里的那只虫儿?”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卢老爹虽然不通兵法,却也知道说话直奔主题,一语就戳破了胖子的把戏,达到了射人先射马的目的。 胖子张着嘴巴,一言不发,虽然没有出声,但是态度和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tw[] “好好的手艺不学,尽想着耍逗那些败家的玩意。”卢老爹气不打一处来,“你也不必去找了,适才已经被我丢进了灶火里,烧了。” 胖子仍然是不敢,也不能出声,但是脸却涨得青红,明显是心疼的肝尖儿痛。心里不住的感慨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虽然从小到大,经历了和自家老爹近二十年的斗争过程,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只想着把蛐蛐藏在伙房的灶边,一来可以给虫儿取暖,二来也可以借机瞒过自家老爹。 却没去想,蛐蛐总归是个鸣虫,既然是鸣虫,暖和起来它就会叫。只要一叫,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你陪着唐哥儿行走,我倒是放心得下。”虽然怒火未消,但是很明显,卢老爹对于唐旭的义气还是给予肯定的。 “可是唐哥儿家里毕竟有吃皇粮的底子,你若是不学了我这门手艺,日后哪里去找吃喝?”卢老爹的脸色很不好看。 唐旭此时虽是有心想要帮胖子敷衍几句,可被牵扯到了日后饭碗问题,唐旭自然也不好多说了。如今这个年代,可不像四百年后,即使再不成事,最后也能送出国去读几年书,没准还能混个海龟博士什么的回来继承家业。 如今这年头,也正和胖子他爹说的一样,如果胖子学不到他的半点手艺,以后想要继承家业根本就是个不可能的事情。 而自己虽然有着多出来的四百年的见识,但是眼下一时间也找不着能施展的地方,更别提说帮着胖子谋出路了。 “今日唐哥儿初愈,算是一桩喜事,我便不和你多说。等过了这两日,你须得收起心性,随我去干些活。”卢老爹多少还是给了唐旭几分面子,丢下了句话,自顾着出门忙去了。 眼看着自家老爹出了大门,胖子才是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一张脸苦瓜样的,朝着唐旭瞅了几眼。 唐旭见了他的苦脸,知道他不是因为吃了训斥,而是心疼那只宝贝蛐虫儿。 胖子他爹的火气虽是火暴,可是连唐旭都见怪不怪了,想来胖子本人更是早就习惯了。 是人总有几分好颜面,之前在酒坊里,话已经是说出了口,没想到如今宝贝虫儿却是被一把火给烧了。 若是隔日里再有人问起来,自己拿不出虫儿来,少不得又要被拿来取笑一通。 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胖子宁可多挨老爹一顿巴掌,也不想被当作笑料。 “眼下时辰还早,要不,再去虫鸟集上瞧瞧?”唐旭知道胖子的心事,见胖子他爹已经出门去了,再次自觉的担负起开导胖子的重任,“你若是不放心,回头寄养在我家灶边便是。” 相比卢老爹,唐旭的观念无疑要先进不少。谁说好玩之人就不能干?玩的好又干得好的人,那才叫人才。 当然,像胖子如今这样,只玩不干也不行,唐旭寻思着找个机会,还是要好好劝导胖子一番才是。 “才了过了端午,早出的好虫,得一只已经是不容易了。”胖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 “不去瞧瞧哪里知道。”胖子颇有些认命了的态度,唐旭却是不甘心。 不过既然唐旭愿意陪着去,胖子也不会拒绝。两人又转了两条街,到了虫鸟集上寻了一番,虽然也见着几个卖早虫的,可品相却实在不堪,只能拿来赏玩罢了,胖子的神色,也愈发的沮丧起来。 “上回你那虫儿,卖主可说了是在哪里捉的?”唐旭站下脚下,向胖子问道。 “据说是在金鱼池那里得的。”胖子被唐旭问得微微一愣,随即不解的抬起头来,“你莫不是想要自己去捉?” “我在床上闷了这几个月,如今正想多活动下手脚。闲来无事,去试试又何妨。” 这虫鸟集上,不但卖的是这些耍逗的玩意儿,便是常用的小器具也是不少。 唐旭摸出一颗小银豆,买了两只带把的土签子和一只蛐葫芦,一件不过几文钱,找兑回来的倒是有小半吊。 胖子所说的金鱼池,就在崇文门南,天坛以北。 既然叫金鱼池,顾名思义,应该就是个养金鱼的地方,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自金代以来,就有人家在此地饲养金鱼,以此营生。数百年来,也着实培育出过不少名品。 只不过这么一个地方,到了四百年后已然是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幢幢高楼大厦。而且此地除了金鱼池外,另外还曾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号,叫做龙须沟。 金鱼池虽然就在北京外城的中间,可也算是偏僻之处,来往的行人并不多,未化尽的积雪,仍然是一片一片的散布在周围的湖堤上。 池边一排排青色的垂柳,早已发出了绿叶,虽然受了一场雪,却仍然不失生气。 迎面一阵冷风吹来,虽然带了些寒意,却又撩动几条柳枝,荡开了几波涟漪。在阳光的照耀下,上百亩宽的水面上波光点点,竟像是一条披着金鳞的龙鱼。 远处一条两三丈宽的河沟,可直通三里河,约莫就是后来的龙须沟了。 “前日夜里才落了雪,雪还未化尽,蛐虫儿如何轻易肯出窝。”唐旭两世为人,胖子如何能猜到他此时的心思,更没有赏景的兴致,只是缩了缩脖子,嘀咕了几声。 “不出窝,那咱就把它扎出来。”唐旭手一甩,把一把土签子朝着胖子丢过去。 胖子本是悻悻,可看着自己这个正主,反倒是显得不如唐旭积极,当下是忍耐不住。 “我偏是不信了,偌大一个地方,竟是再寻不出一只虫来。” 拿袍子前后襟上各打了一个结,胖子摆出了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 其实带胖子来这里,唐旭倒也不是睁着眼睛抓瞎胡折腾。 大部分蛐虫儿,起码是要过了小满或者芒种才出头不假,但是凡事却必定有个例外。 在四百年后的地理书上,有一个经常可以看见的词,叫做“热岛效应”。 虽然这四百年前的大明朝,并没有后世的那般的城市规模,可这北京城毕竟是大明朝最为繁华所在。崇文门一带,更是京师里的商贾通行之地,周围的住家与商铺鳞次栉比,接檐蔽日,正巧是把天坛和金鱼池这一圈围在了中间,多少能形成点影响,地温要高上少许。 而且蛐蛐生性喜欢阴湿,所以海子边这样的地方,也是最爱呆的地方之一。 所以,在唐旭看来,上回那只早虫儿是在这里捉得的,兴许并不是偶然。 逮蛐蛐的事儿,唐旭以前也曾经干过。如今情形虽有些不同,但是大抵也是类似。 蛐虫儿怕寒不敢出头,可是窝却是还在。拿着竹片做成的土签子,扎到蛐蛐窝旁的土里,左右轻摇几下,还是能把虫子惊出来。 寻了几处背风处没落过雪的土坡,唐旭和胖子两个上下乱扎了一气,居然还真的扎出一两只来,可惜都只是还没长成的青壳油葫芦。 “要不,等过几日转暖再来吧。”扎土签是个体力活,忙了半天,又是一无所获。就连胖子都有些吃不消了,更别说刚刚恢复过来的唐旭了。 “也罢,那就过些时日来好了。”唐旭虽有些不甘心,可既然蛐虫儿怕寒,连扎签都惊不出来,自己也没那本事变一只出来。 “叽叽叽叽……叽叽……” 两人刚收拾了家伙,准备折身返回。突然间,却听见一阵清脆洪亮的虫鸣声从耳边传来,顿时眼里都是一亮。 第六章 意外惊喜 “叽叽叽叽……叽叽……” 两人刚收拾了家伙,准备折身返回。.tw[]突然间,却听见一阵清脆洪亮的虫鸣声从耳边传来,顿时眼里都是一亮。 “好虫儿。”唐旭和胖子,都算是半个行家,听音辨形,便知道最不济也是条尖翅。 凡是玩蛐蛐的人,其实也分为两类,一类玩的是斗虫,另一类玩的却是叫虫,尖翅就是属于叫虫里的上品。虽然不甚善斗,可养些时日,拿到市上去,换只品相好的斗虫也并不难。 况且如今天气虽然转了晴,但是积雪却尚未化尽,不但没被前几日的大雪给冻死,更是敢在这时候出来叫唤的虫子,定然是体格健壮。 从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是一间半塌的草屋。 “慢些,慢些,别惊了虫儿。”胖子之前就已经是忙的满头大汗,如今因为兴奋,脑门更是显得油光。一边压低了声音拉住唐旭,自己脚下的步子却并未放缓。 草屋原来当是养金鱼的人家在池边建的,如今却不知是转了营生还是迁居他处,早就没了人料理。大半个屋顶和两面墙都已经塌了下来,杂乱的堆在中间,叫声正是从里面传了出来的。 怎么有人?唐旭蹑手蹑脚的从半堵矮垣后面探出脑袋去看,忽得又是一愣。 只见对面的残壁后面,原来早就站了人,眼下正探出半个身子,入神的盯着屋子中间的干草堆里。看见唐旭和胖子也钻了出来,眼神里顿时带了几分焦虑,却又不敢出大声,只能是拼命的打着手势,让唐旭动静小些。 原来是个小正太,唐旭又放眼瞅了几下,看见对面的人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于是脸上泛出笑来,微微的点了几下脑袋,示意自己知道了。 屋里的虫儿,适才只叫了几声,便就没了动静,一时间倒是瞧不准藏在哪。 蛐虫儿虽然闭了音,胖子倒是更来了精神。但凡是好虫儿,大多反倒是不会叫个不停,要隔上半晌才会鸣上几声。 转到附近的树下,折了枝粗些的柳条,半伏在地上,把柳条轻轻的伸到草堆下,小心的拨动着,想要把虫儿惊出来。 “叽叽叽叽……” 胖子足足撩拨了有好半晌,方才是有了动静。墙根边的草堆脚下,几枝草尖扒拉了几下,钻出一只虫儿来。 虫儿刚钻了出来,就跳到了一截断梁上头,抖动几下翅膀,叽叽的叫了一声,像是对胖子扰了它的清静颇有些不满。 “菩提头,墨牙口,好虫儿。”胖子只看了一眼,立刻就忍不住喊出声来。 胖子这一声叫,虫儿顿时就受了惊,半张开翅膀,飞也似的朝着墙外窜去。 唐旭和对面的小正太,早就把捉虫儿的铜丝罩子拿在了手上,有了准备。眼下见蛐蛐要窜,立刻就摆开了架势。 蛐虫儿被胖子惊了一回,原本是朝着小正太所在的方向蹦去。 小正太见着蛐蛐朝自己这里窜来,兴奋得眼睛里面都放了光,迫不及待的迈开步子,想要扑住。 若是寻常的蛐蛐,兴许也就只能这么束手就擒了。可眼前这只菩提头,却是在雪下熬过来的。虽然寒冷让它的动作有了几分迟缓,也堪堪避过了小正太手里的铜丝罩,一个转身,又向回窜去。 唐旭正在对面,守个正好,青黑色的蛐虫儿,在雪面上更是显得极为醒目,刚落下地来,就被罩住。 “轻些,轻些,别伤着。”胖子见唐旭扑住了虫儿,惊喜的喊出声来。 唐旭知道知道这条虫儿难得,自然也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的把手抄到雪下挡住罩底,慢慢的捧到眼前。 胖子和对面的小正太,已都是按捺不住,一起凑上前来围观。 只见铜丝罩里的这只虫儿,通体的青黑,青翅下却又透着几分金光,微微凸起的脑门下面,一线张开的牙口漆黑油亮,色如乌金。虽然被抓在铜丝罩里,仍是有几分不甘心似的,蹬着两条粗壮的后腿上下窜动。 确实是只好虫,胖子虽是还没开口,可是也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几分究竟。 跟着凑过来的小正太,盯着唐旭手上看了半晌,方才想起来虫儿已经落到了别人手上,顿时神情里带上了几分沮丧。 唐旭原本是想把蛐蛐直接递给胖子,可看着小正太竟像是要沮丧的哭出来一般,突然又有了些不忍心。毕竟自己和胖子过来时,人家已经早一步守在了这里,算起来有一半是自己抢了人家的东西。 “胖子?”唐旭见胖子仍是盯着蛐蛐看的入神,轻轻的喊了一声。这件事总归还得胖子自己来拿个主意。 胖子虽有些憨厚,其实人却不傻。等回过神来,盯着唐旭看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面前的小正太,顿时也是明白过来。 “果然是条好虫……”胖子支支吾吾的迟疑着,脸上的肥肉也是不住的抽动着,明显是心里正经历着激烈的争斗。 “罢了罢了。”胖子闷了半晌,方才是一咬牙,背过了脸去,“小哥儿,这虫既然是你先见着的,便由你拿去吧。” 话说出了口,胖子便不再朝唐旭手上多看一眼,明显是怕自己看多了会反悔。 “当真给我?”几个人在这里呆了半天,都没见小正太开口说过一句话,差点以为他是哑巴。如今尚且在沮丧,陡然间却听胖子说要把虫儿给他,顿时喜出望外。 “胖哥儿是君子,这虫是你先找着的,君子不夺人之爱。”胖子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唐旭也只好帮着他做个顺水人情,顺便打趣胖子几句。 “噗……”小正太听了唐旭的话,一下子笑出声来。再抬起头来看看唐旭和胖子两个,确定不是在耍逗自己。这才是心翼翼的从唐旭手上接过铜丝罩子,又掀开衣襟,摸出个蛐蛐葫芦来。 “叽叽叽叽……” 蛐蛐进了葫芦,兴许是感觉到了几分暖意,“叽叽”的开口叫了几声,引得胖子脸上又是一阵抽动。 “你这葫芦倒是瓦模出来的好货色。”胖子又盯着小正太手上看了几眼,突然有些兴奋起来。 胖子不说,唐旭倒是没注意,如今也跟着胖子的目光去看。只见小正太手上的蛐蛐葫芦,虽然和集市上所卖的咋一看区别不大,可仔细去看,却方圆整齐了许多,上面还有五蝠捧寿的图案,却又不像雕上去的,倒像是直接长出来的一般。 就连葫芦口的芯子,也是雕得精致,别有一番味道。 “谢过两位哥儿了。”小正太的声音略有些沙哑,看来正是变声期。 “这只葫芦虽是我自己做的,可带得久了,舍不得,若是得了机会,我再做个差不多的送给两位哥儿。”小正太看起来略有些害羞,可是说起话来倒是有板有眼的。 “你自己做的?好手艺!”这下就连唐旭也吃了一惊,仔细瞧了小正太几眼,忍不住抬起手来竖了下大拇指。 “哥儿……” 两边仍还在说着话,突然又听见一阵唤声从远处传来,于是一起转过了眼去看。 “哥儿……哥儿……可算是让老奴寻着了。”一道身影,沿着池边的小路,向这里跑了过来。 “祖宗保佑……哥儿……哥儿你可是吓坏老奴了。”等再跑得近了些,唐旭方才是看了个真切。 来人约莫五六十岁的模样,身上穿着一襟青衣,外面又套了一个青蓝色的夹袄,头顶一方小帽,看起来应该是小正太家里的奴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仍是不住的喊着。 “哥儿……哥儿……这两位公子是……”那老仆一路跑到小正太身边,站下身来,略有些狐疑的盯着唐旭和胖子,目光里微微带了几分警惕。 “瞧瞧。”见自家人来了,小正太顿时又生出几分得意,从怀里又掏出蛐蛐葫芦来,在眼前晃了几下,“菩提头,墨牙口的。” “哥儿好运气,还真得了。”这一出显然也是出乎这老仆的意料之外,转过头去再看看唐旭和胖子,眼里的警惕已是略微消了不少。 “这回亏得这两位哥儿帮我。”小正太在唐旭和胖子面前显得有些怕生,可在自家老仆面前,却颇有些盛气,“你来的正好,我正巧想不出该如何谢过,你帮我想个法子。” “啊……”老仆愕然的张了张嘴,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掏荷包,可刚摸到一半却停住了手。 看眼前这两位小哥的穿着和神态,并不太像是能用钱来打发的主。尤其那个头略高些的,虽然衣着上看起来并不算华贵,却隐隐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气质,让人看不明白。 须知寻常人家里,往往连饭都未必能顿顿吃得饱,哪里还会有心思出来捉蛐虫儿玩。便就是捉了,也是拿去换银钱的,绝没有直接帮着别人的道理。 可是既然自家的小主都已经开了口,自己若是拿不出个主意来,颜面上须不好看。 “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们是来捉蛐蛐的,又不是卖蛐蛐的。”唐哥儿既然做了好人,干脆就做到底,摆了摆手,开口又是一番大道理,“小哥若执意要谢,未免就落了俗套。” 第七章 老丈人 “这样可好?”听了唐简的话,小正太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着身边的老仆。 “小哥儿若是不嫌弃,我等便结个交情,这只蛐虫儿,也只当作是好友间的馈赠,这样如何?”唐旭如今虽是缺钱,可也不屑从这事上打主意。 “此话当真?”唐旭话音刚落,小正太的眼里却猛得亮了起来。 “只要小哥儿不嫌弃的话。”小正太的反应,有些出乎唐旭的预料。想来不知道是京城里哪家大户的子弟,平日里管束也太过严厉,连个生人都见得少,更别说出来结交三朋四友了。 倒是一边的老仆,从半眯的眼眸里射出两点精光,上下左右仔细的打量了唐旭一番。 “不知两位哥儿如何称呼?”看小正太的热乎劲,像是生怕唐旭和胖子两个马上就会跑掉。 “这一位姓卢,叫卢有宝,你只叫他胖哥儿或是胖子就成。”唐旭先是一指身边的胖子,胖子嘿嘿憨笑着点头,并无半点意见。 “在下姓唐,单名一个简。”唐旭又把手指转回来,指着自己。 “唐哥儿,胖哥儿。”小正太虽然有些害羞,但却极是伶俐,立刻拱手见礼。 “小哥儿该如何称呼?”唐旭介绍完自己和胖子,向着小正太问道。 “我……”小正太脸上的神色顿时一滞,两道目光又转回到了青衣老仆身上。 “哦,我家小主姓洪。”相比起小正太,老仆却极是冷静,脸上波澜不惊,立刻开口接过话来,“老身李忠,若是哥儿不嫌弃,只叫我老李便好。” “两位客气了。”唐旭抬起手来回礼。 “哥儿,看天色已是不早。”老仆侧过身来,朝着洪家小正太略俯了下,“哥儿该回家去了。” “不是才过了未时?”洪家小哥刚结交了两个好友,还没说上几句话便就要分道扬镳,有些依依不舍。 “哥儿若是回去得太迟,回头老爷责罚起来,老奴可承受不起。”李忠仍是俯着脑袋,小声说道。 “那……那就回去吧。”洪小正太虽是不舍,可又怕责罚,磨蹭了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不知两位公子要朝哪里走?”见小主点了头,李忠也是松了口气,向着唐旭和胖子露出笑来。 “就在崇文门外。”唐旭朝着西北面指了一下。 “那可巧了。”李忠呵呵笑着说道,“老奴的主人家,也在崇文门里,可不正好顺路。” 洪家小哥原本以为马上就要分道扬镳,却听说又顺路,不禁欣喜的朝着唐旭这边看了一眼。 一天里经历了两次得而复失,胖子多少有些沮丧。不过好在他生性开朗,又想到是行了一回“君子仁义之举”,再加上唐旭又答应过两日再陪他来,渐渐的也释怀了。 出了金鱼池,一行人也不耽误,直朝着崇文门而去。 一路上,唐旭和胖子走在前头,小正太主仆两个则落了一两身的距离,不紧不慢的坠在后面。 唐旭怕几人走得寂寞,一边走着,一边翻出从前积累的笑话段子,经过一番改头换面之后拿出来说,逗得后面的小正太一路笑个不停,直喊着“再来一个”。 “看小哥儿的模样,倒像是读书人。”身后的李忠也跟着乐呵个不停,插空丢过句话来。 唐旭还没答话,倒是一边的胖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略读过些。”唐旭朝胖子翻了个白眼,胖子原本又想笑,可迎上唐旭的白眼,立刻忍住了。 难道我不像读书人?唐旭心里有几分郁闷,本少好歹当年也是正规的大学毕业,只是如今不好拿来说而已。 等走得离崇文门近些,路上的行人渐多。洪家主仆两个都舍不得唐旭的段子,四人自然而然的又聚成一团,仍是有说有笑。 “哐……哐……哐……” 唐旭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忽得听到路前一阵喧闹的锣声传来。唐旭停住了口朝前望去,只见锣声到处,道路两边的车马行人都像劈波斩浪一般向着两边分开。 “哥儿们也让一让吧。”老仆李忠拉着小正太,站到了一旁的胡同口边。(..tw好看的小说) 转眼间,开道的锣声已是转到了唐旭一行身边,一排仪卫身后,昂然迎出一顶朱红色的官轿。 “这是哪个衙门的老爷,好大的威风。”虽然有着两份记忆,但是看见眼前这番场景,唐旭多少仍有些好奇。 北京城里,向来最不缺的就是官。而能够在这天子脚下以仪仗开道的,至少也是国公一级或者一二品的大员。 “唐哥儿没瞧见前面的官牌?”李忠听到唐旭的话,转过脸来,“上头挂着兵部的衔,想来这轿子里头,坐的应当就是兵部尚书黄嘉善了。” 黄嘉善?唐旭好奇的转过脑袋来,朝着正行走在街中的官轿望去。 黄嘉善这个名字,其实在整条历史长河中并不显眼,但若是认真研究起这一段历史来,此人却始终是一条绕不过去的沟。 当年唐旭还在上学的时候,对史学有过一段不小的兴趣,甚至还粗略的翻阅过不少史书,可巧其中就有一部《明神宗实录》。 整个一部《明神宗实录》的最后几段里,满眼的望去居然尽是一个方从哲和一个黄嘉善,似乎那几年的整个大明朝廷里,就只有这两人在忙。 当然,这两人到底都忙了些啥,如今的唐百户不可能完全记起,但是两个名字却都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街中的车马,缓缓的移动着,朱红色的官轿也渐渐的移动到了唐旭一行人的正面。 正在此时,官轿侧面的轿帘忽然拉开,现出一张清瘦矍铄的脸,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向着街边射出,正好是迎上了唐旭的双眼。 可是还没等唐旭想要再细看,轿帘又被飞快的拉上,整个仪队也紧跟着转了个弯,消失在街角。 “哥儿,可以走了。”老仆李忠欠了欠身,向着小正太说道。 小正太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回身又眼巴巴的望了唐旭一眼。 前头再走过两条街,便就是崇文门,唐旭和胖子既是住在门外,想来在这里也就要分开了。 “我家便就在这里的花市街上,洪哥儿日后若是得闲,过来一问便知。”只瞧着小正太的眼神,唐旭已是明白了大半,“唐某随时恭候大驾。” “那可就说定了。”听了这话,小正太才是放下了脸上的阴霾,重新又放了晴。 目送着洪小正太主仆两个越走越远,唐旭才是回过了身。等转回眼来,却见胖子竟然是站在原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呵……”唐旭抬起手来,托了托胖子肥嘟嘟的下巴。铁树开花了,连胖哥儿都开始学会思考人生了。 “适才好像忘了问洪哥儿住哪。”胖子抬起头来,嘀咕了一句。 “知道自家住哪就成了。”唐旭嬉笑道。 “这是什么话。”胖子两眼一瞪。 唐旭“嘿嘿”一笑,不去管追在身后的胖子,当先折身而回。 胖子虽是打小和唐旭一起长大,此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无比熟悉的唐哥儿身上竟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两个唐旭的记忆已经是彻底的融合在了一起,一些曾经的东西,正如冰雪一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灵魂。 唐旭到家的时辰,虽然不算晚,可也绝对不早。 还没走到门边,远远的就望见门边一拢绿色对襟袄儿托出个小脑袋,正倚在那里巴望着。看见唐旭来了,才抬起一只手在胸前轻轻的拍了几下,像是放下了心。 带着几分歉意,唐旭笑吟吟的走到娘子身边,挽起一只素手就要牵朝屋里走,却见雪霁的脚下略微滞了一下。 “近贤,爹……爹爹在堂里。”雪霁的声音很低。 “哦。”唐旭眉头微皱了一下,随即又立刻展开,点头笑道:“我自有分寸。” 前堂里,洛德山正坐得有些不耐烦,忽然听见一阵门扉响动,抬起头来,见是唐旭走进来了,脸色方才是松了几分。 “已经好了么?”洛德山端坐在方凳上,一对三角眼带着几分惊讶,似看非看的从唐旭身上扫过。 “多谢岳丈大人挂念,小婿已经痊愈了。”前些日子里的事情,洛雪霁自然不能完全瞒着,唐旭多少也听说了些。如今心里虽有不悦,可碍着娘子就站在身边,仍然还是在脸上泛着笑。 “既然好了,怎么只想着去外面厮混,也不去报个平安,倒累得我为你牵挂。”洛德山鼻孔里哼出两股粗气,抬起右脚来,踢了踢椅边的青瓦罐,“你既不去,我原本也不想来,可你岳母心软,心疼你二人,熬了半斤猪油,硬要我送过来。” “这……此事是小婿欠虑。”见提起这一茬,唐旭倒是觉得有些理亏了。 “你大病初愈,我也不和你计较。”洛德山摇了摇头,话里翻过这一页,“如今你既然已经好起来了,便和你娘子两个好好过日子。” “别以为有份托底的皇粮,便就可以出去厮混,白花费银钱不说,这北京城里,可是天子脚下,四五品的大员满街都是,便就是刚及第的秀才和举子,毕竟是读书人家,你也远远比不上。我这女儿,也算得上是贤……那啥温婉,我本也想许配个读书人,却又拗不过她,倒便宜了你这小子。” “岳丈大人教训得是。”唐旭耐着性子,连连点头。 “东西既是送到,该说的话我也是说了,我这就回去吧。”洛德山见女婿恭敬,心里已经是舒坦了许多,站起身来,见唐旭还直直的站在原地,不禁又横过眼来,“你不送送我?” 唐旭无可奈何,只得跟在身后,把洛德山送出院门外,临行又喊一声,“小婿恭送岳丈大人。” 洛德山这才心满意足,踱着步子走回家去了。 等到唐旭回到屋里,却看见娘子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知道了,岳丈大人也是为你好。”唐旭忍不住哈哈笑道。 洛雪霁顿时脸上一红,接着莞尔一笑,转到厨房里去了。 “明天我就去卫所里看看。”唐旭转过头,朝厨房里喊着。 “好好说话。”“谨遵夫人懿命。” 小小的屋子里,一阵暖暖的味道慢慢散了开来。 第八章 凶宅 京城,兴武卫。 兴武卫作为天子亲卫之一,如今的卫所,就在京郊的寿安山,也就是卧佛寺一带。 如今卫所里的俸饷,是由指挥佥事莫国用管着。唐旭到以后,先在门房点了个卯,让通报了一声,便在门外候着。 卫所里的门房刘寿,也是兴武卫的老军户,与唐旭算得上熟识,在唐旭亲热的叫了一声“刘叔”之后,立刻就搬来了一条凳子让唐旭坐下歇息。 “听说你前些日子得了恶疾?”卫所里的门房,向来都没有太多的奉迎,闲来无事,刘寿干脆也在另一头坐下,和唐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起来,“如今看你步伐,倒还算稳健。” “祖宗积德,只不过是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罢了。”对于这件事情,唐旭也不好多做解释,只能是哼哼哈哈的应付着。 两人坐在门边,闲扯了有大半个时辰,到了饷午,仍不见佥事房里出来人传唤。 “近来卫所里的事务如此繁忙?”唐旭抬起眼来瞅了瞅日头,已经快行到了当中。 “适才只顾着和你唠叨,竟是忘了说。”听唐旭提起这茬,刘寿才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今日来的真是不巧。”刘寿的脸上突然现出几分异色,“这几日佥事房里,怕都是无心忙碌。” “这是为何?”唐旭疑惑的看着刘寿。 “听说莫佥事家里……”刘寿的把身子略凑些过来,声音也压得极低,“闹鬼!” “啥?”唐旭顿时微微一愣。 “闹鬼……鬼敲门……”刘寿只当是唐旭没听清楚,又附在耳边说了一句。 “呵呵,怕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虽然时辰正是中午,唐旭的脊背上却突然感到了几分寒意。 有着两世的记忆,唐旭的脑子里,自然少不了许多关于鬼神的传说,从前也只是似信非信。可自从这一次醒过来之后,却真是有几分信了,否则自己好端端的躺在床_上睡觉,如何又会突然到了这四百年前? 平行宇宙?脑电波?灵魂?无论哪一种解释,都是唐旭自己无法理解的,想得越多,只会觉得愈发的神秘。 “这等事情,我岂是敢胡乱拿来嚼舌根。”见唐旭似乎不相信自己,刘寿顿时就有些急了,“这几日里莫佥事家里的前厢房,只等过了黄昏,便会听见敲门,家里的下人开了门看,却又连半个人影也没,直到过了丑时之后方才会安宁。” “前日请了白云观的道士去家中作法,好歹消停了一夜,昨天夜里却又有了动静,就连家里的老夫人也因此受了惊吓,已是卧床不起。” “哦。”唐旭脸上似是波澜不惊,心里却并不平静。 “谁是唐旭?”正想得入神,猛然间听到有人呼喊,连忙抬起头来,见到是佥事房里出来的杂役,于是连忙站起身来。 “佥事大人传你进去说话。”来人见寻到了事主,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适才的话,等见到了佥事,莫要提起。”刘寿跟在唐旭后面站起了身,叮嘱了一句。 “我晓得。”唐旭点了点头,朝着佥事房的方向走去。 等进了公房,迎面便望到了坐在上首案边的莫国用。 若说起莫国用此人,其实倒也算是有几分本事。与唐旭的袭爵不同,此人出身不过是辽东军中一小卒,据说当年曾经在李成梁李大将军帐下任过职,倒也立过几份军功才谋到了一个佥事的职责。 只是平日里长相还算威武的莫佥事,如今却果然像是整夜未眠一般,两眼一片通红。看见唐旭走进来,方才是面无表情的抬起了脑袋。 “右卫所镇抚唐旭?” “正是属下。”唐旭恭谨回道。 “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莫国用瞪着血红的双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旭,“当年令尊在时,与我也算得上是袍泽。” “可凡事必有其规矩,规矩却不能坏。如今朝廷正在辽东用兵,想来你也是知道,前些时日里,兵部下了堪文,要各卫所里点校兵员,我等既属天子亲卫,尤其怠慢不得。” “大人说的极是。”大明朝卫所里的各式门道,扣军饷,吃空额,唐旭其实也是知道的。兵部点校兵员的事儿,年年都有,可其中的各种门道却仍然盛行不衰。依着莫国用的话说,就叫规矩,若依着唐旭来说,这就叫潜规则。 如今听莫国用三言两语便推了个干净,唐旭虽在心里暗骂了几声“老鬼”,怨不得引来半夜鬼敲门,可面皮上却仍是很认真的连连点头。 “眼下你既然来了,看在令尊的情份上,我也不为难你,你大病初愈,军中的责罚也不与你计较了。等下个月,带了告身来支俸钱便是。”唐旭的态度,似乎让莫大佥事极为满意,可说出来的话,唐旭却并不十分满意。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家里如今虽然还没急到等米下锅的地步,可是日子也并不好过。三四两银子的欠俸虽然不多,可蚊子肉也是肉,更何况已经算得上是鸡腿了。 还在思量着能不能想出套说辞来,忽然就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公房门外传来。紧接着门边一阵人影闪动,一道身形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唐旭正站在门边,险些便和来人撞到了一起。 “老……老爷……老夫人……怕是不行了。”闯进来的人刚一进门,便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出声来。 “休得胡言。”莫国用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口中虽是镇定,可眼睛里却难以抑止的透出几分焦虑。 “你且是先回去知会一声,我随后便到。”莫国用毕竟是军戎出身,遇事还算是冷静,先吩咐家仆回去报信,转过身来,正巧又看见了仍站在门边的唐旭。 “唐镇抚若是方便,可否随我行走一番?”紧急间,莫国用也等不及再慢慢去寻找人手了。 “属下听从调遣。”虽然心里有不满,可是还不至于翻脸。更何况,大明朝的卫所里,佥事一职上面虽然还有正副指挥使在,可一些琐碎的钱粮杂事尽可做主,唐旭轻易也不想得罪。 跟随着莫国用,出门时又喊上几个迎头撞上的军卫,一行人朝着城里一路奔回。 兴武卫一干军将的宅院,几乎都是在崇文门外,莫家也不例外。 刚迈进那间三进三出的院落,远远的就听见一阵阵“嘤嘤”的啼哭声传来。虽然是几人一同行走的,仍然是免不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只是莫国用好歹还算是个孝子,刚及奔回,连口气也来不及喘,便朝着后厢房的方向跑去。 后厢房向来是安置女眷的地方,莫国用暂且没有吩咐,众人也不好跟进去,只能是呆在前进里候着。 因为之前曾经听刘寿提起过莫家“闹鬼”的事情,唐旭也格外的关注起来。 整座宅院里,已经是乱哄哄忙作一团,只有一个老仆过来递了一壶水之后,一时间竟没有人上来过问。唐旭闲来无事,干脆踱出门外,仔细的打量着四周。 “适才听大夫说了,老夫人这病就是被惊吓出来的。”院前的屋檐下,站着两个碎嘴的丫头,正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与莫国用一样,一双眼睛都是红肿,看起来也是整夜未眠一般。 “可不是,天天夜里这般闹腾,再等上几日,只怕我也是再受不住。”另一个丫头刚接过话来,转头便看见了站在一边的唐旭,立刻闭上了嘴,闪到一边去了。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鬼?唐旭皱了下眉头,继续仔细的朝四周打量着。 中午的阳光正是明媚,洒在四周,让人一阵暖洋洋的舒畅。庭院的布局,想来建造时也曾经请风水行当里的人看过,并没有什么太过突兀之处,除了后宅里隐约传来的哭声,其他竟丝毫没有传说中的那种阴森森的感觉。 这里会是凶宅?唐旭摇了摇头,不禁有些费解。 不多时,莫家前厅门外一阵脚步响动,只看见莫国用陪着延年堂的张松鹤自后厢房里走了出来。张松鹤也算是京中名医,其祖父张守仁,当年人称“一帖神医”,这张松鹤据说尽得其祖真传。莫家把他请来,想来是花了不少本钱,可即便如此,莫国用的脸色仍是不好看。 “太夫人的性命,老朽暂且倒是可以吊住。”张松鹤似乎对这些鬼神的事情,也有些忌讳,仔细思量着口中的话语,“只是老夫人的病根不在身而是在心,若再受到惊吓,难免凶多吉少,到那时老朽怕也是无能为力了。” “若是我把老母送回辽东老家静养如何?”莫国用阴沉着脸沉思片刻,试着问道。 “移至他处静养倒是可行。”张松鹤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却又摇了摇头,“只是辽东路途遥远,太夫人怕是再受不了这等颠簸。” “可……这可如何是好。”一时间,莫国用也陷入了左右为难。目送张松鹤离开之后,愣愣的杵在原地半晌没有挪步。 第九章 唐镇抚的手段 庭院里,唐旭仍是在不紧不慢的踱这步子,走到一扇通往花厅的门前,才停下了脚步。 只见这扇门的门楣上下,尽是贴满了道符,想来就是那半夜里作祟的地方了。 眼前这对门扇,看起来不新不旧,应该也没多少年头,上面又用漆批出了紫檀一般的花纹,类似的门,在京城里的大户家里随处可见,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古怪。 唐旭对鬼神之事虽还有些将信将疑,可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原则,并不想多做停留,略看了几眼之后,就要转身折回。 可是刚及转身,眼睛的余光又仿佛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了一下,下意识的回过头来去看,只看了几眼,顿时眼前一亮。 “你能作法驱邪?”望着眼前自信满满的唐旭,莫国用也是一脸将信将疑的表情。 “作法谈不上,驱邪倒是有几分把握。”唐旭微微笑道。 “好。”莫国用如今正是没个头绪,见有人自告奋勇的站了出来,便犹如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若是果真能成,莫某日后也免不了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此事宜早不宜迟,还请佥事大人先行为我预备一些器物。”既然开口承了下来,唐旭也不想再多拖延。 “黄纸,朱砂,家里都有。”莫国用忙不迭的点着脑袋,“若是还要罗盘,驴蹄我立刻便差人上街去买,黑狗血也可以现取。[..tw超多好看小说]” “这些东西倒是不用。”唐旭额角渗出几丝冷汗,听莫国用口里的话,当真把自己当成神汉了么,连忙抬起手来,轻摇几下,“只要烧一桶热水,再请个漆匠来就好。” “这便能成?”莫国用的一双红眼,瞪得老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能成。”唐旭斩钉截铁的回道。 心里虽是有些疑惑,可抱着拿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既然唐旭已经安排下来了,莫国用自然无不应允。 烧一桶热水,并花不了多少工夫,崇文门外也多的是木器店,漆匠也很快请了回来。 “撕了。”唐旭站在作祟的门边,上下又看了几眼,伸手一指门上的符纸。 “都撕了?”莫家的仆役尚且犹豫着不敢伸手,目光都落在莫国用身上。 “片纸不留。”唐旭斩钉截铁的回道。 “就依唐镇抚吩咐的做。”莫国用扫了唐旭一眼,微微的点了点头。 莫家本来就有几个下人,再加上卫所里带来的帮手,一群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转眼之间就把门上的纸撕了个干净。 “接下来该如何做?”撕掉了符纸,众人的的目光都转回到唐旭身上,等着他下一步吩咐。 “拿这桶热水,把门板好好擦洗一番,再重上一层漆就好。[..tw超多好看小说]”唐镇抚要做的事情,听起来简单的令人发指。 “这真能成?”即便是莫国用,也泛起了疑心。 “今晚便知。”唐旭口里的话,依然自信满满。 “今日连累诸位为我奔波,莫某稍候命人备些水酒,算是谢过。”莫国用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佥事大人客气了,只是太夫人如今病重,府中怕是不便欢宴。”莫国用的心思,唐旭如何能不了解,无非是想借机押下自己做“人质”,看看这些手段是否有效。 唐旭虽是不担心这个,可坐在这里吃酒,哪有回家陪老婆重要,“大人若是要谢,反正这里诸位都是卫所里人,等过几日也不迟。” “那就还依唐镇抚的意思吧。”莫国用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来。唐旭的话,莫国用自然也听得明白,大家都是自己人,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没必要来坑自己一回。 擦洗门板并不费事,再批一层漆则有请来的漆匠在。寻思着反正左右无事,唐旭干脆先行告辞。 这一回莫国用只是站在那里好奇的看着正在重新上漆的两扇门板,并没有再多做挽留。 等回到家里,雪霁虽没有问,可眼神里多少有些关切。 “我已经去见过了莫佥事,只等下个月便可以带了告身去领俸银。”唐旭开口直接把莫家闹鬼的事情隐去。 唐旭几个月未去点卯,虽然是事出有因,可这世上有理没处说的也多。洛雪霁原本还担心相公会受到责罚,如今听话里的意思,前几个月的欠俸虽是讨不回,但是下个月便就可以继续领俸钱了,咬咬牙一两个月还是可以撑过去的,心里也大大的松了口气。 前天夜里下的雪,经过两天已经化尽,天气又开始渐渐的热了起来,雪霁也把被子换回成了棉毯。 躺在床上吹灭了灯,唐旭依着前两日那样,想把身边的人儿拥在怀里,可是伸出了手,触及的却是一片凝脂般的肌肤,只有胸前一拢薄薄的亵衣遮住了半幅。 “娘子……” 前两日里,唐旭的身骨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一下子横跨四百年的心理也没能适应,尚且无暇多想,如今软玉温香抱满怀,手里又是一片嫩滑,顿时小腹里腾的生出一片火热。 “这几天不方便。”感觉到了身边的火热,怀里的人儿羞涩的背过了身躯。 “那你……”犹如被当面浇了盆冷水,唐旭刚升起来火热立刻就消了一半。 “天热了。”自家娘子的回答同样简洁明了。 老天,不带这么玩人的,这都两辈子了,都还不能得手,唐旭一阵悻悻,收回了手。 “你前日才醒过来,须得好好休养些时日。”虽然害羞,可是洛雪霁仍是很认真地说着。 “憋着更伤。”唐旭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黑暗在嘴角浮现出一丝坏笑。 “这是谁说的?”洛雪霁果然转回了身。 “医书上说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唐大相公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你啥时候读过医书?”,雪霁好奇的问道,“又是哪本书上会有这般说辞。” 虽然并不知道唐旭的小秘密,但既然是青梅竹马,对于自家相公的斤两,洛雪霁还是清楚的。赖得家里有份官俸,唐旭当年确实上过几年私塾不假,可是就这么几年时间,只怕只能是勉强把四书五经之类的读完而已,哪里还会有闲暇去看什么医书。 “《黄帝内经》”,唐相公吹牛不打草稿,虽然自己也没看过,但是娘子肯定更没有,“你若是不信,且看看道士和和尚哪个活得更长。” “奴家曾是听说,道家有个陈抟老祖曾活过了八百岁,倒确实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和尚如此长寿。”洛雪霁点头,约莫算是认可了唐旭的观点。 “可是……”看洛雪霁的样子,也不像是在骗人。 “其实……其实用手也成。”唐大相公支吾了半天,才挤出句话来。 滑嫩的小手,迟疑着伸了过来,立刻又像触到了块木炭一样缩了回去,过了许久,才又试探着移了回来。虽然是在黑暗中,小巧的脸庞也不敢直接面对着炽热的呼吸。 “嗯……就这样……嗯……”耳边的呼吸愈加的急促起来。 第十卷 真相 五月十九,可巧是惯例的五沐假,不过对于尚且还在混吃等死阶段的唐所镇抚来说,放不放假似乎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tw[] 早上起来之后,先在以前的记忆里翻出套广播体操的动作,在院子里耍了一阵。 说来也奇怪,这套动作原本还是当年上中学时候学的,唐旭原本早就忘了个精光,可这回突然来了兴致,只是略一回忆就完整的想了出来。 难道变成了二合一版本之后,还有一加一等于三的加成效果?唐旭想不明白。 倒是洛雪霁虽然在家里外忙着,见相公耍的套路新鲜,禁不住好奇的看了几眼。 中途卢老爹又来过一次,开口便问唐旭有没看见胖子。唐旭从昨天开始就没见到过,自然如实相告。卢老爹站在院子里扫了几眼,看确实也不像藏了人,便央着唐旭若是见了胖子,帮着好好劝劝。唐旭一口答应下来,卢老爹这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直等到过了辰时,方才又听到院外有人敲门,喊着:“这里可是唐镇抚的家?” 唐旭听声音有些耳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开了门之后,方才认出是昨天见过的莫家小厮王建。 “唐镇抚,我家老爷有请。”不知为何,这王建的神态,竟比昨天见时恭谨了许多。 “哦。”唐旭听了,自然知道必然和昨天的事儿有关,也不多问,立刻辞了娘子便随王建而去。 “哈哈,唐贤侄何来之迟。”唐旭刚刚迈进莫家的大门,便听见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莫国用竟是出人意料的站到了前厅的门边,看似正是在等着自己。比起昨天所见,脸上已经是红润了许多,眼里的泛红,也褪了下去。 “属下唐旭,见过佥事大人。”唐旭几步上前,略施一礼。 “此乃私宅,贤侄不必客气。”上下打量唐旭一番,莫国用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果说刚才那阵笑声带着几分假,这一回倒是实意了。 相比起昨天只能站着喝白开水,这一回唐旭却被请到了前堂里坐下,旁边又立刻有下人奉上了茶点。 “贤侄若是没来得及用早膳,不如吃些点心。”莫国用似乎并不急着说正题,“我这厨子,曾经在礼部孙侍郎家里去学过些时日,虽比不上,也差得不多。” 礼部孙侍郎,难道是孙如游?唐旭又把脑海里的记忆翻了一遍。 “多谢佥事大人厚意,属下已是用过早膳。”经过四百年后的无数美食考验的唐镇抚,还不至于被这些小小的茶点诱惑。 见唐旭似乎没兴趣,莫国用也不再劝,话里直接转到了正题,“不知贤侄这一门奇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什么奇术?”唐旭抬起头来,一脸的诧异。 “贤侄……”莫国用顿时被闹了个糊涂,都听说这唐旭在家昏迷了几个月,如今好不容易醒了,难道还落下了个失忆的毛病? “贤侄可记得昨日里曾经来过舍下。”莫大佥事好心的提醒唐旭。 “哦……呵呵,原来佥事大人说的是此事。”唐旭呵呵笑道,连连摇头,“哪里是什么奇术。” “那为何这一夜果真没了动静?”莫国用惊道。 莫国用把昨天唐旭吩咐做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其中确实没有半点玄妙的感觉,可越是这样,往往也越让人觉得神奇。所谓道之极则返璞归真,约莫就是这个意思吧。 “佥事家里,前几日里可吃过鳝鱼?”唐旭不急不慢的开口问道。 “是了。”莫国用沉思片刻方才回道:“前几日里我一时兴起,吩咐厨子备了地锅,生菜里头就有鳝片一份。” 莫国用所说的地锅,其实也就是后世的火锅。 “可这两件事又如何会扯到了一起?”莫国用越想越糊涂。 “江湖上的术士,常会用到此法。”唐旭慢慢分说给莫国用听,“把鳝鱼血抹在人家门上,等日落之后自然会听到敲门的声音。” “只不过这个法子,也只在夏日里有用,敲门的虽不是恶鬼,却也不是人。” “那是何物?”莫国用听到唐旭说敲门的不是恶鬼,心里刚松了些,却又听说也不是人,立刻又面上一紧。 唐旭端详四周,见堂上正巧挂了一幅“福寿图”,于是笑吟吟的伸手指了一下老寿星的身边。 “蝠鼠?”莫国用愕然的喊出声来。 “不错。”唐旭点头回道,“昨天在下可巧是见着几只蝇虫附在门上,才发现其中机巧。” “蝠鼠这东西虽不食鳝鱼,却对鳝鱼血气极为敏感。如今已经过了立夏,蝠鼠出入频繁。若是在门上沾了鳝鱼血,少不得便会蜂拥而至,扑在门上,听起来便像是有人在敲门一般。” “原来是蝠鼠?”莫国用惊讶的张了张嘴。 如果所谓的“半夜鬼敲门”只是这东西在作怪,那么等人过去开门时,向来机敏的蝠鼠动作自然是要比人快许多,等开了门便早就没了影,仔细想来倒也解释得通。 “那为何前日请了道士作法,倒是换了一夜平安。”莫国用一时间还有些想不明白。 “佥事大人可是忘了当日的天色?”这一回,换成了唐旭提醒莫国用。 “原来如此。”莫国用恍然大悟,“前日夜里落了雪,蝠鼠畏寒不肯出窝了。” 于是立刻唤来厨子问了一回,原来当日上菜果然在过门时被绊了个踉跄,把刚切好的生鳝片倾在了门上。只不过想着并不是什么大事,拿回去洗了一下又端了回来,更没想到会因此生出这般大事出来。 弄清了事情的起由,想到居然因为这等小事闹得家里几日鸡犬不宁,莫国用自然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通。 “此事皆因莫某贪一时口腹之欲,若不是贤侄……唉……”莫国用虽是武官,多少竟也学到了些自省其身。 “其实只要再等上几日,等门上血气散尽,自然也就好了。”唐旭倒也并不贪功。 “哪里还能再等上几日。”莫国用两眼瞪得和铜铃一般,“若是再等几日,只怕连我也再受不住,更何况年迈老母。” “贤侄前几月里病重,按照军中的规矩,虽不能发俸钱,却另有一份恤金,贤侄可是领过?”莫国用脸上堆着笑,仿佛不知道这兴武卫里管着俸钱的,正是他莫佥事自己。 “属下无功岂敢受禄。”唐旭故做惊讶的抬起头来。 “凡事必有规矩,这规矩是当年太祖皇帝立下的,是你祖上的恩荫,岂能由你自身做主。”莫国用面上顿时一虎,“日后得了时机,多多报效朝廷便是。” “属下谨记教诲。”唐旭汗颜,感慨自己虽然活了两世,脸皮的厚度却远不及莫大佥事,只能是点头回道。 虽然前几个月的欠俸没了指望,可这份恤金多少也算是补回来了,唐旭并不贪心,当即寻了个借口就要告辞。莫国用却是不肯,定是要唐旭再留下吃一顿酒作谢。唐旭推脱不得,只能是耐下性子坐回。 不多时,却见后房里转出一个丫头来,朝着莫国用和唐旭说道:“老爷,老夫人适才睡醒了传过话来,想要见见恩人。” “既然如此,还望贤侄不要推辞。”莫国用闻言,点了点头,向着唐旭说道。 “荣幸之极。”这么点小小的面子,唐旭自然不会不给。 看得出,莫国用平日虽然也没少做了些勾当,可在这孝道上却不亏。莫老夫人居住的屋子,竟是后厢里最大的一间,即便是莫国用自己的卧室,也被挤到了一边。 一脚迈进屋内,一股浓烈的药味立刻涌入鼻间,西首卷起的帘门后面,一张大床横卧,一个服侍的丫头正站在床边,扶着一道身形半坐起身来。 “唐旭见过老太君。”唐旭站在帘门边,向里面施礼。 “这位便是卫所里的唐镇抚?”莫老夫人躺在床上微微点头,算是致意。 莫国用长相颇有些威武,可莫老夫人看起来却是慈眉善目,只是看脸庞间隐约仍有着几分相似。 “正是在下。”唐旭点头。 “老身不适,不能起身答谢了,还请恩人体谅。”莫老夫人笑道。 “老夫人此言折杀晚生了。”即便是只看在年纪上,唐旭也不想在此间托大。 “娘肚中可是饥饿?儿子这便命人做些清淡的汤食来。”看见老母精神渐复,莫国用也是欣喜。 “适才这丫头喂我喝了半碗银耳粥。”莫老夫人摇了摇头,“赖得这一夜安宁,睡了个好觉,上午又歇息了阵,有些胃口了。” “这就好,这就好。”莫国用憨笑着连连点头,停了片刻,莫国用又接着开口说道:“这一回去了心病,母亲的身子想是很快便能好起来。” “这丫头刚才也和我说过了。”莫老夫人仍是点头,“这回亏得唐镇抚,才帮老身捡回条命来。” “累得母亲受惊,适才唐镇抚已是说过,作祟的并非鬼怪,只是蝠鼠罢了。”莫国用连忙解释:“都怪儿子贪嘴,连累母亲大人。” “当真不是鬼怪?”莫老夫人看着儿子的眼神,有几分怪异。 “当真不是。”莫国用朝唐旭丢着眼神,想要他再帮着分说一回。 “唉……”莫老夫人看起来却并不想多听,只是长长的叹出口气来。 “我儿可知道。”莫老夫人毕竟刚刚清醒过来,又兼年事已高,坐了一阵,已是有些体力不支,让身边的丫头扶着躺了回去,又侧过半个身子看着面前,“这世间的事,向来是有因方才有果。” 莫国用不解的看着老娘,虽然知道老娘平日里喜读佛经,却不知道为何会突然说出这一番话来。 “你说是蝠鼠不是鬼怪,又怎知道兴许此事冥冥中也有因果在。”莫老夫人的声音虽然不大,听起来却很清晰。 “如今你虽然只不过是个四品的佥事,平日里却少不得争斗算计,即便没有这一回的事,为娘又有哪一日不为你担心受怕。” “娘……”莫国用心头猛得一颤,脸上涨得通红。唐旭立在一旁,心中仿佛也是若有所思。 “这么些年来,为娘也算是享过了富贵,如今只望能有个善终。”过了许久,莫老夫人才幽幽的叹出口气来。 “儿子知道了。”莫国用沉声回道。 “替为娘好好盛待唐镇抚,我莫家没有忘恩负义之人。”莫老夫人再次向点头唐旭致意之后,便微微闭上了眼睛。 “儿子告退。”莫国用应了一声,拉着唐旭一起退出门外。 莫家的酒菜是早就备下了的,适才又得了老娘的吩咐,莫国用自然格外殷勤,额外拍开了一坛“莲花白”。 第十一章 路遇纨绔 “莲花白”是如今北京城里常见的白酒之一,只是在酿造时又加入了莲蕊用来增味。.tw[] 如今的万历朝,白酒的蒸酿之法早就风行天下,不过唐旭喝进口里,却仍是觉得有几分酸涩,估摸着应该和四百年后三十度以下的低度酒差不多,怪不得要放进些其他东西来增味才行。当年自己的酒量虽然算不上惊人,可是这样的低度酒,喝个一斤左右倒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初时以为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商机,再略一想,唐旭却又忍不住哑然失笑。 虽然自己有着多四百年的见识,可多出来的大多却只是阅历和见识,所谓术业有专攻,自己在本业上却未必比得上如今的这些匠人。 只拿眼前的这坛白酒来说,如果再加上几道工序,蒸出四十度以上的酒来,想来也不会是件很难的事情,其中最大的差异,只是在用作原料的粮食消耗上。 现今这年头可没有杂交稻这些作物,粮食是个金贵的东西,一亩地所产也就三四百斤。四百年后酿一斤酒需要消耗三五十斤粮食,放到如今这年头恐怕需要的更多,算下来便是一个成年人一两个月的口粮了。 倒是莫国用在连饮数杯之后已是有些上头,看着唐旭却是纹丝不动,心中不禁有些啧啧称奇。 “适才让唐贤侄见笑了。”酒过数巡,莫国用渐渐的现出了几分醉态。 唐旭知道莫国用说的是刚才在后厢房里的事,莫老夫人教训儿子自然没什么不对,但是莫国用好歹也是唐旭的上官,算起来甚至还是长辈,所以被当面见着,自然多少有些尴尬。 “当年家父在时,小子也曾多次听家父说起过佥事大人在辽东时的事迹,着实佩服的紧。”莫国用虽然客气,可是唐旭却并未得意忘形。 “哦。”听唐旭提起这一茬,莫国用的脸上果然浮出一丝笑意来。虽然这么些年来,也升了几品官阶,攒下了些财物,但是当年在辽东时的那一段时日,仍是莫国用平生最为得意,如今却是少人提起。唐旭的这一段话,正巧是挠在了他的痒处。 “属下以为,男儿在世,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一个争字。”唐旭不急不慢的再送上一把火,“大人当年跃马杀敌是为争胜,如今为官则是为争贤。如若不然,朝廷和军中的职位都被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占去了,才是上对不起圣明天子,下对不起黎民士卒。” “说得好。”莫国用顿时已是按捺不住,几乎要拍案而起,“只为贤侄这一句话,当浮一大白。” 话刚说完,径自饮酒入喉,痛快的长吁一声,可随即又掷杯案上,跟着一声短叹。 “正如贤侄所言,若是李将军仍在,如今辽东的局势何至于此,不正是只因其位不得其人而已。”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数万明军在辽东经略杨镐的带领下进攻后金,却在浑河南岸的萨尔浒谷口遭到后金主力军伏击,丧师数万,史称“萨尔浒之战”。 此战如今已是过了两个月有余,兵败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京中。莫国用既然出身辽东军中,伤亡的数万明军中,昔日的袍泽自然不会在少数,一经提起,未免有些惆怅。 唐旭虽然知道后金的得势和当年的李成梁多少有些脱不开关系,但是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来扫兴。 又陪着饮了几杯酒,见莫国用已是不胜酒力,乘机起身告辞。 等出了门,见虽然时辰还不算晚,却已是华灯初上。 好在那王建去家里请自己时,雪霁是知道的,唐旭倒也不担心娘子会急切,索性乘着几分酒意慢慢朝回踱。 崇文门一带既然是京中的商贾通行之地,酒楼瓦肆之类的自然少不了,一路上莺莺雀雀之声不绝于耳。 唐旭虽然算不上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可一身穿着还算是体面,再加上面皮还说得过去,路过的时候着实也引来不少蜂蝶环绕。 眼看着就要走到花市街上,却看见前面一串灯笼下面,托出一面写着“倚翠阁”的牌匾。牌匾下面正跌跌撞撞的拥出群人来,当头的一个走到街中,可巧是迎面撞见了唐旭,顿时不禁“咦”的一声喊了出来。 “咦,这不是唐哥儿么。”迎面的来人,围着唐旭左右打了个圈。 “原来是姜公子。”唐旭抬起头来朝前看了几眼,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唐旭口中的姜公子,名叫姜平,在唐旭的记忆里是早就认识的。 姜平也算是兴武卫里的人,其父姜鲲鹏便就是卫所里的指挥同知。 从三品的指挥同知,又只是个武职,放在这京城里头,手上的权柄虽然可以忽略不计,可是积年下来的油水却是不少。 当年姜鲲鹏也有意送姜平进学,却终究不是个读书种子,虽学了几年,胸中仍只是点墨也无。 如今依仗着家里有些资产,收了几个帮闲陪着,平日里也招惹了不少是非。好在这崇文门外大多是寻常的商贾之家,凡是带个官字的都招惹不起,只能是忍气吞声,好歹没有闯出过什么大祸。 “前些时日听说你病重,原本我还有些兔死狐悲。”姜平撇了撇嘴,口中啧啧了几声,“没想到你竟是又活过来了。” “姜公子如今不也是生龙活虎。”唐旭愕然的张了张嘴,一番搜肠刮肚之后,才想出句应景的词来。 “本公子向来如此。”姜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牌匾,洋洋得意的挺了挺胸。 “倒是你这一病,若是醒不来,岂不是糟蹋了家里的小娘。” “如今时辰不早,唐某先行别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唐旭眉头微皱,拱了拱手,想要告辞。 “哎……”见唐旭要走,姜平却是反手扯住衣袖,脸上现出几分讥蔑来,“听说你上回病时,尚且没来得及入洞房?” “不劳姜公子费心。”唐旭想要扯回衣袖,却被姜平紧紧拉住。 “莫非……唐哥儿不能人事,才想要借着病重的由头避过?”姜平涎着脸皮嘿嘿笑道,一边的几个帮闲,也围成了一圈,一起哄笑起来。 “姜公子请自重。”即便是泥菩萨也会有三分火气,听姜平口中说出的话越来越不堪,唐旭脸上已是阴沉一片。 “若是唐哥儿为难,在下愿效其劳。”姜平嬉笑着脸,长长的打了个酒嗝,口中的酒气,几乎要喷到了唐旭的脸上。 “哦,你想要如何效劳?”唐旭的脸色愈加的阴冷。 “自然是……嘻嘻……”姜平放开了手中扯着的袖子,比出一个手势来。 “哈哈,少爷好心肠。”“哥儿果然是生龙活虎。”四周又是一片哄笑声响起,传进唐旭的耳中显得格外刺耳。 “姜公子可否凑近说话。”唐旭的嘴角猛烈的抽动了几下,最后却又微微扬起。 “嗯……”没有想象中的窘迫,更没有勃然大怒。唐旭的举动,似乎大大的出乎了姜平的预料,不过仍是下意识的把脸凑了过来。 “唐某要说的话,公子可要听好了。”唐旭也把身子朝前凑了几分,目光直直的看着凑过来的姜平。 “啪!”姜平刚把耳朵凑过去,想听听唐旭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唐旭似乎嘴唇蠕动了一下,紧接着只听见耳边“嗡”的一声炸响,一片金星从眼前腾起,顿时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旁边几个帮闲,正嬉笑着围着看热闹,可看到的却是自家少爷的笑话,顿时不禁一阵目瞪口呆。 “你……”姜平趴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方才是勉强回过身来,吃惊的望着站在那里一脸坦然的唐旭。 等到了这时候,几个帮闲才是回过神来,七手八脚的拥上去,先把姜平扶了起来。 “反了,反了……”姜平捂着火辣辣的脸,甩开上前来扶持的几个闲汉,气势汹汹的瞪着唐旭。 “给我打……”姜平挥舞着另一只手,歇斯底里的吼出声来。 “我看谁敢。”望着对面四五个跃跃欲试的闲汉,唐旭却是出奇的冷静,一抬手指向正在跳着脚的姜平,口中也跟着怒喝一声,脚下更是纹丝未动:“按大明律,无论军民吏卒,殴打朝廷命官致伤者,杖五十,流一千里。” 唐旭的声音虽是不大,可是对面冲过来的几个闲汉,却是不约而同的脚下一滞,愣愣的望着眼前的男子。 “按大明律第三十四条,凡谋杀小旗以上军职者,以杀军罪论处,正犯抵死,亲丁充军为奴。属十恶,不赎,不赦。” 唐旭的声音仍然不大,却是一字一句的从口中吐出。刚才一番闹腾,路上的行人纷纷避到了远处观望,四周空出了一大片,唐旭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格外的清晰。 “小可虽是不才,赖得祖上的恩德,也袭了个从六品的所镇抚。” 几个闲汉,刚才还杀气腾腾,一时间都是突然犹豫起来,一起停住脚步,回过身去呆呆的望着姜平。 第十二章 狗腿子的尊严 如今这年头,官和民之间有着一条天然的鸿沟,完全是两个不同的阶层。(..tw好看的小说)这几个帮闲,自然也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亡命之徒,跟在姜平身后无非也只是混点吃喝和银钱使罢了。平日里欺凌的也都是寻常的百姓或者无势的商贾,哪里招惹过什么官老爷。 如今见唐旭突然扯出虎皮,才想起眼前这个主,大小都还算是个官,哪里还敢擅动。 更何况,这位哥儿据说是刚刚大病初愈,若是一不小心真闹出个三长两短来,只怕是不好收拾。如今站的这片地,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而是堂堂京师,天下脚下,一二品的大员家里人犯事儿也未必能逃得过去。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打!”见自己的几个帮闲都被唐旭唬住,姜平跺脚跳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听他这么一吼又,望着眼前镇定自若的唐旭,几个闲汉反倒是忸怩着一起后退了一步,竟像是要避嫌一般。 “哥儿……要……要不……报官吧。”其中一个,缩了缩脖子,冒出句话来。 “报你娘的官。”姜平正在气头上,突然听见这么一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来,狠狠的朝一边踹了过去。被踹中的闲汉,顺势倒在地上,不住的哀嚎着,一边却拿眼偷偷的朝着唐简和姜平这里瞅着。 “好,好,你们不上,我自己来。”姜平肚子里虽没几点墨水,可人却不傻。 这事自己虽然是吃了亏,可多少有些不占理。自家老爹姜鲲鹏固然是个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不假,可若放到顺天府这样的衙门里,在那些文官的眼里和从六品的所镇抚不一定能有多少区别,弄不好反倒是自取其辱。 “姜公子可别忘了,你自己如今也是白身。”一巴掌打出,唐旭心里的气也已经消了大半,如今只是冷冷的笑着,目光从周边的人身上逐一扫过。 “少爷……哥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回去禀告了老爷再收拾他不迟。” 果然不出唐旭所料,几个被唐旭的目光扫过的帮闲,都是浑身一哆嗦,立刻一起冲上来拖住姜平。 “反了,反了,你们也都反了。”这么些年来,姜平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一双眼睛瞪得通红,“这些年本少爷花费的银钱,还不如去喂一条狗。” “你可是说他们连狗都不如?”这回轮到唐旭换上了一脸的讥蔑,引得路边传来一阵哄笑。 “可不正是。”姜平狠狠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甩开身边的几条胳膊,想要再冲上前去,却又仿佛失去了勇气。 “整日吃我的,喝我的,便是养几条狗,也更听使唤。”姜平癫狂一般的朝着身边叫嚣着。 四周又是一阵哄笑传来,姜平身边的几个帮闲,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尴尬来,接下来却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哥儿。”望着唐旭和姜平两人看了许久,几个闲汉里终于有人幽幽的先出了声,“我王武赖得哥儿看中,跟随了这么几年,如今想明白了,还是回家去种田的好。” “你想做什么?”姜平仿佛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 “少爷,刘宝也有和王武一般的想法。”姜平话音刚落,刚才还躺在地上哭天喊地的那位,突然像是没事一样爬了起来,“再过几年,刘宝便是三十的年纪了,这般整日在外厮混,总归不是个事儿,如今家里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你……你们……”姜平的身子不住的颤抖着,想要再抬脚,却仿佛失去了力气。 “滚,全都给我滚,以后别再让我瞧见。”姜平无力的在空气中挥舞着手脚,四下驱赶着。 “小的们就此别过。”两个闲汉咬了咬牙,先后朝着姜平作了一揖,才肩并肩的一起朝街边走去,渐渐的隐入黑暗。 “还有谁要走?”姜平瞪着双眼望着左右,剩下的两个虽然也都是耷拉着脑袋,像是被霜打过的白菜,可是好歹并没有挪动脚步,好歹让姜平又有了些底气。 “姜公子可有需要唐某效劳的地方?”唐旭似笑非笑的望着眼前的姜平。 “今天算你狠。”姜平愤愤的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 “姜公子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走?”唐旭似乎并不急着离开。 姜平只是拿眼瞪着唐旭,一言不发。 “因为他们是人。”唐旭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的说道,“而你却拿他们当狗,他们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这是不错。可既然是人,便多少也有自己的尊严。” 这些富家少爷身边养着的帮闲,也就是俗称的狗腿子,这一门行业直到四百年后仍然存在,做好了能一跃而起的也大有人在。 既然出来做狗腿子,自然大多是不要脸的。可是偏偏很多人却忘了,不要脸不等于不要面子。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比一般人更要面子,跟在这些富家少爷身后,也无非是想要享受另一种异类的荣光罢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别人说他们是狗腿子,兴许他们还无所谓,可是这句话若是从自家主子口中说出来,便就是另一种感觉了。这个道理无论往前四百年,还是往后四百年,都是通用的。 虽然也存在少部分既不要脸也不要面子的,这部分人往往才是狗腿子中的战斗机,常常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但是唐旭也相信,姜平身边绝不会有这样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姜家这座靠山还不够大。 “我的事儿,何须你来管。”姜平忿忿不平,“便说他们是狗,也是抬举他们。爷手上拿着银钱,去哪里寻不到愿当狗的。” “你还是不明白。”唐旭讪笑着摇了摇头。 一语既毕,也不再停留,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姓唐的,咱们骑本看驴,走着瞧。”一阵有些疯狂的嘶吼,从身后传来。唐旭嘴角现出一丝讥笑,却是连头也再没回一下。 跟着嘶吼声一起传来的,还有一阵路边的哄笑。 心里逐渐平静下来,唐旭也感觉手心有些隐隐作疼,看来自己刚才那一巴掌着实是甩得不轻。 无论如何,指挥同知姜鲲鹏那里怕是已经得罪了。姜鲲鹏虽然平日里对儿子游手好闲也不待见,可俗话里也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打得是他儿子。 自己当街这一耳光甩在姜平的脸上,便就等于间接地甩在了他姜鲲鹏的脸上,日后若有机会难免会给自己小鞋穿。 但是唐旭也丝毫不觉的后悔,虽然两世为人,洛雪霁却已经是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虽然和自己这个二合一版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她的每一点每一滴都已经融入了自己的心里。自己绝不能容忍她受到一点点伤害或者亵渎,如果让刚才的事情再重来一次,唐旭坚信自己仍然会把那一耳光甩出去,甚至也许会更重。 路上的行人愈加的少了,街边的店铺和住户家里投出的灯光,也逐渐变得稀少起来。 “咚,咚!咚,咚!”两声连续的更鼓声从远处隐隐传来,眼下的时辰竟已是到了亥时,相当于后世的晚上九点,入了二更了。 看着不远处一片熟悉的屋檐出现在眼前,唐旭也大大的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如今还有一个熟悉的港湾依旧在等着自己回归。 离家门越近,唐旭也愈加的放松起来,甚至已经伸出了手,准备去叩响眼前的门扉。 “唐公子。”唐旭的手已经伸出了一半,却冷不丁听见一声呼喊从身后传来。 唐旭猛得转回身去,竟是看见身后的墙角边,站着两个绰绰的人影,顿时心里不由一紧。 “你们一直跟着我?”唐旭心里虽紧,可面上却仍是很放松。 眼前这块地方,毕竟是自己的家。唐家在这里居住多年,街坊间多少有些交情,不说一呼百应,对付两个人问题不大。我的地盘我做主,自己主场作战有什么好怕的。 “小的们若是惊到了唐公子,还请见谅。”相比起唐旭,对面的两道人影似乎比唐简更紧张,“小的们跟着唐公子来,绝没有恶意。” 唐旭抬眼朝前仔细看了一回,认出了开口说话的,居然是原来姜平身边的那个帮闲,叫王武的,另外一个想来那个刘宝了。 “小的们这回来,只是想给唐公子提个醒。”王武像是怕唐旭会误会,并不靠近,而是隔着半条路面说话。 “请说。”唐旭略皱一下眉头,轻应一声。 “适才姜哥儿在唐公子手上吃了亏,想来姜同知那里很快也便会知道。”王武停了片刻,继续开口说道。 “嗯。”唐旭只是点了点头,这样的结果,自己也早就想到过了。 好在自己大小也有个世袭的官职,等于天生有道护身的令牌。在自己没有犯下大错之前,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寻机会夺了自家的官爵。可是就算没了这份皇粮俸禄,凭自己多出四百年的知识和阅历,迟早也能寻到个机会,最起码保自家温饱不成问题。 再说了,夺官剥爵并不是件小事,他一个指挥同知也说了不算,须得要卫所里的指挥使上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定夺才行。如今的兴武卫指挥使冯乾,算得上是体恤属下,未必会由得他胡来。 第十三章 骇人的记忆 “近些时日里,小的们曾是听姜哥儿提起过,如今卫所里的冯指挥,只怕不日间就要调去神机营做参将一职。” “哦。”王武说的这则消息,倒是让唐旭感到有些意外。 唐旭如今没有实授的差职,大多都只是到领取俸禄的时候,才会去卫所里走一趟。所以虽然熟悉的人不少,消息的来源却仍是有些闭塞。更何况从四个月前到现在,自己也就前日去见莫国用时,才去过一次卫所。 “难道接任卫指挥使的,会是姜鲲鹏?”唐旭在脑海里,把卫所里的几位主官挨个点了一遍。 卫所里的主官,除了指挥使冯乾外,无非是两个同知和四个佥事。如果冯乾调任神机营,而兵部也没有委派额外的将员的话,新的指挥使无疑会从这六人中选其一。 与姜鲲鹏同任指挥同知的卫立国,虽然资格更老,可如今已是年近六十,留在指挥同知这个位子上,无非是养老罢了。 此外同样能有资格接任正使的四个佥事中,排第一号的正是唐旭如今最熟悉的莫国用莫大佥事,其他三个或者是近年间才从京外调入,或是资历过浅,都与姜鲲鹏和莫国用两人有着不小的差距。 而姜鲲鹏和莫国用两人之间,也是各有所强。姜鲲鹏强在出身便是在这兴武卫中,自高祖起数代扎根于此,其中盘综错杂,兴武卫数千户中,与姜家有过交情的甚多,没交情的也能混个脸熟,根基极为稳固。 而莫国用手里最大的长处,便是当年在辽东所立下的战功,虽然在唐旭看来,其小节上仍是有亏,但是也算得上是靠自己的真本事杀出来的。可是在这兴武卫里的年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年,即使多少提携培养了些亲信,仍是和姜鲲鹏差距不小。 仔细算下来,基本上两人算得上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无论是谁能最终接任指挥使一职都不奇怪。.tw[] “听姜哥儿话里的意思,怕是十拿九稳。”王武沉声回道。 “哦,他竟如此有把握?”唐旭意外的应了一声。 虽然并不惧怕,但是很明显,今天自己刚刚狠狠的得罪了姜平一回,回头若是姜鲲鹏接任指挥使,对自己也并不是个理想的结果。 与四百年后的情况差不多,如今大明朝卫所里的指挥使和指挥同知,虽然在官阶上只差了半品,只是一个正职一个副职的关系,实际上手上的职权却有天地一般的差别。 “这就不是小的们这样所能了解的了。”王武颇有些歉意的笑了一声,“小的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给唐公子来提个醒。” “唐某谢过。”唐旭抬起手来,略一作揖。无论如何,这则消息对自己还是有点价值的。 “可是你们为何要来提醒我一回?”只是对于这两个刚才还跟在姜平身边的帮闲,就像似突然反了水一般的向着自己,唐旭还是有些不放心。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况且这几个之前还跟着一起起过哄,说过的话语也不那么中听,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适才如果有机会,唐旭毫不介意也赏给他们一人一耳光,即使到了现在,心里仍是存着戒心。 “之前唐公子向着姜哥儿说的那一番话,我们也都是听到了。”王武尴尬的抬起手来,挠了挠后脑勺。 “我们几个跟着姜哥儿,至少的也有一两年。平日里被人骂做狗腿子,也不止一两回。” “可是像唐公子一般,受了我们的气,仍还把我们当人,帮着我们说话的,倒是第一次见到。” 旁边的刘宝,听了王武的话,也是连连点头。原来这两个当时虽然辞了姜平,却并没有急着走远。 跟在姜平身边这么长时间,或多或少也会有点感情。他们也怕自己走了以后,姜平会在唐旭手上吃亏,便在一边偷偷观望着。预防着万一有什么不对,至少还可以把姜平抢出来,也算是最后再报一次恩情。 直到听了唐旭和姜平的最后那一段话,心里虽是凉飕飕的,却不约而同的有一种豁然解脱的感觉。 “我们在姜哥儿身边,这么些年来多少是帮着做过些祸害。”王武继续说道:“可我们虽是依附着混些吃喝,原本也以为姜哥儿是拿我们当作心腹亲信。” “到头来却没想到,竟是连狗也不如。”王武微微的叹了口气,几个人都一起惭愧的低下头去。 “你们不怪我砸了你们的饭碗?”唐旭微微笑道。 “岂敢,岂敢。”王武的神情,颇有些汗颜,“这一门差事,原本也不是长久的勾当。” “回家里去租种几亩田地,也能有碗饭吃,再托人说门媳妇。”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几年里,咱家里也托人说过几回媒,可都是嫌弃咱是个帮闲。”听王武说到“媳妇”两个字,刘宝也跟着咽了下口水,“平日里都念着姜哥儿的恩情,舍不得,这回也算是脱出身来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唐旭轻轻的点了点头,“终究是靠自家双手吃饭才最稳妥,这日子也终究才会有个盼头。” “唐公子,就此别过。”王武等人见该说的话几乎都已经说完了,也不想再多做停留。 “诸位的好意,唐某记下了。”唐旭抬手回礼。 “万历四十七年……这日子当真会有个盼头?”唐旭目送着几人离去,口中念念有词,心里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不禁陷入一片沉思。 等回到家里,雪霁早就备好了热水。唐旭在外面奔了一天,早就出了一身的汗。躺进木桶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一回,感觉全身的乏立刻便退了大半,剩下的酒气也散了个干净。 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躺到了床上,虽隐约有一丝倦意袭来,却又被满脑子里的各种念头驱了个干净。 “相公有心事?”唐旭躺在床上翻来转去的,洛雪霁又怎会察觉不到。 “原来我也曾读过《大明律》,居然还还有《孙子兵法》。”唐旭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嘀咕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洛雪霁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有什么古怪。”唐旭的怪异举动,似乎让娘子有些担心,“你虽有祖上的袭爵,可到了加冠之年也是去应过考校,自然是读过的。” “是了,是了。”唐旭靠在枕头上仍然连连点头,“就是那一回读的。” 唐旭回想起之前面对王武等几人的时候,只是脑海里略一想,仿佛整部《大明律》就无比清晰的出现在眼前,甚至就连版印的书上沾上的墨点都细微可见。 《周易》,《诗经》……《纪效新书》,唐旭不断的在脑海里把一本又一本的典籍书册回忆出来。 “这……”一时间,唐旭已经有些目瞪口呆,难以自已。 “《明神宗实录》,《高中数学第二册―人教版》……《曾国藩家书》《格林童话》《三个火枪手》《红楼梦》” “快,娘子。”唐旭猛的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娘子快掌灯。” “相公你莫要吓我。”洛雪霁顿时被唐旭的举动吓了一惊,不过手上的动作也快,立刻敲起火镰,将床头的油灯点上。 “家里可是有书?”唐旭眼里闪烁的光芒,四下里到处搜寻着,口中不停的自言自语,“竹柜里子当是有几本。” 唐旭就连鞋子也顾不得穿上,赤着脚直接奔到墙角打开竹柜,捧出几本书来。 “《三字经》”唐旭一边嘀咕着,一边把一本书丢到一边,“《李卫公问对》,也读过了。” 又一本书从唐旭手里打了个转,立刻被丢到了一边。 唐家并非什么绝不会太多,数来数去就这么几本,只片刻功夫间就被唐旭翻了个遍。 “相公……”洛雪霁也顾不得衣裳不整,只着一件亵衣就跟着奔下床来,提起一边的布鞋塞到唐旭脚下。望着兴奋的似乎有些癫狂的唐旭,忍不住全身微微颤抖起来。 “娘子不必担心。”唐旭这时候才略微回过神来,拉住雪霁的双手。 “呵。”见唐旭神识果然是清醒,洛雪霁方才是怯怯的转出笑来,小巧的樱唇微微的嘟了一下,像是有些不满。 “娘子,家里可有什么书,是我没看过的?”唐旭把洛雪霁轻轻的拥在怀里,小心的拍抚着。 “相公为何这时候要起来看书?”洛雪霁心里虽是安定了下来,可眼里却仍是不解,“妾身又不要去考功名,哪里会去买什么书回来。” “唉。”听娘子这么一说,唐旭方才是颇有些遗憾的叹出口气来。 “若说你没看过的书。”洛雪霁停了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一本你兴许是没看过。” “快快拿来。”唐旭顿时大喜,急不可待的说道。 洛雪霁挣开唐旭的手,先朝四周望了几眼,方才是朝着床脚边走去。 床脚边正放着一口木箱,是雪霁当日出嫁时的嫁妆,从娘家带来的各种杂物,大多也放在其中。 洛雪霁把床头的油灯移了几分,在木箱里翻了片刻,又用力的将什么东西从箱底抽了出来。 “《女诫》?”雪霁刚把手上的东西拿出来,唐旭一眼就看到了封面上的几个大字。 第十四章 要学会知足 如今的万历年间,女子学习识文断字也已经是普遍,家里稍微有些条件的,多少也会让女儿家学上一些。 而除去《三字经》这些通用的启蒙书籍之外,女孩子家所接触到的第一本典籍,大多也就是这本《女诫》了。而家中有女儿出嫁时,若诗女孩子家多少学过些字,娘家也往往会在嫁妆的箱底放上一本《女诫》,渐渐的也成了一种风行的习俗。 “这本书,我倒是真没读过。”唐旭从洛雪霁手上接过书来,迫不及待的坐回到床边翻开,极为认真的一字一句的看了下去。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塼,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塼,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 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唐旭才是停住了目光,合上书页,口中再次念念有词。 “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则义理堕阙,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咦……”可只是念叨了片刻,便“咦”了一声,再也念不下去了。 “这是为什么……”唐旭苦恼的抱住脑袋。 “相公是在背书?”洛雪霁即便是个傻子,到这个时候也能看出唐旭到底在做什么了。 “嗯。”唐旭仿佛像是刚捡到一锭金子,转手间却又飞走了一般,一脸的失落。 “唉……”过了许久,方才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古人诚不欺我。早知今日,当年何不多读几本。”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理,但是只要如今的唐旭去想,那些在两世里曾经读过的书,遇过的事儿,都宛如新见一般历历在目。 人的记忆,其实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即使在四百年后,仍然是一个难以破解的科学谜题。 就像是一些很久远的事情,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没准什么时候却又从脑海里蹦了出来。实际上也就是说,人眼就像是一个扫描仪,而大脑则是一个容量极大的硬盘,只要扫描过的东西,其实都已经保存了进去。只不过有的人很容易就可以把扫描进去的东西提取出来,而又有一些人装进去之后就再也拿不出来,最终造成的结果就是前一种人是聪明人,后一种人则叫做笨蛋。 很明显,如今的唐哥儿虽然绝不是笨蛋,但也只能算是半个聪明绝顶。从前的所遇所见,虽然可以毫无阻碍的随取随用,但是也仅仅只限在“从前”两个字上了。如今能一口气背下几百个略有些晦涩的文字,已经是唐哥儿的极限。 “唉……歇了灯吧。”唐旭又叹一口气,把手上的《女诫》丢到了床边,重重的躺下了身去。 洛雪霁绝对算得上是难遇的贤妻,虽说夫妻一体,可见夫君不想多说,竟也能忍住不问。默默的吹灭了灯,钻回到唐旭的怀里。 唐旭啊唐旭,做人不能人心不足蛇吞象,唐哥儿在床上默默躺了半晌,渐渐的竟是有些恢复过来。 这两世里自己曾经读过的书和文章,包括那些只是走马观花一般扫过的,都已经牢牢的刻在了脑海里。这些书的数量加在一起,绝对不小于一个小型的图书馆了,即使是当世大儒,也做不到如此吧。这些文章和书里所记下的东西,只怕已经是自己这一辈子都用不完了。 人,要学会知足,唐哥儿郑重的对自己说。 唐哥儿预感到,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兴许自己会很忙碌。嗯……不但会很忙碌,而且也会很充实。 带着一脸的兴奋,唐旭渐渐的沉入了梦乡当中。 “我猜中了这故事的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tw无弹窗广告)” 这是一句曾经让唐旭极为感慨过一番的电影台词,如今的唐哥儿,更是感同身受。 和曾经预想中的一样,唐哥儿现在确实很忙,但是却一点也不充实。 望着在屋里屋外不时的进进出出的街坊邻居们,唐旭的笑容仿佛是僵在脸上一般的不变。实际上,唐哥儿心里很烦。 莫家的宅院,这两天里再也没了什么动静,莫老夫人安心的在后厢房里休养着身子,莫大佥事也可以心满意足的一觉睡到天亮。 说起来,这一切自然都是要感谢唐哥儿。 连从白云观里请来的活神仙都没有办到的事情,居然被唐哥儿做到了。那么唐哥儿岂不是要比活神仙还要神仙?祛邪除恶看风水,绝对是一把好手。 传言的源头,不用多问,唐旭也知道必然是从莫国用家里传出来的,这个是没必要去追究的。没准就是莫大佥事自己先说出来的。街坊里闲来无事的人不在少数,最开始的原话当然不会是这个意思,只是经过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就变了模样。 唐旭前段日子里连续昏迷几个月,也被当成了素材,出现了多个版本。神仙附体?梦中学艺? 蒲松龄蒲老先生尚未出世,一本《聊斋志异》的雏形已经开始初现了端倪。 甚至就连洛雪霁看着唐旭的眼神,隐约间貌似也有些不对。 “相公,你有没什么瞒着我的?”洛雪霁略带几分忧郁的眼神,仿佛能看到唐旭的心底。 “怎么会。”唐哥儿拍着胸脯保证,“若有什么事儿,我岂会瞒着娘子你。” 胸脯虽然拍了,可心里却还是有些虚,自己确实有件大事是瞒住着的。可是……可是自己如何才能说得明白? “唐哥儿,奴家厨房这几日夜里,总是有些响动。”董家嫂子计着眼睛从一边伸出头来。 “那是有老鼠在跑,养只猫吧。”唐哥儿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有些发酸。 “奴家这便回去试试。”董家嫂子心满意足的走了,一边走着一边还丢下话来,“唐哥儿可真神,当真是神仙不出门,可见天下事,连我家厨房里闹耗子也能算到。” 唐哥儿坐在身后目送离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近贤啊,我这老寒腿,如今连夏天里也会犯了。”隔壁的王婆婆,杵着拐杖,颤巍巍的坐到了唐旭的面前。 “婆婆,你这是病,不能指望求神仙,得找大夫治。”唐旭摇了摇头“得,我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方子没,帮你开一张便是。” “我再教你套活动手脚的法子,嗯……对,就是这样,把头慢慢仰起,双脚并拢,向上抬。” “活神仙啊。”又一个心满意足的站起了身。 “婆婆,这是医术,不是什么神仙。”唐旭接过娘子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大口,嘴唇仍是觉得有些干涩。 “当年大唐时有个姓孙的大夫,不也叫活神仙。”王婆婆这一回貌似不卖唐旭的账,“老身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一段。” “呃……咳咳……”唐旭被口中的茶水呛了一下,“婆婆你说的那孙大夫应该是叫孙思邈,那位可是号称药王。” “封没封王倒不知晓,反正是个大夫。”王婆婆留下一个颤巍巍的背影,出门去了。 “还有谁?”唐旭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的靠到了身后的椅背上,再等睁开时,两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一张是笑脸,另一张却是苦脸。 “卢叔。”唐旭一个激楞,强打起精神。 “嘿嘿,唐哥儿。”卢老爹望着唐旭嘿嘿笑着,“若是得空,能不能去我家里瞧瞧?” “你家也遇见‘鬼敲门’了?”唐旭大惑不解的看了看旁边苦着脸的胖子,若有这样的事情,怎么没听胖子提起过。 “这倒不是。”卢老爹连连摆手,“只是想请唐哥儿去看看家宅里的风水。” 唐旭瞪着眼睛,闹不明白。卢家的宅子,早就建好没十年也有八年了,如何到现在才想起来要去看风水。 “唐哥儿你也知道,有宝如今年岁已是不小,却仍是只知道贪恋玩乐。”虽然是在唐旭面前,卢老爹脸上仍是现出几分难堪,“便想着要请你去瞧瞧,莫不是家里的风水出了什么问题。” “你与有宝向来亲近,想来也是知道的。有宝小时候虽是顽皮,却仍算是勤快。可自从搬进如今这宅院之后,便愈发的懒惰了。我寻思着,莫不是家里的风水不正?” “我……”唐旭一阵哭笑不得。 卢老爹说的是实情不假,胖子小时候是要比现在勤快些。可在唐旭看来,却和风水什么的完全搭不上边。 卢海福当年不过是个泥瓦匠出身,胖子小时候每天即便能吃上口饱饭,还得要赖着他爹娘从嘴里省出来。经过这么些年,如今的卢家虽然仍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可是每年最少也有二三百两银子的进项,家里又养了两个下人,时候长了,胖子自然会养出几分惰性来。 再说了,想要改变惰性,岂是能靠风水起作用的?难不成自己刚做完了生理大夫,还得去做心理医生? 想要开口拒绝,却又说不出口,左右想了一回,终于还是翻出副笑脸来。 “授人于鱼不如授之于渔,卢叔若是放心,不如将卢哥儿交给小侄,让他自家学些卜宅堪舆的本事,日后也强似再求别人。” 第十五章 似有隐情 “这样也好。[..tw超多好看小说]”卢老爹略想了片刻之后,便连点几下脑袋,顺便还没忘记体谅了一下唐旭,“唐哥儿毕竟是吃皇粮的人,整日做这档事儿确实不体面。” 卢老爹有自己的考较,卢家如今是有份修园葺屋的经营不假,可在如今这个年头,这份经营也算不得上是什么体面活,甚至还不一定比得上卜宅堪舆的风水先生。再说就算学不成,仍可以继续回来学着修园子嘛,也不会耽误多少。 胖子在一边朝唐旭翻着白眼,唐哥儿却只当没看见。不是哥们不仗义,实在是你老爹的面子多少要比你大几分,况且咱这也是为你好。 虽然心里有些不满,可是面对老爹和唐哥儿已经达成一致的局面,胖子也只能是面对现实,无论如何跟在唐旭身边,总比跟着老爹去修园子来的好,只是嘴里仍在嘀咕着。 “学就学吧,只要不磕头拜师就行。” 卢老爹站在一旁听了拿眼一瞪,胖子顿时就打了个哆嗦。 “这倒是不必。”真要胖子向自己磕头拜师,只怕首先唐旭自己就过不了这个心理关。撇去和胖子两人的交情不说,唐旭可不想自己真被人当成神棍。 人群渐渐散去,卢老爹也笑眯眯的走,小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胖子留了下来。 “你真要教我?”胖子见老爹走了,自己搬了个凳子过来落身,瞅着唐旭一肚子不解。认识这厮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听说过他会卜宅堪舆了。 “嗯。”唐旭难得的在胖子面前严肃了一回。 “你啥时候连这个也会了。”胖子在唐旭面前,心里终究是藏不了话。 “这事以后再与你说。”唐旭连灌了几大口茶水,才是缓过气来。 丢下茶杯,又看着胖子,慢慢站起身来:“先陪我出去走走。” “去哪?”胖子自然不会有什么不乐意的。 “你说去哪就去哪,只是闲逛。”唐旭也没想到什么具体的去处。 “上回你说再陪我去金鱼池那里捉蛐虫儿。”胖子一扫之前的颓废,“今日里看起来天气也不错,日头回了暖。” “成。”唐旭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好在上回在虫鸟集上买的蛐蛐葫芦和土签子什么的都还在,也不用再去买。略收拾了一下,唐旭和胖子两个就出了门,朝着金鱼池的方向走去。 不得不说,如今的北京城相比起四百年后,空气质量上无疑要好上许多,没有尘暴,也没有雾霾。站在金鱼池边,唐旭一眼就能看到北面的一片片红砖赤瓦。 先找了几个可能藏着蛐虫儿的土坡让胖子去扎,唐旭自己却不急着动手,而是抬着眼,继续朝远处端详。 “你在看啥?”胖子扎了几窝以后,望见唐旭仍是不动,也好奇的站了过来。 “就看那边。”唐旭朝着背面抬了抬下巴。 胖子顺着唐旭的目光朝前望去,看见的却是不远处的天坛。 “这有什么好看的。”胖子“噗”的笑出声来,“我还当是望见了什么稀罕玩意。” “那你可知道天坛为何是圆的?”唐旭不紧不慢的问出句话来。 “这……这不是圆的那应该是什么模样?”胖子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北门后的地坛不就是方的。”唐旭提醒胖子。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方的。”胖子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方才是点了点头。 “《周易?说卦》里说,乾为天为圆……坤为地为方。”唐旭也不想和胖子慢慢扣字眼,直接继续说道,“这就叫做天圆地方。” “天圆地方倒是听说过。”胖子点头,像是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个讲究。” “天坛为天为阳,数中以九为最大,所以各层间的台阶都是九级,顶上的祈年殿,若从底座朝上数,到顶也是九层。” “我瞧瞧去。”胖子顿时就来个兴致,朝北奔去。只是如今的天坛却不像四百年后只是个公园,凭谁都可以进去。好在胖子只不过是想略看一眼,所以倒也难不住他,在附近找了棵粗壮点的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爬了上去。” “一二三……八九,果真都是九层。”虽然望得眼睛发疼,但是胖子好歹是数清楚了,跳下树来,兴奋的喊道,“皇帝老儿家里好大的排场。” “这算什么。”唐旭对胖子的兴奋不屑一顾,“内城里的万岁山,你可望见过?” 胖子点头,唐旭说的万岁山,就是煤山。虽然是坐落在紫禁城里,与寻常的百姓无缘,可是却足足有五丈的高度,所以若是站的高些,在外面也能清晰望见。 “那座山是当年成祖皇帝筑城时堆起来的。”唐旭说给胖子听,“一起掘出的,还有宫前的金水河。” “我的乖乖,我瞧我爹帮别人家里修园子,用上六尺高的湖石便已经是了不得的花费,皇帝老儿竟是真的生生堆出座五丈多高的山来。”胖子瞪着眼睛,嘴巴也张的可以塞进个苹果。 “你当皇帝家里堆座山出来,只是闹着玩?”唐旭摇了摇头,“那万岁山乃是皇城的镇山,再加上宫前的金水河,这一座紫禁城便是依山环水,有了生气。所谓‘势来形止,前亲后依’,也就是这个意思。” “宫城的瓦墙,也只有青、黄、赤、白、黑五色,对应的是木、土、火、金、水五行。” 胖子望了望唐旭,又转过头去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宫城,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也是卜宅堪舆?”胖子愣了一阵,开口问道。 “不错。”唐旭点了点头,面有得色。 “那……那我还是不学了罢。”胖子接着说出来的话却几乎让唐旭一口气没顺过来,“我只怕是学不来。” “不行。”唐旭咬牙切齿,一口断了胖子的念想,“若是不学,回头你爹找你去修园子可别再怪我。” “那……那还是依你吧……”听唐旭提起这茬,胖子顿时就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其实唐旭想让胖子学点卜宅堪舆,倒也不是真心。真细究起来,这些东西唐旭自己也不是太懂,最多是纸上谈兵罢了。 只不过胖子家既然做的是建宅修园的经营,或多或少也会牵扯到一些。 风水这个东西,虽然都说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实际上却大有讲究。其中的很多东西,是可以用科学解释得清的。迷信与科学,往往就只是隔着一层纸而已。卢家建宅修园,多少也会避免不了的要接触到。 胖子既然不肯学砖瓦活的手艺,那么干脆让他知道些这些东西,日后兴许也有用得着的地方。 在金鱼池边折腾了一阵之后,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蛐虫儿藏的深,这一回唐旭和胖子两个依然是空手而回。 等回到家中,见时辰还早,唐旭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读过的这一类书也不多,除了《易经》只有一本《家居风水一百谈》和《古典园林建筑考》,还只都读了一半。 寻思着当年赵普是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现在自己有两个半本凑成的一本,只要不遇上太讲究的,约莫也够拿出来用了。 再仔细去想,又回忆起几部曾经看过的,关于风水玄术的小说。虽然是小说,可整理一下其中多少也有点能拿来用的东西。 唐旭当年钢笔字写的还算不赖,毛笔字虽然也能比画几下,不过却怕仓促间写得手滑,弄出几个简体字。于是也不用纸笔,只是在地上捡了几块石子摆开,一一说给胖子听。 胖子原本就怕看书,见唐旭不写字自然是求之不得,跟着瞧了一阵,竟多少是有了些兴趣。 “只不过,阴宅生,阳宅养。堆山掘池这些,只对阳宅有用,阴宅大多是要靠先天。”唐旭说给胖子听得,其实大多都是照本宣科,卜葬什么的,以前看过的就少,好在胖子一般也用不着,唐旭自然是一笔带过。 “那岂不是说,阴宅的风水要比阳宅好?”胖子挠了挠头,试着问道。 “这哪里会一样。”唐旭连连摇头,“所谓阴阳有别,阴宅的风水若是给活人拿来用,时候长了自然不好。” “那以前老先生岂不是说过,孝子要在陵前守孝三年。”胖子虽是一知半解,倒也开始学会了举一反三。 “那也是住在陵园外头。”唐旭纠正胖子的说法。 “不过即便是在外面,住久了怕也是不好,所以只守上三九二十七个月。”唐旭又想了下,继续补充道。 “怪不得从来没听说过做了皇帝的去陵前守孝。”胖子还记得中午唐旭中午说过的紫禁城的风水。 “若是皇帝也守孝,那朝中出了大事,该去问谁?”唐旭虽然赞许胖子的举一反三,可是多少也有点哭笑不得。 朝中的大臣,即便是贵为一二品,多几个少几个也无所谓,可皇帝却只有一个。再说了,做皇帝虽然高高在上,却也是个高风险行业。大明朝的官制虽然作的好,但是皇帝要是真的三年不出来管事,只怕再出来时,这天下姓谁都不知道了。 正如当今的万历皇帝,后人谈起时,往往认为此君数十年不上朝,诸事不理,只是个甩手掌柜罢了。其实,真相往往隐藏在事实背后,不上朝也不等于不理事,就算管的不是太好,却多少仍在管着,若是有大的决断,最后也是要做皇帝的来拍板。 所以全天下能唯一享有这种特权的,也只有皇帝这一家了。其他的大臣百姓,即便贵为内阁首辅也免不了,这叫做“丁忧”。 当然,如果真的位极人臣,想要不去陵前守孝也不是不可以。 所谓“天地君亲师”,如今这年头,君仍是排在亲的前面的,只要皇帝下旨“夺情”,还是可以免去。当年张居正张老爷子似乎就曾经干过这么一回,只是后来多少被人抨击有违孝道。 “丁忧。”想到这里,唐旭的脑海里猛顿了一下,像是与什么事情突然联系在了一起。 如今的大明朝,虽然“丁忧”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对文官的规定,但是却也不代表武官就真的完全不用“丁忧”。 家里老了人,朝廷还不给人放假,这怎么说也是件没道理的事情,所以至少一个办丧事的时间要给人家吧。 该办的事儿自然是要办的,区别只不过是在时间的长短上。而对武官而言,这个时间的长度是一百天,也就是三个月左右。如今的交通条件,自然不可能和四百年后去比,一百天,若是老家路途远些的,想要送葬回乡,也就是一个路上来回的时间罢了,甚至还不够用。剩下的两年二十四个月,则是要回到任上守制。 “难道他们打得是这个主意?”唐旭心里猛得一沉,脑海里也跟着开始活泛起来。 第十六章 试探 “唐旭?”胖子看唐旭突然脸色阴沉下来,顿时闹了个糊涂,回想了一遍,似乎自己刚才也没说过什么错话。(..tw好看的小说) “胖子,你说闹鬼可能吓得死人?”听见胖子喊自己,唐旭才是逐渐回过神来。 “若是闹得厉害,不吓死也会吓病。”正如胖子所说的一样,如今这个年头的人,对于鬼神之事,大多都是信的。 “若果真是这样,未免也太狠毒了些。”唐旭的脸上现出一丝愤忿。 昨天听王武几个说,姜鲲鹏接任指挥使的事儿十拿九稳,唐旭心里多少存了些疑。 姜鲲鹏如今虽然是卫所里的指挥同知,可是也未必就能稳稳压过莫国用一头,况且如今辽东新败,朝廷里对于兵事自然会格外重视,莫国用这样曾经上过沙场,立过战功的老将,正是当用的时候。所以说,无论如何,姜鲲鹏在这件事情上似乎都并没有太大优势。 可是凡事总是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如果其中一方在关键时候掉了链子呢,比如正在服那一百天的“丁忧”。 莫国用是孝子,这一点唐旭是知道的。如果莫老夫人果真身故,以莫国用的脾性,十有八九会丢下一切,去送老母扶枢归葬,一百天的时间,差不多也正好是一个来回。 就算莫老夫人只是病重,莫国用要重新选个地方安顿,也少不得要花上不少时间。如果是送回老家安养,那么需要的时间就更多了。 “上回莫佥事家里的事儿,我怀疑是有人故意所为。”在胖子面前,唐旭并没有什么保留。 “你是说……闹鬼那事儿?”胖子浑身打了个哆嗦,开口问道。 唐旭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多少得去通报一声才好。”胖子看起来似乎比唐旭还要紧张。 唐旭又摇了摇头,仍是没有说话。.tw[]如今这个念头,毕竟只是自己的猜测而已,事实如何并不清楚,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再说如果自己现在就去和莫国用说,莫国用如今正是关心则乱,宁可错怪也不放过,万一是冤枉了别人,也是不好。 可如果只是藏在自己心里不说,万一自己的猜测是真的,回头那边再使出后手来,到时候自己未免良心不安。唐旭虽然对莫国用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但是莫老夫人对自己还算是客气。况且自己昨天已经是得罪了姜平,如果姜鲲鹏果真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对自己而言绝不是件好事。 站起身来,在小院里走了个来回,唐旭感觉到了几分进退维谷的感觉。看似简单的棋局,往往却是最难破解。 时辰已是渐晚,雪霁也早就备下了饭食,胖子也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前几个月的欠俸虽然没有补上,但是唐旭却拿回来了五两的体恤银子,算来还是占了便宜。所以午间的时候,雪霁特意去集市上割了刀肥肉,拿回来煎了油以后,又弄几样时令的蔬菜炒了。 “嫂子的手艺越发的好了。”胖子虽然好吃,却并不挑嘴,桌上的几盘菜肴倒有一大半是进了他的肚子。 “若是再来几两酒水,那便更好了。”胖子吃饱喝足以后打了个饱嗝,仍然人心不足。 “如今时辰还早,你去街上吃,仍赶得及。”胖子不厚道,唐旭也不客气,“若是再迟,只怕只有倚翠阁里才有得吃了。” “那地方……我哪里敢去。”胖子的脑袋摇得像波浪鼓,虽然未必是花不起那份银钱,但是若是给老爹知道了,少不得要吃巴掌。 唐旭原本就是和胖子调侃,见他连连摇头,便也不再说了,低下头去扒完碗里剩下的几口饭,忽然脑海里又是一动。 “胖子,想不想去倚翠阁里看看?”唐旭丢下了碗,开口就向胖子问道。 “啥?”胖子知道唐旭之前只是和自己调侃,没想到又听见提起,顿时吃了一惊。 雪霁正在一边收拾着碗筷,听见唐旭的话,也瞪过眼来。 “娘子放心,相公我绝不会胡来。”唐旭连忙解释。 “当真要去?”胖子的神情,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兴奋。 “只是去寻个人罢了。”唐旭虽然不忍心泼胖子的冷水,可是更不能让自家娘子真的误会。 “那也成。”好奇之心,是人总有几分,胖子向来有贼心没贼胆,如今有机会,进去看看也是好的。 倚翠阁离花市街并不远,出了街口,只走几步路就到。 虽然在京城的瓦肆行当里,倚翠阁算不得什么,可是赖着崇文门外整日往来的客商,人气却不算少。即便是隔着门口的珠帘,唐旭也能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一阵阵喧嚣。 外头口的门倌虽然瞧着唐旭和胖子面生,可是瞧着衣着还算是体面,而且开门经营,来者是客,自然不会拦着。 先在楼下转了一圈,唐旭似乎没有寻到自己想找的人,又迈开步子,从楼梯上拾级而上,朝着二楼走去。 二楼的画栏边,姜哥儿正左拥右抱,不亦乐乎,猛然间瞧见唐旭上来了,顿时浑身一个哆嗦,想要转过头去,却已是避之不及。 “姜公子果然在,别来无恙。”唐旭却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几步走上前去,在身边笑眯眯的坐下。 “唐……唐旭你莫要欺人太甚。”姜平的脸上,依然留着五条清晰的指印,瞪大着眼睛,看起来极是滑稽可笑。 看见唐旭坐到了自己的面前,脸上一片铁青,又瞧了瞧左右,才稍微放下心来。 “我只是来吃杯酒罢了。”唐旭微微一笑,也不用酒杯,而是将姜平面前的酒壶直接提到自己面前,略泯了一口,又丢给了胖子。胖子犹豫了下,仍还是提起来仰头灌了一气。 “这酒以后有你吃的。”姜平鼻孔里哼出两股粗气。 “有几句话,我想和姜公子说。”唐旭对着姜平招了招手。 姜平也好奇唐旭想说什么,刚想凑过身去,却又想起昨日的场景,连忙缩了回来,一脸警惕的瞧着唐旭。 看姜平不肯凑过脸来,唐旭干脆自己凑了过去。 “莫家的事儿……”唐旭在姜平耳边小声的说道。 “什么莫家的事儿。”姜平皱了下眉头,冷笑一声。 “姜哥儿不说,可却不能让别人也都不说。”唐旭似笑非笑的看着姜平。 “姓唐的,你……你少给我血口喷人……。”姜平又是一哆嗦,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来。 “姜公子,唐某可是什么都没说。”唐旭脸上仍然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你……”姜平猛得一下愣住。 “告辞。”唐旭抬起手来略一作揖,胖子见唐旭要走,提起手里的酒壶又是紧喝几口,才依依不舍的丢回道桌上。 “这……这……”姜平愕然的张着嘴,愣愣的看着唐旭和胖子两人扬长而去。 “糟了,中了这厮的算计了。”姜平忽得猛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一般。 在倚翠阁里,并没有耗去多少时间。天色还不算很晚,等唐旭和胖子出得门来,四面依然是行人如织。 一边的酒楼和茶舍里,不时的传来一阵阵吆喝和划拳的叫嚷声。 “啪”这是茶舍里的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的地方,将醒木重重的拍在案上,博来一阵阵喝彩。 看起来那件事果真多少和姜家扯不开关系,唐旭长吸一口气,心里却有些堵得慌。 自己和胖子来这里,原本就是想探一探这事的究竟。姜平果然是个草包,只是三言两语,便探了出来。只是,如今事实真相就近在眼前,唐旭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甚至是有些愤怒。 只为了一个区区指挥使的职位,便可以草菅人命。这般的人,日后若是真的能手握大权,又会如何?唐旭不敢去想象。 但如今的问题是,即便是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内幕,自己又能如何?虽然姜鲲鹏也不过是个指挥同知,可也不是自己这个没有实授官职的所镇抚所能抗衡的。其中的关键,最终还是得落到莫国用身上去。 让莫国用相信,也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唐旭至少有八九成的把握。但是话再说回来,即使莫国用也相信了,又能如何?只要莫家的厨子一口咬死了并非故意而为,在这京城里头,只怕是莫国用也不敢随便闹出人命来,最多是赶出家门了事。 只要没有实证,姜鲲鹏依然可以逍遥法外。京城里的言官虽然人数众多,可大抵也不会对这样的小事生出半点兴趣来。 这样一来的话,姜鲲鹏仍然有着五成的把握能把指挥使的位子挣到手,到时候秋后算账,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阻止姜鲲鹏坐上那指挥使的位子,一切都是白搭。唐旭止住了自己心里的冲动,慢慢的琢磨着。 “啪”又是一声醒木的脆响,仍是从茶舍里传出。唐旭侧耳去听,说的竟是前些时日里辽东的战事。 万历年间的大明朝,可没有莫谈国事这么一说。不但通过驿站传送的邸报通行天下,便是寻常的百姓也大可以在茶余饭后议论上几句。如果说邸报大多是拿来给读书人看的,那么这茶馆里头就是寻常百姓的重要消息来源。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往往也会拿这些大事来改编一番,以此来博个吆喝钱。当然,能拿出来当书说的,即便是不那么光彩的事情,常常也是在改头换面以后成了喜事。 比如如今已经是大行其道的《水浒传》,里面便就有凭空臆造出来的梁山好汉扫灭大辽这么一段。 第十七章 我只一路去 “……那虏酋名唤努尔哈赤,个头虽是不高,却是力大如牛,喜食生肉……” 唐旭站在门外,只听了一段,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这些说书先生的口中,无论是突厥还是鞑靼,女真,或者是南边的越人,似乎都是一个模样。 茶馆内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听闻我天朝四路大军来袭,慢慢的翻开獠牙,吐出句话来。凭尔几路来,我自一路去……” “凭尔几路来,我自一路去?”唐旭口中忍不住跟着念念有词。 “……眼看我天朝大军正在危在旦夕,只见天上突然一片赤红,一面大旗呼啦啦从云间飞出,上书十个大字‘太傅,征东大将军,李成梁’……” 说书先生的声音仍然在继续着,唐旭心知,这不是过说书先生臆造出来的片段,不过倒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偌大一个京城里头,如果整天听到的都只是坏消息,也并非是什么好事。有事情虽然知道是假的,可是听在耳里,多少可以安抚下民心,未必就是坏事。 凭尔几路来,我自一路去。唐旭慢慢的背过身去,陷入沉思。 不错,正是如此。唐旭沉思许久,心里忽得一片通亮。 不得不说,努尔哈赤此人虽然在后世里评价颇多,各种说法众说纷纭,不过此人的军事才能却是得到过几乎一致的肯定。 其中的“凭尔几路来,我自一路去”更是被传为经典战术思想之一。 管他姜家曾经做过些什么,只要姜鲲鹏当不上兴武卫的指挥使,那么一切都是白搭。而阻止姜鲲鹏坐上那个位置的最好办法,就是另捧一个人上去。而其中最佳的人员,自然是莫国用无疑。 一时间,唐旭面前仿佛一片豁然开朗。指挥使的位子,终究只能一个人坐上去。 只不过,唐旭的兴奋劲只维持了片刻功夫,就渐渐又有些冷了下去。 虽然说大明朝的武官不值钱,可好歹卫所里的指挥使也是个三品的爵,远不是自己这个没实职的从六品官所能左右的。 好在此事自己虽然不能左右,另一个人却可以争一下,这个人自然就是莫国用自己了。 心里打定了主意,唐旭的脸上也渐渐的重新展露出几分笑意来,迈开步子折身而回。 花市街,莫家大宅。 这几日里,经过一阵修养,莫老夫人的身骨已经是好了许多。整座莫家大院里,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唐旭到的时候,是下午的申时,掀起门上的环扣,用力的敲了几下之后,边听见门里一阵脚步响动。 “原来是唐镇抚。”开门的正是家里的小厮王建,看见是唐旭,立刻翻出了笑来。 先开了门,将唐旭迎入花厅坐下,然后又吩咐府里的丫头奉上香茶。 “我家老爷在卫所里尚未回转,还请唐镇抚在这里稍坐片刻等候。”王建知道莫国用如今对唐旭还算是看重,也不敢怠慢。 隔了一会儿,莫老夫人听说唐旭来了,命人送了一盒点心出来。只是眼下莫国用未归,唐旭也不好擅自进到后房里去拜见,只能是托家里的丫头转谢了。 直到快过了酉时,方才听见门外一阵车马响动。陪着唐旭坐在花厅里的王建连忙迎出门去,果然看见是自家老爷。 “唐镇抚既然来了,为何不命人先去通报我一声。”莫国用看起来是刚吃了些酒回来,浑身上尽是酒气,刚一进门,就对着小厮斥道。 “佥事大人莫怪,属下也是少时方来。”唐旭适才也听见了动静,见王建奔了出去,已经是迎到了门外。 “家人不懂事,让贤侄笑话了。”听唐旭开了口,莫国用方才是重新翻出笑脸,转身回道。 在花厅里分主客坐下后,便就有人重新换上了新茶,王建又煎了一份醒酒汤送上,让莫国用饮下。 “贤侄这回来,可是有事?”莫国用虽然见了唐旭,似乎却并不认为唐旭会为什么大事而来。 “大人可否先屏退左右?”唐旭并不急着说话,而是先朝着左右望了一圈。 “哦。”莫国用脸上原本堆着笑,听了唐旭的话,顿时略微一僵,随即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里都是自家人,贤侄但说无妨。”等莫国用再抬起头来,仍又是换回了一副笑脸。只不过看似无意间,朝着站在面前伺候着的王建看了一眼。 王建立刻会意,欠了欠身,将堂后的两个丫头也呼出,退身出去时将花厅的门微微掩上。 “贤侄凑近说话。”莫国用见堂内的人都撤出去了,方才是抬了抬手,对着唐旭招呼了一声。 唐旭听了,也不客气,将坐下的椅子移了几下,靠得近些。 “贤侄现在可否说话了?”莫国用将半个身子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旭。眼里虽是有几分疑惑,却也没有说出来。 “属下曾经听说,如今的指挥使冯大人,不日间将要调入神机营任参将一职?”莫国用毕竟是真正的军戎出身,行事并不拖泥带水,既然莫国用爽快,唐旭也直接开门见山。 “不错,听说内阁与兵部里的堪文,近些时日里便会传了下来。”莫国用略沉吟片刻,点头回道。 如今的兴武卫,虽然也属天子二十六亲卫之一,实际却上远不如神机营。 虽然如今的大明朝,武官的地位往往远不如文官,但是凡事却也有个例外。这个例外就是京城里所谓的三营一卫。 京师三大营,说的便是五军营,神枢营和神机营。所谓五军营,得名于天子帐下的五军都督府,其中的主官,莫不是一二等爵位的公侯,又以兵部任文臣武官实辖;营中的士卒,皆是从中都、山东、河南、大宁等都司兵所里选出的精锐。 神枢营则原名三千营,永乐年间初建时,是以三千精锐蒙古骑兵为核心所建。历如今已有两百年,虽然帐下士卒已然不尽是蒙古精骑,却仍是以骑兵为主。 神机营则是以操练火器为主,专习枪炮之术。而三营以外的一卫,便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如今的天子亲卫虽有二十六卫之多,可是这京中的三营一卫,一主兵戎,一主刑缉,才是真正的亲卫中的亲卫,旦夕拱卫京师,其中的武官,便是寻常的文臣也不敢轻视。 所以冯乾调任神机营参将,虽然在品爵上仍是三品,却算得上是高升了。 “那却不知,冯大人离后,又是哪位上官接任?”唐旭不紧不慢的追问一句。 “这……”莫国用看着唐旭,眉头微皱一下,随即又立刻说道,“自然是要兵部里的大人们决断。” “难道佥事大人就不想去争上一争?”唐旭开始把话题朝着预想的轨道上引了过去。 “呵呵,唐镇抚的好意,莫某心领了。”莫国用的目光里,透出几分异色,“可此事却并不是莫某自家能决断得了的。” 若说莫国用果真毫无念想,唐旭自然不会相信,可是想要他吐出话来,也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 “佥事大人可曾觉得,前些日子里府上生出的事儿,多少是有些古怪?”莫国用虽是藏着不肯露头,唐旭倒也不急。 “你是说……”莫国用微微一愣,轻吸一口气,最后仍把目光转回到了唐旭身上。 “佥事大人可曾想过,为何此事早不生,晚不生,偏偏在传出冯大人将要离任的消息之后,才生了出来?”唐旭小声的提醒莫国用。 “砰”身边的几案发出一声沉闷脆响,莫国用重重的一拳砸在了案上,黄花梨木打就的长几,原本极是坚固,如今也是吃力不住,发出几乎断裂的声音。 花厅的门,也被“吱啦”一声推开,两个小厮站在门外,惊讶的看着门内,见莫国用和唐旭两个端坐不动,连忙又掩上了门,退了出去。 “贼子安敢如此。”莫国用的呼吸有些粗重,几次似乎想抬起手来叫人,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佥事大人以为,即便是网住了一条小鱼,又能如何?”唐旭见莫国用竟然果真能忍耐得住,心里不禁叹了一声,果真是个人物。 若是自己遇见这档子的事,倒是未必能忍耐得了,否则如何会和姜家结下了梁子。 沉寂了许久,莫国用的呼吸,才是逐渐平静了下来,转过头来看了看唐旭,竟是咧了开了嘴,笑了一下。 “今日我在卫所里,曾是听说了几段闲话,说道贤侄和姜家的哥儿有了些过节,可是当真?”莫国用的眼珠,不停地在眼眶里转着。 “确有此事。”唐旭也没有丝毫想要否认的意思。 “唐贤侄莫不是想要耍弄出一通借刀杀人的招数来。”莫国用毕竟曾经在沙场上真刀实枪的厮杀过,说话倒也是喜欢直来直往。 “刀是好刀,却用错了一个借字。”对于莫国用的话,唐旭并不觉得有丝毫意外,若他果真半点也猜不出,那么唐旭也就大可以直接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了。 “属下只不过是顺便去掉些皮毛小恙,莫大人才是摘了果子的人。”唐旭似乎并不担心莫国用会拒绝。 “你一个未授实职的六品所镇抚,竟然也敢在背后非议帐上的主官。”莫国用看似漫不经心的移了移脚尖。 “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唐旭不慌不忙的回道:“唐某虽是不才,却也不敢落下一个‘义’字。” “哦。”莫国用如今虽是有些品阶,却毕竟只是个军汉出身,细细琢磨了一番,才算是弄明白了唐旭话里的意思。 “子又曰,人而不仁,如礼何?”岂料唐旭未等莫国用好好消化,又抛出句“子曰”来:“唐某虽是属下,却也听说过‘舍身取义’的道理。” 莫国用听在耳里,自然是眉头大皱,连忙抬手止住。 “没想到唐贤侄竟是熟读诗书。”莫国用嘴角连连抽动,挤出丝笑来。 “那若依唐贤侄看,如今该当如何”莫国用生怕唐旭再继续“子曰”下去,干脆单刀直入。 第十八章 千金买马骨 “其实不难。”唐旭慢悠悠竖起一根食指来,“只是看佥事大人是否舍得。” “呵呵。”莫国用眯搭着双眼笑出声来,身下的黄花梨木椅也跟着震动了几下,“贤侄说的可是银钱?” “不错。”唐旭点了点头,莫国用还算是精明,和这样的人说话,不需要费太大的工夫。 “不知是哪位大人?”莫国用的两眼眯得更小,几乎成了一条缝,眸里的两电精光却仍是落在唐旭身上。 “黄嘉善黄大人。”唐旭的口中,不紧不慢的吐出六个字来。 “哦。”莫国用原本还把身子靠坐在椅背上,听见这几个字,顿时一个激楞坐直了起来,可是盯着唐旭看了半晌,又慢慢的重新坐了回去。 “贤侄认识黄大人?”莫国用好奇的向着唐旭问道。 “只是见过,却不认识。”唐旭摇头,引来莫国用一阵眉头紧皱。 “贤侄莫不是在耍逗我。”莫国用脸上一阵忽青忽白,一时间竟看不出究竟。 “属下岂敢。”唐旭仿佛是对莫国用的脸色熟视无睹,仍然镇定的坐着。 “那贤侄倒是说说看。”莫国用心里终究是按捺不住不解,如果唐旭能够结识堂堂兵部尚书黄嘉善,又如何会到如今连个实授的官职也没。这些朝中一二品的大员,又岂是会随便接受别人的进奉。 “辽东的战事,想来佥事大人也是知道的。”唐旭抬起眼来,迎上莫国用的目光。 莫国用微微点头,即便是和唐旭,也是第二次说到此事了。 “那依大人看,朝廷接下来,该如何做?”唐旭又问倒。 “自然是补充兵马军械,修缮城池。”莫国用几乎不用多想,便一口回道。 “可是如今户部的太仓年年亏空,莫大人可是知晓?”唐旭继续追问一句。 “曾有耳闻。”莫国用仍是点头。这几年里,起码在明帐上,太仓年年亏空,已是朝廷百官皆知的事情。 兴武卫里,管着钱粮杂事的,就是莫国用,前些日子兵部下了堪文,要求重新点校兵员,其实便就是想要节流的意思。即便兴武卫身为天子亲卫,今年拨付的钱粮,只怕也要至少缩减三成以上。 好在兴武卫虽是亲卫,却也仍是囤卫,京郊外的军田,为数还算不少。即便是没有朝廷的拨付,日子也能勉强支撑得下去。 “如此一来,户部里只怕是也拿不出许多银钱送去辽东。”唐旭所说的,仍只是如今朝廷里的实情。 “朝廷自然有朝廷的法子。”莫国用只是一个卫所里的指挥同知,虽然多少有些消息渠道,可朝廷里的钱粮大事也不是他所能完全了解。 “这几天里,黄尚书便就会疏,请朝廷调各项银两援辽东。”唐旭不再隐瞒,把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其中的一项,便是请内外百官捐俸银以助辽饷。” “哦。”莫国用惊诧的瞅了唐旭一眼,“既然黄大人尚且来得及上疏,你如何会知道。” “也是耳闻罢了。”唐旭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贤侄的意思可是说,让我也捐俸助边?”莫国用不用多想,便一下子明白了唐旭话里的意思。 唐旭的法子其实很简单,如果按照后世里的说法来说,那么其实也就是争树典型。 无论历朝历代,朝廷或者地方上若是遇见什么大事,号召文武百官捐献俸银之类,都是免不了的内容。 既可然是集体活动,那么其中自然免不了会要树典型。而这一类活动的典型,也很简单,说白了,往往就是前面几个高调出头的人。 所谓烧香争头香,出名要乘早,只要是先出头的人,或多或少,总会得到些回报,约莫也就相当于“千金买马骨”的意思。 法子虽然简单,可是上千年来的经验表明,这个法子始终都是屡试不爽。正如行军打战一样,头功往往会给第一个登上敌城的人,虽然后面跟上的人,即便是杀敌更多,出力更大,可却也丝毫占不着便宜。 赖着当年走马观花般读过的史书,唐旭能回忆得起来,兵部辖下原本第一个响应纳捐的,是兵部里的中书汪膘,此人也因此而得授职方武选司主事一职。如今虽然还没有听到此人的风声,但是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留在脑海里,也是唐旭想出这么条路子的最大原因所在,其中只不过是把汪膘换成莫国用罢了。(..tw好看的小说) “佥事大人既然是兵部的辖下,那么自然只需捐给兵部即可。”唐旭提醒莫国用不要想着去抢黄嘉善的风头,“况且佥事大人出身辽东,资助昔日袍泽正是名正言顺。” “这样倒也未尝不可。”莫国用低头沉思片刻,默默的点了点头。 “那依贤侄看,这捐献的数额,以多少为宜?”莫国用在心里权衡了几回,这个法子多少还是有点希望。 “至少一年。”唐旭在脑海略一思索,开口回道。 “那便是三百两。”莫国用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指挥佥事是从三品的官,如今的年俸总共是三百石出头,以京师的米价算,也就是三百两银子左右。 虽然说,除了俸禄之外,每年的其他孝敬和名堂还有不少,但是平日家里的各种开支,以及衙门的迎来送往也少不了。这十年来,莫国用积下的家产,总共也只有三四千两的样子,一下子捐出三百两,便就等于莫家十分之一的家产。 若是果真捐出这许多银子,真的能有见效,莫国用自然是毫不犹豫。问题即便是唐旭自己,只怕都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是事情不成,这偌大一份银钱岂不是白花了,最多只能在黄嘉善面前混个眼熟。 “佥事大人若是心疼,只怕别人倒未必肯落在后面。”唐旭小声的提醒莫国用。 “哼。”莫国用把唐旭的话听在耳里,脸色顿时一下铁青,腾得一下站起身来。 “来人。”莫国用站起身来后,对着门外轻喝一声。 小厮王建,原本就守在门外,听见自家老爷召唤,连忙推门进来。 “立刻去柜上支取白银三百两,明日天亮便随我去兵部衙门一行。”莫国用不再犹豫,立刻吩咐了下去。 东安门,黄府。 虽然已经是二更天的时辰,后厢的书房里,仍是若隐若现的透出几点烛光,在周围的一片漆黑中,显得有几分突兀,更显得格外的孤寂。 放下手里的卷宗,黄嘉善慢慢踱到窗边,推开窗扇,顿时一阵冷风袭入,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笃……笃笃。”一阵适时响起的敲门声,将黄嘉善从思绪里拉回。 “进来。”黄嘉善只是轻喝了一声,并未回过头。 外面的人,听到里面的应声,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走到黄嘉善身后,站了片刻,才开了口。 “老爷,乏了?” “七十多喽,岁月不饶人啊。”黄嘉善讪笑一声,缓缓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老范,过了今年,你也该是六十了,跟了我这么多年,等到了时候,给你做个寿吧。” “小的跟了老爷这般的主子,这辈子也算是值了。”老仆范缺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的响动。 “你又吩咐厨下熬了参汤?”黄嘉善看了眼范缺的手上,几步走回到案桌边,坐下身来。 “是二少爷亲手熬的,吩咐小的送来。”范缺将手上的瓷盏小心的放到桌上,垂手立在身前,“少爷孝顺,老爷有福。” “哦。”黄嘉善点头微笑,眉角的皱纹略微展开几分,伸手取过面前的瓷盏,略泯了一口,随即又突然放下。 “回去告诉宗庠,下回还是不要再弄这些东西了。” “老爷不爱喝?”范缺顿了一下,开口问道。 “这倒不是。”黄嘉善讪笑一声,又把瓷盏重新端起,几口喝完,才重新抬起头来。 “如今家里还有多少余钱?” “约莫还有四五百两。”范缺略想了一下,立刻回道。 “留一百两下来,其余的全包起来吧。”黄嘉善轻叹一口气,又把瓷盏凑到嘴边,才发现已经是空了。 “老爷要去买什么东西?”范缺听见自家老爷突然要动用这许多银钱,未免好奇的问了一句。 “哪里是要买什么东西。”黄嘉善苦笑一声,摇头说道:“如今的辽东新败,守备的兵马军械都要增补,阵亡的将士也要抚恤,前几日我去过户部,太仓里却拿不出银钱来。” “如今圣上虽是从内帑银里拨出四十九万两交予我,却是远远不足。” “这几日里,我打算奏请圣上,借调南京各部余银至辽东备用,再请旨劝诸地封王和内外百官捐出些俸钱来,兴许还可以勉强应付过去。” 虽然没有明说,可是范缺却也明白自家老爷话里的意思,既然是劝捐,那么自然只能是先以身作则了。 “老爷如此为朝廷尽心尽力,如今外头却有传言,说老爷和方阁老师收了杨风筠的贿赂,才有了这次辽东的大败。”范缺刚及听完,便愤忿的接过了话来。 “你且是说了,只不过是街巷间的传言罢了,理他做什么。”黄嘉善却是不以为意,淡淡的笑出声来。 “老爷这回想要劝捐,只怕是不容易。”范缺略想了一下,开口继续说道:“老奴依稀还记得,万历四十五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里,倒有九个遭了灾,当时朝廷也曾经下旨劝过捐,可京城内外大小官员,再加上各地的藩王郡主不下万人,最后所得也不过两三万两。便就是洛阳城里的福王,也只捐出了二百两。”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黄嘉善慢慢的抬起额头看着屋顶,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来,“能多一分总是好一分。” “老奴这就去银柜上整理。”范缺眼眶一阵泛红,看自家老爷不想再说话,也不再打扰,作了一揖,退出去了。 看着范缺退出去之后又掩了房门,黄嘉善才是从门边慢慢的收回了目光,重新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 先移过一边的油灯,拿出铜签挑了几下,方才从卷宗中抽出几份,放到眼前。 当先一份,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咦”了一声。 “兴武卫指挥佥事莫国用,自愿捐俸禄一年充军饷以助王事,使家资现银相抵,入银三百两……”黄嘉善低下头去,小声的念了出来。 “兴武卫……莫国用……”黄嘉善侧过脑袋,仔细的想了片刻,紧接着突然会心一笑。 “好一个莫国用。”黄嘉善嘴角微扬,口中也跟着念念有词,“你既然聪明,黄某也不妨效仿那千金买马骨,多少可以解几分燃眉之急。” 第十九章 我是读书人 寿安山,卧佛寺。 如今唐旭虽是仍然未授过实际职,可是依着军中的规矩,当是一旬点一次卯。 只不过规矩是规矩,做起来往往却是两回事,平日里即便是一年不去点卯,也不会有人来计较。 从前的唐旭,看起来对于点卯的事情也不大重视,往往几个月也不去一回。可是如今既然与姜家有了过节,便不得不小心从事了,省得被抓住把柄。 好在虽然要点卯,却并不要操练,只是分别在门房和经历房录了个名,就算了事,等出了门来,也只不过花去了小半个时辰。又看见胖子已经提了个食盒等在外面,正无聊的打着石子消遣,看见唐旭出门,连忙堆着笑奔了过来。 原本卢海福让胖子跟着唐旭学些东西,胖子还有些不乐意,可这一两天理却多少尝到了点甜头,比跟着老爹去修园子,简直快活到天边上去了,如今已经是赶都赶不走了。 “柳泉居里打得老黄酒。”胖子先是提起了左手,紧接着又洋洋得意的提起右手,“又去便宜坊里切了只烤鸭。” “你莫不是把我当作酒肉朋友了。”唐旭看着胖子的两只手,故意板起了脸。 “那我一人独自受用好了。”胖子远比唐旭想象的要不厚道,提着东西转了个身,就要在山道边坐下。 “哎……”唐旭虽然知道胖子是在耍逗,却还是喊出声来,“那就做一回酒肉朋友好了。” 胖子听见,方才是停下了脚步,嘿嘿的笑了几声,等唐旭过来了,才一起向前走去。 “今日里也不寻酒肆,就在这山林里寻个畅快的所在,痛饮他几杯。”胖子口中说出的话,颇有几分豪气。 “若说畅快,那也只有卧佛寺那里最好了。”唐旭想了片刻,开口回道。 “佛祖面前吃酒肉,这可是好?”胖子虽然没有说不好,可也没急着说好。 “我们又不去里面吃喝,西北有条峡谷,叫樱桃沟的,风景极是不错”唐旭连忙摆了摆手,说给胖子听。 “那便依你就是。”胖子心里原本就没什么好去处,听唐旭说好,自然是无所不可。 从胖子手里接过酒坛,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越过山道,往卧佛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唐旭少不了又和胖子说几句风水地形的话题,正所谓寓教于乐,对胖子这样的成年人同样适用,胖子也是听得不亦乐乎。 卧佛寺,其实如今名叫“永安寺”,据说始建于大唐贞观年间。因为寺庙内曾经分别供奉过两尊卧佛雕像,因此而得名。 “永安寺”这个名号,听说也是当今圣上在大修之后所赐下的。 整座寺庙坐北朝南,庄严肃穆,四周山水奇石环绕,远处竹林树木交荫,看起来极是清雅。 远远的还没走到山门前,唐旭就望见一座二三丈高的门楼,依托着山势立在寺前,气势恢弘,让人忍不住有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念头。 不过唐旭和胖子这一回来,倒不是为了烧香拜佛,所以转了个圈,直接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这里山间的小道虽不宽敞,可看起来也是常常有人行走,寺里的僧人无事也会来修缮一番,所以并不难走。 约莫走了七八百步,只听眼前一阵淙淙的水声传来,又行了数十步,眼前突然一边,一条外广内狭的幽静峡谷豁然出现在眼前。 两侧秀挺峻拔的山峦之间,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从中蜿蜒而出,流入谷底,注成一池深潭。如今并非雨季,水势也并不大,虽少了几分恢弘的气象,却又多了几分雅致,别有一番风味。 “倒果然是个好来处。”胖子只看了几眼,就忍不住叹出声来。 话刚说完,便迫不及待的想要铺开食盒。 “你怎么如此性急,难道来赏景就是为了吃喝。”唐旭忍不住对着胖子的“俗气”大加斥责。 “不吃喝,难道还吟诗不成。”胖子满不在乎的先撕下一条鸭肉,放进嘴里嚼着。 “吟诗有何不可。”唐旭嘿嘿一笑,挺了挺腰板。 “那你且吟首来听听。”胖子虽然和唐旭说着话,眼睛却盯着食盒,“反正我是折腾不来。” “那你便听好了。”唐旭轻轻咳嗽一声,开口念道,“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哈哈,唐哥儿吟得好诗。”一声叫好声,从身后传来,不过却不是胖子。 “洪哥儿,李先生。”唐旭徐徐转过身来,顿时忍不住喊出声来。不远处的一块突出的山石上,托出两道身影来,不正是前些日子里遇见的洪家小少爷和老仆李忠两个。 “哈哈,唐哥儿切莫再叫先生,大字也不认识几个,再叫便就是折杀了。”李忠引着自家小少爷两个,从山石上跳下,朝着唐旭和胖子站的地方走来。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有酒有肉。”胖子嘴里正塞着半只鸡腿,看见洪哥儿和李忠两个走过来,连忙出声招呼。 “唐哥儿刚才做的那两首诗,意境虽好,可总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洪哥儿歪着脑袋,回想着刚才唐旭念的句子。 “惭愧,这哪里是唐某所做,其实是唐时名士白居易所作。”唐旭不过是随口背两句诗应景,没想到却差点被人误会,顿时不禁大为汗颜。 “怪不得听了耳熟,好似曾经是听孙……孙先生念过一次。”洪哥儿顿时好像恍然大悟一般。 “哈哈,这厮又不是什么读书人,哪里会写什么诗。”胖子在一边听着,已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出来。 “那倒也未必。”唐旭和胖子平日里就互相调侃惯了,自然是不会生气,不过当着洪家主仆两个的面,陡然间,争胜的心倒是起了几分。 “咦,难道你真连作诗也会了?”胖子见唐旭有心争胜,突然也是想起近些日子里的种种异状。 整日跟在唐旭身后,胖子也是多少感觉到了几分。如今的唐哥儿,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可隐隐间,胖子就是觉得有几分不同,但是又说不出到底不同在哪里。 “唐哥儿快作了念来听听。”洪小正太已是迫不及待的拍起手来。 “这……”唐旭既然刚才夸下了海口,如今自然是有点骑虎难下了。 “那唐某可就献丑了。”唐旭站在潭边沉吟片刻之后,方才是踱开了步子。 “丹青台殿起层层,玉砌雕闹取次登。 禁近恩波蒙葬地,内家香火傍掸灯。 丰碑巨刻书元宰,碧海红尘问老僧。 礼罢空王三叹息,自穿萝径拄孤藤。” 四野边,原本就是寂静一片,只有四人发出的说笑声。突然间,这些说笑声都一下子散去,只留下唐旭口中清朗的诗句,和着远处淙淙的水声传来,显得格外空灵。 胖子手里握着啃了一半的鸭腿,目瞪口呆的望着面前的唐旭,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啪啪啪。”李忠轻拍几下巴掌,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瞅着唐旭。 “你……你这又是念的谁的诗?”胖子和唐旭熟识多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唐旭竟然真的能作出诗来。 “这首诗,我倒是没听过。”洪小正太又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似乎没有找到出处。 “可惜老奴听不懂,不过听着唐哥儿念出来的,倒是好听。”李忠嘿嘿一笑,对着自家少爷说道。 “我也没听懂。”胖子低下头去咬了一口鸭腿,伸手又想去拿黄酒。 唐旭把两人的话听在耳里,几乎要岔过了气去。自己好不容易翻出个还算是应景的诗来,竟然被说听不懂,敢情自己刚才都是在对牛弹琴呢。 倒是洪小哥琢磨了一阵,总算是说出了番话来:“唐哥儿念的,似乎是眼前的永安寺和樱桃谷吧。”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唐旭好不容易找到个“知音”,当下连连点头,很不得上前拥抱一番。 这回首先确实有了兴致,其次也想在三人面前争个脸面,好不容易从晚年的钱谦益手里挖了一首出来,本来写的是碧云寺,不过用到永安寺这里也差不多,反正写的都是山寺嘛,如今却居然被说听不懂,多少让唐哥儿有些不忿。 虽说老钱此人后来晚节不保,挖他的墙角,唐旭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可是唐宋元明清,原本自己如今所在的,就是吊在大明朝的尾巴上,往后就只有一个清,能拿来挪用的素材本来就不多,用一首可就少一首,唐哥儿开始有点后悔为啥要争这个脸面了。 “唐哥儿可否把这首诗抄下来,我拿回去给我家先生看看?”小正太在一旁小声的问道。 “这倒是不难,只是这回出来,并未携带纸墨。”洪哥儿的要求难度并不大,唐旭倒不算为难,可是总不能拿空手刻在石头上去吧。 “老奴这便去寺庙里借副笔纸过来。”李忠听见洪哥儿的话,又见唐旭点了头,便直接奔了出去。只过了少停,便看见拿着笔墨纸张过来了。 第二十章 好歹是个官 寻了块平坦的山石,先把纸笔铺好,又拿砚台在脚边的潭里舀得半满,细细的磨出墨汁来。(..tw好看的小说) 唐旭生怕一不小心会把简体字给写来,所以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极慢,几乎算得上是一笔一划的写,耗了好一番工夫,才算是完成。等写完了,额头上竟已经是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再仔细看看,倒也还能看得过眼。 李忠看唐旭收笔,略等了一会,才走上前去把墨迹吹干,小心的帮着洪哥儿收了起来。 “上回还没问过,唐哥儿是做得什么营生?”刚才看着唐旭出口就吟出一首诗来,李忠多少有点好奇。洪哥儿虽然没有说话,但眉目间多少也透露出几丝相同的疑问。 “哪里有什么营生。”唐旭并不隐瞒,呵呵笑道,“只不过袭了一个从六品所镇抚的爵位,混些吃喝罢了。” “哦。”李忠惊讶的看了唐旭一眼,“原来唐哥儿是军户家里。” “不知唐哥儿家里,可是有兄弟?”停了片刻,李忠突然又问出句话来。 “在下家中三代单传,并无其他兄弟姐妹。”唐旭如实相告。 “既然如此……”李忠听了,顿时眼里一亮,“唐哥儿既然有如此才学,家里又是单传,为何不去应一回翰林院的恩考试试?” “恩考?”唐旭不解的抬起头来看着李忠。科考和恩科,唐旭倒是听说过,只是这个恩考,反倒是第一次听说,从前所看过的书里,也没见到过这么一段。 “呵呵,难道唐哥儿竟是不知道?”李忠看唐旭一脸的疑惑,也是满心的不解,连忙解释道,“自太祖爷时候便传下的规矩,我大明朝的军户家里,除去承役的男丁外,其余的只要纳了赋税,贡了军装,此外并无太多限制,想要进学经商,尽可自便。” “可若是像唐哥儿一样家中止有独子,自然是免不了要承役,但是此一类也并不是没有调和的法子。便是由卫所里向兵部举荐,去应那翰林院专设的恩考,若是能考过,日后便就成了正经的读书人,自然不必再服军役,大可以去应那乡试和会试。即便想要脱籍为民,按律也是准的。[..tw超多好看小说]” “有这回事?”唐旭有些惊讶,“军户家里,也能进学?” 上辈子里,唐旭一直以来听到的传言,都是说军户家里没有科举的资格,若是袭了爵,更是想也不要想。而这一辈子的记忆里,也不知道是从前的唐所镇抚从来没有关心过此类问题还是其中出现了什么意外的偏差,竟也是丝毫没有。 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唐旭虽然也曾经想过其他的出路,偏偏却没有想到过这一条。如今听李忠提起,自然是大感意外。 “如何不能。”李忠看起来似乎比唐旭还要意外,“即便当年的张居正张阁老,家里不也曾是军户出身。” “若依着原本的规矩,唐哥儿这样已经勾了军役,是要进了生员之后方可保举应试的。奈何各地的卫所与府县衙门都常是自成门户,从军之后又不定在什么地方。于是方才是折了中,只由卫所里的主官向兵部呈书举荐亦可应试,若是能过了恩考,再发还原籍的府学里去充生员。” 居然是忘了这一茬,唐旭一拍脑门,自己到底是太过轻信传言了,就连放在面前的事实也是被熟视无睹。 当然,至于到底要不要真的去应什么恩考,唐旭倒还没有想好,但是多一条路可以走,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吧。 胖子带来的烤鸭,分量还算是足,不过碗筷自然是没有的。见要拿在手上吃,洪哥儿原本还有些腼腆,可看众人都是一样,渐渐地也不在意了。 一坛柳泉居的老黄酒,在四人之间传来传去,很快也被喝了个底朝天,众人躺在溪边的石头上,齐声大呼痛快。 直等到日头行到了午后,方才是起身一起朝山下走去。 岂料刚走到山脚,迎面却是撞上了莫家的小厮王建,王建见了唐旭顿时也是喜出望外。 原来王建正是受了莫国用的吩咐要去寻唐旭,王建去了一趟花市街,可唐旭那时候却仍在卧佛寺外,自然是寻不着。正忐忑着思量如何复命,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 唐旭知道莫国用寻自己,兴许是那个树典型的法子奏了效。于是先让胖子和洪哥二主仆两个先回去,自己跟着王建又朝卫所里走去。 进门路过门房的时候,刘寿仍是在里面坐着,见王建领着唐旭进来了,竟是难得的先起身招呼了一声。 “今日的邸报,唐贤侄可是看过?”刚等进了佥事房,便看见莫国用手里拿着份邸报在看,见唐旭走进来了,吩咐赐了座,把手中的邸报递了过来。 “恭喜佥事大人。”唐旭伸手接过来看,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 “呵呵,何喜之有,何喜之有。”莫国用呵呵笑着,抬手示意唐旭坐下。 “如今莫大人既成百官楷模,岂有不得重用的道理。”唐旭略拱手作揖之后,方才是坐下,莫国用看在眼里,不禁微微的点了点头。 “此事若成,莫某定然不会忘了贤侄的功劳。”莫国用声音放得很低,可是紧握的拳头却多少泄露出几分心里的激动。 “不知贤侄今年贵庚几何?”莫国用稍待片刻,略平复了下情绪,才开口问道。 “已是二十有二。”唐旭如实奉告。虽然在四百年后的自己,已经到了奔三的年纪,可如今的唐旭确实是这般年纪。 “如贤侄这般聪慧果敢的子弟,竟不能报销国家,实在是莫某的失察。”莫国用长叹一声,引得唐旭竖起了耳朵。 唐镇抚虽有日行一善的立志,可若是有所回报,倒也乐得成人之美。正所谓天予弗取,也是一桩罪过。 “如今卫所里,算下来并无实缺,不过近来关外鞑虏猖獗,朝廷有意加强京城内外的戍卫。昨天也有兵部的公文传来,要在这京城诸卫里,选些堪用的子弟充实。五城兵马司那里,我素来有些交情,断不能让有才德的子弟枉废。”莫国用轻捻着颌下的胡须,沉吟片刻后,又开口说道。 “只是之前寻不着贤侄,我便自作主张,先替贤侄先录了名,送去向兵部举荐,不知可有什么不妥?” “五城兵马司?” 五城兵马司,唐旭是知道的,约莫就等于四百年后的首都公安局。虽然并不起眼,可好歹也是个正式的“公务员”编制,怎么也好过整日在家生闲。 “属下先行谢过大人厚恩。”唐旭再次起身致谢。 “你原本就是从六品的所镇抚,想来进了兵马司后,多少也可以谋个一官半职。只是要从此实心做事,莫要坠了我兴武卫的名头。”唐旭的表现,让莫国用颇为满意。 “属下记下了。”唐旭点头。 “想来不日间调令就到,你且先回去准备几分。”自己的事情虽然有了眉目,可如今毕竟尘埃未定,莫国用也不想在这公房里再多说,挥了挥手,唐旭立刻识趣的起身告退。 余下几天,唐旭心里惦记着调令的事儿,也没有出门,只是呆在家里陪着娘子。 自从唐旭痊愈起算,几乎就没怎么在家安稳呆过,这一回倒是极为难得。 直等到了六月初一,唐哥儿尚且窝在床上睡着懒觉,便听见外面有人喊:“唐镇抚可在家?” 唐旭听见动静,连忙穿衣起身走到院里去看,只见又是王建在喊。 “恭喜唐大人。”王建看唐旭出来,也先是道了个贺,才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我家老爷怕唐大人奔波,便命小的帮大人送了过来。” 唐旭几乎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兵部里送来的调令,只不过对于给自己安排了个什么职务还是好奇,于是仔细去看,只见上面写着的竟只是个东城司的把总,顿时未免有点失望。 唐旭记得,五城兵马司貌似是正六品的衙门,东城的副指挥也不过是正七品,自己却只是个把总。这兵马司里的把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难道自己这个从六品的爵,竟还要受七品的来管? 不过失望归失望,倒也庆幸总算是不用在家生闲了。卫所里的俸禄照领,五城兵马司这里又可以领一份,唐哥儿家里的日子,顿时就可以由温饱奔小康去了。 “莫大人近日可好?”这几天里,唐旭都是惦记着自家的事情,倒是没有去打听过莫国用的事情。 “我家老爷说了,这几日里事务繁忙,无暇来为唐大人庆贺,等过些日子再为大人设宴。”王建把调令转交给唐旭后,又向唐旭转告莫国用的话。 “在下若是得空,也定然登门去向莫大人道贺。”唐旭听了王建话里的意思,便知道莫国用果然也是如了愿,升了指挥使,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多少又添了几分欣喜。 先让娘子取了几钱银子出来,赏给王建,送走之后刚打算回屋里再躺上片刻,却又听见门外有人再喊,“唐大人可在家?” 于是只得转回身再去开门,刚开了门,门外便呼啦啦涌进一群人来,个个腰挎弯刀,当头一个汉子更是生得和铁塔一般,吓得站在一边的雪霁几乎要叫出声来。 “小的们见过大人,恭喜唐大人。”好在涌进来的这群人,个个还算客气,一见了唐旭便倒头便拜。 “你们这些人,都是东城司里的弟兄?”唐旭只略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究竟。 “不错。”一群人一起连连点头,看起来倒是颇为整齐,“属下们听说大人即将上任,便寻过来为大人道贺。” 唐旭知道这些五城兵马司的兵卒,都是“地头蛇”,能这么快摸到自己家里来,倒也不奇怪。 既然日后要和这群兄弟共事,如今的唐把总自然也不能吝啬。只好让娘子再拿出银子来,去集市上预办些酒菜回来。 “这些小事,怎好劳烦夫人。”当头铁塔一般的汉子,却劈手从唐旭手里夺过银子揣进腰里,“还是让我周宣臣去吧。” 话刚说完,只是向唐旭略一作揖,便出门去了。唐旭在背后看着,心里也是一阵滴血,那可是足足二两银子,让他这一去,怕是分毫也剩不下了,这些人到底是来道贺还是来打劫的,难道就不怕本把总日后给你穿小鞋? 唐旭家里的屋舍,原本就不算大,如今一下子涌进十来号人,自然是拥挤不堪,寻不到凳子坐的人,都在院里寻了块干净地方就地坐下。 好在没过一会,胖子依着近日的惯例来了,一见门就撞见这么一大群人,顿时也是吓了一跳。也不去想究竟,只打一个哆嗦几乎掉头就要跑,唐旭连忙喊住。 胖子家里要比唐旭家里宽敞得多,桌凳之类自然也是不少。听说唐旭做了东城司里的把总,卢海福亲自领人送了一批过来给唐旭借用,总算是解了急。 第二十一章 五城兵马司 五城兵马司的名号,唐旭虽然是多少知道一些,但是其中的详细却不尽然清楚,于是乘着机会向左右打听。 原来如今万历年间的五城兵马司,竟然和自己当年所听说过的有不小的区别。 在唐旭的记忆里,原本东西南北中各司里,除了有一名指挥和四名副指挥外,还有一名吏目,此外并没有把总之类的官职。 可是自从成化年间之后,便就有了些变化。经弘治,嘉靖等朝,不但士卒增加到近万人之多,足足翻了几番,并增设了提督和参将等官职,各司又再设把总一职。 把总下面还有统率,约莫等于卫所里的小旗,包括刚才抢着去置办酒菜的周宣臣,眼前这十数号人大半就是。 如今的唐旭虽然只是个把总,可手下竟然也有上百号人马之多,未免让唐旭有些大感意外,心里多少也平复了一些。 不大一会,总算看见周宣臣等几个提着几只鸡鸭什么的走了回来,瞧着几人手上各提的大小一堆东西,唐旭未免有几分肉疼,干脆转过了眼去不看,来个眼不见为净。 岂料唐旭不想看,这几个偏偏非要再凑过来。 “一共用了大人七钱银子,还余下一两三钱。”周宣臣从怀里掏银子出来还给唐旭。 “只用了七钱银子?”唐旭愕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大堆。 如今京城的物价,唐旭虽然不尽然清楚,可是看着眼前的东西估算,起码也得要花上一二两,怎料却只用去了七钱。 “咱兄弟保一方平安,只要他们折个半价哪有半点过分。”周宣臣见唐旭疑惑,已经是猜到了心事。 “原来如此,正当如此,正当如此。”唐旭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心里不禁感慨果然是鱼有鱼道,虾有虾路。上头的大人们有炭敬火耗可收,这些下面的兵勇也有打折的东西可买。互相之间都好似视而不见,这也算是一种潜规则,只是多少苦了寻常的百姓和商家。 “这一份是兄弟们凑给唐大人的孝敬。”把余下的银钱还给唐旭之后,旁边又有一人走上前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来,向唐旭呈上。 “这……这就不必了吧。”唐旭犹豫着不肯伸手,可对面也是并不把手收回,唐旭无奈,只好取过,拿在手里略微掂量了下,约莫有五六两的样子。 旁边的众人,都是眼巴巴的望着唐旭,见唐旭收下红包,方才是松了口气一般转回头去。唐旭心里也是轻叹一声,这便有一半算是被他们拖下了水。 只不过,自己如今只是个把总,即便有心想要有所改变,只怕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是暂且顺其自然了。 这一回仅仅是东城司里前来道贺的属下,就有十多个人,再加上卢胖子家父子两个和陆陆续续赶来的经年老街坊们,足足有二三十人之多。这么多人,指望自家娘子去准备饭菜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街坊里也有做红案的厨子,再寻了几个人打下手,总算是能安排过来了。 酒宴尚且未开,只见门外又晃悠悠转进两个人影来。刚一进门,也不做声,就这么杵在门边看着唐旭。 “原来是岳父大人驾到,小婿有失远迎。”唐旭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只能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我只当你是谋了个芝麻绿豆的官,便忘记了自己的辈分。”洛德山沉着脸,把手里的两坛黄酒朝一边递了过去,“去,给你姐夫送到屋里去。” 旁边的半大小子,唐旭认得是自家的小舅子洛才敬。如今看着眼前满满一院子的人,大半是横挎着腰刀的,不禁有些胆怯。 “没出息,这些都是你姐夫手下的兄弟,你该是多亲近些才是。”洛德山朝着儿子狠狠的瞪了一眼,洛才敬方才是提着酒坛,低着头穿进屋子里去了。 “小婿岂敢在岳父大人面前无礼。”劈头就吃了一顿训斥,唐旭虽是心有不满,却也是无可奈何。 “那为何不去通报我一声?”洛德山的鼻孔里哼出两股粗气,“若不是你内弟在街上得了消息,只怕我眼下尚且不知。” “这……小婿知罪。”唐旭低头认错。 “我若是与你计较,倒显得是我不体面。”洛德山在一干众人的目光中,大大咧咧的坐到了首席上,“等哪天你坐上了轿子,我再让与你坐不迟。” “小婿受教。”唐旭仍然是客客气气的陪坐到了一边,洛雪霁正拉着自家弟弟站在门边,望见了眼前一幕,忍不住“噗”的笑了一声,转回到屋里去了。 京师,广渠门。 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官袍,唐旭正在四周百无聊赖的行走,胸前的补子上绣出的彪,也随着唐旭的脚步在不停的张牙舞爪的跃动着,引得附近路过的百姓和商贾纷纷避过。 虽然东城司里的把总只是从七品,但是唐旭却额外有个世袭的从六品爵位,所以穿的仍是六品的官服。 距离唐旭到五城兵马司里任职,已是过去了足足有十多天之久,唐旭总算才完全弄明白了五城兵马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从编制上说,五城兵马司约莫就等于四百年后的公安局,可是实际上却远远不止如此。 包括火禁,疏通沟渠,巡夜,街市洒扫在内的一干活,都是要由自己这帮子人来做。准确的来说,五城兵马司就约等于后世的公安加消防加城管加环卫。 如此一来,若是遇上了人手不够的时候,便就连唐大人也不得不亲自上阵,亲自跳入沟渠里去干活,着实的沾了一身污泥出来。 想我堂堂前知四百年,后知四百年的唐大人,居然要来做这种事情?唐哥儿每次想到这里,只能是在心里喊一声“为百姓服务”,摊一摊手了之。 京师外城的城门,都是在早间辰时初开启,等到下午申时末关闭。看着头顶上渐渐西沉的太阳,唐大人禁不住微微松了口气。只要等关了城门,这一天也就几乎算是过去了。 “春祈秋报,康宁是臻,嘉禾,申时……” 钟鼓楼上,一阵悠悠的报时声,终于远远的传来。 “关闭城门。”唐大人也紧跟着一挺腰杆,轻喝一声,城楼上面的士卒,立刻转动绞盘,上千斤重的门闸发出刺耳的嘎嗞声,徐徐向下落下。 “且慢且慢。”眼看着门闸离地面还只有一人多高,只听外头一声高呼,几道人影拥着一顶小轿,向着门内飞速奔来。 “停。”唐旭眉头微皱,不过总归还是开了口,沉重的门闸微微一颤,停在了半空中。门外的小轿,也赶紧乘机半倾着钻了进来。 “多谢大人行得便利。”当先一人,气喘吁吁的奔到唐旭面前。 “路引。”唐旭面无表情的伸出手来。 这么多年来,唐旭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这些警察和城管什么的,越是大城市里的,越喜欢一脸冷若冰霜的模样,实在是没有半点“为百姓服务”的样子。可真等自己做上了,才算是弄了个明白。 其中的原因只有两个字,“效率”,比如自己眼前这位。京城里每天来来往往的人群无数,如果自己仍是一脸笑容的迎上,那么只怕自己每天啥都不要做了,就把时间用来应付这些人身上去了。 “哎。”来人似乎也没想到,自己凑热脸过去,却迎上了个冷屁股,尴尬的笑了一声,从背后扯出包裹,翻出几片纸来,向着唐旭递上。 “汪文言……”唐旭接过来人的路引,慢慢念出声来,只念了一半,已是禁不住眉头大皱。 汪文言这个名字,唐旭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 四百年后,曾经有史学家出言:说明末必说党争,说党争必说东林,说东林必说汪文言。 汪文言,一个小小的布衣之身,在唐旭看来,起点未必会比如今的自己高多少,可竟然也能够搅动天下风云,就连后来的堂堂九千岁想对付他,也是大费了一番周折。不得不说,此人着实算得上是一个奇葩。 如今,此人疑似就站在自己面前,顿时让身为穿越人士的唐旭,浑身大感压力。 “你来京里做什么?”唐旭有立刻把此人重新赶出城门去的欲望。 虽说在后世留存的史书里,汪文言此人和东林党大多都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但是唐旭却是知道,事实的真相,往往并非如此。 就算是后来臭名昭著的九千岁,想要对付东林党和汪文言,也并非是毫无道理的。其中的原因很简单,汪文言不死,他魏公公就要死。所以当你拿着刀指着别人的时候,就不应该责怪别人对你架起了大炮。 而东林党本身就存在着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东林只接受东林的人。 唐旭曾经把从小到大,所有读过的政治课本和历史书放在一起,去思考政治到底是什么。 最后得到的答案只有两个字“妥协”,不妥协无政治,而当妥协不存在的时候,政治也就不叫政治了,换了一个名字,叫做“斗争”,你死我活的斗争。 第二十二章 东林悍将 唐旭很清楚,如今已经是万历四十七年,开国历经两百余年的大明王朝,如今已经是渐渐的进入了暮年。而由东林党所掀起的党争,则是加快了这艘巨舰沉没的速度的原因之一。 即使有着多出四百年的见识和阅历,唐旭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至少目前还不是。但是小人物也要过日子啊,也免不了要为子孙操劳。 看着面前笑意吟吟的汪文言,唐旭顿时有种好日子快要过到头了的感觉。 “小生奉岳丈于玉立之命,入京只为求学而来。”不得不说,汪文言能成事儿,确实是有几分本事,口中虽然抬出了岳丈大人的后台,唐旭却感觉不到有丝毫摆谱的感觉。 五城兵马司里,大多都是武人,若是换了其他人来,未必会知道于玉立是谁,可是唐旭却是清楚。 东林党内,素来有一宗三师的说法,一宗指的是一手建立东林书院的顾宪成。 三师,则分别是李三才,丁元荐和如今汪文言口中提起的于玉立。 其中,于玉立也曾经官至刑部员外郎,后又被征为光禄寺卿,虽拒辞不赴,可是离礼部侍郎也只不过短短一步之遥。 所以说,汪文言虽是布衣,其实却也是个官二代出身,只不过靠的不是老子,而是老丈人而已。 可惜的是,汪文言这一回遇上的偏偏是唐大人,虽然比谁都清楚眼前此人的底细,却丝毫不打算卖帐。唐旭把汪文言的路引拿来手上翻来覆去的看,似乎是想找出点什么瑕疵来,汪文言虽然看在眼里,脸上却仍然洋溢着和煦的笑容,可他越是笑得灿烂,唐大人反倒是越不开心。 实际上,汪文言也很纳闷,自己只不过刚到京城,为何这迎面遇上的第一个官差,就是一副难缠的模样。古人言:居京城大不易。看来果然是有几分道理。 “小生这里还有些东西,大人可要看看。”,汪文言笑眯眯的又向唐旭伸出手去,唐旭眼里仍看着路引,低着头伸手去接,却猛得感觉手上一沉,抬眼略看一眼,自己的手心上竟然多了一锭一两重的银锭子。(..tw好看的小说) “罢了,你们走吧。”唐旭终于叹了口气,把路引朝着汪文言递了回去。汪文言也伸手去接,却发现与路引一同转回来的,还有刚才刚刚递出去的银锭子,不禁是好奇的打量了唐旭几眼。 “多谢大人。”虽然闹了个糊涂,可看着唐旭的模样,也不像是失手才丢回来的样子。 汪文言把路引重新收好,朝着唐旭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去。 “请问,这位可是唐旭唐大人?”唐旭也转了个身,正要去兵马司里复命,却听见一道声音在身边响起。 “这位是?”唐旭只能是停下脚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边又站了一人,也和自己一样穿着天青色的官袍,只不过补子上绣的却是一只鸂鶆,看来是个七品的文官,眼下正朝自己抬着手。 唐旭在脑海里迅速的转了一圈,很明显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此人的下一句话让唐旭意识到,自己其实和他还是能扯上点关系的。 “在下翰林院编修钱谦益。”来人见唐旭转过了头来,立刻自报家门道。 “咳……”唐旭轻轻咳嗽一声,掩饰着自己脸上的尴尬。 钱谦益是谁,唐旭当然也知道,此人后来号称明末文坛领袖,江左三大家之一。 只是对唐大人来说,其中更为关键的是,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刚刚挖过他次墙角。 自己在卧佛寺外念给洪哥儿等几个听的诗,便就是此人晚年所做。如今突然出现在唐旭的面前,唐旭也有种偷了东西被人打上门来的感觉。 “原来是钱兄。”唐旭尚且还没有出声,刚刚磨蹭着还没走的汪文言却是已经喊出声来,“小弟汪文言,见过钱兄。” “可是于师近年来所得的佳婿,歙县汪守泰汪贤弟?”钱谦益侧过头来,略想片刻,出声问道。 “正是小弟。”汪文言连连点头回道。 坏了,接上头了,唐旭顿时有一种让地下党当着自己的面对上暗号的感觉。这两人如今虽然都还没有显山露水,可是日后都是东林党里的悍将。 “汪贤弟稍待片刻,愚兄这回来,是为了这位唐旭唐大人而来。”钱谦益先朝着汪文言一作揖,然后又把脑袋转了回来看着唐旭。 “咳……既然这位汪先生初来京城,钱大人不如先去招呼如何?”唐旭想要脚底抹油。 “小弟刚入京城,便得见钱兄,实乃三生有辛。若是钱兄不嫌弃,由小弟做东,找间酒楼坐下慢谈,也请这位唐大人同去,如何?”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写文章兴许汪文言远不是钱谦益的对手,可若论起搞公关来,就强了不止一截。 “如此甚好。”钱谦益点头,目光仍是落在唐旭身上不放,“不知唐大人意下如何?” “我还是不去讨扰的好。”唐旭可不想自投罗网。 “那好,在下就在这里向唐大人请教。”这钱谦益颇有几分牛皮糖的劲头,黏上了就甩不掉一般。 “那还是依汪兄的意思吧。”左右总是要挨一刀,站着还不如坐着,唐旭也是无可奈何。 汪文言听了唐旭的话,顿时大喜。先吩咐随从抬着小轿去安顿,自己则留下陪在唐旭和钱谦益身边。 “汪贤弟的轿中,坐的可是于师家的女公子?”钱谦益立在原地,看着小轿远远离去,开口问道。 “正是拙荆。”汪文言略有些得意,呵呵笑道。 “听闻于师家的女公子,才色双绝,贤弟果然是有福之人。”钱谦益看着远去的小轿,竟似乎有些依依不舍。 “只怕钱兄日后的艳福,更是不浅。”钱谦益和柳如是的故事,唐旭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只不过如今的柳如是,只怕是出生未久,老钱同学离他那段艳遇还颇有些年头可等。 “唐大人此言当真?”出乎唐旭的预料,刚才看起来还文质彬彬的钱谦益,忽然间节操全无。一时间,唐旭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在下早就听闻,京城中柳泉居的老黄酒极是醇厚,两位大人可否陪小生前去品尝?”好在一边还有汪文言在,无意中帮唐旭解了围。 “那便等坐下再细说。”钱谦益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柳泉居是嘉靖年间便有的老字号,算得上是京城里一等一的酒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走夫贩卒莫不趋之若鹜,整日里都是宾客盈门。 唐旭和钱谦益两个,原本以为能在楼下的大堂里寻到桌子坐下就算不错,岂料却不知道汪文言使出了什么手段,居然空出一个楼上的单间出来,让两人不禁都有些瞠目结舌。 “不知汪贤弟这回来京城,要投靠的是哪位大人?”如今万历四十七年的春闱刚过,钱谦益当然不会以为汪文言是来进京赶考的,况且如今汪文言似乎还没有功名在身,想考也没资格。 “小生受岳丈大人所托,这回入京要寻的是太子伴读,王安王公公。”汪文言似乎并没有隐瞒的打算。 “于师居然和王公公有旧?”钱谦益禁不住惊诧一声,“王公公的学识,在下向来也是佩服。” 唐旭听在耳里,不禁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王安是谁,唐旭仍然是知道的。正如汪文言所说,如今的王安正是太子朱常洛身边的伴读太监,也是太子在宫中的大管家,向来与东林党人交好。 如果历史是按照原本的轨迹继续朝前发展,那么东林党日后最大的敌人也就是所谓的阉党。 后世的历史书上,也几乎通篇尽是描述这一干朝廷大臣依附在宦官身边,做出了怎样的一些卑鄙无耻狠毒的勾当。 可若是与宦官联手就是卑鄙无耻,那么如今的东林党与王安联手,又算是什么。如今朝中非东林系的大臣官员,又算是什么? 翻遍史书,唯有一句话是正确的,那就是:历史是由最终的胜利者书写的。 柳泉居里的食客虽然人数众多,可是厨子的手脚却并不慢。几乎只是片刻间,便见小二送上了酒菜。 “小生久闻这柳泉居的老黄酒已久,容小生先饮一杯。”在给唐旭和钱谦益各斟一杯以后,汪文言迫不及待的也给自己斟满,先拿起来一饮而尽,酒入喉中,方才是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果然名不虚传。”汪文言轻叹一声,又重新斟满。 “几乎是忘了正事。”钱谦益也举起酒杯,与唐旭和汪文言各饮几杯以后,方才是想起了什么。 挽了挽衣袖,从兜中抽出一片宣纸来,唐旭放眼去看,果然是自己在卧佛寺外写给洪哥儿的那首,也不知道如何会转到了钱谦益的眼前,经钱谦益自己抄拓了之后再拿了出来。 “丹青台殿起层层,玉砌雕闹取次登。 禁近恩波蒙葬地,内家香火傍掸灯。 丰碑巨刻书元宰,碧海红尘问老僧。 礼罢空王三叹息,自穿萝径拄孤藤。” 钱谦益先是轻念了一遍之后,才递到了汪文言手中。 “依汪贤弟看,这首诗意境如何?” “丰碑巨刻书元宰,碧海红尘问老僧。”汪文言接过手上,也轻念几遍,“此诗忽而大气磅礴,忽而又似看破风尘,其中的心境几起几伏,恕小弟不能尽看透。不过做此诗之人,竟像是阅尽人间风霜,当是有大才之人。” “不错。”钱谦益连连点头回道,“小弟在翰林院里得见此诗,第一眼见时便隐隐感觉似曾相识一般,可翻遍典籍也未见有出处。后来经同僚指点,方知此诗的出处,便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二十三章 才不是知己 “难道是唐大人?”汪文言顿时不禁惊诧的转过头来,看了唐旭一眼。(..tw) “不错。”钱谦益点头回道。 “可……可……”汪文言又把那手中的宣纸举到眼前看,“可这等的词句,非经历大沧桑大沉浮之人,如何写得出来。” “敢问唐大人贵庚几何?”汪文言不解的朝这唐旭问道。 “二十有二。”唐旭嘴角略抽动一下,仍是照实回答。 “古怪,古怪。”汪文言口中嘀咕了几声,又轻轻摇了摇头。 “还请唐大人莫要见怪。”钱谦益向唐旭拱手道,“在下适才初见唐大人时,也是疑惑了许久。” “不过是酒醉之后的随口胡吟罢了。”唐旭用笑容来掩饰着自己脸上的尴尬。 “在下平日里所好,也不过是文章诗词,可自从见过唐大人的这首诗后,每每及景技痒,便会想起这一首来。”钱谦益的表情说不清是欣喜还是痛苦,“当年诗仙李白游黄鹤楼,见崔颢所题便掷笔而还,口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在下从前并不相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 “莫非,唐大人与在下是前世的知己乎?” “如此说来,那倒是一段佳话了。”汪文言哈哈笑道。 前世的知己算不上,可后世里也没拿你当做过知己,唐旭心里虽然如是想,可毕竟不可能说了出来。只能是说几声“幸会”,算是敷衍了过去。 “既然唐贤弟有如此大才,可否也让我等开开眼界?”不知不觉中,汪文言口中德唐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唐贤弟,可是听话里的意思,对此诗是唐旭所做,仍是有些不信。 “哈哈,如此甚好。”钱谦益虽然爱好颇多,可在文章诗词上,却是个痴种,听见汪文言的提议,也不多想,立刻拍掌和道。 唐旭万万想不到,不过抄了老钱同学一首诗而已,如今却被逼到了这个份上,不禁有些忿忿。.tw[]汪文言话里的意思,自己多少也能听出来几分。 如果自己这回退缩了,只怕就真的坐实了疑似抄袭的名头,于是干脆横下心来,点一点头,说一声:“好。” “这诗题,还是由钱兄来出。”汪文言自知若论起才学来,自己比钱谦益差的太远,于是干脆把棒子交到了钱谦益手里。 钱谦益微微点头,举头四顾,可巧是望见了阁楼下面花园里的几棵老树。 “唐贤弟不若以此为题,如何?”钱谦益指着窗下说道。 “哦。”唐旭朝窗下略看几眼,当下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来沉思片刻,立刻开口吟道: “繁枝高拂九霄霜,荫屋常生夏日凉。 叶落每横千亩田,花开曾作满京香。 不逢大匠材难用,肯住深山寿更长。 奇树有人问名字,为言北国老甘棠。” “啪”,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钱谦益手上拿着仅剩下的一支竹筷,笔直的筷尖正在微微的颤抖着。 汪文言脸上的表情,则是略有些复杂,半是惊叹,半是意外,又略带着几分尴尬羞愧的模样。 “唉。”也不知过了许久,方才听见钱谦益口中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万历三十八年的殿试,余止中一甲三名,虽是号称探花,却心有不服,以为只是时运不济。却不想,今日间得见唐贤弟杯酒之间便能吟出佳句,方知世上果然天外有天。词句上乘尚且不论,只这份急智便是我不能及,足以堪比曹家儿七步成诗。” “我不能及,我不能及啊。” 一边说着,一边捶胸顿足,也不知是哭是笑,几近癫狂。 “唐贤弟既然有如此大才,为何只屈居一武职?”倒是汪文言,脸上一阵阴晴不定之后,很快便回复了正常。朝着唐旭看了几眼之后,开口问道。(..tw好看的小说) “乃是祖宗恩德,家中所袭之爵。”对于这些事情,唐旭也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汪贤弟所言正是。”钱谦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清醒了过来,整了整衣冠,加入了话题,“以唐贤弟的才学,若是执笔从文,想来日后的琼林宴上,必有贤弟一席。” “只可惜……贤弟如今已是袭了军职,除非……”钱谦益言语和神情间,仿佛竟是在为唐旭惋惜。 “在下家中三代单传,正是独子。”唐旭点头微微笑道。 钱谦益想要说的话,唐旭上回已经是听李忠说过,回去后又打听过一回,早就是弄了个明白。 “那可不就巧了。”钱谦益顿时转忧为喜,“赖着朝廷的恩典,且不使贤才遗漏。每年的八月,翰林院里都有专为贤弟这一类子弟所设的恩科,若是学有成效,便就可以免了军役,发还府学里去,算是有了应举的资格。如今已是六月,再过两个月便是考期,唐贤弟虽有才学,却也须得早做准备才好。” “多谢钱兄提醒,若得其机,在下定去一试。”唐旭也点头回道,相对于钱谦益更看重的发还府学以及应举资格,唐旭似乎倒是对李忠曾经说过的“准予开豁军籍”更感兴趣。 “如此甚好,那我便等着欣赏贤弟的佳作。”钱谦益手舞足蹈,几乎又要陷入癫狂。 “这一回汪贤弟前来京城,不知寓居何处?”几杯老黄酒入喉之后,钱谦益方才是渐渐的又恢复如常。 “已有京中的友人代为操劳。”汪文言略泯一口酒,开口回道。 “哦,却不知是哪位?”钱谦益好奇的问道。 “便就是工部主事邹之麟。”汪文言一五一十的回答。 “邹之麟?”钱谦益眉头略皱,“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他虽是常州府人,却与浙中之士往来颇多。” “受之兄不必多虑。”汪文言却是微微笑道,“即便就是浙人,也未必不能……” 话刚出口,猛得想起还有唐旭坐在一边,于是只夹菜劝酒,再不说半句。 唐旭见状,心知汪文言是顾忌着自己,于是寻了个借口起身告辞。汪文言果然不再挽留,只是送出门外。 等出了门,唐旭方才想起,刚才居然忘了问钱谦益一句,他那首诗是从哪里得来了。想要再转回去问,又怕反惹得汪文言生疑,干脆作罢。 先去东城司里复了个命,回头路过崇文门时,又看见姜平领着几个新招的帮闲站在门边,看见唐旭过来了,只是狠狠的瞪了几眼,终究还是没敢走上前来。 “别忘了你唐家的军籍,始终在这兴武卫里。”唐旭不急不慢的踱着步子从面前走过,却听见一声淡淡的冷笑声,从耳边传来。 唐旭猛得抬起了头,眼里射出了两点寒光,姜平转了个身,调头走了。 虽然身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可是唐旭的脸色却是略一阴沉,随即不屑的讪笑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推开自家小院的门,前堂里的灯依然点着,洛雪霁正坐在灯下仔细纳着鞋底。 “相公可用过饭了?”,看见唐旭进门,洛雪霁立刻丢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来。 “在外面略吃了些酒菜,只是半饱,还能再吃些。”唐旭嘿嘿笑道,不过说的却是实话。 雪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转到灶间端出饭菜,又摆上两副碗筷。 “兵马司里常常杂事繁多,下回若是我回来迟,你便自己先吃吧,若是饿坏了身子可不好。”见娘子仍是像往常一样等着自己回来才用饭,已经吃了顿酒回来的唐旭未免有几分内疚。 “我在家里也是闲来无事,早些晚些也不打紧。”雪霁心里有些暖暖的,“不如做些针线,等你回来。” “针线活做多了也累人,咱家眼下也不缺银钱,何必操劳。”唐旭扫了一眼桌脚下的竹箩,里面已经半满。很明显,自己家里只有两个人,决计是用不了这么多鞋底的。 自从唐旭进了东城司后,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把总,但是每个月的俸钱仍是有一二两银子,而收到的孝敬,只这半个月里便就有二三两。 虽然知道这些银钱多少有些来路不正,可是在没有丝毫能力去改变之前,唐大人也只能选择“和光同尘”。 再加上在卫所里领的体恤钱和这个月的俸钱,以及上任时收到的“贺银”。在孙秀才家里欠下的十两银钱,原本以为要过段时日才能想法还上,岂料只用了一两个月便凑足了。知道唐旭如今在东城司里任职,孙家更是客气,把当月的利息也免了,只收了本金回去,不禁让唐旭大大的感慨了一番,大丈夫果然不可一日无权。 “如今你虽是在兵马司里有份差事,可若是哪天做不了了,家里的日子也还能过。”洛雪霁却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引得唐旭一阵默然。 “娘子。”沉默了许久之后,唐旭突然抬起头来。 “嗯?”洛雪霁难得看见唐旭这般严肃,不禁微微有些愕然。 “再过两个月,便就有翰林院里的恩考,我想去试一试。”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在唐旭心里缭绕了许久了。 无论是娘子的担忧,还是姜家那厮的嚣张,并非都不是没有道理。 其实这个问题,唐旭自己也早已经是想过几回。如今自己虽然在东城司里任职,可是自家的“军籍”却仍是在兴武卫里。 如今莫国用尚在任上,暂且不必担忧,可是如果有一天莫国用调做他任什么的,自己多少免不了会有些后顾之忧。 “相公想做读书人?”洛雪霁有些意外。 “多寻一条路罢了。”唐旭点了点头。 “相公有这等的志向,妾身自然是高兴。”洛雪霁有些担忧的说道,“可是……” “姑且试试罢了。”唐旭当然知道自家娘子在担心什么。 从前的唐旭,当年爹娘在时确实是读过几年私塾,但是几年时间,也只够恰恰把四书五经读一遍。 至于正式袭爵时的“考校”,学的大多只是兵法和操练,与科举文章更是半点也搭不上边。 第二十四章 声东击西 洛雪霁虽然也是京城人氏,多少见过点世面,但是看着那些举人进士什么的,仍感觉像是天上的星宿一般。若不然,为何街上的孙秀才考了二三十年,也没见考上个举人。 唐旭也有自己的担忧,虽然翰林院里为军户所设的恩考,难度也只相当于府试和院试,考上了也只有一个相当于生员的资格。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考的内容一项也不会少。况且,即便只是院试,似乎也不是那么好考的,否则历来也不会有“七十老童生”的说法。 除了辞章,帖经外,还有杂文和策论两项都是有可能考的。帖经考的无非是四书五经的背诵,这一点对如今的唐旭来说,丝毫没有难度。 辞章也不是大问题,唐哥儿既然已经挖过两次墙角了,也不在乎再多挖几次。 只是这杂文和策论两项,自己接触的不多,也没有什么现成的料可用,着实有些担忧。如果早知会有今日,唐哥儿早就去图书馆里,把明清两代的科举答卷都翻看一遍了。 当然,即便是知道希望有些渺茫,不去试一下,唐旭仍然是不会甘心的。 “那妾身便祝相公马到成功了。”洛雪霁夹起一块肉片,想要递到唐旭的碗中。 唐旭见娘子的筷子递过来,也不用碗去接,而是把嘴凑上去一口咬住,放进嘴里大嚼。 “我明日便去卫所里找莫指挥,请他具书作保举荐。” 正如李忠和钱谦益之前所说过的一样,唐大人如今想要去混一个恩考的资格,无非只有两条路走。第一条是老老实实的去参加顺天府里的县试和府试什么的,去谋一个生员的资格。可这一条路,没个一两年间是走不完的,更何况每年的县试,都是在四月里,唐大人如今想考也得等到明年才行。 第二条路,自然是让卫所里给自己出具一份举荐的保书,就可以直接去应考了。 唐大人自认并不是什么老实人,所以也不会去走什么老老实实的路,有后门不走才是傻子。 想到这里,唐旭不禁暗自庆幸,幸亏如今的指挥使是莫国用坐上了,否则若是换了姜鲲鹏,只怕自己想要换条路走都不成。唐旭想要找莫国用要一份举荐,想来并不算什么为难的事。 “你若是不说,我一时倒是忘了。”听唐旭提到了莫国用,洛雪霁顿时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走到屋后,拿出一个大红的请柬来。 “下午莫大人家差人送的,说是这个月的三十,是莫老夫人的七十大寿。”洛雪霁把手里的请柬递给唐旭。 “哦。”唐旭接过请柬,略看了一眼,果然是和娘子说的一样。 “这回我能去兵马司,都是亏得莫指挥提携。那须得好好想想,该送什么贺礼的好。”唐旭抿了抿嘴唇,陷入沉思。 崇文门边,唐旭已经在附近的街市上来回转了几次。 给莫老夫人准备贺礼的事情,看似简单,可对如今的唐大人来说,却是个难题。 体面的东西不是没有,但是唐大人只有看的资格。而自己能买得起的东西,却又不够体面,送出去只怕是不好看。 唐大人倒是有心想要翻出多出整整四百年的见识,来搞点小发明创造,可是在脑海里仔细搜检了一回之后,才发现其中的大部分东西,并不是以自己目前的条件一下子能做得出来的;即使能做出来,其中的花费更是自己现在所远远不能承担。 为何从前看过的小说里边,那些穿越的主角当王爷的当王爷,当少爷的当少爷,即便是个平民,也都能空手就套白狼,出道不是发大财就是做大官,唐大人因此很是不平。 数着兜里有限的几两银钱,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把总唐大人,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又踱了几个来回,唐旭终于在一家挂着“顺福祥”的牌匾的店前停下了脚步。 透过张开的门楣朝里面去看,放着一水的家具和雕像,准确的说,这是一家木器店。 “这位大人,可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店里的伙计,远远的望见唐旭进门,立刻就迎了上来。 唐旭没有急着回话,而是自顾着四下端详着,最后视线落在了一尊寿星托桃的木像上边。 “大人好眼光,这是正宗的上等南洋花梨木制成,又送去白云观里开过光。”伙计看唐旭似乎看上了中意的东西,脸上堆满了笑,殷勤的说着。 “这一件,要多少银钱?”唐旭看着眼前的木像问道。 “四两白银。”伙计连忙回道,“大人若是拿去给谁家的长辈贺寿,正是最好不过。” 四两白银,唐旭如今倒是拿得出来,点了点头,就想要让装箱。 “你这家店里,做生意竟是不厚道。”只是还没等唐旭拿出银子来,竟是听见身后一阵粗声粗气的轻笑传来。唐旭听得声音耳熟,连忙转过了身去看,却见墙角边正立着两个人,不正是洪哥儿主仆两个。 “洪哥儿也在?”唐旭没想到在这里又会遇见两人,不禁有点喜出望外。 旁边的店伙计,原本已经准备伸出了手去接银子,没想到却被洪哥儿一阵冷笑打断,顿时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唐哥儿授了实职了?”李忠倒是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唐旭身上穿着的天青色官袍。 “惭愧,只是在五城兵马司里做个把总罢了。”唐旭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以唐哥儿的年纪,日后必是大有可为。”李忠又上下打量了唐旭几眼,嘿嘿笑道。 “洪哥儿适才为何说这家店里不厚道?”唐旭听得出,刚才开口说话的,正是洪哥儿的声音。 “他硬要说这是上好的上等南洋花梨木,岂不是不厚道。”洪哥儿和唐旭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并不会像当日那般腼腆,抬起手来指着刚才唐旭看过的木像,开口说道。 “哦,难道不是花梨木?”唐旭又转过头去看了几眼,自己刚才已经按照记忆里花梨木的特征,细细的察看了一回,但是左右再看,竟是看不出到底哪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花梨木倒是花梨木。”洪小哥摇了摇头,几步走上前来,“只不过用错了上品两字。” 话刚说完,便抬起手来,用指甲在木像的拐杖上掐了一下,顿时现出一个浅浅的凹痕。 “真正的上品木料,乃是树心里的格材。”洪小哥见佐证了自己的话,未免有些得意,“这一件,只不过是边料而已。若是受了潮气,时日久了便会弯曲裂开。” “原来如此。”唐旭当下不禁皱了下眉头。幸亏这回是遇上了洪小正太,否则自己送这件贺礼原本是好心,万一日后裂了开来,不反倒是给别人添闹心了。 店里的伙计,听了洪哥儿的话,就知道遇见行家了,于是干脆站到了一边,一言不发。 “那可否请洪哥儿帮我挑选一件?”虽然对店里的伙计有些许不满,但是唐旭一时间也想不出送什么其他的东西好。 洪哥儿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侧过身去,视线从四周一一扫过。不过目光所及,都是摇了摇头,又绕了过去。 “咦!”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见洪哥儿轻轻的喝了一声,“这件看起来倒是不错。” 唐旭跟着洪哥儿的目光去看,却见他眼睛盯上的,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料。 “唐哥儿若是不急的话,不如买这个吧。”洪哥儿指着地上的木料对唐旭说道,“买回去后,自家寻人雕出,想雕什么便雕成什么。” “此事倒是不算太急”唐旭心里略算一下,离六月三十,还有十多天要等。 “那这件多少银钱?”既然洪哥儿说好,唐旭也相信他的眼光。 “三……四,四两,也是四两。”店伙计开口回道。 “这雕好的是四两,为何连木料也是四两。”唐旭心知,这店里的伙计看出了洪哥儿是行家,见他看上了,便想要坐地起价。 “好木料当然要好价钱。”那伙计毕竟有点心虚,“旁边的这些,若是你要,看大小,二三两一块拿去。” 唐旭听了,禁不住一阵摇头苦笑,不过商人本来就是为利而来,仍只能说是无可厚非。 “那咱们便拿这块吧。”店伙计话刚说出口,便看见洪哥儿蹲下身去,抱起一块略小些的木料,“二两银子。” 一边的李忠,反应也快,洪哥儿话音刚落,便把银子掏了出来,塞到了店伙计的手上。 等到看着唐旭一行人兴高采烈的出门去了,才醒转过来,自己兴许竟是上了当,那位疑似行家的小哥,没准原本看上的就是那一块。不过眼下已经银货两讫,就算想要反悔也是来不及了。 “哈哈哈哈。”洪小哥捧着木料从门里刚一走出,当下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哥儿好一招声东击西。”唐旭没想到小正太平日里看起来人畜无害,可关键时候却有急智,也是忍不住笑道。 “这一块,才是上好的格材。”小正太吧木料放在路边,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见侧面有一道沾上的水印,用手指一擦,便全没了痕迹。 “唐哥儿再花上些银钱,请工匠雕了,便是一份上好的贺礼。” “这回多谢两位了。”唐旭掏出二两银子来,要还给主仆两人。 洪哥儿原本还不肯要,却听唐旭说:“唐某的贺礼,哪有要哥儿出钱的道理。” 无可奈何,只能是收了下来。 既然见了洪哥儿,唐旭自然免不了要问起上回在卧佛寺外吟的那首诗。 “我那首歪诗,如何竟传然到了翰林院的老爷手里?”唐旭看着小正太,眼里多少有些疑惑。和这主仆两个已经打过了几次交道,竟然不还不知道这两人的来历。 “兴许是家里的长辈觉得唐哥儿写得好,便忍不住带去给同僚们鉴赏。”小正太吃吃的笑道。 “哥儿家里的长辈是翰林院里的?”唐旭又问,小正太只是点头。 既然提到了翰林院,洪哥儿和李忠两个未免要多问几句,得知唐旭果真要去应今年的恩试,都是欢喜。又拉着唐简在街道边上的茶舍里坐下,吃了几杯茶,闲聊了几句。 等辞了洪家主仆两人后,唐旭搬着买到手的木料回到司里,便找来几个士卒问哪里有手艺好的雕工。 五城兵马司里的这些兵卒,平日里都是走街串巷,京城里的大小几乎无所不知。当下问清楚了,亲自带着木料送了过去,要了一两的工钱,约好十日后来取,唐旭心里总算是放下一件事来。 第二十五章 拜师求学 中途唐旭去过一次兴武卫,莫国用听说唐旭居然要参加翰林院的恩考,多少是有点惊讶,不过仍然是爽快的给唐旭开具了举荐文书,并且当下就差了亲信送去兵部呈交,接着又免不了勉励了几句。 “家母这几日里,常常是提起唐贤侄,贤侄到时万万勿要缺席。”莫国用最后倒也没忘记提醒唐旭,要来参加三十日的寿宴。 见唐旭拍着胸脯保证必定到场,才肯放唐旭走。 唐旭既然决议要参加翰林院里的恩考,自然免不了要再去学一学杂文策论,只是去和谁学,倒是个大问题。 前些日子里刚结识的钱谦益,应该是个做文章的好手。不过真要去求他,唐旭还真有点抹不开面子,况且和他也算不得很熟,唐旭只能是无奈放过。 想来想去,自己认识的竟然大多都只是武官,比如莫国用那几个,读过的书还不一定有巴掌厚,自己教他们还差不多。最后几乎绞尽脑汁,方才是想出一个人选来:自己从前的债主,孙秀才。 虽然二三十年来,孙秀才一直都没能考上个举人,可是不能考的也不一定不能教,再不济起码也有做了二三十年文章的功底。 正好手边有几条手下的兵卒打秋风回来匀出的草鱼,唐旭便拿草绳穿了,提着一路往孙秀才家去。 孙秀才名叫孙伯翰,虽然常做些借贷银子的买卖,其实也并不是什么不厚道的人家。如今孙秀才正在家里潜心苦读,预备着后年的秋闱。 见唐旭提着几条鱼上门,孙秀才自然是忍不住惊诧,等问明白来意之后,方才是恍然大悟。 “唐哥儿要学杂文策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孙秀才虽然中不了举人,可到底也是个秀才公。即便是在唐旭这样的六品武官面前,仍是忍不住摆一摆前辈的架势。 “只是要做杂文策略,必熟读四书五经。[..tw超多好看小说]”即便是知道唐旭曾经读过几年私塾,作为多年的街坊,孙秀才却也不认为他能把这些现成的文章都背熟了。 况且孙秀才的话,也并不是敷衍,无论杂文还是策论,作文章时的题材,大多都是出自四五经背的越熟,自然文章作起来也就更轻松。 “这倒是没问题。”唐旭用力的点着头,极是自信的回道。 “哦。”唐旭的回话,让孙秀才不禁有些意外,不知道唐旭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即便是历科中了状元的,也不敢开口说能把书中的每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我就考你一考。”孙秀才有心要探一探唐旭的深浅。 “《论语-述而第七》中的第七句,唐哥儿可记得?”孙秀才开口问道。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唐哥儿立刻脱口而出。 “第十句。”孙秀才又问。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唐哥儿仍是不假思索。 “《中庸》第二十六章。”孙秀才自然是不信唐旭果然能记到只字不差,见《论语》难不倒唐旭,只当是正巧问上了唐旭最熟的,当下便换了一本书来考。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唐旭依然是孙秀才刚问出了口,那边就已经开始背诵了起来。 “《国风-将仲子》。”孙秀才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转身拿起一本《诗经》捧在自己手上。(..tw好看的小说)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唐旭口中滔滔不绝,往往是孙秀才还没看完,他就已经背完了。 “这……这……”孙秀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作为看着唐旭长大的多年老街坊,仔细回忆起唐旭的少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异状。 可再看看唐旭脸上的神情,也丝毫不像是想要来耍逗自己的模样。 “先生可否教我学作杂文策论了?”唐哥儿很认真的问道。 “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孙秀才抬起袖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自己浸淫诗书数十年,尚且有许多记不清楚的,唐旭却是可以做到脱口而出,简直是近乎为妖。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在孙秀才有限的记忆中并不太多,宋时的苏轼算是一个,本朝曾经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也是其一,这些人莫不是当时一等一的人才。 难道我一生未能考上一个举人,最后的功名却要落在此人身上?秀才公心里迷迷糊糊的想道。 “先生的束修,学生等明日里再送来。”既然拜孙秀才为师,那么唐旭好歹也要尊称一声“先生”。 “不必不必。”孙秀才连连摆手,指着唐旭提来的草鱼说道:“只这些便够。” “我出一题你来做做看。”孙秀才兴冲冲的站起身来,吩咐小厮备好纸笔。 “《刑赏忠厚之至论》。”孙伯翰沉思片刻,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你便以此为题,且先做篇文章给我看。” “学生遵命。”虽然觉得有些难度,可是既然孙秀才已经开了口,唐旭也只能照办。 静心坐下身来,仔细琢磨一番,方才是提起了笔。 孙秀才也不走开,只站在唐旭身后看着,渐渐的只见眉头越锁越紧,脸上更满是不解。看到最后,终于是忍不住转身走开。 “这些都是我做过的文章。”孙秀才走到书柜边,好生翻了一遍,才是从最底下抽出几本满是灰尘的册子来,“这些都是我当年童生试前做过的文章,你且是拿回去翻阅一二,等明日再来见我。” 童生试?唐简先是一番愕然,紧接着又立刻明白了孙伯翰话里的意思,当下不禁有些汗颜。伸手恭恭敬敬的接过,按照吩咐拿回去细看了。 转眼间,便就到了六月三十,从早上开始崇文门外的莫家大宅里就是人来人往。 虽然莫国用如今已是正三品的武官,可是对于莫家来说,今日里也是难得的热闹。 庭院当中,一座彩灯扎就的鳌山,上边立起了松鹤延年。四周的树枝上,也挂上了用金粉描出“寿”字的大红灯笼。正堂前,请来助兴的狮队,正在卖力的舞动着。 家里的大小丫头和小厮,也都从房里涌了出来,倚在墙边兴奋地望着。 莫老夫人也难得的穿上了大红色的喜服,端坐在正堂前,接受着往来宾客的道贺。就连卫所里的指挥同知姜鲲鹏,虽然借故推托了,却也命人送来了贺礼。 “唐家那哥儿,如何还没来呢?”眼见着厅堂里的席位已经坐了过半,却还没见唐旭的身影,莫老夫人顿时忍不住向儿子问道。 “唐贤侄答应过儿子,定然不会爽约。”莫国用立刻小声回道,“要不儿子派人去催催?” “这倒不必了。”莫老夫人抬起手来摆了几下,“这孩子如今在兵马司里任职,正是个忙碌的衙门,不比你在卫所里的清闲。” “母亲说的是。”莫国用点了点头,也静下心去。 莫家的大门外,唐旭的身后跟着一辆推车,正急匆匆的朝着这里赶了过来。 抬头望见莫家大门里已经是熙熙攘攘,立刻又加快了几分脚步。 “唐大人可是来了,老夫人适才已经是在问起了。”大门外,王建正在巴望着,见唐旭过来了,也是立刻迎了上来。 “惭愧。”唐旭吩咐身后的脚夫将车上的木箱卸了下来,算了银钱。随后亲自捧着,跟在王建身后朝门里走去。 “在下拜见老夫人,拜见莫大人。”唐旭刚一进门,就看见了端坐在上席上的莫老夫人,以及陪在一边的莫国用。 “贤侄何来之迟。”莫国用见唐旭总算是来了,也松了口气。 “属下适才去先生家学做文章,无意间竟是忘了时辰。”唐旭也是一脸愧色。先依着传统的规矩,向着老夫人磕了几个响头,才把放一边的贺礼奉上。 “唐哥儿学作什么文章?”莫老夫人把唐旭的话听在耳里,未免有几分好奇。 “再过一两月间,唐贤侄便要去赴翰林院的恩考,儿子已是帮他出具了保书。”莫国用连忙解释道。 “这自然是好事。”莫老夫人脸上顿时现出几分惊喜,“当年我儿若是也能读得进诗书,我又岂不愿养个读书种子出来。” 莫国用如今虽然已是堂堂三品武官,可是说这话的毕竟是自家老娘,只能是嘿嘿的憨笑着。 “莫大人如今不也已是恩宠俱备,足以光宗耀祖。”唐旭看莫国用多少有些尴尬,连忙帮打着圆场。 “毕竟多少还差些。”莫老夫人摇了摇头,随后又立刻释然道,“如今也只图个家宅安宁,便是老身所愿了。” 说话间,唐旭已经是打开木箱,将雕好的“寿星献桃”捧了出来。 莫国用多少也是识货之人,抬眼看了,顿时也是眼前一亮。 第二十六章 昔日解元 “贤侄哪里寻到这块上好的格材。”莫国用迫不及待的从唐旭手上接过,捧在手上细细的端详,“起码百年之上方可长成。” “可惜啊可惜,若是大料,数百两银钱也可卖得。” “是属下的友人帮着在木器行里选得。”唐哥儿最近风头已经出得够多,不想再意外揽事上身。 “便是大些小些,也是唐哥儿的心意。”莫老夫人听说是唐旭亲自去选得,早已是禁不住欣喜,“让丫头拿去帮我放到屋里。” “母亲说的是,无论多少,也是唐贤侄的心意。”莫国用心知虽然这块格料上等,可是毕竟板面太小,论价值的话也不会太高,和其他宾客们的贺礼比起来,兴许并不算什么。 不过唐旭肯这么用心的去准备贺礼,多少也让莫大人觉得脸上有光,毕竟莫大指挥也知道,如今唐哥儿手上并不阔绰。 “唐哥儿便陪老身坐着吧。”莫老夫人脸上含着笑,抬了抬手,示意唐旭在自己身边坐下。 “这……”唐旭有些迟疑,今天来莫家道贺的人并不少。自己无论年龄,官职还是辈分,都只能算是小字号,坐在首席上,多少有些不合适。 “若不是唐哥儿,老身今日未必还能坐在这里。”莫老夫人见唐旭想要推辞,反倒是不悦,跺了下手中的拐杖,开口说道:“我莫家绝没有忘恩负义之人。” “贤侄便就坐下吧。”见老娘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莫国用也只能在一边帮衬。 “那属下可就无礼了。”唐旭怕继续推辞下去,反惹得寿星奶奶不喜,只能是移身坐下。 因为家中的老娘前些时日里曾经遭了一劫,在莫国用看来,几乎是九死一生,所以值七十大寿之际,莫国用也安排得极为用心。 席间的菜肴,虽然没有什么猩唇、驼峰之类的珍品,可是燕窝海参银鱼之类却是一样不少。整坛的“莲花白”与柳泉居的老黄酒堆在墙角,任宾客取用。在这个年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豪宴。 唐旭身边除了莫老夫人之外,着的几乎都是三四品以上的官服,可饮酒谈笑之间,却丝毫没有胆怯生涩,自然引来不少侧目。 酒过三巡,宾客们酒兴渐酣,莫家偌大一个前厅里,也是变得愈发热闹起来,四周尽是一片杯盘相碰之音,唐旭也站起了身,向着莫老夫人和席间诸位一一敬酒。 “这位可就是‘花开曾作满京香’之唐旭唐贤弟乎?”唐旭敬完一圈酒,刚及坐下,却听见对面一人忽然开口问道。 其实此人唐旭刚才就已经是注意到过,这一桌首席上,只有自己和此人,是身着天青色的官袍。不过与唐旭补子上的“彪”不同,此人的补子上绣的却是一只“鹭鸶”,显然是个文官。 “花开曾作满京香?”莫国用是武官,所以前来道贺的,也大多是以武官为主,猛然间听到这么一句,都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请问阁下是?”唐旭也是有些愕然。 自己当然记得,此人念的是自己当日在柳泉居里,当着钱谦益和汪文言的面所作的诗里的句子。 当时在场的只有钱谦益和汪文言两人,眼下却被此人当众念了出来,难道此人也是翰林院里的,和钱谦益一样,专门喜欢钻纸堆? “这位是工部主事邹之麟邹大人。”莫国用连忙帮着介绍道,“与家母乃是同乡族人,故此前来道贺。” “原来老夫人也是常州府人。”唐旭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莫老夫人是姓邹,而且还是南直隶的常州府人,却不知道为何会远嫁去了辽东,这嫁得可真够远的。 “唐大人如何知道邹某出自江南?”,邹之麟虽是一口报出了唐旭的名号,却听唐旭也转着弯说出了自己的来头,多少有些意外。 “在下前些时日,曾经是听汪文言汪先生提起过邹大人。”这些小事,唐旭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这可是巧了。”邹之麟呵呵笑道,“我也是听汪守泰提起的唐贤弟。” “哦。幸会,幸会。”唐旭抬手略作一揖。 “前些日子里,汪守泰曾经是与我说。”邹之麟上下左右仔细的打量着唐旭,“他刚进京城,便遇见了两位大贤。” “一位是如今的翰林院编修,钱谦益钱大人,另一位便就是唐贤弟。” 钱谦益?虽然在座的大部分都是武官,可是当邹之麟报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仍然是引起了不少的动静。 钱谦益如今虽然仍不过是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可是却也是实打实的万历三十八年春闱的探花郎。 探花郎是个什么概念,那可是堂堂全国第三。整个大明朝,每科的考生,如果从县试便开始算,数以十万计。可是其中能挤上一甲的,也只不过只有三人,分别是状元,榜眼和探花。 探花虽然在名头上要比状元差不少,但是谁都知道真实实力却一般不会差的太远,况且每四年才有三个一甲,绝对堪称珍稀物种。 况且以一甲进士身份任翰林院编修,日后是有大可能入阁拜相的,是整个大明朝真正绝顶的人才之一。 但是如今在这个什么汪守泰口里,唐旭居然可以钱谦益相提并论,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席间所有望着唐旭的人,目光间都有几分不解,几分好奇。 “汪兄只怕是故意奉承在下罢了。”唐旭没想到自己作一回诗,就要闹一回动静,而且这每次的动静竟有越闹越大的感觉。 “不知唐贤弟如今官居何位?”邹之麟望着唐旭,眼神里极是好奇。 “在下现居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把总。”唐旭也望着邹之麟,沉声回道。 “都……把总?”邹之麟愕然的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些什么,终究还是暂且忍耐住了。 “那不知贤弟师承何人?”邹之麟待了片刻,又继续开口问道。 “在下的启蒙业师,乃是胡峰胡老先生,如今求学于孙伯翰孙先生门下。”唐旭依然是坦然相告。 “孙伯翰?”邹之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似乎也没想出到底是哪号人物,“不知这位孙先生,现居何职?” “无职。”唐旭摇了摇头。 “那又是哪一榜的进士?”邹之麟顿时更是好奇,“现居何地?” “孙先生现与唐某同居崇文外的花市街上,至今仍是生员。”唐旭一五一十的回答。 “生员……哈哈哈。”不但是邹之麟,几乎整个莫家的厅堂里,顿时都响起一片哄笑。 生员不就是秀才嘛,一个连举人都考不上的秀才,居然就是唐旭口中的先生。 “汪守泰莫不是故意耍逗于我。”邹之麟半伏在案桌上,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曹氏儿七步成诗,岂是一般人能效仿得了。” 只有坐在上首边的莫老夫人,不但没笑,反倒是重重的皱了一下眉头。 莫国用虽然也想笑,可是唐旭毕竟是自己请过来的客人,只能是鼓了几下腮帮,硬生生的忍住了。 “汪守泰曾说,唐贤弟杯酒间便得佳句。”邹之麟等好不容易笑得缓过气来,又继续朝着唐旭说道:“在下无颜得见,实在是可惜。” 见邹之麟收起笑来,莫国用也方才是松了口气,否则要是闹得唐旭太过尴尬,自己多少也会有些不安。 至于邹之麟所说的事,莫国用也是不大信。虽然这回唐旭要去参加翰林院的恩考,让自己多少有些意外,可是这么多年来,也从来没听说过唐旭有过什么过人的文才。兴许,其中只是什么误会罢了。 岂料莫国用一口气还没松完,却见邹之麟又开了口。 “今日难得恰逢老夫人大寿,既然唐贤弟有如此才学,你我不如各做诗词一首,献于老夫人为贺,如何?”邹之麟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旭,目光里颇有些玩味。 “臣虎。”莫老夫人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轻喝一声,“你如今既已是堂堂工部主事,当年又曾经是南直隶的解元公,如何要和一个后生计较。” “姑祖母息怒。”见老夫人有些动了怒,邹之麟顿时也有些忐忑,“麟今日之不过是想与唐贤弟以文论友,以诗助兴罢了。” 原来此人居然还曾经是个解元,唐旭也转过头去,看了邹之麟几眼。 “既然唐贤弟无意,那便作罢就是。”邹之麟摆了摆手,重新端起酒杯,向四周敬酒。 “既然解元公有如此兴致,如果唐某不应景,岂不是扫兴。”唐旭沉思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哦。”唐旭的这一句话,似乎大大出乎了邹之麟的预料,手里端着的酒杯,也停在了半空中。 “唐哥儿。”“唐贤侄。”莫老夫人和莫国用两个,也都是同时喊出声来。 “好。”邹之麟见唐旭已是出言,顿时眉头不禁一皱,抢在莫老夫人和莫国用前面开了口,“那邹某就先作一首,贤弟随后便是。” 虽然曾经听汪文言说过唐旭能够杯酒成诗,但是邹之麟却是不十分信。兴许是当时钱谦益当时出的诗题,正好是撞到了唐旭的刀尖上罢了。 至于唐旭所做的诗的来历,虽然邹之麟也不清楚,但是这世上没有来历的诗词也不在少数,随手偶得也是常有的事情。 邹之麟偏不相信,这撞上一次大运已是难得,难道还能再连续撞上两次,三次?若是这世上的佳句都这么不值钱,李白苏轼这些先贤岂是能流传千古。 但是如今毕竟是在莫国用家里为老夫人祝寿,在邹之麟看来,自己先作一首,好歹给唐旭一点喘息的时候。如果这唐旭果真还有几分才学,至少也能凑合出几句出来,也算是给莫老夫人留了几分颜面。 “依唐某看,也不必分先后。”唐旭却好似不领邹之麟的情,“邹兄不如与在下各执一笔,同时书写出来如何?” 第二十七章 君子三乐 “依唐某看,也不必分先后。”唐旭却好似不领邹之麟的情,“邹兄不如与在下各执一笔,同时书写出来如何?” “就依唐贤弟所言。”邹之麟仍是皱一下眉头,腾得站起身来。 莫老夫人和莫国用原本确是有心阻拦,可是却见唐旭竟然已经接下了招,便不好再开口。 如今又听唐旭提出这么个建议来,顿时也未免生出几分好奇,更不好再多说。 当下只能是吩咐府里的下人取过两只方几,安在前厅左右,再放置笔纸于其上。 唐旭和邹之麟两个,各选了一方站定,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来,向着对方看去。 只见唐旭站在几侧,嘴角微微上扬,此外便看不出任何表情。隐隐间,邹之麟心里竟是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自己一个堂堂的解元,上榜的进士,会争不过一个生员的学生?邹之麟暗自讪笑一声,摇了摇头想要驱散掉这种滑稽的想法,可这种感觉却在心里愈发的强烈起来。 眼看着唐旭已经俯身提起了笔,邹之麟也深吸一口气,凝神于纸上。 这些时日里来,唐旭几乎每天都要抽空去跟着孙伯翰学作文章,笔下的繁体字写起来已经是自如。当下只见一支狼毫,在纸上笔走游龙一般,几乎没有半刻停滞。 反观邹之麟,则是每写上一两个字,都要停下好好斟酌上一番。自己之不过才写出了一句,眼见着对面的唐旭已经是掷笔纸上。 邹之麟又皱一下眉头,收回目光,再吸一口气,慢慢朝下写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终于写完四句,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说一声献丑。 对面的唐旭等候已久,见邹之麟终于停了笔,便朝对面拱了拱手,示意先念。 邹之麟低头看了看纸上,多少有些得色,当下也不再客气,直接开口念道: “玉树盈阶秀,金萱映日荣;九旬光宝婺,百岁晋霞觥。” 是一首五言的绝句,词句间不但有恭祝老夫人长命百岁,更藏有恭祝莫国用步步高升的意思。(..tw好看的小说) 席间虽然大多是武人,但是习过诗词的也不在少数,顿时都禁不住大声喝彩。 “唐贤弟请。”邹之麟念完,面色已经是宽松了许多,脸上展出几分笑来,直直的看着唐旭。 旁边有几个好事的宾客,已经是按捺不住,纷纷跑到唐旭身后朝纸上望去,可只看了一眼,顿时都是惊诧的合不拢嘴,纷纷掩面奔回座上去了。 唐旭也不看手上的纸,而是咳嗽一声清清喉咙,随后大声念道: “莫老夫人不是人……” “哄!”顿时整个莫家前厅里,都像是炸开了锅一般,几乎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愕然的望着任是坦然站立的唐旭。莫老夫人和莫国用,脸色也跟着一阵阴晴不定,就连邹之麟也竟是一时间呆住了。 唐旭却是不紧不慢,继续朝下念去: “莫老夫人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 “哦?”刚才还闹哄哄一片的前厅,一下子就突然安静了许多。 “养个儿子偏做贼……”唐旭略一抬手,一指坐在莫老夫人身边的莫国用。 莫国用愕然的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养个儿子偏做贼,偷来蟠桃献母亲。”唐旭终于把最后一句念完。 “哈哈哈哈……”这下就连莫老夫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堂内众人,都是捧腹大笑,这一回却不带丝毫恶意。 “这小子,哈哈。”莫国用仍想强忍住笑,却到底没忍耐住,端起手边的酒壶直指着唐旭,“还不快过来自罚三杯。” “属下遵命。”唐旭也不推脱,从莫国用手上接过酒壶,连斟三杯,都是一饮而尽。 “若依……哈哈……依我看……哈哈。”莫老夫人一边擦拭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着话,“臣虎的词好,唐家哥儿的词妙,就算个平手罢了,哈哈……” “老夫人高明。”唐旭和邹之麟同时拱手作揖,邹之麟却有些垂头丧气。 就算只是评了个平局,可是自己适才才写出一句来的时候,唐旭已经是丢下了笔,算下来当是自己输了半局。 况且,这场比试是自己先提出来的,若是传了出去,自己一个堂堂解元,只能和一个生员的学生搏个平手,对方还只是个五城兵马司里的把总,只怕少不得是会颜面扫地。 翰林院里的恩考,是设在每年的八月初十,赶在中秋节前。 而莫老夫人的七十大寿,是在六月三十,第二天便就是是七月初一。 唐旭略算了一下,如今留给自己的时间也只剩下了一个月零九天。 依这这段时日里的惯例,唐旭依旧是每天到孙秀才家里学写杂文和策论,至于帖经和辞章,并不是唐旭所要担心的问题。 莫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宾客众多,唐旭与邹之麟斗诗的传闻,很快便传了出来,孙秀才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虽然他教唐旭的只是杂文和策论,唐旭却当着众人的面,一口一个先生的称呼自己,心里也不禁是感慨万千。 于是每次等唐旭来,哪怕丢下自己手头的要事,也要尽心尽力的指教。 孙秀才的的学识虽不算高,可毕竟也是过了院试的人,积年下来,多少有点心得。如今更是半点不藏,把自己毕生所学向唐旭倾囊相授。 而唐旭在练了一段时间笔之后,突然也是幡然醒悟。 所谓的杂文和策论,自己其实也并非真的没有接触过,甚至可以说,自己从小到大,都在不停的接触着。 那就是这么多年来,自己所曾经学过的政治课本。 无论是初高中政治,还是大学里所学过的《哲学》、或者《马毛邓》,其实如果把每一章分开,都是一篇篇杂文和策论,当然这其中的思想大多无法拿到如今这个时代来说,但是其中的道理都是一样的。 所谓“一点通,点点通”,突然醒悟了的唐把总,在孙先生的尽心指导下,如今的杂文和策论的水准,据说已经和孙秀才……当年……县试时……所差不远…… 在几乎是每天三点一线的奔波中,时间也过得格外的快,转眼间,已经是八月初一,离翰林院里的恩考,只不过还有短短八九天时间。 按照孙秀才的说法,唐旭如今的水准已经差不离。但是按照唐旭自己的想法,这差不离里边,终究还是带了一个“差”字。 这差两点也是差,差一点也是差,若是落了今年的恩考,那么自己就只能再等上一年。 可是谁知道这一年里,究竟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自己只有祈求老天开恩,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了。 时间又是几天过去,已经是八月初五,唐旭还只剩下四天的时间去准备,但是孙秀才的口中,仍然是“差不离”,三个字。 唐旭也没指望能在前面几天里能有多少提高,当然后面几天希望也不大,到底结果如何,只能是看自己的临场发挥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约莫就是这个意思。 剩下的几天,唐旭干脆在东城司和孙秀才那里都告了假,安心呆在家里,一边琢磨着这段时间里来自己所曾经作过的文章,一边希望能在自己的脑海里发掘出更多地东西。 眼看着已经是到了八月初八,还有两天时间,就连唐旭自己都隐约有些不淡定了。 就算是当年的高考,考不过起码还能混个差点的学校上上,可自己这一回,只有两条路可走,成或者不成。 八月的天气,正是极为炎热。唐旭在屋里眯了一会,方才是走出屋去。在院子的井里打出一桶水来,朝着自己迎头浇下,顿时忍不住全身打了个哆嗦,感觉舒畅了许多。 “唐哥儿。”唐旭正要重新走回屋里,忽然间,似乎门外有人在喊。 唐旭拿起挂在井沿的衣裳披在身上,打开院门。 “果然是唐哥儿家。”出乎唐旭的意料,门外站的人,竟然是洪哥儿家的老仆李忠。 “亏得知道唐哥儿是住在花市街上的,老身一问便有人指了出来。”李忠进门以后,视线不停的在小院里来回转着。 “老身这回来,是我家小主让我给唐哥儿带几句话。”李忠收回目光之后,向着唐旭微微笑道。 “李先生请说。”唐旭也不大明白,这主仆两人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我家小主说,唐哥儿是君子,与唐哥三次同游,无一次不乐。”李忠仔细的寻思了一阵之后,开口徐徐说道,“只是唐哥儿虽然讲义气,若是遇见上回店里那伙计一般的人,却只能和他们在利字上相争。” “我家小主让唐哥儿千万把这几句话记好了,万万莫要忘记。”李忠既传完了话,也没有再多逗留的意思,唐旭几次邀请屋里坐都是不肯,只是向着唐旭略一作揖,便折身返回了。 “三次同游,无一次不乐?”唐旭见李忠神神叨叨的,刚说完了话就走,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不过既然让自己记好,那么这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唐旭陷入一片沉思当中。 “君子,三,乐。”唐旭仔细琢磨着。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 足足琢磨了有半刻钟之后,唐旭忽然眼前一亮,难道说得就是这句话? 那么另一句岂不就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难道这是今年恩考的考题?唐旭不禁有些发愣,如果真是今年的考题,那么这洪小哥是怎么弄到的? 不过,唐旭虽是愕然不解,但是如今离八月初十的考期,已经只有短短的三天,唐旭也来不及去多想了。 第二十八章 翰林恩考 也罢,反正自己之前该做的功课都已经做完了,只不过毕竟底子太差,如果能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去好好准备,估计应付起来问题不大。如今这个时候,自己也只能是把死马当活马医了。 想到这里,唐旭飞快的把衣裳穿好,出门直接向孙秀才家里奔去。 虽然知道如今孙秀才对自己已经算是极为用心,可是此事毕竟牵扯太大,唐旭也不敢直接和盘托出。 先是自己做了五题,把君子三乐藏于其中,请孙秀才点评,随后又拿出《论语》里整篇的《里仁章》,请孙秀才详细给自己讲了一遍。 等回到家中,再把自己的文章和孙秀才的点评讲解仔细对照修改,或者重新加上自己新的感悟。 一连三天里,两篇文章足足被修改了有十多次,自己看起来已经几乎是找不到半点瑕疵,方才是作罢。 而明天,就已经是八月初十,翰林院的恩考之期。 翰林院里专为军户所设的恩考,与地方上的府试一般,都只有一天的时间。 自从早上起来之后,洛雪霁就开始不停的帮唐旭忙碌整理着。 “只不过是一天罢了,晚间不就回来了。”唐旭无可奈何的看着自家娘子忙碌,却也不好多说。 “如今正是八月,天气炎热,饮水哪里少得了。”可是洛雪霁给唐旭装上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有道理,“可若是凉水喝多了,也是不好,有这个炭盆,便可以热一热再喝。” “既然有了热水,不如再泡一杯茶,多少可以提神。”“……” “夏日里蚊虫颇多,点一柱艾香,既醒脑又可以驱虫。”“……” “陈皮既可以醒目,又可以提神,自然要带着。” “……” 最后洛雪霁还没有忘记再塞进一盒赶早做出来的糯米蒸糕。 “吃食只带这个便就够了,蒸糕,蒸糕,相公若是吃了,定是能高中。” “又不是乡试会试什么的,哪里有什么高中。”唐旭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那可不一样,相公若是过了恩科,日后可就能算是正经读书人了呢。”洛雪霁开心的憧憬着。 看得出,虽然明知道自家相公兴许功力尚且不足,洛雪霁仍然是对未来充满希望。 “好,加油。”看着娘子一脸的期盼,唐旭也禁不住是一阵热血沸腾,大喊一声出来。 “什么油?”洛雪霁不解的望着相公。 翰林院的恩考,虽然只是为军户家里所设的,但是几乎所有的程序,都是仿照院试的程序所做出来的。 虽然之前还对恩考的十取二有些念想,可是望着翰林院前那密密麻麻仿佛蚂蚁搬家一般的人群,唐旭仍是禁不住的心里一阵阵发虚。 看眼前这架势,前来赴考的起码有近千人之多,十取二的的话,也就是只有两百人左右才能算得上“学有成效”。 唐哥儿终于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说虽然说,虽然说翰林院的恩考中,十有一二能够被选上,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十有八九是要落榜的。唐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孙秀才总是对自己说“差不离”三个字了。 四百年后的公务员考试,也不过是这个架势吧。不过,若是能考上,倒真的也是和成为预备公务员差不多了。 横竖总归是一刀,今年不考,明年还是要考,就算不是为了给自己搏个前程,唐旭也不喜欢让别人总是把自己的弱点拿在手里。 况且来应这恩考的,大多都是经卫所里举荐的,其中不乏大把的滥竽充数之辈,想来撞一回大运。大明朝立国时便就有三百二十九卫,此后虽有增减,但在总数上相差也并不太大。即便一个卫所只举荐数人,加一起也有两三千号,所以能考过的概率低些,也并不奇怪。最起码,唐大人自觉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从前唐简总是听说军籍子弟在科举场上没有什么地位,可是如今亲眼见到,似乎并非如此,甚至就连各考房里的监考官,都是翰林学士,况且这还只是个恩考罢了。若是能入得这些翰林学士的法眼,过得了恩考,日后若是能更进一步,其中的各种好处自然不必多说,远非寻常的府试和院试能比。 想来兴许当年老朱家的初衷,原本是想给这些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子弟些许优待,只是经过百余年的世事变迁,反倒是完全变了模样了。 “甲字房二十三号,兴武卫唐旭。”翰林院的杂役们,正在通过抽签的方式在给考生们分配座位。一人抽名,一人抽号,凑到一起,便是一位考生的座号。 “在,在。”唐旭用力的从人群里挤出,接过属于自己的号签,又把包裹衣物都让杂役们检查一番之后,便朝着考场里走去。 刚走到座前,还没来得及坐下,便总感觉有人在偷窥自己。 抬眼朝四周望了一下,却发现离自己三四米远的地方,站得不正是钱谦益。 “愚兄静候贤弟的大作。”钱谦益朝着唐旭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还算是白净的牙齿,引来唐旭的几阵斜眼。 考生都已经按照自己的号签坐下,各考房里都是一片宁静,气氛陡然间也变得紧张起来。 虽说恩考不过是和府试一样,即便是考过了,却就连个秀才的功名也没,但是毕竟是这条路上的第一道卡。其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会被卡在门外。 只要能过恩考,就可以算得上是正经的读书人,也才能有资格参加以后的院试,乡试,乃至会试。 可是相对于这十取二的概率,南北二京的乡试,常年的中举率居然都高达十分之四左右,比恩考还高出了足足一倍,可见难度着实是不小,唐哥儿也并没有太多的底气。 “相公若是过了恩科,日后可就能算是正经读书人了呢” “别忘了你唐家的军籍,始终在这兴武卫里。” 唐旭也没想到,只是这么一瞬间,自己眼前竟然浮现出这许多曾经的场景。 “唐近贤,加油。”唐旭咬了咬牙,在心底对自己大喊一声,“我偏不信了,老天把我送到这四百年前,就是来让我来忍气吞声,敷衍度日的。” “哐”只听门外一声锣响,考院的大门发出“呲呀呀”的声音,被徐徐关上。 紧接着,守候在卷房里的数十个杂役,也几乎是同时涌出,分别向着不同的号房走去。 甲字房里,钱谦益接过杂役送过来的卷题,揭去外面的封漆,慢慢展开。 一时间,唐旭感觉四周安静的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音,手心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渗出一层滑腻的汗珠。 “第一考。”钱谦益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以后,落到了唐旭身上。 “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作杂文一篇;以莲花为题,作诗一首。” “呼……”一时间,唐旭感觉自己有种近乎昏厥的感觉。 “狗日的,老子终于要把自己的户口本拿回到自己手上了。”,唐旭两眼充血,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对于到底是先抄文,还是先抄诗的问题,唐哥儿是很慎重的考虑了一段时间的。 之所以要用这个“抄”字,因为实际上情况确实如此。而在旁人看来,唐哥儿是正在为要作的文章和诗词冥思苦想。 可是望见钱谦益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望了几次之后,唐哥儿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先抄文。 不过即使是先抄文,也不能抄得太快。一次的恩考其实又分三四次小考,每次小考一个时辰,如果自己抄的太快,只怕十来分钟里就能解决问题,那剩下的一个多小时,就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好了。 先从包裹里掏出一片娘子做的糯米蒸糕,撕下一片之后放进嘴里嚼着,倒不是饿了,纯粹就是消磨时间。 眼看着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已经开始动了笔,唐哥儿仍然是在两眼望着屋顶。钱谦益也跟着朝屋顶看了几眼,自然是除了房梁什么都没有看到。 半个时辰以后,唐哥儿终于开始动笔了,先写的果然是杂文。钱谦益又来绕了一圈,失望的走了。 时间还剩下半刻钟,唐旭终于磨磨蹭蹭的“抄”完了杂文,开始拿起了另一张纸。 随后,唐旭也不再磨蹭,提起笔来,就是在纸上一阵笔走游龙,几乎是片刻之间一蹴而就。紧接着拿起考卷,向着钱谦益塞了过去。 钱谦益早就急不可待,伸手接过,立刻展开了看。 “娟娟片月涵秋影,低照银塘光不定。绿云冉冉粉初匀,玉露泠泠香自省。 荻花风起秋波冷,独拥檀心窥晓镜。他时欲与问归魂,水碧天空清夜永。” 钱谦益的两手微微颤抖着,几乎要念出声来,终于不亏自己站在这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第二考:以‘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做杂文一篇。” “帖经:尚书大诰篇。” 这一次,钱谦益整整一个时辰都坐在椅子没挪动一下脚步。 “第三考:以柳树为题作诗一首;以词牌名浣溪沙为律,作词赋一首。” 钱谦益又想走动,可是看着唐旭恭恭敬敬的点了一柱艾香之后,犹豫了一下暂且又忍住坐了回去。 《秋柳》: “昔日金枝间白花,只今摇落向天涯。 条空不系长征马,叶少难藏觅宿鸦。 老去桓公重出塞,罢官陶令乍归家。 先皇玉座灵和殿,泪洒西风日又斜。” 《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岂料刚等钱谦益坐下身来,便看见唐旭开始奋笔疾书,几乎又是片刻之间,一诗一词已然是跃然纸上。 “钱兄再会。”写完之后,唐旭也无心在留,直接交了考卷,朝着钱谦益低语一声,收拾了包袱就朝门外走去。 钱谦益则是手里拿着唐旭留下的两片纸,早已是沉浸其中。 “钱大人。”门外有杂役轻呼,钱谦益抬起了头。 “丁字房的林大人,想借二十三号考卷一观。” “这不合规矩,容后再议。”钱谦益目光落在纸上,头也不抬,只是大手一挥,断然拒绝,“本官要为考生负责。” 第二十九章 事出非常 相比起今日里早晨出门的时候,走出翰林院的唐哥儿,心情格外轻松。 伸手从包袱里摸出吃剩下的蒸糕,撕下几片丢进口中,几乎要哼出小曲来。 翰林院,是在内城的东南面,离崇文门并不算远。 唐旭提着包袱一路走街串巷,朝着南边走去,眼看着已经是到了于公祠,再走上一程便就是崇文门,出了崇文门,离花市街也就不远了。 正走的得意,忽然发现路前一人,似乎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再想仔细看,却恰好那人也转过了目光过来看着唐旭。 “汪先生。”“唐大人。”两人几乎同时喊出声来。 “汪先生为何会在这里?”唐旭看见的,正是上个月里曾经见过的汪文言。 “小生在这京城的寓居之地,就在这于公祠外。”汪文言见了唐旭,也是惊喜,“唐大人又为何独自在此巡视?” 唐旭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司的把总,整个崇文门内外,都是东城司所管辖的范围。所以唐旭出现在这里,汪文言倒是不觉得很奇怪。只是看唐旭如今既未穿官服,也没带士卒,只是提着一个粗布包裹,多少有些不解。 “汪先生可是忘了。”唐旭提醒汪文言,“今日乃是八月初十,正是翰林院里恩考的日子。” “原来如此。”汪文言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原来唐大人果然去赴了恩考了。” “呵呵。”唐旭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看唐大人红光满面。”汪文言见唐旭兴致颇高,心下多少也猜到了些,“汪某料定唐大人此科必过。” “五六成把握而已。”唐旭自然不可能告诉汪文言,自己早就知道了卷题。 “唐大人未免谦虚了。”汪文言也呵呵笑道,“所谓相见便是缘,唐大人若是无事,不如去小生家中小酌几杯如何?” “这……”唐旭虽然并太想和汪文言多打交道,但是也不想得罪此人,略思量片刻,方才是点了点头,“那唐某可就不客气了。” “你我一见如故,唐大人何必见外。”见唐旭答应了,汪文言便在前头引路。穿过几条小巷,停在一停两进两出的宅院前。 “这里便是小生在京城中的寓所,唐大人若是得闲,不妨常来坐坐。”汪文言抬手在门上轻扣了几下,里面立刻就有下人来开了门。汪文言又吩咐去备些酒菜,自己则是陪着唐旭在前厅里坐下。 先是问了几回唐旭今日里在翰林院恩考的事,接着问的又是京城里的风土人情。 这些都并不是什么大事,唐旭自然是知无不言。 又聊了片刻,便听见院外一阵门环响动,汪文言只当是遣去置办酒菜的下人回来了,正要吩咐去开门,却听见门外在喊:“汪守泰可在?” “原来是臣虎来了。”汪文言连忙向唐旭先招呼了一声,亲自奔了出去。 邹之麟?只听汪文言这一句话,唐旭也就知道了来者何人。 凭心而论,经过上回在莫家的事儿,唐旭对于此人的印象并不算太好。只不过这一回却是在汪文言家里,即便想要告辞,也已是来不及。于是干脆静下了心,端坐在堂上继续品起茶来。 汪文言这一回由江南入京城,江南的土特产自然是带了不少,拿来奉客的茶谁,也是当年清明前的新叶。唐旭喝在口中虽然说不出名,可是望着茶盏里脆生生的展着,也知道当时上品。 刚从茶盏里收回目光,便听见又是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唐旭丢下手中的茶杯,也站起身来。 “邹兄别来无恙。”邹之麟刚随着汪文言迈入堂中,便听见一道半生半熟的声在耳边响起,连忙抬起头去看,等看清了顿时不由脚下一滞。 “唐……唐大人也在。”算起来,仅仅是七八日未见,邹之麟的脸上,却似乎是少了些许当日曾经的神气,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颓废。 虽然或多或少是因为突然在这里见着唐旭,难免生出一丝尴尬,但是似乎却也不尽然。 “邹兄和唐贤弟见过?”这一回最吃惊的,反倒是汪文言。 汪文言和邹之麟已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上回汪文言偶然提起唐旭时,也没见邹之麟有过什么特殊的反应,两者之间并不像是熟识的样子。 “小弟在卫所里的上官,与邹兄沾些亲故,故而前几日里曾是见过一面,同吃过回酒。”唐旭如实相告,只是在其中的斗诗这么一段,自然是直接隐去了。 “正是,正是,我与唐贤弟也是相识不久。”邹之麟是聪明人,知道唐旭是有心略过,不禁投来几道感激的目光。 上次在莫家那一回,虽然也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如果被翻了出来,对邹之麟来说仍是多少会觉得有些不光彩。 “这回来你府上,只是想讨杯酒吃。”在汪文言家里,邹之麟倒是丝毫不显客气。 “我既请了唐贤弟来,又如何会不备酒。”汪文言呵呵笑道,转身请唐旭和邹之麟两人分主客坐下,不多时,便有下人将准备好的酒菜呈上。 “臣虎兄可有心事?”酒过数巡,汪文言见邹之麟只是低头饮酒,却并不言语,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事罢了,何必再提。”邹之麟抬头看一眼唐旭,到底还是没有再说出话来。 邹之麟既然不说,汪文言也并不追问,而是转过头来,与唐简搭着话:“上回见唐贤弟时,似是听说贤弟的出身,就是在这京城中的兴武卫?” “正是。”唐旭点头。汪文言既然是个喜欢钻营的人,那么能记住这些琐事也并不让人奇怪。 “难不成唐贤弟适才所说的上官,莫非是兴武卫指挥使莫国用?”唐旭尚且镇定,汪文言却忽的轻呼一声。 这一回,不仅仅是唐旭,就连一直在低头喝闷酒的邹之麟,也忍不住抬起头来,一起朝着汪文言望去。 莫国用如今是堂堂的三品武官不假,可是丢到这京城里头,只怕连个涟漪都不会起,更别说影响朝政了,几乎注定要搅动天下的汪文言如何会突然对他感兴趣,唐旭不解。 “通政使司里的右通政周希圣,与在下的泰山大人有旧,今日早间在下曾是去拜见过。”汪文言丢下手里的酒杯,开口说道。 “当时可巧是见到了一份奏折,说的便是兴武卫指挥使莫国用,在下隐约记得唐贤弟就是兴武卫里的,于是留心了一二。” 通政使司,唐旭是知道的,这个衙门虽然不如朝廷里的六部看起来显眼,实际上却也是个紧要的地方。凡是朝廷内外的章疏密报,都是要经过通政使司呈报,约莫就相当于后世里的信访办再兼上办公厅的一部分职责,说是扼控言路咽喉也并不为过。 从汪文言初次进京时候开始算,到如今也不过短短一个月不到,竟然已经钻营到这个地步,未免让唐旭唐大人有些咋舌加惭愧。 “不知守泰所见到的,是什么样的折子?”相对于唐旭对汪文言的感慨,邹之麟只对那份折子的内容感兴趣。 “乃是礼部给事中周永春所奏。”汪文言甚至还没有说出折子里的内容,只是报出了一个名号,就已经让唐旭和邹之麟都有些不淡定了。 周永春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太出名的人,但是对于这个名字,唐旭却仍是能在脑海里翻出些记忆来。。 汪文言是东林的人,唐旭是知道的,可日后既然要引起党争,那么自然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得需要对手才行。 未来的九千岁魏公公的踪影,唐旭貌似还没有寻着,所以自然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对手。所以如今的东林的对手,是另一群人,如果一定要给这一群人弄一个名号的话,那么只能叫做“三党”,齐、楚、浙三党。 而适才汪文言口中所说的周永春,正是这“三党”中“齐党”的一员,甚至还算得上是魁首之一,总之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再加上此人如今的官职正是礼部给事中,此时听汪文言提起,无论如何,都让人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第三十章 一言堂 所谓的礼部给事中,虽然前头挂着个礼部的头衔,却属科道,准确的说,其实是个言官。掌的是抄发章疏,稽察违误,监察六部诸司之责,虽然只是个七品官,并不显赫,却颇有些权柄。如今莫国用既然被言官缠上,唐旭即便不细问,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此事,我倒是兴许能猜出一二分来。”汪文言暂且没再说话,倒是邹之麟沉吟片刻,突然开了口。 “邹兄请可否说来听听?”如今唐旭还是兴武卫人,既然扯到了莫国用,就与邹之麟多少有了些共同的立场。 邹之麟毕竟也是个工部的主事,在京任职多年,即便比不上汪文言会钻营,却赖着呆的年头长,对这京城官场上的大小事宜,要更熟悉点。再加上原本就和莫家沾些亲故,或多或少会更关注些。 “两位贤弟可曾经听说过张延登?”邹之麟又沉吟片刻,方才是继续说道。 汪文言拿这个名字在脑海里绕了一圈,只是摇了摇头。 “邹兄说的可是吏科的给事中?”倒是唐旭停了半晌,突然开口问道。 “不错。”邹之麟点头,汪文言也向唐旭投去几许诧异的目光,张延登虽然和周永春一样,都是六科的给事中,名头却远不如后者响亮,唐旭居然也能一口报出。 “张延登有一子,名为张万钟。”邹之麟并不急着去说究竟,反倒是慢慢说起了张延登的家事。唐旭和汪文言知道邹之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一遭,只是静静的听着。 “张万钟又娶一妻,乃姜氏女。”邹之麟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望了唐旭一眼。 “哦。”唐旭口中轻应一声,眉头微皱。 那张家既然是官宦之家,所结的亲,想来也不会是寻常百姓家里。而姜姓的官宦之家,唐旭眼下所熟知的,只有一个。 “我也曾听说过,我那表兄的事,是唐贤弟在其中出了力。”邹之麟见唐旭似是心下了然,也不再多解释,“那张延登乃是出身齐地,当今的兵部尚书黄嘉善,也是齐人,想来张延登也是去帮着求过,黄尚书却没有卖这个面子。” 难怪当时姜家那厮如此自信,原来除了损招之外,还有这么一个后手,唐旭听着邹之麟的话,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细想起来,上一回实在是胜的侥幸。 不过这么一来,姜鲲鹏失了官职,张延登失了颜面,由此而恨上莫国用,也并不奇怪。 “张延登如今虽在吏科,却与周永春素来交厚,在朝中向来都是互为奥援。”邹之麟娓娓道来,打破话里的最后一环,“既然这回牵着自己的亲家,张延登不方便出头,那么便由周永春参奏,也是一样。兴许那份折子,原本就是张延登写的,只是换一个名头罢了。” 唐旭眉头皱的更紧,口中虽没有说话,心里却是像翻江倒海一般。撇去与莫家的关系不说。眼下自己虽然已经去应过了恩考,可在没有出榜之前,自己还算是兴武卫的人,如果莫国用在这个时候倒下,对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只可惜自己如今只是个东城司里的把总,世袭的从六品小官,即便心里能想出万般手段,也没办法施展出来。 汪文言也没有开口插话,脸上似笑非笑的,淡淡的听着唐旭和邹之麟在说,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明白了几分。 “若依两位所说,这张延登和周永春所做的,也并非君子所为。”兴许是发现了唐旭在看着自己,汪文言轻轻咳嗽一声,接上话来。 “哼。”邹之麟听了汪文言的话,不知怎得,刚有些缓过来的脸色也是忽然一变,转的铁青,“守泰贤弟拿君子二字和他们说,未免是污了这两个字。.tw[]” “哦,邹兄为何这般说?”邹之麟的态度,似乎让汪文言有些诧异。 邹之麟又朝着唐旭扫了几眼,过了片刻,才仿佛是下了决心一般。 “前些时日,吏部文选司郎中胡来朝升任太常寺少卿一事,想来汪贤弟当是知道的。” 虽然曾经和唐旭有些少许不愉快,但是并不算什么大事,况且眼下唐旭对自己还算是有礼有节,再加上刚才谈论过的莫国用一事,无形中把唐旭和邹之麟都归到了同一边,消除了不少心底的障碍。 “自然曾听说过。”汪文言微微的点了点头。 朝廷六部当中,吏部乃是六部之首,六部尚也是唯一可以见了内阁大学士不必主动避道行礼的。 而在这吏部当中,文选司郎中又是重中之重。虽然只是五品的官,掌的却是整个大明朝文职官员班秩的迁除,官吏的选拔。曾经一手创建东林一脉的顾宪成,当年坐的便是这个位子。 所以每当这个位子有任何变迁动静,都会引来整个朝廷内外的关注,善于钻营的汪文言,如何又会注意不到。 “实不相瞒,前些时日,方阁老曾是应允过我,让在下入吏部掌文选司一职。”邹之麟说到这里,稍微停滞了一下。 “哦。”汪文言脸上立刻泛起几丝笑来,“那小弟倒是要恭喜邹兄了。” 话刚说完,便举起酒盏,想要向邹之麟敬上一杯。 “何喜之有。”邹之麟不喜反怒,冷哼一声。 “今日早间,我又去过文渊阁见过方阁老,如今的文选司郎中,却是叫那张风翔做了。” “方阁老如今乃是内阁首辅,虽不说一言九鼎,此等小事却多少也能做主。以方阁老的人品,想来也不至于食言而肥。”汪文言愕然的张了张嘴。 “此事自然怨不得阁老。”邹之麟忿忿的说道,“我也仔细打听过了,原来竟是亓诗教那一帮人做的手脚,那张风翔乃使他的亲信同乡,我自然是比不过。” “之前我也曾是上亓府拜访过他,当时也并未有何异议,如何等方阁老应下之后,却才在背后做这些手脚。” “亓诗教也是齐人,如今虽只是吏部给事中一职,可朝中出身齐地的官员,包括那张延登等人在内,皆以此人为首。”汪文言也沉吟回道,“即便是眼下的吏部尚书赵焕,也是蒙其推举,再加上又与方阁老有几分师生之谊……” 说话间,又有下人送上酒菜,汪文言便暂且停住了口,略抬几下眼。前来送菜的下人,好似会意一般退下,却又不急着出门,反倒是向着墙角走去。 唐旭假装低头吃菜,眼睛却拿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那下人走到墙角边,从茶几上拿起几张纸一样的东西塞进了袖子,方才是转出门去。 唐旭虽然没看得真切,可是也能依稀分辨得出,刚才被从茶几上拿走的,约莫是一份邸报。 难道汪文言早就知道邹之麟没能争得上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官职?唐旭的心里微微的动了一下。 “一个小小的六品给事中,竟然凌驾于内阁和吏部之上,难道我大明朝竟没有规矩可言。”邹之麟正是满心恼怒,并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动静。 “有句话,汪某不知当讲不当讲。”汪文言给邹之麟斟满一杯酒。 “你我有何话不可说。”座间只有三人,邹之麟唯一顾忌些的,只有相对陌生的唐旭,可是既然汪文言都并不避讳,邹之麟当然也不在意。 “若依我看,亓诗教等人似乎倒也并非是专要为难邹兄你。”汪文言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 “守泰这是何意。”邹之麟听汪文言的话,竟似要为亓诗教开脱一般,未免有些不悦。 “臣虎且听我说完。”汪文言知道邹之麟误会了,连忙解释。 “不知臣虎可还曾记得,万历四十五年,前任吏部尚书郑继之在时,因朝廷缺言官,经方阁老上奏,圣上回谕可录七十人?” “自然记得。”邹之麟点头回道,“那一回,邹某也在其中。” “可经此事之后,就有亓诗教上疏朝廷,声言郑尚书年迈体衰,无力再辅朝政,请圣上赐郑尚书致仕回乡一事。”汪文言一边回忆,一边继续说道,“只是四十五年时,小弟尚在江南随着泰山大人学书,并不太清楚其中的详情。” “确有此事。”汪文言的话,顿时也引得邹之麟一通回忆,“当时曾有传言,说是亓诗教恼恨郑尚书所录的言官,以浙中人士为最多,出身齐地的却太少。郑尚书致仕回乡之后,如今的吏部尚书赵焕,也是齐人。” “正如臣虎适才所说,一个小小的六品给事中,竟然能凌驾于内阁和吏部之上,如今我大明的朝廷,只怕迟早要变成他亓诗教的一言堂。”汪文言呵呵冷笑道。 邹之麟虽未再说话,可一只握着酒盏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了骨节中去。 “今日其实本不该说这些琐事。”见邹之麟已是有些遏制不住,汪文言轻轻的想要把话转开,“小弟在家里置办这些酒菜,原本是想为唐贤弟道贺,可巧你也是赶上了。这一回,你倒是沾了唐贤弟的光。” “道贺?”邹之麟有些不解,转过头来看了看唐旭,又看了看汪文言。 第三十一章 优还是良 “臣虎兄岂是忘了,今日是翰林院里的恩考之期。[..tw超多好看小说]”汪文言提醒邹之麟。 “哦……哦……”邹之麟顿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那果然是该要道一声贺。” 邹之麟上回见唐旭,虽是闹出了少许不愉快,但是多少也是带着点文人相轻的惯例。如今因为张延登和亓诗教等人的事情,已经是把唐旭视为自家人,这一声道贺,倒是出自真心。 而唐旭虽然对恩考上榜多少有些信心,可是适才又听说了莫国用一事,则多少有了些担忧,勉强吃了几杯。好在汪文言和邹之麟也都是各有心事,酒宴散毕便就各自告辞。 等回到家里,就连洛雪霁也看除了唐旭脸色不善。 “相公某非是文章做的不如意?”今天唐旭出门是去参加恩考,洛雪霁自然首先会朝那方面去想。 “这倒不是。”唐旭不禁有些庆幸,虽然隔了四百年,起码老天爷还留了一个娘子给自己,即便再是不如意,起码也有个人可以放心的倾诉。 “我只是今日里听说,科道的给事中里有人上了奏疏,参的是卫所里的莫指挥。” “科道给事中?”相对于唐旭,洛雪霁反倒是对大明朝如今的官职更加陌生,不过上奏疏什么的,还是听得懂的。 “雪霁嫁的是相公,既不是从六品的所镇抚,也不是东城司里的把总。”洛雪霁看得出,自家相公如今的心情确实不太好,可是这些事情也不是自己能出得了主意的。 只能把一袭软玉般的娇躯,紧紧的贴到了唐旭的背后,一双嫩藕般的玉臂,穿过唐旭的肋下,缠绕在胸前。 虽然是夫妻,可是洛雪霁也极少主动做出过这样亲密的事儿,羞红着脸,小脑袋也紧紧的靠在唐旭的肩上,声音放的极低。 “若是相公失了官爵,大不了发去京郊屯田,雪霁看别人家里男耕女织,日子也能过得。” “娘子……”唐旭心间猛的一热,也抬手紧握在胸前。 翰林院,东斋房。 东斋房原本是翰林学士们平日里的休憩觅闲之所,每逢历年的恩考,便就临时改成了阅卷房。 两排临时支起的长长的几案上,堆满了今年的恩考收上来的考卷。 虽然有上千份之多,可是参与阅卷的翰林学士,也有数十人,每个人分下来,不过只有二三十份。 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可是平日里也最是清苦乏味,所以每逢恩考,倒像是给这些平日里闲的蛋疼的朝廷清流们找到一个寻乐子的机会。 恩考虽然与院试相仿,可考卷却并不糊名,大可以互相传阅。上千名考生中,大多也是已经袭了军职的,抱着有机会不来试一把可惜的念头,水平自然是良莠不齐。 遇见难见的好文,大可以赞叹一番;若有荒唐文章,至少也能搏得一乐不是。 还有那些读了就让人没兴趣的,那就不必再读了。再加上做阅卷官还有半两几钱的贴补银子可拿,自然是何乐而不为。 坐在一张铁力木打出的方椅上,翰林院编修兼詹事府左庶子孙承宗,手捧一份考卷,已经是端详了许久。 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殿试的榜眼,入翰林院授编修一职,至今已是有十数年之久,算得上是老翰林,如今他却拿着一份考卷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不肯放手,自然引来不少人侧目。 “咦……”也不知过了多久,孙承宗终于是回过神来,口中忍不住轻呼一声。 一边的钱谦益正巧是坐得最近,听见孙承宗喊出声来,便立刻抱着雅文共赏的心思的凑了过去,可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移开了视线。因为孙承宗手上拿的那份考卷,自己不但早已经是看过,并且还是第一个看的,考卷上的署名,正是兴武卫唐旭的大名。(..tw) “妙,妙啊!”,孙承宗丝毫没有留意到背后的钱谦益的动静,目光依然是停留在手中的考卷上,一边眉头微皱,一边却又不禁叹出声来。 “孙大人莫非起了爱才之心?”钱谦益适才刚及转过身来,听见孙承宗这么一句,又好奇的再转过头来,“若依孙大人看,这一份考卷可录几等?” 钱谦益和唐旭算是有几分交情,众目睽睽之下,虽然不方便为唐旭美言,可是探一探口风还是可以做到的。 “奇才……果然是奇才。”孙承宗仍然是头也不抬,可是话里的意思,却也是再清楚不过。 “奇才?”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等孙承宗的话说出了口,钱谦益仍是小小的吃了一惊。 唐旭是有些才学,钱谦益是知道的,并且自己也以为然。 可是在钱谦益看来,唐旭诗词里的文采虽好,但最让自己感到惊叹的,却是那一份骇人的急智。 无论是柳泉居里的杯酒成诗,还是考场里的一蹴而就,钱谦益都是自叹弗如,即便是勉强可以做到,也很难说就能比唐旭做的更好更妙。 但是若再把话转回来说,北京城里的翰林院,毕竟也算得上是整个大明朝里卧虎藏龙的地方,如今只是殿试里中过三鼎甲的,便不下十人之数。 唐旭所做出的那些诗词文章,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或者孙承宗慢慢去推敲琢磨,也未必做不出水平相似的来,只是很难有那份急智罢了。 钱谦益几回都是眼睁睁的看着唐旭在转眼间做出的诗词文章,所以惊为天人并不奇怪。而孙承宗却并未亲眼所见,如何会也这般惊叹。 “诗词倒是可以评优。”,孙承宗终于放下手中的考卷,站起身来。“但若只看文章,勉强算得上是良等。” “良等?”钱翰林愕然,即便自己修养再好,此时却也忍不住想要翻白眼。 文章的好坏暂且抛开不论,可如果在孙承宗看来只能勉强算是良等,适才他这般长吁短叹又是为何。 “可经此人这般写出来,老夫怕是只能也给他一个优等了。”孙承宗又低下头去,口中“啧啧”几声。 转眼之间,良等就变成了优等。钱翰林不禁又有些默认无语。隐约间倒是忽然想起,自己读过的唐旭的第一首诗词,仿佛便是从孙大人那里得来的。 看来自己之前的担心有些多余,孙大人与唐哥儿的关系似乎要比自己铁得多,根本不需要自己去说什么好话。 只不过,关系再铁,想要走个后门也得讲出个合适的理由出来。顺着孙大人的话去想,只因为是唐旭做的文章,就要给优等,岂不是太过明目张胆。 孙大人如今的年纪,不过是五十知天命,还远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今日里的举止看起来也是正常,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 想到这里,到底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又把脑袋朝前凑了凑。 “咦……”,等细看几眼,忽得也是瞪大了两眼,伸出了手去,将几案上的答卷拿到了手中。 钱谦益虽是第一个见过唐旭考卷的人,可当时却只顾着去品诗词,并未去细看过那两篇杂文。如今仔细看了,只见纸上除了满篇的行文之外,又四处布满了蝌蚪一般的符号,看起来极是怪异。 好在毕竟是正经的探花出身,再仔细品味一番,终于是看出了几分端倪。 “这般的句读,倒是未曾见过。” “不错,老夫初见时,也不过只是觉得有几分新鲜。可等通篇看完,方知其中的妙用。”孙承宗一边说着,一边激动的拿手朝卷纸上指着,“这一个当是用来做‘读’,那一个,则当是‘句’。如此区分开来,满篇文章自然一目了然。” 孙承宗口中所说的“句”“读”,其实如果用四百年后的词来说,也就是“标点符号”。 后人常是以为,古人作文向来不用标点断句。其实也不准确,只不过其中只有“句”“读”两种,常常又是率性而发,甚至忽断忽不断,所以才难免会让后人误会。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向来没有一个合适的标准罢了。 孙承宗和钱谦益在这里这一番折腾,早就惹人注目,如今见似乎有热闹可看,当下便纷纷凑了过来。 “不过是断句之法罢了。”同是翰林院编修的李光元,看了几眼之后,却只是是冷笑几声,“虽是新鲜,至多算是讨巧,勿论及得上奇才二字。若在乡试或是会试里,做这等古怪,恐怕难免会被判作违例舞弊之举。” “李大人此言大谬。”李光元的话,似乎让孙承宗大为不悦,“你我皆是读书人,岂是不知道这习文断句的紧要。况且正如吴大人自己所说,如今这恩考,毕竟也不是科举场上。” “只因这句读不明,古来不知有多少圣贤文章被误传。若是用上此法,日后断断不会再有这等事情。” 孙承宗话音刚落,立刻便在身边引起不少应和之声。 “孙大人所说虽是有些道理。”既然有附和的,自然也就有反对的,这一回站出来的是吴宗达。 “可我等读书人,识文断句原本就是自孩童时便学起,即便有遗漏误读,也是自身求学不精,岂可尽信这等讨巧之术。” “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圣贤理,吴大人读书若求的只是识文断句,未免是舍本求末了。”孙承宗依然是执理力争。 孙承宗和吴宗达,都是万历三十二年春闱的进士,只不过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两边争执起来,一时间竟是相持不下。 于是万历四十七年翰林院恩考的阅卷房里,一群翰林清贵只为唐旭这一篇文章争得面红耳赤,若不是互相都自持身份,只怕是当下便会上演起全武行。 第三十一章 京杭漕运 “咳……”眼看着两边都是争执不下,忽然一阵轻轻的咳嗽声,从身后响起,声音虽是不大,却显得极为突兀。 “诸位大人的话,赵某都是听了。”紧接着,一道一直坐着未曾移动过位置的身形,缓缓的站起身来。 陡然间,刚才还一片喧嚣的东斋房里,一时间就都安静了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站起来身来说话的这个人,叫做赵秉忠。 南北二京的翰林院,算得上是大明朝的文坛荟萃之处。可既然是有人的地方,自然就要排个座次,翰林院里排座次的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只看两点。 其一是看中进士的年头,中榜越早的,自然资历越老。其二便是看中榜的名次,名次越高的,分量越重。比如适才争论的最为激烈的孙承宗和吴宗达,都是万历三十二年的三鼎甲,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相差并不算多,若是换成其他人,只怕还没开口,气势上便要输了半分。 只不过,无论是孙承宗还是吴宗达,见到赵秉忠开口,都只能暂且停住了话。因为赵秉忠不但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而且还是当科的状元,如今的翰林院里,以此人的资历最高。所以今年的恩考,他才是主官。 “我朝向来以文章取士,故而我等主持兵部的恩考,虽比不上科举的紧要,可所最看重的,仍无非是文章而已。” 赵秉忠此话刚一说出口,立刻便引得吴宗达一干人等连连点头。 “只是当年太祖皇帝既然立下恩考的规矩,便是不欲使国之贤才遗漏。正如科举也分文举、武举,这文章上的造诣,也未必只尽在一篇锦绣文字上边。” 吴宗达刚刚还面有得色,听到此间,脸色不禁微微一滞。 “若依我看……”赵秉忠从孙承宗手中接过卷纸,左右略看一回,顿时不由眉头大皱,刚想说出来的下半句话,登时也是打住了口。 “这诗词与文章,当真是同一人所做?”赵秉忠看着手中的答卷,一脸的哭笑不得。 崇文门,莫家大宅。 翰林院里的事儿闹得虽然不小,但是唐大人一时间是不可能知晓的。实际上唐大人正忙,忙着雪中送炭。 京城里的事情,向来传得极快。兴武卫里虽都是军户,可是在京城呆的时间长了,多少也入乡随俗沾了些同样的习性。不过一二日间,莫指挥吃了参的消息,就已经在卫所内外传了个遍。 再加上今日早间,向来几乎日日点卯不缺的莫大指挥突然没了人影,似乎也坐实了这份传言。 兴武卫指挥使虽然不是什么紧要的官职,却也掌着卫所里上千户人家的富贵生计,前些日子里的莫家大宅,门边虽远及不上车水马龙的地步,但向来也不缺往来的人。 可是这一回,等唐旭走到莫家大宅门外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两扇紧闭的大门。 走上前拿起门环敲了好一阵,方才是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门里隐约传来。 “在下东城司唐旭,请问莫大人可在?”唐旭听见动静,惟恐里面的人不知道是自己,连忙朝着门里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果然就听见门闩响动,紧闭的大门“吱呀呀”的拉开一条缝来。 “果然是唐大人。”来开门的,正是小厮王建,见外头站的确实是唐旭,顿时半是惊讶,半是惊喜。 “请问莫指挥可在家中?”唐旭略一拱手,算是行礼。 “我家老爷正在会客,既然是唐大人来了,且容我去通报一声。”王建欠身回道。 难道这雪中送炭烧冷灶的事情,都有人抢了?王建的话,让唐旭颇有些感到意外。 不过心里虽是想着,口中却自然不会说出来,点了点头,在院中站定。只等了片刻,就又看见王建折了回来。 “我家老爷请唐大人去前堂里坐。” 莫家前堂内,莫国用正与一人相对而坐。与唐旭前几次来时不同,这一回望见唐旭进来,莫国用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坐在上首点了点头,面色上虽有些阴郁,却也没有想象中的恼怒,让唐哥儿心里想好的一番话,竟是一句也没机会说出来。 “孙公子,这便是我曾和你提起过的唐旭唐贤侄。”抬了抬手,示意唐旭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之后,莫国用转过去,朝着身边的文士说道。 “哦。”文士略抬起头来,朝着唐旭看了一眼,浅浅笑道:“果然是少年俊杰。” 话刚说完,却是站起身来,“既然莫兄府上有客来访,在下也再不便讨扰,等过些时日,孙某再来。” “莫某已备下水酒,孙公子何不略饮几杯再走。”见孙公子要走,莫国用自然免不了出言挽留。 “孙某今日前来,一者是探望莫兄,其二便是替家父传话。”莫国用虽是殷勤,孙公子却似是仍无意再留,“如今既然话已传到,莫兄切记便是。” 莫国用无奈,只得是送出门外。 再等莫国用重新转回坐下,原本尚且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是隐隐带上了几分怒气。 “莫某的事儿,唐贤侄可是知晓了。”一番沉寂之后,莫国用终于是开了口。 唐旭并不答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你……可也要走?”莫国用又是沉寂片刻,继续问道。 “在下既然来了,自然是要讨一杯酒吃。”唐旭微微笑道。 “好。”莫国用阴沉的脸上,渐渐的展开一丝笑来,“莫某总算没看错了人。” “上回家母寿宴时所用的酒水,尚且有余,却不知贤侄想吃哪种?” “柳泉居的老黄酒虽是醇厚,只是太淡,在下仍选‘莲花白’” “不愧是我军中的男儿,就依贤侄的意思。”莫国用轻喝一声,立刻唤来下人,吩咐铺开了酒席。 兴许是因为心中郁结,只两杯酒入口,莫国用的脸上,就泛出几分暗红。 “你既肯来,莫某自然欣喜。”莫国用继续自饮一杯,讪笑说道,“可我却又以为,这一回你不该来。” “莫大人为何这般说?”唐旭抬起头来看着莫国用。 “莫某出身辽东军中,相比起昔日袍泽的马革裹尸,莫某不但苟活至今,更是做过了一任主官,安享了这许多年太平,已是了无遗憾。”莫国用手执酒盏,似是在回忆往事。 “如今莫某即便失了官职,赖着多年的积蓄,至少还能做一田舍翁。脱了这一身桎梏,未必不是件好事。” 莫国用这一番话,由心而发,即便是唐旭听在耳里,也不禁有些感慨。 “可贤侄的军籍,如今仍是在这兴武卫里。”莫国用停了半晌,又继续说道:“莫某这回若去,想来接任指挥使的,十有八九会是那姓姜之人,贤侄不可不小心从事。” 唐旭听在耳里,只是略皱了下眉头,便立刻恢复如常:“难道莫大人以为,即便唐某这回不来,他们便就会忘了我?” 唐旭不是傻子,莫国用适才所说的话,其实自己在来这里之前并不是一点都没有想过。 “呵呵。”唐旭的回答,似乎也不让莫国用感到意外,只是轻笑几声。 “唐贤侄可是知道,适才那孙公子,是什么来历。” 孙公子的来历?唐旭又略皱一下眉头,有些不解莫国用为什么会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那你又可知,那周永春因何事参我?”还没等唐旭去想个明白,莫国用转眼间又丢出句话来。 唐大人有些抓狂,虽然自认为智商并不算低,可是也赶不上这样的出牌速度。 前些时日,倒是几次听洪哥儿提到过一位孙先生,也不知道和今日见到的是不是一个人。 不过这一回的恩考,若是能选上,也少不得有洪哥儿的功劳,可是洪哥儿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考题?洪哥儿自己又是什么来历?这个已经在心头缭绕了许久的疑问,又一次冒了出来。 “我大明朝有一句话。”兴许是感觉到了唐大人的怨气,莫国用终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叫做天下钱粮,半出江南,想来贤侄当是听过。” 唐大人点头,总算是乘机喘了一口气。 “江南一地离京师路途千里,北上的钱粮向来是经京杭运河漕运。”莫国用此时竟然静下了心,娓娓道来。 “既然运送的是钱粮,自然免不了要发兵护卫,此一项事宜,平日里大多是由漕运总督衙门辖下的扬州,凤阳等卫自理。只是每逢夏秋两季的税期,人手常常不足,便会调南北二京的亲卫协助。此一件事在兴武卫里,近年来都是由莫某所治。” 莫国用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唐旭一眼。 京杭运河,唐旭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而运河的漕运衙门,更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之一,凡是能沾上一星半点的,便等于是走上了发家致富的捷径。 只不过,两人原本说的,只是那份弹劾的奏疏,如今听莫国用的话,倒有些越扯越远的感觉了。 “去年的八月初十,我兴武卫军士一百人,受兵部和漕运总督衙门调遣,携两百料苍山舟十九艘南下调运粮草,出京时皆是空仓。”莫国用的口中,把空仓两字咬得格外的重,“抵达苏州府时,正是九月二十六日。” 第三十二章 送你前程 “九月二十六日,苏州府。”唐旭略沉思片刻,万历四十七年九月二十六日的苏州府,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唐旭在脑海里来回转了几圈,也丝毫没有找到丁点痕迹。 不过,适才莫国用把“空仓”两个字咬得极重。空仓,唐旭再在心里仔细冥想一番,心里忽然一动。 京杭大运河从京城外的通州渡到南直隶的苏州府,约莫是三千里左右的水道。八九月里,起的已经大多是东北风,船只若是空仓,顺水南下日行百余里不是什么问题。 也就是说,从京师到苏州府,正常情况下至多只要二十多天。可是从八月初十到九月二十六,实际上却足足用去了近四十天。 出现这样的情况,一般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路上遇见了意外耽误了。另一种情况,则是这十九条船,其实并非都是空仓,所以才走得慢。想到这里,唐旭猛得抬起了头。 见唐旭似乎想要说话,莫国用略抬下手止住:“你且听我说完。” “二十八日,又报漕运总督衙门,十九条船中有五条渗漏,似是不堪载驭,漕运总督衙门回书,命在苏州府就地修缮,另发苍山舟五只补用。” “十一月二十一,船只回抵京师,据户部记,共有苍山舟二十四艘,载粮两千三百石,收入太仓。” “只有两千三百石?”唐旭顿时忍不住念出声来,莫国用听在耳里,只是会心一笑。 大明朝的船只,一般来说,一料就是长宽各一尺的容量,若装的是粮食,便差不多正好是一石左右的分量。所以两百料的苍山舟,排水量也就是两百石左右。即便只算十九条船,除去护卫的一百名军士和船工,再加上些杂物的分量和路上的折耗,一条苍山舟起码也可以载回一百五十石左右的粮食,十九条船就是两千八百石。 但是事实上,即使只算十九条船,每条船载回来的也只有一百二十石左右。还有那五条号称发生渗透的船只,十九条船中居然有五条漏水,原本就不是个合理的比例。况且既然损坏的船只需要修缮,漕运总督衙门也发了船只增补,为何却也跟着回来了。 “不知从苏州府同船回转的,除了护卫的军士,可还有其他人?”又是沉思片刻之后,唐旭方才是开了口。 “有。”莫国用颇有些赞赏的看着唐旭点了点头,一口回道,“其中便就有余姚孙氏的管事。” “若是属下猜得不错的话,去时十九条船,来时二十四条船,其实都是满仓。”一时间,唐旭心里也是豁然亮堂起来。 如今这前堂里,只坐了自己和莫国用两人,倒也不虞隔墙有耳。 “孺子可教。”莫国用嘴角微扬,提起酒壶亲自为唐旭杯中斟满。 莫国用说的虽然只是余姚孙氏,可是唐旭却也知道,如今朝廷里出身浙江余姚,又是孙姓的京中大员,恰好有一位,就是礼部侍郎孙如游。再仔细回忆,似乎从前莫国用也确实隐约提起过,与孙侍郎家有些交情,想来莫国用结识的,就是这位孙如游孙侍郎家的公子。 借着为朝廷转运粮草赋税的理由,夹带些买卖的私货,向来是漕运中惯使的伎俩。这样不但免了一路上的商税不说,若是交情好,便连运费也都省去了,反正这来回的船只和人手,都有朝廷来买单。 只不过,既然是惯用的伎俩,想来漕运衙门里的内幕才是最多,偏偏这周永春只盯上了兴武卫。难道即便是莫国用,也并非周永春最终的目标,只不过是打兔子顺便搂把草的结果。 周永春身为齐党魁首之一,亲手向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使出手,原本是个和让人费解的事情,说是杀鸡用牛刀也不为过,可是如果参了莫国用,兴许能把孙如游也给牵连出来,这就很好理解了。 孙如游虽然是浙江余姚人,却是不折不扣的东林干将,再加上礼部侍郎这个头衔够高,确实足以让周永春出手。 其实如今的漕运总督王纪,也是东林党人。六年以后,已经是权倾天下的九千岁魏公公,曾经派人做过一份关于东林党大臣的名单,名字相当的响亮,叫做《东林点将录》,仿造水浒故事里的梁山聚义,整出一份一百零八人的名单。其中就有当时已经升任刑部尚书的王纪,称作天慧星拚命三郎刑部尚书王纪。 只是不知道制造出那份名单的王绍徽是和孙如游有过几分交情还是为何,里头居然没有孙如游的名字,让唐旭有些费解。 周永春攻莫国用而不攻王纪,想来一是因为漕运总督这个目标太大,二是因为自家一派人里,做过同样事情的人绝不会没有。若是火力太猛导致误伤,那可就不是周大主事乐见的事情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兴武卫和莫国用,并不会引起朝廷里太大的反应,若是运气好,还能揪出隐藏在背后的孙如游。看来周大主事也是深通兵法,朝廷里有这么多能人,为什么要让一个杨镐去领军和努尔哈赤大战,唐大人心里很为朝廷的用人之策感到着急。 “那孙公子这回来……”其实不用向莫国用多问,唐旭也能猜到几分其中的内幕。 “事已至此,莫某何必牵连他人,无非罢官免职,某家一力承下便是。”莫国用面上虽然看起来坚毅,嘴唇却是微微颤抖起来。 一时间,唐旭也是默然无语,牵扯到朝廷大局,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使,只怕是难逃弃子的命运。 “早知今日,莫某何不也多夹带些私货,总好上今日一无所获。”莫国用沉寂许久,又幽幽的冒出句话来,唐旭听到耳里,只觉得是哭笑不得。 莫国用的感慨,看起来确实是实话,若不然,这等事情做了几年下来,莫家也不会只有几千两的家产,其中最多只挣了些运费,没准大半还被分润了出去。 “这兴武卫里,你是如今第一个敢登我莫某门的。”莫国用感慨一番之后,又转回头来,看着唐旭,“如今你既有意诗书文章,我便送一份前程给你。” 唐旭口中正含着口酒,差点便就要呛在喉咙里。如今莫国用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送前程给自己。 “我已经答应了那孙应本,此事绝不会再牵扯上他。”莫国用一本正经的继续说着话,“他要做的,无非是另寻几个言官为我抗辩一番,保一份平安。” “引而不发方是上策,属下觉得,莫大人还是自辩的好。”唐大人有了不同的意见。 “引而不发?”莫国用微微一愣,不过他虽是武官,对朝廷官场上的门道也是清楚,很快便想了个明白。 “不错,引而不发方才是上策。”莫国用寻思片刻,眼前也是一亮,“这一回我仍是信你,稍后我便修书一份,送去孙家。” 唐旭的话虽然说得隐晦,实际上联系上眼下的事情也就容易明白了。 孙应本答应莫国用帮他上疏抗辩,目的当然是想要为他开脱几分。可是万一操作不好,很可能会引起一番论战,那么也许最后定下的调调,莫国用非但不能被从宽,反而可能会被从严。 而周永春选择攻莫国用而不是攻王纪,正是想要减少误伤自身的概率。莫国用被从严处理,其实对周永春等人来说,未必就是件好事,走这条财路的也并不是只有孙如游和莫国用两个人。 所以无论从哪边说,周永春等人不会也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这时候只要有人出来说几句话,不需要也不能真的去上疏,出于自保的目的,周永春等人很可能便会选择直接退兵。 “适才我说的那份前程,便在这孙家的身上。”想明白了唐旭的计策,莫国用也跟着心宽了许多,“莫某为他孙氏揽下事来,他孙家便多少也欠了莫某几分人情。” “这份人情,莫某日后只怕是再用不着,便转送给贤侄罢了。”莫国用摆了摆手,豪爽的说道。 莫国用由一军中小卒起家,最后竟然坐到了正三品的卫指挥使,在莫氏一族中已经算得上是极为显赫。唯一的遗憾是,虽有两个女儿,却没能生出个儿子来。如果放在四百年后,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在这如今的大明朝,寻常女子不但做不了官,就是平日里抛头露面也多有不便,多少让莫大人有些后继无人的遗憾。 而正如莫国用自己所想,就算自己一力承受下了后果,孙家保得平安,却多少仍有些把柄被莫国用拿捏在手上。孙家想要解脱,如果没有胆子敢去杀人灭口的话,也就只能日后拿一份大大的人情来换了。 兴许,莫国用日后也不是没有再起复的希望,什么异地为官,带罪起复,四百年后这些常见的把戏,在如今早就是被玩得熟练无比。 赖着如今户籍制度尚且不完善,据说还有改名为官的,只是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完全扯不上关系罢了,据说后来的魏公公就曾经玩过这套。 唐旭记得,魏公公的原名当是叫做李进忠,后来因为站错过队,才改了个名字叫魏忠贤。 李进忠?想到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唐旭心里突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第三十三章 实话没人信 莫国用毕竟是真正的军汉出身,如今大敌当前,却被当作弃子的滋味儿,已经是让他心灰意冷。.tw[]再加上已经有了前科,日后就算起复也未必能谋上个好点的差事,便多少让人有些提不起兴趣。 眼下既然莫国用想要把这份孙家的人情转送到唐旭的头上,便是把唐旭当作至密亲信,甚至是自家子侄一般的看待了。 “前日里的恩考,你有几分把握?”莫国用转了个话题,向唐旭问道。 打铁还需自身硬,即便有一份大大的靠山在,如果唐旭只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仍是不顶事。 “七八分把握还是有的。”如果说唐旭在汪文言面前是谦虚,那么在莫国用这里,只要不把洪哥儿的事情说出来,其他的也就不必隐瞒了。 自己拓过来的那三首诗词,只要翰林院里那帮书生不是眼瞎,评个优等还是没问题的。另两篇杂文虽然不好说,但是在唐旭看来,即便是完全让孙伯翰来写,也未必就能写得更好。也就是说,那两篇文章已经达到了秀才公的水平了,一个区区的恩考,应该还是可以应付过去的。 莫国用曾经亲眼见到过唐旭作诗,所以倒也不认为他是吹牛,反倒是惊喜。 “若是贤侄果真能做读书人,我这份人情也算是得偿所在了。” 只要唐旭能过恩考,就会被选为顺天府里的府学生员,正式和孙伯翰平起平坐。 而各地的府学,都归礼部和当地州府共治。日后的乡试,更是完全由礼部主持,如果其中有人能关照一二,自然会大占便宜。 二人对饮的结果,自然是以莫国用酩酊大醉,而唐哥儿只是略有醉意而告终。 拒绝了王建想要护送自己回家的好意,唐旭依旧是独自而归。 路上又路过了倚翠阁,却没见到常常流连在此的姜平的身影,唐旭竟然会感觉到略有遗憾。[..tw超多好看小说] 难道自己有潜在的受虐倾向?唐旭心里好一番纳闷。不用亲眼所见,唐旭也能想象得到,此时的姜平,若是见到了自己,会是何等嘴脸。 与往日唐旭迟归时一样,家里的前堂依然是掌着灯,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在灯下做着针线,不时的抬起头来,朝院门边看着,仿佛像是能看穿那两扇门扉。 直到听见门外有唐旭的声音,方才是展开笑来,放下手里的针线,像只小兔儿一样朝着门边跑了过去。 再等亲眼见着相公完完整整的站在门外,洛雪霁顿时眼里一热,顾不得羞涩,猛得扑上前去紧紧抱住。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总是会有不同的心愿,如今的洛雪霁的心愿很简单,只要自家相公能够每天平安回家,便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去了半日而已,如今莫大人也只是吃了回参,又不是被羁押在什么龙潭虎穴。”唐旭自然知道娘子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拍抚着洛雪霁的后背,小声的安慰着。 “明日我还要去司里做事,早些歇息吧。”虽然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不少,但是在唐旭看来,只要天还没有塌下来,自己该做什么事情就还得继续去做。 “嗯。”洛雪霁用力的点着小脑袋,手里却把唐旭抱得更紧。 “那先等我关了门吧。”唐旭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容,一只手挽住洛雪霁的腰,另一只手伸出去将两道门扇挨个掩上。 洛雪霁脸上一红,松开唐旭,又朝着屋里奔了回去,身后追着一串爽朗的笑声。 虽然在旁人看来,唐大人也已经同样是大敌当前。可是唐大人依旧是吃得香,睡得好。 吃自己的饭,睡自己的觉,让想看热闹的人憋屈去吧。等第二天起了身,去东城司礼点了卯,唐大人依然是穿着整齐的官袍,神采奕奕的领着一干人等出门公干。 路上也遇见了几个兴武卫里的熟识,前阵子里还热情无比的,如今见了唐旭却像是见了瘟神一般,恨不得远远绕开。即便是被唐旭当面撞上了躲不开,也只是勉强挤出丝笑来,紧接着便立刻告辞。 “听说兴武卫里的莫指挥吃了科道的参?”兴许是因为和唐旭多少能扯上几分关系,平日里也略关心些,就连周宣臣都听了到一丝风声。 唐旭入五城兵马司任职,是由莫国用推举的,这件事情,唐旭手下的一干兄弟,大半都是知道。虽然一个卫指挥使丢在京城的这潭水里,连响都不会响一下,却仍然是这帮军户出身的兵卒们的奋斗目标。 “水至清则无鱼,这普天之下,谁敢说自己就尽是干净的。”唐旭的话里虽然没有说的太明,但是也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大人倒果然越来越有读书人的模样了。”唐旭去应恩考的事情,周宣臣也是知道,如今见唐旭并没有什么担忧的样子,也咧开嘴笑了一下,“不过大人还是小心些的好。” “多谢。”唐旭侧过身去,略一拱手。 行至半路,又听见路边有人在喊,声音极是耳熟,唐旭转身去看,果然看见是胖子。 “哥儿,唐哥儿……”胖子气喘吁吁的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小笼。 “原来你还在东城司里。”胖子见唐旭仍是身着官服,领着一干人,心里也是松了几分,抬了抬手,把手里的小笼给唐旭看,“我刚准备给你送去家里。” “我不在东城司里,该是在哪?”,唐旭朝胖子手上略看几眼,小笼里装的当是几条鳝鱼。 “我听说……”胖子想要开口和唐旭说话,可左右看了几眼,像是不放心一般,拉着唐旭朝一边走了几步,“早间的时候,我听说兵部里有官去了兴武卫,着那姓姜的暂领了军事。” 姜鲲鹏已经代任了指挥使了么,怎么来得这么快,唐旭微皱一下眉头,暗暗地吸了口气。 “如今我在东城司里,他的事儿与我何干。”唐旭并不想再多一个胖子为自己担心。 “你……你……”胖子却只当是唐旭糊涂,想说些什么,却又急切的说不出来。 “这大明朝的天,不姓姜。”胖子虽然没说出话来,可是唐旭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即便是皇上要免我的职,等文书从兵部衙门里传出来,也是明天的事儿了。” 胖子听了唐旭的话,顿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心里的担忧急切也少了几分,不过却又发现,自己事先想好的那番准备用来安慰唐旭的话,似乎都不用再说了。 “你不必担心,我料定我这一回定不会有事。”唐旭的脸上,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难道你还当真会卜卦不成。”胖子撇了撇嘴。 “至少前知四百年,后知四百年。”唐哥儿终于敢说了句实话,不过包括胖子在内,似乎却没人信。 “我说没事,自然是有道理的。”唐旭很认真地说。 “哦?”胖子不解的看着唐旭,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你可还记得。”唐旭看着胖子手上的小笼,继续说道,“我大病初愈那日,你也给我家里送过鳝鱼。” “这算是什么道理。”胖子愕然的张了张嘴,随即终于笑出声来,“你没醒的时候,我也给你家里送过。” 晚间的时候,唐旭照例依旧去孙秀才家学文章。 兴武卫里的事情,也不知道孙秀才是否曾经听说过了。见唐旭来了,半个字也没提起,只是和平日一样用心教习。 直到看着唐旭写完了一篇文章,又拿起来分说修改了一番之后,方才是开了口。 “前日里你去应考,可有几分把握?” “先生教得好,七八分把握是有的。”如今在孙伯翰面前,唐旭也不必多加隐瞒了。 “好,好。”听唐旭这么说,孙伯翰多少有些欣慰,“你这回若是能考上,便能脱了这卫所里的干系,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学生谢过先生。”只听了孙伯翰的这句话,唐旭一时间竟是有些感动。心知孙伯翰其实也已经是听到了些风声的,即使没有明说,其实还是挂念着自己的。 不过正所谓太多的关怀也是一种负担,孙秀才的下一句话便让唐旭多少有了些压力。 “你把作的文章再写一遍,让我看看。” 既然孙先生已经说了,唐旭倒也不好多推诿,只能是硬着头皮,把文章再写一遍。 “咦……”果然不出唐旭的预料,孙伯翰刚拿起文章看了几眼,便禁不住好奇的喊出声来。 “这……”孙伯翰指着手里的文章,瞪大着眼睛看着唐旭。这一篇文章,其实大体上孙秀才早已经是看过,如今虽然经过了一番用心修润,但是最起码文题是不会变的。 “你……你遇见贵人了?”孙伯翰口里虽然说的堂皇,但是话底却有猜唐旭早就知道了考题的意思。 “先生误会了,学生不过是碰巧猜中考题罢了。”唐旭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洪哥儿和李忠的事情给说出来。虽然恩考比不上正式科举那么大的阵势,但是哪怕稍有疏忽,也会毁了自己的前程。 “若是如此,你倒果真是有大福报之人。”孙伯翰盯着唐旭看了好一阵,见唐旭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张,反倒是似乎有几丝得意和窃喜,方才像了信了一般轻叹出来。 第三十四章 榜上有名 “上回你做的文章,可是还留着?”孙伯翰沉思片刻,突然向唐旭问道。 “仍在家中。”唐旭点头回道。 “糊涂。”转眼间,孙伯翰突然勃然大怒,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珠,狠狠的瞪着唐简,口中的语气虽重,可是声音却是极低。 “岂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孙伯翰抬起手来,把手里拿着的文章就到蜡烛前凑了一下,又立刻丢到了地上,几乎是转眼之间,唐旭刚默写出来的文章,就被火光所吞没。 “你虽有福报,却也要谨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看着地上的火光渐渐消失,孙伯翰方才是朝着唐旭挥了挥手,“你速速回家去吧。” “谢先生教诲。”听了孙伯翰的话,唐旭也是陡然间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孙伯翰到底信不信是一回事,但是自己如今仍然把那份恩考前做的文章留着,确实多少是个隐患。 虽然有人故意闯到自己家里去搜查的可能性不大,可是家中平日里多少还是会有些来往的人,如果一不小心泄露了出去,自己毁了前程不说,恐怕还会连累上好心想要帮自己一把的洪哥儿和李忠。 又朝孙伯翰行了一礼,唐旭就要赶回家里去“毁灭证据”,却又被孙伯翰出声喊住。 “这几天,你若是得空,便早些来。”看着唐旭,孙伯翰眼里似乎带着些难以捉摸的神情。 “再过些时日,你怕是再也不必上我这里学做文章了。”看得出,孙伯翰心里竟然有几分不舍。 “顺天府的府学里,我也呆过些时日,多少懂些其中的规矩,你知道了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 “学生谢过先生。”唐旭心里忽得一热。 正如孙伯翰自己所说,孙伯翰好歹也是中了秀才的人。如今年纪大了,觉得在学堂里和那些后生们一起读书不体面,方才是改在了家中自修。不过每回的例考什么的,都还是会去的。 寻常的读书人,想要进府学里,最起码都要经过童生试和县试,府试等一系列程序,然后才能熬出个府学生员的名头来。当然,倒也不是说恩考里出来的生员不需要苦读,实际上恩考里中榜的,也有不少是曾经参加过县试或者府试的,还有些甚至自身已经有了府学生员的身份。唐旭若是也能中,只不过是其中的特例而已,一个常人无法模仿的特例。 只不过,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唐旭虽然幸运,但是对于府县学里的各式规矩却是丝毫不通,这些东西也是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如今孙伯翰愿意教自己,对唐旭来说自然是件好事。 “快回家去吧。”孙伯翰说完了话,也不再继续留唐旭。唐旭又行一礼,告辞而去。 翰林院里的恩考,是在八月初十,只过几天,便就是传统的中秋节。 万历四十七年的大明朝,虽然仍值盛世,可是可能拿来娱乐的内容,显然是远不能和四百年后去比较。 所以寻常的百姓人家里,逢年过节便就是最大的热闹,作为传统五大节日之一的中秋节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因为莫国用的事儿,多多少少让唐家的这个中秋节蒙上了一层阴霾,不过从早上起来开始,洛雪霁就开始在家中里里外外的忙碌起来。 东城司里,除去当值的人手,其余的也是照例放了假,唐大人于是得以留在家中帮着忙活。 既然是过中秋,除了鸡鸭鱼肉之类的荤菜,月饼自然是少不得的。只不过,为着月饼到底是买苏式的还是广式的,唐旭和洛雪霁很是争论了一番,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各买几个。 早上起身的时候,天还有些阴,好在到中午就放了晴。下午胖子又来过一回,闻着满屋的香气,嚷着要在唐旭家里过节,可是等天色稍晚,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家去了。 前堂里的方桌,也被唐旭移到了院中的海棠树下,方便对酒赏月,又点了两支艾香用来驱虫,都安顿好之后方才是和洛雪霁一起坐下。 洛雪霁平日里极少饮酒,只略饮了两杯黄酒就红了脸,抬起头来去看唐旭,见相公不知道在想什么,已经是看着天上刚升起来的月亮,呆呆的入了神,想要喊一声,却又忍住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即便是唐旭,又怎能例外。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够离奇,也不知道四百年后,是不是还会有一个自己,侍奉在双亲膝前。 日月长存,亘古不变,唐旭举酒杯,邀月而饮,就让这一轮圆月,寄托自己这一份无尽的相思吧。 恩考的放榜时间,是在中秋节后的八月十八。 唐旭是在东城司礼点过卯之后,方才去的。等到了翰林院外的时候,门房外的公榜前,已经是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唐旭看了挤进人群看了一下,见考榜还没有贴出,便走了出来,站到路边去等。又等了好半晌,方才是看见两个杂役捧着几张红纸,从门里走出。 原本还算是安静的人群,一下子就躁动起来,一起朝着公榜前涌去,唐旭也被带着朝前走了几步。 “恭喜陈兄。”“白兄客气了,你不也是名列榜上。” 旁边有上了榜的人,开始互相道贺,只不过因为只是个恩考,其中许多人甚至已经有过了生员的身份,所以并不显得十分激动。 “哈哈,中了,中了……我中了。”有人淡定,自然也有人狂喜,旁边又有一人,大喊着狂奔出了人群。 唐旭也抑制中心中的不淡定,重向前挤了几步,朝着公榜上看去。 榜上的名单,大约共有两百人出头。虽然严重怀疑自己能不能考过,但是唐大人仍是有些小期待,所以还是从前往后看的。 第三十七名,兴武卫唐旭。 红彤彤的公榜上,“兴武卫唐旭”五个字此刻显得那么亮堂,在唐旭眼里,说是光芒四射几乎也不为过。 居然真的过了,而且名次还不低,第三十七名,唐旭先是稍微一愣,随即也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我过了,我真的过了……”一瞬间,唐旭只觉得眼里一热,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涌出来,却又被自己硬生生忍住。 “这老天真的待自己不薄,狗日的,老子这回真的把自己的户口本拿回到手上了。”唐旭终于理解适才为什么仅仅是一个恩考,刚才却会有人一路狂呼而去。 低下头去,喉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想喊也喊不出声来,到底还是不能完全遏制住,眼角也有几分湿润的感觉。 过了,老子过了恩考了,什么兴武卫,什么军籍,都让他们见鬼去吧。唐旭深吸一口气,紧握住拳头,重新抬起头来,奋力的朝着人群外挤去,想要立刻赶回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和娘子分享。 对了,还有胖子,孙秀才,莫国用,所有正在关心着自己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一定要让他们此刻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 “请问这位可是兴武卫的唐旭唐镇抚。”唐旭急着想要回家,却有人故意出来拦了道。唐旭抬眼朝说话的人看去,认出是恩考那天,甲字房里的一名杂役。 既然是见过面的,自然不能不搭理,唐旭也只能停下脚步,拱了下手,“在下正是。” “恭喜唐大人中榜。”这杂役看起来也是知道唐旭过了恩考的事情,开口先道一声贺,“里头的赵大人吩咐小的,若是见到唐镇抚来了,定是请进去一见。” “赵大人?”唐旭有些发愣,自己在翰林院里认识的,只有一个钱谦益,这位赵大人是谁。 难道是这回恩考的主官赵秉忠?略想了一下,唐旭还是从其中想出一个名头来。 “还请唐镇抚随小的来。”那杂役并不征求唐旭的意见,而是直接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实际上,如果请自己去的国人是赵秉忠,唐旭也确实不可能拒绝。恩考本来就是由翰林院里主持的。若是院试,乡试和会试什么的,中了榜,自然免不了要去拜谢主考官,此一叫做拜座师。 当然,恩考又和寻常的院试不同,毕竟是由翰林学士们主持的。相比起各地州府里专门的学官,翰林学士们主持恩考不过是副业,平日里也更为忙碌。再加上恩考的人数要比院试什么的多上许多,所以拜座师这一道程序,在恩考里就是免了。起码等以后再考中了举人和进士,才会有资格去重新攀上交情。 只不过,拜不拜座师是一回事,主考官邀请了,却是不能不去。 唐旭也只能道一声有劳,随在杂役身后,向着翰林院里走去。 万历二十三年殿试状元出身的赵秉忠,如今不但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还兼着詹事府左教谕的头衔,所以在翰林院里也已经有单独的公房。 “学生唐旭,拜见恩师。”这几日里,唐旭早已经跟着孙伯翰学了不少规矩,等进了门,立刻就上前几步,作揖拜道。 “你就是唐旭?”出乎唐旭的预料,看见自己上前拜见,赵秉忠不但并未摆出座师的姿态,反倒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知道你今日定是会来,便专在这里候着。” 第三十五章 豪华阵容 专在这里候着?唐旭又是微微一愣,不明白身为翰林学士和恩考主官的赵秉忠,为何要在这里专门等着自己。 不过,唐旭心里倒也不十分紧张,外面贴出来的名榜,自己适才已经是看过,自己录的是第三十七名。如果赵秉忠是想要对自己不利的话,大可以不让自己上榜。 “你略等些时候,还有些人想要见你。”赵秉忠坐回身去,吩咐杂役拿一个方凳来让唐旭坐下。 还有人?唐旭又是一愣,这唱的是哪出戏,老子中的又不是第一名,要不要这么大的阵势。只是在没有摸清楚事情之前,自己还是安静等候的好。 好在,赵秉忠并没有让唐旭等上许久。唐旭才刚是收回了心绪,便听见门外一串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看见五六道身影一起出现在门边,里面甚至还有一位唐旭的老熟人,钱谦益。 好家伙,这次绝对是有备而来。唐旭暗暗吸了口冷气,站起了身。 “你就是唐旭?”人群里先站出一位,一双眼里带着几分好奇,直直的盯着唐旭,只是几乎是和赵秉忠完全一样的开场白,让唐旭听起来有些倦怠,不过仍然是恭谨的点头抱拳行礼。 “这位是吴宗达吴大人。”赵秉忠帮唐旭引见,顺便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先都坐下说话。 “咳……”等众人都是坐下,赵秉忠先是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从案桌上拿起几张纸,朝着唐旭递了过来,“这两份文章,可是你所做?” 唐旭起身接过,仔细去看,只看了一眼,顿时心头就是一震,坏事了。 只见当日自己所做的这份卷纸上,除非去早就想好的文章外,还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标点符号。 这些标点,是当初唐旭作文章看时,为了自己看的方便,后加上去的,就连给孙伯翰看的时候都还没有,根本就没打算在答题的时候用出来。 只是没想到,不知道恩考的时候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还是因为事先知道了考试有些兴奋过了头,居然把包括标点在内的文章,百分百完全抄录了下来。再回头仔细回忆一下,竟是几乎完全没有更多的印象,但是无论如何,自己做的这份考卷,却是实打实的摆在面前。 “正是学生所做。”唐旭虽然一阵头皮发麻,可是该认的账还是得认。 “你可是知道,若是科举场上,你记这等古怪的东西,即便是判你一个违例也不为过?”赵秉忠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威严。 “学生知错。”乡试和会试的规矩,唐旭多少知道些,好在赵秉忠适才说的也只是科举场上,如今只是一个恩考,既然不糊名,自然也就没有做记号舞弊的说法。但是即便如此,唐旭也免不了出了一身冷汗。 “日后小心便是。”赵秉忠挥了挥手,示意唐旭此事就此揭过。 上来就给了一蒙棍,多少让唐旭有些紧张,不过心里倒也不恐惧,反倒是有些期待。 赵秉忠这回把自己找来,又有这么多翰林学士同坐,既然自己的考卷不算违例,那么也就绝不仅仅是叫来训斥一通的事情了。按理说,挨了一棍之后,就该给甜枣了。 “你可否与诸位大人说说看,你这句读究竟是如何用的?”果不出唐旭所料,虽然赵秉忠说的仍然是句读的事情,但是话里的口气,却是完全变了一个样。 “学生敢不从命。”唐旭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翰林院毕竟是诗书文章之地,里面都是读书人,凡是涉及到文章的事情,多少都有些兴趣。(..tw好看的小说)见唐旭要说话,旁边几个刚才还在小声议论着的翰林学士们,也纷纷都是停住了口,目不转睛的看着唐旭。 “正如大人所说,学生所做的这个东西,其实也正是由句读里来。”公房里坐的人不少,直接拿卷纸看,未免不容易看清楚,唐旭干脆找杂役要了一根木炭,直接在地上画给众人看。 翰林学士都是诗书文章里的行家,虽然以前见的眼生,可是听唐旭这么一讲解,哪里会不明白。初时不过坐在那里听,听了一阵之后,渐渐的都是围到了唐旭身边。有的甚至也找杂役要了一根木炭,跟着唐旭在地上比划着。 堂堂翰林院的学士公房内的地上,几乎是转眼之间,便被画成了黑乎乎的一片,身为主家的赵秉忠竟然也是丝毫不以为意。 “老夫孙承宗,恳请唐镇抚将此句读之法编录成册,以遗天下。”刚等唐旭讲完,其中一人立刻便丢下手中的炭条,向着唐旭一作揖,“老夫愿从旁协助。” 一边站着的钱谦益,心里顿时一阵急切。好家伙,这孙老儿看起来年纪虽大了,抢功抢名声的步子却迈的极快,于是当下哪里肯再落后。 “在下钱谦益,也愿协助唐镇抚。” 吴宗达心里也是一阵后悔,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唐旭做的这些句读,竟然真的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其中大有学问,绝不是自己当初所想的那样,只是一个简单的取巧之术。 若是真能把唐旭做的这套句读之法编录成册,自然对学习诗书文章大有好处,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风行天下。 这可是一个博取名望的好机会啊,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读书人,记住唐旭这个名字。就连帮着协助编册的人,恐怕也是大有好处。只可惜自己当时曾经不屑过一回,如今在孙承宗面前,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贴上去,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作罢。 唐旭自然不会知道吴宗达在想些什么,他如今眼睛看的方向是孙承宗,就连钱谦益也被暂时省略掉了。 原来这就是孙承宗,唐旭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中年文士。孙承宗这个名字,在唐旭的记忆里,绝对也算得上是印象深刻。虽然如今孙承宗只是一个翰林学士兼左庶子,可是后来的整整一部明史二百二十列传中,收录了无数文臣武将朝廷大臣,莫不都是一时人杰,可是其中能单独做传的,却只惟有一个孙承宗。 “两位大人的建议,你可否考虑一二?”赵秉忠开口向唐旭问道。 赵秉忠是这回恩考的主官,这一次问答,也是他安排的,所以就算他不帮着编录,日后等录成了册,其中也绝对少不了他的功劳,所以赵秉忠并不多问其他。 “蒙诸位大人看重,学生遵命就是。”唐旭不是傻子,有这么一个好机会放在眼前,如果不去抓那才真是连傻子都不如了。 见唐旭答应了,赵秉忠的嘴巴也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来,开口继续说道:“你的考卷,我也是仔细看过。其中做的诗词,算得上是上品,并不屈你,判了优甲。” 唐旭刚要道谢,却听赵秉忠又继续开了口。 “只是你做的这文章……”赵秉忠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是不停地摇着脑袋,已经很说明了问题,“若不是怜惜你有些才学,只怕这优丙也是评不上。” 优丙虽然也是优等,却是优等中最低一级,只差一点就只能评良。听赵秉忠的话,似乎是已经对自己友情照顾了一二。只是唐旭也是无奈,毕竟自己学做文章,也才只有一个月不到的功夫,能做出个良评的文章来,应该已经很有成就感了。 “孙大人和钱大人,都是文章中的高手。”赵秉忠也没忘记安慰一下唐旭,“你正好可以乘此机会,向两位大人请教一二。若是两位大人都不得空,你也可以来我这里看看。” “谢过赵大人,谢过诸位大人。”唐旭听了,也是欣喜。自己从前就想到过找钱谦益学写文章,可是却碍着也没熟到那种程度,只好作罢。 这一回可好了,不但有钱谦益,还加上了孙承宗。貌似孙承宗中进士前,原本就做过多年的西席先生,教书育人绝对有一套。一个榜眼一个探花一起教自己,还有一个状元做顾问,三鼎甲都已经全了,这可是豪华到几乎堪称奢侈的地步。 唐大人原本对日后的乡试并没有太大指望,只是想着先过个恩考,把自己的户口本拿回到手上再说。至于以后,大不了寻条其他路走就是。 可是如今看着眼前的这一片豪华阵容,唐大人一时间也是豪气冲天。这一票,老子干了。 迈着轻快的步子,唐大人几乎是一路小跑,朝着家中奔去。 因为才是中午,所以院门并没有关,洛雪霁正在井边打了水洗衣服,一抬眼就看见自家相公从门外奔了进来。 “娘子……娘子……”虽然跑的气喘吁吁的,可是唐旭仍是尽力用最大的声音喊出声来。 “相公如何跑这么急。”洛雪霁连忙丢下手里的水盆,上前来扶着唐旭坐下。 “相公去翰林院里看过榜了?”既然是夫妻,洛雪霁又如何会不知道,今天是恩考发榜的日子。如今见唐旭一脸兴奋,虽然还没听他开口,多少也猜到了几分,眉目间也挑上几分喜色。 第三十六章 闭门羹 “看过了。(..tw无弹窗广告)”接过娘子递过来的水杯,唐旭略泯了一口立刻点头回道:“你相公我中了,中了第三十七名。” “妾身恭喜相公。”虽然之前多少猜到了几分,可是真等从唐简口中说了出来,洛雪霁仍还是一阵喜不自禁,“自今日起,我家便就有读书人了。” “孙先生那里,我须得去通报一声。”唐旭知道,既然自己拜过孙伯翰做老师,如今既然过了恩考,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打个招呼。恩考毕竟不是正经的科举,其中的考生也来自各地,甚至还有从延绥这样千里之外赶过来的,所以自然不可能有人专门报喜。 除了孙伯翰,还有卢胖子家和莫国用那里,也该要去说一声,此外还有东城司里几个向来关系不错的同僚和手下,不去报个消息只怕是说不过去。 “我娘家那里……”洛雪霁小声的提醒唐旭。上回唐旭做了东城司把总,只是没来得及去通报,就惹得洛德山不满,如今是事先知道的,如果再不通去,只怕更会惹得不喜。 “嗯,我记得。”唐旭一阵头疼,虽然要去的人家不多,可也不少,虽然都在崇文门附近,可若是跑一圈回来,再各坐上一会,只怕天黑了都未必回得来。 好在附近的街坊里,也有生闲的,唐旭想了一阵,找了几个牢靠的,答应请他们吃酒,让他们分头前去通报,自己则只去先想的那四家。 唐旭出门去报信,洛雪霁则和几个街坊里的婶子留在家里准备酒菜,预防着有人来回礼道贺。 胖子和孙秀才家,离唐旭家里最近,自然是先去的。 孙伯翰那里,似乎对唐旭中榜的事情早有预料,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又勉励了一番,便让唐旭速去别家通报。 胖子家里,卢海福和胖子却都不在,想来是卢老爹去干活时,把胖子也顺便带去了。唐旭教胖子的卜宅堪舆和园林宅院布置,虽然都是半吊子,可是拿来在平常的大户人家里糊弄,也已是足够。 如今的胖子,跟在老爹身边也不用亲自干活,只需要指手画脚一番,约莫等于高等工程技术人员了。所以胖子如今对修宅院,也没有从前那么抵触了。 家里只留了一个下人看门,等问清楚了以后,急匆匆的赶去找卢海福去了。 莫家的大宅里,莫老夫人这几日里,因为儿子的事情,身骨有些不佳,莫国用正陪着老母在后房里坐。听说唐旭来了,连忙吩咐请进来相见。 唐旭入内,先拜见过一番老夫人,方才是说明了来意,莫国用和莫老夫人两个听了,都半是意外,半是欣喜。 自从经过莫老夫人寿宴那一回,两人都觉得没准唐哥儿真能考过,却没想到最后录的居然是第三十七名。虽然参加恩考的考生,水准都是良莠不齐,但是毕竟集合了整个大明朝北边的军职子弟,其中已经有了生员身份的也不在少数。唐哥儿居然在其中考出个第三十七名来,这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恩考能过榜的,有两百多人,算下来,唐旭已经是十之一二了。和四百年后的高考一样,因为南北二京里的达官和勋贵子弟颇多,所以乡试的中榜概率足足高达十之三四。按照这个概率来算的话,日后唐哥儿考个举人也不是没有指望的事情。 “老身早说过唐哥儿是个读书种子。”欣喜之下,莫老夫人的身骨似乎也好了几分。 “只是老身如今不能去唐哥儿家里登门道贺。”莫老夫人颇有些遗憾的说道,说完又看了看莫国用:“如今你也不方便去,稍后便派个人去,多少算是一份心意。” “儿子这就去安排。”自从上回的事情之后,莫国用已经是拿唐旭当作自家子侄一般看待,如今见唐旭过了恩考便亲自来自家通报,更是觉得唐旭有情有义,也是喜欢。 “再过些时日,等家母身骨好些,我便要离京。”乘着唐旭还没走,莫国用对唐旭说道。 “如今辽东兵荒马乱,怕是不适合吧。”唐旭只当莫国用一家要迁回辽东去住。 莫国用要离京,唐旭很好理解。莫家如今虽然还有些资产,可是毕竟在京城里,什么东西都要贵些。去外地居住,莫国用足可以买上几百亩地,做个田舍翁,安逸的过完下半辈子。 只不过,唐旭也知道,如今辽东虽然大部分还在大明朝的掌握之中,很快却会被北面来的旋风所席卷,即使能勉强保住的,也多少有些摇摇欲坠,所以此时回辽东去,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也是想到了。”莫国用虽然不如唐旭后知四百年,但是毕竟是军职出身,多少知道些厉害,“所以我打算去山东登州,那里还有几户亲戚,也好互相照应着些。” “在下觉得,莫大人还是去江南的好。”山东虽然要比辽东平静些,可是唐旭却是清楚的记得,十多年后的孔有德作乱,受害最大的就是登州。而且后来的后金军入关劫掠,山东一带也多有波及。以莫国用如今的年纪,那时候兴许还在,没准会被牵连。 “江南路途太远,只怕老母经受不起颠簸。”莫国用又怎知道唐旭在想什么,摆了摆手,否定了唐大人的提议。 “莫大人离京时,在下定来相送。”既然莫国用不答应,唐旭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自己想的事情都是十多年后的。到时候会不会和自己想的一样还是个问题,到时候如果真有什么兆头,再去提前帮着安排布置也不迟。 “你自然是要来。”莫国用倒是毫不客气,“上回你说的话,我已是派人送信去给孙公子。孙公子的回信你,把你大大的赞赏了一番,又答应莫某离京时也来相送,你自然是缺不得。” “在下多谢莫大人。”唐旭听得明白,知道莫国用是要向孙家正式引荐自己,把那一份人情转交到自己头上。 “你今日刚过了恩考,想来稍后便会有人前去你家中道贺。”莫国用虽然是武官,可是多少也知道一些规矩,“我便不留你在此用饭。” “在下先行告辞。”来过莫家以后,唐旭还有最后一站,就是自家老丈人那里要去,所以也不和莫国用继续客气。起身作了一揖,出门而去。 赖得前面几家都走得快,所以等到了洛家的时候,也不过是午后时分。 洛家在京里有几亩地,只不过种的并不是稻谷,而是时令的蔬菜。按照四百年后的话说,洛家就是属于菜农。 所以除了早间需要去地里采摘,再挑去集市里卖,下午的时候都是无事。 唐旭到的时候,洛德山正是生闲,站在门边和街坊里聊着闲话,忽然远远的望见唐旭来了,脸上顿时猛得一沉,转过身去就进了门,顺便也没忘记把院门关上。 唐旭离的远,并没有看见自家老泰山的脸色,只当是巧合。可等走到了门边,敲了好一阵,里头却是毫无动静,方才是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岳丈大人可否开门,小婿有话要说。”唐旭被闹得一头的糊涂,只能是站在门边朝里面喊着。 “你来做什么。”里面的声音,明显不带好气,“如今你得罪了卫所里的姜指挥,休想再连累上我。” “你若是想借银钱去打点,我这里也是没有。” 这闹的是哪一出,唐旭顿时哭笑不得。自己这位老丈人的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竟会以为自己是来借钱的。 “你这夯货如何不顾情分。”老丈人虽是无情,可好歹还有丈母娘王氏心慈,听见女婿上门来了却被自家男人拒之门外,多少有些不忍,口中一边骂着,一边开了院门。 洛德山见唐旭被放了进来,又进了前堂,依旧把门关上不见。 “小婿见过岳丈岳母大人。”唐旭虽觉得好笑,可是自己这边的礼数却是不能缺,先朝着岳母和门后的老泰山行了一礼才开口说道:“小婿这回来,只是为了报喜。” “报喜?”门里的声音似乎有些意外,不过却仍是没有开门,“如今你还有什么喜事可报?” “小婿前些日子里,去应过了翰林院里的恩考。”唐简对着两扇关着的房门,一五一十的回道:“今日正是发榜的日子,小婿已是中了第三十七名,不日里便会去府学里进学。” “你中了秀才公?”洛德山的声音满是意外,虽然对于什么恩考不是很清楚,但是府学里进学的起码都是秀才,这倒是知道的。 况且在洛德山听来,寻常的秀才公,都是县府里的学官选出来的,而唐旭的这个,却是翰林院里选出来的。那帮翰林老爷,可是有机会封阁拜相的,并非寻常的学官可比,所以唐旭的这个秀才名分,似乎也是分量更重。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家女婿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洛德山还是知道的。他如何可能考得中秀才,洛德山将信将疑。 第三十七章 苟富贵不相忘 “小婿岂敢拿这等事情欺瞒泰山大人。”唐旭无奈,只能是继续对着两扇紧闭的大门说着话,“如今贴出的恩考红榜,就在翰林院外,岳父大人若是不信,且去看了便知。” 房门终于张开了一条缝,洛德山从门缝里探出半颗脑袋来,仔细的朝着唐旭看了几眼。见唐旭一脸的认真,果然不像是在开玩笑,方才是肯信了。 “没想到咱家里还能出个读书人。”洛德山终于开了门,从屋内走了出来,拍了拍衣襟,向着唐旭展出一丝笑来,“我一生积德行善,你岳母也是常常吃斋念佛,没想到这福报却落到了你的头上。” “小婿日后定不会忘了岳父岳母大人的恩德。”唐旭的额角渗出几丝冷汗,强忍住心里的不适。 “你既然中了秀才公,我自然要为你道贺。”转眼间洛德山已经是换上了一副面孔,将唐旭引入屋里坐,“让你岳母去准备些酒菜,你我翁婿两人好好喝上几盅。” “小婿谢过泰山大人好意。”唐旭惦记着家里,不肯多留,“只是小婿也有些好友同僚,兴许会去家中道贺,小婿须得赶回去照应才是。” “你这说的也是有理。”洛德山点了点头,认可了唐旭的理由,“如今你是读书人了,更是要讲规矩。” “你双亲早逝,如今家里只有你和雪霁两人,既然有这等喜事,我当要去帮着照应一二。”洛德山先站起身来,又转头向着王氏喊道:“前些日子里做的那件新衣裳可还在,我带去给贤婿当作贺礼。如今近贤做了秀才公,前去道贺的自然都是体面人,咱自家人也须得不能叫人小看。” 王氏听说女婿做了秀才,翁婿两人貌似也有和解的迹象,自然是欢喜。连忙进了内屋,将洛德山说的那件衣裳拿了出来。 “前些日子家里有些进项,便做了这件衣裳,原本是想等过年的时候自家穿的,如今却是便宜了你。”洛德山将新衣卷了一卷,直接拿在手上。 “这一回,你且是不怕那姜大人了?”王氏虽然心慈,可是也忍不住要拿话去戳他。 “我一正经人家,不作奸犯科怕他做甚。”洛德山满不在乎的当先朝门外走去,“便是近贤,如今也是翰林老爷们亲自点的秀才公,那些人日后可是能做相爷的……” 话说了一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唐旭说道:“我听说中了功名的,都要去拜师,你既然是在翰林院里考的,可有翰林老爷可拜?” “早间的时候,小婿在翰林院里已是见过几个。”唐旭连忙回道:“等过了今天,还要再去几回。” 既然答应了孙承宗和钱谦益,要一起编撰《句读录》,那么唐旭这几天里自然免不了要多去几次翰林院。为了方便唐旭近日里的出入,赵秉忠甚至还帮唐旭弄一张临时的门凭。 “嗯,多去走动走动才显得熟。”洛德山显然对唐旭的回答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又迈开了步子,“这些翰林老爷日后可是能做相爷的,那姓姜的难道还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不成。” 正如唐旭所预料的那样,等自己回到家里的时候,前来道贺的客人,也陆陆续续进了门。 卢老爹领着胖子,是第一个到的。只听家里的下人去报了信,卢海福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喊上儿子一起回来了。 孙秀才貌似也是算好了时间,与唐旭进门不过前后脚,接着便是东城司里的那些交好。 出乎唐旭预料的是,兴武卫里的那些世交,唐旭原本请人去帮着通报,只不过是尽个人情本分,如今姜鲲鹏已经做了卫所里的代指挥使,自己也不想为难他们,可是却没想到,到底还是有几户赶了过来。(..tw好看的小说) 莫国用不方便前来,所以莫家代为道贺的,仍是小厮王建,贺礼是一封十两重的细丝白银。 “我家老爷说了,如今唐大人如今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多少该扯几件丝衣穿穿。” 唐旭也不推辞,把银子接过来沉甸甸的拿在手上,让一边的洛德山看了多少有些眼红,忍不住把手里拿着的蓝青布衫朝背后收了一收。 见该到的人似乎都已经到齐,厨房里的酒菜也已是备好,唐旭便请众人入席。 先举杯敬了孙伯翰一杯,然后再敬洛德山,接着向前来道贺的人一一敬过。 “你之天分,几乎十倍于我。”孙伯翰虽然收唐旭做学生,前后也不过只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可是如今却是极为不舍,放下酒杯忍不住叹息一声,“再过几日,你入了府学,须得尽心尽力,切莫懈怠,搏一个正经的功名才是正道。”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唐简欠了欠身,示意记在心里了。 “那翰林院里,皆是大贤。”孙伯翰停了片刻,又继续开口继续说道:“可惜你这恩考不似院试,并无座师可拜,否则若是能得这些大贤指点一二,胜似我教你数年。日后若是有了正经功名,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洛德山正坐在孙伯翰身旁,见唐旭在和孙伯翰说话,也插不上嘴,只能是在一边听着。猛然间听到这么一句,顿时不由一愣,转过头去狐疑的看着女婿。 孙伯翰和洛德山原本就坐得近,唐旭和孙伯翰说话,自然能看见老丈人的动静,如今见老泰山一脸狐疑,心知是要坏事。 自个这个老丈人,向来对自己颇有些成见。如今好不容易缓和了些,却又被孙伯翰的话无意中挑了起来。唐旭自身当然是无所谓,可是老丈人这怨气若是在自己身上找不回来,只怕便会落到了娘子身上。 虽然唐旭没有在一帮亲友面前炫耀的爱好,可是也同样不能容忍洛雪霁在娘家那里难堪。 心里默默的苦笑一声,唐旭只能是实言相告:“学生这一回虽没有座师可拜,翰林院里的赵大人却吩咐学生帮着孙承宗孙大人和钱谦益钱大人编录一份文册。” 虽然赵秉忠等人的原话是要孙承宗和钱谦益帮着唐旭编写《句读录》,可是眼下若是唐旭这样说出来,只怕孙伯翰都是不会信,于是还是干脆反过来说的好,反正差不多也就是一回事情。 “哦。”孙伯翰是读书人,对于科举的事情极为上心,自然是曾经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号,当下立刻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的这两人,可是三十二年的榜眼和三十八年的探花郎?” “不错。”唐旭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翰林院出入的门凭给孙伯翰看,洛德山坐在旁边,也偷偷瞧了几眼,刚才还有些不悦的神情,顿时也是不消而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震惊。 在寻常人家看来,只是普通的举人和进士,便就和天上的星宿一般,高不可及了,更别说仅次于状元的榜眼和探花了。若是唐旭如今再把赵秉忠的状元名号再报出来,只怕当下老泰山就要承受不住。 “你居然能有此等机缘。”不但是洛德山,便就是孙伯翰,也已经无法继续淡定下去了,“你若随他们编录文册,日后便也就算是他们的半个学生,有这等业师请教,日后何愁功名不济。” “若不是蒙先生所教,学生岂能有今日。”唐旭这一句,倒是由心而发。自己所做杂文和策论的功夫,最初都是从孙伯翰那里学来的。如果没有孙伯翰教自己,自己就算是事先知道了考题,也不可能做的这么顺利。 “好,好。”孙伯翰只感觉自己喉头有些微热,“你果然该是有大福报之人。” 再看着眼前的唐旭英气勃发,当年自己中秀才时,约莫也是这般年纪,如今自己却已是华发初生,未免有些自怜自艾。 “孙某一生的功名,只怕是会在落在你身上。” “苟富贵,不相忘。”唐旭端起手中的酒盏,向着四周共敬一杯。这一句话,却不仅仅是说给孙伯翰听的。 “唐哥儿的话,我信得。”卢海福当先站起身来,向着唐旭回敬,“往后我家有宝,便就交给唐哥儿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起站起身来,共饮一杯。 如今席间最为喜笑颜开的,自然是洛德山莫属了。适才亲眼见着了翰林院的门凭,知道女婿果真是和翰林老爷攀上了关系,一颗心落下去之后,又从别的地方升了起来。一时间,就连自己平日里颇有些敬重的孙秀才孙老爷也有几分不放在了眼里。 好在四周这一圈,倒也没有什么心机缜密之人,更不会有人有兴趣去猜他在想些什么。 一席人正是相谈甚欢,忽然间,猛得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崇文门原本就是商贾通行之地,往来的车马极多,众人也丝毫不以为意。可听着声音似乎恰恰是走到了唐家门外,就忽得止住,紧接着,像是有人从马上跃了下来。 难道是哪个前来道贺的,来得迟了?有几个坐的离门近的,忍不住回过身,朝门边看去。 “砰!”两扇原本掩着的大门,被猛得推了开来。 “谁是唐旭?”两道人影,出现在门边。 第三十八章 来者不善 “我便是唐旭,你是何人?”任凭是谁,在家中大宴宾客的时候,被人把门给砸开,都不会高兴,唐旭自然也不例外。轻喝一声,站起身来。 可是等看清楚了,忽得又是一愣,眉头也跟着紧皱起来:“是你?” 门边站的两个人了,其中一个唐旭虽觉得眼生,可是另一个人却是认得,不是姜平那厮还能是谁。 只不过,即便如今他爹姜鲲鹏代掌了兴武卫,唐旭好歹也是从六品的所镇抚,东城司的把总,直接把门撞开闯进来,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唐大人家里好生热闹。”姜平虽把门撞开,却也不急着进来,而是拿目光在屋里来回撞了几圈。屋里有几个兴武卫里的军户,见姜平的目光扫来,或是不动声色,或是低下头去。 “听说唐大人在翰林院里考过了恩考。”姜平收回目光,继续开口说道:“我这里也有一份贺礼,想要送给唐大人。” 来者不善,转瞬之间,唐旭的心头就涌出四个大字来。 “唐大人,可接好了。”说话间,姜平已是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一样的东西,朝着唐旭递了过去。 唐旭冷笑一声,伸手接过,只低头看了一眼,脸色竟也是突然微变。 姜平递过来的这件东西,唐旭自然不可能不认得,准确的说,这是一份征调的文书。 “调,兴武右卫所镇抚唐旭,率本所军士二十名,两日内入大同卫游击将军焦垣帐下……至辽阳军中听命。” 辽阳是什么地方,唐旭也不可能不知道。辽阳,就在如今的辽东。据前两个月里传来的消息,眼下辽东的开原和铁岭,已皆是相告失守。辽阳虽是辽东治所所在,却已经是暴露在了兵锋之下,即使说是第一线也不为过。(..tw好看的小说) 而且,唐旭也知道,如果历史仍然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向前发展,辽阳总归是要失守的,而且距此的时间并不算长,约莫也就在一两年后。 洛德山见唐旭变色,也想凑过来看,却奈何识字不多,只能是盯着唐旭手上抓耳挠腮。 “你们要调近贤去辽东?”洛德山虽然不识字,可是孙伯翰却是认识的。 “什么?去辽东?”洛德山顿时大惊失色。辽东的消息,如今几乎已经是人人皆知,京城里几乎每天都有从辽东逃回来投靠亲友的人,从这些人的口里,鞑子的凶残,形势的危机,几乎是把辽东渲染成了一个类似人间地狱般的地方。 “我家女婿是翰林老爷点的秀才公,你们如何敢调他去辽东?”洛德山急红了眼,一把抓住姜平的领口。 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有出息的女婿,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去辽东送死。况且话又说回来了,虽然前些时候自己是对女婿有些成见,但洛德山也是个正常人,既然是正常人,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真的希望自己女儿当寡妇不是。 “你……你……”姜平虽然也是军户出身,平日却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被洛德山一把抓住,一时间竟是挣脱不开。幸亏一同前来的军汉上前帮忙,才把两人分开。 “便是你中了秀才,这户籍却仍是在卫所里边。”姜平也是气急败坏,从洛德山手里挣脱开之后,朝着唐旭吼道:“这调令既然送到了你手上,你若是不去,便是违抗军令,少不得军法从事。” 唐旭的脸上,一阵阵阴沉不定。他也没想到,姜家居然真的敢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自己参加恩考,最大的目的便就是为了脱离军籍,把自己的户口本拿回到手上。可是过了恩考,也只是有了脱离军籍的资格,真要转回民籍,却要自己去上书申请。 毕竟凡是已经充了军役的军籍子弟,想要安心读书,都要来参加一回恩考,但是也有不少人即便是过了恩考,仍是舍不得这份现成的俸禄,甚至还想继续传给子孙,所以过了恩考不脱军籍的反而是大多数。 翰林院里,不过是今天刚发的榜,到现在也不过才半天工夫。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怎么可能来得及走完那许多程序。 实际上,唐旭原本是打算明后日里就去兵部申请脱籍的,却没想到祸事来得更快。 见唐旭只是阴沉着脸,默不作声,姜平的胆子顿时也更大了些,涎开了脸皮,凑到了唐旭身边:“我这份贺礼既已送到,并祝唐大人九死一生。” 唐旭原本满心的怒气,听见这句话,顿时也是觉得有几分好笑,撇了撇嘴,仍是冷笑一声:“草包!” “你……你说什么……”姜平这回来,最想看见的,自然是唐旭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哀求自己,求自己放他一马。当然,就算唐旭求了,自己也是决计不会放过他的,但是起码也好吐一吐这么长时间来的怨气不是。 没想到的是,唐大人非但没有丝毫想要向自己哀求的意思,气焰反倒是更胜往昔。 “我说你是草包。”唐旭的声音更大了些,“既然不通文章,何必假冒斯文。” “我……”姜平跳着脚,心里一阵怒不可遏。 “你还敢打我不成?”唐旭的两眼,直直的盯着姜平的脸上。 一边的周宣臣等几个东城司里的交好,也已经站起身来,虎视眈眈的看着姜平。他们不是兴武卫的人,大可不必去怕姜家。 “我且是看你还有几时可闹腾,如今焦将军的军帐,就设在京城外头,我劝你还是早些去的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唐旭的眼神,姜平隐约觉得自己仿佛才是招了祸事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再提不起胆气来。 话刚说完,也不敢再留,慌慌张张的头也不回,直接奔出门去了。 可惜了,见姜平像是落荒而逃的一半奔出去了,唐旭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的惋惜了一声。 看来这厮也不十分傻,已经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如果他刚才真的敢动手,即便自己要被发往辽东军中,就算他老爹是卫指挥使,这一个殴打上官的名头,也是无论如何逃不过去的。 被姜平闹了这么一场,原本喜气洋洋的欢宴上边,顿时就被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洛德山搓着双手,愁眉不展。 “近贤。”座中的宾客,并没有什么达官显贵,所以反倒是以孙伯翰身份最高,见得世面也最多,略想一二,对着唐旭开口说道。 “依我看,此间的诸位,即便想要帮你,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众人虽然都是默不作声,可是也对孙伯翰的话并不否认。这里地位最高的,除了孙伯翰这位秀才公,就是周宣臣等几个东城司里的把总和小旗,帮着唐旭拿出一出气不成问题,可是要帮唐旭来破这个局,就是力所不能及了。 “这厮我等定是不会放过他。”周宣臣闷着声,低吼一句。 “只不过,如今却有两个人兴许能帮得上你。”孙伯翰提醒唐旭。 “孙先生说的可是翰林院里?”孙伯翰的话刚说出了口,唐旭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错。”孙伯翰点了点头,“那两位大人,一位是三十二年的榜眼,一位是三十八年的探花,在朝野间都颇有些名望。” 孙伯翰毕竟算是士林中人,对这些朝廷和官场上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如今虽都只在翰林院里,可封阁拜相兴许只是早晚的事情,凭谁也要多少卖几分面子,此事兴许还会有转机。” “你如今既然算是他们的半个学生,以此两位的名望,定然是不会坐视不管。“ “对,对对。”洛德山正在沮丧,听见了孙伯翰的话,顿时也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两位翰林老爷肯帮你说话……” “明日里我去翰林院时,顺便打听一回。”唐旭点了点头。自己虽然不是喜欢遇事退缩的人,可是如今也确实不是去辽东的好时机。 只不过,拿在手里的调令上,留给自己的,只剩下短短两天的时间。 翰林院,藏书库。 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虽是要和唐旭一起编撰《句读录》,可是其实句读之法,并非完全是如今的新创,而是自汉代起便有。 所以既然要著书,便绝不仅仅是唐旭折腾出来的“标点”直接说一番了事,而是要把历朝历代所用过的句读都总结一遍,分析其中的优劣之处,再加以比较,方才是能让人信服。而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在藏书库里去做最好。 只是如今这个年头,雕版印刷之术虽然已经风行天下,但是书籍仍然是一种价值不菲的东西。几乎等同于后世的国家图书馆的翰林院藏书库中,甚至还藏有许多孤本和原著,并非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出入。 按照约好的时候,唐旭如约而来,在被勒令取出腰囊里的火石火镰等引火之物之后,方才是被允许进入。 虽然在四百年后,唐旭无数次出入过号称藏书百万的大学图馆,但是在刚刚迈入藏书库的那一刻,仍然是被震惊了。 第三十九章 当年旧交 首先映入唐旭眼帘的,是一条几乎长达百米的宽阔走廊。走廊的两侧,散布着上百个大小相等的藏书房。兴许是为了防火方便,每个藏书房之间,都被单独的一条走廊隔开,书房的墙壁也是用抹上了石灰的青石砌成。 每间藏书房内,又有一条斜斜的楼梯倚墙而上,将书房隔成挑空的两层。中间一座形似香炉的铜鼎中间,半悬着一座镂空的烛台。整个藏书库内,虽是人影绰动,却极是安静。 翰林院里的公房,唐旭已是见过。无论朝廷六部还是各司衙门,若论寒酸的话,几乎无出其右者。除了像赵秉忠这样资历极老的少数几个以外,其余的类似孙承宗和钱谦益等人,坐的都只是通间。而翰林院虽然名头极大,实际上属官却并不多。从历科殿试的二三甲里选出来的庶吉士虽也在翰林院中,却没有实授的官职。 初时唐旭还觉得有些不解,无论如何,翰林院也算是储相之地,如今寒酸未免有些做作的嫌疑。眼下见了这间藏书库,倒是明白了大半。只怕这些翰林学士和庶吉士们,过半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所以公房是否寒酸,倒也不重要了。 自汉代以来,若论典籍,无不论四五经里,向来以《易经》为首。要编《句读录》,《易经》自然是绕不开的,所以唐旭和孙承宗、钱谦益三人,首先要寻得,也是汉代的《易经》。 藏着简库里略靠里的地方。吩咐杂役来点亮了房内的蜡烛,三人从书架上取下《易经》的竹简查看,一边看着,一边在手边做些抄录。 兴许孙承宗和钱谦益是早就习惯了,可是唐旭手里捧着一束竹简,却是按捺不住的一阵阵激动。这可是真品的文物啊,还是这么完整的一束,若放到四百年后绝对是价值不菲,如今自己眼前,却是拾手皆是。若不是因为不方便随意走动,唐旭甚至还想找找看,这藏书库里有没有商周之前的甲骨文。对了,还有那部自清代以后大半失传的永乐大典,也不知道这翰林院里藏了没有。 所做的事情虽然极是简单,却也是极耗时间。呆在书房里,并不知道外面的日头,可是只翻阅了五六束简书,便听见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报时声,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是到了午时。 孙承宗和钱谦益虽然兴致正高,可是到了时候,饭总是要吃的。 “朝阳门里,新开了一家素菜馆子,其中的烩三珍颇有些滋味。”钱谦益当先放下手里的活计,开口说道,“不如让钱某做一回东如何?” “也好。”孙承宗抬起头来看钱谦益一眼,略想一下点了点头。 与只是个西席先生出身的孙承宗和考着吃俸禄度日的唐旭不同,钱谦益原本就是东南大户人家出身,所以平日里并不缺少银钱花销,孙承宗倒也不和他太过客气。 “这等事情,也不是一二日里急切能做得完的。”孙承宗收起手边的纸笔,再转过身去看,却见唐旭仍坐在原处纹丝未动,只是继续奋笔疾书,于是忍不住喊了一句:“近贤也稍歇息片刻的好。” 听见孙承宗唤到自己的名字,唐旭方才是停下笔来,抬起头来,又看见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都已经在等着自己,于是也连忙站起身来。 “回两位大人的话,等过了今日,只怕在下便是不能再来了。”唐旭站起之后,微微叹息一声,方才开口说道:“故而想把这句读之法,再详加说明一番,留给两位大人指正。” “这是为何?”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听见唐旭的话,顿时都是一惊。 “不瞒二位大人,如今卫所里已是下了调令,明日在下就要随军赴辽阳听命。”唐旭以实情相告。 “你不是在东城司礼里任职,如何又会调你去辽东?”钱谦益张了张嘴,愕然问道,“况且你如今已是过了恩考,不日间就要入顺天府学读书。” “此事说来话长。”唐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无论其中有什么机巧,这饭食总是要吃的。”总算还是孙承宗更冷静些,“今日既然有钱大人做东,不如等坐下之后,再慢慢细说如何?” “不错。”钱谦益也是点头,“若是力所能及,我等兴许也可以从中帮你周旋一二。” 因为是新开的馆子,所以位子并不难寻。进门之后,先招来掌柜,寻了一间二楼的单间坐下,钱谦益便迫不及待的开了口。 “其中究竟有什么机巧,还请唐贤弟说出来听。” 虽然面色上看起来还算是平静,实际上钱谦益心里已是极为焦虑。如今虽是已经听唐旭仔细讲解过两次,可是若真要编这《句读录》,其中还有许多关键需要唐旭再点明。 如今若是唐旭离去,凭自己和孙承宗两人,倒也未必编撰不出来,可是却难保能做到尽善尽美。若是做不到尽善尽美,编之又有何用。 既然事已至此,唐旭也不再隐瞒,略整一下思路,便从莫家的事情和倚翠阁外的遭遇开始,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给两人听。 “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唐旭刚及说完,钱谦益已是勃然大怒:“以公事为名,行挟私之举。” “好一出釜底抽薪之术。”孙承宗虽不如钱谦益这般激动,可是把唐旭所说的事情在脑海里转了几圈之后,觉得可信,也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如今近贤你既是过了恩考,想要脱离军籍也只在举手之间,于是便乘你尚未脱籍之时,先行使出手段来。” “这等穷凶极恶之人,岂是能做一卫的主官。”钱谦益忿忿接过话来,“孙大人,你我何不参他一本。天子亲卫,岂是能交到这等人的手上。” “有子如此,此人的品行如何自然可知。”虽然唐旭直接说姜鲲鹏的并不多,说的大多倒只是姜平,可是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的智商都是不低,岂能想不到其中的幕后。 况且如今这年头,士林中人虽然背后多少也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对表面上的德行要求却是更高。不需要其他理由,纵然只是为官无德,或者是养子不教,都可以作为参奏弹劾的理由。 “你若是上疏,我倒也愿一同具名。”孙承宗又沉吟片刻,方才是继续开口说道:“只不过,近贤明日里就要赴军中听命,我等无论是上疏参奏,还是托人说项,只怕十天半月间,都未必能有回应。” 钱谦益一阵默然无语,孙承宗说的话虽然让人有些扫兴,可是确实也是实情。只不过真要等上十天半月,只怕唐旭人都已经到辽阳了,想要再捞回来,又要多费工夫。 “难不成,近贤这回非去不可了?”钱谦益看上去有几分沮丧。身为翰林院编修,对辽东如今的局势自然要比寻常人更清楚几分。虽然未必说就是虎狼之地,可是若说没有凶险也不可能。即使撇开这部《句读录》不说,钱谦益自认与唐旭还有几分私交,如果唐旭在辽东有什么意外,也绝非自己所愿。 “依孙某看,怕是至少要走上一遭。”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所谓军令如山,绝非儿戏,若是近贤明日不至军中,只怕当下便会成为待罪之身。” “在下曾是听说,男儿当怀报国之志,如今辽东正是危急,在下若是从中能出几分力,未必不是幸事。”,听了孙承宗的话,虽然多少有些失落,可是也在唐旭的预料之中。 况且,唐旭自认,若论对辽东事态的掌握程度,只怕就连努尔哈赤本人也未必比得过自己。所谓乱世出英雄,在辽东这盘乱局里,自己也许能作为一匹黑马杀出也未可知。 “你能这般想,自然是好事。”孙承宗颇有些赞赏了点了点头,“只不过国家养士,绝不是只为了上阵厮杀,报效国家,也并不只在军阵上见。” “听你适才所说。”孙承宗再沉吟片刻,“这一回你去辽东,是随在大同卫游击将军焦垣帐下?” “正是。”唐旭点了点头。 “那此事兴许就有几分转机了。”孙承宗的脸上,顿时也展开几丝笑言。 “孙大人与那焦垣有旧?”钱谦益当下也是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当年孙某中进士前,曾经在升甫公家中做过几年西席,钱大人想来也是知道。”孙承宗不紧不慢的说道。 “曾是听说过几回。”钱谦益点头回道。 “当年房升甫任大同巡抚时,曾经携家眷前往,孙某也曾随行。”孙承宗把当年的旧事说给唐旭和钱谦益两人听:“彼时焦垣可巧是大同卫里一名千户,常常在巡抚衙门里来往,也请我吃过几回酒。近些年来,也有过几封书信。” “稍后回去,我便修书一封,等你到帐下时带给焦将军去看。”孙承宗转过头来,对着唐旭说道:“兴许不能免了你这回的差事,可是保你一时平安尚可。” “这些时日里,我和钱大人在京中再为你周旋一二,想来再转回京中并不是什么难事。” 第四十章 人心难测 孙承宗曾经在大同巡抚房守士家里做过教书先生,唐旭这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居然还和焦垣有过旧交。(..tw无弹窗广告)如今他既然肯为自己修书带给焦垣,这一回辽东之行的凶险,便大大减了几分。于是当即起身,作揖谢过。 “你既然明日便要赴军中听命,想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等回到翰林院,孙承宗写好书信,让唐旭带上之后,又开口吩咐道:“这编撰《句读录》之事,也不在这一二日的工夫。我与钱大人先做些抄录整理,等你回京之时再加完善。” 唐旭再次作揖致谢,又和钱谦益道了别,出了翰林院和崇文门,向家里走去。 行至半路,突然想到莫国用近日也要离京,自己原本是答应了要送行的。这回却没想到自己要先一步动身,于情于理还是要去招呼一声才是。于是转了个方向,先朝莫家走去。 “贤侄果真要去辽东?”莫国用昨日虽然已经听王建回来说过,可是听唐旭说明来意之后,当下仍是大惊失色,随即勃然大怒,“这厮行事如此狠绝,便不怕日后遭了报应。” “翰林院里的孙承宗孙大人,已是修书一封,让我带给焦将军关照一二。”唐旭又把孙承宗的书信取出给莫国用看。 “有这两位大人帮你周旋,想来你再转回京也只是早晚的事情。”莫国用见孙承宗和钱谦益果真愿意帮唐旭周旋,这才心宽了几分,“我在辽阳军中,也有几个积年的旧交,如今虽不说手握重权,却也都是掌兵之人。” “我也与你修书几份,带去辽阳。”莫国用冷笑着说道:“他虽是狠辣,可他有张良计,我等也未必就没有过墙梯。” 话刚说完,便吩咐下人摆开笔墨,写了几封书信,递给唐旭。 随后唐旭又去后厢房里拜见了一回莫老夫人,相比前两日里,老夫人的精神已是好了几分,唐旭自然是把自己要去辽东的事情瞒下了,只说要出京公干,怕是不能来为老夫人送行。莫老夫人以为是五城兵马司里的事情,倒也没有疑心。 等拜见过后,唐旭就要起身告辞,却又被莫国用喊住。 “取我的兵甲来。”莫国用喊住唐旭,对着身边的下人喝道。 听得老爷发令,一边的伺候着的下人应了一声,连忙奔出门去。几乎是转瞬之间,兵甲就已取到。莫国用先拿起放在上面的苗刀,“铿”的一声抽刀出鞘,紧接着又挽起袖口,小心翼翼的擦拭着锋刃。 依依不舍的擦拭了许久,莫国用方才是把刀放回鞘中,连着铠甲一起,向着唐旭递去。 “莫大人这是……”唐旭愕然的张口问道。 “当年我随李成梁李将军征战辽东,莫某一战斩首五级,擒两人。”不知不觉,莫国用的眼角竟是渗出几点湿润,“李将军赞我勇武,阵前升我为百户,又赏下了这副刀甲。” 莫国用把手中的皮甲展开给唐旭看,是用上等的牛皮所制,上面又缀满了整齐的铜钉。虽然有几个小的豁口,也都用铜片和铜钉补上了。 “此后大小十余战,莫某都是佩此刀甲。”回忆起往事,莫国用未免有几分感慨,“贤侄如今既然要去辽东,便赠送于你罢。” “此是大人的心爱之物,在下岂是能收。”唐旭听莫国用说了这幅刀甲的来历,当下连连摆手。撇开这幅上等的刀甲的价值不说,就算只是这一段经历,也太过沉重。 “这幅刀甲莫某怕是再用不上了,留着无非任其朽坏罢了。”莫国用轻叹一声,伸出手来拍了拍唐旭的肩膀,“不如留给有用之人,也算是物尽其所。” “在下……”唐旭仍是不肯伸手去接。 “你不必推辞了。”莫国用把刀甲强塞到唐旭手中。 “莫某此去,多少带着几分恨意。”莫国用愤忿的说道:“这日后之事,想来尽要落在贤侄你的身上。无论如何,贤侄也须留得完身回京。” 唐旭自然知道,莫国用说的无非是卫所里的事情,自己若是再推辞,倒反是显得有几分不肯应允的意思了,于是只好无奈接过。 “帮唐大人穿上。”见唐旭接过了刀甲,莫国用一个转身坐回座上,目光炯炯的看着唐旭。 唐旭毕竟是军户出身,对于铠甲也不陌生,旁边又有莫家的下人帮忙,只片刻工夫便穿戴整齐了。 “好一个雄赳赳的伟丈夫。”上下端详片刻之后,莫国用哈哈大笑。 “贤侄这回去辽东,若有机会,不妨也攒一份军功。就算日后从文,也是一份了不得的资历。当年我大明的戚继光,谭纶,王崇古等一方督抚,还有兵部尚书杨博,莫不是文武双全之人。” “行军打战之事,属下只怕还是要多加摸索才行。”唐旭开口笑道,如果只谈兵书,自己早就是已经烂熟于胸。但是打战毕竟不是纸上谈兵。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任何一个小小的疏漏,都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嗯。”唐旭的谦虚,让莫国用甚为满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如今不过是一个所镇抚,统率不过数十人,大略上你未必说得上话。” “不过统兵者,无论多少,军心为上。若是将帅齐用命,逢战何愁不胜。” 唐旭能听明白,莫国用所说的话,如果说白了,就是集体意识和战斗意志。所谓“单丝不线,独木难林。”,有更强的集体意识的军队,往往更容易成为战场上的王者。 而两支实力相近的军队在战场上相遇的时候,考验的便是其中的战斗意志。打战是要流血死人的,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没有一点点恐惧。谁能承受更高的战损率,谁能坚持得更久,谁就能笑到最后。 当然,唐旭目前所能想到的,也只是这些理论上的东西,更多的东西只能从实际中去发掘。 “前些时日,鞑虏刚刚夺下了开原和铁岭。”莫国用略想片刻,才继续说道:“若依我看,近几月里当是要再整肃行伍,瓜分得利,未必还会大举用兵。” 唐旭把话听在耳里,不禁有些吃惊。自己清楚的记得,正如莫国用所说,从现在开始到此后的一年多里,后金军确实没有大规模出动过。 这些事情,在自己曾经看过的书上都有记载,所以自己知道并没有什么奇怪。可是莫国用一个京城里的卫指挥使,如今更是赋闲在家。只凭着邸报上的只言片语和一些传言,居然也能准确的推断出结果,着实令人惊讶。 我大明朝并非无人啊,只是用或者不用的问题,唐大人的心里,又一次为朝廷的用人之策感到了捉急。 “所以,你这回去辽东,只怕最大的患处,兴许不在外,而是在内。” 莫国用毕竟是统军多年之人,如果只论实际经验的话,比唐旭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唐大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却不是神仙,莫国用能教自己一些,自然是最好不过,所以唐大人也不急着走了,而是耐下了心去听。 “近些日子里的邸报,你可是看过?”莫国用向唐旭问道。如今莫国用虽然已经被免了职,但是邸报这些东西还是能看到的。闲来无事,拿来当消遣也是不错。 “看过。”唐旭点头,即便不在东城司,就算是街边的茶馆里头,也常常有人公开读邸报给人听。 “上个月御史刘国缙奉命前往辽东就地募兵,得兵十七万人,如今才过了一个月,逃遁者已是过万,你可是看过?”莫国用又问。 “也看过。”唐旭略想了一下,确实有这么回事。 虽然按理说,这样有损士气的事情原本是不应该录到邸报上的,可是因为逃亡的士兵已经过万,事情闹得太大,已经掩无可掩了,所以不得不提。 “军心不稳,如何为战。”莫国用轻叹一声,对刘国缙招募的那十多万人马的战斗力也暂且不置评价。 “只不过,那刘国缙招募的士卒,原本就多是辽东本地人,保乡卫土尚且如此,那些从各地调拨而去的,又怎会不人心思变。” “莫大人难道是说,路上可能会有逃兵?”唐旭也是聪明人,莫国用只一点拨,心里就像窗户纸一样通了。 “怕是难免。”莫国用点了点头,“根据军中的法令,逃一人伍长获罪,责二十杖;逃三人则领军总旗连坐;逃十人则罪责加倍;若逃亡过半,不赦,斩立决。” “你既是从六品的所镇抚,入帐下后,所领的军职约莫也就是总旗一类。不过你有孙承宗孙大人的交情,想来焦将军会调你帐内听命。只是即便如此,若是逃亡的兵士过多,在问罪到那焦垣头上前,你也脱不了罪责。你自量凭这身骨,能吃多少军棍?” “这……”唐旭一阵默认无语。 万历末年,援辽军队多有逃亡,这个事情唐旭不是不知道。 只不过,自己在来莫国用这里之前,所想的最多的,无非是辽东目前的局势如何以及自己到了辽阳之后该如何去做,却丝毫没有想到这一茬。 如果和莫国用所说的一样,路上果然出现了大规模溃散的情况,那么自己能不能平安走到辽阳都还是个问题,更别提去想以后该怎么做了。想到这里,唐旭忍不住抬起手来,摸了摸脖子。这到底会有多少士兵私逃,自己如今还真说不清楚,就算是兴武卫里的那二十个人,唐旭也不敢打包票,毕竟人心难测。 第四十一章 兰汤沐兮 “那……如何才能避过?”,唐旭向莫国用虚心请教。[..tw超多好看小说] “若去的不是辽东,兴许也就不会有逃兵了。”莫国用苦笑一声,丢回一句话来,引得唐旭又是一阵翻白眼。 如今去不去辽东,可并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事情。 难道不成,要自己效仿陈胜和刘邦,大呼一声揭竿而起?撇去事情还不至于糟糕到这个地步不说,现在也不是秦末的乱世,不需要皇帝老儿动手,只怕光是一个焦垣就能分分钟把自己给灭了。这样一来虽是兴许有可能“青史留名”,但是绝非唐大人所愿。 “并非我不肯教你。”莫国用苦笑过之后,继续正色说道:“只不过事事皆有不同,人心也是难测,我所能教你的,只有见机行事四个字。” 见机行事,莫国用这四个字,说了也几乎约等于没说。不过大抵也可以从中看出领军的难处,但凡能做到一军将帅的,实际上智商一般都不会太低,其中真正的草包只是极少部分。唐大人虽然自认不笨,可也有自知之明,想来此去辽东,只怕路上不会很太平。 回到家中,望着唐旭手里捧着的刀甲,即使还没有开口多问,洛雪霁的脸色也已经一片泛白。 八月的天气,尚是炎热,唐旭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早就是浑身的汗味。好在娘子早就准备好了热水,用过饭后,便请相公入内沐浴。 刚及脱衣入水,略有些微烫的水温就让唐旭忍不住打了一个激楞,全身的毛孔都惬意的舒展开来,一阵淡淡的香气渐渐腾起,缭绕在鼻间。 “娘子在这水里,放了什么东西?”唐旭嗅着鼻子,对房外喊道。 “妾身煮的是兰汤,相公洗了,可以除一除身上的晦气。”洛雪霁听见相公的声音,倚在门边回道。 “浴兰汤兮沐芳。” 洛雪霁所说的兰汤,唐旭自然不陌生,兰汤其实就是投入兰草煮出的热水。沐兰汤的习俗,自商周起时便就有,据说可以除病祛邪,虽然多在端午时,但是平时也常见。 “士与女,方秉蕳兮。”唐旭虽知道娘子是好意,可是仍忍不住对门外调笑了一句:“士既在此,女又何在?” 话音刚落,就当真听见房门一阵响动,一张小巧的脸蛋,带着几分怯羞,出现在门边。过了好半晌,方才是鼓起了勇气一般的走进房来,顺便还没忘记掩上了门。 “娘子………”虽然是夫妻,可是唐旭正钻在浴桶里,见洛雪霁真走进来了,多少也有些窘迫,连忙往下缩了一缩,只留个脑袋露在水外。 洛雪霁也是羞红着脸,轻轻的咬着嘴唇,低头移着步子绕到了唐旭的身后。又停了好半晌,才听见一阵“簌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唐旭想要转身去看,却被一支莲藕般嫩白的玉臂缠在了脖子上。 “别……别看……”虽是隔着一层亵衣,可是紧贴在身后,唐旭仍是能感觉在肩头上像有一阵小鹿乱撞。 紧接着,隔在中间的最后薄薄一层也慢慢向下褪去,一片凝脂般的丰腴已是清晰可觉。 浴桶里的兰汤,升起一片缭缭的烟气,将两道身躯裹住。虽然兰汤尚且温热,可是唐旭却感觉身后的温度却更是烫人,自己也是禁不住一阵阵口干舌燥。 “你这回既然要去辽东,好歹要给唐家留个后。”伴随着一道略有些幽怨的声音,背后的小鹿撞的愈加激烈起来。 “留个后?哈哈哈……”唐旭微微一愣,随即立刻明白过来,顿时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眼前的一片旎旖风光,当下也是被这阵大笑击碎了大半。 娘子话里的意思,唐旭当然听得明白。如今京城中人,几乎都视辽东为虎狼之地,自家娘子有这样的担心自然也不奇怪。 “相公……”洛雪霁原本就有些情怯,听唐旭笑出了声,顿时更是面红耳赤。口中娇嗔一声,一只素手又伸到唐旭腰间的嫩肉上掐了几下,只是不但没有吃疼,反倒是感觉一阵阵酥麻。 唐旭一时间再也按捺不住,手上略一使劲,已是将躲在身后的可人儿一把拥到了胸前,半放在腿上。洛雪霁轻呼一声,两只胳膊仍吊在唐旭的脖子上不肯松开半分,却不知自家相公要的正是这满怀的温香。 “适才我忘了和你说。”唐旭在娘子耳边轻轻的吐着气,“翰林院里的两位大人,已是答应,为我在京中周旋。” “这回领军的焦将军,也是孙大人的旧交,他已写了书信,委托关照于我。辽阳城里,还有莫大人昔日在辽东时的袍泽。想来不用多少时候,为夫便可以转回到京城里来。” “相公此话当真?”洛雪霁心里顿时一喜,顿时就连羞怯也是忘了,挺起腰身,直直的望着唐旭。 “我岂会拿这等事开玩笑。”唐旭的目光,顺着面前的脸庞,徐徐向下移去,“你若是不信,稍后我拿孙大人和莫大人写的书信给你看便是。” “你……”洛雪霁虽是喜不自胜,可是也立刻便发现了唐旭眼中的“不善”,又是一声娇嗔,逃也似的想要背过身去。 “你适才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既然鱼儿自己主动跳到了碗里,闻到腥味的猫儿又怎么肯再放过。 自五月里到现在,已经是有三个月之久,两人虽然一直共枕,却并没有过夫妻之实。当然,这期间不可能没有机会,但是先是卫所里的事,接着又要应付恩考,一直忙的焦头烂额的唐大人,实在是无心多想。这一回被撩拨起了心火,怎肯再任其平息下去。 “我唐家是该要留个后了。”唐旭一脸的坏笑,不管不顾着怀里的挣扎,站其身来,将小鱼儿从水里一把捞出,溅起的水花洒满了一地。 床前的红帐,徐徐放下。洛雪霁半闭着眼睛,不敢去看相公,半开半合的樱唇,不时的发出一阵小兽呜咽般的声音。 几声轻哼从红帐里传出,带着几分痛楚,又带着几分愉悦,过了许久,才渐渐的归于沉寂。 昌平,巩华城。 昌平州虽在京师远郊,却是皇陵所在之地,而巩华城原名巩华营,也是当朝圣上祭陵所居的沙河行宫所在。直到万历二年,经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奏请,方准邻近百姓入内居住,巩华营也从此改名为巩华城。 如今大同游击将军焦垣所率的援辽部众,也正是在这巩华城中逗留。 唐旭率兴武卫二十名兵卒,天不亮就从京城出发,一路上人马皆未休息,行至午后,方才是到达。 先进营中拜见了游击将军焦垣,交了兵员名册,接着又拿出孙承宗交给自己的信笺呈上。 “既有孙大人的关照,贤侄何不早说。”焦垣原本大大咧咧的端坐在上首,见了孙承宗的书信,连忙站起身来。 “我这帐中,正缺个书办总旗,贤侄既然识得诗书,又有生员的身份,可否勉为其难?” 接着又问了一番孙承宗的近况,方才是着人领唐旭下去安排休息。二十名兴武卫士卒是跟着唐旭一起来的,自然是被安顿到了一起。 临近晚膳,焦垣又在帐中设下酒宴派人来邀,唐旭不好推辞,略微吃了几杯。 “贤侄早些休息,明日里还有好一番跋涉。”因为明天就要拔营北上,所以焦垣也不多留唐旭,唐旭更不是贪杯之人,闻言立刻起身告辞退下。 等回到营中,却看见自己带来的那二十名兴武卫士卒尚且睡下,都是围成了一个圈,蹲坐在地上聊着闲话。 “这里不比卫所里头,兄弟们还是小心些的好。”虽然其中的大部分人起码能混个面熟,可是牵扯到军规,唐旭也不得不谨慎从事。 “唐大人,我们这次去辽东,什么时候能回来。”唐旭想要静默,可是不代表别人就能也揣着话不说。 什么时候能回来?唐旭心里猛地“咯噔”响了一下。 这么长时间以来,唐旭虽然自认为后知四百年,可那却是建立在“青史留名”的基础上的。自己如今眼前这二十个弟兄,显然不属于此类。 但是唐旭不可能不知道,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整个辽东就像一台巨大的绞肉机,吞噬了交战双方无数的血肉和生命,其中的绝大部分,只会是永远默默无闻的消逝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从前的自己,无论是从历史书上,还是从朝廷的邸报上,看到的永远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而这一次,却是一群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会就此长眠在那片土地上。 “唐大人,我们这回去辽东,会遇见鞑子吗?”沉寂了半晌,又有人开了口。 唐旭张了张口,一时间却仍是说不出话来。。 “应该会遇上吧。”停了半刻,唐旭终于还是开了口。虽然此去辽东,一路上这二十人都算得上是自己的同乡兄弟,但是自己实在不想欺骗他们。 没有其他理由,只因为他们是军人。 唐旭的话,顿时在人群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唐旭连喊几声“噤声”,方才平息了下来。 “唐大人,听说北面的鞑子能空手搏熊,可是真的?”又有一个人,爬到了唐旭的身边。营帐里虽然熄了灯看不清相貌,可是听声音,却像是同住在花市街上的郑家的老大。话音里的意思,竟像是有些怕了。 “瞎扯。”唐旭嗤之以鼻,“当年金兀术号称神勇,不也被韩王爷和岳王爷打得抬不起头来。难道岳王爷手下的兵,也都能空手搏熊不成?” 具体的事情,唐旭没办法和他们详细解释,但是好在如今这个年头的人,大多都听过评书,唐旭起码还能从说书先生的段子里找出一些东西来抚慰他们。 第四十二章 无妄之灾 唐旭拿评书里的故事来当例子,果然引得四周一片轻声哄笑,营房里紧张的气氛顿时也是缓解了不少。(..tw好看的小说) “听大人这般说,那鞑子也没有三头六臂。”这回说话的,仍是郑家那小子,“我郑瓢儿在花市街上,倒从来还没有服过谁。” 唐旭这一般年纪当中,郑家这小子长的最是壮硕。郑瓢儿这个名字虽然听起来浑,其实却是大名。当年他娘生他的时候,他爹正拿着一个葫芦瓢在厨房里烧热水。听说是个儿子,当下就喜不自禁的奔出门去报喜去了。 街坊们见他一路喊着“生了”,手里还拿着个瓢四处挥舞,便打趣说生了个“瓢儿”,郑老爹听了却觉得这个名字很不错,就当真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就叫“郑瓢儿”。 只不过,这一回郑瓢儿刚把话说出,突然想起唐旭也是住在花市街上的,于是连忙缩了缩脖子,停住了口。 过了片刻,见唐旭丝毫没有计较的意思,方才是重新凑了回来,像是讨好一般的说着自己刚才听来的轶事。 “大人可曾听说过,上个月就在这巩华城里,刚跑散了一支军?” “哦,你从哪里听来的?”唐旭眉头微皱,转过脸去问道。 “大人早间去焦将军帐里的时候,属下们听几个大同卫里来的弟兄说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打听来的消息。”郑瓢儿见唐旭果然像是有兴趣的模样,立刻一五一十的回道。 “坊间传言罢了,岂可轻信。”唐旭不屑的笑了一声,挥了挥手,吩咐安寝,“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早些歇息吧。” 虽然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到了巩华城之后也没有得到休息,但是躺在铺开的席褥上,唐旭却感觉睡意全无。 自己刚才虽是对郑瓢儿说的消息不置可否,但是唐旭却也是知道,郑瓢儿说的其实才是实情。 上个月在巩华城里跑散的,正是榆林镇游击将军袁大有帐下的一千援辽军士。因为事情就发生在京师脚下的昌平,所以邸报上也有,早已是瞒无可瞒。 但是唐旭也知道,逃兵这档子事,真的是会互相传染的。所谓军心不稳,约莫也就是这个意思。 “果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唐旭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寻思着焦垣虽然让自己兼了行军书办,可好歹自己手下就只有这二十个人,都还算是知根知底,想来应该不至于会出什么大的差错。渐渐的终于耐不住瞌睡,也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等到天刚亮,就听焦垣传下军令,吩咐拔营。唐旭先约束好手下的二十个人,见并未有什么差池,方才肯去随着焦垣同行。 因为昨天兵部又传来了堪文,宣府的怀来卫里,尚有百人也要同行,所以一行人并不急着往东,而是折返朝北先向怀来而去。 看得出,这一路上焦垣也是极为小心。约莫每行二三十里,便要停下军来,整点人数。中途又在延庆州城里歇了一晚,第二日将晚时,方才赶到怀来县城。 唐旭等人是第一次行军,尚且觉得有些新鲜。可大同卫里随着焦垣而来的六百军士,这段路已经曾经走过一遍,如今又行了一个往返,多少有些怨言。焦垣寻了几个刺头出来,罚了半月的饷银,方才是弹压了下去。 如今的万历年间,交通条件自然是不可能和四百年后去比。离家超过五十里,便就算是出远门了,更别说这三天里,唐旭等人已经走出了两三百里。 所以虽然一个小小的怀来县城,其中的繁华远远不如京城,但是既然没来过,多少都有些好奇。由郑瓢儿领头的几个军士,便央着唐旭放去城里的集市转转。 唐旭原本不乐意,可是又想着整日死盯着也不是办法。这一路去辽东,至少还要大半个月的时间,盯得了一时也盯不了一世。[..tw超多好看小说]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如今离京城不远,想要想法子补救反倒是还来得及,于是准了。 稍待片刻,县里的守备张承宪备下了酒宴,派人来请。 “这方子亨未免有些托大。”焦垣无论如何也是个四品的游击将军,虽然对前来邀请自己的只是守备张承宪,而不是县令方子亨有些不满,但是毕竟文武殊途,也不好多计较。唤上唐旭等几个,一同前去赴宴。 一顿酒约莫吃了近一个时辰,等唐旭和焦垣等人出来时,天色已是大黑。 再等回到营盘里后点校兵员,却发现少了三四个,仔细一想,都是跟着郑瓢儿去集市上的,顿时不由心里一沉。 好在又想到这回仍在驻在城里,天黑以后怀来县城已是闭了城门,即便是走了人,也出不了城。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正要亲自领人去寻,却听见营门外一阵喧哗传来,连忙奔出去看。 “唐镇抚来的正好。”焦垣领着几个亲兵,正截住了有一二十人在那训斥,见唐旭来了,抬起手来朝前一指,“这些兵卒逾时归营,其中就有几个是你兴武卫里的。” 唐旭放眼一个个看过去,果然看见郑瓢儿几个果然也都在,虽是心里有些不悦,但是多少也松了口气。 “逾时归营,按照军规该如何处置?”焦垣向着站在身边的行军都事杜洪问道。 “按军规,当是罚饷银一月,杖二十。”杜洪略想一下开口回道。 “大人,属下们只是奉命出门采买,不认得路,故而回来迟了。”听说真的要吃军棍,眼前一干人等方才是慌了神。郑瓢儿口中虽然也是喊着,可是眼睛却巴巴的望着唐旭,指望他能出来求个情。 唐大人听在耳里,不禁眉头大皱。怀来虽然也称作城,可却只是个县城,城里的集市不过巴掌大,岂会有迷路的说法。即便是想要撒谎开脱,也得找个像样的理由才是。 况且适才因为此事,唐大人已经吃了一吓,打心里并不愿意帮着求这个情。可是转念一想,毕竟郑瓢儿等人都是以自己为首,又是多年的街坊,总归有些抹不开面子。 “大人,依属下看,这些兵卒虽是犯了军规,可是此去辽东路途遥远,若是吃了军棍,未免拖累。”唐旭略想了一下,开口说道:“不如先只各打十脊杖,余下的暂且记上,日后若再有违禁,一并责罚。” 求情归求情,可既然确实犯了错,多少还是要让他们长点记性。 “这样也好。”焦垣也想了片刻,方才是点了点头。 当下吩咐左右的亲兵,将违禁的十余兵卒都扒下衣裳,各打了十脊杖,让扶回去了。 “我昨日里才刚说过,这军中不比平日在卫所,须得小心从事才是。”把郑瓢儿几个扶回营房里之后,唐旭让拿来伤药,亲手给几人一一敷上。 “你们若是回来再迟些,我也免不得要去寻找。再有下回,凭谁也保不了你们。” 郑瓢儿趴在地铺上面,不敢回头去看唐旭,只是口中连称“不敢”。 都安顿好之后,唐旭眼前也是一阵阵倦意袭来,刚躺下了身,就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间,像是听到营帐外有人在大喊,唐旭猛得从梦中惊醒。 一个翻身从榻上坐起,唐旭略有些紧张的朝四周看去,只看了几眼,心里顿时便不禁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右手边的榻上,竟然只剩下了空空的一幅席褥。 又是一阵呱噪的叫嚷声,从门外传来,让唐旭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瓢儿,瓢儿……”唐旭清楚的记得,之前睡在这张铺上的,正是郑瓢儿。 门外的叫嚷声,越来越大,营房里的其他人,也都纷纷被从睡梦中惊醒。 “谁看见郑瓢儿了?”一阵冷汗,从唐旭的额头上渗出。 见众人都是摇头,唐旭再也按捺不住,起身穿好了衣裳,朝门外奔去。 怀来只不过是一个县城,城里的军民并不算多。眼下也已是深夜,这个时候门外却有这么大的动静,多少让人有些不安。 只是刚刚来得及奔到门边,忽的几声大喊响起,紧接着,外头像是“轰”的一声炸开了锅,整座军营都跟着沸腾起来。 哗变?唐旭脚下一滞,一丝不祥的感觉猛得涌上心头。 推开了门去看,眼前的整座营房,已经是乱成了一团,到处都可以看见四处奔跑的军士。 一丛火光从不远处腾起,唐旭认得出,正是焦垣的大帐所在的方向。 屋里的士兵,都被惊起,纷纷涌到门边,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都回里面去坐着。”虽然不见了郑瓢儿,可是唐旭仍还算是冷静,知道当务之急,是约束好剩下的十九个人,“我等的家小,都在京城里面,万万不可造次。” 唐旭口气虽严,可是心里却是没底,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想要乘乱逃遁,只怕自己也是无力阻止。 不过好在,剩下的人看起来很吃唐旭这一套,唐旭话音刚落,便一起折身坐了回去。 “你们在屋里呆着,我去焦大人帐里看看。”唐旭知道,既然是起了哗变,那就不同于有士兵逃遁。 如果只是有士兵逃遁,自己手下不过少了一个郑瓢儿,还不需要担太大的责。但是看眼前的情形,十有八九是起了哗变。事情闹大了,自己这个行军书办便多少免不了要被牵连上。况且如今郑瓢儿既没了人影,也不知道他是否参与,若是也在其中,那么自己所要受到的牵连便又更重了几分,对自己来说,简直就是一起无妄之灾。 第四十三章 怀来军变 唐旭所住的营房,离焦垣的大帐不过百十步,可是唐旭一路走来,却感觉似乎比走了上百里还要遥远。 身边不断有手执兵刃的士兵奔过,让唐旭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好在这些人虽然看见了唐旭,却也并没有过来多加为难,总算是让唐旭稍微松了口气。 怀来只是个县城,城里的屋舍并不多,焦垣一军这回在这里停驻,借的是县学的学塾,焦垣得大帐则是设在后院的斋房里面。 等唐旭赶到的时候,原本就并不算大的后院里面,竟然已经是涌入了二三百号人。 眼前已是一片火光通天,伴随着喧沸的人声,一阵阵“噼噼啪啪”的梁柱烧断的声音从正在燃烧着的后斋房里传了出来。 不好,只怕这屋要塌,唐旭只朝前看了几眼,便心知不妙。 只是尚未来得及喊出声来,只听见“轰……”的一声,屋顶的最后一根梁柱已经被烧断,整个后斋房的屋顶也紧跟着突然坍塌下来,溅起的火星四处飞散,有几个站得靠前的军士躲闪不及,被击中后倒在地上。 叫喊声,呻吟声,兵器碰撞发出的声响,本来就已经混乱不堪的局面,顿时变得愈发失控起来。 一时间,唐旭的心也几乎沉到了谷底。大明朝虽然没有女真军制里那么严苛的连坐,可若是军中哗变,导致主官身死,此事无论如何都绝不会善了。自己如今是军中的行军书办,只怕多少也会受到些牵连,即便是真的与自己无关,仍未必不会被京城里的某些有心人拿来加以利用。 “唐大人。”混乱之中,唐旭听到有人在喊,转头过去,看见奔过来的是行军都事杜洪。 “唐大人,焦将军可在里头?”杜洪的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也不知道是被火光烤的,还是吓出的冷汗。 “唐某也刚及赶到。”杜洪想问唐旭,可是唐旭也不知情。如果不是杜洪先看见了自己,恐怕倒还想问问他。 “老贼从后门走了。”,两人正在彷徨,却听四周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原本都闹哄哄拥在后院里的军士,顿时都一起动了起来,纷纷朝着后门追去。 “快……快拦住他们。”杜洪听见喊声,知道焦垣未死,心里顿时一喜,眼见哗变的乱军又要去追,立刻又是一惊,心里不假多想,已是喊出声来。 院里的乱军,只有一小半已经追出了后门,余下的听见杜洪的喊声,立刻都转过头来,目光齐刷刷的落到了唐旭和杜洪的身上。 “你……你们……”之前情急之下,杜洪虽是喊出了声,可是很快也便反应过来,如今身边只有自己和唐旭两个人,想要拦住乱军,让谁去拦? “你们……你们想……想……造……造反不成?”,只用了一句话便成功的拉住了仇恨的杜洪,见回过身来的乱军把自己四面围住,虽然还没有动手,可是上百道目光落在身上,已经像是刀子一样,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细细的割了一遍,口中的话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们大同卫里的事,唐大人也想要管?”乱军的人群中之中,挤出几个人来,其中有两个唐旭认出是昨天晚上一起挨了脊杖的。 眼里虽然看的是唐旭和杜洪两人,可口中的话,却只是对唐旭一个人说的,看来多少还挂念着昨天唐旭帮着求情的恩惠。 “你们大同卫里的事,我自然是管不着。”唐旭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对面话里的意思。 “既然如此,唐大人便请回吧。”对面的人见唐旭知道好歹,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左右让出一条道来。 “多谢。”唐旭点了点头,可是脚下却纹丝不动,仍是站在原地。 “唐大人还是要管?”见唐旭口中虽然回了话,脚下却并不动,对面领头的几个,顿时都是一起皱起了眉头。.tw[] “并非唐某想要管。”唐旭心里苦笑一声,如果刚才不是杜洪喊出一声,引得乱军回头,自己兴许还有机会退回去。 可如今既然已经被围上,这时候才走,便反倒是显得自己和乱军果然有勾结一般,事后只怕真的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如今的京城里头,想来正有人在等着自己的把柄,唐旭相信,如果自己现在掉头就走,兴许可保一时平安,但是要不了几天,自己的名字没准就会出现在乱军的名单之中。 “只是唐某既为军中的行军书办,多少也想要问问,诸位兄弟寻找焦大人,究竟所为何事?”既然不能走,唐旭干脆也只好咬了咬牙,横下条心来。 “只要焦大人答应领我们回大同,不去辽东,我们便不再为难他。”虽然口气不善,但是总算还是有人回了唐旭的话。 “若是焦大人不肯呢?”唐旭又问一句。 其实不需要多问,唐旭也知道,这个要求哪怕是把刀架在焦垣的脖子上,他也未必会肯答应,这可是公然违抗军令,除非他焦垣也想当陈胜刘邦,否则绝不会有这等胆量。 “他若是不答应,便休怪我等手下无情了。”对面有人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中的兵刃。 “若是焦大人真失了性命,你们可还能回得了大同?”唐旭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即便回不去大同,大不了啸聚山林,起码乐得个逍遥自在,也胜似在军中受这般鸟气。”也有几个性烈的,口中仍是不弱。 “你倒是逍遥自在了。”唐旭小心的提醒说话的人,“可是否也曾想过家中的妻儿老小?” “这……”唐旭的话刚说出口,便顿时引得对面一阵面面相觑。 “引军作乱,谋杀营中主官,是何罪名,想来你等也是明白。”唐旭见对面气势稍弱,连忙乘机跟上,无形中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你等若是只图自己逍遥自在,可曾想过留在家中的妻儿老小披发为奴?” “更勿论南北二京的教坊司里,宫中的各监局衙门里,即便再多上几百号人,也是容纳得下。” 如果说唐旭前一句话尚且只是提醒,那么下面的两句话,便几乎就可以算得上是诛心了。 南北二京的教坊司,众人多少都曾经听说过,虽然名头听起来响亮,实际上不过是官办的青楼欢场。而拿连坐的重犯家里的孩童净身入宫,也是常有的惯例。 刚才还闹哄哄的场面,顿时变作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间或有几个人低下头去窃窃私语,却都不敢抬高声音。 军中哗变,大多数人其实都只是脑门一时发热,说是盲从也不为过,其中的后果,并没有太多人去仔细想过。 如今听了唐旭的话,虽是让人不喜,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唐大人所说的恐怕是句句在理,也是最有可能的后果。 身后,又有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唐旭转过身去看了下,看见是怀来守备孙承宪领着几十个城兵衙役赶了过来。一行人前面还拥着一位文士,虽没有戴冠帽,身上却穿着青色的七品官袍,唐旭并不认得,心里猜约莫就是焦垣提到过的怀来知县方子亨。 怀来县衙和县学的学塾只不过是一墙之隔,这里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想来这方子亨不可能是到这时候才发现。只怕是他早就聚集了人手,却按兵不动,如今听到眼下动静小些了,方才是敢过来。想到这里,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这怀来县令,唐旭心里对此人却已经没了好印象。 果然也正和唐旭所想的一样,方子亨虽是领着几十个城兵衙役,可离唐旭这里还有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就已经停住了脚,只是站在那里远远的观望着。 倒是张承宪借着火光认出了人群里的唐旭,上前几步喊了一声“唐大人可好?”,算是声援。 “唐某也看得出,诸位兄弟都是有胆气之人。”唐旭朝着张承宪的方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安好,又转回身来说道:“那辽东的鞑子,也没有三头六臂,为何诸位都是畏之如虎?” “唐大人此话怎说。”唐旭的话,立刻就招致来了一片不满,“我等虽是没去过辽东,可是关外的鞑子又岂是没有见识过。” “哦,那你等为何不敢去辽东,却只想着要回大同?”唐旭虽然知道,众人所说的鞑子和辽东的并不相同,所谓的关外也是指居庸关而不是山海关,但是也并不去纠正。 况且,与守卫京城的兴武卫不同,大同毗邻居庸关,属于九边之一。无论是当年的瓦剌还是后来的鞑靼,入关劫掠时,此地都是首当其冲,所以这些军士敢回这样的话,倒也不算是在吹牛。而如今的女真虽然凶猛,却也还没有后来那样的威名,能让人闻风丧胆。 “唐大人明鉴。”唐旭刚才的一番说辞,犹如当头棒喝一般,已经是让哗变的军士们冷静了许多。 “俗话说的好,皇帝尚且不差饿兵。我等在大同时,所领的军饷虽常有拖延,可向来也能领齐大半。” “只是这一回去辽东,如今出大同不过数百里,军中被罚了饷的,便不下百人之数。若是这一路上都是如此,这辽东还有什么可去。” 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一片应和之声。 “不下百人?”唐旭愕然的张了张嘴,过了半晌才吐出句话来,“焦大人确实有些暴躁了。” 第四十四章 打秋风 只昨天一日间,被罚了军饷的就有十多人,这个唐旭是知道的。[..tw超多好看小说]但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是,原来从大同出来的这一路上,被焦垣罚了军饷的,加一起居然已经有了一百多号人。 而在赶到怀来县城之前,即便加上在京城里新收聚的人马,全军也不过只有八百余人。也就是说,几乎是每五六个人里,就有一个是中了枪的。如果再把唐旭等人也暂且撇开不算,这个比例将会更高。 唐旭虽然之前从未领过兵,但是好歹也知道须得恩威并济才行。焦垣这样只施威而不加恩的,兴许能保一时安宁,但是时候久了,积怨也会过深,所以才会出现像眼下这样一呼百应,众军哗变的局面。 “若是我答应,将诸位罚去的军饷尽数补回,诸位兄弟可否暂回营中歇息?”唐旭略想了一番之后,开口问道。 见面前仍是一阵鸦雀无声,唐旭狠了狠心,又转过头来对着一边的行军都事杜洪问道:“今日夜里主将营帐失火,赖得诸军士奋力扑救方保无虞,若按从前的规矩,该如何赏赐?” “该如何赏赐?”杜洪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身来,木然的抬起了眼,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唐旭。 “张大人,你且来说说看。”见杜洪是指望不上了,唐旭掉过了头,冲着站在十来步外的张承宪喊道。 “啊……”张承宪似乎也没想到唐旭会问到自己,也是愣了片刻,方才是回过神来。 “若依军律,大约可按守营退敌论功,赏银一两,肉两斤,酒一壶。”军律里头,其实并没有以救火论功的条律,不过这似乎也难不倒张承宪,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到底还是给编出了条来。 “赏银暂且记下。”唐旭虽然有心安抚,可是也还没想要做到骄纵的地步,哗变作乱还要想给赏银,这未免太没有天理了些。 “这酒肉一项,就要麻烦方知县和张守备两位大人了准备了。” “啊……”张承宪顿时又是一阵愕然,这才隐隐了解到唐旭要问自己如何赏赐的原因。如今唐大人话里只提赏格的内容,却丝毫不问其中的花销,这分明就是要打秋风的节奏嘛。 不过抬眼看了看眼前一干提枪挎刀,杀气腾腾的军将,张承宪虽是有些犹豫,仍只好点了点头,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我这军中,如今虽不满千人,可是所差也不远。”只是让张承宪没想到的是,唐大人居然还有后手,“两位大人就按千人之数预备好了,有余下的,两位大人手下的兄弟跟着奔波了一夜,也是劳苦,该是同有一份。” 一丝冷汗,从张承宪的额角渗出。不动声色之间,唐大人就把所需要准备的赏格足足提了三四倍,真正做到了人人有份,只是其中的花销自然也是跟着水涨船高,唐大人却仍是只字不提。 转过头向着自己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望见县令大人也正是在抬起袖子擦着额角的汗。看见张承宪朝自己这里望来,连忙挥了挥手。 “在下这就去准备。”张承宪也立刻跟着点了点头。 怀来一县虽然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可是这一千份赏格的花销,算下来也不过是两百两左右的银钱,其他地方稍微紧一紧还是很容易就能凑出来的,没必要再在这等事情上多扯。 况且,若是这件事情真的闹大了,只怕作为地方主官的方子亨和自己也都会受到牵连,所以还是早些平息下去的好。所花费的银钱,就当是用来买太平了。 “如此,诸位兄弟可否愿意回营去了?”见张承宪赶着预备赏格去了,唐旭方才是转回头来,又对着四周问道。 大棒之前也挥舞过了,如今该给的甜枣也给了,况且自己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既然要给赏赐,自然就是把今天的事情从此揭过不提。如果这样还不答应,唐旭也只能感慨“尽人事,听天命了。(..tw无弹窗广告)” “唐大人的话,我们虽是信得过。”虽然事情的最终结果还没出来,但是很显然,唐大人已经成功的搏得了好感。 “只是唐大人并非军中的主将,适才所说的可是能做得了主?” “此事无须多疑。”唐旭知道,眼下哪怕自己只是露出半丝犹豫,也可能会毁了如今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来的局面。 “焦大人那里,自然有我去应付。”唐旭面色决然:“你等若是不信,可以请杜都事和方知县也同做个保。事后若有差漏,只惟我们三人是问。” 杜洪如今早已是没了主意,唐旭说什么,自然只是点头。方子亨则是适才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没想唐旭一转弯,又把自己扯了进来,顿时额角又渗出几粒汗珠。 “唐大人的话,也就是本县的意思。”方子亨虽然也是进士出身,号称饱读诗书,可是左右仔细寻思一回,发现怎么也跳不出唐旭挖出来的坑,只能是上前几步,应和一声。心里虽有不满,可是却半点不敢表露出来。 谁让这档子事情是发生在自己治下,能尽快平息自然是最好不过。 “既然如此,弟兄们就先散了吧。”见方子亨和杜洪也都是答应做保,众军士心里方才是安定了下去。 几乎是转眼之间,原本是闹哄哄一团的后院里,人就散去了大半。 “唐大人。”唐旭还没来得及抬脚,就看适才前去准备赏格的张承宪又奔了回来,“南门那里还有几十号军中的兄弟,正闹着要出城,在下怕是阻拦不住,还请唐大人再去劝劝。” “可看见焦大人了?”唐旭这才想起,之前确实有几十号人已经从后院的门里跑出去追焦垣去了。 自己这里好不容易平抚下去了,焦垣那里可千万别再出什么意外,否则自己这番功夫大半就等于是白花了。 “听守门的差役们说,焦大人之前已是缒出城去了。”在唐旭面前,张承宪倒也没必要隐瞒。 “缒出城去了?”唐旭顿时一阵哭笑不得,没想到这焦垣逃命的功夫的倒是有一套,就算日后到了辽东,想来也能人尽其才,大有施展的机会。 不过这一回,焦垣逃出城去也好。他只带着几个亲信,缒出城去自然容易,后面的追兵却的足足有几十号人,也想要依葫芦画瓢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逃出了城,起码他的性命暂时是无忧了,唐旭暂且也可以放下一桩心事。就是回头想再把他找回来时,须得要多费点工夫。 城门边的乱军,还有几十号人,时候长了怕是守门的差役也顶不住。若是给他们奔出城去,就算找不到焦垣,就此跑散也是个麻烦事情,所以唐大人也不敢再拖延。 唤上几个还有没来得及回营的军士,唐旭一路朝着县城南门奔去。 等赶到城门边,果然看见追出去的军士已经是驱散了守门的差役,正在拉起门闸。 这一回有同来的袍泽“现身说法”,唐旭倒是没有花费太多的口舌,几番言语之下,就都是一哄而散,一起回营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唐旭紧绷了半夜的神经,方才是松了大半。身子也跟着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上。 八月里虽然已经是入了秋,可是日头还算是长,眼瞅着虽然天色也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唐旭却知道眼下还不到能休息的时候。只要找不到焦垣,这事情就还算没彻底平息下去。而且自己当着众军士的面所说过的话,也需要焦垣再来认可一回。 营中虽然有近千人的士卒,可是这当口唐旭却是一个也不敢用。好在张承宪手下还有几十号城兵差役,和当年唐旭在五城兵马司时的手下一样,都是本地的地头蛇。 之前天上掉馅饼似的也都拣到一份赏格,正是感激唐旭,听说只是要帮着寻找焦垣,哪里会有不答应的理由。直到这个时候,张承宪才恍然大悟一般,不得不佩服起唐大人的高明,居然提前就笼络好了人心。 不过即便如此,也直到临近午时,方才是在城外的一户民宅里寻到了焦大人的踪迹。 “孙大人果然慧眼识珠,这回若不是贤侄,只怕焦某难以身免。”战战兢兢回到城里的焦垣,等见到唐旭,自然是免不了一番长吁短叹。 正如他自己所说,如果不是唐旭出面安抚了众军,就算自己能保得了性命,起码一个激起军变,或者治军不力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的。 “属下擅做主张,还请大人责罚。”不过唐旭倒也没忘记提醒焦垣正事。 “一切都依贤侄的意思便是。”到了这个时候,焦垣哪里还有什么主张可言,只要能不再闹出乱子来,就万事皆安了。 见焦垣也答应了,唐旭总算才是放下最后一桩心事,陪着焦垣和方子亨略用了些午膳,便先行起身告辞。焦垣设作大帐的后斋房,已经是在夜里被烧毁了,如今只好暂且留在怀来县衙里歇息。 唐旭连着忙碌了一日一夜,原本早就是乏了。可是等回到营房,迎面就看见郑瓢儿正咧着嘴坐在当中,顿时刚有些退下去的劲头,一下子又腾了起来。 “你这厮昨天夜里跑去哪里了?”昨天夜里唐旭在安抚乱军的时候,其实也没忘记过寻找张瓢儿,只是没在其中发现踪影罢了。 “我……”郑瓢儿也没想到,唐大人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会是先冲这自己发难,当下就惊得呆立在当场,口中一番语无伦次,“我……小的……小的夜里去了一回茅房。” “然后可还去了哪里?”,唐旭仍有些狐疑的看着郑瓢儿。 “小的出来以后,见营中纷乱,不敢多留,便直接回来了。”张瓢儿一五一十的回道。 “也罢,下不为例就是。”唐旭挥了挥手,丢下郑瓢儿,找到自己的席褥,倒头便睡。 “大人什么时候定下的这规矩?”望着躺在榻上鼾声如雷的唐旭,过了许久,郑瓢儿才是幽幽的冒出句话来。 第四十五章 我非无情 营中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混乱中也免不了有几个损伤的兵卒,眼看着一两日内是走不了了。(..tw无弹窗广告) 包括唐旭在内的满营军士,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能休息两天总归是好事。倒是县衙里的方子亨,很有些战战兢兢的,惟恐唐旭还会再提出什么要求来。 等过了一日,见唐旭和焦垣都没再有什么反应,才放下了心。背地里又去找唐旭、焦垣和张承宪三人商量,问是该只按县学失火上报,还是该如实呈疏。 此事的善后,唐旭前日里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而方子亨这时候又把旧事重提,所揣的心思唐旭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怀来虽然离京城不远,可是向来地寡民稀,作为一县主官,想在这个地方做出点政绩来,着实是有点难度。这一回既然起了军乱,虽然当时方大人不肯出头,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平息下去,方大人不但不用担责,如果论功,反而是怎么也不会少了知县的一份。 若只说是县学失火损毁了房屋,则最多是找州府里讨要些银两贴补。对方知县来说,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实在是有些大。 “方大人要如实上报,倒也未尝不可。”唐旭虽然猜到了方子亨的心思,可是话里听起来似乎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这作乱军士的人数和姓名,还要麻烦方知县亲自带人与我一同去营中核准一番。” “这……此事方某怕是无能为力”方子亨目瞪口呆,再不多说,连忙起身告辞。 兵部之前传给焦垣的堪文上,虽然没有规定到辽东的具体日期,可是上大抵也写明了是十月前。 虽然时候还早,但是此去辽东路途遥远,路上也不定会有什么变故,所以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只是休整了两三日后,唐旭再去寻焦垣询问,焦垣却是支支吾吾的不肯决断。 “贤侄也是军中的行军书办,不如就交由贤侄决断好了。”闷了半晌,焦垣方才终于是望着唐旭挤出了句话来。 “焦大人才是营中的主将,属下怎能越俎代庖。”唐旭一通愕然,觉得焦大人的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自己只不过是个从六品的所镇抚,而这近千人的军中,光千户就有好两个。论官职,论资历,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自己来发号施令。 “孙大人向来有识人之能,这一回想来也不会有错。”唐旭虽是推辞,可是焦垣却像是认准了一般,“焦某只在军中坐镇,凡是贤侄的决断,焦某一概应准便是。” 听到这里,唐旭方才是明白过来。焦大人非但不是没有决断,则是心里早就有了打算。 这几日里焦大人没有传下片字的军令,也不是想赖在这小小的怀来县里不走,而只是因为另两个字,“面子”。 武官治军,除了军功之外,最重的无非是在军中的威信。焦垣原本就是大同府里的游击将军,若论战功多少也有过一些,否则也不会让他领军援辽。 可是这一回在这怀来城里,不但被一群哗变的军士吓破了胆,更是连夜仓皇逃出城去。如此一来,性命虽是保住了,但是在营中的威信也是一落千丈。 不用多说,焦垣自己也能想象得到。此去辽东的一路之上,这些士卒恐怕都不会再把自己的话当作一回事,偏偏自己又不敢再随意责罚,若是惹出事端来,最后仍是要自己来担责。 想来想去,也只有再另寻一人来暂且代替自己,兴许才能保得一路平安。这其中的人选,焦大人显然也是早就算计好了的,就是唐旭。 “属下姑且一试好了。”看着焦垣一脸写满了不答应就要撂挑子的模样,唐旭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当下先领了焦垣的将令,去各营里安排,好在一干兵卒,居然也肯听唐旭的吩咐。 第二日拔营启程,一路上若是有事,焦垣果真都只让去问唐书办。几日下来,军中竟是几乎成了只知唐书办而不知焦将军的局面。 好在焦大人虽是袖手,却不只顾旁观。唐旭若有什么疏漏之处,也会私下里点出来说。 一路上好歹没再出什么闪失,到辽阳时,已是九月二十,从离京时开始算,可巧是刚过了一个月。 开原和铁岭已经在七月间相继失陷,唐旭在离京前就已经知道的。如今女真的兵锋,离辽阳不过是一日的马程。所以如今的辽阳,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军营。 唐旭这一军,足足有近千人,行走在路上气势也是不小。离城尚有三四十里,附近便有游骑出没。看清了是明军的旗号,才分出一人来上前来询问。唐旭向焦垣讨了堪文印信,互相查验无误之后,方才离去。 再等行至城下,入眼处更是乌压压一片人群。一座座简单搭就的窝棚,遮风挡雨尚且勉强,从整座城池四周散出去,足足延伸出二三里远。 远远的望见唐旭一军像是要入城,立刻就从四野里钻出许多蓬头垢面的人来。 “大人,小的尚有一把力气,再是不济,挑担扛物也是能做得了。” “大人,小的一家尽折在了铁岭……大人……” 可一路上还算是体察下情的唐镇抚,忽然间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吩咐士兵,将拥上来的人群尽皆驱散。 “大人,其实收容下几个,也不是大事。”一边的郑瓢儿看了,多少有些不忍,仗着自己还算是亲信,小声的劝了一句,“大人若能救下几个,也算是积了阴德。” “你当我是无情,其实我正是在救他们。”唐旭摇了摇头,自有一套说辞。 “哦……”郑瓢儿听了唐旭的话,只是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旁边正有一军,人数不多,只有数十人马,也在等候入城。为首的将官,听了唐旭的话,同是好奇的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这位大人可否说说看,为何驱散流民,却能说成是仁义之举?”停了半晌,似乎仍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又转身向着唐旭问道。 “那努尔哈赤善使细作,这流民里头,兴许就不知道埋伏了多少。”虽然不认识,可是既然有人问起,唐旭倒也不隐瞒: “如今这城外的流民虽是困苦,可只要这辽阳城在,便有一线生机。若是辽阳失守,才是真的朝不保夕。” “哦。”问话的将官,听了唐旭的话也是微微一愣,可只过了片刻,便在嘴角浮出一丝笑来。 “有意思。”,紧接着嘿嘿笑了两声,向着唐旭一作揖,先纵马入城去了。 兴许也是为了防备细作,如今的辽阳城,关防极严。前边这一支人马,只有数十人,所以自然走得快。而唐旭这一军,却有近千号人,挨个查验符信,至少也得半个时辰。 唐旭在一旁等候,闲来无事,忽得想起莫国用帮自己写的那两封信笺,便想乘机打听一二,等入城之后也方便寻找。 从怀里掏出书信来看,见一封是写给辽阳右翼营游击刘遇节的,另一封则写的是开原道潘宗颜。 “刘遇节?”守门的军士,听唐旭问起这个名字,陡然间神色也变得怪异起来。 “上个月在沈阳城里,刘遇节阵前脱逃,已是被新任的经略大人斩了。”,不过神色虽是怪异,仍是有人回了唐旭的话。 “啊……斩了?”唐旭脸上一红,连忙将手中的书信重新收入怀中,又停了半晌,方才是小心的继续问道:“那……开原道潘宗颜潘大人可是撤回来了?” “潘大人……”听到这个名字,守门的军士虽然不像刚才那样神色怪异,但是显然也有些不自然。 “潘大人倒是条汉子,可惜了。” “只是你要寻潘大人,如今也是寻不到。开原失陷的时候,潘大人已经是殉了国。” 唐旭顿时不由一阵默然,莫国用吩咐自己找的两个人,一个已经被斩了,另一个则是殉了国。虽然身后事大不相同,但是很明显都指望不上了。 “不过潘大人家的胞弟潘宗舜,倒是在城里,你若有事,去寻他兴许亦可。”那军士自然猜不到唐旭的心事,仍是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多谢。”唐旭点了点头。如今虽然不能指望潘宗颜对自己关照一二,但是以身殉国,也算得上是忠烈。再加上有莫国用的交情,等入城之后,抽空前去吊唁一番,也是该尽的本分。 辽阳,辽东经略府。 如今辽东的局势虽是严峻,整座辽阳城里,也是如临大敌。可是在这城里的经略府里,竟仿佛是丝毫感觉不到紧张的气氛。 一条条政令和军令,正通过这里,有条不紊的发往沈阳,广宁等辽东各镇。 大堂东侧的典薄厅里,新任兵部侍郎,辽东经略熊廷弼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兵局关隘图,已经是端坐了有足足小半个时辰。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却只让熊廷弼微微皱了下眉头。又等了约莫半盏茶工夫,方才是转过了身,在脸上展露出一丝笑颜。 “肃之这一回劳苦功高。” 第四十六章 一个都不少 “肃之以两千人入沈阳收聚溃兵,一月间竟达四万之众,正可谓劳苦功劳。”熊廷弼转过了身,立刻便认出来人正是新任沈阳总兵李怀信,立刻招了招手,示意在身边坐下。 “怀信世受皇恩,此事只不过是尽本分而已。”李怀信口中虽是谦恭,可脸上多少也有几分得色,拱手作揖以后,方才坐下。 “只不过,肃之这回来,若是要兵员粮草,只怕会失望而归了。”抢在李怀信说话之前,熊廷弼先开了口。 “这……”李怀信把话听完,坐在凳子上,半晌没再出声。 “肃之既来,究竟所为何事?”见李怀信当真没了声音,熊廷弼却又开口追问道。 “属下想说的话,适才已尽给熊大人说完了,自然不必再说。”李怀信摇了摇头,苦笑着回了一句。 “我又何尝不知肃之那里的紧要。”熊廷弼也笑了几声,又轻叹道:“可是国事艰难,也只能依赖诸位将军和熊某共勉之了。” “如今这辽阳城里,也只留下了三万守军。等再过些时日,待朝廷的征发的援辽大军齐至,本部院定是再设法为你调遣几分。下月初,便就有山东运来的粮饷,其中当有你的一份。” “属下先行谢过大人。”李怀信心里虽是失望,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自己也知道,熊大人所说的都是实情。这一回来,原本就没有做太大的指望,只当是挂个名罢了。 “既听熊大人说到朝廷的援辽大军。”稍待片刻,李怀信像是突然想起件事来:“大人可是知道,今日入城的那一支军,是从哪里来的?” “今日入城的?”熊廷弼略想片刻:“听之前从城外传来的信报,应当是大同游击焦垣所率的部众。” “焦垣?”李怀信颇有些疑惑的摇了摇头,“怀信也是大同卫里出身,那焦垣我虽不熟,却多少也认得。” “况且适才我在城外所见的,那领军的将官只不过约莫二十多岁年纪。” “二十多岁的年纪?”熊廷弼眉头微皱,“熊某记得,朝廷征发的各路军将中,似乎并没有这一号人物。” “哦。”李怀信听了,也是诧异,“属下在城外见他纵兵驱散想要上前依附的流民,尚且问过他几句话。” “他如何答的?”不知怎的,熊廷弼看起来竟像是饶有兴趣。 “他说这流民当中,兴许便混有鞑虏的细作,绝不可带入辽阳城中。”李怀信略回忆一二,开口回道。 “此话倒是合我心意。”熊廷弼虽然点头,可是面皮上却仍未放松,“只是各路军中的主将,确实没有这般年纪的。如今辽东局势危急,万事小心为妙,须得派人查证一回才好。” 正要开口唤人,却听见堂下通报,大同游击将军焦垣已至衙前候命。 “快传进来见。”熊廷弼要寻的正是焦垣,听说已经自己来了,连忙吩咐传唤。不多时,便看见传令去的军士领了焦垣上来。 “属下大同游击焦垣,率部下军士九百六十人,来部院大人面前述命。”焦垣刚上前来,便看见了坐在熊廷弼身边的李怀信,只不过碍着熊廷弼尚未回话,也不敢出声招呼。 “焦将军辛苦了。”熊廷弼点了点头,接过焦垣递上来的兵员名册,只看了几眼,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哼。”忽然间,猛得听熊廷弼一拍案桌,已是站起身来,“你这厮好大的胆子,竟敢想要在本部院面前欺瞒。” 焦垣正站在下首安心等候,猛得听到这一声喝,顿时愕然的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望着熊廷弼,茫然不知所措,就连坐在一边的李怀信,也禁不住一阵惊诧。 “大人,焦垣岂敢。”焦垣虽是茫然无措,但口中却仍是能喊出声音,“还请大人明示。” “你这一军,原本总共就只有九百六十人,如何到了这辽阳城里,仍是九百六十。”熊廷弼把手上的名册,向着焦垣丢了回去:“如今到这辽阳城里的军马中,已有十数路,至少者也有百中三四的逃兵,你如何竟是能一个不差,岂不怪异。” “究竟是在路上寻了人来冒名顶替,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这……这……大人此……此话怎讲。(..tw)”焦垣原本以为,是怀来县里一事走漏了风声,传到了熊大人的耳中。如今见不是,心里虽然稍微松了一些,但却是更加迷糊,口中也跟着结巴起来。 “属下愿以性命担保,军中皆是原班人马,绝无半分差错。部院大人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前去点校。” 九百六十个人,一直走到辽阳都没少一个是不错,但是没有出逃兵,不赏也就算了,如何还反倒成了罪名,这还有没有天理了,焦大人觉得很委屈。 “此话当真?”熊廷弼抬起头来瞥了焦垣一眼,口中仍然将信将疑。 “这等大事,想来焦将军也不敢当作儿戏。”李怀信多少与焦垣有过几面之缘,见焦垣说的自信,方才敢上前帮着开脱,“属下也是大同军里出身,多少知道些底细,大人若是想要点校,属下愿为代劳。” “若真是如你所说,你倒还算是个将才。”熊廷弼沉思半晌,点了点头,面色也不似刚才那般紧。 “那我且问你,适才在城门外,为何要驱散流民?”熊廷弼又问。 “此事皆是属下帐中的行军书办唐旭自做的主张,属下并不知情。”焦垣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回道。 “哦,唐旭?”熊廷弼沉吟片刻,却又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好歹也是营中的主将,怎敢说毫不知情。难道这一路之上,都是此人行的军令不成。” 焦垣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只是沉默不语。 “既然如此,你便传此人速来见我。”,焦垣不敢回话,熊廷弼似乎也不想再多问,挥了挥手,示意焦垣退下。 “属下谨遵部院大人的军令,这就去传唐旭来见。”焦垣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背着身慢慢退了出去。 “唐旭……”望着焦垣逃也似的背影,过了许久,熊廷弼方才是在嘴角现出一丝笑来。 “经略大人要见我?”望着面前脸色苍白的焦垣,唐旭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情,竟又把焦大人吓成了这副模样,可是听说经略大人竟是要见自己,多少仍有些意外。 如今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名号,唐旭从前自然是听说过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虽然在数百年后被描绘成纵横天下的寂寞高手一般,但是唐旭也知道,事实其实并非如此。 最起码,努尔哈赤是有对手的,而且不止一个,这其中的第一个,就叫做熊廷弼。 既然他想见自己,那就去见好了。略收拾了下,唐旭就只身朝经略府而去,丝毫不见焦大人在背后望着自己,留下的几缕悲悯的目光。 等进了经略府,唐旭原本还以为要多等上一些时候,干脆私下里给门房塞了颗一分重的银豆,换了碗茶喝。岂料一碗茶才喝了一半,便听见经略大人传唤,连忙又打了声招呼,起身跟上前去。 “你就是唐旭?”望着眼前一身戎装的青年,辽东经略熊廷弼仍是端详了许久之后,方才在脸上展开一丝笑颜。 “我曾听杨鹤杨大人,在书信里提到过你。”熊廷弼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原本我只当你是个书生,却忘记了毕竟是军籍里出身的子弟,到底也还是个将官。” “杨鹤杨大人?”,唐旭颇有些惊讶的抬起了头,“属下并不认得杨大人。” 唐旭虽然不认识杨鹤,却听说过此人的名字,如今在朝中任的是浙江道御史一职,这一回熊廷弼经略辽东,似乎就有此人举荐。而杨鹤虽然眼下并不算出名,可是后来却另有一番际遇,还个名头更大的儿子,叫做杨嗣昌。 只不过,仔细回想一阵,自己在京城里时,与这位杨鹤杨大人,似乎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他会在书信里向熊廷弼举荐自己,倒是大大的意外。 “不认得?”熊廷弼也是意外,沉吟片刻之后,又问:“那汪文言汪守泰,你可是认得?” 汪文言?唐旭顿时又是一通愕然。自己虽然早就知道汪文言善于结纳,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连熊廷弼也能攀上了关系,布衣天下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唐大人近些日子里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心,一时间也几乎有了些动摇。 “唐贤侄不必多虑。”唐旭在那里想的入神,可在熊廷弼看来,却像是有了顾虑一般。 “朝中但凡有人提起熊某,大多会带上一个楚人的名号。可正所谓君子惜才,如今辽东正是用人之际,熊某虽不敢称君子,但也绝不做小人。” 熊廷弼话里的意思,虽然说的隐晦,但是唐旭仍是听的明白。 虽然数百年后的历史书上,但凡提起熊廷弼,常常会归入东林一脉之中,但实际上,熊廷弼非但并不是东林党人,甚至还是东林党的老对手,三党之一的楚党中人。 熊廷弼之所以会被和东林扯上关系,只是因为一个人叫杨琏的人。而杨琏恰好有一个知己好友,叫做杨鹤。无论熊廷弼还是杨琏,杨鹤,也都有一个共通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是出身湖广楚地。 换言论之,熊廷弼无论是与杨琏也好,杨鹤也好,都只是私交。若放在台面上面,熊大人始终仍都是楚党一员,而汪文言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东林党人。 “属下与汪守泰确实有过数面之缘。”熊廷弼既然指名问了出来,唐旭也不隐瞒。 “你虽有杨鹤杨大人的举荐,但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见唐旭点了头,熊廷弼也不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 “属下不知。”唐旭摇了摇头,据实回道。 “如今朝廷征发的援辽大军,至辽阳的已有十数路。”熊廷弼吩咐左右给唐旭看座,“可是能做到全军而至,不逃散一人的,却只有你这一路。” “适才听焦游击说,这一路之上都是由你代掌军令?” “属下只不过是从旁辅助而已,怎敢说是代掌军令。”唐旭心里诧异,焦垣也不糊涂,如何会把这件事情也说了出来。可是其中毕竟另有隐情,也不便明说。 “年少而不露锋芒,即便是熊某当年也做不到。”唐旭虽然是不想多说,可是在熊廷弼看来,却是谦逊,眼里的赞赏顿时也更增了几分。 “你这一军,既然一路上是都由你代掌军令,如今便也仍交于你好了。焦游击那里,本部院自有其他任命。” 第四十七章 不要升官 (抱歉,前几天被一些琐事牵住了,今天开始恢复正常) 难道这便算是升了官?唐旭惊讶的抬起头来。自己只不过陪是着焦垣在路上走了一圈,居然就升了官,可若真是升官,如何连个官职都没。 “兴武卫所镇抚唐旭,有治军之能,擢为铁岭河东卫镇抚,报兵部武选司备文。”好在熊廷弼并没有让唐旭多等待,立刻唤来身边的书吏。 所镇抚和镇抚,虽然中间只差了一个字,但一个是从六品,另一个却是从五品的武官。如今熊廷弼是辽东经略,正五品以下的官职,都可以便宜行事,只要事后报兵部备案就行。从五品的镇抚官,恰好就在熊大人的职权范围内。 唐旭也知道,熊大人之所以如此大方,固然有自己协助焦垣治军有功的原因,但是杨鹤和汪文言,在其中起的作用定然也是不小。 只是没想到,这一回来辽阳,莫国用莫大人当年结下的交情,一个都没派上用场,倒是自己在离京前并未再见过的汪文言在背后托了自己一把。 升官当然是好事,若说唐哥儿不高兴,自然是不真。但是隐隐间,唐大人却觉得心底似乎有几分不安,却也不是因为汪文言或者熊廷弼。 低下头去,沉思片刻,眼看着一边的书吏已经把自己的任职文书写好,送给熊大人用了印信,正要封漆送出,猛然间,唐旭心里忽得一紧,口中也跟着喊出声来: “大人且慢。” “嗯?”熊廷弼手里正拿着封好的文书递出,听见唐旭这一声喊,立刻回过头来。 “大人,属下从未自领过一军,怕是会有负大人的器重。”唐旭见熊廷弼转回了头,连忙说道。 “我听说你以前也在五城兵马司里做过把总,况且凭谁也不是天生便会领军,千人的行伍,人数也不算多,你正好乘机历练上一番。(..tw好看的小说)” 熊廷弼只当是唐旭谦逊,口中虽说着话,可手里仍是递了出去。 “大人,属下未有寸功,却得升官擢爵,只怕军心不服。”唐旭顿时一急,恨不得伸手去拦。 “如今到辽阳的十数军中,只有你这一支未出逃兵,此一件又何尝不是功劳?”熊廷弼终于感觉到了几分怪异,暂且把手收了回来。 “大人可曾忘了,焦大人才是军中的主将,部院大人若是要赏,也该是赏焦大人。属下即便有功,也是因为有焦大人赏识。”唐旭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说道, “如今焦大人尚未报功而大人已行赏,虽然古人有云,‘大人赏,不敢辞’,可属下若是眼下便受了赏,岂不是成了目无长官之人。日后在焦大人眼里,又如何看属下?” 熊廷弼似乎也没想到,唐旭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愕然的张了张口,沉思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焦垣即便无功,如今也是无过。若是因此生出同僚不合,确是军中的大忌。 “那便等焦垣报上功来,我再赏不迟。”熊廷弼将文书暂且收起。 “属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部院大人可否应允。”唐旭只怕他回头还会再把这份任职文书发出,又继续说道。 “但说无妨。”熊廷弼点了点头,坐回身去。 “属下在军中,自然有营中供给的吃用,可属下在京中尚有家人,向来都指望着属下在卫所里的俸禄度日。” “你可是想把军籍仍留在兴武卫里?”熊廷弼不是傻子,立刻便听出了唐旭话里的意思。 “正是。”和熊廷弼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多绕弯子,唐旭也说的轻松,“属下若是在辽东领了钱粮俸禄,再转送回去,未免要多加损耗。属下家里并无其他的基业,差上一分便少了一分。” “如此倒也未尝不可。”熊廷弼对唐旭的话将信将疑,“只是如今我虽是经略辽东,兴武卫里的官职,却不归我管。” “属下不求升官。”唐旭摇头回道。 “军中也发不了财。”熊廷弼更是诧异,“若要发财,发的也都是断头财。” “属下也不求发财。”唐旭仍是摇头。 “那你究竟所求何为?”既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如今这年头还没有雷锋精神,熊廷弼大人自然也理解不了唐旭的心思。 “国家养兵百年,唐某也是世受皇恩,如今边情危机,正是我等报效朝廷的良机。”唐旭站起身来,“唐某即便日后能侥幸立下尺寸之功,待到功成之日,想来朝廷也定会不负唐某。” “这……”熊廷弼望着面前大义凛然的唐大人,一时无语。 大老远的从京城跑到兵荒马乱的辽东来,既不想升官又不想发财的,约莫只有一种人了,那就是逃兵。虽然弄不懂唐大人的心思,可是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想要当逃兵的人。 “呵呵。”两边正在无语,却听见一声轻笑,从身边传来,熊廷弼和唐旭都转过身去看,却见是一直坐在一边没出声的李怀信。 “部院大人。”见熊廷弼转过目光,李怀信连忙拱了拱手,开口说道:“怀信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部院大人可否答应。” “这位是沈阳总兵李怀信李大人。”熊廷弼先给唐旭引见了一回,才对着李怀信点了点头。 唐旭虽不认得李怀信,可是也能分辨出是在城外向自己问过话的人,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总兵。总兵一职,虽然听起来不够响亮,其实也是正二品的武官,若只论官阶,已不在熊廷弼这个辽东经略之下,所以当然能坐着回话。于是当下作了一揖,算是见过。 “李某与这位唐镇抚虽是初见,却自觉投缘,如今沈阳的总兵府里,正缺一名经历,可巧也是从六品的官职,不知部院大人可否割爱?”李怀信强忍着笑,对熊廷弼说道。 “这般也好。”熊廷弼正觉得唐旭这颗果子有些烫手,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的好,见居然有人主动愿意来接,自然是无不乐意。 “唐大人,我这总兵府里的经历一职,无需调动军籍,却和你在京城里的五城兵马司时一般,另有一份俸禄可领,不知你可乐意?”见熊廷弼点了头,李怀信又转头对着唐旭问道。 李怀信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唐镇抚,连升官发财都不想要,又怎会在乎区区一份俸禄。但是好歹是个顺水人情,送了也就送了。 “多谢李大人厚爱,在下定然尽心尽力,不负所托。”略想了一下,唐旭点了点头。 “你既要去沈阳,便把你从兴武卫里带出的二十名军卒也一并带去,算是有个照应。”熊廷弼虽然对唐旭的举动不解,放着从五品的镇抚官不做,却乐意仍做个从六品的经历,但见唐旭自己已经点了头,也不便再多说。低头看了几眼名册,开口说道。 “多谢部院大人。”唐旭又起身作揖谢过,身边能有几个自己人,当然更好不过。 “我稍后便要启程回沈阳去,唐大人可与我同行?”虽然近来沈阳城的内外都还算是安静,可是作为一镇主官,李怀信也不便在外多留。 “属下来辽东前,曾受了卫所里上官的委托,带了一份书信给开原道潘大人。”虽然如今潘宗颜这份交情已经是没了指望,但是唐旭仍然决定要去潘家走一回,哪怕只当是结个善缘,“却不想潘大人却殉国身故,属下既受了托,自然要去吊唁一回。” “潘大人以身殉国,我等也是为之惋惜。”李怀信听了唐旭的话,颇有些赞赏的点头回道:“唐大人信守托付,也有君子之风。” “那李某就先行一步,在沈阳城里等候唐大人。”李怀信把话说完,拱了拱手,又向熊廷弼辞了,起身离去。 如今辽东局势危急,经略府里自然也是杂事纷多,等李怀信走了之后,唐旭自然也不便多留,跟着告辞退下。 直等到出了经略府,唐旭才是心里暗道一声好险,忍不住抬手擦了擦冷汗。 河东卫的镇抚官,是从五品的官职,唐旭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但是这个官,自己却是不能也不敢要。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河东卫,所属的是辽东铁岭一镇。 自从自己上回决定去应恩考开始,唐旭就已经把大明朝的科举制度仔细的研究过一遍。 其中果然和洪哥儿身边的李忠说的一样,寻常的军户家里,对于进学一项,并没有太大的限制,即便是已经从了军役,也可以和唐旭一样去应恩考。 但是这句话前面,毕竟还多了一个“寻常”两字,而这个不寻常之处,偏偏就是在辽东。 早在成化年间,经辽东巡抚张鼐上奏,便就有了辽东军户一家生员不过二人的规矩。若是家里只有一丁的,更是不许入学。不巧唐大人家里,正属此例。 虽说此事未必没有回旋的办法,比如把军籍转调他处,但是毕竟到了这里,想要再转回去就需要大费周章了。 自己当时去应恩考,所求的不就是想要把自己的“户口本”拿回到手上,如今又怎肯还没脱狼窝,又要陷虎穴。就算日后不一定要走科举这一条路,但是自己的后心,也绝不能再留在其他人眼皮底下。 第四十八章 要跟对人 唐旭去经略府里的事儿,焦垣是知道的。如今见唐旭回来了,自然免不了要叫来询问一回,以示关怀。 “经略大人曾想让我领焦大人这一军。”在焦垣面前,唐旭倒也丝毫不隐瞒。 “哦。”焦垣听了,眼里虽多少有些失落,可是面皮上还算是镇定。 “那倒要恭喜贤侄了。”焦垣知道,经略大人既然想要唐旭领军,加封官职这一项,想来自然是免不了的。 “属下并未答应。”唐旭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 “贤侄其实无需顾虑焦某。”,焦垣只当是唐旭有些抹不开脸面,“经略大人既然着你领军,我这里自然会有其他安排。” 唐旭虽然知道焦垣是误会了,可是却又怕说多了反而生出其他误会来,干脆只是憨笑了一声,不再解释。 “沈阳城里的李怀信李总兵,邀我去总兵府里做个经历。”既然要去沈阳,唐旭自然要提前和焦垣招呼一声。 “李总兵也是我大同卫里出身的将官。”,听了唐旭的话,焦垣的脸上顿时现出几分惊喜来,“治军之能胜焦某十倍,贤侄若能得他提携,前途自然无可限量。” 焦垣所说的话,虽然有同乡之间夸耀的嫌疑,可是大半也是实情。如今整个大明朝,总兵一级的将官,也不过只有二十多个,放在武职里面,都足以算得上是一方大员。 只不过,唐大人连堂堂经略大人亲自授予的官职尚且拒而不受,自然不会对一个总兵官太多在意。 出了焦垣的公房,唐旭先去营中见了一干从兴武卫里来的军士,把要去沈阳的事儿说了一遍。 沈阳和辽阳之间,不过是一日的马程,众人既然已经到了辽东,那么无论是呆在哪里,也都不在意了,听说可以在总兵府里当差,更是兴奋。 接着又叫上了郑瓢儿等几个,一路出了军营,去寻开原道潘家在辽阳城里的住处。 好在前些时日里,辽阳城里刚设过坛祭祀,开原道潘宗颜也是名列其中,所以知晓的人不少。略打听几回,便知道了是在城东的平夷门内。 等寻到了宅上,通报之后,立刻就看见前堂里一名文士拱手迎了出来: “在下潘宗舜,亡兄潘宗颜,请问这位是?” “在下兴武卫唐旭,如今新任沈阳总兵府经历,受莫国用莫大人所托,前来吊唁。”虽然莫国用交给自己的书信是用不上了,唐旭也不准备再拿了出来,干脆就当顺便帮莫国用做个顺水人情。 “原来是京师来的友人。”这潘宗舜看起来似乎也是认识莫国用,又听唐旭是有官爵之人,自然不敢怠慢,当下请唐旭入内。 先入正厅,在灵堂里拜祭了一回,把带来的纸钱焚了,又上了一柱清香,然后才命家人奉茶,请唐旭在花厅坐下。 唐旭原本以为潘宗颜和莫国用既然曾为袍泽,潘家自然也是辽东人。一番叙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潘家的籍贯居然是北直隶的保安卫里的军户。 如今潘家的男丁,除了原为开原道的潘宗颜之外,其他的都习诗书。而潘宗颜不但也曾经和唐旭一样去应过翰林院的恩考,更是曾经在万历四十一年时中过进士。 而潘宗舜得知唐旭也是翰林院恩考出身的生员,又有当年潘宗颜和莫国用的一份交情在,自然感觉格外亲切。 “家兄当日曾经劝过那杨镐,勿要分兵突进,却不为所听。”谈及亡兄潘宗颜的往事,潘宗舜也是格外感慨,“萨尔浒兵败之后,家兄随马林固守开原,又劝其勿要分兵四守仍是拒不纳言。” 唐旭听了,也是一阵默然。不知怎得,突然就想起了王武等几个姜平身边的帮闲。 有的时候,跟对了人也是一种成功。在这个世上,有本事的人很多,可若是跟在没本事的人身后,却反而会被拖累。看得出,潘宗颜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是偏偏他跟的是杨镐和马林,几番拖累之下,仍是只能落得个以身殉国的结局。 “唐大人明日既要去沈阳,可否带上我同行?”待说到唐旭明天就要去沈阳总兵府里赴任,潘宗舜沉思片刻,突然开口说道。 “潘兄为何要去沈阳?”唐旭听了,未免有些不解。 “唐大人既也是军户出身,自然当是知道,如今家兄亡故,家中长侄又未成年,在下自然要去承袭军职。”,潘宗舜连忙开口解释道,“也是赖得祖宗的恩荫,有个百户的官爵可袭。这回朝廷又格外降下恩典,准我自行择选。” “既然有朝廷的恩典,潘兄何必留在这兵荒马乱之地。”,唐大人虽然与潘氏素昧平生,这一回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可是也钦佩潘宗颜的忠勇,怜惜其才华,有心想要帮潘宗舜一把,“在下在京中,也有几个好友。潘兄若是愿去京城,在下愿代为嘱托几分,也好有个照应。” 岂料潘宗舜听了唐旭的话,却是顿时勃然变色,怒道:“我虽与唐大人初见,却视你为知己好友,欲以君子相交,唐大人怎可以小人之心揣度于我。” 唐大人原本是好心,没想到却是吃了一喝,顿时不禁有些哑然。 “朝廷养士百年,潘某家中也是世受皇恩”,潘宗舜忿忿说道:“况且这一回家兄以身殉国,潘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幸得如今尚有一副有用之躯,正欲报这国仇家恨。” “若唐大人以为在下只是贪生怕死,只求安乐之人,恕潘某不留。” 唐旭把潘宗舜得话听在耳里,竟觉得似乎隐隐有些耳熟。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在经略府里,也曾经这么大义凛然过一回。 不过自己当时那么说,只是当作权益之计,远不及如今潘宗舜说出来这么真心,顿时不禁有些愧然,连忙开口解释:“在下以常人之心度君子之望,确是失言了。” 好在潘宗舜并非不知好歹之人,知道唐旭也是一番好意,听他开口致歉,才平复下去。 只是唐旭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携潘宗舜同行,如今闹了这么一出,倒也不好意思再出言拒绝,只能是点头应下。 等第二日刚过了卯时,便见潘宗舜寻到营中。一行人略收拾了一下,又去向焦垣辞了别,一路朝沈阳而去。 从辽阳到沈阳,其实距离并不远,只有一日的马程,可是唐旭一行带出来的军马却只有两匹,干脆用来驼载了行装,一行人一起步行而去。 中途在野外露营了两夜,直到了二十四日的午间,方才是远远的看见了沈阳城的城墙。 望着和辽阳城外一般,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唐旭停住了脚,长长的猛吸了口气。 相比起辽阳,沈阳怕是离女真的刀锋还更近上一些。按照唐旭的记忆,从现在开始的此后一年多年,辽东应当都不会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沈阳和辽阳两座城池,也都是暂且无虞。不过唐旭所能说的,也只是“应当”两个字,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段历史会不会从中生出什么偏差来。 “当日萨尔浒兵败之后,家兄曾是说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潘宗舜也是站到了唐旭的身边,伸出手来,指着面前的沈阳城说道:“鞑虏若要取辽沈,必先取开原、铁岭。取此二城之后,再经镇西,蒲河等北地诸关入辽沈。” 唐旭点了点头,也以为然。如今的女真,兵锋虽勇,但是最大的长处仍然是在马上。所以除非努尔哈赤想让他的骑兵也跟着爬山,否则这一段狭长的平原地带进军,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唐旭也清楚的记得,一年多之后,女真也正是循着这条路径,依次夺取了沈阳和辽阳。 “保辽沈之重,不在保城,而在保关,只要保住了北关,便能使其有后顾之忧,扼住鞑子的骑兵。”,潘宗舜自然猜不到唐大人如今在想什么,仍然是在一边继续说着,似乎想要把憋了几个月的话一股脑说个干净,“而若想保北关,则重在金台失和白羊骨两座军寨。” “这两座军寨虽小,却和北关成犄角之势,失军寨,则北关失其险。” 金台失和白羊骨?唐旭虽然没有仔细看过辽东的关隘图,却隐隐觉得觉得似乎有些印象。 既然辽阳和沈阳两座城池,是在一年多后失陷的,那么这潘宗舜所说的北关以及金台失和白羊骨两座军寨又是什么时候丢的?既然眼下听潘宗舜提起了,唐旭多少也有了几分好奇。于是静下了心,细细去回忆。 只想了片刻,脸色顿时忽得一变。刚及停下的脚步,也飞快的迈开,渐渐的,竟是跑了起来。 “唐大人……”潘宗舜被唐旭的举动吃了一惊,连忙急步赶上。 “快,赶快进城。”唐旭一边回头朝身后大声喊着:“鞑子要来了。” 鞑子要来了?这回不但是潘宗舜,就连郑瓢儿等一干兴武卫里的军士,也是吃了一惊,抬眼朝四周的远处望了几眼,却没有看见有丝毫动静。 “大人……鞑子……鞑子在哪?”郑瓢儿虽是疑惑,可仍是一边跟着奔跑,一边喘着粗气在后面问着。 “在北关,鞑子要取军寨。”唐旭朝城门的方向一路狂奔,头也不回。 第四十九章 卜卦断敌 天启元年三月,公元1621年,女真汗王努尔哈赤率大军攻陷辽,沈。.tw[]这一段历史虽然还没有发生,但是在脑海里的历史书上,唐旭却可以轻易找到。 如今的辽东经略熊廷弼,虽然在后世里也留下了赫赫大名,但是唐旭仍然也知道,熊大人毕竟是人,不是神。既然是人,就会有疏忽的地方。 虽然从前并不知道熊大人有过哪些失误,但是眼下经潘宗舜提醒,唐旭方才发现了沈阳北关这个看似并不起眼的地方。 从开原铁岭入辽沈,北关则一路在其侧,犹如刺喉之刃。而潘宗舜所说的金台失和白羊骨两座军寨,则是如今北关顶紧要的两处险要之地。 一年多以后的天启元年,正是因为北关在手,努尔哈赤方才能毫无后顾之忧的倾全军而出,先从容的将互为犄角的辽沈两城一分为二,再集重兵围攻沈阳。 当然,即便知道了如此,唐旭也并没有腹诽熊廷弼的意思。实际上,熊大人已经做的足够好。毕竟前任辽东京列杨镐留给他的,原本就是一个烂摊子。在李怀信领军入城安抚之前,沈阳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如果不是因为熊大人,也许辽沈已经失守。 如今沈阳的关防之紧,不下辽阳。唐旭一行人奔到城下,自然也免不了要被查验。 再等进了城,一路奔到总兵府前,唐旭渐渐的已经有些冷静了下来。 自己虽然知道女真军欲取辽沈,可是这种事情,熊廷弼和李怀信当然也知道,这几位大老远的赶到辽东来,可不是来喝茶的。 而女真要取北关的事情,自己如果和李怀信直说,他却未必肯信。即便信了,定然也是要问自己如何得知的消息。(..tw好看的小说)这一点,倒是难住唐大人了,难不成,自己要告诉他是从书上看来的不成? 寻思一回,一时间却想不出个尽善的法子,只能是微微的叹了口气,决定先进府见过了李怀信再说。 潘宗舜跟在唐旭身后,也是一路追来。见唐旭原本一脸的焦虑,眼看着就要到总兵府了,却反而犹豫起来,顿时也闹了个糊涂。 “唐大人如何知道,鞑子眼下便要取军寨?”潘宗舜一路上都是陪在唐旭身边,并非看到唐旭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或者听到过什么路间的传言。 如今不好去直接问唐旭,只是转过了身,小声的向着郑瓢儿问道。 “啊……”,可潘宗舜尚且不知道,郑瓢儿又如何会了解,听潘宗舜问到自己,只是茫然的摇了摇头。 稍等了片刻,忽然又像是想了什么似的,眼前一亮,拉了拉潘宗舜的袖子,凑得略近了些。 “我记得,唐大人会卜卦。”郑瓢儿把脸凑到潘宗舜耳边,神秘的说道。 “卜卦?”潘宗舜顿时一阵愕然,紧接着又是一阵哭笑不得。 虽然这年头的人,对鬼神一事还是颇为相信,但是几天接触下来,潘宗舜并没有在唐大人身上寻到过有丝毫神棍的特征。 况且,这等军国大事,如果都能用卜卦就能算出来,还要熊廷弼和李怀信这一干军将干什么,只要派唐旭一个人来领军,算上几卦,就能把鞑子给平定了。 “潘大人莫要不信。”见潘宗舜似乎不信,郑瓢儿倒是不满起来。 “前几个月里,莫国用大人家里闹出鬼敲门,唐大人只去走了一遭,便就安宁了。之前莫大人曾是请了京里白云观的活神仙,做了一天的法事,也没能消停半点。[..tw超多好看小说]” “哦。”潘宗舜颇感意外的抬起了头,朝着走在前面的唐旭看了一眼。 虽然不认识什么活神仙,可是白云观潘宗舜却是多少听说过一些。那是当年嘉靖朝时,由圣上亲自下旨兴修的御观,直到如今,在京城里也颇有些名气。而莫国用也是潘宗舜所认识的人,既然郑瓢儿敢用他来说事,想来不会有假。 再转头朝四周看一眼,见几个走在附近的军士,正在附耳过来旁听。看到潘宗舜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都是一阵连连点头,仿佛是想要争着做个人证。 “没想到唐大人还有这等本事?”潘宗舜心里虽没有全信,可见众人都是一脸认真的模样,多少也跟着松动了些。 潘宗舜知道,行军打战不能当作儿戏,可是无论是从前的诸葛武侯,还是本朝的刘基刘丞相,在传说中莫不都是能掐会算,精通天文地理,八卦玄术之人,所以才能做到料敌先机。难道眼前这位唐大人,也会是其中之一? 兴许是因为,唐旭是自己亲自从经略大人手里要过来的人。所以听说唐旭已到,李怀信倒也不敢怠慢。只等了片刻,就见有人来请。 “唐大人何来之迟,如今已经是第四日了。”见唐旭从门外进来,李怀信立刻从座上站起了身,呵呵笑道。 “如今军中缺马,属下这一路都是步行而来,故而走得慢些。”虽然知道李怀信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可是唐旭仍然免不了要解释一回。 “哦,此事倒是李某欠虑了,早知如此,在辽阳城里就该备下几副车马,给唐大人用才是。”李怀信点了点头,请唐旭坐下,旁边立刻就有役兵上前,奉上了茶水。 唐旭从城外一路奔来,都没歇过,正巧是渴了,谢过之后,便端起杯来。只略泯了几口之后,便感觉唇齿之间满溢清香,满身的疲惫顿时也消了一半。 忍不住道一声好茶,又低下头去看,只见杯中的茶叶,颗颗形似松针,粒粒柔嫩鲜绿,一层若隐若现的白毫,均匀的覆在叶面上边。唐旭虽然不精通茶道,可是大抵也能看出,似乎是湖广一带出产的毛尖。 如今辽东虽然是兵荒马乱,可这位李总兵,看来却不但会领军,会做人情,倒也还懂得享受。 “如今鞑虏作乱,朝廷早已下旨绝了关贸。”似乎是看出了唐旭的心思,李怀信也笑了几下,开口解释道:“可仍有些远地的商家,并不知情。如今既出不了边,只能在这辽沈两地兜售,我见货色好,便买了一些。” 唐旭听了,知道李怀信说的是实情。如今这个年头,交通和信息都远不如四百年后,像李怀信所说的这样,等到了辽东,才知道起了战乱的,也大有人在。 寻思着回头若有空,不妨也去市集上转转,看看能不能淘到点什么廉价的好货色,让人带回京城里去送个人情也是美事。而对这些不巧走了背运的商家来说,此举不但不是乘火打劫,能把货物卖出去,收回些本钱,就已经是幸事了。 乘着这个当口,李怀信也没闲着,把总兵府经历一职的职权,与唐旭细说了一遍。 而唐旭心里只是惦记着北关的事情,虽是一直在点头相应,却只记了大半。 等李怀信吩咐完了,又待了片刻,却见唐旭仍然是在那里端坐着不动,心里未免有些疑惑。 “唐大人可还有事?”李怀信虽然对唐旭有些赏识,可是毕竟眼下大敌当前,总兵府里也是杂事繁多,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只陪着唐旭说话。 “回总兵大人的话,属下在来沈阳的路上,偶然间听到一则消息,不知当说不当说。”,犹豫了许久,唐旭仍然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李怀信听不听是一回事,可若是自己不说,只怕可能会内疚一辈子。 “唐大人但说无妨。”李怀信点了点头,松了口气。之前险些担心,这回自己招惹来的是一个不懂事的愣头青。如果确实是有事要报,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属下偶然听说,鞑虏这几日里,要取北关。”,唐旭又略想了一下,方才开口说道。 “北关?”唐旭话音刚落,李怀信果然便猛得抬起头来,面色也一下子变的阴沉,“唐大人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 “属下在途中,曾经遇见过几户南遁的牧民,见我等是官军,特来通报了一回。”,唐旭虽不方便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可是自从开原、铁岭失陷之后,南逃的百姓,到处都是。随便找几个托辞,并不是难事,事后也无处可查。 “此事关系重大,须得详加查探一番的才好。”出乎唐旭的预料,李怀信看上去虽然仍是似信非信,却也没有把自己的话丝毫不当一回事。看来熊廷弼用此人为沈阳总兵,以一城之地相托,倒也绝非是随意而为。 当下吩咐唐旭在旁稍坐,一边立刻命人去斥候营里传令,让营中主将来见。 只过了约莫半刻钟的时候,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公房里也是忽得一暗。 怎么起云了?刚才还是晴天呢,这辽东十月间的天气如何也变得这么快。唐旭转过了头,朝门外看去。只看了一眼,便不禁惊讶的张了张嘴,愣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只见一位铁塔般的汉子,出现在李怀信的公房的门边。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就堵住了大半部射进来的光线。 第五十章 海西叶赫 “属下靖东营游击祖天寿,见过总兵大人。”脚下只是迈了两步,大汉便已经像是变戏法一般走到公房当中,扯开了嗓子,向着李怀信屈身行礼。 “这位是新任的经历唐旭唐大人。”李怀信点了点头,先指了下坐在一边的唐旭。 “在下唐旭,见过祖将军。”,唐旭虽然还在惊诧中没能完全缓过神来,可是倒还没忘了礼数,连忙站起身来做了一揖。 眼前这人,虽然自报的名号是“祖天寿”,可是唐旭也知道,这位其实应该就是祖大寿。待到天启帝即位之后,为了避尊者讳,他才会改名为祖大寿。 只是唐旭从前虽然听说过祖大寿的名号,却从来不知其容貌。眼下见了,方才觉得他后来这个名字实在是改的好,确实是名如其人,再恰当不过。 祖大寿见唐旭起身行礼,也转过身来回礼,虽然见唐旭面生,可是仍然是咧开嘴憨笑了一下,看得出,多少也是个性情中人。 “我且问你。”既然祖天寿已经到了,李怀信也不再拖延,“近几日里,建虏军中可侦探到过有什么动静?” “回总兵大人的话。”祖天寿略沉思片刻,开口回道:“前日有鞑虏百人过城东,掠人口数十,见了我军游骑方才退去。昨日又有约两百人越龙潭峪……” “拣大的说。”李怀信微皱了下眉头,让祖天寿略过这些小股侵扰。 “若要说大的举动。”祖天寿又沉吟片刻:“据潜伏在铁岭的探子回报,昨日里有建州军扈尔汉部约万人出城,却又不是回归巢穴,只往西而去。” “如此大事,你如何竟敢不报?”李怀信顿时勃然大怒,“你嫌项上人头太过沉重否?” “总兵大人息怒。”见总兵官发怒,祖天寿连忙解释道:“属下并非刻意隐瞒,实在是事出有因。” “哦。”李怀信疑惑的应了一声,到底还是给了祖天寿一个说话的机会:“你且说说看,到底是何原因。” “建虏出城之后,属下便就已经派斥缀在其后。”祖天寿倒也不慌不忙,只是继续说道:“只是那扈尔汉出城之后,并不急着进军,而是在周围数十里处收割田禾,然后才继续往西。” 李怀信知道祖天寿说的当是实情。如今九十月间,正是田禾成熟的时候,铁岭一带的百姓也已经是几乎逃之一空,建州军见了田里的麦禾,不可能不去收获。于是点了点头,等着祖天寿的下一句话。 “适才又刚有探马回报,扈尔汉一军的行进方向,似乎是北关的金台失寨。属下正在犹豫,该如何向总兵大人上报,便接到了大人的传唤。”祖天寿一五一十的回道。 “金台失?”李怀信的眉头,猛然间皱的更深,脸上也不知为何,现出几分犹豫来。 “李大人,建州军要取得,正是金台失和白羊骨两座军寨。”唐旭听了,当下已是按捺不住,立刻站起了身,插进话来。 “若是金台失……”李怀信的脸上,一阵阵的变幻不定,却始终没有开口继续说下去。 “大人,若是金台失和白羊骨有失,则北关危在旦夕。”虽然闹不明白,李怀信为何会突然犹豫起来,但是该说的话,唐旭仍是要说,“北关有失,日后鞑虏挥军入辽沈之间,便是毫无后顾之忧,一马平川再无遮挡。” “唐大人所说的,李某也并非不知。”李怀信点了点头,认可唐旭所说的话,“可是……” “大人莫非有什么难处?”唐旭一时间闹了个糊涂,既然知道了,却又不力保。难道这两座军寨的失陷,其中还真有什么隐情不成。 “唐大人初到辽东,想来并不知情。”停了半晌,李怀信果然转过头来,朝着唐旭说道:“如今北关诸堡和白羊骨一座军寨,虽然都在我军手中,可是那金台失,却是个例外。” “哦。”唐旭忽得一愣,刚想问出的话,也几乎滞在了口中。 “如今的金台失,乃是海西诸部中的叶赫部的属地。”李怀信也不瞒唐旭,直接说道:“如今叶赫一部虽然与我辽东军共抗强敌,可是若没有主动相邀,李某也不好派兵进驻。万一稍有差池,生出误会来,只怕反倒是会误了熊大人的大局。” 金台失是叶赫部的属地?唐旭顿时有些惊讶,自己之前只顾着去想北关,却没有仔细去想那两座军寨是在谁的手中。 “我现在就立刻修书两份。”虽然有些为难,可是李怀信如今既然是沈阳总兵,又得知了消息,也不能只是坐视不管,扬了扬头,对着祖天寿说道:“你派人快马送至叶赫,亲自交予锦台石和布扬古两位贝勒手中,询问他们是否需要我辽东军相助。” “属下得令。”祖天寿沉声应下,先站到了一边,等候总兵大人写好书信。 “大人,书信来回,即便快马加鞭,至少也要一日,再等发兵救援,只怕未必等得及。”唐旭小声的提醒李怀信。 “那叶赫城与金台失,都是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叶赫族中,也颇有勇士。”可李怀信虽也是重视,但话里似乎却不像唐旭这么急切,“今年正月间,建州军也攻过叶赫,不仍是无功而返。” “大人,此一时彼一时。”唐旭连连摇头,“如今建州军新胜,锐气正胜。叶赫军却犹如惊弓之鸟,在萨尔浒也颇有些折损。” “胜败乃兵家常事。”李怀信摆了摆手,开口说道:“我大明虽有小挫,可仍有雄兵百万。叶赫部的精骑,也是天下无双,比起建州军更胜一筹。” “那建州军若是用夜袭,只与叶赫军短兵相接。”唐旭这时候再在脑海里继续一番回忆之后,咬了咬牙,又爆出一块料来,“况且若是建州军再派出游骑,封锁四周,只怕大人派出的信使即便进了叶赫城,也未必回得来。” “那依唐大人看,该当如何?”李怀信看起来确实有些为难,“若是我直接征发大军前往,建虏却不攻叶赫。或是只在路中设下埋伏,我军未免损兵折将。朝廷问罪下来,我该如何交代?” 听了李怀信的话,唐旭未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正如李怀信所说,统军作战,绝非纸上谈兵,处处都免不了要小心谨慎。自己知道建州军要取得正是叶赫和金台失、白羊骨两座军寨尚且好说,可是李怀信又怎会轻易相信。 只不过,李怀信小心谨慎虽然没错,可是唐旭也知道,若是援兵不至,则叶赫和金台失必失。时间,就在二十六日的寅时,满打满算,也不过还剩下一天半的时间。如果等书信来回再发兵救援,无论如何也是来不及的。 算了,自己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做的也已经做了,唐旭禁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尽人事,听天命,如今自己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隐隐间,唐旭竟是感受到了潘宗颜当日的心境。杨镐、马林虽然不能和熊廷弼、李怀信相比,可是如今的结果却仍是相同。对自己来说,甚至是一种更大的煎熬。 “总兵大人。”唐旭正在沮丧,忽然间,却听一边的祖天寿开了口,“属下以为,唐经历说的有道理。” “哦,你如何看?”李怀信若要以为唐旭不通军事,倒也不奇怪,可是祖天寿如今却是靖东营的游击,手下掌着上千名游骑斥候,就算是个白痴,每日见多了也多少会想上一点。 “属下不知。”只是出乎唐旭和李怀信的预料,祖天寿被问到之后,却是摇了摇头。 “那你如何会觉得唐大人说的有道理。”李怀信无奈的摇了摇头,哭笑不得。 “属下只是凭直觉想,建虏近日必攻叶赫。”祖天寿又憨笑一声,开口回道。 李怀信虽没有继续说话,可手中的毫笔,却是忽得停住。 “上回正月间建虏攻叶赫,随马林马大人前去救援的将官,如今可有在沈阳军中的?”停了半晌,李怀信突然开口问道。 “马大人的族侄马时捕,尚在沈阳。”祖天寿略想了片刻,开口回道。 “好。”李怀信又点了点头,“既然你们两人,都说建虏必攻叶赫,取金台失,那若是便由你们两人先行领军前去,协助守御,可敢?” “有何不敢。”祖天寿竟是毫不犹豫,一口应下。 这就要直接去面对如今号称天下无双的女真兵锋了么?唐旭的心里,却是猛得紧了一下。 唐旭知道,在历史上,叶赫部和金台失以及北关,终究没能逃过沦陷的命运。那么这一次,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唐旭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但是翻遍了史书,也看不到唐旭这个名号。虽然未必是畏惧,但是就这么折在一个小小的叶赫部里,唐大人觉得极不甘心。 抬起了头,却看见祖天寿正憨憨的看着自己,李怀信的目光,也直直的落在自己身上,唐旭心里忽的又是一动。 对呀,书上虽然没有提到过自己,但是也没提到过祖天寿领军去救叶赫,此行虽然无法预料,可是唐旭却知道,祖天寿是好端端的活到了老。 老子偏不信了,不管你祖天寿又没有去救过叶赫,难道你能好端端的活着回来,我偏是不行?唐旭咬了咬牙,猛地站起了身。 “属下愿与祖将军一起,往救叶赫。” 第五十一章 军心可用 不得不说,李怀信倒是颇有些大将之风。既然开口答应了让唐旭和祖天寿领军救援叶赫,便立刻点出两千善守的精兵交予两人,又命马林族侄,开原卫千户官马时捕随行。 北关,虽然名号里有一个关字,其实并不是一座关隘,而是东至叶赫河及开原,西接辽河河套及沈阳之间,由十数处关隘和军堡组成的一大片区域。其中连接的不仅有海西诸部中的叶赫部,还有科尔沁蒙古左翼后旗。 原本要去叶赫与金台失,是出蒲河堡,走清河关一路为最近。只是如今清河关已失,所以只能先出十方寺堡,再转向东北而行。不过这样一来,倒也符合唐旭的心意,虽然绕得远些,可是正好也避开了开原和铁岭城外的女真探马。 又因为担心路上会有耽误,所以挑选出了两个马术顶好,人也机灵的“夜不收”,让带着李怀信的亲笔信先赶往叶赫族里,再吩咐转告锦台石和布扬古两位贝勒,若见到大批蒙古牧民过境,切莫掉以轻心,提防是建州军里假冒。 潘宗舜在沈阳城里入了军职之后,这一回也是主动请命跟了出来,随在唐旭身边,听到唐旭叮嘱要提防建州军假冒蒙古人,心里未免疑惑,禁不住问:“唐大人如何知道建虏会要假冒蒙古人?” 话刚问出了口,却又见到郑瓢儿在一边丢着眼神,立刻想起唐大人貌似是会“卜卦断敌”的,两边对视一笑,闭住了口不再追问。 马时捕也是个自来熟,虽然与唐旭只是初次相见,可是却仿佛熟络的和积年的好友一般,不时的说几段辽东乡间的趣事,倒也打消了不少路上的寂寞。 “其实马某早就料到,那建虏必容不得叶赫一族。”话语间转来转去,自然是免不了要谈论到此行的目的。 “哦,马大人为何知晓?”虽然唐旭知道,整个大明朝明白这件事情的人相当的多,可是既然马时捕说起了,自己只当是凑个兴致。 “唐大人可曾经听说过,叶赫族中,曾经有过一位绝世的美女,名叫东哥?”马时捕骑在马上,转身向着唐旭问道。 “略听说过些。”唐旭略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叶赫族中,当年曾经答应将东哥配与努尔哈赤,后来却悔了意,那努尔哈赤又如何能不记恨。”马时捕在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唐旭犹如恍然大悟一般。 其实东哥的传说,唐旭早就是看到过。其中无非是红颜祸水,天嫉红颜之类的老情节,老套路。在四百年后的电视机里,随便打开哪个频道,几乎都能看到内容相似的肥皂剧。 只不过,这一类事情,又岂真的是一个东哥所能改变的了得的。以努尔哈赤的野心,即便从来没有过东哥这样一个人物,叶赫女真也迟早会成为他的猎物之一。 此去北关,虽然有祖天寿领军,可是唐旭一路上也都是小心谨慎,惟恐会军中生乱,甚至发生逃散。可是唐旭虽然担心,马时捕却是毫不在乎。 “不过是一簇小小的鞑虏罢了,当年英宗皇帝被鞑子囚住,后来不也还是得乖乖的给咱恭送回来。” 马时捕的话,虽然是有些托大,可是唐旭听了,仍是有些感悟,觉得这些天来,辽东军中的实情,似乎确实与自己的想象有些不太一样。 如今的建州军,虽然已经连胜了几场,夺了几座城池,可是还远远没有后来那种能让人闻风丧胆,畏之如虎的气势。说得再清楚些,也就是说,如今的明军,其实并不是畏惧,而是畏战。 畏惧和畏战,听起来似乎差不多一个意思,实际上区别却是极大。所谓的畏惧,是不管碰没碰上,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立刻就胆气全无,引首待戮。而畏战则是虽然害怕,但是如果真遇上了,逼急了还是能把对方啃几块肉下来。 想到这里,唐大人不禁感慨军心尚且可用,熊经略虽然有才,但是到了辽东之后,能这么快收拾起残局,也并非是偶然。只要有一场胜利,甚至是胜利的希望,便就仍然有可能将已经接近涣散的军心重新聚拢起来。也只有经历一次次失败之后,而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畏战才会真的转变为畏惧。 因为是绕道远行,所以直到天色将黑,方才是行至镇西堡以西。因为镇西堡已经临近铁岭,担心四周会有建州军暗探潜伏。所以祖天寿与唐旭并不引军入内休整,而是在附近寻了座山谷藏遁起来。 扎下营后,祖天寿又亲自领了几批“夜不收”,在营地周围仔细查探了一番,好在四周皆山,两千人的队伍,洒在其间并不显眼,总算是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而为了隐遁行踪,出发前众军都领了熟食干粮,禁绝烟火,若不靠近了看,几乎谁也发现不了。 潘宗舜在附近的溪边盛了一袋水,掰开一个窝头吃了之后,却发现唐大人自从扎下营之后,就几乎没有挪动过身。原本以为唐旭是乏了,又重新把水袋装满以后,朝着唐旭所在的方向走去,才发现唐大人只是坐在一块石上,仿佛若有所思。 “唐大人,喝口水吧。”潘宗舜把水袋向着唐旭递了过去。 “多谢。”唐旭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把水袋接过,仰头灌了一气。 “唐大人,依你看,我等这回救援北关,有几分胜算?”潘宗舜自觉与马时捕无话可说,而祖大寿虽有些本事,脾性却也对不上,仍是来找唐旭说话。 “李大人答应过我,若是北关战事真起,只要我们能拖过三天,援兵必至。”事到如今,唐旭和潘宗舜也不必再隐瞒。 “只凭扈尔汉那一万军,只怕是拿不下叶赫城与金台失。”,潘宗舜略想片刻,开口说道。 “那努尔哈赤,向来最擅使的,便是‘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他又怎肯让扈尔汉去白白送死。”唐旭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叶赫一部,好歹也是海西大族,族中两三万勇士尚且能凑得出来,况且又是主场作战。只让一个扈尔汉领一万人去,只能是羊入虎口。 “经历大人的意思是说,努尔哈赤会亲自领军前往?”潘宗舜这一路上,想的几乎都是这个问题,如今听唐旭点拨,方才是如梦初醒一般。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如今他也正是引军自东绕行,避开我军耳目而进。”虽然祖大寿的靖东营几乎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但是唐旭却知道,努尔哈赤一定会在叶赫出现。 想到这里,不知道是忐忑还是兴奋,唐旭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 “既然如此,我等何不暗袭铁岭,迫其回师?”听了唐旭的话,潘宗舜不但没有畏惧,突然间反而猛得亢奋起来。 “铁岭并非其必救之地。”唐旭摇了摇头,提醒潘宗舜,“若要迫其回师,只能是袭其抚顺新寨,或者奔其巢穴方有可能。” “如今李总兵既遣我等救援,想来也定是会上报经略大人,经略大人那里,定是会有主张。” 即便不完全信得过李怀信,但是对于熊廷弼的决断,唐旭还是能有八九成把握的。如果有机会,熊大人一定不会放过才对。 “这倒也是。”潘宗舜琢磨了半晌,也觉得唐旭说的有理。如今的铁岭,城中的百姓财产,不是已经被掳掠一空,就是已经逃散,说是一座空城也不为过。 相比起夺取北关的好处,丢失一座铁岭实在是微不足道。就算夺了回来,也未必还能再守得住。 因为明天还要早起赶路,所以稍待片刻,祖天寿便传下令来,吩咐安寝。唐旭虽不受约束,可是吃了些干粮之后,也立刻寻地方歇下。好在九十月间,辽东一地已经渐渐有了些寒意,蚊虫也已是稀少,一夜间也没有什么太多干扰。 待到天亮,起身又吃了半饱以后,继续赶路。行至下午,听马时捕来报,看地势约莫已经是到了开原附近,北关与叶赫已经是近在咫尺。 在与祖天寿一番商议之后,唐旭传下令来:“传令三军,打起旗号,鸣响鼓号,直奔金台失寨。” 金台失已经是近在咫尺,建州军若是果真要取北关,想来定时早就在四周布下了哨探。自己只要接近城寨,就一定会被发现。既然一定会被发现,那么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离金台失越来越近,唐旭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起来。 叶赫部看来也已经收到了信报,四周的族人和羊马,也正在不停地向城寨里涌去。其间不断的有叶赫轻骑奔过,查验着路人的身份。 远远的望见了唐旭这一军的踪迹,城寨里立刻放出了几匹快马,迎面奔来。 “祖将军,你可有法子,让这两千人入城,看起来犹如万人?”望着对面迎过来的人马越来越近,唐旭嘴角微扬,对着祖天寿笑道。 第五十一章 效彼之道 “这有何难。”祖天寿撇了撇嘴,颇有些气势的回道:“祖某虽只是粗鄙军将,可是唐大人出的这一道题,却还难不倒我。” 说完之后,又转过了头,向着唐旭笑道:“唐大人莫不是嫌命长,定要把贼酋引来方肯干休。” 当下传下军令,将整军分成三段,依次而行。吩咐前军自西门入寨之后,自北门而出,然后中军入城,又再从北门而出,兜一个圈子之后,依然从西门而入,依次循环几回。 唐旭所想的,其实也正是这个法子,只不过却自觉仍有些纸上谈兵的感觉,不还如让祖天寿指派起来更加干净利落罢了。 这边刚及安排停当,眼见着城寨里奔出的轻骑,已经是到了眼前。先是在四周兜马绕了个小圈,紧接着方才是一勒马缰,在唐旭等人的对面停下,翻身下马。 唐旭早就听李怀信说过,叶赫精骑尤在建州军之上,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亲眼见了,方才知道约莫是真。 “来的可是从沈阳卫来的唐大人和祖将军?”喊话的人,汉话说的还算是流利,虽然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是就算是唐旭也可以清楚的听个明白。 “吴达哈,难道你连我也不认得了么?”唐旭和祖天寿尚未来得及回话,一边的马时捕已经是从马上直起了身,大声喊道。 “难道是马将军?”对面的人,把目光移到了马时捕身上,仔细的看了一回之后,惊讶的喊出声来,“果然是将军。” “总算你还是认得我。”马时捕得的哈哈笑道,一边转过了身,对着唐旭和祖天寿说:“此人乃是叶赫贝勒布扬古的亲信族弟,有此人在,布扬古必在寨中。” 既然已经确认了身份,吴哈达也不敢怠慢,一边留下人手,引唐旭和祖天寿一军入寨,自己又重新飞奔而入,前去通报。 待到唐旭行到寨门边,已经有一行人在等候,为首一人看见唐旭入门,连忙迎了上来。口中说的依然是汉话,居然比适才的阿巴什尔还要流利一些。 “我布扬古,见礼唐大人,见礼两位将军。” 唐旭抬眼朝前看去,见此人虽是系着女真的发辫,身上穿的却是一拢青色锦袍,看上去极是古怪滑稽。再仔细看,袍子上缀了一只熊罴,竟然是朝廷赐的五品武官服。 “在下唐旭,见过布扬古贝勒。”唐旭也拱手回礼,却又说道:“只是这一回来,祖将军才是军中的主将。” “噢……见过祖将军。”布扬古顿时脸上为之一滞,连忙转过身,再单独向祖天寿行礼。 这布扬古虽然并非大明的正式官员,可是多少也知道些大明朝官场上的规矩,向来是以文制武为多。故而见了几人中,虽然都没有穿官袍,可是听着官衔的名号,仿佛是以唐旭为首,自是先上来拜见唐旭。 “贝勒客气了。”祖天寿感激的朝着唐旭看了一眼,“我虽领军,可此间的谋划,还是要仰仗唐经历。” 布扬古之前已经是提前接到了李怀信的书信,自然早就备好了酒肉,要为唐旭和祖天寿等人接风。只是如今大敌当前,就连祖天寿也是无心细品,都不肯喝酒,只略吃了些饭菜,直接话入正题。 “按照唐大人的叮嘱,早前我派了二十牛录查探四周,果然见有大批鞑靼牧民打扮,自军寨东南而过。” 虽然在关内的明人口中,无论是蒙古还是女真,如今一概都称作鞑子,但是在女真人自己眼里,到底还是要分个清楚。 而唐旭人还未到,事已先知,更是让布扬古极为惊讶。所以,虽然已经知道祖天寿才是军中主将,口中的话,却仍是向唐旭说的多。(..tw) 终于要来了吗?唐旭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握紧了拳头。 布扬古所说的牛录,和建州军中努尔哈赤所定的不同,仍是按照旧制以十人为一牛录。锦台石一口气派出了二十支轻骑,虽说不一定能覆盖整个战场,但是探明城寨四周已经是足够。 建州军既然已经开始在城寨附近出没,那么离发起攻击的时候应该也就已经不远了。 “请问贝勒,如今军寨中,共有多少兵力?”在了解对方详细实力之前,唐旭想要知道自己这边,到底有多深的底子。 “寨子里如今人口约有四万,其中精壮约有八千。”布扬古也不敢隐瞒,如实相高。 八千叶赫军,加上自己这回带来的两千明军,总数大约就是一万人。唐旭的心里虽仍是忐忑,但是见到了“万”这个数字,还是略微松了口气。实力多上一份,希望也就多一点。 “祖将军,可否请你派遣军士,在城寨四周多掘几道沟渠?”唐旭不敢再多耽误,一边开始在脑海里逐渐回忆起一些东西起来,一边开始安排部署,“只需四五尺宽,半人深便可,不求整齐,只求数量越多越好。” 这一回李怀信亲自选出的两千精卒,都是善守御,长工事的。这些事情直接让他们去做,要比指派锦台石手下的叶赫兵效率高很多。祖天寿听了也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立刻吩咐下去。 “四五尺宽,便是只用双腿也可跃过,怎能挡得住马匹。”倒是布扬古,听说唐旭要挖的居然只是窄沟,未免有些不解。 “跃马即便能过沟渠,也上不了城寨。”唐旭对布扬古的话不置可否,“况且我要挡的,也不是马匹。” 布扬古虽仍是不解,可是见祖天寿都不多问,暂且也不好再细问下去。 “请问贝勒,锦台石贝勒所在的叶赫山城,离此地约有多远?”安排好了祖天寿这里,唐旭又转头向着布扬古问道。 “马跑出两个时辰,就能到了。”布扬古知道如今不是多问的时候,立刻开口回道。 女真虽然也学过明人计算里程的法子,可是无论漠北还是辽东,都是地广人稀,所以还不如用马跑出的距离来计算的方便。 “他努尔哈赤,向来善于握紧了拳头打人,这一回,我倒想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唐旭沉思片刻,微微笑道。 金台失寨,八角楼。 金台失寨与叶赫山城,都是依山而建,而两城中的八角楼,都是城寨中的至高点,可以俯瞰全城乃至城外数里,所以唐旭和布扬古的指挥所,也就设在了这里。 一座巨大的水漏,在八角楼中竖起。阁楼上一片寂静,虽然不时的有人进出走动,仍然可以清晰的听见水滴落在盘中的声音,一声声的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太阳,终于渐渐的向西沉下,夜幕降临在山城上空。一片云彩飘过,遮住了月亮的容颜,似乎也不忍心再朝人间多看一眼。 布扬古的视线,始终是落在唐旭身上,而唐旭却像是石化了一般,始终纹丝不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黑夜里不适合骑兵奔驰,所以除了少量留在军寨外的侦骑,大部分叶赫轻骑都已经回到了寨中,跃下战马,爬上城墙,蛰伏在垛口后面。 “唐大人……”长时间的静坐,让布扬古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挪动了下身体,想说几句话,缓解下紧张的气氛。 正在此时,只听“哗”的一声闷响,从城寨外传来,紧接着,一阵骚动声,在城墙上响起。 “终于来了。”已经足足有大半个时辰纹丝未动的唐旭,忽然腾的一下从座椅上站起了身。 “来的是谁?”布扬古也略有些紧张的跟着蹦了起来。 “额亦都和扈尔汉。”唐旭几乎不假思索,立刻脱口而出。 “大人如何知道?”布扬古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问的有些奇怪,可唐旭答得却更奇怪。 再想追问,却见唐旭已经朝门外的木栏边走了过去,潘宗舜则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跟在身后。 “呜哇……”一声凄烈的呼喊声,划破了夜空。 顿时,像是一声号令一般,城寨外的四野里,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声。 渐渐的,声浪越来越大,似乎想要把当中的金台失寨团团包围。偌大的军寨,此时也忽然像是一叶在海中漂泊的孤舟一般,随时可能会被吞没。 布扬古的脸色,一时间也变得苍白起来。 “杀,杀,杀!”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座铁塔般的身形,也突然出现在城墙上。 挥手之间,两千明军也同时爆发出一阵怒吼,犹如惊雷一般,回旋在金台失寨的上空。 城寨下,一团团黑影不停的汇集到了一起,最后像是一条巨蟒一般,向着城墙边卷来。 望着城墙上犹如定海神针一般,仍然骄傲的倔立着的身影,唐旭仿佛也已经忘记了恐惧。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此战过后,不管这最后的结局是胜还是负,这个神话,由我来打破。 “背主之臣,贰志之人。”此战过后,不管你最后是生还是死,你的耻辱,由我来帮你洗刷。 “抬高三指,拦射来敌。”城墙上,祖天寿终于发出了第一条号令。 第五十二章 建州贝勒 “抬高三指,拦射来敌。[..tw超多好看小说]”祖天寿发出的口令,一遍遍的在军寨的城墙上传开。 “嗡……” 只是第一波,祖天寿就用上了鸣镝,伴随着箭羽抖动的颤音,尖锐的呼啸声划破了夜空。一瞬间,整个城墙上的空气就像被全部抽走一般,巨大的声浪所引起的共鸣,即便是站在数十丈外的唐旭,也感觉皮肤一阵阵发麻。 隐约朦胧的月光下,飞翔的箭矢带出一道道流星般的寒光。虽然看不清城外的情形,但是一阵阵惨烈的呼嚎声相继传来,黑点之间的距离,立刻就扩大了一些。城墙上,也有一阵欢呼声响起。 可是唐旭虽然没有上过战阵,却也知道,建州军只是在散开阵型,减少箭矢所能造成的杀伤。实际上这么远的距离,箭矢所能造成的杀伤力相当有限,充其量最多是鼓舞下士气,这也是祖天寿要用上鸣镝的原因。 果不出其然,虽然城外的黑点变得更散,可是向前推进的速度,却是陡然加快起来。 “哗,哗……”又是几声闷响,城外正在加速推进的建州军,也突然起了几分骚乱。 布扬古转过眼去,疑惑的看着唐旭,却见唐旭的嘴角微扬,露出几分笑来。 “贝勒,贼人的撸车被陷住了。”只过了片刻,便有岗楼上的望哨,兴奋的跑上来通报。 “哦,当真?”布扬古惊喜的抬起了头,朝着唐旭望去。唐大人派人在城外挖掘沟渠,原来并不是为了挡住人和马匹,而是为了挡住撸车。 只不过,这唐大人为何会对建州军如此了如指掌。若不是唐旭来时有马时捕相陪,布扬古几乎要把唐旭当成努尔哈赤派来的奸细了。 “城外的沟渠,只能挡住片刻,等贼人填平了,撸车仍是会开上来。”虽然不想打击士气,但是唐旭仍然不得不说。 “只要有唐大人在,定然能挡得住建虏。”一时间,布扬古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 说话之间,城外的建州军已经是冲到了城墙边。一阵阵箭雨从城外飞起,压得城墙上的守军几乎抬不起头来。与此同时,数十条挂钩和云梯陡然腾起,向着一丈多高的金台失寨墙上靠来。 “砍断挂钩”祖天寿手执一面木盾,一边遮挡着四周的箭雨,一边大声喊道。 城外的建州军,似乎也是听见了祖天寿的喊声,认准了这是一个头领,立刻便有更多的箭矢朝着祖天寿飞来。祖天寿却像是全身都长了眼睛一般,手执木盾,左挡右突,竟是全部挡下。 隐藏在垛口后面的叶赫射手,已是重新装好了弩箭,乘着建州军箭雨稍停的当口一通猛射。 身边的明军,也立刻站起了身,抽出腰刀和长矛,向着挂在城墙上的挂钩和云梯刺去。悬在半空中的建州军,像是下饺子一样纷纷向城下落去。 一阵号角声响起,见一击不能得手,刚涌上来的建州军,又像潮水一般退去。 望着建州军退去,又是一阵欢呼声,从城墙上传来,间或掺杂着几句笑蔑。 城墙上的民夫,立刻站起了身,把装备好的火油和火把,朝着城墙下丢去,将建州军留下的云梯攻具焚之一尽。 可是无论是唐旭还是布扬古,却都很清楚,刚才只不过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建州军虽是退走,却仍然井然有序,真正的战斗,恐怕远远还未开始。 金台失寨外的一座小山上,建州军里的额亦都和扈尔汉两位额颜,正拥着一位青年将官再朝城寨里远远望着。 “贝勒,今天午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支南军,人数足有上万,直接开进了金台失。”看着先锋军从城墙下退了下来,额亦都沉寂片刻,开口对着身边说道,“这些城外的沟渠,也是南军所掘。” “如今南军新败,又要提防着我建州军从南关绕道偷袭辽阳,如何能凑出这么多人来援助金台失?”被称作贝勒的青年将军,也是沉思许久,方才是冒出句话来。 “贝勒,要不要派人去禀明大汗。”额亦都又想了片刻,继续说道。 “南军敢凑出这么多人来支援金台失,莫非我等军中走漏了消息,那抚顺岂不是危矣。”青年将官却像是一时间没有听到额亦都所说的话一般,口中嘀咕了几句,却又猛得抬起头来,向着额亦都说道:“不行,如今父汗帐下虽还有两固山精壮,却要提防着明军乘虚偷袭抚顺新寨,随时准备回援。” “况且我与大贝勒同领两军攻城,若是大贝勒取叶赫而我攻金台失不下,却又要求援,父汗日后如何看我。” “传令,如今敌军虚实已明,填平沟渠,继续攻城。”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一般吐出句话来。 金台失寨中的八角楼上,唐旭仿佛全然不知建州军已经填平了自己挖出来,阻拦撸车的沟渠,目光只是直直的落在眼前的水漏上面。 如今子时已过,离寅时还有两个时辰。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内明了。 “呜……”城外凄烈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建州军又一次向着城墙边涌来。 “这帮虏贼,若等到天亮,我亲自带骑兵出城,冲杀他一阵。”布扬古心里猛得一抽,忿忿的喊出声来。 叶赫轻骑,固然是天下无双,尤胜建州。可是唐旭却知道,在自己的记忆里,布扬古没能等到这个机会,在天亮前的寅时,金台失就已经告破,布扬古也被迫纳首投降。那么,自己这一回呢? “狗崽子们,老子是在帮你们守城,还不快给我打起点精神来。建虏进了城,第一个抢的便是你们家的婆娘,你们家的牛羊。”祖天寿在城墙上来回走着,大声的鼓舞着士气。 叶赫部的普通军士,其实懂汉话的并不多,也听不明白他在喊些什么。可是看见跟在祖天寿身后的明军都是昂首挺胸,也不肯落了下风,一个个都振奋起精神,握紧了弓箭。 “咚……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鼓声响起,大批的建州军,从军寨的东,南,两个方向,向城墙直扑而来。八角楼上的唐旭,也再一次站起了身。真正的战斗,终于开始了。 城上射下的箭雨,仿佛也失去了作用。一排排建州的军士被射倒在地上,却有更多的人冲了上来。 四辆漆黑的撸车,像是四只张开了爪牙的巨兽,也在缓缓的向前移动着。 “上火油箭。”建州军里的撸车,原本就是从失陷的开原和铁岭城里拿出来的,祖天寿又如何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 几支点燃了的火油箭,落在撸车上面,立刻燃起一场大火。虽然附近的军士奋力扑救,却仍是烧毁了一辆,其余的三辆也停了下来。建州军毕竟习用撸车工具的时候还不长,远不如明军了解其弱点。 “去,吩咐在撸车顶覆上沙土,继续前进。”小山岗上,把城墙下的情形看了个清楚,当中的青年将官,立刻发出一条令来。 虽然撸车还没有跟上,可是建州军已经扑到了城下,一座座云梯再一次竖起,向着城墙上靠了过来。 “平……”祖天寿大喝一声。 虽然叶赫军和建州军一样,所用的大多是弯刀和弓箭,但是好在明军都备有长矛,此时正好用上,一起沿着垛口平平推出,刚爬上来的第一批建州军,顿时就被扎了个透心凉,连人带梯,一起向着城下落去。 不过这个法子虽然有效,明军却只有两千人。金台失虽然一面依山,可即便只散布在三面城墙上,每边也只有六七百人。 随着搭靠在城墙上的云梯越来越多,压力也是在逐渐的增大。 城下一波箭雨腾起,落在城墙上,正倚靠在垛口边奋力捅杀的明军也是倒下一片。 东,南两面城墙上,都已经有建州军攀上了城墙。一直手执弯刀,处于半闲状态的叶赫军,也终于迎上了对手。 原本两军为了掩护,都没有点燃火把,此时也是纷纷燃起。城墙上下,顿时一片火光通亮,犹如白昼一般。 “咚,咚,咚。”这一回响起的,却不是鼓声。建州军剩下的三辆撸车,终于乘乱开到了城墙下。 一声声沉闷的敲击声,从城墙内向上传来,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唐旭的心上。 “去,转告祖将军,吩咐他无论如何,也要先毁了建虏的撸车。”唐旭脸色一片阴沉,对着身边的潘宗舜说道。 潘宗舜接了令后,立刻向外奔去,唐旭的视线,又一次在水漏上划过。 水漏里的浮标,仍然还停留在子时的刻度上,如今只不过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而已。 “搬擂石来,把这些撸车给我砸了。”即便唐旭不提醒,祖天寿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数十面大盾,立刻齐整整的贴到了垛口边,死死的抵住了想要攀爬上来的敌军和城下射来的箭雨。一块块擂石从大盾顶上的缝隙里落出,像是冰雹一样向着城下的擂车落去。 第五十三章 欲取首功 城楼上滚石擂木如雨而下,城下的撸车上虽然蒙了三层牛皮,可是在一阵阵连续的冲击下,也发出了一阵阵“嘎嗞”的脆响,逐渐开始扭曲变形。(..tw好看的小说) 建州军也看出了城里守军的目标正是这三辆剩下的撸车,无数的箭雨立刻转过了头,朝这三段城墙飞来。城墙上落下的滚石和擂木,顿时就失去了准星,杂乱的向着四处落下。 “咚……咚咚……”城墙里的闷响声再次响起,唐旭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阴沉。 “贝勒。”四下张望一番,唐旭突然指着城寨中间的水池,对着布扬古问道:“这池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是山上流下的溪水。”布扬古虽然焦虑,可是唐旭问话却不能不答。 “贝勒可否为我调集数百人手?”虽然叶赫部里的大部分精壮都已经上了城墙,可是到底还是有一部分人留在寨中未动。 “我这就吩咐下去。”布扬古虽还没有明白唐旭想做什么,可是点了点头,仍是一口应下。 “咚……咚咚……”撸车撞击城墙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借着火光,城上的守军甚至已经可以看见脚下裂开的细缝。 “给我挖。”城墙内,只等布扬古召集的人手刚到,唐旭便一指脚下,大声喝道。 “唐大人……”布扬古即便再傻,如今也知道了唐旭想要做什么,顿时吓了一跳: “唐大人,若是掘开地道,建贼岂不是正好乘机而入。” “不掘地道,你这城墙,不出一个时辰也再守不住。”唐旭虽是火急,可是自己带来的两千明军都在城墙上,如今也只能依靠布扬古的人。 “只要毁了建虏的撸车,再派人守住地道口,一时半刻建虏也冲不进来。” “这……”布扬古仍是有些迟疑。 “三天,只要能守住三天,李总兵便会挥师来援。”虽然唐旭也不知道三天后李怀信承诺的援军能否来,但是如今自己也已经没有其他倚靠了。 “好,我听唐大人的。”布扬古也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听唐大人的,给我挖。” 城外的小山岗上,一骑飞马奔来,扈尔汉迎上前去,耳语几句,转过身来朝着身后笑道:“贝勒,撸车已经掘进了三尺,再过小半个时辰,掘进四五尺深,便足够了。” “大贝勒那里,可有消息?”大帐前的青年将官,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又开口问道。 “如今既没有消息,想来也还没有进城。”额亦都抬起头来,朝着东面望了一阵,如今只是一片漆黑。 “你把那东西带去城下,顺便催促前军,无论如何,也要抢在大贝勒之前破城。”青年将官点了点头,对着扈尔汉说道。 “属下这就去。”扈尔汉弯腰行了一礼,跃上身边的骏马,奔驰而去。 “大汗这回攻叶赫,只让贝勒和大贝勒各领一军,想来其中也有深意。”见扈尔汉跃马奔出,额亦都才转过了身,向着身边说道。 身边的青年,明显是听到了额亦都的话,却连目光也没转过来,只是舔了舔嘴唇,两眼仍然直直盯着远处的金台失寨。 城墙上的裂缝,已经越来越大。祖天寿指挥城墙上的军士和民夫几次意图强攻,却都被城下的箭雨射了回去。 “去问问唐大人,可有法子?”祖天寿终于也再按捺不住,额上的青筋也根根暴出,对着前来传令的潘宗舜大声喊道:“再这般下去,只怕不出两个时辰,城墙便就要塌了。” “唐大人已经从八角楼上下来了。”潘宗舜回身看了一眼,立刻便看到了站在城墙下,正在指挥民夫掘地的唐旭。 “毕竟是读书人,点子到底要比咱这粗人多一些。”祖天寿也回身望了一眼,脸上终于放松了一些,又对潘宗舜说道:“你先去城下,稍后若是有鞑子从地道里冲进来,务必要保护唐大人周全。” 金台失城外,一辆马车从小山岗下驶出,正朝着城墙下奔来。虽然车上并未坐人,但是却仍有数十面建州军士手执大盾掩住四周。 “我先去前面,你们稍缓一些。”扈尔汉朝前方望了几眼,对着马车四周的军士吩咐了一遍,当先甩了下缰绳,向前奔去。 “掘了几尺深了?”刚奔到城墙下,扈尔汉便迫不及待的大声问道。 “回额颜的话,已有四尺了。”撸车旁的牛录官,转身看见是扈尔汉,连忙回话。 “好,再掘一尺。”扈尔汉点了点头,又调过了马头,向着马车的方向奔了回去。 只是刚及转身,还没纵马跑出几步,忽然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 愕然的重新转回了身去看,却看见刚才还在城墙下的撸车,如今已经整个朝地下陷下,只剩下巨大的镶铁撞尖,高高地朝天昂起,半露在地面。 “嗯?”虽然看得不真切,但是小山岗上的一行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城下的变故。 “贝勒,似乎城里的守军掘了地道,把撸车陷了下去。”额亦都也望了几眼,开口说道。 “不打紧,有地道也正好。”身边的青年,眉头微皱了一下,却又立刻舒展开来,“派人去告诉扈尔汉,继续依计行事。” “慢。”见额亦都正好转身去吩咐,青年将官却又抬了抬手止住,“先各派一牛录军士,从地道而入,防止那布扬古也安排了人手在下面守候。” “这……”额亦都顿时略一迟疑,“贝勒……” “派去的军士,战后皆以首功论赏,他们的家人,日后由我抚养。”青年将官的脸上,波澜不惊。 “咤……”额亦都虽仍是一阵犹豫,不过最后还是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呼……”望着额亦都也转身去了,青年将官方才是才是把目光徐徐的向着东面转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金台失城内,随着城外的几声巨响,沉闷的撞击声嘎然而止。布扬古顿时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虽然挖出三条地道来,建州军可以从中潜入,多少是个破绽,可是相比城墙坍塌,这个结果无疑要好上许多。 “你们,先下去守住。”地道既通,只怕转瞬之间建州军就会从中杀入,布扬古立刻便要吩咐身边的叶赫军士入地道防守。 “不用,放他们进来。”唐旭却是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摇了摇头,“派兵围住即可。” 城墙外,扈尔汉在三条塌陷的地道四周分别察看了一阵,终于在其中一边停下脚来。 “就这里吧。”扈尔汉指了指黑洞洞的,像是野兽巨口一般的地道,招手让马车行了过来,“全都丢进去。” “额颜且慢。”扈尔汉刚要动手,便听见身后一阵高呼,接着便看见一骑远远奔来,“贝勒有令,吩咐各派一牛录军士,入地道夺城,然后依计行事” “这……”扈尔汉猛得瞪大了眼睛,“这当真是贝勒的军令。” “额颜大人若是不信,难道还要回去问贝勒不成?”传令来的甲喇,胯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扈尔汉。 “这……扈尔汉遵命。”扈尔汉紧紧握了握拳头,过了许久才是挤出句话来。 “先入城池夺旗者,为首功;擒布扬古,擒明军将领者,为首功。”望着一队队潜入地道的建州男儿,即便是已经在战场上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肝的扈尔汉,忽然间也开始有些不忍。 背过了脸,望着仍然包围在马车四周的数十名盾士,扈尔汉瞪着血红的双眼大声喊道:“还不快动手!” 听见扈尔汉的喊声,数十名盾士也仿佛是刚回过神来一般,默默的转过了身,搬起马车上装载的东西,朝着地道口里丢了下去。顿时间,一阵呛人的硝石味,在四周扩散开来。 “鞑子要炸城。”虽然一直被城下的箭雨所压制,可是城墙上的祖天寿,仍然能不时的探出头来,察看下城下的动静。 眼见着建州军把一包包包裹好的东西丢进了地道口,立刻就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从城下漫了上来。 “唐大人,唐大人,鞑子要炸城!”祖天寿大惊失色,回过身去,朝着正领军守在地道口边的唐旭喊道。 实际上,唐旭已经听不到祖天寿的喊话了。第一波冲在最前的建州军,已经从地道口不断涌了出来。 叶赫军虽然早就有准备,可是猛然间,包围的阵型也是被冲得有些松动。 一阵阵厮杀声,从城里响起,更多的建州军涌在地道里,让前面的人无法回头,也丝毫停不下脚步。 城外的马车上,堆积的火药已经全部丢进了地道口。扈尔汉转头朝着小山岗的方向看了一眼,咬了咬牙,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 先翻身上马,接着从身边的军士手里接过一支火把。 “周围十丈内,不得留人。”其实不等扈尔汉下令,从马车上的火药被丢进地道口开始,城墙下的士兵就已经开始有意或是无意的朝两边散开。 “你们的家人,日后自然有贝勒替你们抚养。”扈尔汉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驱动胯下的马匹奔跑。 几乎与此同时,重新回到八角楼上的唐旭,也朝着站在楼下的潘宗舜打出一个手势。 第五十四章 内有高人 扈尔汉终于开始纵马奔跑,几乎是转瞬之间,已经奔出两三丈远。(..tw) 回头看了眼身后,猛一使劲,手上的火把呼啸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向着地道口里落去。 “哗……”几乎是在扈尔汉手中的火把飞出的同一时间,正拥堵在地道里,向前奋力冲击的数百建州军,忽然间便听到一阵轰鸣声从前方传来。 紧接着,身边突然一阵白浪涌动,即便是已经拥挤成了一团,仍是觉得一阵站立不稳。 扈尔汉丢出的火把,终于落了下来,只听“轰”的一声闷响,一阵冲天的火光和硝烟从城下腾起。 一时间,整个战场都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转过了头,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巨大的烟雾,几乎将一整段城墙完全湮没。用黄土和巨石垒成的墙基,一阵剧烈的颤动,仿佛就要承受不住,随时可能坍塌下去。 八角楼上,唐旭脸色一片苍白,手指紧紧的抓住了木栏,指甲几乎掐入木中,双眼也死死的盯着火光腾起的方向。 不知道过了多久,烟雾渐渐的散去。扈尔汉迫不及待的转过身去看,只看了一眼,顿时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丈多高的金台失寨墙,居然仍然高高地耸立在自己眼前。只有显露在城外的地道口,看起来变得更大了一些。依稀可以看见几名全身焦黑的建州军士,正奋力的想要从其中爬出。 “额颜,额颜……”几名牛录官,朝着扈尔汉这里奔了过来,“叶赫人引水灌了地道,三牛录……数百名兄弟,全折损在了地道里。” 话刚说完,几人都是放声大哭。 “什么?”扈尔汉张了张口,许久没说出话来。其实不用多问,只看眼前的情形,事情就已经明了大半。 “呜哇……”扈尔汉终于愤怒了,瞪着血红的眼睛,疯了一般的朝着城下奔去,几乎忘记了刚才是谁亲手掷出了火把。 城外的小山岗上,一道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硝烟弥漫的战场,一直望到城里的八角楼上。 可是当硝烟散去,纹丝未动的城墙再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让他难以置信般的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怎么会……”口中不断的呢喃着,一时间竟然有了短暂的失神。 “叶赫人如何会知道我要炸城?”转过头去看着额亦都,原本满是自信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失落。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金台失寨而已,如何会这般难取? “贝勒可还记得昨日入寨的那支明军?”恍惚间,像是听到额亦都在身边说话。 “南人的军中,有高人啊。”青年的脸上,虽还算平静,但是微微颤抖的嘴唇已经说明了一切。 “传令,继续攻城。”握了握拳头,过了半晌才吐出句话来。 八角楼上的滴漏里的浮标,终于向着标记着寅时的刻度沉了下去。 “寅时了,寅时了!”,唐旭几乎遏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想要喊出声来,“金台失没有丢,没有丢……” 仰起了头,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喷溅而出。虽然改变的只有这么一点点,虽然建州女真的大军仍还在城外,但是这老天,终于还是开始松了手。 朝阳,终于从东面的地平线上徐徐的探出了脑袋,极尽灿华的把光芒洒向大地。 并不算雄伟的金台失寨,在一抹朝晖中,却是显得格外壮丽。 建州军,终于放缓了攻势,经过一夜的厮杀,双方几乎都已经完全耗尽了体力。 只有额亦都,领着五千未曾参与过攻城的建州精骑,缓缓巡弋在城池四周,随时防备着城里的叶赫骑兵会冲出来。.tw[] “唐大人可否要休息片刻。”潘宗舜顶着略有些红肿的眼睛,对着唐旭说道。 唐旭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把目光朝着东面太阳升起的方向望去。 几乎与此同时,城外的小山岗上,也有一个人,正在把目光朝着东面转去。 一骑飞骑,正顶着朝霞,飞一般的朝着小山岗上奔来。 “东城情形如何?”不等来人下马后站稳,一直在等候着的青年将官,立刻就迎了上去。 “回四贝勒的话,今天丑时,大贝勒已领军攻入叶赫山城。”,马下的信使虽然大口的喘这粗气,但是总算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丑时?”四贝勒惊讶的瞪大了眼,“他如何能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夺下了城?” “千真万确,大贝勒破城之前,锦台石便带领人马逃往后山,如今大贝勒也领军追入山去了。”信使低着脑袋,丝毫不敢抬头去看眼前的目光。 “你可是说,锦台石带领大部人马,弃城而逃?”四贝勒终于从信使的话里,听出了些什么。 “正是。”信使小心翼翼的回道。 “大贝勒鲁莽了。”四贝勒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轻轻的摇了摇头:“这叶赫山城,乃是锦台石的巢穴所在,他既入了山,一时间哪里寻得着他。若是一不小心,只怕还会中了伏兵。” 再左右寻思一回,心头忽然一动,脸上也紧跟着猛地一沉,轻喝一声:“不好!” “来人,立刻传令额亦都和扈尔汉两位额颜,火速领军后撤。” 话刚说完,猛然间只看见东北方向一阵烟尘扬动,一彪人马已是从山后徐徐的现出身来。 城下的建州军,顿时一片纷乱。好在有额亦都所领的五千精骑掩在了侧翼,建州军虽是纷乱,却仍然稳住了阵脚,慢慢向后撤去。 新来的人马,好似也无心恋战,见建州军退去,也不追击。直接叫开城门,从东门而入。 “贝勒,来的是锦台石。”,扈尔汉刚及领军奔回,顾不得满头的大汗,立刻开口对着四贝勒说道。 “昨日刚来了一万明军,今日又有锦台石与布扬古兵合一处,看来这金台失,一时间暂且是取不得了。”四贝勒沉寂许久,终于苦笑一声,挤出句话来。 “贝勒,此事可要去禀明大汗?”扈尔汉试探着问道。 “如今也只能请父汗来定夺了。”四贝勒微微的点了点头,眉目间相比之前,竟然反倒是松了几分。 “只是这一回的首功,却是让大贝勒那里夺了。”扈尔汉应了一声,似乎又有些心有不甘。 “无妨,父汗那里自有公论。”四贝勒又轻轻的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回到远处的城墙上边:“你们可曾探知,这金台失里的明军守将,究竟是何人?” “看城上的旗号,应当是南人的沈阳卫游击将军祖天寿。”已经面对面厮杀了一整夜,扈尔汉不可能连对手是谁都还丝毫不知。 “祖天寿。”四贝勒在口中默念几遍,转回了身去。 金台失寨里,布扬古看着正从马上跃下身来的锦台石,只是一脸的诧异:“锦台石,你这只失了窝的兔子,莫不是已经投降了**哈赤,想来帮着赚我的城寨?” “想要我投降**哈赤,除非明天的太阳会从西边升起。”锦台石眉目间似乎颇有些不平,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又急切开口问道:“哪位是辽阳的经略府里派来的唐大人?” “难道是唐大人把你招来的?”布扬古顿时脸上的诧异更浓了几分,回过了头,正好看见唐旭从八角楼上走下。 “唐大人,布扬古身边站着的那位,就是锦台石。”,马时捕也正陪在唐旭身边,抬头望见了锦台石,立刻对着唐旭说道。 “唐大人,这锦台石如何肯弃了叶赫山城,领军到这金台失里来?”潘宗舜也跟在唐旭身后,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送了五个字给他。”唐旭不紧不慢的回道。 “哪五个字?”潘宗舜好奇的问道。 “只救金台失。”唐旭侧身低语一句,接着微微一笑,向着锦台石迎了过去。 与金台失寨里一般,叶赫山城里,也有一座八角楼,矗立在山城的正中央。 楼顶上,一位已经年近花甲,看上去却仍是孔武有力的男子,正站在栏边,垂下鹰一般的目光,巡视着整座山城。 “父汗。”一声轻唤,从身边传来,让他转过了身去。 “莽古尔泰,这叶赫山城里的情形,可查点清楚了?”,能被建州三贝勒莽古尔泰称作父汗的,全天下自然只有一人。 “已经查点过了。”莽古尔泰点了点头回道,“如今城里虽还留下不少财货,可人口却只有数千老弱。精壮大多跟着锦台石逃入山中,大贝勒已是领军追击去了。” “那锦台石即便只是只兔子,这里也是他家的后院,既然奔了出去,一时间哪里寻找得到。”努-尔哈赤微微的摇了摇头,“你立刻派人去把他寻回来,再过两三个时辰,四贝勒也该是要到这里了。” “四贝勒……不正是领军在攻金台失?”莽古尔泰愕然问道。 “他若是不来,便就不是我建州的四贝勒了。”,努-尔哈赤摆了摆手,在一旁坐下,微微的闭上了眼。 “莽古尔泰这就去请大贝勒回来。”莽古尔泰应了一声,也不敢再多问,直接行礼退下。 第五十五章 得辽后生 叶赫城西,莽古尔泰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方才看见一行人马自西奔来。(..tw好看的小说)又抬头略看了几眼,等看清楚了,才一勒马缰,迎了上去。 “五哥。”来人见到了迎上来的莽古尔泰,虽然没有停下马步,但是也在马身上向前行了一礼。 “父汗在八角楼上。”望着眼前脸色还算是平静的四贝勒,莽古尔泰也浮出一丝笑来。 停了半晌,又贴近马身,低声的追了一句:“大贝勒也回来了。” “多谢五哥。”四贝勒点了点头,感激的看了莽古尔泰一眼,与其一起纵马入城。 “孩儿黑还,拜见父汗”,再等上了八角楼,果然看见大贝勒代善也在。向前走了几步,向着努-尔哈赤拜下。 “八弟既来,想来已经是拿下了金台失?”,努-尔哈赤尚未说话,代善已经似笑非笑的开了口。 “黑还这回来,是来向父汗请罪。”四贝勒只是低头伏在地上,向着上首说道。 “黄台吉,你何罪之有?”一直坐在座上,半闭着眼睛的努-尔哈赤,仿佛听见眼前有人说话,才缓缓睁开眼睛,直起了身。 “儿子未能按时攻下金台失,误了父汗的大事。”四贝勒黄台吉的声音虽有些低沉,可听起来仍是清晰。 “我知道了。”努-尔哈赤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叹了口气,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向背后靠去。 “请父汗再给儿子一两日时间,儿子一定攻下金台失。”屋子里,一时间静的可怕,黄台吉咬了咬牙,又继续开口说道。 “不必了。”努-尔哈赤半闭着眼睛,只是抬起手来摆了几下。 “儿子……”黄台吉顿时心里一紧,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抖。 “如今金台失里,只是布扬古和锦台石手下的精壮,便就有近两万人,再加上前来援救的明军,小小的金台失里,已经有三万守军,急切间难取。(..tw)”不知道什么时候,努-尔哈赤已经重新直起了身,“我平日里最擅使兵合一处,只是却没想到,如今会被人效法使在了我的身上。” “父汗天威,萨尔浒十数万明军,还有开原和铁岭的守军,不也都折损在父汗的刀下。”黄台吉似乎心有不甘,“小小一个金台失,定是指日可破。” “适才我已收到抚顺急报,那辽阳城里的熊蛮子,已经派李如桢、李光荣、贺世贤三人,统兵三万,企图绕道袭我抚顺新寨。新寨里只有阿敏所领的五千人留守,这叶赫一地,我等怕是不能再多留了。”,不知怎的,平日里颇有自信的**哈赤,这一回突然竟有了些迟疑。 “只是明军向来迟缓,这一回如何会动的如此迅速,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努-尔哈赤皱了皱眉头,似乎也有些不明白。 “你二人稍后便去整肃军伍,今日夜里便随我回援抚顺新寨。”努-尔哈赤向来行事干脆,既然已经决定退兵,便不再耽误,“抚顺乃是我建州进出辽东的门户,绝不能有失。” “只是这叶赫山城里,尚有锦台石留下的数千老弱,依你们二人看,该如何处置?”努-尔哈赤站起了身,走到木栏边,朝着城下望去。 “依儿子看,这数千老弱,掳掠回去也不堪大用,随在军中还会耽误行程,不如仍留在这里罢了。”**哈赤话音刚落,代善便抢先开了口。 “黄台吉,你如何看?”努-尔哈赤并不急着回答代善,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四贝勒黄台吉。 “这数千老弱,对我建州虽是毫无用处,可若是落回到锦台石手中,却多少仍是一股助力。”黄台吉沉思片刻,方才开口说道,“依儿子看,不如全部斩杀干净。” “八弟……”黄台吉的话,顿时让代善也大吃了一惊,“你母亲孟古,不也是叶赫族人,这数千人中,兴许就有孟古的血亲。” “可我如今是建州的贝勒。”黄台吉的声音虽仍是不大,可话音里却带上了几分坚决。 “你们二人说的都有道理。”努-尔哈赤点了点头,最后却是把目光转到了代善的身上,“这叶赫山城既是你取下的,便就按你的意思去办。选出其中尚有武力的男人和尚能生育的女人带回抚顺,其余的便仍留在此地吧。” “喳。”代善应了一声,先行走下楼去安排了。 等代善走下楼去,八角楼上,只剩下了努-尔哈赤和黄台吉两人。黄台吉两手低垂,一言不发,侍立一旁。 过了不知许久,努-尔哈赤方才是又叹一口气,转回了身。 “我女真毕竟地寡民稀,只是一个小小的金台失,便能让我等望而却步。” “儿子知罪。”黄台吉口中一滞,又要拜伏地上。 “此事并不怪你。”努-尔哈赤抬手止住了黄台吉,“南人中,未必也没有高人。” “如今一个熊蛮子已经拦在了辽阳,这金台失里的守将,想来也绝非庸才。” “儿子已经探知,如今协助布扬古守御金台失的明军将领,乃是沈阳卫游击将军祖天寿。”黄台吉略想了一下,开口说道。 “祖天寿?”努-尔哈赤把这个名字在口中默念几遍,却是忽然摇了摇头,“祖天寿此人,我也曾经见过,虽有统兵之才,却未必有这样料敌的智谋。” “难道金台失中,另有其人?”黄台吉的脸上,也现出几分愕然。 “我建州人口不过十数万,那大明国却何止百万。”努-尔哈赤忽然间,忽然也有些几分怅然,“其中的能人异士,也十倍于我建州。若要强攻金台失,也未必取之不下,但是我建州的军力,损一分则少一分,一时间难以弥补,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故而如今我建州若想立稳,惟有得辽而后生一路可走。” “我原先的计谋,是先取开原,铁岭,再取叶赫,北关,日后挥师入辽沈,自然也是一马平川。” “岂料天不佑我建州,眼下辽阳城里来了一个熊蛮子,这金台失和北关也是一时难取,为今之计也只有先保抚顺,然后再徐徐图之。” “父汗如今可有良策?”黄台吉倾听许久之后,才插进句话来。 “等。”努-尔哈赤的脸上,现出几分坚毅,“大明国能人异士虽多,他们的朝廷上却难保一时和气。待到明人朝堂生变之时,便是我等再挥师入辽沈之日。” “儿子知道了。”黄台吉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你也回金台失去吧,今天夜里,便随我回师抚顺。”**哈赤挥了挥手,示意黄台吉退下。 “儿子这就去整肃军伍,等候父汗的军令。”黄台吉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你可都听见了?”待到黄台吉叶退下,停了半晌,**哈赤突然转过身去,对着看似无人的屋里说道。 “按照大汗的吩咐,阿敦都听见了。”**哈赤话音刚落,屋里却诡异的传出一道声音来。紧接着,帘帐后面,竟然转出一个人了。 “此事关系重大,我也无法单独决断,问起旁人也不放心,惟有你的话向来中肯。”,努-尔哈赤点了点头,示意来人继续说下去。 “知子莫若父,大汗心中不是已有人选。”阿敦迟疑片刻,却只说出一句话来。 “哦,呵呵。”努-尔哈赤轻笑几声,又继续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心中如何想的?” “阿敦不敢多言。”阿敦摇了摇头,仍是不肯开口。 “但说无妨。”阿敦虽不开口,努-尔哈赤却仍不肯放过。 “大汗心中所想的,无非是两条。守业之主,需仁,需慈;拓业之主,则需智,需勇。”阿敦又沉思片刻,才继续说了一句。 “我建州如今拓业未成……”努-尔哈赤两眼望着城下,茫然间说出半句话来,立刻又停住了口。 “适才沈阳城里的细作,送来了信报。”阿敦心下了然,立刻就换了一个话题。 “都打探到些什么?”努-尔哈赤也连忙转头问道。 “这回援救金台失的明军,约莫只有两三千,绝不满万数。”阿敦开口回道。 “只有两三千?”努-尔哈赤愕然的张了张口,脸上也现出几分怒意。 “如今大汗回师的军令已下,明军袭奔抚顺新寨的消息也已经传了出去,怕是不能再留了。”阿敦抬起两眼,平静的看着努-尔哈赤。 “知道了。”努-尔哈赤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略微有些激动的情绪,“那明军的将领,可真是祖天寿?” “领军的将领,确实是祖天寿。”阿敦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只是除了祖天寿外,还有一人,名唤唐旭,乃是近日里刚从明人的京城里来的。援救北关和金台失,也正是出自此人的首议。” “唐旭。”努-尔哈赤把这个名字在脑海里左右想了几遍,果然毫无印象,“待回到抚顺,问一回李永芳,可是认得。” 金台失城外,建州军已是一整天没有再发起了攻击,城内的守军,也终于能得以喘息片刻。 “唐大人,熊大人和李总兵的援军,何时可到?”布扬古和锦台石二人,已经不止一次在努-尔哈赤手上吃过了亏。望着城外虽然没有发起攻势,却正在砍伐树林,一心制做攻具的建州军,多少仍有些发怵。 “三日之内,援军必至。”虽然对于李怀信并没有多少信心,但是唐旭却知道辽阳城里还有一个熊廷弼。只要金台失未破的消息能传回去,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既然如此,我们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可都全系在唐大人和祖将军身上了。”布扬古自知绝不是**哈赤的对手,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到了唐旭的身上。 渐渐的,眼见着太阳西沉。夜色,又一次降临到了金台失上空。 损伤的城墙,白天里已经略修复了些,上万的叶赫精壮和明军,在城墙上持戈以待,防备着建州军的下一次进攻。 第五十六章 汝乃吾师 唐旭已经两日一夜未曾合眼,如今却仍是觉得睡意全无。[..tw超多好看小说]只是在八角楼上和衣而卧,时不时的爬起身来,看一眼身边的滴漏,听一下城外的动静。 布扬古和锦台石,陪在一旁,也是无心入睡。等至半夜,干脆命人取了马奶酒来,请唐旭一起坐下,少饮了几杯,直到一夜过去,城外竟是动静全无。 眼看着渐渐的天色已亮,却仍是毫无动静,几人未免都心中生疑。正要派人去问,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动,都一起转头去看,却见来的竟然是潘宗舜。 “唐大人,两位贝勒。”不知为何,潘宗舜尚未开口,脸上已经是难以抑制的泛出几丝喜色,“城外的鞑……建虏,似是已经退兵离去。” “可是李总兵的援军到了?”锦台石顿时也是喜出望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援军倒是尚且未到,不过建虏确已退去。”潘宗舜摇了摇头,似乎也有些想不明白。 “去看看。”唐旭并非不信潘宗舜的话,只是既然听到了消息,自然要去查看一回。 当下几人都是跟在潘宗舜身后,一起朝着城墙上奔去。 “唐大人,建虏昨天好似已经乘夜退去了。”刚攀上城墙,便看见祖天寿也迎了上来。 唐旭点了点头,站在垛口边朝城外看去。只见远处原本建州军的军营所在,如今果然已经是一片空白。如果不是一排排残留的木桩和几堆半成的攻具仍残留在原地,几乎很难让人相信,昨天那里还驻扎着一支大军。 “这支建虏进退有序,领军之人倒是颇有些才能。”祖天寿也是积年的丘八汉,只望了一阵,就看出了其中的机巧。 “祖将军可派人出城查探过了?”虽然事实就在眼前,唐旭却仍然有些难以相信,建州军居然轻易就这么退去,惟恐是建州军使出的计谋。 “上回建虏来攻我叶赫,是马林将军从开原出兵解的围,这回李总兵援军未至,为何也会退去?”锦台石望了一阵,也有些想不明白。 “天亮之前,尚未发现建虏退去,故而暂且还未派人出城。”祖天寿摇了摇头,如实相告。 “我立刻派人出城查探。”布扬古已经是难以遏止心中的狂喜,当下传下令去,几支轻骑冲出寨门,向着四面散去。 等至中午时分,便见派出的侦骑纷纷回报,周围数十里地内,包括昨日失陷的叶赫山城里,已全无建州军踪影。只有往抚顺去的方向,有新留的车马痕迹。 布扬古和锦台石纷纷以手加额,庆幸逃过一劫。 “这一回多亏了唐大人和祖将军。”虽然还不知道建州军为何退去,可是布扬古也知道,如果没有唐旭和祖天寿领军前来救援,兴许金台失已经失陷。 因为多少顾忌着建州军会去而复返,金台失寨里,虽然不敢大肆庆贺,可是寨中的猪羊,却未免仍遭了殃。 布扬古和锦台石先依着规矩,在八角楼上祭过了北斗七星,再拿祭祀过的羊肉,吩咐煮熟了,选出其中最肥美的部分,亲手奉到了唐旭和祖天寿面前。 唐大人这几日里,都没有能安心进食,如今好不容易稍有了些胃口。原本对这女真美食,也颇有些兴趣,可是略尝了一口羊肉,却发现其中并没有放什么香料,膻味太重。想要再放下,却见布扬古和锦台石,都是一脸庄重的望着自己,无奈只好捏着鼻子吃完。 好在还有一种苏子叶饽饽,是用糯米包着豆馅做成的,外面又裹了苏叶子蒸熟了,配着蜜酒和入口中,只感觉一股醉人的清香沁入心脾,倒是合唐旭的胃口。 酒宴刚及一半,忽然有沈阳总兵府里来的信报。祖天寿先看了一遍,又递给了唐旭。 唐旭接到手里,略看了一回,查勘过了信上的暗记,确定是李怀信送来的,方才是在嘴角上浮出一丝笑意来。 “两位贝勒,沈阳城里的援军,怕是不会来了。”唐旭又喝一口蜜酒,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 “这是为何?”布扬古和锦台石闻言顿时都是一惊,可是猛然又想到建州军好似已经退去,脸色才逐渐缓了下来。 “前日夜里,熊大人已命李如桢、李光荣、贺世贤三位总兵大人统兵三万,奔袭抚顺新寨。建虏连夜撤军,想来便是回师救援抚顺去了。”唐旭把手里的信报,在两人的面前亮了一下。 “这么说,那**哈赤果真是撤了军?”锦台石心里最后一块石头,终于也落了地。 “用你们汉人的话说,熊大人此举,这就叫围什么赵。”布扬古也是欣喜,忍不住站起身来,向着唐旭和祖天寿各敬一杯。随机又吩咐再宰猪羊,犒劳三军。 “唐大人,这里还有一份书信,是从京城里来的,李总兵也吩咐我一并带来。”信使传完信报之后,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单独走到了唐旭身边。 “京城里来的书信?”唐旭略有些诧异的站起身来。自己虽然出京城已经有一个多月,可是如果从到辽阳开始算,也不过只有几天光景,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京城里的来信。, 道一声谢,双手接过后仔细去看,原来竟然是孙承宗的手书。 信中的意思,约莫是答应帮自己周旋的事情,如今已经有了眉目,礼部的学官也已经向兵部发出了文书,要调唐旭入府学。还望自己戒急戒躁,实心做事。又叮嘱,虽然人在军中,却也不要忘了学问,其中甚至还有对唐旭当日恩考时所做的文章,做了一番点评。 最后更为让唐旭感觉意外的是,孙承宗在信笺的末尾还提到,前几日里曾让妻女去过花市街唐旭家里看过。自家娘子目前情绪稳定,感觉还算良好,吩咐唐旭勿要太过牵挂。 孙承宗的信,是十日前从驿站发出的,又经过辽阳经略府和沈阳总兵府一步步转交,才到了自己手上。也就是说,仅仅在自己离京半个月以后,孙承宗就已经做出了安排。 “孙先生真吾师也。”唐旭手握孙承宗的手书,心里忍不住一阵阵暖流涌过。 虽然孙承宗如今为自己做的,都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每一件都是体贴入微,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清贵无比的翰林学士的心思,倒像是家中的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汝以诚待我,我当以师敬汝。”唐旭胸中一阵激荡,不知怎的又突然想到,自己在这大明朝的这段时日里,所遇见的“贵人”,倒是以孙姓为最多。 先有孙伯翰,后有孙承宗,而这回礼部的学官专门为了一个小小的生员向兵部发文,可能其中也有礼部侍郎孙如游出的力。 倒是坐在一边的祖天寿,听见唐旭看了信之后突然一番感慨,未免有几分好奇:“唐大人所说的孙先生,究竟是何人?” 祖天寿虽然长相粗犷,可心思其实却不粗。唐旭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沈阳总兵府经略,却能让李怀信亲自把书信转送到这金台失里来,不用多说,定然也是这写信之人不同寻常。 “在下所说的孙先生,乃是翰林院编修孙承宗孙大人。”,这些事情,唐旭也没有和祖天寿隐瞒的必要,干脆直说出来。 “可是当年的榜眼郎?”祖天寿毕竟是有了品阶的将官,对于朝廷大事,多少要知道一些。 如今这个年头,能拿来看热闹的事情本来就不多。于是三年一次的科举,自然就成了举国关注的大事。每一届的前三甲,关注度也就约等于四百年后的奥运会冠军,或者神舟飞船航天员。 “正是。”唐旭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唐大人是孙翰林门下,失敬了。”祖天寿的表情,顿时就变得严肃起来,看着唐旭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热烈。虽然翰林学士不过是七品文官,可却有储相之实。况且与武官升职需要一步步积累资历或者战功不同,文官往往却能一飞冲天。 眼下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大人,在接任辽东经略一职之前,也不过是个七品的都察院御史而已。 “惭愧。”唐旭在孙承宗面前虽然没有拜过师,可是如今却有师生之谊,再加上恩考时孙承宗也是唐旭的阅卷官,算是半个座师,所以唐旭也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沈阳总兵府来的军报里,除了通报抚顺战事外,又提到了如果金台失之围消解,唐旭和祖天寿可以自行择选归期,只留马时捕和一千军在城里继续协助守御。 唐旭原本倒也不是那么急着回沈阳,可如今见了孙承宗的书信,却是改变了心意。毕竟以后的这些事情,自己还是留在辽沈更便利些。况且孙承宗在书信里也提到了洛雪霁,自己出京这一个多月,都还没有写过家书回去,确实有些不当人夫,要说自家娘子毫无担心牵挂,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打定了主意,唐旭侧过头去和祖天寿略商议了一下。祖天寿是靖东营的主将,掌着沈阳卫里的斥候侦骑,事务原本就繁多,离开已有几日,也是放心不下,听见唐旭提议要回沈阳,自然赞同。 再乘着酒宴上,和布扬古、锦台石也说了。两人虽然极力挽留,可是建州军已经退去,自然也不便强留,只好吩咐备下犒军物资,约定明后日里送唐旭和祖天寿出城。 第五十七章 先扫一室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十月三十日,金台失寨外。(..tw无弹窗广告) 按照唐旭和祖天寿的意思,原本是二十九日就启程返回沈阳,无奈布扬古和锦台石定是要多留一日款待。见唐旭不肯,便耍出了“地头蛇”的威风,竟吩咐关上城门不开,唐旭和祖天寿哭笑不得,又不能领军夺门。强拗不过,只好改在了三十日返回。 除了酒肉干果等犒军物资外,布扬古和锦台石又备下了一辆大车,装的无非是羊皮,人参,鹿茸等当地的特产。 “这里头有两份是送给两位的,其余的还麻烦转赠于熊经略和各位总兵大人。”算上唐旭和祖天寿这一回,明军已经是第二次援救叶赫,布扬古和锦台石,自然也知道抱大腿的好处。 唐旭和祖天寿点头应下,一路往沈阳而回。 唐旭和祖天寿上一回从沈阳出发的时候,领的是两千军,如今留了马时捕和一千军在金台失继续协助守御。再加上还有两三百伤兵仍留在城中修养,所以一同返程的,实际上只有六七百军,脚程快了不少。 路上又路过铁岭附近的镇西堡,这一回不必再隐匿行踪,自然也不必露营。倒是祖天寿,像是觉得在金台失厮杀的不过瘾,刚扎下营来,便领着一群亲信的“夜不收”奔出军堡,果然在附近寻到几支小股的建州游骑。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通刀劈斧砍。 镇西堡的明军自从铁岭失陷之后,就一直据堡固守,轻易不出。这些建州游骑也是习惯了在附近肆无忌惮的耀武扬威。却没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群猛人。几番冲杀之下,居然是自己这边力不能支。 祖天寿一直冲杀到离铁岭不足十里的地方,方才是肯收兵回营。(..tw)而铁岭的守军,大部已经在几日前被调派到北关去攻叶赫,如今留在城里的不过两三千人。见有明军杀来,几乎以为是想要乘虚夺城,连忙紧闭城门严阵以待。可等了半天,却见明军又转回去了,顿时闹了个糊涂。 当天夜里,祖天寿心满意足的在镇西堡里鼾声如雷,铁岭城里的建州守军,近半则只是在城墙上勉强睡了个囫囵觉,都是拜祖天寿所赐。 十一月间,辽东一地已经是渐渐入了冬。再等第二天启程继续回沈阳,半路上只见天色渐暗,快至沈阳时,竟然开始纷纷扬扬的下起大雪来。 “昨日间若是有这般的大雪,我便冲到铁岭城下,砍了鞑子的大旗来。”祖天寿抬头望了望漫天的大雪,忍不住一番感慨,颇有些天时不予我的忿忿。 唐旭对祖天寿的爱好不敢苟同,也没他这个本事,应和奉承了几句之后,自顾着赏景。 虽然四百年后的北京城,仍然是地处北地,可是降雪的天气已是愈发的少,更难的看见这般的大雪,只是片刻之间就覆过了马蹄,迫得唐旭一行人不得不加快脚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大雪既下,虽然行路略有些不便,可是雪中纵马奔驰,却别有一番特别的味道。唐大人顿时也不禁自觉心旷神怡,忍不住放缓马步,念出一句词来。 “唐大人作诗呢。”唐旭念的声音虽然不算大,可是祖天寿离唐旭跑的近,还是大略能听到些。转过脑袋,向着唐旭咧嘴一笑。 “随口念一句罢了,哪里算得上是什么诗词。”唐大人突然想到,如今肚子里的这点存货,已经不多了,用一点就少一点,还是继续存着算了。 “我虽听不明白,可是也觉得唐大人念的极好。”祖天寿又朝着唐旭嘿嘿一笑。 “你怎么和李忠一样。”唐旭顿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庆幸适才只念了一句出来,除了祖天寿也没其他人听见。 “李忠是谁?”祖天寿茫然的瞪了瞪眼睛,不知所云。 说话间,一行人马已经是奔到了沈阳城下。因为落了雪,防备着有人想要乘机混入城池,所以沈阳城的四门已经是紧闭。 沈阳城外的四野里,依旧密布着无数矮小的窝棚。道路两旁半掩的积雪之下,也不时的显露出几具已经僵硬的身躯。 一阵风雪吹过,掀起几束用来遮掩的干草,露出几双惊慌的眼睛来,听见有马蹄响动,都是忍不住朝里面缩了一缩。“停一下吧。”唐旭忽然长叹一声,停下马蹄。 “军士们的身上,可还有剩下的干粮?”唐旭目光环视四野,对着赶到面前来的潘宗舜问道。 “从金台失出来时,都是备下了四五日的粮草,防着路上的意外。”潘宗舜开口回道。 “如今已到沈阳,吩咐军士们解下干粮。”唐旭挥了挥手,吩咐了下去。 “属下遵命。”潘宗舜只是略看了几眼,也明白了唐旭的意思,立刻前后传命去了。 祖天寿也猜到了唐旭的心思,却也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眼看着唐旭把军中剩下的干粮聚成了一堆,方才是跃下了马,走了过来。 “唐大人果然是慈悲心肠,可是这少许物什,又够几人去分,分到手上又能够支撑上几日。” “能活一人是一人,能活一日是一日。”唐旭脸上虽有些无奈,可是更多的却是坚毅,“我唐旭能有多大的手段,便做多大的事情。” “祖某受教了。”祖天寿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祖某虽是个粗人,可也听说过‘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唐大人今日所举,约莫也就是这个意思。” “他日唐大人若是能有‘扫天下’之时,祖某倒也愿意鞍马相随。” 潘宗舜正领着郑瓢儿等人把收聚来的干粮堆放在一起,听了这一番话,顿时也不禁咬了咬嘴唇,挺了下胸膛。 “大人不怕这里头仍有鞑子的细作?”郑瓢儿凑近了些,不解的向着唐旭问道。 这一回前往金台失,兴武卫里的二十个人,倒颇有些时运,守御的那段城墙并没有受到太多攻击,所以二十个人里只有一个受了些轻伤,并不影响行动,也都跟着回来了。 “兴许还有,不过更多的却是我大明的子民,我不能因噎废食。”唐旭望着眼前已经收聚好的干粮,轻叹一声,又深吸一口气。 “乡亲们,这里有军中的兄弟们为大家凑出的口粮,凡是如今没有存粮的,都来领吧。” 风雪之下,不但没有遮挡住唐旭的声音,反而把声音送的更远。 一座座矮小的窝棚里,立刻探出一双双饥渴的眼睛,向着唐旭面前望来。可是又看见附近一片整齐的军肃,却不敢走上前。 “他奶奶的,都是这些狗贼干出的好事。”祖天寿忿忿的嘀咕了一声,虽然听起来没头没尾,可是唐旭多少也能想明白。 在熊廷弼来辽阳之前,前些时日的辽东,已经是一片混乱。其中自然少不了会有散兵游勇乘机祸害,甚至屠杀平民冒充军功的也有,这些百姓便多少也有了些惧意。 “乡亲们,这些都是我们大明的兵,都是刚打了鞑子回来的,你们不要怕。”虽然一时间无人上前,可是唐旭仍然倔强的喊着: “乡亲们,我们打赢了,我们守住了北关。以后胜战会越来越多,日子也会越来越好,乡亲们,都来领点吃的吧。” 唐旭心里,一阵阵隐隐作痛。这以后的日子,当真会越来越好么?可是如今,自己也只能这么去说。 这老天,既然已经松过了一次手,也许以后还会松第二次,第三次吧。唐旭抬头望天,鼻间忍不住微微发酸。 “你们……真的打赢了鞑子?”离的最近的几间窝棚里,终于又探出了几颗脑袋。一位中年汉子,突然冲了出来,奔到唐旭面前,直到被潘宗舜和郑瓢儿拦下,才停住了脚步。 “那是自然。”唐旭点了点头,身后的数百军卒,也都骄傲的挺起了胸膛。一片片雪花飘过,缭绕在皑亮的枪尖周围,无不显露出一股只有得胜之师才有的气势。 “喜儿……你的仇……有望了啊……”中年汉子嘴唇剧烈的颤抖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趴倒地上,嚎啕大哭。 唐旭心里紧抽几下,就要走上前去,却被祖天寿伸手拉住,自己向前走去。 “这位兄弟,你若要看着朝廷大军为你报仇,也得要活下去不是。”祖天寿上前略微一使劲,就将趴在地上的中年汉子拉了起来。 “对,对,我得活下去,活着才能看见报仇。”中年汉子被祖天寿这么一拽,只感觉浑身便都是使不上劲,眼泪顿时也是嘎然而止。 “拿了回去,好好活着吧。新任的经略大人,已经在向朝廷要粮,再过些时日便要招人屯田。撑过了这一段,便就有了活路。”祖天寿这才放心的松开了口,从地上拣起半袋干粮,朝前丢了过去,接着又直起身来,大声喊道:“下一个。” 第五十八章 厚颜之人 捧着半袋子干粮,中年汉子懵懵懂懂的走回了窝棚,仿佛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 不过见到有人真拿到了口粮,周围的目光顿时一下子都变得热烈起来。 “求军爷开恩。” 几乎是顷刻之间,四周便钻出无数人来,纷纷朝着唐旭这里涌来。 “大家不要挤,都有,都有。”唐旭满头大汗,极力维持着秩序。 好在身后还有数百杀气腾腾的军士,涌上来的流民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再加上有潘宗舜和郑瓢儿等人协助,总算是让流民排好了队伍。 只是如今剩下的干粮,即使分成只有一天的分量,也只有两三千份。等全都分完了,仍还有一半人空着手,眼巴巴的望着唐旭。 “乡亲们,朝廷发来辽东的赈救粮,也就快要到了。等粮食到了,衙门一定会为大家在城外开设粥棚。”唐旭转过了身,不敢去看背后的目光,向着沈阳城下走去。 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城楼上,几道目光正透过漫天的飞雪,一直在默默的望着自己。 “那一支可是从北关回来的军伍?”当首一人,望了许久,终于回过了身。 “回经略大人的话,正是唐旭和祖天寿所领的一军。”回话的,是沈阳总兵李怀信。 熊廷弼虽没有继续说话,却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打开城门。”李怀信转过身去,对着一边发出了口令。 城楼下,城门刚刚打开,祖天寿便迫不及待的一马当先冲入城中。目光在四下一扫,忽得又一勒马缰,两眼直盯着一人,停下身来。 “他奶奶的,爷爷我在外头打生打死,你却还在这沈阳城里享清闲。” 祖天寿的口气,与其说是在斥责,不如说是在嬉笑。 “这等事情,不正合你的胃口。”被祖天寿说到的人,脸上不但没有半分惭愧,倒是现出一丝得色来。 “我说不过你。”祖天寿呵呵笑了几声,转过头来,对着唐旭说道,“这厮向来不要脸皮,如今也是沈阳城里的游击,姓赵,名率教。唐大人你好歹是读书人,你来说说看,我偏不信连你也说不过他。” “哦,赵率教?”唐旭立刻就被这个名字吸引住了,骑在马上竟是想了片刻,等回过神来,方才想起要见礼:“在下唐旭,见过赵游击。” “唐大人听说过我?”唐旭虽然觉得赵率教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却没想到他打招呼的方式也是独特。 “这……”唐旭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张了张口,挤出句场面话来:“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既不认得我,想来唐大人果然是初次到这沈阳城里来。”赵率教大大咧咧的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这厮果然不要脸皮,唐旭的额角上,忍不住渗出几滴冷汗。 “李总兵在城楼上等候二位。”毕竟唐旭和祖天寿刚及领军归城,赵率教也不好多拉着闲扯。 “唐大人,若得闲暇,定是要来找我喝酒。”见唐旭和祖天寿就要上楼,赵率教却又回身拉住唐旭,“赵某平生最爱和读书人说话,和这等粗人一起,也显不出赵某的学问。” 说玩了话,还没忘记朝着祖天寿努了努嘴。 “奶奶的,上回的赌账,尚且有三两银钱未清。”祖天寿虽然走在了前头,可是仍然听见了赵率教的话,顿时回过身来,一蹦三尺高。 “你我兄弟,何必分彼此。”赵率教立刻涎着脸皮,嘿嘿笑道。 “一定一定,唐某有空,一定登门拜访。”唐旭满头大汗,拱手告辞。 城楼上,沈阳总兵李怀信见到唐旭和祖天寿上来,点了点头,也退到了一边。 “属下唐旭,祖天寿,见过经略大人,见过总兵大人。(..tw)”唐旭和祖天寿原本听赵率教说,城楼上只有李怀信来,却没想到熊廷弼也在,顿时不禁有些惊讶。 好在熊廷弼毕竟是辽东经略,出现在这沈阳城里也不算意外,两人上前依次行礼见过。 “这一回,你们有功。”待到唐旭和祖天寿起身,熊廷弼方才是点了点头,看着两人的目光,也颇有些赞许,“北关传回的战报,我已是看过了。” “两位领军转战上百里,在金台失下痛击建虏,日后论功行赏,两位当为首功。” “多谢经略大人。”虽然听熊廷弼说自己有功,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得胜而归,唐旭的情绪看起来却并不高。 “你可是在责怪我?”熊廷弼沉寂半晌,忽然也是对着唐旭开口说道。引得一边的李怀信和祖天寿都是不由一愣。 “属下不敢。”唐旭略低了一下头,像是被猜中了心思。 “适才我也是都看见了。”熊廷弼轻叹一声,转过了身,看着城外。 “只是如今辽东一地,仅兵员便不下二十万人。辽阳和沈阳两城中,更有不下四十万人口。” “只要这数十万人在,这辽东就仍然是我大明朝的疆土。若是就连这数十万人也不保,辽东当下便成鞑虏之地。” “唐旭明白。”唐旭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李怀信和祖天寿,这才听明白两人所说的到底是什么。一时间却也插不上话,只能在一旁静听。 “属下只是以为,这城里城外的百姓,皆是我大明的子民,为之惋惜罢了。”唐旭也是沉寂片刻,才接着说出句话来。 “这世间不平的事,举目皆是。”熊廷弼忽然抬起手来,拍了拍唐旭的肩膀,“你我所能做的,无非是驱除鞑虏,还这辽东一地安宁罢了。” “今年的秋粮,户部已拨付了二十万石予我,专做屯田之用,陆路如今已出山海关,海路则已在登州装船。只等陆路过了锦州,或是海路到了盖州,我便在辽阳和沈阳城外开设粥棚,以济流民。”,像是仍不放心,熊廷弼又补上了一句话来。 “唐旭记下了。”唐旭抿了抿嘴唇,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唐旭知道,虽说眼下自己心里仍还有些不忍,可是如果把自己放到熊廷弼如今这个位子上,却也未必能做的更好。 以前在京城里的时候,唐旭曾经听莫国用提起过漕运的事情。上百名军士护送,二十多条船在大运河上来回。就算其中没有任何猫腻,能转运到的粮食,也最多不过三千石。更何况在陆地上和海上调运粮草,其中的损耗要比运河漕运更高上几分。 数十万石粮草,虽说折算成银钱,也不过几十万两银钱的价值,但是转运起来,绝对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 “你能忧国忧民,倒也不枉京城里这许多大人对你高看一眼。”虽然明知道唐旭心里对自己有意见,可是熊廷弼眼中的赞赏之意却是更浓。 抬起头来,望一眼漫天的飞雪,熊廷弼忽然又猛的转过头来: “你既刚从北关归来,可还能赶得动路?” “在金台失里,已经休整了两日,昨日在镇西堡也算是安稳,倒并不算疲劳。”唐旭虽还没猜到熊廷弼想做什么,可是也如实相告 “好。”熊廷弼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前几日里,我曾派李如桢、李光荣、贺世贤三位总兵官领军进逼抚顺,**哈赤如今已是率军回援,想来你也是知道。” “曾在李总兵送去的信报上见过。”唐旭点头回道。 “你既已见识过鞑虏兵锋,可敢随我去三位总兵官营中一观。”,见唐旭回了话,熊廷弼又继续说道。 “熊大人要去抚顺?”唐旭尚且未开口,李怀信倒是先失了色。 “如今辽东一地安危,皆系大人一身之上,还望大人保重。” “**哈赤既已回师,想来抚顺一地一时间也难以收复。”好在熊廷弼并没有太过冲动,对如今的情形也有自知之明:“乘着大军尚未退回,正好前去探一回究竟。” “大人,此事还请三思而后行。”李怀信在来辽东之前,乃是甘肃总兵,向来颇有些威名,否则朝廷也不会派他来援救辽东。只是如今听说熊廷弼要去抚顺,未免感觉有些不妥。 “今日天降大雪,鞑虏游骑也是据城不出,正乃天助于我。”熊廷弼摇了摇头,显得格外执拗,“过了这两日,未必还能寻到这样的机会。” “那且容属下先派出信使去抚顺,向三位总兵大人通报一回。”李怀信听了熊廷弼的话,知道拦他不住,只好想法子尽量补上点遗漏。 如果堂堂辽东经略是出了自己的沈阳城就没了踪影,回头追究起来,只怕李怀信也会吃不消。而派了信使去抚顺通报过后,即使回头真不见了人,大部也是如今在抚顺的三位总兵官接应不力,李怀信所要担负的罪责,就要小上许多。 “就依你的意思办吧。”虽然熊廷弼多少猜到了些李怀信的心思,但是此举也不失为一稳妥的法子。 “祖游击,你去侦骑营里,选五百精锐,与熊大人同行。”想了一想,李怀信仍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虽然祖天寿也和唐旭一样,才刚回到沈阳,可是这个时候,也只能再麻烦他跟着跑一趟了。 “我有从辽阳带出来的一百轻骑为伴,又有大雪为掩。”熊廷弼却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若是军阵过大,反倒是会把沿途的鞑虏引了出来。” “大人一路小心。”熊廷弼所说的,确实是事实,李怀信也是无奈,只好任他所为。 “来人,备马。”熊廷弼说到做到,当下轻喝一声,当先向着城下走去。 第五十九章 不第书生 沈阳城外,风雪交加。一百精骑却是整齐肃立,整装待发。 “唐镇抚,唐生员。”,等出了城门,熊廷弼倒不再似在城里那般严肃,上下打量了唐旭几眼,露出几丝笑来。 “大人只叫属下唐旭便好。”,唐旭顿时略微一愣,有些闹不明白熊廷弼的心思。 “熊某这么多年来,倒从来没见过哪个所镇抚官或是生员,能引来这许多京城里的大人。”,唐旭自觉一时间无法看透熊廷弼,可是熊廷弼倒也似同样看不透唐旭。 “大人言重了。”,唐旭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是憨笑两声掩过。 仔细回想起来,其实除了这回去金台失,自己也没主动去招惹过什么,这些事情仿佛都是自己找上门来一般。 “犹龙。”熊廷弼终于肯放过了唐旭,对着一边招了招手,唤来一人: “这位就是这回勇救北关的唐旭唐经历,你们日后可以多亲近亲近。” “请问这一位是?”唐旭瞅着眼前这人,却觉得颇有些眼生。 听熊廷弼唤他的口气,似是当作晚辈来唤,可看着年纪,却约莫也有了四五十岁,比熊廷弼小不了多少,也不太像是子侄一类。 “在下冯梦龙,见过唐贤弟。”唐旭这里刚问出了口,对面就已经自报了家门。 “你便是冯梦龙?”唐旭顿时大吃一惊。 写出“三言二拍”中的《三言》的冯梦龙,在四百年后虽然算不上第一线的历史名人,但是名头比起熊廷弼来也不弱。 “你如何会在辽东?”唐旭愕然的望着面前,问出一句话来。 唐旭感到吃惊,其实并不是因为冯梦龙的名头,而是他的职业。 在唐旭的记忆里,冯梦龙虽然是个文人,却又不算完全的读书人,因为他的主要职业和爱。(..tw好看的小说) 按照唐旭一贯的想象,这一类人一般都应当是在山间溪边结草为庐,潜心奋笔疾书。最不济的,也要在城里寻一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安心的做他的学问,写他的书,怎么会也跑到辽东打战来了,还跟随在熊廷弼的身边。 “梦龙这一回来辽东,是为追随恩师而来。”冯梦龙被唐旭一番抢问,当下也是闹了个糊涂,看唐旭的样子,倒像是和自己很熟一样。 原来冯梦龙是熊廷弼的学生,唐旭听了这一番话,方才是恍然大悟。 “我这学生,学问虽好,却又不甚喜诗书。”熊廷弼见冯梦龙已经点明了,干脆也是直说,“这科举路上行走不通,干脆便就让他来谋个军功,日后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惭愧,惭愧。”冯梦龙略有些尴尬的低了下头。 之前曾经听熊廷弼说过,唐旭已经是过了恩考,有了顺天府学的生员名头,如今又在北关立下一番大功。看年纪,唐旭也只有二十出头,比自己足足小上了一半,想到这里,未免有些神伤。 “冯兄的《挂枝儿曲》,在下极是喜欢。”唐旭看出了冯梦龙的心思,连忙帮着转了一个话题。 “泥人儿,好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它来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你身上有我。”,唐旭略一回忆,开口念出声来。 “唐贤弟读过冯某的诗集?”冯梦龙顿时眼前一亮,看表情,似乎恨不得立刻扑上来抱住唐旭。 “略读过几首,只是未能拜读全本,一直极为惋惜。”,唐旭虽然实际上只记得这么一两首,可瞧见冯梦龙脸上的热烈,又想起他来辽东的原因,顿时也有些不忍。 “这也难怪。”冯梦龙虽然听唐旭这么说,却仍是热情不减,“冯某的诗集,原本只是在江南一地刊行过,贤弟没读过全本也不意外。” “不过在辽阳城里,尚且有几册,这一回却是没带出来。等转回了头,我赠两册于贤弟。” “咳……” 冯梦龙正说的有些忘我,忽然间听到一声咳嗽从身后传来,转过身去,看见恩师的目光正直直的落在自己身上,顿时不禁脸上一红。 “唐贤侄所念的这两句,熊某也是最喜。”熊廷弼虽然打断了冯梦龙的话,却也并不是觉得他失礼:“如今去抚顺,尚且有一段距离,入夜前须得赶到抚顺关前的大营,等回了辽阳,熊某再与你二人畅谈一番。” 话刚说完,已是先行翻身上马。唐旭和冯梦龙也紧随其后,一行人马在风雪中疾驰而出。 抚顺关前,自从接到李怀信的信报之后,总兵官贺世贤也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洒出了数百精骑,好歹总算是在关前十多里出迎到了熊廷弼一行人马。 “经略大人怎可以千金之躯,以身犯险。”,只是再等把熊廷弼接入营中,贺世贤仍有些余悸未消。 “建虏若敢出城拿我,你等不正好可以乘机夺城。”熊廷弼确实丝毫不以为意,反倒是大声笑道。 贺世贤也跟着一阵乐呵,紧张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消。 “那努-尔哈赤,可是已经率军回援?”说笑完后,熊廷弼又立刻换上了一副正脸。 “回经略大人的话,今日早间,鞑虏的大军确实已经归寨,如今城中的守军已是不下五万人。”贺世贤不敢隐瞒,连忙回道。 “如此倒是可惜了。”熊廷弼虽然使的是围魏救赵之计,却也未必没有真取抚顺之心。 转过了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唐旭对贺世贤笑道:“这一位,便是前几日里去北关的唐旭唐经历。” “失敬。”虽然唐旭如今不过是个沈阳总兵府的经历,贺世贤则是堂堂总兵官,两者之间相差不小。但既然是熊廷弼亲自引见,又知道唐旭曾经在金台失敌住建州数万大军,贺世贤竟然是难得的主动行礼。 “明日早晨,我想去抚顺城下一观。”既然已经到了抚顺,熊廷弼也不想白跑一趟。 “属下这就派人去知会李如桢、李光荣两位总兵。”贺世贤应了一声,就要去做安排。 “不必。”熊廷弼却是摇了摇头,抬手止住贺世贤,“难道你明日就想攻城不成?” “这……”贺世贤顿时口中一滞。 若是努-尔哈赤没有率军回援,贺世贤兴许还有这样的想法。可如今抚顺一地的建州军,已经不下五万人,大大的超过了自己这边。即便只是野战,尚且难以做到自保,更别说要攻城了。 “我只领数人去便可。”熊廷弼沉思片刻,开口说道。 “还请经略大人勿要再以身犯险。”贺世贤顿时就吓了一跳。如今面对抚顺城里的五万建州大军,自己早就是琢磨着该如何撤军了,熊大人却还要只身去抚顺城下,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诸位以为如何?”熊廷弼见贺世贤似是不答应,也不多说,只是把目光转到了冯梦龙和唐旭几人身上。 “梦龙誓死追随恩师。”熊廷弼想去哪,冯梦龙自然二话不说,只是跟随罢了。 “属下不敢说。”唐旭口中,则有另一番说辞。 “但说无妨。”熊廷弼听了唐旭的话,倒是饶有兴趣的停住了目光。 “还请贺总兵知会另两位总兵大人,今日夜里先做些准备。”既然熊廷弼开了口,唐旭也只好继续说了下去,“撤军之期,就在明日。” “撤军?”贺世贤更是一番目瞪口呆。明天熊廷弼要去抚顺城下观察敌情,他虽然不肯多带人去,但是自己这边自然是要随时做好随时救援接应的准备。 否则万一熊大人被鞑子冲出城来掳去,此事便会成为一个笑话不说,经略大人陷在自己军中,这个罪责也是不小。更别提万一鞑子一时兴起,再领军来夺营,更是少不了一番恶战。 “知我者,唐近贤也。”岂料唐旭话音刚落,熊廷弼倒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你便按唐经历所说的去安排吧。”熊廷弼挥了挥手,示意贺世贤退下。 “属下遵命。”贺世贤虽然仍然还不算明白,可是经略大人军令既下,也只好依命行事。 “犹龙若是有近贤这般急智,日后何愁功业不计。”,熊廷弼毕竟是冯梦龙的老师,所以当面说起话来,也不用顾忌太多。 冯梦龙虽然仍还没有闹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听老师的话,大略是说自己不如唐旭。好在冯梦龙倒也有自知之明,心中并无情绪,仍只是脸上微微泛红,说几声“惭愧”。 唐旭看冯梦龙已有四五十岁的年纪,却仍这么爱脸红,知道是个性情中人,顿时感觉亲近了许多。有心想要抚慰几句,便开口说道: “依属下看,冯兄即便做不了封疆入阁,只怕日后的名望,也不在经略大人之下。” “哦,为何这般说?”熊廷弼原只当唐旭说的是客套话,可看他却是一脸认真,当下有些不解。 “熊大人可曾经听说过汤海若?”唐旭略停了片刻,继续说道。 第六十章 号角连营 “近贤说的可是作《牡丹亭》的汤显祖汤海若?”熊廷弼毕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智商绝对不低,只是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唐旭话里的意思。 汤显祖虽然也是进士出身,可是一生都是仕途不顺。最后却凭借“临川四梦”而名躁天下,仕林中人皆以与其结识为荣。 “你若是能做到和汤海若一般,倒也不失为另一种功业。”转过了头,熊廷弼对着冯梦龙叹道。 “学生受教了。”冯梦龙顿时也是眼中一亮,感激的看了唐旭几眼,这一回,竟然难得的没有再脸红。 “路途劳累,都早些歇息去吧。”熊廷弼虽然体格还算是强健,可是毕竟已经年过五十,不能和唐旭这样的青壮相比。 “属下,学生告退。”唐旭和冯梦龙都是识趣之人,一起站起了身,行礼退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上回在金台失里,因为仍是在城中,所以唐旭的感受并不算强烈。这一回在抚顺城下,却是感受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压迫感。 为了防备车骑的冲击,数万大军的营盘,在数里地内以菱形展开。仿佛蛰伏在野地里的一只只野兽,随时可能会从黑暗中冲出,吞噬鲜活的血肉。 帐篷外,不时的有巡夜的军士走过,带过一阵脚步声。在地铺上辗转反侧了近一个时辰,唐旭才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再等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是蒙蒙亮,外面的雪势已经是小了很多。好在如今还没到深冬,雪积的并不算厚,恰恰人没过人的脚掌。赶快略收拾了一下,赶去见熊廷弼。 熊廷弼和冯梦龙也已经是起了身,见唐旭也来了,便不再耽误。数骑人马出了营寨,直向抚顺城下奔去。 抚顺关里,也有几人正站在关楼上,远远观望着远处的明军大营。(..tw好看的小说) “父汗,不如乘着雪小,让我领军出城,冲击南军大营试试。”,望着在抚顺关前堵的严严实实的明军大营,莽古尔泰心里忽得生出一丝不服气来。 努-尔哈赤虽然没有点头,可也没有阻拦,仍然抬起了头,继续向着远处看去。 “大汗,好似有人过来了。”阿敦也站在努-尔哈赤身边,忽得看见雪地里,突然有几道人影,冲出了大营,直向抚顺关前奔来。在雪地的反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醒目。 “是熊廷弼。”李永芳也细看几眼,脸色顿时一变,“这个蛮子如何也来了。” “此人就是熊廷弼?”努-尔哈赤也不止一次听李永芳提到过熊廷弼的名号,却从未见过真人,当下立刻朝前走了几步,倚靠在垛口前,仔细向前看去。 “不过是个蛮子罢了,一并将他擒来就是。”莽古尔泰撇了撇嘴,颇有些不屑。 “三贝勒此言差矣。”李永芳仿佛极怕努-尔哈赤会听了莽古尔泰的话,连忙开口说道:“熊廷弼此人生性向来谨慎,如今只带数骑出现在关前,怕是非同寻常。” “哦。”莽古尔泰虽然骁悍,却也并非是完全的有勇无谋之人。听了李永芳的话,便暂且忍耐下来,目光直落到了熊廷弼一行人身上。 “扈尔汉。”只看了几眼,忽然又皱了下眉头,对着身边唤道。 “贝勒有何吩咐?”扈尔汉正侍立在努-尔哈赤身后,听见莽古尔泰叫唤,立刻转过头来。 “你看那蛮子身边那人,可是认得?”莽古尔泰伸出一手,指着远处熊廷弼所在的方向说道。 扈尔汉顺着莽古尔泰手指的方向,看了几眼,脸色也是突然一变。 “大汗。”扈尔汉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向着努-尔哈赤回道:“熊蛮子身边那人,我好似在金台失里见过。” “哦。”努-尔哈赤的眼中,如今正只有熊廷弼,听了扈尔汉的话,不禁好奇的应了一声,“你们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如果扈尔汉没看错的话,应当就是前几日里,在金台失协助叶赫的唐旭。”扈尔汉向着努-尔哈赤回道。 “唐旭……”努-尔哈赤立刻间,也就想起了这个名字,脸上顿时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李永芳。”努-尔哈赤抬了抬手,指着城下问道:“唐旭此人,你在明国时可曾经听说过?” 李永芳也正在朝城楼下望,听到努-尔哈赤问自己,却是皱了皱眉头。 “回大汗的话,看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永芳却是不认得。”李永芳似乎也是迷惑不解,“永芳记得,朝中的勋贵,似乎也没有唐姓之人。如何此人这般年纪,便能领取一军,三贝勒莫不是看错了吧。” “我若是看错了,难道扈尔汉也是看错了。”听见李永芳不相信自己的话,莽古尔泰顿时一阵恼怒,“我虽只去金台失下远远望过一眼,可阿敦那里,也有细作从明军中探来的信报。” “不错。”阿敦也点了点头,应和着说道:“此人名唤唐旭,出身乃是明国京中的兴武卫。今年间刚考中了明人的生员,如今任的是沈阳总兵府经历一职。” “原来竟还是个秀才。”莽古尔泰张了张口,略愣了一下。 如今的建州女真,虽然兵锋正盛,可实际上在堂堂大明朝面前,多少仍还是有几分自卑。尤其是那数千年积蓄下的灿烂文化,绚烂的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而建州女真在数年前,仍然还蛰伏在李成梁李家的脚下,短短几年间,虽然迅速崛起,却始终难掩表面其下的单薄。 “明国贤才,何其多。”努-尔哈赤虽然没有加入争论,可是也忍不住轻叹一声。面皮上边,也挂上了几分忧色。 “大明国贤才虽多,可朝廷里却未必肯用。”李永芳倒好似没有努-尔哈赤这么多的担心,“若不是勋贵家里的子弟,即便是那熊蛮子的亲信,也难保就能出人头地。” 抚顺关下,唐经历唐大人却丝毫不知道,自己竟然取代了熊廷弼,成为了城中的焦点话题。 天光,已经大亮。身后的明军大营也开始逐渐动了起来,按照熊廷弼的吩咐,准备拔营撤军。 “父汗,明军好似要退。”,莽古尔泰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关前明军大营的一举一动。 努-尔哈赤抬了抬手,止住了城楼上的躁动,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城下的熊廷弼。 “大汗,可要出城追击?”可就连阿敦,此刻也开始动了心思。 城楼下的熊廷弼一行人,好似对周围的一切都是熟视无睹,不但闲庭信步一般在城下兜着圈,还顺便朝着城上指指点点。 “那就是努-尔哈赤?”唐旭指着城楼上边,对着冯梦龙问道。 “约莫是吧。”可是冯梦龙以前也没过见过努-尔哈赤,如今只是看着众人似乎以他为首,也想不出会是什么其他人。 “大汗,下令追击吧。”这几天里,先是被这一股明军逼得不得不从金台失撤军,接着又眼看着在抚顺关前严严实实的堵了好几天,扈尔汉正是一肚子气没处撒。 努-尔哈赤也是一阵心动,看眼前的情形,明军似乎真的是要退走了。如今抚顺城里,自己有五万大军,对面的明军却只有三万。虽然这三万明军也算得上是辽东军力的精锐,可是努-尔哈赤仍然有信心能乘机将其一举摧毁。 只要摧毁了这三万明军主力,就等于砍掉了辽沈防线的一支胳膊,日后若要挥师西进,也能少了不少阻碍。 可是再低头看看城下,熊廷弼仍然在不紧不慢的走着,好似毫不担心一样。 这蛮子到底想做什么?即使努-尔哈赤心境再好,也忍不住在心里腾起一团火来。 “莽古尔泰。”努-尔哈赤轻喝一声,对着莽古尔泰唤道。 “儿子在。”莽古尔泰顿时全身一振,仿佛立刻就来了精神。 “传令整军,准备出城击敌。”再三衡量一番,**哈赤还是决定尝试冒一下险。 “喳。”莽古尔泰喜不自胜,应了一声,马上就要朝城下奔去。 “慢。”岂料刚跑出了几步,却有听到一道声音,只能再停住了脚步。 “号角可带来了。”城楼下,熊廷弼也突然停住了脚步,对着冯梦龙问道。 “带来了。”冯梦龙点了点头,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摸出一只一臂长的号角来。 “鸣号。”熊廷弼丝毫不犹豫,开口命道。 “呜……”几乎是顷刻之间,悠长宏亮的号角声音,便在抚顺关前鸣响。 不仅仅是城楼上的努-尔哈赤,就连正在指挥大军后撤的贺世贤等人,一时间也都是大惊失色。 “熊……经略大人想要做什么?”李光荣看着一边的贺世贤,瞪大了眼睛。 “大汗……这熊廷弼向来生性谨慎,不得不防。”城楼上面,李永芳也在不知不觉间,渗出了一头的冷汗。 就连之前一直叫嚷着要请战的莽古尔泰,此刻也是张大了嘴巴,不知所谓的看着关前。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所有的人,都在把目光投向抚顺关前。 第六十一章 传家之宝 “传下军令,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城。”努-尔哈赤终于放弃了想要冒险的念头,“把紧各处关隘,派出游骑查探四周。” 在看起来敌强我弱的情形下,能做出这熊蛮子这般举动的,不是疯子就是胸有成竹。而在努-尔哈赤看来,熊廷弼明显是属于后者。 在努-尔哈赤的注视下,熊廷弼和唐旭一行,随着三万明军渐渐退去,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当中。 “大汗。”李永芳这才仿佛回过神来,擦了把额头的汗珠,开口说道:“永芳为何会觉得似是上了当。” “上当就上当吧。”努-尔哈赤脸上也是一阵阵阴沉不定,却是豁达的挥了挥手,“这蛮子当真可怕,有此人在,入辽之期只怕未知。” “大汗放心。”说起这档子事情,李永芳倒像是并不太过悲观,“大汗应当知晓,根据前几月里传来的消息,那万历皇帝如今已是病体难支。一旦有变,明人的朝廷未必能容得下熊廷弼这南蛮。” “但愿如此。”努-尔哈赤抬头望天,握紧了拳头。 三万明军一路急行,直到过了蒲河卫所,方才是放缓了脚步。 “大人此计虽妙,可是毕竟太过凶险。”贺世贤望着赶上来的熊廷弼等人,仍然一阵阵心有余悸。 “熊某生平极少弄险,想那贼酋也未必预料得到。”熊廷弼却是谈笑自若,丝毫不以为意。 “熊某得蒙皇恩,既接了这辽东一任,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熊廷弼略停片刻,又把眼转过来看着唐旭:“倒是唐经历,以这般的年纪,竟也有过人的胆略,日后当为我大明朝的卫霍之才。” 刚才在抚顺关前,唐大人表现得似乎太过镇定,甚至可以说镇定的有些古怪。就连熊廷弼自己,也多少有些忐忑。可是唐旭却像是算准了建虏绝对不会出城一般,几乎就差冲到城楼下去和努-尔哈赤打个招呼了。 好在唐大人虽然确实有这样的念头,但也知道如今敌我分明,不可轻举妄动,总算没有真的做出点什么来。 “熊大人成竹在胸,属下等陪伴左右,又怎会惧怕。”唐旭虽然早就明知熊廷弼绝不会有事,可是又不能就这么说出来,只好略思量了一下,想了个听起来比较合理的解释。 “孺子可教。”熊廷弼听了,顿时脸上就露出几分喜色。点了点头,心满意足的顶着唐旭送出的高帽,与贺世贤一起巡查行伍去了。 “冯兄。”望着熊廷弼远去的背影,忽然间,唐旭觉得自己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轻轻咳嗽一声,向着冯梦龙开了口。 “贤弟有何指教?”冯梦龙连忙应道。 “你昨日里说过,辽阳城里,尚且有几本诗集,当是能赠予在下。”,唐旭毫不客气的说道。 “愚兄的拙作,居然能入得了贤弟的法眼,岂不是荣幸。”听说唐旭还惦记着自己的那几本诗集,冯梦龙顿时喜不自胜,“只等回了辽阳,便派人取来赠予贤弟。” “冯兄可否在诗集上,题上亲笔的大名?”唐旭也知道,如今雕版印刷,已经是风行天下,不用多说,冯梦龙那几本书,也绝对不会是手抄出来的。 “这等小事,何须还要贤弟提醒。”冯梦龙连忙又是一阵摇头。 日后这些书册,就是我唐家的传家之宝,唐大人喜滋滋的憧憬着。还有熊廷弼,孙承宗,钱谦益,一个都不能少。甚至祖天寿,也可以让他留几个字,他虽然是武将,但是读书写字还是会的。 如果有可能,甚至就连如今正在抚顺城里的努-尔哈赤老先生也不想放过,可是他可曾过有什么作品?七大恨算不算? 抚顺城里,努-尔哈赤刚刚闷闷不乐的从关前的城楼下来,回到了城内的衙署,忽然便没有来由似的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辽阳的经略府里,如今也有几个差缺。”等熊经略巡查完行伍回身,见唐旭和冯梦龙已是极为亲密,心里顿时也是甚为欣慰: “即便不谈贤侄这回在北关立下的大功,以贤侄的才学,只在沈阳一地也是可惜。” 上回第一次见唐旭,虽然有杨鹤的举荐,但是毕竟熊廷弼对唐旭也不是很熟,自然不好太过亲热,行个便利已经是尽了本分。如今再看唐旭,却是越看越顺眼。 “属下但凭经略大人的吩咐。”熊廷弼主动示之以好,唐旭也不能不知好歹。况且若是能离熊大人近一些,多收上一份传家宝的机会也就更大一些。 “等到了沈阳,你便收拾一下,明日就随我回辽阳,暂且仍做个经历的差事。”熊廷弼微微笑着,当下就给唐旭做出了安排。 三万大军开拨,行进速度自然不可能太快。好在有贺世贤等三位总兵官统领,如今路程也已经过了蒲河所,也不担心建州军还会追了上来,所以熊廷弼便领着唐旭一行,先往沈阳而去。 等进了沈阳城,李怀信听说是熊廷弼想要调唐旭回辽阳,自然也不会反对。而唐旭实际上只在沈阳城里住过一夜,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潘宗舜听说唐旭这么快就要回辽阳,却是大觉意外。可是毕竟又和郑瓢儿等二十名军士不同,是有官职之人,轻易不好调动,未免有些悻悻。直到唐旭答应,只要得了机会,就帮着也调他去辽阳,心里方才是稍微安定了下来。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十二月初十,辽阳城。 即便只从唐旭从北关回来的时候开始算,日头也已经过了足足有一月有余。 虽然对唐旭来说,这段日子里多少有些乏善可陈,可是辽阳城内外,确实是生出了不少变化。 关内的粮食,早在十多日前就已经运到了辽阳,如今辽沈两城外,都是设起了粥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桩事情,熊大人居然是安排唐旭去办的,唐旭自然也无不乐意。 期间又给京城里写过几份书信,有写给孙承宗,钱谦益的,也有写回家中给娘子的,甚至就连汪文言,也写了一封信件致谢。至于莫国用,眼下还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只好暂且作罢。 只是收到的回信却是不多,只有洛雪霁写回的家书一份,唐旭收了贴身藏着,晚上偷偷拿出来看过好几回。写给孙承宗和钱谦益等人的信件,则是犹如石沉大海,一时间竟是毫无回应。 唐旭虽有些生疑,可转念想到如今这年头毕竟书信往来不便,古人也未必有收到信立刻就回的习惯,倒也并未太过在意。 眼看着已经进了腊月,前日间经略府里还做了腊八粥,唐旭喝完了之后才想起,再过二十多天,居然就要到新年了。 如今的辽东虽仍是混乱,可是一切却都像是在朝好处去走。两城内外的百姓即便再是困苦,年总是要过的。 前些日子里,因为断绝关贸,辽沈两城里都是积压了不少价廉物美的商货。如今正是像找到一个闸口一般,狂泻而出。 与往日一般,在典簿厅里点了卯之后,唐旭便就回到了经历房。拿出常州府出产的紫砂茶壶,泡上一杯上等的江南碧螺春茶,都是从市集上低价淘来的,开始了大明朝中基层公务员的一日生活。 只是尚未来得及看上几份公文,忽然便就听见一阵小小的喧闹声,从门边传来。 经略府里,每日来往的人都是极多,生出喧闹来更是习以为常,唐旭虽然听见了,却没有抬头,只是略皱了下眉头,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公文。 “唐近贤可是在这里?” 偏偏唐大人不想理事,事情却自己找上门来,只看见公房的门边人影闪动,已是有一人踱步而入,小声问道。 “我便是唐……”唐旭闻言,立刻抬起头来朝门边望去,可是只看了一眼,顿时便不禁愣住了。 “孙……孙师……如何到辽阳来了?”唐旭看着门边,一阵愕然。只见站在面前的,不是堂堂詹事府左庶子,翰林院编修孙承宗又会是谁。 “你果然在这里。”孙承宗望见唐旭起身,脸上立刻泛起一丝笑意。但是随即之间,又忽得阴沉了下去。 “你既在这经略府中,为何我与钱大人几次写于你的书信,都是未回?”未等唐旭上前行礼,孙承宗一通斥责,转瞬已是袭来。 “写于我的书信?”唐旭刚见了孙承宗,就吃了这么一通斥责,当下就有些找不着北,“这段时日里,除了一封家书,学生并未收到过什么书信。” “未曾收到过?”孙承宗顿时也是一愣,抬起眼来仔细看着唐旭,却又不像在说谎话的模样,况且似乎唐旭也没有这个必要。 “上个月里,兵部已经是发了堪文来辽阳,着你仍回五城兵马司里任职。我与钱大人无非也是问你一个归期,如何说没有收到过书信。” “兵部的堪文?”唐旭更是愕然,“学生每日都在这辽阳城的经略府里,也并未收到过什么兵部来得调令。” 第六十二章 珠玉在手 “这倒是怪了。(..tw好看的小说)”孙承宗也是一脸茫然,摆了摆手,先说起自己来辽阳的原因: “上个月里,礼部商议年前要在辽东做一场大祭,奈何礼部和太常寺里,一时间都找不出礼官来。我可巧近来有些闲暇,想到你在辽东却是寥无音讯,便接了过来,顺便看看。” 唐旭知道,孙承宗虽然是在翰林院里,可是翰林学士们,向来就有参政,议政之责。无论哪个衙门缺人,都可以去临时凑个热闹。这也是因为翰林院是储相之地,故而使其多加历练的原因。所以孙承宗代替礼部来主持祭礼,也并不奇怪。 不过要说偌大一个礼部和太常寺里,竟是真的找不出一两个闲暇的官员来,唐旭也同样不相信,想来只是这些人顾忌着兵荒马乱,不肯来辽东罢了。 “孙师既到了辽阳,待学生去准备几杯水酒,为先生洗尘。”听说孙承宗到辽阳来,竟有一半是因为自己,顿时不由心头一热,就连那从未见过的,什么兵部的公文也暂且忘记了。 “也好。”孙承宗倒也不和唐旭客气,点了点头应下:“寻个安静所在,你我也好说话。” 见孙承宗答应了,唐旭连忙把手上的公文略整理了下,就要一同出门。 “孙大人请留步。”,还没等走出经略府的大门,忽然便听见一阵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顿时一起转头去看,却见居然是熊廷弼领着冯梦龙等人,从里面追了出来。 “孙大人既然来了我辽阳城中,为何不知会熊某一声。”,熊廷弼虽然如今已是正二品的辽东经略使,但是孙承宗也是翰林学士,名处朝廷第一流的清贵之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入阁拜相。所以熊廷弼向着孙承宗,仍是以平级之礼相待。 只是不知道为何,眼看着熊经略虽是满脸泛笑,可眼睛里却或多或少的又露出几丝尴尬来。 “熊大人日理万机,孙某又怎好叨扰。”同样不知为何,平日里待人还算是和气的孙翰林,忽然也是略皱下眉头,似乎对熊廷弼并不感冒。 “熊某忙碌的,无非是朝廷的差事,迎接孙大人自然也是分内之事。”熊廷弼轻轻咳嗽了几声,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这是幻觉?唐旭在心里摇了摇头,有些不解。在自己的记忆里,孙承宗和熊廷弼两人,虽然一属东林一属楚,可是私交向来却不算差,如今为何只一见了面,火药味就这般浓? “这倒是不必了。”孙承宗仍是摇头,“孙某对熊大人别无所求,只求能放过我这学生,便就是大恩。” “孙大人这是何话?”熊廷弼瞪着眼睛,连带着一边的唐旭和冯梦龙,也是一脸愕然。 难道适才孙老师说过的什么兵部的文书,是熊廷弼扣下来的?唐旭心里猛的划过一个念头。至于孙承宗和钱谦益等人给自己的私信,如今的辽东正是非常时期,进出经略府的文书信件,无论是交给何人的,都要稍加查验,熊廷弼如果也想扣下,并不要花费太多工夫。 可是熊廷弼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文书信件都扣了下来?唐旭想不明白。 “上个月里,就有京城里来的调任的文书,想来熊大人不会没见过吧。”,好在也不需要唐旭去多想,孙大人明显也不想再多绕弯子,直接问了出来。虽然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是同样很明显是说的唐旭。 “这……”熊廷弼口中一滞,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告辞。[..tw超多好看小说]”孙承宗见熊廷弼不说话,略拱了下手,拉着唐旭又要出门。 “孙兄,可否稍后让熊某做东,寻一处安静所在,细细详谈。”熊廷弼见孙承宗如此干脆,顿时就急了眼。 “熊飞百。”岂料孙承宗再回过身来,已是勃然大怒:“此事你若是不说个明白,日后你我形同路人。” 孙承宗向来涵养极好,平日里若说没有脾气自然是不真,但是轻易也不会动怒。如今却是当着熊廷弼的面勃然大怒,想来已是动了真火。 如果孙承宗说的是真的,可是自己似乎和熊大人关系也不差,为何要在背后给自己偷偷使绊子?唐旭仍然想不明白。 附近进出经略府的官员和杂役,纷纷绕道而行,瞠目结舌的回头望着。眼前这人,穿的不过是六七品的官服,居然敢对着经略大人大发脾气,经略大人却像是逆来顺受一般并不还口,实在有悖常理。 “孙兄,你的学生,便也似熊某的学生,熊某又岂会使那背后的损招。”熊廷弼堂堂二品经略,竟然也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一样红了脸。 “也罢。”孙承宗毕竟是知礼之人,知道这里是熊廷弼的经略府,在门边闹腾极为不雅,也有损熊廷弼的威信,于是暂且让了一步,“也不必再寻其他地方,只去你那公房里,讨一杯茶吃。” “孙兄请。”熊廷弼这才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下来,先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再领着孙承宗和唐旭向后院里走去。 “孙兄所说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既然已经变相承认了事实,熊廷弼便也就没有什么好再隐瞒的。等刚进了公房,便走到书柜旁边,抽出几封信件来,递到了孙承宗的手上。 原来真是熊廷弼扣下的信件,唐旭禁不住一阵目瞪口呆,心里大怒。自己和他近日无仇,往日无冤,为何要挖了坑让自己去跳。 “你熊飞百,向来也不是嫉贤妒能之人,否则我又怎会与你相交一场。”到了这个时候,孙承宗的火气也消除了大半,剩下的,更多的却是不解,“但是此事,无论如何也该是要有个说法。” “珠玉在手,谁忍弃之?”熊廷弼并没有急着去回孙承宗的话,而是从杂役手上接过茶盏,亲手为孙承宗奉上,然后才轻叹一声,开口说道。 “你……”熊廷弼以堂堂二品经略之身,竟亲手为孙承宗奉茶,致歉之意已是明了。孙承宗即便还有怒气,一时间也再发不出。 “孙兄当是知道。”熊廷弼坐回身后,略停了片刻,又开口说道,“熊某新掌辽东,可是辽东一地经此劫难,百业凋零,如今正值用人之际。” “近贤虽是孙兄的学生,可是熊某也愿以弟子待之。上个月初,熊某已是把北关和抚顺的功册送呈京师,只等这几日当是能有回信。” “熊某原本只想暂且扣下公文书信,等朝廷的封赏到了辽东之后,再让近贤自行择选,却没想到孙兄也来得如此之快。” “你这辽东如今正是兵荒马乱,便就连兵部的文书发出也不得音讯,岂能不来。”孙承宗气哼哼的说,不过口中的语气,多少缓了一些。 “只要我熊廷弼在辽东一日,便保近贤功业一时。”熊廷弼尴尬的笑了几声:“辽东如今虽是兵荒马乱,孙兄又岂不知正是英雄崛起之时。难得见着这般文武双全之才,熊某实在不忍放手。” “你也知道须得文武双全方可。”孙承宗原本气已经消了大半,听了熊廷弼这句话,忽得又站起身来:“你倒是已经中了进士,自然可以这般说,岂可因此误了少年身。” “如今时势却是不同。”熊廷弼倒是不甚赞同孙承宗的话:“若是能克复开铁、抚顺,扫平建虏,封王拜侯也未必不能,又岂是一个进士身能比的。” “那便请熊大人奏请朝廷,辞去辽东经略一职,以武官代之。”孙承宗却是冷哼一声,接过话来:“孙某曾经听说,如今的辽东军中,李怀信,贺世贤两位总兵官,皆有统兵治理之才。” “这……”熊廷弼顿时浑身一震,竟僵在当场。 自己原本确实准备拿唐旭来悉心栽培一番,可是却百密一疏,忘了自嘉靖朝之后,朝廷里向来都是以文驭武,未必肯用武将来经略辽东。虽然就在之前,也还有李成梁的例子,但那也是李成梁在辽东经营十数年后方有的成果,难道自己也要让唐旭等上十数年不成? “你们暂且退下吧。”见熊廷弼一阵语塞,孙承宗却突然不发火了,反倒是转过了身,对着唐旭和冯梦龙说道。 此事毕竟事关自身,唐旭虽然想继续旁听,可是孙承宗已经发了话,却又不得不听,只能不依不舍的和冯梦龙一起退了出去。出门时又回首看了几眼,见孙大人仍然在看着自己,连忙又往外走了几步,站在门外远远的望着。 “倒并非是我为难于你。”确信唐旭和冯梦龙都离得远了,孙承宗方才是继续开口说道:“若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能得蒙飞百看重,已是不凡的际遇。” 难道这唐旭还有什么来历不成?熊廷弼也不解的挠了下后脑,在心中仔细回忆一番。兴武卫世袭所镇抚,父母早亡,娶妻洛氏,无论从哪里看,这唐旭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子弟。 到底哪里不对?熊廷弼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孙承宗。 第六十三章 升官发财 “再等一两年后,若是他科场不利,你又仍掌着这辽东一地,我再遣他来追随于你不迟。(..tw)”孙大人到底还是有些体谅熊廷弼的一片苦心,“如今他须得先随我回京。” 孙承宗虽然没有再继续明说下去,可是以熊廷弼的嗅觉,多少也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没等熊经略再开口多问,孙承宗已是招了招手,将唐旭唤了回来。 “熊大人已答应让你随我回京,不知你意下如何?”虽然孙承宗心里大抵已经有了决断,可是最后仍然要询问下唐旭自己的意思。 “如今辽东虽有抱负可展,可若要取功名,成大事,还是须得回京城里面。”孙承宗似乎怕唐旭不答应,又跟着追了一句。 孙承宗的话,唐旭能听明白,说白了,孙老师的意思就是:孩子,辽东这块地方太小,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向着太阳飞翔吧,呃,似乎想远了…… “好。”岂料孙承宗还是担心唐旭会犹豫,唐旭却已经一口答应下来。 “如此甚好。”孙承宗心里一喜,似乎又怕唐旭反悔,立刻对着熊廷弼说道:“眼下就请熊大人出具文书吧。” 其实孙大人的担心有点多余,唐旭自然有唐旭的想法。 唐旭自然知道,如今的辽东,此后一年多里,根本就无战可打。有熊廷弼在,努-尔哈赤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而明军如今新败,虽然前段时间的两场小胜,多少鼓舞了下士气,但是想要收复开原,铁岭和抚顺,暂且还是力所不能及。 不管这老天会不会再松一次手,操练士兵,整顿军械这些事情,眼下不管是熊廷弼还是李怀信,贺世贤等人,做起来都比自己更得心应手。自己虽然胸中藏书万卷,可是也得再要一段时间去逐渐琢磨消化,怎么着也得理论联合实际才行嘛。而且有的事情,在京城里做起来比要辽东要更方便。 “等我主持完年前的大祭,你便随我回京城,若是路上赶得快,还能赶回京城去过个年。”孙承宗拱了拱手,先行告辞,却把唐旭仍留在经略府里。孙承宗知道,熊廷弼也是赏识唐旭之人,多留点时间让两人再沟通一番,也并不是坏事。 “孙大人说的有道理。”见孙承宗离开,熊廷弼停了半晌方才是轻叹一声,开口说道:“此事倒是我私念重了,报效国家,也未必定是要在这辽东一地。若是有朝一日能在朝中引为奥援,也未必不是熊某的福分。” 熊廷弼如今虽然是辽东经略,可是一举一动,仍然是受到着朝廷里的牵制。实际上对于未来,熊经略也颇有些担忧。 “属下记下了。”,唐旭知道,熊廷弼生性虽是谨慎,可是万一脾气发作起来,却是不得了。属于那种轻易不发火,一发火就是雷霆震怒,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那种,有心想要乘机劝谏一回:“属下也请熊大人保重,凡事能稍加隐忍,三思而后行。” 熊廷弼只当是唐旭临行前的客套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尽人事,听天命吧。唐旭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熊廷弼到底往心里去了没有,但是自己如今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好在再仔细回忆,熊大人一时间也并没有太大的后忧,最起码暂且没有性命攸关,才稍微放下了心。 “朝廷的封赏,这几日里就会下来。”虽然已经答应了,可熊廷弼也并不急着为唐旭开具文书:“孙大人主持大祭,想来也还要几日,你带一份战功回京,多少会占些便宜。” “你且放心,熊某既然答应了,便没有再反悔之意。”熊廷弼似乎也怕唐旭担心自己出尔反尔,又跟了一句。 “属下信得过大人。”唐旭点了点头,拱手退下。 “犹龙。”眼看着唐旭退下,熊廷弼又停了片刻,忽然对着冯梦龙唤道。(..tw) “学生在。”冯梦龙连忙出声应道。 “你可有意,也随这唐近贤往京城去见识一下?”熊廷弼微微笑道。 “这……”冯梦龙顿时便是一愣:“学生追随老师身后,不愿只图功名。” “哦。”熊廷弼听了冯梦龙的话,似乎半是遗憾,半是欣慰:“也罢,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你就随在我身边吧。” 只是沉思片刻,又开口继续说道:“听说近些日来,你们常有些走动?” “唐经历生性宽厚有礼,却又不失豪爽。”冯梦龙并不否认:“学生与其相交,也觉如沐春风。” “这就是他的手段。”熊廷弼点了点头,仿佛若有所思:“他虽是回京,你与他的书信却不要断。” “若是有朝一日为师不保。”不知怎的,熊廷弼忽然长叹一声:“有此人为友,兴许可保你前程无忧。” “学生与唐经历相交,并非为了前程。”冯梦龙却是略皱了下眉头,大义凛然的回道。 “那就当你助他一臂之力如何?”熊廷弼觉得今天有些诸事不顺,思量着要不要去烧柱香,或者请个卦什么的。先是受了孙承宗一通怒火,如今又连续被两个晚辈说教,实在是情难以堪。 “学生这倒是乐意。”冯梦龙这才点了点头,让熊廷弼多少找回了点自信。 所谓的大义,只要不牵扯上什么关键的大事,大部分情况下,其实不过是个面子问题而已。 孙承宗所主持的辽东大祭,并不是只有一天,而是从十一到十七连续七天。 首祭之日,作为经略府的属官,唐旭也是去了。整整七日之间,整座辽阳城里,都被一种庄严悲愤的气氛所笼罩,把新年即将来临的喜悦也冲淡了不少。 熊经略又乘机宣布,从除夕到正月初二之间,城内城外的粥棚由稀粥改供干饭,无论如何,也要让饥民过个饱年,若要入屯田的,也可一并应征。各营的士兵,则是加赏酒半瓶,肉四两。顿时辽沈两地,都是群情激荡,高呼万岁。 在朝廷和熊大人的主持下,这辽东的日子,似乎确实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了。 腊月十六日,朝廷的封赏也到了辽东,唐旭果然录的是首功。官职虽未变,爵级却变成了从五品,算是升了一级。 唐旭原来的爵位,是从六品的所镇抚,所以去做沈阳总兵府的七品经历官尚且有余。可经略和总督府里虽也有经历的官职,却至少是正六品以上的官爵,这段时间以来,唐旭实际上都是提前享受了待遇。如今官员升到了从五品,才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除了官爵之外,又让唐旭颇有些惊喜的,是居然还有一百两的赏银。 大明朝的军功里,是斩首一级赏银五十两,唐大人虽然没有亲手操刀,但是毕竟是首功在手,不赏点银子实在说不过去。 一百两银子啊,唐大人揣着银子,几乎半天都没合拢嘴。实在是不能怪唐大人太没有节操,实在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英雄也得吃饭不是。就算自己如今拿着两份俸禄,包括各种额外的补贴在内,一年也不过是五十两,如今居然一下得了一百两,怎能不喜。 倒是祖天寿,听说这回不但升了沈阳卫的指挥佥事,其他光是首级换来的银子,也有三四百两,让唐旭羡慕不已。若不是眼下就要跟随孙老师回京城,唐旭定然要赶到沈阳去打秋风了。 好在唐旭虽然没空去,祖天寿倒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听说唐旭要回京,竟然从沈阳赶了过来相送。 “祖兄何必如此。”望着祖天寿手上捧着的人参,鹿茸等一堆物什,唐旭倒觉得有些礼重了。这些东西虽然是辽东特产,可是算下来价值也不下三四百两。要知道,祖天寿这回砍了这么多人头,所得的赏赐也不过是这么多。 “唐大人放心。”祖天寿倒是丝毫不以为意,“这些货物,祖某并未花上一文银钱。” “上回从北关回来,布扬古和锦台石赠送了不少,祖某便拿来借花献佛了。”祖天寿咧嘴憨憨的笑了几声。 “我倒是忘了。”唐旭一拍脑门,方才是想了起来。这些东西,其实也有一份,只是这段时日里,又要忙着经略府里的事宜,又要帮着孙承宗主持大祭,还要安排着回京,一时间竟是暂且还没空去打理行装。 “唐大人这回既然要回京,拿着这些东西,也要比被这货自家吃掉的用处要大。”,这回祖天寿来送行,赵率教自认为和唐旭有过一面之交,也跟了过来。见唐旭还犹豫着要不要收下,出言劝道。 祖天寿这回没有和赵率教争吵,只是连连点头。 “那唐某就不客气了。”,寻思一阵,唐旭想到祖天寿生性豪爽,自己这回若是不收,只怕反倒是会惹怒他,只能是点了点头,收了下来。 又乘着祖天寿和赵率教还在沈阳未走,请着吃了一顿酒算是做谢。 只是这一回唐旭回京,调令上只有唐旭一人,郑瓢儿等人却是不在此列,仍得留在辽阳。 听说唐旭要回京,郑瓢儿等人虽也喜悦,可是多少又有些担忧,都像是没了娘的孩子一般瞅着唐旭。 “潘宗舜潘大人,颇有领军治理之才,我已向经略大人举荐了他,经略大人答应在我回京之后,以此人接替我做经略府里的经历。”好在唐旭也是早就料到这样的情形,早就有了准备,“日后你们就随在潘大人身边,万万莫要坠了我兴武卫的名头。” 前几日里,潘宗舜也已经来辽阳为唐旭送过行,唐旭乘机做了这个决断。一来算是兑现自己对其做过的承诺,二来是觉得潘宗舜确有些才能,算是为熊大人选拔一个人才,弥补一下。 “属下们知道了。”郑瓢儿等人听说以后仍是有人照应,才放下了心。 第六十四章 双重保险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十二月十八。 唐旭与孙承宗一行启程回京,熊廷弼领着冯梦龙等人,亲自送出城外。 “如今你若是要改了主意,尚且还来得及。”望着唐旭等人逐渐远去,熊廷弼突然转过了身,对着冯梦龙笑道。 “学生只想追随老师身后。”冯梦龙却是摇了摇头,决然回道。 “好,好。”,熊廷弼略微响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东西:“他孙承宗虽有唐近贤这般的学生,我熊廷弼得一犹龙亦足。” 唐旭和孙承宗一行,一路向京城而去。虽然来时唐旭用了足足一个月,可这回因为只有数人随行,也没有太多的辎重,一路上住的都是驿站,所以行进自然是快了许多。只七八日间,就到了山海关。看情形,在除夕日之前赶回京城,应该问题不大。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对于唐旭来说,这也已经是第二次过山海关,顿时忍不住感慨一声。 回想在辽东数月时间,忆起金台失里,抚顺城下,金戈铁马,刀山血海,号角连声。如今转道回京,几乎犹如做了一场梦一般。 “近贤又有新作?”孙承宗知道唐旭在诗词上颇有些“造诣”,此时也免不了有了兴趣。可是只听唐旭却只念了一句便不再念,忍不住心里痒痒:“不妨念来听听。” 唐旭也有心要藏私,可是毕竟如今面对的是孙承宗而不是祖天寿,不虞有对牛弹琴的担心,于是点了点头,开口念道: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号角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嗯。”孙承宗听完,沉吟片刻之后方才是开口说道:“这一首词中最佳的两句,果然是你适才念过的当中一段。” “词句里虽有些俗套,可也算得上是佳品。听得出,你的心境,如今越发的成熟了,这一趟辽东,也不算白来。” 后世太祖的名句,在孙承宗口中,却只得了一个不错的评价,唐旭听在耳里,未免也有些汗颜。不过转念一想,倒也不算奇怪。孙承宗是什么人,那可是堂堂的殿试榜眼出身,后世的大学士。论政治智商,可能会略差一点,可是若只论文章诗词造诣,无疑还是孙大人强上几分。况且,如今的诗词,讲的是一个“雅”字,后世太祖的诗词虽然壮美,这一首却多少显得有些直白。 “这数月间,那《句读录》一事,钱大人与我已是完成了大半。”这一路上,都是行色匆匆,如今已经到了山海关,孙承宗总算是稍微松了一些:“只能你回去之后稍加修改,明年开春后,便可付梓。” “此事倒也不急。”如今唐旭想的最多的,是赶回去过年。反正大过年的,这期间无论是翰林院还是书社,都要放假。正如孙承宗适才所说,就算整理好了,也至少要等到开春之后,才是能付梓成册。 “万万拖延不得。”唐旭不算急,可孙承宗却是略微虎了下脸,“你岂是忘记了,再过一年,便就是秋闱之年。” “学生不敢忘。”,唐旭顿时微微一愣,心里又跟着一暖。 如今虽然还没到除夕,可是孙承宗的话里,已经明显把这个新年先略去了。也就是说,再过一年多,就是这一期科举的乡试之期。 唐旭如今虽然有着府学生员的名头,可是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生员,也就是秀才都能参加乡试。每个州府里,能参加乡试的人都有定额,而府县学里的生员人数,向来大大超过这个定额,所以只能选择其中的优良,给予参加乡试的机会。 这个优良的择选,也颇有些门道。达官贵人家的子弟,自然是不用多问的,几乎是稳稳的能占上一个资格,普通人家出身的,县府学里每季和每年的核考成绩优秀者,也能获得名额。这两类以外的,便就是名望出众者。 这一类人,已经名声在外,就算核考成绩不理想,若是不给个乡试资格,反会是让人怀疑其中有猫腻,给本地的学官惹得一身腥,所以无论如何也还是要给一个资格的。 孙先生虽然并不太担心唐旭过不了府学里的核考,孙先生自己就是教书先生出身,别说只是一个唐旭,就算只是一个傻子,自己手把手去教,也能让他写出一篇勉强完整的文章来。 但是事事皆有偶然,向来行事小心的孙翰林,绝不想再生出什么意外来。况且唐旭还是个有官职在身的人,府学里的大小考,也未必都能去参加,万一遇见哪个脑袋抽筋的学官,总算是个麻烦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让《句读录》付梓。唐旭的这套句读体系,原本就是绝妙。再加上数位翰林学士参编作序,有个一年时间,怎么也能在天下掀起一阵风潮。 如此一来,就不必在能不能获得乡试资格的问题上纠结了。有这样的底子和名声,日后在乡试和会试里,多少也能占几分便宜。 孙大人蹉跎了多年之后,才想起来去参加了一个会试,并且一举夺取榜眼。但是如今回忆起来,却是已经有些懊悔。当教育人虽然不丢人,但是教人怎比得上教天下。这么一耽误,就是十多年时间。 出名要乘早啊,如今的孙大人,结合自身实际,已经是深有体会。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唐旭再和自己一样,空耗一段年华。 “等回京之后,我先拿一份样册给你。”虽然马上就要过大年,可是在孙翰林看来,过年怎么也不如前程重要,所以也不管唐旭这个新年能不能过的安逸,“你乘着这段闲暇,修改几分,修改好了,便送来给我看。” “学生记住了。”,唐旭知道孙老师在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自然不好白费了他这一番苦心。自己反正在京城里的亲友也不算多,要去拜年的,也没几户人家,如今更是少了一户莫国用。 抽个几天时间,做些修改,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腊月二十九,京城,花市街。 腊月底虽然离开春已是不远,但是实际上却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用锥子凿开冻在水桶四面的冰冻,洛雪霁打上一桶水,向着房内走去。 抹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又看着眼前空落落的屋子,洛雪霁的眼中,也未免现出几分落寂。 不管相公在不在家,既然是过年,总要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的,洛雪霁瞅了一眼内屋里,搁在床头的,用苏绸做成的新衣裳,努力想让自己开心起来。 等过了年再等几天,京城的驿站里重新开了工,就把这套新衣送去辽东,也给相公换个新。 可是自己为什么不在年前就送了出去呢?想到这里,洛雪霁忽然又有些疑惑。 也许是看见了衣裳,就像是人也在身边了吧,洛雪霁痴痴的想着,忽而有些内疚,忽而又在脸上泛上两片红云,甜甜的扬起嘴角。 “笃笃笃。”刚拿起一块抹布,想要把门框擦洗一遍,忽然便听见一阵敲门声在耳边响起。 洛雪霁顿时心里一阵乱跳,飞也似的向着门边奔去。可是刚走到门边,却又迟疑了一下,才把手放到了门闩上边。 相公如今在辽东军中呢,怎么可能赶得回来,洛雪霁摇了摇头,好似想要把自己脑海里的痴念甩掉,手上略一用力,抽开门闩。 “嫂子。”门开了,外面站的果然不是自己想要等的人,不过好歹也是亲近的熟人。 胖子一手提一条鱼,另一手则拿着一只宰好了又拔去了毛的鸡,站在门外。 “我爹让我给嫂子送些吃食来。”胖子只站在院外,并不进门,只是大声喊着。见洛雪霁开了门,立刻就把东西放到了地上。 这段时日里,胖子仍是来过不少次,只是与唐旭在家时不同。每次都不进院门,喊得声音也是极高。洛雪霁并不是傻子,知道胖子是故意而为,毕竟如今家里只有自己一个女子在,确实多有不便。 “奴家谢过卢老爹,谢过卢哥儿。”洛雪霁知道唐家和卢家是世交好友,所以也不客气,微微屈身,行了一礼致谢。 “唐哥儿走之前,说是最多一两月间。”胖子似乎对唐旭迟迟未归,也有些不满:“如今已快是三四个月了。” 没有唐旭的日子,不但是洛雪霁,就连胖子也觉得极为寂寞。 “唐家娘子。”只是刚刚直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去答胖子的话,却听见又是一声呼喊,从街边传来。抬眼去看,竟然是孙伯翰孙秀才,领着一个家人,朝自家这里走来,手上提的也是一条鱼,一只宰好的鸡。 “唐哥儿近来可有家书回来?”自从上回收到唐旭的问候,孙伯翰就写了回信,却一直没在收到消息。 孙秀才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信件居然连同着兵部的文书,以及孙承宗,汪文言等人的书信一起,被熊廷弼暂且扣下了,否则指不定会大呼与有荣焉。 熊大人想的也很简单,虽然不好去拆看信里的内容,但是这位好歹也是个秀才,是有功名的人,消息路子无论如何也要比寻常人广很多。所以既然已经把其他人的都扣下了,也不在乎多扣这么一封。 “近些日子里,却是没有。”洛雪霁摇了摇头,如实相告。 第六十五章 我回来了 “这里如何这般热闹。”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爹爹。”洛雪霁抬起了头,连忙向着声音来的方向行礼。 只见洛德山领着儿子,也正是朝唐家一路走来,洛才敬跟在身后,手上提的居然还是一条鱼,一只鸡。 虽然如今唐旭去了辽东,可是听说堂堂翰林院学士孙承宗居然使了家眷来问候过自家女儿,洛德山几乎惊得要把眼珠子掉了出来。 翰林院学士是什么人?这些人日后可是能做相爷的。就算是六部里的那些大人,也是常常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如今居然派家眷去唐家问候,这是什么关系。 所以唐旭虽然不在京城,洛德山无事也会朝唐家多跑几趟,就当沾沾贵气也好。 “你娘让我问你,可要回家去过年。”洛德山朝女儿嚷着:“如今天寒,这些吃食挂在通风的地方,十天半月的也坏不了。” 嚷完了,才是想起周围不止自己一个人,顿时就摆起了半个家主的姿态,向胖子和孙伯翰致谢:“洛某代小婿,谢过诸位了。” “洛老爹如今说话怎生也变得文绉绉的了。”,胖子见洛德山一脸正经,忍不住开口调侃。 “我有这般的女婿,如何能让别人笑我不知礼。”洛德山脸不红,心不跳,仍然是一本正经的说着:“我那婆娘整日里在家吃斋念佛,才为他求来了这福报。” “嘶……”话刚说完,又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惟恐别人不知道一般:“我这女婿可是翰林老爷看重的,日后没准就是宰相身边的人。” 孙伯翰毕竟是个秀才,知道翰林学士虽是储相,但是实际上最终能入阁拜相的,仍只是其中的少数。但是也不好点破,只能陪着几声笑,就要告辞离开。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发现站在门边的洛雪霁,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望着远处。(..tw无弹窗广告) 孙伯翰心里一阵生疑,也好奇的转过了头,顺着洛雪霁的目光去看。只看了一眼,也是不禁瞪圆了眼睛。 “我这女婿……”洛德山仍还在那里口若悬河,却突然发现众人都不看着自己了,纳闷的跟着回头,脸上的笑意,顿时便是一滞。 花市街虽处崇文门外,乃是商贾通行之地。可是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九,离除夕夜只不过还有一天。外地的商户,要回老家过年的,早就已是离开,留在京城里的,除了做吃喝买卖的,其他的这几日也已经大多歇了业,所以相比往日,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如今只见空荡荡的大街上,一阵马蹄响动,激起一片回响。几骑人马,正飞也似的朝这里奔来。 洛雪霁也已经顾不得矜持,飞一般的冲出了家门,向前迎去。 “娘子,我回来了。”,为首的马上的人,见洛雪霁冲出,立刻便一勒缰绳,停下了马步。又顺势跃了下来,向前展开一副笑颜。 “相公……”,洛雪霁轻唤一声,眼眶里一阵热流涌动,想要上前扑住,可是顾忌着身后许多人看着,方才是生生的忍住了。 “娘子辛苦了。”唐旭却对这些太过古板的礼教不太感冒,虽然也顾忌着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仍然伸出手来牵住娘子。洛雪霁脸上红了一下,手上却是握得更紧。 “总是让娘子等我,为夫惭愧。”,唐旭在洛雪霁面前,不需要太多客套,说的都是真心话。 上回昏迷不醒,已是让洛雪霁等待了足足四个月,这回去辽东,又是三四个月,算下来。这一年里,娘子居然有一大半时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洛雪霁的年纪,如今也不过是十八九岁,放到四百年后,也不过是刚刚高中毕业,或者刚上大学的时候。而洛雪霁却已是要独自支撑起一个家,其中的艰苦可想而知。 洛雪霁脸上虽然更是一阵发热,却握紧着唐旭的手,舍不得松开。略微转过了眼,向着门边的人群瞥了一眼。 “哦。”唐旭这才恍然大悟,从温柔乡里回过神来。 “唐旭谢过诸位了。”不用多问,只看着这一群人手上提着的鱼和鸡,唐旭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都是这两样菜,难道今年过年,本大人都要吃这些不成,唐旭却又不觉有些想笑。 “等过了除夕,唐旭一定逐个登门拜访。” “得,我爹今年准备了几坛三蒸的古井酒。”胖子也已是一脸的惊喜,一如往日一般不和唐旭客气:“你知道我家也不会有什么贵客来,你若是不回来,也只能自个喝了。” “不多说,正月初一,不见不散。” 这句“不见不散”,乃是前些时日里,胖子和唐旭学来的。虽然唐旭也说不明白这句词的来历,可是胖子却觉得说起来又贴切,又顺口,几乎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正月初一,岂不该去我家里。”既然唐旭已经回来了,洛德山便也不便再问女儿要不要回娘家过年。不过又见胖子立刻就要横刀抢人,顿时不禁大怒。 “依着规矩,回娘家不该是正月初二才有的。”虽然面对洛德山的威压,胖子却也是毫不示弱,抖身摆出了一号男配角的气势:“洛老爹当是知道,如今唐哥儿也是读书人了,须得讲礼才是。” “这……”洛德山被胖子一番抢白,顿时就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卢哥儿啥时候也这般会说话了。”洛德山悻悻的嘀咕了一声,又对女婿小心的问道:“贤婿这次回来,可还要再去辽东?” “暂且不必了。”唐旭摇了摇头,只是对于自己在京城里的安排,还不是很了解。 虽说上回兵部发了文,要调唐旭回五城兵马司,但是礼部的学官也向兵部发了文要人。 唐旭知道,其实不管是兵部还是礼部,无非都是孙承宗等人做的周转,想要把自己先转回京城里再说。过了年后,当是会有一个具体的说法出来。 “那是最好。”洛德山点了点头,对着身边的儿子说道:“你日后若是有空,莫要再在街上闲闹,还是来和你姐夫多亲近亲近的好。” 就连胖子跟在唐旭身边,也都长进了不少。自己这个儿子也不呆不痴,怎么也比自己这个书都没读过的人教的好。 孙伯翰虽然是做过唐旭的老师,但是也知道和洛德山以及胖子抢人,怕是抢不过。反正唐旭说了会去,也不急在这一两日间。 把目光在唐旭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又惊喜的问出声来:“近贤可是升了官职了?” 如今唐旭刚回到家中,身上的官服尚且没有换下。只是胸前的补子上,已经变成了一只熊罴。 “回先生的话。”,唐旭恭敬的向着孙伯翰单独行了一礼,口中却是不以为然,“一个从五品的经历罢了。” 虽然已经是从五品的官阶,和一地知州也已经算得上是同级。可是如今大明朝文贵武轻,祖天寿还是四品的游击呢,可是在辽沈两城里,似乎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隐隐有些要听命于自己这个半文半武的经历官的意思。 对于这样的情形,四百年后的自己,曾经觉得极不合理。可是如今再看,却也是必然。 如今大明朝的武官,大多都是世袭,其中自然良莠不齐。而那些进士举人出身的领军文官里,文武双全的也太多。从前有杨博,谭纶,王崇古;眼下有熊廷弼,再往后还有孙承宗等一大票。 后人可能以为,读人,就只是读书罢了。实际上自古以来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讲究点的人家,真的都会教习。这些进士老爷,也并不全都是只会死读呆子。 当年的蓟辽总督,兵部尚书谭纶,甚至亲自操刀冲阵,活脱脱一个猛人,哪里有半点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 所以如今的文贵武轻,虽然后世里以为是朝廷以文制武,压制武官的结果,实际上一来是因为大明朝已经百年无大战,武官的作用远不如主管治理的文官明显。 另一方面,则只是优胜劣汰罢了。如果这些世袭的武官里,多出几个像戚继光,李成梁这样的人物,又岂是朝廷里的文官能完全压制得了的。 正因为出头的机会少,有本事的人也少,所以文贵武轻也就逐渐成了惯例。 “好,好。”孙伯翰虽然并不知道唐旭已经在辽东的刀山血海里走过了一遭,但是回来就已经官升一级,总归是个喜事,免不了要倒一声贺。 “那府学里头,你何时去?”,即使唐旭升了官,但是在孙伯翰看来,科举场上的功名,才是更重要。 “府里的学官,已经代我向兵部发了文书。”虽然说这些手续,正常情况下都应该要唐旭亲自去办才行,但是毕竟礼部里有孙如游的面子在。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句话绝对不是虚言。 “好。”孙伯翰又说一声好,先行告辞而去。胖子和洛德山,知道唐旭刚回来,小两口定有许多话要说,也不再多加叨扰。放下东西,一起回家去了。 第六十六章 欢度新春 唐旭这次回京,是一个人回来的。随行的人马,也都是孙承宗的随从。 让他们把带回来的货物搬进院里,又各赏了几钱银子,吩咐回去复命。 只等关上了院门,洛雪霁就迫不及待的转身抱紧了唐旭。虽然唐旭一路奔波,浑身上下都满溢着浓浓的汗臭味,可是洛雪霁也丝毫不在乎。 有相公在,这个家,才算是完整的,洛雪霁喜滋滋的痴想着。 “娘子。”唐旭由着洛雪霁撒了一通娇,才慢慢放开了手,从怀里掏出一支金钗来,轻轻的插到了洛雪霁的发髻上。 “金的?”洛雪霁心里好奇,忍不住拿下来看,见明晃晃的竟有些刺眼,顿时忍不住惊呼一声。 “嗯。”唐旭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怕是花了不少银钱吧。”洛雪霁心里半是欢喜,半是心疼。 “也就十两银子。”唐旭毫不在乎,这支金钗,足足有近一两的重量,做的也是精巧,听说是商家从江南带来的。若是平时,凭这般的做工和重量,起码也可以卖到十五两左右的价钱。 可是如今辽东正值缺粮,辽东城里只有衙仓每日里有少许售卖的,价钱还算公道。若去私市上买,价格就要翻了几番。可是衙仓里售粮,却又不认金器,只认白银和铜钱。商家急着要换了银钱买粮,正好被唐旭遇上,谈妥了十两的价钱,以现银买下。 “十两……”洛雪霁略微嘟了下小嘴,似乎嫌相公有些败家。 十两银钱哎,当日相公昏迷不醒的时候,自己几乎愁白了头,也才通过董家嫂子,找孙秀才家里借到了十两白银,解了一时之急。 若是只买米的话,即便京城里米价略高,也足足可以买到十石,足够自己和相公两人吃上两三年了。十两白银,还约莫等于两百只活鸡,三百条鱼……以下略过数百字。 “十两白银罢了。”唐旭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别说是十两,就是一百两又如何。哼哼,唐大人如今还真有一百两银钱在身。 “这金器,也是保值资产。”唐旭知道娘子心疼,连忙开导。 “什么是保值……资产……”洛雪霁愕然的瞪着杏眼,一脸迷茫。 “就是轻易不会掉价钱。”唐大人言简意赅,一语点破:“虽是花十两银子买的,可若是什么时候缺银钱,十两也卖得出去。” “这倒也是。”洛雪霁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自家相公说的话,总是这么有道理的。 “你看看这是什么。”唐大人又适时的从行囊里摸出两件东西来,塞到娘子手上。洛雪霁毫无准备,随手一接,却觉得猛得一沉,几乎落到地上。 “这么大的锭子……”等看清楚了,顿时忍不住惊呼一声。 相公塞到自己手上的,原来竟然是两只沉甸甸的银锭子。拿来手上掂量,每只足足有五十两左右的重量。洛雪霁长这么大,五十两的锭子从来都只是耳闻,从未亲眼见到过,更没想到居然能亲自拿在手上。 “相公……你哪来这么多银钱……”洛雪霁口中的声音,也跟着结巴起来。 再忍不住翻看了下唐旭带回来的其他行囊,更是瞠目结舌,里面人参鹿茸貂皮什么的,整包整包的装着。这些东西在辽东值多少,洛雪霁不知道,但是在京城里面,起码能卖到千两白银之上。 自家相公去的是辽东,又不是银库。去辽东是去打战,更不是打劫。如何这次回来,活脱脱一个暴发户的模样。 “那些货物是辽东好友的馈赠,银钱则是军里赏下的。”唐旭知道,这些事情不可能瞒着自家娘子,但是如果直说,又怕会吓到她,于是略思量了下,拣轻松一点的说:“鞑子来攻城,我帮着出了几个主意,守住了城。”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这么快便就升了官职。” 话刚说完,仍是怕娘子会担心,搂到怀里,轻轻的拍抚了几下后心以示安慰。 “你见过了鞑子?”果然正和唐旭所担心的一样,虽然已经往轻处说了,洛雪霁听了依然是心头一阵猛跳。 “鞑子也是平常人,又不会飞,又不会钻地的。”唐旭笑了几声,继续说道:“如今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嘛。” “那……那可是你……相公你们打赢了?”洛雪霁虽然已经是人妻,可是毕竟仍只有是八九岁的年纪,仍说是少女也不过分。 大多数少女,或多或少也都会有点英雄情结。美女爱英雄嘛,说起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如果自己身边的人就是个英雄,更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这是自然。”唐旭哈哈大笑:“否则怎么会有封赏。” 洛雪霁又一次紧紧的抱住了唐旭,脸上一片绯红,半是羞涩,半是自豪,又带着几分后怕。 原本以为,这个年要自己一个人过了,所以洛雪霁准备的年货极少。如今相公回来了,自然却又不同了。 虽然胖子等人送了些吃用来,但是正和唐旭说的一样,总不能大过年的只吃这几样东西吧。 好在今日不过是腊月二十九,明天才是除夕,集市上面卖吃用和年货的商户,仍还有不少。 如今手头还算是阔绰,先陪着娘子疯狂的扫了一遍街,把该置办的年货都置办齐全了。等回到家里,洛雪霁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让唐旭帮手。 “相公如今才刚回来,路途劳顿,这些小事,雪霁自家做得。” 唐旭适才刚到家时,因为兴奋,故而还没什么感觉。陪着娘子去采办了一番年货回来,确实是觉得乏了。于是也不强撑,略吃了些东西以后,烧了一锅水好好的泡洗了一回,就去床上躺着休息,不知不觉的便是呼呼睡去。再等一觉醒来,外头依旧是一片天光大亮。 “相公醒了?”听见屋里的响动,洛雪霁推门进来,向着唐旭笑道:“该是用早膳了。” 呃……原来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一夜了,唐旭连忙爬起了身,洗了把脸,果然觉得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昨天带在身上的劳顿,几乎也已经散尽。 虽然还是早间,可是门外的花市街上,已经弥漫了一片浓浓的年味。有些性急的人家,已经迫不及待的贴起了对联。 嬉戏的孩童,手里拿着散落的鞭炮,点燃了朝着街道两旁丢去,带起一阵阵零星的回响和欢笑声。 唐旭也连忙拿出昨天在集市上买的大红灯笼,挂到了院门外的门崖上边,又喊娘子出来,一起贴对联。 “这般可对齐了?”唐旭一边拿对联在门上比划着,一边对着身后喊道。 “嗯,差不离了,若是再向上半指更好。”唐旭是负责贴的,洛雪霁则远远的站在身后指挥。忙碌了好一阵,才把院里院外的的大门都贴好了,心满意足的看了几眼,确定是贴整齐了,方才是一起转回了屋里。 该忙的事情都忙的差不多了,拜年什么的,则起码要等到明天。闲来无事,唐旭便抽出了孙承宗拿给自己的《句读录》初稿来看。 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毕竟都是堂堂翰林学士,属于大明朝一等一的人才。编出的东西,虽然难免有少量遗漏错误,但是大体上却是对的。 唐旭拿出纸笔,逐页翻看,凡是觉得需要增删改动的地方,都在纸上记下。 虽然家里只有两个人过年,可是洛雪霁也已经开始准备晚上的年夜饭。中午在唐旭的提议下,两人只是熬了顿稀粥喝了,不是为了省钱,而是怕晚上菜肴太丰盛,吃不下。即使这天气里,吃不完的剩菜一时间也不怕坏掉,但是总是乘新鲜的吃更好。 天色,终于渐渐的暗了下去。 屋外的爆竹声,像是炒豆一般响了起来,即使横跨了整整四百年,却依然如旧。 这就是文化,唐旭情不自禁的丢下手中的书卷,慢步走到了窗前,深吸了一口满溢着燃烧的硝石味,显得略有些呛人的空气。 虽然四百年后,有无数的砖家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直指燃放烟花爆竹是陋习,要改,可是起码对唐旭来说,那就是扯淡。 养牛多了也会破坏大气层,中国人放个鞭炮,基本上一年也就这么一次,那些欧洲人,美洲人,可是几乎天天都在吃牛肉,更别提西班牙人的斗牛活动了,岂不是只能用残暴,血腥,愚昧来形容? “相公,相公。”洛雪霁已经准备好了年夜饭,在院子里喊:“我们家的鞭炮还没点了。” “好咧。”若不是娘子提醒,唐旭几乎已经忘了自家这茬,咧了咧嘴,连忙奔了出去。 “别站在我后头,耽误我跑路。”看着像只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洛雪霁,唐旭认真的说。 “相公不是打过鞑子了吗?”洛雪霁洋洋得意的笑道,仿佛抓住了相公的弱点:“如何还会怕这小小的爆竹。” “这如何能比。”唐旭故意脸上一虎,假意的瞪了下眼睛:“先生教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啪啪啪……”一阵震耳的响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响起。闪烁的亮光中,衬托出一张如花的笑颜。 万历四十八年,终于要来了。 第六十七章 官场规矩 无论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既然是过年,那么要做的,无非也就是吃喝玩,说出来几乎就是一通流水账。 大年初一先去孙伯翰和胖子家,初二陪着娘子回娘家,初三开始,则要从孙承宗那里开始,钱谦益,汪文言等熟识家里都须得要去。甚至还有从前素昧平生过的杨鹤和孙如游等人,也都要一个个拜访过去。 虽说自己如今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武职经历官,可是孙承宗早就指点过唐旭,这些人都是在唐旭去辽东的时候,在背后或多或少出过力的。去了见或不见是一回事,去或不去,又是另一回事情。 之所以把胖子家放在晚上,是因为胖子已经摆出了三蒸古井酒的大杀器。之前在莫国用家里喝过的“莲花白”,也不过是一蒸两蒸的,三蒸的话,对唐旭来说也就已经有些压力了。 卢家在京城的亲友也不多,乘着白天都拜访过了,卢老爹和胖子便早早回家专门等候唐旭。 一番恶战的结果,居然还是唐旭走着回家,卢家父子两人双双伏案大酣。 让唐旭没想到的是,去杨家拜见的时候,居然是杨鹤亲自接待的自己,只是却没有见到他的儿子杨嗣昌。 至于孙如游那边,虽然没有见到侍郎大人本人,可是好歹由孙应本陪着坐了一阵,在旁人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待遇了。 唐旭最后一个去拜访的,是如今兵科的都给事中吴亮嗣,去拜见此人,也是受了孙老师的指点。兵部里发出的,转调唐旭回京城的文书,便就是此人出了大力。 况且唐旭也知道,如今自己的籍贯仍还在兴武卫里,要等年后才能去办手续提出。吴亮嗣既然是兵科都给事中,对自己来说自然是极为紧要。好在这回从辽东回来,带的辽东土特产颇多,拜了一圈年以后,还剩下不少,干脆一起收拾了,凑成一份,去吴府上拜见。 六科是朝廷设置了用来监察六部的衙门,其中的给事中,品阶虽然不高,可是权柄却是极重,不但可以监察六部百官,甚至有封还敕书的特权。但是给事中里,也分“都给事中”和“给事中”,都给事中每科仅有一人,为主官,寻常的给事中则是属员。一般来说,都给事中的话语多少要更重上几分。 吴亮嗣既然是兵科的都给事中,在京城里向来也不缺想与其要结交的人物。所以当唐旭赶到吴府门前的时候,看见的竟然是一条长龙般的队伍,顿时禁不住吓了一跳,几乎想要掉头就走,改日再来。 之前去过的那几户大人家里,孙承宗和钱谦益名头虽大,可是翰林学士属于没实权的万金油角色,暂时间肯去烧冷灶的极少,走动最多的倒是那些同年,同乡之间。杨鹤是都察院御史,去拜访的人略多一些,但是也多不了多少。 最多的是孙如游家里,作为堂堂礼部侍郎,上门拜访的人自然是不少。但是和这吴府门口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也不奇怪。仅仅是京城里头,兵部的属官和各卫所的军将,加起来恐怕不比文官的数量少。想来能和吴府门前比的,除了阁老方从哲外,也只有吏部和兵部的尚书,以及吏科都给事中了。 又想到孙先生的嘱咐,总算还是纳下了性子,凑到门房前先递上名帖。 “哪个衙门的?”吴府的门房,架子却是极大,见唐旭递上名帖,居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闷着声问道。 “辽东经略府里的。”如今唐旭虽然拿了调令回来,可是却还不知道具体会如何安排,所以只好报的是旧职。 眼看这门房,一副大大咧咧的架势,心里更是一阵腹诽。都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可六科的给事中也不过是七品,家里人居然也有这么大的架子,想来这吴亮嗣,也未必好相处。自己拜见过后,不管能不能见着,送上东西就回家去好了。 “辽东经略府?”只是这门房听见唐旭报上的衙门,忽得便抬起了头,上下打量了唐旭一回。 来吴府上拜见的,一般不是兵部的官员,就是各地卫所里的军将。经略或是总督府里来的,却是极少,更何况唐旭说的还是辽东经略府,如今正是个特殊的地方。 “去后面等着。”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可这门房却也不觉得唐旭会是什么大人物。努了努嘴,让唐旭去后面排队。 唐旭仍是耐折性子,走到了队伍后面站住。 只是虽然说是排队,却也不会按顺序来。见谁不见谁,或者先见谁,仍只是吴大人说了算。 只是片刻之间,唐旭便见到门房连续对着好几个人说了吴大人偶染小恙,正在卧床休养或者吴大人已经出门不在家中,等等各种借口。总之就是吴大人眼下很忙,正忙着千变万化,比杜甫还忙,反正没空见你。 可是转过了身,又请了另一人入内去了。其余的有的收下了礼物,有的却是没收。 被拒绝的人,免不了一脸沮丧,被请进去的自然又是洋洋得意。实际上其中的究竟,大家都很清楚,这就是官场上的规矩。 名帖刚递进去,唐旭也不指望马上就有回信出来。闲来无事,朝着四周东张西望,左右看了几眼,忽得看见好似有一道身影看起来颇有些熟悉。 再仔细去看,却见竟然是如今新任的兴武卫指挥使姜鲲鹏。姜鲲鹏也正拿眼朝唐旭这里看,迎上唐旭的目光,立刻便就装做和旁边人说话,转了开来。 姜鲲鹏想要躲着唐旭,可唐大人却是闲得蛋疼,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人,非要凑上去不可。 “属下拜见姜指挥。”唐旭几步走到姜鲲鹏身边,拱手作揖。 “哦,哦。原来是唐镇……唐经历。”姜鲲鹏刚才明明看见了唐旭,如今却像是刚刚发现一般,一边回着礼,一边在脸上堆出笑来。 唐旭知道,这也是官场上的规矩,哪怕暗地里刀兵相见,在阳光下却仍然要装作一团和气,否则便就是连脸皮也不要了,几乎相当于结了挖了人祖坟的仇,彻底的不死不休。 “唐经历荣升,本官也是才得到的消息,尚未来得及道贺。”姜鲲鹏呵呵笑着说道。 老子是在辽东升的官,这都已经被你给知道了,还谈什么刚刚得知。唐旭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几声,虽然姜鲲鹏没有挖过自家祖坟,可是如果有机会,唐旭却丝毫不在意去挖他一回。 “这也要多谢姜大人的提携。”唐旭这回说的倒是真心话,哪怕就只冲着那两锭大银子,暂且先道一声谢也不算过分。 “呵呵,唐经历言重了。”,姜鲲鹏眼里一阵闪烁,想要岔开话题:“唐经历来这里,也是来求见吴大人的?” “正是。”唐旭点了点头,答了两个字。 “唐经历也和吴大人熟识?”姜鲲鹏似笑非笑的望着唐旭。 “属下未曾见过吴大人。”唐旭依旧实话实说。 “哦。”姜鲲鹏这下仿佛才松了口气:“我与吴大人,也只是在酒宴上见过几回。” 无非就是你那亲家张延登的路子罢了,唐旭仍是在心里冷笑几声,并未回话。 “唐大人若是有所求,不妨说于我听。”姜鲲鹏挺了挺腰身,像是算准了吴亮嗣一定会见自己,而唐旭则未必能见着一般:“等我见到了吴大人,也帮着为你说上一回。” 让你帮我说,我这是嫌死的不够快么?唐旭暗地里翻了下白眼。 正说着话,却又听见门前一阵骚动。刚才被请进门去的那位,已经是满脸兴奋的走了出来,门房也拿着一张名帖跟在后面转出。 不知道这回是哪个家伙能撞大运,所有的人,包括姜鲲鹏在内,都停住了口,目不转睛的紧紧盯着门房手里拿着的名帖,似乎想要看清楚上面写的到底是谁的名字。 “哪位大人是从辽东来的唐经历。”门房看了一眼手上的名帖,开口喊道。 啊……是在叫我?唐旭愕然的转过了身去,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辽东经略府里来的唐大人可在?”直到门房又喊了一声,唐旭才是回过神来。 “我便是。”虽然有些闹不明白,可是既然门房都喊了两遍了,唐旭再不出声,只怕就是有失礼仪了。 “我家老爷有请。”因为唐旭报的衙门比较特殊,所以这门房倒还记着,知道唐旭来的时候不长。而自家老爷这么快就请入相见,想来兴许是有什么来头,所以不敢再像适才那样怠慢。拱了拱手,请唐旭入内。 旁边也有几个,是适才见过唐旭递名帖的,都知道唐旭只是刚来而已。顿时间,无数道目光掺杂着各种情绪,都向唐旭射来。甚至有些心头活泛的人,已经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想要日后若是相见,定要结交一番的才好。 “姜大人,属下先行告辞。”唐旭也不敢让吴亮嗣久等,向着姜鲲鹏行了一礼,便立刻转过了身,径直朝门里走去。似乎不在意背后像是蒙了一层霜一般的脸上,两道目光也像是刀子一样,紧紧追在自己身后。 第六十八章 师生之名 吴府里的门房,领着唐旭穿过庭院,直走到花厅门前便停住了脚步。 唐旭知道,吴亮嗣定然就是在厅里等候,便站在门侧整了整衣冠,才捧着礼单入内。 刚刚走进花厅,一眼便瞅见主座上正坐着一位年约四十左右的文士。看见唐旭进门,便把目光直直的落到了唐旭的身上。 “在下辽东经略府经历唐旭,见过吴大人。”不用多说,唐旭也知道这位定然便就是兵科的都给事中吴亮嗣了,于是上前几步,行礼见过。 “唐贤侄不必客气。”,只是让唐旭感到意外的是,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吴亮嗣却显得极为亲热。 其中必有隐情,唐旭脑海里猛得跳出一句话来。 可是不等唐旭去细细的琢磨,到底是什么隐情,吴亮嗣已是直接开了口。 “年前我刚收到了辽东熊大人送来的书信。”,吴亮嗣招手让唐旭在身边坐下,然后吩咐家人上茶,上好茶。 “原本只知道你是孙大人的学生,我与孙大人乃是同年进士,他既然开了口,我自然是不能不帮。却没想到,你也是熊大人的学生。” 啊……我是熊廷弼的学生?唐旭心里一阵阵发愣。 “我与熊大人乃是多年的同乡好友,当年吴某初到京城时,曾多次受他关照。如今他既有所托,我亦不可负之。”,吴亮嗣并没有太注意到唐旭的表情,仍然是继续说道。 吴亮嗣和熊廷弼都是楚地出身的官员,虽然愣了一下,可是转瞬之间,唐旭立刻又立刻回忆了起来。 而熊廷弼是万历二十五年的进士,吴亮嗣则和孙承宗是同年,是万历三十二年中的榜。所以吴亮嗣如今虽然是楚地党魁之一,当年受过熊廷弼的关照,也未必是虚言。 原来吴亮嗣如此重视自己,原来不但是因为孙承宗,居然还有熊廷弼的原因,唐旭有些吃惊。 “在下在辽东时,受熊师指教颇多。”,既然熊廷弼都说了自己是他的学生了,唐旭也不会傻到不识抬举。况且在辽东时,熊廷弼确实也教过自己不少东西,即便真的让自己称一声老师,也丝毫不为过分。 “飞百在信中对我说。”见唐旭已经认了和熊廷弼的关系,吴亮嗣口中的话语,顿时更是亲密了许多,“他这回若是不能荡平辽东,日后自然会有人替他得偿所愿,而唐近贤约莫就是其中之一。” “我见了信之后,一直好奇这唐近贤究竟是何等的俊杰,竟能惹得两位大人都极力举荐。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自登我家门而来。” “在下这回转调回京,亏得大人出了大力,岂能不谢。”唐旭连忙乘机向着吴亮嗣谢过。 “我也是受孙大人之托。”吴亮嗣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我此举,似是无异与夺了熊飞百的一支臂膀,还望他莫要怪我才好。” 话刚说完,又跟着呵呵笑了几声,其中竟颇有些喜闻乐见,幸灾乐祸的模样。 “学生如今不过是小小的经历官,如何经得起熊师如此评价。”,唐旭顿时也是禁不住一阵汗颜。 “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在权重。”吴亮嗣又摆了摆手,并不赞同唐旭的话:“姜伯约见孔明时,也只不过是郡中一参将罢了。” “孙、熊两位大人,都有识人之能,若能让两位大人一起看走眼的,本身便就算得上是一奇才。” 唐旭没想到吴亮嗣如此健谈,话语间又颇多精妙之处,当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这门外的情形,贤侄可是看见了。”待吃了一盏茶,又说了一番话之后,吴亮嗣忽得开口对唐旭说道。 “在下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向吴大人请教。”岂料吴亮嗣话音刚落,唐旭便立刻放下茶盏,起身告辞。 “贤侄为何如此急切。”吴亮嗣也略微愣了一下,愕然问道。 “今日里吴大人府上访客极多,唐旭也不便占用大人太多时间。如今既认识了府上的门路,等改日吴大人清闲时,再来叨扰不迟。”唐旭不紧不慢的解释。 “吴某适才虽是有这个意思,可贤侄也不必如此急切。”,吴亮嗣一阵哭笑不得,看着唐旭的眼里,却也多了几分赞赏。 “吴大人肯和晚辈直说,便是不拿晚辈当外人看。”,既然吴亮嗣对着自己一口一个“贤侄”,唐旭干脆也改了口:“此等小事,晚辈又怎会在意。” “好,好。”吴亮嗣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便不再留你坐了。兵部那里,自然会有我帮你照应,贤侄不必太多担虑。” “晚辈谢过吴大人。”唐旭知道吴亮嗣既然已经应了下来,又有孙承宗和熊廷弼的交情在,便绝不会再有什么后顾之忧。 谢过之后,又行一礼,方才是告辞而去。 等出了门,外头依旧是一条长龙般的队伍,只是原本站在其中的姜鲲鹏,不知何时已经是没了踪影。唐旭轻笑一声,不再多想,直接打道回府。 唐旭去吴亮嗣府上拜访的时候,是正月初七。 好不容易等都拜访完了,却又有钱谦益和汪文言,甚至以前在五城兵马司里的几个交好,都来拜访,又忙碌了两天,直到过了初九,方才是得了闲暇,花了两三日时间,把那本《句读录》又拿出来细看修改了一通之后,仍各去拜访了孙承宗和钱谦益一回,互相印证讨论一番,都颇有些心得。 再等过了正月十五,各衙门里也都重新开了工,唐旭知道,自己清闲的好日子恐怕也不定还会有多长时间了。 乘着眼下还有些闲空,唐旭先赶着去翰林院里呆了几回,总算是把《句读录》的大体定了下来。 “日后这普天之下的读书人,怕都是会记住唐近贤的大名。”钱谦益望着书册上的“钱谦益”三个大字,喜滋滋的憧憬着。 “哪里,哪里。”唐旭一阵连连摇头,“若不是孙师与钱兄尽力,只让唐旭一人,只怕再过一两年间也不得问世。唐某虽具名其上,奈何却出力最少,实在汗颜。” “你为何称他做师,却只称我为兄。”钱谦益似乎对唐旭题名居首并没有太大意见,倒是对唐旭口中的称谓颇有些不平。当面听起来,似乎自己也比孙承宗晚了一辈似的。 “你若要学习文章,我教你也是一样,你仍称我钱兄便可。” “此事与你何干。”孙承宗气呼呼的一瞪眼,将钱谦益顶了回去。 “近贤如今的差职可有了着落。”,编撰《句读录》的事,既然已经完成了十之八九,孙承宗便关心起唐大人的工作问题来。 “前几日里刚去兵部和府学里领了文书,只等明天就去转籍。”上次已经吃过了一次亏,唐旭绝不想再夜长梦多,引出第二场意外来。 而唐旭虽然马上就要把自家的军籍转成民籍,可是并不意味马上就会失了官爵。毕竟依着大明朝向来的规矩,也没有在无过错的情况下,直接由官贬民的例子。 唯一不同的是,唐家这个世袭所镇抚的爵位,也就到此为止了。即使以后有了子孙,也只是寻常的百姓,并无爵位可袭。不过唐大人对此,并没有丝毫的遗憾或者不舍。 而在孙大人看来,唐家并不是什么大户,吃喝的开销,如今都要靠唐旭的俸禄支撑。所以选择边为官边进学,约莫是唐旭最有可能的选择。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既然唐旭仍还是兵部的官员,那么差职自然还是要兵部衙门里去安排。上回发到辽东的调令,只是一个权衡之举,只说了是转调五城兵马司,具体的职务,尚且没有安排。 但是只要能从兴武卫里脱身,哪怕仍然只是做一个把总,唐旭也觉得心满意足。 “吴大人既然答应了为你周旋,想来此事不必过虑。”孙承宗如今也只是翰林院里的编修,没有实权在手,有心想要帮着唐旭,也只能做些请托人的外围文章。 “即便一时间无差职可录,你便只安心读书,家里的吃用,自然有我替你安排。”,孙大人虽不富裕,可是也颇有“君子通财”的风范。 “你已经争了一个为师的名分,这等事情就不要再与我争了吧。”钱谦益坐在一旁,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的热闹,却把自己冷在了一边,当下也是大为不满:“唐贤弟且安心进学,家里的吃用花销,都由钱某一力承担。” “我几时与你争过了?”孙承宗听了,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年头送钱给别人,居然还有争着抢着的。 “唐旭先行谢过。”唐旭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真的会沦落到那种要靠人接济才有饭吃的地步,可是最起码听在耳里,心里也觉得热乎乎的:“家里如今还略有些盈余,度日尚且不难。” 自己家里,这大半年里积累下来的积蓄,加上从辽东带回来的封赏,尚且还有一二百两的银钱。 拿到京郊外,差不多也可以买到好几亩不错的农田了。自己家里只有两口人,即使自己不种,只按三成田租佃种出去,每年收到的租子,也能做到勉强糊口。 “只是依我看。”钱谦益眼珠在四面转了一圈,忽然又开口笑道:“近贤也未必用得着我等资助,只凭这件事物,兴许也不愁吃喝。” 孙承宗顺着钱谦益的目光,向前看去,看到的却是放在桌上的《句读录》,顿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六十九章 衣锦还乡 虽然如今时辰还早,不过总算是了结了一件大事。原本想要乘早回家歇息,可是奈何钱谦益正在兴头上,定要拉住唐旭和孙承宗去吃了一回酒,以示庆贺。 于是等回了家,已经是下午时分。问了娘子,知道今日无客来访,便安心的换了便装,想要歇息片刻,享受下难得的闲暇时光。 半睡半醒间,忽然觉得旁边有人在摇自己,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却见是洛雪霁。 “相公。”洛雪霁见唐旭醒了,连忙说道:“适才有兵部里的差官过来,说有文书传送,眼下正在前堂里等。” 兵部来的差役?唐旭顿时一个激愣,彻底清醒了过来。 上午在翰林院里的时候,孙承宗和钱谦益还问起了自己差职的事儿,尚且没有着落。如今只不过刚过了半天,就有文书上门,想来为的就是此事。 连忙让娘子帮着打了一盆水,洗了一把脸,换好五品官服之后,从里屋走出。 “请问这位差官前来,是有何吩咐?”唐旭刚一走进堂内,就看见了差役手中拿着的文书,只是却多少有几分好奇,究竟会给自己安排个什么样的差职。 “小的见过唐大人。”唐旭毕竟是从五品的武官,前来传命的差役也轻易不敢怠慢,站起了身先行一礼,然后才把手上的文书向着唐旭递上,顺便开口贺道:“恭喜唐大人。” 唐旭回礼之后,伸手接过,把文书展开来看。也不看前后一通“以资勉励”之类的废话,直接找紧要的地方看。 五城兵马司,那紧要之处,开头就是五个熟悉的大字。 果然还是在五城兵马司里,唐旭早就预料到这是最可能的结果,所以并没有丝毫意外。 “东城司”,嗯,也不错,毕竟是老地方,人头熟,离家近,唐大人看到这里,已经觉得极为满意了。 再继续朝下看去,只看了两眼,忽得就瞪大了眼睛。(..tw好看的小说) “这……”唐旭惊讶的抬起了头,看了看眼前的差役,又低头扫了一眼手上的文书。 “原辽东经略府从五品经历官唐旭,历来公忠体国,累有功绩,即日起,迁北京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使,俸禄品阶,仍照原爵,克日赴职。” 东城司指挥使?唐旭原本想的是,能仍当个把总已是满足,却没想到眼前这份公文上,明明白白写的却是东城司指挥使一职。 唐旭曾经在五城兵马司里任职过,自然知道这个衙门虽然品阶不高,可是在武职里算得上是职权比较重的,放到四百年后,那就是首都公安局的分局局长。 而东城司的指挥使,也只是正六品的官职,自己这个从五品的经历官来做,足足有余,所以文书上才会写上段“俸禄品阶,仍照旧爵”的话来。 但是从常理上来说,这样的肥缺轻易也轮不到自己来坐,难道这回吴亮嗣真的舍出本来帮着自己了? “唐大人,小的家里,也在城东的朝阳门里。”,前来传信的差役,明显也早就知道了唐旭的任命,见唐旭看完了,立刻就讨好似的凑上前来。 “客气,好说。”唐旭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尚且没有完全回过神。 先拿出一两银子,打发来传信的差役走了,又忍不住再把文书拿出来看,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相公有什么喜事?”洛雪霁见唐旭忽而痴痴的,忽而又大笑几声,禁不住问道。 “我明天就去兴武卫里转籍,我偏不信那姜鲲鹏的还敢为难我。”唐旭哈哈笑道。 虽说唐旭之前也已经拿到了兵部和礼部的转籍文书,可是具体办起来,仍还要一个卫所里主官的签章。 事情,是迟早可以办下来的,但是区别只在一个迟和早之间,姜鲲鹏若是有心想要拖延一阵,也未必做不到。时候一长,谁知道其中还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所以唐旭之所以要晚几天去转籍,也正是在联络卫所里的旧识,思量着该如何去办,才能更为顺利。 如今有兵部来的任书在手,唐旭的胆气,顿时便大涨几分。 大明万历四十八年,正月二十。 早上起身以后,唐旭特意沐浴了一回,又换上了新洗过的官服,精神抖擞的朝门外走去。 院门外,周宣臣等几个昔日的属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提前得知的消息,早早就已经在门外等候。 “属下等,恭迎指挥大人上任。”,看见唐旭走出了大门,立刻便齐身行礼,大声贺道。 “你们如何来了?”唐旭却仿佛是刚知道这一帮人早就守候在自家门前一般,脸上露出几分诧异。 “属下等得知司里新任的指挥乃是唐大人,喜不能寐。故而早早起身,专程前来守候,只望早听大人教诲。”,唐旭只知道周宣臣平日还算是仗义,却没想到他的奉承功夫也是不弱,几句话刚一出口,就让唐旭在心里大呼吃不消。 “都是旧日里的熟识,何必多礼。”唐旭抬了抬手,让众人起身。心里也忍不住暗叹一声,之前自己做把总的时候,和周宣臣这帮统率小旗,都是以兄弟相称。 如今自己只不过官升一级做了指挥,众人之间便仿佛突然有了一条巨大的鸿沟。再想找到当日的感觉,怕是有些难了。 想到这里,唐旭隐隐间竟然有些想念起郑瓢儿那个缺心眼来了。虽然他对自己一直都是以上官视之,但是无论自己官职大小,始终都是那副不变的模样。若是能得了机会,把他也转回京城里来,就当是帮街坊间一个忙好了。 “请大人上马。”周宣臣起身之后,立刻亲自从路边牵过一匹马来,走到唐旭身边。 “这就不必了吧。”东城司离花市街并不算远,唐旭还想直接走着过去,顺便问问这帮昔日的属下,近些日子东城司里可还有什么变化。 “司里的主官,岂有步行上任的说法。”,唐旭要步行,周宣臣却是不肯:“指挥的坐骑,本就是定制,司里数百马匹,也不少大人这一匹。” 唐旭无奈,只能是跨身上马,由着周宣臣牵着,朝东城司而去。 东城司门边,也早就聚集了一干人等,正在翘首以待。远远的望见唐旭一行人来了,连忙乱哄哄的依次排好了队列。 “属下等恭迎指挥大人上任。” 唐旭一行刚及走到门边,便又是一阵齐声道贺。 望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上,满是恭谨,饶是唐旭心性再好,也不禁略有些飘飘然。 “我听说,富贵不还乡,便犹如锦衣夜行。”唐旭翻身下马,忍不住对着周宣臣嘀咕了一句:“如今唐某方才知道,为何有衣锦还乡的说法。” 几个月前,唐旭离开京城的时候,还只不过是东城司里的一名把总,如今再回来却已经是一司主官。 眼前的人群里,也有些从前对自己略显傲慢的同僚,如今却也是跟着恭恭敬敬的侍立一旁。 “大人说的绝妙。”周宣臣也压低着声音,咧嘴笑了一下。 绝妙你妹……唐旭心里暗骂一声,额头上顿时就现出几条黑线来。 “属下见过指挥大人。”,司里的吏目夏用梧,见唐旭已经下马,连忙上前几步,奉上印信,名册:“东城司里有兵员一千五百六十二人,统率小旗以上将校五十三人,军马五百零八匹,还请指挥大人点阅。” “有劳夏大人了。”唐旭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却并不急着去看。 大明朝的五城兵马司虽也属兵部,可是却与其他大营和卫所里不同,向来不存在吃空额的事情。这事放到四百年后其实也是一样,只听说过招兵招不满的,几时听说过警察的编制名额还有多余的。所以名册上有多少人马,事实上就有多少,倒不必太过担心。 再抬起头来,朝面前的人群里看了几眼,忽得发现似乎队伍的前列里少了一人。 “刘指挥哪里去了?”唐旭转回头来看着夏用梧,开口问道。 唐旭所问的,乃是东城司里的副指挥刘秋仁,唐旭从前在东城司里做把总的时候,可巧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东城司里除了自己这个指挥以外,另外还应该有四名副指挥,如今在眼前的,却只有三人。 “这……”夏用梧顿时口中一滞,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刘指挥据说偶染小恙,告了假在家休养。” “哦。”唐旭应了一声,侧过头略想片刻,也不再多问,抬脚向着东城司门里走去。 待走到了门口,却又转回身来开口说道:“本官新任,诸位也不必多礼,各自忙碌去吧。” 门口的将官校尉,这才松了一口气,只等看着唐旭进了门,立刻一哄而散。 几乎与所有的衙门里一样,东城司里的主官公房,也是在中进的居中位置,四个副指挥则是分列左右。其余的把总和统率之类,就只能杂居了。 站在公房门边,唐旭并没有急着入内,而是把目光停到了门前的两盆罗汉松上面。 “这两座盆景,乃是前任宋大人留下未带走的。”见新任的指挥大人到了门口却不入内,夏用梧顿时也渗出了一身冷汗,赶忙说道:“若是大人不喜欢,属下立刻命人移走。” “留着吧。”唐旭却是摇了摇头,终于肯拾步而入。 即便是从前在东城司里做过几个月把总,这指挥房里,唐旭却也没来过几次。却没想到再次归来,自己竟然入主此处,成为一衙主官。想到这里,唐旭也忍不住在心里轻叹一声。 第七十章 黄口小儿 先收好夏用梧交给自己的印信和名册,唐旭又朝着一直在门外守候着的周宣臣招了招手,让他进来。 虽然唐旭只是新任,可是周宣臣隐隐间已经主动把自己当成了唐旭的心腹亲信,唐旭既然没有叫他离开,便一直跟随其后。 “周统率。”周宣臣的心思,唐旭自然也能猜个明白,不过一来从前两人的私交还算不错,周宣臣对自己也算是仗义;二来自己既然做了这东城司的指挥,也确实要有几个心腹亲信才行。 况且自己对这周宣臣多少也算是有些了解,并非是什么趋炎附势之人。如今他之所以对自己如此恭谨,约莫倒有一半是因为唐旭原本就是他的上官,若换了其他人,他倒是未必肯贴上来,所以干脆就遂了他的心愿。 “属下在。”周宣臣听到唐旭主动唤自己入内,顿时喜不自胜,连忙奔入。 “你去安排几只马匹,稍候随我去寿安山一行。”,既然已经入了这东城司,唐旭就也该要把其他事情也料理一番了。 “属下这就去安排。”,周宣臣兴奋的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此人可用,望着周宣臣离去的背影,唐旭也在脸上展出一丝笑来。若是刚才自己吩咐他的时候,他定是要左右问个究竟,那自己就要再思量一下了。 无论古今中外,凡是用人之道,无非就只是“用贤人”或是“用能人”两条。掌大局要用贤人,各衙门以及各地的主官,若是没有自己的思想,最多只能做出点平庸的功绩来;行大事则要用能人,要的就是执行力强,办事能力硬,才能配合上官做得了大事。 这周宣臣虽然算不上贤人,可是做一个能人应当还是足够。 果然不出唐旭所料,只不过片刻之间,就看见周宣臣前来回报,说已备好车马,随时可以出发。 唐旭也不耽误,略收拾了一下,领着周宣臣等人,一路往寿安山而去。 寿安山,兴武卫。 唐旭一行,一路疾奔,直奔到兴武卫卫所的门前,方才是停下了脚步。跃身下马,径直而入。 卫所的门房刘寿,是认得唐旭,等看清了,立刻就迎了出来。 “唐哥儿何时从辽东回来的?”刘寿家里,只有他一人,平日里也多呆在卫所里。所以他虽然听说过唐旭去了辽东,却不知道唐旭又已经回来了。 “刘叔。”唐旭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先打了个招呼,“腊月二十九回来的,已经大半个月了。” “那可还要再回去?”刘寿又接着问道。 “暂且不去了,如今仍回东城司里做些营生。”唐旭如实相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刘寿也是一阵点头:“辽东那地方,听说兵荒马乱的,怎及得上京城里安逸。” “唐哥儿这回来,可是要找谁?”话刚说完,刘寿又接着问道。 “姜指挥可在卫所里?”唐旭也不隐瞒,直接问道。 “姜指挥倒是在。”刘寿点了点头,可左右打量了唐旭和周宣臣几眼,似乎又有话想说。 “麻烦刘叔前去通报一声。”唐旭从袖袋里摸出一颗四五分重的银豆,塞到刘寿的手上。 “唐哥儿何必这么客气。”刘寿口中虽然推辞着,手上却是揣得紧紧的。 “唐哥儿。”停了半晌,刘寿忽然对着唐旭招了下手,让凑得更近些,“唐哥儿如今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这是为何?”唐旭有些不解,难道这刘寿号称“包打听”不成,几乎每次都有小道消息透露出来。 “眼下你们东城司里的刘指挥,正在姜大人的房里。(..tw好看的小说)”刘寿压低了声音,只让周围几个人能听见:“你们既然在东城司里当差,想来也是偷闲跑出来办些私事,还是小心些,不要让见着的好。” “刘秋仁居然也在?”唐旭心里,顿时略微一沉。 “指挥大人,既然刘秋仁也在,倒省得你再去找他了。”,唐旭和姜家之间的恩怨,周宣臣知道的不少,当日姜平打上门来的时候,他也是在场亲眼见过。 之前曾经听说刘秋仁告了病假,如今却出现在这兴武卫里,当下也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来。 “指挥大人?”刘寿惊诧的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唐旭。适才周宣臣说话的时候,根本就没压低声音,兴许原本就是想让刘寿也听见的。 “唐大人如今受了兵部的差使,统领东城司一衙。”周宣臣挑了挑眉,不屑的说道。 “唐哥……唐大……”刘寿的口中,顿时也变得结巴起来,如果唐旭仍只是一个把总,那么来见姜鲲鹏,只能算是求见。 但是既然也带上了指挥的名号,那么就是两个衙门主官之间的拜访了,绝对怠慢不得。 “小的立刻就去通报。”刘寿心头一阵乱跳,只觉得抓到手里的银豆,略微有些烫手。想要递回去却又不好意思,直到看见唐旭朝着自己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才是松了一些。 兴武卫指挥使的公房里,正有两人相对而坐。若是唐旭在此,定是能认得出,其中一位便就是兴武卫指挥使姜鲲鹏,另一人则是东城司里的副指挥刘秋仁。 “可笑刘某辛苦经营一场,到后来却是为他人做了衣裳。”刘秋仁端起面前的茶盏,猛灌一口之后,忿忿的开口说道。 “那唐家小儿,不过倚仗着朝中有人,做一跳梁小丑罢了。”姜鲲鹏也是冷笑几声,接过话来:“我这茶虽好,却毕竟不是酒。我已命人备下酒宴,等到了午膳时分,任你一醉便是。” “我不服,我不服啊。”刘秋仁站起了身,在房里走了一个来回,抬头长叹一声,“好不容易走了那姓宋的,却来了一个黄口小儿凌驾其上。” “刘贤弟既然在东城司里广有亲信,到时候再依葫芦画瓢,再使一次便是。”姜鲲鹏见刘秋仁似乎有些失态,忍不住略微皱了下眉头。 “姜大人。”刘秋仁刚要开口说话,却猛得听见门外一阵喊声传来。 “前来何事?”姜鲲鹏听得出,是门房刘寿的声音,也不起身开门,直接对着外面问道。 “东城司里的唐指挥,前来拜访大人。”刘寿隔着门,在外面答道。 “唐旭来了?”姜鲲鹏和刘秋仁两人,顿时都是禁不住对视一眼。 “先借姜兄内房里躲避一阵。”刘秋仁知道唐旭是今天上任,而自己是请了病假不去的。如果在这里被唐旭撞见,多少会有些麻烦。 有心想要先行告辞,又怕唐旭领了人来,自己出门就算避得了唐旭也未必避得过其他人。好在略像样些的衙门,主官的公房里都有用来休息的内房,寻常人也不会随意闯入。 姜鲲鹏点了点头,起身推开房门,让刘秋仁入内。随后方才是走回去打开门扇,对着刘寿吩咐道:“有请唐指挥。” “也不知道那刘秋仁若是见了大人,该如何去说。”望着前去通报的刘寿已经转回了身,正向这里赶来。周宣臣坏笑了几声,开口说道。 “想来他不会肯在这里见我。”,唐旭却是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 “这么说,他已是走了?”周宣臣又问,口中似乎带上了几分遗憾。 “这就不知晓了。”唐旭仍是摇了摇头,接着拾步上前,迎上奔过来的刘寿。 “唐大人。”刘寿小口的喘着气,一脸的幸不辱命的表情:“姜大人请入内相见。” “多谢。”唐旭对兴武卫里极熟,也不用刘寿引路,拱了拱手,直接向前走去。 “呵呵,唐指挥。”如今唐旭好歹也算是一衙主官,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是姜鲲鹏却仍不得不迎出门外。 “姜指挥客气了。”唐旭也和姜鲲鹏一样,脸上洋溢着温煦的笑容,“在下这回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唐大人但说无妨。”,姜鲲鹏请唐旭入内坐下,吩咐上茶。 “姜大人果然是好客之人,往来的颇多。”,刚才唐旭来的急,之前喝过的茶盏,尚未来得及收拾,唐旭看一眼杂役的手上,开口笑道。 “唐大人说笑了,我这偏僻之处,怎及得上兵马司里的热闹。”姜鲲鹏摆了摆手,一言掩过。 “不知唐大人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像是毫不知情一般,姜鲲鹏轻轻的揭开话盖。 “姜大人当是知道。”,既然已经来了,唐旭也就懒得再多绕弯子,干脆开门见山:“在下数月前得幸过了翰林院里的恩考,准予开豁军籍。” “此事我也是知道。”姜鲲鹏做了一个请茶的手势,开口说道:“我兴武卫里,竟能出得唐大人这般文武双全的贤才,姜某也与有荣焉。” “姜大人过奖了。”,唐旭略泯一口清茶:“唐某这回来的目的,正是要转籍为民。” “唐大人要转成民户?”姜鲲鹏似是大吃一惊一般:“唐大人若是转成了民户,岂不是可惜了唐家这世袭的爵位。无论如何,也是传给子孙的一份资产。” 第七十一章 秀才遇见兵 “儿孙自有儿孙福。(..tw无弹窗广告)”唐旭听了姜鲲鹏的话,却是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若是子孙贤达,要这官爵又有何用;若是子孙不肖,留这官爵又能有何用。” “难道唐大人就以为自家子孙定然贤达?”,不知怎的,唐旭也只是随口一说,姜鲲鹏心头却忽得腾出一团火来。 话刚说出了口,顿时就觉得似乎是自己太过敏感,连忙又挤出一丝笑来:“莫似我那犬子,若不留份吃喝资产给他,又能如何。” “上回竟还冒犯了唐大人,回家之后我已略施小惩,还望唐大人海涵。” 话刚说完,竟还是站起身来,向唐旭作揖赔罪。 “我与令公子不过是口角之争,姜大人何必在意。”唐旭看在眼里,心里禁不住一阵暗叹,没想到此人耍手段的本事不差,演戏竟也是有一套。如果自己还是原来那个唐旭,没准还真能被他给忽悠住。 “唐大人日后若是再遇上,也帮着我管教一番的才好。”姜鲲鹏唉声叹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一定。”,唐旭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姜鲲鹏恨铁不成钢兴许会有,可若是说他也有悔意,怕是未必。 果然,听见唐旭居然真的毫不客气,一口答应下来,姜鲲鹏的脸上顿时也是略微一阵发青。 “兵部和礼部的文书,唐某已是带来。”唐旭并不在意姜鲲鹏的脸色,而是直接从怀里掏出转籍的文书,递到姜鲲鹏的面前:“不知姜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唐旭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眼直直的看着姜鲲鹏。打心里说,唐大人也不想惹事,谁不想安安心心的做官,安安逸逸的过自己的日子。 如果姜鲲鹏这就爽快的给自己办了,兴许自己还会考虑就此罢手。反正等出了兴武卫,我去我的东城司,你做你的指挥使,只怕以后两边的交集也不会太多。最多日后在崇文门外逛街的时候遇上,互相打个招呼继续做路人一般就是。 “呵呵,唐大人有所不知。”姜鲲鹏只是刚一开口,唐大人便发现自己适才想的似乎有些太过美好了。 “我这兴武卫里虽然不大,可是杂事也是繁多。”姜鲲鹏呵呵笑道:“故而自姜某上任之时,便立下一个规矩。各项的杂事,若不是紧急的,都是每月里归纳料理一次。可巧录职,调任,转籍这些,都在其中。” “哦,那不知道姜大人何时方便?”唐旭眉头微皱,心里也禁不住冷笑一声。 录职,调任这些事情,十天半月的也未必会有,而自己这样来转籍的,更是一两年里也未必能有一个。这等小事,随手也就办了,还需要归纳到每个月里的某一天来处理?倒是没看出来,这姜指挥倒还颇有些四百年后的统筹管理水平。 “这倒是不巧。”姜鲲鹏看起来也是大伤脑筋:“前几日里,刚料理过一批。唐大人若是要办,只怕也只能等下个月里了。” “唐大人若是能在元宵节前来略问一下,也不至错过了。”话语间,姜鲲鹏似乎也是为唐旭大为惋惜。 “呵呵。”唐旭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听这姜鲲鹏的话,仿佛倒是自己的错了。 唐大人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横行无忌却又心安理得。原来他们一向都是认为,错误都是别人的。 你不让我欺负,就是你的错,你放下手让我欺负够了,等爷乏味了,自然就会放过你。你挡了我的道,也是你的错,你不走爷的前面,爷自然就不会在背后给你捅刀子。 虽然逻辑有些可笑,但是约莫就是如此,这些人就是这么想的。 “那若是唐某眼下就要办呢?”,唐旭的面孔,迅速的冷了下去。 “卫所里自然有卫所里的规矩。”,姜鲲鹏提醒唐旭:“若是在东城司里,自然是唐大人说了算。” 好吧,既然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讲不了道理的,那就不讲道理了吧。 “周统率。”唐旭转过了身,朝着门外招了招手。 “属下在。”周宣臣适才是随着唐旭一起进来的,只不过没有进屋,只在外头等候,听见唐旭传唤,立刻就站到了门边回道。 “今日早间,崇文门外有两间青楼的姑娘报了案,说是昨日夜里有盗贼潜入,就连晾晒在外头的贴身亵衣,也被卷走,如今案情可有了眉目?”唐旭几乎不假思索,立刻问道。 “回指挥大人的话。”,唐旭问的直接,周宣臣答的也爽快:“昨日夜里可巧是有几个司里的兄弟在附近巡查,见着几人极为可疑,于是跟踪其后,已经记下落脚的地方,只等今日里就可去搜查。” “哦,可知是在哪里?”,唐旭一本正经的问道。 “就在崇文门外的鞋帽胡同。”周宣臣开口回道。 姜鲲鹏听在耳里,脸色也是顿变。自家宅院,岂不就是在鞋帽胡同里的。 “这贼人倒也奇怪,只取财物也就罢了,却连姑娘家贴身的衣服也一并取去。”,唐旭极为不解的摇着脑袋:“想来定还是个好色无厌之徒。” 姜鲲鹏的脸色,愈加的阴沉下去。这唐旭在卫所里这许多年,自己竟是丝毫没有看出,此人心机竟如此之深。 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个卫指挥使,家里不说家财万贯,也算是颇有些资产。如果说自己那个不肖子领着人出去偷窃财物,兴许不会有太多人相信。 可如果再加上一句“卷走贴身的亵衣”,情形顿时就大为不同了。 姜鲲鹏好歹也见过些世面,专盗姑娘家贴身亵衣的窃贼,还真的曾经听说过有。这一类蟊贼,不为钱,不为物,自然也就和出身,家世无关,任何人家里的都有可能。 看着唐旭和周宣臣在那里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的热闹,隐隐间,姜鲲鹏甚至开始怀疑,自家那不肖子是不是真的做出过这档子事情来了。 “唐大人这是何意?”姜鲲鹏挑了挑眉毛,冷哼一声问道。 “只是借贵地说件案情罢了,想来和姜大人并无关系。”,唐旭也不甘示弱,依旧冷笑一声。自己是有弱点不错,可是你姜鲲鹏也未必就是金刚不坏之身。自己的弱点是那张”户口本”,姜鲲鹏的最大的弱点,却是在他那个儿子身上。 姜鲲鹏紧紧皱了几下眉头,一时间也开始有些拿捏不清楚,近日来崇文门外,是不是真的出了这么件新奇的案子,又是不是真的和自家那不肖子有关。 有心想要找刘秋仁问问,可是唐旭如今就坐在这里。今日里唐旭前去东城司上任,刘秋仁则是故意告了病假的。如果他敢这时候出来,恐怕立刻就会被扣上一个欺瞒上官,目无尊上的帽子。 尊上?一个黄口小儿居然也能做得了尊上的位子,姜鲲鹏挺为刘秋仁觉得不值。 唐旭仍然在静静的看着姜鲲鹏,姜鲲鹏也知道,他这是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姜鲲鹏相信,如果自己仍然要扣下唐旭转籍的事儿,没准这黄口小儿马上就会翻脸。 没有诉状不要紧,东城司里掌着整个京城东面的缉捕治安,那些青楼瓦舍,就算能和朝中的大人能扯上关系的,也轻易不敢得罪。找几个人递份诉状,对如今的唐指挥来说,兴许并不是件难事。 时间对不上也不要紧,没有昨日还有前日,没有前日还有大前日。自家那不肖子,自己是知道的,常常是出去厮混,甚至彻夜不归,总能找到一天对上时间。 至于证物就更简单了,夹带几份进去就说是搜出来的。无论锦衣卫还是五城兵马司里,都是暗地里常使的手段。 况且,人总是有猎奇心,闲来无事的时候,最爱听也最爱说的,往往就是这些带着点桃色花边的轶事趣闻。就算此事能不了了之,只怕自己那不肖子却难免要名声在外。 做个纨绔并不是什么大事,京城里这许多大人家里,纨绔子弟到处皆是,也未必会误了前程。 但是如果有这么一个特殊的爱好和名声,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若是闹得大了,就算有朝一日自己告退,想由儿子来袭爵,都未必能过得了核考。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句话,姜大人是听说过的。可是如今明明唐旭是秀才,自己才是兵,怎么觉得有理说不清的,反倒是自己呢。 “还请唐大人体谅,我卫所里的规矩不能坏。”,咬了咬牙,姜鲲鹏横下一条心来:“唐大人若是要来转籍,还须得要等到下个月里。” 这唐家小儿兴许只是嘴上说的凶,却未必真的敢做。至于他适才说的那件案子,回头等唐旭走了,找刘秋仁一问便知。就算他真的想做些什么,那东城司也不是他唐家的衙门,难道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哦,那可是下个月的十八?”唐旭既然已经知道姜鲲鹏是在故意找茬,干脆就继续和他再扯几句。 “这倒不定。”姜鲲鹏摇头冷笑:“也许是十八,也许是初一,也许是三十。唐大人若是提前问了,总有能遇上的时候。若是唐大人按时到了,姜某绝不推脱。” 难不成我还得天天上你这儿来报到点卯不成?唐旭顿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第七十二章 这是政治 “既然姜大人如此忙碌,唐某也还有案情要查,就不再叨扰了。”,既然讲理或者不讲理都不行,那么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直接动手好了。 站起了身,略微拱了下手,唐旭就要朝门外走去。 “唐大人这是在威胁本官?”如果说之前姜鲲鹏的脸上只是蒙了层霜,如今便就是结了冰。 “是又如何?”,唐旭头也不回,直接朝身后丢下一句话,越门而出。 唐旭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如今想来,觉得十分有道理:歹人之所以敢行凶,只是因为他们觉得别人没有他们凶恶,没有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这就和闹鬼的时候,用杀猪刀去驱邪是一个道理。 若是你觉得我唐旭好欺负,我也不在乎和你争个鱼死网破。 就连紧跟在唐旭身边的周宣臣,无意间瞅见唐旭那锐利的眼神,不知怎的,心里也是一阵阵发寒。 好像唐大人自从去辽东走了一趟回来之后,便似乎多少有了些改变。 好似唐大人在辽东的时候,是打败过了鞑子汗王的。突然间,周宣臣想起了这两日里曾经听到过的消息。 去年年初的时候,鞑子的汗王可是一举击溃过朝廷十几万讨伐大军的。如何会被唐大人打败?周宣臣有些想不明白。 但是看着唐大人从辽东回来后,这么快就升了官职,又坐上了东城司指挥的位子,只怕这则消息八九成是真的。 这一回,怕是这姜家没有好果子吃了。周宣臣有些期待,又有些兴奋的想着。 “唐大人,如今这姜鲲鹏既不肯为大人签印,该如何是好?”,可是兴奋之中,周宣臣多少也有些担心。 “无妨。”唐旭摆了摆手,并不十分担忧:“这一回他若是想调我走,怕是没这么容易。” 唐旭的自信,自然也是有来由的。上回姜鲲鹏能把自己调去辽东,是因为自己只是东城司里的一个把总,而把总一职,只是各司里自行任命的官职。 如今唐旭既然已是司指挥,便就是在兵部衙门里正式入了册的。无论谁想调自己走,也要先过兵部那一关。况且此事若说开了,是自己占理,又有吴亮嗣在兵科坐镇,兵部衙门里,自己并不要太过担心。 前有爪牙,后有坚盾,那就看谁怕谁吧,唐指挥一时间豪气万千。只不过,自己想的这一段,怎么像某种海生爬行类动物呢?唐指挥顿时忍不住自己乐呵了起来。 刘秋仁虽然告了五日的假,可是只不过等了三天,就回到了东城司里来。 倒不是刘指挥想通了,想来和唐大人交流一下,而是他不得不来。 因为昨日里唐大人就已经派人去家中知会过了,今日间要聚集商议一回,重新分配一下各自的职责。 刘指挥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来,没准明天就会被打发了去通沟渠了。这等事情当年唐大人做过不少,甚至几回亲自上阵,也不觉得很丢人,可是刘指挥却不敢苟同。 等刘秋仁赶到议事厅里的时候,唐旭连同另三个副指挥,李慕江、秦平西,王越,以及司里几个得力的把总和统率小旗在内,都已经坐在当中。 “在下病体初愈,来的迟缓,还请指挥大人和诸位见谅。”,刘秋仁拱了拱手,算是致歉,然后寻到惯坐的位置,在唐旭身边坐下。 唐旭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看着面前安安静静整齐端坐着的一圈人,唐旭忽然想到,四百年后的衙门里的常委会议,约莫就是如此。看来无论在哪个年代,哪怕上溯到商周战国,政治差不多都是一回事儿。 “前两日我听夏吏目说。”,见人都到齐了,唐旭便先泯一口茶,先开了口,“司里如今尚且有一名把总的缺额?” “回指挥大人的话,正是如此。”,夏用梧听唐旭提到自己,连忙站起身来:“那缺额便就是指挥大人去辽东前留下的,这几个月里一直未得增补。” “那依我看,司里的统率周宣臣颇有才干,对那一伍中的情形也是熟悉,可堪此人。”,唐旭不紧不慢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人英明。”,只不过是个把总而已,对自己影响又不大,后面的事儿才是重头戏。李慕江、秦平西,王越三人,当即都是表示赞同。刘秋仁虽还有些犹豫,可看着众人都点了头,如果自己反对,不但立刻就成了孤家寡人,也无碍于唐旭的任命,终究还是跟着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稍后便派人将文书送去兵部衙门里备案。”,唐旭吩咐夏用梧将此事先行记下。 “属下谢过诸位大人提举拔擢之恩。”,这一回,周宣臣也是提前就被唐旭叫进了议事厅。 虽然隐隐猜到唐指挥是想提拔自己,只是却没有想到,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当即忍不住喜出望外,站起身来大声谢道。 众人自然是知道,周宣臣虽然口中称的是诸位大人,其实只不过是对唐旭一个人说的。况且木已成舟,于是都不再提。 “我东城司里,如今有四位副指挥。”,安排好了周宣臣的事儿,唐旭稍停片刻,又继续开了口。 包括刘秋仁在内,众人顿时都是立刻振奋起了精神,知道今天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依着从前的旧制,四位副指挥人人统兵。”唐旭一边翻看着面前的名册,一边说道:“如今本官有个念头,想试着改上一改。”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想要听这位信任的指挥大人到底有什么新鲜可耍。 “如今本官所想的是,四位副指挥中,以两员统兵,一管钱粮,一管内外杂事及督察。”唐旭不紧不慢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两位统兵指挥官里,各掌兵员七百。又分一人掌缉捕,一人掌巡查。” 这样分配倒也是不错,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觉得似乎能接受得了。两位统兵官自然不必说;掌钱粮的,得的实惠也不会少;掌内外杂事的虽然琐碎一些,但是却有督察权在手,无论谁吃鸡,也不会少了自己的一条鸡腿。 既然仍然没人反对,唐旭就开始继续安排具体的事宜。 “王指挥家里,听说开设有店铺,想来对于钱粮账目并不陌生。”,唐旭先把目光转向王越,“不如就请王指挥掌这钱粮一项如何?” “属下遵命。”,王越一阵欣喜,拱手应命。 “李指挥家里读书人颇多,近些年来还出过一位举人,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唐旭又对着李慕江说道:“况且李指挥向来有公允之名,就请掌督察及杂事如何?” 李慕江听了,心里不禁一阵洋洋自得,同样起身应命。 “刘指挥向来骁勇机智,掌这缉捕一事最为合适。”,唐旭的目光,终于转到了刘秋仁的身上。 “属下从命就是。”,刘秋仁适才也琢磨过一阵,觉得掌哪一项都差不多,而且相对来说,自己更喜欢统兵的感觉,前呼后拥之下,方才觉得有气势。以前不过掌三四百兵,眼下却有七百可掌,更是畅快。 “秦指挥心思缜密,善察人言,就请掌这巡查一事吧。”唐旭最后又对着秦平西说道。 “多谢指挥大人。”,秦平西和刘秋仁一般,都喜欢掌兵,自然是无不乐意。 “既然如此,就请吴大人代为立下文书,写明职责,送诸位具名。”,唐旭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对着夏用梧吩咐道。 夏用梧得了吩咐,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分写完毕,送至四位副指挥面前具名。 这唐旭小儿竟只有这些手段?刘秋仁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几张纸,略微皱了下眉头。隐隐间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却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眼看着旁边三人也已经都具了名,只好也提起笔来,在纸上画了几下。 夏用梧见四人都已具名,便收了回来,请唐旭过目。 唐旭拿在手里细看了,见并无差错,方才是点了点,将文书收起。 “从前司里的兵员,既然是四位大人分掌,如今只分两边,自然是要重新分过。”,待把四份具名的文书收好之后,唐旭沉吟片刻又开了口。 重分兵员?刘秋仁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安的味道,开始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周宣臣,你既然从前便就是刘指挥帐下,如今便还跟着吧。”,没等刘秋仁想要问出声来,唐旭已经开始分配。 随着唐旭念出的一个个名字,刘秋仁的眉头,也是越皱越紧。 东城司里有十二位把总,除了周宣臣这一支外,唐旭念出的一个个名字,似乎和自己都不那么亲近。而周宣臣虽然算是自己的老部下,但是如今谁都知道,他已经是唐旭的亲信。 “唐大人,为何要把刘某的兵将尽数换走?”刘秋仁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刘指挥这是何意?”唐旭看着刘秋仁的眼神,却仿佛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七十三章 大人威武 “刘某的这些兵将,都是平日里用熟了的,唐大人尽数换走,怕是不妥吧。”,刘秋仁气呼呼的站起身来。 “刘大人的兵将?”,唐旭左右看了几眼,却是忽得笑出声来。 “刘大人若是这般说,有朝一日兵部衙门里若调刘大人去西城司里做指挥,可也要把这些东城司里的兵将带走?”,唐旭看着刘秋仁,呵呵笑道。 “这……”刘秋仁顿时一阵语塞。 “若是如此,请恕刘某拒不从命。”,虽然说不出道理来,可是刘秋仁也知道,如果按照唐旭所安排的这些去做,只怕自己一时间便会被架得半空,再想重新经营,便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刘大人已经签了具名文书在此,若是心中有异,适才为何不说?”,唐旭也不和刘秋仁去争,只是拿出刚才的几份文书,在手上一扬。 “你……”,刘秋仁顿时只感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紧紧握住了拳头,两眼也变得血红。 “唐大人不要欺人太甚。”,刘秋仁看着唐旭手上,忿忿的说道。 “我何曾欺你了?”,唐旭的脸色,也像是冬日的霜雪一般,迅速的冷了下去,“如此分配,秦大人尚且无异议,为何刘大人却是不满?” “当年唐大人初到我东城司里时,刘某又何曾亏待过你?”,看着面前那张年轻的面庞,刘秋仁已经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嫉妒还是恨。 “当年唐某在东城司里做把总的时候,克职尽守,对刘大人也是恭敬,问心无愧。”,唐旭终于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好,好。”,刘秋仁在口中忿忿的念了几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向门外走去。 随着刘秋仁起身,有几个把总和统率,立刻也跟着从人群里站起。整个议事厅里的气氛,顿时一片寂静。(..tw无弹窗广告) “刘秋仁。”,唐旭的眼里,却仿佛只有刘秋仁一人,当下一拍案桌,也猛地站起身来。 “你须得知道,这东城司里的兵,是朝廷的兵,是皇上的兵,吃的是皇粮俸禄,不是你刘家的供养,更不是你刘家的兵。” “今日,谁要是出了这议事厅的大门,便就不再是我东城司里的人。日后朝廷和兵部若要因此问责,唐某一身承担。”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转回到了唐旭的身上,或是惊诧,或是惊恐,似乎这并不是他们曾经认识过的那个唐旭。再仔细去想,又仿佛刚刚记起,这位就是自家衙门里新任的主官,堂堂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唐旭。 刘秋仁也是惊讶的看着唐旭,间或拿目光在王越身上扫过。王越却是微微低下了脑袋,不去看刘秋仁的目光。 刚才跟着自己站起身来的一帮将校,大部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回去,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两个人在那里杵着,显得极为突兀。 “好,好……”,刘秋仁的嘴角剧烈的抽动了几下,像是在极力的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在东城司里任职十数年,从一名小小的统率小旗升至副指挥,刘秋仁却似乎感觉从来没有这般孤独过。 “按照上个月里,兵部和顺天府商定的职责。”,恍惚间,似乎又听到唐旭在说话:“我东城司里,本月当缉拿盗匪三十人。” 与四百年后的公安局一样,如今的五城兵马司也是有破案指标的。只不过并不是按照百分比,而是直接给一个数字。虽然唐旭觉得有些不科学,万一地方平靖,没有这么多盗匪怎么办?但是如今就是这个规矩,唐大人如今也无力更改。 “前两日里,本官已是看过。”唐旭停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如今拿到的尚且只及半数,余下的几日,还请刘指挥多加勉励。” 刘秋仁脑海顿时又是“嗡”的一声炸响,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年多来,东城司里的缉拿之数,几乎月月不足。其中的究竟,恐怕自己和王越最是清楚。 司里前任的宋指挥,也正是因为此事,几乎月月被兵部和总司里斥责,实在不堪忍受,才辞职请调。 难道这唐旭小儿就不怕被斥责?刘秋仁不解的看着坐在上首的唐旭。忽然间又想起,唐大人是这几天才来司里上任的,到的时候这个月已经过去了大半,就算打板子,恐怕暂且也打不到他的身上。 至于下个月,下个月……文书上都已经白纸黑字的写明了,甚至还有自己的亲笔具名,以后东城司里的缉捕一责,都在自己的身上。刘秋仁此时毫不怀疑,在唐旭自己忍受不了斥责之前,一定会把自己安排去养马或者通沟渠。 软软的瘫倒在座椅上,刘秋仁仿佛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这黄口小儿,果然好生的手段。 崇文门外,鞋帽胡同。 只等出了东城司的大门,刘秋仁就一路向着鞋帽胡同而去。一肚子的心事,若是不找一个人吐一通,怕是不痛快。 转过街角,刚刚远远的望见姜家的大门,便看见一大群兵卒正围在姜家门前附近,似乎正在忙碌着什么。 难道又是那黄口小儿指使?刘秋仁心里微微一沉,不过脚下却没有停住,仍然继续向前走去。眼看着就要走到姜家门前,却猛然间闻到一股恶臭袭来,便是自己,也几乎当即呕出声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待看清楚眼前这群兵卒的衣号,见果然是东城司里的,刘秋仁便立刻虎下了脸。 “回大人的话。”领头的一名统率小旗,看见来的是副指挥大人,也上来答话:“小的们正按照上头的吩咐,赶在天黑上冻前把这鞋帽胡同的沟渠通上一遍。” 如今虽然已经快过了正月,但是京城一地仍然颇为寒冷,所以到了天黑以后,沟渠上冻,也就不便疏通了。 “疏通沟渠?”,不知怎的,如今只听到这个词,刘指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又抬眼看了看四周,更是不禁皱紧了眉头。 “既是疏通沟渠,为何这挖出来的污物却不运走,仍只堆在这里?”,刘秋仁看见,眼前这群兵卒已经从沟渠里挖出了一堆堆污物,却又不运走,只是随意的堆放在街边。 所谓的随意,其实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随意,而是都在姜家门前的墙边一字堆开。原本上了石灰,刷的雪白的墙壁,也被沾上了一片片的黑点,更别提那散发出的一阵阵恶臭。 “上头说今日里寻不到车马。”,领军的统率小旗,也是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吩咐小的们先堆放在此处。” “荒唐。”,刘秋仁几乎要忍不住破口大骂。 东城司里有几百匹马,平日里能一起用上的,最多也不过两三百匹。虽说马儿也要休息,一般是隔一天换一匹,但是寻个一两匹出来临时运一下清理出来的污物,恐怕不是难事吧。 “你们立刻寻几匹车马来,将这些运走。”,这里毕竟是姜鲲鹏的家宅,自己若是连这个小忙都帮不了,还怎生有脸进去相见。 “这是上头的吩咐……”,统率小旗,似乎仍有些不乐意,可是见副指挥大人已经虎下了脸,连忙改口:“那小的立刻就去问问,若有车马,便寻一两辆来。” “速去速回。”,刘秋仁这才像是找回了一些失去的自信,挺了挺腰身,拾步朝门里而入。 “刘贤弟,我正要派人去寻你。”,姜鲲鹏也正是刚回到家中,听说刘秋仁来访,立刻便迎了出来:“你看你东城司里的这帮弟兄……” “姜兄勿忧。”,刘秋仁赶忙陪着笑:“我已吩咐下去,稍后便会有人过来运走。” “这是最好。”,姜鲲鹏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笑来:“姜某虽也能安排卫所里头的人手料理,可是毕竟不如刘兄这里方便。” 兴武卫所在的寿安山,离崇文门这里尚且有段距离。而东城司就在崇文门内,近在咫尺。 “刘贤弟有心事?”,姜鲲鹏只略看了几眼刘秋仁的脸色,便猜了出来。 “无非仍是那黄口小儿罢了,着我在这六七日里,寻上十数个盗匪前去交差。”,刘秋仁冷哼一声,开口说道。 “哦。”,姜鲲鹏轻应一声,也略微皱了下眉头:“此事只怕是有些难处。” 姜鲲鹏也知道,这所谓的盗匪,绝不是在集市上乘人不备,顺几件货物,摸两个腰包的蟊贼。起码也得是入室偷盗行窃,甚至拦路抢劫的。 这些盗匪,有些根本就不是京城里人,干了一票兴许就会蛰伏许久,不是想拿就能拿住的。 “依我看,刘贤弟还是尽早决断的好。”,姜鲲鹏也是一阵默然之后,才开了口。 “这东城司里,也不姓唐。”,刘秋仁握紧了拳头。 “老爷,老爷……不好了。”两边仍还在说着话,猛然间,却听到一阵惊呼声从门外传来。 姜鲲鹏心里一紧,几步走到门边,却见一个家里的丫头,正朝这里奔来。 “何事如此慌张?”,姜鲲鹏略有些不悦的开口喝道,“有贵客在此,也不怕失了礼仪。” 奔过来的丫头,不知道是因为跑的太急,还是受到了惊吓,看了看姜鲲鹏身边的刘秋仁,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第七十四章 亵衣大盗 “刘大人并非外人,但说无妨。”,姜鲲鹏抬了抬手,示意直说。 “老爷,刚才有兵马司衙门里的差官上门。”,前来报信的丫头,一边说着话,一边竟然是在脸上泛起了两片红云:“说是城里出了盗贼,专盗……” 说到这里,丫头竟然是口中滞住,似乎再也说不出口。 “专盗姑娘家的……姑娘家……贴身的……亵衣……”,磨蹭了好一阵,报信的丫头才是涨红着脸,把话说了出来。 “衙门查访罢了,与你等何干。”姜鲲鹏的眼皮猛跳几下,脸上也是一紧。 “可……可那差官说的贼人体态,和……和……”,丫头又抬头看了几眼刘秋仁,见自家老爷并没有丝毫想要回避的意思,只能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和少爷极似……” 自家少爷的名声,姜府里的丫头们不可能不知道。相貌稍好的,甚至也免不了要被采摘几回。可这毕竟都是私下里的隐事,做下人的原本就是这般的命数,又能如何。 可是却不知道,少爷怎生还有这等癖好,居然去四处盗取别人姑娘家的贴身衣服,只是想一想,都觉得脸红。 “荒唐。”,姜鲲鹏顿时勃然大怒,“这天下体态相似之人何其多,我姜家岂会有这等人。” 以少爷的脾性,谁知道呢。见自家老爷发了怒,报信的丫头虽然唯唯诺诺,可是心里却并不这么想。 “姜兄。”,见姜鲲鹏一脸愠怒,掺杂着几丝尴尬,刘秋仁知道,这也是该自己出手的时候了:“如今东城司里的缉拿查探,都归小弟管,小弟且出去帮你问问。” 上回从兴武卫里回去之后,刘秋仁虽遁在家中不出,可是也找来亲信之人问过。原来昨日间真的有人来报过这么一桩案子,至于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受人指使,一时间还要详加查探才知。(..tw) “那上门查问的差卒,可仍还在?”,刘秋仁向着姜府里的丫头问道。 “已是往隔壁人家去了。”,丫头如实相告。 “姜兄请陪小弟一同出去看看。”,刘秋仁转回了身,又向着姜鲲鹏说道。 “好。”,姜鲲鹏不敢犹豫,一口应道。 如今看自家丫头的神态,似乎都是似信非信,若是再让多几户人家听见,只怕这件事便再也说不清楚了。 姜鲲鹏和刘秋仁两个,疾步走到门边,刚拉开门,便闻见一阵恶臭传来。刘秋仁顿时喉咙里又是一阵作呕。 再抬眼看看四周,只见进门时看见的那堆污物居然还在。而周围的兵卒,却是少了许多,只剩下三四个在那里不紧不慢的收着工。至于自己吩咐的什么马车之类,哪里有半点踪影。 眼看着身边的姜鲲鹏脸上一片阴沉,刘秋仁顿时也觉得有些挂不住脸。 “你们的统率何在?”,刘秋仁几乎也要禁不住勃然大怒,招了招手,让几个正在收工的兵卒过来。 “回刘大人的话,如今天色已黑,兄弟们都是回家去了。”,招过来的兵卒,在副指挥大人面前,也还算是恭敬。 “回家去了?”,刘秋仁脸上一阵抽动,好在天色确实已经黑了,旁人也看不到脸上的难堪:“我之前的吩咐,你们为何不办?” “大人,冤枉啊。”,眼看着自己就要成了替罪羊,几个兵卒顿时大声鸣起不平来:“小的们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司里寻过马匹。” “可是如今司里的马匹,都归李大人管,说是近日马疾流行,今日晚间请了太仆寺的兽医来看,所有马匹暂且不能放出。” “李慕江……”,刘秋仁咬牙切齿的念出一个名字来,接着又冷哼几声。 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李慕江这么快就和那唐家小儿也勾搭到了一起。 那李慕江家里的兄弟,大多走的是进学的路子,平日里也常常以儒将自称,刘秋仁向来与其有些不对付。以前的宋指挥是个老实人,向来不偏不倚,李慕江尚且只能安安分分的做些事情,如今这唐家小儿来了,却仿佛是找到了靠山一般。 “这等小事,姜某自家安排人手去做就成。”,这边的对话,姜鲲鹏都听在了耳里。心下虽是不悦,但是眼下却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于是一边吩咐家里的小厮去安排车马人手,一边拉着刘秋仁出了门,去寻那几个四处查问的番探。 好在姜鲲鹏和刘秋仁出来的快,四周望了一阵,没走几步路,就截住了几个正要往其他人家去的番探。 “我们是东城司里刘指挥的手下,前来查探案情,不知这位大人有何贵干?”,见姜鲲鹏上来拦住,几个番探倒好似不明所以然。 “我几时吩咐你们来了?”,刘秋仁正跟在姜鲲鹏的后头,听了这句话,当下更是遏止不住怒火。 “原来刘大人也亲自来了。”,猛然间看见刘秋仁出现在面前,几个番探却是并不慌张,反倒是有几分惊喜一般。 姜鲲鹏也忍不住回身看了刘秋仁一眼,若不是自己和他算得上熟识,适才他又在自家里坐,恐怕真的会信了这几个番探的话,以为刘秋仁要拿自家儿子去凑那十几个盗匪的数了。 “你们查探案情也就罢了,如何就连贼人的体态也是知晓,难不成你们都亲眼见过?”,刘秋仁虽然有怒火,可是番探出来查案,也算是办公事。如今又有唐旭在司里坐镇着,自己也不好随意阻止。 “这……”,几个番探互相看了一眼,有些说不出话来。 “既没有亲眼见过贼人,便不要胡乱查问。”,刘秋仁这才是略有些得意,摆出一副上官的姿态来:“若是因此走了真正的贼人,岂不是弄巧成拙。” “回刘大人的话,贼人的体态,是属下和他们说的。”,只是刘秋仁的得意劲还没过,忽然间又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转过身去看,看见竟然是周宣臣。脸上好不容易泛出来的笑,立刻就冷了下去。 “周把总。”,刘秋仁呵呵冷笑两声:“难道周把总是亲自见过贼人的?” “大人的话,属下不敢苟同。”,周宣臣却是毫不示弱,反而挺直了腰身:“属下虽没有见过贼人,可自然有巡夜的兄弟见过。刘大人缉捕多年,想来自然知道。凡是办案,人证物证皆可为佐,若是事事都要人人亲眼所见,那岂不是这贼人只能由那几个巡夜的兄弟去拿。” “你……”,刘秋仁瞪着眼睛,可这一回说不出话来的却是自己。 “这件案子,我并非吩咐你来查探,以后周把总也不必过问了。”,既然说不过,那么也只有以势相压了。 “这件事情,怕是刘大人做不了主。”,周宣臣也嘿嘿笑了几声,脚下丝毫未动。 “那倒是谁能做得了主?”,刘秋仁一阵怒上心头。 “是我让他来的。”,又是一道声音,在周宣臣身后响起,姜昆鹏和刘秋仁听了,顿时都是皱紧了眉头。好家伙,正主终于肯出场了。 “唐某见过姜指挥。”,周宣臣身后,唐旭慢腾腾的挪出身形来,先朝着姜鲲鹏打了个招呼,又转头看着刘秋仁:“原来刘大人也在。” “属下见过指挥大人。”,虽然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可是刘秋仁也不敢公然坏了规矩,只能是不情不愿的向唐旭行礼作揖。 “唐某来这这鞋帽胡同,原本是想要买几顶冠帽换着用,可巧是遇上了诸位。”,唐旭摘下头顶的冠帽,弹了几下灰以后又重新戴上:“唐某家中贫寒,如今既然受上官器重,做了一衙主官,也只好勉强支撑,求些体面。” 大晚上的你来这里买帽子?骗鬼去吧。虽然知道唐旭是在胡扯,可是听起来也是有理有据,姜鲲鹏和刘秋仁更是无可奈何,只能连连点头,甚至还要说一声唐大人节俭。 “周把总来这里,正是唐某的吩咐。”,唐旭不慌不忙的继续说道:“这一件案情虽然不大,可是却事关朝廷的体面,唐某不得不重。” 女人的亵衣居然也能扯上朝廷的体面?姜鲲鹏和刘秋仁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得不佩服唐大人想象力实在太过丰富。 “两位大人有所不知。”,两人的表现,似乎早就在唐旭的预料当中:“说来也奇怪,这贼人不爱财物,也不行暴举,其中的爱好,实在有些独特。” “如今他盗的虽然只是青楼和寻常百姓家里的,可是两位大人也当是知道,京里的达官贵人,也大多以城东为居。” 唐旭说的是实话,以崇文门为界,崇文门外,住的大多是京中寻常的富户和商贾。而崇文门内,从于公祠到保大坊一带,则住的多是达官贵人。朝廷六部三司的九公,倒有七个是住在这里,甚至阁老方从哲,也是住在保大坊里。其余的各部官员,公侯勋贵,更是数不胜数。所以东城司的辖区里,算得上是京城里的富人区。 “若是有朝一日,连朝中诸位大人家里,也遭了窃……”,唐旭呵呵笑了几声,“唐某这也是防患于未然,否则万一生事,朝廷里那些大人们的雷霆震怒,唐某可生受不起。” 虽然明知道唐旭大半仍是在胡扯,可是姜鲲鹏和刘秋仁也不敢随意说话。不管这事儿会不会真的发生,但是言多必失,两人都不想有任何把柄再落到唐旭手上。 第七十五章 督府有客 “这缉捕一事。(..tw无弹窗广告)”,唐旭又把目光再转回来,看着刘秋仁,“本该是刘大人的管辖,可是适才从议事厅里出来,便就寻不到刘大人的身影。” “唐某又想到,刘大人这几日是告了病假的,不好再继续打扰,只能是暂且越俎代庖了。” “属下惭愧,倒是有劳唐大人了。”,刘秋仁咬了咬牙关,只能是硬着头皮回了一句。 “都是为朝廷效力,为大人们分忧,此乃唐某份内之事,刘大人太过客气了。”,唐旭毫不谦逊,坦然的受了刘秋仁的一声谢。 最终,唐旭的目光又落到了姜鲲鹏的身上,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等着姜鲲鹏的回答。 “呵呵,唐大人好一番妙论,姜某佩服。”,事到如今,就算是姜鲲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日确实是有些看走了眼。 原本以为,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世袭所镇抚,随意摆弄几下,就会乖乖就范。若是不服,不死也能让他蜕层皮。 却没想到,唐大人不但越战越勇,官居然也越做越大,人面也是越来越广。所作所为,甚至可称无忌无耻,如今自己居然也已经是有些无力招架的感觉。 “姜大人可愿答应了?”,唐大人貌似确实是毫无顾忌,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唐旭……”,唐旭不问这件事情还好,如今一经提起,姜鲲鹏便是怒火中烧,难以遏止:“你不要倚仗着如今在朝中有靠山,便可目中无人,横行无忌。” 我在朝中有靠山,目中无人,横行无忌?唐旭没想到,事已至此,这姜鲲鹏仍是这般顽固。唐旭实在想不明白,他坚持要如此,对他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处。就算打倒了我唐旭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封侯拜相不成? “呵呵,当日唐旭不过是一小小的所镇抚,偶得上官赏识,谋得一个把总的职责糊口。”,唐旭彻底的怒了。 既然这姜鲲鹏也已经彻底的撕开了脸皮,那自己就真的再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唐某所想的,无非是在家中与拙妻相守,安安分分过个日子。就算曾有得罪,也是各为其主。你那儿子那里,更是他先出言不逊,羞辱于我。” “唐某想要转籍为民,无非也是想绕道而行,不与你相争。若不是姜大人苦苦相逼,今日何至于此,岂能说是唐某仗势欺人?” “唐某如今已有兵部和礼部的文书在手,姜大人却仍是扣住我唐家的军籍不放,到底是日后有何所图?” 姜鲲鹏脸上,一阵青红变幻,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因为唐旭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爹。”,场面上正是一阵沉寂,只见街角边,又转出几道人影来。迎面看见了姜鲲鹏,立刻就停下了脚步。 抬头又望见唐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惊讶的开口说道:“没想到你竟是还能活着回来?” 这姜平整日里在崇文门内外厮混,到了如今,竟还是不知道唐旭已经从辽东回来了,更不知道唐旭如今已经是做了东城司的指挥。 “啪……”,一阵清脆的响声,在耳边响起。姜平捧着红肿的脸,惊恐的看着眼前的父亲。 “我如何生出你这货色来。”,望着眼前的不肖子,姜鲲鹏忿忿斥道:“整日里不思长进,四处厮混。” “从今日起,这一月时间里,你休想再出家门一步。” 姜平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老爹,一阵不明所以然,可只是转瞬之后,便立刻掉过头来朝后奔去。 望着姜平抱头鼠窜,逃进家门,唐旭也是撇了撇嘴,不屑一顾的冷笑一声。坑爹坑爹,约莫就是如此。 “唐大人当是知道。”,姜鲲鹏见儿子进了家门,咬牙切齿的对唐旭转回身来:“士可杀不可辱。” “只要我姜某人在这兴武卫一日,唐大人就休想要见到我手上的印信。”,话刚说完,也不告辞,直接转身而入。 “属下也先行告退。”,如今姜鲲鹏已经进了家门,只留下刘秋仁一个孤零零的站在唐旭面前,隐隐间竟不禁觉得有些心寒。连忙略一作揖,也告辞而去。 “好,唐旭知道了。”,唐旭微微的点着头,目光冷冷的盯着姜家的大门。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正月二十三日,京师,左军都督府。 自从洪武十三年,明太祖废大都督府,设五军都督府始,五军都督府与兵部便分领统兵与调兵之权。 至嘉靖年后,虽然五军都督府权势渐衰,职权大多归兵部所有,可凡涉及袭爵,录职以及将校赏罚等事,仍是须经都督府参知同议。其中又多有勋贵子弟,在偌大一个京城当中,竟也似一个逍遥胜地一般。 巳时时分,一面四面蒙了青帐的小车,在十数名骑卫的簇拥下,自紫禁城的东华门而出,又沿着宫墙绕了一圈,才转向西南,顺着长安街,往左军都督府的方向而去。 等到了左军都督府,也不走正门,而是从侧门而入。都督府里,早有人在此等候,见马车驶入,立刻接过缰绳,朝侧进里转入。 “侄儿拜见姑母。”,见周围行人稀少,侧屋的佥事房里,才是走出一名男子,长相算得上是俊美。上前几步,向着马车拜道。 “我吩咐你的事情,可安排妥当了?”,马车里的人,并不急着下车,而是莺莺雀雀的朝外面丢出一句话来。 “回姑母的话,已是安排好了。”,车外的人,立刻回道。 “那就去见一回吧。”,马车的车帘,终于一阵闪动,一位少女,年约十八九岁,长得也是清秀可人,从车里迈步走下。 等走到了地上,也不急着向前,而是回过了身,向着帘里伸出胳膊。紧接着,车帘又是一阵闪动,一位中年美妇,身上裹着一件掉皮裘出的锦袍,从里面探出了身。 虽然看起来年纪已是渐入中年,可是皮肤却依旧是雪白如霜,只有眼角的几条皱纹才隐约暴露出其真实的年岁。 “姑母请。”,男子又行了一礼,方才是小心翼翼的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可是刚及说完,却是自己走在了前头,一边走着,一边还四面小心望着。 “你这都督佥事,做得可还顺心?”,中年美妇一边走着,一边也小声的向前问着。 “托姑母的福,还算是顺心。”,男子憨憨的笑了几声,紧接着却又像是极不甘心似的皱了皱眉头:“可恨若不是那黄嘉善与崔景荣,侄儿若是能坐上左右都督一职,岂不更是自在。” “呵呵,人心总是不足。”,中年美妇也笑了几声,“都督佥事虽及不上乃父当年做过的左都督一职,可也是正二品的官爵。我郑家当年不过是一寻常百姓人家,何尝想过会有今日的荣耀。” “姑母教训的是。”,男子口中虽答着话,可是目光仍然在朝左右看着。直到走过了两进,见左右行人更是稀少,才略微松了口气。 就在不远处,一座完全由青石筑成的屋舍已经横在眼前。虽然说是屋舍,可是远远望去,竟又像是一座小型的堡垒一般。 “郑佥事。”,屋舍的门边,也早就有人在此等候,见一行人来了,连忙迎出。略转眼,看见了身边的中年美妇,顿时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惶恐的想要俯身拜倒。 “不必了,省得让人看见惹出事儿来。”,中年美妇却是不冷不热的说出句话来止住。 “侯都事,左右可都安排好了?”,郑佥事像是不放心一般,仍然追问了一句。 “大人的吩咐,小的岂敢怠慢。”,侯都事像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着脑袋,“今日军牢里留下的,都是小人的心腹。” “那这便进去吧。”,郑佥事终于在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对着面前说道。 侯都事应了一声,当先走在前头。其余几人则是紧随其后。 原来这青石堡垒一般的屋舍,竟然是一座牢狱,准确的说,是一座军牢。 五军都督府既然是统率天下诸军诸卫的所在,当年大明朝各地的卫所里,军士及其家眷便都归其管辖。如今虽然威势不再,职权大多被兵部夺去,可在军子弟及现职将校的刑罚,却仍然归其掌控。 牢房里的空气,潮湿沉闷,隐隐还透出一股霉味,似乎让中年美妇有些不适应,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旁边的侍女,立刻掏出提前备好的香帕送上,让其掩住口鼻。 约莫转过了三四转弯道,侯都事终于在一间单独的牢房前停住了脚步。 “王教主。”侯都事敲了敲牢房的铁门,对着里面喊道:“有贵客来看你了。” 话刚说完,忍不住又追了一句:“你这老鬼,果真是好生的福气,竟然劳驾……” 转过了身,看见郑佥事正在看着自己,连忙停住了口。告了声暂退,去外面守着去了。 “白莲朵朵满地生,原来贵客本姓郑。”,郑佥事正要上前敲门,忽然便听见门里传来两句揭语,顿时不由得猛地停住了脚。 第七十六章 福报至大 “这老儿果真有些本事?”,中年美妇顿时愕然的瞪大了眼睛,惊讶的望着里间,“他如何知道是我来了?” “姑母又怎不知道,他只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郑佥事却是不以为然的笑道,“他若真有这本事,何不敢从这里逃出去,又怎会在这里呆上数年之久。况且刚才那侯都事也说了是贵客,除了我等,还有谁会来看他。” “这倒也是。”,中年美妇终于点了点头,略微放下心来。 “王森。”,郑佥事又转回了身去,继续朝着里间喊道:“贵妃娘娘亲自来看你,你还不快快拜见。” “往来尘事皆烟土,丽妃亦成红粉骷。”,虽然报了贵妃的名号,似乎里头的人并不感冒:“老朽疲倦,不想起身,贵妃娘娘若是有事,便就在这里说吧。” “这老儿魔障已深。”,郑佥事顿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略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眼身边的郑贵妃,“还请姑母不要与他计较的好。” “我何必与他一般见识。”,郑贵妃面上虽露出几分愠色,却又生生忍住。 “王先生就算不惧贵妃懿威,可当年先生传教初时,乃是贵妃娘娘资助与你。”,虽然觉得里头的人疯疯癫癫的,可是郑佥事仍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喊道:“你两次被擒获,也是贵妃娘娘与家父保你性命,如今在这牢狱里,更是让你不愁吃喝,这份恩情,总该是要记得吧。就连你这弘封教的教名,不也是娘娘当年赐下。” “老朽尘缘将了,怕已是无用之人。”,里头的人沉寂半晌,再开口说话时,总算像是个正常人了。 “王教主自谦了。”,郑贵妃终于一阵花枝乱颤,笑着开了口,“如今历经十数年,弘封教信众已有上百万人,即便你想要割疆裂土自立为王,也未必不能。” “一世人做一世事,如今教中的事务,已与老朽无关了。[..tw超多好看小说]”,里面仍是一阵沉寂之后,又抛出一句话来。 “可如今的弘封教,却还在你那儿子王好贤手上。”,郑佥事呵呵笑着提醒,“那蓟州府里的总坛,养性也曾是去过。 “当年贵妃娘娘与郑都督,不也安插了许多人手在教中。”,王森也同样提醒郑养性,“若是老朽不说,我那犬子也未必知道,所以我与他还是不见的好。” “难道你就愿意终老于这石狱之中,至死不见天日?”,郑养性开始诱之以利。 “贵妃娘娘当是知道,即便老朽得出生天回到蓟州,也未必仍能掌得了教众。”,王森略微犹豫了一番,总是还是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你既也知道贵妃娘娘与家父当年安排了不少人手在教内。”,郑养性略想一下,又继续说道:“只要你能回到蓟州,自然会有人助你一臂之力。” “罢了,罢了。”,这一回,王森才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老朽如今已经是七十有九,年岁无多。难道此时还要生出一回父子相残的事来。” “自古天家多无情,老朽终究并非帝王之才。” “你若不愿更好。”,郑养性耐下性子,继续劝导:“如今圣上怕也已是时日无多,只要能迎回皇三子。日后若是能登基为帝,便封你父子世袭为王。你既能享富贵,也能全你父子恩义,岂不是绝妙。” “你要我如何做?”,听了这一番话,王森似乎也动了心。 “如今圣体欠安,下个月的初二,皇太子便要由英国公陪同,代圣上前往地坛祈耕。”,郑养性的声音,无形中忽然压低了不少。 “下个月的初二?”,王森倒吸一口冷气:“今天可是正月二十三?” “不错。”,郑养性点了点头回答。 “那岂不是只有九日的时间准备?”,王森略想一下,开口说道。 “京城去蓟州,快马只不过是一日的路程,两日便可来回”,郑养性却不以为然:“王教主至少还有六七日的时间可以做些部署。” “况且郑某也是知道,只这京城内外,教众便有十万上下。”,郑养性对此事也是极为熟悉:“十万人中,能选出数百死士并非难事,六七日时间也是足够。” “如今京城内外,都防着鞑虏细作,禁卫颇严。若是太过提前,怕是反倒会打草惊蛇。” “老朽体衰,怕是不能快马颠簸。”,王森又想了许久,方才是苦笑一声。 “这么说,王教主是不肯了?”,郑养性刚才还满是堆笑的脸上,顿时就变得冷若冰霜。 “贵妃娘娘与郑大人请回吧。”,里间的声音虽然听起来有些衰弱,可是仍然中气十足。 “既然如此。”,郑养性抬头看了郑贵妃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那郑某只好向王教主借一样东西了。” “万千凡事何时了,了去凡事皆成空。”,忽然间,里间的人像是突然站起了身,向着门边走来。郑贵妃顿时也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禁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一道散披着发束的身影,出现在铁门的栅栏边。身形虽不算高大,可是以七十九岁的高龄,却仍然不见步履蹒跚。一双浑浊的眼珠里,也射出几道精光,向着郑贵妃和郑养性看去。 “老朽知道了。”,王森默默的看着郑贵妃和郑养性,停了不知多久,终于点了点头:“你们要的东西,尽管拿去。” “只是若事败,还请两位为我那犬子收尸归葬。若只是不成,则请纵之离京。” “你既已知道,为何却又不肯?”,郑养性心里顿时生出一阵疑惑,好奇的问道。 “老朽乃是无福之人。”,王森缓缓说道:“若是老朽前去,怕反是会牵累诸位。” 难道这老儿还真的有些手段?郑养性似信非信的看着眼前。 “那你看本宫到底有多大福分?”,郑贵妃也略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这许多年来,本宫几次问你,你却是不肯说。” “娘娘乃是福报至大之人。”,王森这一回却不再犹豫,直接开口说道。 “福报至大?”,郑贵妃顿时面上现出几分喜色,“难道这回大事可成?” 王森只是在脸上微微泛笑,并不多说 “那郑某又如何?”,郑养性也忍不住想要凑个热闹。 “有大富贵之人。”,王森仍是只说一句话。 “郑某如今也算得上是大富贵了。”,郑养性似乎对这一句话并不算太满意。 “那你要的是哪一般的富贵?”,郑贵妃却在身边冷哼了一声。 “姑母切莫误会。”,郑养性的额头上,顿时就渗出几滴冷汗。 “拿来吧。”,王森隔着栅栏,向着郑养性伸出了手。 郑养性的脸上,也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把手伸进袖袋,哆嗦着左右摸索了好一阵,才摸出一个小瓷瓶来。 “我若是不肯吃,你又会如何做?”,王森依然泛着笑,向着郑养性问道。 “侯都事那里,自然会有其他手段。”,郑养性把小瓷瓶交到王森手上,才仿佛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王森笑着点了点头,拿着小瓷瓶,向牢房深处走回。 “约莫也就半刻不到,王教主不会有太多苦痛。”,看着暗处的背影,郑养性似乎隐隐间也有些不忍。 “王教主可还有什么念头,如今可以留下话来,郑某定会尽力而为。” “无论成败,若能保我儿一条性命,便是足够。”,屋里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稍后我便吩咐侯都事送些上等的酒菜来,为王教主送行。”,郑养性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回到郑贵妃身上,“此处阴暗潮湿,并非善地,侄儿也请姑母移步。” “我出宫也已是有些时候,这便回去吧。”,郑贵妃的脸上,不知道为何,竟也是挂上了几分落寂。 同样是大明万历四十七年,正月二十三。 虽然因为转籍的事儿,多少影响了唐大人的心情,但是对唐大人来说,近日来却仍然算得上是喜事连连。 自去年八月始,由唐旭和两位翰林院学士执笔,几乎耗时半年所编撰而成的《句读录》,终于终稿付梓。 扉页上的具名,排在第一个的便就是唐旭,孙承宗,钱谦益三位翰林学士分列其后,书序则是由赵秉忠所写。唐旭原本是不肯把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个的,因为编这本《句读录》的时候,其实自己是出力最少的,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由孙承宗和钱谦益所做。 但是唐旭虽然推辞,孙承宗和钱谦益也不肯。这句读之法,本就是唐旭先提出来的。如果唐旭不肯具名首位,那么其余两人也更是谁都不好意思。唐旭无奈,只能是由着去了。 翰林院里,只翰林学士和庶吉士加在一起,就有上百位。其中多有知道孙承宗等人在编一本《句读录》的,早就极为好奇。什么时候这句读之法,也能成为一种学问了? 但是又想到翰林院里,参与此事的三人,已经把状元,榜眼和探花占了个齐。这三人里,若说一人看走眼也就罢了,能让三人齐齐看走眼的,这天下就几乎没有。 所以《句读录》刚及付梓,翰林院里几乎便就人手一本。走在路上,坐在亭里,到处可以看见手上捧着在看的人。 第七十七章 大人很忙 不得不说,这新创的句读之法,确实有些门道。这些翰林学士,都是饱读诗书之人,看完了书册,忍不住提起笔来比画一阵,甚至拿出自己以前的文章,重新加上句读。 原本要人瞪大了眼睛,逐字看过去的文章,几乎转瞬之间就变得一目了然。一些容易让人误会之处,也变得清晰易懂起来。 甚至还有些人拿别人的文章来点上句读,发现点完了之后,再背诵起来更是容易了许多。以前一口气能背诵三五百字的,点上句读后,一口气背上六七百字也不难。 翰林学士们闲来无事的时候,最大的爱好便就是读。有了这句读之法,读写的效率几乎是成倍增加。顿时一个个都是大喜过望,如获至宝。 天下文章看翰林,这句话并不是虚言。在翰林院之后,先是国子监里的监生,因为翰林学士多有兼教国子监的,有了这样的好东西,教学生的时候不可能不拿出来用。再接着便是六部三司的百官。 很快,内阁大臣方从哲也发现了近日呈上来的奏折和呈疏上,开始频频出现一种奇怪的符号。初看时觉得有几分古怪扎眼,可是再通篇看下去,整篇文章都是一目了然。从前一天能看七八十份折子的,如今看上一百份也比之前更轻松许多。 司礼监里的掌印太监,卢受卢公公也派人来问,说是这几日奏疏看的特别轻松,就连积年的目疾,也感觉好了不少。商议着能不能让方大学士传下令去,让以后朝廷百官的上疏,都点上这类符号。 这东西还能治眼病?方大学士瞠目结舌,不过转念一想,约莫是从前看折子,需要凑到眼前逐字逐句的阅读斟酌,如今看起来一目了然,自然轻松了不少,目疾便也就可以缓解一些。 又过了两日,乾清宫里也传来消息,说是皇上近来有恙,本来一直无心阅读奏折的,如今见了这种通篇点了符号的,多少也还能看几眼,面皮上也没有平日里看折子那般的烦躁。[..tw超多好看小说] 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方大学士立刻就提起了精神,开始好奇起这类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却是吓了一跳。原来这东西不但是有来源的,甚至还已经有了一本叫做《句读录》的书,已经在京城里风行开来。 而编撰这本书的人,居然包括了孙承宗,钱谦益和赵秉忠三位三鼎甲。 更让方从哲感到吃惊的是,偏偏这本《句读录》的具名上,排在首位的,却不是这三鼎甲中的任何一人,而是一位叫做唐旭的。 唐旭是谁?方从哲在脑海里翻了个遍,也没想出来这是哪一号的人物,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自己竟是毫无印象。再派人继续查探,才发现居然只是个生员,如今又兼着五城兵马司东城司的指挥一职。 等到了第二天,几乎是全京城的官员们都知道了,只有点了新句读的折子,皇上才会看,不点的就不看。 这是个什么概念?辛辛苦苦写出一番奏折来,如果说完全不想让皇上看见的,那就是傻子,还上什么折子呢,自己在家看看就好了。 既然皇上喜欢,阁老喜欢,司礼监里的公公也喜欢,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一起用呗。 于是从当天开始,几乎所有呈上去的折子上,都齐刷刷的点上了新句读。通政使司那边,若是收到了没点句读的折子,还会有人耐心的指导,这没点句读的折子,送上就去就等于没送,阁老和皇上都不会看的。(..tw) 要问为什么,本大人不知道,只知道的是,点了句读的折子,读起来轻松畅快,一目了然,本大人也喜欢。 还有问怎么点的,这个也简单,不过本大人没工夫慢慢教你,自个买本《句读录》慢慢去看一回就明白了。 据说礼部里也已经开始有人上疏,直言从今年的院试开始,就要让考生在文章里加上句读,居然也引得礼部学官们一片应和。阅卷原本就是个费时费力的辛苦事,如果能加上句读,自然会轻松很多。 不过折子送到了内阁里,却被方大学士以此法初创,如今也只是京城里风行,尚需时日检验为由给返了回来。 折子虽然返了回来,可是上疏的和应和的却并不气馁。最起码从方阁老的话里也可以看出,其实他也是赞同的。只不过这天下的读书人,对这句读之法还没有做到人人皆通的地步,相比乡试和会试,参加院试的人数也是最多。为了科举里的一碗水端平,只好暂且委屈一下,等日后再提了。 一时间,《句读录》在京城里一片风行,大有开始冲出京城,蔓延全国的趋势。 实际上,已经是开始蔓延全国了。因为只在《句读录》问世五天之后,朝廷的邸报上,就开始出现了点了新句读的文章。 《句读录》付梓一事,是由孙承宗负责的。就算是孙学士自己,也没料到这股风潮会来的这么快。原来只交了一家书社雕印,如今却是加班加点也忙不过来。 京城里稍大些的书社,也都纷纷转托人情,想要上门求见孙学士,以图分一杯羹。一时间,孙学士的门前居然也出现了当日唐旭在吴亮嗣府上见过的情景。 京城内外的寻常官员和读书人,自然没有阁老方从哲那般查探的本事。所以当《句读录》越传越广的时候,无数的人也开始注意到。在孙承宗和钱谦益的名字前头,还有一个叫唐旭的人。 这个唐旭是谁,到底是哪一位大贤?众人都纷纷生出好奇,想尽办法也要试图寻找出来。 正当满京城的人都在寻找一个叫唐旭的大贤的时候,唐大人却是很忙。一来刚到东城司里任指挥一职,有不少事情还需要更多的熟悉一下,二来唐大人回家还得忙着数钱。 只是短短数日之内,《句读录》就卖出了两万多册,这尚且还是因为书社的印刷能力有限的原因,据说已经排了号等书的人,就已经大大的超过了这个数字。 《句读录》并不是什么长篇大论,通篇不过百来页而已,几乎恰恰是一册,所以书价并不贵,每册只要一钱白银或是一百铜钱。除去各项成本以外,唐旭和孙承宗,钱谦益能分到的,约莫是每册三分银子或是三十文钱。 唐大人原本是想拿这些钱给三人平分,只是孙承宗和钱谦益又都不肯。钱谦益拒绝的理由比较简单,哥有钱,不差你这点,哥要的只是名声,如今已经心满意足了。 孙大人的理由就有点复杂了,则是要唐旭多存点积蓄,日后养儿育女,置办田产什么的都要用得着。 钱谦益那里,唐旭当然可以不在乎,他确实有钱。钱家在江南良田数百顷,这么点钱,他是真的看不上眼。但是孙承宗家里,唐旭也是知道,并不算富裕,否则从前也不会去做教书先生。 于是一番争论推辞之后,唐旭取六分之三,孙承宗取六分之二,钱谦益则是只取六分之一。 如今既已经售出了两万册唐旭可得银一分五厘,两万册就是三百两入帐,几乎是当年唐旭做所镇抚时十年的俸禄。况且,这两万册还只是一个开始。 北直隶,蓟州府。 正当句读之法在京城里开始逐渐风行的时候,却有两匹快马从京城而出,一路直入蓟州。 进入蓟州城后,也丝毫并不耽误,直接向着城西的独乐寺而去。 独乐寺建寺于唐代贞观年间,原名大佛寺。据说大唐天宝年间,安禄山起兵反唐,就是在此誓师。反叛失败后,因为天下人皆说安禄山反唐只为登基为帝,乃是“思独乐而不与民同乐”,大佛寺便从此更名独乐寺,以此警戒世人,思独乐者,天人不佑。 如今的独乐寺在蓟州城里,也算得上是香火鼎盛之处。 两人既入了寺庙,却也不烧香拜佛,而是往朝后院而入,直到被院中的沙弥拦住。 “此乃寺中僧众修行之所,两位施主若要烧香拜佛,还请返回。” 两人虽被拦住,却也不慌不忙,为首一人先拱了拱手,开口说道:“在下姓雷。” “哦,姓雷?”,小沙弥的眼睛里,顿时不禁闪烁了几下,也开口说道:“松下残棋送客回。” “石路无尘竹径开。”,来人略一思量,开口回道。 “帘向玉峰藏夜雪。”小沙弥又问。 “窗间半偈闻钟后。”,来人依旧是不慌不忙的答道。 “施主可知道小僧俗家姓甚?”,小沙弥脸上的表情,也渐渐的松了下来,隐隐的竟是泛出一丝笑来。 “姓戴。”,来人立刻脱口而出。 “两位教友,多有得罪。”,小沙弥终于彻底放下了心:“不知两位从哪里来,又要见谁?” “我们从京城里来,要见王,徐两位护法,有大事相报。” 第七十八章 地坛祈耕 “徐护法如今去了山东,王护法尚在这里。(..tw好看的小说)”小沙弥行了一礼之后说道:“还请两位教友在此等候片刻,我前去通报一声,片刻就回。” “多谢。”,来人点了点头,站到一边安心等候。 只不过等了半刻钟,便看见前去通报的小沙弥已经转了回来。 “王护法有请两位入内。”,小沙弥双手合十,又行一礼,随后带领两人朝后院而入。约莫转过两三道弯路,才在一所小院前停住了脚步。 “王护法就在其中,还请两位自行入内。” 两人点了点头,推开院门,迎面便看见一位男子正在抬头望着云际,貌似书生,只是却又没有什么书生气,看上去倒是显得孔武有力,正站在当中。左右又各有几名男女,侍立左右。 “小的侯五,魏七,参见护法。”,两人上前几步,一起拜道。 “听说你们从京城里来?”,王好贤仿佛这才发现身边有人一般,收回目光,转到了两人的身上。 “小的们奉郑法王之名,前来见过护法,有大事相告。”,候五立刻出声回道。 “起来说话吧。”,王好贤点了点头,让两人站起身来,“究竟是何等大事,竟然连郑法王也惊动了。” “教主大人……已经在昨天往生极乐了。”,候五的口中,足足停了有好半晌,方才是说出句话来。 “什么……”,王好贤顿时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两人:“教主往生极乐了?” 侯五没有敢再说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咕嘟……”,王好贤的喉咙里,像是忽然间咽下了什么东西。迅速的转过身去,又抬头望着天空。 “教主走的时候,可是安详?”王好贤的声音,突然间就变得沉默起来,隐隐间更是带上了几分颤音。 “回护法的话,教主……教主……”,侯五战战兢兢,像是不敢说出来。 “但说无妨。”王好贤虽然没有回头,却挥了下手,示意左右为两人看座。 “教主是被人谋夺了性命。”,侯五又是沉寂片刻,才小心翼翼的说道。 “什么?”,王好贤再一次猛得回过身来,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两人:“郑法王不是曾经答应我,好生照料于他,又如何会被人夺了性命?” “此人势力太大,郑法王也是争执不过。”,侯五的声音,压的愈加的低,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触怒眼前的王好贤。 “是谁?”,王好贤的嘴角剧烈的抽动了几下,忿忿的吐出句话来。 “当朝太子。”,侯五一边说出话来,一边小心翼翼的拿眼瞅着王好贤。 “太子?”,王好贤稍微愣了一下,忽然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二人前来,郑法王可曾给过你们什么信物做凭?” “小的们带了郑法王的书信在此。”,两人这才如蒙大赦,侯五转头看了魏七一眼,后者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向前呈上。 “朱常洛……”,王好贤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遍,顿时间脸上就是一片青红相间。拇指的指甲,也几乎要掐进肉里去。 “如今皇帝病重,太子大权独揽。”,侯五在一旁继续说着话:“记恨当年教中曾派了张差企图棒袭于他,便迁怒于教主身上。”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王好贤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话来,可是随即又立刻皱紧的眉头。 “他郑养性如今已经是贵为二品大员,他那姑母郑氏,也早已是被册封为皇贵妃,正所谓是一门荣耀,我如何相信他能帮我?” 话刚说完,两道目光只是直直的盯在侯五和魏七的身上,似乎是想要看出些什么来。(..tw好看的小说) “王护法当是知道,当年皇帝和郑贵妃,曾经一心想要立皇三子为太子。”,侯五并不躲避王好贤射来的目光。 “此事天下皆知。”王好贤点了点头。 从大明万历十四年,郑贵妃诞下福王朱常洵始,其中包括万历二十九年立朱常洛为皇太子之后,直至万历四十二年福王就藩之国。围绕朝廷储君之位,历时二十五年,牵扯进无数的王公大臣,世人称之为“争国本”。 再加上大明朝的官员,不管其中是真正铿锵铁骨的,还是沽名卖直的,在历代中都以直言敢谏而著称。所以历朝历代中,为了储君之位虽说从来就不乏激烈的争斗,可是耗时如此之长,牵涉如此之广的,举世罕见。 不但是朝廷里的文臣武将,就连寻常的百姓家里,茶余饭后也因此而多了一份闲谈的话题,王好贤说此事天下皆知,并不过分。 话刚说完,看着手上的书信,王好贤的脸上,却又忽得又现出几几分讥蔑,“只是他郑大人郑法王好生的算计,竟想以我为刃,助他得偿所愿,未免也太小看王某。” “王护法此言差矣。”,侯五只是连连摇头,迎面撞上了王好贤转过来的目光,未免一滞,可硬了硬头皮,仍是说了下去:“适才小人曾是说过,万历四十三年的时候,曾经有教众张差潜入东宫暗袭太子,那太子朱常洛,正是因为此事迁怒于教主。” “此事我虽是知道。”,王好贤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可四十三年时,京中的教务,都为家……先父所领,我并不知情。” “知情不知情,并无关系。”,侯五仍是一阵摇头:“可太子毕竟已经知道教中与郑家关系匪浅,又有往日的旧怨。” “王护法以为,若是太子登基为帝,岂是能善罢甘休?若是他有海一般的器量,为何只等皇帝刚一病重,便乘机夺了教主的性命。” 王好贤低下头去,一阵沉默不语,仿佛若有所思。 “教中如今虽有百万信徒,可普天之下,仍是莫非王土。”,侯五见王好贤似乎有所犹豫,又立刻说道:“难道王护法以为只藏在这蓟州城里,便可保一世平安?” “藏头缩尾,恐怕亦非王护法平生所愿吧。”,侯五小心翼翼的提醒。 “若按你这么说,我倒是非帮不可了。”,王好贤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 “贵妃娘娘既然已是答应,事成之后,便封王护法为王。”,侯五口中的话,听起来极为诚恳:“王护法也可免了一世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 “此事且容我思量半日。”,王好贤点了点头,也不再顾他人,径直向着屋里走去。 民间谚语有云:“二月初二,龙抬头。” 自农历二月开始,气候渐渐转暖,田间的雨水也是逐渐丰沛。历年的春耕,都是自此时起。 皇太子由英国公张惟贤陪同,前往地坛祈耕的事儿,早就安排了下去。 地坛虽然是在北城司的辖区内,可是东城司却也不能完全脱开了关系。自二月初一起,唐旭就让负责巡查警戒一事的秦平西略做了些部署。等初二的当日,更是早早就赶到了司里。 “指挥大人稍安。”,相比起只在五城兵马司里呆过几个月的“新嫩”唐大人,秦平西则是见多了这等的场面:“里头的的禁卫,自然有王府仪卫和北城司的担责,我等只需要在外围警戒便可。” “就算真出了什么乱子,惊到了太子爷,板子也打不到咱的身上。”,秦平西淡定的说道。 唐旭虽然知道秦平西说的是真,可是上头既然已经有了吩咐,自己在东城司里又是新任,却也丝毫不敢怠慢,仍是从刘秋仁手下调来周宣臣一支,驻到了临近北城的保大坊一带候命。 辰时中,只见北安门外一阵喧嚣,紧接着正中的两扇大门缓缓张开,一行人马从门中陆续涌出。中间围住两匹骏马,其中一位头戴九旒冠冕,身着玄色锦袍,两肩上各垂下一条四爪金龙的,正是当今太子朱常洛。 “微臣愿为皇太子做个先驱。”,张惟贤呵呵笑了两声,向着太子朱常洛拱手作揖,随后当先而出,太子车骑紧随其后。 因为这回前往地坛是为了祈耕,北安门离地坛的距离也不算远,转瞬即到,所以四周的禁卫倒也不驱散围观的人群,只是远远隔开。 倒是京城里的百姓,听说这回前往地坛祈耕的是皇太子,都是多少有些好奇。自从万历二十九年被为立为太子以来,这位太子爷一直在宫中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即便是朝中大臣,也多有素未谋面过的,更别说寻常的百姓。这次得了机会,于是纷纷涌上街头,驻足观看。 英国公张惟贤,虽也并非第一次陪同圣驾前往地坛祈福,却没想到只不过是皇太子出一次宫,竟然引来这么多人围观,心里也是吃了一惊。有心想要再吩咐调一支人马来,却也是来不及,只能是吩咐左右,将太子车驾围紧,徐徐向前而行。 从北安门到地坛,不过是二三里的距离,张惟贤一路尽力护持,路上总算是没出什么意外,直到过了牌楼御道,进了泰折街,方才是松了口气。 第七十九章 文昌乱起 方泽坛内,太常寺和钦天监的官吏,早就备好了器皿祭品。祭品牺牲,也皆用玄色,陈列拜台之上。 “岁逢庚申,接福迎祥……伏以令荐金盈,品献五辛之味,时加玉历,祥呈四季之端……并祭五岳,惟地茫茫。愿赤明布德,普资三界十方。紫极垂床,遍及万民八荒……” 皇太子四拜之后,取出祭词念祷,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在四周一片静谧的方泽坛内,仍是带起一阵阵回响。 英国公张惟贤,也是渐渐的大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未免有些多心。虽然今日的事有些始料不及,可这里毕竟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哪里会这么容易生出事来。 只待祭礼完毕,便迎上前去笑道:“皇太子平日里极少出宫,今日既得了便利,不如去微臣府上稍歇如何?” “也好,那就叨扰了。”,皇太子朱常洛略一沉吟,随即便点了点头。 英国公的爵位,传自靖难时的功臣张玉,乃是当今大明朝世袭罔替的第一勋贵,张惟贤平日也颇得圣上恩宠,在朝中多有奥援。如今他既然主动凑上来,朱常洛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虽然是皇太子出宫,可是如今既然祭礼已成,自然也不好太过招摇。遣散了方泽坛四周的京营军士,朱常洛只带数十王府仪卫,也并未再继续骑马,而是乘上了英国公府里早就备好的车驾,随着张惟贤往保大坊英国公府而去。 “微臣听说,近日来圣体欠安?”,待车驾行动之后,侍坐在一旁的张惟贤,才缓缓开口说道。 朱常洛并未答话,只是眼中的目光稍微一沉。张惟贤向来与圣上亲近,觐见圣上的机会比自己还多,这等事情又怎么可能不知晓,还须要来问自己? “皇上的圣体,事关社稷大事,太子殿下若得其机,还是多去探望几回的好。”,张惟贤的声音虽然压得低,可是仍然能让朱常洛听得清楚。 朱常洛点了点头,嘴角抽动几下,眼里却又转出几分忧虑。张惟贤也知道好歹,暂且闭住了口不说。 等转过了国子监和文昌祠,路上的行人也是渐少。张惟贤掀开车帘,朝左右看了一下,忽得就略微皱了下眉头,伸手唤过一边的仪卫。 “后面那几辆车,是哪家商行里的,为何一直跟着?” 张惟贤所说的那几辆车,可巧是在泰折街外的时候也见过。初时以为不过是从北面德胜门入京的商队,顺路来看个热闹。可是如今居然还没离去,仍是一路尾行,心里顿时就起了几分疑心。 “得令。”,接到了英国公的吩咐,东宫仪卫的队伍里,立刻就分出一名小旗,向后迎去。 只是后面几辆大车,见有人转了过来,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也是加快速度迎了上来。 “尔等是要朝哪里去?”,上前盘问的小旗,连忙纵马拦住,“岂不知前面是贵人车驾。” “我等是宣府来的商户,有罕见物什想要进献于太子殿下。”,很明显,后头的人很清楚自己一直尾随的,正是太子的车驾。 “太子殿下岂是尔等想见就能见的。”,小旗颇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暂且退下。京城里这样冒冒失失就上来想要结交权贵的,也曾经有过,不想这回却被自己遇上了。 “这位大人岂不看看我们想要进献的是什么物什,兴许太子殿下喜爱也未可知。”,队伍里,转出一位大汉,虽然生得孔武有力,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极是恭谨。 听他这么说,仪卫小旗心里也未免生出几分好奇。眼看着大汉伸手去掀车上的蒙布,不但并未阻止,反倒是伸过了头去看。(..tw) “大人请看。”,大汉把手伸在布下,脸上仍是挂着满满的笑意,眼中却有一道精光闪过。 蒙布终于掀开,可仪卫小旗看见的却是一道刺目的光芒,紧接着只感觉小腹忽得一凉,眼前的视线也猛然间一片模糊。 “刺……”,小旗只喊出了一个字,就向后倒去,正在前面行走的东宫仪卫,纷纷向后看去。 “轰……”,像是有人把巨石投进了水塘里一般,转瞬之间,四面的人群就炸了开来。 “扶圣主,清君侧……扶圣主,清君侧……”,四面八方的路人中,猛然间也爆发出一阵呼声。无数头缠白巾的人,像是陡然间从地下冒出来的一般,一边呼喊着,一边手拿刀棒向着皇太子车驾逼来。 “保护太子殿下。”,张惟贤顿时面上一阵失色,也跟着大喊一声,将朱常洛扑倒在车上。 “嗖嗖嗖……”,几乎是刚及扑倒,只听耳边几声刺响,几只长矛带出一阵尖锐的呼啸,从车顶上掠过,溅起一阵飞扬的木屑。如果刚才太子仍是端坐,虽然未必有事,但是受伤却是难免。 车帘外,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只听声音,便不下数百人。 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为何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京师之中公然行刺太子,英国公张惟贤一阵目瞪口呆。 紧接着,又是一阵金铁交碰之音传来,四周的东宫仪卫已经与贼人交上了手。 “赶快去京营里,去顺天府,去五城兵马司传讯,有人行刺太子……”,张惟贤趴在车上,声嘶力竭的喊着,可是叫出的声音立刻就被一阵阵喊杀声所淹没。 京城,保大坊。 与秦平西一般,周宣臣也是东城司里积年的老兵将,类似今日这样的职责,也不知做过多少次。所以虽然有着唐指挥的吩咐,却也没太当一回事儿。 手下的统率小旗里,可巧有家里离城北稍近的。过年时家里留的腌腊鱼肉还有不少剩余,提了些来,在街边寻了家酒馆,让厨子做了,又打了几瓶黄酒。一圈人坐下,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只等过了午时,便回司里去交差了事。 只是酒菜刚吃了一半,忽得隐隐间竟是听见一阵阵呼喊声,从北面传来。 “你们可听见有人在喊?”,周宣臣忍不住放下筷子,竖起耳朵听了一阵。 “北面过了文昌祠,当是北城司的管辖。”,陪坐着的统率小旗们,虽然多少也听见了动静,可是却仍然不以为然:“我们这回在这里设警,为的只是皇太子祈耕,此时想来太子已经回宫去了。” “我等若是越了界,恐怕反惹得北城司那里不悦。” “这倒也是。”,说话的小旗,说的字字在理,周宣臣也深以为然,于是放下了心,继续去吃喝酒吃菜。 “大人,大人……”,可是端起的酒盏尚未凑到唇边,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门边传来,周宣臣立刻放下了手。 “周大人。”,几乎是转眼之间,来人已经奔进了门,上气不接下气的对着周宣臣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周宣臣皱了皱眉头,示意来人稍安。可是来人的下一句话,让他也再稍安不起来。 “周大人……文昌祠那里……有人围攻太子……” “什么?围攻太子?”,周宣臣顿时大惊失色:“太子不是回宫去了么?” 可是话刚说完,却也仍是腾的站起身来,这等事情,不管真假,假的也要当成真的去做,否则万一日后追究起来,可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把总能承担得起的。 “弟兄们,操家伙,跟我走。”,周宣臣抓起手边的腰刀,迫不及待的向外面冲去。顺便随手点了一名小卒,让去东城司里向指挥大人报信。 “什么?围攻太子?”,东城司里,唐大人听到消息的时候,反应几乎和周宣臣如出一辙。 万历四十八年,好像书上从来没写过这么一茬啊?唐旭一时间不由得微微愣了一阵,不过随即也立刻反应过来。 “点齐司里剩余人马,知会在外的秦大人与刘大人,立刻领本部人马赶往文昌祠。” 文昌祠外,东宫仪卫连同国公府的护卫,只有数十,而围攻的暴民却足足有数百。 眼看着四周的侍卫渐渐稀疏,而暴民却是越逼越近,张惟贤一颗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看眼前的情形,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暴民就能冲到车边来。 剩下的侍卫,只能是用身体把车驾死死围住,试图阻止暴民冲击,却已是无力再继续冲杀。 “掷!”,四周的人群里,猛然间传出一阵呼吼。空中几点寒芒飞过,几条挂钩,紧紧的勾住了马车的车顶。 “哗。”紧接着又是一阵脆响,挂钩向四面散开,马车的车顶和四壁,也跟着飞散开来,露出了藏在其中的朱常洛和张惟贤。 四面的暴民,也是一片欢呼,顿时围攻愈急。 “护住太子殿下。”,张惟贤也急了眼,一边试图扯过几片木板挡住朱常洛,一边声嘶力竭的喊着:“京营大军顷刻便是,挡住这帮贼人,人人皆是首功。” 口中虽然这般喊着,可是张惟贤心里却也没底。如今才只过了半刻钟时间,就算离这里最近的五城兵马司北城司,等点齐了兵将赶过来,起码也得要小半个时辰。情形,已经是相当危急。 第八十章 四处古怪 马车四分五裂,看见了藏在其中的太子朱常洛和英国公张惟贤,四周的暴民一阵欢呼,有几个胆大的,甚至攀上了街边的楼阁,企图从上面跃下来。[..tw超多好看小说] 张惟贤脑中一片空白,太子这回去英国公府,是受自己所邀,如果路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就算自己能侥幸逃得性命,只怕转身之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咬了咬牙,也从身边抽出一柄苗刀,猛得站起了身:“太子殿下,今日微臣愿效死战。” 话刚说完,已是跃下车去,一刀砍倒一名冲过来的暴民。 四周的暴民,越聚越多,只是片刻工夫,张惟贤便感觉自己提着的苗刀也越来越沉重,耳边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忽然间,只感觉自己小腿上一凉,低头去看,一柄长矛的矛尖,已经扎进去有半分长。一阵剧烈的疼痛涌来,几乎让张惟贤站立不稳。 耳边又是一阵呼啸声传来,一截小臂粗细的木棍,带出一阵风声,以泰山压顶之势,向着自己的天灵盖袭来。 “国公小心……”,张惟贤听到太子在耳边呼喊。 “太子殿下,微臣尽力了。”,不知怎的,张惟贤的嘴角,却忽然间涌出一丝欣慰的笑来,麻木的抬起了手中的苗刀去挡,另一边却微微的闭上了眼睛。 自己的英国公这个爵位,原本就是先祖张玉以性命所搏,如今自己纵使身死,起码也可以换下偌大一个英国公府的平安。日后九泉之下,见了先祖也不至愧疚。 “嗖嗖嗖……”,猛然间,又是一阵尖锐的箭矢声响起,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张惟贤只感觉自己手上的苗刀,只是受了轻轻一压,袭来的力道便就立刻消失于无形。(..tw好看的小说) 惊奇的睁开了眼睛,只见从文昌祠南边,已是转出一队人马,一路向着自己这边冲杀而来。 “东城司把总周宣臣,奉唐指挥之命,前来救援太子殿下。”,当头马上的壮汉,一手执弓弩,一边纵马向前大声喊道。 “护住太子殿下。”,张惟贤顿时心中一阵狂喜,顾不得仍然在流血不止的左腿,连滚带爬的回到车上,“援军已至,荡平暴民,人人皆是首功。” 说话间,周宣臣已经像是一把锥子一般,领军冲入人群。暴民人数虽多,可是却没想到官军来的这么快,也是措手不及,顿时间就被冲的四处散乱。 “只取朱常洛,不用管他人。”,暴民当中,也拥着一人,见周宣臣领军杀来,禁不住眉头一阵紧皱。四周的人群经过一阵纷乱之后,也渐渐的重新变的有序起来。 周宣臣原本以为,只不过是一群暴民,纵军冲杀一通就可以驱散。却没想到几番冲击,居然都被挡了回来,心下顿时不禁大骇。 心中正在急切,猛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转过了身去看,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也已经纵马赶到,顿时不禁大喜。 “扶圣主,清君侧……扶圣主,清君侧……” 唐旭虽已经赶到,可是听着耳边的一阵阵呼喊,竟然也是有些迷茫。 这一路赶来,自己已经把脑海里的记忆翻了个遍,也没想到万历四十八年到底有没有出过这么件事。 史书上没记,野史里似乎也没听说过,难道这段历史其中出了什么偏差?一时间,唐旭心里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阵“扶圣主,清君侧”的呼喊声,才让唐大人逐渐回过了神,可是紧接着又不禁皱了皱眉头。(..tw) 眼前这件事儿,原本就透着一股古怪,如今再听到这样的喊声,更是不禁让人生疑。如果不是眼前这群暴民手上拿着的器械,有的仅仅只是削尖了的木棒,恐怕真的会以为是京城里的哪位大臣或者亲王想要起兵谋反了。 不过眼下的情形,已经容不得唐旭去多想了。暴民似乎已经是舍下了身后的周宣臣,疯了一般的向着太子车驾冲去,太子车驾旁,剩下的十余名侍卫已只是在勉力支撑。 “秦大人。”,只是略扫一眼前方,唐旭就转过了身来,对着秦平西说道:“擒贼先擒王。” “属下明白。”,秦平西也是多年的老军将,不用唐旭指点,其实也已经看见了暴民中居中指挥的几名壮汉。 “大人有令,擒拿贼首。”,秦平西一横手上的长刀,大喊一声,当先冲出。几名暴民想要横身来挡,立刻便被撞的倒飞出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秦平西挥刀平砍,刀刃上带起一片血雾,四处飞溅开来。周宣臣也立刻振奋起了精神,跟着秦平西向前冲杀而去。 “王……先生。”,暴民当中,终于变色。 “王先生,今日之事,怕是不成了。”,有人紧紧抓住了壮汉的胳膊,大声喊道:“先生若是此时不走,怕是再走不脱了。” “官军如何来的这么快。”,王好贤也是一阵愕然。 原来想要在泰折街外下手,尚且顾忌着北城司离那里不远。岂料太子出了地坛,却随着张惟贤往英国公府而去,本以为是上天相助,却没想到半路上又杀出个程咬金来,还没见着北城司的兵马,倒是把东城司的引来了。 “王先生快走吧,日后圣教之中,也少不得要先生主持,莫要折损在这京城之地。”,见王好贤不肯挪动,身边的人顿时也急了眼。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王好贤也是轻叹一声,忿忿的捏了捏拳头。只要再多上一时半刻,便是大事可成,如今却是功亏一篑,极不甘心。 “先生……”,王好贤如果仍不肯挪动,只怕身边的人就会立刻上前架住拖走了。 “我事不成,他却也休想安逸。”,王好贤又咬了咬牙,忽得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丢在了地上。随后轻唤一声,当先向着德胜门的方向奔去。 贼首既遁,余下的暴民顿时一阵不知所措,纷纷丢下手中的刀棒,向着四面散去。 “拿活口,拿活口。”,唐旭惟恐自己手下的这群兵将下手太狠,连忙大声喊道。 眼前这件事情,到处都透着古怪,若能拿到几个详知的,兴许可以一解心头的疑惑。回头上司问起,也更好有个交代。 “唐大人,贼首遗下一封书信。”,周宣臣捧着一封信笺,兴冲冲的朝后奔了回来,向唐旭呈上。 “哦。”,唐旭应了一声,伸手接过,见信件已经是拆开过了,便直接抽出来看,只看了几眼,眉头却是皱得更紧。 “莫要和他人提起。”,唐旭环视四周,见四处的兵马都在擒拿逃遁的暴民,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自己这边,才略微宽了些心。 “属下明白。”,周宣臣见唐旭虽不多说,脸上却极为郑重,连忙点头应道。 再抬头看一眼前方,见残破的马车上,已有两人在侍卫的扶持下走了下来,心知应该就是太子朱常洛和英国公张惟贤,于是也立刻跃下了马,向前迎去。 “臣东城司指挥唐旭,护卫来迟,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你就是唐旭?”,太子朱常洛的面色虽然有些发白,可是却也不算慌乱,听见唐旭上前行礼,忍不住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微臣正是。”,唐旭听太子的话,竟像是听说过自己一般,当下心里也不禁有些疑惑。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朱常洛的脸上,竟然慢慢的浮现出一丝笑意来:“我听孙先生几次提起过你。” 孙先生?哪个孙先生?唐旭觉得自己认识的姓孙的似乎有点多。 难道是孙承宗,猛然间,唐旭忽然醒悟过来。孙承宗如今虽只是翰林院编修学士,可是也兼着詹事府的左庶子一职。而左庶子的职责,正是教习皇子。 “张某也谢过唐大人。”,英国公张惟贤也抹了下额头上的冷汗,向着唐旭谢过。 虽然如今唐旭不过是个五六品的东城司指挥,而张惟贤却是堂堂一等国公。可是这一回不单是自己的性命,甚至包括英国公举府上下的身家,几乎都是唐旭救下的。无论如何,也算是欠下了一个人情。 “国公稍歇。”,唐旭见张惟贤腿上仍然在流血不止,连忙唤过随队的医师上前:“太子殿下如今有属下护卫,可保无虞。” 适才情形紧急,张惟贤尚且感觉不显,如今平静下来,方才是觉得疼痛难忍。当下也不强撑,躺回到散了架的马车上,让医师诊治。 直到此时,北城司的兵马才是堪堪赶到,眼见着暴民已经被驱散,总算是放下心来。毕竟事情是在自己的管辖下生出的,如今即便无功,可是却也无过了。 几名将官上前见过太子和英国公,便也分开来四处擒拿逃散的暴民,试图多少分润点功劳。 “舍下离此不远,还请太子殿下移驾前去,吃一杯茶水压惊。”,经过一番清理包扎,张惟贤也多少恢复了些精神。 “也好。”,太子朱常洛并未多犹豫,而是直接就点了点头。 第八十一章 邪教妖人 保大坊,英国公府。 皇太子遇刺,绝不是件小事。平日里熙熙攘攘,宾客盈门的英国公府,如今却像是陡然间变成了一个偌大的军营。 五城兵马司,刑部,大理寺,锦衣卫北镇抚司,东厂,京城里头凡是能牵连上些干系的衙门,一时几乎都到了个齐。逐个上前问候一番,见太子无恙,方才是都是松了口气。 张惟贤虽受伤不轻,却仍是不敢怠慢,命人将书房收拾一通,请朱常洛入内休憩。 唐旭如今只是一个东城司的指挥,到了这个时候,自知也凑不上,便借口要回司里审讯人犯,向张惟贤告退返回,张惟贤果然并不挽留。 待回到东城司,只见秦平西和周宣臣等人,已经把擒获的贼匪押回,暂且关押在司里的拘所。东城司里的拘所,平日里关押的至多不过数十人,如今却一下子押进了上百号人,顿时间也是拥挤不堪。 好在一干军将,知道这回定然是有跑不了得军功,所以虽是忙碌,却并无怨言,就连刘秋仁,也难得的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这一日忙碌下来,顶得上平时几个月的忙碌,看着唐旭的眼神,隐隐间也带上了几分倾佩。 虽然各司各营里拿住的人犯,不下两百号人。可是乘乱逃散的暴民也是不少。午时时分,兵部和顺天府里也都传来公文,着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关闭城门,京中大索一日。 唐旭既然是东城司的主官,自然也不能免责,一边安排人手审讯人犯,一边分派兵将在城东四处搜捕,直忙到半夜子时方才是稍歇。 只是还没来得及喝上几口茶,却见负责审讯的李慕江已经是抽身过来,连忙起身相迎。 “受大人重托,幸不辱命。”,李慕江先讨了一杯茶,就站着吃了,接着才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向着唐旭说道:“我五城兵马司的里的刑讯,虽比不上锦衣卫和东厂,可是对付这些屑小已是足够。(..tw无弹窗广告)” “李大人可问出了什么?”,唐旭也不再继续客套,而是直接开口问道。 “这伙乱贼,都是受白莲教中的妖人蛊惑。”,李慕江点头回道:“据说前些时日里,被关押在五军都督府军牢里的头目王森暴毙,这邪教妖人不知是从哪里听得的流言,说此事是太子下的毒手,便迁怒于太子殿下。” “供出的乱贼的名册可是做好了?”,虽然听李慕江说的是白莲教,可是唐旭也知道,弘封教确实也只是白莲教的一支,所以也不奇怪。 “擒得的一百零三人,名籍已是录下,余下供出的同犯,也有数百,尚未派人擒拿,属下先请大人过目。”,在东城司的四位副指挥里,李慕江算得上是比较尽职尽守的。 “有劳李大人了。”,唐旭点了点头,示意李慕江将名册放下。 “属下先行去整顿兵马,等候大人号令。”,李慕江也是识趣之人,见唐旭并不急着去看眼前的名册,便找了个理由,先行告退。 望着李慕江徐徐退出,唐旭又等了片刻,方才是轻轻叹一口气,拿起手边的名册,略翻了几下。 眼前这份名册,记下的名籍足足有数百人,虽然未必都是今日参与作乱的,可是多少都和弘封教脱不开干系。这一点,李慕江也细心的做了备注,看上去一目了然。 再仔细去看,正如历朝历代所有的邪教一般,这本名册上所涉及的数百号人,虽然几乎都是京城中人,可也是形形色色各不相同,走夫贩卒几乎一应俱全,其中甚至还混杂着几个卫所里的兵将与衙门里的差役。 又沉寂了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唐旭忽得转过了身,拿起手边的毛笔蘸上墨汁,小心翼翼的在名册上添上了一个名字,吹了几下,待墨迹干透方才合上。 “来人。”,唐旭腾的站起了身,门外守护的兵将立刻应声而入。 “传我的军令,按照名册所录,缉拿邪教妖人。”,唐旭手上略一使劲,把名册掷到地上。 “得令。”,进来的军士,拾起地上的名册,转身飞奔而去。 崇文门,鞋帽胡同。 虽然崇文门外是京城里的商贾通行之地,可是到了晚间,喧嚣便也渐渐散去。不时间,只有路过的更夫路过,敲响了梆子,带起一阵阵犬吠。 忽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北面远远传来。紧接着一片火把的光影闪动,一支不下数十人的军伍,从黑夜里涌出,向着胡同口里奔去。 “官府公干,缉拿妖人……官府公干,缉拿妖人……”,一阵阵呼喊声,划破了夜空,街边的人家纷纷起身,透过窗格向外面看了几眼,又连忙钻进被窝,缩回了头。 姜家宅院里,兴武卫指挥使姜鲲鹏,也尚且歇下不久,顿时间就被外头传来的动静所惊醒,惊诧的望着窗外。 “咚咚咚,咚咚咚。”,尚未来得及去细听,便听见一阵纷乱的敲击声,从门边传来。 “外头哪里来的动静?”,姜鲲鹏皱了皱眉头,正要唤下人来问,忽然间,又猛然听见一声“轰”的巨响,像是院门倒塌的声音,从前院里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鸡飞狗跳的闹腾。 “老爷,老爷,不好了……”,几个家里的小厮,受了惊一般大声喊着。姜鲲鹏也心里一惊,连忙披起衣裳,向门外冲去。 刚及奔到门口,只见前进门边一阵人影绰动,外面已经有十多号人穿过了厅堂,直接向着后院冲来。 “你们是哪个衙门里的?”,姜鲲鹏心里猛的一惊,待看清眼前这群人,身上穿的都是衙门里的差衣,心里才稍微安定几分。如论如何说,自己也是个正四品的指挥使,既然是衙门里来的人,就有说话的余地。 姜鲲鹏口里的话虽是强硬,可语气却并不算严厉,毕竟如今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也不好立刻就撕下脸皮。 岂料领头的将官,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姜鲲鹏,却又摇了摇头,向左右吩咐一声:“搜。” “堂堂天子脚下,竟敢半夜闯入私宅,可知王法为何物?”,姜鲲鹏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对自己视若无物一般,顿时不禁勃然大怒。 “王法?”,领兵的将官,这才转过了头来,像是看着怪物一般看着姜坤鹏:“今日皇太子殿下在文昌祠遇刺,你可是听说过?” “此事与姜某何干?”,姜鲲鹏心头猛地一震,随即又立刻镇定下来。 “是否有你的干系,拿住你那孽子一问便知。”,来人冷笑一声,仍然吩咐手下四处散开。 “此话怎说。”,姜鲲鹏顿时不禁目瞪口呆。 “爹爹救我,爹爹救我。”,尚且还没能回过神来,眼见着侧厢房的门边,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卒,已经从中把自家儿子拖了出来。 “这位将官可否说个明白。”,一丝不祥的预感,突然从姜鲲鹏的心头升起。可是知子莫若父,若说自家这个儿子在外惹出些偷鸡摸狗的是非来,姜鲲鹏兴许还信,可是要让他前去刺杀太子,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胆量。 “留下十人把住门户,凡宅中老幼,一概不得出入。”,眼前的将官虽然只是个小旗,可是看着姜鲲鹏的眼神,分明已似把他当成了朝廷钦犯。 “姜大人,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领军小旗呵呵笑了两声,“姜大人若是想要问个明白,不妨等天亮之后,去东城司里一行。” “今日夜里,还望大人不要随意走动。”,话刚说完,又继续提醒姜鲲鹏:“否则若是在下手下的兄弟莽撞,惊了姜大人家里的家眷也是不好。” “东城司?”,姜鲲鹏脸上顿时一片铁青:“可是唐旭那小儿指使你们来的?” 领军小旗只是抬头望一眼姜鲲鹏,也不答话,只是冷笑一声,领人押着姜平扬长而去。姜鲲鹏口中的牙间,蹦出几声脆响,可犹豫了许久,终究没敢追上前去。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眼看着姜平被带走,姜家阖府上下,仿佛这时才逐渐回过神来。 “没想到这唐家小儿如此狠辣。”,姜鲲鹏在屋子里连续走了几个来回,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向着院门走去。 留下的十名军士,也依着适才的吩咐,把宅院中的前后两门死死把住。看着姜鲲鹏向门边走来,立刻警惕的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 “几位兄弟。”,姜鲲鹏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几位兄弟既然是受了上官的指点差,姜某也不敢为难。只是可否行个方便,托人送一封信,去给吏部给事中张延登张大人家里?”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袋里摸出几件物什,向着几人手上塞去。 几个军士低头去看手上,顿时都是眼里一亮,可随即却又暗了下来。 “咱兄弟几个,有命拿也得有命花才是。”,几人都是犹豫了一番,最后仍然是摆了摆手,把手中的银两都退了回去:“这回牵扯的,可是邪教谋害太子的大案,姜大人这个忙,请恕小的们帮不了。” 话刚说完,也不再看姜鲲鹏,仍走回到门边坐着。 第八十二章 何必当初 天色,渐渐的亮了。 陡然间生出这么大的变故来,姜家阖府上下,几乎都是彻夜未眠。后院里,一阵阵“嘤嘤”的啼哭声隐隐传来,让姜鲲鹏愈发的坐立不安。 平日里向来点卯不缺的指挥大人突然间没了踪影,卫所里也未免要派人来询问,却也都被在门外挡下。即便姜鲲鹏身为堂堂正四品指挥使,可是在“邪教谋害太子”的名头下,却依旧如灰尘一般渺小。 “带我去见你们唐大人。”,也不知道沉寂了多长时间,姜鲲鹏终于从房里再一次走出。 “带他去。”,这一回,守在门外的兵卒,倒似乎没有继续为难的意思。为首的伍长点了点头,对着一名兵卒吩咐道。 五城兵马司,东城司。 从昨天白天到现在,唐大人也只不过休息了两个时辰而已。不过听说姜鲲鹏来了,到底还是打起了几分精神,让请进来。 “在下见过唐指挥。”,姜鲲鹏进了公房,看见坐在上首的唐旭,憋了半晌,方才是想起来上前见礼。 “姜大人为何来此。”,唐旭看起来似乎比姜鲲鹏还是吃惊,抬头愕然的看了几眼,立刻吩咐左右:“还不快给姜大人上茶。” 待姜鲲鹏坐下,又翻出笑脸来说道:“这几日因为邪教谋害太子的案子,在下极是忙碌,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海涵。却不知姜大人来我东城司里,是有什么指教?” 姜鲲鹏虽然明知眼前这小子是在装傻,却也无可奈何,涨红了一张老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姜某这回来,是想和唐大人做笔买卖。” “哦,姜大人家里也有买卖生意?”,唐旭的脸上似笑非笑:“只是唐某家中贫寒,怕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能让姜大人看得上眼。” “唐大人的户籍,如今还是在我兴武卫里。”,姜鲲鹏无心再和唐旭闲扯,直接开口说道:“若是唐大人愿意,在下立刻就可以用印签章。” “姜大人适才说的既然是买卖。”,唐旭的眼里闪烁了几下:“那你要的又是何物?” “唐大人当是知道,我那犬子,绝不会和邪教里有所勾结。”,姜鲲鹏放低了身段说道。 “这就不是唐某所能知道的事情了。”,唐旭听了姜鲲鹏的话,只是一阵连连摇头。 “唐大人究竟何意?”,姜鲲鹏眉头紧皱,抬头看了一眼唐旭,又立刻躲开了目光。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唐旭仍是摇着头说道:“姜大人若是不知道,当是去问自家儿子,如何会来问我。” “只要唐大人放过我那犬子,转籍之事今日便可办妥。”,姜鲲鹏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日后你我两家,了无瓜葛,再不相欠。” “哈哈,姜大人的意思,可是要唐某自领其罪。”,唐旭刚及听完,却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令公子是否有罪,日后自然有刑部里的定论。唐某私纵罪犯,岂不是落个同谋的罪名。” 话刚说出口,对面坐着的姜鲲鹏已然是乍然变色。 “姜某若是辞去官职,携家隐居城外,唐大人可否高抬贵手。”,姜鲲鹏咬了咬牙,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 唐旭的眼神,也终于定了下来。平静的直视着眼前的姜鲲鹏,过了许久,方才是叹出一口气来。 “姜大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唐旭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姜鲲鹏身边,姜鲲鹏也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 “唐某曾经几次相求,奈何姜大人却都是苦苦相逼。”,唐旭看着姜鲲鹏的眼神,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神情:“如今这个忙,请恕唐某无力相助。” “唐近贤,你莫要欺人太甚。”,姜鲲鹏脸上一阵青红变换,终于按捺不住。 “若要说欺人太甚,只怕唐某并非始作俑者。”,唐旭冷笑几声,重新坐回了身:“姜大人请回,看来往日的情分上,唐某尽量保你家眷平安。” 唐旭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姜鲲鹏也再无话可说,忿忿的咬了咬牙,掉头就走。 “大人,就这般让他走了?”,眼看着姜鲲鹏出了东城司的大门,周宣臣方才是钻了进来,向着唐旭问道。 “他毕竟是正四品的武官。”,唐旭一番沉默之后,才长长得呼出一口气来:“若要拿他,势必会惊动兵部衙门,若是因此扯出其他人来,反倒是不妙。” “那就这么算了?”,周宣臣似乎觉得唐旭此举,未免有些斩草留根的嫌疑。留着姜鲲鹏这个卫指挥使在,日后始终会是个不确定因素。 “他家里出了邪教妖人,岂是还继续做得了一衙主官。”,唐旭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太过担心:“此事自然会有兵部科道上的大人和朝廷里的言官去料理。” 要知道,如今这个年头,即便是教子不严也能成为被弹劾的理由,更别说家里有人和邪教搭上了关系。朝廷的言官里头,即便是没有事也恨不得揪出点把柄来说,更别说这么明显的破绽,正是挣资历,刷名望的好时候。 “大人高明。”,周宣臣毕竟只是小小的武官把总,若不经唐旭提醒,一时间未必能想得明白。顿时不禁伸出拇指赞了一声,也要退出门去。 “且慢。”,尚未来得及迈出步子,却听见唐旭喊了一声,连忙又停住脚步。 “如今兴武卫的副指挥使,傅仁贵傅大人家,你可是认得?”,唐旭略想了片刻,开口问道。 “属下虽不清楚,可是应当一问就知。”,周宣臣点头回道。 东城司里的这些兵卒,都是城东这一片的“地头蛇”,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和大小事情,几乎没有打探不清楚的。 “你去帮我准备些礼物,送去傅大人家。”,唐旭从腰间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递给周宣臣:“就说三日之后,我在柳泉居设宴,宴请傅大人。” 唐旭如今虽然不再像从前那般担心,可是转籍的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些紧要的东西,还是能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最好。 原本兴武卫里有两位副指挥使,一位是傅仁贵,另一位则就是姜鲲鹏。而姜鲲鹏原先只不过是代掌军权,年前的十月间方才是领了正命,至今也不过只有两个月,所以卫所里空缺的职位,尚未来得及补上。 也就是说,如果姜鲲鹏也离了任,那么卫所里能说了算的,就只有傅仁贵了。 “属下立刻就去办。”,周宣臣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望着周宣臣也转身离去,唐旭方才是松了口气似的向椅背上靠了一靠。忽然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苦笑一声。 四百年后的自己可是对这些冤假错案深恶痛绝,但凡在网络上看到这样的新闻,几乎都要凑上去说几句。却没想到,到了这大明朝,却要自己亲手炮制出一起来。 刚想要走回内房里休息片刻,猛然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能是重新直起了身,向门外看去。 “哪位是唐旭唐大人?”,刚及抬起头来,只见一袭褐色团领衫,已经横在了门前。 身边虽然站着两个东城司里的兵卒门卫,却都是战战兢兢的缩在一旁,不敢出声阻拦。 “在下便就是唐旭,请问这位公公是?”,唐旭只略瞅了一眼,便大抵猜出几分来人的来历。这种褐色的团领衫,向来只有宫中的内侍才会穿。 只是眼前这人,虽然穿着内使的衣衫,胸背上却并无花纹阶补,看来至多是个宫里的火者之类。 “慈庆宫。”,虽然来人只是个火者,可是宰相门前尚有七品官,更何况是宫里来的。只是向着唐旭拱了拱手,当作行礼,从口中吐出三个字来。 慈庆宫?唐旭稍想了片刻,便立刻记了起来。这慈庆宫正是紫禁城里的东宫所在。 “宫里有位大人,想请唐指挥去走一趟。”,既然已经报出了来历,来人倒也不再继续兜圈子,而是直接说道。 难道此人是太子派了来的?唐旭略有些惊讶的仔细打量了几下来人,心里却又暗暗摇了摇头。 如今自己正在协查弘封教谋刺太子一案,太子如果想要知晓案情,大可以派人去兵部和刑部衙门询问。就算偏偏想要问自己,也会直接派人来宣,却不会说的这么隐秘。 “请公公在此间稍候,唐某略做些吩咐便随公公前去。”,可是既然来人说的是宫中有请,唐旭却又不能不去。万一真的是太子来宣,派来的却是一个二杆子内侍,那自己可就是怠慢了。 听说唐旭答应前去,前来传话的内侍也不着急,就在唐旭的公房里寻了个地方坐下等候。 唐旭虽然答应了,可是多少还是留了个心眼。适才周宣臣已经被自己派去了傅仁贵家里,好在司里留守的兵将仍是不少,出门之后,点了七八员孔武有力的,才转身折了回去。 倒也是不是唐旭太过小心谨慎,实在是不得不防。这回弘封教谋刺太子,可以说大半是毁在自己手上。 而这两日帮着追杀弘封教在京城里的孽党,满眼所见更是触目惊心。卫所里的兵将,大富的商户,甚至衙门里有品阶的差官,被这弘封教所蛊惑的,也大有其人。 既然衙门里的差官能够被蛊惑,说不准宫里的内侍也有其人,唐大人不得不防。 第八十三章 东宫宦侍 等回到公房,见前来传信的火者仍在里头坐着,不紧不慢的品着茶,连忙又吩咐杂役,暗中奉上二两银钱。 太监爱财的传言,唐旭早就说听说过。眼见着小火者看见银钱,默不作声的揣进兜里,抬头朝着唐旭看了几眼,眼里似乎也亮了几分,方才是相信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再等小火者开了口,唐旭却立刻又觉得,刚才自己的担忧似乎都是有些多余。 “咱家曹化淳,见过唐大人。”,既然收了别人的银钱,就算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好听的话总归要说上几句,“大人若是事务繁忙,咱家多等待上片刻也是无妨。” 曹化淳?顿时间,唐旭就忍不住抬起头来,向着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在明朝的宦官这个种群里,曹化淳似乎并不算是碌碌无名之人,却没想到如今只混到这个地步,居然还是名火者,甚至只用二两银子就能买通。 “既然大人有召,此乃第一等紧要,其余的事情等回来之后再慢慢料理不迟。”,知道了面前就是曹化淳,唐旭顿时间也便再没了许多顾虑。 能在史书上混到个有名有姓的地步的,想来也不可能会去和弘封教厮混到一起。实际上唐旭也看得出,如今和弘封教混迹一处的,大多都是郁郁不得志之人。曹公公日后虽然也有郁郁的时候,可那是拜堂堂九千岁所赐,和寻常的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也好。”,既然唐旭都说了无妨,曹化淳自然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先站起身走到门边,又转身向着唐旭摆出一个手势:“唐大人请。” “唐某已备下车马,请公公上车在前引路。”,曹化淳如今既然只是一个小火者,想来也不可能是坐车轿来的,只是唐大人扯起谎来,倒也是毫不脸红。 适才自己虽然是出门布置了一番,却没想到车马这么一桩。如今也就是听说来人是曹化淳,方才是记起。好在东城司里,这些东西都不缺,唐旭刚说出了话,一边早就有机灵的杂役赶着去安排了。 曹化淳平日里也极少有过什么得势的差事,猝然间得到这番礼遇,多少也有些自得。一行人出了东城司的大门,登上车马之后,便由曹化淳引路,向着东华门的方向而去。 唐旭如今掌着东城司,对这东华门外的街巷也不算陌生。可眼见着曹化淳在前头引路,虽然确实是向着西走,可转过了几条街巷却到了于公祠附近,当即有些不解。 再走一程,更是觉得眼前似曾相识,略想片刻突然记得,仿佛汪文言家,就是在这附近。 曹化淳是宫里的内侍,既然是他来传令,这总不可能是要去汪文言家里吧。唐旭左右想不明白,只能仍跟在曹化淳身后一路向前。 “到了。”,随着曹化淳一声轻喝,一行人也都是停下脚步,唐旭则是惊讶的看着左右。 唐旭惊讶,是因为自己认识这里,如果自己记得不错的话,这里就是汪文言家所在的街巷。 这是宫里哪位大人物驾到,居然要在汪文言家里见自己,唐旭顿时闹了个糊涂,下意识的就要朝着汪家的大门走去。 “唐大人,请这边走。”,可是还没等唐旭迈开步子,又听曹化淳说了一句,伸手指了指前头。 原来不是去汪文言家,唐旭尴尬的笑了几声,随后跟上。 “今日要见你的,是王安王公公。”,之前受了唐旭的礼遇,曹化淳多少有些承情,既然已经到了地头,也不再和唐旭隐瞒。 王安王公公,唐旭的脑海里,转瞬之间就明白了过来。如今的王安,乃是太子朱常洛身边的伴读太监,算得上是如今东宫里的大总管,如果是他要见自己,倒不算奇怪了。 怪不得汪文言要住到这于公祠来,原来是抱了这个念想,一边走着,唐旭又忍不住朝着汪家的大门看了几眼,心里不禁有些暗暗佩服汪文言的手段和心思。 “王公公有喉疾,说话时须贴近些听。”,曹化淳转过身,放低了声音,向着唐旭吩咐了一句。 “多谢曹公公指点。”,若能提前和曹公公攀上几分交情,对唐旭来说,倒也是件乐成的事儿。 里头的门房,听见曹化淳的声音,早就攀在门缝里看,见果然是自家人,连忙就开了门。 唐旭随曹化淳入内,先向左右道一声“见过”,又摸出两锭一两重的银子,悄悄塞在手上。 “王公公适才吩咐过了,你若是领了唐大人来了,不必通报,直接去书房里见便是。”,两个门房见唐旭果然是知礼识趣之人,好感度顿时也是一阵“唰唰唰”的上涨。 “唐大人这边请。”,曹化淳对这宅院里,看起来也极是熟悉,应了一声,继续去前面领路。 乘着有曹化淳在前头引路,唐旭也抬起眼来,左右打量一番四周。 眼前这座宅院,并算不得是奢华,只不过是三进三出的模样,京城里稍有些家资的,也都营造得起。不过园中的花木,倒是布置的极为雅致,看起来是花了一番心思。 转过两条走廊,曹化淳又在一间房前停下了脚步,吩咐唐旭稍候,自己上前几步,轻轻的敲了敲门,喊道:“干爹,儿子给您老把唐大人给请来了。” 兴许是没有过寻常人经历过的变声期,曹化淳的声音原本就有些尖细,如今又压低了声,听起来更是古怪。不知怎的,唐旭忽然间却想起了《西游记》,山里的小妖抓到唐僧回去,向妖王禀报的时候,不知道是否就是这个调调。 曹化淳话音刚落,房里立刻就有了回应,只不过正和曹化淳之前提醒的一般,声音听起来极是沙哑,唐旭在门外不过隔了七八步,也没能听清说了些什么,只看见曹化淳转回了身,向自己说道:“王公公请大人里头说话。” “有劳。”,唐旭向着曹化淳略一拱手,整了整衣冠,挺身入内。 兴许是因为被四周的房里的光线,看来略有些昏暗,不过唐旭刚走进门里,便看见一位年约五十左右的中年人,手上拿着一本《隋书》,正端坐在书案边上抬头看着自己,面上虽然生得还算是白净,却是无须。 “在下唐旭,见过王公公。”,即使没有人从旁引见,唐旭也知道眼前的这位,定然就是太子伴读王安。 “唐大人稍坐片刻。”,王安向着唐旭点了点头,示意在一旁坐下:“待咱家看过这篇文章,再与唐大人说话。” 王安的话里,虽然听起来有几分怠慢,可是他毕竟是太子身边的人,唐旭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是按下性子,坐到一旁等候。 直到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王安方才是放下手中的书卷,重新抬起头来。 “不知这《隋书》,唐大人可曾读过?”,王安虽然已是开了口,却不急着说出请唐旭前来的缘由,而是问起手中的书来。 “略读过些。”,唐旭站起身来,开口回道。 “这一本《隋书》,咱家已经读过何止十遍。”,王安点了点头,示意唐旭重新坐下说话:“每读一回,便免不了要叹上一回,唐大人可知为何?” “王公公所叹的,可是文帝废长立幼之事?”,唐旭心里略微一动,立刻开口回道。 王安虽没有急着回话,可是眼中却是不禁一亮,看着唐旭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几分异样的光采。 “这天地日月,自然有其律,朝廷也当是有朝廷的规矩。”,沉吟片刻之后,王安才继续开了口,“若是坏了规矩,便是乱了纲常,轻则君臣不明,重则天下大乱。” “王公公说的是。”,唐旭虽然隐隐能猜到几分王安话里的意思,却不明白他为何要和自己说起这些,只能是连连点头应和。 “自从二十九年,圣上立太子以来,如今已有十数年。”,可是转瞬之间,王安的脸上忽得又现出几分怒色:“偏偏朝野之间,至今仍是有人不知好歹,欲乱朝廷纲常,实在是其心可诛。” “无非是蚍蜉撼树,腐草萤光罢了。”,太子朱常洛迟早是要登基为帝的,唐旭也不介意在朱常洛的心腹王安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昨日间的事,我已是听说过了。”王安似乎对唐旭的态度颇有些满意,“太子殿下能得周全,多亏了唐大人救护。” “卑职不过是尽份内之责而已。”,唐旭即便是知道自己有功,可是口上的谦逊也还是必要的。 “太子乃是仁德宽厚之主。”,王安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待此事终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封赏。” “属下先行谢过太子殿下,谢过王公公。”,虽然明知道封赏这一节是少不了的,可是唐旭却也并不认为,王安让曹化淳请自己来,就是为了说几句好话给自己听。 “咱家曾经听说过。”,果不其然,王安一番勉励之后,忽得话锋一转:“昨日唐大人擒拿邪教盗匪之时,曾经偶得过一封书信?” 第八十四章 不如弃之 “确有此事。[..tw超多好看小说]”,虽然吩咐过周宣臣切勿泄露,可是当时却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唐旭也没想能保密多长时候。 既然王安已经知晓,想来其他人也未必会不知道。隐隐间,唐旭甚至忽得有些庆幸,如果先找到自己的是郑养性而不是王安,那又该当如何。 “咱家倒是有些兴趣。”,王安轻轻咳嗽一声,开口说道:“想知道唐大人得的那封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话刚说完,又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唐旭,似乎想要看穿对面的心底。 岂料王安虽然问的小心,唐旭回的话,却是惊人。 “在下以为,王公公还是不要知道的更好。”,唐旭略沉思片刻,忽得抬头回道。 “哦。,唐大人为何这般说?”,王安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着唐旭。 “请恕在下直言,王公公看或不看,其实都是一样。若是看了,只怕反倒会多了一桩心事。”,唐旭却是仍然不紧不慢的回着话。 王安低下头去,似乎在体味着唐旭话里的意思,可是沉吟一番之后,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这十多年以来,咱家都是在为太子殿下勉力支撑,想来也不差这一件心事。” “既然如此,在下也就只能从命。”,既然王安执意要看,唐旭也不好再多推脱,只能是从怀里掏出贴身收藏的信笺,双手奉上。 王安把唐旭呈上的书信拿在手上看,只看了几眼,脸上便是一阵青红变幻。 “这郑养性好大的胆子。”,王安也再按捺不住,腾的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连续走了几个来回。 “此事干系重大,我须得去见一回方阁老和司礼监里的卢公公。”,过了许久,王安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tw[] “王公公在去见两位大人之前,可否听在下说一句话。”,相比起王安的愤忿,唐旭倒是显得不温不火。 “唐大人但说无妨。”,王安如今虽然恼怒,可是怒的是郑养性却不是唐旭,对于唐旭则多少还有些好感。 “王公公去见了两位大人之后,该当如何?”,唐旭立刻开口问道。 “自然是召集东厂和锦衣卫,去郑家拿人。”,王安的话,也是脱口而出。 “王公公可还记得从前妖书案否?”,唐旭略一沉吟,跟着追问一句。 “这……”,王安正是满心忿忿,猛然间却也不由口中一滞。 所谓的“妖书”,其实也就是一份文章。冠名为“妖”,也是说文章里所写的内容。 后人凡是说起“妖书案”,记得的往往都大多是万历三十一年的那一回,却不知道早在之前的万历二十六年,也早就闹出过一次。 两份“妖书”所写,说的无非都是暗指郑贵妃意图立改立福王为太子。 只是两件“妖书案”虽然在京城里都惹出了不小的风波,最后的结果却都是不了了之,其中的缘由,既然连唐旭都知道,想来作为太子伴读的王安,也不可能不明白。 “在下还想问王公公,这大明朝的天下,究竟是谁家的?”,唐旭又略压低了声再问。 “自然是当今圣上和太子殿下的。”,王安眼中一阵闪烁,面皮上忽得也不似刚才那样恼怒。 “太子殿下既已为储君,日后若是不出意外……自然也是顺理成章。”,唐旭的话里虽隐去了半句,可是里头的含义,已经不言而明。 “王公公如今若要执意追查,固然可以一泄心头之恨,可事情传了出去,损的只能是天家体面。[..tw超多好看小说]” “这大明朝,日后不是他郑养性,也不是皇贵妃的,而是太子殿下的。当年两次妖书案,圣上都不予追究,其用意不也正是如此?” 王安听在耳里,也是不禁一阵默然。眼前这位唐指挥,看起来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手段的老辣,竟似是已浸淫官场多年。 固然,如果自己之前能静下了心去想,未必会想不明白,只是刚才满心的愤忿,早就把这些抛到了脑后。如今听唐旭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面上也不禁微微露出几分愧色。 圣上如今龙体欠安,王安不可能不知道。太子继位,兴许也只在朝夕之间。既然已经胜券在握,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只要太子能顺利登基,日后即便想要寻郑家的是非,又何必非要什么罪证。 心念至此,禁不住在暗赞一声此子睿智,心里的怒气,顿时也消去了大半。 回过头来再看看手中拿着的书信,不禁觉得略微有些烫手,竟开始隐隐有些后悔,适才不该不听唐旭的劝告,定是耐不住要讨了这封书信来看,如今倒是闹了个进退维谷。 “唐大人既然把件东西藏在身上,想来也曾想过如何处置?”,想来想去,王安还是转过身来去问唐旭。 “实不瞒公公,唐某之前若是能想明白,也就不必藏在身上了。”,没想到唐旭却是摇了摇头:“在下留着这件东西,无非是想保个平安罢了。” “此话怎说?”,王安顿时也是闹了个糊涂,这东西还能当护身符用,藏在身上可以保平安?看起来应该是招灾还差不多。 “在下只是不想步吕坤与赵士桢的后尘罢了。”,唐旭苦笑一声,说出句话来。 前两回妖书案里,这两人都是只因稍有牵连,便都被裹入其中,无故受了许多干系。事关重大,唐大人不得不防。 “唐大人放心,这一回有咱家为唐大人做个明证,定是可保无虞。”,渐渐地,王安竟是对唐旭生出几分赏识来。 忽然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向着唐旭问道:“咱家近些日子里曾是听说,京城里如今有一本《句读录》,题名居首者,便就叫做唐旭,不知可就是唐大人?” “惭愧,正是在下。”,既然王安问起,唐旭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咱家失敬了。”,虽然早就料到了几分,可是如今得到了唐旭亲口的确认,王安多少仍是有些吃惊。 一个小小的五六品的武官,竟然有这般的才学,实在是大大出乎常人预料。 “如今唐大人可能想出,该如何处置这件东西?”,王安虽然有些吃惊,可是这回请唐旭来,最紧要的仍是眼前的这份书信。 看了一眼唐旭,把信笺丢到了案上,王安又伸出手来在信上点了几下。 “既然如此,请恕在下不敬了。”,唐旭又行一礼,也跟着站起了身。 王安见唐旭起身,以为他要开口说话,却见他拿起信笺,径直朝墙角走去,未免生疑。 “唐大人……”,王安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唐旭已经走到了墙角,陡然间手上一松,拿着的信笺直直的向着火盆里落去,片刻之间就化成了灰烬。 “唐大人这是何意?”,王安顿时不禁一阵目瞪口呆。 这封信笺虽是有些烫手,可毕竟仍算是紧要的证据,况且王安也曾经见过郑养性的字迹,只怕八成是真,这唐旭竟然说烧就烧了。若不是唐旭护卫有功,如今也仍是一本正经的站在自己面前,王安几乎要当他有心袒护郑家了。 “既然留之无用,不如弃之,省得徒增烦恼。”,相比起王安,唐旭陡然间倒有种解脱的感觉。 “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王安眉头微皱,口中念念有辞,过了许久,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起来:“果然是不如弃之,一了百了,心里也落个干净。” “也就是有王公公在旁做个明证,在下也才敢行此举。”,唐旭行事虽是决断,可是也并不傻。否则万一被怀疑和郑养性有勾结,只怕日后太子登基,自己也要吃不完兜着走。 “听说孙承宗孙大人认你做了学生?”,经过这么一番,王安也觉得和唐旭亲近了许多。 “学生偶得孙先生赏识,也是不胜荣幸。”,唐旭知道,王安和东林一系走得极近,而孙承宗其实也属东林中人,所以仍是不隐瞒。 “唐大人年少具才,当是与朝中君子之流多亲近些,方是正道。”,王安满意的点了点头,仿佛这才想起没有命人为唐旭奉茶,连忙唤过守在门外的曹化淳。 曹化淳虽然日后也有一番际遇,可是如今不过是一名火者,奉上来的茶,唐旭倒也喝的心安理得。对于王安口中所说的君子之流,唐旭自然知道他说的就是东林一系。只不过,唐旭倒也是知道,东林党未必都是君子,起码钱谦益就不能算,孙如游等人也是勉强。所谓的正人君子,无非就和四百年后的阶级立场一个道理。 翰林院里的钱大人无故躺枪,坐在椅子上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近来咱家与一位小友,颇有些投缘。”,既然唐旭也是自家人,王安也就不见外起来,“不知唐大人可是认得。” “不知王公公说的是哪位?”,京城里的少年俊才,唐旭多少也听说过几位。但是具体要猜,就猜不出来了。 第八十五章 干系在身 “这位小友,可巧与咱家正是做了个邻居,也住在这于公祠附近。[..tw超多好看小说]”,再等王安说出下一句话来,唐旭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说的到底是谁。 “王公公说的可是汪文言汪守泰?”,唐旭顿了一顿,开口问道。 “唐大人果然认得?”,王安面上的神色,似乎并不算太过意外。 “在下与汪兄也略有些私交,曾有过些来往。”,唐旭说的是实话,就在上个月里,自己还去汪文言家拜过年,感谢自己在辽东时的援手之谊。 “如此甚好。”,刚才眼见着唐旭烧掉了那封信笺,王安仿佛间,自己也少了一件心事顿时轻松了许多:“咱家虽不是读书人,可平日里也好附庸些风雅。今日可巧唐大人也在,不如把守泰也请来,吃上几杯水酒,略叙上几回如何?”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即便是没有掺进了汪文言,唐旭也不想拒绝。毕竟王安乃是东宫的大总管,太子朱常洛身边的红人,在九千岁魏公公掌权之前,不好轻易得罪。 只是想到了九千岁魏公公,唐旭却忽然间微微皱了下眉头,似乎心里动了一下,却又觉得似是而非,接着暗地里摇了摇头。 吩咐去请汪文言来的,自然也是曹化淳。去了只不过片刻,便见汪文言跟在身后奔了过来。 “在下见过王公公。”,汪文言应当已经是听曹化淳说过唐旭也在,所以丝毫没有惊奇,先向着王安见过了礼,又转过身来朝着唐旭笑道:“前些日子里,愚兄已是听说过唐贤弟高升,只是近来却是忙碌,无暇登门道贺,可巧如今在王公公这里遇上了。” 王安原本以为唐旭和汪文言只是相识,可听汪文言的话,看起来确实极为熟络,心下顿时也更安定了许多。 “王公公有请,在下原本不敢辞。”,与唐旭打过招呼之后,汪文言仍对着王安说道:“只是可巧在下家中,今日也来了几位客人。” “那倒是不巧了。”,王安的面皮上,当即浮现出几分失落:“既然贤侄家里有客,王某也就不便强留了。” 王安虽然发了话,可是汪文言却似乎并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反倒是凑近了些,向着王安笑道:“王公公与唐贤弟若只是对饮,未免寂寞。在下斗胆,敢请王公公和唐贤弟也移足寒舍,一同畅怀如何?” “你那家里的客人,都是什么来历?”,王安毕竟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多少也有几分贵气,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去见的。 “除了工部衙门里的两位主事,邹之麟,钟惺之外,尚有中书舍人尹嘉宾和行人魏定国。”,汪文言连忙回道。 “邹之麟乃是当年南直隶的解元公,其他几位在京中倒也有些贤名。”,王安这才隐隐间有些心动:“既然如此,我与唐大人就同去汪贤侄府上叨扰好了。” “王公公和唐贤弟肯去,正所谓蓬荜生辉,怎称得上是叨扰。”,汪文言听说王安肯去,心里也是欢喜,先站起身来向着两人说道:“那在下就先行去准备一番,好恭迎两位大驾。” 话刚说完,又行了一礼,先奔回去料理准备了。 王安又陪着唐旭略吃了一回茶,方才是起身,与唐旭一起出门向汪文言家走去。 待走到门边,便看见汪文言已经是站在门里朝外张望,见王安和唐旭来了,立刻迎出门来,引入前堂。 前堂里头,果然已经是坐了几人,其中的邹之麟,唐旭自然是认识的。其他的几位虽然不熟,却也都一一行礼见过。 而王安虽有贵气,却也心知这几位都是进士出身,在朝中多少算是助力,便也有心想要为太子接纳,几番闲话谈过,竟然也几乎互相引为知己。 “这位便就是汪某曾经和诸位提到过的唐旭唐贤弟。”,太子伴读王安自不必多说,几位大人即便没有见过,多少也曾经是听说过,所以汪文言格外的把唐旭给点了出来:“如今风行京城的《句读录》,便就是唐贤弟与两位翰林大人所修。” “这位就是唐旭唐近贤?”,即便是不知道唐旭的,大多也都是读过《句读录》,如今见首著之人就在眼前,顿时也都是生出了兴趣。 “唐贤弟如今虽只是东城司里的指挥,可却也过了翰林院里的恩考,已是府学里的生员。”,如今唐旭已经算得上是名满京城,汪文言也大感与有荣焉:“待到明年乡试,秋闱场上,免不了要走一番诸位大人当日的路。” “唐贤弟如此大才,想来到时定然是手到擒来。”,众人虽不知道唐旭文章做的如何,可是心里头却不禁先入为主。 能受孙承宗和钱谦益如此赏识,又得汪文言推崇的,肚子里多少是有些才学的。若是他们知道唐旭恩考时的文章,是耐着句读之法才勉强混了一个优丙,只怕都是会大跌眼镜。 “正月里时,曾经听唐贤弟说起,要去转籍,却不不知眼下办的如何?”,两边引见过后,汪文言又免不了询问起唐旭的近况。 “略遇上了些周折,只怕还要再等上些时日。”,唐旭如实相告。 “唐贤弟所说的周折,可是落在那如今的兴武卫指挥使姜鲲鹏身上?”,唐旭只一开了口,汪文言立刻便就猜到了几分。 唐旭虽未说话,却也点了点头,心里又不禁暗笑,只怕过了这几日,兴武卫里的指挥使,也不定就还是姜鲲鹏了。 “那姜鲲鹏倒算不得什么。”,汪文言略沉吟片刻,开口提醒唐旭:“只是他那亲家张延登,多少有些棘手。” “张延登?”,旁边几人,忽得听到这个名字,面色顿时都是有些不善。 “这回我等想要参那亓诗教,只怕那张延登也免不了会跳了出来。”,中书舍人尹嘉宾轻笑了几声,当先说道。 “他若敢跳出来,岂不正好。”,与邹之麟同为工部主事的钟惺,立刻就接过了话来:“当年的积怨,正好乘此机会来个了断。” 唐旭虽不知道钟惺所说的当年积怨是什么,可是却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在屋子里渐渐的散开。 “你们要参亓诗教?”,一直在一边坐着旁听的王安,忽然间也插进话来。 “王公公当是知道。”,邹之麟点了点头,向着王安回道:“那亓诗教仅以吏部都给事中指,竟然敢凌驾于内阁与吏部之上,长此以往,我大明朝还有何纲常可言。” “纲常确实不能乱得。”,王安虽然应和邹之麟,可是心里却又似乎另有所想。 “不过咱家倒是觉得,此事颇有些难成。”,王安又略一思量之后,开口继续说道。 “王公公有何见解?”,众人听见王安这么一段话,顿时都不禁一起转过头来。 “若想要参倒亓诗教,只怕要先过德清那一关。”,王安的面色,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 可是众人互望几眼之后,皆都是眉头微皱,一阵默然。 王安所说的德清,众人自然知道是谁。如今的内阁首辅,也是当今朝廷里唯一的内阁大学士方从哲,虽然就是京城所在的北直隶人,可是其祖上却是出身浙江湖州府里的德清县。王安口称的德清,自然也是指他。 “那亓诗教乃是德清公的学生,当年德清入阁,他也有推举之功。”,王安继续提醒座中的诸位:“诸位若是想要参亓诗教,只怕德清公未必会坐视不管。” 一时间,众人的面色都变得有些为难起来。且不论有方从哲方阁老的庇护,能不能参倒亓诗教不说。方从哲执相多年,虽然与浙党一系略走得近,可向来行事还算是公允,在朝廷里也极具名望,甚至就连王安,也与他略有些私交。若与他为敌,并不是件十分令人乐观的事情。 “难道此事就此罢休不成?”,行人府里的行人魏定国,颇有些不悦的嘀咕了一声,可是究竟也拿不出什么好的主意。 “汪某倒是以为,此事并非不可为。”,一番沉寂之后,汪文言忽得笑了几声,先开了口。 “汪贤弟有何高见?”,众人顿时都是一阵振奋,把目光转到了汪文言的身上。 “此事若要想成,只怕一半要落在唐贤弟身上。”,汪文言看着唐旭的目光,忽然间渗出几点精光:“若是唐贤弟肯从旁相助,约莫可成。” 落在我身上?唐旭一直坐在一边独自品茶,半句话也不插。猛然间听到这么一句,顿时心里就是一惊,手里的茶盏也几乎掉到了地上。 “汪贤弟可否说得明白些。”,邹之麟也看一眼唐旭,向着汪文言问道。 “郑养性。”,汪文言略停半刻,在嘴里吐出一个名字来。 唐旭的手,当下又是一抖,就连王安,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那封信笺,不是已经被自己烧了么,如何汪文言还会把自己和那郑养性联系到了一起?唐旭开始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第八十六章 为国锄贼 “汪某曾是听说,那北城司的指挥使陆冲,也是出身齐地,与亓府上常有些往来。.tw[]”,好在唐旭心里的忐忑刚生出来,汪文言便就又开了口。 邹之麟听了,不解的看着汪文言。亓诗教非同一般,若想要参他,寻常的理由怕是不够。而陆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北城司指挥,能牵扯上多大干系。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却又想起了坐在一旁的唐旭,于是默然不语,看汪文言如何去说。 邹之麟虽不说话,魏定国却是耐不住性子,忍不住开口问道:“兵马司所掌的,只不过是京城警戒缉拿,他亓诗教再是不济,想来也不至于和盗匪混作一处吧。” 魏定国话里的意思,无非相当于四百年后的“警匪一家”,一边的唐大人顿时心里不禁大感委屈。 “那陆冲虽只是个北城司的指挥,平日里却颇多交游。”,汪文言嘿嘿一笑,继续说道:“左军都督府里,他也是常来往。” “汪贤弟可是说,陆冲和郑养性也有交情?”,座位的诸位,在京城里头都算得上是老江湖,汪文言虽没有说透彻,可是话里的潜意已经是呼之欲出。 汪文言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了唐旭:“前两日里,弘封教谋刺太子的事儿,想来诸位都是知道。其中救护太子时立下首功的,正是唐近贤唐大人。” “可文昌祠一地,本该是北城司里的管辖,却让唐大人先赶到了,岂不奇怪?” 唐旭愕然的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自己能先赶到文昌祠,全都是因为自己鬼使神差的吧周宣臣一支兵马放到了保大坊。而当时事发后的小半个时辰,北城司里的人也就已经赶到,丝毫没有故意拖延的意思。 可是同一件事情,经汪文言口中这么一说,却怎么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tw[] “当年的梃击案,想来诸位也还都是记得。”,虽然唐旭唐大人已经觉得汪文言够能扯,可正在说话的主,却并未停下来:“当时京城中便有传言,说郑家与弘封教有所勾结,奈何宫中却有人借势撒泼,圣上和太子也只能暂且罢休。” 这件事情你倒是猜对了,唐旭和王安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善意。所谓拥有共同的秘密便就是朋友了,约莫就是如此。 “这一回擒拿到的邪教妖人,以唐贤弟的东城司里为最多。”,不知怎的,明明说的是捕风捉影的话,可是从汪文言口中说出来,似乎总是振振有词:“既然那郑家和弘封教曾有勾结,想来要寻出些证据,也未必是难事。” 话刚说完,只是直直的看着唐旭。 “如此虽费些周折,可却是行得通。”,邹之麟眼里也是一亮,跟着连连点头。 唐旭也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汪文言这番话给琢磨透了。 无非是想要借自己的手,把这事往郑家身上引,然后牵出陆冲来,最后又扯上亓诗教。 兜这么大一个圈子,邹之麟也能转瞬间就想明白,唐旭不禁感慨,这帮进士老爷们果然智商都是不凡,就连和他们混在一起的汪文言也不简单。想到自己日后兴许也要去科举场上走一回。隐隐间,唐大人也不禁对自己的前途有了深深的担忧。 可是感慨归感慨,要自己把事情朝郑家身上扯,让唐旭多少有些为难。自己担惊受怕这么几天,又是吩咐不要张扬,又是故意跑到王安面前烧掉信笺的,无非不就是想从这件事情里脱开。如今要是按照汪文言的谋划,岂不是要把自己重新给绕回去。 证据倒是有,可惜刚刚已经被自己给烧了。真要听汪文言的安排,那还不如直接把信笺给他算了。 只是汪文言和自己私交还算不错,自己也欠过他一个大大的人情。若不是他请动杨鹤为自己举荐,自己也未必能和熊廷弼搭上关系。和熊廷弼搭不上关系,吴亮嗣也不会这么尽心的帮衬自己。话说开了,自己这个东城司的指挥,倒有一半是因为汪文言才坐上的。 所以要让自己直接开口拒绝,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我看此法虽妙,却未必能成。” 唐旭正在思量着,是不是要把之前和王安说过的一番话,再和汪文言等人重新说一遍,却听身边已经有人先开了口。转头去看,见是刚才一直在喊打喊杀最积极的工部主事钟惺。 “哦,钟兄有何见解。”,听见有异议,汪文言也把目光从唐旭身上移开。 “我看此事的关键,还是在德清身上。”,钟惺泯一口茶,才慢慢说道:“若要说亓诗教和郑家勾结,最后事情免不了还是要落到内阁里头。说德清与郑家勾结,只怕未必会有人信。” 明白人啊,唐旭心里顿时不禁一阵热流涌动。如果钟惺不开口,自己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汪文言的好。 这也就是在汪文言家里,如果换一个场地,自己这个东城司的指挥,也未必就比北城司里的陆冲能高得了多少。 就连这群向来自称正人君子的东林党人,拿起一个陆冲就想塞上去当炮灰,谁知道其他地方会不会还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这件事情,自己回头可得好好周详一回才行。 大丈夫固然不可一日不权,但是先生也教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钟兄所说,也有道理。”,汪文言低头略想片刻,似乎也有些赞同。 “咱家倒是曾经听说过一件事儿,不知诸位会做何想。”,王安如今算得上和唐旭是一条沟里的战友,听汪文言想拿此事做文章,多少也有些顾忌。 “王公公请说。”,众人都是停住了口,去听王安的话。 “咱家曾经听说过,当年杨镐做辽东经略之前,去亓府上送过不少银钱干货。”,王公公不愧是积年的老江湖,深通堵不如疏,既然不好开口阻止,不如重新寻个由头出来让众人去议。 “亓诗教岂敢如此误国?杨镐固然昏庸无能,可亓诗教也是擅权误国。” “此事即便再涉及德清公,我等也不可姑息养奸,定要为国除贼。” 听了王安的话,顿时间,四周便是泛起一片义愤填膺的神色。 唐旭心里虽是明白,亓诗教和杨镐兴许是有些交情,可他举荐杨镐的时候,也未必就知道杨镐会打败战,不过此时自然是不可能说出这番话来扫兴。 “朝中有贼如此,诸位岂可不振臂高呼。”,魏定国已经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身边响起的也是一片应和之声。 相比起汪文言适才所想,如今这条路子明显更加稳妥。如今整个大明朝的朝野之间,目光可都是盯在了辽东这一块上。 到了这个时候,唐旭这才敢偷偷的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王安一眼。 王安王公公则是事成全身退,深藏功与名,只顾着低头品茶,不再言语掺合。 “诸位大人既然矢志为国锄奸,小弟可巧是备下了宴席,如今借薄酒一杯,为诸位大人壮行。”,汪文言这才不去纠缠唐旭,站起身来,高声应和。 因为这几日东城司里事务繁多,所以唐旭也不敢多饮,只是略吃了几杯就起身告辞。汪文言和王安也知道好歹,并不多劝。再等回到司里,只不过才是未时初。 从昨日开始,东城司里的番役差卒,就已经在四处擒拿弘封教徒,如今拿到的又有近百,东城司的拘所里早已是无法容纳。 好在此事之前就通报过了刑部,到了下午,刑部大牢里就有差役拿着公文来提人,总算是让唐旭放下了一件心事。 姜平那厮,也被夹在一干人犯里头,虽然看到了站在门边指挥的唐旭,却是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被一起押着往刑部去了。 忙完了这一波,唐旭刚想要略收拾下,先回家休息一阵,却有门房里来报,说是有人送来了请柬。 唐旭把请柬拿在手上看,还在思量着要不要去,一眼便看到了落款处的三个大字:“傅仁贵”。 居然来的这么快?唐旭顿时不禁有些暗暗惊奇。原本自己还在担心,傅仁贵会不会顾忌着和姜鲲鹏往日的情分,却没想到刚送去了礼物,不到半日间就有了回应,看来这傅仁贵也不简单。 眼下姜家的宅院,已经被唐旭派兵死死把住,即便姜鲲鹏是堂堂正四品的官员,在唐旭这一招借力打力之下,也是无可奈何。最起码,在姜鲲鹏被参,或者此事终了之前,唐旭是绝不可能撤回的。 如此一来,兴武卫里暂领军务的,就只能是傅仁贵了。唐旭想要转籍,指望也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也罢,那就先去傅大人家盘桓一回好了。”,唐旭略想了一下,对左右吩咐道。 如今自家这个转籍的事情,确实已经不能再拖了,多耽误上一天,便就多上一分风险。 只是等唐旭收拾好了,刚准备动身,门房里却又送来一份请柬。 这回又是谁?唐旭拆开以后,直接朝着落款处看去,只看了一眼,便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第二份的请柬上,落款处仍然是三个大字:“张延登”。 第八十七章 生财之道 “大人先去哪一家?”,一边的差役见唐旭皱眉,以为指挥大人是生出了犹豫,连忙出声问道。(..tw) “去傅大人家。”,可却没曾想到,唐大人的回答更是爽快。 顺手拿张延登送来的请柬丢在案上,唐旭已经当先向门外走去。 张延登和自己素昧平生,这回却主动来邀请自己,唐旭不需要多想,也知道定然是为了姜家的事儿。唐旭虽然已经禁绝了姜家对外的往来,可是东城司这里到底是人多口杂,防不胜防。 张延登虽然是吏科的给事中,颇有些权势,可在唐旭看来,却和自己的关系并不大。原因很简单,现在自己尚且只是个武官,不归他吏部管。以后那些太遥远的事儿,唐大人也懒得去多想。 而想要自己放过姜家父子,更是绝无可能。所以这种天生不会有结果的应酬,唐大人自然丝毫没有兴趣。 和兴武卫大多数将官家里一样,傅仁贵家也是在崇文门外的金鱼池一带。登上了车马,只不过半刻工夫就到。 似乎是猜到了唐旭八成会来应邀,傅家的门边竟然已经是新洒扫了一通。听说唐旭已是到了,傅仁贵也立刻迎出门外。 “傅某也知道唐指挥繁忙。”,傅仁贵原本就生得矮胖,不知为何,见了唐旭更是像遇见了什么喜事一般满脸堆笑,带着脸上的肥肉也跟着一阵颤动,看起来不像是卫所里的军将,倒像是个商贾。 “只是傅某近日来可巧得了几件稀罕的食材,不敢藏私,便想请唐大人来一起品尝。”,傅仁贵一边把唐旭引入前堂,一边呵呵笑道。 “傅大人也是唐某经年的老上司,如此未免太过客气了。”,唐旭自然不会以为傅仁贵当真是仅仅请自己前来品尝美食,不过他既然不说,自己自然也不会点破,只是好奇所谓的稀罕食材,究竟是什么东西。 因为防备着唐旭会应邀到访,傅家厨房里,早就准备停当。只等自家老爷吩咐下来,立刻就生起了火。 先端上来的,自然是酸豇豆,卤牛肉这些开席冷盘,对于早就被四百年后的烹调艺术拉高了品位的唐大人来说,都是极为平常。 约莫酒过三巡,才见家里的小厮捧着一盆砂锅奉上,傅仁贵脸上的表情,突然间也变得认真起来。 “这味食材在京城里虽算得上稀罕,可味道却有些古怪。”,傅仁贵转过了头来,对着唐旭说道:“不知道唐大人是否吃得惯。” “无妨。”,听傅仁贵这么说,唐旭心里的好奇更盛。眼看这傅仁贵小心翼翼的揭开了砂锅的盖子,顿时一股浓烈的香味喷薄而出,唐旭登时也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其实砂锅里所盛的,也只不过是一份平常的炖肥羊,吸引住唐旭的,正是那一股浓烈而熟悉的香气。恍惚间,唐旭竟仿佛又回到了四百年后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年代。 “唐大人?”,唐旭脸上的表情,似乎吓坏了傅仁贵,不敢高声去唤,只能是站起了身,小声的唤了一句。 “傅大人这道菜里,可是放了辣子?”,好在转瞬之间,唐旭便就已经回过了神,惊喜的抬起头来,向着傅仁贵问道。 “唐大人也曾尝过?”,傅仁贵这才放回了心,坐下身来,呵呵笑道。 “曾尝过一回,至今仍是记得。”,闻着面前诱人的香气,唐旭顿时也禁不住食指大动。 虽说四百年后的烹调技术,大多也都是自古流传而来。可是经过数百年的发展,无论是技巧还是材料上,也都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只拿眼前这份炖肥羊里所放的辣椒来说,唐旭几回陪洛雪霁去集市时,都曾经是寻过。在唐旭的记忆里,万历四十七年,辣椒应当是已经传入了大明朝。可是几番找寻之下,未曾见到,只好勉强作罢。不想今日,却在傅仁贵家里见到了,足以算得上是一个惊喜。 一时间,唐旭几乎是顾不得体面,夹了一块略肥的,轻轻吹了几口就放入口中。一阵微微的刺痛从唇齿间传来,刺痛过后,又有一阵阵说不出的爽快,相比起用茱萸熬出的红油,其中大有区别。 “这辣子,傅某家里尚有些积存。”,见唐旭喜欢,傅仁贵也是欣慰,“若是唐大人喜欢,傅某稍后便为大人备上一份。” “不知这辣子,傅大人是从哪里购得的?”,虽然傅仁贵答应了要送自己一些,可是唐旭却不想以后每次想要吃辣,都要上傅仁贵家里来蹭饭。 “贱内的娘家,乃是福州府的商户,此物也是在下的内弟前来探亲时所赠。”,既然唐旭问起,傅仁贵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据说是红番自海外传来,如今在福州当地,也有种植。” “那小弟为何在京城的集市上从未见过?”,唐旭听了,略有些不解。按理说,京师乃是大明朝的四方荟萃之地,凡是能运来的货物,一般来说,这崇文门内外的集市上,多少都能寻到。 “此事我倒是也听内弟提起过。”,提起这一茬,傅仁贵果然也知道一些:“此物如今虽在福州当地也有种植,可是价钱也不便宜。晒干碾末之后,每斤便要卖到二两银钱,即便贩到京城里来,只怕也卖不出更高。” 一斤干辣椒要卖到二两银子,即便唐旭曾经见识过四百年后的“蒜你狠”,“姜你军”,也不禁对这个价格感到乍舌。但是考虑到物以希为贵,再加上辣椒本身就容易招惹虫害,以如今的技术,只怕亩产也是极低,所以并非不可能。 而京城四五口人的寻常人家,一个月的生计大约也就只有一两银钱。用两个月的生活费去买一斤干辣椒,一般的人家都不会去做。想要和四百年后一样专做高端市场,更是一个笑话,如今还没有川菜和湘菜这样的相应菜式为辅,只拿来炖个羊肉什么的,买一斤便足够用上好一段时候了。 如今这年头,吃辣椒几乎就等于是吃银子啊。虽然明知道自己如今吃的,只不过是四百年后常见的香辣羊肉,可隐隐间,唐旭却也觉得是不是太过奢侈了。 几块香喷喷,肥滋滋的羊肉下肚,被勾起来的馋虫,顿时就安顿了许多。唐旭的脑海里,却忽得蹦出另一个念头来。 即便只从去年的端午后开始算,自己在这大明朝,也呆了足足有大半年时间。 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应付层出不穷的各种状况,唐哥儿想的最多就是怎么发财。 有这个想法很正常,无论是谁,脑海里凭空多出来四百年的见识,都不可能这样白白错过。可惜的是,唐大人虽然想的多,却做的少。因为有些事情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却当真不是那么容易。 如今尝了这傅家的香辣羊肉,唐旭顿时又禁不住新生出一个念头。在四百年后,只凭着香辣和麻辣两种手段,湘菜和川菜两种菜式,便几乎是风靡了大半个中国。 自己虽然实际动手经验不足,但是好歹理论知识丰富,脑海里记过不少菜谱。如果就在这京城里开一家菜馆,不知道会不会有前途。 这些日子里,因为《句读录》的付梓,唐大人也收入了大几百两银钱。而正所谓得陇望蜀,这大几百百两银子,恐怕也是不能让唐大人满足的。况且等过了这一阵,这本《句读录》也不可能再一直产出这么高的利润。已经渐渐由简入奢的唐大人,急需一条新的生财之道。 “尊夫人的娘家,在这京城里头,也常有生意往来?”,因为只是一个初想,所以唐大人也只是装作随口提起一般,向着傅仁贵问道。 “每年里都有几次来往。”,这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傅仁贵自然知无不言。 唐旭点了点头,暂且把心里的话按住不提,待回家去后,先细细思量一回再说。 兴许是心照不宣,唐旭和傅仁贵两人虽是相饮甚欢,可是对于姜家的事儿,却都是只字不提。 直到见天色已晚,唐旭要起身告辞,傅仁贵方才是借着醉意,向唐旭呵呵笑道:“日后唐大人若得闲暇,不妨来卫所里常坐,傅某虽不富贵,可这酒茶两样,却还招待得起。” “一定。”,唐旭也朝着傅仁贵会意一笑,两人都是心照不宣。 第八十八章 风又欲起 唐哥儿的性格,向来是说到做到。 如今既然决意要转民籍,家里世袭的爵位眼看是留不住了。既然没有爵位可传,传个饭馆当作资产约莫也可行,起码唐大人深以为然。 虽然东城司的军务颇有些繁琐,闲时还要去翰林院向孙承宗讨教文章,不过等回了家,免不了会把傅仁贵送的辣椒面拿些出来折腾一番。 洛雪霁初时还会说些“君子远庖厨”的话,觉得自家相公如今好歹也算是体面人,亲自下厨房有些不雅。可是等唐旭真动了手,便捂住鼻子逃也似的跑出了屋,站在院子里大口的喘着气。 既然是试菜,光自家吃肯定不行。万历年间的人的口味,和四百年后的多少还是有些差别,于是唐旭又请来胖子和孙伯翰一同来尝。 孙伯翰好歹是个秀才,又是唐旭的业师,听说唐大人要学做菜,自然免不了和洛雪霁一样,要说几句“君子远庖厨”“学业为重”的话,又听唐旭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误了文章功夫才放下了心。 胖子倒是不管不顾,听说有酒菜可吃,涎着口水就一路奔来。见着满桌的菜肴,更不多问,夹起一大筷子就往嘴里丢。 只是菜肴刚一进口,就立刻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盯着唐旭。 紧接着,飞也似的奔到院里的树下,“哇”的一口全吐了出来。 “菜里有毒。”,胖子受了惊一般的看着满桌菜肴,再也不敢凑过来。 唐大人顿时就在额头上浮现出几条黑线,就算要下毒,也不会对你们两个下,完全是毫无价值嘛。 不过这么一来,孙伯翰也提着筷子,惊疑不定的不敢下手。 “这一味调料,叫做辣椒,乃是红番从海外传来的,京城里却不常见。”,既然孙伯翰和胖子都不敢再下口,唐旭也只能身先试法,夹了几筷子在口中慢嚼。 味道还是不错的嘛,大不了下回再少放点辣椒好了,唐哥儿对自己的手艺,多少还算是满意。 “两位若是吃不惯,可先少许尝些。”,唐旭先吃了几口,拿筷子点着盘中的菜肴说道。 “红番从海外传来的?这倒是稀罕物。”,见唐旭吃了果然无事,孙伯翰也方才放下了心,小心翼翼的略夹了少许品尝。初时觉得古怪难忍,拿起手边的茶水灌了几口才压了下去。 可是再继续品尝,渐渐的竟也是品出了滋味。如今刚及开春,天气尚有些寒冷,菜肴入口,额头上禁不住渗出几滴汗珠,全身都感觉一阵阵畅快。 胖子虽然惊魂未定,可是见唐旭和孙伯翰都在那大快朵颐,连眼也不看自己,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坐回来学着孙伯翰一般,先小心翼翼的少许品尝,片刻之后便再无顾忌。 因为只是初试,所以唐旭做的菜里放了辣椒的,只有红焖羊肉,辣子鸡丁和煮鳝片三种。不过半刻钟,这道菜就被吃了个底朝天。胖子抹了抹嘴,虽然同样满头大汗,却尚且意犹未尽的看着唐旭。 “这菜里有毒。”,见胖子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唐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哥儿百毒不侵。”,胖子根本不拿唐旭的脸色当一回事,大言不惭的回道。 只不过,菜品虽然好定,但是真想要开起饭馆来,却没这么简单。 耐着手头有一本叫《句读录》的畅销书,唐哥儿手上倒还有些余钱。在崇文门外买一间两进的足够大的店铺,大概需要三四百两银子,唐旭如今倒还负担得起。只不过想靠傅仁贵送的那两斤辣椒面就想开饭馆,却始终是个笑话。 一边在崇文门外寻找合适的铺面,一边又托傅仁贵派人去福州府采买,最好是能带些辣椒种子回来。 辣椒这东西,虽然容易招病虫侵害,其实却不难种,福州当地收成太少只不过是不得其法而已。而京城一地,虽然也不是种植辣椒的首选,但是因为略显干旱,种出来的辣椒辣味却丝毫不逊湖广蜀中两地。 除此之外,让唐旭始料不及的是,第一个上疏弹劾姜鲲鹏的,竟然是翰林院编修学士钱谦益。 “此人既为朝廷命官,胸中却毫无道德文章,纵子行凶,豢养恶仆,乃是第一等败坏之人。”,提起此事,钱谦益一脸的义愤填膺。 可是唐旭多少却能猜到几分,钱谦益如此痛恨姜鲲鹏,倒未必全是想为自己出头。最紧要的地方,无非是此人的所为,几乎让《句读录》一书流产,差点误了钱大人刷声望罢了。 寻到时候,唐旭又抽空去了一回寿安山的兴武卫,如今姜鲲鹏被东城司禁在家中动弹不得,卫所里主持军务的自然只能是傅仁贵。 听说唐旭来办转籍的事儿,二话不说,就批了公文。 老子从今以后,终于是良民了。不知怎的,唐旭把批好的公文拿在手上,却倒似乎没了从前的那般期待。只是在心里略微感慨了一阵,小心收好。 又因为上回托了傅仁贵从福州府采买食材和种子,先拿出一百两银钱要当作预付。 傅仁贵如今还闹不明白唐旭要买这么多辣椒是做什么,原本想干脆直接再做个人情算了,两边推辞了好一番后,又听唐旭说日后要常采买,方才肯收下。 隔了几日,忽然收到邹之麟的请柬,说要在家中设宴。唐旭如今和邹之麟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不好推辞,待安排好了司里的事务,便往邹家而去。 待赶到邹之麟住所,见汪文言和钟惺,魏定国等人果然都在。 “唐贤弟日后莫要称我什么大人了。”,邹之麟与唐旭见过礼之后,却是摆了摆手,忿忿说道。 “邹兄莫非遇见了什么难事儿?”,唐旭见邹之麟面色不善,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这回邹某请诸位来,只是想告个别。”,邹之麟冷哼一声,又沉寂一番之后,才开口说道。 “这是为何?”,唐旭略有些愕然看了看邹之麟,又看了看席间的诸位。 这段时间以来,唐旭都是只顾着忙自家的事情,却没多问汪文言和邹之麟这边,如今听邹之麟说要道别,顿时闹了个糊涂。 “岂不仍是那亓诗教。”,魏定国也跟着冷哼一声,接过了话来:“他收受杨镐贿赂,任用庸人,擅权误国,竟还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我等上疏参他,他竟敢指使吏部尚书赵焕夺了邹大人的官爵,令邹大人回乡闲住,莫非他当真以为这大明朝的朝堂之上,是他亓氏私家的庭院。” “邹某如今虽没了官爵,却到底还是个进士,仍有上疏参奏之权。”,邹之麟咬了咬牙,“邹某即便回乡闲住,只要国贼一日不除,邹某就上疏不止。” “只要尹某尚在通政使司一日,邹大人的折子,也定是能上达天听。”,尹嘉宾乃是通政使司里的中书舍人,掌的就是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当即也叫一声好,起身和道。 “汪某倒是觉得,邹兄还是暂且不要离京的好。”,等众人大多都已经开了口,汪文言方才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说道。 “汪贤弟可是有听到什么风声?”,听到汪文言的话,众人顿时都是禁不住转过来眼来。 “哪里有什么风声。”,汪文言仍是摇头笑道:“邹兄岂是忘了你那同乡好友夏嘉遇夏大人。” “邹某确实与正甫熟识。”,邹之麟却是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可正甫如今也不过是个礼部里的主事,难道能有什么手段不成。” “夏正甫的大名,小弟从前也曾经听过,却没想到居然也是个堂堂男儿。”,汪文言见众人都是好奇,也不再继续卖关子:“如今他听说亓诗教指使赵焕夺了邹兄的官爵,也已经上疏声援了。” “此事我为何未曾听正甫提起过?”,邹之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茫然。就连通政使司中书舍人尹嘉宾,也是不解的看着汪文言,似乎毫不知情。 “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汪某才说夏正甫当得上堂堂男儿一称。”,汪文言面上含笑,似乎胸有成竹,“夏正甫是今日午后才上的疏,诸位不知晓也不奇怪。若邹兄当真离京,岂不是白费了夏正甫的这一番苦心。” “夏正甫虽是敢仗义执言,却恐怕仍奈何不了亓诗教。”,魏定国听了汪文言的话,却仍是忧心忡忡。 “若是再加上江秉谦,唐世济,董元儒又如何?”,汪文言仍是不紧不慢,微微笑道。 顿时间,不但是邹之麟,就连坐在一边未曾说过话的唐旭,顿时都心头一惊。 汪文言如今报出的这一串名字,虽然都只是督察院里的御史,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其中却大有机巧。 其中江秉谦向来都是众人皆知的东林一派,而夏嘉遇,唐世济和董元儒却都是出身浙中,算是浙党。 风,终于又要起了。唐旭虽然没有说话,却在心里轻轻的叹出一口气来。 第八十九章 置地办产 “尹某立刻就回通政使司去。(..tw)”,中书舍人尹嘉宾,也再坐不住,兴奋的站起身来:“即便舍了这卑微官职,也要力保诸位大人的折子上达天听。” 话刚说完,更不再留,直接拱手行礼别过,急匆匆往通政司里去了。 “唐贤弟近来事务可是繁忙?”,眼看着尹嘉宾出门离去,汪文言转过头来,却把目光转到了唐旭身上。 “这几日里倒是闲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唐旭总觉得汪文言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眼神里,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汪某听说,唐贤弟如今已经转了民籍?”,汪文言的脸上不像是在笑,倒像是黄鼠狼在看着鸡,“那倒是恭喜唐贤弟了。” “被逼无奈罢了,何喜之有。”,虽说如今终于有了一个自由身,可是到底是失了一个家传的爵位,日后对子孙到底是好是坏,如今也还不能完全说清楚。 “兵科给事中赵兴邦,向来与张延登交厚,唐贤弟还是小心些的好。”,汪文言像是在提醒唐旭,不过转过了脸,仿佛又有些释然:“好在如今唐贤弟如今有都给事中吴亮嗣吴大人的赏识,若真有事,孙大人和钱大人等人也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多谢汪兄提醒。”,经汪文言这么一说,唐旭倒是想到了张延登送来的那封,被自己丢到脑后的请柬。 张延登好歹也是堂堂的吏科给事中,如今却受到了自己的冷落,若是恼羞成怒,没准真的会耍出什么幺蛾子来也说不准。 不过要真说道提防,唐旭也暂且拿不出什么主意,自己总不能也派人把张延登家也给封了吧。(..tw好看的小说)所以眼下只能是静观其变,到时候尽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相比起提防张延登,跟着孙承宗学好文章,再早日把饭馆子开起来才是正理。所谓狡兔三窟,唐大人如今几乎发挥到了极致。 就算当不了武官,学好了文章还可以去考科举。科举也考不上的话,能开出个饭馆来起码还可以做个富家翁。若不然,万一日后有事,真的要靠自家娘子纳鞋底供养不成。 等第二日到了东城司里,刚进了公房里坐下,便看见周宣臣兴冲冲的奔了进来。 “大人,小的幸不辱命,大人交办的事情,总算是办好了。”,周宣臣一进了门,就兴奋的开口说道。 “哦,是在哪里?”,唐旭也惊喜的抬起了头。 唐大人如今既然想要开个饭馆子,合适的铺面自然是要提前寻找的。铺面这种保值的固定资产,早些准备总归不吃亏。 而寻找铺面这种“小事情”,让唐大人自己去做显然不是那么合适,所以自然也就落到了周宣臣等一干“地头蛇”的身上。 “就在崇文门外草厂的五条巷里。”,周宣臣似乎是一路跑来的,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抬手抹了一下继续说道:“上下两层楼的铺面,长宽都不下五十步,原本就是做饭馆子的,厨房什么的都有。” “要多少价钱?”,只听周宣臣这么一说,唐旭就觉得还是算是满意。 长宽都在五十步左右的话,按照四百年后的计算方法,每层就是两百多平米。以唐大人如今手上的支付能力计算,大约正好够用。 而且草厂那一带,也是个好地方。如今各地的商号,在京城里都建了会所,当作同乡相聚之处。据唐旭所知,山西会所和广东会所,都在那里。 而按照唐旭历来的经验,山西人和广东人,向来都算得上是比较会吃,又肯接受新鲜东西的一群人,如果四周有这一群“固定客户”,想必日后的生意也不会太差。 既然铺面是满意的,唐旭所要考虑的也只有价钱了。 “主家报的价,只要一百两。”,周宣臣得意洋洋的回道。 “一百两?”,唐大人登时就被吓了一跳。唐大人虽然整日忙碌,可却也不是不知外事。依刚才周宣臣所描述的情形,这样的铺面至少也得要卖到三百两的银钱,如今却只要一百两,倒是有些奇怪了。 “据那主家说,是欠了别人的贷,才要卖屋还债。”,周宣臣却是不以为然的说道:“那草厂一带,也是我东城司的管辖,大人何必担忧。” “原来如此。”,唐旭虽然多少觉得有些乘人之危的感觉,可是别人既然报了这个价钱,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唐大人虽有济世之心,却还没伟大到那么无私的地步。 待到午后,由周宣臣陪着,去五条巷那里看了一下,见铺面还算是清爽干净,当下便现付了银钱,把地契改了。等再过几日,去卢老爹和胖子那里找些人手回来,略改一改,就算是万事大吉了。 如今铺面算是有了,采买食材的事儿也托了傅仁贵去办,可唐大人的兴奋劲还没过,陡然间却发现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如今虽然万事具备,却没有东风。 依着万历年间的条件,从川菜和湘菜里面改几个招牌菜出来,唐大人倒是觉得不难。可问题是,这个厨子谁来当。 作为大明朝五好男人的唐近贤,怎么说也是个堂堂的东城司指挥,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总不可能整日里呆在饭馆里当厨师吧。 想到了这一茬,唐大人方才是觉得,似乎自己平日里人缘有些浅薄。除了结识了一帮书呆子以外,竟是几乎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手。 想要随便招揽个,更是不放心。自家这个菜馆子想要一炮走红,辣椒这一味食材才是其中最大的秘密。 固然,如今在京城里,辣椒确实采买不易,但是若有人有心效仿,仍然不是什么无法做到的事情。唐大人可不想今天刚把菜馆子开起来,明天就被人把厨子给挖走。 自己家里,更是人丁单薄,只有自己和洛雪霁两个。唐大人这才感觉,“兄弟多了好办事”,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自家若是有个兄弟,无论如何,也比教给外人要放心的多。 回到家里,免不了把心事和娘子说一遍,洛雪霁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忽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虽是没有兄弟,我家却有一个,你怎得忘记了。”,洛雪霁把食指点在唐旭的脑门上数落着。 对啊,怎么把自家这个小舅子给忘记了,唐旭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洛才敬如今已经有十五六岁,放到如今这个年头,就算说们媳妇也是正常事情了。 洛家只不过是平常人家,如果不出意外,洛才敬日后也只不过跟着自家老爹种些菜蔬贩卖,谋口饭食吃。 如果去自家菜馆子里做厨师,怎么也算是有了门手艺,在这年头,怎么也比当菜农要强。 至于自己那个老丈人,虽然和自己向来有些不对付,可是自己上回被征调辽东时候,也当场发了回飙,多少算是良心未灭,自家人用起来总要比外人放心。 乘着有闲暇,唐旭也不多等,当下就喊上娘子一起,往洛家而去。 “贤婿今日怎得了空?”,虽然唐旭自从当上东城司的指挥使之后,还没有来过洛家,可是好像洛德山却没有半点意见,展开了笑脸,把唐旭迎入家中,一边喊洛才敬赶快上茶。 “小婿这回来,是想问岳丈大人。”,唐旭坐下了身,却并不急着说正事:“家里那几亩菜田,可是愿意转卖?” “这……”,洛德山听了,顿时有些不解:“不知贤婿那里,是谁想买我家的田地?” 洛家的那几亩地虽然就在京里,打理起来倒是方便。可是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好田,只能勉强拿来种种蔬菜罢了,到底是谁,会打起这东西的主意。 “实不相瞒,想买岳丈大人田地的,正是小婿。”,唐旭欠了欠身,微微笑道。 “贤婿想买?”,洛德山当下又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唐旭,却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模样。 “贤婿当是知道……我这家里的生计,全指望着这几亩菜地……”,支支吾吾的,洛德山似乎开始坐卧不安起来。 “岳丈大人不妨开个价钱,小婿定然是不让岳丈大人吃亏。”,唐旭则是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 “这……这……”,洛德山嘴角扯了几下,低头沉思一阵,却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贤婿为何想要我那几亩薄田?”,洛德山眼珠转了几下,想要弄明白自家这女婿到底是揣着啥心思。 第九十章 神仙打架 “小婿这回来,其实是想请岳丈大人一起入个伙。”,见自家老丈人已经渐渐入了戏,唐旭也不再多绕圈子。 “入伙?”,洛德山翻开了眼皮,狐疑的看着面前的唐旭。 “耐得岳丈大人的福荫,小婿如今手上有了些余钱,想在京城里开一家酒菜馆子。”,唐旭略微转过眼去,看见洛雪霁正和老岳母在一边说着私房话,便又把脸转了回来,对着洛德山说道:“今日恰好已是在草厂的五条巷里买到间合适的铺面,却又欠缺人手。” “贤婿想请我去掌柜?”,唐旭刚开了口,洛德山就立刻恍然大悟一般,面上也露出几分喜色。 “贤婿家里的事儿,自然也就是我的事儿,何必兜着圈子来说。”洛德山不等唐旭回话,又站起身来拍这胸脯:“贤婿莫要担心我会为了那几亩菜地便误了大事,只等你那菜馆子开张,我便把那几亩地交给才敬打理,专心帮你掌柜。” “这……”,唐旭原本是打算来绕洛德山的,却没想到几乎要却被他反绕进去,倒是看不出自家这个老丈人,没准还真有几分当掌柜的天分。 “其实……如今紧缺的,只是一名厨子。”,唐旭咳嗽几声,干脆直话直说。 “哦。”,洛德山刚热乎起来的眼神,顿时又暗了下去:“若说是家里做些小菜吃喝,我倒是会,却上不得台面。” “不过这做厨子,京城里头到处都是,贤婿竟然会为此事烦恼?” “岳丈大人有所不知,小婿这菜馆里要卖的,并非寻常的菜式,所以厨子也须得寻个信得过的人来做。”,唐旭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目光朝着坐在一边的洛才敬扫了一眼。 “你想让才敬学做厨子?”,看见了唐旭的目光,洛德山仿佛才明白了过来,却又连连摆手:“他哪里有这个手艺,只怕好好的菜馆,也会被他给搅了。[..tw超多好看小说]” “此事岳丈大人倒不必太过担忧。”,唐旭不怕洛才敬不会,只怕洛德山不肯:“手艺上边的事儿,自然有小婿教他。才敬如今已年及十五,岳丈大人也不愿看他只守着几亩田地谋生计吧。” “有贤婿关照,还怕他没有生活可讨。”,洛德山虽然对唐旭是否真的会做菜有些将信将疑,可是却仍在脸上泛出几分笑来:“只是你那菜馆子里,日后无人打理可不成……” “小婿并非是不肯。”,既然已经要招洛才敬做厨师,这掌柜一职唐旭却不想再要洛德山来做,否则这菜馆开起来之后,只怕到时候姓唐还是姓洛都要成了问题。 “小婿实在是有更紧要的事儿,想要岳丈大人打理。”,唐旭拱了拱手,继续说道。 “哦。”,洛德山惊讶的张了张口,看着唐旭。这经营上面,难道还有什么比掌柜的孩要紧要的? “实不相瞒,小婿想买岳丈大人的田地,是想要种一味顶紧要的食材。”,菜馆子里的秘密,洛德山迟早都是会知道的,所以唐旭也不想太多隐瞒。 “什么紧要的食材,竟能在地里种出来?”,洛德山眨了几下眼,似乎有些不信。 “岳丈大人到时便知。”,说到这里,唐旭多少卖了几分关子:“如今这味食材,只有福州府才有,每斤要卖到二两银钱。” “每斤二两银钱?”,洛德山顿时就被吓了一跳,“那地里种出来的,岂不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所以这等紧要的事情,自然是非岳丈大人不可。”,唐旭适时的送上一顶高帽。 “既然如此,我便帮你看看好了。”,洛德山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一副重任在肩的模样。 “岳丈大人若是肯,便用田地入伙,占三成股如何?”,唐旭略想了一下,开口说道。 洛家的那三亩菜地,虽然就在京城里边,打理起来方便,却不算什么好田。至多卖到十两一亩,能占三成股,自然也是大大的占了便宜。 只是唐大人如今最欠缺的就是人手,挣钱的路子,日后也多的是。给洛家的股份固然不少,可若能换得他们安心做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洛家的那三亩菜地,日后只怕也是不够,唐旭想的是先拿来做试验田,等摸熟了路子,再去京郊外增买田地也不迟。 话刚说完,洛德山果然一副砰然心动的模样,瞪着眼睛,直直的看着唐旭。 只草厂里的那间铺面,约莫就能值三四百两银钱,再加上其他的花销,想要把菜馆子开起来,至少也得五百两打底。自家如果能占上三成股份,即使不算日后的得利,也等于有了一百五十两的身家,足足是自家那三亩地价的五倍。 “贤婿所说的,可是当真?”,洛德山口中的声音,隐隐带上了几分颤音。 “小婿岂是敢拿这等事情来戏耍岳丈大人。”,唐旭知道洛德山已经动了心,哈哈笑道。 “也罢。”,洛德山终于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既然贤婿如此诚心,我若是不答应,倒显得我不顾长幼情分。” 伸手唤过一边的洛才敬说道:“你姊夫帮你谋了条生路,你日后要跟着好生经营才是。” 洛才敬毕竟是少年天性,听说有新差事可干,不需要再整日里跟在爹爹身后,心里也是欢喜,忙不迭的连连点头。 见父子两人都是答应,唐旭心里总算是放下桩心事。略想了一下,家里还有间侧房空闲,不如今日就把洛才敬领回去教。 傅仁贵那里得了唐旭的托付,月初就已经派人去了福州府。如今正值开春,正是南风劲吹的时候,只是一百斤辣椒面和种子,运回来并不需要花费太大工夫和时间,约莫到了下个月中,就能运回到京城。 可洛才敬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平日里在家也不下厨房。唐旭若要教他,必须得从头教起才行。若是能在这一个月里教出来,自然是最好不过。 卢老爹和胖子那里,听说唐旭要开菜馆,自然是毫无二话,全力支持。 唐旭前几日里试菜,胖子也蹭了不少吃喝,于是卢老爹指着唐旭对他说道:“都说吃人家的嘴短,如今唐哥儿家里的事儿,便让你亲自领人去整。” 胖子听了,条件反射一般就要流口水。看着唐旭,更是一阵连连点头。 虽然整日里忙着自家的事情,可是唐旭毕竟也是东城司里的指挥,翰林院里,也是时不时常去,所以朝廷里的大小事情,多少也能听到点风声。 这些日子,不知为何,似乎几边都有动了真火。据说通政使司里每日收到的折子,送去内阁和司礼监里的时候,都要用竹篾去装。 提起此事,孙承宗自然免不了叹息一声,面有忧色。而钱谦益则是不以为然,只是听闻哪位大人因为折子里没用新句读而被驳回来的时候,才会在脸上禁不住露出几分喜色。 “这一回亓诗教扯出韩敬的旧事来,只怕不但浙中的官员脸上挂不住,更是会惹火烧身。”,偶尔孙承宗也会拿来几份拓来的奏疏给唐旭看。 “韩敬此人原本就是大节有亏。”,钱谦益听了,却是不屑一顾。 韩敬是谁,唐旭倒是知道的。此人乃是浙中湖州府人,万历三十八年的状元,与钱谦益恰好是同年。 只是韩敬虽中状元,却也中的不光彩。原来当年会试时,其当年的业师汤宾尹,恰好得任会试里的分校官。韩敬能中状元,其中多少也做了一些手脚。 此事披露之后,朝野间一片哗然,韩敬也不得不因此而辞官回乡。 至于钱大人的不屑,就更容易理解了。在钱大人看来,若是因为韩敬舞弊,兴许自己便就能更进一步,和孙承宗一样搏个榜眼。 孙老师的担忧,唐旭也能猜到几分。所谓打人不打脸,即便自家曾经有过丑事,可朝廷攻讦时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便等于是揭了别人的老底。 原本浙中的官员,也只有夏嘉遇几个出了头,如此一来,涉及到颜面问题,其他人想要不出头,只怕也是难了。 “汤宾尹与熊飞百也是积年的至交好友。”,似乎惟恐唐旭想不透彻,孙老师又在一旁稍加指点。 熊廷弼?听到这里,唐旭也是顿时彻底想了个明白,为何孙老师会说亓诗教是在惹火上身。 既然扯出汤宾尹会带出熊廷弼,那么兴许免不了也会波及吴良嗣等人。 吴良嗣和熊廷弼这帮出身楚地的官员,原本只是隔岸观火,两不相帮。如今见了这么一手,恐怕未必会肯再继续袖手旁观了。 好在朝廷里如今虽是一团热闹,唐旭仍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从五品武官,只能当成神仙打架去看,暂且间倒没有牵连到自身。 期间,太子在文昌祠遇刺一案,也逐渐有了定论。所谓的定论,其实仍只不过是把从前说过的话,都再重新说了一遍。 无非是因为匪首暴毙狱中,邪教妖人迁怒太子罢了。 此事的后头究竟有没有什么名堂,唐大人虽然很有兴趣,但是很可惜,结果仍然是不知道,最起码是现在不知道。神仙们打架,是不会专门先来和凡人打个招呼的。 二月二十七日,唐旭等有功之臣的封赏也传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一长串赏单,唐旭却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第九十一章 恶人唐旭 “兹有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唐旭(享从五品爵),忠贞体国,累有功勋……” 这份赏单上头,唐旭自然是排在第一位。让唐旭感到新奇的是,这份行文上面,居然也用上的新句读,甚至还出现了括号,并且用的极为恰当,让唐大人甚感欣慰。可是再继续看下去,顿时又不觉哭笑不得。 “……擢后军都督府经历(享正五品爵,仍就原职),赏白银五两。” 没看错,真的没看错,唐大人揉了几把眼睛,又仔细看了几回,确信赏银确实只有五两。再看看其他人,都只不过是二三两罢了。 自己上回在辽东立功,怎么说也得了有一百两的赏银,可这一回怎么只有五两,难道皇太子殿下的价值还不如布扬古和锦台石?唐大人略微有些不解。 倒是拔擢的这个后军都督府经历的官爵,虽然是虚职,可好歹也升了半品,算是转了正。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正五品和从五品之间,都是个坎。若按四百年后的话来说,正五品就算是进入了国家中层干部行列。 好在这个年头,还没有互联网,唐大人的官职也来得光明正大,倒是不虞有被人肉搜索的担忧。 低下头,略沉思片刻,忽得想起。如今后军都督府的左都督,似乎正是英国公张惟贤。 下午的时候,因为孙伯翰孙先生听说唐旭要开家菜馆子,也显得颇有些兴致,唐旭便抽空陪着去五条巷里看了一回。 只是孙先生看见这家铺面,陡然间却是忽得愣了一下,接着开口问道:“近贤这家铺面,是从哪里买的?” 唐旭被孙伯翰问了这么一句,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从何答起。 “这家铺面原来的主人家,可是姓王?”,孙伯翰不等唐旭回话,又立刻继续问道。 “不错。”,唐旭点了点头,好奇孙伯翰如何会知晓的,这家铺面原来的主家,自己也不过只在改地契的时候见过一面,究竟是什么来头,也不好仔细去查究。 “这店铺原来的主家,这个月初曾在我家贷过一百两银钱,说是要用半年,约好了月利一成,就是用这店铺的地契做的保。”,孙伯翰平日里常做些借贷私钱的生活,唐旭也是知道的,所以孙伯翰也不瞒他:“可是只过了十天,就还了贷,加付了一个月的利钱,把地契赎了回去,所以我记得真切。” “一百两银钱?”,唐旭忽得也皱了皱眉头,这一百两银钱,岂不正好是自己买这家铺面的花费。 再仔细去想,当时买铺面时,那王家确实是说欠了别人的贷,所以才要卖屋还钱,只是没想到借的居然就是孙伯翰的钱。 而且既然向孙伯翰借银子时,又约好了是要用半年,为何要这般急着要卖屋还贷?唐旭有些想不明白,隐隐间,甚至觉得有几分古怪。 这间铺面是周宣臣寻到的,唐旭有心想要找周宣臣仔细问一回,可是又不在身边。 管他有什么古怪,我又不偷又不抢的,光明正大的买来的,难道还怕人家去告我不成。又略一思量,唐大人才放下了心,不再去多想。 从五条巷出来之后,因为时辰还早,唐旭便又回东城司里去坐着。歇了不及半刻,忽然门房来报,说是通政使司里来的尹大人求见。 唐旭听了,知道来的是当时尹嘉宾。自从在汪文言和邹之麟家见过两次之后,如今自己和尹嘉宾也算得上是熟识,于是立刻让请入内相见,一边又吩咐杂役备上好茶等候。 门房回去以后,只等了不一会,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唐旭立刻站起了身,果然看见尹嘉宾急匆匆的从门外进来。(..tw) “尹兄别来无恙。”,唐旭微微笑着,拱手迎道。 “我倒是无恙,只怕唐贤弟却是有忧。”,尹嘉宾摆了摆手,似乎就连和唐旭见礼都顾不上了。 “不知小弟何忧之有?”,唐旭听了,顿时不由一愣。 “我适才刚从通政使司里来,你可知晓,今日张延登上了奏疏,参了吴亮嗣?”,尹嘉宾拿起唐旭备好的茶水喝了一口之后,立刻开口说道。 “张延登参了吴亮嗣?”,唐旭心里顿时微微一紧,这段历史的轨迹,似乎与自己所熟知的那一段,越来越不同了。 上回在翰林院里,听孙承宗说亓诗教可能会引火烧身,唐旭尚且有几分怀疑。因为在自己的记忆里,浙党和齐党虽有过交恶,可楚党却是始终保持了中立。没想到这一回,却真的被牵了进来。 只不过,让唐大人疑惑的是,亓诗教如今已是受浙党和东林两面夹击,如何还会再去主动招惹楚党。难道亓大人昏了头?唐大人可不这么想。 “张延登为何会参吴大人?”,唐旭忍不住向着尹嘉宾问道,自己在兵部衙门里头,多少也要靠吴亮嗣帮衬,如果吴大人招灾,对唐大人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前几日里,亓诗教与夏嘉遇夏大人争执时,曾扯出了汤宾尹汤大人当年的旧事。” “昨日间都察院里议事时提及此事,又有杨鹤杨大人出言,说亓诗教时隔多年却又旧事重提,未免有失忠厚,有落井下石之嫌。想来亓诗教等人便以为杨大人是受了吴大人的指使,因此记恨。” “这亓诗教未免器量太小。”,唐旭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亓诗教所想倒未必会假。 杨鹤与吴亮嗣,汤宾尹三人,既然都是熊廷弼的至交好友,兴许这几人的私交也未必会差到哪儿去。没准杨鹤所说的,就是这几人的共识。 “只是小弟人卑言微,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唐旭略微皱一下眉头,有些摸不准尹嘉宾的来意。 总不可能让自己把姜家那一出也在亓诗教身上再耍一次吧,且不说机会已过。就算还有机会,亓诗教也是姜鲲鹏所远不能及,唐大人折腾不了亓大人,被亓大人反过来折腾的可能性却更大。 “那张延登的折子,愚兄拓了一份来,贤弟自己去看吧。”,尹嘉宾见唐旭不解,也不多说,直接从袖袋里摸出几张纸,递到了唐旭面前。 唐旭接过来看,只看了几眼,瞳孔便是猛得一缩,面色也变得怪异起来。 自己下午间一直担心的事儿,居然真的会出现在这几张纸上。 “尹某倒是想问唐贤弟,这张延登所说,是否是真?”,不等唐旭开口说话,尹嘉宾已经先行问道。 “尹兄明鉴。”,唐旭眉头紧皱,连连摇头:“小弟近些日来,确实在草厂里买下一间铺面,可却是主家甘愿出售,如何会说成是强行索买。” “那一百两的价钱,又是否是真?”,尹嘉宾又问。 “价钱倒确实是一百两,可唐某又如何会做这等恶霸行径。”,唐旭抿了下嘴唇,忿忿回道,“贷他钱银的,确实也是唐某当年的业师。只是在此之前,恩师与我都是互不知情,又如何谈得上是勾结。” “愚兄与唐贤弟熟识,故而才料定贤弟定不是此等人。”,听了唐旭的话,尹嘉宾才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可若有不知情的人,却未必会如此想。” “若是那张延登一口咬定唐贤弟是强行索买,只怕于贤弟和吴大人,都有所不利。” 适才张延登的这份折子,唐旭已经仔细看过。疏中直指吴亮嗣收受贿赂,任用为恶作奸之徒。当然,张延登所说的为恶作奸之徒,自然就是唐旭唐大人。理由确实也有一条,就是自己勾结私贷,强行贱买草厂里店铺一间。 只是且不论自己是不是强买,就算真是强买,这张延登如何会知道的?唐旭觉得此事愈发的蹊跷起来。 “尹兄稍等。”,唐旭也不敢再耽误,立刻唤过门边的杂役,让寻周宣臣来细问。 周宣臣也恰好在司里未出,听说指挥大人传唤,便立刻赶了过来。 “你帮我寻到的那间店铺,是从哪里得的消息?”,只等周宣臣刚到,唐旭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回大人的话。”,周宣臣虽不知道唐旭为何要问的这么仔细,但是仍然一五一十的回道:“属下得了大人的吩咐,便派了几名兄弟去四处街市打听。可巧其中有位兄弟,与顺天府里的一名杂役相识,说草厂的五条巷里,有间店铺急着出卖。” “顺天府里得来的消息?”,唐旭和尹嘉宾对视一眼,都是不约而同的皱了下眉头。 “此事在牙房里可有备文?”,唐旭略想了一下,又向着周宣臣问道。 唐旭所说的牙房,约莫就相当于四百年后的房产中介。买卖地产,无论对哪户人家来说,都是一间大事,手续也并不简单。 所以买卖地产时,委托牙房参与其间,既可以尽快寻到买家或者卖家,也可以省去其中的许多繁琐。 只不过,唐旭去买那间店铺时,直接便就见到了主家,于是当面便定下了契约,作保的中人也是那卖家找来的。所以那王家卖屋时有没有委托过牙房,唐旭并不知情。毕竟此事与四百年后一般,不经过牙房多少可以省下一笔居中的费用,所以唐大人也不好多问。 第九十二章 要会扯皮 “属下这就派人去打听。(..tw好看的小说)”,周宣臣虽然仍然有些弄不明白,可是看着唐大人的面色不善,多少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速去速回。”,唐旭点了点头,让周宣臣退下。 “愚兄仍还得赶回通政使司里去,若是再有消息,定是及时派人转告贤弟。”,见已经把消息告知了唐旭,尹嘉宾也不再多留。 这几日里,几边的折子都是满天飞。通政使司里,更是整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互相都是紧盯着,惟恐会有人暗中做些手脚,把自己这边的折子压下,所以尹嘉宾这几日已是吃住都留在公房里,几乎寸步不敢离。能专门亲自来通报唐旭一回,已经算得上是有莫大的情分了。 亲自送尹嘉宾出了门,唐旭也开始寻思着,要不要也派人去请孙伯翰过来商议一回,毕竟此事和他也有关系,况且请他来,兴许能打听到一些自己未知的消息也未可知。 那卖铺面的王家,找孙伯翰借贷银子的时候,是二月初,约莫就是自己拒绝了张延登的请柬之后。而如今朝廷里正在上演的戏,却是这几日才刚上场。 此事虽然看起来简单,其实却要比想象的复杂的多。 首先,那卖主的背后,到底和张延登有没有关系,唐旭一时间还不能完全摸清楚。 其二,到底是因为吴亮嗣惹恼了亓诗教,还是因为自己得罪了张延登,才让张延登如此急切出手,或者是两边的原因都有? 只是,唐旭这里尚且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先去找孙伯翰问问,却又看见司里的门房又火急燎燎的从外头奔了进来。 “大人,大人,不得了了。”,门房刚进了门,便扯开嗓子,朝着唐旭喊道。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唐大人如今心情正不好,突然又被自家门房跑来吼上了几嗓子,心里自然是不悦。 “大人……小的……”,门房被唐旭一喝,顿时吃了一吓,连喘了几口气,才重新定下神来:“适才有顺天府的差役来过。” “顺天府与我何干。”,唐大人正在琢磨着到底是神仙打架殃及凡人,还是自己这个凡人惹的祸殃及了神仙,所以说出的话,自然也没有好气。 况且虽然五城兵马司相当于四百年后的首都公安局,如今却是兵部属下,大可以不卖顺天府的面子。甚至顺天府里每次来兵马司要兵,几乎都免不了要说上“协请”二字。 “送来一张传票。”,门房的下一句话,倒是让唐大人停住了口。 “传票?”,唐旭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门房,眼里射出的目光,让对面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拿来我看。”,唐旭也不多说,直接向着下首伸出了手。 门房连忙上前几步,把顺天府里送来的传票递上,紧接着又立刻欠了欠身,像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没想到还真惹上官司了。”,唐旭的目光,在手间的传票上徐徐移过,嘴角间也蹦出一声冷笑。 手上这张传票,确实是顺天府里送来的,列的也就是适才尹嘉宾来说的事情。只不过没想到这卖主,居然都已经告到了顺天府里去了。 唐旭原本想的是赶快回家去,先找孙伯翰去问一问。可是如今顺天府里送来了这张传票,唐大人略想了一下,却是改了主意,决定先去翰林院里,找孙承宗孙老师商议一回,看看他有何见解。 打定了主意,唐旭也不再丝毫耽误,也不预备车马,直接领了几个兵卒,出门向着翰林院奔去。 翰林院与东城司衙门一样,都是在京城东面,离的也不算远,所以平日里唐旭在两边互相往来极是方便,步行也只许半刻钟就到。 兴许是因为赵秉忠知道唐旭常在翰林院里往来,所以去年办下的门凭,也一直没有收上去。再加上唐旭平日里往来的也不少,就连翰林院里的门房那里也是混了个脸熟。见是唐旭来了,连查问也懒得去做,直接放入。 等寻到公房,更是庆幸孙承宗和钱谦益都在,否则他们要是进了书库,想找起来可得费一番周折。 孙承宗只听唐旭把传票的事情略微说了一下,便连忙摆了摆手,让唐旭停下话来。又看了看左右,见无人关注,才示意唐旭跟自己出来。钱谦益也跟着朝前走了几步,看孙大人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放心大胆的追了上去。 三人只言不发,只是一路行走,直走到西园里的柯亭,方才是停下了脚步。 “我且是问你。”,孙承宗刚及停下脚步,便板着面孔对唐旭问道:“这原告所诉的事儿,是真是假?” “即便没有老师的教诲,学生也知道礼义廉耻,如何敢做这等事情。”,唐旭自然是大呼冤枉:“当日买卖的时候,完全是那主家自报的价钱。” “我倒是信你的。”,孙承宗这才点了点头,仿佛松了口气。 “近贤岂不知事出反常即为妖。”,钱谦益却好似幸灾乐祸一般摇着脑袋:“你若是银钱不足,我便借你些又如何,也不收你利钱。” 唐旭翻了翻眼皮,白了钱谦益一眼。倒也不是自己太糊涂想要占便宜,实在是京城里这样说是因为急用钱才贱卖的货物和宅地,向来都有,并不是什么太过稀奇的事情。 再说了,你钱大人不管是如今还是以后,做出来的糊涂事也不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相煎太急呢。 “你觉得,若是私了,那卖家可是能答应?”,孙承宗略一思量,开口回道:“想来买卖房屋的时候,也不并只有你与那卖家两人在场,多少总能寻到其他人做个明证,想来他也未必敢多纠缠。” 正如孙承宗所说,即便是在如今的大明朝,买卖房屋也是件大事。不但双方所定的契约都是官制,定好了契约也要去当地衙门里做个备文,其中牵涉到的人手绝不在少数。 “依学生看,怕是不肯。”,唐旭讪笑一声,把尹嘉宾送来的拓件拿了出来给孙承宗看。 “此事竟有此机巧。”,孙承宗未及看完,当时便是一惊,“若是依此看,这顺天府里,只怕你是不得不去走一趟了。” “不可。”,孙承宗话刚说出,一边的钱谦益立刻连连摆手,“这顺天府里,近贤绝去不得。” 唐旭和孙承宗听了,都把头转回来,看着钱谦益。 “那王家,只不过是一商户,唐大人却是堂堂东城司里的指挥使。”,钱谦益见两人都看着自己,立刻开口说道:“近贤若是去应诉,即便是那王家胡搅,回头说起来,近贤也难免有强买屋地的嫌疑,与名声大大有损。” “如若不然,我替你拟份状子,你反诉这王家讹诈如何?”,孙承宗又想片刻,继续说道。 “这也不可。”,钱谦益却仍是摇头:“近贤若是反诉,即便是赢了,日后亦难免有仗势欺人只嫌,与名声仍是大大有损。” “那你倒是说说该当如何?”,孙承宗虽有才学,可这等勾心斗角,却似乎并非其所长。听着钱谦益在那里左右都是一个名声有损,不禁眉头大皱。 “解铃还需系铃人,杀贼须得先射马。”,钱谦益见孙承宗一时间也拿不出主意,未免有些得意:“既然是那张延登惹出来的麻烦,近贤也还得去找那张延登身上找法子。” “难道要我去拜访张延登,试着与他和解?”,唐旭听了,顿时一阵愕然,心里也是极不服气。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大丈夫能伸能屈,何必在意一时。”,钱谦益微微的点了点头,却又继续说道:“只是近贤若不愿意去寻他,也未尝没有其他法子。” “钱兄请说。”,唐旭拱了拱手,等着听钱谦益下一句话。 “适才在下已是说过。”,钱谦益见唐旭终于肯向自己请教,心里又是一阵得意:“近贤好歹也是个东城司里的指挥,堂堂的五品官,若和一商户一般见识,未免有损名声。” “可近贤如何忘了,我大明朝无论官民,皆有参知议政之权,你既身为五品官员,自然也不例外。” “钱兄可是要我也去参那张延登?”,唐旭听了钱谦益的话,又沉思片刻,仿佛恍然大悟。 “不错。”,钱谦益点了点头,赞许的看着唐旭:“你若是去顺天府里,无论是应诉还是反诉,都难免会和那王家来回扯皮。” “可既然总归要扯皮,与一寻常商户扯,又怎及与那张延登去扯。无论官职品阶,你都不在那张延登之下,他虽是吏部的给事中,有监察之权,却也察不到你的身上。既然如此,你大可以反参他勾结奸人,陷害忠良。” “如此,即便舍了你那一百两银子又如何,我偏不信这朝廷里,竟果真是他亓诗教和张延登的一言之地?” “不错,正当如此。”,孙承宗也是在一边连连点头:“钱大人这回总算是想出了个靠谱些的主张。” “难道平日里在你孙大人的眼里,钱某就是一浮华之人?”,钱谦益听了,顿时脸上一虎。 第九十三章 火器专家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朝廷里折腾的极是热闹,可是在唐大人看来,都是神仙打架,自己只能有围观的份,甚至还得提防着头上回有板砖掉下来,砸到自己头上。[..tw超多好看小说] 如今听钱谦益这么一说,倒是似乎觉得,自己原来也能算是一路神仙,大可以放心大胆的抄起板砖冲上去开干。 “只是你这回上疏,我却不能帮你。”,一边的孙承宗略想了一下,却是开口说道。 “学生明白。”,唐旭点了点头,心下也是了然。 孙老师说这样的话,倒并不是因为怕事,或者不想帮这自己。实在是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太光彩,自己与张延登打打嘴仗,扯扯皮也就算了。若是把事情闹大,对自己未必就会有多少好处。 “只是不知你这案子,是会交到顺天府里哪位大人的手上。”,孙承宗又沉思片刻,转头看了看钱谦益:“如今的顺天府尹王舜鼎,钱大人可是认得?” “王舜鼎是浙中出身的官员。”,钱谦益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我与他只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钱大人属东林,而王舜鼎却属浙系。虽然如今串通到了一起讨伐亓诗教等人,可是就在不久前,两边还时不时的互放冷箭。如果不是另有同乡同年之谊,向来很难凑到一起。 “这倒是有些不妙了。”,孙老师刚放松下来的脸上,顿时又现出几分忧色:“顺天府丞毕懋康,当年曾经与丁公元荐有过过节,只望不要牵连到近贤的才好。” 什么,顺天府丞是毕懋康,还与丁元荐有过过节?唐旭听到这里,心头忽得一惊,甚至全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丁元荐,乃是东林党的元老之一。毕懋康既然与丁元荐有过节,那么也就是说,此人就是东林党的对头。而如今自己虽不是东林党,可是向来与孙承宗和汪文言等人也走的近,难保别人会去怎么想。 可是对唐大人来说,却并不想和毕懋康也做对头。原因倒不是因为毕懋康是顺天府丞,可能会对自己的官司有干扰,而是因为一本叫做《军器图说》。 在唐大人的记忆里,崇祯八年,也就是西元一六三五年,有一本叫做《军器图说》的书,正式刊印成册。 可惜的是,唐旭虽然听说过这本书的名字,却从来无缘拜读,因为此书在后代的乾隆四十六年便惨遭禁毁。 不过,书虽是被禁毁,却有一句对此书的评价流传了下来,唐旭也曾经听说过: “书中罗列各种火器、毒弩,图文并举,叙说军器之制造,使用与威力。夷虏所最畏于中国者,火器也。” 虽然在辽东军中的时候,唐旭也曾经见到过虎蹲炮,子母铳等一类火器。但是如今的大明朝的火器的威力究竟如何,唐大人却并没有见识过。但是既然能让夷虏畏惧,当年永乐皇帝又曾经用火器痛击蒙古骑兵,想来实战能力还是不弱的。 虽然后人里常常会抬出红夷大炮来说事,但是即便与如今的西番火器比较,可能也是各有所长,毕竟火器并不只有大炮这一件,地雷,火铳之类,也属火器,火炮只不过是其中使用最便利的一种。 而罗列了这一系列火器制造和使用的《军器图说》一书,编撰者正是当时的兵部右侍郎毕懋康。此人不但编撰出了《军器图说》,据说更是折腾出来大明朝的第一把燧发枪,在火器研究与制造上面,颇有些造诣。 如今唐大人在京城里头过日子,如果撇去眼前这件官司以外,倒勉强算是太平。可是正所谓人有远虑近忧,就算唐大人能平息这场风波,继续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却也没法保证日后就一直太平。 唐旭清楚的记得,就在二十多年之后,这座巍峨耸立的北京城,就会在短短一年内连续遭受两次巨大的劫难。 唐大人现今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再多二十多年,也尚未到知天命,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若要自己为这座北京城一起殉葬,说实话,唐大人不甘心,很不甘心。 如今自己想要多积点银钱,一则是为了自家日子好过些,二来也是为了日后以防万一。到时候如果实在无可奈何,最少也能寻个稍微稳妥的地方安置一下自己的家眷。 当然话又说回来,这些都是无奈之举,如果有机会能不这么做,自然也是更好。而唐大人也知道,虽然自己前知四百年,后知四百年,却又正所谓孤掌难鸣,这样的机会,只靠自己一个人只怕是争取不来的。毕懋康,绝对是其中一个少不了的人物。 仿佛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当终于有一天,你等待已久的人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结果你却发现你们之间的关系,很可能是敌人。老天爷,这个玩笑,开的似乎有些玩大了吧,唐大人感到很愤怒。 “近贤倒是不必太过忧虑。”,孙承宗看见唐旭脸色一阵青红变幻,以为他只是忧虑眼前的官司:“毕懋康虽是顺天府丞,可这北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多少有几分王法。” “学生明白。”,唐大人仍然是点着脑袋,可是心里却怎么也松不下来。 也罢,如今时间还算是宽裕,只要那毕懋康不是完全的不通事理之人,以后总是会有机会的。实在不行,没有毕懋康还有孙元化,反正总能寻找到几个合适的人。况且事已至此,唐大人也只能认了命,先走一程算一程了。 “你既然要上疏,便在这翰林院里写好,我与钱大人顺便帮你斟酌几分。”,孙承宗不愧是名师,即便遇见了这样紧急的事儿,也仍然不忘记顺便教导学生。 “学生遵命。”,唐旭自然也不会推辞,和孙承宗,钱谦益三人,也不回公房,转到书库里面,随便找了间没人的地方,耐心撰写。 相比起年前,因为平日里有两位翰林学士从旁指点,唐旭的文章多少有些了长进,一篇驳书,顷刻间就是一挥而就。 “自今谏官言事,当顾国家大体,毋以私灭公,乃至勾结奸商,营造罪名……”,等唐旭放下了笔,钱谦益当先拿起文章念了几句,也是哈哈大笑,说道:“如今近贤的文刀,倒是愈发的锋利,只怕再过一两年间,我亦不能及。” “只不过那张延登脸皮早就练得纯厚,你这般与他仍只是不疼不痒。”,钱谦益拿起唐旭刚丢下来的毛笔,在纸张上增了几句话,又递还给唐旭。 “这……”,唐旭接过来看,顿时几乎笑出声来。 孙承宗也凑过头来看,看完也是不禁嘴角扯动几下,像是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就依钱大人所改,你重抄一份便是。”,孙承宗嘴角微扬,对着唐旭说道。 “学生遵命。”,既然孙老师都认可,唐旭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意见,按照孙承宗的吩咐,把钱谦益改过的驳书重新抄写一份,确定无误后方才署上了姓名。 大明万历四十八年,三月二十八。眼看着农历二月已经到了尾巴上,东城司指挥唐旭唐大人的人生第一份奏疏,送入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里,中书舍人尹嘉宾之前早就得了消息,接到奏疏之后,立刻重新封好,直送内阁与司礼监。 承天门内,六科值房。 六科虽与朝廷六部关系甚大,可办公的衙房却并不在六部的衙门里面,而是集中在端门和午门之间。 这段时日里以来,内阁和司礼监里往来的折子,都是像砖头一般漫天飞。如今亓诗教等人虽尚且能稳住局势不落下风,可多少也已是有些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此事若是能抑住吴亮嗣,使楚人一党不敢轻举妄动,兴许尚有转机。”,吏科的公房里,亓诗教与张延登,周永春等人皆在。说起如今朝廷里的局势,免不了心有忧虑。 “今日通政使司里,可有奏疏的拓文送来。”,亓诗教如今毕竟是齐党党魁,即便局势不妙,仍是要保持着镇定。 虽然钟鼓楼上的更声未起,可是看了看屋外的日头,月末也已经快到了午时时分,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去外头看看。”,周永春点了点头,先走了出去。不一会,又在手上拿着一叠纸张走了进来。 “适才已经是送来了。”,周永春把手上拿着的拓文房在案上:“只是见我等闭门议事,未敢惊扰。” “这每日里的折子,也算是一件大事,如何能耽误。”,亓诗教的面上,略微现出几分不满,不过随即又立刻消了下去。与张延登,周永春等人各拣几分,拿过来看。 “咦……”,周永春刚低头看了几眼,便忽得在口中轻呼一声,紧接着立刻转头把面朝着张延登:“张大人,这里有份折子,参的是你。” “是哪里送来的?”,这几日里的折子既然已经是满天飞一般的来,张延登张大人也免不了中上过几枪,所以即便听清了周永春的话,也颇有些不疼不痒的感觉。 第九十四章 柳暗花明 “东城司指挥唐旭。(..tw)”,周永春略看了一眼署名,把折子的拓件向着张延登递了过去。 “唐旭?”,张延登先是愕然,紧接着却又冷笑一声:“一个武官,竟然也学着上奏疏。” 从周永春手上接过来看,只看了几眼,顿时脸上便一片铁青,在一旁同观的周永春,虽未开口,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岂有此理。”,张延登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连续在屋里走来几个来回,“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这唐旭岂不也是个生员,通政使司里,岂敢收他的折子。”,张延登停下身来,忿忿说道。 历来大明朝的官民,大部分都有上疏议政的权利,只有生员秀才是个例外。朝廷做这条规矩的意思,约莫是要生员秀才们潜心向学,勿问世事。 “他是以东城司指挥的名义上的折子。”,周永春提醒张延登。 生员固然不能上疏,可是作为朝廷命官,若是连奏疏也不能,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准不定就误了大事。所以唐旭这回不提自己的生员身份,却只自称东城司指挥上疏,也不能算是坏了规矩。 张延登听了,脸上愈加的阴沉,冷哼一声,又低头看了几眼。 其实眼前的这份折子,与平日里所见的并无太大区别。所谓的论战,其实不就是打嘴仗嘛,比的就是谁骂的凶,骂的狠。 尤其骂人不带脏字,在“奏疏文化”里向来都有玲珑剔透的表现。就算骂到你祖宗十八代,也甭想在其中找到一个不恰当的字眼。 唐大人如今自然也是不敢坏这个规矩的,所以奏疏的前半部分,虽然看起来说得义愤填膺,却还算中规中矩。偏偏就是那最后的几句,让张延登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如果说这折子的前半段是在驳斥诉冤,那么这后面几句,简直就是在―骂街。 “斯,行此穷凶极恶,大奸大邪……必使肝脑涂地,无嗣无后,身后无立锥之地也……愿盟共誓,以天地鉴……” 话里的意思,也很好理解。那就是:如果我唐旭当真做了这样穷凶极恶的事情,那么就让我肝脑涂地,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吧。 最后,还没忘记拉上张大人。如果你也觉得这件事情问心无愧,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发誓吧。如果你不敢,那么就是心里有鬼。 唐大人确实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赌咒再凶,也是毫无心理负担。 可是如今这年头,无论官民,对于鬼神誓咒之事,多少有些相信。唐旭虽然敢发誓,而张大人却不敢,正如唐旭所说,他心里确实有鬼。 “张大人尚且也说了,此人不过是一武夫出身,有何斯文可言。”,周永春虽然觉得好笑,却也只能说上几句言语宽慰。 “此事虽小,可千里堤坝却会毁于蚁穴。”,相比起来,倒还是亓诗教更有几分老谋深算。 “你参的这事,究竟是真是假?”,亓诗教虽然之前也见过张延登的这份折子,可是当时却没有去细想,如今又见了唐旭的驳书,方才想起来问。 “约莫是真吧。”,张延登的面上,现出几分尴尬:“我也是听了传闻,见那主家说的真实……” “糊涂。”,亓诗教听到“约莫”两个字,便料到其中必有玄机,眉头紧皱,轻喝一声:“他这等武夫,平日里最不讲的就是仁义道德,这等捕风捉影的事儿,你也拿出来说,岂不正中他的下怀。” “若是被他反拿住,只怕非但抑不了那吴亮嗣,岂不反倒是会授人把柄。”,亓诗教当下也再坐立不住。 “在下这就便再写一份折子,再驳于他。”,虽然有些心虚,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张延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倒是不必了。”,亓诗教摆了摆手,止住了张延登:“保不定他正等着和你扯皮,再上折子,无非是白费工夫罢了。” “那顺天府丞毕懋康,曾与我有旧。”,低头略微沉思片刻,亓诗教开口说道:“稍后我便去拜访他一回,只要顺天府里能判下来,便就可当作定论。到时候无论如何,至少也可保不落下风。” “亓大人高见。”,张延登抹了下额头上的冷汗,心里总算是稍微宽了几分。 崇文门内的五城兵马司东城司里。 唐大人虽不喜欢惹事,可向来却也不是打不还手的主。自早间点卯时起,数十名亲信的番卒,就已经换上便装撒了出去。 拿出揣在怀里的地契仔细看了几眼,唐旭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王丰裕”三个字上面。 在此之前,唐旭虽然与此人当面见过,并且订下了契约,不过却没想到要仔细的去查人家的家底。原本以为可能和张延登有勾结,约莫会是山东人,如今稍加查探,却发现这王丰裕其实也并不是齐人,而是山西一带的晋商。 不知怎的,唐旭心头忽得涌起一个念头。后世清代开国之后,曾经封赏过八大皇商,而且这八家商户,也都全是晋商。其中,王登库和王大宇两家,都是姓王,不知道和这王丰裕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自己写的折子,早间就已经送去了通政使司,寻找这王丰裕的事儿,如今唐旭虽派出了人手,却也不敢大张旗鼓,一时间未必会有什么回音。唐大人尽过了人事,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只不过,等略闲下来,刚想稍微休息片刻,忽然又听门房传报,说是国子监监生汪文言求见。 前些时日,耐着其岳父于玉立的举荐运作,汪文言已经是捐了一个监生,总算在京城里有了一个名分。这件事情,唐旭是知道的。 只不过,让唐旭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汪文言就是仅仅只是一小吏出身,却没想到汪家其实也是徽州当地有名的盐商之一。虽然比不上淮扬盐商那样的风光,但是若论起身家,只怕是比出身江南大族的钱谦益也少不了多少。至于汪于两家的联姻,自然并不是什么逆袭的精彩剧目,实际上只不过是富二代和官二代的传统组合罢了。 自从唐旭当上东城司的指挥之后,汪文言还从来没有到访过,如今既然已经来了,唐旭自然不可能不见。略整了下衣冠,让门房请入,自己则站到了公房门边迎接。 “汪兄今日怎得了闲暇,肯来小弟这里稍坐?”,唐旭和汪文言的私交,还算是不错。远远的看见汪文言走来,立刻便在脸上泛起了笑,拱手迎道。 “实不相瞒。”,汪文言坐下之后,直接开门见山:“愚兄这回来,是专程为贤弟解忧。” “为我解忧?”,唐旭听了,顿时不由一愣。 “昨日间我便曾是听说,唐贤弟这回惹上了官司?”,汪文言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才向着唐旭开口问道。 “不错。”,唐旭点了点头。 自己最先得到这个消息,是尹嘉宾亲自来报的信,而自己能认识尹嘉宾,也都是因为汪文言和邹之麟,所以汪文言能知道这个消息,也并不让人感觉意外。 “贤弟的人品,愚兄向来是信得过,怎会做下这等凶恶之事。”,汪文言也跟着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昨日晚间,我已经见到过了邹臣虎,可巧当今的顺天府尹王舜鼎,与臣虎的授业恩师乃是同年,他已答应帮你去分说一回。” “哦。”,唐旭听了,顿时一阵惊喜,正如刚想瞌睡便有人送来了一个枕头。 固然,即便是输了这场官司,对唐大人来说,也不过是损失了一百两银子,这个价,唐大人如今还亏得起。可是也正像钱谦益所说的那样,如今朝廷的官场上面,最重的乃是名声。 银子亏了可以再挣,名声损了,想要挽回就难了。如果顺天府判了自己败诉,无论如何,对名声也都多少有些不利。 “至于那顺天府丞毕懋康……”,说到这里,汪文言忽然顿了一下,让唐大人心里也不由微微一紧。 “也是巧的很,愚兄我正巧和毕大人乃是同乡。”,汪文言看着唐旭,微微笑道。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毕懋康和汪文言两人,不但都是出自徽地,甚至还都是徽州府里的歙县人,自己之前怎么竟然没有想到,果真是关心则乱了。 虽说毕懋康曾经和丁元荐曾经有过过节,与东林一派向来有些不对付。但是凡事也毕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同乡和同年之间。 如果汪文言肯用同乡的名义去见毕懋康,那么即使不能让毕懋康手上留情,起码让他居中两不偏颇,还是可以做到的。 “毕大人在朝中,向来有公允之名。”,汪文言再细细说与唐旭听:“愚兄既然要去见他,却也不能空口无凭。还请近贤略做些准备,我好拿去与毕大人说。” “这是自然。”,唐旭知道,汪文言要自己准备的,无非是房屋地契以及人证之类。虽然自己不准备去顺天府里应诉,但是这些东西还是都要准备的。 第九十五章 火势凶猛 兴许是因为汪文言和邹之麟等人的运作生出了些效果,接下来的几天,顺天府里果然暂且将此案搁下。亓诗教虽有些不满,可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有唐旭自辩的奏疏在前,若是闹大了,对谁都不是好事。 不过无事并不代表闲暇,近日以来,宫中时有流言传出,说是圣上龙体欠安,尤其每逢月中尤盛。 周永春周大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一边在朝廷里打着嘴仗,一边居然还顺便研究起了玄学。一份折子送上去,声言祈祷月中桂神,可保圣上安康,请降旨禁绝京中捕杀宰食兔子,或可以感召上苍护佑。 据说这份折子送上去之后,圣上看了,尚且没什么反应,倒是司礼监里立刻就积极了起来。毕竟圣上的龙体安康,乃是社稷大事,丝毫马虎不得,当下批了红,着各司衙门照办。 东城司指挥唐旭唐大人,自然也免不了接到一份文书,当下和东城司里的一干兵将们,都有些惊呆了。 圣体欠安和兔子有什么关系,唐大人实在想不明白,只能暗自佩服周大人实在太有相像力。不过既然上头传了文书下来,唐大人也只能照办。于是五城兵马司里的一干兵将,每日里除了要缉拿盗匪外,又额外多了一项“重任”,就是去集市上收缴兔子,每隔两天,再派人送去京郊外放生一回。 渐渐的眼看着日子已经到了三月十六,委托傅仁贵购买的食材,兴许这几天就会运抵京城,唐大人也未免有些不安起来。 连续十几天下来,王丰裕在京城里的踪迹,到底还是被唐大人寻到了一些。不过此人据说是去年年底才从山西来的京城,买下了五条巷里的那间铺面以后,还在天坛西面置办了一间三进的宅院。唐旭也悄悄派人去打探过,如今宅院里只剩下一个管家和两个下人在。至于那王丰裕,自从朝顺天府里递了状子之后,就不知所踪,案子的事情也交给了管家打理。 此人有古怪,唐旭听了回报之后,心里虽然疑惑,可是却碍着如今朝廷有张延登等人也盯着,不好随意生事。 好在让唐旭欣慰的是,自家那个小舅子洛才敬,虽然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下过厨房,却看不出果真有些当厨子的潜质。不但唐旭所教的东西一点就通,甚至常常还能举一反三。 有一回唐旭回家,看见桌子上放的居然是一盆辣油鱼片,放到四百年后,这个菜也另有个名儿,叫“香辣沸腾鱼”,唐旭之前却从来没有提过,完全是洛才敬自个折腾出来的,略微一尝,口味居然还不错。惊讶之余,让唐大人也省下了不少心。 近来的变故虽然不少,可是这回唐旭回到家里却从未提起过,一来是怕娘子担心,二来也是怕自家那个老丈人心里不痛快,所以既然提之无用,便不如不提,反正唐大人在家里个头最好,就算天塌下来还是得自个扛。 夜色,渐渐的深了。身边的人儿也已经进入了梦乡,一只胳膊略有些蛮横的架在唐旭身上,推下去几次,不到一会却又重新架了上来。不时的还发出一阵阵小猫儿一般的鼾声,偶尔闹得动静大了,唐旭便会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捏一下小巧的鼻翼,立刻翻了个身,安静了许多。 来回折腾了几番,唐旭终于只好选择妥协,到底也耐不住困倦,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咚咚咚,咚咚咚……”,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敲门,还喊着“唐大人”。 唐大人自从睡了一觉就到了这四百年前之后,也变得略微“迷信”了几分,虽然听见仿佛有人在喊自己,却并不应声,而是挣扎着睁开眼睛,向四周望去。.tw[] “咚咚咚……唐大人……咚咚咚。”,等再清醒一些,果然听见是院外有人在敲门,连忙披了件衣服爬了起来。 等走到院里,还没来得及开门,便觉得仿佛有些不对。抬头望了望四周,忽得就瞪大了眼睛,脚下原本慢慢踱着的步子,也变得急切起来,飞一般的朝院门奔去。 “唐大人……不好了,明智坊草场适才走了水……”,等拉开了门,果然看见外头是一名司里的小旗,见唐旭开门出来,连忙开口说道。 “明智草场?”,唐旭再一次转过了头,向着西北方向望去。 西北方向,崇文门内的天空,如今已是变得血红一片。隐隐间,一阵阵呐喊声,正从内城城墙下传来。 “我立刻便去。”,五城兵马司原本就是缉拿消防之责,这救火一事也在职责范围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唐旭作为东城司的指挥,不可能不去。 “明智草场失了火,我须得立刻过去看下。”,屋子里,洛雪霁也已经被惊醒,正坐在床上揉着眼睛,看见唐旭回来,立刻好奇的望着自家相公。 “相公小心。”,洛雪霁听了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跳下床来,从床后帮着唐旭拿出官服穿上。 只是虽然知道相公不大可能亲自去救火,但是水火无情,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嗯。”,唐旭换好衣裳,应了一声之后,急匆匆的奔出门外。 好在门外来请唐旭的小旗也是伶俐,来的时候就备好了车马,迎了唐旭上车之后,立刻一扬马鞭,向着明智坊奔去。 明智草场所在的位置,其实离东城司衙门并不远,就在翰林院和贡院的西面。因为离崇文门和朝阳门近,所以京中所囤积的马草柴薪,竟有近半积存在此。 如今刚刚开春,天气正是干燥,明智坊一带除非了几个衙门,住的更多是京中的达官显贵,所以即便是唐旭也不敢丝毫怠慢。 等赶到了明智坊,心里顿时更是一惊,只见一座偌大的草场,几乎已经完全被火光所笼罩。炽热的温度,即使站在数丈之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柴草燃烧事所散发出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几乎将四周的人声也完全掩盖。 “大人……火太大了。”,李慕江和秦平西,早在唐旭赶到之前就已经赶到,见指挥大人来了,也是纷纷靠了过来。 东城司里的十二部机桶水龙车,也已经有十一部开了过来。四下里,数百名军士或是扛着水袋,或是提着水桶,飞快的在各街巷的水井和草场之间来回奔跑着。 只不过,无论是机桶水龙车还是军士们拿着的水袋喷出的水柱,落到了正在不停地吞吐着的火焰上,立刻就变成了一阵阵水汽。 唐旭的眉头,也越皱越紧,明智草场虽然靠近崇文门和朝阳门,往来交通极是便利,可是偏偏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附近并没有什么大点的海子湖泊之类,只靠这样从水井里打水灭火,只怕等整个草场烧光,火势也扑灭不下去。 远处,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三四百名和唐旭一样,刚刚从床上被叫回来的东城司兵卒,也扛着水袋了木桶,一路赶来。 “这四周的房屋,都是谁家的?”,唐旭抬起了眼,看了一眼四周,指着最近的几间房屋向着李慕江问道。 “左边那座宅子,是上林苑典簿王象春府上,右边那间则是通州来往的商户家里。”,李慕江在东城司任职已有十数年,比唐旭要清楚得多。 “去和这两家说一声,把临近的房屋拆毁,各挖两条沟渠与草场隔开。”,唐旭已经在这里看了半天,心里早就已经有了个大概。 看样子,想把这场火扑灭,是不大可能了。既然灭不了火,也只能尽量想些法子,不能让火势蔓延开。 “这……大人这样可好……”,虽然听到了唐旭的军令,可是李慕江却仍然有些犹豫。能住在崇文门内城东一带的,向来非富即贵,上门去拆人家的屋,回头若是被惦记起来,多少是个麻烦。 “你若不敢,我便亲自去拆。”,到了这个时候,唐旭也管不了许多了。明智草场烧都已经烧了,自己如今已经及时赶到,回头追究起来也没太大的罪责。只是如果让火势蔓延开来,到时候追问起来自己就跑不了了。眼下估计除了皇帝家的太庙,就算宫里的三大殿,唐大人也敢去拆。 “属下立刻去办。”,既然唐旭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慕江便知道没了余地。虽说如今唐指挥和自己共事的还不错,可是这等关键时候却不能掉链子。 咬了咬牙,领着刚刚赶到的三百兵卒,向着附近赶去。可是没过了一会,就又奔回了头。 “大人,王典薄只是不肯。”,李慕江不等站稳脚跟,就对着唐旭急切的喊道。 “竟然有如此短视之人。”,唐旭听了,也是勃然大怒。眼看着火势就要烧到了草场外围,只怕不消半个时辰就会蔓延开,这王象春居然宁可让宅子被火烧掉,也不肯让被拆掉。 第九十六章 偏执狂 “待我亲自去看看。(..tw无弹窗广告)”,唐大人跺了跺脚,跟着李慕江朝着王家宅前跑去。 待奔到王家宅前,见王家大门虽是洞开,可是王象春却是身着一袭官服,正领着几个家仆,站在门前和自己手下的一众兵将对峙。 “唐大人这是何意?”,看见唐旭亲自过来了,王象春立刻转过了眼,直直的看着唐旭。 “手下的兵将无意冒犯了王大人,还请大人海涵。”,虽然事情紧急,可是王象春就这样横在门前不让步,唐旭也只能耐下性子,想要仔细分说。 “唐大人来此,若仍是要拆王某家里的宅院,便不必多说了。”,王象春适才分明已经和李慕江争论过了一回,瞪着眼睛,气呼呼的瞅着四周。 “王大人怕是误会了。”,唐旭的嘴角,尴尬的抽了几下,尽量在脸上展开一丝笑意:“唐某并非是想要为难王大人。” 略转过身,唐旭指着不远处越来越近的大火,对着王象春说道:“大人也是看见了,如果不赶快隔开火势,若是蔓延开来,只怕不止王大人家里,就连整个明智坊怕都是不保。” 唐旭记得,王象春与孙承宗和钱谦虚都还算是熟识,所以虽然心中焦虑万分,却仍然和颜悦气的说着话。 “说来说去,岂不仍是要拆屋?”,唐旭话音刚落,王象春身后的家仆里,却立刻有人回了一句话出来,唐旭虽没有看真切说话的人是谁,顿时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放肆,我与唐大人说话,岂是有你插话的份。”,王象春虽然低头轻喝一声,可面上仍是不紧不慢:“唐大人所说,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王某建这宅院的时候,便想过有朝一日万一隔壁草场走水,所以也是早就有了防备。” 听王象春这么说,唐旭方才想起来朝着王家的宅院里望了一眼,眼见确实有些不同。(..tw)临近草场的一面墙壁,更加高大厚实几分,墙下的院里,更是挖出了一个小池,如今虽然正值开春,雨水尚且不多,也有一半的深浅。 “请恕唐某直言。”,可是虽然只看了一眼,唐旭只凭着经验却也能看出,这么简单的防护,怕是挡不住如今的这场大火:“王大人这样的防备,未免能挡得住如今的火势。” “难道唐大人信不过王某。”,王象春看起来颇有些自负。 “唐某也并非信不过王大人。”,眼看着火势越来越近,唐旭的耐心,也正在慢慢消退:“只是如今事出紧急,下官愿在此担保,只等事后,大人家里损坏的房屋地面,自然有我东城司一力承担修缮。” “既然唐大人不信王某,还有何可说。”,虽然唐旭自认为已经把话说的仁至义尽,可是王象春却是冷哼一声:“王某今日倒要坐在这家中看看,这火如何烧过来。” “王大人……”,唐旭的尽力的维持着最后一丝耐心。 “唐大人请回。”,王象春似乎已经不想再说,拱了拱手,自顾着转回了身,向着院内走去。 一边的家仆,见老爷回身,也开始闹哄哄的驱赶着站在门边的军士,想要关上院门。 “王大人若执意如此,便休怪唐某无礼了。”,顿时间,唐旭只感觉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已是忍无可忍。 隐约间,唐旭仿佛依稀记起,十数年后,在山东逼反孔有德的,约莫就是眼前这位王象春王大人,而事情的起因只不过是因为孔有德的士兵抢了王家家仆的一只鸡。 虽然王象春如今与东林一系走的颇近,历来的风评也不算太差。可是在唐大人看来,且不论此人的人品到底如何,却也绝对不是个正常人。说的好听叫倔强,说的不好听,就是有偏执狂。 听见唐旭的喊声,还没来得及走进屋子里的王象春,也惊讶的回过了头。 “给我上。”,草场里的火势,已经离四周的宅院越来越近,唐旭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身边的上百名番卒本来是一心赶来救火的,却没想到在这里吃了一通呵斥,早就是心生不满。如今听到指挥大人的号令,当即一起向着院内冲去。 王家的家仆,不过只有四五人,当下就被冲的七零八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群人手执挠钩斧铲,向着自家房屋冲去。 “唐近贤……”,王象春似乎也没想到,唐旭真的敢强行动手,顿时不禁目瞪口呆,紧接着便是一阵怒不可遏:“唐近贤,你擅闯私宅,强拆房屋,岂不怕我明日也参你一本?” “得罪了。”,唐旭向着王象春一拱手,转过头,目光仍然落在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的草场四周。 他若要参,就让他去参好了。如今这京城里头,惦记自己的人已经很多,也不差多这一个王象春。朝廷里也并非没有懂行的官员,他若敢参,回头丢脸的只会是他自己。 王家并不算太大的院落里,一下子涌进了百多号人,真动起手来倒也快。先把临近草场一面的房屋里的东西搬出,十几条挠钩便同时搭上了屋顶。 “轰……轰……”只听几声连续的闷响,刚才还好端端矗立着的房屋,便在一片号子声中轰然倒塌,带起了一阵飞扬的烟尘。王象春看在眼里,也是不由一阵心头抽疼。 紧接着又是一阵镐铲挥动,一条数丈长,大半人高的沟壑,几乎是转眼间便出现在墙下,原本整齐优雅的院落,也变得混乱不堪起来。 “唐旭……你……”,看着眼前一片狼籍,王象春全身微微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直直的指着唐旭。 “事出权宜,还请王大人海涵。”,唐大人只顾着自干自事。 刚等沟壑挖出,草场里的火势便已经蔓延到了墙边。炽热的火蛇伸出火红的舌头,不停的舔舐着面前土堆和墙壁,只是却始终无法越过沟壑。 另有一支人马,跟着秦平西去了草场的另外一边,适才也已经传过来消息,说都已经料理停当了,火势也已将被挡住,唐旭的心里方才是也跟着略微松了一些。 京城里的草场失火,也算得上是件大事。烧红了半边天,各衙门各营里,也早就是被惊动。 只是小半个时辰里,京中三大营和顺天府的人马,也都是一起赶到。 当先一顶官轿里,刚停了下来便走出一人,直直的向着唐旭所在的方向走来。 “毕大人。”,唐旭身边的李慕江,只看了一眼,便立刻上前行礼道。 毕大人?难道此人就是顺天府丞毕懋康?唐旭听了,顿时心里微微一动。有心想要也立刻上前行礼,却又想到自己如今尚且有案子在他手上,太过热情怕是有献媚之嫌,于是忍住不发,只是装作不认识,有心等他先开口说话。 “这位可是东城司指挥唐旭唐大人?”,虽见唐旭并不开口说话,毕懋康似乎倒也不疑有他,只是等走近了些,才开口问道。 “正是在下,请问阁下是?”,既然已经装了糊涂,唐旭干脆就彻底装到底。 “在下顺天府丞毕懋康。”,虽然顺天府丞的职权,要比唐旭这个东城司指挥大上许多,可是毕竟分属不同的衙门,品阶却是类似,所以毕懋康对着唐旭,仍然以平级之礼相见。 “原来是毕大人,在下见过。”,唐旭这才像是回过了神,连忙作揖行礼。 “毕大人。”,倒是刚才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再出来的王象春,如今见毕懋康,马上就探出了头来:“此子擅闯私宅,强拆房屋,你须得为我做个明证。” “哦。”,毕懋康听了王象春的话,只是轻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四周新挖砌出的沟壑和土墙上面。 “王大人,这回你怕是错怪唐大人了。”,略看了几眼之后,毕懋康忽然又转回了身,向着王象春笑道:“若不是唐大人当机立断,只怕你这府上,损毁的就不止是这几间房屋了。” “此子目无王法,岂能轻饶。”,王象春口中顿时一噎,可是仍然忿忿的吐出句话来。 唐旭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见,和一个偏执狂执意争辩,只会把自己弄得不开心,所以不如不说话。 后世里人皆传言,东林党中多壮士,没准就是因为这帮读成偏执狂的人太多。不管自己是对还是错,就只认个死理。 不过王象春见毕懋康居然也向着唐旭说话,到底还是没好意思再继续说下去,气呼呼的哼了几声,吩咐家人奉出香茶来,就连李慕江也分到一杯,偏偏就是没有唐旭的份。 唐旭虽然觉得这王象春器量未免太小,可是也不至于为一杯茶生气。李慕江虽然忙了半夜,确实也已是口渴难耐,可见自家上司无份,到底也没好意思去喝,只是致谢之后就放了下来。 经过两三个时辰的时间,草场里积存的马草柴薪,已是烧了个七七八八,渐渐的火势也是弱了下去。再加上赶来的人手渐多,总算是将余烬尽数扑灭。唐旭抬头看了看天光,也早已是大亮。 草场里的役员黄文振等人,昨天夜里已经是被唐旭先行拿住,如今既已经转交给了毕懋康,便也再没了唐旭什么事。 刚想要向毕懋康辞行,回家里去休息片刻。忽然间,却看见四面的街巷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许多孩童,纷纷向着被烧毁的草场里奔去。 第九十七章 珍奇特产 明智草场里的余烬,早就已经被扫灭,所以虽然看见许多孩童涌进去戏耍,唐旭虽然觉得有趣,却也并不太过担心。 向毕懋康拱手辞行之后,刚及转身,目光却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般。 只见几个孩童,正从自己身边跑过,手上都捧着一团团黑漆漆的东西。唐旭初时以为不过是拣出来的木炭,可隐隐间却又觉得有些不像。 可巧跑在最后面一个,正好离唐旭最近,抬头望见官老爷的目光扫来,顿时不禁一个踉跄,“趴”的一声跌倒在地上,手中拿着的东西,也“咚”的一下滚落下来。 不对,不是木炭,若是木炭掉在地上,绝对不会有这么大的声响。唐旭连忙俯下身去,将跌倒的孩童扶起,一边又捡在地上的东西,仔细去看。 被自己拿在手上的这件东西,只有比拳头略大的一团,看上去黑漆漆的。唐旭原以为是沾上了烟灰所致,可等拿到手上时却才发现,此物原本本色就是如此。放在太阳下看,更是反射出几点黝黑的泛光。 这是什么东西?唐旭好奇的拿指节在手上敲了几下,传出了一阵“当当”的,类似石英一般的声响,可提在手上,却又觉得分量不像石头,仿佛只比一块木头也重不了多少。 “此物,你可是在那里头捡的?”,唐旭看了一会,低下头看了一眼刚刚被自己扶起来的孩童,又伸手指了指被烧毁的明智草场。 孩童见东西被唐旭拿在手上,似乎有些不舍,但是却也不敢出声,只是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 顺天府丞毕懋康,刚和唐旭互道过别,尚且没来得及走开。忽然看见唐旭居然在路边和一个孩童说着话,也不免有些好奇,转回身来看,立刻也被唐旭手上的东西吸引住了。 “这谁家的孩童,居然能拿墨玉出来戏耍?”,毕懋康看了几眼之后,突然开口说道。 “墨玉?”,唐旭听见毕懋康说话,心里顿时一动,既然能被称为玉的东西,向来价值都多少有些不菲。 “这块墨玉,成色虽然不算上好,尺寸也略有些偏小,可是若拿到市集上去卖,二三钱银子还是能卖到的。”,毕懋康从唐旭手上接过煤玉,翻来覆去的看了几回。 “有二三钱银子?”,说话间,唐旭又看见前头一名孩童手上也拿着一块类似的东西,居然约莫有菜盘子大小,如果只是拳头大小的一块就能卖到二三钱银子,那么盘子大小的,不是至少能有二三两银子的价值,当下也被吓了一跳。 不过心里虽然感觉意外,唐旭却也知道,毕懋康如今虽只是顺天府丞,可是后来既然能编撰出一本《兵器图说》,至少也能算是半个“科学工作者”,说出来的话,多少还是有些可信的。 “这明智坊草场里,如何会藏了这许多煤玉?”,唐旭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如果这东西这么值钱,却在火灾后被人搜拣拿走,毕懋康和自己怎么也算是有失职的过错。 可是再回头一想,却又有些不解,明智草场向来只不过是用来存放马草柴薪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可能会放在这里啊。况且之前已经拿住的黄文振等役员,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此事。 “唐大人有所不知。”,毕懋康却是笑了一下,似乎不欲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计较:“此物虽然有些价值,可是向来都是伴煤炭而生。虽然丢进火里也能烧着,却经不得烟大。” 原来如此,唐旭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明智草场虽然堆积的大多是马草柴薪,但是煤炭这些东西也会有些积存。(..tw好看的小说)如果这煤玉就是从煤炭里面伴生出来的,能在这里面发现出来便也就不奇怪了。 再按照毕懋康所说,这煤玉虽然也是可燃品,但是燃烧条件却略有些苛刻,若是遇见烟重,也就是氧气不足的时候,便不容易燃烧。所以一场大火之后,还能有不少能留存下来,就不奇怪了。 “你们手上这几块墨玉,可愿意卖给我?”,既然确实是从灰烬里捡出来的东西,唐旭自然也就不会再和一群小孩子多做计较了。只是从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类玉石,当下便起了拿几块回去赏玩的心思。 “大人愿出多少银钱来买?”,能住在崇文门里的人家,向来都不会太贫穷,即便是小孩子家多少也有些心眼。听说唐旭并不抢夺,只说是想买,一个个眼珠子转了几下,一起开口问道。 “这位是顺天府丞毕大人,为人向来公道,要问能卖多少银钱,不如让他来说说可好?”,唐旭见了这群孩童的举动,心里也觉得有趣,便转过了身,指着毕懋康说道。 众孩童听了,都是一起点头,看起来像是答应了。 “若依我看,那块大些的,约莫能值二两银钱,其余那三四块分量居中的,约莫值八九钱银子,其余的只是二三钱银子的价罢了。”,毕懋康见唐旭居然真的和一群小孩子一本书的谈价格,还要拉着自己来估价,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我这里有六两银子,把你们手上的玉石尽数买下可好?”,唐旭按照毕懋康所说的价格,在心里略微估算了下。 众孩童互相对视了一眼,又是一阵点头,双方算是成交。唐旭拿出银钱,把十来块墨玉换到手中,孩童们接过银子,都是欢呼一声,片刻间就一起没了踪影,不知道上哪戏耍还是瓜分去了。 “唐大人果然有君子之节,童叟无欺。”毕懋康一直在看着唐旭,见唐大人果然分文不少的付了价钱,不知怎么的,目光里似乎忽得带上了几分另样的神色:“此物在玉石里虽算不得上品,可是据说却有辟邪的功效,唐大人拿了回去,寻匠人做几尊兽雕置于屋内,兴许可保平安。” “多谢毕大人指教。”,唐旭呵呵笑了几声,吩咐手下的杂役将买到的玉石收起来。又抬头望了一眼眼前的明智草场,寻思着自己要不要也进去寻找一番,说不定也能摸出几块烧剩下的墨玉。 可是再看看身边的毕懋康和一众东城司里的兵将,又觉得多少有些不体面,只好作罢。在脑海里翻开和玉石有些联系的记忆,想看看这墨玉究竟是什么来历。 只是刚刚略想了片刻,忽得眉头又是一皱。 墨玉,又名煤精。质地坚硬,结构细腻,色泽黑而发亮,材质略轻。刚才自己买下的那几件东西,很明显都符合这些特征。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能用塑料或者压缩石料来冒充的本事,所以应该是假不了。 可是真正吸引住唐旭的,却是这段文字说明的下一句:历史上的主要产地为,中国的抚顺西和英国约克郡海岸。 抚顺西露天煤矿?忽然间,唐旭又是猛的一动,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 在如今的大明朝,煤炭已经不算什么稀罕物品,京城里也多有积存,这一点唐旭是知道的。 可是唐旭同样也知道,京城里的煤炭,向来大多是山西和北直隶本地所产。既然这煤精乃是抚顺独一无二的特产,那又怎么会出现在京城的草场里面? 要知道,如今已经是万历四十八年,早在一年多前,抚顺就已经落入到了别人的手上。而且从抚顺运输煤炭到京城,路程上千里迢迢,花销绝对是个惊人的数字,远不如直接从山西和北直隶运来方便节约。 难道是自己记忆里的这段说明有问题?还是究竟哪里有些不对?唐旭的心里,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毕大人可知晓,这墨玉向来哪里出产最多?”,既然唐旭自己想不明白,倒不如问问看似更懂行的毕懋康。他既然能认得出墨玉,想来兴许也能知道更多。 “毕某学识浅薄,所知不多。”,毕懋康也略微想了一下:“据说此物以辽东抚顺一地出产最多,此外河南的南阳府也有少许。” 辽东抚顺?毕懋康话刚说完,心里突然也是跟着一动,忍不住抬起头来,和唐旭对视一眼。 河南虽然和北直隶接壤,可是南阳府却在河南的最南,从路程上说,几乎不比抚顺到京城近多少。换句话来说,在如今这个年头的运输条件下,在京城的草场里,发现的无论是抚顺还是南阳来的煤炭,其实都是件不大正常的事情,英国约克郡海岸在如今更是提也不用去提。 “毕大人,在下请速速提审草场吏员黄文振等人。”,唐旭终于找到了让自己心里不安的源头。 虽然五城兵马司有缉拿巡查之职,可是明智草场却是顺天府辖下,黄文振等人毕竟也不是盗匪。所以在毕懋康赶到之后,唐旭就已经将拿到的一干有渎职嫌疑的草场吏员移交了过去。 “请唐大人随我去顺天府里一行。”,毕懋康终于也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事不宜迟,毕大人请。”,虽然知道自己还有没审结的桩案子在顺天府里面,但是眼下唐旭也再顾不得什么避嫌之类的事了。 第九十八章 寻丝觅迹 之前明智草场里失火,整个街市上都是一片纷乱,所以毕懋康早就安排人手把黄文振等人移到了府衙里羁押,如今既然要提审,自然是要去顺天府里。 听说明智草场失火一事,可能会牵连到如今辽东的局势。推官房里也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将黄文振重新提出。 而黄文振只听到“抚顺”二字,顿时也是浑身如筛糠,禁不住大呼冤枉。 “两位大人明鉴,小的家口尽在这京城当中,平日里都靠着小人的薄俸度日,岂敢去勾结辽东的鞑虏。” 唐旭其实也知道,黄文振只不过是一个草场里管事的小吏,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职权,就算与抚顺勾结,也不会落到什么好处。更何况,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黄文振再傻,也不会傻到一把火把自己管着的草场给烧了,要烧也应该是烧其他的场子。 但是在京城的草场里却出现了抚顺一地才会有的东西,怎么看起来都透着几分古怪,所以这黄文振不得不审。 “你这草场里,近日里可有可疑的人出入过?”,毕懋康看起来也知道唐旭的心思,先一步问了出来。 “小人这里虽不是什么紧要之处,可平日里往来的人也是极多,哪里还记得起来。”,听毕懋康这么问,黄文振也是一脸愁苦。 正如他自己所说,京城里的草场,确实不是什么紧要的地方,可是京城里的柴草炭薪,大多积存在此。如今虽然已是三月,可是京城里仍然春寒料峭,柴炭是少不得的东西;各营里的马料,更是一日都缺不得。每日里不说人来人往,但至少百来号人是有的,想要黄文振全部记住,确实有些为难。 缩了缩脑袋,忽得又看见毕懋康和唐旭的目光同时扫过来,顿时全身像是过了电一样一阵颤抖。 “大人息怒,小的虽记不住人,可若有草场里的往来,账本上当是都有记载。” “既然如此,那库中账本何在?”,毕懋康略想了一下,也觉得黄文振说的有道理。毕竟煤炭这一类东西入库,也肯定会有记录,如果能找到账册查看一番,兴许会看出些眉目。 “小的……”,黄文振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滞。 “账册尚在草场当中。”,黄文振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哭腔。 “你……”,毕懋康当下便是一阵哭笑不得,几乎当场就要爆了粗口:“你某非是想戏耍本官?” 如今就连整个明智坊草场,都已经化成了一堆灰烬,区区库房里的一本账册岂还有能留存得下来的道理。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黄文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的皮肉一片血肉模糊尚不自知。 “你且是先起来说话。”,倒是唐旭,见黄文振如此,多少有些不忍了。此人无非只是个草场里的九品小吏,这一回虽然逃不了罪责,可是想来兴许也并非他所愿。更何况,他若是仍这般语无伦次,自己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大人但问,小的知无不言。”,黄文振口中虽然回着话,却不敢站起身来。 “近几个月里,草场里煤炭的进项,你可是能记得起多少?”,既然煤精这东西,是伴随煤炭而生,那么唐旭自然只能从煤炭的进项里去问。 “这一项小的倒是记得。”,听唐旭问起了煤炭,黄文振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开口回道。 “去年的十二月和今年的二月,工部各运来过一百车煤炭存放在明智坊草场,说是给辽东军中铸造火器所用,只是如今大部分已经陆续取出。” “哦。”,唐旭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你可记得,这些煤炭都是从哪里运来的?” “去年的一百车,是从山西大同府运来的,今年二月的则是自河间府发来。”黄文振丝毫不敢停滞的回话:“煤炭这东西,京城的各司衙门和大人家里所用的并不多,寻常的百姓家里也不在草场里取用,所以小的记得清楚。” 这倒是奇怪了,唐旭忍不住略微皱了下眉头。正如黄文振所说,虽然煤炭也是一种燃料,可是烧用的时候,气味却多少有些不好闻,所以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家里,还是用木炭柴薪的居多,黄文振能记得这么清楚也属正常。 但是,如果黄文振所说的都是属实。那么难道这件事情只是一个巧合?或者山西和河北的煤矿里,其实也能出煤精,仅仅只是成色和产量都不如抚顺和南阳而已?一时间,刚抓到手的线头,似乎猛地一下断掉了。 毕懋康也是低头沉默不语,过了好半晌方才是抬起了头,对着唐旭说道:“唐大人一夜未眠,毕某本不该继续讨扰,可若是还有些精神,可否陪毕某再去草场里走一回看看?” 对啊,与其在这里拿着这几块东西反复的问黄文振,不如亲自去现场里看看,兴许能发现什么没有注意过的事情,唐旭猛得一拍脑门,醒悟回来。 “明智坊也属下官的管辖,毕大人何谈讨饶。”,即便自己没有一件案子还落在顺天府里,唐旭也有心要和毕懋康多亲近几分,眼前这个现成的好机会,唐大人若是放弃岂不是傻子了。 “你也一同去吧。”,转过了头,毕懋康又看了一眼黄文振。 “小的遵命。”黄文振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忙不迭的点着脑袋。 明智坊草场里,经过一夜加一早上的折腾,早就已经是一片狼籍。只走上几脚,便溅上了一身的泥浆和草木灰。四周更是只能靠着半倾的残桓,依稀分别着各个库房之间的界限。 “昨日夜里那场火,好似是从丁字库里烧起来的。”,从顺天府来的一路上,唐旭和毕懋康也没有瞒着黄文振,早就把事情和他说了一个明白。如今黄文振抱着戴罪立功的念头,精神比之前足了许多:“丁字库里存放的,向来多是军马所用的干料。” “哪里是丁字库?”,毕懋康点了点头,朝四周看着。 “就是那里。”,黄文振直起身来,朝着废墟中居中偏北的方向指了一下,毕懋康也回过身看了唐旭一眼,一起向着丁字库的方向走去。 进入丁字库的墙内,唐旭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脚下的灰烬确实细腻了许多。看来果然和黄文振所说的一样,这里存放的大多是干草。 毕懋康也俯下了身,在脚下拨拉了几下,但是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又直起了身。 唐旭也低头去看,看见四周已经有了不少踩踏的痕迹,看来这里也早就被来看热闹的人光顾过了。隐隐间,唐旭也禁不住有些后悔,早间的时候,应该多上一个心眼,问一问孩童,那些煤精究竟是从哪里翻出来的。眼下再想去找人,只怕就要免不了大费周折了。 心里正想得懊恼,忽然脚下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唐大人已经一夜未眠,多少有些困乏,顿时禁不住一个踉跄,晃了几下才稳住身形。 再回头去看绊到自己的东西,原来是几块烧焦了的木头,顺手踢开以后正想离开,忽然又觉得隐约有几分不对劲,再看了几眼,更是禁不住眼前一亮。 “毕大人。”,唐旭也俯下身去,从灰烬堆里拣起几样东西拿在手上,冲着毕懋康喊道。 毕懋康回过了身,朝着唐旭手上看了几眼,立刻也就被吸引住了。 唐旭手上拿着的,并非什么稀罕的东西,而只是几团烧剩下来的煤渣灰,因为没有和煤球一样掺进泥土,所以只用手指轻轻一捏就散碎开来。 “再找找。”,一时间,毕懋康也顾不得堂堂顺天府丞的形象,和唐旭一起蹲下身来,在灰堆里来回翻看。 “这些烧掉的煤炭,好似原本是装在大车上的。”,虽然眼前这丛炭堆之前已经被翻拣了一回,又被踩得粉碎,但是唐旭仍然从中拔出一根铁制的轴钉来。既然有轮轴,就应该有车。 毕懋康也从中寻到一块煤精,虽然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可是唐旭把早间从孩童手上买下的墨玉拿出来比较,成色倒是相近。 “只怕这场古怪,约莫就出在这辆车上。”,兴许是因为也熬了个通宵,毕懋康的两眼看起来虽然也有些通红,可是隐隐间却透出几丝严肃。 “唐大人请看。”,从地上拣出几块略大些的炭木,毕懋康托在手上让唐旭看。唐旭看了几眼,却没瞧出究竟,只能是再抬起眼来看了看毕懋康,且看他如何说。 “唐大人可曾看见,这些炭木上面,虽然两边都沾了煤灰,可却只有一面的煤灰嵌在了里面。”,见唐旭似乎有些不解,毕懋康也不再继续卖关子。 唐旭点头,知道嵌入了煤灰的,约莫就是原来接触煤炭的一面,所以燃烧的时候才会胶着到了一起。 可是若煤炭是装在车里,车底的木板总会有一面是朝着煤炭,唐大人不明白这个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再转回头去看看毕懋康,见他竟然也是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 第九十九章 显山露水 “据毕某所知。(..tw)”,毕懋康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用来制作车辆的木柴,或是杨木,或是栗木,只要能耐得住颠簸皆可。” “可唐大人再看。”,毕懋康又把手上拿着的几块木炭拿给唐旭看:“若是毕某没看错的话,这两块木料,一份是杨木,另一份则是辽东所产的促榆木。” 都烧成了炭块还能看出来?唐旭愕然的张了张嘴,看着毕懋康的眼神里,也禁不住泛出了几点光彩。难怪此人日后能编出一部《兵器图说》出来,只凭这份功底,就远非常人所能及。 不过,按照毕懋康所指点的去看,唐旭果然看出两块木炭上有着微小的差别,若不是经毕懋康提醒了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来。 制造车辆的木材虽然有诸多选择,可是向来同一辆车上,所用的木料几乎都是同一种。若用四百年后的科学理论来说,就是考虑到了木材遇热遇潮时所产生的伸缩度。如果用不同的木材拼凑,很容易便会散架。这一点,唐旭也是知道的。 可是若按毕懋康适才的话去说,如今沾了煤灰的木料却有两种,这就似乎有些不符合常理了。 “兴许有两辆车也未可知。”,唐旭想了一下,想出了一种可能。 “黄大人。”,毕懋康听了唐旭的话,只是点了点头,也不回答。而是直起了身,向着守在墙外的黄文振招了招手,黄文振立刻受宠若惊一般的奔了过来。 “你这丁字库里既然存放的都是干草,缘何会有煤炭?”,毕懋康拿脚踢了踢翻出来的煤灰,看数量,竟然还不少。 “这……”,黄文振看着毕懋康脚下的一堆煤灰,顿时也是一阵目瞪口呆:“丁字库里的干草,尽是京城中各营军马的食料,岂会和煤炭混到一起。” 天然煤炭这东西,虽然毒性不大,可是却多少带着点刺激性,若是不小心混到马草里被军马吃了,没准便会引起暴躁甚至腹泻。即便如今还是大明朝,可作为草场的管事官吏,这个道理黄文振也是能懂的。 “那你这辆车上,原本堆放的是什么?”,毕懋康见黄文振不承认,伸出手指来指了指脚下。 “车?”,黄文振顿时微微一愣,随即也忽得皱起了眉头:“两位大人若问的是车,小的倒是想起一件怪事。” “哦。”,唐旭和毕懋康,禁不住对视一眼。 “昨日下午间,小人正在草场里当值。”,黄文振略微调整一下思绪,方才是开口说道:“可巧见有人载了一车草料来贩卖。” 说到这里,黄文振又怯怯的笑了一下:“两位大人当是知道,依着向来的规矩,草场里的草料虽然大多自各衙门里转运而来,但是若有京中百姓自行前来贩卖的,若是价钱公道也可收下。” 唐旭和毕懋康都微微点了点头,卖到草场里的草料,价钱要比在集市上贩卖的低上不少,但是好处是收购的量大,像这样整车的草料,吃下去眼睛也不眨一下,约莫类似于后世里的批发价,所以前来贩卖草料柴薪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小的查验过之后,见草料并无异常,便付了银钱买下,让他送到这丁字库里来。”,说到这里,黄文振似乎也有些纳闷:“古怪的是,那人把草料送到库里之后,说要去解个手。小的便指了茅厕的方向让他去,可去了之后,却再没见回来。” “他这一车草料,只不过二三两的银钱,这一辆车却至少要五六两,小的不敢贪他的,便就停在这丁字库里等他来取。” “可那辆车,小的当时也曾经见过,并未见到有什么异常,载的也尽是草料,又如何会有煤炭?” 黄文振虽然也是一脸迷茫,可是却丝毫不像是在说谎话。 唐旭也不由得一阵沉思,如果黄文振所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一车草料是如何变成煤炭的?这个也未免太古怪了些。 “除非是车底另有夹层……”,盯着毕懋康手上看了半晌,唐旭突然开了口。 “夹层?”,毕懋康也低头朝手上看了几眼,忽得猛一拍脑门,“不错,若是车下有夹层,确实可以藏物,难怪这车上会有两种木料,想来这杨木是用来做夹板的。” “在夹层的煤炭里藏上机关暗火,也不似干草一般一点就着,拖上几个时辰不生出烟火来也并非难事,再等发现时,便已经火起了。” 毕懋康不愧有兵器大家的潜质,虽然手里只有几团木炭和煤灰,便就在脑海里勾勒出来。 “若果真如此,只怕此事便非只你我二人便能管得了了。”,虽然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在京城里头都有缉拿审捕之责,可是如果可能涉及到辽东,唐旭也不敢把事情只揣在自己手里。 毕竟此事虽说处理得好,是功劳一件,可若是处理不好,不小心便会担上罪责。还不如多拉上几个衙门,有功劳一起分润,有罪责嘛……就互相扯皮好了。 毕懋康虽说是兼着半个兵器学家,可毕竟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如今又混到了顺天府丞的位子上,放到四百年后,就是北京市市长,智商绝不算低,更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所以听了唐旭的话,虽没有点头,可也并不急着反对。 “你可还记得那来人的模样。”,转过了身,毕懋康向着黄文振又问道。 “略还记得些。”,黄文振努力的回忆着:“个头约莫和毕大人差不多高……” “小的依稀记得,来人的右脸颊上,似乎有一颗黑痣。” “右脸颊上有一颗黑痣?”,毕懋康尚且没有什么反应,唐旭听了却是忽得一惊。 “此人说话的时候,可是带着几分晋地的口音?”,上前几步,唐旭猛地一把抓住黄文振的肩膀,黄文振也是顿时一惊,几乎瘫软在地上。 “回唐大人的话,此人确实带着几分山西口音。”,黄文振战战兢兢的抬头看着唐旭,不知道唐大人为何突然如此冲动。 “王丰裕。”,唐旭眉头紧皱,口中吐出三个字来。 “王丰裕?”,毕懋康也侧过脑袋,略想了一下,立刻便记了起来:“唐大人所说的,可是前些日子里,向我顺天府里递了状子的人?” 王丰裕向顺天府里递了状子,状告东城司指挥唐旭勾结私贷强买店铺,这件事情唐旭和毕懋康都是知道的,所以毕懋康也不需要说的太明白。 “不错。”,唐旭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我曾与他当面见过,正是黄大人所说的这般模样。” “他一个山西的商户,为何要在京城里纵火?”,若不是话是从黄文振口中说出来的,毕懋康几乎怀疑唐大人是想要公报私仇了。 “这就并非唐某所知了。”,唐旭摇了摇头,不知道的事情,绝不会在毕懋康面前乱说:“毕大人当是知道,朝廷早就下了命令,断绝了辽东一地和建州,抚顺的关贸。可京城里头,辽地去年的新参,仍然随处可见,又不尽是从北关叶赫部所来。而建州一地,所用的棉布和食盐等物也不见缺,难道毕大人不觉得奇怪?” 诚然,去年间,建州女真确实是拿下了开原和铁岭两座重镇,多少也补充了一些物资。但是棉布和食盐这些东西,都是消耗品,开原和铁岭城里也不可能囤积太多。况且建州诸部也有几十万人口,大半年下来,就算是座山,也差不多该坐吃山空了。 可是偏偏事实就是朝廷虽然已经严禁关贸,建州部落里却仍然是穿有衣,食有盐,丝毫没有要茹兽皮,食淡味的迹象。 “唐大人的意思,可是说晋商中有人与鞑虏勾结?”,唐旭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凭毕懋康的智商,还是能听出几分意思。 “毕大人误会了,唐某可没有说过这句话。”,唐旭抬眼轻笑几声,话语间仍然是滴水不漏:“唐某只是不明白,在草场里纵火,惊扰京师,除了辽东的鞑虏,还会对谁有好处。” 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唐旭忽得转过身去,对着黄文振问道:“难不成,黄大人在这京城里曾经结过什么仇家?” “小的一向安分守己,寻常不与人相争,岂会有什么仇家。”,见事情有了些眉目,黄文振刚刚有些心定,听了唐旭的话,顿时又被吓了一跳,连忙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 “事出紧急,还请唐大人莫要避嫌,凡事自有毕某和黄大人为唐指挥做个明证。”,草场纵火,原本就已经算得上是死罪,更何况又可能牵扯上了辽东的鞑虏,即便是毕懋康,也不敢再丝毫大意。宁可错拿住再放,也不肯直接放过: “此处离唐大人的东城司最近,二位也都是见过那王丰裕的模样,还请描下影像,备好文书,我与唐大人一起传书刑部和锦衣卫,缉拿晋商王丰裕。” 第一百章 事无定理 王丰裕家的宅院,就在天坛西面,之前因为官司的事情,唐旭早就摸了个清楚。只不过上一回是偷偷的查访,这回却是光明正大的去。 当然,宅院里是不可能找到王丰裕的踪迹的,就算是唐大人自己,若是纵火烧了京城里的草场也得跑路,更何况唐旭也没指望王大户会蹲在家里等着自己去拿人。 而偌大的京城里头的寻常百姓人家,除了在茶余饭后多了一份额外的谈资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若有人说的太过兴奋,没准还会被人在背后丢来一阵白眼。 堂堂北京城乃是大明京师所在,四海所仰。不就是一个草场走了水嘛,宫里的大殿都烧了不止一次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倒是朝廷里头,一时间就愈发的热闹了起来。 上回张延登参吴亮嗣的折子,就是拿唐旭“强买”店铺做的幌子,还言之凿凿,说是当面问过诉状之人。 自从张延登上了折子之后,一连几天里吴亮嗣都没有动静。唐旭虽然没有前去打探过风声,可是也知道吴亮嗣担心的是自己这边。不管唐大人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所谓的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没有的事情也会变成事实。 唐大人甚至毫不怀疑,如果事情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即便是吴大人再舍不开情面,也可能会把自己丢出去换得一时间平安。 可眼下出了件明智坊的案子,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微妙起来。状诉唐旭的王丰裕,不但很可能是明智坊草场纵火的凶犯,更可能和抚顺城里的鞑虏有勾结。 更要命的是,张大人之前还口口声声的说过,曾经和王丰裕当面谈过。这下可不得了了,若是王丰裕果真和鞑虏有勾结,那么张大人又算是什么。(..tw无弹窗广告) 于是几乎是转瞬之间,张大人那里就哑了火。而吴亮嗣却是精神抖擞,连上三道奏折大肆驳斥。 草场的案情,虽然早就传了文书给刑部和锦衣卫。可是刑部能做的,也只是传下影像和文书,张榜悬拿。 至于锦衣卫那边,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缺人,实在抽不出人手来为这等小事奔波。 虽然四百年后的电影电视里,常常会有锦衣卫里的档头和番子出来抢镜头,可唐旭却是知道,实际上并非如此。 锦衣卫最盛的时期,无非是从成化到嘉靖年间,而到了如今的万历末年,锦衣卫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当年南北镇抚司里,帐下的番卒几乎不下两万人,可到了万历四十七年,却已是只剩下了不足两千。 去年因为辽东鞑虏作乱,方才从积年的老营户家里选出数百,但是加一起仍不足三千。而这近三千人所要管的,却是整个大明朝的地界,甚至就连辽东的战事,也免不了要去做一回细作,放到京城里头,能剩下的也不过数百。 如此一来,缉捕的重责只能是再落回到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可顺天府里,也不过只有数百衙役。所以轮到了最后,缉拿王丰裕一事,仍是要五城兵马司去做。 东城司里,知道指挥大人曾经被这王丰裕递过状子的人不少,一个个早就是卯足了劲,想要顺便为唐大人出一口气。 可是等事到了临头,却发现唐大人自己却似乎是毫不在意一般。即便是放出了兵卒,也只是让在四面街巷里查访,并不大张旗鼓的搜查缉拿,多少让帐下的一干兵将颇有些不解。 “指挥大人只这般暗地里查探,何时才能寻到那厮的踪迹?”,即便是周宣臣,也忍不住寻到了机会,悄悄的向着唐大人进言。 “拿住了又当如何?”,岂料唐大人低头沉吟片刻之后,却是说出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这……自然是要审讯定罪。”,周宣臣愕然的张着嘴巴,过了半晌才挤出句话来。 “拿住了,便是罪犯。”,唐大人不紧不慢的端起面前的茶杯,略泯了一口,才对着眼前的周宣臣缓缓开口说道:“拿不住,也是嫌犯,有时候拿不住和拿住了,也并无多少区别,兴许拿不住才是更好。” 唐旭的这一番话,周宣臣听起来仍然是云里雾里,可是见指挥大人微微一笑,不再开口,也不敢多问,只能是先行退下。 等出了门,可巧是遇见送文书来的夏用梧,未免发了几句牢骚。夏用梧听了,却也只是笑而不语。 直到过了两天,顺天府里传来回状,以查无人证为由,将五条巷里那间铺面的案子暂且了撤下来,周宣臣方才是恍然大悟。有的时候,果然是拿不住人要比能拿住人还要便利些。虽然没有拿住人,可是始终却是个嫌犯,只要有嫌疑便就没有人敢轻易牵上丝毫干系。 若是拿住了人,却发现纵火的却不是王丰裕,反倒是不美。案犯到底是谁,有时候其实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是要一个由头而已。 三月二十,虽然在京城里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可是对唐旭来说,却颇有些不一般,五条巷里的菜馆子,终于开张了。 菜馆的名字,是唐旭早就想好了的,叫做“全聚德”。于是原本应该在后世的同治年间才开业大吉的“全聚德”,终于提前两百年粉墨登场。 倒也不是唐大人故意想要抢人家的名号,实在是起个名字太难,唐大人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嘛。况且这个名号既然在后世里能这么出名,想来风水也算是吉利,自然不用白不用了。 “全聚德,全聚德。”,孙伯翰孙先生,倒似对这个店名也极为中意:“德全者方能聚之,近贤的才德,愈发的长进了啊。” 唐大人听了孙先生的赞赏,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干脆吩咐铺下纸笔,让孙伯翰写下一份牌匾当作招牌,孙先生顿时也是大喜,欣然允诺。 虽说洛德山已经答应了自家女婿,要帮着打理菜地,可是等到了开业这天,却到底忍耐不住,借着要帮着张罗的借口,临时客串起了掌柜。 孙承宗和钱谦益,汪文言等人,之前早就收到了唐旭送去的请柬,纷纷按时而来。吴亮嗣和王安那里,虽然公务繁忙,可是也都差人送来了贺帖。 崇文门外的草厂一带,虽然在京城里也算得上是繁华的所在,可是平日里在这里行走的都只是商户,如今一下子涌进来许多官家的车马,顿时间就吸引来了不少目光,纷纷打听这家馆子,是哪一路的来头。 洛才敬虽然学艺的时间不长,可是好在馆子里的菜式,并不是所有的都要辣味,寻常的菜肴,自然有其他厨子去做。可即便是这样,前来道贺的宾客加上赶着来尝鲜的,仍然是让他忙得半刻也闲不下来。 孙承宗和钱谦益等人,之前虽然没有尝过辣椒,可是好在唐旭已经事先提醒过了,菜肴上来之后只是先小口品尝。等尝出了滋味之后,便再也停不住筷子,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竟然也把几盘先送上来的热菜抢了个底朝天。 瞅着眼前的几碟空盘,兴方才是觉得有几分不雅,互相看了几眼之后,又未免一起哄笑几声。 “诸位大人若是不尽兴,在下也另备下了食盒,稍候便派人送去诸位府上。”,唐旭见众人尴尬,连忙插进话来。 “近贤近来不做诗词,却改行做了酒菜,可其中的滋味却丝毫不差。”,钱谦益一边掏出汗巾擦着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一边开口笑道,催着唐旭赶快上菜,。 “银钱虽好,可你也莫要只顾着生意买卖,莫要误了文章。”,说这话的是孙承宗,孙老师一边刮着盘子里剩下的麻婆豆腐,同时倒也没忘记一番诤诤教诲。 吴亮嗣和王安虽然没到,可是既然也派人送来了贺帖,唐旭自然免不了也派人送了一份食盒过去。 再等送走了孙承宗等人,大堂里的食客也渐渐散去,竟是到了快子时时分。 好在唐旭在选日子的时候,已经事先做了考量,明日里就是五沐假,倒也不担心早上点卯的时候起不来。 洛雪霁知道相公忙了一天,定然是乏了,早就备好了热水。唐旭在浴桶里泡上了一阵,全身的毛孔都是懒洋洋的张开,顿时感觉舒畅了许多。 刚换上了干净衣裳,想要躺倒床上去歇息,忽得又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传来。 自从唐旭做上东城司的指挥之后,事务常识繁忙,所以虽然眼见天色已黑,这时候却听有人来敲门,洛雪霁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拿起一件薄袄子的外裳给唐旭披上,让他去开门。 唐旭听院外的敲门声并不急切,便披着袄子不紧不慢的踱了过去。 “曹公公!”,刚及拉开门扇,便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自家门前,顿时不禁愕然的喊出声来。 “唐大人已经歇下了?”,原来门外站的,竟然是上回曾经见过的曹化淳。 第一百零一章 往事如烟 眼见着唐旭居然自己来开门,曹化淳口中顿时禁不住轻轻“咦”了一声。.tw[] 如今唐旭也算是朝廷的正五品武官,堂堂五城兵马司东城司的指挥,可是家里居然连一个下人都没,就连开门也要自己亲自来,多少让曹化淳觉得有些意外。 “请问曹公公深夜前来,究竟是有何指教?”,曹化淳觉得意外,可唐旭也是不解。 曹化淳如今虽然只是慈庆宫里的侍奉火者,兴许闲暇的时候不少,可想来也不至于兴致好到半夜出来散步,还寻到自家门上来。 “咱家并非有意要前来讨扰唐大人。”,曹化淳拿目光在唐家院子里扫了几眼,也不肯进门去坐:“实在是奉了上头的命令,还请唐大人海涵。” “上头的命令?”,唐旭把曹化淳的话听在耳里,顿时就是一惊。 曹化淳虽然是王安手下的人,可却也是太子的慈庆宫里的火者,如今半夜里寻来,难不成是太子宫中出了什么变故?可看着曹化淳脸上的神情,似乎也并不十分焦虑。 “王公公这回差咱家来,只是想要唐大人帮着准备几份新鲜的菜肴。”,曹化淳看出了唐旭的疑惑,也不再卖关子,直接开口说道。 “菜肴。”,唐旭微微一愣,可是明白过来之后,顿时又闹了个哭笑不得。 自己从见到曹化淳开始,担心受怕了这么一阵,原来竟然只是上门来要菜吃的。 昨日“全聚德”开业的时候,自己也曾经给王安送过请柬,王安虽然碍着忙碌未至,可是晚间的时候,唐旭又派人送了食盒过去请他品尝。 只是却没想到,送去的那份食盒王公公居然会尝出了滋味,大半夜的还让曹化淳寻上门来。好在菜馆子里的那些食材,唐旭家里大部分也有,洛才敬这些时日也是住在唐旭家里,倒不用大半夜的四处奔波。 “还请曹公公入屋稍坐等候。”,见曹化淳仍是站在门外,唐旭又不禁笑道:“菜肴虽不难做,可毕竟也要花些时候,一时半刻急不得。” “这倒也是。”,曹化淳这才醒过来一般,跟随唐旭入前堂坐下吃茶。 因为估算着送去的食盒,曹化淳当是没资格品尝,便让洛才敬先炒了几个小菜,只是碍着曹化淳有差遣在身,也不敢喝酒。 “唐大人吩咐家人用心准备,咱家听说,这一回的东西,是殿下要的。”,兴许是觉得已经和唐旭有了几分交情,曹化淳一边品着菜肴,一边小心翼翼的提醒唐旭。 “哦。”,曹化淳虽然只说了殿下二字,可是唐旭也听得出,必定说的是太子。原本自己还以为是王安尝出了滋味,却没想到居然是朱常洛。 “晚上唐大人差人送食盒去的时候。”,曹化淳见唐旭有些不解,连忙把自己所知尽数相告:“可巧王公公又要去东宫中当差,便把食盒提了去。” “却不想又正巧被太子殿下闻到了味道,尝了几口之后追问起来,知道是唐大人家的菜馆子里做的,王公公便吩咐咱家前来,让唐大人再准备一份呈给太子殿下。” “多谢曹公公提醒。”,唐旭听了,虽然不动声色,可是暗地里却又悄悄吩咐洛才敬,让他把辣味放得稍微淡上两三分。 待洛才敬把菜肴做好了装进食盒,曹化淳却也不急着走,而是先向唐旭讨了两张红纸,写了几个字以后,封在了在食盒上,然后向着唐旭笑道:“咱家虽不做小人,可凡事也是小心为妙。” “曹公公考虑周到。”,唐旭见了曹化淳所为,心里也是不禁感慨,虽说曹化淳的这般举动,也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可让人看了仍是觉得亲切可信。 这些在历史上留了名的人,果然没一个是能轻视的。即便如今曹化淳还只是个小火者,日后也是注定不凡。 紫禁城,慈庆宫。 慈庆宫虽是皇太子在宫中德居所,可是放眼望去,四周的侍卫却并不算多。 曹化淳提着食盒,小心翼翼的一路疾走,从东华门而入,直进慈庆宫。等进了宫,四下张望了一阵,见西暖阁里的灯光果然还亮着,连忙又走到门边,压低了声音小声的喊了一声:“干爹,儿子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里头传来,紧接着门扇微微的响了几声,拉开了一条缝隙,探出王安的半张脸来。 “要的东西可是带来了?”,王安又把门缝张大了些,对着门外的曹化淳问道。 “带来了。”,曹化淳点了点头,把手上提着的食盒拿起来给王安看。 “这就好。”,王安点了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又继续吩咐道:“如今时辰才是寅时,你把这些东西带到后面的灶火间里去,等过了卯时再热一下。” “记住吩咐要用小火,免得失了原味。”,王安吩咐过头,又像是不放心,再追了一句。 “儿子记住了。”,曹化淳点了点头,恭谨的回话。 “呼……” 刚刚回过了身,却又听见一声微微的叹息从十数步外传来,连忙紧走了几步上前。 “太子爷睡的浅?如何都醒了。” “刚才可是曹化淳回来了?”,卧榻上面,朱常洛徐徐的坐起身来。 “如今才是寅时,太子爷不必急切。”,王安从一边顺手提过一条毯子,给朱常洛披在身上。 “父皇如今已是几日不思饭食,我如何睡得安生。”,朱常洛默默的坐了一阵,又叹出一口气来。 “太子爷忠孝。”,王安欠了欠身,“可也要保重自家身骨才是,万一……” 说到这里,王安忽得停下了口,默默的低了下头。 “唉……”,太子朱常洛又是一声长叹,站起了身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扇,顿时间一阵冰凉的夜风灌了进来,让自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太子爷小心着凉。”,王安虽不敢直接上前关上窗户,可是也忍不住拿起一件衣裳,又要披在朱常洛身上。 “孤如今也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了,你如何还把孤作当年那般看。”,朱常洛虽没有拒绝王安,可是脸上却多少现出几分无奈。 “照顾太子爷,是奴婢的本分。”,王安当年得过喉疾,只有在太子朱常洛身前,声音才会显得响亮些。 “这十多年来,都是累着你了。”,朱常洛微微的点了点头,转回身来看着王安:“我虽是皇太子,可你随在我身后这许多年,也没落下什么好处。” “你在崇文门外的那家布店,近日来生意可好?”,像是不经意想起似乎的,朱常洛忽得开口问道。 “这……这……”,王安听见朱常洛的话,猛然间也像是受了惊似的,变得有些口吃起来。 “你也不必瞒我了。”,朱常洛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孤这个皇太子,平日的花销,竟是常常要靠你做买卖补贴。” “孤……惭愧啊……”,说到这里,朱常洛的喉咙里,竟隐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半。 “太子爷若这般说,真是折煞奴婢了。”,猛然间,王安原本略有些伛偻的身躯,忽然间也突然变得挺拔了几分:“奴婢能伺候太子爷,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太子爷这么些年来,能给奴婢的,也都给了。要说惭愧,也该是奴婢们惭愧。”,说话间,王安的眼角里不禁渗出几点晶亮:“如今奴婢只盼着太子爷能保重身骨,日后做一番大事,给当年瞧不起咱的人看。” “若能如此,奴婢就算为太子爷送了性命又如何。” “你莫又要说什么生死。”,朱常洛抬起手来,止住了王安的话:“你所说的,我又何尝不想。” “可为人子女,我又何尝敢去多想。父皇他纵有千般的不是,却终究是孤的父亲。” “都说天家无情,可说这话的人,又有几人知道天家的苦。”,王安抬起袖子,在眼角轻轻的擦拭了几下,又欠了欠身说道:“太子爷,时候不早了。再过半刻,就该是卯时了。” “曹化淳那里,该是都准备好了吧。”,朱常洛点了点头,向着床边走回。 “这孩子年纪虽不大,可伶俐着呢。”,说到了曹化淳,王安的脸上终于泛出一丝笑来:“太子爷只放心好了,和他一般年纪的,宫里没几个人比得上他。” “听你这么说。”,朱常洛虽仍是点头,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我倒是也想起一个人,虽看起来不算伶俐,可做啥也都是能有个模样。” “太子爷说的是谁?”,王安一边帮着朱常洛着衣,一边好奇的问道。 “其实你心里头已经知道孤说的是谁,何必又要来问。”,朱常洛呵呵笑道。 “宫里头,只怕是没这号人。”,王安的话里,也丝毫没有藏着的意思:“太子爷说的,只怕是宫外的吧。” “孤觉得,他像你。”,朱常洛又略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如何会像奴婢?”,王安颇有些不解的问道。 “你和邹义两个,虽然都是孤身边的贴己。”,,听王安好奇,朱常洛却是不紧不慢的说道:“可一个圆滑,一个谨慎。” 第一百零二章 皇上“抬杠” “若凭心而说,孤倒是更喜欢邹义陪在身边,更舒畅些。”,既然话已经开了头,朱常洛干脆继续说了下去。 “奴婢确实不如他机灵。”,听到这里王安也不禁略微有些尴尬。 “可你处事却是谨慎,处处为孤着想。”,朱常洛却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孤心里有话,倒还是宁愿和你多说些。” “太子爷如此看重奴婢,奴婢虽粉身碎骨也不能为报。”,王安的喉咙里,也“咕隆”响了一声。 “你又说这些。”,朱常洛立刻皱了皱眉头:“下回再这般说话,着你去灶火间里当几天差,想到了再回来。” “哪里不是伺候太子爷不是。”,王安却是涎着脸皮,嘿嘿笑了几声:“能跟在太子爷身边,即便是烧柴火,奴婢也是愿意。” 朱常洛摇了几下脑袋,似乎也是对王安无可奈何,恰好刚穿好了衣裳,外头的钟鼓楼上,已是声音大作,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卯时。 “曹化淳那里若是好了,这便就去吧。”,朱常洛侧耳听了一阵,开口说道。 “哎。”,王安应了一声,唤了一名内侍过来,让去叫曹化淳,自己却仍陪在朱常洛身边。 “奴婢这几日里,听说了一件事情,不知道太子爷想不想听。”,见朱常洛已经准备好了出门,王安的嘴角却又扯了几下,开口说道。 “且说来听听。”,朱常洛也是知道,王安若是真不想说,便就根本不会提起。 “奴婢听说,前日里福王也送来了折子,要回京城里来探视皇上。”,王安也是停了半晌,方才是开口说道。 “他来与不来,孤又岂是能做得了主。”,朱常洛低头略思量半刻,却是在脸上展出一丝笑来:“他若真有孝心,岂不也是好事。” “那就是奴婢多心了。”,王安连连点着脑袋,将朱常洛引出殿外。.tw[] 等出了门,见曹化淳已经提着食盒在外面等着了,顿时松了口气,向着曹化淳点了点头。曹化淳会意,立刻在后面跟上。 慈庆宫和乾清宫虽然都在紫禁城里,可是走着去,也要有一两里地的路程。到了殿外,可巧是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也在。 三四月间的京城,卯时尚且天色还未大亮。朱常洛身边带着的人也不多,卢受仔细看了好几眼,方才认出来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爷为何这般早就过来请安。”,朱常洛的到来,似乎让卢受也觉得有几分意外。 “父皇可醒了?”,朱常洛也不多说,而是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寅时末就已经醒了。”,卢受看起来,有几分忧心忡忡:“如今正躺着蓄神。” “万岁爷子时初才睡,到了寅时却又醒了。奴婢只怕这样下去,万岁爷的龙体……” “可用过膳食了?”,朱常洛又问。 “只吃了一口米糕,便说没胃口。”,卢受脸上的忧色更重:“万岁爷自家也说,虽是饿得慌,却是吃不下。” “孤这里备了些吃食,兴许能帮父皇开一开胃口。”,朱常洛转头看了一眼曹化淳,曹化淳连忙又上前几步,把食盒托给卢受去看。 “太子爷有心。”,卢受看着眼前的食盒,也不好在外面就打开来看:“只凭太子爷的这份孝心,没准皇上一高兴,能多吃几口。” 卢受口中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却仍是不以为然。皇上自从去年染病之后,胃口一直不好。御膳房里,把能做的菜式几乎都做了个遍,几乎就差要派人去海外仙山求取菜经了,可即便如此,皇上却还是最多尝上一两口就丢下了筷子。 不过,既然太子已经把吃食送过来了,姑且一试也是无妨。想到这里,卢受立刻向着朱常洛欠了欠身:“奴婢这就进去看看,若是皇上精神好些,便请太子进去。” “有劳卢公公了。”,朱常洛拱了拱手,目送卢受入内。 只是卢受入内之后,只过了不足半刻工夫就走了出来。看着朱常洛的眼里,却带上了几分歉意。 “皇上虽是醒着,可精神却不太好。吩咐太子爷将东西留下,若要想拜见,等下午时分再来。” “既然是父皇的意思,孤自然从命。”,朱常洛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失落。点了点头,吩咐曹化淳将食盒递给卢受。 卢受接过食盒,向朱常洛道了声安,又再进去了。 “如今时辰还早,太子爷不如再回去歇息片刻。”,见太子殿下在原地杵立了许久未动,王安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劝道:“想来等皇上精神好些,饭食总是多少要吃些的。” 朱常洛并未回话,只是木然的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和王安一起朝着慈庆宫而回。 乾清宫,东暖阁。 相比起已经逐渐明亮起来的殿外,东暖阁里却依旧显得有些阴暗。只有借着四周点着的蜡烛的光亮,才能清楚的看见对面的人影。 听见卢受的脚步声传来,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大被下,缓缓的转过一张略显消瘦的面孔,已经有些凹陷的眼眶里,却依然射出几点精光,看着眼前的卢受。 “太子走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床上的人影才是从卢受身上收回了目光,把脑袋靠在枕头上,眼神也跟着迷离起来。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把话传给太子爷了。”,卢受垂手立在榻边,只是在嘴里说着话。 “他可还问什么了?”,能躺在乾清宫的龙榻上的人,自然只能是万历皇帝朱翊钧。 “这倒是没有。”,卢受如实回道。 “朕知道了。”,朱翊钧微微的点了点头,可是紧接着又发出一阵小声的咳嗽。卢受连忙丢下手里的食盒,斟过一杯温水,又扶着皇上坐了起来。 朱翊钧拿手托住茶杯正要去喝,可是杯沿刚送到了嘴边,却又忽得停住。 “你们多久没给朕照过镜子了?”,朱翊钧托着茶杯的手,直直的停在半空中,两道目光,也尽落在了杯中。 “皇上英伟,世人皆知。”,卢受却是嘿嘿的憨笑了几声,接过话来。 “好一个世人皆知。”,万历帝朱翊钧听了卢受的话,也不禁笑了起来:“莫非你把朕当作不知世事之人,好哄骗不成?” “奴婢岂敢。”,卢受顿时就禁不住缩了缩脑袋。 “朕这一生,虽然除了当年随着先皇在裕王府里的时候,其余就连这紫禁城也从未踏出过半步,可这天下的大小诸事,却仍是多少知道一些。”,虽然明知卢受是在奉承,可是朱翊钧也并未多加责怪:“朕的相貌,即便是当年少壮时,也不过是个中人之相,何谈英伟二字。” “奴婢嘴笨,万岁这个叫……”,卢受想了半晌,却终究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来。也是可惜唐大人不在身边,否则一定会提醒卢公公,那叫“王霸之气”。 “没想到,朕如今竟如此消瘦了。”,好在朱翊钧似乎并没有用心去听卢受在说什么,两道目光只是直盯着杯中。 “万岁爷……”,卢受这时候仿佛才是明白过来,禁不住轻轻的唤了一声。 “无妨。”,朱翊钧微微抬起骨节已经有些凸显的手,朝着卢受摆了一下:“你们不让朕照镜子,难道朕自家便就不知。” “皇上适才不肯见太子爷,奴婢便已经是知道了。”,卢受的声音,无形之众忽得低沉了几分。 “朕这一生,最不喜别人为朕操心。”,朱翊钧望着手中的水杯,在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世人皆说朕不喜太子,可民间向来有言,‘长最亲,幼最娇’,太子毕竟是朕的第一个子女,向来也算是孝顺忠厚,朕如何会不喜?” “市井流言罢了,皇上何必在意。”,卢受也跟着轻叹了几声,出言和道。 “难道当年的王锡爵,叶向高这些人,也是市井闲徒?”朱翊钧明显对卢受的这番话不算认可。 “朕当年确实是想过立皇三子。”,一时间,朱翊钧眼中也像是有些失神。 “这些事情,皇上还是不要再提的好。”,卢受略有些紧张的朝左右看了几眼,见四周两三丈内都只有皇上和自己两个,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朕难就难在,朕既想立皇长子,也想立皇三子。”,不知怎的,朱翊钧却仿佛是对卢受的话依旧充耳不闻:“可这天下的太子之位,却只能有一个。” “若再用民间的话来说,朕这个人,偏偏就是喜欢‘抬杠’。” “万岁爷所说皆是金口玉言,哪里会有‘抬杠’一说。”,不意间,卢受也被逗乐了起来。 “朕就是喜欢‘抬杠’。”,朱翊钧听了卢受的话,却像是起了童心一般任性起来:“当年他们让朕立太子,朕偏不立。他们要朕废矿税商税,朕也偏不废。” “其实话说回来,朕已是天子,富有四海,要这许多钱财何用。”,说到这里,朱翊钧也不禁低头沉思片刻:“可朕若是不拿,便会被他们拿了去。朕虽对他们说,金花籽粒,乃是祖宗旧制,不可轻废,可朕也至多不过是居一屋,食一席,纵有再多钱财又有何用?” “可户部里头,管的大多只是俸禄军饷。朕若是无钱,这诸军犒赏,百官封赐的,又该如何?难道他们把这份铅钱揣进袋中,朕还要再去问他们要不成?” 第一百零三章 对胃口了 “朕每年矿税所得,不过六七十万,金花银虽近百万,可各省州府若有赋税拖欠,首先压下来的便也就这项,能入实数的不过十之七八。(..tw好看的小说)京中三大营里的军饷俸禄,宫中数千人的用度,也都要从中而出。”,不知不觉,朱翊钧也像是在诉起了苦:“逢年遇节时,这些外官拿的赏赐,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去年辽东紧急,朕又分两回拿了八十九万六千两给他们。” “这么些年来,朕确实是多少积蓄了些钱财,可治国如治家。若不留些积蓄,又该如何度日?前年山西的地震,山东的旱灾,还有去年漳州府的匪乱,户部却都说拿不出银子来,若不是朕拨了内帑银急用,该如何处?” 万历这番话,与其说在和卢受闲聊,听起来却更像是质问一般。卢受听了,也是一阵默认无语。这些事情上,向来都是公说有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皇上爱积钱财是真,可所说的各项用度,也都有据可查,大多数还是用在了正道上。 “太子爷进的膳食,皇上可要尝几口?”,卢受见皇上说的似乎有些太过激动,想要稍微让他冷静几分:“昨日里太医尚且说了,万岁爷近来不宜动怒,又何必去和他们多计较。” “朕仍是没什么胃口。”,提起吃饭的事情,朱翊钧果然立刻就蔫了下去:“既然是太子送来的,也不可丢弃,你便拿下去分了吧。” “太子爷毕竟是一份孝心,万岁爷不吃,奴婢们如何敢动。“,卢受却是摇了摇头,并不接受:“不如让奴婢帮万岁爷少许取些,多少也算是吃过了,奴婢们方才敢用。” “也罢,就依你吧。”,朱翊钧点了点头,对卢公公的话表示同意。 “奴婢伺候万岁爷更衣。”,卢受见朱翊钧多少肯吃些东西,也是欣喜,忙不迭的凑上前几步,将皇上从榻上扶了起来。 一边又唤过在旁边等候着的小内侍,取了几个小碟来,将食盒打开,见尚且温热,便各分了少许置在案上。又另取了一双筷子过来,在食盒里略夹了一些先尝。 只不过,夹起的菜肴才刚入口,卢受顿时便像是中了魔似的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把口中的菜食吐出来,却又终究没吐出来。 “怪了,这是什么味道?”,卢受舔了舔略微有些火辣的嘴巴,忽然想起太子在把食盒给自己的时候,似乎就说过这菜肴的味道与寻常有些大不同,初尝时需要少取用些才好。 原本还有些想不明白,现在回想起来,约莫说的就是这个。 “像是放了茱萸做的红油,可到底还是大不相同。”,若不是碍着还要伺候皇上进膳,卢受现在就想去找些白水来灌上一气。 “究竟是何滋味?”,原本看卢受突然瞪大了眼睛,朱翊钧也是吓了一跳,可见过了半晌仍是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这才放下心来。 “陛下不如亲自尝尝。”,等嘴里的劲道过后,卢受顿时只觉得满口生津,就连精神也振奋了许多,似乎倒是觉得刚才尝的太少,有些不过瘾了。 “扶我过去。”,朱翊钧果然还是被卢受勾起了好奇心。 “万岁爷小心些。”,朱翊钧的腿上有疾,如今行走更是不便,只能让卢受搀着才能走上几步。 “太子爷之前说过,这几份菜肴,味道有些不同,须少许取用才好。”,扶着朱翊钧在垫了软布的椅上坐下,卢受又把案桌移了几分,好让皇上取用方便些。 朱翊钧提起筷子,略有些狐疑的看了卢受一眼,方才是小心翼翼的夹了少许,放入口中。(..tw无弹窗广告) “嘶……”,菜肴入口之后,刚嚼了几下,便是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从唇齿间传出,让朱翊钧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在旁边就有装了温水的茶杯,立刻端了起来,狠狠的灌了一大口,可舌头上仍是有些隐隐的刺疼。 “这是什么东西?”,朱翊钧瞪大了眼睛,似乎想继续下筷,却又有些犹豫。 看眼前的这些菜肴,似乎也就是平常的熘鳝片之类,但是却不知道这股奇怪的味道是从何而来。 “倒是从来没尝过这等滋味。”,停了片刻,朱翊钧到底还是挡不住诱惑,又忍不住尝了几口。 卢受又一次瞪大了眼睛,惊讶的看着皇上把面前小碟里的菜肴全都吃光,还抬头看了看自己,似乎是想要自己再取些来。 额头上虽然不时的有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可是整个脸色看起来也是红润了许多。 “皇……皇上……可要再取些米粥来?”,卢受愕然的张了张口,几乎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事实。 神了?要知道,这一个月来,皇上每顿饭吃的,都只有几口。而刚才被吃掉的,虽然取来的分量都不多,可是加一起也有一小碗了。看这模样,似乎还不够。 一边吩咐身边的内侍赶快去乾清宫里的小灶火间取些炖烂了的米粥来,一边又忙不迭的又从食盒里再分了一些菜肴出来。 虽然后世里的人,许多都是以为,皇上吃的东西必然是在御膳房里做出来的,其实也并非一定如此。 实际上,包括乾清宫和慈庆宫等紫禁城里大些的宫殿在内,几乎每间大殿里都设有灶火间。否则若是半夜里哪位皇子或者嫔妃想要吃点夜宵什么的,难道还要大老远的跑到御膳房里去不成。 而御膳房里的伙食,也绝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好。要问到底有没有手艺好的厨子,那是自然有的,但是向来伺候的只是太后,皇上,皇后以及得宠的嫔妃。 其余的人,甚至包括皇子,公主在内,能吃的到的只不过相当于后世里的食堂标准。四百年后首都的机关食堂里什么情况,这里约莫也就是差不多。 只是和后世的机关食堂里略有些不同的是,宫里头吃食堂也不是福利,而是为了防火。 所以若是手头宽裕些,各宫里的灶火间,往往便就成了小厨房。乾清宫虽然是皇上的居所,倒不怕吃到大锅菜,但是各监局里常要伺候皇上左右的掌事太监却也要吃饭,给他们吃大锅菜明显也不合适。 从灶火间里取来的米粥,只片刻就送到。卢受盛了一碗,拿在凉水里略微漂了一下,也奉了上去。 朱翊钧抬手结果,在卢受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就呼啦啦的喝了下去。吃完以后,微微打了一个饱嗝,才是心满意足的要卢受扶他回去歇息。 “朕已是多日不得食。”,朱翊钧甚是畅快的躺在榻上,向着卢受说道:“如今有了胃口,也只敢吃个半饱。” 我的祖宗万岁爷……卢受惊的几乎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虽然适才皇上吃下去的东西也不算多,但是近些日子里,皇上吃上几口饭菜,都要劝上半天才勉强肯动筷子。今天这一顿吃的,足以够上前些日子里的两天的量了。 可就是这样,皇上居然还说是不敢吃太饱。一时间,卢受也是苦笑不得。当然了,皇上如今居然肯吃饭,自然也是件好事。 原本以为太子殿下送膳食来,只不过是尽一尽孝心,却没想到,其中果然还有些门道。 “万岁爷稍歇。”,既然皇上喜爱,卢受便也就不得不重视起来:“容奴婢去慈庆宫里,找太子爷问问?” “你也伺候了半夜,该是乏了。”,朱翊钧自然也能听明白,卢受是要去问问这菜肴里的味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拦着:“去过之后,便回去歇息着吧。” “奴婢精神好着呢。”,卢受在脸上泛起了笑。这一句话,说的倒是真心,如今万岁爷居然有了食欲,实在是可喜可贺,哪怕自己三天三夜不睡觉又如何。 慈庆宫里,看见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卢受,也是火急燎燎的赶来,朱常洛虽然觉得意外,可似乎也是在预料之中。 “太子爷的厨子,是在哪里寻到的?”,卢受刚一进门,就摆出了一副要抢人的架势。 “卢公公误会了。”,朱常洛连连摇头否认:“那几分菜肴,并不是孤这里做出来的。” “哦,那是哪里来的?”,卢受有些意外的问道。 “王安在京中有一友人,新开了家菜馆子,这些菜肴,便是那家菜馆子里做出来的。”,朱常洛毫不隐瞒,如实相告。 “那王安可在?”,卢受点了点头,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看见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却是邹义。 “王安是昨天夜里当的值,适才已经回去休息了。”朱常洛立刻开口回道:“卢公公若要问,我立刻派人去传他来便是。” “不必了,我去他家里寻他。”,卢受也没想到,找到了太子这里,居然还要继续转弯。不过为了皇上的吃饭问题,再麻烦也得忍了。 “孤派个人手,领卢公公去。”,既然卢受突然寻到这慈庆宫里来,朱常洛不用多问,也知道是父皇有了胃口,心里多少也有些欣慰。 “也好。”,卢受只知道王安是住在于公祠一带,具体的位置却不清楚,太子能派个人前去引路,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第一百零四章 要会享富贵 卢公公尚且还在满世界的找着那家传说中的菜馆子的时候,唐大人其实也没闲着。因为今日唐大人家里,居然来了一位稀客。 说是稀客,丝毫不为过。见到此人,甚至让唐旭不禁有些大喜过望。因为此人,唐旭至少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曾见到过。 “洪哥儿这些时日里,都去了哪?”,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洪哥儿和李忠,唐旭几乎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 直到现在,唐旭心里仍还是有个谜团。去年翰林院的恩考,洪哥儿究竟是从哪里弄到了考题,又泄露给自己。真要细说起来,此人甚至算是对自己有恩。 “去年家母病逝,我也是无心出来玩耍。”,大半年未见,洪哥儿似乎比从前更加腼腆。 “哥儿节哀。”,听到这里,唐旭也是默然许久。忽然间,甚至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自己。 如今自己四百年后的父母虽是仍在,可是也无法确定时候还会有另一个自己侍奉膝前。而在这横跨了整整四百年的大明朝,这一个唐旭,也已是父母早逝。孤单漂泊了近十年之久,在娘子嫁给自己之后,方才算是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且先不说这些。”,洪哥儿抬手揉了一下略有些发红的眼眶,想要洒脱的挤出几分笑来:“今日里我和李忠,是冲着唐哥儿家的菜馆子来的。” “何须去馆子里。”,时隔大半年,终于又见到了洪哥儿和李忠两个,唐旭自然是打定主意,要盛情款待一番:“待唐某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的菜肴给两位品尝。” “唐哥儿还会做菜?”,这回不但是洪哥儿,就连李忠都禁不住惊出声来。 “两位岂是不知,我那菜馆子里的大厨,也是我教出来的。”,提到这一茬,唐旭未免有些自得。 虽说这两个月下来,自家那个小舅子早就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但是一起跟着折腾了这么久,自己的手艺多少也有些长进。毕竟自己如今的主业是读书和当官,不可能和洛才敬那样能整天站在灶前。 “李某虽没读过书,可也听说过君子远庖厨,唐哥儿也是君子,如何不遵圣人训导。”,李忠忍不住在口中拿唐旭打趣起来。 听李忠提到“君子”二字,唐旭又忍不住想到了去年恩考时的试题。想要立刻开口问,却又硬生生的忍住了,等稍后坐下来慢慢说不迟。 因为洪哥儿和李忠与胖子也是熟识,所以既然这两人来了,唐旭也没有理由不叫上胖子。托了一个街坊去卢家请人,唐旭自己挽起了袖子,在厨房里一阵锅铲挥动。 洪哥儿似乎有些好奇唐旭如何做菜,想要凑到厨房门边去看,可站了没一会,就被呛的落荒而逃。 好在这时候,胖子也已经到了,见到了洪哥儿和李忠,自然也是大喜。忍不住问洪哥儿,等今年过了端午,可还要再去金鱼池边捉虫儿? 想起去年的那只虫儿,洪哥儿也忍不住大为兴奋,说道:“去年那只虫儿,我拿去与人斗,连胜了十数场未败。” “那虫儿如今可还在?”,胖子傻乎乎的问道。 “蛐虫儿如何过冬?”,唐旭在厨房里,也听到了胖子的这一番话,忍不住出声笑道。 胖子这才恍然大悟般的回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抬手挠了挠头。 “我也听说有些蛐虫儿是能过得了冬的。”,洪哥儿也有些惋惜的说道:“可那只想来出穴早,没到立冬便僵了。我在树下挖了坑,把它葬了。” “古有黛玉葬花,今有洪哥儿葬虫,虽各不相同,可一样有情有义。”,唐旭想来一个人在厨房里做菜,甚是无聊,是不是的插进话来。 “黛玉是谁?”,三个人一起转过了身,一脸不解的朝厨房里望去。 “只是一部野史上提过的一名风雅女子罢了。”,唐旭被三人一问,才知道自己和胖子刚才一样犯了傻。如今这年头,曹老人家的爷爷估计都还没出世,更别提《红楼梦》了。 更何况,拿林妹妹和这三位比,到底谁算是古人,还有些不大好说。 “唐哥儿如今果然真成了读书人了,学识大不一般。”,李忠自然不会知道唐旭说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大大的感慨了一回。 “李兄过奖了。”,实际上,对着看起来已有五十左右的李忠称兄道弟,唐旭总觉得有几分别扭。不过李忠前两回却都说了要执意如此,唐旭也只好随了他的愿。 说话间,几个炒菜和冷盘也已是做好,其余的几个蒸煮的,留在锅里炖着,一时间也急不得。 “唐哥儿家里,该是要请几个下人了。”,李忠瞅了几眼满身烟气的唐旭,忽然开口说道。 “其实我这家里也没什么需要打理的。”,唐旭笑了几声后,也开口回道。 如今的唐家,仍只不过是自己和洛雪霁两人。即便是洛才敬,过了这段日子,也是要回自家去住的。 “这不是事情多少的事儿。”,李忠却是把脑袋摇的像波浪鼓一样。 “唐哥儿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儿了,堂堂东城司的指挥,放到京城里头大小也已经算是一号人物。可哥儿家里却如此寒酸,只怕日后会招人笑话。” “啊?”,唐旭顿时不由一愣,听李忠的话,似乎事情很严重啊。 “可唐某再节俭,怕也是比不过当年的海瑞海刚锋吧。”,唐旭觉得李忠的话,似乎有些言过其实了。 “唐哥儿莫以为,当年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就不在背后笑话他?”,李忠却仍是不服气的摇着脑袋,“再不然,难道唐哥儿也想学他?” “那可学不来”,这一回,换成了唐旭摇头。海瑞那样的人太过耿直,况且也正如李忠所说的一样,他那样的人,虽然天下敬佩他的人多,可想和他做朋友的却极少。 甚至自己也是一样,对海瑞虽然倾佩,可是那样的人,却是学不来的,也不想去学,只能是当作一个传奇去看。 另外让自己不明白的是,当年海刚锋已经把嘉靖他老人家骂成了那样:“嘉靖,嘉靖,家家干干净净。” 可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了,嘉靖帝竟然也只是把他丢到牢里让他反省了一阵,最后还让他好端端的走了出来。后面接过棒子来的隆庆帝和万历帝,甚至还接二连三的抢着封他做大官,实在是历史上的一大奇观。 但是翻开一部史书,大明朝的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却绝不在少数,只是其余人没有海瑞这么出名罢了。整个大明朝,实在是一个充满了神奇而又矛盾的年代。 “唐哥儿这说的才是正话。”,李忠见唐哥儿似乎有翻然悔悟的感觉,也就不再吝惜言语:“凭唐哥儿如今的官爵和权势,无论如何,也得置办间宽敞些的宅院,起码也得三进三出才是。” “还得再招几个下人,休管他有事无事,只等有客人来了,便让站在一边伺候着。等唐大人家里人多了,他们自然也就有事可干,不会整日里闲着。” “我等原本就是闲散之人,自然无所谓,可若是那些朝廷里的大人们见了唐大人亲自下厨,只怕日后难免被传为笑谈。” 眼看着李忠在面前唾沫横飞,唐旭只能是愕然的张了张嘴。家里人多了,事情也就多了,这个似乎是符合事实。但是再细细想,那自己请的那些下人,岂不是整日里忙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那还招他们来干什么?难道只为了请他们来住自己的房,吃自己的饭? 不知怎的,唐旭突然想起了一部叫《大腕》的电影。 “一定得选最好的黄金地段,雇法国设计师,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公寓……楼子里站一个英国管家,戴假发,特绅士的那种。业主一进门,甭管有事没事儿,都得跟人家说mayihelpyousir?一口地道的英国伦敦腔,倍有面子……所以,我们做房地产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如今听李忠这般口若悬河的说下来,唐旭方才是发现,原来做官和做房地产,居然都是同样的一个套路?所谓我的成功你可以复制,约莫也就是这个意思。 “朝廷里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唐哥儿一般节俭的,可不多啊。”,虽然眼看着唐旭已经把菜端上了桌子,可李忠却仍然是意犹未尽的说着话。 “吃菜,吃菜,尝尝唐某的手艺。”,唐旭拿手指着桌上的菜盘子,想要用美食堵住李忠的口。 但是隐隐间,却不知不觉,忽然觉得李老兄似乎说的也有些道理。也许,如今自己是到了该要考虑一下这些事情的时候了吧。 “地段不能差。”,就连洪哥儿,对着盘子嗅了几下以后,也来凑了一把热闹。 “唐哥儿修园子的人手,我包了,绝不能寒酸。”,胖子也不甘为人后,跟着喊出句话来。 “乘热吃。”,唐旭一边无可奈何的点着脑袋,一边拿手又指着桌上。 第一百零五章 来抢人了 如今唐哥儿的手艺,虽然已经比不过自家小舅子,可拿来敷衍一下倒也还是不成问题的。 桌上这几个,虽是都吃的满头大汗,却也不肯停下筷子。 “唐哥儿啥时候也帮洪哥儿家里调教个厨子出来。”,虽然唐旭如今已是正五品的指挥,可是李忠仍是和胖子一样,一口一个唐哥儿的叫着,让唐旭听起来感觉格外的亲切。 “这些菜式做起来虽不麻烦,可食材调料却不好找,唐某也是专门托人从福州府去买来的。”,唐旭虽然和洪哥儿亲近,但是在自己的“原材料生产基地”完成之前,却也不想太多的泄露出去。倒不是不放心洪哥儿,而是不放心厨子: “回头两位随我去馆子里认个门路,两位家里想吃的时候,去吩咐一声便是。” 至于这辣椒干如今的价格,唐旭倒是没说。看洪哥儿家里,也不像是花不起这个银钱的人。 “这食材调料居然要去福州府买?”,李忠口中啧啧了两声,暂且放下了这个念头。 “上回……”,酒过三巡,唐旭又想起了上次恩考的考题问题,举了举杯,正要开口问一回,却又听见院外又有人敲门,听声音,竟还有些急促。于是只好放下了酒杯,先跑去开门。 “唐大人果然在家里。”,等唐旭开了门,竟发现门外站的居然仍是曹化淳。看见唐旭又亲自开了门,方才是松了口气。 “曹公公这回来,可仍有什么吩咐。”,昨天夜里,曹化淳才刚来过一回,直到丑时才走。 难道说,太子和王安两个,都是吃辣菜吃上瘾了?才这么半天,又让曹化淳来。 “唐大人家有客?”,曹化淳伸了伸脖子,朝屋子里看了几眼。 “曹公公里面请。”,唐旭想要把曹化淳朝屋里引了坐下。 “这一回真不必了。”,与昨天夜里不同,这一回曹化淳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急切:“曹某并不知晓唐大人家里有客,可是还请唐大人略安排下,随曹某去走一回。” 曹化淳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目光朝着屋里丢,隐隐间,眼里似乎现出几分疑惑。 “哦。”,唐旭诧异的应了一声,更是不解。若是曹化淳是冲着菜肴来的,把自己找去,没有材料现场也做不出来啊。更何况,洛才敬如今还在馆子里忙着做事,也不在家。 “不瞒唐大人。”,曹化淳终于肯从屋里收回了目光:“这回要见唐大人的,是司礼监的卢受卢公公,如今就在王公公家里等着。” “卢公公要见我?”,唐旭只觉得今天的意外一件比一件更大。 卢受如今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整个宫里头的宦官头子。自己这个五品的武官,在他面前就和芝麻一般,会有什么事情竟会专门去等着自己? “唐大人去了便就知道了。”,不知怎的,向来说话不瞒唐旭的曹化淳,这一回却是遮遮掩掩起来。 “在下这便去收拾一下就随曹公公去。”,因为今日里正逢假中,所以唐旭穿的只是一身便装,适才在厨房里又沾上了不少烟火气,直接这样去见卢受,怕是不合适。 “咱家就在门外等着唐大人。”,曹化淳点了点头,就这么在门外站定着等。 等唐旭回到屋里,却见原本都是侧对着门坐的洪哥儿和李忠两个,突然都已经变了坐姿。 洪哥儿侧过了身,低头看着桌角。李忠则是干脆转过了身,把脸抬起来朝房梁上看。 “洪哥儿咋了?”,唐旭狐疑的朝着两人看了几眼。 “啊……我刚才撞到桌角了。”,洪哥儿听唐旭问起,干脆就弯下了腰。 “我在看……看那个……”,李忠见唐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等他开口来问,就立刻抬起了手,直着前堂当面的墙上。 唐旭回身看了一眼,墙上只有过年时候新换得一幅“福禄寿三星图”。不过是市集上随处可见的,可李忠却似看的津津有味一般。 “唐某如今有急事要出去一回。”,唐旭在心里暗暗笑了一下,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 “无妨,无妨。”,李忠连连摆手:“我等酒菜已是吃足,再坐一会便走。” “我也等缓一下,眼下疼的厉害。”,洪哥儿也指了指自己的腿。 “那卢哥儿替我招呼一下便是。”,既然洪哥儿和李忠都赖在这里不肯动,唐旭也不可能立刻便让他们走人。 “哥儿放心,一会儿我陪两位一起走。”,胖子毕竟有些粗心,听了两人的话,竟然似乎没有生疑。 “失礼了。”,唐旭点了点头,突然觉得,之前李忠说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如果自己家里有几个下人帮着照应,就算自己和现在一样要急着出门,也不至于把客人丢这里这里尴尬。看来所谓坐什么位子就唱什么调,有时候还是挺有道理的。 虽然唐哥儿只觉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了,可等出了门,却发现曹化淳已经急得只差要跳脚了。 “唐大人总算出来了。”,望见唐旭已经换好了衣服出来,曹化淳方才是松了口气,朝着街边招了招手。唐旭这才发现,曹化淳来的时候,居然都已经把马车给准备好了。 于是也不多说,直接和曹化淳两个上了马车,一路疾奔而去。 “唐大人家里的那几个客人,可是京城里的?”,直到这个时候,曹化淳终于才略松了一口气出来。 “不错。”,唐旭只是点头。 “为何曹某瞅了,却见身形有些眼熟?”,说到这里,曹化淳也似乎有些不解。 “这天下面孔相似的人也是常见,何况身形。”,唐旭摇了摇头,示意曹化淳,他有些想多了。 “不对,不对。”,可不知为何,曹化淳这回却想是认准了死理一般揪着不放。看神情,要不是这回太过急切,刚才定是会去屋里看一回。 “洪哥儿家里,有在朝廷做官的。”,唐旭似乎也暂且不想和曹化淳讨论这个问题,“兴许曹公公从前见过呢。” “这也倒是有些可能。”,曹化淳终于肯点了点头,不再继续提起。 马车在路上虽然走得不算快,可是好在从花市街到崇文门的距离并不算远,路上只不过花了一刻的工夫。 等到了王安家的门口,却见又已经有人在等着迎接了。见唐旭和曹化淳来了,立刻引了进去。 再等进了前堂,见王安正陪着一人坐在上首,身上穿的袍子上,竟是绣了一条金蟒。 “在下唐旭,见过卢公公,见过王公公。”,不用多问,唐旭也知道那位从未见到过的,必然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无疑。 “你便是唐旭?”,见了唐旭上来拜见,卢受方才是刚看见一般点了点头,又指了指一边,示意唐旭可以先坐下来说话。 “咱家这回寻唐大人来,是想要向唐大人要一个人。”,卢受之前已经折腾了一个大圈,如今便是对着唐旭开门见山。 “不知卢公公要的是谁?”,唐旭一边回着话,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各种可能。 “要你家的那个厨子。”,卢受直接接过了话来。 “我家的厨子?”,虽然之前已经想到过各种可能,可是陡然间从卢受口中听到正确答案时,仍然是让唐旭吃了一惊。 “卢公公为何会要我家的厨子?”,唐旭皱了下眉头,觉得卢受的要求多少有些过分。 先别说洛才敬如今是菜馆子里的顶梁柱,只说他是自己的小舅子这一层,自己就不会随便把他交给别人。甚至卢受要自己把姜平捞回来,自己没准也会暂时妥协,可洛才敬却是不一样。 “因为他做的饭菜,皇上喜欢。”,卢受挑了挑眉毛,丝毫没有在乾清宫里时的谦恭。 “皇上喜欢?”,唐旭眉头皱得更紧,心里也颇感觉有些意外。抬头看了看一边坐着的王安,看见他也在看这自己。 难道昨天夜里做的饭菜,是进献给皇上的? 皇上喜欢,和皇上抢人,这可就有些难办了。但是凭心而论,唐旭倒真有些不想让洛才敬进宫当差。 在宫里当差,听起来虽然美妙,可是却远不如在外头自由。而所能搏得的,只不过是一个虚名而已。况且厨子混得再好,也不会加官进爵,若也想出人头地,除非让洛才敬也把那话给割了。可那样的话,不仅仅是自家那个老丈人,就连自家娘子恐怕也得找自己拼命不可。 如今洛才敬即便不要那个“御厨”的名头,所能得到的名利,唐旭也有信心让他一样不少。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宫里空耗青春。 “怎么?难道唐大人不愿意?”,卢受看得出,唐旭似乎有些迟疑。 “在下倒也不是不乐意。”,唐旭虽然觉得卢受有些过于咄咄逼人,可是毕竟人家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号称“内相”,肯亲自来和自己说,想来已经是大大的给了面子了。既然如此,自己倒也不好当面顶撞。 “卢公公有所不知。”唐旭试着想从其他地方试着绕开:“在下馆子里的那些菜式,厨子却不是紧要的。” “哦。”,唐旭的话,终于让卢受感觉到了几分意外:“那唐大人不妨说说看,究竟哪里才是紧要?” “紧要的地方,只在食材调料和用器上边。”,唐旭所说的,也不算撒谎,所以说的心安理得。 第一百零六章 要会双赢 “你只需把人给我,器用上边,我自然会安排人去打造,食材调料也会差人去采买。”卢受颇有些不屑的拿眼瞥着唐旭。天子富有四海,虽说如今朝廷里外都有些缺钱,可这么些小事,还是能顾得过来的。 “实不相瞒。”,既然卢受执意如此,唐旭也只好使出了杀手锏:“在下家里的厨子,其实是在下的内弟,如今学做厨房,也不过只有一月工夫。” “只有一月工夫?”果然和唐旭所想的一样,卢受听了,顿时也是不禁轻呼一声,看着唐旭的目光也多少有些生疑。 “你所说的那些器用和调料,究竟是什么东西?”,盯着唐旭的脸上看了半天,卢受却丝毫看不出唐旭有说谎的迹象。 “器用虽有特殊,却也不难打造。”,唐旭仍然是实话实说:“可那调料食材,却并非我大明所产,乃是从海外红蕃国里而来。” “那你如何得来的?”,看着唐旭一本正经的说话,卢受顿时也有些迷糊起来。 “前些日子里,在下听说福州府里有些,便托人去买了回来。”,唐旭虽然在和卢受兜圈子,可是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实言。 “呵呵,唐大人既然能开出菜馆子来,想来所说的东西必然存积了不少。”,只是出乎唐旭的预料,卢公公不但打起了人的主意,甚至就连货物也盯上了。唐旭听在耳里,心里不禁大呼失策。 就算要吃大户,也得等自己养肥了再说吧,哪有这么急着下手的道理。 “卢公公当是曾听说过。”,唐旭一计未成,又生一计:“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哦。”,卢受的脸上,也现出几分疑惑,轻笑着说道:“难道只在这京师里头,宫里宫外也有如此不同?” “公公误会了。”唐旭连忙摇头回道:“是橘或是枳,只是水土不同罢了。不巧的是,在下店里的水土,偏偏就是在下自己。” “你?”,一时间,卢受还没能闹明白唐旭话里的意思。 “内弟的厨艺,其实正是在下传授。”,为了能继续友好的协商下去,唐旭也只能选择和盘托出:“器用和食材,也是在下亲自选的。” “你的意思可是说,其实你那店里的大厨,正是唐大人你自己?”,卢受虽然被唐旭带着兜了一个圈子,可最后总算还是绕了回来。 “不错。”,卢公公终于说出了唐旭想要听的话,唐旭忙不迭的点着脑袋。 “嘶……”,卢受愕然的愣了片刻,又不禁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这唐旭所说的是真,似乎找一个只学了一个月厨艺的厨子进宫,确实有些莽撞。况且在宫里头,若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去找唐旭来问也是不方便。 而唐大人如今已是堂堂的五品武官,东城司的指挥,总不能也让他进宫去当厨子吧。 “其实此事并不难解。”,唐大人深明堵不如疏的道理:“既然是皇上喜欢的,那也是咱做臣子的荣幸。” 卢公公总算是赞同了一回唐旭的观点,连连点头,心想这唐指挥,倒也不是不知道好歹。 “既然如此,在下愿意每日进献膳食。从崇文门到宫中,也不算远,若是安排好专人,顷刻便到。”,兴许是卢公公每日里蛮横惯了,思维有些僵化,唐大人不得不提醒卢公公,其实有一种合作叫做双赢。 “公公若要的是人和东西,一番折腾下来,也少不得要几天工夫。”,卢受这般急切的找唐旭要人,唐旭也能想得到,这事情他恐怕耽误不起:“这几天里,若是再生出其他变故,更是不好。” 卢受没有急着回话,而是拿眼睛直直的盯着唐旭,直看了许久,方才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唐大人果然好算计。”,卢受似笑非笑的朝着唐旭点了点头:“那岂不是好事全给你占了。” “全聚德”为皇上供应膳食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是比一个御厨的名头还要响亮。而唐旭却并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就算有好事,也是赖得皇上和卢公公的恩典。”,唐旭见事情似乎有戏,言语间也轻松了许多。 “卢公公,咱也觉得唐大人说的在理。”,王安毕竟也还是讲义气的,终于肯出来帮着唐旭说了句话。 “既然如此,卢某也就不强唐大人所难了。”,卢受毕竟也是老江湖,懂得适可而止:“只是唐大人答应的这膳食一事,还得要尽早安排。银钱方面,倒不用太担忧。” “为皇上效忠,乃是我等做臣子的本分。”,全聚德能为皇上做膳食,这可是一块能亮瞎人眼的金字招牌,唐旭又岂会在乎那么点银钱花销。 “不过唐某也听说,体弱之人,吃这辛辣之味须得谨慎才是。”,临了了,唐旭也没忘记再提醒一下卢公公。 “某家自有分寸。”,卢受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卢公公今日若是得空,不如就让唐大人安排一桌宴席送来,就在这里小酌几杯如何?”,眼看着时候已经快到了午时,王安也想再为唐旭做个顺水人情。 “我正有此想。”,卢受听了,也颇有些欣喜。之前虽然在乾清宫里尝过几口,可是那时候却要忙着伺候皇上,到底没细尝出滋味来。 “你去替唐大人跑一趟。”,王安有心要把唐旭留在这里说话,却是指了指站在一边伺候着的曹化淳说道。 曹化淳应了一声,找唐旭要了全聚德的地址,飞奔着去了。 因为有着唐旭的吩咐,所以酒菜来的也快。王安铺开了席面,请卢受坐在上首,自己则是和唐旭分左右坐下相陪。 只是刚及酒过数巡,只见随着卢受来的小火者突然慌慌张张的走进门来,附在卢受耳边说了几句话,卢受顿时也是脸色大变。 “这壶酒,怕是吃不完了。”,卢受腾的一下站起了身,向着王安和唐旭拱了拱手。 “宫里出了大事儿?”,王安只看卢受的脸色,心里也是猛得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适才宫里有人来报。”,卢受似乎也不想瞒王安,直接开口说道:“一个时辰前,皇后娘娘突然病倒,昏迷不醒。” “啊,皇后娘娘?”,王安的脸色,顿时也不禁跟着大变。 “容卢某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讨扰。”,卢受也无心再留,说了一声,直接告辞而去。 把卢受送出了门,王安再坐回来时,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这许多年来,太子在宫中的安宁,多有仰仗皇后娘娘的关照。”,王安早就把唐旭当成了“自己人”来看,所以说话也没有丝毫的遮掩。 “这回皇后娘娘病倒,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想要乘机耍些心眼。”,王安忧心忡忡的说道。 唐旭在心里略回忆了一下,刚想说应该不会,却又猛得停住了口。 自从自己去辽东走了一个来回之后,原本书上记着的事儿,许多竟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若是自己说对了还无妨,说是说错了话,日后也是一桩把柄。 况且这紫禁城里的事儿,自己也半点管不上。不如多干少说,方才是真理。 “咱家也得立刻回宫里去,就不留唐大人坐了。”,卢受已经进了宫,王安想了又想,也是再坐不住。 “王公公客气了。”,唐旭连忙跟着起身告辞:“在下适才答应过了卢公公,正好赶回去,尽早安排下晚上的贡膳。” “唐大人如今是兵马司里的指挥,手下也有上千兵马。”,唐旭刚想走,王安却又伸手拦住:“若是日后事出紧急,还请唐大人帮太子一回。” “若是不违大义,唐某自当鞍前马后。”,唐旭听王安提起兵马,顿时就吓了一跳,可是随机又立刻冷静下来。 太子和王安,也都是谨慎小心之人,应当不会是想要做什么谋逆的大事。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的身骨已是一日不如一日,身为太子的朱常洛,只要保住自己的位子,便不愁没有出头的时候。 皇上的身子尚且没有好转,如今皇后却也已经病倒。宫中除了个别人暗中欢喜以外,其余的地方顿时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阴云。 卢受赶到乾清宫里的时候,见当值的也是司礼监里的李恩,连忙开口问道:“皇后的事情,皇上可是知道了?” “尚未敢禀报。”,李恩看起来也正在犯愁,见卢受到了,心里总算是稍微宽了一些。毕竟就算会有什么后果,板子打在两个人的身上,也要轻些不是。 “还是尽早禀报的好。”卢受略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万一地裂,只怕皇上更是不得释怀。” “卢公公说的在理。”,李恩略想了一下,也是赞同。 虽说皇上和皇后的感情不算太好,可毕竟也是夫妻。尽早知道了,如果皇上想要赶着去见一面,兴许也还来得及。如果连一面都见不上,回头若是有雷霆震怒,自己所要担的罪责怕是更大。 于是点了点头,与卢受一起朝东暖阁里走去。 第一百零七章 多事之秋 东暖阁里,万历帝朱翊钧正半躺在卧榻上,看着李恩之前送来的几份紧要折子。(..tw)忽然看见卢受和李恩竟是一起走进来了,顿时不由一愣。 “万岁爷的精神,可是好些了?”,卢受侍立在旁边,一时间并不急着说正题,而是先请了个安。 “即便是吃了些膳食,也不是仙丹妙药。”,朱翊钧呵呵笑了几声,觉得卢受未免有些过急。 “奴婢已经知会过了那唐旭,让他每日里为皇上进贡膳食。”,卢受微微咧了咧嘴,把自己的安排告诉皇上:“不过这等辛辣膳食,奴婢以为,皇上每日里吃一回就好。” “朕知道了。”,朱翊钧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意见。毕竟再好吃的东西,如果吃的太多,也会索然无味。 “你刚才说的那人,也叫唐旭?”,低头又看了眼手里的折子,朱翊钧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皇上可是觉得这名儿听得耳熟?”,卢受嘿嘿笑了几声。 “不错。”,朱翊钧点头,指着手中的奏折回道:“朕记得,做那本《句读录》的人,也叫做唐旭。” “皇上明睿。”,卢受也点着头:“此唐旭正是彼唐旭,他如今在崇文门外开了家叫做‘全聚德’的菜馆子,也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司里当任的指挥。” “东城司里的指挥?”,朱翊钧听了,不知为何突然皱了皱眉头:“军户家里的?” “皇上应当还记得,他如今已是过了翰林院里的恩考,算是读书人了。”,唐旭的事情,卢受也曾经打听过,也当成过趣闻和皇上说过一次。 “他做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些。”,朱翊钧听了,当即就乐了。 既是读书人,也是东城司里的指挥,如今竟还开出一家菜馆子来。(..tw)这位唐大人,未免也太忙碌了些。 “上回京中邪教作乱,平息暴乱的,可也是他?”,朱翊钧近些日子来,虽然整日不出乾清宫,可是这京城和天下的大事,却也都是知道。 “正是此人。”,卢受点头回话:“去年在辽东守住北关的,也是他。” “此人倒是有些贤才。”,朱翊钧的心里,渐渐的生出几分好奇。 作为读书人,能和翰林学士们一起编出一本《句读录》来;去辽东从军,能一举击退士气正盛的建州女真;当东城司指挥,也能平息京中的暴乱;就连开家菜馆子,也能把菜肴做的有滋有味。 虽然从来没见到过此人,可是朱翊钧甚至怀疑,这天下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所不会的? “据说此人还博闻强记,一套四书五经竟能倒背如流。”,见皇上似乎有些兴致,卢受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历年来朝中的大臣里,即便是当年以强记著称的张阁楼也比不上。” “张居正?”,听卢受无意间提到张居正的名号,朱翊钧脸上猛然一阵阴晴不定。 “奴婢该死。”,卢受也是一时间说的口顺,却没想把这个略带几分忌讳的名字说了出来,顿时心里也是一惊。 若在平日里,卢受应当不会犯这样的错。可是今日里本来就一夜没睡,如今又心事重重,免不了有些转不过弯来。 “张阁老也是能臣啊。”,不过只是转瞬之间,朱翊钧的脸色竟又渐渐平复了下去。 微微的摇了摇头,禁不住轻叹一声:“朕当年恨他,只因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吾不为相,实为摄’。” “他若要做摄政王,那又置朕于何地?只是朕后来所做的事情,现在想一想,也有些过了。”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卢受能分辨得出,皇上提起张居正的时候,说的是能臣而不是贤臣:“张阁老虽是能人,可多少也有些咎由自取。” “过去的事儿,就莫要再提了吧。”,朱翊钧摆了摆手,让卢受不要再说下去:“只是不知我大明朝,何时才能出一位真正的贤臣。” “万岁爷若是觉得身骨略好些,可愿意出殿去走走?”,见时候已经差不多,卢受便像是若无其事一般的提出话来:“如今已经开了春,海子边的风光也好了。” “再等几日,若是更好些,便依你。”,朱翊钧呵呵笑着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那里,万岁爷也是许久未曾去过了。”,卢受先在一边打着擦边球试探。 “回头朕若是能出去走走,便请上皇后吧。”,朱翊钧略一沉默,紧接着又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近日来,恐怕也是不便。”,卢受摇了摇头,终于说出句话来。 “皇后如何了?”,从卢受的话里,朱翊钧猛然间闻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回皇上的话,皇后……皇后娘娘也染了恙。”,卢受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一些。 “什么?”,虽然听卢受说起来,似乎情况并不严重,可是朱翊钧也不是傻子。如果不严重,为何会连还没安排的事情,都说可能不方便。 “太医可去了?”,说话间,朱翊钧也开始急切起来。 “应当是已经去了。”,卢受倒也并不是想当然,自己从宫外都转了这么一大圈回来了,宫里的太医若是还不到,就太说不过去了。 “你替我去坤宁宫走一回,看看情形如何?”,朱翊钧指着李恩说到。 “奴婢遵命。”,李恩得了上命,忙不迭的奔出去了。 “朕当年的旧人,如今已是愈发的少了。”,等李恩出门,朱翊钧方才是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的吐了出来。 “当年朕不立太子时,还曾有传言,说朕是想等皇后大行之后,改立皇贵妃为后。”,说起这件事情,朱翊钧多少觉得有些既好气,又好笑:“可朕也不是阎王,虽能治人,却又如何能断得了人生死。” “若是能断得了人的生死,朕倒是愿意先皇长寿,朕也少了那么些年的许多烦恼。兴许朕和张阁老,也不至于如此。” 隐隐间,朱翊钧的脸上透出几分古怪的神情。说不清楚是后悔,还是遗憾。 “你适才说的那唐旭。”,这一回不用卢受,朱翊钧自己便直接转开了话题:“朕吃了他的膳食,也不能白吃。” “朕便替他写个招牌,让他挂上吧。”,虽然对这唐旭有些兴趣,可是一时间,朱翊钧也想不出该给些什么赏赐合适。 想来想去,既然他那全聚德是个菜馆子,帮他写个招牌,也算是莫大的恩赐了,日后生意兴隆自不必说。 “皇上有心了。”,卢受也跟着点头称是:“那唐旭想来是感恩戴德,图报皇恩。” 花市街,唐家宅院。 等唐旭回到家中的时候,洪哥儿和李忠,胖子三人早已经没了踪影,娘子也已经从内屋里出来了。 “相公可回来了。”,看见唐旭平安回来,不知怎的,洛雪霁这才像是在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之前隐约听说,相公是被司礼监里的掌印太监叫走的。司礼监到底是做什么的,洛雪霁不大清楚,但是洛雪霁知道的是,好像东厂就是司礼监管着的。所以虽然觉得相公似乎没做过什么太不厚道的事情,但是担心总是有的。 “娘子莫要担心这些没来由的事情。”,接过娘子递上来的茶盏,只看着眼神,唐旭也知道她定然是又胡思乱想了。 “你若是不喜欢为夫在衙门里公干,等日后取得功名,我们便去乡下去住。”,随着自己的职权愈重,唐旭能感觉到,娘子的担心也渐渐的更多了起来。 “我曾经听说,男耕女织方才是居家之道。”,唐旭忍不住和娘子打趣:“可为夫却不会耕田,你也不会织布,该当如何?” “你好歹是个秀才,若是有了功名,起码也是个举人,正好去做教书先生。”,洛雪霁忍不住悄悄在唐旭腰间轻轻拧了一下,却又怕他吃疼,连忙又把手松开:“我虽不会织布,可女红一项还是会的。” “今年里,这京城里头,只怕确实会不太平。”,想起之前卢受所说的皇后病重一事,唐旭又把脑海里的记忆再翻出来想了一遍。 有些事情,自己不方便拿到外面去说,可是偏偏又不吐不快。好在家里还有娘子,洛雪霁的嘴里也一向严实,说出去的话,轻易不会泄露。就算说中了,也不怕有什么后果。 万历四十八年,无论是在唐旭的记忆里,还是在如今的所见所闻,似乎都预示着,今年是一个多事之秋。 万历四十八年,四月初六。 虽然唐旭如今仍只是个东城司里的指挥,耳目绝不可能够得着宫里,但是每天闲暇的时候,朝着宫里钟鼓楼所在的方向看上几眼,听一听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响动,已经成了唐旭近日来的惯例。 虽然有些说不明白,可是隐隐间,唐旭总觉得事情可能会和自己脑海里的那些记忆多少有些不同。 眼看着已经到了四月初六,早上在司里点过了卯之后,唐旭便吩咐出了按照惯例职责巡查的秦平西外,其余的将官一律驻司留守。 时辰已经接近了午时,唐旭的心里,更是猛的紧了起来。就连厨房里送来的膳食,也是食之无味。 第一百零八章 地裂 “华盖亭亭,致聚天下,日中,午时……” 太阳,终于渐渐的行到了当中。钟鼓楼上,远远的传来了午时的报时声,似乎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唐旭走到了甲兵架前,似乎想拿起甲胄穿上,却又丢了下来。凡事太过显眼,兴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手上的甲胄才刚及放下,猛然间,却听见紫禁城里的钟鼓楼上一阵响声大作。 “皇后崩逝了。”,唐旭低下了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默默的说了一句。 不知怎的,唐旭的心里,竟是突然泛起一阵淡淡的悲伤。虽然说,自己和这位刚刚逝去的皇后殿下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甚至素未谋面过,可是唐旭却也知道,她这一生,几乎都是在孤单与期盼中度过的。 虽然贵为皇后,可是她这一生,却始终没能得到过那份应有的尊荣。甚至普天之下,大有只知郑贵妃而不知皇后者。 也许,逝去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吧。而自己,除了同情,也根本做不了任何改变。 “愿逝者安息。”,唐旭缓步走出门外,抬头远远向着紫禁城内的钟鼓楼方向看去。 “指挥大人,皇后崩逝了。”,李慕江也快步向着唐旭公房所在的方向走来。皇后崩逝虽影响不大,可是在整个大明朝,仍都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诸位各自回家安排一下吧。”,唐旭知道,按照惯例,下面三四日内,京城里凡是有品阶的官员,都不能回家住宿。就连自己,也要先赶着回家和洛雪霁打个招呼。 当然,东城司里除了自己这个指挥兼着后军都督府的经历,其余将官虽都不用前去祭奠,但是长安街与东华门一带的警戒却也是必要的。 四日后自午门至思善门前哭祭,十二日后在西华门外祭拜,二十七日后,在奉天门外设坛。几乎整整一个多月里,整个京城都在为这事而忙碌。而除了四日后的祭拜,唐旭也需要在东城司里领着一干军将四处警戒,忙个不停。 期间又遇见到了一回王安,王安提及洛阳城里的福王又上了疏,请求回京祭拜大行皇后,并探视父皇。 说到这事情的时候,王安未免忧心忡忡,可是好在皇上那边暂且没给过回答,所以还不算太急切。 前四五日天里,因为京城里禁了饮宴,所以全聚德只能暂且打烊歇业。等过了五日后重新开张,京中却仍禁着四十九日的屠宰。好在京外屠宰只禁三日,去京外购买虽然麻烦些,但是总要比没有要好。况且在这一月当中,生意恐怕都不会太好,少许买一些也是足够。 当然,除了前四日,后面的日子里,送到乾清宫的膳食,也都还是要准备的。 等事情全部安定下来,日子竟然不经意间已经是到了五月中。 因为这段时间里,京城里来往的官员藩使太多,所以唐旭就连端午也只歇了一天,更别说平日里的五沐假了。 如今事情已经结束,赶着赴京的人也是渐少,唐大人这才得了闲暇,可以歇上几天。 先去老岳丈的那几亩地里看了一下,如今那里的辣椒种子早已是播下。但是洛德山从前从来没有种过这种东西,所以唐旭还是要是不是的去指点一二。 初时洛德山还觉得奇怪,既然这东西不是大明朝本生的,唐旭之前也没见过,如何却知道这许多。可是再转念一想,如今自家女婿已经是生员,没准日后是还要中举人和进士的。 听说那些进士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知道的东西多些,有什么奇怪的。 又因为听唐旭说,种的这东西金贵,一斤干货居然要卖到二两银子,洛德山干脆在田边扎了一个棚子住下,日夜看守。田地的四周,也都篱笆墙围起。 本来以洛德山的想法,是要去卢家借几个工匠过来,在四面围一堵石墙。可是后来算一算花销,却又不肯了。 唐旭也是拿他无可奈何,除了吩咐馆子里每日送三次饭菜去,又吩咐东城司里在金鱼池一带巡视的兵卒多加关照。自己也时不时的跑去转上机会,一是指点,二来也是陪着打发下寂寞。 在菜地里看过之后,唐旭又去了全聚德,可是刚坐了没一会,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喧哗。正在大堂里招呼客人的掌柜,也急匆匆的朝后面奔来,直跑到唐旭面前才停住了脚步。 “老爷……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司礼监里的,要给老爷传圣旨。” 全聚德店里的掌柜方恒,当年曾经在通州县的酒楼里做过几年掌柜。通州虽是个小地方,可是在运河上来往的大商户却极多,方恒也不算没见过世面,但是所谓的圣旨,还是第一次见到。 “给我传圣旨?”,虽然全聚德的膳食已经提供到了宫里,但是唐旭却仍是想不出,皇帝老儿给自己传圣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边往外面走着,一边想着要不要在门外摆香案迎接什么的,可走到了外头,看见来的不过是两个小火者,心里才略松了些。 虽说皇帝派来的人,即便再小,也比七品官大。但是真要牵涉到传圣旨,那起码也得是太监等级的人物出面。 而民间虽然把宫里头的内侍们都称作太监,实际上与火者相比,两者就像是有品阶的官员和衙门里的杂役的区别。 好在唐旭也不可能认为皇上派人给自己传旨,是要升自己的官。在大明朝,升不升官,还真不是皇帝说了就能算的。就连六科里的给事中,都有封还圣谕的权力。只有宫里头的太监官职,才是皇帝自个说了就能算的。 所以唐旭虽然见来的只是两个火者,也不失望。对唐大人来说,少些麻烦事比什么都好。 既然是皇上身边的人,唐旭自然不能做的太寒酸。先吩咐掌柜,暗中各递了五两银钱。 两个小火者,估计平日里也没什么油水,突然间得了这么一笔意外之财,抵得上三个月的俸禄,顿时也是笑开了脸,对唐旭也是格外的热情起来。 “唐大人,皇上让咱们送一样东西过来给你。”,既然已经是“自己人”,两个小火者自然也就顺势免去了一番废话。 “大人自己看吧。”,两人也不多说,直接拿出随身携带的筒盒,用双手捧着向唐旭递了过去。 唐旭也是恭敬的双手接过,放到了桌子上后,才小心翼翼的展开来看。 等再把纸卷缓缓铺开,唐旭眼前便是紧跟着一亮。 牌匾般大小的纸上,全聚德三个大字清晰可见,下面还盖着御用的私印。看得出,这是万历他老人家专门为自己写的店名。 “圣上天恩,唐某不胜感激。”,唐旭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作为一个多着四百年见识的人来说,唐旭不可能不知道纸上的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除了风光之外,这简直就是一棵可以预见的摇钱树。 我唐家的藏品里,从此也可以多上一件珍品了。唐大人看着“全聚德”三个大字的眼里,隐隐的泛着亮光。 “老爷可要立刻请工匠过来?”,送走了两名小火者之后,方恒和洛才敬,也忍不住都跑过来看热闹。方恒仔细看了几眼,却始终不敢伸手去摸,只能是抬起头来,向着唐旭问道。 “这自然是要请的。”唐旭点了点头,虽说请工匠上门,所需的花销要多上不少。但是相比起眼前的这几个字的价值,又算得了什么。 紫禁城,乾清宫。 虽说这许多年以来,皇上和皇后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极少。可是自从皇后大行之后,卢受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万岁爷似乎忽然间低沉了许多,就连刚刚恢复过来的食量也比前些日子里少了许多。 虽然按照卢受的吩咐,洛才敬和唐旭也是使出了全身解数,每日里的菜式几乎都不相同,可皇上的胃口依然再不见涨。 “万岁爷可是还念着皇后娘娘?”,到了亥时,卢受吩咐殿里的火者取来了热水,帮朱翊钧洗着腿脚。 “这世间,可真有长生不老?”,万历帝朱翊钧,既然没有承认,可是也没有否认。 “奴婢曾经听说,求道拜仙,必得有仙缘才行。”,卢受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的挤出句话来,话出了口,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合适,只能偷偷拿眼神朝着皇上脸上瞥。 “当年皇祖父那般虔诚,也求不得仙缘。”,朱翊钧摇了摇头,自己默默的叹了口气:“朕还是不要多想了。” “世宗爷和先皇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早都就回列仙班了呢。”,卢受憨笑了几下,总算找到了一句自以为合适的话。 “当日皇后在时,朕想不到她。”,朱翊钧却是没有再接过卢受的话去说,“如今她走了,方才觉得她好。” “朕偌大一个后宫,都被她治理的井井有条,她有功呐。” “如今皇贵妃做的也是极好。”,卢受其实并不想让自己有奉承的嫌疑,可是想来这么说,皇上心里兴许会舒坦一些。 第一百零九章 入宫觐见 “她毕竟心思太多。(..tw无弹窗广告)”,朱翊钧却是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前几日里,她又和朕提起,要朕准福王回京拜祭皇后,可她的心思,朕又如何不懂?” “这是皇上的家事。”,卢受低了低头,似乎不想多说。 “家事?”,听了卢受的话,朱翊钧仍是苦笑一声:“朕哪里还有家事。” “朕的几个儿子。”,沉默半晌之后,朱翊钧又继续开口说道:“如今也只有福王已是就国,其余的都尚在京中。” “有的时候,朕也挺想念福王呐。”,朱翊钧的眼神里,忽得变得有些空洞起来。 卢受的嘴唇微微的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说出话来。 “朕近来的气色,可比前两月里好了一些?”,抬起了头,朱翊钧突然向着卢受问道。 “自然是好许多了。”,卢受说的话,其实也不算违心。皇上如今的脸色虽然仍然不好看,但是兴许是因为进食还算是正常,倒不像前两个月里那么消瘦。 “你选个日子,把太子请来吧。”,朱翊钧又低头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也不必选了,就明日里吧。” “奴婢这就派人去通报太子爷。”卢受忙不迭的应着声。 “上回朕写的那几个字,你可是派人送出去了?”,朱翊钧点了点,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可是转眼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回万岁爷的话,听说那唐旭已经做好了牌匾,挂在了堂内,外头仍是挂着旧匾。”,卢受如实相告。 “挂在堂内?”,朱翊钧愕然的张了张口,“他为何不挂在外头?” 难道这天下,还真有喜欢把金字招牌藏着的人? “听说也有人这般问过他。”,卢受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东厂里头也是能管到,所以在京城里的耳目自然不少。 “他如何说的?”,朱翊钧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唐旭口中的答案。 “他倒是什么也没说。”,卢受缩了缩脖子,一脸的无可奈何。 “你命人传他过来,朕亲自问他。”,万历老人家虽没有明说,可是脸上的表情也说明了,皇上很不高兴。 “万岁爷真要招那唐旭来觐见?”,卢受顿时就吃了一惊。 “可有不合规矩的地方?”,朱翊钧侧过脑袋,直直的看着卢受。 “若皇上真要见他,奴婢马上就派人去传便是。”,卢受摇头回道。 “明日里朕要见太子,让他后日里来吧。”,朱翊钧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坏笑:“他既是在东城司里当差,朕便准他一天的假。后天里让他亲自给朕送膳食入宫。” “奴婢记下了。”,虽然不算是什么正经事,可是既然万岁爷喜欢这么做,就让他开心些好了。 大明万历四十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与寻常的往日一样,唐大人依旧在东城司里当着差,闲暇的时候,也会写上一段文章。写完后都装进了信封收到,等去翰林院里的时候一起拿给孙老师看。 忽然间,却听说又有司礼监的公公前来传旨,顿时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连忙迎出门去,居然看见又是上回见过的那两个小火者。 “唐大人,只怕是祸事来了。”,两个小火者,上回得了唐旭的好处和礼遇,对唐旭的好感度已经是刷刷的暴了棚,如今刚一见到唐旭,便抢着开口说道。 “请问两位公公,在下祸从何来?”,唐旭顿时便吃了一惊,可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老是会招惹祸端的样子。(..tw好看的小说) “唐大人可还记得上回皇上赐你的那几个字?”,两个小火者提醒唐旭。 “在下早已做成了牌匾挂起了。”,唐旭没觉得自己到底有哪里做的不合适,至于字的原件,自己也好好收藏着呢。 “唐大人为何要把皇上赐的字只藏在里头,却不拿出去做招牌。”,两个小火者连声呼道:“今日里咱两个来,正是皇上要传你明日入宫,向你当面问罪呢。” “啊……”,难道万历皇帝他老人家,对自己的字只能在里头居次席却不能够做招牌而不满了? 好像万历的器量,也没这么小吧。如果不是听两个小火者说,皇上传自己明日进宫,自己只怕是要把这两个人当作手上没钱花,前来讹诈的了。 “口谕。”,虽然只是个小火者,可是一旦奉了皇命,便就算是天使了。 无可奈何,唐旭只能是俯身拜下,心里却是想着,总有一天要把这规矩改一改,动不动就要跪下来的,太让人别扭了。 “朕赐你墨字,乃是赏识,为何你却不知好歹,仍悬挂旧日招牌。着你明日里告假一天,亲奉膳食入宫觐见,当面与朕说解。” 一本正经的念完了口谕,小火者立刻又在脸上泛起笑来:“唐大人,皇上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大人起身吧。” “皇上只传了口谕?”,唐旭站起身来,一边拍着前襟上的灰土,一边向着面前问道。 “想来明日里见了皇上,自会细问。”小火者似乎有些没听明白唐旭话里的意思。 “没有圣旨?”,唐旭瞪着眼睛,朝两人身上看。 “这等小事,岂会有圣旨?”,两个小火者,听了唐旭的话都笑。 呃……少了一件收藏品,唐大人只能是遗憾的收回目光。不过再转念一想,就算有圣旨,也未必是皇上他老人家自己写的,没准只是哪个不知名的随从太监的字迹。既然如此,没有就没有了吧。 “唐大人可是要记好了。”,两个小火者像是怕唐旭会忘记一般,不住的叮嘱着:“等见到皇上时候,该说些什么,什么不该说,也都得先细想一回才好。” “多谢两位提醒。”,唐旭恭恭敬敬的把两人送出门外,顺便还没忘记又摸出两个二两重的小锭子塞在手上。两个小火者顿时喜笑颜开,笑眯眯的回去复命了。 这皇帝老儿的器量,当真就这么小?唐旭回到公房之后,左思右想,也是不解。 不过,至于两人所说的所谓祸事,唐旭倒是不太担心。如果真是祸事,万历他根本就不会招自己进宫觐见。既然肯见面,那么就不是祸事。 口谕里所说的明日,自然也就是五月二十七日。 既然是皇帝亲自批的假,唐旭自然是不休白不休。先在家里睡到天光大亮,直到过了辰时,方才去全聚德取了膳食,坐上马车亲自捧着朝紫禁城而去。 虽然昨天皇上传的只是口谕,并没有圣旨,但是好在全聚德里也有宫里的出入牌子。从东华门入宫,路上还路过了太子朱常洛居住的慈庆宫,不过唐旭此时却没有闲暇入内拜见。 从东华门到乾清宫的距离,并不算近。紫禁城里,寻常不得骑马坐车,好在唐旭捧着一个食盒,算是办差的名头,居然不在此列。看来有的时候,当官也不一定是好事,最起码,如果唐旭是以东城司指挥的名义进城,肯定是要走着过去了。 一路行到乾清宫前的时候,已是巳时初,纵使有宫中的出入牌子,到了这里也不能再前进半步。 “在下东城司指挥唐旭,遵皇上口谕,奉膳食前来觐见。”,唐旭先下了车,向着乾清门外的侍卫拱手说道。 话刚说完,又提起全聚德里的食盒以及腰牌给对面看。 “原来是全聚德里的。”,全聚德里,每日都有人来送两次膳食,所以即便是乾清门外的侍卫,也都是有些熟知了。 “可大人若要觐见皇上,可是有皇上赐的圣旨或是文书?”,不过熟归熟,该办的事情,这些侍卫们倒是一丝不苟。 “这倒是没有。”,唐旭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自己倒是想要呢,可是皇帝他老人家不给,自己有什么办法。 “你们可曾经听说过,上有有吩咐,今天皇上传了人来觐见?”,领头的一人,穿着七品的武官服,看起来像是禁军中的总旗。,看了看左右之后,开口问道。 “没有。”,乾清门前的侍卫们,纷纷一起摇头。 “约莫一会儿会有人来取膳食,唐大人就等一会吧。”,那总旗听了也是无奈,示意暂且帮不了唐旭。 唐旭只能是耐下性子,在门前等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却也没见人过来。 “这倒是怪了。”,就连门前的侍卫,也纳闷起来:“平日里只到巳时中,便会有公公在这里等候,今日如何会半个人影也不见。” “可否劳烦几位帮在下前去通报一声?”,眼看着日头渐渐的快移到了当中,唐旭也有些焦虑起来。有事并不一定让人烦恼,最让人烦恼的是,不知道有什么事儿。 “我等只守卫着乾清门,也进不了殿中。若要禀报皇上,却还要殿外的公公们传话。”,那领军的总旗,也看出唐旭穿的是五品的武官服,所以说话还算是客气。 可是觐见皇上的事情,确实有点大,谁也不敢擅自做这个主。至于那些守在殿外的内侍们会不会去禀报,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唐旭想要抬手挠头,可手刚抬到了一半,却又立刻放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章 有亲来访 “几位只需要见到宫里的公公,劳烦他们通报一声卢公公,只说是他家里的亲戚来了。”,唐旭在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压低声音说道。 “唐大人是卢公公的亲戚?”,对面的总旗,顿时眼前一亮。 “如若不然,唐某开的菜馆子,如何能把膳食送到宫里头来。”,唐旭故做神秘的一笑。 “这倒也是。”,总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能给皇上送膳食,这可是一面不得了的金字招牌,绝非常人能拿得到。 “下官姓陆,陆压山。”,,对面的侍卫总旗,看起来有几分瘦小,可是名字里的气势却是极大:“陆某立刻就去帮唐大人禀报。” 话刚说完,拱了拱手,竟是亲自朝乾清宫门前奔了过去。 乾清宫里,朱翊钧也是刚刚丢下了手里的奏折,抬起眼来看着卢受。 “你且说那唐旭可是等得急了?”,朱翊钧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 “依奴婢看,倒是未必。”,不知怎的,卢受的脸上,也是一副古怪的神情。 “你如何知道?”,朱翊钧颇有些好奇的问道。 “万岁爷去看看便知道。”,哭笑不得的指了指南面的窗户。 “扶朕起来。”,听卢受这么说,万历也多少起了几分好奇,挥了挥手,示意卢受扶自己起来。 等走到了南面窗前,推开了窗户向外看去,不远处的乾清门已是清晰可见。 只见门侧的牌坊下,居然有一人坐在凳上悠闲的品着茶,旁边还有几个换岗下来的侍卫将官,正在一边陪着说话。 “这……”,朱翊钧顿时一阵目瞪口呆。这里可是乾清宫,是自己的地盘。自己只不过是想要把这唐旭晾上一会,可看他那模样,那里有半点焦虑的样子。(..tw无弹窗广告) “适才门外有人来报,说有奴婢的亲戚来访。”,卢受也是几乎有些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说出话来:“奴婢尚且奇怪,就算有亲戚来,如何能寻到宫里头来。却不料就是此子。” “哈哈哈。”即便是朱翊钧,顿时也是按捺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此子当真有趣。”,朱翊钧一边笑着,一边让卢受扶自己回去坐着:“既然是你的亲戚,那么朕也就不为难他了,传他进来便是。” “哎。”,卢受应着声,唤过一名内侍,吩咐他传唐旭入内觐见。 “若依朕看,你就认下这门亲戚罢了。”,朱翊钧见传唐旭的内侍出门去了,尚且笑个不停。 “这等奸滑之徒,奴婢岂能认作亲戚。”,卢受的脸上,仍是哭笑不得。 从唐旭到乾清门前开始算,到终于有人前来传唤,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 先向陆压山等人拱手道了别,唐旭小心翼翼的提起带来的食盒,跟随着前来引导的内侍一路入内,直到了东暖阁的第一间门前才停下。 “回万岁爷,后军都督府经历,东城司指挥唐旭,奉旨前来觐见。”,引着唐旭来的小内侍,之前早已经详细问过唐旭的官职名号。唐旭虽然不解,可是又说这是规矩。既然是规矩,那就暂且忍了吧。 “微臣唐旭,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旭走到门前,也不进入,仍是依着规矩在门外一番叩拜。乾清宫的地面,都是铺了“金砖”,略有些硬,矸的膝盖和额头都有点疼,唐大人又想啥时候能改规矩了。 “进来吧。”,过了片刻,里头才是传出一阵声音,听起来并不是卢受的,中气也略有些不足。 唐旭拾步入内,刚迈进几步,便看见侧手边的龙床上正躺坐着一人,心料便就是万历他老人家,只好又拜了一回。 拜过之后,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万历皇帝。虽然从前在故宫的南熏殿里,也曾经看到过万历的画像,可是与画像上相比,眼前的人却显得更消瘦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疾病的原因。 “平身吧说话”,万历帝点了点头,让唐旭站起来说话。 “谢陛下隆恩。”,唐旭只觉得如果再拜一会,只怕自己就连这腿是谁的都不知道了。 “朕传你来的意思,你可是明白了?”,朱翊钧停了半刻,终于开了口,向着唐旭问道。 “回皇上的话,微臣知晓了。”,唐旭虽然点着头,可是脸上却似乎毫无悔意。 “难道朕亲笔的墨字,做不了你店里的招牌?”,皇帝陛下看起来很是不悦。 “陛下怕是误会了。”,唐旭一本正经的回道:“微臣这般做,也是事出有因。” “哦,你且说说看。”,朱翊钧听说唐旭还能搬出理由来,也想听听究竟如何。 “不瞒陛下,全聚德如今的招牌,乃是当日臣请授业恩师所写。”,唐旭欠着身,如实回道:“陛下虽赐了字,可把陛下的字置于屋外日晒雨淋,微臣也是惶恐。” “故而微臣把恩师的字悬于外,乃是臣之本;把陛下的字悬于内,是为尊。” 难道朕当年赐过墨宝的那些人,做了牌匾挂在亭上或者外头,都是对朕不敬?朱翊钧愕然的张了张口,却又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微臣还以为,忘本之人难免不忠不孝;屈尊之人南面无礼无义。这两条,微臣都不敢做。” “好你个有本有尊。”,朱翊钧微微点了点头:“你那授业恩师,不知乃是何人?” “乃是与微臣同住一条街巷里的一名生员。”,唐旭也不隐瞒,据实相告。 “只是一名生员?”,朱翊钧终于有些动容:“难道你竟是以为,一名生员也能和朕相比较。” “在陛下看来,自然大不相同。”,唐旭又开口回道:“可是对微臣来说,皆是尊长。正如这天地之间,有高下之分,可对微臣来说,天地皆有恩馈。” 朱翊钧低下头去一阵沉思,过了许久,才慢慢叹出一口气来。 “朕原本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不解你为何放着金字招牌的体面不要。”,朱翊钧轻轻摇着头,像是在自责:“听你这番话,朕方才知道,此事本就不应该问起。” “陛下的恩典,微臣铭记在心。”,虽然万历帝在历史上是一个颇有些争议的人物,可是在唐旭看来,他对自己还算不错,这兴许也就足够了吧。 “不过若是不把你招来,朕又如何能听到你这番肺腑之言。”,朱翊钧看起来极是欣慰:“朕其实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这本《句读录》,可是你所编撰?” 朱翊钧抬手在身边摸索了一阵,从枕边翻出一册书来。 “其实大半之功,出自孙,钱两位翰林学士,微臣不过偶得两位赏识罢了。”,唐旭早就知道,如今朝廷里的折子上,都必须要用上句读才收。所以万历能拿出这本书来,唐旭也不觉得奇怪。 “他们虽有半功,可你之功劳也不下半数。”,朱翊钧严重的亮光更盛:“你未免太过自谦了。” “朕一直好奇,能编出这句读录来,又引军奔袭百里,在金台失下击退鞑虏的,究竟是何等人物。北关一战,虽不算大胜,可也大挫了鞑虏的锐气,去年一年间,最大的战果也无非在此。只凭这一点,朕见你一回,也不算为过。” “更何况,你还能做得一手好菜肴,听卢受说,你那馆子里的厨子,也是你自家调教出来的?” “只是巧技罢了。”,虽说在四百年后,厨师也算得上是体面职业之一,即便是如今的大明朝,手艺好的厨子也会打受追捧,但是如今这个时代,总归是以读书人为尊,唐旭也是无可奈何。 “这天下,那一般手艺少得?”,没想到万历老人家,倒是颇有些“岗位只是分工不同”的理念。 “这膳食,怕是已经凉了吧。”,朱翊钧转了下头,看了眼一边的食盒。只在乾清门外,唐旭就已经被晾了大半个时辰,如今又说了这半天话,只怕一个时辰也是有了。 “奴婢吩咐灶火间里去热一下。”,不用朱翊钧多说,卢受也已经知道该做些什么。 “来,扶朕去案边坐下。”,既然要吃饭,朱翊钧就不能再继续躺在床上,招了招手,示意唐旭上前。 唐旭意外的看了眼卢受,见他纹丝不动,方才明白皇帝老人家果然叫的是自己。 于是连忙应了一声,上前几步将万历扶起。 “朕好似记得,除了方阁老,朕这一年里,都未曾见过外臣了吧?”,朱翊钧的这一句话,是对着卢受说的。 “万岁爷只是龙体不安,不堪打扰罢了。”,卢受笑了几声,并不以为意。 唐旭倒也是知道,万历帝所谓的数十年不上朝,其实并不是不见人不干事。若真是不干事儿,当年的三大征,还有每逢灾时的批复,都是谁拍板定的? 难道是卢受?反正唐旭看着是觉得不像。况且就自己眼前,床头边还搁着几份折子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出大事了 这事情若是真细究起来,后代里的皇帝虽然号称上朝上的勤,但是上朝却是就在乾清宫和养心殿。(..tw好看的小说)而大明朝的规矩,则是要去了太和殿才算是上朝。 乾清宫和养心殿,都是寝宫,嘉靖和万历两个,也都是在寝宫里接见大臣,尤其是嘉靖帝,和内阁大臣们谈起心来,那叫一个勤快。可同样的事情,为何落到了不同人群的头上,一个叫做“御门听政”,另一个就叫做怠政了? 唐大人无心多做评价,暂且不想也无能为力扯起反封建的大旗。望着正在自己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向着案边走去的老人,唐大人倒是觉得,上不上朝这件事情,算不得太大。 只是唐旭也不明白的是,既然天下事他都知道,一部《神宗实录》里,好像即使到了最后,也到处可见他和大臣们的来回戏份。可是为什么会把偌大一个朝廷折腾成内阁只剩一个人撑着,就连锦衣卫也从两万多人变成了不足三千,这到底是为什么? 也许,他自己并不愿意说。或者,他确实是不想多干事?即便他如今就在自己眼前,唐旭也无法问起。 也许,这些事情注定要成为一个难解的谜团吧。 但是唐大人相信的是,既然坐上了皇帝这个位置,除了少数的几个,这天下其实就没有几个真正昏聩的君主。有时候,他们并不是不想改变,或者不想干,只是有的时候是因为能力不足,有的时候则是因为太多的偶然,只可惜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成王败寇,某非如此罢了。 有的时候,甚至也要感谢失败者,正是这些失败者的努力抗争,才给后人们带来了一幕幕难以忘怀的波澜壮阔。 灶火间里热好的饭菜,很快就送了过来。卢受按照近些日子里来的规矩,给朱翊钧各盛上一些放在面前。 有唐旭站在面前,万历帝尽量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吃的更香一些。看得出,他其实是一个很会考虑别人感受的人。 “朕倒是忘了,你也未用午膳。”,抬起了头,朱翊钧颇有些歉意的看着唐旭。 “微臣尚且不饿。”,唐旭摇了摇头,并不是说谎。今天唐大人起的迟,早饭吃也吃的晚。 “那你且是给朕说说,辽东鞑子究竟是何模样?”,万历老人家,似乎一点都没有好奇心害死猫的觉悟。 “其实微臣也看的不真切……”,唐旭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咧了咧嘴。 唐旭在乾清宫里,一直停留到下午未时末。从军营里的趣事,说到市井里的琐事,万历帝听来,始终都是津津有味。 直到听到唐旭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朱翊钧方才是回过了神。 “之前朕曾是问你饿不饿,你却说不饿。”,万历老人家,忍不住拿唐旭打起趣来。 “万岁爷,已经快申时了。”,卢受走上前来,小声的提醒:“万岁爷该歇息会了。” “已经快申时了?”,朱翊钧意外的抬头看了看窗外,果然见日头已经不那么明亮了。 “微臣请告退。”,唐旭知道,卢受刚才说的话,半是对万历帝说的,另外一半也是对自己说的。 “实心用事,朝廷定不会亏待贤臣。”,见唐旭要走,万历自然免不了要勉励几句。 “微臣记住了。”,唐旭认真的点着头。 “你且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见唐旭正要退出,万历帝却忽然又招了招手,示意唐旭过来。 等唐旭走回来,却又仍不说话,继续招了招手。唐旭这才明白过来,附耳贴近。[..tw超多好看小说] “日后小心赵南星,吴亮嗣也上算是君子。”,只说了这么短短两句话,万历帝就像是突然乏了一样,向后靠到了枕头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小心赵南星?在回去的路上,唐旭翻来覆去的想着万历老人家说的这两句话,却始终摸不着头脑。 自己和赵南星,就从来没有过任何交集。更何谈恩怨。至于吴亮嗣,唐旭倒是熟悉些,但就这样说他是君子,恐怕也有褒奖太过。 为何这大明朝的皇帝,都这么喜欢让别人猜迷呢?唐旭有些抓狂。老人家的这句话,甚至有挑拨臣下的嫌疑,但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东城司里的指挥,有什么好挑拨的价值? 马车出了东华门,向着崇文门外缓缓而行,庞大的紫禁城的倒影,也在渐渐西垂的暮日中越拉越长。 唐旭不知道,从此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个人。不过,如果历史是按照本来的轨迹发展的,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自己能在这个时候见上他一面,多少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北京城里的日子,渐渐的恢复了平静。皇后祭时,贴在街头的素纸,也渐渐的在风雨中被剥落。 唐大人的日子,也依旧是一如平常。起床,吃饭,上班,睡觉。当然了,闲暇的时候,文章还是要练得,全聚德和菜园子里,也还是要去看看的。 一直到了六月二十一,唐大人才被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炸晕了,炸的相当的晕。 大明万历四十八年,六月二十一。 五城兵马司西城司突然出动留守兵将二百人,封锁广安门。紧接着,在重重护卫中,几辆鎏金马车缓缓驶入城门。 大明朝福王殿下,皇三子朱常洵,回京了。 福王不是就国了么?怎么又回京了?可是看着福王爷好端端的进了紫禁城,里头又传来了消息,原来竟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准福王回京城探亲并至皇陵祭拜大行皇后。 前几天皇帝老儿不是还好端端的么?怎么突然就得了失心疯了一样?唐旭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也顿时不由得愣住了。 不可能啊,历史书上从来没写过,福王不可能回京啊。唐旭又把脑海里几乎所有的正史和野史都翻了一遍,非常确定,福王殿下自从就国之后,应该就没回过京。 不过历史,事实却是摆在眼前,福王就是回京了,而且还是皇帝陛下亲自准的。 “老天爷,你又找事做了。”,唐旭忿忿的指天抱怨。 其实打心里说,不管是朱常洛还是朱常洵当皇帝,对唐大人的影响都不是太大。唐大人如今不过是东城司里的一个指挥使,虽然有些东林党里的朋友,可是楚党,浙党里的也不少,和太子朱常洛虽然认识,但是也不算太亲密,总归仍还算是无门无派。 唐大人抱怨的是,这段历史到底要闹哪样。 在金台失下击退建州女真的时候,唐旭觉得这段历史可以改变。可是当皇后崩逝的时候,唐旭又觉得这段历史似乎很难改变。如今福王却突然回京了,这到底算是什么? 如果按照原来的那段历史,留给万历老人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段时间里,究竟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一时间,唐大人也说不准了。 不过,很明显,京城里头最激动的,绝对不是唐大人。 这段时间里,虽然两边仍然还在有气无力的打着嘴仗,可是通政使司里来往的折子俨然已经少了许多。 福王回京了?得到这个消息,最激动的莫非算是齐党魁首,礼科都给事中亓诗教了。 亓大人刚刚被三方联军干翻在地,如今却猛得发现,希望就在眼前,于是立刻便就振奋起了精神。 “陛下私颁谕诏,礼部绝不奉命。”,站在高高耸立的午门前,亓诗教慨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一回,就连亓诗教在礼部衙门里的老对头,礼部侍郎孙如游,都不得不出声应和。 亓大人刚刚落到底的声望值,也是触底反弹,一片红线涨停。 据说礼部衙门里头,大人们已经聚在一起,商议着要依祖制,给予福王殿下一等国公的福利待遇。是的,没有说错,亲王殿下削爵一等,自然就成了一等公了。 原来还在时不时打着嘴仗的几边,也是同时风向急变,雪片一般的奏折和呈书,纷纷向着内阁和司礼监涌去。 皇帝陛下下旨召亲王回京乃是家事,可是却不合制度;礼部衙门商议要把福王殿下削爵一等乃是国事,有理有据。虽然逻辑有点混乱,可事实就是如此。 不过在一片混乱之中,唐大人倒是惊奇的发现,全聚德收入的银子上涨了,而且涨的还不少。 琢磨了好一阵之后,唐大人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合适的理由。 京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当然都要找个地方好好说上一番话,甚至密谋商议一回。可既然聚在了一起,就免不了要吃饭,如今全聚德在京城里的名气已经是够大,自然成了合适的选择之一。甚至要说的话多,多点几份菜,多上几壶酒,也是再正常不过。就算不在店里吃饭的,点上一桌宴席让送去家中吃喝也很正常。 事实上,馆子里的帐册,也正验证了唐旭的猜测。不但每桌花费的银钱算下来比从前多了一些,就连“外卖”这一块,居然也是涨了好几成。 福王回一次京,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唐旭似乎觉得自己“阶级立场”有点不那么稳的嫌疑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东林魁首 好像是专门为了验证唐旭的想法似的,很快就有人上门找唐旭要订下包厢,之所以会找到唐旭,因为此人乃是自己的老熟人,汪文言。(..tw) 全聚德如今在京城中的名头,已经是不小,可是既然是汪文言所托,唐旭自然不可能不帮,甚至亲自作陪片刻也是免不了的。 只不过,让唐旭感到意外的是,汪文言这回宴请的人,唐旭居然一个都不认识。当然,不认识不代表没听说过。 “这位是户部给事中,杨涟杨大人。”,既然汪文言把宴席设在全聚德,本就没有想要瞒着唐旭的意思。等宴请的客人都到齐后,逐一向着唐旭引见。 “这一位,是都察院御史左光斗左大人。” “这位乃是礼部侍郎孙如游孙大人,这位乃是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赵南星赵大人……” 原来这就是赵南星?当汪文言介绍到赵南星的时候,唐旭心里不禁微微的动了一下。 当日在乾清宫里,万历帝曾经悄悄的在自己耳边提到过此人。“小心赵南星”,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到现在,唐旭仍然是没有完全想明白。 不过,眼前的这群人,人数虽然不多,可是唐旭看在眼里,仍然是略有些心惊。倒不是因为这些人的官职有多高,而是唐旭清楚的记得,除了尚且赋闲在乡的丁元荐和邹元标等人,如今京城中的东林一系,便是以此几人为首。 “这回福王回京,诸位大人如何看?”,首先开口的,是浙江道御史左光斗。 “有何可说,无非狼子野心不死罢了。”,户部给事中杨涟,刚等左光斗说完,便冷笑一声,接过话来:“当年朝中诸位大人费尽心计,方才使福王就藩,如今若是让他留在京中,岂不是前功尽弃?” “况且,杨某近来也曾是听说,圣上的龙体多有不安,福王此时回京,其心何居已是昭然若揭。(..tw好看的小说)” “赵某倒是觉得,福王这次回京其实多有可疑之处。”,停了片刻,吏部员外郎赵南星也开了口。 “赵大人不妨明说。”汪文言不解的抬起头来,看了看赵南星。 福王回京可疑,这个到底席间诸人都懂,可是听赵南星的话,其中的意思似乎绝不止于此。 赵南星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可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唐旭,却又不急着开口。 “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办,先行告辞片刻。”,唐旭只看了赵南星的眼神,也明白他是碍着自己在场,不好明说。既然如此,自己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立刻站起身来,就要出门。 “哎。”,岂料汪文言却是抬了抬手,止住了唐旭:“上回弹劾亓诗教与张延登,唐大人乃是首功。” “想来汪某没和几位提过,唐大人其实乃是孙承宗孙大人的学生,与钱谦益钱大人也是交厚。”,转过了脸,汪文言又向着赵南星笑道。 汪文言虽然没有明说,可是话里的意思却也很清楚,那就是唐大人是“自己人”,不需要避讳。 “哦,原来唐大人是孙大人的学生?”,赵南星这才是恍然大悟一般:“若是不说,赵某倒是忘了,与孙大人和钱大人一起编撰《句读录》的,好似就是唐大人。” 孙承受和钱谦益两人,如果虽然算不得是东林魁首,可是作为翰林学士,日后是有可能封阁拜相的,凭谁也不敢小视。 “惭愧,在下不过借着老师的才学,搏一个虚名罢了。.tw[]”,既然汪文言这般说了,唐旭也只能暂且停住了脚。 “去年唐大人在北关重创鞑虏,大振我大明军威,杨某也是佩服。”,紧接着,坐在一旁的杨涟也开了口:“却没想到,唐大人竟然如此年轻。” “若是孙某记的不错的话,唐大人好似和犬子也有几分交情?”,今年过年的时候,唐旭也去孙如游家拜见过。虽然当时接待唐旭的只是孙应本,但是孙如游多少也算是有些印象。 “唐大人请坐。”,左光斗点了点头,算是给这件事情一锤定音。 “那唐某就讨扰了。”,其实唐旭也想听听,这几个人聚在一起,到底会说些什么。 既然如今这个“自己人”的名头已经定下,唐旭倒也乐得个顺水推舟。 “适才赵大人说福王这次回京颇有些可疑,不知道说的是哪面?”,看着唐旭重新坐下了身,左光斗方才是又转过了身,向着赵南星问道。 “诸位可知道李养正?”,既然不需要避讳唐旭,赵南星也就不再顾忌,直接开口说道。 “赵大人说的可是河南巡抚李养正?”,杨涟略一思量,立刻开口问道。 “不错,正是此人。”,赵南星点了点头:“诸位当是知道,各省的巡抚,向来有监察藩王的责权。” “可是这回福王回京,李养正之前却没有片字回报。直到福王进了宫,方才发了一封文书至都察院说明,诸位难道不觉得可疑?” “左某也听说过此事。”,左光斗乃是浙江道的御史,也在都察院里任职,所以知道的清楚些。 各省的巡抚,虽然是地方大员,其实巡抚这个官职,却是属于都察院里的,例如那河南巡抚李养正,官职的全称就应该叫做“巡抚河南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养正”。 “那李养正想来不至于敢勾结亲藩吧?”,孙如游托了一个酒盏在手上,似乎有些将信将疑。 “那李养正兴许不敢,可其他人却未必。”,赵南星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那亓诗教近来正是不如意,偏偏福王可巧就回了京,好似平白把一份大礼送到他手上一般。” “不错。”,左光斗顿时眼前一亮:“孙某倒是听说过,那李养正虽是魏县里人,可是却与亓诗教向来交厚。” “这么说,这一回岂不是那亓诗教与李养正合演出的一出戏?”,汪文言也好似渐渐的明白了过来。 “兴许便是如此。”,赵南星颇有些认真的点了点头。 “此人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置社稷安危于不顾,其心可诛。”,孙如游紧紧的捏了捏手中的酒盏,忿忿说道。 唐旭坐在一边,把话听在耳里,也是目瞪口呆。让唐旭吃惊的,倒不是因为亓大人的“狼子野心”,而是因为眼前这群东林大佬,想象力是不是太丰富了些? 其实唐大人对亓诗教的印象也不好,上回张延登上疏弹劾自己,这笔帐中恐怕怎么也少不了亓诗教的份。 但是只凭亓诗教与李养正交情不错,而李养正在通报福王回京的时候又迟了一天,因此就言之凿凿的断定此事是亓诗教耍的阴谋,未必也太武断了些吧。 虽然东林党人中,向来不少谦谦君子,比如孙承宗等人。但是这般给人戴上罪名,和秦桧说出来的“莫须有”的罪名又有何区别。 “此人心机如此之深,我等何不再参他一本,也省得他再沽名钓誉。”,唐大人的心里,尚且还没能转过弯来,却听见对面的孙如游已经开始“磨刀”。 亓诗教如今是礼部的都给事中,而孙如游是礼部侍郎,在礼部的事情上,两人向来多有冲突。 “不可。”,赵南星却是摇了摇头,止住了孙如游的话,“如今福王尚在京中,我等若此时与他相斗,只会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让福王尽快回藩。” “赵大人可有何主意?”,说起这事,众人都是有些忧心忡忡。 几人的担心,唐旭倒是也能理解。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眼看就要可以摘果子了,却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若是唐旭自己,恐怕也接受不了。 而福王这次回京,天知道他会在京城里呆多长时候,也许只有几天,也许几个月,甚至也许就此赖下不走了。 而朝廷里头,虽说如今群情激奋,可若是福王就此赖着不走,还真拿他没办法,总不能拿根棍子去紫禁城里赶人吧。 只是,忽然间,唐旭心里也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心里猛的一惊。 如今已经是万历四十八年六月,如果这段历史没有改变,那么留给万历老人家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 如今的紫禁城里,除了皇帝陛下自己,能说了算了,约莫就是皇贵妃郑氏了。万一有那么一天,那天福王还仍在京里,甚至就在乾清宫里,那么到底会发生什么? 虽然从法理上说,朱常洛如今仍然是太子,不出意外的话,即使有那么一天,他仍然还会是。可是人既然在乾清宫里,到时候谁说了什么话,只怕外头的人,谁也搞不清楚。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唐旭也猜不到。如果是朱常洛顺利继位,那么也许还好,福王继续回洛阳去做他的藩王,一切兴许照旧。 可如果登基的不是朱常洛呢?那么朱常洛这个原本的太子爷,究竟该如何处置? 天家无情,翻开任何一部史书,唐旭都可以看见满眼的血雨腥风扑面而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风风 唐旭还想不明白的是,既然这些问题就连自己都能想到,难道万历他老人家就想不到,或者说,他真的已经糊涂了? “诸位大人。”,沉思许久,唐大人终于开了口:“在下有些念头,不知可愿意听?” “唐大人请说。”,杨琏当先点了点头,对着唐旭展出一丝笑来。 “在下以为,诸位与其在这里揣摩,不如去打探一下如今宫里的情形,兴许另有所获。”,在唐大人看来,无论是要说理,还是要把水搅浑,首先都得把自己把事情搞清楚。否则胡乱上手,只怕往往会适得其反。 “唐大人说的是理。”,汪文言也一拍脑门,“这几日里,只顾着上疏,竟是忘了这么一茬。” 其实在座的人群里面,和宫里头关系最紧的,也就是汪文言了,和王安甚至已经住到了对门。只不过前几个月里,汪文言刚刚得了一个监生,上起奏疏来大为便利,从此乐此不疲。这回听说福王回京,第一个反应居然也是上奏疏,而不是找王安。 “我稍后便去找王公公,略微打探一回。”,即使王安也未必知道事情的全部,但是总归要比在宫外的这一团黑要好。 唐旭也想到了自己见过的那两名小火者,那两人倒是在乾清宫里当差,若是能寻到,打探起消息来恐怕更是便利。只可惜乾清宫里的内侍,无故不得随意出宫,如今想要找也是难了。 看来以后还真的得多交几个太监朋友,唐大人禁不住在心里感慨了一番。 汪文言和王安就住在对门,平日里寻找起来自是极为方便。可是不知怎的,一行人在汪文言家里坐到天黑,又等到将近子时,也没见到王安回来。 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一干人等,顿时都是忧心忡忡。 座中的人里,除了汪文言,其他都是有官职之人,见到了子时还没有消息,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是暂且起身告辞,约好了一有消息就互相通报。 唐旭心里也是不禁苦笑,若论职权,这一干人等其实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是东林党里,向来对宫里的内侍瞧不上眼,乃至于到了如今,甚至只有一个王安可以倚靠。 杨琏看起来略有些古板;孙如游则是人如其名,太过圆滑;至于赵南星,因为万历曾经说过的话,唐旭对他多少有些戒心。只有左光斗看起来倒是和蔼,唐大人虽然不以貌取人,但是多少会受些影响。一晚上下来,除了汪文言意外,倒是与左光斗说话最多。 从汪文言家里出来,唐大人与左大人一路聊着闲话,尚未来得及转出街口,忽然眼里觉得一道背影看起来极为熟悉,再借着路边的灯光仔细一看,原来竟是曹化淳。 “曹公公。”,等了一晚上都没能等到王安,如今见了曹化淳,唐旭自然也不肯放过,连忙出声叫住。 “唐大人如何会在这里?”,抬眼看见了唐旭,曹化淳似乎比唐旭还要吃惊。 “请问曹公公,王公公为何不见?”,好不容易见到了曹化淳,唐旭自然闲话少说,直入正题。 曹化淳又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孙如游和赵南星两人,已经先乘了轿子走了,只剩下杨琏和左光斗的轿子是停在巷外的,所以尚且还在。 “这两位是杨大人和左大人,都是王公公的好友。”,其实杨琏,左光斗和王安到底熟不熟,唐旭也不知道,不过唐旭可以肯定的是,这几个人都是一条战壕里的,如今这个情形下,谁也不会祸害谁。 听说都是王安的好友,曹化淳才略微放心了些,不过仍然是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公公下午间,就随太子爷去了乾清宫,咱家出宫的时候也没见回来。” “哦,太子去了乾清宫?”,杨琏皱了皱眉头,插进话来。(..tw) “听说福王,惠王和桂王也在。”,曹化淳点了点头,如实相告。 这是要搞家庭聚会么?唐旭有些发愣。不过唐旭可以肯定的是,太子和这几位王爷,如今在乾清宫里应该都还是安全的。 杨琏和左光斗听到这个消息,顿时也是不由的愣住了。 紫禁城,东六宫。 站在景仁宫的台阁上,借着月光可以清晰的看见远处的坤宁宫的宫墙。 凭栏远眺许久,郑贵妃终于从远处收回目光,转过了身,静静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卢受。 “贵妃娘娘在这景仁宫里,可住得习惯?”,卢受呵呵笑了两声,像是在掩饰着自己心里的不安。 这许多年来,郑贵妃虽然名义上是景仁宫主,可是大部分时候却是和皇上一起居住在乾清宫。住在这里的时间反而是极少。 只不过近来皇上的龙体愈发不安,太医吩咐需要静养,郑贵妃方才是暂且住回到这景仁宫里来。 “呆得久了,也就习惯了。”,郑贵妃也是轻笑几声,虽然在眼角扯出几片鱼尾纹,可是仍然不失妩媚。 “本宫已是有半月未见到过皇上了。”,即使身为皇贵妃,尊容无比,可是一旦提起皇上,郑贵妃的脸上,仍然显露出几分落寂。 “等皇上身骨好些,贵妃娘娘自然还能再去伺候万岁爷。”,卢受的嘴角,猛烈的抽动了几下,可是又立刻恢复了平静。 “你休要瞒我。”,郑贵妃却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如今我虽不在皇上身边,可这许多年下来,我又如何不明白。” “这十年来,我每每苦苦哀求皇上,请他准福王回京一探,他都不肯应允。”,转过了眼,郑贵妃又把目光向着乾清宫的方向望去,却只能朦胧的看见几片飞檐:“可这一回……他的心思,我又岂是不知?” 卢受听了郑贵妃的话,顿时也是一阵沉默不语,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宫日后,向来仍是会住在这景仁宫里。”,郑贵妃再回过眼来,扫一眼四周。 “卢公公日后的下落,可是曾经想过?”,郑贵妃拿眼直直的盯着卢受,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奴婢……”,卢受的喉头猛动了几下,可是仍然没能说出话来。 “这许多年来,这天下皆说我郑氏仗势欺人。”,郑贵妃轻轻的咬了咬下唇,像是有些忿忿:“可太子身边,内有王安,邹义,外有朝廷百官;我与福王身边,可曾有过谁?” 卢受抬眼看了看郑贵妃,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卢公公可果真愿意去孝陵守墓?”,见卢受不肯开口说话,郑贵妃似乎也有些急了。 “还请娘娘体谅万岁爷的一番苦心吧。”,卢受叹了口气,微微的低下了头。 “卢公公。”,郑贵妃猛地一个转身,突然在卢受身前跪下。 “娘娘……”,卢受顿时就被吓了一跳,连忙俯下身去,想要把郑贵妃扶起。 “卢公公。”,郑贵妃的眼里,涌出几点晶亮:“郑氏如今在宫中,除了皇上别无所亲,这十年来,向来把公公当作家人一般看待。” “还请公公看在我母子十余年来天各一方的份上,帮郑氏一回。” “可……”,卢受的双手剧烈的颤抖着:“此事事关大明社稷,奴婢岂敢……” “卢公公,福王也是皇上亲子,只要木已成舟,即便那些外臣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郑贵妃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此事过后,郑氏与福王必视公公为恩人,家中侄孙富贵永享,公公也仍可以留在这紫禁城中。” “娘娘你这是在逼老奴啊……”,卢受的眼眶里,也涌出两行浊泪,“福王殿下尚且已不做多想,娘娘这又是何必?” 虽然京城里头群情激奋,可是皇上却不出来说话,朝中百官纵使再是激动,却还真有些没辙。 礼部里上奏的,请将福王削爵一等的折子,还真的递了上去。 按理说,这个折子处理起来,还真的有些棘手,若是准了,福王爷马上就会变成福国公;若是不准,便是违了定制,这个罪名,即便是皇帝陛下也未必能担当的起。 不过应对之策,也不是没有。最起码万历老人家还是有的,那就是留中。 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暂且在那里放着吧,等朕啥时候有精神了再好好想想。 七月初二的时候,可巧京城里又起了一场风,虽说不怎么大,偏偏凑巧把西直门牌楼上的瓦片刮落了几片。 更巧的是,当日福王回京的时候,正好从那座牌坊下面走过。 于是乎,朝廷百官立刻像是找到了把柄一般,各种奏折又像雪片一般向着内阁和司礼监里涌去。 相比起朝廷里的纷乱,唐大人则是显得悠闲了许多。 虽然也会时不时的去想,可是想过之后唐大人却又发现,自己暂时间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内阁和司礼监里的折子已经够多,不少唐大人这一份。而自己不过是个东城司里的指挥,不管是太子还是福王,甚至皇上那里,似乎自己也都离的太远,即使有心想要参合一把,手也够不着。 既然如此,自己也只好闷声发大财了,最起码最近全聚德的生意很不错不是。 不过有一件事情,倒是引起了唐大人的注意,那就是东厂最近安生了许多。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家无情 唐大人会注意到东厂,倒并不是有什么意图,而是因为东厂的府衙离东城司实在太近,都在崇文门内,东安门外,近到只隔一条街。.tw[] 其实东厂的名气虽大,实际上拿人也不是那么便利,须得要有刑科给事中批的准条才行。 至于那些敲诈勒索之类的事情,不能说没有,但是也不算太多。而相比起锦衣卫,东厂里的番子人数更少,只有一千余人,管的也是整个大明朝的地界。 只不过,唐大人近来却是惊奇的发现,这几日里,原本散布在京城外头的东厂番卒居然纷纷回京来了。 唐大人有心想要去打探一回,可是毕竟念着好奇心害死猫,而东厂向来的威名又实在太大,想了又想,总算还是作罢了。 像是受到了东厂的提醒一样,唐指挥把东城司里的兵马也略微收缩了一些。原本一些需要巡逻到城外的区域,也暂且不去管了。因为唐大人清楚的记得,就在这个月,大明朝将会有一件惊天的大事发生。虽然不知道这段历史会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唐大人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多做些准备才行。 七月十五日,已经沉寂了半个多月的紫禁城里,终于传来了消息。陛下已经下了旨,令福王月内仍回洛阳就国。 举朝上下,顿时就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虽然在心里大大的忐忑了一回,可是只要福王肯返回洛阳就国,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紫禁城,乾清宫。 虽然如今正值七月炎夏,可是弘德殿四周的窗格上,却都挂上了厚厚的帷帐。在一阵阵知了的叫声中,显得诡异无比。 一座小轿,自东六宫的方向行来,直走到弘德殿前方停住。 下轿之后,郑贵妃先是朝着四周看了几眼,方才是在侍女的搀扶下,拾步向内走去。(..tw无弹窗广告) 弘德殿里,卢受正从井水里提出一条汗巾,拧干净了正要向床边走去。见郑贵妃进来了,也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仍跪伏到床边,向前小心的擦拭着。 “请问公公,皇上今日如何?”,郑贵妃的脸上一阵阵的阴晴不定。 虽然听见了郑贵妃的声音,但是卢受却并没有回过头,仍然是认真的看着眼前。 “卢公公,若是这月间……”,郑贵妃见卢受不出声,顿时更是焦虑起来。 “贵妃娘娘。”,卢受这才慢慢的抬起头来来,嘴唇间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声来:“该做的,老奴也已经做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其余的奴婢也是无可奈何。” “那卢公公为何要定下这半月的期限。”,郑贵妃的额头上,拧出一个“川”字。 “娘娘莫要小看了那些外臣。”,卢受却是冷笑一声,开口说道:“前日里,方阁老已经是领着六部尚书站到了那乾清门前,奴婢要是不代圣上下旨,只怕他们今天就会冲进这乾清宫里来。” “他们竟然如此?”,郑贵妃的脸上,现出几分惊愕,又带着几分惶恐。 “娘娘在宫中也已有三十余年,敢或不敢,想来娘娘自己也是知道。”,卢受摇了摇头,提醒郑贵妃。 “只有下了这道旨,这些外臣们才会暂且安心。”,停了半晌,卢受才叹出一口气来,继续说道:“况且……这也是万岁爷原本的意思。” “那道旨意,是皇上亲口下的?”,郑贵妃瞪大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龙床。眼神当里,显得格外的复杂。 “确实是老奴代皇上下的,伺候皇上这么多年,老奴知道皇上的心思。”,无形当中,卢受的声音突然低沉了许多。 “郑氏适才得罪了。”,郑贵妃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低下了头,欠了欠身。 “老奴答应贵妃娘娘的事情,一定会去做。”,卢受的目光,又再一次转了回去,“可能不能成,就看娘娘和福王殿下的造化了。” “卢公公的恩典,郑氏永世难忘。”,郑贵妃再一次屈身行礼。 “若是万岁爷知道今日,不知还会不会这般做。”,卢受的嘴角,剧烈的抽动着:“奴婢,罪过……” “卢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郑贵妃已经轻移脚步,走到了榻前。 “卢公公,让本宫来吧。”,郑贵妃看了看龙床上人,又看了看卢受手中的汗巾。 “这些杂事,怎能让娘娘来做。”,卢受似乎也是吃了一惊。 “寻常人家,妻子服侍夫君乃是常事,郑氏也是出身民间,有何不可。”,郑贵妃却是款款一笑,从卢受手中取过汗巾。刚覆上那具身躯,却又立刻皱了皱眉头。眼前的这具身躯,居然热的让人感觉烫手。 “月初的时候,万岁爷还在和奴婢说,撑过今年的中秋,舍下外头的风雨,过一个团圆节……”,卢受口中的话,刚说出半句,便已是泪如雨下。 “天家……无情呐……”,豆大的泪珠,也从郑贵妃的眼眶里涌出,一滴一滴的落在了床上。 大明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 这一天,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样,唐旭也是起的格外的早。再等到了东城司里,居然才刚过了寅时。 可巧昨天夜里是秦平西在司里轮值,见唐旭居然这么早就来了,也是惊讶。 “大人如何这么早便就到了?”,秦平西瞪着略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唐旭,好奇的问道。 “秦指挥昨夜睡的不好?”,唐旭瞥了一眼秦平西,见他顶着两个红彤彤的眼睛,顿时不禁笑道。 其实所谓的轮值,也不是不可以睡觉,只是睡在东城司里,防备着会有什么大事而已。唐旭也经常轮值,但是向来睡得都挺香。 “昨个夜里,东厂那边不知道闹什么动静,不时的有人跑出,闹腾了半宿。”,秦平西虽然看起来颇有些不满,却也是有气没地方撒,谁让人家是见官大一等的东厂呢。即便只是里头的一个普通番卒,秦平西也不敢轻易得罪。 “东厂的人去哪了?”,可是听秦平西这么一说,唐旭的心里,却是猛的一沉。 “属下可不敢去问。”,秦平西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不过听巡夜的弟兄说,是朝宫里去了。” “要不,唐大人去帮属下讨个公道?”,唐旭在东城司里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所以秦平西也是熟了,偶然也敢和唐旭开上几句玩笑。 “我这就去帮你问问。”,唐旭点了点头,抬脚就要朝外走。 “唐大人真要去问?”,秦平西顿时惊诧的瞪大了眼睛。 “那还能有假。”,唐旭却是挑了挑眉毛,一本正经的说道。 “属下这点事……岂敢劳烦大人。”,秦平西的眼神里,半是感激,半是质疑。但是总之,还是不大相信。 “秦大人今天若是家里无事,不如就仍留在司里歇息。”,转回了头,唐旭忽然又对着秦平西说道。 “大人有吩咐?”,只听唐旭话里的意思,秦平西就闻到了一丝不寻常。 “兴许有吧。”,唐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当真出门去了。 留在身后的秦平西,也是愕然的张了张嘴,侧过脑袋略微想了一阵,也钻回房里去了。 崇文门外,于公祠。 虽然天色还只是刚有点蒙蒙亮,但是赖着对这一带的熟悉,唐旭仍然可以顺利的寻到王安家里。 敲了敲门,过了半晌才有了应声。 “原来是唐大人。”开门的小火者,曾经见过唐旭两次,还从唐旭手里得到过赏钱,所以自然记得。 不过这天刚蒙蒙亮的,唐旭就寻上门来,怎么都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请问王公公可在?”,唐旭不知道王安昨天夜里是不是在慈庆宫里当值,所以暂且只能试探着问道。 “这可巧了,王公公刚及起身,正准备去宫里。”,小火者知道唐旭和王安熟识,所以并不隐瞒。 “可否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唐旭有要事相商?”,唐旭拱了拱手,继续说道。 “唐大人稍候。”,小火者先把唐旭请入门房里等候,自己飞也似的向内奔去。 花厅里,东宫太子伴读王安正吃完了一碟银丝卷,正在小火者的伺候下换上内侍服,突然听到通报,说唐旭来访,顿时也是不禁吃了一惊。 若是上门做客,绝没有这么早就来的道理。于是也不敢怠慢,立刻吩咐请入。 “王公公近日里可听到过什么乾清宫里的消息?”,刚等见到了王安,见身边正巧无人,唐旭便就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唐大人为何会问起这件?”,王安抬了抬眼,似乎有些不解。 且不说,唐旭只是一个东城司里的指挥,就算是六部里的大人,直接问这些事情,只怕也是不大合适。 “唐某听说,昨天夜里,有数百东厂的番卒进了宫。“,唐旭把自己从秦平西那里所听说的和盘托出。 “东厂的数百番卒进了宫?”,王安听唐旭这么一说,顿时也跟着皱了皱眉头。 “难道王公公当真一无所知?”,就算太子的权势向来都不大,可是毕竟也在宫中经营了这许多年,各方面里若要说一个耳目都没有,唐旭也不大相信。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亦有情 “不瞒唐大人。[..tw超多好看小说]”,既然唐旭已经坦诚相告,王安也就不再隐瞒:“前几日里,咱家倒是听太医院里的人说过,皇上近来时常会浑身发热,高烧不退。” “唐大人可是还知道些什么?”,见唐旭突然低头不语,王安的心里也开始有些急切起来。 “在下不敢说。”若放在以前,兴许唐旭只是因为怕犯忌讳。可是如今这段历史,似乎已经有了那么一点不同,唐旭也不敢断定,还会不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去走。 “不过,在下以为,既然如今圣上龙体欠安,太子殿下既为人子,理当尽孝。不说每日侍奉床前,躬问请安却是免不了的。”,既然不能直接说,唐旭却也有其他折衷的办法。 “唐大人言之有理,咱家这就去宫里去见太子。”,王安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久留了。”,既然话已经带到,唐旭也无心再留。况且王安马上就要入宫,留也是白留。 等走出王安宅院的大门,天色已是大亮。街巷间,往来的人群也是渐渐的多了起来。 “不管你是不是那个人,最起码我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唐旭深吸一口气,回身向着东城司的方向走去。 紫禁城,乾清宫。 “万岁爷适才刚服了药歇下,太子爷若是要见皇上,还是等晚些时候再来吧。”,看着眼前的太子朱常洛,虽然卢受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是还是把话给说了出来。 “这……”朱常洛沉吟一声,回头看了看身边的王安,脸上现出一丝无奈。 如今自己站在这宫门外,也看不到宫里的情形,就算卢受说的不真,自己也是无力反驳。 “太子爷不必回去。“,兴许是因为听了唐旭的话的原因,王安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格外倔强起来。 “卢公公。”,把脸转向卢受,王安在脸上现出一丝笑来:“奴婢就陪着太子爷在这乾清门外等着,什么时候万岁爷醒了,劳烦您老通报一声。” “王安你好大的胆子。”,岂料卢受听了王安的话,顿时勃然大怒:“太子爷千金之躯,你竟是敢让殿下立在这门前受日晒之苦。” “王安不敢。”,王安咬了咬牙,吐出一句话来:“若是卢公公觉得看不下去,不如通融一番,请让太子爷入宫内寻个僻静之处歇息,静待皇上醒来。” “你……”,卢受的心里,一通狂跳。 “只待万岁爷醒了,奴婢便派人去慈庆宫通报太子爷。”,停了半晌,卢受突然像是服了软:“如此可好?” “就这样罢。”,王安虽然还没开口,可是太子已经点了头。 “孤若再这里喧哗,若是惊了父皇也是不好。”,太子朱常洛看了看王安,开口说道。 “太子爷……”,王安心里一阵急切,可是却又不敢把太子拉住。只能是唤过一边的内侍,将抬舆抬来。 “太子殿下请留步。”,岂料抬舆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却是传来一阵呼喊。 朱常洛和王安一起回头去看,见来的居然是内阁大臣方从哲。 “请问卢公公,为何太子不能入内问省?”,方从哲刚一上前,立刻就向着卢受先声夺人。 “皇上刚及歇下,咱家岂敢惊扰。”,卢受皱了皱眉头,好在脸色仍是未变:“若不然,请方阁老亲自去看一回?” 话刚说完,竟是侧了侧身,摆出了一副请方从哲入内的姿势。 “天子为万民之模,寻常百姓人家,父亲患病,子女尚且要侍奉床前尝药视膳。”,方从哲毕竟不是朱常洛,虽也不肯自己入内,但是口上的气势却是不弱:“卢公公不使太子入内,莫非是想陷太子于不孝不义?” “方阁老言重了。”,卢受在鼻息里哼出两股粗气,“适才咱家已经答应过太子爷,只等皇上一醒,就去慈庆宫通报。” “哦。”,听到这里,方从哲也是不由微微一愣,把目光转向太子朱常洛,见他也是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适才倒是方某错怪卢公公了。”,方从哲的脸色,这才略微缓了一些。 “请问卢公公,皇上病情如今究竟如何?”,虽然如今不方便入内探视,可是皇上的病情,却还是要问的。 “这几日里一直高烧不退。”,卢受沉寂许久之后,方才是从口中挤出句话来。 “方大人放心。”,抬起了头,卢受又向朱常洛和方从哲拱了拱手说道:“只等皇上醒来,咱家一定派人通报。” “那就有劳卢公公了。”,见卢受说的诚恳,方从哲到底还是信了。 崇文门外,全聚德。 唐旭从王安家里出来之后,虽然原本是朝着东城司的走的。可是等走到了一半,却又突然间换了方向。 原来等王安也领着曹化淳进了宫之后,唐旭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问题,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有心想要折回王安家里寻下人去宫里说,可是却又不放心,于是干脆折了个弯,朝着全聚德而来。 辰时初,全聚德虽然已经开了门,可是却并没有接客,等唐旭走进去的时候,正巧看见方恒领着几个店里的跑堂正在摆放着桌凳。 “老爷。”,见到唐旭走了进来,方恒立刻上前问礼。虽然今天东家来的早,可是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所以方恒并不觉得十分奇怪。 “往宫里送的膳食,可是备好了?”,唐旭点了点头,向着方恒开口问道。 “宫里的膳食,向来都是巳时方才送出。”,方恒不解的抬头看了看唐旭,这个事情,自家老爷应当是知道的,怎么今天这么早就问起来了。 “有现成的食材,先做几个,我先送进宫里去。”,唐旭吩咐道。 “老爷又要去觐见皇上?”,上次唐旭去宫里觐见皇上的事情,如今方恒也是早就听说过了。 甚至就连整日蹲在菜地里的洛德山,也听到了风声,若不是碍着地里种的东西太金贵,恐怕早就要跑回家里去朝街坊们炫耀了。 唐旭笑了一笑,也不多做解释。就在店里寻了一件现成衣裳,去包厢里换上。 “老爷这样如何去见皇上?”,方恒看见唐旭居然换了一身跑堂衣裳走出来,惊得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了下来。 “无妨。”,唐旭摆了摆手,仍然不做解释。只等厨房里的热菜刚一出来,立刻装进食盒,吩咐车夫催动马匹,向着东华门的方向奔去。 虽然今日里送膳食的时候比平常早了大半个时辰,但是好在守门的禁军也没多加细问,只验了一下门牌,便放唐旭入内。 等进了东华门,唐旭却是向着车夫一指慈庆宫的方向:“去那里。” “老爷,那不是太子的寝宫?”,全聚德里的马夫,终日里在紫禁城里行走多了,居然也把沿路认了个熟。 原本以为还是去乾清宫,没想到唐旭指的方向却是慈庆宫,顿时有些惶恐。 要知道,虽然车上确实带着宫里的行走[牌子。但是这一类牌子,一向都是定制的。几乎每个在宫里宫外间行走的人,都是互不相同。 除了要办的差事,还有行走的路线,甚至只能从哪个门进,哪个门处,走哪条道,都在上面写着。 如果在紫禁城里乱冲乱闯,被禁军或者太监们撞见责罚一通尚且是轻的。如果冲撞了什么人,那么没准就是人头落地。 “不错,去的就是太子寝宫。”,唐旭点了点头,不容置疑的回道。 “这……”,车夫仍然有些迟疑。 “只行到门前便可,你又不需入内。”,虽说车夫是拿着自己给的银钱,可是如果他真不愿意走,唐旭还真拿他没办法。 当然了,直接跳下车,自己走过去也是个办法。不过这样就显得略有些古怪了,反而更容易招来盘问。 “若是有事,我帮你担着。”,虽然这样的责任,其实唐大人也担不了,不过并不影响唐大人开一张空头支票。 也不知道是怕丢了饭碗,还是唐旭开出的空头支票起了作用,反正车夫听了唐旭的话之后,终于还是催动了马匹。 好在这一路不过几百米的距离,转瞬即到。不过即便这样,也引起了几名正在巡逻的军士的注意,一起向着停在慈庆宫门前的马车奔来。 “在下全聚德里的唐旭,来给太子殿下和王安王公公送膳食。”,自从几年前的梃击案发生之后,如今太子的慈庆宫门前,也有禁军把守。唐旭只能扯开嗓子,尽量把声音喊的高些,希望能让里头的人听见。 慈庆宫正门前,一名小火者听见了唐旭的喊声,也是立刻抬起眼来,朝着唐旭所在的方向看了几眼,紧接着这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可有宫里行走的牌子?”,巡逻的士兵已经走到了唐旭的跟前,向着唐旭伸出手来。 “说了要早些送到的,如何此时才来?”,几乎与此同时,里面跑出来的小火者也奔到了面前,一把揪住唐旭的袖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釜底抽薪 “太子爷亲自点的膳食,竟然也不上心。”,小火者骂骂咧咧着,就要把唐旭朝门里拖。 “军爷,行走牌子……”,唐旭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拿出腰牌在空中挥舞着。 几名禁军站在原地看了几眼,虽然没有看真切,可是依稀能辨认的出,确实是宫里发出的牌子,也是摆了摆手,转身去了。 “唐大人如何穿成这样?”,等走到了门里,小火者方才是松开了扯着唐旭衣服的手,好奇的问道。 “曹公公果然机灵。”,唐旭嘴角含笑,忍不住朝着曹化淳竖了下大拇指。 “太子殿下和王公公,可是去乾清宫了?”,唐旭放下手后,开口向着曹化淳问道。 “去是去过了,可是又回来了。”,曹化淳点了点头,回答唐旭的话。 “如今可是在里头?”,唐旭也去不问朱常洛为什么会转回来,只是问太子和王安在或不在。 “正在里头说话。”,曹化淳虽然还不清楚唐旭为何穿成这样潜入宫中,可是多少也知道,这几日里,宫中怕是有大事发生,唐旭前来定然是和此事有关。 “可否通报一声/”,唐旭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什么事态紧急什么的,也不用说了,自己如今站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唐大人稍候。”,曹化淳点了点头,先朝着内殿里奔了过去。 不大一会,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唐旭原本以为是曹化淳回来了,岂料抬眼一看,来的居然是王安。 “唐大人,太子爷正在里头等候。”,王安看见了唐旭,连忙抬起手来略一作揖,一边示意唐旭随自己来,一边忍不住开口问道:“唐大人可是在外头听到了什么风声?” “如今外头倒是没什么风声。”,唐旭摇了摇头,并没有故做玄虚的意思:“只是在下适才去王公公府上的时候,有句要紧的话忘记了和王公公说。” 说话间,已经是进了慈庆宫内殿里的书房,太子朱常洛正端坐在案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册,可是却又好似无心去看,只是不时的拿眼朝门外看。看见王安领着唐旭进来了,立刻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下臣唐旭,见过太子殿下。”,上回在文昌祠的时候,唐旭已经见过朱常洛一回,所以并不陌生。 “唐大人不妨直说,到底是什么紧要的话?。”,太子尚且未开口,王安已经出了声。宫里头虽说规矩大,但是在大事面前,规矩有时候也不是显得那么重要。 “在下是想问问王公公,可知道福王如今在哪?”,唐旭点了点头,直接问道。 “福王?”,一时间,不但使王安,就连太子朱常洛也是不禁愣了一下。 今天自从王安入宫之后,两人眼里便几乎就只有乾清宫,福王如今在哪,倒还真是没仔细想过。 “请恕臣下直言。”,到了这个时候,唐旭有什么话也不想藏着了:“如今太子爷是储君,虽然已经是天下皆知。可这普天之下,能做储君的,也并不只是太子爷一位。” “数十年来,这宫里宫外,想立福王为储君的人,向来也是不少。即便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也仍然还是有。” 朱常洛虽仍是微微点头,可脸上未免露出一丝尴尬。虽然唐旭所说的都是实话,但是这样直截了当,毫无避讳的说出来,仍然多少让人觉得心里有些难堪。 “此事……想来父皇必有圣裁。”,朱常洛轻轻的咬了咬嘴唇,在口中挤出一句话来。 数十年来的勉力支撑,到了如今,已经让朱常洛有些心力交瘁。 “太子殿下虽有仁孝之心,可若是这般想,只怕我大明朝便离祸事不远。”,见到了这个时候,朱常洛还在犹豫着不敢下决断,就连唐旭都跟着急了起来。 “唐指挥为何这般说?”,朱常洛诧异的抬起头来看着唐旭。 “太子殿下可曾经想过,纵使殿下自己能放得下,可朝中的文武百官们,可是也能放得下?”,唐旭提醒朱常洛。 自从万历十四年二月,户科给事中姜应麟首先上疏请立嗣君开始,数十年间,上千位朝廷大臣,文武将官前仆后继,引起了一场浩大的“国本之争”。 如今眼看就要到了摘桃子的时候,如果功亏一篑,先让别人把果子给抢了。纵然朱常洛自己能接受得了,这些朝廷里的文武百官只怕也是不会服气。即便不去多想,唐旭也可以感觉到一阵阵血雨腥风即将扑面而来。 “太子殿下可还记得当年的‘夺门之变’?”心里虽然有些急切,可是唐旭口中的话语却还算是平静。 只不过因为牵连着皇室宗庙,所以唐旭也只是稍微提了一句便不再说。 而朱常洛听在耳里,心里却是禁不住“咯噔”响了一声。 大明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启镇被瓦剌所俘,朝廷群臣拥立郕王朱祁钰为帝,是为代宗。后代宗病重,英宗在石亨和曹吉祥的拥立下,南门复辟重登帝位。之后大肆诛杀于谦,王文等当年曾经拥立过代宗的大臣,便是“夺门之变”。 如今眼前的情形虽然和当年大为不同,朝廷大义虽然始终是在太子朱常洛这边,可越是如此,只怕此事越是难以善终。 朱常洛即便不为自己考量,也不得不为这许多年来,一直帮着自己鼎力支撑的朝廷百官着想一番。况且如今辽东鞑虏虎视,朝廷里头更是不能再自己生出乱来。 “可如今卢公公尚且未派人前来通报。”,朱常洛站起身来,在殿中连走了几个来回,却始终下不了决心。 “太子爷,那卢受昨日夜里使派数百东厂番卒入宫,只怕……”,王安与唐旭对视一眼之后,上前几步开口说道。朱常洛闻言,顿时更是皱紧了眉头。 “太子爷要不要找方阁老与黄尚书商议一回?”,如果就连卢受如今也向着福王,那么事情就变得愈加的棘手起来。 朱常洛虽是太子,可是手下并无一兵一卒。若是万一真的生出事来,只靠慈庆宫里这些内侍,只怕绝不会是东厂番卒的对手。 “不可。”,听王安也提到了兵部尚书黄嘉善,朱常洛立刻就明白了王安话里的意思。 “调兵入城动静未免太大,况且若调东厂番卒入宫是父皇的意思,只怕更是不妥。”,好在事到如今,朱常洛心里有话也不再藏着,倒不用唐旭和王安再仔细去揣摩。 “这……”王安听了,顿时也是一番迟疑。正如朱常洛所说,如果皇上如今确实已经病重难起,事情倒还好办些。最大的问题是,如今丝毫闹不清楚乾清宫里的情形。 虽然按照唐旭脑海里的记忆,今夜必有大事发生,可是记忆归记忆,到底会不会发生,唐旭也不敢轻易肯定。 “臣下听闻福王回京之后,太子殿下尚未宴请过福王?”,唐旭也是略沉思片刻,忽然开了口。 “唐大人是说……”,唐旭刚一开了口,王安立刻就出了些味道。 “太子殿下兄弟和睦,想来皇上也是乐于成见。”,唐旭嘴角微扬,如今虽然进不了乾清宫,但是也并不妨碍另辟他途,“福王殿下赴京不易,太子殿下何不乘机设下宴席,就在今日晚间宴请福王与惠王,桂王三位王爷。兄弟欢聚一堂,共祝圣上龙体安康,岂不妙哉。” “唐大人所言极是。”,王安听了,顿时也是眼前一亮。 朱常洛如今即便是进不了乾清宫,可是毕竟也占着一个太子的名份。而最令人担忧的,无非也是福王那边。 如果按照唐旭的提议,把福王也请到慈庆宫里来,若是无事则罢,若是有事则无异于一出釜底抽薪。 “若是福王称病,又当如何?”,不过王安心里的乐呵劲还没过,当下又想起一则来。 既然太子相邀,福王即便不来,至少也要说出个去处,查证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果只是称病不出,就多少有些难办了。 “若是福王染恙,太子出于关切,自然可以前去探望。”,唐旭摆了摆手,示意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若是太子宴请不至,探视也不见。”唐旭说到这里,似乎感觉已经无需多说,只是抬头看了朱常洛和王安一眼。 “当日咱家曾是和唐大人提到过。”,王安沉寂许多,终于还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若是有朝一日事出紧急,还请唐大人帮太子爷一回。” 武力虽然不能解决问题,可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手上毫无武力却也是万万不能。如今既然不能从外城调兵,宫里的禁军也轻易调动不了,那么五城兵马司里的兵卒,倒是成了离皇城最近的军力。 “唐某手上虽是有些兵马,可如何进得了这紫禁城?”,既然已经进了这慈庆宫,唐旭也知道和太子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 但是五城兵马司的兵马,虽然担任的也是京戍守卫之责,却毕竟不是禁军,至多能进得了内外城之间的东安门,想要进东华门,却是不能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逆天而为 “此事咱家自有主张。(..tw好看的小说)”,王安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太算担心。 唐旭心里虽然是稍微有些忐忑,可是见王安口中却好似自有主张一般,也安定了一些。 “唐大人也不必担忧,待吩咐人手去请几位王爷之后,咱家就去文渊阁里。”,王安临了还没忘记再给唐旭吃一颗定心丸:“若是事出紧急,咱家自然有法子让唐大人知晓。 文渊阁乃是内阁所在,所以王安虽然没有说的太细,但是唐旭还是能听明白。王安去找方从哲,无非是想要方阁老召集朝廷百官去顶在前头。 至于方阁老会不会答应,唐旭倒并不太担心。自从福王回京之后,朝廷里头正是人心浮动,乾清宫里的动静也是令人生疑,如果方阁老不答应,那么他也就不是方阁老了。 惟一让唐旭不解的是,王公公到底有什么手段,居然能让自己进得了那东华门。 不过左右寻思一回,王安如今不说,对自己倒也未必是坏事。领兵入宫,这怎么也是件大犯忌讳的事情,王安不说,唐大人正好可以见机行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唐大人如今也只是个东城司的指挥使,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如此了。 随着曹化淳出了东华门,“全聚德”里的马车尚且按照唐旭之前的吩咐在门外等候,唐旭也丝毫不敢多加停留,上车之后直奔东城司。 东城司门口的守卫见有人闯来,本能的想要执矛上前拦住,岂料抬头一眼,眼前穿着跑堂装束的居然是自家衙门里的大人,顿时吓了一跳,缩回身去让唐旭入内。 秦平西果然按照唐旭的吩咐,当真在司里未曾回去,眼见着唐旭装束古怪,心里也不禁暗暗吃了一惊,随后却又不动声色的退入了房里。(..tw) 紧接着,不过是半个时辰时辰之后,附近翰林院与国子监的学士与学官,仿佛也像是收到了什么号令一般,纷纷涌出官衙,向着长安街的方向奔去。 翰林院与内阁的关系,自然不必说。而国子监其实也是京城里的一等一的清贵之地,从当年的严嵩开始,到后来的徐阶,高拱,张居正,连续数任首辅,都曾经是做过国子监的祭酒或是司业一职。 所以唐旭听了信报,却并不吃惊,倒是东城司里的兵将,从早上起就大多被唐旭暗暗约束不出,未免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君子于役,诚言不欺,日入,酉时……” 随着钟鼓楼上的一阵阵报时声,七月的京师,虽然正值炎夏,可是到了酉时的黄昏,天色仍是渐渐地暗了下来。 站在公房门边向着西面的紫禁城望了一眼,唐旭的心底也泛出几丝急躁。虽然明知紫禁城里乃至乾清宫前,定然是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可自己如今所能作的,却只是在这里静静等候。 紫禁城,午门。 作为宫中三大殿之前,与宫外隔断的最后一道城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已经在门前聚起了数百道人影。 眼前虽是一片片人影绰动,可是看起来却极是安静,若是离的不远,甚至可以清晰的听到火把上油脂爆裂出火花的声音,让周围的空气显得愈加闷热起来。 “方阁老,你还是再去劝一劝吧。”,午门的右掖门上,大滴的汗珠正不停的从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的额头上滑落。 内阁首辅方从哲听到了卢受的话,脸上立刻便是浮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卢公公当是知道,刚才方某已经劝过两回,奈何这里的诸位大人都只是不肯。” 转过了身,方从哲的脸上又突然像是陡然间平和了许多:“卢公公,诸位大人来此,无非是担心圣上的龙体安康,只要能见到了圣上,想来立刻便会散去。” “方阁老这是想胁迫圣上?”,卢受闻言,顿时也是脸上一虎:“如今圣上染恙卧床,方阁老岂是不知?” “此事方某自然知晓。”,方从哲依然是似笑非笑一般看着卢受。 “方阁老既然知晓,却又率群臣在此苦苦相逼,究竟是何居心。”,隐隐间,卢受已经有些开始按捺不住。 “心者,形之君,神之主也。”,方从哲似乎也是渐渐的失去了耐心,冷笑一声开口回道:“如今主君不明,我等朝廷百官又有何心可居?” 话音刚落,午门前的人群里,立刻又响起了一阵呱噪之音。队伍当中当先站出了几人,作势竟是想要向午门里闯入一般。 “我看谁敢闯门?”,卢受站在城楼上,也是远远看见,身躯微微一抖,但是立刻又稳了下来,朝门下大声喝道:“私闯禁宫,视同谋逆,乃十恶之罪。” “卢公公可曾听说过。”,岂料卢受话音刚落,门下却也传来一道声音,硬生生的将卢受顶了回去,卢受抬眼去看,见说话的是都察院御史左光斗:“‘民常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百姓尚且如此,更何况我等士人深受皇恩。” “你们这是想谋逆?”,卢受的脸色一片铁青,紧紧的咬着牙齿,从缝隙里挤出句话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方从哲张了张了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生生的忍住了:“谋逆这个词,只怕还落不到我等的身上。” “好,好,好。”,卢受默默的点了点头,连说三个“好”字:“既然这里阁老作不得主,那么咱家就只好越俎代庖了。” “东厂番卒何在。”,略微侧过了头,卢受朝着右掖门下大吼一声。 随着卢受的吼声,几乎是转瞬之间,原本紧闭着的左右掖门忽然大开。上百名东厂番卒,像是一阵风一样从门中卷出,向着聚集在午门前的人群冲去。 “竖阉安敢如此?”,兵科给事中杨琏正站在人群最前,见状也是猛然一惊,随即勃然大怒。迎上前去,将一名番卒手上刚抡起的棍棒一把握住。 但是紧跟着,却又有更多的木棍向着杨琏所在的方向袭来,雨点一般落在了肩上,背上。杨琏的身形剧烈的摇晃了几下,却又像钉子一样死死站住。 杨琏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耳边的四周,更是不断有棍棒和骨骼碰撞的声音传来。一阵阵呼号和怒喝声,在午门前的广场上散了开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杨琏木然的抬起头来朝天上看了一眼。一弯半残的下弦月,正静静的悬在半空,天空上更是没有半丝云彩。又抬起手来摸了一下,入手却是一片黏稠,几丝甜腻的气味随之向鼻间涌来。 突然间,一道雷鸣般的吼声,从一阵阵喧嚣和鼎沸当中传出。就连四周的东厂番卒,也是略微一愣,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臣杨琏,冒死求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身形已经从人群中冲出,一路奔到午门的正门前,俯身拜下。 “卢公公,你当真想在这午门前,酿一出血案?”,方从哲终于有些愤怒了,目光中像是有一团火灾燃烧一般,直直的盯着卢受:“或者,卢公公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方从哲在朝廷里向来也有和善的名声,如今见方从哲居然也动了怒气,即便是卢受也隐隐有些心惊。 “待明日圣上醒来,咱家便命人去文渊阁里去请方阁老如何?”,卢受虽然看着方从哲,可是眼里却似乎有些走神。 “不必待明日了,若是卢公公答应,方某这便去宫中等候。”,没想到方从哲这回却像是铁了心一般,口中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那今日的事,咱家可就管不了了。”,卢受忿忿的吐出句话,直接向着城楼下走去。午门下,刚刚有些平静下来的喧闹声,顿时又响了起来。 “公公想要逆天而为,岂不怕有报应?”,方从哲虽然是内阁首辅,可是这里毕竟是紫禁城,想要拾步追上,却多少也有些顾忌。 “老身眼里只有一片天。”,卢受并没有回身,只是抬头微微朝着头顶的天空望了一眼,嘴里不住的小声嘟喃着,也不知道方从哲究竟听到了没有,“那就是万岁爷……这片天……” “卢公公……”,望着卢受渐渐远去的身影,顿时间,方从哲也有一种拳头打到了棉花团里的无力感。 跺了跺脚,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也向着城楼下奔去。可是还没跑出几步,却发现眼前像是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抬起头来,朝着亮光传来的东北方向望去,当下就心里猛的一惊,眼睛也瞪得浑圆。 只见远处慈庆宫所在的方向,一团火光正在冉冉腾起,只是在转眼之间,几乎已经是扩大了近一倍。 “东宫走水了。”,就算方从哲心性再好,此事件也不由得大惊失色。 午门下,正拥成一团的朝廷百官和东厂番卒,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向着火光传来的东北方向望去。 第120章 入东华门 崇文门,五城兵马司东城司。 “咚,咚……咚,咚……” “星言夙驾,执礼持贞,人定,亥时……” 直到一阵阵打更报时声,远远的从紫禁城所在的方向传来,唐旭方才是渐渐的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是到了二更的时辰。 抬头朝着远处的东华门看了一眼,借着宫墙上的灯光,依稀可以看见正在来回走动的侍卫的身影。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微微叹息一声,唐大人如今似乎也想不出更多的话来。摇了摇头,就要朝着房里走回,想要去歇息上一会。 只不过,尚未来得及迈进门槛,却猛得听见身后一阵骚动,当下也是立刻转回了头。 顺着众人的目光,唐旭朝着东华门的方向看去,一时间,脸上也不禁乍然变色。 只见原本还只是朦朦胧胧点缀着几点灯光的东华门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溢出了一片红光。 类似的景象,唐大人自然不会陌生,因为就在不久之前的明智坊,唐大人已经见过一回。 紧接着,漆黑的夜空下,像是有人猛然扯开一块幕布一般,几乎是转眼之间,红光就迅速的蔓延开来。原本还算得上是巍峨雄伟的东华门,也被一大片红光笼罩其中。 “指挥大人,好像是东宫。”,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平西和李慕江也站到了唐旭身边,目瞪口呆的望着东华门的方向。 难道宫中有变?这个念头只在唐旭的脑海里稍微转了一圈,就被另一个念头所取代,唐大人原本还算是平静的脸上,立刻也变得涨红起来。 “东城司将士听令。”,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唐旭立刻挺直了腰身大声吼道。 “属下在。”,即便只是见到了东华门里的大火,秦平西和李慕江等一干将士也知道情况紧急,容不得丝毫怠慢。.tw紫禁城里虽然也有救火器具,可人员却不及兵马司里整齐。 “带好兵刃,器具,速速随我赶往东华门。”,唐旭已经是不假思索的颁下令来。 “属下得令。”,李慕江毕竟心细,口中虽然立刻应声,可是却又忽得生出一丝疑惑来。这回就算是要入宫救火,带着救火器具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带着兵刃。 想要开口问一问唐旭,可刚抬起头来,却见指挥大人的目光也正好转到自己这边,心里顿时又“咯噔”响了一下,连忙收回了开口的念头。 紫禁城,东华门。 不知为何,慈庆宫里的大火蔓延起来似乎特别的快,只是半刻时间就已经烧红了半边天。好在东城司里的兵将,从今日早晨开始就大多约束未出,所以收拾起来也快。 可是再等领人穿过东安门,一路奔到东华门下的时候,迎面看见的,却依然是一座紧闭的朱红大门。 虽然因为身后的大火,城楼上的禁军侍卫看起来有些纷乱,可是见宫门外有一支军伍奔来,仍然是紧张的扣紧了手中的弩弦。 “在下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唐旭,奉命前往慈庆宫救护,还请城上的诸位大人放行。”,唐旭勒住胯下的马身,虽然急切,可多少也知道好歹。 眼前这座东华门的后面,可就是大名鼎鼎的紫禁城。就算情形再紧急,稍微有些不慎,没准就会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 “既然是五城兵马司来的,可有宫中的堪合调令?”,兴许是和唐旭所想的一样,所以城楼上的侍卫虽然也是急切,可是仍然不敢轻易打开宫门。 “在下奉的是内阁和兵部的口令。”,唐旭这回原本就是不请自来,城上所要的这些东西,自然是一概没有:“如今火势紧急,待稍后补上可否?” “唐大人见谅,即便有兵部文书,没有宫里的调令,我等也不能放唐大人入内。”,唐旭有唐旭的打算,可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听城楼上禁军的话,好似即便有内阁和兵部的文书,如果没有宫里的命令,哪怕情况再紧急,也不能轻易放一兵一卒入宫。 “况且这城门已经上了锁,金匙已经被司礼监和御马监里的公公们收去了,开不了门。” “这……可否请大人去问一回?”,唐旭的眉头略微皱了一下,脸上现出几分不安。 前几个月里,皇后可巧是已经崩逝,如今紫禁城里能做得了主的,不是万历他老人家自己,就是皇贵妃郑氏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 问题是,如今万历他老人家的生死,目前尚未可知。若是去问郑贵妃和卢受,虽说平日里自己和太子走的并不算近,可这个敏感的时候,他们会肯轻易放自己进宫? 抬起望了一眼身前的东华门,想要夺门而入更是一个笑话。且不说凭自己这帮手下的军士能不能夺得下来,就算他们有这个本事,再想一想面对的可是紫禁城。 如今尚未入宫,唐旭身边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帮衬,夺紫禁城的门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一个弄不好就成了谋逆。唐旭甚至几乎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一开口下令,这群“地头蛇”大部分恐怕就会立刻做鸟兽散。 正在进退维谷,忽然看见城楼上的侍卫,也突然纷纷转回了身去。紧接着,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城门上方传了下来: “赶快打开宫门,放他们进来。” 听到声音,唐旭愕然的抬起了头,向着城楼上看去。只见城门上的垛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了一道身影,正朝城墙下望着。 “可是……马公公……司礼监那里……”,唐旭虽然不认得此人,城上的禁军却明显是认得的。 “卢公公那里,稍后我亲自去说,暂且把门锁砸开便是。”,城上的马公公听了侍卫的话语,脸上明显现出几丝不悦:“如今东宫走水,万一太子有所损伤,你可担当得起?” “你且打开宫门,事后的一切由咱家担当。”马公公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金钥,向前递了过去。 守门的把总,原本还想再多问几句,可是却听马公公提起太子,顿时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听马公公的吩咐,砸开金锁,放城外兵马入内。”,守门的把总一边从马公公手上接过金钥,一边向左右吩咐道。 东华门的禁军,适才看着身后漫天的大火,其实早就已经有些慌了神,不过是碍着职责所在,轻易不敢打开宫门。如今得了吩咐,当下便有几个飞也似的向着城下奔了过去。 不多时,又听见城门里“哐哐”响了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砸开了。紧接着又是一阵铁链拉动的响声,两扇沉重的木门,徐徐张了开来。 “下官多谢马公公。”,唐旭虽然还不知道这个马公公到底是什么来头,可是这回能顺利入宫,却都是依赖着他。 “咱家御马监监督马谦。”,马公公站在城楼上,见唐旭向自己致谢,顿时也露出几丝笑意来:“日后只怕还要请唐大人多多指教。” 原来是他,唐旭致谢过后,立刻就引军入城。等马谦回话的时候,已经是半个马身入了门洞。听到这个名字,当下心里也跟着震了一下。 唐旭知道,虽然此人报的职号只是御马监监督,但是此人在宫里却另外还有一个职责,那便是乾清宫管事太监。再说的明白点,那就是乾清宫的大总管。 而御马监的名号,虽然向来不如司礼监响亮,其实也不是省油的灯。京中三大营的兵马,以及偌大一个紫禁城的禁卫,向来都是在御马监的监管之下,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也多有牵连。如果说司礼监是内廷的“内阁”,那么御马监就是宫中的“枢府”。 当年的成化与正德年间,朝廷曾经在锦衣卫与东厂之外另设西厂,权柄甚至凌驾于东厂之上,西厂便就是在御马监内所设。大名鼎鼎的大太监汪直和刘瑾,都曾经兼任过西厂的提督。 刚刚纵马走过门洞,路边的宫墙下,又立刻闪出一人,拦在唐旭的马前。 “唐大人,太子和王公公命咱家在这里等候。”,不等唐旭仔细去看,来人已经开了口。 “曹公公,如今太子在何处?”,虽然隐约猜测到,如今太子绝不会留在慈庆宫内,可是唐旭心里,仍然有几分担忧。 “太子爷有吩咐,唐大人入宫之后,直接去乾清宫。”,到了这个时候,曹化淳也不敢有丝毫的卖关子。 “唐某知道了。”,听到这句话,唐旭的心里才稍微安定了几分。 随唐旭入宫的东城司将军,足足有上千人。先拨出三百人让刘秋仁率领,携带水龙车等器具前往慈庆宫,剩下的人马却暂且按兵不动。 一同前来的秦平西和李慕江等人,见唐旭居然只派刘秋仁携三百军前去救火,即便是再傻,到了这个时候也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可是如今已经入了宫,此时再想要退却,怕是已经有些迟了。一个个都领着手下的亲信军卒站直了,向着正在和曹化淳说话的唐旭看去。 “诸军将士听着。”,在与曹化淳继续低语几句之后,唐旭终于转过了身。 “司礼监太监卢受蔽上弄权,祸乱宫廷,如今更是幽禁圣上于乾清宫……” 唐旭口中的话还只说出了一半,四周便陡然像是炸开了锅一样响了起来。 原本来的时候,只当是来东宫救火的,可是如今刚进了宫,如何便起了这等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121章 殿中惊变 “唐某如今奉圣上口谕,太子钧旨,率尔等讨逆平贼。.tw[]”,唐旭的声音虽然不算太响亮,可是落到东城司一干军士的耳中,却是犹如落雷一般。 皇上,太子,司礼监掌印太监。虽然东城司的军将,大多都是京城里的子弟,可是对他们来说,这一串名号平日却仍然犹如天上的白云一样遥远,可望而不可近。 如今听了自家指挥大人的话,这些平日里听都难得听到的名号,居然有一天会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东城司里的一干军将,顿时都有些傻了眼。 况且,京城里除了锦衣卫,还有三大京营,就算要平乱,什么时候轮到五城兵马司了?可若是说不信,偏偏如今自己就站在这紫禁城里。四周的七八百号军将,都半是兴奋,半是怀疑,一时间都不敢挪开脚步。 “咱家乾清宫管事,御马监监督太监马谦,奉旨前来接应唐大人。”,好在说话间,原本站在城楼上的马谦也已经下来了:“如今方阁老和黄尚书已至乾清宫前,唐大人既已入宫,还不快快前去。” “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尽在今日。”,唐旭闻言,也不再迟疑,当即跃下马来朝前跑去。 东城司里的军将,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可听说马谦便就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当下心里就信了几分,又听说内阁首辅方从哲和兵部尚书黄嘉善都已经赶到,顿时也就不再怀疑。 李慕江略微迟疑了片刻,跺了跺脚,也紧跟几步追上唐旭。 “唐大人,李某的身家,如今可都托付在大人身上了。”,李慕江一脸的无奈,一边奔跑着,一边对着唐旭说道。 唐旭并未回话,只是转过身来略一点头,示意是听到了。李慕江看在眼里,心里反倒是略安定了几分。 一旦挪动起脚步来,适才还有些纷乱的军伍,反倒是立刻安静了下来。远远的望去,只看见一条长长的火龙,从东华门边延伸开来,张开了牙爪,直直的向着内廷的方向扑去。 乾清宫,弘德殿。 相比起殿外乾清门前的一片灯火通明,弘德殿内却只在四角各点了一支烛台,摇曳的灯影下,不时的走过几道身形,带动四周的帷帐一阵晃动,静谧中隐隐透出几分让人心慌的诡异。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殿外的台阶下传来,一直正襟危坐的卢受梦得一个激愣,忍不住从黄花梨木做得圆凳上跳了起来。 对面坐着的两人,虽然没有和卢受一般站起身来,可是眼睛里也或多或少的透出几丝惊恐。 “老祖宗,里冰窖里送冰来的车到了。”,好在不过片刻时间,就有门外值守的内官前来通报。 “让抬进来吧。”,卢受这才稍微安下了心,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挥挥手示意下去。 “让他们把大冰卸在门外,你们自个去抬进来。”,话刚说完,卢受忽得又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连忙又追了一句。见前来通报的内侍应着声退下来,方才是重新坐了回去。 “奴婢在这宫里头呆的时候越长,倒是越发的胆怯了。”,坐下身来之后,卢受也是禁不住咧了咧嘴,自嘲似的朝着对面笑了几声。 “公公……”,对面的人,终于好似是有些坐不住了。 “娘娘稍安。”,卢受颇有些疲惫的抬起手来摆了几下:“这一回有东厂的番卒在外头守着,方从哲即便想要闯宫,也要掂量几分。” “老祖宗……”,可是才等卢受话音刚落,便见刚才进来过的小内侍又慌慌张张的奔了进来。 “何事慌张。”,卢受皱了皱眉头,轻喝一声。 “方……方阁老请了张太医过来,说要为万岁爷诊脉,如今就在外头候着。”,小内侍连忙回道。 “就说皇上已经歇下了。”,卢受颇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冷哼一声。 “可方阁老又说了,皇上就算歇下,也不妨碍太医诊脉。”,小内侍一边说着话,一边偷偷抬眼朝卢受看着。 “让他们在外头候着。”,卢受紧紧捏了几下拳头,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句话来。 “唉……”,一直坐在对面没有动过身的郑贵妃,也跟着徐徐站了起来。微微的叹了口气,缓缓向着床边走去。 “娘娘自重。”,见郑贵妃起身,卢受立刻警觉的把目光移了过去。 “卢公公把本宫看成什么人了?”,卢受的话,明显让郑贵妃极是不悦。 “卢公公,依本宫看,这弘德殿外,顶得了一时,却未必顶得了一世。”,略微停了半晌,郑贵妃又转回了头,向着卢受说道。 “老身和娘娘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卢受低垂着眼皮,并不去看郑贵妃的目光。 “本宫如今倒是有个一了百了的法子,不知道卢公公肯不肯做。”,郑贵妃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卢受听了郑贵妃的话,仍然端坐不动,可眼中的警惕却是突然又多了几分。 “本宫是想让卢公公去请太子进来,若是稍后皇上醒了,正好陪着说说话。”,郑贵妃微微一笑,两只眼珠直直的落在卢受的身上。 “莫非娘娘以为,方阁老会让太子爷独自入内?”,卢受的身躯猛的一震,可是随机又立刻镇定了下来。 “一个,两个,五六个,也都无妨,都留下来陪着皇上便是。”,郑贵妃的目光,又转到了龙榻上面,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悲还是喜。 “太子爷若是不肯呢?”,卢受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的响声。 “那就只能委屈他们,继续守在外头了。”,郑贵妃伸出舌头,轻轻的舔了舔嘴唇。 “娘娘答应过老身,绝不做此等事,老身方才是答应娘娘。”,卢受的脸上,忽得现出几分怒意。 “这倒也是。”,郑贵妃像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又点了点头。 “皇上,您醒了?”,刚刚把提起来的心放了回去,忽然间,又听郑贵妃猛地惊呼一声。 卢受闻言顿时眼前一亮,来不及仔细去看,立刻腾了一下站起了身,一个箭步迈开,就向着床边奔去。 只是刚奔到一半,忽得又听到脑后一阵风声,仍是来不及回头,便感觉脚下突然一滞,整个身子也由不住向地上扑去。 卢受倒在地上,心里也是猛得一惊,想要翻过身,却被两股大力拿住,丝毫动弹不得。又想要开口去喊,可是还没等发出声音,口中就被圈入布条。 “卢公公,得罪了。”,郑贵妃看着在地上被捆的像个粽子似的卢受,脸上也泛出几丝笑意。卢受发不出声音,只能是瞪着血红的眼睛,愤忿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卢公公稍稍歇息片刻,这里的事儿……”,郑贵妃避开卢受的目光,向着殿门边的帷帐里看了几眼。帷帐便是一阵晃动,走出一道身影来。 “这里的事儿,便由本宫和李公公料理好了。”,郑贵妃看着从帷帐后缓缓走出来的身影,慢慢的说道。躺在地上的卢受此时也看清了来人的面孔,顿时只觉眼前一黑,心里也猛的狂跳起来。 “奴婢李凤翔,愿听皇贵妃娘娘驱策。”,来人从帷帐后面转出之后,先也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卢受,方才是转过了身,向着郑贵妃行礼。 “卢公公虽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可毕竟不比李公公兼着东厂的提督,更亲近些。”,郑贵妃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卢受,点了点头,拿住卢受的两个东厂番卒立刻便将卢受抬起,向着殿后走去。 “如今本宫和王爷,可就全仰仗李公公了。”,等人影从视线里消失,郑贵妃收起脸上的笑意,重新坐下了身。 “娘娘适才想的法子虽好,可在奴婢看来,却只算是下策。”,李凤翔连忙直身回了一礼,迫不及待的开口说道。 “哦。”,郑贵妃略有些愕然的张了张口,意外的应了一声:“那若依李公公看,那上中两策各是何谋?” “娘娘明鉴。”,听郑贵妃开口问了,李凤翔也是洋洋得意的回道:“世人皆知,除太子外,如今加上福王,圣上尚有四子。娘娘虽有雷霆手段,可眼睛却向来只看在太子身上,岂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衣?” “你是说……”,郑贵妃虽然有些心计,可是听到李凤翔说到这里,也是禁不住一阵眼皮乱跳。 “若是圣上只有福王一子,这大统之位,便也就无可争议了。”,李凤翔压低了声音,让只能自己和郑贵妃两人听见。 “若要行计,如今正是时候,早间行不得,迟则不得行。”,李凤翔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目光向着龙床上看着。 “李公公不妨再说说那中策是如何。”,郑贵妃脸色一阵发白,止住了李凤翔口中的话。 “这中策虽更便利些……可奴婢却不敢说。”,听郑贵妃提起中策,李凤翔却像是更加惊恐一般连连摇头。 “哦。”,郑贵妃顺着李凤翔的目光向着龙床上看去,脸色也愈发的苍白起来。 “本宫十四岁入宫,十六岁得蒙殊宠,如今已是有三十余年,数十年间从未负我……”,郑贵妃猛烈的摇着脑袋,似乎想要驱散一些不想去碰的念头。 “此策绝不可行。”,稍等平静下来,郑贵妃立刻又是斩钉截铁的说道。 第122章 尚书扬州 “皇贵妃既然已经有了决断,奴婢照吩咐去办便是。”,见到郑贵妃脸上的表情,李凤翔也好似大大的松了口气。 隐隐间,李凤翔甚至觉得,如果郑贵妃果真选的是“中策”,那么自己这回到底要不要帮她,就要再仔细考量一番了。 “如今宫里头还有多少人手可用?”,郑贵妃虽然没有完全说明白,可是李凤翔也知道,她问的正是东厂那批番卒。 “入宫的约有四百余人,其中一半在此,另一半则在养心殿里。”,李凤翔既然是提督东厂,对卢受的布置自然了如指掌。 “不过这乾清宫外,约有百人乃是老贼心腹,怕是指派不得。”,说到这里,李凤翔也不禁略压低了些声音。 “这些年过去了,李公公仍还在记恨?”,郑贵妃听李凤翔口称卢受老贼,也是忍不住轻笑。 “当年老贼与王体乾在相争时,我那干儿马文轩不过是乾清宫里一暖殿。”,郑贵妃不说还好,只一提起,李凤翔的脑门上顿时便蹦出几根青筋:“纵使贪墨过些经手的银子,所得的罪过也绝不致死。” “可老贼却只因他向王体乾进过些孝敬,便指使厂卫将我干儿在司礼监里活活打死。”,说到这里,李凤翔的眼眶也突然红了一下:“奴婢当时是亲眼看着,却力不能救。” “若说起来,我儿向王体乾进些孝敬,也是受我指点,却不想竟会受到这般的牵连。” “公公不必太过自责了。”,郑贵妃见李凤翔只在那里感慨,惟恐会因此而误了正事:“此事过后,李公公自然有番大富贵可享。” “我虽是答应过你。”,只停了半刻,郑贵妃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继续说道:“我虽答应过你,日后让你做这司礼监的掌印,可你也答应过本宫,不得伤他性命。” “奴婢自有法子让他生不如死。”,李凤翔的脸上,生出几分狰狞:“咱家这些年来,也是这么过的。” “唉……”,郑贵妃轻轻的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目光略微朝着殿后的方向瞅了一眼。 “福王如今心绪可稳?”,但是随即,郑贵妃又转回了头来。 “王爷正由卢九德陪着,在西暖阁里歇息。”,听问起福王的情形,李凤翔连忙回道:“王爷未之国时,便与九德颇有些亲近。” “此事本宫倒是也知道些。”,提起了儿子,郑贵妃脸上才难得的泛上几丝笑意:“福王爱吃甜枣,便常称那小官儿‘胎里红’,有他陪着,想来不至于无聊。” “你稍后亲自去西暖阁一回。”,又停了半晌,郑贵妃继续开口说道:“就让卢九德陪着,把福王送到殿外方从哲那里去。” “把王爷送到方阁老手上去?”,李凤翔听了,顿时口中一滞,“娘娘……” “替皇上拟旨。”,郑贵妃像是没有听到李凤翔的声音一般:“朕日感身体沉重,惟恐不支,兹有负祖宗托付。传太子于御前听诏,见旨即行。” “奴婢遵命。”,李凤翔又是一愣,随即又立刻明白过来。 “其他的事情,就拜托李公公了。”,郑贵妃一语既毕,便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神深深的望了李凤翔一眼。 正阳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北镇抚司。 虽然如今锦衣卫的兵额,满打满算只不过是三千余人,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可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京城里稍有风吹草动,这里便会立刻收到消息。眼下虽然已是深夜,可是偌大的镇抚司衙门里,仍然不时的有人来往。 西北面的典薄厅后面,借着还算是明亮的月光,锦衣卫提督巡捕梅国林,正急匆匆的朝着不远处的一座小院走去。 走到门前,轻轻的敲了敲门扉,里面却是立刻响起了一阵犬吠。 “若是国林来了,直接进来便是。”,再隔了片刻,又是一道声音传了出来。来人听见,连忙应了一声,方才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扇。 只是门扇刚刚打开,便看见院子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扑了过来。梅国林躲闪不及,一下子被撞在脚上,脸上随即露出几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孽畜如何不认得人。”,又是一道人影,从房里走去,走到梅国林身边,把他脚边的黑影提起,丢到了一边。 “上好的獒犬,自然该有几分凶性。”,梅国林似乎并不急着说明来意,只是拿目光看着被丢到一边的獒犬。 这只獒犬年纪尚小,只有一尺多高,不过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凶性。刚才突袭梅国林不成,如今又被拿目光盯着看,立刻在口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咆哮。被主人挥手轻喝几声,似乎感觉到没机会了,才是不满的拖着尾巴跑回屋里。 “犬如其主,只看那川中秦家的白杆兵,便知道这獒犬的习性。那秦良玉虽是个女子,刚烈却比起寻常人更盛。”,小院的主人见獒犬不满,也是觉得有趣。 “不过似乎倒也不尽然,据说始皇帝扫灭六国时,所牵的也只是只柴狗。”,只是略想了一番之后,又跟着追了一句。 “指挥使大人见多识广,属下自叹弗如。”,梅国林忙不迭的开口回道:“秦守备的这件赠物,看起来倒是合大人的心意。” “豢养鹰犬,无非是图一个‘忠’字,养的什么倒在其次。”住在这座小院里的,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 “适才早些时候,养性可巧是从家中送了些酒菜过来,你正好陪我小酌几杯。”,骆思恭一边掩上小院的门扇,插上门闩,一边对着身边的梅国林说道。 “大公子孝顺,指挥使大人有福。”,梅国林也丝毫没有推辞的意思,跟着骆思恭向着房里走去:“这几日大人都未曾归家,家人自然是要想念了。” “我也是怕它凶性不消,带回家里去咬伤了人。”,见提起自家儿子,骆思恭难得的在脸上展开几丝笑意,指了指趴在墙角的獒犬笑道:“这司所里头,毕竟不如自家宅院舒坦,等过几日把它训熟络了,再带回去不迟。” 梅国林也转过头去,看了眼身边的幼犬,目光略微带着些怪异。这只獒犬,是上回川中的石柱土司官秦良玉领“白杆兵”援辽,路过京城时所赠。 梅国林知道獒犬向来都有凶性不假,但是眼前的这只,不过才三四个月大,尚且在幼年,大小也不过一尺高低,要说能造成多大危害,梅国林倒是不相信。况且就几天时间,能训出个什么样子来。 “咳……”,骆思恭见梅国林的目光一直落在獒犬的身上,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让他回过神来。 “适才的客人,是从哪边来的?”,骆思恭从食盒里,不紧不慢的提出几盘酒菜来,因为食盒做的严实,尚且都冒着热气。 “是东边来的。”,梅国林不假思索,立刻开口回道。 “哦。”,骆思恭正在拿着两只酒盏斟酒,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禁不住手上一抖,几丝酒浆渗出,漏在了桌上。 “来的是哪位?”,骆思恭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可是随即又立刻睁了开来。 “东宫伴读邹义。”,梅国林伸手想拿桌子上的酒盏,可是犹豫着又停住了手。 “说了什么?”,骆思恭抬头看了一眼梅国林,把酒盏向他面前推去。 “倒是没有直说。”,梅国林的脸上,泛起一丝尴尬:“只是让属下好好读一读《尚书》里的扬州那段。” “属下虽自认不算愚笨,可这读书一事,却是有些为难。幼年时在学塾里倒是曾经读过《尚书》,这许多年过来,哪里还记得清楚,其中好似也没有说过扬州的。” “《尚书》?扬州?”一时间,骆思恭脸上也泛起和梅国林差不多的神色。 虽说骆思恭已经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可是到底不是个读书人,肚子里的墨水也不会比梅国林多多少。 “你既然不记得了,哪里会知道。”,骆思恭无意中被戳中了短处,连带着对梅国林也大为不满:“你且去寻一本《尚书》来看看。” “属下已经带过来了。”,梅国林虽然肚子里墨水不多,可是机灵却不差。点了点头,从怀里抽出两本书册,分出一册向着骆思恭递了过去。 骆思恭望了一眼,见两本都是相同,看来梅国林也是有备而来。 “赶快翻翻看。”,邹义如今虽然还不算什么大人物,可是到底是东宫太子身边的贴己,大半夜的跑到镇抚司里来,骆思恭绝不会以为他是来劝自己读书学道理的。 “还真有段说扬州的。”,梅国林把书册拿在手上,一阵紧翻,只翻了十来页,眼前顿时便是一亮。 “哪一段?”,骆思恭也迫不及待的问道。 “《禹贡篇》里,就……就这里。”,梅国林把书册竖起来,指给骆思恭看。 “淮海惟扬州。彭蠡既猪,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厎定。筱簜既敷……沿于江、海,达于淮、泗。”,骆思恭顺着梅国林的手指看了几眼,又低头在手上翻了一阵,小声的念了出来。 第123章 狭路相逢 “何解?”,骆思恭依稀倒也能看得出来,这段文字确实是说扬州的,但是说的确实扬州一地景物特产。况且古时的扬州,与现今的也并非是完全相同。 “厥贡羽、毛、齿、革惟金三品……”,梅国林也照着书读了一遍,眼里全是茫然:“难道他想要银子?” “即便要银子,也不会大半夜的来。”,骆思恭对梅国林的解释大为不满。更何况,自己好歹也是个锦衣卫都指挥使,就算是太子身边的人,也绝不可能大大方方的上门来勒索。锦衣卫向来只有勒索别人的份,哪里轮到别人来勒索了。 “难道不是这一段?”,梅国林愣了半晌,又拿起书来翻了一通,却没再找到其他更相似的。 “他可还说过些什么?”骆思恭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那倒是没有了,只说了这么几句便走了。”,隐隐间,梅国林竟有些恼怒。 即便是邹义,也该是知道北镇抚司里尽是些武人。虽然做锦衣卫也有些风光,可要是真的能熟读诗书,早都去考进士了,他偏偏要拿本《尚书》来考自己。 “你再好好想一回?”,骆思恭所想的和梅国林差不多,虽然有些话不方便明说,但是也不至于弄得难度太大,至少会有点提示。 “哦。”,梅国林按照骆思恭的吩咐,又仔细想了一番,终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我请他多歇息片刻,他却急着要走,说是要回宫里去陪太子赏月。” “今日都已经二十了,更不是中秋,哪里有月可赏?”,骆思恭张了张口,略微愣了一下。 “《尚书》,扬州,赏月。”,口中小声的嘀咕着,骆思恭又低下头去,翻着手里的书册。 “经大人这么一提醒,小的倒是想出首诗来。”,梅国林也低头沉思一番,忽然开了口。 “哦,你作的?”,骆思恭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书册上,头也不抬:“念来听听。” “指挥使大人说笑了。”,梅国林连连摇头:“就是唐时小杜所做的那首,‘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骆思恭跟着梅国林念了一回,手上停了片刻,忽然又加速的翻了起来,紧接着便是眉头一皱。 “难不成说的是这一段。”,骆思恭的声音,不知道为何,突然间似乎带上了几分颤音。 梅国林也把目光向着骆思恭的手上移了过去,借着一边的烛光念道:“成王将崩,命召公、毕公率诸侯相康王……” “立刻传下令去,吩咐宫里的兄弟勿要轻举妄动。”,不能梅国林再继续念下去,骆思恭已经腾的一声站起身来。 “属下这就去吩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子里略有些闷热,不知不觉间,梅国林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可若是……”,刚迈开步子,还没得及走到门边,梅国林又转回身来,战战兢兢的向着骆思恭问道。 “你也略收拾下,随时准备岁我入宫。”,骆思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他想说些什么。 “东边还是南边的?”,梅国林的喉咙里,像是咽下了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咕噜”的响声。 “北面。”,骆思恭的脸上,渐渐的又展开一丝笑意:“如今宫里走水,我们去救火。” 京师,紫禁城。 从东华门入宫,过了慈庆宫,便就是奉先殿。 这条路,唐旭也并不是第一回走,上回去乾清宫觐见的时候,走的便就是这条路。 因为慈庆宫的大火,整个紫禁城的东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四面的道路上,各营的禁军士卒,各局各监的太监内侍,或是提着铁锹、水桶,或者是拿着火勾、叉杆,一路上闹哄哄的向着慈庆宫的方向奔去。 东城司入宫的兵马,足足有千人,即使分了三百人让刘秋仁领着去救火,也还剩下七百左右。一路上遇见的人,大多是朝着慈庆宫走的,东城司里这一队却是背道而驰,更是显得格外显眼,不断引来一阵阵侧目。 好在宫里的禁卫兵事就是御马监管的,马谦作为御马监里的监督太监,宫里大部分的侍卫和内侍都是认得,所以心里虽是好奇,倒也并没有人什么人上来询查盘问。 等过了奉先殿,在转向西,就是乾清宫所在的方向。因为四周已经乱成了一团,唐旭一时间也听不清乾清宫的方向究竟有没有动静传来,只能是催促着兵马加快脚步。 路过奉先殿的时候,唐旭忍不住抬头朝北面望了一眼。隔着奉先门,唐旭也看不到殿内的景象,只是记得奉先殿是紫禁城里供奉皇家先祖的地方。想到这里,唐旭又不禁转回了头,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看去。 “指挥大人。”,心里尚且还在感慨,突然见听到跟在自己身后的秦平西喊了一声。 与李慕江脸上的阴沉不定不同,自打从东城司里出来之后,秦平西的脸色似乎就没有过什么太大的变化,即便是唐旭,也有点捉摸不透,这个平日里看起来还算是恭顺的属下,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大人,前头来人了。”,秦平西抬起头来,向着奉先殿西侧的方向指了一指。 顺着秦平西所指的方向,唐旭果然看到对面正有一队人马迎面跑了过来。 如今在慈庆宫附近的宫道上,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影,路面用来蓄水的吉祥缸边,更是拥满了正在打水的内侍。 只不过,这队人马能引起秦平西的注意,自然也是有所不同。相比起正在赶去慈庆宫救护的禁军,这队人马看起来倒是不慌不忙,手上拿的也都只是兵刃,并没有救火要用到的水桶和杆棍等器物。 “是东厂的番卒。”,紧走几步之后,秦平西又转身向着唐旭低声的嘀咕了一句。 对面的人马越来越近,就连唐旭也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些军卒身上所穿的,几乎都是一水的直身褐衫,正是东厂番卒平日里的穿戴。 马谦原本跟着唐旭一起跑在队伍的最前头,见了迎面的这队人马,微微的皱了皱眉头,朝唐旭丢了一个眼神,向后退了几步,隐到了人群里面。 “不足百人。”,秦平西又回过了头,继续向唐旭说着。 唐旭轻轻咳嗽一声,把挎在腰间的苗刀缓缓的移到了胸前,右手也紧紧的握到了刀把上。虽然还不知道对面这股人马的来意,但是总归还是小心点的好。 “小心戒备。”,在唐旭的潜意识里,早已把东厂当成了对手,小声的向着左右吩咐着。 身边的李慕江,周宣臣等人也是立刻会意,转过头去,小声的向身后传着军令。 好在这股人马的人数只有几十个,相比起唐旭所率的足足七百兵卒,几乎差了十倍之多,还没有照面,唐大人多少已大大占据了心理优势。 对面来的这队东厂番卒,显然也是远远的就看见了东城司的兵马,也像是吃了一惊,不明白紫禁城里为何会冒出这么一大股兵马来,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略微停滞了一下。 两队人马,越来越近,唐旭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这些东厂番卒的面孔。 “大人,动不动手?”,周宣臣之前已经听唐旭说过,这回入宫的对手,应当就是这些东厂番卒。 唐旭虽然手上的苗刀已经抽出了半截,可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眼下还没有见到太子朱常洛和内阁首辅方从哲,乾清宫那里的情形,也还并不清楚,在这里就贸然动手,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两队人马终于碰到了一起,不过唐旭这边没有动手,对面似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 奉先殿前并不算太宽敞的宫道上,东城司的兵马占了东面半股,而对面来的这些东厂番卒也占了西面的半股道。 赶来慈庆宫救护的内侍们被堵在两头,正在打水的也被挤到了墙边,纷纷大声的咒骂着。不过这两队人马,看起来都是杀气腾腾的,众人口中虽然停,可到底没敢强行****队来。 像是有默契一般,两队人马互相戒备着插身而过,向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呼……”,望着在身后渐渐远去的人马,周宣臣忍不住大大的松了口气:“大人,您说这些番子会不会等着堵咱们后路去的?” 周宣臣虽然只是个东城司的把总,但好歹也是袭了爵的军户出身,考校时候多少读过些兵书。 “绝无可能。”,唐旭几乎不假思索,立刻开口回道。 若是放到战场上,前堵后截确实算是一种战术,可那也得是在实力大大占优的情形下才能使出来的。 如今只凭卢受等人,怕是还调动不了禁军的人马。只是东厂里的这些人,想要用这种战术简直无异于笑话。虽然卢受不是杨镐,自己领的也不是建州军。但是如果东厂敢这么干,唐大人也不在意使一把“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不过再细想起来,这些东厂番卒所去的方向确实有些奇怪。如果不是赶去慈庆宫救火的,他们这到底是要朝哪里去? 第124章 忍无可忍 过了奉先殿,离乾清宫也就不远。只要能见到太子和方阁老,事情就会好办的多。远远的,唐旭已经可以隐约看到乾清宫屋檐上的飞瓦。 “来的可是唐大人?”,刚刚领着队伍转了一个弯,唐旭又听到有人在喊,不过这回声音却是从北面传来的。 唐旭放缓了脚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北面从东六宫方向延伸过来的宫道上,又有几道人影急匆匆的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跑来。 “属下见过国公。”,既然来人能看到自己,那么唐旭当然也能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抬头看了几眼,连忙几步走出队伍,向前行礼。 “唐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这一回来的,正是英国公张惟贤。唐旭虽然是东城司的指挥,可同时也是后军都督府里的五品经历官,而张惟贤正是后军都督府里的左都督,所以唐旭口称属下也极是恰当。 张惟贤先上下打量了唐旭一番,又左右看了看正在急步前进的军伍,眼里露出几丝惊讶。 “国公可是要赶去东宫救护?”,唐旭笑了几声,反倒是开口反问一句。 张惟贤身为整个大明朝的第一等的公侯,平日里也是极得圣上信任,即使比起亲王来也不逞多让,手里定是握有可入宫急奏的行走牌子,所以这时候会出现在这里,唐旭倒也不觉得太奇怪。 只不过,要说他惊讶,唐旭也觉得未必是真。这紫禁城里又不是崇文门外的大街,自己也不是禁军的将领,可是却领着几百号人马在这里执枪挎刀的搞武装游行,原本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甚至说是骇人听闻也不过分。 可张惟贤见到之后,也不问一干人马,开口只是问自己要去哪,同样也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哦……对……不错。”,张惟贤听了唐旭的话,竟是略微愣了一下,随即连连点头:“某家原本已经是歇下,听家里人通报,得知东宫走水,于是担忧太子安危……” “国公安心,太子如今当是无恙,正由方阁老陪着在乾清宫外歇息,属下正要赶去护卫。”,唐旭点了点头,虽然张惟贤只是顺着自己的话在说,可是总算后半句话是吐了真言。 “这便好。”,张惟贤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也跟着点了点头:“如今既然见了唐大人,某家便与唐大人同去好了。” “某家是从玄武门入的宫。”,两人都是心照不宣一般,对身边的数百兵马视若不见,像是乘着赶路的时候闲聊一般,张惟贤开了口:“过玄武门时,可巧是看见一队东厂里的番子,出门往西去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 东厂里的番子?听了张惟贤的话,唐旭立刻就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奉先殿前迎面撞上的那一队。 因为东厂衙门和东城司衙门实在是靠的太近,所以唐旭知道,被卢受招进宫里的东厂番卒,原本就不算太多,总共只有五百人左右。 之前自己见到的那队,就有数十人之多,如今听张惟贤说,还分出一队出了玄武门往西去了。出玄武门往西,是西安门的方向,这些东厂番子去那里做什么?唐大人一时间想不明白。 抬起了头向前望去,乾清宫离自己已经只有数百步远,乾清门外一片晃动的人影已经是清晰可见。 乾清宫外,乾清门。 虽然远处的慈庆宫一片火光冲天,可是乾清门外,一干人等却都像是视若不见一般,只把目光放在眼前的乾清宫上。 平日里看起来极是宽阔的乾清门,如今被上百名东厂番卒团团围住,竟然显得有几份拥挤不堪,而他们的对面,是只有寥寥十多人的东宫仪卫,看起来极是单薄。 而原来本应该守在乾清门两侧的禁军侍卫,却都是被挤到了一边,远远的望着正在对峙的两边。 “殿下。”,内阁首辅方从哲,已经在这乾清门前站了足足有两个时辰,虽然方阁老年纪也只是刚过花甲,尚且还有些壮力,可是站的时候长了到底有些经受不住。 如今乾清宫里的情形虽然还不十分明确,但是从昨日里起,太医院和御药房里的太医就没被准进过内殿。之前方阁老又试着让太医院院判陈玺派太医入内,仍然是被挡在了外头。笼罩在方从哲心头的乌云,也越积越厚。 “等不得了。”,虽然王安也相信,唐旭应当是会如约而来,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往前推进,心头的不安也越发的强烈起来。 口中说着话,脚下也禁不住朝前走了几步,立刻就被守在门内的番卒抵住向外推去。 “卢公公平日是如何教你们规矩的?”,王安似乎也没想到这些东厂番卒真的敢动手:“如今连太子殿下和阁老的路,你们也敢拦。” 王安的声音,平日里虽然不大,可是此时动了怒气,喊出声来却是尖利无比。 “别介。”领着东厂番卒守在门外的,是司礼监里的随堂太监冉登,听见王安喊出声来,禁不住皱了皱眉头:“王公公在这御门前呼喊,若是惊了圣上的清静,某家可也保不得你。” “太子爷。”,王安回过身去,先向着太子朱常洛躬身行了一礼:“奴婢今日里就为太子爷开道。” “幽闭圣上于深宫,是为不忠;目无太子于门前,是为无礼;以一己之欲而谋天下,是为不仁;弃大统而取小利,是为无义。”,再等转过身去,王安看起来略微有些干瘦的身躯,陡然间仿佛也变得高大了起来。 “某家今日倒是要看看,到底谁敢拦我。” 那冉登原本也不过是想要借着圣上的名头恐吓一番,却没想到却引得王安生出了几份脾性。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道干瘦的身影徐徐向着乾清门里走来,自己却生出了仿佛面对一个巨人一般的压力。 守在门前的东厂番卒,被王安一阵怒喝,也是不禁面面相觑,犹豫着竟不敢再上前推搡。 直到着看见王安已经走进了第一道门进,冉登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 “还愣着做啥?”,冉登的声音,不知道为何带上了几分异样:“还不赶快给我拖出去,谁敢放一个人进来,回头我就把他给往死里打。” 东厂衙门内的刑罚,这些东厂番子就算自己没有领教过,平日也多是见过。听见冉登的喊声,顿时心里都是不禁一抖,哪里还敢逆意。 七手八脚的一起拥上前去,拽住王安就朝门外拖去。 “尔等这些不忠不仁无礼无义之徒。”,王安虽然被拖拽着,可是口中仍然是在不停的喊着:“且是不怕雷齑了你们。” “你……你……”,原本顾忌着太子和阁老就在前面,冉登倒也不敢做的太过火,如今被王安一通怒骂,终于是激起了几分火气。 “给我掌过了嘴再丢出去。”,冉登的声音,已经听起来比王安的更刺耳。 “啪。”,乾清门的前进里,一阵清脆的耳光声响起,王安的嘴角渗出几丝血迹,不过却仍然拼命的想站起身来。 “竖阉安敢如此?”,方从哲平日里行事虽不算强硬,可是也没想到这帮番卒真的敢当着太子朱常洛的面动手打人,脸上顿时一通涨红,竟是忘了王安其实也在他所骂的“阉人”之列。 “住手。”,太子朱常洛也是一声怒吼,不过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一片纷乱之中。 一阵强烈的屈辱感,猛的冲上朱常洛的心头。虽然自从万历二十九年起,就已经被立为太子,可是自从自己降生的那一天起,连续三十多年来,几乎无一日不是在四周歧视的目光中度过的。 国本之争,延绵整整二十余年。万历四十三年的“梃击案”,自己忍了,实际上即便是到现在,自己也闹不明白张差此人是如何进得了慈庆宫,若说其中没有其他机巧,凭谁也不会相信。 数月之前的“文昌阁”之案,朱常洛更是记忆犹新。四面八方尽是不要命一般的暴徒,若不是唐旭领着五城兵马司兵马及时赶到,朱常洛毫不怀疑,自己定然是会丧命刀下。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个偶然? 唐旭……唐旭如今在哪里?他到底会不会来,能不能进得了宫。朱常洛的目光,徐徐向着东华门的方向望去。朱常洛感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急切的盼望过什么人。 忍无可忍,也许就无须再忍了吧。虽然在目光所及的宫道上,并没有看到自己所期盼的身影,但是朱常洛仍然转回了身,把目光向着眼前的乾清门里看去。 眼前的这群人,到底想做些什么,朱常洛如今心里已经是一清二楚。 “东宫侍卫听令。”,牙齿间爆出一阵“咯吱”的响声,朱常洛抬起头来,轻喝一声。 “属下在。” 自从万历四十三年的“梃击案”之后,慈庆宫里方才是设了侍卫。虽然只有寥寥十多人,但是平日里受太子恩惠也是极多。如今见王安挨打,一个个早就是眼眶充血,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 第125章 禁宫夺门 “替孤开道,孤今日要亲自入宫面圣。”,咬了咬牙,朱常洛愤忿的吐出句话来。 “得令。”,没有丝毫犹豫,只等朱常洛话音刚落,十余名东宫侍卫便立刻向前冲去。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虽然这些侍卫的人数不多,但是见他们居然真的敢硬闯,一时间冉登也是慌了神。 毕竟王安不过是个太子伴读,只是个内侍,打了也就打了。如今皇太子要硬闯,却多少有些棘手。 东宫侍卫们虽然奋勇,可是毕竟人数差的太多,几番冲击之下,不但没有冲开门前的东厂番卒,反而是被团团围住,几乎动弹不得。 见门前的形势似乎已经被控制住了,冉登方才是抬起手来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珠。略有些心虚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乾清宫,又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太子爷还是先回去吧。”,冉登隔着人群,洋洋得意的朝着朱常洛喊道:“明儿再来便是。” “太子殿下,要不要传兵部黄尚书来见。”,就连方从哲,脸上也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方从哲觉得就这样站在乾清门前,简直无异于一种煎熬。明明知道宫中将有大变,明明已经占住了朝廷大义,而这帮内侍们却只是简简单单的堵住了大门,便这般用无赖般的打法搅的人有力丝毫使不出。 就算这些人的谋划未必能得逞,可是只要拖过了那个时候,朝廷里的形势将会变得难以收拾。 虽然紫禁城里常年驻扎的禁军就有近万之多,可是想要调动却不是那么容易,除了要有内阁和兵部的堪合外,还会牵扯上司礼监和锦衣卫。所以急切间能指望上的,也只有兵部所属的京城各卫了。 当然,调卫所兵入宫,也不是一点风险没有。暂且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守卫宫城的禁军会不会放这些外军入宫不说,就算顺利的进了宫,这些京城诸位能不能掌控得住,入宫以后到底会向着哪边,会不会翻脸反咬一口也说不清楚。 况且如今已经是深夜,真要去调卫所兵入宫。除了宫中的四门之外,中间还要经过内外城的数道城门,中间只要出现一点点偏差,耽误的时间就不是半点,没准到明天中午也未必能赶到。 “咚……咚,咚。” “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尽管慈庆宫里的大火,仍然还在熊熊的燃烧;尽管,乾清门前的叫喊声,斥骂声已经响成了一片。北安门外的钟鼓楼上,仍然是徐徐的传来了不紧不慢的打更声。 “哗哗哗哗哗哗”,像是下雨时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又像是风吹过树丛时发出的声音。随着钟鼓楼上的报更声一起响起来,还有一种听起来颇有些异样的声音。 乾清门边,王安吃了十多记耳光,被从门里丢出,正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忽然间,却感觉身体下面的地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微微颤动了起来。 王安努力的抬起脑袋,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只看了一眼,目光里便顿时明亮了起来。 “太……太子爷……”,王安使出了全身力气,把一只手伸出,向着东面指去。 东面慈庆宫的大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在红光的映照下,一支数百人的兵马,正快步的向着乾清宫所在的方向走来。 方从哲也愕然的张了张嘴,似乎不明白,这支人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紫禁城里。 唐旭离乾清门所在的位置,已经只有百步之遥。乾清门前的那一阵纷乱,自然也都是看在了眼里。 “呼……”,唐旭尚且没有开口,身边的李慕江反倒是像大大松了口气似的,脸上也跟着轻松了起来,甚至还泛起几分兴奋的神情。 “李大人为何这般乐?”,秦平西走的离李慕江最近,一路上看他都是阴沉着脸,就算笑起来,也是勉强。却不知道为何,如今刚到了乾清宫,就像是遇见了什么喜事一般展开了笑脸。 李慕江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向着门前正在互相推搡打斗的两边努了努嘴。 秦平西也看了几眼,却没闹明白李慕江所指的意思。 “唐大人没骗咱们。”,见秦平西想不明白,李慕江也只好压低了声音,小声的说道:“若是皇上还能做得了主,岂能容他们这般在门前打斗喧哗?” 乾清门里,冉登冉公公望着眼前这支仿佛从天而降的人马,惊得几乎半晌合不拢嘴。 如今已经是子时,京城里的内外城门都已经关闭,难道这队人马,当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卑职后军都督府经历唐旭,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方阁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张惟贤同来的原因,唐旭这一回并没有报上在五城兵马司里的官职,而是托了后军都督府的名头。 “后军都督府?”,方从哲疑惑的把目光转到张惟贤的身上,又再转回到面前的一干兵卒身上。 “五城兵马司的兵,东城司指挥唐旭?”,虽然唐旭刚才没有说,但是作为堂堂内阁首辅,方阁老仍然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些兵员的来历,顺便一口报出了唐旭的名号。 “卑职在路上耽误了片刻,亏得马公公及时赶到。”,虽然眼下还不是表功的时候,但是唐旭也不在意先送一份大礼给马谦。 “马公公劳苦了。”,朱常洛笑着向马谦点了点头,算是致谢。 “奴婢倒是要看看,太子爷想要去皇上面前尽孝,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在这里挡着。”,马谦得了夸奖,心里也是欢喜,躬身行礼之后,转过头来向着乾清门里喊道。 望着一干正堵在门前的东厂番卒,又是“嘿嘿”冷笑几声:“难道咱家这个乾清宫的管事,如今居然也是连家也不能回了?” 站在门里的冉登,看清楚了外头站的果然是马谦,顿时不禁一阵语塞。 自己眼下虽然是守在这乾清门边,可是到底却只是司礼监里的随堂太监,细究起来,这乾清宫里应该是马谦的地盘才对。 不让太子和方阁老入内,兴许还能找到些理由来搪塞,可是不让马谦进来,就到底有些说不过去了。更何况,马谦还兼着御马监的监督太监一职,在宫里头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人物。 可是话虽然这么说,冉登却也知道,这马谦居然是和这一帮人马一起到的,那么就无论如何不能放他进来。 “既然是马公公回来了,那么便进来便是。”,眼珠子来回转了几圈,冉登终于想到一个自认为算是稳妥的法子。 一边回着马谦的话,一边暗地里朝着左右丢了几个眼神。左右的番卒立刻会意,分出几人向着门口走去。 “你们这些东西,在万岁爷门前呱噪,也不怕扰了万岁爷的清静,折了你们的寿。”,虽然听到了冉登的话,可是马谦似乎也没有立刻进门的意思,反倒是站到了门前开始破口大骂。 冉登瞪着眼睛,张大了嘴巴,只能是看着马谦在那里咒骂,却也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马谦骂的这些话,适才都是自己用来搪塞太子和方阁老的,如今却被丢回到自己身上,偏偏马谦才是乾清宫里真正的大管家,冉登只能干瞪着眼被骂。 “小的尚且有几桩事情未去料理,都是卢公公吩咐下来的。”,既然话不中听,冉登决定就不再听:“马公公若要进来,只请自便。” 话刚说完,也不等马谦的回话,冉登调头就走。至于门外刚来的那帮人马,虽然看起来人数不少,冉登却并不太担心。 乾清门虽然宽敞,可毕竟就只是个门,一次也就只能进几十号人,达到这个数,多一些少一些也没多少区别,他总不可能几百号人同时拥进来吧。 实在不行,干脆就把门关上,随便他们在外头怎么闹去。自己且就是不信了,难道他们还敢砸皇上的门不成。 “下臣请护卫太子殿下入宫觐见圣上。”,岂料刚刚走出几步,陡然间又听见一阵轻喝从背后传来,冉登脚下一个不稳,几乎跌了个踉跄。 “关上宫门。”,虽然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唐旭的名号,可是隐隐间,不知为何,冉登却觉得突然有些不放心起来,到底还是先把门关上才安心些。 前进里的东厂番卒,似乎也是觉得外头的这伙人马有些来者不善,一听到冉登的令,便迫不及待跑上前去,想将三扇大门一起推上。 “夺门。”,唐旭虽然正站在朱常洛身边回着话,可两眼的余光却一直都盯着乾清门内。 眼看着东厂的番卒跑上前来,想要掩上门扇,立刻转回身来大喝一声。 乾清门虽然只是内宫的大门,可是修的还算是坚固,尤其是门后的门闩,足足有三四只胳膊大小,如果被这些番子顶上了,想要砸开怕是还要费好大一番工夫。 周宣臣原本一直在陪在唐旭身边,这回唐旭上前和太子,阁老说话,他究竟是不敢跟上前去,正傻乎乎的抬头张望着眼前的大门,所以站的倒是离大门最近。 第126章 福王殿下 虽然打小也是在京城里长大的,可是周宣臣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真的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的站在这乾清门前看景,虽然眼下已经是子夜,四周看的不算清楚,不过即便这样,周宣臣也觉得值了。 刚才看见有几个番子提着门闩就要来关门,周宣臣就觉得有几分不安,不过好歹也知道自己是在紫禁城里,不可轻举妄动。眼下终于听到指挥大人的军令,更没有半点犹豫,腾的一声就向着右手边的那扇门冲去。 “快,快掩上。”,冉登也没想到,这伙人真的说动手就动手,丝毫没有因为这里是在皇帝家门口而有什么顾忌。 等周宣臣奔到门前的时候,右手边的门扇已经被掩上了一半,看见周宣臣冲来,正在关门的番子也是吃了一惊,手上也猛得一用力,想要把门完全掩上。 周宣臣算得上是身高体壮,来不及收脚,实际上也没打算收脚,只是微微侧过了身,“砰”的一声,把左肩结结实实的撞在了门上。整个门扇猛然一阵震动,顶上的灰尘“簌簌”的落了下来。 见这伙人马果真敢来夺门,门后的东厂番子们也是急了,纷纷跑上前来,想帮着把周宣臣给顶出去。门外也有几个东城司的兵卒赶了上来,一起死死顶住。 虽然比起人数来,东城司的人数要更多一些,可是正如冉登所想的一样,这门就只有这么大,就算人再多,一时间想要打破平衡也不容易。门里门外的人,都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是仍然只能让门扇僵持在中间。 “本官今日护送太子殿下入宫觐见圣上,有胆敢阻拦者,斩。” 周宣臣的身后,又适时传来一阵唐旭的喊声。几乎顾不得多加思考,周宣臣“铿”的一声从身前抽出苗刀,猛力向着门里劈去。 “啊……”,一阵惨叫声,从门口传出,紧接着周宣臣只感觉胸前的压力顿减,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冲来,让自己一个站立不稳,猛然向前冲去。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准备,但是陡然间冲进门内,仍然是让周宣臣脚下一个踉跄。周宣臣干脆就势在地上一滚,不等站起身来,直接就把手中的苗刀向四周胡乱的挥舞着。 周宣臣手里的苗刀,是从唐旭手里得来的。之所以称作为苗刀,有说是因为刀形修长,形似禾苗,有说是因为最初是取浙中的苗山之铁所制。但是不管名头上究竟是什么来源,总之都算得上是削铁如泥。即便是京中三大营和锦衣卫里,也是要有品阶的武官才能配上。东城司里每年所配给的,不过只有数把,周宣臣也是眼馋了许久。 常人使苗刀,一般都是要用双手,周宣臣身高体壮,只用一只手也能耍得起来。刀影落处,只听见一阵阵呼叫声从耳边传来,让周宣臣也不禁有些咂舌。 乾清门里,望着像凶神恶煞一般冲进来就挥刀乱砍的周宣臣,冉登已经傻了眼。 虽然之前就知道这伙人马来者不善,刚才也看见他们敢上来夺门,可是却没想到他们真的在御门前居然也敢见血。东厂番子平日里都只有欺负别人的份,什么时候会被这样当作鸡狗一样追砍了。 不但是周宣臣,在冲开门之后,秦平西和李慕江也加入了砍人的队伍。尤其是李慕江,一扫刚进宫时的苦瓜脸,带着几名亲信砍的心安理得。 东厂番卒虽然也号称是从锦衣卫里选出的精锐,可是直到去年,锦衣卫里的满额也只剩下了一千多人,仅仅顶得上一个东城司而已,而所谓的甄选,也不过是弄些额外的门道。 再加平日里所要应付的,只不过是些官吏和寻常的百姓,都是靠着东厂的威名恐吓,所以倒是反而比不上经常要和盗匪搏杀的五城兵马司兵卒。 当头被砍倒了几人之后,再也不敢上来碰硬,纷纷一起向着门后逃去。后面涌进来的兵卒,只是把守住大门,也不去继续追赶。 “尔等可是要谋逆?”,足足愣了半晌,冉登终于有些回过了神来。口中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号,两腿却是在不停的筛糠一般抖着。 其实不但是冉登,就连站在乾清门外的朱常洛和方从哲,也是一阵目瞪口呆。虽然也不是没有想过可能需要武力夺门,但是二话不说,上去就动刀枪,倒是让他们丝毫没有预料到。倒是英国公张惟贤,好歹算是武勋世家出身,还算得上是镇定。 “要说谋逆。”,唐大人看起来似乎要比刚砍完人收工的周宣臣和李慕江等人还要心安理得。冷哼一声,直接一句话顶了回去:“恐怕还轮不到我唐旭。” 乾清门前的动静,已经算得上是惊天动地,可是门内的乾清宫里,竟然是丝毫动静也没有,更是显得有几分诡异。 适才被驱散的东厂番卒,也并没有走远,只是退缩到了乾清门内的汉白玉石栏后面,目光惊疑不定的朝门口看着。 “且容下臣在前为太子殿下护卫。”,既然已经动了手,唐旭就没有直接收手的打算。 仍是向着太子朱常洛行了一礼之后,唐旭整了下身上的甲胄,当先朝着乾清门里走去。 冉登已经是看到了唐旭向着自己走来,潜意识里,像是有个声音在叫自己快跑,但是两条腿却像是完全失去了力气一般,想要移动却又丝毫挪不开步子。 “这位公公如何称呼?”,唐旭经过冉登身边的时候,还没忘记拱了拱手。 “冉……冉……冉登。”,冉登的牙关一阵“咯咯”作响。 “冉公公,别过。”,唐旭点了点头,也不再和冉登多扯,领着身后的人马,继续向前走去。 越过乾清门,迎面是一条修长的御道,唐旭在御道前抬头朝四周扫了几眼,却是挥了挥手,绕了个圈,从台阶下向前走去。 内阁首辅方从哲,已是和英国公张惟贤一起,护着太子朱常洛进了乾清门。可巧是望见唐旭正从台阶下走过,顿时不由得微微颌首,目光里也露出几分赞许的神色。 从乾清门到乾清宫正殿前的这一条御道,距离并不算短,足足有数百步之长。 待唐旭行至一半时,一直大门紧闭的乾清宫里,至于有了动静。 东侧的偏殿突然大门洞开,上百名东厂番卒从其中蜂拥而出。西面养心殿的方向,又有百余人从月华门越出,再加上首本守在乾清门前的人手,三股人马一起在西侧聚起,把并不算太大的弘德殿团团围住。 紧接着,弘德殿的殿门也是突然打开,几道人影从中鱼贯而出,站在门边,远远的朝着唐旭这里望着。 “这些番子人手倒也不少。”,秦平西原本对这些东厂番卒还有些畏惧,可是经过刚才在乾清门前一番,自信心似乎突然有些爆棚。 只是这几个刚刚从弘德殿里走出的,虽然目光仍在放在唐旭等人身上的多,脚下走的方向,却是朝着太子朱常洛所在的位置。 唐旭略微皱了下眉头,分别向着身边的几人丢了一个眼神,几人立刻会意。由李慕江留在原地,将已经有些散乱的东城司兵卒收拢,唐旭则是领着周宣臣,秦平西等人也朝着太子朱常洛所在的方向退去。 “传圣上口谕。”,来人看见唐旭也跟着走了过来,顿时不禁瞥了下眼,似乎有些不满:“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圣上口谕?一时间,不但是唐旭,就连一边的周宣臣等人,也是跟着一愣。 尤其是秦平西,刚才挥刀砍人的时候,砍的无比心安理得,竟有一半是因为信了李慕江的话,以为如今皇上果真不能出来做得了主,自己砍人不但无过,反是有功。如今却突然听说,皇上有口谕传了出来,当下都有些呆住了。 “儿臣听旨。”,太子朱常洛看起来也颇有些惊诧,不过看起来却像是认得面前来的几人,听说有口谕,立刻拜伏在地。方阁老陪在一边,也跟着跪下身去。 唐大人虽然刚刚凑到了一边,眼下看又要磕头跪拜,连忙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又淡定的转到了台阶下面去了,把秦平西和周宣臣留在了原地。反正他们平日里磕头也是习惯了,就算这乾清宫里的地砖有些硬,想来应当也不会太在乎。 “朕连日来愈感沉重,恐疾大渐;传,太子朱常洛至榻前陪伴,以慰朕心。” “儿臣谨遵圣命。”,朱常洛听完,又是一阵拜伏,紧跟着高声回道。 “常洵见过皇兄。”,只等太子朱常洛刚刚站起身来,对面其中一人,也上前行礼。 “哦,是三弟?”,朱常洛抬头向前面看了一眼,像是刚及看见一般:“今日早间,我曾是听说三弟偶染风寒。” 原来这就是福王朱常洵,唐旭虽然又绕到了台阶下,可是离得却不算远。听见这边的对面,连忙探出了头去看。 借着还算是有几分明亮的月光,唐旭依稀可以看清楚这福王朱常洵的面孔和身材。 唐旭虽然没有见到过郑贵妃,可是却听朝廷里同僚提起过,不管背后对其评价如何,多少都还承认,郑妃确实颇有几分美艳。 而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福王朱常洵,面孔看起来和自己曾经见到过的万历老人家并不太像。若说起来,倒也还算是白净,可能是类母。 只不过,可能是因为平日里太过养尊处优,虽然年纪不大,看起来有几分太过肥硕,进而影响了整体形象。若能苗条上几分,倒也能算上是个美少年。 想到这里,唐旭又忍不住看了看太子朱常洛,朱常洛的面庞,和万历也不十分相似,看来皇帝老人家的这两个儿子,都是类母比较多。如此想来,万历为何宠爱皇三子胜于皇长子,没准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第127章 惊觉毒计 “常洵又何不愿与诸位皇兄弟把酒言欢。.tw[]”,因为天色正黑,唐旭也看不清楚朱常洵脸上的变化:“下午和晚间各吃了一帖药剂,总算是略好了些,适才又有父皇召见,常洵不敢不来。” “万岁爷尚且在等候,还请太子爷速速移步。”,前来传口谕的太监,见两兄弟似乎有长叹的苗头,连忙出声打断:“太子爷与王爷若是欲畅谈,不妨等觐见过皇上之后。” “李公公说的是。”,朱常洛点了点头,可是刚想移步,又把目光转到了方从哲的身上:”方阁老可巧也在……” “圣上吩咐召见的,只有太子爷一位。”,唐旭虽然不认得这位李公公,却觉得他是个讲原则的人,按照皇上的吩咐办起事来,也是一丝不苟。 “不若等太子爷先见了皇上,问一问皇上的意思,如今就先让福王爷在这里陪着阁老,如何?” “也好。”,朱常洛略想了一下,又是点了点头。 “皇兄……”,眼看着朱常洛跟在那位李公公的身后,就要朝弘德殿而去,朱常洵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声。 “三弟可有话说?”,朱常洛好奇的转回了身。 “这……”,朱常洵突然低了下脑袋,目光在两只脚尖上来回转了一圈,虽然唐旭很怀疑,他究竟能不能看见自己的脚尖。 “回头常洵设宴,与皇兄畅谈一番。”,朱常洵略微滞了一下,才重新抬起了头。 “甚好。”,朱常洛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暖的笑意,再转回了身,径直向着弘德殿的方向而去。 “卑职见过王爷。”,等朱常洛走远了,唐旭方才是从御道的台阶下走了出来,走到福王朱常洵身前行礼致意。 “这位是?”,朱常洵抬头向着唐旭看了几眼,疑惑的问道。 “这位便就是与孙,钱二位大人一同编撰《句读录》的唐旭唐大人。.tw”,听方从哲口中的话,似乎唐旭所参编的这本书,要比唐旭自己的名气要大得多。 “原来这位就是唐旭唐大人。”,出乎唐旭的预料,只听方从哲报出唐旭的名号,朱常洵立刻就惊喜的喊出声来。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不等唐旭接过话来,朱常洵竟是忽然略一思量,从口中念出一首诗来:“唐大人当日所做的这首诗,孤也甚是喜欢。” “这……”,唐大人顿时一阵无语。 朱常洵所念的这段诗,正是自己当日在翰林院里参加“恩考”时所做。虽然也被人传抄出来,但是远不如《句读录》这么为人所知,这位福王爷居然也能背出来。 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自己上前,原本也不过是和这位福王爷随便见个礼,却没想到朱常洵会说出这么一通话来。 唐大人环顾一番左右,若不是自己平日里和太子朱常洛来往也不多,几乎要怀疑是不是组织队伍里出了细作,把自己给出卖了。 “在下张惟贤,见过福王爷。”,不过一边的张惟贤,见朱常洵和唐旭说的热乎,倒是不乐意起来,连忙也走上前来见礼,顺便打断了朱常洵口中的话。 “原来英国公也在。.tw[]”,朱常洵和张惟贤明显也是认得的,张惟贤上来行礼,朱常洵只能是暂且停住了口。 “贵妃娘娘近日可是康健?”,方从哲也过来凑热闹。不管寻个什么话题,总归是不能让朱常洵再继续套近乎就是。 “母……母妃……”,听方从哲问起郑贵妃,朱常洵口中的话,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乘着方从哲和张惟贤拉着朱常洵说话,唐旭终于得以暂且脱出身来,扬起目光,仔细的察看着这乾清宫里的情形。 这座乾清宫和乾清门之间的广场,看起来颇大,唐旭估摸着,塞个上万人进来,也能站得下。 东城司和东厂的兵马,正在西侧默默对峙着,因为是夜间,所以只能看见一绰绰黑影在不停的闪动。 从慈庆宫的方向传来的响动声,也渐渐的小了下去。大火已经烧了好几个时辰,该烧的看起来已经被烧的差不多了。临近的宫殿,火势却是被控制住。 除了身边方从哲等人的说话声,以及偶然间传来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其他动静,几乎一如平日的夜晚一般安静。 可是隐隐间,唐旭却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唐旭又惊疑的抬起头来来环视着四周。 安静,到处都很安静。不错,确实太安静了,安静的几乎有些过分。 今天夜里,注定是个不平常的夜晚,如今的安静,反倒是显得极为古怪。 之前在乾清门前的时候,唐旭等人闹出了一番不小的动静,甚至已经见了血。可那几位前来传口谕的内侍,竟然是仿佛不知道一样轻轻避免,一个字也未提。 这不可能,唐旭费解的扬了扬眉头。如今万里老人家究竟身体如何,自己也不能完全掐得准。可是有一点唐大人却是知道的,这里是乾清宫,是皇帝老儿的家门口。 别说是皇帝,哪怕就是在花市街上有人打斗,唐旭躺在家里也不可能丝毫不知道,更别提到皇帝的家门口来打架砍人了。 难道万历确实已经弥留,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唐旭摇了摇头头,否定了脑海里的这个念头。听刚才那段口谕,还算得上是有条理,况且他如果还能记得起要一个一个见儿子们,再糊涂也糊涂不到哪去。 而这帮东厂的番卒,平日里都跋扈惯了,适才吃了这么大的亏,也绝不可能被打掉了牙齿就往肚里咽。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机巧才对。 东厂的番卒……突然间,唐旭猛然想起之前路过奉先殿时,在路上遇见的那一队。听张惟贤说,他从玄武门入宫时,也曾经遇见过一队。 刚才因为赶来要来乾清宫,唐旭并没有时间去多想。如今四周都陡然安静下来,唐旭顿时又不由的在心头生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来。 除了那两队人马之后,京城里面几乎所有的东厂番子,都集中到了这乾清宫里。也就是说,那两队人马的行踪,几乎不可能和这里毫无关系。可是那两队人马,究竟是要去哪? 奉先殿,慈庆宫,玄武门,西安门。唐旭蹲下身来,在地上拣了个石子,在角落里画了几个框,顺便又在几个点上比划了一下。 既然张惟贤遇见的那队是出了玄武门走的,那么自己遇见的那队,也许行走的方向是朝东华门。 出玄武门往西,是西安门,和出东华门的,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西安门,慈庆宫,东安门。唐旭口中继续轻轻的念叨着,想要找出其中隐藏的东西。 “福王爷在京城里,可是要过了中秋再走?”,不远处,张惟贤正笑眯眯的和朱常洵搭着话:“王爷难得回京,正好与太子及几位在京的王爷把酒言欢,过一个中秋团圆。” 惠王,桂王,不错,就是这里。唐旭猛然间两眼圆瞪,拿起手里的石子,在西安门和东安门的方向上,各点了一下。不错,就是惠王府和桂王府。 “李大人和秦大人何在?”,丢下手里的石子,唐旭忽得一下站起身来。 “唐大人有何吩咐?”,李慕江和秦平西,都离唐旭不远,听见唐旭的喊声,立刻都奔了过来。 “你二人各带本帐下一百人马,立刻分头赶往惠王府和瑞王府,桂王府救护。”,唐旭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若遇图谋不轨着,当场格杀。” 除了瑞王府在城东外,惠王府和桂王府都是在城西相邻的地方,不但是一个方向,而且离的极近,只要到了一处,也就算是两边都到了。 “得令。”,李慕江和秦平西两人,虽然也闹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可是唐旭既然这样吩咐下来,自然也不会没有原因,当下丝毫没有犹豫,各点起一百亲信得力人手,就要一起向着乾清门外奔去。 “惠王府和桂王府?”,张惟贤和方从哲还那里陪着福王朱常洵说着闲话,突然听见唐旭这边的动静,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西面的弘德殿,脸色顿时也是大变。 此两人身居高位,都不是草包。尤其是张惟贤,在进玄武门的时候就遇见过一队东厂的番卒,如今只听唐旭说出了惠王府和桂王府两处,哪里还想不出其中的机巧。 就连福王朱常洵,也是陡然间如遭雷击,呆在当场。 “走西北面的,拿我的行走牌子。”,张惟贤匆匆唤过一名身边的家丁,从怀里掏出一面腰牌让他拿好:“不必走乾清门,只从北面的坤宁宫出城更近。” 相比起以前从来没进过紫禁城的李慕江和秦平西,张惟贤明显要对这紫禁城里的格局熟悉得多。 “王爷和娘娘此举,未免有伤天和。”,望着两队人马分头奔了出去,方从哲也闷了半晌,忿忿的吐出句话来。 “我……孤……孤并不知晓。”,朱常洵明显也是被吓到了一般,话语间也变得战战兢兢起来,丝毫没有适才的镇定。 “不管王爷知不知晓,暂且留在这里陪着阁老和英国公便是。”,虽然唐旭并不清楚,朱常洵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只是在演戏。有一件事情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此时间不能放他走。 跟在朱常洵身边的,也有一名内侍,见唐旭挎刀走来,立刻也动了几步,拦在朱常洵身前。 “哼。”,不过唐旭除了走近几步,倒也没有其他举动,只是冷哼一声,招手唤来几名兵卒,将朱常洵前后围住。 第128章 佛祖保佑 西安门,万历帝第六子,惠亲王府。[..tw超多好看小说] 相比起富贵云集的京城以东,处在城西的惠王府四周,明显要僻静的多。 时辰已经到了子时,城北钟鼓楼上的报更声已是响过。偌大一座惠王府里的灯火,也是渐渐熄灭,慢慢的浸入沉寂。 “笃……笃笃。”,一片沉静中,忽然间,从前门传来几声清脆的敲门声,让已经躺到了床上的门房心里生出几分不耐烦。 “笃笃……”,见门里一时间没有反应,门外又跟着疾敲了几声。 “何人?”,门房无可奈何的从床上坐起身来,一边口中低声的骂骂咧咧着,一边摸索着想在床边找到鞋子。好在如今正是七月,倒也省了去找衣服穿。 “宫里来的。”,门外敲门的人停了一下,向门内说出句话来。 “宫里来的?”,门房听在耳里,再也不敢怠慢。匆匆的把鞋子套在脚上,就向着大门跑去。 等走到门边,却也不急着开门,而是掀开左边的一块遮板,向外看了几眼。 虽然惠王府的大门外,设有门廊,挡住了天上的月光,不过门廊的左右也各点着一盏灯。门外从遮板里向外看去,果然看见几名穿着内侍服的人,正站在门外等候。 门房这才放下了心,卸下手边的门闩,将门扇拉开一半。 “请问惠王爷可在?”,几名内侍进了门之后,向着门房拱手行礼。 “王爷已是歇下了,诸位若有要事,小的可去通报一番。”,既然知道这几位都是宫里头来的,王府里的门房,倒也不敢托大。 来人听了门房的话,点了点头,竟是互相看了一眼,径直向着院里走去。 “哎……你们……”,门房见几人不再说话,而是直接就朝里头走,顿时也是不禁一愣。 刚刚想上前扯住,忽得又听见身后大门“砰”的一声剧响。门房转过了身去看,只见数十名东厂的番卒,个个手执利刃,正从敞开的大门外涌了进来。 “你们……”,门房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鸡的看着眼前。 “奉上谕,惠王朱常润有谋逆之举,着东厂即刻擒拿。”,先走进门的那几名内侍,站到院中,朝着四周的屋子里大声喊道。 “轰”,刚才还是一片沉寂的惠王府,一下子就和捅了马蜂窝一般炸了开来。 各屋里的杂役,内侍和侍女,纷纷慌不择路般的从屋里奔出,想要四处逃散。 从大门里涌进来的东厂番子,只留下几人在门边守着,其余的也不去追赶四处奔跑的下人,而是直接向着后进里的庭院奔去。 王府后院的花园里,一道黑影急匆匆的奔跑着,向着后院东北方向的墙脚下跑去。 等绕过了水池边的假山,一座小屋出现在眼前,人影这才像是略微松了口气一般放缓了脚步。似乎想要上前敲门,却又硬生生的忍住了。左右看了几眼,见一边的窗户半掩着,立刻走了过去,脚下略一使劲,从窗外朝里面爬去。 小屋里,也是一片黑暗,隐约间,只能看见两三点亮光在小屋当中的方向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整座小屋里,也弥漫着一阵强烈的檀香味。 人影在四周摸索一阵,约莫是找到了一处床榻,定了定神,伸出手去向前拍了几下。 “王爷,王爷。”,人影一边朝前拍着手,一边低声的唤着。 “嗯?”,床榻上的人,被一阵轻拍,惊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应着身。 “王爷,大师不好了,有东厂的人来了。”,人影见自家王爷醒了过来,连忙开口说道。 “东厂?”,床榻上的人,顿时也是一个激楞,从床上坐起身来:“他们来做什么?” “那些番子,说王爷您有谋逆之举,奉皇命擒拿。”,人影口中虽是有些犹豫,但是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说孤要谋逆?”,惠王的声音,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爷,他们是从前门进来的,奴婢护着您从后门走吧。”,人影见惠王还在床上坐着,开始急切起来。 “若果真是东厂拿人,岂会不分出人手来,在后头守着。”,惠王沉思片刻,却是摇了摇头头。 “这……”,人影迟疑一阵,似乎觉得惠王说的有道理。 惠王从床上站起了身,摸索着拿到火镰,就要去点灯。 “王爷,使不得……”,一边的人影,刚见惠王手上敲出几点火星,立刻就劈手抢过。 “那些番子一时间还寻不到这里来,王爷这若是一点灯。” 惠王眼下歇的这间屋,处在后院里面,又被假山拦住,若是不熟悉王府里的人,一时间是不容易发现。但是如果点亮了灯,那么在黑漆漆一片的后院里,便是无异于箭靶子一般的醒目。 “不点灯,我如何念经?”,惠王对身边人的举动,颇有些不满。 “王爷,奴婢觉得这事儿有古怪。”,到了这个时候,人影似乎也顾不得自家主子是不是满意了。 “你且说说看。”,不知为何,虽然听说东厂的番子已经进了门,惠王朱常润看起来却是出奇的冷静。 “奴婢说不清楚,只觉得古怪便是。”,人影摇着脑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惠王朱常润见他不说话了,抬手又要去取手上的火石,人影却紧紧抓着并不松手。 “杨春,你好大的胆子。”,见拿不到火石,朱常润顿时不禁勃然大怒。 “王爷,点不得灯。”,杨春拼命压低了声音,恨不得拿手去堵自家王爷的口。 “我只点香烛。”,朱常润满不在乎的说道。 “香烛岂不也有光亮。”,杨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王爷若有诚心,只在佛前磕几个头,也是功德。” “就依你吧。”,朱常润无可奈何,竟当真走到屋中拜了下来,口中默默祷告。 “王爷,王爷……”,惠王府里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似乎那些东厂的番卒发现寻不到惠王,开始在各个房里都找了起来。 就连后院里,也开始有了零散的脚步声。 “王爷……”,见自家王爷还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辞,杨春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拖起。 “既然走不得后门,奴婢便托着王爷翻墙出去。” “佛祖自会佑我。”,朱常润对杨春把自己从地上拖起来又是一番不满。 “王爷的诚心,佛祖已知,指不定是佛祖让奴婢带着王爷翻墙。”,杨春也拿自家主子有些没办法。 “这倒也是。”,不过朱常润好像倒是吃这一套,听了杨春的话,竟然连连点头:“只是父皇若要拿我,我自便去说解便是。若是逃了,怕是不好吧?” “即便翻了这墙出去,也仍在这京城里头。” “奴婢虽说说不明白,可总觉得未必真是皇上要拿王爷。”,杨春打开了门,继续把朱常润朝门外拖着:“等出了墙,王爷自己入宫去见皇上便是。” “也有道理。”,朱常润终于不再反抗,任由着杨春把自己拖出了门,向着墙边走去。 惠王府的围墙修的并不矮,足足有一人多高。先在一边的花坛边寻了几块石头垫脚,胳膊上猛得一使劲,杨春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朱常润向着墙上顶去。 “这墙这么高,我出去了,你如何出来。”,朱常润一边用力的向上伸着手,一边朝着身下的杨春问道。 “王爷先出去,奴婢自有法子。”,急切间,杨春也顾不得多解释了。 朱常润这才不再说话,奋力的抓住围墙的上沿,借着杨春的力气把上半身趴在了墙顶上。 “王爷,快跳……跳,跳出去。”,杨春见自家王爷终于上了墙,心里正松了口气,忽然又发现朱常润美动静了。 “外……外头有人……”,朱常润伏在围墙上,战战兢兢的朝外头看着。 因为有着国公府家丁在前头带路,秦平西领着百来人的兵马,从坤宁宫的方向穿过,很快就出了玄武门。路上倒也遇见了有禁军盘查,不过因为有英国公府的行走牌子,又说明了是来宫中救火的,倒也没遇到太大的麻烦。 再过玉河桥,从几处宫殿和监局间穿过,便出了西安门。 因为在乾清宫里的时候,唐旭也没和秦平西说的太清楚,只让他领人去王府救护,所以一路上秦平西也是在不断的私下猜测着。 之前听宫里的太监说有皇上口谕的时候,秦平西也紧张过片刻,但是隐约间却又听到了“疾大渐”三个字。 秦平西读过些书,自然知道这三个字里的意思。既然皇上已经“疾大渐”,那么没准过了今天,日后就是皇太子做主了。而唐大人一直是在帮着皇太子的,甚至就连方阁老和英国公看起来也明显是和唐大人站在一边的,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通了这一点,秦平西顿时也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脚下的步子也跟着轻快起来。 再等出了西安门,就只是内城,这一片秦平西还算是熟悉,也不需要再有人领路,直接催促加快步伐,一路向着王府的方向前进。 第129章 王府之殇 惠王府和桂王府,离宫城并不算远,出了西安门,走路连半刻钟都不要。.tw[]眼见着离王府越来越近,只听见一阵阵吵闹的喧哗声,正从两座王府所在的方向传来。 果真有事?秦平西顿时不觉一愣,唐大人如何会知道的? 在宫里的时候,秦平西一直都站的离唐旭不远,并没有看见唐旭和什么人说过话,只是看见他拿了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几道,然后就突然让自己领兵前来救护。 难道唐大人真的能掐会算不成?秦平西有些闹不明白。 “快。”,不过,无论秦平西怎么闹不明白,听着王府里传来的一阵阵喧闹,也知道事情不妙,连忙再催促加快脚步。 惠王府和桂王府里,已经纷乱成了一团,里面不断的有人想跑出来,都被门边执刀的东厂番卒驱回。 慈庆宫的大火,乾清门的夺门,再加上如今眼前的惠王府和桂王府的纷乱,如果东面的瑞王府也是这个样子,几乎就可以说,整个北京城的内城,在这一天里,都已经是混乱不堪。 几声尖叫声,从桂王府的围墙里传来,引得秦平西心头一阵猛抽。自己这一路上已经是走的极快,看来很有可能还是慢了一步。 王府的大门越来越近,秦平西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守在门口的东厂番卒。 “果然又是这些番子。”,秦平西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句。 门口的番子,应该也是发现了正朝这里赶来的兵马,不过因为城西也有西城司,而这些番子因为出宫早,也不知道乾清门边发生过什么。所以就算看见有人来了,也仍然是大大咧咧的站在原地,任由着秦平西走到了近前。 秦平西也是一声不吭,脸上还泛着淡淡的媚笑,几个番子只是拿眼瞥了瞥他,丝毫没有往眼里去的意思。 “杀。”,眼看着离门不过只有五六步远,秦平西忽然脸色一变,手中的大刀也是“刷”的一声抽出,也不耍什么花招,直直的就一刀向前劈去。 秦平西离这些番子,已经很近,抽刀挥砍,更是犹如电光火石,根本容不得这些番子有任何反应。所领的这些兵卒,之前在乾清宫前也已经砍过一回东厂番子,眼下更是毫无心里压力。 只是片刻之间,守在门口的五六个番子就被砍翻了一半,剩下的几个向着门内逃了进去。 原本被堵在王府家眷和下人,顿时一起闹哄哄的逃了出来。 等跑出来,又看见砍倒东厂番子的,竟然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都闹不清楚京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乱子。也不敢跑的太远,全都蜷缩在四周的胡同里,战战兢兢的四处张望着。 “你俩各带几个人,去后门瞧瞧,若遇见番子也一起砍了。” 虽然唐大人分给自己的人手要略微多些,但是因为城西这边有两座王府,所以秦平西也只能把人分散开来。 又寻思着这些王爷贵人,都喜欢走后门,没准会从后门跑掉。于是唤过两名亲信的小旗,向他们吩咐道。 两个小旗得了吩咐,依命去了,剩下的百多人,也被分成了两队,分别向着两座王府里冲去。 秦平西自领人进的,是桂王府。因为守在门外的东厂番子已经被驱散,王府里的人都是纷纷向着门外逃去。迎面遇上了几个番子,都被秦平西一刀砍倒。 在里头行走了一阵之后,秦平西终于发现,只这么盲目的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拉住了几个正在逃散的下人,想问一问桂王爷的下落。 “王……王爷……被带到……到书房里去了。”,连续问了好几个人之后,才总算是打听到了桂王爷的下落。[..tw超多好看小说] “走,去书房。”,秦平西问明了方向,立刻把手一挥,领着人向桂王府书房跑去。 桂王府里的书房,并不难寻找,等秦平西领人赶到的时候,正有几个番子从门里走出来。迎面撞见了秦平西等一干人,居然掉头就想跑。 这些番子在王府里头并不集中,都只是几个几个的凑在一起,所以秦平西对付起来并不吃力。几步赶上砍翻了一个,见其他的都跑远了,便也不再追,而是回过身来朝书房的门边走去。 “你们在外头守着。”,等走到了门边,秦平西的心头忽得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于是也并不急着入内。 又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方才是上前几步,手上略一一使劲。 书房的门,只是虚掩着的,只是略一使劲,就被完全推了开来。秦平西仍然不急着走进去,就站在门外向里面看去,只看了一眼,脸色已是大变。 一拢长衣,被悬挂在书房的屋梁上,正在微微的左右摇摆着。 紫禁城,乾清宫。 自从太子朱常洛进入弘德殿之后,已经足足有了一个时辰,可是弘德殿的殿门自从掩上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动静。 “阁老。”,英国公张惟贤首先按捺不住,向着内阁首辅方从哲轻轻唤了一声。 “唐大人可有主意?”,虽然方从哲是堂堂内阁首辅,而唐旭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但是到了眼下这个局面,方从哲倒也不得不尊重起唐旭的意思来。 “诸位大人可以用孤换回皇兄。”,唐旭还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一直一言不发的朱常洵,突然开了口。 在场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不安。这几位都是聪明人,事情已经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心里早就隐隐猜到了几分。 但是猜测归猜测,毕竟不好直接说出来,如今听福王朱常洵开了口,方才敢完全肯定。 “这倒是可以试试。”,张惟贤立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方从哲却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唐大人以为如何?”张惟贤鉴方从哲只是苦笑不语,只当是这老儿在故意卖关子,直接转过头来问唐旭。 “属下所想的,约莫和阁老想的差不多。”,岂料唐大人卖起关子来,比方阁老更胜一筹。 “哦。”,张惟贤两眼尽是茫然,可是既然两人都不说,却也不好追问,只能是继续耐下性子等候。 “你是王爷在洛阳府里的?”,张惟贤不问了,唐旭也落了个清静,居然跑到了朱常洵身边,找陪着的内侍官聊起闲来。 “咱家……小的……就是宫里头的。”,这内侍看起来竟然是对唐旭有几分胆怯,听唐旭问到自己,也不敢不答。 “他叫卢九德,当年孤未之国时,曾经在宫里头伺候过孤。”,朱常洵看起来似乎很健谈,即便知道自己眼下处境不妙,可是无论谁说话,都想凑上来说几句。 “哦,卢九德。”,唐旭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日后虽然比不上魏公公和曹化淳,但是也算是一号人物了:“你倒是也当得起一个忠字。” 卢九德张了张口,有些愕然,似乎不明白唐旭的这番道理究竟该从何说起。 “尽人事,听天命吧。”,唐旭长长的出了口气,也不知道究竟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朱常洵说的。 “此事……此……孤确实不知晓。”,因为周围已经点起了火把,所以这一回唐旭能看清楚朱常洵脸上的表情,他涨红了脸,似乎想分辨些什么,却又停住了口。 “父债子偿。”,唐旭也不多说,只是从口中吐出四个字来。朱常洵听了,脸上顿时变得灰暗起来。父债子偿,母债岂不也是亦然。 “王爷自己就当真从来没有想过?”,大明朝的国本之争,即使放到了四百年后,也是一段极其精彩的历史,唐旭自己也是读到过不止一次。 可是每每看到这段历史,看到的都是皇帝,太后,贵妃,以及一大批漫山遍野一般的官员,偏偏就极少有提到过这位福王爷的。 犹豫了许久,唐旭还是想“有请一下当事人”,毕竟这样的机会太过难得,没准过了今天,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朱常洵口中顿时一滞,等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唐某幼时读《虬髯客传》,也曾经敬佩向往不已。”,见朱常洵不肯开口,唐旭也不着急,只是慢慢的说起当年的旧事。 《虬髯客传》虽然只是传奇小传,可是自唐宋年后就极为流行,否则日后也不可能会被选为课本里的教材。 尤其是最后那段“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更是给故事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幻想色彩。朱常洵就算没有亲自读过,但是起码也应该曾经听说过。 “孤亦神往之。”,果然,唐旭的话音刚落,朱常洵的眉目间,也泛出几分光彩来。 “唉……”唐旭长叹一声,深深的看了朱常洵一眼,转身离去。 “孤真的不知晓。”,朱常洵的声音,居然带上了一丝哭腔。 “唐某信你便是。”,唐旭回头微微一笑,似乎看不出,他所面对的,竟然是如今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而他自己,不过只是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 “咚……咚,咚,咚……” “东方明矣,四海威平,凤鸣,丑时……” 第130章 不是媳妇 玄武门外,终于悠悠的传来了丑时的报更声,相比起在崇文门外,这报更声在紫禁城外听起来更清晰,也更悠扬。 也不知道秦平西和李慕江那里情形如何了,唐旭向着乾清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里仍然是不由自主的泛起一阵阵担忧。 从亥时入宫开始算,到现在已经是有两三个时辰。如今留在乾清宫里的东厂番卒,只剩下三百多人,全都龟缩到了弘德殿附近。 而唐旭手下的兵马,虽然也让秦平西和李慕江带走了近三百人,剩下的却还有近五百,比起东厂番卒来,人数上倒还是占优,分散在御道两边,远远的和东厂对峙着。 马谦是乾清宫里的管事太监,之前只是被东厂挡着进不了门,如今东厂的番卒都撤到了弘德殿附近,马谦自然也就重新找到了当“主人”的感觉。 东城司的将士们,人手一个馒头和面饼,就着热乎乎的肉汤吃喝了,总算是又找回了几分力气。 弘德殿那边虽然过了月华门就是养心殿,可是养心殿里却没有灶火间,御膳房更是远在东华门外,于是东厂番卒看了眼热,也派人来讨,却被马谦轰了回去。 除此之外,还寻了十多个小火者,也都是执刀提棍的,守在福王朱常洵身边,像是生怕让他给跑了。 “唐大人,如今皇上和太子都在弘德殿里头。”,张惟贤再一次按捺不住,又跑过来找唐旭。 如今这乾清宫里的兵马,除了东厂的番卒就是东城司的这帮兵将,英国公府上虽然也有几十号家丁,但是却没能带进宫来。 宫里的禁军虽多,但是谁也没法子单独调动得了,这帮丘八也不知道揣了什么心思,居然也乐得在一边看热闹。 至于锦衣卫,东厂那边曾经去调过一次,却被能找到指挥使骆思恭,甚至就连锦衣卫里能少许做些主的人都没寻到一个,据说都一起去慈庆宫里救火去了,惹得提督东厂太监李凤翔一阵大发雷霆,却也无可奈何。(..tw好看的小说)东厂有节制锦衣卫的权利确实不假,但是如今东厂自己尚且自顾不及,哪里还有工夫去和锦衣卫那边去算账。 所以张惟贤虽然号称是唐旭的“上官”,却也只能来和唐旭商量着办。 “国公暂且宽心,太子殿下暂且绝不会有事。”,唐旭说的话,算起来有一半是真。唐大人虽然也担心,可是担心的却不是弘德殿里。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候,弘德殿里,开始有了动静。西面的侧门打开,不断的有东厂番卒在其中进进出出,像是在传递着什么消息。唐旭的目光,也不停的朝着坤宁宫和乾清门的方向落去。 终于,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响起,唐旭站起了身,又一次把目光向着乾清门的方向望去。 几道人影,同时出现在乾清宫的大门外,不过看身上的装束,却并不像是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唐旭的脸上,顿时现出几分失望。 乾清门的门进里,原本常年都点着烛灯。可今天里在唐旭赶到之前,乾清门都是被那些东厂里的番卒们占着的。这些人明显没有什么服务意识,连带着眼下的乾清门看起来也是黑洞洞一片,虽然天上有月光投下,却被隐射得更加幽森。 门外的几人,站在乾清门前望了一阵,方才是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走的急,突然被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骂骂咧咧的坐在地上朝前摸了一阵,当下就忍不住喊出声来。原来他在地上摸到的,竟然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杨公公,难道那卢受当真反了不成,怎得连皇上这儿也……”,跌坐在地上的人牙关一阵发抖,说话间也带上了几分颤音:“你老说说看,咱们这些没把的,就算做了皇帝又……” “起开。”,被叫做杨公公的,正走在那人的后面,见他瘫软在地上站不起身来,顿时也是一阵恼怒:“不过是个死人罢了,若是误了太子爷和王爷的大事……” 听杨公公提到太子和王爷,跌坐在地上的那位才是一个激愣,猛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等进了乾清门,借着月光在眼前扫了一眼,看见西面的广场和石栏下,影影绰绰的到处都坐着一团团的人影,有的点了火把,有的却没点,当下也跟着回过身朝后面问道: “你们可认得哪位是唐大人?” “那唐旭不过是个五城兵马司里的指挥,咱们哪里见到过。”,身后有人开了口,话音里面似乎带着几分自得。 “杜公公慎言,过了今日可就不定了。”,杨公公似乎自己也觉得自家人未免有些短浅,忍不住撇了撇嘴:“日后咱们没准还得求着人家。” “不是说方阁老和英国公也在,公公想来是认得的。”,被叫做杜公公,似乎也是觉得自己刚才有些无礼:“等见着方阁老和英国公,想来就能寻到唐大人了。” “认得是认得。”,杨公公摇了摇头:“不过这夜里头也没个光亮,也分不清是哪边的人马,若是走到东厂那些番子圈里须得不妙。” “找人聚得多的地方,想来便就是了。”,杜公公开口笑道。 “那边聚的人最多。”,杨公公轻笑了几声,朝着弘德殿的方向努了努嘴。 “呸……”,杜公公当下便忍不住,朝着脚下吐了一口吐沫:“若是落到咱家手上,咱家定是要活剐了他。” “皇上和太子爷也在里头。”,杨公公小声的提醒。 “咱家说的是卢受那厮。”,杜公公顿时吓了一跳,:”不过咱家倒是有个主意,既然不好找,那咱们就喊便是。“ “不怕惊到皇上?”,杨公公有些迟疑。 “你且瞧瞧,这里都成这样了。”,杜公公指着身后躺在门门进里的尸体:“还能再怎么吓着。” “那就喊吧。”,杨公公似乎也没有什么好主意,觉得这多少算是个办法。 于是正半倚靠在御道的石栏上的唐旭,便看见刚刚从乾清门外走进来的那几个人,突然在门边排成了颇有些整齐的一列,紧接着便是一阵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夜空。 “唐旭唐大人可在……唐旭唐大人可在……唐旭唐大人可在……” “去把他们带过来。”,唐旭满头大汗,连忙唤过周宣臣,向着门边指了一下,周宣臣立刻依命而去。 眼看着周宣臣一路小跑,就到了乾清门边,不过又停了半晌才是把人领了过来。 “这几位公公不好对付。”,等把人领到之后,周宣臣也已经是满头大汗,凑到唐旭耳边小声的说道:“他们只问我,秦指挥穿的号衣尺寸大小,脸上有几颗痣。” “属下既不是他媳妇,也没趴他脸上数过,哪里会知道。问他们前来何事,也都是不说,定是要先见了大人您才行。” 唐旭听了,倒是觉得有趣,挥了挥手,先让周宣臣退下去休息,周宣臣却是不肯,虎视眈眈的站在唐旭身后,看起来对这几位也有几分戒心。 “几位公公寻唐某何事?”,唐旭朝着身前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咱家惠王府杨春,奉王爷之命,前来见过唐大人。”,杨公公也跟着向唐旭回礼:“另有秦指挥的亲笔书信在此。” “惠王爷?”,唐旭的眼前,顿时一亮。自己派秦平西去救惠王府和桂王府,如今还没有消息传来。 “我家王爷暂且留了秦大人在府上歇息,命我等先行前来报信,稍等片刻便会和秦大人一同入宫。”,杨春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唐旭。 唐旭接过信笺,先看了看信封上的字迹,确实是秦平西所写,连忙拆开来看。 等看完一遍之后,脸上也是一阵阵阴晴不定,半是欢喜,半是忿忿。 “惠王爷如今可安好?”,一边的方从哲和张惟贤,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一起凑了过来。 唐旭默不作声,慢慢地把手上的信纸向着方从哲递了过去,张惟贤等不及,也一起凑到火把下面看。 信纸上的写的字,其实只不过只有寥寥十余个字,一眼就可以看完: “属下有负大人所托,止护得惠王平安。桂王,薨。平西愧上。” “唉……”,方从哲看完,脸上现出几分愤忿,抬头望天,长叹一声。接着几步走到福王朱常洵身边,把信纸朝他面前的地上丢去。 朱常洵见方从哲面色不善,悻悻的把信纸拣起来看,只看了几眼,脸色便愈加的苍白起来。 乾清宫,弘德殿。 七月的天气,原本就算是炎热。几点灯花,在墙角的烛光里炸开,渗出几丝烟气,让门窗紧闭的弘德殿里,显得更加沉闷。 床榻前,郑贵妃已经静坐了许久,直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方才是回过了神。却也不急着转身,而是把万历额头的棉巾取下,在手边的冰盆里重新浸了一下,又再拧干之后才放了回去。 “娘娘。”,李凤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几分疲惫。 “可有消息回来了?”,郑贵妃缓缓的转过了身,前几日里还如凝脂一般白皙的面皮上,竟然已经沉上了一层褐色,犹如落上了灰。 第131章 一心求死 “惠王被五城兵马司给救下了。(..tw好看的小说)”,李凤翔低着头,不敢去看郑贵妃的眼睛。 “铛……”的一声脆香,脚下的冰盆,被郑贵妃一脚踢到了角落。 “都是些废物!”,郑贵妃刺耳的叫喊声,在殿内响起:“说什么天子亲卫,什么内廷爪牙,都是些废物。” “娘娘,娘娘……”,李凤翔拼命的向着郑贵妃打着手势,想让他平静一些:“娘娘,外头还……娘娘小心人心不稳……” “还说什么人心,还有何事可惧怕。”,郑贵妃的声音,反倒是更加高了几分:“可惜本宫苦心经营数十年……” “娘娘稍安。”,这时候,李凤翔也顾不得规矩了,直接拿手指着床上:“皇……皇上还在……” “对,皇上还在。”,郑贵妃仿佛已经进入了一种癫狂状态:“皇上还在,赶快替皇上拟旨,传位福王……快……快拟旨。” “娘娘,玉玺乃归尚宝监所掌。”,李凤翔的脸上,现出几分尴尬。 “派他们去抢。”,郑贵妃一指殿门外:“杀不了人,抢个东西总是能做的。” “这……”,李凤翔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且不说这玉玺到底好不好抢。这弘德殿的外头,就还环绕着数百名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如果把这些番卒都派出去,说不定他们立刻就会再上演一次夺门。 况且再把话说回来,就算抢到了玉玺,用了印之后,能不能算数,还是个问题。 “为何卢公公能做,你却做不得?”,郑贵妃瞪大了眼睛,怒视着李凤翔。 “老贼当是藏有皇上的私印。”,李凤翔只略想了一下,就猜到了大概的原因。 “去让他交出来。”,到了这个时候,郑贵妃似乎看什么东西都觉得不顺眼。.tw “奴婢这就去。”,李凤翔一时间也慌了神,急急忙忙的的朝着殿后奔去。 只是刚奔到一半,便看见一名小火者也慌慌张张的朝着前面跑来,一边跑着一边还在口里喊着: “公公,公公,老贼自尽了。” “什么?”顿时间,李凤翔如遭雷击一般,呆立在当场。 “他被捆住了手脚,又被勒住了口齿,如何自尽得了?”,李凤翔的双眼,一下子变得通红:“是不是你们里头,混入了奸细?” “公公去看了便知道了。”,小火者也不敢多做分辨,只是低头回道。 “带我去看看。”,李凤翔跺了跺脚,仍然有些不肯相信:“捆住了手脚也使不出力气,若是撞墙柱,兴许只是假死罢了。” 弘德殿只是一座偏殿,算不得大,只是紧走一程,便到了殿后。 “掌灯。”,等到了殿后,李凤翔见四周并没有点灯,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连忙向左右吩咐。 墙角的烛火,很快就被点亮,李凤翔看了一眼同样被捆绑住手脚,勒住口齿,正拿双眼狠狠的瞪着自己的太子朱常洛,便径直向着卢受所躺的位置走去。 刚走近几步,便闻见一股甜腻的腥气味,不停的向着自己鼻中涌来。.tw[]而自己的脚下,突然间也感到了几分湿润滑腻。 李凤翔脸色一阵发白,向着地上看去,只见自己的脚下,正踩在一滩血迹当中,血迹尚未干透,让脚下又生出一股黏糊糊的感觉。 卢受的身体,正俯面朝下,趴伏在地上。李凤翔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了摸卢受的手腕间,只感觉冰凉一片,脉上更是没有丝毫搏动的迹象。 李凤翔又抓住卢受的肩膀,猛然一使劲,将卢受的身体翻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被吓得练练后退了几步。 刚才卢受的身体,是朝下趴伏着的。面孔上也沾满了血迹。更骇人的是,卢受虽然已经没了气,可是双眼却还是大大的圆瞪着,直直的看着前方。 李凤翔站在面前,只感觉卢受看的仿佛就是自己,连带着脊梁骨上也是一阵阵发凉。 作为提督东厂太监,李凤翔对刑罚之事当然并不陌生,若用唐大人的话来说,算是半个生理学家,但是看来看去,也不明白这卢受是怎么死的。 “太子殿下可是知晓?”,转来转去,李凤翔还是走到了太子朱常洛的身边。在朱常洛来之前,卢受还是好好的,朱常洛一来他就死了,怎么也算是个“犯罪嫌疑人”。 朱常洛口齿间被勒着布条,也说不得话,只能是冷哼一声,转过了头。 “帮太子殿下把勒布解开。”,李凤翔微微的叹了口气,向着左右挥了挥手。一边的小火者立刻上前解开朱常洛口中的布条,顺便把朱常洛从地上扶了起来。 朱常洛被扶起来之后,仍是不说话,只是看了眼窗沿。 李凤翔顺着朱常洛的目光看去,看见窗沿的边角上果然也沾着一抹血迹。再伸手去摸,竟然发现窗沿下的边角竟有几分尖利。 李凤翔心里猛然一动,再强忍着心里的寒意,吩咐左右将蜡烛拿近一些,向着卢受的面孔上看去,只见他头颅右边的太阳穴上,竟然有一道大大的豁口。 “这老贼果然厉害。”,李凤翔顿时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那窗沿下的边角,虽然有几分锋利,可是却须得要从下往上撞,才能撞出这般的伤口。若只是行走间碰上,并不会受伤。 这卢受为了求死,居然肯蹲在地上,把脑袋贴着墙朝上撞。看这窗沿下的斑驳血迹,明显还撞了不止一次,这简直就不是常人能对自个做出来的事情。求死之心,竟如此急切。 “李公公,如何?”,李凤翔在后殿里折腾的时间明显有点长,在寝殿里等候的郑贵妃已经是亟不可待,也跟着寻了过来。 刚刚走近几步,也闻到了一阵甜腻的腥气味,顿时喉头一阵作呕,连连向后退了一下。 “娘娘,老贼的性命……”,其实不需要李凤翔再多说,郑贵妃看了眼前这一幕情景,多少也已经明白了过来。 郑贵妃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跌跌撞撞的往回走了过去,李凤翔的神色也变得更加灰败起来。 “伺候好太子殿下。”,李凤翔又朝左右摆了几下手,两条腿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在地上拖动着。 “李凤翔,你误我母子……”,刚刚走回到寝殿,李凤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见郑贵妃瞪着血红的双眼,像疯了一般朝自己扑来。 “这是娘娘自家决断,与凤翔何干?”,李凤翔的手上,脖子上,脸上,立刻就被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一边奋力抵抗着,一边向着门边退去,郑贵妃却是在身后穷追不舍。 “快,快拿住这个疯婆子。”,眼看再退就要退到殿外去了,李凤翔终于站出了脚,向着左右喝道。 旁边的小火者们,也正是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听到李凤翔的喊声,方才醒过来一般,上前拖住郑贵妃。 “郑氏今日即便就是死,也绝不放过你这厮。”,郑贵妃虽然被拿住,仍然在大声的嘶吼着。 “瑞王殿下,惠王殿下,方阁老,英国公及诸位大人,前来求见圣上。” 突然间,弘德殿外又是一阵脚步轻响,唐旭的声音,远远的从殿门外传了进来。 李凤翔和郑贵妃,都像是受了惊一般,惊恐的朝着紧闭的殿门看去。 “儿臣瑞亲王朱常浩,儿臣惠亲王朱常润。” “微臣东阁大学士内阁大臣挂礼部尚书衔方从哲,微臣钦赐英国公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张惟贤。” “微臣吏部尚书周嘉谟,微臣户部尚书李汝华,微臣兵部尚书黄嘉善,微臣署刑部事摠督仓场尚书张问达,微臣署工部事协理戎政尚书黄克缵……” “儿臣桂王妃吕氏” “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像是一道山洪海啸一般的声浪,齐声在弘德殿外响起,直直的向着殿门压了过来。 门外的东厂番卒虽然人数仍然不少,可是一瞬间也是变得战战兢兢,甚至有的开始慢慢向着养心殿的方向移去。 “微臣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骆思恭,求见吾皇万岁。”又是一道声音姗姗来迟,不过总算赶上场了。 “微臣后军都督府经历官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唐旭,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当最后一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弘德殿的门里门外,顿时都响起一阵窃窃私笑。 就连一向看起来最严肃的吏部尚书周嘉谟,也是拼命的鼓着腮帮,低了下脑袋,肩膀微微的颤抖着。 可是当事人唐大人,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仿佛是在干一件再正式不过的事情。 虽然身边的窃窃私笑,无可避免的传入了耳中。虽然在这一串骇人的头衔后面,一个小小的东城司指挥是显得多么渺小。 好吧,也许是真的很可笑。可是我并不是在说你们听的,如果那个人还可以听见的话。 虽然你曾经高高在上,虽然我如尘土一样渺小,可是我们却都是一样,都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好嘛,好嘛。”,李凤翔的脸色一阵发白之后,抬头看了一眼郑贵妃,竟然慢慢恢复了红润。 “娘娘想要咱家死,咱家倒是想要看看,到底谁会死在前头。”,李凤翔定了定神,居然“吃吃”的笑出声音来。 第132章 山陵倾崩 “他们不是要见皇上嘛,咱家就让他们见好了。”,李凤翔揉了揉太阳穴,好像感觉到有些头疼,可是忽得又想到卢受尸体上,那道太阳穴上深深的伤痕,连忙又撤下了手。 “皇上可以见,但是有的人,却是见不得。”,李凤翔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已经被捆绑住的郑贵妃,又朝殿后的方向扫了一眼。 “公公……”,身边的小火者,似乎猜测到了李凤翔想做些什么,顿时禁不住全身一抖。 “他们若是不死,咱们也再不得活。”,李凤翔朝着左右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郑妃与卢受合谋杀害太子,咱家激于义愤,领你们手刃二贼。”,李凤翔一边说着,嘴角上也一边溢出一丝得意的笑颜。 “妙啊,妙啊,如此一来,我等皆是有功之人。” 郑贵妃也听到了李凤翔口中说出的话,拼命在地上挣扎着,想要挣脱绳索。可是捆绑的绳索足足有一指粗细,又打了死结,哪里是这么容易挣脱开来的。 “妙啊,妙啊,李公公果然妙计。”,李凤翔话音刚落,忽然间,殿内也跟着响起了一声赞叹。 李凤翔听到有人赞叹,心里正有些自得,忽得却又生出几分古怪。自己身边的内侍们的声音,自己都是熟悉,却没有一个是听起来是这样的。而且听声音,竟然是从殿后的方向传来的。 这道声音,好似刚才自己也曾经听到过,就在弘德殿门前。 李凤翔猛然间醒悟过来,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弘德殿后的方向,正从帷帐后面缓缓走出几个人来,一直走到了自己面前,才停住了脚步。 “李公公有这般的智谋,多年来却屈居卢公公之下,实在是有些屈才。”,来人一边在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一边拿目光朝着李凤翔身上打量着。(..tw好看的小说) “先使皇贵妃囚太子,再遣番卒杀三王。成则诛太子而拥福王,败则灭众人之口而求自保,李公公进退有秩,果然谋划得一条上好妙计。” “唐……唐……”,像是所有的心思都被一下子猜中,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李凤翔,陡然间也变得口吃起来。 “在下唐旭。”,唐旭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意,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凤翔。 “你……你……你如何进来的?”,李凤翔清楚的记得,弘德殿后殿的窗户,是被自己亲手销扣住的。 “是卢公公放唐某进来的。”,唐旭仍然笑眯眯的慢慢移动着目光。 “啊……”,李凤翔惊恐的惊叫一声,慌乱的环视着左右。 “卢公公,你为何伏在李公公背上。”,像是在故意耍逗一般,唐旭突然朝着李凤翔身后喊了一声,引得李凤翔又是一声惊呼,全身也和筛糠一般颤抖不止。 唐旭讪笑一声,摇了摇头。这李凤翔乃是提督东厂太监,折损在他手下的人命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不知为何,却只怕这卢受。 唐旭虽然对鬼神之事多少也有点信,但是更相信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问心无愧了,那么也就算是“我命在我不在鬼神了”。 不过唐旭能乘着混乱摸进后殿,确实是因为卢受的功劳。弘德殿后殿里的窗户是被扣住了不错。但是之前卢受一心求死,一番猛撞之下,居然是把窗顶上的销扣也撞的松了开来。 刚才弘德殿前的阵势,把那些东厂番卒吓得胆寒,纷纷逃到了养心殿去“避祸”,原本留在殿后的番子也跑的没了影。 于是周宣臣到殿后察看的时候,只是轻轻一拉就拉了开来。(..tw)虽然唐大人觉得这弘德殿未免也进的太容易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有效就行。 尤其是刚才听到李凤翔的那一段妙计,唐旭更是感觉从汗毛孔渗出一阵阵寒意。如果自己迟到一步,如果不是窗户上的销扣正好被一心求死的卢受撞松,只怕太子朱常洛真的可能会报销在这里。 “打开殿门,迎诸位王爷和大人入内。”,向着身边的周宣臣点了点头。周宣臣立刻领命,几步走到门前,拉开殿门。 当弘德殿的大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原本还有些闹哄哄的殿外,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紧接着,瑞王,惠王,方从哲,张惟贤等一个个王公大臣鱼贯而入,一起向着床榻前走去。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脸色灰败的福王朱常洵,与之前的其他人不同。朱常洵没有直接走到榻前,而是奔到了郑贵妃身边,用力的帮她解着身上的绳索。 “王爷保重”,唐旭深深的叹了口气,竟然伸出了手,轻轻的在朱常洵的肩头拍了几下。吩咐左右押起李凤翔,向着门外走去。 虽然唐旭自己也知道,这一回自己算是有功之臣。但是这里毕竟还不是自己呆的地方,于是等别人赶自己走,不如自己觉悟高一点的好。下面的事情,就不是自己管的了,自己也不想管。 东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天色渐渐的亮了。 唐旭这还是第一次在紫禁城里看日出,不过貌似和在自家小院里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 人嘛,只要做的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在哪里不都是一样么。 东城司里的兵马,已经被遣散了回去。这些兵将跟着唐旭在京城里闹腾了整整一夜,几乎偌大一个京师闹翻了天,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是有些乏了。下面这段时间里,估计京城里的事情还会有不少,唐旭也不舍得让他们太累着。 不过唐旭却是被太子朱常洛留了下来,如今万历帝人事不省,太子临时摄政监国自然也是顺理成章。 再加上卢受身死,李凤翔被擒,东厂一帮番卒正是群龙无首。于是按照太子的意思,因为五城兵马司东城司和东厂衙门就在隔壁,离的最近,所以唐大人这两天里暂时统率东厂番卒,还好后面没有太监二字。 听到这个任命,虽然只是临时的,唐大人当场就强烈反对。提督东厂,那是太监才干的事儿,岂是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能做的? 况且就算卢受死了,李凤翔和冉登一干人等都被扫了,可是司礼监里的人还没死绝啊。就算都死绝了,不是还有马谦,王安,邹义么,凭什么让自己来干。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唐大人的名声和清白还要不要了? 再说了,东厂的这些番子,自己昨天晚上才刚刚砍过他们几通,现在就让自己去管着他们,万一他们一时间赌气,不配合工作怎么办? 为此,太子殿下倒是在私下颇有些耐心的和唐大人细致解释了一番。他这个叫临时统率东厂番卒,不是提督东厂,和提督太监更是大大不同,日常的事务也不用管,只要约束教导好这帮番子就行。而且东厂里头的番卒,内侍只占少部分,绝大部分还是有卵子的。 至于不配合工作的人,对付起来也很简单,直接让他们卷铺盖回家。唐旭看得出,太子殿下恐怕很有故意要“借刀赶人”念头。 唐旭说自己未免“提拔”太快,方阁老和张国公却都表示自己管不了。东厂是皇帝自家园子里的一亩二分地,让谁干厂公或者厂统,这是监国太子自己的事情,朱太子要是愿意,让东厂关门打烊都行。 唐旭又说这是抢别人的饭碗,可王安和邹义,看起来也没意见。他们揣的心思,唐旭当然明白。朱常洛让自己临时统率东厂,分明就是让自己帮这几个先占着坑,回头好东西还是他们的。 还有那个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虽然是初次见面,居然笑眯眯的称了自己一声“厂督大人”,气得唐大人直翻白眼。 大明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巳时中。 地安门边的钟鼓楼,忽然间再次钟声大作,满朝文武大臣,满城商贾百姓纷纷惊起。四月间皇后大丧的记忆犹新,如今却又闻哀声再起。 内城四大城门,外城九大城门,同时大门紧闭。 东厂,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三大京营,顿时间营门打开,无数兵卒涌上街头,四处警戒。 是日,大明万历皇帝崩,谥号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庙号神宗,归葬定陵。 没有意外,没有惊喜,没有回光返照,只是七月二十二日,比起唐旭记忆里的日子,晚了一天。 承天门前,长安街上,扬起一片片白幡,京中各寺庙宫观,鸣钟三万响。 “朕以冲龄缵承大统,君临海内四十八载,于兹享国最长夫复何憾……皇太子聪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皇帝位……皇长孙宜及时册立进学,瑞王、惠王各择善地,令早就藩封。大小臣工务协恭和衷,辅理嗣君,保乂王室……” 后军都督府经历官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兼统率东厂唐旭唐大人,静静的站在承天门下,听着内阁首辅方从哲大声的念着所谓的皇帝遗诏。 唐大人也是知道,这一类东西,其实就是内阁,实际上也就是方阁老自己写出来的。不过其中貌似也是吸取了万历朝四十八年以来的教训和经验,比如早立太子,亲王之国等等,都被写了进去。 第133章 家财万贯 其他诸如废除榷税(商税),矿税,增加辽饷之类,更是在暗地里引得一片惊喜。 只不过唐大人究竟是有点不理解,经商和开矿的不交税,或者少交税,却把税赋的重担完全积压到普通的农民百姓身上,这个真的合理吗? 偏偏一直到了四百年后,还有大批的人把这一项视为万历帝昏庸的罪证之一。对此,唐大人只能送上一句,屁股决定脑袋好歹还算是有个脑袋,若是没脑袋才是真的不妙。 当然了,唐大人其实也想少交税,能不交税更好。 远远望着承天门下,正跪伏在人群最前端的皇太子朱常洛,唐旭的心里更是泛出几丝异样的念头。 如果历史仍然是按照原来的那段轨迹继续发展下去,纳命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君的王朝,将只有短短的一个月时间。 其实在唐旭看来,这段历史已经改变的够多了。 努-尔-哈-赤没有能取下北关及叶赫,建州女真仍然处在被两面包围中。 原本应该生下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榔的桂亲王朱常瀛,在前天夜里被李凤翔所谋,身死人亡,当然唐大人不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 原本应该继续在乾清宫和一干文武大臣继续跳脚骂街的皇贵妃郑氏,也已经没了半条命,该如何处置恐怕应该等到新皇登基以后再算,这一条唐旭倒是觉得自己有功。 唐大人清楚的记得,朱常洛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多少和传说中的“红丸案”有关系。如今郑贵妃已经没了力气再继续挣扎,那么兴许“红丸案”也就没有了吧。 没了“红丸案”,朱常洛还会只能再活一个月吗?虽然唐大人也不敢肯定,可是多少觉得会有点出现转机的指望。 就连万历帝朱翊钧,也比原本的历史上多活了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全聚德”的菜式的功劳。 标点符号,就是新句读了,也已经在整个大明朝流行起来。据说很有可能会在大明朝的下一次会试里被采用。会试所录的,就是进士了。虽然说新句读这东西,到了如今也不是人人皆通,但是作为选拔朝廷最高端人才的会试,做点高要求也不过分。 如今朝廷里的行文和奏疏,都要求用上新句读,若是连这个都不会,那么还来考什么进士。 总之,这个世界真的开始在变了。唐旭也不知道,这对自己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好的是方面,这个世界正在朝着自己所理想的方向去行走。不好的方面是,恐怕以后自己能“未卜先知”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让唐大人最感到不满的是,原本说好只做两天的统率东厂,居然一直到了月底,监国皇太子殿下还丝毫没有把唐大人“撤职”的打算,唐大人深深的感觉到,自己是被忽悠了,新皇帝是个骗子。 与皇后驾崩时候的丧期一样,京城里暂时禁绝了饮宴嫁娶,所以“全聚德”的生意也跟着一落千丈,几乎都只靠着送“外卖”过日子。 好在唐大人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一点,因为唐大人发财了,这回是真的发财了。 京城里头,不管好事坏事,传播起来就只有一个不变的特点,那就是“快”。 自从七月二十一日,唐家在花市街的小院里,往来的人几乎就没有断绝过。唐大人丝毫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吴亮嗣门前那种排队送礼的情景会出现在自家门前。 其中的绝大部分人,唐旭都是第一次见到,其中甚至有的只见了唐旭,立刻就口称“厂督”,让唐旭恨不得给他小鞋穿。 一开始唐旭还要不停的解释,自己只是个东城司的指挥,这个统率东厂其实没什么权力而且很快就要被“撤职”了。到后来,见的人越来越多,唐旭也就懒得解释了。 唐旭说自己只是个小人物,众人点头;说自己很快就要被“撤职”,众人还是相信,毕竟东宫的潜邸里头,还有王安和邹义,以及一大帮内侍们在,提督东厂这个位子,总归还是要交给他们的。 但是话听完了,该送礼的还是要送,此人如今还只是个东城司的指挥,居然就敢领着队伍在皇帝的家门口动刀砍人,砍的还是堂堂东厂番子和司礼监的公公,若是官职再大一点,岂不是更不得了。 寻常的人这么干,命早就没了一大半了,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等于预定了死刑,偏偏这位唐大人,砍人之后前程却貌似是一片似锦。烧香烧头香,送礼要乘早,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不是。 按道理说,在国丧期间,是不准串门送礼的,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不让串门,我路过这里,口渴了进门讨碗水吃还不准么?不止是唐大人这里,据说礼部侍郎孙如游,督察院御史左光斗,太子伴读王安,甚至就连国子监监生汪文言家里,也都被人踏破了门槛。 况且唐大人如今可是统率东厂,等于手握大明朝的最高纪检部门,虽然是临时的,但也是做过“厂统”不是。 但是,让人注意的是,就算同样被踏破了门槛的那一大帮热门人物,他们也都是不约而同的干了同一件事情。那就是去踏破唐大人家的门槛。 从万历十四年到如今的万历四十八年,整整三十四年里,朝野间无数士人百姓为之奋斗的国本之争,几乎在一夜间就功亏一篑。而最后力挽狂澜,一锤定音的,居然只是一位小小的东城司指挥。 东林党虽然自认高洁,可是好在唐大人的名声也不坏。要是运气好,没准明年还能混个举人做做,如果能考上也算是知识分子了。 要是考不上,那也没事,汪文言不就只是个监生。咱们东林党人选拔人才,向来都是有原则的嘛。这个原则就是,只要看你顺眼就成。 “说你好就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如此而已。 从七月二十一到八月初一,短短的十天之内,不算去东城司衙门里叙交情的,前往花市街唐家拜访的官员商贾,足足有数百人之多,基本上一天要有几十个。每个人只见上一面,寒暄上几句,就算每个人只见五分钟,十二个人下来就得半个时辰一小时的,一天里光在家陪人喝茶聊天,唐大人就得花上四五个小时的时间。 而这十天里,唐大人收到的仪呈粗算下来已经接近了一万两。 “全聚德”那样的店铺,公平交易的话,也就二三百两左右的价钱。如果唐大人愿意,马上就可以买个四五十间,给的都是现银。唐家在花市街这样的小院,不过只值个三十两左右,唐大人可以买上几百间不眨眼。 相比起四百年后,那些房叔,房嫂,房媳妇之类的,现在看起来简直是弱暴了。虽然不能和钱谦益那样的大地主,或者汪文言那样的大盐商相比,总归也算得上是足享富贵了。 其他还有要送小妾,送唱曲小生,送丫头下人的,唐旭都是一概拒绝了,唐大人不贩卖人口,也不想自家里有别人的眼线。 家里来往的人一多,唐大人倒真的是感觉到,自家这个小院,真的是有点不够用了。而且每个人来,都是要自己开门,自己看座,自己请茶,一晚上下来累的腰酸背疼。最后还是他爹火线支援,让胖子带着家里的两个丫头都临时派来帮着应付,才减轻了唐旭的压力。 “唐哥儿啊,你如今到底身份不同,得置办个宅子了。”,到了如今,卢老爹仍然是喊唐旭唐哥儿,没有丝毫改变。但是唐旭听着却是舒坦,只冲这份舒坦,哪怕自己当了皇帝,也不会让他改口。 当然,家里来往的人多了,还有其他副作用。洛雪霁就不止一次问过唐旭“厂督”“厂统”到底是个什么官。好在唐大人也是早就准备,用一句“替皇上办差的”,就这样应付了过去。 大丧期间,不准宴会,不准吃肉,不准唱歌跳舞,要披麻戴孝,这些事情唐旭倒还无所谓。毕竟前几个月里,皇后驾崩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有一件,让唐旭觉得有些无法接受。那就是每天早晚都要在衙门的正门前摆上香案,然后大哭一场表示悲伤,时间大约是从大丧之日起,持续三天。 周宣臣和李慕江这些东城司里的军将当然不会太过抓狂,反正也就干嚎三天而已,但是唐大人就不不一样了。 于是,从七月二十三日开始算,连续三日之内,唐大人的日程是这样安排的: 早上起床之后,去东城司衙门摆香案,哭;再去东厂衙门摆香案,还是哭。两边都哭过了还没完,还得赶到城西的西华门入宫,继续哭。 晚上略微轻松一点,只要在东城司和东厂衙门各哭一遍就行了。一天都哭完了之后赶着回家,开始应付形形色色的来访宾客。 总之,唐大人的生活很湿润,一整天都泡在泪水里,也很充实。 第134章 天授神权 大明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初一。 唐大人终于挺过了整整十天,按照大丧礼制,十日过后,就既不用摆香案,也不用哭了。 但是这却不代表唐大人可以轻松一下了,因为即使不用再哭,也会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比如新皇临朝。 在四百年后的电视上面,凡是播放到新皇登基的场面,都是在皇宫大殿内,新皇帝精神抖擞的出场,然后朝廷百官跪在地上一通磕头,齐声山呼万岁了事。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自大周以来,皇帝就被称之为“天子”,即使有其他的称呼,比如“皇帝”,“官家”,“圣人”之类,都是换汤不换药,“天子”一称,始终都是通用的。 一直到四百年以后,谈起中国历朝历代的历史,往往都会有人惊疑,为何除了近代短暂的太平天国之外,中国几乎就没有和许多其他国家一样,出现过“神权”和“君权”相对立的情况。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因为对于中国的皇帝来说,“朕即是天子”。 “吾皇之权,天赐神授。”,在中国的王朝里,皇帝本身就同时是“君权”和“神权”的统一最高代言人,这两项权力,当然不会自己和自己打架。 所以皇帝登基,第一个要去的地方,绝不是宫中的大殿,而是崇文门外的天坛。 从当天的子时开始,几乎整座北京城里,就已经开始为这场难得的盛典忙碌起来。 这一回不但是东厂,锦衣卫,京营。早在登基大典开始的前一天,驻扎在京城周围的各个卫所,就已经开始调遣各部精兵入京。 慈庆宫,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崇文门,包括外城五门在内,几乎京城所有的城门和要道,都已经被满眼的兵卒所占据。(..tw) 从寅时起,皇太子出慈庆宫前往天坛,由钦天监择吉时行郊礼。天坛之上,先设御座面朝东,行郊礼之后再转作面朝南。 而郊礼之中,真正三跪九叩的大礼,也并不只是简单的跪三次,磕九个头。其中包括鞠躬,跪拜,跪左膝,跪右膝,平身。其整套礼仪之繁琐程度,唐旭猜测就连方从哲这个挂礼部尚书衔的内阁首辅也未必能完全弄得明白。 甚至就在大礼开始之前,唐大人还看见几个礼部和太常寺的老学究,为了新皇登圜丘时,是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而争得不可开交。 好在唐大人早就有先见之明,提前就预领了散游警戒的责。 这份差事虽然辛苦点,需要不停地来回走动,不过好处倒也是多多。既可以在没事的时候凑近了看热闹,也可以在要磕头行礼的时候远远躲开。 在天坛行完郊礼之后,新皇帝仍然还不能回宫里去坐着。除了老天爷认可,也还得要祖宗认可,所以下一处要去的地方,是太庙。从太庙出来之后,方才是可以入殿升座。 朱常洛入太庙时,唐大人隐约看见新皇帝身边有道身影似乎极为眼熟,不过隔的远,到底也没能看个真切。 新皇登基,京城内外凡是从七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要上贺表,唐大人自然也没能逃过。 不过想到这种东西,都是满天下的官员写给皇帝一个人看的。皇帝估计看不过来,也未必会看,所以只是按照平日里写文章的调调,随便比划了几段呈上。朱常洛果然不看,转过了身,吩咐王安带着几个小内侍,帮着抬到司礼监的库房里面去放着了。 大礼之日,也并没有当天就大封群臣的说法。皇帝,大臣,都已经累得半死,哪里还有力气去上任,不过赏赐倒是有。 唐旭身为正五品官,得了二两银子,一匹绢还有一袋一斤重的花椒。 唐大人曾经听说,大明朝早在四十年前就用上了张居正张阁老的“一条鞭法”,赋税收上来的几乎都是银子,那为何如今太仓里如何会有花椒这种东西。 唐大人把花椒提在手上仔细看了半天,惟恐会是四十年前的老存货。不过这年头的产品上,也不会标注个生产日期什么的。又看其他人都是毫不担心的样子,总算是忍住没偷偷丢掉。 新皇登基,最让唐旭感觉到欣慰的是,自己这个“厂统”,总算是被撤了职,唐大人终于可以大大的松上一口气了。 原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卢受,如今既已是身死,再加上李凤翔如今也羁押在锦衣卫诏狱。司礼监却是宫里的紧要衙门,缺不得人手。 原本朝廷里头,大多以为继任的会是王安,岂料等圣旨颁了下来,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却是邹义,王安则升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乾清宫管事太监马谦在“丙申之日”,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的那场混乱里,也是出过了大力的,升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兼掌尚膳监。 马谦知道唐旭家里也开着家菜馆子,味道更是做的不错,不但今上常常会提起,就连先帝当年也几乎每日必食。于是和唐旭打趣,说是恐怕会被“全聚德”抢了买卖。 唐旭知道马谦话里的意思,答应马公公,让他派几个厨子去“全聚德”里学手艺,马谦顿时大喜。 唐旭肯在这件事情上答应马谦,倒也不是一时兴起。 以前“全聚德”的菜肴要保密,是因为唐旭需要靠这个去挖出“第一桶金”。 如今“全聚德”的生意算是极好,若不是最近正值大丧,平日里加上外卖一天起码可以卖出三四十桌的酒席。相比起寻常的菜馆子,利润更是要高些,扣去各项开支之后,每月可以有一百多两的净利。 但是唐大人一直也都知道,如今“全聚德”的菜肴制法虽然保密,可是辣椒这东西毕竟不是自己所独有的,京城里之前就尝到过的,大有人在。自己只不过是在菜肴加工上面做了点文章,如果有人肯花心思去仔细研究,被泄露出去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的话,全聚德的生意和利润,就未必会有现在这么好了。到了那个时候,唐大人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转型。 唐旭如今用的干辣椒,仍然大部分都是利用傅仁贵的路子,从福州府买来的,每斤的成本需要二两银子。 虽然说物以希为贵,可是花二两银子买一斤干辣椒,在唐大人看来,简直就和打劫没什么区别。全聚德每个月挣的银子,都要被辣椒这东西吃掉一半的利润。所以,唐旭也不准备继续当这个冤大头了。 自家那个老丈人洛德山,虽然说脾性经常让唐旭吃不消,但是不得不说,种起菜地来,确实是一把好手。唐旭说出来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一点就通。 金鱼池边的那三亩地,按照唐旭的估算,等到了这个月中就可以采摘了。产量肯定不能和四百年后那样,一亩地收个大几百斤相比。但是三亩地加一起,收个六七百斤,唐旭还是有把握的。风干了以后,也能有个一百多斤。 除了其他的干料提供给全聚德使用外,辣椒种子都被唐旭留了下来,准备明年大播。 唐大人如今手上可以用的银钱,足足有近万两。京郊外的上好的旱地,一亩只要不到二十两的价钱。唐大人一下子买个三五百亩下来也不费力气。 如果五百亩地全都种上辣椒,就算每亩只有两百斤的收成,算下来起码也有十万斤,风干了以后就是两万斤。 两万斤的量,光靠全聚德一家菜馆子,是绝对不可能消化得掉的。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辣菜在京城里彻底的流行开来。 如今马谦既然来和唐旭商量这件事情,对于唐旭来说简直无异于正瞌睡便有人送来个枕头。 只要辣菜能在紫禁城里大行其道,那么整个京城也都会跟着流行起来。而到了那个时候,唐旭将会是京城里的第一“原料供应商”。相比起花同样的精力去打理的全聚德,无疑要划算得多。顺便还可以卖马谦一个人情,正是何乐而不为。 不过,虽然唐旭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但是全聚德全也不是唐旭一个人的产业,洛家在其中也占了三成的股。所以答应了马谦之后,唐旭自然还得要去和自家老丈人去商量。 这连续几个月里,洛德山都是在菜地边的棚子里住的,甚至连家都没回过几次。 如今眼看着辣椒就要成熟,再加上附近有东城司巡逻的兵卒帮着照看,总算是清闲了几分。于是现今洛老丈最大的爱好,就在池子旁边钓鱼,既能不耽误照看菜地,也能得些消遣。如果有些收获,就连晚上的饭菜也一并解决了。 等唐旭赶过去的时候,洛德山正巧在金鱼池旁边收着鱼篓子,看见是唐旭来了,顿时就在脸上绽开了笑。 “我且说我日日在这里甩钩,平日里却连条象样的草鱼也难得,今日如何会连勾上来两条一斤重的红眼参,原来竟是近贤来了。” “你眼下若是不忙,便不要急着走,我把这鱼拿到馆子里,让才敬做了,你陪我喝几盅。” 第135章 讨价还价 “岳丈大人的吩咐,小婿岂敢不听。”,唐旭知道洛德山整日一个人呆在这里,也是寂寞,所以平日里也来陪过几回。 正好这两天家里来往的宾客也不像前几天那样熙熙攘攘,有胖子领着两个丫头,也应付得过来。 只是好奇洛德山说的红眼参是什么,把着鱼篓子朝里面看了一眼,望见的是两条赤眼鳟鱼。 见唐旭答应了,洛德山便心满意足的朝着路边招了招手,唤来两个路边的东城司兵卒。这两个兵卒过来之后先向唐旭行了一礼,其他的也不多问,直接乐滋滋的提着鱼篓子就朝全聚德去了,看来平日里也是被洛德山使唤惯了。 唐旭虽然觉得这样不大好,但是洛德山在这里住得清苦,唐旭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和他计较。况且看那两位的神情,甚至还有点乐此不疲,颇有些愿打愿挨的意思,于是只好想着,以后得了机会帮着照应一回就是。 “新皇上可有升了你的官?”,洛德山虽然整日里都呆在这金鱼池边,但是万历驾崩,新皇帝登基这样的大事,也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而那天夜里唐旭带着一个东城司,几乎闹翻了整个北京城的内城,洛德山也多少是有些耳闻。 所以在洛德山看来,当今皇上能坐上那把龙椅,自家女婿可是大大的功臣。既然是功臣,登基以后肯定要大大封赏才对。 “圣上刚及登基,诸事也是繁多,朝廷里的封赏想来也是要从长计议才行。”,唐旭说的是实话,虽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登基肯定需要提拔亲信。 但是这块蛋糕怎么分,每边能分多少,都要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才能拿出个结果。这些事情不是短短两三天里就能完全做得好的。 洛德山虽然没有吭声,但是唐旭也看得出,洛德山对自己的这番回答很不满意,但是偏偏事主是堂堂的当今皇帝,所以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 “小婿今日前来,是有事情想要和岳丈大人商议。”,洛德山可以不开口,唐旭却不能不说话。 “你有啥事情,还须得找我商量?”,洛德山的眼中,露出几分惊讶。如今在他看来,自家女婿做的都是大事情,岂是自己能插得上话的。 “岳丈大人平日里住得狭隘,小婿这两日里可巧是在船板胡同那里见到一间三进两出的宅院,主人家去年放了外官,如今家眷也要跟着去任地,现今正要出手。” 唐旭这几天里,确实是去看过宅地,但是帮着洛德山也换一间房,却是刚刚才起的意。一间三进三出的宅院,也不过只有一百多两的价钱。就算没有这些天收的那些仪呈,光靠《句读录》的分成和全聚德的利钱,对唐大人来说也不算什么。 “哦,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唐旭的话音刚落,洛德山的眼里果然立刻就放出了光彩。 “你如今是体面人,当是该替自家里先打算一回。”,既然女婿贤良,那么洛德山自然也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太过急利。 “小婿这里自有其他打算。”,相比起直接买一所旧房子,唐旭更倾向于寻块合适的地方自己造。 在以后的四百年里,建筑学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虽然唐旭只能纸上谈兵,但是却有卢老爹这个实践专家在。 而如今唐旭想要找洛德山商量事情,自然是要先把他给哄高兴了才行。 “你要和我商议的,怕不是这件事儿吧。”,岂料唐旭自以为聪明,老丈人洛德山却似乎也不傻,翻了几下眼皮,忽然又转过头来看着唐旭。 “小婿的心事,到底瞒不过泰山大人。”,唐旭嘿嘿笑着,继续开口说道:“其实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京城里有几位大人,如今也想开这辣菜馆子。” “京城里的大人也想开菜馆子?”,洛德山的反应,明显要比唐旭之前想想的要激烈的多,当下就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这几位大人平日里,都对小婿颇多关照。”,其实唐旭所说的那几位大人,根本就还不存在。唐旭眼下这般说,只是为了以后的安排做些伏笔而已。 以全聚德这样一年挣个千多两银子的盈利能力,如果放在一方巨贾或者掌着肥缺的大人眼里,当然不是什么大数。 可是如果相对于孙承宗这样,只靠着朝廷里发的俸禄以及衙门里分润出的少许炭敬,加一起一年仍只有几十两银钱度日的官员来说,绝不是一个小数字。 如果也能开一家生意不错的辣菜馆子,哪怕不如全聚德的收成,一年只能挣个两三百两,日子也能好过得多。 “他们既是对你关照,你多送些银钱便是。”,可是很明显,洛德山却是极不乐意。 在他看来,多送些银钱还能挣回来,若是把这做菜的法子也教出去了,无异于挖了钱根子。 “小婿肯答应,自然是有理由。”,好在洛德山的反应,也早就完全在唐旭的预料之中。 “小婿打算在京郊外置办几百亩田地,都种上这辣椒。”,唐旭既然来了,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你哪里来这许多银钱?”,洛德山顿时就被吓了一跳。 所谓居长安大不易,如今放到这北京城也是一样,京郊外的的田地,就是寻常的也要十多两一亩,简直比得上湖广一带的膏腴之地了。唐旭要买地,洛德山不觉得奇怪,可是这一出手就是几百亩,那可是起码大几千两银钱的花销,在洛德山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 “我知道了,是新皇上赏赐你的。”,洛德山还没来得及多问,便立刻帮着唐旭想出了一个貌似合理的理由。 唐旭笑而不语,他这么说,其实也不错,确实是朱常洛变相送给自己的。 “只是你说的那事儿,我仍是觉得不妥。”,不过有钱归有钱,洛德山仍是觉得钱根子不能挖。 虽然女婿已经给自己描绘出了一幅美好的前景,并且答应,新置办的庄园,不要老丈人出钱,直接白送一成股份给他,只要他平日里帮着打理就成。 到时候庄园里肯定还会有雇来的家丁,农户,泰山大人正好可以过一把当主子的瘾。 但是好说歹说,洛德山却始终不松口。因为泰山大人认为,买地置产是好事,但是菜馆子这里正是挣钱的时候,也不能丢。 如果怕种出来的辣椒太多,那就多开几家分号就是。 “岳丈大人难道就乐见才敬一辈子只做个厨子?”,无奈之下,唐旭终于拿出了准备好的杀手锏。 “嗯?”,唐旭这句话刚一说出来,洛德山果然立刻就竖起了耳朵。 “他既习不得武,也读不进书,如何能像你一般。”,洛德山虽然连连摆手,可是看着唐旭的目光里,仍然多少有几分期盼。 洛德山纵然算计得再多,可是自家儿女的事情总归还是要上心的。虽说眼下这段日子,全聚德的生意极好,大丧的禁宴令也不过是一时,很快就会过去,看菜馆子里的利润,三分股份一年分个四五百两利钱是没问题的。 但是银钱虽然好,虽然自家那小子有个更好的奔头,洛德山自然更是乐意。 况且唐大人的这位老泰山,意识向来都很有问题。如今全聚德挣的银子多,他并不以为是女婿的点子好,或者是儿子的手艺好,倒是以为是沾了女婿这个东城司指挥的光。 东城司的军将们,在“丙申之日”里大多都是立了功的。虽然如今还没有封赏发来,但是唐旭也知道,秦平西,李慕江甚至周宣臣这些功劳大的人,升迁什么的肯定是免不了的。 而且这么多人,也不可能全都安排在一个小小的东城司里。到时候,东城司里的位子,肯定会空下不少。 而唐旭自己不管以后还在不在东城司,对这些立功的军将的升迁,以及空出来的位子的安排,多少都还能说得上话。 “小婿那东城司里,眼下正有几个空缺。” 虽然正如洛德山自己所说的意义,除了做厨子以外,唐旭还没有发现洛才敬又什么太多的天赋,但是东城司衙门里一千多人,也有不少只坐在衙门里公干的差使。使手段,走关系,帮洛才敬安排个八九品的录事什么的,还是可以做的。 “贤婿说的,可是当真?”,洛德山瞪大了眼睛,嘴唇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两只手不停的在胸前搓着。 “小婿岂会拿这等事情来和岳丈大人说笑。”,唐旭也收起笑脸,一本正经的回道。 “若有这等差事。”,洛德山站了起来,在草棚子周围来回走着:“这菜馆子不开又有何妨。” “岳丈大人可是答应了?”唐旭知道洛德山终于动了心。 “都听贤婿的安排便是。”,洛德山乐呵呵的看着唐旭,仿佛拣了个天大的便宜。 “等过些日子,小婿就去安排。”,唐旭也大大的松了口气,总算是排除了一个最大的障碍。 第136章 克日赴任 大明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初十,五城兵马司,东城司。 可巧离去年翰林院里的“恩考”,正好隔了整整一年。虽然略有些姗姗来迟,发到五城兵马司里的任状,终于还是来了。 把任状拿到手上,唐旭一时间竟然是小小的愣了一下。 唐大人原本以为,自己会去的地方,只有三处。兵部衙门,京营,或者五军都督府。其中五军都督府如今虽然势弱,但是因为掌着各卫各营的军法,所以仍然不可小视。 可是等看清楚那在手上的这薄薄的一张纸,唐大人却发现,自己一个都没有猜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和自己预先所想的完全不同。 “兹有后军都督府正五品经历官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唐旭,忠勇体国,累有功勋。”几乎每张调令上,都是完全相同的一段话,唐大人怀疑,内阁,吏部,司礼监和其他各个衙门里,是不是都有预先写好的调令和任状,如果需要,只要把名字和官职添上去就行了。 “擢京卫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 唐旭的目光在这一段上略微扫了一下就跳了过去,因为这段后面还有字,唐旭知道,这最后面的才是最关键的所在。 “兼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指挥同知。宜勉宜励,克日赴任。” 相比起唐旭以前拿到过的调令任状,这份上面也复杂得多,不但有常见的兵部大印,还有内阁,司礼监,御马监的印鉴,足足四颗大红的印章印在纸上。 我了个去的……唐大人大感意外的挠了挠后脑勺,居然会是锦衣卫。自己刚做过了“厂统”,又要去当“缇骑”了。 锦衣卫的指挥同知是从三品的官职,而京卫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佥事,是正三品,虽然只是虚衔,但是却是说明了自己的“行政级别待遇”是正三品,正好和锦衣卫的指挥使一个品阶。 虽说如今的大明朝,武官的品阶不值钱,有些正三品的卫所指挥使得了机会进入兵部,只做个六品的主事文官仍然是乐不可支,甚至大宴宾客,但是也不能这样官帽子满天飞吧。 如果说,自己以前那个都督府经历的正五品是代表着进入大明朝的中层官员行列,纳命现在的正三品就是真正的高级别待遇了。 按照大明朝历来的祖制,如果有需要,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甚至有可以直接入宫参奏之权。当然,前提条件是皇帝肯见你的话。 况且在武官里头,锦衣卫也是一个比较超然的存在,属于真正的实权派,比起文官来也并不逊色多少了。 飞鱼服,皂白靴,绣春刀,唐大人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幅标准的锦衣卫番子的景象。自己居然成了大名鼎鼎,恶贯满盈的锦衣卫的一员。 东城司衙门里,任状送来的时候,李慕江和秦平西等人都曾经是见到。 因为毕竟唐旭才是东城司里的指挥,只有唐旭先封赏过了,下面才会轮到他们这些副指挥和把总之类。 而且唐旭日后的去向,多多少少也会和他们有些关系。所以见任状来了之后,都是一起凑过来,想要打探消息。 “自己看吧。”,唐旭也不藏私,直接把那张纸放到案上,向前推了一推。 几个人把脑袋凑在一起,向着纸上看去,刚及看完,都是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虽然他们之前也猜测过,指挥大人这回升迁是免不了的,却没想到一步就跨进了锦衣卫。 尤其是李慕江,如果以前看着唐旭的眼神还只算是恭谨,这一刻却已经变成了敬重,甚至隐隐间还带着几分畏惧。 锦衣卫可是不同于其他的衙门,这可是真正的天子亲卫。不管是哪个衙门的官,或多或少,都逃不开和锦衣卫的关联。 “恭喜大人高升。”,李慕江小心翼翼的把面前的任状拿起,像是举着一件沉重的器物,恭恭敬敬的递还给唐旭。 “一个锦衣卫同知罢了。”,唐旭摆了摆手,“连那些东厂番卒都统率了,还在乎一个锦衣卫?” 唐旭说的话,当然只是开个玩笑。不过上回在乾清门边,这些东城司军将正好让东厂吃了一个大亏,自家指挥大人甚至还统率监督过隔壁的那些番卒,所以李慕江等人眼下也都是有些心理优势,顿时都不禁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怪不得上回朱常洛定是要自己做一做那个东厂统率,既然提到了东厂,唐旭的思路自然也是不可能完全绕开。 东厂和锦衣卫,原本就是息息相关,只不过一个在内廷,一个在外廷。唐旭虽然只做了十来天的东厂“厂统”,但是其中和锦衣卫那边仍是打过了好几回交道。就连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也算得上是熟识了。 想来经历了“丙申之日”的朱常洛,在鬼门关里转了一个来回之后,多少也明白了“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没准早就打算了要把自己安排进锦衣卫里去。什么统率东厂之类的,只不过是兜个大圈子而已。 不过说起来,似乎自己当年和那位皇太子打过的交道也不算太多,最多算是火线投诚。就算在文昌阁那一回弘封教作乱,在唐大人看来,自己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就算是其他人被围,也是要去救的。 但是这位当年的皇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却好像已经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当作亲信扶植。 “大人赴任之时,万万提前告知属下等,属下们也好设宴为大人践行。”,秦平西也是东城司里的副指挥。官场上的门道也都是通的,不过看着唐旭的目光里,却并没有畏惧,反倒好似有几分不舍。 唐旭仔细想了一下,自己好像也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太多的好处,几乎每次都是把他当刀使,让他去砍人,砍完了弘封教砍东厂。想到这里,唐大人都不禁觉得有些惭愧了。 “日后若是有事,自可去寻我。”,唐旭点了点头,并没有拒绝秦平西的好意。 “大人可要在司里选几个得力的兵卒?”,李慕江彷佛感觉到被秦平西抢了先,连忙扯出件其他事情来。 按照军中的规矩,武官调任的时候,是可以带几个随从一同赴任的,哪怕锦衣卫里也都是一样。但是也只限于是普通的兵卒,只要有品阶和官职的,就不是能随便调走的了,否则周宣臣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麻烦李大人了。”,唐旭点了点头,说出了常常在金鱼池边巡逻的那两个人的名字。 其实若细说起来,唐旭并不太想在东城司里选兵。因为东城司里的兵整日泡在这京城里头,几乎个个都已经成了“兵油子”,就算周宣臣也是痞气十足。 只不过那两人经常被自家老丈人呼来唤的,指派了不少日子。把他们带到锦衣卫里去,算是还一个人情。况且看那两人办事还算是得力,又是秦平西带出来的人,问题不大。自己去了锦衣卫,也需要一两个这样的人帮着跑跑腿。 至于其他的名额如何用,唐旭也已经是想好了,上回把郑瓢儿那一帮子人给丢在了辽东,如今乘这个机会,正好先讨几个回来。毕竟他们当日被遣去辽东,大多也是因为受自己牵连,自己不好坐视不管。 想到了辽东,唐旭心里又是突然猛得一动。如果在自己原来那段历史上,再过几个月,可就是天启元年了。 唐旭清楚的记得,天启元年的辽东,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辽沈失陷。 努-尔-哈-赤夺取辽沈二城之后,便几乎占据整个辽东。从此建州女真正式崛起,虎视辽西二十余年之后终于从山海关入关,定鼎中原。 这段历史,已经改变了许多,可不可以,再多改变一些,唐大人入神的想着。 正阳门内,锦衣卫指挥使司。 任状上让唐旭赴任的时间,是八月间。而唐旭去锦衣卫里上任,是八月十二日赴任的。 倒也不是唐大人急着要穿飞鱼服,而是因为唐大人觉得自己已经接到了任状,若是自己不离职交出印信,兵部和东城司衙门是不好对空出来的官职进行安排,这样一来,就等于变相的挡了别人的道。 更何况,唐大人觉得自己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自己在锦衣卫里,可能会做的更方便些。 在唐旭的记忆里,如果历史是按照原来的那段轨迹继续行走的话,那么就在这个月里,这北京城里也会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几乎所有的历史书上,这件事情几乎都把矛头对准了当时的太皇贵妃郑氏,认为她才是罪魁祸首。 可是在如今的情形下,郑氏已经被幽囚在东六宫的景仁宫里,等候最后的发落。想要使出什么幺蛾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如此,那么这段历史应该会出现什么样的改变呢?唐大人十分好奇。 到现在为止,虽然来到这个大明朝已经有了一年的时间,但是唐大人还没有遇见过这样自己种了果子自己吃的情况。也就是说,这一回唐大人已经无法用书上所记载的东西去做判断了。这对自己来说是个难题,但多少也算是个考验。 第137章 锦衣太保 唐旭到任的时候,是指挥使骆思恭亲自出来迎接的,把唐旭引到同知房里坐下之后,又吃了一杯茶,这才告辞而去。 等骆思恭离开之后,唐旭才有空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间同知房。适才听骆思恭提起,原来这里的康同知,因为和李凤翔有些交情,在前几日里已经主动告病致仕了,所以锦衣卫里才空出了这个一个官职。 如今唐旭虽然已经到任,但是因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司里的同知有两人,另外还有两名指挥佥事。须得等到今日里晚些时候,待骆思恭聚齐了人,互相商议一番之后,唐大人才能知道自己的职权所在。 好在唐大人虽然挺忙,但也不急在这半天时间,一边和带来的两个“老部下”聊这闲,一边拿笔在纸上比划着,做起幅宅院的设计图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绝不只是句戏言,虽然新皇登基之后,到现在也不过只有十几日时间,但是许多万历朝时的老臣,或是外放,或是自己主动请辞,京城的各个城门里,几乎每日都可以看见离开京城的官员。而从京外刚补进来的官员,发出的任状和调令,绝大部分都还没能送到手上,赴任之期更是离得更远。 如此一来,京城里头倒是空出了不少闲置的宅院,有几处位置不错的。比如城东的贡院西面的司空署街,离自己熟悉的崇文门颇近。还有一块在城北的德胜门南,护国寺东,虽然位置偏僻了点,但是出门就能看见后海子,放到四百年后,那就是绝对的亲水别墅,早上起来散个步都会心旷神怡,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这种事情唐旭也不打算自己一个人做主,想着近日里有空的时候,带着洛雪霁四处走走看,看她喜欢哪边就选哪边好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西侧小院里。 虽然如今正是白昼,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却是略有些无精打采的半倚在床榻上,床前放着两个方凳,坐的除了北镇抚司的提督巡捕,还有司里的都指挥佥事梁慈。 “这唐旭接到任状不过两日,便迫不及待的赶来赴任,其心如何,已经是昭然若揭。”,梅国林低头沉思了片刻,当先开口说道。 “此事何须你说。”,梁慈似乎对梅国林抢着说话颇有些不满:“如今锦衣卫衙门里尚且还有一个杨光夔,如今却又来了一个唐旭。 “那杨光夔不过是个纨绔罢了。”,梅国林摇了摇头,避开梁慈的目光:“仗着他母亲是荣昌公主,常人轻易不敢得罪他。” “荣昌公主可是先帝的嫡长女。”,说起杨光夔,骆思恭似乎也有些无奈:“咱们这锦衣卫里,王公贵胄家里的子弟岂是少了,可得了实缺的,却只有他一人而已。” 兴许是因为万历年间的“国本之争”太过显眼,后世里的人,常常是以为当时作为正宫皇后的王喜姐无后。 实际上王皇后虽然无子,却是育有一女,便就是荣昌公主。 万历二十四年,万历帝和王皇后选中五城兵马司南城司副指挥杨继之子杨春元,招为驸马。两人婚后曾多有反目,杨春元甚至因此而曾经逃回原籍躲避。 万历四十年,驸马杨春元病逝,此后王皇后更是对这个唯一的外孙杨光夔极其溺爱。 如今在锦衣卫里头,杨光夔虽然授的实职只是都指挥佥事,可是挂的名衔,却也和骆思恭一样,是都指挥使。再加上当年有皇后娘娘撑腰,即便是骆思恭也常常不被放在眼里。骆思恭虽然心有不满,却也是无可奈何。 如今虽然万历帝和王皇后已去,新皇登基,可是朝中众人皆知,王皇后当年对太子殿下也颇多保全。.tw也就是说,这杨光夔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即便念在往日的恩情上,皇上也会善待这杨光夔,所以仍然不是轻易能招惹得起的主。 好在杨光夔虽然跋扈,心性却是好结纳,所以平日里呆在锦衣卫衙门里的时候也不算多,总算还是能让骆思恭喘上几口气。 “杨光夔虽是势大,咱们不去碰他便是。”,梁慈低头左右思量一番,还是选择了对其退避三舍:“可这唐旭原本不过是个东城司里的指挥,倚仗着平日里的投机,如今一飞冲天。据说如今年不过刚及弱冠,比那杨光夔还小上一些,却已经坐上了同知的位子。” “皇上如今使他来,究竟意欲何为,想来都督也是明白。大公子日后若是想……” 梁慈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望着骆思恭的眼里,却颇带着些深意。 “外人皆羡慕我锦衣卫得天子宠信。”,听梁慈提起自家儿子,骆思恭脸上顿时不禁泛起一丝得意,但是转瞬间,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可诸位在其中这许多年,其中的凄苦,想来也都是明白。” “也并非是我骆某贪恋权势。”,话刚说完,骆思恭又从榻上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实在是这锦衣卫里,乃是虎狼之地。身后之事,骆某不得不防。” 梁慈和梅国林听了骆思恭的话,顿时都是微微低了下头,默然不语。 大明朝自从开国以来,做过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人,已经是有近二十位之多。 但是这近二十人中,最后能得善终的却极少。当其中的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便是被太祖爷当作替罪羊给砍了脑袋。 此后的蒋瓛,纪纲,一直到武宗朝的钱宁,江彬,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未得善终。 嘉靖朝的陆柄,朱希忠,倒是未得其害,不过这两人一个是嘉靖帝的发小,曾经救过皇帝的命,一个乃是世袭成国公,勉强算是皇族中人,并非寻常可言。 骆思恭的前任刘守有,也曾经风光过一阵,只是随着张居正张阁老的离世,终于也被问罪下狱。 骆思恭是从万历十年开始任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至今为止已经有三十余年,可以算得上是树大根深。可越是如此,骆思恭却越是不安。 究其原因,无非是锦衣卫这个衙门,知道的太多,做过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太多,得罪过的人也太多。做的年头越长,骆思恭心里的不安反而是越强烈。 而梁慈和梅国林两人,向来是骆思恭的心腹,又岂是不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若是骆思恭有个闪失,自己两人无论如何怕也是逃不过牵连。 “早知如此,当日在宫里的时候,骆某……”,骆思恭只把话说到了一半,就停住了口,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后悔未能及时相助太子,结一份善缘还是其他什么。 只不过,骆思恭如今已经是年过花甲,求一份稳当自然也不能说就是错了。 当然,骆思恭也并不是没有后手,这十余年来,自己都是苦心栽培自家那个儿子骆养性。好在骆养性倒也是有几分精明,如今已是官至锦衣卫十四所千户之一。 后世里的人说起锦衣卫,常常会提到一个十三太保的名号。其实真正的十三太保,是唐朝末年晋王李克用包括义子在内的的十三个儿子,其中包括了李嗣源和李存勖两位后唐皇帝。 而大明朝的锦衣卫里,虽然没有十三太保,却有十四太保的名号,说的就是锦衣卫辖下的十四个正五品所千户。 这些年来,骆养性在锦衣卫里也是颇有些功绩,当年卢受在司礼监的时候,也对骆养性多有褒奖。即便是前两日里信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王安,提起骆养性的时候也是大加称赞。 这回康同知因为和卢受多有牵连而主动称病致仕,锦衣卫里可巧是空下了几个缺。按照骆思恭原来的打算,是想把骆养性也跟着提拔一回。却没想到,这才过了几日,皇上就派来了一个唐旭,生生的占住了位子。骆思恭心里虽有不满,却也是无可奈何。 “圣上如今使这唐旭到这锦衣卫里来,兴许……”,骆思恭的话,仍只是说一半。 自己眼下年纪已经是不小,致仕之日向来也是不远。而这唐旭如今年纪只不过刚过了二十弱冠,刚到了这锦衣卫里,就做了同知的位子,仅在指挥使之下。圣上此举的意图,在骆思恭看来,已经是再明显不过。 “不过是个黄口小儿罢了。”,这回若是骆养性能得拔擢,提督巡捕梅国林原本也是有望顶上十四太保的空缺。 所以唐旭挡了骆养性的道,对于梅国林来说,也就是挡了自己的道,连带着对唐旭也是颇有些不满。 “此人不可小视。”,虽然唐旭也挡了自己的道,可是指挥佥事梁慈看起来却是比梅国林冷静得多,“我曾是听说,此人不但在做东城司指挥的时候,颇有些功绩,上回太子在文昌祠遇刺获救,也是蒙此人之力。” “去年更是去过辽东,在北关力挫鞑虏,也算得上是知军事。那本《句读录》,也是此人与孙,钱两位翰林学士合撰,在文官里头也略有些名望。” “尤其是那孙承宗,做过东宫的侍讲,如今深得帝心,封疆入阁也是指日可待。那唐旭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也得了他的赏识。” 第138章 一虫之师 梁慈说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感慨这位唐旭唐大人眼光之准。 虽然在梁慈看来,唐旭所做的每一件事情,自己也都可以做得,但是怎么也得要适得其机才行。偏偏这位新任的唐同知,似乎每次都是料准了一般,似乎这朝庭内外的每一次变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既然这回知道了唐旭乃是锦衣卫里信任的指挥同知,梁慈自然是早就派人暗中查探过一番唐旭的来历。 此人当年不过是京城兴武卫里一个小小的世袭所镇抚,不知道得了什么运气,居然被卫指挥使莫国用看重。从此以后便是平步青云,只在短短的一年之内,就升到了堂堂的锦衣卫同知。 这一年里唐旭所做的事情,编《句读录》,战鞑虏,文昌祠救太子,乃至上个月的“丙申之日”,甚至就连开个菜馆子,也是开得有声有色,就连先皇也点明了要吃“全聚德”里送来的菜肴。 梁慈在锦衣卫里,已经做了近十年的都指挥佥事,可如今却是觉得,自己这十年里所做过的事情,还不如这唐旭在这一年里的更精彩。和他比起来,自己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活到谁身上去了,真个是人比人气死人。 而且这唐旭不但眼光准,下手也极是狠辣。“丙申之日”时在乾清门,居然说动手就动手,在皇帝家门口砍起来人。梁慈忍不住在心里自己掂量了一下,如果换做自己,没准真的还没这个胆子。 “属下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指挥大人是否赞同。”,不过梁慈心里服气归服气,该做的事情,该说的话,却也还是要做的。 骆思恭点了点头,示意梁慈但说无妨。 “指挥大人当是知道,咱们这里虽然号称锦衣亲军卫,可是却也分南北衙门。”,梁慈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用最短的话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嗯?”,骆思恭抬起了头,上下打量着梁慈,似乎在仔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那杨光夔,如今虽也是司里的指挥佥事,可是管的却是南镇抚司。”,梁慈又继续提醒骆思恭。 “你的意思是说,让那唐旭去和杨光夔同唱一出戏?”,骆思恭也是老狐狸,刚才梁慈的话刚说出了口,其实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这两人年纪相仿,又皆得圣上宠信,想来把他们两人放到一起,定是能合作无间。”,梁慈的脸上,微微泛出几丝笑意。 “不错。”,梅国林听了梁慈的话,顿时也是眼前一亮。 锦衣卫里虽然分为南北镇抚司,可是两个镇抚司的职权却是大不相同。 其中南镇抚司是最先设立的,不过到了如今,管的却只是负责锦衣卫内部的法纪、军纪。而北镇抚司虽然是后来设立的,但是管的却是各种钦定的案件,抓人审犯不需要刑部和大理寺这些衙门点头。 相比起东厂盯着的只是朝廷内外的大臣官员,锦衣卫的职责要大得多。除了东厂外,内阁和刑科,多少也还能管着锦衣卫些,但是如果锦衣卫随便抓个人都要找他们要批条,估计阁老和刑科给事中们也忙不过来。所以实际上,锦衣卫的自由度要比东厂更大得多。 而这其中的主要职权,都是在北镇抚司这一边。南北镇抚司的地位,大约就相当于现如今的五军都督府之于兵部。 所以不仅仅是在锦衣卫内部,即使放到整个朝廷里头,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地位,几乎都可以算是可有可无,几乎就只是个摆设而已。 “唐同知毕竟乃是新晋,对这锦衣卫里颇有些陌生,如此安排,亦是大善。”,骆思恭满意的看着面前的梁慈和梅国林,一抹颌下的长须,用力的点了点头,算是做下了决议。 “唧唧唧唧,唧唧……” 锦衣卫,同知房外。相比起东城司衙门里的简陋,锦衣卫衙门无疑要精致得多,只是进门照壁后的这片园子,若是不知情的人进了这里,定是会以为是哪家达官显贵的宅院,而不会想到这里居然会是恶名昭彰的锦衣卫。 看着眼前这位刚进了门,就直直的盯着自己看的将官,唐旭虽然觉得全身都有些不自在,但是仍然在脸上泛起了笑,微微抬手作揖。 “新晋的?”,看着穿着朱红色官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一只生猛山虎的唐旭,来人脸上不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是抬了抬头,直接吐出一句话来。 “在下唐……”,唐旭见眼前这人,虽然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可是身上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的四爪蟒袍。 四爪蟒袍向来是朝廷的宰辅大臣或者宫里各监的掌印太监才有资格穿的衣服,但是有些世袭的勋贵子弟,穿的也不少,所以唐旭倒也不觉得太过奇怪。 只是尚且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只听见那将官的怀里,却忽得传出一阵“唧唧”的叫声。 来人便再也顾不得唐旭,连忙从怀里掏出个葫芦罐子,小心翼翼的拿起来,透过上面的镂空朝里面看着。 “好虫儿。”,唐旭站在一边,一句话已经是脱口而出:“听这虫儿鸣,且急且厚,想来是条上好的龟背螺翅。” 来人原本正只顾着朝葫芦里看,听见了唐旭的话,顿时不禁在口中“咦”的轻呼一声,惊讶的转过了头。 “唐同知也好耍蛐虫儿?”,这一回,该轮到唐旭惊讶了。 自己刚才正想要报出名号,却被这蛐虫儿的鸣声给打断了,没来得及说,可是如今此人如何会一下子就说了出来。 “前日里衙门里就接到了通报,有位新晋的唐同知,是从东城司里转来的。你若不是唐大人,如何会穿着这三品的官服,又从同知房里出来”,来人见唐旭惊讶,立刻开口笑道。不过话语间的神色,比起适才刚见面时要正经了许多。 “请问阁下是?”,听他这么一说,唐旭却是更好奇起来。 知道自己是新来的同知大人,却仍是满不在乎,身上又穿着四爪蟒袍,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在下杨光夔,如今在这锦衣卫里做个指挥佥事。”,来人似乎已经对唐旭有了几分好感,所以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哦,原来是杨都尉。”,唐旭好歹也在这北京城里混了一年,又做过了半年的东城司指挥,好歹也算是场面上的人了,多少也曾经听说过杨光夔的名号。 “你如何知道我这条虫儿时是螺翅?”,杨光夔似乎对场面话并没有太多兴趣,而是兴致勃勃的把手中的蛐蛐拿起,凑到唐旭眼前让他看。 “翼上结纹如螺,旋至翅尖;鸣声一曰厚,二曰老,三曰急,四曰尖,是为螺翅,乃善战之相。”,唐旭微微笑了几声,开口笑道。 当年自己耍蛐蛐的时候,虽然只能算是玩票儿,但是经过这整整四百年的发展,这一行早就形成了一个无比完善的理论体系。再加上那个年代所拥有的骇人的信息传播速度,自己虽然只是玩票,理论知识却是学了不少,实践上多少也接触过一些。所以,想要通过叫声来分辨蛐蛐并不困难,尤其是螺纹翅这样比较有特点的虫儿。 “原来唐大人也好这个。”,杨光夔听了,顿时大喜:“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还请唐大人教我。” “唐某也只是粗通,哪里能教杨大人。”,唐旭却也知道,虽然有些经验,但是自己大部分的知识,只是理论上的。随便说说还行,如果真的拿去实践,没准就会露了馅。 “唐大人莫非是想要藏巧。”,唐旭推脱,杨光夔却是不乐意了。拉着唐旭就要朝同知房里走,想要坐下来和唐旭好好研讨一番:“唐大人今日乃是新晋,待晚间卸了差,杨某请唐大人去家中小酌几杯,以示庆贺。” 虽然新皇已经登基,先帝丧期也过了禁绝饮宴的日子,但是杨光夔毕竟是皇亲,须得守满二十七日方可,所以也不敢在外面宴请,只敢请唐旭去家中小酌。 “在下如今已经有数年未耍斗蛐虫儿,怕是大多已经淡忘。”,唐旭仍然是想要推脱。 “古人云,一字尚且成师,唐大人记得多少便说多少便是。”,可惜杨光夔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想放过唐旭。 唐旭无可奈何,好在一时间也是无事,只得和杨光夔两个回同知房里坐了,吩咐随从奉上两杯香茗,当作侃大山一般,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一道来。 当杨光夔听说有一种六足蛐虫儿,叫做“六坍”,相斗时往往会用前足抱头,后面两腿都像断折一样坍下。待敌虫稍有懈怠时,便乍然而起,突袭敌虫。顿时禁不住哈哈大笑,大喊:“原来蛐虫儿也会装死。” 还有一种虫儿叫做“夹尾将”,色泽深黑,唯有双尾蜕壳后变得尖长莹白,所以也可以叫做“玉尾”。与敌虫相斗时,如果势均力敌,进入相持,便会用双尾一并,用力夹住对手,以此取胜。 虽然杨光夔耍逗蛐虫儿已经有了好几年时间,但是唐旭所说的这些,却是闻所未闻,眼里也不断的放出异彩。 “唐某有一友人,更是深通此道。”,唐旭觉得,这杨光夔果然爱虫如命,自己一个人应付起来,怕是有些困难,于是干脆把胖子也给抬了出来。 第139章 高尚同知 唐旭如今说给杨光夔听的东西,和胖子也都是曾经说过。 和自己不一样,胖子也是个爱玩虫儿的人,实践知识也要比自己丰富得多。再加上唐旭把四百年后那些东西都说给胖子听,胖子如今在崇文门一带玩蛐虫儿的圈子里,已经是小有点名气。 只是这个月里,就靠搏虫儿赢了十余两银钱。胖子记得唐旭的功劳,乐滋滋的跑来分了一半给唐旭。唐大人如今不缺钱,但是却也没有拒绝。既然是以真心相交,又只是图个乐子,这钱财上便不必那么较真。如今让他来应付杨光夔,正好是相得益彰。 “唐大人可否带我去见?”,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杨光夔当即更是迫不及待,恨不得当场就要拉着唐旭去找胖子。 “唐某今日新任……”,唐大人无奈,只好隐晦的点了一句。 今天是唐大人来锦衣卫里新任的日子,所属的职权尚且未分,如果就这样就跟着杨光夔跑出去,未免太不当回事儿,没准日后还会被当作一桩把柄被别人揪住。 唐大人也是明白,自己不像杨光夔,有一个身为嫡长公主的娘。唐大人这一路走来,也只有靠自己,小心做事,总不是坏事。 “倒是在下唐突了。”,杨光夔一拍脑门,方才恍然大悟,立刻连声致歉。 又坐着聊了一会,便有杂役前来通报,让去指挥使房里议事。 唐旭知道这是骆思恭要为自己分派职责,连忙略收拾了下,和杨光夔一起朝着骆思恭的公房而去。 指挥使房里,骆思恭正与梁慈等人正襟危坐,另一名同知陆逵也在。 忽然望见唐旭和杨光夔两个,肩并着肩,一路上有说有笑,齐步而来,当下脸上都现出几分愕然。 杨光夔乃是荣昌公主之独子,平日在锦衣卫里极其骄横,便是连骆思恭也常常不放在眼里。 如今却看见和唐旭犹如多年的知己好友一般,看着唐旭的目光,神色间竟好似有几分敬佩。 这唐旭当真只是个兴武卫里的所镇抚出身?骆思恭几乎忍不住想要挠头。 骆思恭早就派人去查探过唐旭的底子,如果不是回报符合,骆思恭几乎要以为是那些锦衣卫的番子找错了人。 为何这所有的事情遇到了这唐旭,几乎都要变个样?骆思恭大惑不解。 因为杨光夔身后颇有些权势,所以骆思恭当年也曾经想让骆养性试着和此人结交一番。但是杨光夔连骆思恭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骆养性。 对于此事,骆思恭也只有在背后暗骂一声纨绔,就此了事。 可是这唐旭为何能和杨光夔相谈甚欢,要知道,这两天到今日也不过只是初次见面而已。 “两个纨绔罢了。”,骆思恭在心里冷哼一声,忍不住从心底隐隐泛出几分酸意。 “唐大人今日新任。”,不过不悦归不悦,场面上的形式,骆思恭却还是要做的:“待晚间骆某备下薄宴,为唐大人接风。” “骆大人怕是迟了。”,岂料骆思恭刚一开口,杨光夔便下意识的以为骆思恭要和自己抢人:“唐大人已经是答应了某家,晚间去寒舍小酌。” “这……”纵使适才骆思恭已经看见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如今也是不禁一阵哑然。 如果自己记得不错,这两人也不过是初次见面而已,如何会连相约小酌都约好了? 难道……这两人……骆思恭看着唐旭和杨光夔的眼中,突然泛起一丝怪异的目光,嘴角也微微扬起。 “咳……”,骆思恭终于发现,自己所想的似乎有些不体面,况且从历来看,这两人似乎也没有那种独特的爱好,于是连忙咳嗽几声,掩饰了过去。 “既然唐大人和杨大人已是有约,那便再等下回便是。”,骆思恭虽然刚才被杨光夔当场拂了面子,不过好歹也算是习惯了,也不和他多计较:“唐大人既然日后在这司所里与我等共事,想来也是来日方长。” “唐大人当是知晓。”,骆思恭定了定神,把目光停留在唐旭身上:“咱们这锦衣卫里,又分有南北二司。” 唐旭一本正经的听着,认真的点了点头。锦衣卫分为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一辖风纪,一辖缉拿,自己是早就知道的。 “只是这北镇抚司所辖的缉拿一事,从前大多是由陆逵陆大人管辖。”,骆思恭开始拣重就轻。 从前北镇抚司的事情,陆逵管的更多一点是不错,但是那康同知也是管的,只是以一个多少的问题而已。 “唐大人新任,想来对这锦衣卫里的事项,还多有些陌生。不如……就请唐大人先行辖制南镇抚司如何?”骆思恭试着问道,一边直直的盯着唐旭,想看看他的反应。 “属下谨遵大人军令便是。”,岂料骆思恭刚把话说出口,唐旭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哦。”,唐旭答应的这么爽快,骆思恭倒是有些犯疑了。 常人都是明白,这南北镇抚司虽然都属于锦衣卫,可是职权却有天地间一般的差距。争权夺利,在各个衙门里都是常态,为何这唐旭却连争都不想争一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骆思恭的脑海里,立刻就蹦出了四个大字“定有阴谋”。 “杨佥事如今管的是南镇抚司的杂事,日后还望尽力协作,为唐大人分忧。”,尽管有些不甘心,骆思恭仍然又继续试了一下。 再看看杨光夔,似乎也是一副欣喜的表情,仿佛得了什么好事一般,丝毫不在乎被唐旭分了权柄。 怪了,骆思恭在心里暗暗的骂了一句。不过唐旭肯去南镇抚司,也是自己心中所愿。 锦衣卫办差,大多数都是由北镇抚司去干,所以向来功绩也是北镇抚司为多。既然唐旭自己没意见,那么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今日所谓的议事,其实大多也都是为了唐旭。原本骆思恭还做好了一番好好讨价还价的准备,眼下看起来都是白费了工夫。 所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故莫能与之争。”,骆思恭的脑海里,忽得冒出这么一句话来。骆思恭摇了摇头,把这句话丢去了一边,上善若水?这唐旭唐同知,有这么高尚么? 随便做了些吩咐,便让各自回去办差。杨光夔出了门,也是跟在唐旭后面,直接进了同知房。骆思恭远远的望见,也是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老儿对唐贤弟可没安什么好心。”,刚及坐下身来,杨光夔就立刻开口说道。 “唐某自然知道。”,唐旭点了点头。自己又不是傻子,北镇抚司的职权和油水,都要比南镇抚司大的多,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贤弟为何……”,杨光夔颇感意外的看了看唐旭,似乎有些看不通。 “那北镇抚司虽是职权大些,可抄家灭口,这些事儿,唐某却做不来。”,唐旭呵呵笑道。 “贤弟可是和建虏的酋首当过面的,还怕这些小事?”,看得出,杨光夔对这朝廷和锦衣卫里的大小事情,似乎并不是一无所知。就连唐旭在辽东和努-尔-哈-赤交过手的事情,他也都是知道。 至于“丙申之日”的事儿,杨光夔倒是丝毫未提起。 “此事大不相同,怎可相提并论。”,唐旭摇了摇头。 唐旭虽然从前没有做过锦衣卫,但是对于锦衣卫的历史并不陌生,其中历任的指挥使,竟然有一多半没能落下好下场。 这回朱常洛让自己来锦衣卫里赴任,其中的意图,唐旭多少也能想到几分。但是这份差事,简直无异于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不好,就会伤到自己。 所以相比起北镇抚司来说,南镇抚司无疑要安全得多。 因为锦衣卫里的缉拿之责,主要是由北镇抚司担当,所以锦衣卫里的十四卫所中,北镇抚司有九所,南镇抚司占了五所。 除了缉拿之外,其余的巡检,宫禁之事,南北二司都是共同承担的。 唐大人的要求不高,其一是要手下有人可用;其二是要保证自家周全。 北镇抚司那些抄家灭口,敲诈勒索的发财路子,唐大人不想,也不会去干。至于一些隐秘的事情,且都说了是隐秘了,那么不管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谁去做不都是一样。 要想发财,唐大人如今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法子多的很,不需要靠这些。 “小弟只想过些安稳日子,护得亲友周全便成。”,唐旭在杨光夔面前,总算是说了一句大实话。 杨光夔没有回话,只是挑了挑眉。之事想过过安稳日子?自己主动请命,跑去和建虏厮杀;大半夜的跑进乾清宫,一路追砍东厂番卒,难道这也是想平平安安过点小日子?杨光夔想不明白。 万历四十八年的中秋,京城的天气算得上好。 望着眼前如银盘一般的明月,唐大人突然感觉到了小小的失落。 原本今年的八月十五,唐旭是打算好了的,仍是和娘子一起过,不过这一回却要叫上洛家三口子。唐洛两家人,原本在京城里的亲戚就不多,有个五六个人凑到一起,也会更热闹一些。 按照唐旭原本的安排,用过了中秋宴之后,再举家前往寿安山赏月。兴武卫里的指挥使傅仁贵,早就是做好了安排,不但也会举家同行,而且也会提前在山间提前再设下一席野宴。 在山野之间对空赏月,把酒言欢,只是想一想,就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第140章 天上人间 只可惜的是,人算往往却不如天算,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骨感的。(..tw无弹窗广告) 唐大人预想的再美好,如今也只能成了泡影,因为在八月十四,唐大人见到了曹化淳。 王安如今已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所以曹化淳也升做了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化淳见到唐旭的时候,一如从前一般的友好,但是他带来的消息,却并不是那么友好。 曹化淳带来的,是朱常洛的口谕:中秋之日,在西苑太液池随驾赏月。 噩耗啊……等曹化淳离开之后,唐大人对着大腿一阵猛捶。陪着朱常洛赏月,哪里有陪着娘子在寿安山赏月那般美好。 更让唐旭郁闷的是,说先作此提议的,并不是朱常洛自己,而是福王爷朱常洵。 因为先帝的大丧和先皇的登基,所以朱常洛特地恩准,让福王爷在京城过完了中秋再回洛阳。 说白了,也就是说,等过了明天,福王爷就可以滚蛋走人了。 与四百年后略有些不同。在如今的大明朝,中秋节虽然已经开始有了团圆节的意义,但是更多的却是重在赏月。 所以相比起来,如今的中秋甚至还不如九九重阳节更为隆重。与滚滚的时间长河一样,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是在不停的进化和演变中。 仅仅是一个中秋节,就曾经有过嫦娥奔月,中秋赏月,阖家团圆,更各种不同的美丽的传说和寓意。 甚至还有明太祖朱元璋在八月十五起兵反元,如今的南直隶百姓互赠月饼传递消息,约定在中秋当天“吃月饼,杀鸭子”,其实真正的意思是“弑元兵,杀鞑子。”,这样离奇的故事。 明太祖朱元璋有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唐旭不知道,唐旭只记得,当年反元义军兴起的时候,朱元璋仍只是郭子兴红巾军中一小卒。不过南直隶的鸭子很出名,唐旭倒是知道的。就算到了四百年后,南京出产的板鸭,咸水鸭,烤鸭之类,也仍然是闻名于世,成为地方特产之一。 不过,就算中秋节再美好,唐大人也不得不面对现实问题。那就是自己去陪朱常洛赏月,居然是朱常洵提议的。 朱常洵都要从京城里滚蛋了,居然还要邀请自己去赏月,到底耍的什么幺蛾子,唐大人有些不安。 “丙申之日”时,皇贵妃郑氏将福王朱常洵送出了弘德殿,放到方从哲和张惟贤身边,这就等于是把所有的罪责都提前揽到自己的身上。 眼下无论结果如何,因为事发的时候朱常洵是呆在方从哲身边的,那么也就说,如今谁也没法子直接去指责这位福王爷包藏祸心,因为他当时有不在场证人,而且不止一个,至少可以保他一时间的平安。 等想明白了在呢个问题,唐大人才发现,此人心机之深,手段之狠辣,甚至让自己都不禁是觉得有些心底发寒。 四百年后,往往有人认为郑贵妃不过是个傻子,如今的唐旭却并不这么认为。如果真是一个傻子,又怎么可能在危机重重的后宫得专宠数十年,又怎么可能面对满朝的文武大臣,巧妙的把国本之争拖了整整十五年。 实际上,当年唐旭翻开历史书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即使历史按照原来的轨迹去行走,郑贵妃也一直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据史料记载,明光宗朱常洛登基之后,郑贵妃曾经赠他美女十人,于是光宗皇帝“是夜,连幸数人。” 唐大人一直想不明白,朱常洛做了这么多年太子,虽然日子过得清苦点,可是在这方面从来也不缺。 嫔妃在册的有七人,没在册的就不知道了。生七子,十女,虽然能活下来长大的并不多。 再加上做了皇帝以后,后宫号称三千粉黛,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郑贵妃送的那十名,究竟是什么样的美女,竟然能引得朱常洛连幸数人? 而且朱常洛从登基到驾崩,只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郑贵妃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美女的? 直到在文昌祠前,唐旭看到了郑养性的那封信笺,心里方才是隐约有了一个答案。 合上书页,也许有时候看起来不像是真相的,才是真相吧。 不管唐大人愿意还是不愿意,既然皇上已经派曹化淳来传过了口谕,那么自己也就不得不去了。 是夜,站在西苑崇智殿前的蕉园里,唐大人方才是觉得,皇帝家里果然还是足够气派的。 只眼前这一片,三面环水,犹如湖心一岛。皎洁的月光下,清风拂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临水岸边,无数嫔妃宫娥凭波起舞,仿佛踏波仙子。阵阵丝竹之声传来,犹如云间仙乐。 这样的良辰美景,如今的大明朝的百姓,是寻常享受不到的。实际上,即使到了四百年后,平常的人家还是享受不到,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这里有一个新的名字,叫做“中-nan海”。 唐大人终于提前四百年,享受了一回超高规格待遇。 好在席间除了福王之外,瑞王和惠王,以及内阁首辅方从哲,英国公张惟贤也在,倒是让唐旭省去了许多尴尬。 “即便福王不提,孤……朕也是要招你来的。”,拜见泰昌帝朱常洛的时候,朱常洛向着唐旭微微点头,小声的说出句话来。 唐旭不大明白朱常洛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自己所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就行。 “孤明日就要回洛阳去了。”,十数日不见,福王朱常洵的脸上,愈加的灰败。 “王爷保重。”,唐旭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两人却都是明白,此次一别,很可能就会使永别。 倒并不是说,福王爷可能小命不保。只是唐旭作为朝中在职的大臣,和藩王之间是严禁结交来往的。 “若得其机,还望唐大人能保孤母妃周全。”,沉默了许久,朱常洵终于说出句话来,也许这才是他急着邀请唐旭来的原因。 唐旭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位之前看起来还有几分睿智的福王爷,如今已经是乱了方寸。只说他提议邀请唐旭来赴宴这事儿,一个弄不好,兴许就会让朱常洛对自己生出猜忌来。做了皇帝的人,大部分都会突然演化成为一种多疑的动物。 “孤确实唐突了。”,朱常洵见唐旭沉默不语,隐隐间也猜到了几分原因:“不过想来唐大人自有法子应付。” 唐旭愕然的张了张口,没想到在这位福王爷心里,自己好似是无所不能的一般。 我能有什么法子,唐旭在心里忍不住嘀咕了一下,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不说话而已。 至于郑贵妃那里,如今恐怕朱常洛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的好,更别提自己了。 若是诛,似乎有些对不住刚刚驾崩的先帝;若是赦,似乎又有些对不起莫名其妙被牵连,导致身死道消的桂王朱常瀛。 “此事只怕下臣做不得主。”,虽然有些不忍心,唐旭最终还是觉得说实话的比较好。 “孤自然也不会怪唐大人。”,福王的嘴角,生出一丝苦笑。 “并非如此。”,唐旭摇了摇头头:“此事最终能做得了主的,也并非皇上。” “哦。”,朱常洵有些惊讶,如果说唐旭说不上话,还可以理解,说朱常洛也做不了主,就有些奇怪了。 毕竟如今朱常洛不但是皇上,也是除了桂王朱常瀛以外的最大苦主,如果他都不能做主,那么还有谁能做主? 在朱常洵看来,如今对郑贵妃,朱常洛无论是赦是诛,都是可以考虑的选择。 诛可以正律法,赦亦可以博仁名,反正更大的罪过可以推到李凤翔的身上。李凤翔如今被关在锦衣卫的诏狱里,日日饮酒大笑,高呼“大仇已报,虽死尤笑”。唐旭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总之也觉得是一个可怜的人物。 “能做得了主的,恐怕惟有娘娘自己。”,唐旭微微点头,郑重说道。 “孤明白了。”,朱常洵也跟着微微点头,目光徐徐的向着东北方向看去,在那个方向,有一座宫殿叫做景仁宫。 “孤处这世上,原本就是罪过。”,两行清泪,顺着朱常洵的脸颊默默流下。 “王爷日后多行善事,善待属地百姓,便算是为娘娘祈福了。”,唐旭说完,再一次转身离去,向着瑞王,惠王和方从哲,张惟贤等人一一行礼见过。 瑞王和惠王虽然和唐旭见过的也少,但是说起来唐旭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如今唐旭家里的万贯家资中,就各有一千两是瑞王和惠王派人送去的。 甚至就连桂王府,也发了五百两赏赐,不过却被唐旭用吊唁的名义又送了回去。 所以如今两位王爷见了唐旭,也都是欣喜。 “微臣曾是听说,唐近贤颇有诗才。”,几杯琼浆入口之后,张惟贤居然文兴大起:“皇上何不令其唱诗一首,应此良辰美景。” “唐卿以为如何?”,看得出,朱常洛也已经隐隐有些醉意。 “既然圣上有旨,微臣如何敢不肯。”,唐旭听见,也不拒绝,开口就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这是小苏学士……”,张惟贤愕然的想要开口声讨,却看见朱常洛抬起手来,朝着自己摆了几下,于是又坐了下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偌大一座蕉园里,其他的歌舞声都停了下来。洪厚清亮的歌声,顺着秋夜的阵阵清风,向着四面散去,让人不知是风和着歌,还是歌和着风。 “却是料不到,唐近贤居然还有谱曲之才。”,等歌声停下,方从哲方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不知不觉地和声打起了节拍。 第141章 祖师爷爷 “此乃小苏学士传世之作,岂可算在唐近贤头上。”,一曲既毕,张惟贤虽然继续站起来声讨,可脸上的神情却像是未尽兴一般。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朱常洛也不独断,搞起了大明朝的民主投票。 “自然不算。”,惠王,瑞王毫不迟疑的跟着一起连连摇头。 “这词虽不算,可这曲却是应该算在唐大人身上。”,方从哲的目光在席间扫了一下,见朱常洵没有动静,估算着除了唐旭自己以外的六个人,已经有三个投了反对票,于是干脆当起了好好先生。 “皇上明鉴。”,唐大人却是不紧不慢,开口回道:“这世间自从有了小苏学士的这首词之后,即便再有其他,也是黯然失色。” “微臣这也正如太白居士一般,只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被逼无奈而已。” “小苏学士的词配上唐卿的曲,倒是相得益彰。”,朱常洛大笑点头:“不过既然诸位皆说算不得,朕又何奈?” “微臣如今虽想不出诗,却有一双对句。”,唐大人被逼无奈,只能是举手投降。 “亦可。”,朱常洛再看一看左右,见没人反对,于是点了点头。 唐旭慢走几步,方才开口念道:“月月月明,八月月明明分外……” “月,月月明……月月,月明……”,方从哲低头跟着唐旭默默念叨。 “月月月明,八月月明明分外;寿寿寿安,万寿寿安安非常。”,唐旭大声的将两句对子念出。上半句虽然采自后世川中巫峡妙对,下句却是唐旭自家补上。 贯穿整座紫禁城的太液池,像一块碧玉一般将崇智殿三面包裹。太液池的对面,正是西苑中的万寿宫,虽然在嘉靖年间失了次火,如今已是修缮完毕。(..tw好看的小说)一阵凉风吹过,殿牙上的风铃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向着蕉园方向飘来。 “万寿寿安安非常。”张惟贤刚及听完,也跟着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诸位王爷与大人在此中秋赏月,又得唐大人妙句,何不同祝圣上万寿。” “祝万寿无疆,寿安非常。”,整个蕉园内,一片同贺。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十六日,福王离京。 翌日,皇太妃郑氏自尽于景仁宫。帝命隐而不发,只称皇太妃病,十日后始发丧,葬银泉山,传书洛阳。福王于邙山设衣冠冢,遍栽牡丹。 八月二十九,京师朝阳门。 虽然八月天气仍是炎热,可是朝阳门内,仍然是一顺溜的排开一长串队伍。 其中不但有唐旭所熟识的杨琏,左光斗,汪文言等人,甚至就连本月里刚刚入阁的刘一燝,韩爌也在其中。 如今正值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即使只站在阴凉处,众人也未免汗流浃背,可是脸上的神情,却隐隐透出几分兴奋。 一骑信骑,远远的从东南方向奔来来,一直奔到朝阳门前方才停下。左右望了一眼,看清了刘一燝,韩爌等人所在的方向,又连忙疾步向前拜道: “福清公车马已过朝日坛,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内就可入城。” “可看清楚了?”,问话的人,是当今的礼部侍郎孙如游,面上虽也带着几分喜色,可是仍然小小心翼翼的追问道。 “小的亲自上前询问过,确实是叶阁老的车马。”,信骑半跪在地上,忙不迭的连连点头。 “圣旨是八月初二才从京城里发出的,便就是用八百里加急,快马加鞭,到福州府时至少也要五六日。如今叶台山却只用二十余日,便就赶至京城,正可谓归心似箭。”,韩爌听了,不禁和刘一燝对视一眼,哈哈笑道。 “福清公既至,如今内阁五位阁老,我等已是五得其三,日后朝堂风气为之一肃,皆赖诸位之功也。”,说话间,孙如游也颇有些意气风发。 “朱兆隆何时抵京,如今可有了消息?”,只是听孙如游提起内阁,韩爌却忽得不禁眉头一皱,开口问道。 “朱兆隆虽是浙中的嘉兴府人,如今却客居苏州,若算起来,当是比叶台山早几日抵京才是。”,孙如游听了韩爌的话,也是略有些不解的转回了头:“此人素来有几分礼让之风,想来不必太过担忧。” “若是其他人,韩某倒也不必担忧。”,韩爌虽是点头,可是眉头却并非舒展:“可这朱兆隆,不但也是浙中人士,当年在顺天府学做廪膳生员时,更是与方中涵同窗多年,颇有些私交。” “如今朝中的工部尚书黄克缵、兵部尚书黄嘉善,皆受此人拔擢。这番归来,定是以此人马首为瞻。况且当年此人当年又做过东宫侍讲,当年争国本时,也是出了大力,否则圣上这次又怎会招他入阁。” 刘一燝和孙如游听了,也是一阵低头不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直过了半晌,刘一燝才是抬起了头,微微笑道:“即便有黄克缵和黄嘉善为之羽翼,可毕竟此人离京日久,如今已是无本之木。” “诸位大人不妨看看,本月新晋的朝臣里头,有几人可当得上一个君子之名。” “听刘阁老说,孙某倒是想起一人。”,孙如游也是沉吟半晌,忽然开口说道:“锦衣卫新晋的指挥同知,名唤唐旭的,如今在京城里颇有些贤名。” “可是做《句读录》之唐近贤?”,刘一燝略回忆一番,跟着微微点头:“此人虽是个武官,可也是顺天府学的生员,这回圣上登基,也是出了大力,有从龙之功。” “这唐近贤如今又以孙稚绳为师,与汪守泰等人也颇有些交情。”,孙如游把话说到一半,转过身去看了眼汪文言,汪文言一直在旁静听,望见孙如游看着自己,连忙连连点头。 “即便不成,想来也不至为害。” “那此事便就拜托守泰了。”,刘一燝微微转过身去,也朝着汪文言的方向看了一眼。 京城,左安门。 相比起朝阳门边的熙熙攘攘,左安门边,却是未免有几分冷清。 即便在北京城的外城当中,左安门也算得上是偏僻所在,地价低廉,居住在此的,大多是京中寻常的百姓。 唐大人今日虽是得闲,可到这左安门来,却也不是闲逛散心,而是前来拜见孙老师。孙承宗如今在京城里的居所,正是在这左安门边的南竹竿胡同。 相比起尚且算得上整洁干净的内城和崇文门,左安门附近则是显得杂乱得多。街边上不时的出现几堆人畜的粪便和丢弃的菜叶,在炙热的阳光下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孙承宗家的宅院,唐旭之前虽然没有来过,可是有着昔日在东城司里的属下引路,所以打听起来倒也不费事。 看着眼前已经掉了一半清漆的大门,唐旭先摆了摆手,让两个兵卒退下,自己亲自上前叩了叩门: “请问孙学士可在家?”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门里传来,紧接着,门扇推开了一条小缝,一道警觉的目光从门里射出。先是看到了唐旭身后的两名兵卒,然后才转到了唐旭身上。 “在下唐旭,乃是孙学士的学生,今日特地前来拜访。” 唐旭只觉得孙承宗家里的下人如此警觉,多少有些过头,但是毕竟左安门附近的住户,向来人员杂乱,所以也并不感觉古怪。 “可是锦衣卫里信任的同知,唐旭唐大人?”,前来开门的下人,似乎是常听孙承宗提起过唐旭,只听唐旭刚一报出名号,当下就是眼前一亮。 “正是在下。”,虽然如今若只论官职的话,唐旭已经在孙承宗之上,但是仍然也不敢在门前有丝毫不敬。 “唐大人稍等。”,下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来:“我家老爷正在前堂里会客,小的这便去通报一回,还请唐大人耐心等候。” “有劳了。”,唐旭拱了拱手,在门边站住。 好在等候的时候不长,只是片刻之间,就见那下人奔了回来,请唐旭入内。 孙承宗家,也只是一间两进的小院,唐旭跟在身后,只是紧走几步,就到了门前。 抬眼朝着门里看去,果然看见堂内坐了不止一人。可奇怪的是,本该是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孙承宗,如今却是坐到了下首。 上首客位上一人,唐旭从来未曾见过,看见唐旭进来了,也是慢慢抬起了头,向着自己颌首微笑。 “学生见过老师。”,唐旭先上前向着孙承受行了一礼,再转过身来朝着上首行礼,只是孙老师尚且未曾开口,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好。 “恩师,这便是学生适才向您提起过的唐近贤。”,好在孙承宗倒也不为难唐旭,待唐旭行礼过后,便站起身来,向着上首说道。 “恩师?”,唐旭愕然的抬起了头,也朝上首看去。 自己是孙承宗的学生,如今孙承受又对此人口称“恩师”,那岂不是说,这人算得上是自己的“祖师爷”? 第142章 无争阁老 “唐近贤?”上首边的长者,转过头来,把目光停留在唐旭身上,口中忍不住意外的轻呼一声:“原来竟是稚绳的学生。” “惭愧。”,孙承宗只看唐旭一眼,便知道他并不认得眼前这位:“学生与近贤皆有官职在身,平日里学生也是疏于教导,大半都是靠他自家勤勉。” “恩师这回奉诏入京,治学东阁,若得闲暇时,学生正好让他前去请教几回。” 孙承宗口中的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在向上首回话,其实却是在对唐旭说的。而唐旭只听见“东阁”二字,心里已是微微一动。 朝廷里自从万历四十二年以来,就未曾增选过内阁大学士一职,这七年中,内阁里止靠着一个方从哲在勉力支撑,虽有“独相”的风光,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这回朱常洛刚及登基,便立刻增选了四人入阁,分别是刘一燝,韩爌,叶向高和朱国祚。其中朱国祚,便就是新晋的东阁大学士。 朱国祚的名号,唐旭在脑海的记忆里倒是可以寻到。此人祖籍苏州,乃是浙中的嘉兴府人,万历十一年殿试的状元郎,曾经官至礼部尚书。 据说此人当年殿试时,是万历老人家亲手点的状元,原因就是他的名字深合圣意。可是在唐大人看来,这位新晋的朱阁老,不但名好,字也好,偏偏是叫做“介-石”,溯源乃是出自《易经》。由此可见,有时候起个好名字确实很重要。 只不过,在这次奉诏入京之前,朱国祚离乡归隐已有十八年之久,不知道为何竟能与孙承宗也能连上了关系,而且看起来似乎关系非浅。 “当年在国子监时,曾经多受阁老教导,如今仍是铭记在心。”,孙承宗这句话,仍是在对唐旭说的。 原来如此,唐旭顿时心下明了。按照朝廷里的惯例,殿试里的三鼎甲不但向来都会授予翰林院编修的职务,有时候也会兼任国子监里的教授。孙承宗在万历二十一年时,曾经入国子监就学,这样算来,称朱国祚为老师也就不奇怪了。 “份内事罢了。”,朱国祚听了,脸上泛出一丝笑来,抬起手来摆了几下,却把目光投向了唐旭,眼里的神情,也多了几分费解: “你们所做的那本《句读录》,我在江南就曾经读过。近贤的名号也是见过,只是却不知道是哪一榜上的进士?” 这些年来,朱国祚虽然是归隐苏州,可是对于朝廷里的大事倒并没有落下太多。几年一次的科举,对于士林中人来说,更是了不得的大事,自然没有不关注的道理。 可是仔细回忆起近两科的榜单中,似乎其中并没有见到过唐旭唐近贤的姓名。 “这……”,唐旭顿时口中一滞,看起来有几分尴尬。 “哦,你年纪尚小,一时不中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朱国祚见唐旭脸色尴尬,以为是说中了他的痛楚,连忙出声抚慰:“后年便又是****之期,以你的资质和名声,只要一心向学,何愁榜上具名。” “阁老怕是误会了。”,一边的孙承宗听了,知道朱国祚是想岔了:“其实近贤尚未赴过秋闱。” “难道是新科的举子?”,朱国祚应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明白了过来。看唐旭如今的年纪,不过是刚过加冠。二十岁就能中进士的,自古以来就是极少,能中举人的倒是甚多。 “回阁老的话,晚辈如今仍在顺天府学历进学。”,唐旭咧了咧嘴,好半晌才挤出句话来。 虽然过了恩考之后,唐旭也没去过几次顺天府学,求学请教倒是去翰林院里更多,但是无论如何,在名义上仍然是顺天府学的生员。 “生员?”,朱国祚这才明白过来,看着唐旭的目光更加惊讶。 “阁老有所不知。”,孙承宗接过了话来:“近贤原本是兴武卫里的军户出身,去年八月才去应了翰林院里的恩考,所以仍只是个生员。如今仍在军中任职,担的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 “原来如此。”,朱国祚这才恍然大悟:“我且是说,以你的才华,不当如此。” “不过你这锦衣卫里虽是个好差事,却也是凶险所在。你若有心要做学问,须得处处小心才是,免得误了前程。” “晚辈明白。”,即便朱国祚不说,唐旭也是知道。锦衣卫这个所谓的肥缺,确实也正是个得罪人的买卖,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给坑进去。好在自己如今执掌的不过是南镇抚司,并不管缉拿一事,一时间倒是无忧。 “阁老行事向来小心。”,孙承宗让下人也给唐旭奉上一杯茶,吩咐唐旭坐下说话:“也不知道那叶向高,会何时抵京。” 话刚说完,两眼却又转向唐旭。唐旭当时执掌过东城司,如今又是锦衣卫里的同知,京城略大些的动静,想来都不会不知晓。 “适才学生来之前,听说东城司里已经派了兵马去朝阳门,内阁里的阁老,也去了两人。”,唐旭略思量了一下,开口回道。 朝廷里的内阁大臣,已经算得上是位极人臣。能让两位阁老齐齐出迎的,想来绝不会是什么寻常的人物。 “居然来的如此之快?”,朱国祚愕然的张了张口,朱国祚也跟着沉默片刻,方才说出句话来:“叶台山当年也曾经做过首宰,某家不便与他相争。” 朝廷的内阁里头,向来是最讲资历的地方。排名的时候向来不管先前官职的大小,只看入阁就职的先后顺序。叶向高先前虽然曾经做过首辅,可如果这回在朱国祚之后抵达京城,便也要排在朱国祚之后。 “恩师虽有君子谦让之风,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孙承宗平日里虽然也并不喜欢争斗,可是此时间却还是禁不住开了口。 “当年的那帮贡生里头,你与我性情最近,如今又同是圣上潜邸时的侍讲,你的意思,我如何会不明白。”,朱国祚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一口气:“圣上明知我与方中涵有旧,却仍是召我入阁,想来也是怕朝中一家独大。这些事情,我等既然能想明白,他们又岂会不知?” “当年顾宪成在时,曾经把我大明朝的堂堂内阁比做是木偶婴孩,他们若是能知道分寸,朱某便就做个木偶又当如何。” 朱国祚说话间的语气虽然听起来有些软,可是眼神里却多少闪出一丝不悦。以他的性情,原本就不喜欢与人相争,如今却免不了要被卷进去,多少也有些无可奈何。 “不说这些罢了。”,朱国祚平素最讲修身养性,如今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动了怒气,连忙转了话:“如今叶台山既至,我只在你这里借宿一宿,待明日便可入朝。” 话刚说完,又向着唐旭扫了一眼,接着开口笑道:“近贤虽是你的学生,可既然登门拜访,你却又不问来意。” “晚辈前来并无大事。”,唐旭知道朱国祚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便也不再去提:“学生这回来,其实是想和老师谈一桩买卖。” “买卖?”,不但是孙承宗,就连朱国祚当下也有些惊奇。 “我这里有与你有什么买卖可做?”,孙承宗哈哈笑道。 孙承宗虽是自认饱读诗书,可是对于商道并不精通。而如果唐旭说的是朝廷里的事,且不说如果唐旭早已并非是当日的吴下阿蒙,就算真的是有需要的地方,只凭两人的师生之谊,也不需要这样绕着圈子说话。 “学生想请老师开一家菜馆。”,唐旭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开口说道。 “此事恐怕有些不妥吧。”,孙承宗毕竟也是聪明人,唐旭的话刚一出口,立刻就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你那铺子如今正是红火,日后要用银钱的地方也多。我这里平日的用度尚足,你不必挂念便是。” “学生这些日子来,也存下了些银钱……”,唐旭说到这里,忽得略微停了一下,朝着朱国祚瞥了一眼后才继续说了下去:“眼下与岳丈及好友合伙,打算在京郊外置办些田地,就种这辣菜的食材。” 对于孙承宗,唐旭知道他并非是顽冥不化的人,所以并不大担心。倒是对一边的朱国祚,倒是多少有几分忌惮。 唐旭记得,当年朱国祚做礼部侍郎的时候,辽东总兵李成梁之子李如松被土默特部伏击身死,朱国祚曾经代朝廷前往吊唁。李成梁借机馈赠金钱、土产,朱国祚都是敬谢不敏。 所以,不管朱国祚是不是果真像传言中那样清廉如斯,唐大人都不想刚一见面就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只是出乎唐旭的预料,朱国祚在一旁听了一阵后,居然抬了抬手,似乎是有话想说。 “稚绳在此事上,未免太过执念了。”,等孙承宗和唐旭都停住了话,朱国祚方才是缓缓笑道:“近贤此举,乃是一片孝心,与寻常的迎送大为不同。。你既为人师,自然该知道君子成人之美的道理。” “这……”孙承宗顿时不由一愣。 “稚绳啊,有家,才有国啊。”,过了许久,朱国祚又慢慢的吐出口气来,“治国者,亦当牢记。” “学生受教了。”,孙承宗低头若有所思。 第143章 两个男人 朱国祚这回入京,并未宣张,甚至就连唐旭这个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算得上是“特务”头子的人一时间都没能察觉,想来朝廷里的其他人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孙承宗家里原本也临时备了些酒菜,不过既然唐旭也来了,便就不麻烦孙老师,直接让全聚德里送了宴席来,算是接风。 朱国祚这回入京,一路上并未停顿,多少有些旅途劳累。唐旭知道好歹,酒过数巡之后就起身告辞。 待回到花市街,天色已经有些略暗。远远的看着自家门院,居然仍还是大门洞开,不禁有些生疑。 如今唐旭虽然已经做了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可是这处花市街上的宅院毕竟太小,唐大人即便有心想要招揽几个下人,一时间也是有心无力。 好在胖子家里还有两个丫头,这段时间都借来侍应,等晚间又回去住。唐旭虽然觉得这样讨扰不大合适,但是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毕竟家里若是来了客人,总不能让洛雪霁出来应付吧。 刚才唐旭抬头朝前看的时候,看见站在门里朝外巴望着的,正是胖子家的一个丫头。远远的看见是唐旭回来,又急匆匆的缩回去了头去。 唐旭心知有客来访,连忙紧走几步,迈进门去。不等站稳,便看见一道身影已经从自家前堂里迎了出来。抬头去看,竟然是兵科里的都给事中吴亮嗣。 “近贤若是迟归片刻,我便就要告辞了。”,吴亮嗣和唐旭,算得上旧识。上回唐旭升迁的时候,吴亮嗣也来贺过,所以在唐家宅院里也并不陌生。 “在下不知大人驾临,有失怠慢。”,唐旭如今虽然已经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可是当年能做上东城司里的指挥,多半也是靠着吴亮嗣的拔擢,即便说是有知遇之恩也不为过。 “近贤不必在意。”,好在吴亮嗣似乎对此并不太在意,随唐旭回前堂坐下后,摆了摆手说道:“吴某也不过是路经此地,想起贤侄居住在此,便想来讨一杯酒吃。” “哦。”,唐旭微微有些诧异。 吴亮嗣原本就是兵科里的都给事中,这回虽是新皇登基,也并未离任。虽然比不上六部尚书的风光,权势却是不弱,平日里也是忙碌,算得上是个大忙人,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兴致。 再抬起眼来朝着吴亮嗣坐着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又是微微一动。虽然正在努力保持着镇定,可是吴亮嗣的脸上,仍然或多或少的流露出一丝落寂。唐旭依稀记得这种表情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回想一番,当日第一次去汪文言家里时,见到的邹之麟便是这样的一副神情。 唐旭暂且也不多言,仍吩咐全聚德张罗一桌酒席送来,与吴亮嗣两人分主客坐下。 “近贤当是知道,今日那叶向高已经入了京。”,几杯醇厚的老黄酒入喉之后,吴亮嗣的脸上已经泛起了微微的红光。 唐旭点头,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特务头子”,如果京城里这么大的动静都不知晓,那么就可以找块豆腐直接撞死算了。 “实不相瞒。”,吴亮嗣举杯与唐旭相敬,也不等唐旭有反应,直接纳酒入口:“吴某今日去的地方,是刘府。” 刘府?唐旭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这崇文门外,居住的达官显贵并不多。如果说的是刘府,那么就只有新晋的内阁大臣,武英殿大学士刘一燝可当得上吴亮嗣此称。 “刘阁老可好?”,其实虽然唐旭与京城里的东林党人交情非浅,可是刘一燝此人,唐旭却只是偶然见过一两次,并不熟识,所以在这个话题上,唐大人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刘一燝如今贵为阁臣,我等寻常哪里见得到。”,半在意料之中,半又出乎预料之外,吴亮嗣冷哼一声,开口说道。很明显,居然是吃了一个闭门羹。 唐旭微微有些愕然,吴亮嗣虽然只是兵科的都给事中,可也是京城中的楚党魁首。况且就在几个月前,两边还合伙对付了亓诗教。如今就算刘一燝已是堂堂内阁次辅,只在方从哲之下,也万万没有闭门不见的道理。 “此间事,吴某之前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吴亮嗣冷哼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总该是有人要挪挪位了。要不然,那许多新晋的官员往哪里放。” 吴亮嗣口中的话,虽然听起来说的是当今圣上,可唐旭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这回新皇登基,新晋的官员里,最多的无非是东林一脉。 自“争国本”始,这三十年来,无论朝局如何变化,东林一派始终都是站在皇长子一边,如今终于是到了摘果子的时候。 只不过向来站在皇长子一边的,并不是只有东林的人,从当年的王锡爵,沈一贯,到如今的方从哲,都曾经在其中立下过汗马功劳。所以对于吴亮嗣等人,即使不升官进爵,留任原位是起码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正如吴亮嗣话的潜意思。京城里要紧的职位,就只有这么多,占了一个便就少一个。就算是吴亮嗣这个兵科的都给事中,也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刘一燝不见吴亮嗣,在唐大人看来,倒并不一定是想要为难吴大人。只是东林里头,有没有人看上了兵科都给事中这个位子还真不好说。今日刘一燝若是见了吴亮嗣,日后若是相争起来,便在其中多了一分忌讳。 “近贤如今既在锦衣卫,想来消息该是灵通。朱阁老何时进京,近贤可是知晓?”,一通抱怨之后,吴亮嗣忽然话锋一转,向着唐旭问道。 唐旭毫无提防,顿时也被问了个一愣,几乎以为吴亮嗣已经知道朱国祚进了京。不过转念一想,却又镇定了下来。 想来吴亮嗣也不过是料定了刘一燝这里此路不通,想要另辟他径罢了。 当今的内阁首辅方从哲,向来与浙党走的更近,如今若是再加上个朱国祚,内阁里便就占了两人,相比起来也并不势弱多少。毕竟浙楚两党这么些年来都是同气连枝,其中也并没有闹过什么不愉快的交集。 “如今叶阁老既然已经入了京,想来朱阁老也就在这一两日里吧。”,唐旭略寻思片刻,既不否认,也不直说。 “哦。”,吴亮嗣皱了下眉头,大抵琢磨出了唐旭话里的意思:“朱阁老这般,方才是有真君子之风。” “近贤上回提起的那几个兵卒,眼下辽东那边已经有了回信。”,关于朱国祚的话题说到了这里,也就没必要再继续说下去,吴亮嗣干脆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茬事情来。 “此事有劳吴大人了。”,唐旭所提的那几个兵卒,正是郑瓢儿等几个。 虽说唐旭如今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可是郑瓢儿毕竟是在伍的军士。与唐旭当日里转籍一样,只有兵部和辽东军中肯放人,才能转调回来。 兴武卫里如今有傅仁贵做主,唐旭并不担心。只是如今辽东战事吃紧,寻常调度的路子并不好走,所以唐旭仍是托了吴亮嗣和熊廷弼相助。况且郑瓢儿那几人,也只是几个普通的士兵,倒也不算难办。 “小事罢了。”,吴亮嗣摆了摆手,并不以为然:“昨日里随辽东的军报一起来的,有熊飞百的回信。只是近日里朝廷派了姚宗文在辽东点校军伍,一时间调度不便。只等姚宗文返京的时候,便让那几个军士以护卫钦差的名义随同回京。” “姚宗文去了辽东?”,有些出乎吴亮嗣的预料,唐旭听到这一句话之后,似乎感兴趣的不是那几个兵卒,而反倒是姚宗文一般。 “近贤和姚耿之也是熟识?”,吴亮嗣诧异的问道。 “未曾谋面。”,唐旭有些木然的摇了摇头,像是若有所思。 在唐大人的记忆中,姚宗文虽然也是堂堂进士出身,可也不算是个太出名的人,并没有干过什么大事。 可其中的问题,偏偏就出在这个没做过大事上面。既然做不了大事,自然只好去做一些小事。他所做的这件小事就是,弹劾了熊廷弼。 姚宗文和熊廷弼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唐大人并不清楚。据说当年熊大人做御史的时候,姚宗文正是户科的给事中,两人情义相投,几乎引为莫逆之交。 至于两人交恶的缘由,唐大人更不知道,若按照各种史书上的记载,原因无非有三: 第一,熊大人做上了辽东经略的位子之后,引起了姚宗文的嫉恨。俗话说,嫉妒使人疯狂。可是朝廷内里这么多内阁大臣和封疆大吏,为何姚大人为何单单要嫉妒熊廷弼,颇有些令人生疑。 第二,姚大人要钱,熊大人不给。这一种说法,甚至往往牵扯到了九千岁魏公公。好在唐大人倒是知道,即使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如今的魏公公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蹲着,更别说指使姚大人向熊经略去索取贿赂了。 第三,据说当年姚大人曾经因丁忧而回乡守孝,丁忧期满后,为了重新补官曾经请托熊大人代为说辞。可熊大人却担心背上结党营私的名声,婉拒了姚大人,从此姚大人记恨在心。 只不过,以唐大人和熊廷弼的接触,似乎熊大人也并非什么顽冥不化的人物,况且熊廷弼原本就是楚党,甚至在朝中和东林党人都没少打过嘴仗,难道还怕被说成结党? 这三条理由,似乎每一条都有道理,又似乎都是似是而非,其中的真假,若是两个当事人自己不说,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第144章 递投名状 唐大人关心姚宗文,也并非是想要深挖这条“两个男人之间不得不说的秘密”,其实唐大人关心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地方,那就是辽沈。(..tw无弹窗广告) 唐大人清楚的记得,如果历史是按照原本的路线发展的话,那么熊大人到底还是没能顶过姚宗文的这一波攻势,暂且回家歇息去了。 在熊廷弼之后接任辽东经略的人,叫袁应泰。相比起姚宗文,袁应泰倒是出名得多,算是个大大的忠臣,也干过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就是,丢了辽沈。 唐大人虽然并不认为是只有熊大人才能守得住辽沈,可是却也知道,袁应泰应该是守不住辽沈。 “那姚宗文何时回京?”,唐旭抬起了头,向着吴亮嗣问道。吴亮嗣是兵科的都给事中,辽东的军事多少也能管到几分。姚宗文既然是去点校军伍的,吴亮嗣这里起码可以知道点动静。 “姚宗文这回去辽东,押运着圣上从内帑里拨出的四十万两军资,离京的时候是八月初五。”,吴亮嗣虽然不知道唐旭为何突然对姚宗文如此感兴趣,但是唐旭既然问了,自己自然也是有一说一。 唐旭算了一下,八月初五的时候,自己尚且还在东城司里,除了平日里的值守之外,还要忙着应付各方的应酬。虽然知道皇上发了内帑援辽,但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送出的,却没有关心过。仔细想来,倒是一个大大的失误。 虽说自己从前和朱常洛的交情并不算深,但是只凭一个“拥立功臣”的名头,就算无理由把这一趟差使换个人去做,勉强还是可以办到的。 因为姚宗文去的时候是押运着军资,应该不会走的太快,起码也要近一个月的时间。算下来,差不多这几日刚刚抵达辽阳。 只不过让唐大人犯愁的是,如今这个年头,也没有电报电话什么的,就算自己有心想要提醒熊廷弼,恐怕等信使到了辽阳的时候,姚宗文应该已经往京城回来了。 要不派番子暗杀了姚宗文?来的时候有郑瓢儿随从护卫,正好当作内应。几乎一瞬间,唐大人已经有些凌乱了。 好在这个念头,在唐大人脑海里也只是一闪而逝。唐大人自认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如今所做的一切,大部分也只是求一个自家及子孙的平安罢了,真要去搞什么暗杀什么的,弄不好反倒是会把自己给陷进去,那么想继续求平安也不得了。 “我曾是听说,那姚宗文和熊大人有隙?”,虽然有些事情太过妖异,唐旭也不好直说出来。但是一些比较浅显的东西,还是可以说的。毕竟吴亮嗣与熊廷弼同是楚人,平日里的交情也颇为深厚,唐旭倒不怕他泄露出去。 “此事倒是未曾听说过。”,吴亮嗣顿时又是一阵愕然。这倒不是吴亮嗣对熊廷弼的事儿毫不关心,毕竟官场上的事情,捕风捉影的事情向来不少。况且人心隔肚皮,若是不说也不做出来,那么谁也不会知道。 “请问吴大人在朝中,可有也熟识那姚宗文的好友?”,唐旭寻思了一阵之后,又开了口。 “我在都察院里,倒是认得几个御史,与姚耿之也是熟识。”,吴亮嗣虽然仍然闹不明白,唐旭为何会对姚宗文有这么大的兴趣,但是既然唐旭开了口,想来必定是有缘由。 “待到那位姚大人回京之时,还望吴大人能引荐一番。”,唐大人向来不是喜欢把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传言中那姚宗文与熊廷弼交恶的那三条理由,无论哪一条是真的,都能说明姚宗文其实是个趋利之人。既然有趋利,那么一切都还好办。 如今唐大人掌管着锦衣卫里的南镇抚司,虽然不如北镇抚司里行事方便,可想仔细打探一番姚宗文回京的动向,倒也不是什么难题。只要抢在姚宗文回京递交奏折之前接上头,那么一切兴许都还有转机。 辽东,抚顺城。 虽说按照大明朝如今的规矩,向来是以文制武,可是凡事也都有例外。作为昔日的辽东重镇,抚顺城里最中央的建筑,并不是寻常府城里常见的知州衙门,而是一座看起来颇有些气势的总兵府。 只不过,昔日算得上是气派的总兵府衙门,如今无论怎么看起来,都有些怪异。曾经高悬在门前的牌匾,早已是失踪不见,却又没换上新的,就这么空荡荡的一块缺那里,显得极是突兀。 曾经还算是雅致的庭院里,如今也是一片狼籍。几匹马儿虽然拴上了缰绳,却又极为随意的散放在院中,不时的伸出脖子绕过石栏,啃食着院子里残留的花草。 原本总兵府公房里的太师椅上,努-尔哈-赤手里拿着一份文书,已经端坐了有足足小半个时辰之久。 兴许是觉得坐的有点乏了,方才略微挪动了几下,把身子朝着椅子背斜斜靠去。这种太师椅,以前在建州的赫图阿拉也有,可是努-尔-哈-赤从前却极少会去坐。如今等坐习惯了,再去坐从前的草墩子反倒是觉得不适。 “你这消息,来的可准?”,努-尔-哈-赤虽然开了口,可是却仍然在不停的翻动着手上拿着的几张薄纸。 “奴才也是拿捏不准,所以才拿来给汗王亲自决断。”,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阿敦虽然是站在了房里,仍然是把小半个身子隐藏在门后的阴影里,沉思了半晌之后,才说出话来: “送消息来的人,是明国山西一地的商人,名叫王丰裕,与我建州做买卖已经有些年头。” “此人可是能信得过?”,努-尔-哈-赤也是若有所思,嘴角猛烈的抽动了几下,终究没再问出些其他话来。 “奴才已经试过他一回,若是用南人的话来说,便就叫做递投名状。”,阿敦点了点头,像是大抵有了几分把握:“今年三月里明国京师明智草厂的大火,便就是由此人所做。” “他既是明国的商人,又要经常在京城里来往,如何会肯?”,努-尔-哈-赤虽然相信阿敦的话,但是仍然觉得有几分不解。 “奴才曾是答应过他,今明两年我们建州所产的黑貂皮子,都由他经手,方才肯答应下来。”,阿敦知道,以汗王的习性,若是不把事情说清楚了,便就很难让他相信。 “如此也好,商户到底是缺不得。”,努-尔-哈-赤把手上的文书放下,重新直起身来:“自从去年以来,明国便就与我建州绝了关贸。” “今年虽拿下了开原和铁岭,却不想在北关叶赫那里折了兵。”,说到这里,努-尔-哈-赤得脸色也逐渐开始变得涨红起来:“北关不下,那辽阳的熊蛮子又在清河,柴河三岔河边重设堡垒,我建州西去之路受阻,商道亦是不通。” “抚顺,开原,铁岭三地夺下的器物,毕竟有限,难免坐吃山空,这些商户眼下确实得罪不得。” “汗王有所不知。”,阿敦在脸上努力的挤出一丝笑来,不知道是不是想安慰努尔哈赤:“明国虽与我绝了关贸,可貂皮、人参这些山产,明国朝廷里的达官贵人们却是用惯了的。” “如今商贸既然不通,明国境内的山产价格也是大涨。北关叶赫那里,知道物稀,也乘机惜售,价钱比从前贵了一倍有余。” “那明国晋地的商人与我建州来往,虽然需要过察哈尔,再从金山绕行,可我们给的价钱却与往常无异。若贩卖到明国京城,获利也比从前要翻上两番。” “此举究竟并非长久之计。”,努-尔-哈-赤摇了摇头,也有些无可奈何:“我建州毕竟地窄人稀,惟有得辽而后生。否则我金国武士虽勇,可伤一人便损一人,怎敌得上明国拥兵百万,百兆人口。” “这姚宗文如今既然是明国的太常寺少卿,那王丰裕不过是晋地的一个商人,又非旧识。即便他对那熊蛮子有怨,这些隐私如何得知?”,长叹一口气之后,努-尔-哈-赤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书,继续开口问道。 “此事奴才也问过那王丰裕。”,阿敦拿目光在努-尔-哈-赤手上扫了一眼,不慌不忙的回道:“那姚宗文虽是浙人,却有一个好友是都察院里的御史,叫张修德,乃是晋地的辽州府人。王丰裕家里可巧又有户佃农,有一子在张修德府上为仆,所以偶然得知。” 虽然阿敦话里的这个圈子绕的似乎有些大,可是努-尔-哈-赤好歹还是听明白了。 努-尔-哈-赤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缓缓的把目光转到了李永芳的身上。 “哦,回汗王的话。”,李永芳立刻会意:“奴才只知晓,那张修德确实是万历三十二年的三甲进士。”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似乎是从李永芳这里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我建州与明国相争,取的便就是以小搏大。”,努-尔-哈-赤徐徐闭上了眼。 第145章 建州大妃 “四位贝勒何在。”,再等努-尔-哈-赤睁开眼,两眼里已是精光四射。 “臣等在。”,代善,阿敏,莽古尔泰,黄台吉,四人立刻出声和道。 “命代善,莽古尔泰领军出抚顺关;阿敏,黄台吉领军出东州堡。”,努-尔-哈-赤也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来:“我各予尔等每路一万马军,不求攻城拔寨,多做杀伤,只要尔等掳掠乡间,焚毁村屯。” 下首的四位贝勒,听了努-尔-哈-赤的军令,顿时都是愕然的相互看了一眼。 “若是明军果然据守不出,便直趋辽阳和沈阳城下示以军威,只是切记切莫攻城,少与明军争斗。”,不等四人有任何话问出来,努-尔-哈-赤又紧跟着说道。 “臣等遵命。”,四位贝勒心里虽仍然有些疑惑,不过看着大汗的神色,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尔等这便整顿军马去吧。”,努-尔-哈-赤挥了挥手,示意四人退下。 “八弟,父汗既要我等领军,却又不要与明军接战,究竟意欲何为?”,等走出了公房,莽古尔泰转过了头,颇有些不解的向着身边的黄台吉问道。 “父汗既有军令,照做便是。”,适才在公房里的时候,黄台吉也看见了努-尔-哈-赤手上的那几张纸。不过努-尔-哈-赤既然并没有拿给他们看,自然也不好多问。 “明日既要出兵,五哥也去收拾一下吧。”,等走了几步,黄台吉又继续开口说道。 “我那府里的侍妾,早就都腻歪了,这回正好再带几个尼堪女子来。”,莽古尔泰点了点头,哈哈笑着自顾着去了。 自从占领抚顺之后,虽然建州军在城外重新修筑了界藩城。可是新筑的寨城毕竟还没有料理整齐,所以包括努-尔-哈-赤在内的建州军将,大多仍是居住在原来的抚顺城里,黄台吉自然也不例外。 作为建州军中的四大贝勒,分配给黄台吉居住的是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原来也不知道是明军里的哪位将官或者抚顺城里的富商居住的。 虽然在夺取抚顺城的时候受到了少许毁坏,可是经过修缮已经完整如新。 与努-尔-哈-赤所居住的总兵府不同,这座宅院里的花苑都已经恢复,甚至就连破损的窗格,也被重新批上了崭新的窗纸。 这一回按照父汗的吩咐,虽然是率领一万马军出战,可是却只是以掳掠为主。建州马军的马上功夫虽然比不上察哈尔草原上的骑手娴熟,但是比起明军来还是强了一些,就算遇见了大股明军,打不过跑还是能跑掉的,所以黄台吉需要准备的事情并不算多。 看了一眼前堂里悬挂的铠甲,黄台吉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上面。这副铠甲,是当年阿扎为自己准备的。虽然孟古早在自己十二岁时就已经逝去,可是这副铠甲却是早就备好了的。自从随父汗起兵以来,这副铠甲就一直穿在自己身上。 “笃笃笃……”,正想得入神,忽然间,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从院门外传来。 “去看看是不是鳌拜来了。”,黄台吉点了点头,身边的仆从立刻朝着院门的方向奔了过去。 在黄台吉看来,器物准备的再好,也不如人手重要。这鳌拜乃是如今建州的五大臣里的费英东的侄子,素来颇有些勇力。平日里与黄台吉也极为交好,这回出兵掳掠辽东,黄台吉自然不会忘记他。 只不过,随着宅院的门扇缓缓打开,一直盯着门外看着的黄台吉,却是陡然间楞了一下。随即立刻回过神来,几步走出前堂向前拜道:“黄台吉拜见大妃。” “四贝勒私下里不必多礼。”,出现在门外的,竟是如今建州金国的大妃阿巴亥。(..tw) “四贝勒不请我进去坐坐?”,见黄台吉行过礼后,略有些木然的杵在庭院里,阿巴亥眼波微动,呵呵笑道。 “黑还失礼。”,黄台吉这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侧了侧身,请阿巴亥入内。 “倒也不必了。”,话语间,阿巴亥忽然又像是没了入内稍憩的兴致:“我这回来,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儿。” 阿巴亥回身略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女连忙捧出个铜质食釜。 “我听大汗说,明日你们便又要领军出征。”,阿巴亥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修长的十指,小心翼翼的揭了下釜盖子:“军旅劳苦,我便让大衙门里的奴才杀了只鹿,亲手做了一锅鹿肉羹,也算是为你们送行。” “大妃亲手所做,黑还怎敢受用。”,黄台吉虽然看见釜里盛的确实是香气扑鼻的鹿肉羹,却并没有伸手去接:“理当是由父汗亲自享用。” “大汗这次并不出征,回头再做一回便是。”,阿巴亥闻言咯咯笑道:“适才又已经给大贝勒送了一份过去。” “那黑还就敬谢大妃了。”,黄台吉这才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接过铜釜。 “四贝勒既然没有兴致留我,我也就不便再留了。”,阿巴亥抬起眼来,又看了黄台吉一眼,眼波流处,就连黄台吉心里也不禁微微一颤。 阿巴亥如今虽是建州大妃,可是比起黄台吉来,也只不过仅仅大了两岁,在海西女真乌拉部的时候,就颇有些艳名,否则也不会在孟古之后被努-尔-哈-赤立为大妃。 “黑还恭送大妃。”,黄台吉并不去看阿巴亥的神色,屈了屈身,行礼相送。 眼见着阿巴亥的小轿在街角处慢慢消失,黄台吉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起身向着屋里走回。 刚走回前堂里,还没来得及把手上的铜釜放下,又听见门外一阵厚重的脚步声传来。 适才阿巴亥离开的时候,院门并没有关上,来人见院门开着,只是抬头看了一看,也不通报,直接就走了进来。 “鳌拜见过四贝勒。”,来人进门以后,先向着黄台吉见了礼,然后两眼便直直的盯住了黄台吉手边的铜釜。 “鹿肉羹?”,鳌拜嗅了几下鼻子之后,惊喜的笑道:“贝勒爷好受用。” “阿巴亥送来的。”,黄台吉也在脸上泛出一丝笑来:“这一份鹿肉羹,想来价钱着实不低。” “她为何会送鹿肉羹给你?”,鳌拜又看了一眼铜釜,惊奇的问道。 “你可记得阿济格和多尔衮今年多大了?”,黄台吉若有所思,不答反问。 “贝勒爷家里的事情,如何会要问我?”,鳌拜顿时大惑不解:“奴才只记得多尔衮今年是八岁,阿济格倒是不太清楚。” “你明日随我出征,也回去收拾一下吧。”,只不过,黄台吉只提了这么一句,就停住了口。 “奴才这就去准备。”,鳌拜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去。 “这锅鹿肉羹,你也一并带回去吧。”,只是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又被黄台吉喊住。 “大妃赏赐给贝勒爷的,奴才怎敢受用。”,鳌拜的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谁都能受用得,只有我受用不起。”,黄台吉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异样的神情。 九月初九,北京城。 相比起四百年后,如今的大明朝的重阳节,无疑要重要得多。 因为前些日子的中秋节,唐旭半路被劫去了西苑伴驾,所以这一回早在九月初二的时候,兴武卫里的傅仁贵就派人送来了帖子,请唐旭在重阳节时登临寿安山。可巧唐大人也正想补上当日的缺憾,自然一口应下。 寿安山上的永安寺,也就是“卧佛寺”,在崇文门一带向来算得上是香火鼎盛。借着重阳登高的便利,多有游人入寺敬一柱清香,祈求神佛保佑。缭缭青烟之间,承载着众生的祷告随风直上云霄。 永安寺唐旭上回虽然曾经和胖子一起来过,可却是过寺门而未入,只是远远的看了一回。 如今刚一迈进山门,迎面望见的就是一座高达七丈的舍利宝塔。九月里正是秋高气爽‘凉风习习,一阵阵清风吹过,带动宝塔上的铜铃摇动,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寺庙里传出来的梵音,让人忍不住有一种想要闭目沉思的感觉。 也不知道如今洪哥儿可好,唐旭深吸一口气,回过身去,想要搀扶娘子入内,却见洛雪霁正挽着岳母大人,于是干脆径直入内。 从前的唐旭,对于这些神佛仙鬼之事只是将信将疑,可是自从睡了一觉,睁开眼就到了这大明朝之后,信的反倒是多些了。 也在佛堂前请了三柱清香,一时间却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有所可求,于是只恭恭敬敬的礼拜一番之后,便饶有兴趣的赏看起大殿四周的壁画来。 这座大殿四周的壁画,唐旭从第一眼看时,隐隐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再仔细去看,顿时更是愕然。 寻常寺庙里的壁画,所描绘的无非是佛家的人物,可偏偏此处的壁画,上头不仅仅描出了西方众圣,诸山神贤,甚至把老子,孔子等三清道尊,诸子百家也画在了上头。 画面上,无论是佛祖,菩萨还是儒家诸子,道家列尊,都无一人有高高在上之感。或聚首,或聆听,皆是正在相与论道。 第146章 相与论道 站在壁画前静静观摩片刻,唐旭似乎心有所得,却又似乎不明所以,再看几眼之后,便要转身离开。 “阿弥陀佛……”,只是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便听见身后一阵佛号传来。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在人来人往的大殿里,却像是一声磬响一般悠悠不散。 唐旭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大殿角落里的蒲团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位老僧。兴许原本就是在那里的,可是自己刚才观赏壁画的时候竟然丝毫未见。 恍惚间,唐旭竟然觉得老僧似乎和这座佛堂有一种几乎融为一体的感觉。 “这位施主可否与老衲座谈片刻?”,老僧忽得睁开了眼睛,向着唐旭所在的方向看来。 是叫我?唐旭惊讶的左右看了几眼,眼下大殿里来来往往的人虽多,可是这个方位却只有自己一人。 老僧像是看出了唐旭心里的迷惑,微微的点了点头。 “不胜荣幸。”,唐旭拱了拱手,向前几步,见老僧身前另有一座蒲团,便在上面盘膝坐下。 “施主可信我佛?”,老僧浑浊的两眼里,似乎闪着异样的光彩。 “似信非信。”,唐旭并不隐瞒,如实相告。唐旭如今虽然觉得这些事情确实有些名堂,可是具体到哪一家宗教上,却无法说得清楚。 “无我无佛,老衲受教了。”,唐旭话刚说完,老僧便口宣一声佛号,顿首回道。 唐大人张了张口,有些愕然。自己刚才似乎也没说过什么高论,他怎么就受教了。一时间,几乎当下就要把此人归入到神棍一类里去。 “我佛家向来最讲因果。”,只不过,还没等唐旭再多想些什么,老僧的下一句话里,却让唐旭心里微微一动。 “老僧在这大殿里参禅数十年,如施主这般集因果与一身者,倒是第一回见。(..tw好看的小说)怪哉,怪哉。” “哦,还请大师明示。”,唐旭顿时心头一震,虽然仍有些不明白老僧说的到底是什么,可是自家的秘密,向来只有自家最为清楚。 老僧微微的摇了摇头,似乎也是大惑不解:“这天下之事,远为缘,近为因,有因缘方有果报。” “可依老衲所观,施主的因,便就是施主的果;施主的果,也就是施主的因。以常言论之,那便就是施主的因果,皆在一处,也可以说施主是老衲所见过的第一个无因无果之人。” “无因无果?”,唐旭心里有些发毛,听老僧这么说,怎么都不像是好话:“晚辈还请大师指教。” “老衲亦是无可指教。”,老僧继续摇头回道:“不过施主暂且宽心,无因无果,只是对施主自身而言,与他人亦可成因果。施主自身,乃是一特立独行之人。” 这倒底是好还是不好?唐大人皱了下眉头,这算是玩非主流么? “施主可是在朝为官之人?”,老僧看起来平日里也是阅人无数,只看了唐旭几眼,便一语道破。 “不错。”,唐旭点头,这些事情没什么好否认。 “施主既是无因果之人,寻常的报应,怕是对施主亦无所适从。”,老僧看着唐旭的眼神,更显得颇有些深意:“只盼施主日后能心存善念,也算是老衲在这里替众生求过施主了。” 话刚说完,老僧竟真的站起身来来,又朝着唐旭直身拜下。 今日既是重阳节,寺庙里来往的香客游人本来就多,老僧此举,顿时引得周围人群一阵阵侧目。 “大师请起。”,唐旭当下也是一阵慌乱,连忙俯下身去,将老僧扶起。 “在下唐旭,便就是这京城里的人氏。”,唐旭把老僧扶回蒲团上之后,开口说道:“在下亦非是什么喜好为非作歹之人,只是不知大师所说的心存善念,究竟如何解之。” “杀一人,活一人,究竟是善还是恶?” 对唐旭来说,有些事情如果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自己只怕也是会不得不为之。 “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老僧虽是佛门弟子,可是此时说出来的话,却像是道家真言:“天地本就不仁,自作孽者,天亦不活之。即便是得天命者,若撞见了施主,便也是他的因果。” “在下受教了。”,唐旭听了老僧一言,心里若有所思,似乎一直以来缭绕在心头的一些东西,也略微松了一些。 “老衲法号无为,因年少时曾经游历南海,故而居士们又常称老衲一声‘南海无为僧’”,老僧又向唐旭微微顿首:“施主日后若有心乱之时,尽可来此静心参悟。” 话刚说完,两眼已是重新合上,恢复了之前那番姿态。 “唐某告辞。”,唐旭站起了身,也向着老僧作揖之后,转身而出。 原本以为自己在大殿里和老僧对谈一番,洛雪霁一行应该是早就出来了。岂料等到了寺前的佛塔前左右观望一回,竟是不见人影。 又走回去找,见娘子正在岳丈家里三人的陪同下,挨个殿堂的进香过来。 “参佛本是心意,何必每间都要拜过来。”,唐旭嫌娘子一行磨蹭,免不了出声嘀咕了一句。 岂料话音刚落,平日里向来都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岳母大人,却丢了一个白眼过来,于是连忙噤了声。洛雪霁看在眼里,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赖着性子陪着娘子把一间间佛堂都拜完,再等出来的时候,傅仁贵也已是带着家眷在门外候着了。 “重阳登高,须得再插枝茱萸。”,傅夫人见唐旭一行出来了,款款走了过来,把手上的一枝茱萸插在了洛雪霁的头上,又拉着洛雪霁的手笑道:“妹妹本就是可人,如今头顶红冠,也算是为唐大人讨个吉利。” “来年加官进爵,金榜题名,皇上也少不得封妹妹一个诰命夫人。” 洛雪霁平日虽然也算是大方,可是被傅夫人这么拉着手,也是不禁微微羞红了脸。 “下官已是在卫所里备下薄酒,还请唐大人赏光。”,虽说中午去兴武卫里用膳,是早就说好了的,可是傅仁贵仍然免不了要上前再来邀请一番。 “唐某这就讨扰了。”,唐旭如今和傅仁贵也算是交情非浅,自然不会再多客套。 原本来时上山是坐了马车行到的半山腰,可是这年头马车也没个刹车什么的,所以下山的时候倒是不便乘坐。 傅仁贵作为兴武卫里的指挥,兼寿安山的“山大王”,早就准备好了小轿。 不过唐旭和洛雪霁却有心想要赏景,让洛德山夫妇和洛才敬坐了轿子,自己却是步行前往。反正轿子也是靠人抬着走的,并不比自己走的快。 傅仁贵与傅夫人见唐旭不肯坐轿,自然也是陪着在一边走。 这寿安山上,也是遍地的红枫,如今正值当时。路边的草丛里,间或探出几枝野菊花。偶然又有秋风从树林里穿过,带出一阵阵涛声。 “平日里也不见你礼佛,今日如何会这般虔诚?”,唐旭一边走着,一边对着娘子笑道。 伸手想要去抓洛雪霁的十指,却被娘子在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就势躲过。 夫妻间手拉手逛个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唐大人第一次“憎恨”起了这个世道。 “求佛自然须得要心诚。”,洛雪霁的脸上,又泛起一层绯红。 “你求的是什么?”,唐大人表示很好奇,不过看着娘子脸上的红云,顿时就更盛了几分。 “我又不做官,求的自然是家里的事儿。”,洛雪霁的嘴角微微的扬起,像是在憧憬什么最幸福的事情。 “今日下午正好得空。”,娘子既然不肯说,唐旭也不急着追问:“上回我看上的那几块宅地,你再陪我去看看?” 前些日子里,船板胡同的那间宅院已经被唐旭买下,送给了老丈人。自家宅院的事情,也须得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其他的不说,只是家里连个可以让下人居住的多余的厢房都没有,偏偏常日里来往的宾客渐多,一直都借用着胖子家里的两个丫头,这一点就让唐旭颇有些过意不去。 “嗯。”,洛雪霁虽是点了点头,可是眉目间竟依稀露出一丝不舍。 “娘子且宽心。”,唐旭看出了洛雪霁的心思,呵呵笑道:“我已是和胖哥儿商量好了,这边院子里的海棠花,一棵不少的移栽过去。” 自从唐旭到了东城司里之后,也帮着胖子家里介绍了不少生意。再加上唐旭的倾囊相授,如今若只说在园林和风水的造诣上,胖子已不在做了几十年手艺的卢海福之下。 所以如今胖子在家里的地位,也是直线上升,前几日里卢老爹还在商议,是不是直接让儿子接了班,再尽快帮他说一门媳妇,忙了这么多年,也好享一享清福了。 因为下午要去看宅院,所以席间唐旭并没有太多饮酒。待午膳毕,原本是想把洛德山夫妇送回家去。 岂料洛德山知道唐旭是要去看宅地,偏要跟着去参详几分,唐旭也不好拒绝。 第147章 纸上谈兵 既然是去看宅地,自然最好是叫上胖子。卢海福也正好在家,听说是为了唐哥儿置办宅院的事情,收拾了一下也跟了出来。 于是原本只有唐旭,洛雪霁和胖子两三个人的活计,一下子多出来了五六号人,成了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 唐旭事先看上的两块宅地,一块在城东贡院西面的司空署街,另一块在城北的德胜门南,护国寺东,靠近后海子。 、抱着先就远,后就近的原则,唐旭一行先去的是德胜门,等看过了再转回身去司空署街。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是要重修大改,庭院里头自然是没什么好看的,唐旭要带洛雪霁看的,主要是宅子周围的地势。 “若依我看,这两所宅院虽然都好,可后海子那里,毕竟有些偏僻。”,两边都看完之后,不等唐旭开口去问,洛德山已经自顾着开了口。 “这……”,唐旭顿时不禁一阵头疼。 其实在洛德山要跟在来之前,唐旭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结果。 虽然说后海子那里和司空署街相比起来,确实要偏僻不少不假。司空署街这里紧靠德胜门和朝阳门,四方商贾和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大半聚集于此。无论是采买还是宴请,都方便得多。 但是实际上,唐大人如今既然要置办宅院,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既然置办了大宅子,家里自然也是要请下人的,采买这些事情,尽可以交给下人去做,又不需要唐旭或者洛雪霁自己去办。 宴请什么的,就更好办了。找几个天分好,为人忠厚的厨子,自己教便是。 如今“全聚德”做的只是辣菜,既然已经打出了名号,唐旭也不准备改了。唐大人甚至打算在自家里折腾出个“餐饮研究开发基地”出来。 什么粤菜,鲁菜,维扬菜,唐大人的脑子里可是记下过不少的。除了全聚德以外,再重新开几家店铺,一家专做一样,放到四百年后,这就叫做“品牌细化”。 连店名都不用多想,什么西来顺,丰泽园,同和居……在整个北京城里遍地开花也用不完。如果有可能,再加个西餐厅,就算大明朝的官绅百姓们不大吃的习惯,起码能把像杨光夔那样喜好新玩意儿的人忽悠些来,保本还是可以的,名字就叫希尔顿好了。 洛德山如今说后海子那里偏僻,唐旭不用多想,也知道他是嫌自己住的远了,平日里来往起来不方便。如今的大明朝的北京城,虽说就这么大,但是在交通基本靠走的情况下,从崇文门走到后海子边,起码半个时辰还是要的。 想到这里,唐大人不禁一阵阵懊恼,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该把自家这老丈人带来做参谋。他如今既然开了口,想来洛雪霁也不会轻易拂他的意。 “我也觉得这里更便利些。”,果不出其然,洛雪霁左右看了一回之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唐哥儿若是住得远了,不是寻常见不着面了。”,不但是洛德山,甚至就连胖子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别了,我的亲水别墅,唐大人无奈的点了点头:“那便就买这座宅院好了。” 无论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亲水别墅其实都是唐大人心里的一个念想。放四百年后不买是因为买不起,到了这大明朝,如今倒是买得起了,却又不能买。 回头再京郊外置办田地的时候,一定要在庄子里修个亲水的园子,唐大人暗暗发了誓。 唐旭上回知道这两所宅院要出售,就是牙行里打听到的消息。所以这回定了主意,自然也是要牙行里帮着打理来的方便。 唐旭曾经做过东城司的指挥,崇文门这里牙行里的经济自然认得。见唐旭来了,亲自迎了出来,把唐旭一行请到侧厅里坐下。 “唐某这回来,是想把司空署街的那所宅院定下。”,这样的事情,唐旭自然开门见山。 仔细想来,其实那所宅子确实也不错,起码庭院够大。原本就还有个池子,再让胖子帮着整治一番,在里头养养金鱼什么的也不错。 “司空署街的宅子?”,岂料唐旭刚一开了口,经济便是愕然的张大了嘴,“那所宅子唐大人昨日里不已是派人买下了么?为何今日又来?” “我买下了?”,唐旭当下也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谓。 如果自己没有失忆的话,清楚的记得,自己昨天一整天都是呆在镇抚司里,一边和杨光夔斗着蛐蛐,一边暗地里算计着还在辽东的姚宗文,什么时候派人来买过宅子了? 怪了,唐大人在四周环视一圈,见众人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看起来比自己知道的还少。 “昨日里确实有位官爷来过,说是受了大人您的吩咐。”,经济看唐旭一脸的古怪,顿时也是急了,“就连银钱也是付过了。” 立刻吩咐店里的仆役取来近几日来往的留存文书,仔细的查找着。眼前的这位唐大人,如今不但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据说更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否则怎么可能从一个小小的东城司指挥,一跃而入锦衣卫做同知。 虽说能在京城里头做牙行买卖的,多少都有些背景,但是也只能糊弄下寻常的百姓和散官罢了。真要惹怒了这位唐大人,只怕自己背后的大人也未必肯出来替自己出头。 “找到了,这可不是?”,虽然只翻查了小半刻钟,可是那经济的额头上,已经是渗满了汗水,终于从纸堆里翻出一张存联来,又看了几眼,确定无误才敢递给唐旭。 “这……”,唐旭略看了几眼,见纸上写的买家名字确实是自己,顿时也是更加不明就里。 “那……那所宅院……”,唐旭抬头看了看经济。 “已经是大人您的了。”,经济小鸡啄米一般的点着脑袋。 “你可记得,那来人是何模样?”,唐旭想了一圈,也想不出这件事情究竟会是何人所做。 虽说这所宅院因为屋舍已是颇为老旧,所卖的价钱,也不过是七百余两,但是放到寻常人家,绝不是个小数字,唐大人并不是那种来者不拒的人。况且就算已经付过了银钱,但是地契还没到自己手上啊,怎么能算就是自己的了呢。 “来人的模样……”,经济紧皱着眉头,仔细的回忆着。 “若依小的看。”,直过了半晌,经济终于一拍脑袋,像是回忆了起来,不过说话间却不敢大声,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刚才还小:“依小的看,来人……来人似乎是位宫里的公公。” “宫里头的?”,唐旭也跟着一皱眉头。 无论是大事小事,凡是牵扯上了宫里头的,几乎就没有简单的事情。 “我知晓了。”,唐旭点了点头,也不再和那经济多说:“你若再想起什么,直接去锦衣卫司里寻我便是。”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到了这个时候,这经济似乎也知道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宫里头来的……”,等走出了牙行,唐旭口中仍然是不住的念念有词。 辽东,辽阳城。 值此重阳佳节,辽东城里的姚宗文也在登高,不过登的却是辽阳城楼。 望着远处遮天蔽日的烟尘,姚宗文的脸色,早已是不复刚进城时的平静。一抹阴霾或隐或现的浮现在脸上。 “大人,沈阳来的军报。”,城楼下,一骑斥候小旗急匆匆的奔了上来,走到熊廷弼面前之后,小心翼翼的报道。 “念。”,熊廷弼看一眼身边的姚宗文,口中轻喝一声。 “昨日东虏代善,莽古尔泰部万骑,犯蒲河,掳掠人口,焚毁村舍,蒲河所四周几为一空,死伤与被掠人口,约为三千余。而后越蒲河而行,驻于平虏堡,与沈阳隔河相望。” “如今虽已入秋,蒲河水势仍大。传我的军令,命沈阳诸军固守城池,不可轻易出击。”熊廷弼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任何担忧。 “得令。”,斥候小旗应了一声,又急匆匆的下城去了。 “呵呵,熊经略端的是好心性。”,待到传信的斥候下去之后,一直站在一边没有说话的姚宗文,突然开了口。 “姚大人以为如何?”,熊廷弼转过了身,不紧不慢的看着姚宗文。 “熊大人给朝廷的廷报,如今在辽沈二地,可是有足足十三万人的大军。”,姚宗文似笑非笑的向着熊廷弼说道。 “我大明朝的军中,向来确实有放空饷,吃空额的名堂。”,熊廷弼听了姚宗文的话,只是稍微皱了下眉头:“可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在我辽东军中。” “熊大人未免太过激烈了。”,熊廷弼的忿忿,似乎反而让姚宗文感到一阵阵快意:“姚某只是不解,既然熊大人有十万精兵在手,这回东虏叩关的兵马,两路各不过万数。” “那努-尔-哈-赤向来善使兵合一处的战法,这回却也是效仿当年杨镐分兵而进,熊大人若是此时出兵抚顺,不正好可以截断东虏退路,再以重兵围之。东虏若失了这两万马军,想来离覆亡亦不远。” 说到得意处,姚宗文也不禁是连连点头。这回自己来辽东,虽然所为的大抵是点校兵马,押运钱粮,可是如果能顺势搏一大功,也是何乐而不为。 第148章 郑妃遗党 “姚大人既知东虏这两万人皆为马军,又有何谋能合而围之?”,熊廷弼觉得姚宗文未免有些异想天开:“我辽东虽有十三万大军,可是其中的马军也不过万余,其余皆为步卒。” “如今若想收复失地,只有乘明年刚开春时,那时东虏的马匹越冬而瘦,脚力不足。我军再以大兵相机而动,或数路同进,或分兵合围,循序渐进,方可奏功。” “熊大人既有良谋,姚某自不必多言了。”,姚宗文刚有些自得,顿时就被熊廷弼迎头泼上了一盆冷水,脸上立刻泛起一丝潮红。 我又没让你说,熊大人翻了一个白眼,口中虽没有说话,可眼里的意思却约莫如此。 “可熊大人也别忘记了。”,姚宗文愈加的忿忿起来:“加上姚某这回带来的这四十万内帑,今年朝廷拨给辽东的军资,至今已足足有八百万两之巨。” “熊大人既不去克复抚顺,开原,铁岭三城,如何会连保境安民也做不到。熊大人坐拥两城十余万甲士,竟然任由辽东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只看这几日的军报里,辽沈两地被建奴杀伤掳掠的百姓,就已逾万人之数。” “姚某倒是想替皇上,替这辽东的百姓问一问,熊大人到底意欲何为?” “熊某能有何意图?”,熊廷弼原本一直在耐着性子和姚宗文说话,听到这里,顿时也是禁不住勃然大怒:“当日熊某入这辽阳城时,所率兵员不过数百,粮草器具更是全无。” “如今辽阳两地有兵员一十三万,造七十斤以上火炮三千多门,战车四千二百余辆,其余器械更是无数。熊某也想问一问姚大人,这哪一样不需要花费钱粮?” “姚大人要我率军出击,岂不知这东虏两万余人皆是马军,聚之则来,奔则即去,我军马军既少,以步卒追击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熊某绝不会拿我明军将士的性,去换一个勇武的虚名,更不会因姚大人的话而负了朝廷收复失地的重责。” “熊某军务繁忙,不能再陪姚大人继续逍遥。”,话刚说完,熊廷弼也不想再留:“在这辽阳城中,姚大人请便就是。只是切莫轻易走出城去,若是稍有损伤,只怕熊某也是担责不起。” “告辞。”,一语既毕,熊廷弼立刻拱了拱手,径直向着城楼下扬长而去。 “熊廷弼……”,看着熊廷弼的背影渐行渐远,姚宗文愤忿的咬了咬牙,从口中缓缓的吐出三个字来。 北京,崇文门。 既然让胖子和卢老爹陪着在北京城里逛了一个下午,唐大人自然也没有直接让人回家的道理。出了崇文门以后,直接去了五条巷里的全聚德,点了一桌酒宴酬谢。 看上的宅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唐旭的心情说不上好或是不好。洛才敬原本话就不多,洛德山如今多少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了,看出了唐旭的心思,也不多言。 只有胖子仍然是没心没肺的一般,唠唠叨叨的说着如何改园子的事情,却被卢老爹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骂了一声“蠢直”。 “卢叔不必太过计较。”,看见胖子吃瘪,唐旭的心情居然喜闻乐见似的好了几分,忍不住哈哈笑道:“我与卢哥儿自幼相交,喜的就是他的直畅,若是改了,便就不是他了。” 等回到家里,已经是过了戌时。在外面走了一天,唐大人也已经是乏了,洗漱了一番之后,便去床上躺下。 “笃笃笃……”,只不过,才刚刚打了几个哈欠,还没来得及见到周公,却又突然听见院门外有人敲了几下。[..tw超多好看小说] 这都快到夜里了,还有谁会这个时候来。唐大人顿时大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是重新穿起衣服,在心里骂骂咧咧的开了门。 “请问阁下是?”,等院门打开以后,果然看见门外站着几道人影。为首一人青衣小帽,看起来略有些富态,只不过唐旭却是一个都不认得。 “请问唐旭唐大人可在?”,为首之人朝着唐旭拱了拱手,开口问道。 “在下便是。”,既然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唐旭自然也不好让人家在门外站着,一边回着话,一边把来人请进屋里。 “某家早听说过唐大人清廉,果然如传言所说。”,来人在院中左右看了几眼,似乎也没有想到唐旭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有,居然是唐旭亲自来开的门,顿时不禁大吃一惊。 唐旭如今的官职,是京卫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兼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指挥同知,即使撇去锦衣卫这个大名鼎鼎的差使不说,唐大人如今已经是堂堂正三品的官员,在武职里离一方总兵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 别说是堂堂正三品的官员,就算是京城卫所里的那些千户,佥事家里,只要是有实职的,四五品的官员,哪个家里没几个下人使唤。 可这唐大人家里,居然是主家亲自来开的门,看身上的衣裳,略微有些零乱,一看就知道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想到这里,来人心里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早知如此,就应该重新选个时辰过来。 “某家崔文升,见过唐大人。”,不过既然自己已经来了,来人也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 “远来是崔公公,唐某失敬。”,唐旭顿时不禁大吃一惊。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自己眼前的这位崔公公,正是司礼监里的秉笔太监之一。 不过如果仅仅只是一个秉笔太监,还不至于能让唐大人大吃一惊。与自己相熟的王安,邹义和马谦,每一个如今的地位都不在崔文升之下。作为先帝在时的旧员,崔文升如今在司礼监里的地位恐怕只能排在最后面,所说的话,比起曹化淳来甚至都未必能管用多少。 真正让唐旭感到吃惊的是,其实这位崔文升崔公公,是侍奉过郑贵妃的人。在后世的史书上,甚至就连导致明光宗朱常洛身死的“红丸案”,都多少和他有些关系。 只是这么一个人,连皇帝的死没准都和他有关,他却能全身而退,只是被驱出京城了事。等到了天启皇帝即位,不知怎的,又勾搭上了“九千岁”魏公公,竟然被他谋了一个总督漕运兼河道总管的肥缺。 虽然等天启驾崩疑惑,仍是被重新赶回南京替太祖守陵。但是人生几次大起大落,其中大大的风光过两三回,这一辈子也算是够了本。 这么一个人,大半夜的来自己家里干什么?虽然如今郑氏已逝,魏公公也不见踪影,唐大人仍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心。 “某家这回来,其实也无甚大事。”,微微笑了几下,伸手从袖袋里摸出几张纸,放在桌上向着唐旭的方向推了一下:“某家手下的小厮,昨日路过崇文门的时候,偶然拾取到一份地契。某家略看了一下,知道是唐大人所遗,原本想派小厮送来,却又怕他认不得路,便自走上这一回。” “哦。”,唐旭口中轻应一声,目光也朝着桌上看去。虽然离的有些远,不能完全看真切,但是确实是一张地契无疑。 “唐某实在想不出,究竟有什么地方,是能帮得上崔公公的。”,既然崔文升开门见山,那么唐旭也不想再继续绕弯子。 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唐大人自然也不会以为崔文升是看见自己居住条件简陋,所以专门来做慈善的。 “唐大人言重了,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崔文升笑着摆了摆手,像是不经意一样,把几张纸都铺了开来。 其中甚至就连牙行里收了佣金的条子都在,并没有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这年头又没有照相机或者复印机什么的,既然崔文升把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唐旭倒也不担心他还会有什么其他后手。 “某家在宫里头伺候皇上的时候,常常听皇上和太子爷提起唐大人,说唐大人是我大明朝一等一的人才。”,崔文升所说的这些话,唐旭一时间倒也分辨不出真假,但是这顶高帽子却是实打实的丢了出来。 人总是喜欢听好听的话,虽然明知崔文升话里有奉承的成分,但是唐大人听在耳里,仍然是多少有些得意。 唐大人其实倒也想回敬崔公公几顶高帽戴戴,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此人到底有过什么光辉事迹,只好暂且作罢。 “唐大人当是知晓。”,崔文升干笑了几声之后,又继续开了口:“某家虽是伺候过几年皇太妃娘娘,可那毕竟是先帝的吩咐,谁敢不听。” “这倒也是。”,唐大人连连点头,心里竟然忽得略有所感。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这句话实在是大有道理。如果自己先认识的是福王,那么当时在乾清门边的时候,手里的刀到底朝哪边挥舞还不知道呢。 “不过这番话,崔公公似乎应该去对皇上说。”,虽然赞同崔公公的说话,但是唐大人的立场到底还是坚定的。 第149章 家门之事 “奴婢……某家哪里敢……”,听唐旭提到皇上,崔文升顿时不禁浑身一颤,不过转瞬之间又回过神来:“如今皇上身边有邹公公和王公公在,哪里还轮得着咱家凑上去说话。[..tw超多好看小说]” 崔文升只是苦笑一声,不必多言,唐旭也知道他这段日子里过的极是提心吊胆。 “那唐某恐怕也帮不了崔公公吧。”,崔文升所涉及的事情,毕竟太深,唐旭并不认为自己说的话一定能凑效。 况且如今执掌司礼监的,是邹义和王安这些旧识,唐大人还不会愚蠢到帮着崔文升去和他们顶着干。 “唐大人自然帮得上。”,不过唐旭这么一句话,到底还是让崔文升听出了一丝话语里的松动。顿时展开了一丝笑,连连点头。 “如何帮?。”,唐旭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一边又在检讨着自己平日里说话是不是太容易露破绽了。 “唐大人如今在朝廷里,也算得上是有名望的人。”,崔文升两眼直直的落在唐旭身上,眼里满是期盼:“皇上那里,也是信得过唐大人。” “今日唐大人若是肯出手相助,崔某日后甘愿牵马执鞭,惟唐大人马首是瞻。”,崔文升的话,听起来极为恳切。 “崔公公不妨直言。”,唐旭心里犯着嘀咕,这倒是奇怪了,平日里只听说朝臣依附太监,今日这位崔公公倒是反其道而行。 况且细究起来,崔公公如今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司礼监管着东厂,东厂又辖制着锦衣卫,崔公公应该算是自己的半个上司才对。 “只要唐大人向皇上上一份奏折。”,崔文升小心翼翼的继续说道:“弹劾崔某一番,便就成了。” “哦?”,唐大人更是诧异,这天下居然还会有人送礼求着骂自己的人? “唐大人有所不知。”,崔文升把话说到这里,也就不再遮掩着了:“崔某如今虽仍是在这司礼监里,可是每日间都是如履薄冰。” “况且崔某毕竟是先帝时的旧臣,往后无论如何,也是比不过王公公这些在东宫时潜邸的侍奉。” “与其不如,不如早下决心,乘着还在这司礼监里,早日谋一条出路,也好比在这紫禁城里度日如年。” “崔公公打算去何处?”,唐旭这下终于明白了过来。看来崔公公也是想通了“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想要换一片天地了。 “南京的守备太监高涌,如今年事已高,今年年初的时候,便已经在石景山的天主宫里定下了厢房。” “待到唐大人奏疏递上去之后,某家再自个运作一番,虽不说十拿九稳,七八成把握还是有的。” “京城里这许多朝臣,崔公公为何定是要经唐某之手?”,唐旭有些不太明白。 这年头好人可能有点难做,但是想要找挨骂还不容易,以崔公公郑妃遗党的名头,只要稍微出头折腾一下,朝廷里多的是愿意跳出来痛骂他的人。 “唐大人当是知道,皇太妃娘娘这事儿毕竟犯着皇上的忌讳。”,崔文升连连摇头回道:“寻常的朝臣上疏,皇上未必肯做。可若是把事情闹得太大,只怕又会无可收拾。只有唐大人这般知晓皇上心意的人,方才做得稳妥。” 唐旭听完,已是大抵知道崔文升所说的是怎么回事,说白了,就是涉及到天家的体面。如今朱常洛既然摆出了一幅不做追究的姿态,便就不好随便挪动这些原本就所剩不多的郑妃遗党。 上疏的人如果面子小了,恐怕朱常洛不会肯干。可若是崔文升自己跳出去找骂,朝廷里那些够分量的大臣们又如何会懂崔公公的心思,到时候免不了一番痛打落水狗,崔公公的下半辈子就只有去南京孝陵卫种菜这一条路可走了。 “那唐某若要上疏,该用哪一番由头?”,在唐大人看来,我大明朝乃是礼仪之邦,骂人也总该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才行。 “哪里还要什么由头。”,崔文升一个劲的摇头:“恣意妄为,穷奢骄横,只要不伤筋动骨,随便凑几条也就是了。” 崔公公很是认真的教着唐大人怎么骂自己,一时间,唐旭几乎也要有了一种人格分裂的感觉。 不过把话说白了,朱常洛虽然看起来是不想多做追究。但是打心眼里,也未必是自家所愿。整天看着崔文升在面前晃悠,难免会想起郑贵妃,多少也会有些闹心。 “唐某答应崔公公便是。”,唐旭终于轻松愉快的答应了下来:“不过唐某所能做的,也只有上疏这么一条了。” 其实就冲着在历史上,崔文升曾经被牵扯进明光宗驾崩一事,唐旭也想骂他,如今终于遂了愿,同时居然还有银子挣,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 “这便足够。”,崔文升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把桌子上的地契,又向着唐旭推近了几分:”若是事成之后,崔某少不得还要继续谢过唐大人。” “崔公公客气了。”,唐大人嘴角微扬,将崔公公送出门外。 等重新关上屋门之后,拿起桌上的地契仔细看了几眼,确定无误,这才喜滋滋的朝房里走去。 “相公出门拣着元宝了?”,洛雪霁见相公乐呵呵的,禁不住开口问道。 “元宝没有,地契倒是有一张。”,唐旭把手上的地契递给娘子去看。 “相公这便就收下了?”,洛雪霁看了一眼之后,当时就吓了一跳。 虽说这段时间以来,唐旭收到的各方的供奉,加一起也有了九千余两之多。可那毕竟是唐旭和上百号人磨过了嘴皮子之后才积起来的。 可眼前的这份地契,只独一份就是七百多两银钱,算得上是唐旭收到过的最大的一份仪呈了,似乎已经有些超过了寻常的迎送的范畴。 “安心收着便是,稍后我再与你细说。”,唐旭知道娘子是有担心,出声安慰道:“你家相公岂是贪图银钱的人。” 唐旭无论是在东城司里的时候,还是眼下在锦衣卫,多少都算得上是有些职权。可是那些寻常的请托,唐大人大多也是拒之门外。在唐大人看来,既然是在这官场里厮混,寻常的迎来送往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是若要挣银钱,唐大人多的是办法,不需要靠着一门发财。 这些事情,洛雪霁自然也是知道,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将地契先收了起来。 唐旭重新爬回到床上,刚又想去寻周公,却见娘子从床头拿起一杯水朝自己递了过来。 适才唐旭陪着崔文升说了半天话,自己却没有喝茶,正是有些口渴。接过来不疑有他,一抬头就灌了一大口。 “噗……”,岂料杯子里的水刚喝进口,一股呛人的苦涩味儿立刻从口鼻间涌来。唐大人顿时也是忍受不住,“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唐大人吐出来之后,仍是惊魂不定的看着手上的水杯。 “你如何吐出来了。”,洛雪霁见相公没喝下去,看来颇有些不满:“适才我也喝了。” “这是什么?”,唐旭瞪大着眼睛,就着床头的烛光向着杯子里看着。 “今日娘亲在庙里抓的香灰。”,洛雪霁见唐旭一个劲的咧着嘴,也是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为什么要喝这个?”,唐大人大惑不解。 “岂不还是为了你唐家的事儿。”,洛雪霁忽得又像是赌气一般撅了撅嘴。 “我家里能有什么事儿?”,若是不算洛雪霁的话,如今的唐家只有唐旭自己一个人。自己如果有什么事情,自己还能不知道? “你且是想想看,我们成亲已经多少时日了?”,洛雪霁只催着唐旭赶快把水喝下去。 “一年有余。”,唐大人不需要多想,立刻便一口报出。就算从自己醒过来的那天开始算,也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了。 “那不就是了。”,略有些昏暗的烛光下,洛雪霁的腮帮上红扑扑的。 “与这玩意儿有甚关系?”,唐旭仍然还是不明就里。 “你……”,洛雪霁又羞又愤,伸出手去想捏唐旭腰间的嫩肉:“八月中秋的时候,娘亲就曾是问我,可有了喜。” “哦……”,唐旭这才恍然大悟。 这么长时间以来,关于这个问题,唐大人还真没有仔细去想过。 不过经洛雪霁这么一提起,倒是真觉得有几分蹊跷。虽说直到自己去辽东前,与娘子才有了夫妻之实。但是自从回京之后,倒是整日里相守一处。可这大半年的时间折腾下来,倒还真的是毫无反应。 与几乎所有的男人一样,唐大人平日里虽然不怎么想这些事情,却不代表不在乎。 且不说在这个时代,无后可是一桩了不得的大罪过。唐家已经是数代单传,连其余的姐妹都没有一个,家里的香火全都指望着唐旭。就算放到四百年后,指着一个男人对他说生不出子女来,他也一定会立刻翻脸。 第150章 天赐良机 “若是过了今年……”,洛雪霁把脑袋靠在唐旭的肩膀上,口中小声的嘀咕着:“便帮相公你纳个妾吧。(..tw好看的小说)” 洛雪霁的声音虽小,可是唐旭仍然从中闻到了浓浓的醋味儿。 唐旭知道,自家娘子绝不是那种善妒的人,若是自己真纳了妾,定是也能泰然处之。可是如果洛雪霁不在乎,那才说明自己在她心里没有分量。 再说了,无论在哪个时代,女子若不能生育,都不是件会让人愉快的事情。更勿论在如今这个年头,更常常是母以子贵。 “你相公我心眼小。”,唐旭轻轻的拉过娘子尖细的手指,紧紧的扣在一起。 “嗯?”,洛雪霁侧过了脸,愣愣的看着相公。 “心眼小,装不下太多的人。”,唐旭又把脸紧紧的贴在洛雪霁的额头上。 “相公……”,洛雪霁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可是……” “那只能说是我们平日里行事太少。”,唐大人脸上挂着坏坏的笑。 “相公……”,洛雪霁还想再说些什么,嫩红的樱桃小口却已经被一片暖热包围。 “嗯……啊……”,床帐里,几声愉悦而又低沉的呢喃,慢慢传了出来。 九月二十,于公祠,汪文言府。 自从新皇登基之后,东林一系中,已是颇多手握重权,所以这于公祠附近的汪文言府上,倒成了京城中难得的僻静之所。 “这姚宗文的器量,未免太小。”,左光斗如今已经是大理寺的少卿,把一份奏疏的拓本拿来手上仔细看了一番之后,却忽得冷笑一声:“即便要上疏,居然连回京也等不及。” 一边的杨涟听了,从左光斗手上接过拓本也看了几眼,顿时禁不住皱紧了眉头。 “若依我看,此事倒是个契机。”,这次新皇登基,赵南星虽然只升了半级,做了吏部文选司的郎中,可是这个职位,却是手握官员升迁,极是紧要。 “梦白有何谋划?”,内阁大学士刘一燝听了,立刻把头转过来看着赵南星,眼里若有所思。 “东虏眼下虽是猖獗,毕竟芥藓之疾罢了,可这平辽之业,却是一番难得的功绩。”,赵南星向着刘一燝拱了拱手,呵呵笑道。 “梦白的意思是。”,赵南星话音刚落,孙如游顿时也便听出了门道,立刻凑过话来:“使他人代之?” “不错。”,赵南星微微点头:“可巧这回上疏的人,又与我等无关,多少可以撇开些关系。即便说是天赐良机,也不为过。” “此举怕是不妥吧。”,赵南星虽然说的得意,可是所说的话,到底不可能合所有人的心意。摇了摇头,杨涟的眉间皱的更紧。 “当日熊飞百入辽阳时,所率不过数百,如今辽沈两地坐拥一十三万大军,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杨涟看着赵南星的眼神,略有些复杂:“况且若是驱走了熊飞百,又有何人可以坐镇辽东?” “文孺的话,也有些道理。”,刘一燝原本就是犹豫,听了杨涟的话,顿时更是迟疑起来。 “杨大人此言差矣。”,赵南星几乎不假思索,立刻回道:“圣人曾有言,不应以小节而废大义。那熊廷弼虽有些功绩不假,可是以朝廷今年拨付的八百万两军资,在座的诸位也当是可以做到。” “况且那熊廷弼不但向来与那吴亮嗣等乱党互相勾结,这回在辽东,更是手握重兵而不顾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只求一味固兵退缩。只说是怯战,我看仍是轻了,养寇为重,才是真心。” “赵大人既说那吴亮嗣是乱党,杨某却记得,两个月前赵大人还在席间与此人相谈甚欢。”,杨涟冷笑一声,只吐出一句话来。 “彼时只不过是迫于形势,虚与应付罢了。”,赵大人听了杨涟的话,脸色仍是毫无所变:“这等乱权之人,赵某岂会与他为友。” “可上回参亓诗教时,我等曾与浙楚两党相约,互为攻守……”,混在一干朝廷重臣里头,汪文言算得上是人微言轻,不过今日他毕竟是主家,自然可以出来说话。 “此一时彼一时,算不得背义弃信。”,汪文言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是赵南星似乎也已经隐约猜到了他想说的是什么:“此时我等若是不站出来说话,置辽东数万名流离失所的百姓于何地,又置天下于何地。” “熊廷弼若去,有何人可代?”,孙如游听起来像是两边都不帮,但是心底仍然有些疑惑。 虽然按照赵南星所说,如果有八百万军资在手,似乎确实人人都可以做得这辽东经略。但是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既通军事又通民事的官,在朝廷里头也算得上是稀缺型人才。 “袁应泰上个月刚去了辽东做巡抚,他可代之。”,很明显,赵南星连接替熊廷弼的人选都已经想好了。 “袁大来颇有贤名,确实可为之。”,刘一燝听见赵南星说出的是袁应泰,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不赞同。”,一道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刘一燝转头去看,见居然是左光斗。 “如今辽东的部署,皆出自熊飞百之手,若是换一个人,其中必定又要大费周章。”,左光斗干脆站起身来,铿然说道:“朝廷今年拨付的八百万两军资,是要今明两年内克复辽东三城。这一来一回,便要耽误不少时日。” “上回东虏在北关刚被唐近贤挫了锐气,可若是假以时日,必定又会养成祸害。” “遗直当是知晓,袁应泰之才,不在熊廷弼之下。”,虽有左光斗出言反对,可是赵南星似乎心意已决:“那姚宗文于浙中结党,熊廷弼则与楚人沆瀣一气,他们两边相争,便正是我等整肃朝纲,驱逐乱党的天赐良机。” “浙楚两党中,亦有忠耿贤臣,熊飞百即便有过,亦不当如此。”,杨涟出声与左光斗相和。 “赵某知道杨大人向来与熊廷弼有些交情。”,赵南星见杨涟出来说话,不禁冷哼一声:“可大义当前,还望杨大人莫要因私情而枉大义。” “杨某说话行事,但求问心无愧罢了。”,杨涟的性子原本就是耿直,如今听了赵南星的话,顿时不禁大怒:“是不是大义,也不是赵大人一人说了算。” “赵梦白此言,也是为了朝廷的大局着想。”,见两人似乎有反目的嫌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叶向高,终于也站了出来:“若那熊廷弼果然是忠耿之臣,眼下让他受些委屈,日后再补还给他便是。他若是肯弃暗投明,自然更美。” “既是阁老所言,杨某本不该继续说话。”,虽然见出来说话的是叶向高,但是杨涟也只卖了三分情面:“只是杨某相信,这天下毕竟还有‘公正’二字。” “杨大人既然要保那熊廷弼,你我二人各行其事便是。”,赵南星摆了摆手,不想再和杨涟继续纠缠下去。 “赵大人若是参他,我杨涟必定保他。”,杨涟也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忿忿的坐回身去。 “既是那姚宗文尚未回京,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容后再议就是。”,见事情似乎有些不可收拾,刘一燝连忙把话题往他处引:“这回我等能预料先知,且是多亏了通政使司里的中书舍人尹嘉宾,他这一回也是冒了大风险。” “那通政使司里,毕竟也是个要紧的衙门。”,同为内阁大学士的韩爌点了点头:“如今的通政使姚思仁,算得上是方从哲的亲信,与朱国祚更是一府同乡,皆是浙中的嘉兴府人。可是此人却向来生性谨慎……” “此事倒也不难办。”,孙如游侧过脑袋寻思了片刻,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只不过此事却要劳顿周尚书了。” “哦,孙景文有何良策?”,众人都知道孙如游所说的周尚书,乃是当今的吏部尚书周嘉谟,只是今日未在席中。但是周尚书不在,同在吏部任职的赵南星大半也可以做得了主,就算做不了主,起码也可以带话回去。 “孙某这几日里听说,原本的工部的右侍郎李得阳如今去做了南京的户部尚书,工部里头,正空出一个缺来。”,孙如游的身子略微前倾,右手放在膝上,轻轻的拍击着:“那姚思仁既有贤名,自然理当重用。” “果然是妙计。”,赵南星顿时大喜过望:“如今的工部尚书黄克缵,也算是朱国祚的亲信,我们一时间也奈何不得,便就让他们合作一处又如何。待赵某回到衙门里,便就与周大人商议上疏举荐。” 孙如游既谋出了一良谋,也是面有得色,微微笑了几声不再言语。 “你们上回所说的那锦衣卫指挥同知唐近贤,近日来可有来往?”,不知怎得,几杯黄酒入喉之后,韩爌看着叶向高,忽然想起了当日在朝阳门边所说过的话。 “这……”,汪文言听见韩爌问起,脸上顿时现出几分尴尬:“阁老有所不知,如今唐近贤颇得圣意,常被圣上召入宫中应对,汪某也是见之不易。” “况且此人向来特立独行,淡泊功名,未必肯与人多做纷争。” 第151章 军胆犹存 汪文言所说的,虽然大半是实话,可是实际上这段时日里,却与唐旭并不是没有见过。 只不过一番交谈下来,唐大人似乎并没有与任何人同道而行的意思,汪文言也不好多做勉强。 “也罢,他若是果真忠于圣上,也算得上是我大明朝的贤臣了。”,总体论之,听过几段有关于唐旭的传言的韩爌,对这位唐大人的印象还不错。 “贤臣,我看倒是未必。”,韩爌话音刚落,却又有一声冷哼从一边传来。 众人都转过了身去看,见出声的竟然是信任的兵部员外郎王象春。 神宗朝时,王象春只不过是个七品的上林苑典簿,如今新皇登基,竟直接升做了兵部的员外郎,也算得上是足踏青云了。 “我观此人的心性,只不过是沽名钓誉,求直卖名罢了。”,只听到唐旭的名字,王象春就气哼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唐近贤曾经拆过王大人家的房子?”,孙如游扫了一眼王象春,哈哈笑道。 “王某岂会以个人恩怨而失大节?”,王象春一听孙如游的话,顿时就急了:“实是唐旭此人,大奸似忠,穷凶极恶。如今看似平和,实乃未得其机罢了。” 众人见王象春急眼,也不去仔细分辨他话里的真假,纷纷相顾大笑。 东安门外,保大坊。 宁可抱香枝头死,何曾吹堕北风中。 九月深秋,虽然已经是万花凋谢,可是北京城里的菊花,却正值盛时。据《花经》所载:菊中有品色金黄,经久不谢,名为黄金甲。 如今转过一座雕刻着两只麒麟的照壁,便见满眼的金黄,就着四周残败的枝叶,更是显得格外萧杀。 落叶纷纷之下,忽听隐约传来一声昆曲的行腔,正唱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tw超多好看小说]。” 拔高的声音,犹如抽出的钢丝,揣了一把掷到云上,顿时惊飞了几只未及南飞的鸟雀。 园中一座小亭,被左右两座苏绣屏风遮得严严实实,凉气一丝也透不进,绣着的牡丹花上,几只蜂蝶振翅欲飞,倒给小亭子里增了几分暖意。 屏风后,有两人对坐,当中一座两耳铜盆,炭火正烧得火热,上面悬着把里外两胆的铜壶,“咕嘟”作响的水气里,几丝酒香隐隐从中透了出来。 “家中虽有御赐的古井酿,我却是喝不惯,太过暴烈。还是喜爱这浙中的黄酒,温热祛寒极好。”若是有京中的贵人在此,定是认得出,亲自执壶暖酒的,竟是堂堂大明内阁首辅,新任的文渊阁大学士方从哲。 而对坐的另外一人,则是当朝的兵部尚书黄嘉善。 “我曾是听说,近来有人想要参阁老?”,黄嘉善接过火盆上的铜壶,为方从哲斟上一杯。 方从哲虽未答话,却也没有出言否认,约莫算是默认了。 “自杨京甫经略辽东时起,朝中对你我就颇多非议。”,黄嘉善叹一口气,把酒盏拿在手上却不急着去饮:“只是其时他们并不得势,掀不起风浪罢了。” “当日拿辽东事问他们时,他们不说;我等举荐杨京甫,他们也不说。如今辽东局势刚稳,他们却又跳了出来。”,方从哲古井一般的脸上,终于起了几分怒意,“这么些年来,方某只一人独力支撑内阁,如今倒显得只他们是正人君子一般。” “黄某向来独善,只因生在齐地,不也是常被他们泼了污水。(..tw无弹窗广告)他们若要说我是‘齐党’,索性我干脆便横下心来,做于他们看。”黄嘉善站起身来,愤愤言道。 “我那学生,如今在朝中名声颇有些不善。”,方从哲脸上的怒意,已是一闪而逝,摆了摆手,示意黄嘉善坐下:“惟尚即便要与人偕行,也不该与他同道。” “您与朱阁老,都不愿意出来说话,难道就任他们继续这般为所欲为?”,黄嘉善的神情,满是不悦。 “惟尚兄且安。”,算起来黄嘉善的年纪已经是年近七十,比方从哲还要大上一些。 “他们翻不了天。”,方从哲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投向天上的云彩:“我大明朝,只有一片天地,这一片天,就是皇上;这一片地,就是我大明朝的百兆黎民。” “也罢。”,黄嘉善忍不住长叹一声,“黄某如今也已非少年时,至多不过回乡间沽酒,度此晚年罢了。” “眼下你却还走不得。”,方从哲摇了摇头,把右手伸到了袖袋里面,摸出几张纸来,向着黄嘉善递了过去:“今日里早些时候,姚思仁从通政使司里送来的奏疏拓本,你且看一回再说。” 到底是什么奏疏,竟能让方阁老也如此重视?黄嘉善当下不禁有些好奇,从方从哲手上接过来看。只看了几眼,脸色便就猛得一变。 “乱弹琴……”,不等看完,黄嘉善就已是按捺不住,“啪”的一声,将奏疏拍到了石桌上。 “东虏这回犯境,两万人皆是马军,熊飞百虽是手握十余万重兵,可是却大多是步卒,如何追击?”,黄嘉善虽然也是进士出身,却算是通晓军事。 当年任大同知府的时候,适奉兵变,黄嘉善单骑入营,平抚乱军。其后历任山西按察使,宁夏巡抚,陕西总督。更曾亲登城楼,与鞑虏约战,大破敌军,否则也不可能坐上兵部尚书的位子。 “如何?难道他们也想来凑一把热闹?”,黄嘉善怒骂过一回之后,忽得想起了些什么。 “他们的心思,恐怕不只在这辽东一地。”,方从哲暂且间既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正如当日说杨京甫便少不得提到你我一样,今日说熊廷弼,也少不得要牵连到杨鹤和吴亮嗣。” “党人其心可诛。”,黄嘉善愤忿的紧握了一下拳头。 “阁老如何打算?”,黄嘉善重新抬起头来来,似乎想从方从哲的脸上看出答案。 “熊飞百如今离不得辽东。”,方从哲的声音,听起来斩钉截铁:“数月来熊飞百经营辽沈,如今兵势已成。若是此时换做他人,其中便免不了要大费周章。” “不错。”,黄嘉善也跟着点了点头:“熊飞百前些时日所呈的密报,阁老与我也都是看过。只等今年入冬,便会从辽沈两地出兵,沿各城各所密布阻碍,将东虏遏止在抚顺及开、铁两城一线。” “这些年来,东虏皆是全族皆兵,常常不事生产,到了冬日,便就难熬。再待到开春之时,已是人弱马瘦。此时再以大路行军,行一程则扎一寨,大军聚作一处直逼抚顺,大势可成矣。” “这便是我说你离不得的缘故。”,方从哲点了点头,对熊廷弼的策略似乎也极为赏识:“他们虽自称君子,可是实际想要做的,无非也只是弄权罢了。朝中清流依附与他们的,所揣的莫非都是这个心思。” “朱阁老可知道此事?”,黄嘉善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朝廷里五位内阁大臣,东林一系的就已经占据了三人。如果只靠方从哲一人孤军奋战,恐怕局势不容乐观。 “我已派人送了书信给他。”,方从哲点了点头,眼里流露出一丝疲惫:“朱阁老平日虽是与世无争,眼下只盼他也能辨得清形势,早做些决断吧。” 正阳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看着面前案几上的奏折拓本,唐大人的额头上,也不禁隐隐渗出几条黑线。 “这姚宗文是什么东西?他何时回京,我领人去路上截了他的胡。”,杨光夔见唐旭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当下心里头也腾出几分怒意。 如今在锦衣卫里,与唐旭平日里和胖子一般,唐旭和杨光夔也颇有些焦不离孟的感觉。说来也是巧,自从唐旭上回领着杨光夔见了一次胖子,这位驸马府里的小都爷,居然和胖子也大为投机。如今闲来无事的时候,三人经常聚到了一处,各种祸害酒肉。 所以,既是为知己好友,眼见着有人惹唐旭不悦,杨光夔自然也不会独自泰然处之。 “小都爷当是打马吊呢,还截胡。”,唐旭冲着杨光夔翻了一个白眼,“这一回只怕不只是一个姚宗文这么简单。” “那唐哥儿说怎么办?”,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物降一物,杨光夔这个在骆思恭面前骄横无比的主,在唐旭面前却是颇有些服帖。 “熊廷弼自然是要保的。”,唐旭十分清楚。一支军队善战与否,除了本身的战力之外,便就在于两个字,“军胆”。 虽然说如今建州女真已经占据了抚顺和开原,铁岭,可是与历史书上所写的略有不同,如今这个时候的明军,还没有混到见了建州军就闻风丧胆,争相逃窜的地步。 那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军开始对建州军有了畏之如虎的心理。唐大人在心里想了一下,如果把目光原来那段历史上,应该是从天启元年的浑河之战开始。 第152章 首席混混 关于浑河之战,唐旭曾经看过不少的记载。虽然浑河一战,确实打出了八旗军的赫赫威名,从此便有人说,八旗儿郎在此战中以一当百,大破明军精锐。可是唐大人却也知道,这并不是事实。 真正的浑河之战,是在数万建州军和仅仅一万人的大明川浙军之间展开的。 在原本的那段历史上,公元1621年,也就是大明天启元年三月。 建州汗王努-尔-哈-赤率大军全师出击辽沈,辽东经略袁应泰应对失措,沈阳城在当日即被告破。惊慌失措中的袁应泰,竟然把驻扎在沈阳城南,距城池仅仅只有三十里的一万川浙军忘之脑后。 这一万大明川浙军中的主力,便就是大明明鼎鼎的浙军“戚家军”和川军“白杠兵”。在得不到袁经略的军令的情况下,这一万大军决定自行出击,救援沈阳。 战斗并不和有些人所说的一样,胜利是由八旗儿郎的勇武打开的。实际上,在努尔哈赤调动了数万大军,并且乘明军正在渡河之时,派遣骑兵和步兵连续数番的冲击下,浑河岸边的明军仍然是麾然不动。甚至还打了几次反冲锋,先后击溃建州军两旗人马,擒杀建州将领和士卒数千。 无奈之下,大汉奸李永芳亲自出马,对沈阳降军中的炮兵施行威逼利诱,并且许之千金。最后在降兵火炮的支援下,以多打少的建州军方才逐渐挽回颓势。 此战中,浙兵“戚家军”除了极少数突围而出之人,其余的尽数战死,无一投降。川军中投降的人数也是极少,甚至不满百人之数。 当时固守辽阳的袁应泰,也曾就近发兵三千人救援。有意思的是,原本担负着阻击明军增援重责的建州军将,见到增援的明军前来,居然也是望风而逃,惹得努-尔哈-赤大怒,亲自领军方才击退。 由此可见,虽然抚顺,开原,铁岭三城相继失陷,其实如今的建州军对明军并不占什么心理优势。直到浑河之战之后,戚家军和白杆兵在此战中全军覆灭,此时方才有了女真不可敌的说法。 此事的罪魁祸首,唐旭并不认为是努-尔-哈-赤,唐大人很会换位思考,站在努-尔-哈-赤老先生的角度上看,他原本就是建州汗王,自然是胜的越多越好。 也不怪李永芳,李大汉奸卖身投敌固然不对,可是既然已经做了汉奸,他的所作所为,倒也符合汉奸的标准。甚至可以说,恐怕就连努-尔-哈-赤都有机会投降,只有他再没有机会。 在唐大人看来,此事真正的罪人,无疑是袁应泰无疑。兴许正如史书上所说,袁大人是个好官,可是好官未必就能做出好事儿,也未必就是个好将领。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活,约莫就是如此罢了。 “那姚宗文在京城中可有家眷,要不我带几个兄弟去他家走一趟?”,杨都爷虽然披着身锦衣卫的皮,可是唐大人也早就看出来了,其实这货就是个混混。混混想问题,自然是用混混的思维去想。 寻常小户人家里出来的叫混混,杨光夔这样的,就叫纨绔。于是以杨光夔的背景,说成是眼下的京城第一大混混也不为过。据说如今的英国公张惟贤,年少时也曾经摘取过北京城里首席混混的头衔,如今年事既长,倒是看不出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不轻狂枉少年,就算是唐大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须得养家糊口,又何尝不想纨绔一回? “如此只会授人口实。”,唐旭摇了摇头,否定了杨大混混的点子:“若是传了出去,恐怕反倒是对熊大人不利。” 揉了揉太阳穴,唐大人也觉得事情有些棘手。自己原本以为姚宗文是要回到了京城才会上疏,那么自己在他抵达京城之间就接上头,兴许可以谋几分转机。却没想到姚大人对熊廷弼的意见居然大到这个程度,人还在辽东,奏疏就已经送到了京城。唐大人虽然是锦衣卫里的特务头子之一,却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把驿站里来往的人马和信件全都监视一遍。 自己到底还是有些年轻,太过轻狂了,唐大人禁不住在心里微微的叹息了一声。只不过若是知道内阁里的几位阁老对此事也是大感意外,兴许也就不会如此自责了。 如今辽东局势正紧,辽阳来的军报和信件,朱常洛是一定要看的。唐旭就算有心想要找邹义和王安帮忙,只怕他们也是有心无胆。 朱常洛……皇上,唐旭琢磨半晌,忽得眼前一亮。这才对嘛,换不换熊廷弼,最终还是得皇上说了算。若是朱常洛能给熊廷弼足够的支持,想来熊大人还是有勇气顶下去的。 “小都爷有几时没见到过皇上了?”,既然打定了主意,唐旭也不想再多做耽误。 “前日里在宫中当值还见到过。”,杨光夔一时间没明白唐旭话里的意思。 锦衣卫里虽然分为南北镇抚司,可是不管是南五卫还是北七卫,这禁宫警戒的职责,都是少不得的。锦衣卫里的的各房长官,也要轮流当值。 “我若记得不错,今日是该骆养性那一所当值吧?”,唐旭略微想了一下,开口说道。锦衣卫里的十四个千户所,在紫禁城里都是轮流着当值一天。 “不错。”杨光夔点了点头:“你莫不是要进宫里去见皇上,帮着熊廷弼求情?” “这就要仰仗杨都爷了。”,唐大人嘿嘿的笑着,目不转睛的盯着杨光夔。 唐旭如今虽然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常常也要担任护卫禁宫的职责,可是所谓的护卫,不可能都是站在皇上身边。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在最外圈,甚至连皇上的人影都瞧不着。 如果不是皇上主动召见,也须得要先上奏疏,经司礼监周转之后,有合适的理由才能见着。毕竟身为一国之君,无论是国事还是私事,都是极为繁忙,不可能想见就能见。 但是凡事总是会有例外,在锦衣卫里头,杨光夔就是这个例外。没有其他理由,只凭当今朱常洛是他亲舅舅这么一条就足够了。就算是皇帝家里头,也是讲亲情的,更何况杨光夔的母亲荣昌长公主在朱常洛的一干兄弟姐妹里,算得上是最亲近的一个。 “成,我领你去便是。”,杨光夔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不过晚些时候,你须得请我吃顿酒。” “这是自然。”,唐大人的脸上笑开了花,若是被朱常洛知道,他的价钱居然只值一顿酒席,也不知道会如何去想。 从正阳门到乾清宫的这一段宫道,唐旭平日也是常行走的。沿途警戒的侍卫,即便是禁军营里的,大多也都是认得了这位锦衣卫里新任的同知。 如今又有杨光夔这个小太岁在旁边陪着,即便是宫里头的内侍,也是无人敢挡。 可巧乾清门前的军将,正是当日唐旭第一回来乾清宫时所见到过的陆压山。虽然已是有大半年未见,可是陆压山仍然是认出了唐旭。 当时唐旭虽是曾经忽悠过陆压山,说自己是卢受卢公公家里的亲戚,眼下陆压山虽然已经大体知道是上了当,可是唐旭却已经是成了堂堂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正三品的武官,所以陆压山也是不敢再提。 而唐旭见了陆压山,也是不禁想起了已经逝去的万历老人家,再抬头看看眼前耸立着的乾清宫,原本只有一个月皇帝命的朱常洛,如今居然仍然还是好端端的活着,心里顿时一阵唏嘘。 “杨都爷,唐大人稍候,待小的去寻宫里的公公通报一声。”,陆压山虽然不敢阻拦杨光夔,但是该做的规矩还是要应付的。 杨光夔点了点头,拉着唐旭站到了门边耐心等候。 只不过,陆压山刚及转身离开,却又听见乾清门外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 “邹公公。”,唐旭只一抬眼,便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唐大人和小都爷。”,邹义正迈开脚步想要进门,迎面就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唐旭。 “唐大人来的正好,与我一同入宫见驾。”,邹义顺手拉过唐旭:“昨日间皇上还提起了唐大人,说该到了送菜单子的时候了。” 唐旭在宫里头轮值的时候,能见到朱常洛的时候不多,但是也不少。 按照唐旭的吩咐,虽然全聚德里已经帮着御膳房里带出了几个厨子来,可是菜肴这东西,总是要时常换换新花样才行。 相比起寻常的厨子需要绞尽脑汁的去思考,唐大人换花样的时候却是简单的多,只要隔段时间抄两个下来就行。而这些菜肴第一个放出的地方,必定是全聚德。再等传到御膳房里来,又要迟了一些了。 于是到了后来,朱常洛干脆也不麻烦马谦了,也学着当年的万历老人家,直接让全聚德里做好了送进宫来。唐旭这里每隔一段时日,也会乘着当值的时候把新的菜单送来,供朱常洛钦点。 马公公处心积虑的从唐大人这里学来了手艺,却仍然没有留住朱常洛这个大客户。不过好在宫里头近万号的人,不可能人人都让全聚德里送。再加上皇上有时候也会临时起意,点一些常吃的菜,所以马公公那里的生意倒也不冷清。 第153章 天马行空 “邹公公这里,可有辽东来的折子?”唐旭这一回进宫,就是为了熊廷弼的事情来的。回身看见邹义身后的小火者,手上捧着一叠奏疏,当下便忍不住问道。 “倒是有一些,却不知道唐大人问的是哪一份。”,如今辽东军情紧急,每日里来往的文书都是不少,朝廷六部里,几乎关于各个衙门的都有,甚至还有请锦衣卫派“特务”协助斥候侦察的。 “当是吏科给事中姚宗文所奏的那份。”,既然这回原本就是来请托说情的,唐旭也不想对邹义隐瞒。 “可是参熊廷弼的那一份?”,邹义的脚步缓了下来。 “不错。”,唐旭点了点头:“只是不知在邹公公看来,此事是否急切?” “若是唐大人有所想,缓上一两日也无妨。”,邹义毕竟是在宫里头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唐旭只刚一开了口,邹义就听出了唐旭话里的意思。 “某家似乎记得,当日唐大人在辽东时,就是在熊大人的经略府里任的职?”,邹义笑眯眯的看着唐旭,唤过身边的小火者,在手上翻检了一阵,从中取出一份折子,塞进了怀里。 说话间,已经到了乾清宫的门前。邹义唤来一个小内侍问了几句,便领着唐旭和杨光夔朝东暖阁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辰里在乾清宫里伺候的,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马谦。虽说按照规矩,御马监的掌印其实并不需要侍奉御前,可是马谦原本就是乾清宫里的管事,所以朱常洛仍是排了他的值,马谦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不过实际算起来,马谦其实是顶了原本属于崔文升的职责。对于这位侍奉过郑贵妃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朱常洛好像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也就是虽然唐旭见过不少次朱常洛,却不认得崔文升的原因。 看见邹义和唐旭、杨光夔一起进了宫,马谦也点了点头,算是致意。 “皇上可歇下了?”,邹义伺候朱常洛多年,知道朱常洛几乎每日里都有小憩半个时辰的习惯。或是正午,或是午后,时候倒是不固定。如今正是正午,所以邹义须得先问一下。 “刚歇下片刻。”,马谦示意几人动静都小一些,免得惊扰了圣驾。 “可是邹伴送奏折来了?”,岂料马谦话音刚落,便听见门里一道声音传了出来。 “正是奴婢。”,邹义连忙出声应道,一边回着话,一边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暖阁的门边。 “若是送奏折来的,就进来吧。”,暖阁里的床榻上,发出一阵声响,像是有人起了身。 马谦略微有些嫉妒的看了邹义一眼,虽然如今自己也算得上是宫里头的红人之一,可是比起邹义和王安这些皇上在东宫时潜邸的旧人,多少还是差了几分。 “今日里也没什么紧要的,万岁爷还是歇息过了再看吧。”,邹义站在门边,并没有走进去。 “不必了。”,说话间,朱常洛已经是走到了门边:“等看过了折子,再歇息也不迟,心里揣着件事情,朕睡不安生。” “万岁爷勤勉。”,邹义听朱常洛这么说了,也不再面前,从小火者手上接过来文书亲自捧着。 “近贤也来了?”,朱常洛一转眼,又看见了站在一边的唐旭,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臣杨光夔拜见皇上。”,见朱常洛看了一圈,就是不看自己,杨光夔顿时也急了,抢着上前拜道。 又要磕头,唐旭心里骂骂咧咧的,极不心甘情愿的也跟着叩拜一番。 “朕早就看见你了。”,朱常洛伸出手指,点着杨光夔笑道:“你莫不是又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事?” “冤枉啊。”,杨光夔听了,顿时禁不住大呼:“臣只是听说唐兄想要进宫面圣,便陪着一起走一趟罢了。” 对于带唐旭入宫一事,杨光夔在朱常洛面前倒也是丝毫不隐瞒。 “你叫他唐兄?”,朱常洛看着杨光夔的眼神,略有些怪异。 “这……那该如何称呼?”,杨光夔愕然回道,浑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叫错了:“叫唐大人?” “朕视唐近贤如肱股手足,你该如何称他?”,朱常洛笑眯眯的看着杨光夔。 “这如何能算。”,杨光夔当着朱常洛的面翻了一个白眼,难不成还得称唐旭作叔父不成。 “若是哪一日朕封唐卿家为异姓亲王,又该如何?”,朱常洛继续笑道。做皇帝的自然是轻易不会与人结拜什么的,但若是封为异姓亲王,约莫也就有这个意思了。 只是如今大明朝开国以来,还没有过活着就已经被封了王的人。就算那些被追赠的,几乎也都是开国的功臣。 “皇上可知君无戏言。”,岂料杨光夔听了朱常洛的这句话,竟然全无窘迫,反而突然像是大喜过望。 “若是哪一日唐近贤立下泼天般的功劳,朕自然也不会吝啬。”,朱常洛不慌不忙的回道。 虽然祖制里有异姓轻易不得封王的规矩,但是规矩都是用来被打破的嘛。况且朱常洛也想不出,如今有什么样的功劳,能达到足够封王的地步。 朱常洛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杨光夔就算心里鄙视,口中也是无话可说。 “邹伴适才说,今日里没有紧要的折子?”,朱常洛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邹义问道。 “只有一份南京户部关于淮南和松江大旱的呈报。”,邹义点头回道:“不过前日里户部主事杨嗣昌已经奏报过,万岁爷也已经御批了,让户部调粮赈灾。” “民生清苦。”,朱常洛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淮南鱼米之乡,本是我大明朝的赋税重地,如今米价却已经逾过每石一两五钱,比之京城更甚。” “唐卿家出自民间,想来比朕更清楚。” 京城里的米价向来最贵,一石粮食要卖到一两银子。而淮南,湖广,四川这些地方,原本就是产粮地,所以平日里粮价只要每石七八钱银子。如今卖一两五钱,已经是足足翻了一倍之数。 “皇上如天之德,有了那些赈灾的粮食,饥民熬过这一两个月应该不成问题。”,虽然身处京城,离淮南和松江距之千里,但是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还是会让唐旭心情有些沉重: “如今淮南的饥荒,大多是由今年开春时雨水太少,夏粮歉收造成的。可今年入夏后,当地的雨水还算是充沛,皇上如今不但要尽快拨粮赈灾,还须得吩咐当地的官府,劝阻乡民不要收割青苗充饥。熬过这一两个月,待到十月间秋粮成熟,饥荒自然也就解了。” “近贤居然已熟通民事?”,朱常洛诧异的看了唐旭一眼,听唐旭口中的话,似乎不但对淮南和松江一地的情形了如指掌,甚至就连应对的法子都想好了。 “把唐大人的话记下来,立刻转送内阁和户部衙门,就说是朕的旨意。”,朱常洛又转过头,对着邹义吩咐道。 “奴婢这就去。”,邹义接了口谕,忙不迭的朝文渊阁去了。 “唐卿这回来,是有何事?”,待邹义离开之后,朱常洛吩咐马谦搬来两个小凳,让唐旭和杨光夔坐下。 “微臣这回来,是想向皇上讨一块荒地。”,唐旭不假思索的回道。 “你要荒地做甚?”,朱常洛有些不解。 北京城虽然号称地处华北平原,可是周边却多是丘陵。而京郊外的田地虽然贵些,但是荒地却是更多。因为这些荒地大多紧靠山地,高低起伏不平,取水也是困难。如今的豆麦水稻都不适合种植,所以向来也极少有人向衙门申请开荒。 “养马。”,两个字从唐大人口中脱口而出。 “唐卿家如今会想到要养马?”,朱常洛顿时愕然,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这位唐爱卿除了做官,写文章之外,对做买卖也颇有些兴趣,却没想到一个开菜馆子的,如何会想到要去养马,这个跨度是否也太大了些。 “自然是卖给皇上您。”,很明显,唐大人连销路都已经想好了。 “如果是好马,自然是多多益善。”,朱常洛哈哈大笑,倒也来者不拒:“我大明军中,向来战马稀缺,朕也是求之不得。” “微臣曾经听说,西方过天竺再往西,有国名为奥斯陆,国内有名驹,皇上可派人下西洋求之。”,唐大人一番言辞天马行空,让人难辨真假。 “这……”,朱常洛张大了嘴巴:“那岂不是要效法成祖爷,派三宝太监下西洋。” “朕虽也有心想要效习祖宗之法,却也并非一时之计。”,渐渐的,朱常洛似乎也有些回过了味儿来。 “你若真是要开设马场,朕倒也可以资助一二,不过这下西洋一事,却不是轻易可说得。”,朱常洛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好好说话,别扯淡。 “微臣近日里只是心忧辽东战局,所想未必周全。”,唐旭这才欠了欠身,开口回道:“若有言辞不当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第154章 天下精兵 “你既有此忠心,倒也不枉朕对你的赏识,又岂会怪罪于你。”,朱常洛虽然刚才被唐旭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但是毕竟话里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不过这辽东的局势,朕倒也是甚为担忧。熊廷弼前些日子里刚给朕上过奏疏,言任上两年间必见成效。” “若是从他接任辽东经略时算起,如今已经是过了一年有余,朕如今也甚为忧心。” “朕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我大明十数万大军,却会屡屡败于东虏之手。”,虽说明军对建州军的两次大败,都是先帝在时的事情,但是朱常洛当时身为太子,也是同样感同身受。 “诚如陛下所言,那建州女真人数虽少,可大多却确实算得上是精兵强将。”,站在唐旭的角度上看起来这件事情来,恐怕比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看的都要更透彻些:“兵精良否,其实并不看人数的多少。譬如川中的白杆兵,那马、秦两家,只以两县十万人之数,就练出了上万强军。” “我大明兵将虽多,却是多而不精,只有浙中‘戚家军’,辽东‘李家军’,那样的少数几支,方才算得上是精锐。只是即便如此,每军也仍不过万人之数。” “朕又何尝不想多练几支强军出来。”,朱常洛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只不过每年九边数省,东南与西南的军费,便就占去了朝廷开支的大半。” 剩下的话,朱常洛虽然没说,可是唐旭大抵也猜得到。戚家军,李家军和白杆兵之强,虽然有一部分穷乡僻壤出强兵的道理,可同时也都是分别消耗了当时东南,九边和西南近半数的军饷才练出来的。 富家子弟倒也不是练不成精兵,这个里头就有一个代价折算在里面。山里跑出来的饥民,你给他一斗米,没准就能让他跟着你去拼命。而地主家的孩子,给他十石米也未必肯做。(..tw)但是实际上,只要好处足够,什么样的兵也都能练成精兵。 精兵简政是个办法,但问题是,经过万历四十八年,如今大明朝的官其实并不多,许多地方甚至还空着不少缺。就连锦衣卫也还是经过增选以后才有的三千人,何谈其他地方。 削减兵员也不好办,虽说大明朝各地的卫所和军户都可以自给自足,并不需要朝廷拨付太多的粮食军饷,可是毕竟已经自成了体系。再牵连上现役的兵员,增裁起来自然极是困难,阻力极大。 就算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可大明朝这么大的地域,各地总还是要有兵员把守的。哪怕一州府只留千八百的兵员,全国加一起仍然还是需要几十万现役在编的兵卒,比起现在来仍是差不了多少。 建州军那边,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却简单得多,他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太多的领地需要防守,财富的来源也很简单,那不就是抢嘛。于是,无论后世里的一部分人用什么样的言辞去粉饰,用什么样的理由去掩盖,事实就是事实,真相也永远只有一个。 等抢完了周围几乎所有的邻居,昔日的幼兽也已经长出了爪牙,那么为了汲取更多的财富,如今眼前的目标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曾经养育了他们的大明朝。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毁灭也总是比创造容易。无辽则不生,其实潜藏在背后的意思也就是:“不抢劫就会死。” 而若是把目光再转回到明军这边,情况则恰恰相反。 建州女真太穷,实在没什么东西好吸引他们的。如果说本地的数万辽军多少还有个保乡守土的念想,那么在辽东军中占了大多数的客军,就仅仅是图个军饷罢了。 在还不至于饿死的情况下,为了一顿饭去送死,实在有些不值得,只有没饭吃的时候才会拼命。就算是唐大人自己,如果不是因为知道的太多,恐怕也要好好想一想。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意识。在如今这个时候,没准在他们看来,朱常洛和努-尔-哈-赤也没什么区别。 而等数十年之后,当他们知道一切的真相的时候,早已是为时已晚。 “近贤既然在辽东从过军,可否给朕说说军中的情形?”,沉默半晌之后,朱常洛又开了口。虽然知道唐旭在北关阻击过努-尔哈-赤,可是却从来没有听唐旭细细讲过。 如今辽东的局势,虽然几乎日日都有呈报,可是具体的情形在奏折上却是看不出来的。上奏的官员也不会说,因为他们自己都未必清楚,而朱常洛一时间也不可能自己跑到辽东去。 自从明英宗土木堡之变之后,“御驾亲征”这个看起来相当耀眼的名词,就已经成了朝廷里一个极大的忌讳。当年的正德曾经干过,也被朝臣们骂了个半死,甚至到死后都不得安宁,时不时的被翻出来当作反面教材。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若是不打战,辽东军中和京城的卫所里也没什么区别。”,唐大人略微想了一下,仍还是娓娓道来。 当听到金台失城上万箭齐发,朱常洛不禁是紧紧的握了下拳头。等唐旭讲到东虏把火药埋到城下点燃引信,朱常洛又立刻咬紧了牙关。 听到祖天寿在铁岭城下纵横自如,朱常洛也惊呼一声:“我大明军中原来仍还有这等勇将。” 说到熊廷弼在抚顺城下吹响号角,竟让建州数万大军不敢出城邀战,又感慨:“这熊廷弼到底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将官。” 关外蔽日连天的飞雪,一日纵横上百里的气概,不知不觉中,已是让朱常洛听得有些入神。 “只可惜熊大人毕竟太过谨慎,若是先在蒲河设下伏军,再引那努-尔哈-赤出城,兴许可以一战擒之。”,正讲到精彩的地方,唐大人忽的话锋一转,似乎有些怪熊廷弼太过小心。 “两军交战,原本就以小心谨慎为上。”,朱常洛却是摇了摇头,不大赞同唐旭的说法:“况且如若依你所说,那熊廷弼麾下的三万人马大多是步卒,努尔哈赤所率的亲兵则皆是马军,如若不能四面围之,想要擒他又谈何容易。可既是马军,又如何能轻易被步卒轻易围住。” 两条腿的一般都跑不过四条腿的,这是基本常识,就算朱常洛自小就没出过北京城,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微臣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唐旭心里一喜,知道约莫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可是面上却仍是露出几分惭愧。 “你也不必在意。”,兴许是朱常洛觉得胜过了唐旭一头,也觉得有几分得意:“以你的年纪,能有这般的学识和阅历,也已经是极为难得。” 抬头看了看窗外,见天色居然已经有些发暗,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过去了两三个时辰。 “也好在今日没什么紧要的折子,倒也不怕耽误。”,朱常洛站起身来,哈哈笑道:“你陪朕说了一下午的话,朕也不好让你饿着肚子走。晚间的膳食,可巧是你全聚德里送来的。朕也就当是借花献佛,请你吃喝一顿好了。” 转过了身,又指着杨光夔,说道:“你也留下作陪。” 杨光夔虽然也陪着坐了一个下午,可是听着唐旭说辽东的事情,倒也不算乏味。留他下来吃饭,自然也是乐意。 虽然是皇帝请吃饭,可是居然连杯酒也没有。不过好在除了全聚德里送来的菜肴,还有御膳房里准备的素什锦包子,馅虽是素的,却又用麻油和猪油混在一起浸了,咬上一口汁液四溢,里面的豆腐和什锦丝更是鲜香嫩滑。只是唐旭吃了两个,感觉肚中半饱之后,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吃下去。 “朕记得,你应当是顺天府学里的生员吧?”,不知怎得,朱常洛又忽得想起了唐旭的学业。 “累皇上牵挂,微臣确实是府学里的生员。”,唐旭觉得这也没什么好丢人的,如实相告。 秀才在这个年头,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了,放到四百年后,起码也是硕士水平。所以唐大人如今至少也算是个高级人才,唐大人不但不觉得丢人,甚至还感觉很自豪。 “可惜了。”,岂料唐大人不觉得,朱常洛却似乎很遗憾。 “太子的东宫里头,尚且缺一名讲官。”,朱常洛见唐旭似乎有些不解,连忙解释道:“若你能有个进士的底子,朕做主召你入翰林院,以你的才学,当是可以胜任。” 呃,翰林学士啊,唐大人有些恼恨。虽说锦衣卫里的风光一点都不比翰林院差,可是翰林院里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清流之地。换言论之,那可就是名望啊。唐大人是个俗人,根据马斯洛的人类需求理论,如今唐大人吃喝不愁,官职在手,如今缺的不就是自我实现么。 虽然在朝廷里任官的时候不长,可是只一本《句读录》所带来的名声,就已经为唐大人博取了偌大的好处,更别说是堂堂翰林学士了。 “明年便就是秋闱之期,勤勉进学,若是得中进士,朕便做主召你入翰林院。”,朱常洛点了点头,勉励了几句。 若是做了翰林学士,锦衣卫还干不干?唐大人虽然拜谢,可是却又发现一个问题。如果不做似乎有些可惜,毕竟锦衣卫里,做起很多事情来还是很方便的。可若是继续做,翰林学士兼锦衣卫指挥同知,却似乎又有些滑稽。 也罢,反正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多想无益,唐大人如是去想,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第155章 既瑜何亮 正阳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典簿厅后面的小院里,手上拿着一支扎了藤球的木棍,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正在有一下没一下的调逗着脚边的獒犬。 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这只獒犬似乎是已经生长了一些,可是扑击搏斗之间,却似乎反倒是不如两个月前凶猛。 “你是说,那唐旭这次去乾清宫去见皇上,就是想为熊廷弼求情?”,骆思恭一边逗着獒犬,一边头也不回的对着身后说道。 “不错。”,骆养性点了点头,恭谨回道:“他虽是没有明说出来,可是却让那邹义把姚宗文的折子留到了明日,随后便入了乾清宫。” “这唐旭,我到底还是小瞧了他。”,骆思恭眉头微皱,口中嘀咕了几声。 “我儿且是猜猜,唐旭的这般心思,皇上会不会知道?”,骆思恭停了半晌,忽得转过身来,看着儿子。 “如今我们既然知道了,想来王安也定是会知晓。”,骆养性略想了一下,开口回道:“那王安是皇上潜邸时的伴读,与东林中人向来交厚,理当是不会隐瞒。” “哦,你果真如此想?”,骆思恭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可即便身为人子,骆养性的心里顿时也是隐隐有些不安。 “唉……”,骆思恭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来:“比起那唐近贤,你到底还是差上了几分。” “也不知我今日的决断,究竟是对还是错。”,骆思恭的脸上,居然难得的现出几分犹豫来。 骆养性听了,虽然还没有彻底想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可是也不由得浮现出几分愧色。 “你只知道王安与东林交好,却又何曾知道,其实东林之中,与王安最是要好的,只有两人。”,骆思恭脸上虽然有些无奈,可是仍然招了招手,示意儿子在自己面前坐下。 “儿子不知。”,骆养性抬一下头,看了一眼父亲,可是随即又躲开了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去看。 “东林之中,与王安最为交好的莫非是两人,一为杨涟,一为汪文言。”,骆思恭也不去责怪儿子,而是耐心的说道:“熊廷弼这回就任辽东经略,正是经杨鹤举荐。而这杨鹤,正是杨涟的至交好友。” “那汪文言也是东林党人不假,可是正所谓狡兔三窟,更何况他这样的聪明人。他这其中一窟,如今就正是落在这唐旭身上,只要唐旭不倒,即便日后东林党人落败,也可以保他无恙。” “这唐旭有何能耐,偏就能保他无恙?”,骆养性惊诧道。 “你可是知道,这唐旭为何能以一小小的五城兵马司东城司指挥之身,一跃而入我锦衣卫?”,骆思恭不紧不慢的问道。 “自然是因他在皇上登基时有过拥立之功。”,骆养性立刻不假思索的回道。 七月间的“丙申之日”里,一个小小的东城司指挥唐旭,居然领军在乾清门前大开杀戒,几乎把东厂和半个司礼监清洗了个干净,顺便还救出了惠王和瑞王。这件事情,如今不仅仅是北京城里,恐怕大半个大明朝都已经知道了。 据说在南京那边,甚至还有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专门编了段子来说此事,颇有些大受欢迎。 “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骆思恭又摇了摇头:“你只知道唐近贤在乾清门前大开杀戒,却不知道他领军入宫,最初其实是受了王安的授意。” “你又可曾想过,这北京城里的许多军将,即便手里有军权的,也足足有数十人之数,便是你我,也在其中。可是那王安为何却只授意于那唐近贤?” “儿子不知。”,骆养性终于有些哑口无言。 骆思恭所说的这些东西,其实大部分自己或多或少也曾经听说过,可是却没想到串在一起,竟会有这许多讲究。 “这唐近贤倒也是个人物,可惜,可惜了。”,骆思恭长叹一声,像是极为懊恼。 “父亲是想……”,骆养性顿时心里一紧,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我且是未必有这等手段。”,知子莫若父,即便骆养性没有说出来,骆思恭也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这唐近贤又岂是这么好除的,从他还是个军户起,便就有无数人算计过他,可又有哪一个成了。若是不小心,只怕会把自己给陷进去。更何况他如今还有杨光夔为之羽翼,那位小太岁可不会按寻常的规矩出招。” 正如唐大人所说,其实杨光夔这厮就是个混混。若是惹恼了他,难保他不会用混混的方式来解决一些问题。可问题是,他母亲是堂堂的荣昌长公主,荣昌长公主又是先帝时王皇后的唯一骨肉。 当今皇上在潜邸时能支撑下来,其中王皇后和荣昌长公主在后宫里也是出了大力。这位公主殿下虽然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但若是知情的人,绝不会无视她的存在。关键时候如果在皇上面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位小太岁就算闹出人命来又能如何? “为父惋惜的是,这等的人物,我等居然不能与他为伍,甚是可惜。”,只凭唐旭能让杨光夔服气这么一档事,骆思恭就觉得自叹弗如,自打杨光夔进了锦衣卫时开始,自己还从来没过看见那位小太岁曾经服过谁。 此人有这么邪门么?骆养性将信将疑的又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说道:“其实依儿子看,那唐旭的心思,也未必在这锦衣卫里,父亲即便与他修好也无妨。” “此事的决断,只怕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骆思恭仍是摇头:“惟有皇上才能最终决断得了。” “其实我倒也并非是担心这唐近贤。”,骆思恭无奈的看着窗外:“为父执掌锦衣卫,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历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大多并无善终,皆只因得罪过的人太多。” “若是失了权柄,不知有多少人要等着对我骆家落井下石。否则以为父如今已年近花甲,又岂不愿安心度日。” “儿子知道了。”,骆养性一番默然之后,方才点了点头。 “有一桩事情,为父须得拜托于你。”,骆思恭口中的话,忽得变得沉重起来。 “父亲大人但请吩咐便是。”,骆思恭的口气,顿时也让骆养性吓了一跳。 “若是有朝一日,为父折在这唐近贤的手上……”,骆思恭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 “父亲切莫说这般的话,父亲大人定是会平安无恙。”,骆养性惊讶的回道。 “我只说是但若罢了。”,骆思恭摆了摆手,止住了儿子的话。 “若果真如此,儿子哪怕舍出性命来,也誓与此人不共戴天。”,骆养性咬了咬牙,忿忿的说道。 “糊涂。”,岂料骆思恭听了骆养性的话,不但没有丝毫的欣慰,反倒是勃然大怒。 “为父如今无论做些什么,都是为了保我骆家的平安,你若是舍出了性命,如今为父所做,岂不白费了心机。” “儿子知错了。”,虽然听见骆思恭所说的只是“但若”,可是骆养性的眼圈也突然红了一下。 “若是有朝一日为父落败于唐近贤之手。”,兴许骆思恭也觉的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太过激烈了,立刻换了几分缓一些的口气:“你须得去求他保我骆家平安,此后也不得再有怨言。” “他会肯做?”,骆养性不解的问道。 “八九成会。”,骆思恭点了点头,颇有些把握的说道:“为父此生阅人无数,可是却看不透这唐近贤。” “可是依我看他的所作所为,只要不触及此人的逆鳞,便多少会留人一线生机。” 看了一眼骆养性,像是怕他无法理解,骆思恭又接着说道:“此人的逆鳞,其实便是他身边的家人亲友。” “儿子轻易也不会做这般下作的事情。”,骆养性撇了撇嘴,似乎对这样的行径也有些不屑。 “便是这上等的獒犬,若养在院子里时候久了,也会失了野性。”,骆思恭忽得站起了身,把手中的木棍朝院中远远的扔出,看着獒犬追逐而去:“也该是时候放出去练练了。” “你把这封书信,送到吏部文选司郎中赵南星和兵部员外郎王象春手上去。”,话刚说完,骆思恭已经从怀里掏出两封信笺递给骆养性。 “儿子这就去。”,骆养性点了点头,接过来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骆思恭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开口喊住了骆养性。 “这封书信,你今日不要送去。”,骆思恭拈起几缕腮下的胡须,想了片刻之后说道:“明日,或是后日,总之看朝廷里的形势,你觉得何时合适,便几时送出去。” “儿子明白。”,骆养性也低头寻思一阵,忽得仿佛若有所思。 “且去吧。”,骆思恭终于在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挥了挥手,让儿子退了出去。 “既生瑜,何生亮。”,看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骆思恭沉寂许久,忽得又禁不住长叹一声。 第156章 风雨袭颜 京师,翰林院。 倚靠着记忆里的文章底子,虽然这大半年来,唐旭所做的文章已经颇有了些长进,文章中的一些字句,甚至常常引得孙承宗拍案叫绝。可是如今的唐大人,仍然是依着原来的规矩,每隔些时日,就将这段时间里所做的文章收聚一回,拿去让孙承宗点评。 因为明年的八月,唐旭就要去赴乡试,所以孙承宗如今为唐旭所出的卷题,已不仅仅再是当日“恩考”时所做的那些文章。 这回孙老师为唐旭所出的考题,正是“茶马之法”。这道考题,在嘉靖七年的浙江乡试中也曾经用到过。相比起县试和府试,乡试在科举里是一条实实在在的门槛,因为乡试的选拔,已经是真正的要为朝廷遴选官吏。举人中的佼佼者,甚至是完全有可能直接步入仕途,所以绝不能再仅仅的浮华于文章辞藻。 而且有些考题,虽然从表面上看,仅仅是要求写文章,实际上却牵涉到了民政,军事甚至天文,地理,格物,化学,应考者若是知识不渊博,或者只会读死书,死读书,根本没有办法应付得过来。很明显,比如像孙伯翰那样的老生员,虽然文才并不算差,可却在这里缺了一块,便始终无法越过这道门槛。 关于孙老师这回出的题目,唐大人也是正儿八经的好好思量了一回。甚至上回在乾清宫里和朱常洛提起要养马,也并非完全是真的无的放矢。 如今大明朝的马政,乃是沿袭唐宋之法,在国内是以丁役制度所摊派下去的。若有不足之数,则用银钱或者茶叶,丝绸等物产与鞑靼人,瓦剌人交易。 兴许向来有不少人认为,好马一般都是产自蒙古等塞外草原等地。实际上这样的说法完全不对,其实在马场里,也是可以养出好马的。经过人工培育,精心饲养的马匹,甚至可以比草原上出产的马更好。 大明朝的百姓不愿意养马,其实真正的问题其实只在于两个字――“利益”。 大体算下来,在如今的大明朝,饲养一匹马,平均至少需要十亩地大小的地方供马匹活动。再加上提供饲料所要的田地,则至少是十五亩。 虽说马场本身并不一定需要占据耕地,略平缓些的山地也可以拿来用。可是用来种植饲料和马草的,却是要实打实的良田。 如此一来,即便是只拿种饲料和马草的五亩耕地来计算,若是拿来种粮食,只要不是荒年,一年里每亩至少可以也收成粮食三石,即便是放到湖广这些粮食产地,仍然也可以卖到二两多的银子,五亩地就是十余两。 养出一匹马,至少需要两年,于是只这五亩地的成本,就高达二十余两,更勿论还需要花费劳力去打理马场。 而如今朝廷收购的马价,最高也不过是每匹二十四两。最后算下来,辛苦折腾了两年,不但分文未得,甚至还可能亏本。 可若要朝廷里再提高马价,也几乎绝无可能。因为相比起来,从鞑靼和瓦剌买马,同样的上等壮马至多只需要每匹不到十两的价钱。草原上养马,可不需要占用田地,牧民随水草而迁,走到哪吃到哪。再套用句四百年后流行的话来说,人均劳动力工资也更低,所以一匹马卖十两,反倒是还能挣不少。 不过即便如此,唐大人的观点却也是与朝廷相当的一致,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马政到底是不可废的。今年也许可以向鞑靼人或者瓦剌人买马,可到了明年,没准两边掐起架来就买不到了。而朝廷做着亏本的买卖却仍然不肯放手,约莫也是不想完全受制于人。 所以,唐大人的观点是,马是一定要养的,自力更生不可丢弃。可是也并不是什么马都要养,要养就养真正的宝马良驹。[..tw超多好看小说] 养好马虽然费的银钱更多些,但是除了育种之外,在饲养的过程中其实也多不了多少。 只今年一年间,朝廷拨付给辽东的军资就高达八百万两之巨。就算用五十两银子一匹的代价饲养出真正的好马,两万匹也才一百万两。至于骑兵换乘以及运送辎重的马匹,要求就不是那么高了,六七两银子一匹的中等蒙古马就行。 骑兵是否精锐,一半看马上的骑手和兵器,另一半就是靠马。唐大人相信,如果如今熊经略手上能有两万名真正的精锐骑兵,再配合大量的步卒,完全可以在辽东一地与努-尔哈-赤当面一争长短。 孙老师见到唐旭的这篇策论,当时也是不禁略微愣了一下。因为唐旭的这篇文章里,所涉及到的数字与论据实在太多,其中的很大一部分,甚至就连孙老师一时间也难以判断真伪。 不过在行文上面,孙老师倒是判了优等,断言再练习上一段时间,想来参加乡试应该是不成问题了。 得了孙老师的好评,唐大人也是心情大好。其实因为担心孙老师看不明白,唐大人甚至还藏起了许多私货。 比如紫花苜蓿其实是可以和杨树间种的,这样就算朝廷用二十四两银子的价钱买马,起码还可以通过卖木材来补贴。再比如当今的小琉球也就是台湾,有一种牧草叫做甜象草,用来做草料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都远胜苜蓿。 当然,如果能弄到菊苣和皇竹草就更美了,尤其是皇竹草那东西,不但原本就含有寻常的马草里所缺少的糖分,而且生长极其迅速。凭如今的种植条件,每亩地一年的干草产量约莫可以高达骇人的八十石,而苜蓿却只能收到二十石左右。 可惜的是,皇竹草如今只有在美洲才有,皇帝陛下似乎对于远洋兴趣不大。算一算时间,欧洲人应该已经抵达新大陆了,如果有机会,兴许可以让他们帮帮忙。 如果再能弄到玉米,三亩地的皇竹草和菊苣的产量,混合七亩地的玉米,约莫足够可以饲养十匹马,对田地的利用高出了几倍,折算下来,甚至已经比蒙古人的马价还要低了。 果然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啊,唐大人忍不住在心里大大的感慨了一番。 唐大人想的再美好,毕竟也只是个设想,如今在万事不备,东风不来的情况下,还是先做好文章才是正道。 正耐心的听着孙老师讲解,忽得又看见钱谦益兴致勃勃的从门外奔了进来。 “孙大人。”,钱谦益进了公房之后,丝毫不做停留,直奔孙承宗身前。 孙承宗抬头看了钱谦益一眼,又转回来打算继续给唐旭讲解。 “孙大人可知晓,今日里有人参了熊廷弼。”,钱谦益终于按捺不住,直接说出话来。 “哦。”,孙承宗终于诧异的抬起头来,看着钱谦益,唐旭则是一言不发。实际上唐旭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好惊讶的。 “是何人所参?”,孙承宗忍不住开口问道,脸上的神情略有些复杂:“又有何理由?” “是户部文选司的郎中赵梦白。”,钱谦益兴奋的回道:“参的是熊廷弼拥兵怯战,养寇为重。朝廷里的言官,也已经有十数人上疏声援。” “赵南星?”,唐旭顿时脸色突变,自己原本只知道姚宗文上疏弹劾熊廷弼,却没想到赵南星也参合了进来。 “我也须得尽快写一份奏疏呈上去。”,钱谦益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开始在四周找起纸笔来。 “钱大人是要替谁说话?”,孙承宗颇有些不解的问出句话来。 “自然是与赵梦白一起……”,钱谦益说到这里,忽得停住了口,直直的看着孙承宗和唐旭,嘴角咧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 怎么会是赵南星?唐旭的思绪,飞快的在脑海里检索着。 虽然早就知道姚宗文会上疏弹劾熊廷弼,可是在任何史料的记载中,似乎都没有在这件事情中看到过赵南星的参与。 赵南星此人,唐旭曾经有过数面之缘,所以并不陌生。可是唐大人更在意的,是他如今的官职。 东林党是如何崛起的,唐旭多少算是知道一些。当年的顾宪成在一手缔造东林党之前,曾经在吏部任职多年,历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和郎中。 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和郎中,这几个职位的品阶虽然不高,也不过是五六品的官职,可是却手握朝廷里文官的升迁大权,权力大的骇人。东林最初之权柄,约莫就始于此。 如今的赵南星,在朝廷里的轨迹,几乎与当年的顾宪成如出一辙。就算翰林院乃是清贵之地,可即便是翰林学士也不可能一跃而入内阁,若想要谋一份前程,日后也少不得要和赵南星打交道,所以钱谦益会如此亢奋,唐旭倒也不觉得太过意外。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孙承宗转过身来,拿眼看着唐旭。唐旭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孙承宗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苦笑,掉头向着门外走去。 唐旭不假思索,立刻跟上,钱谦益略微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来。 孙承宗也回身看一眼钱谦益,钱谦益连忙在脸上堆满了笑,说道:“我等在翰林院里,还是专心做学问的好,何必去管那些闲事。” …… 第157章 万民为重 “你何时上的疏?”,孙承宗拨开了一条伸到了小道上的枯枝,小声的对唐旭问道。 这条紧靠着东面城墙的小径,虽然也在翰林院里,但是平日里往来的人极少,算得上是清静。 “其实学生并未上疏。”,唐旭一五一十的回道:“不过昨日里学生曾经进宫里去见过圣上。” “这等事情,其实原本也不该你去管。”,孙老师虽然睿智,可是到底猜不到唐旭心底的秘密,只是略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那赵南星我也算是熟悉,虽然有些贤名,可是向来器量却是不大。你即便有皇上的信任,也未必争得过他。” “学生也并未要与他相争。”,其实唐旭也颇有些郁闷,这回原本以为不过是要解决一个姚宗文,岂料却跳出了一个赵南星来。 “既未上疏就好。”,孙承宗总算是松了口气,可是随即却又忧心忡忡:“如今在京城的清贵之中,赵梦白颇有些名望,即便几位新晋的阁老,也都是要给他几分颜面,熊飞百这次只怕是要可惜了。” “可学生却以为,如今辽东还离不得熊飞百。”,可是出乎孙老师的预料,自己这位学生忽然之间,像是变得倔强无比。 “哦,为何这般说?”,孙承宗口中虽然是在问唐旭,可是眼神里却极是清亮。 “恩师明鉴。”,唐旭微微拱了拱手,开口回道:“那辽东经略一职,看似是个文官,其实却是武职。但凡行军作战,最忌讳的便就是临阵换将。” “况且熊飞百自任辽经略以来,入辽阳时所率不过数百骑,如今辽沈坐拥大军一十三万,火炮数千,战车如云,虽然未必是他熊飞百一人之功,却也算得上是尽心职守。学生实在不敢断言,若是换做他人,定是能做得比他更好。” 唐旭虽然知道,自己说出来的并不完全是真正的理由,可是事情的事实,也约莫就是如此。[..tw超多好看小说] “你果真如此想?”,孙承宗知道唐旭和熊廷弼有些交情,原本以为唐旭为熊廷弼进言是因为私情,可是如今听来,却反倒是公论占的更多。 “恩师当是知道,如今东虏虽陷了辽东三镇,可是朝中的大臣视其为芥藓之疾的,仍然是不在少数。”,唐旭略一沉吟,开口继续说道:“恩师当年也曾经去过辽东,当是见到过辽沈两城外十数万难民。” 孙承宗微微点了点头,当日为唐旭之事,孙承宗曾经专门向礼部讨了个“大祭”的差使,去辽东走了一回。当时在辽沈两城的城池外,那连绵数里地的低矮窝棚,孙承宗不可能视若未见。 “如今在辽东一地,除了十余万军卒之外,尚且有近百万百姓。”,唐旭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我大明朝富有四海,即便失去辽东之地,也不过是丧一远屏。山海关内,仍是有沃野千里。” “朝廷中的官员里,有浙党,有宣党,有齐党、楚党,偏偏就是没有辽党。辽沈若是沦陷,无非是找几个替罪羊出来,砍几颗脑袋,打几顿板子了事。” 唐大人好歹还顾忌着身边的孙承宗和钱谦益,没有说出东林党的名号,算是给了几分面子。 “可恩师可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辽沈有失,这些百姓,该如何置之?” “如今辽沈尚在,他们或是从军,或是服役,最不济的也还有一碗粥吃,好歹能活得下去。” “若是辽沈沦陷,这人即使不冻饿致死,也会被陷于乱军之中,就算侥幸能活下性命,也难免沦为东虏奴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时我辽东数十百万百姓,同是我大明朝的子民,便犹如婴儿置于曝溺之中。‘嗷嗷’啼哭之声,诸君能听见否?” 唐旭口中一番话,犹如一阵狂风骤雨,从孙承宗和钱谦益心中席卷而过,让人一阵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 “近贤未免太悲观了。”,沉默许久之后,倒是钱谦益首先打破了沉寂:“就算那熊飞百去职,朝廷当也是会谨慎遴选新任,辽沈一地,也未必就会置于危地。” “若果真是谨慎,便不会弹劾熊飞百。”,唐旭对于钱谦益的说法,并不认同:“熊飞百即便偶有小瑕,却并无大过。如今无论换做谁,也未必能比熊飞百做的更好。” 钱谦益被唐旭一阵抢白,顿时也是哑口无言。确实正如唐旭所言,熊廷弼即便再有过错,毕竟也做了一年多的辽东经略,其中的功过有目共睹。若是再换一个人,无疑是要冒上几分风险。 “你终究还是决意要为熊飞百说话?”,虽然唐旭没有明说,可是话说到这里,孙承宗多少也算是明白了唐旭的心意。 “学生如今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唐大人虽然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可是面对面对自己可能已经知晓的事情却熟视无睹,唐大人只怕一辈子也会良心不安。 “好,我也算是曾经去过辽东的人,我也与你一同上疏。”,孙承宗等唐旭说完,微微的点了点头。 孙承宗脸上的神情虽是平淡,唐旭心里却是忍不住一阵激荡。唐旭知道,其实孙老师自己也算得上是东林中人。而赵南星如今虽只是个吏部文选司的郎中,其实却算得上是京城中的东林魁首之一。 孙老师这次若是和自己一起上疏,便几乎等同于是和赵南星翻了脸。 钱谦益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似乎开始有些后悔为何自己跟了过来,好奇心害死猫,钱大人如今也落了个左右为难。 “这……”,钱大人心里一番挣扎之后,终于是勉强挤出句话来:“正如二位所说,这辽东的百姓却是不可不顾。” “罢了,我等士林中人,既读圣贤书,又怎可置百姓死活于不顾,这上奏疏一事,也算上钱某一个。”,又是犹豫了许久,钱大人仿佛才是下定了决心。 “待晚间的时候,我去朱阁老府上走一回。”,钱大人虽然像是割了肉一般的痛心,可孙老师却仍像是未曾听见一般自说自话:“若是阁老也肯出来帮着说句话,此事的把握便又大了几分。” “咚……咚,咚。” “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虽然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公房都是在玄武门外的内城里,可是因为时常要时常侍奉御前,所以如今两监里的几位管事太监,倒都是在乾清宫西面的养心殿里起居更多。 殿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越过殿门的时候也未曾稍作停留,而是朝着大殿西面一间仍还点着烛光的值房跑去。 “两位公公,又有内阁转来的折子。”,曹化淳一路奔到门前,来不及抬手擦拭下额头上的汗珠,便立刻朝着里头喊道。 “哦,又是弹劾熊廷弼的?”,王安正坐在案桌旁,手上拿着几份奏疏在看,听见曹化淳的喊声,立刻放下手中的折子,朝着一边的邹义望了一眼,然后才转过头来向着门边问道。 “回公公的话,这两份折子,是内阁里的方阁老和朱阁老转来的,让司礼监里连夜转送内廷。”,曹化淳略喘几口气,开口继续说道:“不过却不是弹劾熊廷弼的,倒似是要帮他说话。” “哦,帮着熊廷弼的?”,邹义听曹化淳这么一说,顿时就来了兴趣:“是吴亮嗣还是杨鹤呈上来的?” “都不是。”,曹化淳连忙摇了几下脑袋。 “那就是官应震了?”,邹义又继续问道。户部都给事中官应震,也是出身湖广,与吴亮嗣两人向来同为京城中的楚人领袖。 “也不是。”,曹化淳仍是摇了摇头,不等邹义再问,立刻说道:“是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杨涟和锦衣卫指挥同知唐旭,还有翰林院编修孙承宗和钱谦益。” “杨涟和唐旭?”,王安刚及听完,顿时就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赶快拿过来看。” 今日早间赵南星上疏弹劾熊廷弼,王安是知道的。可是王安却丝毫未曾想到,同为东林中的杨涟和孙承宗,居然也会不惜与赵南星翻脸,也分别上疏替熊廷弼抗辩。 “邹公公如何看?”,把曹化淳送过来的折子略看几眼,王安眼里的惊诧已是更盛。 赵南星虽然如今是京城里的东林魁首之一,可是杨涟在东林之中向来也颇有些名望,而唐旭如今也算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之一。 至于孙承宗,虽然看似只是个翰林院编修,但是作为当年朱常洛身边的潜邸旧人,邹义和王安不可能不知道,这位孙翰林其实一直都是当今皇上和太子的侍讲学士,向来颇得圣上信任。如今虽然还没升官,只是皇上还没想好如何安置罢了,再等过些时日,孙翰林升官加爵也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果事情只是像最初那样,只是吏部给事中,钦差抚慰辽东姚宗文上疏弹劾熊廷弼,对邹义和王安来说,事情也许会简单得多。 熊廷弼如今在朝廷里虽然名气不小,可是邹义和王安却对此人并不熟悉,所见到的也大多只是在军报上。可是如今却猛的一下牵扯出这许多人来,即便是让皇上看了,恐怕也是要不得不慎重了。 ………… 第158章 死而不僵 “早间赵南星他们送来的折子,有几份了?”,邹义略一思量,向着身后的随堂太监李永贞问道。.tw “最后一份是戌牌时分送来的,如今共有二十二份。”,李永贞应了一声,又把手边归了类的奏折都翻了一遍,这才开口回道。 “若依我看,今日时辰也不早了,这些折子,暂且都留了中吧。”,邹义略停半刻,又转头向着王安说道:“内阁里那几位,如今方从哲和朱国祚总算是浮了水,剩下那三个,等明日里也该是要出来说话了。” “咱们这司礼监里,外头的人说的好听称一声内相。”,王安看着左右两边各一叠奏折,脸上也满是无可奈何:“可事实如何却只有咱们自家清楚,倒更是像风箱里的老鼠,总是两头受气。” “可不正是。”,王安的话,立刻让邹义心有戚戚然。 又拿起手边一份折子看了几眼,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且是看看这位万历三十八年的探花郎,到底是读书人,非我等可比。” 王安听了,伸手从邹义身前接过,看奏折上的署名,写着“钱谦益”三个字。翻开来仔细看,未及看完也已是一阵哭笑不得。 钱谦益这份折子,虽然是和杨涟,唐旭,孙承宗等人的奏疏一同送来的。(..tw好看的小说)可是满篇之上,说的都只是要圣上亲民,爱民的话。 初看起来,似乎觉得此人说的极有道理。可是再细想起来,却又似乎什么都没说,让人有一种如坠云里雾里的感觉。 “不过看了此人的折子,我倒是突然想起另一茬事来,兴许熊廷弼此人该留。”,停了半晌,邹义却又若有所思的说道。 “哦,邹公公有何见地?”,王安立刻好奇的问道。 “我曾是听说,当年唐近贤领军援救北关,凯旋之时曾在沈阳城外解军粮以济难民。”,邹义不紧不慢的说道:“他既有这般菩萨似的善心,又曾经在辽东熊廷弼身边从过事,对这熊廷弼的了解,应当是比你我更清楚。” 王安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思。 京师,西安门。 虽然及不上东安门外的权贵云集,可是西安门外,其实也是朝中的亲王贵胄聚居之地。 出西安门不过数百步,再转往北,便是一条叫做劈柴胡同的街巷。据说当年永乐年间,曾经有京中卖柴为生的人家聚集于此。如今因为离西安门近,大多的宅地却已经被朝中的权贵买下,置为私宅。 只刚进胡同东首,便可以看见一扇朝南北方向洞开的大门。大门边立着两座石狮,正威风凛凛的虎视着街前。如今门边虽看似无人看守,可从此经过的人缺几乎都是下意识的略转过足尖,从门前绕行而过。 “那唐旭竟又上了奏疏?”,宅院内的书房里,骆思恭转过了身,诧异的看着儿子。 “不错,适才刚从内阁里转来的消息,与唐旭一同上疏的,还有新任的右副都御史杨涟和翰林院编修孙承宗。”,骆养性点了点头,向着父亲回道。 “如此也好,省得我再多费口舌。”,骆思恭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杨涟居然也同那唐旭一同上疏?”,骆思恭话音刚落,旁边立刻又有一人惊呼一声,几乎要喊出声来。 “骆某之前所说,张大人这回可信了?”,骆思恭转过了眼,似笑非笑的看着身旁。 “若是信不过骆大人,张某今夜也不会来此。”,适才出声之人,顿时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这位是吏科的给事中,张延登张大人。”,骆思恭唤过骆养性,平掌向着张延登,对着儿子说道:“日后你难免也要与张大人同朝为官,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养性见过张大人。”,骆养性抱拳向着张延登拜道,看见张延登身边却还有一人。不过既然父亲未提,也不好多言,只是拱了拱手,当作见礼。那人的脸上,也现出几分尴尬,勉强朝着骆养性回礼。 “这回也是赖得刘贤弟,我那亲家方才能有几分全家团聚的指望。”,兴许是看出了此人脸上的尴尬,张延登连忙插过了话来:“若是此事得成,日后张某必定重谢两位。” “你所说的,只不过是小事罢了。”,骆养性摆了摆手,止住了张延登的话:“不过虽是小事,却也是能拿来大用。” 话刚说完,又转过了脸,向着下首边问道:“你说那唐旭曾经勾筑冤狱,陷害忠良,如今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坐在下首边的客座上,张延登身旁的,正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司里的副指挥刘秋仁,听见骆思恭问话,连忙开口回道:““那唐旭当日在东城司里时,便是着下官管着这缉捕一事,缉拿邪教教徒的时候,下官也曾是参与。” “只不过那那唐旭在东城司里时,曾经广施小恩小惠,收买了不少人心,下官这回也是费了大力气,方才收齐了罪证。” 说到这里,刘秋仁的眼里,也不禁现出几分愤忿。 站起了身,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卷宗向着骆思恭献上:“这些都是下官从审讯案犯的供词上抄拓而来,其中并无一份有牵涉到姜家公子。原件如今仍分藏在刑部和东城司的衙门里,到时骆大人派人一查便知。” “丙申之日”时,东城司在唐旭的率领下,曾经是立下了拥立大功,所以事后的封赏自然也不会少。 这回新皇登基,北城司指挥陆冲因为和郑养性平日里来往甚多,不等有人弹劾已是自家请辞而去。如今北城司的指挥,正是曾经与唐旭一同闯过宫的秦平西。而唐旭调任锦衣卫之后,东城司的指挥如今已经是叫李慕江做了。 就连平日里一声不响,闷声大发财的王越,也在京营里谋了一个司库的差使,喜滋滋的上任去了。 甚至自己昔日帐下的周宣臣,也升做了副指挥,平日里见了自己,就连大礼也不行一个。 “丙申之日”时,刘指挥倒也不是没有跟着进宫,只不过却是被唐旭安排去了慈庆宫救火。至于赏赐也不是没有,因为救护有功,得了白银五两。 虽说五两白银也相当于自己一个月的俸禄了,可是看着昔日的同僚们一个个加官晋爵,唐大人更是平步青云,一跃而入锦衣卫,刘秋仁仍是忍不住的在心里泛出几分酸楚。 “圣上当年做太子时在文昌祠遇刺,毕竟是件大案。”,骆思恭从刘秋仁手上接过卷宗,略翻看了几眼:“而张大人与那姜家渊源太深,若是自家上疏未免会落人口实,反倒是会误了大事。” “也幸得是天助,这回皇上遣使去辽东点校,竟然是派了姚宗文,否则哪里会有这等良机。”,说到这里,骆大指挥也是不禁微叹一声,暗道一声庆幸。 “只是那唐旭如今正蒙圣眷,不知骆大人打算如何把这份证据送到皇上手中?”,稍微沉寂片刻,张延登又颇有些担忧的问道。 “你且是说了,如今唐近贤正蒙圣眷,这份证据又如何能送到皇上手上。”,骆思恭摇了摇头,呵呵笑道:“这天下虽有公理,可往往有理却也未必能说得清楚。” 即便不用去校验这些供词和邪教妖人名册上的区别,骆思恭也相信,这张延登和刘秋仁所说的,应当都是真事。 前些时候,骆大人曾经派人仔细查探过唐旭的底细,对于唐姜两家的纠葛,多少也知道一些。唐近贤此人,平日看起来似乎是人畜无害,可是真要惹恼了他,这些事情也确实干得出来。细究起来,那姜平只落了一个充军流放,已经算是唐旭手下留情了。 想到这里,骆思恭看着刘秋仁的目光里,竟是隐隐露出几分鄙夷。若是自己遇见唐旭这档子事情,只怕让那姜家家破人亡都是轻的,哪里还会留这一帮子人下来养虎为患。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手头上的证据再多。此事毕竟也是涉及到当年皇太子遇刺一事,如何决断,最后还是得拿捏在皇上手里。 相比起唐旭,那姜家在皇上眼里未免太小。小到哪姜鲲鹏虽然做过几个月兴武卫里的指挥使,可是皇上没准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所以说,虽然这份证据应该是真的,可是骆思恭却也相信,如果直接呈奏给皇上,其中九成九的可能是被留中不发,最后犹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而若是想要有个结果,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情闹大,大到皇上不得不问。 如果把事情放到今天之前,恐怕即便是骆大人也没有办法。满街发传单那等事情毕竟不符合骆大人的胃口,骆大人也不屑去做,而且即便是做了,也未必有效果。 可是到了如今,骆大人却已经是有了几分把握。 “这份东西,我会去交给赵南星赵大人,让他在奏疏里转呈给皇上。”,骆思恭沉吟片刻,向着张延登和刘秋仁开口说道。 “赵大人会肯愿帮?”,还未等张延登说出话,刘秋仁已经是愕然的喊出声来。 “若是从前兴许不会,可过了今日便就会了。”,骆思恭又鄙夷的看了刘秋仁一眼。 难怪唐旭看不上此人,此人的政治智慧,简直不是一般的低下。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做到个东城司里的副指挥,还能到现在不死,真真的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 第159章 螳螂捕蝉 “那赵南星虽是京城中的东林魁首之一,可这回弹劾熊廷弼,其实是冲着那杨鹤与吴亮嗣去的。[..tw超多好看小说]”,即便再不愿意和这刘秋仁说话,可是此人毕竟仍还有些利用的价值,骆思恭也不想太过冷落了他。 “即便就是那接任辽东巡抚的人选,赵南星也已经安排好了,便就是如今的辽东巡抚袁应泰。”,骆思恭耐着性子,娓娓道来:“自从新皇登基之后,除了辽东之外,我大明朝也算得上是天下太平。” “如今东林党人虽然已经在朝廷里占了大势,可是偏偏在辽东那里,仍多少算是个变数。若果真被那熊廷弼立下克复三镇的大功,不止是那熊廷弼,只怕就连当年举荐他的杨鹤,吴亮嗣也未免要跟着沾光。如此一来,恐非他东林所愿。” “故而抢在熊廷弼克复三镇之前,先以袁应泰代之,则日后的克复大功,自然便也就归东林所有了。” “原来如此。”,刘秋仁连连点头,似乎是明白了一些。 “可如今东林虽是势大,但在朝廷里,皇上最信任的也未必全是东林中人。”,既然已经开了口,骆思恭干脆就一次性把话全说完,免得这刘秋仁脑筋转不过来,误了大事:“眼下皇上最信任的几人之中,这唐旭就是其中之一。” “更兼这唐旭当年曾经在辽东从过军,在熊廷弼身边也行走过段时日,所以在皇上看来,兴许这唐旭所说的话比姚宗文和赵南星更加可信。” “故而,赵南星这回若是想要扳倒熊廷弼,以袁应泰代之,便要不得不越过唐旭这道门槛。” “只可惜这唐旭自出仕以来,至今不过一年有余。”,说到这里,骆思恭也是不禁停了一下,心里翻出几分妒意:“若是想要抓到他的把柄,怕是不易。” 从唐大人第一次被授予实职,去五城兵马司里做把总时开始算,至今也只不过只有一年零三个月。 平步青云对于唐大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可是对于唐大人的对手来说,却就是个难题了。因为唐大人出仕的时间越短,所做过的事情就越少,想要从中找出什么瑕疵来也就更难。 这回若不是想到了姜鲲鹏,即便骆思恭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也想不出这唐旭究竟有何把柄可抓。 当然,不止是骆指挥,如今的赵南星想要找唐旭的麻烦,恐怕更难。 “如今一来,若是把这份证据交给那赵南星,你说他会如何做?”,骆思恭翻了翻眼,看了刘秋仁一眼。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果此人还是不明白,骆大人甚至就要思量着是不是用出点什么手段,免得因为此人坏了大事。 “赵南星得了这份罪证,自然会在朝廷里大肆宣张,以东林党人在朝廷里的势力,皇上便不得不问。”,好在刘秋仁到底还有几分脑子,终于是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唐旭既去,那熊廷弼自然也是不保。” “不错。”,骆思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不过,在骆思恭心里,其实却知道赵南星得了这份东西之后,兴许还会有一种可能。 好在自己既然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可能,自然也是早就留好了后手,到时候恐怕也由不得他赵南星了。 想到这里,骆思恭的嘴角也微微的扬起,泛出几分笑意来。 “不知这一回上疏,张大人和亓大人是帮哪边?”,乘着张延登还未起身告辞,骆思恭突然开口问道。 “适才骆大人已是提过,张某与那姜家渊源太深,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的好。”,张延登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开口笑道。 “张大人此言差矣,与姜家有渊源的,只是张大人而已,亓大人却不在此列。”,骆思恭却是摇了摇头,似乎不大相信张延登的话:“况且骆某也记得,张大人与新任的蓟州巡抚周永春周大人也是故交。” “蓟辽本是一体,此次若是熊廷弼不保,周大人也未必没有机会。即便只是转做辽东巡抚,日后克复三镇的功绩,也绝少不了一份。” “只不过,若是熊廷弼得以留任,那赵南星未免威风扫地,对于张大人来说,似乎也并非坏事。如此算来,张大人岂不是未曾接战,便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多谢骆大人提点。”,张延登笑而颌首,“张某回去之后,定是和亓大人好好商议一番。”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留二位。”,骆思恭看了看屋角的漏壶,如今已经快要到了丑时时分。 “张某告辞。”,即便骆思恭不说,张延登也已经有了离意。 “还有一桩,两位切莫忘记。”,只是刚及转过身来,却又被骆思恭叫住。 “那唐旭如今也是我锦衣卫里的同知,与那杨光夔两人合谋,把一个南镇抚司经营的水泼不进,便就是我也插不得手。”,提起这件事情,骆思恭也是一脸的无奈: “近日里两位大人行事,还请小心谨慎,切莫被那唐旭察觉,否则便就难免功亏一篑。” “我等明白。”,张延登和刘秋仁齐声回道。 九月二十六,京师,翰林院。 自从前日里与唐旭一同上疏以来,至今已是过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里,虽然也有一些朝廷里的官员陆陆续续上了奏疏,有些是弹劾熊廷弼的,也有些却是帮这熊廷弼说话的。可是这些奏疏自从入了宫之后,便就犹如石沉大海,连一丝消息也未曾传了出来。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可是隐隐间却又似乎透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来,即便是平日里稳如泰山的孙承宗,都已经有些坐立不安。 “孙大人,有吏部文选司转来的文书。”,正拿起笔来,想要再修改下前日整编的文册,忽然便听见门外的杂役喊了一声,随即手上捧着一份信笺走了进来。 “多谢。”,孙承宗点了点头,伸手接过,略微摸了一下。信封入手极为厚实,并不像是调职的文书之类。 吏部会有什么文书过来?孙大人的心里,顿时泛起一丝狐疑。近几日里编撰的文册,似乎也没有关于吏部衙门里的。 不再多想,孙承宗直接把信件的封口撕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 正如孙大人所预料的那样,这份文书里头,并不是什么调职的任命,仔细看来,却像是一份份供状。孙承宗心里顿时更是疑惑,耐下了心性,仔细的一份份看了过去。 只是未及看完,却又停了下来,两道目光只是直直的盯着手上,若有所思。 “来人,备轿。”,沉思片刻之后,孙大人忽得眼前一亮,随即跟着腾的一声站了起来,疾步向着门外走去。 “去锦衣卫。”,孙承宗刚及钻入轿中,便立刻出声喝道。 锦衣卫的同知房里,唐旭正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杨光夔聊着闲话。这锦衣卫里,说忙也忙,若说闲其实也闲,尤其是这南镇抚司里,平日里并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胖子若有闲暇的时候也会来,这位卢哥儿如今进出锦衣卫衙门,已经是如入无人之境,平日里在外头也是多了不少吹嘘的资本。 只不过近些时日里胖子都是在忙着帮唐旭整修园子,反倒是来得少了,所以唐大人如今只能选择和杨光夔闲聊打发着时光。 “昨日里家母去见皇上时,我也让她替熊飞百进了言。”,杨光夔正喜滋滋的向着唐旭说着话,口中的家母,自然是他的娘亲荣昌长公主,“皇上如今虽是决心未下,可话里留用的意思却是更多些。” “此事若是可成,我定是让熊飞百送你几只上好品相的辽东蛐蛐儿。”,唐旭知道杨光夔是想表功,也笑着朝他回道。 “我只知道那辽东一地,民风比这京城里更彪悍几分,难不成蛐蛐也是如此?”杨光夔只一听唐旭这句话,果然立刻就来了兴致。 “倒也不是如此。”,见杨光夔一听见蛐虫儿的事情就两眼放光,不忍扫他的兴致,干脆继续说了下去:“只是那辽东一地,与京师略有不同,野地里的土质倒以玄黑居多,比寻常土地的更肥沃,养出来虫儿自然也更壮实些。” “这土地还有玄黑色的?”,杨光夔虽是锦衣卫的佥事,可也是连京城也没出过几回,如今听唐旭说起来,自然是大感稀罕。 “何止有玄黑,还有红土,白土。你我平日里所用的白瓷,便就是用白土烧制而成。”唐旭点了点头,顺便帮着杨光夔搞起了科普,“小都爷日后若是得了机会,不妨四处走走,也算是好好见识一下我大明朝的万里河山。” “这倒是好主意。”,杨光夔连连点头,也是大感兴趣:“若是能和唐兄结伴而游,更是再好不过。” “那你我得先把这官给辞了。”,唐旭忍不住开口打趣。 “这等俗差,不做也罢。”,杨光夔又摇了摇头,一脸的满不在乎:“皇上若是不准,我便挂印而去。” “小都爷果然有古名士之风。”,唐旭适时的送上一顶高帽,惹得杨光夔一阵得意不已。 “唐大人,翰林院孙大人求见。”,两人正说的热闹,忽得便听见屋外有门房传报。 ………… 第160章 一潭浑水 “快快有请。.tw[]”,不需要多问,唐旭也知道定是孙承宗来了。当下也顾不上和杨光夔招呼,站起身来,就朝门外迎去。 “学生拜见恩师。”,刚迎出院门,便远远的看见孙承宗行色匆匆的走了过来,心里立刻生出几分不解来。 孙承宗与自己虽是师生,可是登门拜访的事情,向来极少。即便当日唐旭在东城司里的时候,与翰林院只隔着两三条街巷,也未曾见孙老师来过,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唐旭去翰林院里请教。 可是偏偏这一回,孙老师不但亲自登门,甚至脸色似乎还隐隐有着几分忧色。 难道是熊廷弼的事情有了结果了?唐旭忍不住回头朝着仍坐在同知房里的杨光夔看了一眼。可若是皇上已经有了旨意,自己和杨光夔那里如何会一丝消息也未曾收到? “里头说话。”,孙承宗向着唐旭微微点了点头,已经当先朝着门里走去。 “学生见过孙翰林。”,屋里坐着的杨光夔,见唐旭陪着孙承宗进来,也立刻起身见礼。 “这位是?”,孙承宗抬眼看了看杨光夔,似乎却不认得,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学生。 “学生杨光夔,家母荣昌公主,如今乃是这锦衣卫里的佥事。”,不等唐旭开口引见,杨光夔已经是大大咧咧的开口回道。 “原来是杨都尉。”,孙承宗张了张口,总算是想起了这么一号人物。 只不过,有杨光夔在这里,孙承宗原本想要从怀里掏出东西来,却又停住了手。杨光夔也看到了孙承宗的举动,不过心里毕竟好奇,竟也是纹丝没有离开的意思。 “杨大人乃是学生的莫逆之交,恩师不必忌讳。”,唐旭也知道孙承宗有话要说,转身掩上了房门。 “这份东西,你可曾是见过?”,既然唐旭这么说,孙承宗倒也不再犹豫。毕竟如果杨光夔果真是荣昌长公主之子,想来便也不会和唐旭有什么太大的冲突,更不会轻易受他人指使。 从怀里掏出早间收到的信封,孙承宗取出里面的字纸,铺在桌上。 “是当日审弘封教时,所录的供词。”,唐旭只略扫了一眼,便看出了这东西的来历。当日审问弘封教,原本就是唐旭经手过的,如何会不认得。 “是赵南星送到我翰林院里去的。”,虽然送信来的人只说了是吏部文选司来的文书,可是孙承宗略想了一下,也猜出了几分。 “赵南星如何会有这东西?”,唐旭顿时一阵愕然。 更不理解的是,就算这些东西是自己曾经经手过的,可弘封教在文昌祠谋刺皇太子一事,已经是定了罪的大案。如今赵南星把这东西拿出来,是想说什么?难不成是想替弘封教翻案不成。这绝不可能,赵南星也绝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你且是好好想想,这其中可曾有过什么错漏。”,从翰林院这一路走来,孙承宗已经是想出一丝苗头:“我曾是记得,你是在此案之后,方才转的民籍。” “姜平?”,陡然间,唐旭忽得面色一变。 “姜平是何人?”,虽然杨光夔也是锦衣卫,可是既然和唐旭交好,自然也不可能无聊到去彻查唐旭的底细。 “我曾是与你说过,我唐家原本是京城兴武卫里的军户。”,在杨光夔面前,唐旭倒也丝毫不做隐瞒:“这姜平,便就是前任兴武卫指挥姜鲲鹏之子。” “唐兄有过仇家?”,不用唐旭再仔细解释,杨光夔也立刻从话里听出了几分意思。 唐旭转过籍的事儿,杨光夔也是知道,当时还有些不解。 因为军户里头,即便是过了翰林院的“恩考”的,大部分也仍是会选择保留军籍。毕竟留着一份世袭的爵位在,也算是给子孙留下一份可以世代享用的俸禄,日后子孙再是不肖,也不至于饿死。更何况有军籍在,即便不在实职,起码也有份米银可领,若放到寻常人家,也是份不小的收入。 而唐旭过了“恩考”之后,便是忙不迭的要把户籍转出。如今仔细想来,兴许便是和这姜鲲鹏有些关系。 “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卫所里的指挥使罢了,若论起来,也是他自家找的不自在。”,再听唐旭把此事略说一遍之后,杨光夔更是勃然大怒:“若是当日便认得唐兄,便拼着自伤几刀,小爷也定是要把他们举家送入诏狱团聚。” “这等人家,办了也就办了,难道如今还想翻天不成?”,杨光夔看起来似乎比唐旭更是忿忿不平。 “若是余猜测不错的话,此事当是与熊飞百有几分关系。”,孙承宗之前虽然没有见过杨光夔,可是关于这位小都爷的脾性,多少也听说过几分,所以也并不和他计较,只是与唐旭继续说了下去。 “他既然把此物交给恩师,其实便就是不想立刻撕破颜面。”,唐旭扫一眼案桌上,禁不住冷笑一声。杨光夔原本还想再说话,当下也是停住了口。 “学生更感兴趣的是,赵南星的这件东西究竟从何处得来。”,唐旭左右四顾一眼,仿佛若有所思。 当日审弘封教乱党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东城司,还有刑部和顺天府,,所涉及到的人数更是上千。即便是唐旭自己,如今想把这些卷宗和供词都收录齐,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此之前,唐大人和赵南星虽然算不上关系密切,可是大体还是融洽的。所以很明显,此事绝不会是赵南星所为,这东西赵大人应当也是从别人手上得来。 “唐兄岂是忘记了咱们锦衣卫衙门是做什么的?”,杨光夔也听出了几分唐旭话里的意思。 “我立刻便撒了人手出去。”,不等把话说完,杨光夔已是迫不及待的站起了身:“且是要看看,到底是哪尊爷,居然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只是还未及走出门去,便听见门边一阵“笃笃笃”敲击声,杨光夔顺手拉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名佥事房里的杂役,见杨光夔开门出来,立刻便附到了耳边,低声轻语了几句。 “热闹。”,再等杂役说完了话,转身退下,杨光夔顿时也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来,也不急着出门去了:“我且就知道齐地的这帮人耐不住性子,终究也是跳出来了。” “哦,可是亓诗教上疏参了赵南星。”,唐旭不假思索,立刻开口回道。 “你如何会知道?”,杨光夔有些纳闷,自己只说了齐党的人也跟着上了疏,可是唐旭如何会知道就是冲着赵南星而不是熊廷弼去的。 “若他参的是熊廷弼,你又如何能笑得出来。”,唐大人呵呵笑道。 “苦笑罢了。”,紫禁城养心殿里,邹义看着手上的奏折,在脸上艰难的挤出几丝笑来。 “你且是说说,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再低头看一眼,邹义又是忍不住一阵连连摇头:“那姚宗文原本就是浙中人士,可去了一趟辽东,就上疏弹劾了熊廷弼,偏偏就连两位出身浙中的阁老也不帮他。” “这杨涟和左光斗,向来与赵南星等人交好,这回也因为熊廷弼而反了目。昨日里听那三位阁老的意思,倒是向着赵南星的多。” “还有这唐近贤,也不教人省心。”,说到这里,邹义忍不住拿指节在案桌上轻轻叩了几下:“竟拉着孙承宗一起,和赵南星唱起了对台戏。如今更是连亓诗教也按捺不住,想要来烧上一把火。” “再这般下去,某家也是管不了了。”,邹义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如今两边都是熟面孔,即便是有心想要帮谁,也是无从下手。 正说着话,眼瞅着李永贞拿着一份折子,急匆匆的从门外走了进来:“两位公公,内阁刚转来的折子” “又是谁的?”,王安皱了下眉头,已经颇有些不耐。 “回王公公的话,是王象春。”,李永贞立刻小心翼翼的回道。 “王象春他前日里不是上过折子了。”,王安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熊廷弼是去是留,万岁爷自有圣裁,又岂能容得了他们左右。” “这回王象春参的不是熊廷弼。”,不知为何,突然间,李永贞口中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来之前方阁老说了,请两位公公看了之后酌情办理。” “哦。”,邹义听了,顿时心里也起了几分好奇,从李永贞手上取过奏疏,略看了几眼,忽得便朝着王安丢了过去。 “这一回,咱家真的管不了啦。” “唐近贤?”,王安从手边拿起了奏折,看了一回之后,也是跟着皱起了眉头。 “你我若是把这折子直接呈给皇上,只怕皇上也是不喜。”,王安的声音原本就沉哑,沉寂了一番之后,更是显得细微。 “那便去查。”,邹义咳嗽了几声,吐出句话来。 “查谁?”,王安抬起头来,瞥一眼邹义。 …… 第161章 此乃臣党 “咳……”,王安轻轻咳嗽一声,掩饰着脸上的尴尬:“某家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邹公公以为可行否?” 邹义点了点头,等着王安说话。 “那崔文升如今也在司礼监里当差,平日里也算是闲暇,我看这份折子上的事儿,便交由他去查审。”,王安略沉吟片刻之后,继续说道:“我等这里仍照实呈奏给皇上,若是皇上有旨意,便按着皇上的意思去办。若是皇上只问事儿,便就说着崔文升去办了。” “如此甚好。”,邹义听了,顿时也是眼前一亮:“稍后我便唤崔文升来,把王象春这份折子交予他。” “还有一桩事儿,我须得和你商量上一回。”,暂且丢下一桩心事,王安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 “昨日在永和宫里,皇太子曾是对我提起过,让我为他身边的伴当谋一个太子伴读的名衔。” “你是说那李进忠?”,王安刚开了口,邹义就明白了过来。 “不错,正是此人。”,王安点了点头。 “此人大字不识几个,便是写个名字也有难处,如何做得了太子伴读。”,邹义略想一下,忽得哈哈笑道。 “不过他毕竟是太子身边的人,如今好歹也该是有个名分。”,王安也不分辨,只是提醒邹义。 “这倒也有些道理。”,邹义听了王安的话,总算是收住了笑脸:“如今宫里的衙门里头,还有哪几个有缺?” “惜薪司和尚宝监里,尚各缺一名管事太监。”,王安也略想了一下,开口回道。 “尚宝监里往来的文书也是不少,他去了怕是未必应付得过来。”,邹义摇了摇头,先转了过去:“听说这李进忠当年曾经在司钥库里当过差,干脆就让他去兼了惜薪司的职,也算是能顾得上皇太子殿下的体面了,王公公你看可好?” “如此一来,咱家也算是能对太子爷有个交代了。”,虽然商定的结果略有些出入,但是即便是兼了惜薪司的职位,那李进忠也仍是能伺候在皇太子身边。况且手中有了实职,虽不是司印,可多少也是能谋些油水,想来那李进忠也不会不乐意。 正阳门,吏部文选司郎中房。 虽然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赵大人脸上还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可是到了眼下,笑容不但全部消逝不见,甚至是若隐若现的露出几分愠色。 “这王象春,未必也太过胡作非为。”,若不是之前从内阁里得来的消息,只怕赵大人如今仍然是被蒙在鼓里。 虽说如今在京城里头,赵大人也算得上是东林魁首之一,可是赵大人这个魁首,明显当的不太如意。 唐旭上疏与自己相抗也就罢了,毕竟他原本也不算是东林中人。可是紧接着杨涟,左光斗,孙承宗的奏疏,多少已经让赵大人开始有些坐立不安。如今好不容易事情有了转机,却又冒出一个王象春来。 更可恶的是,就在今日早间,自己还抱着息事宁人的念头,想要向唐旭和孙承宗求几分和解。如今被这王象春这么一折腾,看起来倒更像是示威。自己辛辛苦苦忙了一阵,却像是个傻瓜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让赵大人有些难以忍受。 “不若让下官替大人亲自去见那唐旭,当面解释一番?”,新任的吏科给事中魏大中,见赵南星在公房里连续走了两三个来回,忍不住出声开口问道。 “即便你去了,他也未必肯信。”,赵南星摇了摇头,对魏大中的主意不置可否。 “除非……”赵南星口中的话,只说出了半句就停住,若要自己亲自去见那唐旭,还真未必能放得下这个身段。 “当是姑且一试罢了。”,在魏大中看来,与其这样在背后恼怒,还不如想法子寻求一些补救之策。.tw[]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罢了,罢了。”,赵南星的脚步,终于慢慢的停了下来,抬起了手,朝着魏大中摆了摆手:“这一回为这熊廷弼的事儿,我等的颜面难道还没有丢够,还得要在那唐家小儿面前再现上一出?” “那如今该如何是好?”,说话间,魏大中的眼里,也隐约透出了几分忧色:“魏大人如今可有主意?” 自大明万历三十二年,顾公顾宪成创办东林书院始,十数年来,东林一派在朝廷里虽然多有起伏,可是向来还能抱紧一团。 如今新皇登基,眼看着已是权柄在手,却没想到会因为一个熊廷弼,竟闹出了如今的局面。 “如今之计,也只有顺势而为了。”,沉默半晌之后,赵南星终于开了口:“那唐旭虽然在朝野间颇有些贤名,可毕竟不是我同道中人,即便没有今日之事,日后也难免会生出纷争来。” “赵大人也要上疏参那唐旭?”,虽然赵南星没有明说出来,可是从他口中的话里,魏大中仍然多少能听出几分意思。 “赵某这一回,怕是中了那骆思恭的圈套了。”,仔细思量一阵,赵南星终于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 当日那骆思恭把那份卷宗交给自己时,曾经斩钉截铁的说过,只交给了自己一人。可如今看来,王象春手上那一份,约莫也同样是出自骆思恭之手。否则以王象春当年仅仅一上林苑典薄,如今也只是兵部员外郎的身份,如何会对刑狱之事知之甚多。 “只不过,这唐近贤平日里看似正人君子,却没想到也曾做过这等勾当。”,等略静下心来,再看几眼手上的卷宗,赵南星也是禁不住轻轻的摇了摇头。 “你替我寻几个人来,再把这卷宗抄录一份,送到刑部侍郎邹元标邹大人那里去。”,又沉吟半晌,赵南星方才是继续开了口:“吩咐他再查验一番之后,若是无误,也与我一同上疏。” “那辽东之事,又该如何?”,魏大中也没想到,似乎转眼之间,朝廷里就要转了风向。 原本奏疏上的来来回回,都是冲着熊廷弼去的,可是几乎是顷刻之间,却就要换成了唐旭。 “辽东之事乃是大局,自然不可不顾。”,赵南星听了魏大中的话,却是连连摇头。 “只是你却不知,如今参奏这唐近贤,其实也就是在参奏熊廷弼。”,说到这里,赵南星阴沉了许久的颜面上,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下官不解,还请大人明示。”,魏大中虽然曾经听说过,那唐旭和熊廷弼曾经有过几分交情。可毕竟唐旭是唐旭,熊廷弼是熊廷弼,唐旭勾筑冤狱的事情,不可能和熊廷弼扯上关系,而辽东的战事,也与唐旭无关。 “我等看这唐近贤,向来觉得他是无党无私,可是如今想来,其实并非如此。”,赵南星在魏大中面前,也不隐瞒,开口娓娓道来。 “哦?”,魏大中诧异的张了张口。 唐大人入仕途,如今已是一年有余。虽然在这一年多里,唐大人多少也算是结纳了不少好友。可是这些好友里头,大多却只是像杨光夔,傅仁贵,这样在朝廷里只能算是三脚猫的角色。 甚至有好几次,魏大中还曾经看见唐旭与杨光夔一起,在崇文门外与一群民家子弟斗蛐虫儿玩。 只不过,再仔细想想,魏大中却又觉得有几分奇怪。这样的子弟,不给他戴上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名头就已经算是客气了,偏偏他在京城里头,名声一向都还不错。 虽然隐约觉得确实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一时间魏大中却也说不出来。 “若依我看,这唐旭不但有党,此党更是在朝廷里算得上是第一等。”,赵南星又在公房里走了一个来回,等转回身来的时候,朝着魏大中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此话怎说?”,魏大中愕然的张开了口,几乎再也合不回去。 “你且是想想,这唐旭平日里的交往,都是哪些人物?”,赵南星侧过了脑袋,直直的看着魏大中。 “若依下官所闻,这唐旭如今在朝廷里最交好的,无非是孙承宗和杨光夔。”,魏大中既然是兵科的给事中,这些朝廷里的闲事逸闻,多少也曾经听说过一些。 “不止是这两人。”,赵南星又摇了摇头:“还有马谦,邹义,王安,曹化淳,如今还更多了一个朱国祚。” “这些人虽然各不相同,可是有一件事情却是相似。” “都是当今皇上身边的人。”,魏大中略一思量,一句话从口中脱口而出。 “不错。”,赵南星这回终于点了点头:“马谦,邹义,王安,曹化淳,这些个都是皇上身边的内侍,自然不必多说。” “那孙承宗和朱国祚,当年在皇上潜邸时,都做过东宫的侍讲,而那杨光夔更是荣昌长公主家中的独子。” “大人可是想说,这唐旭想做一个弄臣?”,魏大中木凳口呆,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想做弄臣,你我也无法断言。”,赵大人如今虽然是对唐大人有些意见,可是大体上好歹还算是公允。 “只不过若说他无党,便就错了。”,赵南星招了招手,示意魏大中也暂且坐下说话:“此人的党,便就是当今皇上的臣党。” “这……这……”,魏大中口中,已是变得有些口吃:“皇上既贵为天子,又怎会自个在朝廷里结党营私。” …… 第162章 东林先训 赵南星突然伸出一根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警觉的朝着左右看了几眼,立刻又走到了门边,将公房的门扇掩上。 “孔时既也是我东林中人,又怎可忘记了先师的教诲。”,等确信周围没有闲人,再把房门掩上之后,赵南星方才是松了一口气。 “先师当年曾经在书院门外悬挂过一副对联,如今也是仍在,孔时可是记得?” “可是那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魏大中只是略一思量,立刻便就念了出来。 “不错。”,赵南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先师创建东林书院之始,便是要养天下读书人之浩然正气。” “若放到朝廷里头,便是要辅佐天子,匡扶社稷。” “自古以来,凡是天下繁荣盛世,莫不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先师毕生所愿,约莫也是如此。” “大人的意思可是说,当今皇上想要乾纲独断?”,魏大中咽了一下口水,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 “如今倒还不至于。”,赵南星又摆了摆手,脸上也并不急切。 “当年皇上还只是皇太子之间,我东林便就鼎力相助,也是看重了当今皇上的秉量淳厚。否则以福王之聪慧,也未必不能做一圣明天子。” 赵南星说话间虽然没再有什么反应,可是魏大中听到耳里,却是忍不住也朝着四周看了几眼,仿佛在担心隔墙有耳。 “只不过,皇上仁厚,虽然未必会有杀人之心,可座下的猛兽却未必能受感化,消了那伤人之意。” “如今这唐旭,虽仍只不过是一锦衣卫指挥同知,科举场上,更是连个举人的功名也无,便就已经有这许多人为他摇旗呐喊。日后他若是高官厚爵,权倾天下,即便是皇上,也未必不会受他的蛊惑。” “这一回,我等若是参他,皇上必定是想保他。既然如今这唐旭凶相还未尽露,日后便也未必没有悔改之意。.tw如此一来,我等不妨暂且先与皇上做个交易,也好使这唐近贤知道,这天下的读书人里,浩然正气尚存。” “赵大人的意思,可是要皇上用那熊廷弼的前程,来换这唐旭的前程?”,赵南星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魏大中自然也就没有再听不明白的道理。 “不错。”赵南星微微点头回道:“若是那唐旭与熊廷弼两人中,只能留一人在,皇上八成会留用唐旭,如此一来,辽东仍是可落我等掌握。” “此虽是一条妙计,却也是一着险棋。”,虽然觉得赵南星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是魏大中仍是由不住忧心忡忡。 “若非如此,我大明朝何以能做到‘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是赵南星的眼中,却仿佛像是决心已下:“即便今日没有唐旭,日后也难免不会有张旭,王旭。” “当年武宗皇帝即位之初,不也是曾想励精图治,最终却是毁在了江彬之流的手上。” “大人既然有吩咐,下官们尽力去做便是。”,魏大中虽是点了点头,可是心里却也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江彬之流,难道这位唐大人,果真不堪如此? 正阳门,锦衣卫同知房。 “唐兄何来之迟”,唐大人刚刚点过了卯,还没来得及迈进同知房里,便看见杨光夔从屋子里窜了出来。(..tw好看的小说) 自从唐大人到了这锦衣卫里之后,这间同知房里,便几乎就像是成了唐旭和杨光夔两人共用的公事房。甚至对于杨光夔的鸠占鹊巢,反客为主,唐大人都也已经有些习惯了。 “昨日晚间,我已经是派遣亲信去过了刑部大牢和几个案犯家中,如今他们都说认得那姜平。”待唐旭走进门间,跟在身边的杨光夔,便立刻压低了声音,向着唐旭说道。 “哦,你如何做到的?”,唐旭微微有些惊讶,且不说一夜间能让这么多人窜好了口供,就凭半夜还能派人潜入刑部大牢这么一招,便就说明这位杨小都爷,多少还是有些手段的。 “正如你所说,威逼利诱罢了。”,杨光夔嘿嘿笑了几声,面上浮现出几丝自得。 威逼利诱的手段虽然简单,却是有效。即便是天下行大事者,所熟用的其实也不过是这么几招罢了。 “多谢了。”,唐旭抬起手来,朝着杨光夔拱了拱手。 唐大人毕竟是人,不是神。这一回几乎因为从前的疏漏几乎酿成大祸,即便是唐大人自己,心里头也是隐隐觉得有几分惭愧。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日后无论在哪里行走,还是要更小心谨慎些的好。 “也亏得昨日尽早行事。”,不知怎得,杨光夔说起话来的时候,似乎仍然是心有余悸:“若是拖到了今日,只怕便是不可收拾了。” “哦?”,唐大人才是刚刚回到锦衣卫里,除了点卯时的值官,第一个见到的便就是杨光夔,所以自然有些闹不清楚情形。 “昨日晚间的时候,那赵南星已是和刑部侍郎邹元标一同上疏参了你” “邹元标?”,唐大人有些惊诧。 在如今的京城里头,新任的刑部侍郎邹元标,向来有公正耿直的名声,对于此人,即便是唐旭也颇有些敬重,为何也和赵南星窜通起来,一同参奏自己。 可是再略一想,唐大人却又未免哑然失笑。毕竟是屁股决定脑袋,自己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想,自然是觉得赵大人和邹大人是在为难自己。 但实际上再仔细算来,虽然姜鲲鹏曾经对自己多有算计,在姜平那件案子上,徇私枉法的确实是自己。如今又有证据在手,邹大人自然要秉公执法。 “熊大人那里,情形如何?”,不过,就算有赵南星和邹元标一同参奏了自己,唐大人却已经大体心安了几分。 虽然赵南星有卷宗为证,但是如果要回头彻查起来,也还是要以如今大牢里罪囚的供词为准。杨光夔平日虽然看起来轻佻,可是真正做起事情来,唐旭却知道此人还算是稳重,他既然说搞定了,那么至少也是八九不离十。 到时候自己大不了舍出名声去耍一次赖皮,来个死不认账,至少也能把这件案子折腾成一桩嘴皮上的来回。若是逼急了,来个倒打一耙,说是有人指使,故意漏写或是丢弃了姜平的姓名,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既然自己这里的形势暂且还能稳住,唐大人的心思,自然是要放回到熊廷弼那边去。 “如今除了姚宗文和他那几个浙中的好友,其余的折子都已是朝你来了。”,兴许是对自己的手段有些信心,杨光夔说起这段话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极是放松。 “都冲着我来了?”,唐大人愕然。 “不错。”,杨光夔点了点头,开口回道:“与赵南星和邹元标一同上疏的,还有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一共一十三人。” “哦。”,唐旭口中轻吟一声,似乎有些出乎预料。自己就算做过一些作奸犯科的事情,可是在朝廷里混过的人,又有哪个敢说自己就一定是干净的。 所以类似的事情,即便是有朝廷重臣上奏,平常也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 “只怕这赵南星这回是想要和你撕破面皮了。”,杨光夔又嘿嘿笑了几声,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这倒是奇怪了。”,唐旭微微的吸了一口冷气,隐约间,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不好。”,沉思许久之后,唐旭忽得抬起头来,口中轻喝一声。 杨光夔也转回头来看着唐旭,只是还没来得及去问,便听见唐旭又喊出声来:“熊飞百危矣。” “熊飞百?”,杨光夔大惑不解的看着唐旭。 紫禁城,乾清宫。 乾清宫内的东暖阁里,泰昌帝朱常洛虽然已经在书案前端坐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可是翻来覆去的,仍只是看着手边寥寥的几本奏疏。时不时的抬起头来,又瞅一眼正在旁边说着话的曹化淳。 “若依你所说。”,一番沉寂之后,朱常洛终于开了口:“唐近贤果真是做过此事了?” “万岁爷恕罪,奴婢并未说过。”,曹化淳顿时也被朱常洛的话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摇头否认。 “可这姜家毕竟是与他有仇怨,整治了那姜鲲鹏,第一个得利的也便就是他唐近贤。”,朱皇帝虽然没有读过犯罪心理学,可是竟然也深通首先得利者,也就是最大动机者的道理。 “可……可……”曹化淳一阵语无伦次。 “你可是想说那傅仁贵?”,不等曹化淳把话说出,朱常洛似乎已经是猜到了他想说些什么。 曹化淳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不敢再多言语。 “你适才却也说过,如今那傅仁贵与唐近贤算是交厚。”,朱常洛抬头看了一眼曹化淳,两道目光像是锥子一般刺了过来。 “你可收过唐近贤的银钱?”,朱常洛口中,忽然话锋一转,向着曹化淳自己问了起来。 “奴婢有罪。”,曹化淳面如土色,慌忙拜倒在地上:“当年在王公公府上时,奴婢确实收过些唐近贤的银钱。” “怕是也只够买几身衣裳吧。”,朱常洛收回了目光,呵呵笑道。 “约有三五两。”,曹化淳趴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回道。 “你所说的约莫是真。”,朱常洛点了点头,像是相信了曹化淳的说法:“那时候便就是连朕和王安也无人问津,更何况你。况且唐旭即便要送,也该是总给王安。” “皇上明鉴。”,曹化淳连忙磕头谢恩,却仍是不敢站起身来。 …… 第163章 父债子偿 “看你还算是实诚,起来说话吧。[..tw超多好看小说]”,朱常洛手掌微平,让曹化淳站起了身。 “你可知道,朕为何喜欢和唐近贤说话?”,等曹化淳站起了身,朱常洛沉寂片刻之后,又开口问道。 “奴婢不知。”曹化淳一阵连连摇头。 “果真不知?”,朱常洛又问。 “唐大人向皇上对答,向来有一说一,并不多做隐瞒。”,曹化淳小心翼翼的躲过朱常洛的目光。 “知道就好。”,朱常洛的嘴角,终于又露出一丝笑意:“这天底下,聪明人多,实诚人也多。朕固然是常念着唐近贤曾立下的功劳,可是偌大一个朝廷里头,既聪明又实诚的,却并不多。” “比起唐近贤,你毕竟两边都还差着些,好好学着点。” “奴婢受教了。”,曹化淳小鸡啄米一般的点着脑袋。 “你又可知道,今日这赵南星为何要拉动这许多言官弹劾唐近贤?”朱常洛丢下手中的奏折,两眼远远的看着窗外。 “其实这几位大人也是好意,无非是想替万岁爷积德,平雪冤狱罢了。”,曹化淳几乎不假思索,立刻接过了话来,可说了一半,忽得却又想起了皇上刚才说过的话,连忙又接着说道:“这回在熊廷弼的案子上,唐近贤多少也是惹恼了赵南星。” “平雪冤狱?”朱常洛听到曹化淳的这一句话,果然立刻便冷笑一声,“这天底下的冤狱何时少过了,何曾见他们这般用心。” “况且,即便唐近贤果真勾筑过冤狱,自然是不对。”,略停了片刻,朱常洛又继续开口说道:“可适才听你说起那姜家父子的行迹,若果真是如你所说,朕起码也要落个御下不严的罪过。” “万岁爷……”,曹化淳有些愕然:“难道万岁爷竟是忘了,那时候万岁爷尚且潜居青宫。” “父债子偿,本是天经地义。”,朱常洛微微摇头叹道:“先帝的罪过,如今自然是要由朕来担当。” “皇上有德呀。”,曹化淳慨然叹道:“奴婢们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伺候在万岁爷身边。” 朱常洛听了,不禁哈哈的笑出了声:“你虽是王安带出来的人,可若是王安,便说不出你这般玲珑讨巧的话来。” 曹化淳嘿嘿笑了几声,垂手束立一旁,并不再多言语。 “他们这一回,其实是想和朕谈买卖。”,朱常洛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喜还是怒:“这一回,朕也许只能是委屈熊廷弼了。” “皇上要不要召唐近贤入宫商议一回?”,虽然觉得熊廷弼的去留,其实和自己并没有太大关系,可是不知怎的,曹化淳心里却是没来由般的忽然一紧。 “不必了。”,朱常洛摆了摆手:“朕的意思,便就是不要让他知晓。” “朕也不知道,为何这回唐近贤像是舍出命来,也要护得熊廷弼周全。若是召他入宫商议,恐怕他放着自家的前程不要,也会要去和赵南星卯个到底。” “只是朕虽是觉得,他这回卯的有道理,可却是想不出,这道理到底在哪。”,朱常洛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迷惑。 “奴婢也是这般想的。”,朱常洛的话,立刻便就让曹化淳心有同感,当下便就连规矩也忘了,忍不住喊出声来。 “回头若有这一类的折子,也不必再送过来了。”,朱常洛又扫了一眼身旁一堆还没来得及看的奏疏:“直接送到司礼监的库房里留中。” “奴婢记下了。.tw”,曹化淳欠了欠腰,躬身退到门边,缓缓走出。 等走出了乾清宫,站在门边又是一阵犹豫,跺了跺脚,直接朝着司礼监的方向走回。 望着曹化淳缓缓走出了殿门,朱常洛方才像是若有所思般的松了口气。拿起手边的奏折似乎想看几眼,却又微微叹了口气,重新放了下来。 “万岁爷,已是午牌时分了。”,原本远远站着的小内侍,看见曹化淳离开,也走了过来小声的提醒。 点了点头,朱常洛站起身来正要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忽然间却又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暖阁门外传来。 连忙转过眼去,竟看见适才刚及离开的曹化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只是这回身前却多了一个人,仔细放眼去看了,原来是王安。 “万岁爷,有西南来的急奏。”,王安未等走到朱常洛身边,已经是迫不及待地开口喊道。 通州,潞河驿。 潞河又名北运河,乃是京杭大运河在京师段的别称。自从永乐末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以来,朝廷便在此地设驿站以连通南北,不但是京杭大运河的水路来往,山东及关外与京师来往的陆路交通,也常常多由此经过,故而号称京城首驿。 兴许是因为南来北往的朝廷大员和外国使节出入京师时,常常会在此地歇息,所以这里虽然只是一座小小的驿站,可是却修建的颇有些气派。 若是天晴,只站在运河岸边远远望去,便可以看见驿站顶上璀璨生辉的金色琉璃宝顶和四周的汉白玉雕栏。 常年间的九十月份,正是秋粮征收的时节。可是因为今年淮南和松江一带都遭了旱灾,所以如今从通州渡到京城一路上也不如往年繁忙,倒是以来往的商旅为多。 吏部给事中,钦差辽东点校抚慰姚宗文是在昨日晚间到的潞河驿。姚宗文弹劾辽东经略使熊廷弼的折子,如今早就在朝廷里头掀起了轩然大波,所以这回姚宗文回京,自然也是引起了朝中不少大佬的关注。 只不过让人诧异的是,自从姚宗文昨日进了潞河驿以后,便就再没有出来,让京城里正翘首以待的一干人等,都不禁有些心存疑虑。 十月初,已是秋末冬初,天气已经有些微凉,暖暖的阳光洒在人身上,让人有一种懒洋洋的舒畅。 斜靠在一棵歪脖的梅树下面,郑瓢儿睁开略有些惺忪的眼睛,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房中坐立不安的姚宗文,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的感觉。 去年的这个时候,约莫正是唐大人领着自己这一干人去辽东的时间。原本以为自己到了辽东,没个数年工夫怕是回不了京。那时候的唐大人,官衔也只不过是个卫所里的所镇抚,即便只是能和焦垣攀上交情,在郑瓢儿看来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岂料距如今只不过短短一年间,唐大人居然就已经做到了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 这回奉调回京,在山海关的时候,郑瓢儿就已经收到了锦衣卫小旗的告身文书。虽然自从万历年后的锦衣卫,已经大大不如当年那般威风,可是相比起寻常的囤卫,仍算是好到了天上去。更何况做了小旗之后,日后便大小也就算是有个官身了,这若放到一年前,更是郑瓢儿想都不敢想。 再望一眼房里的姚宗文嗯,见他也正抬眼朝自己这里看来,郑瓢儿才稍微挪动了下,把身躯从树上移开。 “驿站里的车马,几时可以备好?”,姚宗文看着郑瓢儿的眼神,已经颇有些不悦。 姚宗文上回去辽东的时候,是随着河南援辽的军伍同去的,所以回程的护卫,便是从辽东军中选派。 原本回程这一路上还算是安分,偏偏只等过了蓟州,眼看两三日内便可回到京城,岂料一路上不是车马失了蹄铁,便就是马车折了轮轴。原本两三日的路程,直走了四五日才到通州,眼看着前面就是京城,无奈天色已晚,只能在潞河驿歇息一夜。 等第二天早上起身,想要继续赶路,却又说马匹拉了稀,行不动车。好在这里是潞河驿,官驿里一般都会备有车马,以备来往的各衙门里使用,所以姚宗文也并不担心。 只是让随从的军士去调用车马之后,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回报,耐不住性子亲自走出门来看,却见郑瓢儿正悠闲的倚靠在院中晒着太阳,脑门上顿时便忍不住暴出几根青筋。 “回大人的话。”,郑瓢儿这才整肃起精神,站直了身向前回话:“适才见大人在房中读书,不敢进去叨扰,小的之前已经问过这潞河驿的驿丞,说是前几日有北上的行伍过境,因为军中缺少车马,把驿站里的尽数征用了,如今尚且未及补充。” “是那一支军伍,竟如此强横?”,姚宗文的脸上,更是不悦。 “听说是戚将军所率的浙兵。”,郑瓢儿并不理会姚宗文的不悦,而是直接大大咧咧的回道。 “哦。”姚宗文诧异的张了张口,把想要疏弹劾的心思按下不提。 众所周知,浙兵里头,最出名的无非是当年戚继光所率的“戚家军”。而如今郑瓢儿所说的这位戚将军,虽不是戚继光,却是戚继光的侄子戚金。 如今辽东的局势,虽然比起去年来要缓和了不少,但是听圣上和朝廷里的意思,今明两年里就要克复抚顺和开原,铁岭三镇。“戚家军”作为明军中如今数得上号的强军,姚宗文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使幺蛾子。 第164章 便宜差事 “驿站里头倒还有几顶小轿,大人看看可用否?”,郑瓢儿歪着脑袋略想了一下,继续开口说道。(..tw) “这哪里成。”,。姚宗文苦笑不得,连连摇头。通州一地虽然已经算是京师所辖,可是到底还是有些距离。京师的城门,到了黄昏时的申时便就关上了,如果是坐轿子没准又要在路上歇息一夜,还不如继续留在这潞河驿。 “外头的码头上面,你可去寻过了?”,既然在驿站里没了指望,姚宗文也只好退而求之。 潞河驿紧靠通州渡,作为京杭大运河最北面的通阜,向来极是繁华,码头上用来供人雇佣的车马也是极多。 “小的嘴笨,怕谈不好价钱。”,郑瓢儿咧着嘴巴,一脸的憨厚。 “只要合用便成,价钱勿论。”,到了这个时候,姚宗文也没了多少耐心,挥了挥手,示意郑瓢儿快去。 “小的这就去。”,郑瓢儿这才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忙不迭的抬脚朝门外走去,只不过刚等出了门,脚下的步子便又磨蹭起来。先朝远处的大路上张望了一眼,才不情不愿般的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姚宗文仍留在驿站里等候,直等到了巳时,仍不见人回来,又耐不住亲自走到门外去看。刚走到门边,便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大道上传来,抬头去看,只看见几匹快马上驮着数人,马蹄像翻盏般朝着驿站的方向冲来。 “锦衣卫?”,姚宗文只一抬眼,便看见了马背上的几件飞鱼服,正呼啦啦的扯旗一般飘着。 姚宗文如今是吏部的给事中,在朝廷里多少也算是有些权势,对这些天子爪牙虽不惧怕,但是也不愿意轻易招惹,转回了身,就要朝房里走去。 “请问前头的那位,可是姚宗文姚大人?”,岂料刚转过了身,又听见一声呼喊从身后传来。随机几匹马都一起放慢速度,几个人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这位是?”,姚宗文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当头的两人,其中一人,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眼熟,再仔细回忆一番,心头猛地一动,一句话也立刻脱口而出:“小杨都爷?” 杨光夔是荣昌长公主的独子,即便当年先帝和太后在时,也是宠爱有加,在京城里多少是个人物,姚宗文既然在朝廷了厮混了这许多年,自然也曾是见过。 “小杨都爷今日里来此,是要办差?”,既然知道了对面是杨光夔,倒也不敢怠慢。 “半是办差,半是私事。”,杨光夔哈哈笑了几声,目光滴溜溜的只停留在姚宗文身上打转。 “哦,小都爷既有公事,可巧姚某也是刚从辽东回来,急着要回京里去向圣上复命,便就不留小都爷坐了。”,姚宗文虽然并不觉得这些锦衣卫番子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是被杨光夔这么一番紧盯着,多少也有些不自在。 “姚大人客气了。”,杨光夔摆了摆手,也不深究,这些朝廷里的文官,大多都是自命清贵,向来和自己不是一个路子,见了面打上一声招呼也就是了。 “只不过,姚大人虽不想留我,我却是走不得。” “为何?”,姚宗文心里猛得一惊。 “因为杨某这回的差事,就是冲着姚大人来的。”,杨光夔的脸上,泛出淡淡的笑意。 “是什么事情,能和姚某连上关系?”姚宗文略微镇定了下心情:“还请小都爷明示。” “要和姚大人说话的,也不是杨某。”,杨光夔却是摇了摇头:向着身旁侧了侧身:“而是这位唐大人。” “唐大人?”,姚宗文适才只顾着招呼杨光夔,直到这个时候才把目光向着一边移去。 “在下唐旭,见过姚大人。”,唐旭也和杨光夔一样,脸上泛着笑意,向着姚宗文拱手一作揖。 “姚大人不请我们进去坐坐?”,杨光夔见姚宗文仍站在门边,禁不住开口笑道。 “怠慢。”,姚宗文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向着唐旭回了一礼,一边向门内让出。 “不知唐大人这回来,究竟是有何贵干?”,等杂役奉上了茶水,姚宗文便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一边拿起茶水略泯了一口,一边抬眼朝着眼前的唐旭上下打量着。 唐旭唐近贤的名号,其实姚宗文在京城里时就已经听说过。只当年的一本《句读录》,便让其名噪天下,即便是姚宗文也不得不读。 只不过,眼前的唐旭看起来虽是恬静,姚大人却也知道,此人并不是吃素的主。当日圣上登基前的“丙申之日”,率军猛攻乾清门的便就是此人。如今不但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更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 更让姚宗文感到诧异的是,自己和杨光夔虽然不熟,可是向来也是知道这位小读爷的脾气,向来除了皇上谁也不服,如今在唐旭面前却是显得有几分顺分,不禁让姚宗文大跌眼镜。 眼下唐旭虽然还没有开口,可是不紧不慢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仍是让姚宗文感觉到了几分压力。 “其实,唐某这一回来见姚大人,大半可以算得上是为了私事。”,唐旭也拿起手边的茶盏,略泯了一口,这才慢悠悠的开口说道。 “请说。”,姚宗文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正在听。 “听说前些日子里,姚大人曾经上过一封折子,参的是当今的辽东经略熊廷弼?”,既然已经坐在了这里,唐旭也不再继续绕弯子,而是直接开门见山。 “不错。”,姚宗文点了点头,心里头忽得想起,这位唐旭唐大人当年似乎就是在辽东挣到第一份功绩的,难道竟是和熊廷弼有几分关系? “两位大人来此,难道就是想要为那熊廷弼说情的?”,姚宗文抬起眼来,直直的看着唐旭。 “既然姚大人这么以为,那么也就算是吧。”,唐旭点了点头,哈哈笑道:“唐某这回来,确实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姚大人再上一份折子,为熊飞百开脱几分。” “难道唐大人以为,这朝廷里的奏疏往来,是小儿做戏?”,姚宗文的脸上,生出一丝不快。 “在下自然不会这么以为。”,姚宗文的态度,似乎早就在唐旭的预料之内:“在下只是以为,就算熊飞百去任,对大人您也并没有丝毫好处。” “唐大人这是在威胁本官?”,姚宗文脸色有些发青。 “姚大人误会了。”,唐旭连忙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姚大人这回远赴辽东抚慰点校,一路劳苦,离京也已是有些时候。” “只是这朝廷里如今的局势,大人可知道几分?” “这……”姚宗文口中微微一滞,正如唐旭适才所说,自己在八月初五的时候,就奉了圣旨携拨发的内帑前往辽东,到了眼下已经是有近两个月。 虽说辽东一地也有从京城里传过去的邸报之类的信息传递,但是毕竟路途遥远,等消息传到了辽东,往往至少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之久。而这次从辽东回程,往往是朝发夕至,不一定都能住到官驿里头,所以朝廷里的有些事情,姚大人也并不太清楚。 “如果唐某没有记错的话,姚大人当是浙中人氏。”,唐旭虽然知道姚宗文乃是浙党出身,但是也不好明说。 姚宗文也更不点破,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姚大人可是知道,如今皇上已经新选了四位阁老入内阁行事?”,其实姚宗文是八月初五才离的京,而朝廷里选推内阁大臣的事情,八月初二便就已经有了定论。唐旭虽是这般问,可是却也知道姚宗文定然知晓。 “此事自认是知晓。”,姚宗文仍是点头。推举内阁大臣的事情,各部的给事中大多也都会参与,姚宗文作为吏科的给事中自认也不例外,实际上姚宗文自己,正是推举朱国祚的一干官员中的其一。 “昨日间,唐某可巧去见过一回朱阁老。”,唐旭一边说着话,一边留神察看姚宗文的神色。 “阁老如今可好?”,听唐旭提起朱国祚,姚宗文的神色果然立刻便缓和了许多。 “阁老尚好,不过他却和我说了一桩事,是有关辽东的,不知道姚大人可愿意听?” “唐大人直说便是。”,既然是朱国祚说的话,姚宗文自然有几分好奇。 “朱阁老和在下说了,如今吏部和都察院已经议定,要以辽东巡抚袁应泰接任辽东经略一职,如今内阁里头,韩,刘,叶三位阁老也是属意此人。”,唐旭这才不紧不慢的从口中说出事来。 “哦。”,姚宗文轻应一声,随即又略皱了下眉头:“吏部和都察院里,都是何人推举的袁应泰?” “吏部文选司郎中赵南星和都察院右都御史邹元标。”,唐旭立刻应声回道。 “都是他们的人?”,姚宗文顿时禁不住微微一愣。 “那朱阁老又如何看?”,姚宗文愣了片刻,又迫不及待的抬头向着唐旭问道。 第165章 不可信书 “阁老的脾性,姚大人又岂是会不知道?”,唐旭不答反问:“如今上下皆言熊廷弼可去,袁应泰当用,阁老又能如何?” “这……”,姚宗文张了张口,脸上浮现出几分怒意。 是人多少会有些占有欲,姚宗文自然也不不例外。这回在辽东弹劾了熊廷弼,虽然大多是因为私愤,可是既然事情已经做下,大抵也会有些谁种了树谁摘桃子的想法。 只不过,自己如今还没来得及回京,朝廷里取代熊廷弼的人选就已经出了台,丝毫没有征询自己意见的意思,作为种树者的姚宗文,心里头又岂会张得开。更何况,如今听唐旭话里的意思,甚至就连朱国祚也对自己此举有些不满。 如果事情真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煞费苦心的彻底撕破脸皮,把熊廷弼给拉下了马,却连半点好处也捞不着,反倒是得罪了一干人等,实在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只不过,如果再要自己上疏为熊廷弼开脱,姚宗文却也觉得做不来。此举不但无异于自己打自己耳光不说,就算熊廷弼得以留任,自己也仍是捞不着丝毫的好处。 “唐某也知道,姚大人向来有为朝廷谋功业的雄心。”,似乎像是看出了姚宗文的心思,唐旭呵呵笑了几声,丢出一句话来:“如今眼下倒是有个契机,不知道姚大人愿不愿意。” “唐大人这是想和姚某做买卖?”,姚宗文把唐旭的话听在耳里,也轻笑几声,抬起了头。 “姚大人若是要这般以为也无妨。”,唐旭索性直接把话拉开来说。 姚宗文不再说话,而是继续拿目光上下打量了唐旭一番。 “唐某在从京城里出来之前,见到了一份军报。”,唐旭把手里的茶盏放回到案几上。 “哦。”,姚宗文的身子,略微朝前倾了几分:“可是辽东又有了急情?” “这倒不是。.tw[]”,唐旭摇了摇头,也并不再继续隐瞒,口中缓缓地抛出句话来:“是西南奢崇明反了。” 话虽然是说给姚宗文听的,可是实际上,直到如今,唐大人自己也有些没转过神来。 根据史书上的记载,奢崇明之乱,是在明年才会发生的事情,如今却整整提前了一年。这历史书,以后到底还能不能信了,唐大人一边看着姚宗文,一边郁闷的想着。 “奢崇明是谁?”,乾清宫里,朱常洛大惑不解的望着眼前的王安。 “回万岁爷的话,那奢崇明乃是蜀中永宁一地的土司官。”,王安尴尬的咧了下嘴,继续开口说道:“此人当年在播州之乱,曾立过些战功,也受到过先帝的封赏。” “今年的七月初,先帝尚在时,又曾上疏言,愿率当地土兵两万援救辽东,先帝准了。岂料此人看似忠耿,却实暗藏狼子野心。详情都写在这军报上,还请陛下过目。” “哦。”,朱常洛从王安手中接过军报,展开来仔细看。 其实朱常洛不知道奢崇明,倒也不能完全怪他。这位太子爷从出生之后,就不太受待见。 长大以后又是争国本,又是妖书,梃击的,自保都尚且艰难,又岂敢去多过问朝事。东宫那个地方,更不是那么好住的,对朝廷内外关注的太少,会被说成是不关心国事;关注的太多又会招来嫌疑,甚至落人把柄。 再加上川蜀贵州一带的土司酋长,大大小小也是多如牛毛,奢崇明也并不算是最显眼的那个,属于朱常洛没听说过也不奇怪。 “十七日便反了,军报如何今日才送到。”,把手里的军报细细看了一遍,朱常洛的脸上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怒意。.tw “万岁爷问的事儿,奴婢之前也曾经是问过。”,王安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重庆一地,原本就是控扼巴蜀,截断江口之后,四周都是山地,讯息传递不易。” “再加上这奢崇明假借出兵为朝廷解忧,四川巡抚徐可求也是信以为真,亲自至重庆相迎。奢崇明借校场点兵演武之际方才发难,当地文武官员数百人,几乎都被其一网打尽,死者数十人。” “直到叛军沿江直上,西击泸州,成都方才收到信报,四川布政使朱燮元,当即便遣使经汉中走旱路奏报。” “若果真如此,倒也不能怪他。”,朱常洛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如今既然四川巡抚徐可求已经被杀身死,就算想要找人追究,恐怕也没了着落。 “兵部和内阁那里,可也都是收到信报了?”,朱常洛又深吸一口气,向着王安问道。 如今辽东的战事,还远未到能看到尽头的时候,眼下西南一地却又生出乱来。 今年开春之后,淮南至松江一带就已经遭了旱灾,朝廷里所要用的粮草,大多都要从湖广和川蜀去打主意。蜀地若是再有失,只怕此后几年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都是早间一同送过来的。”王安点了点头:“奴婢原本想要立刻就奏报陛下,却又怕内阁里头还不知晓,便先去去跑了一趟,让他们先拿出个主意来让万岁爷决断。” “朕对这朝廷内外的文武官员,确实不如他们知晓得多。”,朱常洛点了点头,倒并没有去责怪王安奏报得迟。 “只不过……”,说到这里,朱常洛又不禁略微皱了皱眉头,随即讪笑一声:“朕如今倒也不知道,能不能信得他们。” “当年他们向先帝保举杨镐,却在萨尔浒吃了败战。如今辽东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熊廷弼,却又有人想要换成袁应泰。” “什么军国大事,在他们眼里,恐怕只是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 “陛下慎言。”,王安把朱常洛的话听在耳里,顿时也是不禁一惊:“朝廷里的大臣和诸位阁老,有些事情上虽是不能尽放开名利,可大体上还是忠贞体国的。” “希望如你所说。”,朱常洛微微的轻叹一声,把手中的奏折缓缓合上。 “奢崇明反了?”,潞河驿里,姚宗文惊讶的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才问出一声来。 “奢崇明谋反作乱虽是大事,可是姚某不过是一吏科里的给事中,又有什么样的泼天功劳,能落到姚某身上?” “那奢崇明是假借领军援辽,乘校场演武时起的事。”,姚宗文虽然不解,可是唐旭既然来了,自然也是早就想好了说辞:“如今重庆一地的文武官员已是尽数或杀或囚,四川巡抚徐可求更是身死当场,四川一地的官员半数尽墨。朝廷自然少不得要调兵遣将,加派官员。” “唐大人的意思,是让姚某去四川?”,说到这里,姚宗文大抵也明白了唐旭话里的意思。 “只看姚大人自家斟酌罢了。”,唐旭点了点头:“只待明年叛乱平息,少不得便就是奇功一件。如今徐克求既然殉国,朝廷里约莫会将四川布政使朱燮元升做巡抚,如此一来,那布政使的位子也就空了出来。” “姚大人既然在朝中为官多年,想来治理民政,钱粮调度之事,也难不住大人您。” “你如何能知道……”,姚宗文听到这里,已是有些砰然心动。 吏科的给事中虽然也算是朝廷里一个紧要的位置,可是凡是为官者,便没有不想着要封疆入阁的。而想要做到这一步,除了苦熬之外,也得要有相应的机遇。 比如那熊廷弼熊飞百,便是得了机遇,只半年间便由一七品的都察院御史一跃而成二品的辽东经略使。 只不过,想要得机遇,便多少也要冒些风险。此时去四川,确实是个谋取功业的好时机,但是万一叛乱一时不平,甚至反倒成席卷之势,那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姚大人定是想要问我,为何对平乱之事有如此信心?”,姚宗文适才的话虽然只问出了一半,可是唐旭大体也知道了他心里揣的意思。 “姚大人当是知道,西南一地的蛮兵虽然骁勇,可却大多仍是步卒,只要朝廷里派付的兵员粮草足够,即便是固守也能让其困居山中。” “更何况,西南还有一支强军,朝廷上回虽然分遣了部分北上援辽,可大半却仍在蜀地。” “你说的可是白杆兵?”,姚宗文立刻脱口而出。 “不错。”,唐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蛮兵骁勇,可是向来却与北鞑一般攻城不利,兵员也是有限。即便不能取胜,只要不再失地便就无大过,若能平叛,更是大功一件。” 唐大人此时,仿佛已经化身成了四百年后的推销员。这一桩事情低风险,高回报,实在是一款不可多得的投资产品。 “若真是如唐大人所说,这般的好事,岂能轻易落到姚某的头上?”,推销员聪明,可是被推销的客户似乎也不傻。 “如今新皇登基,正是任用贤能的时候,朝廷里的官员虽多,可是既通民事,又通军事的仍是有限。”唐大人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可巧这次姚大人去了一回辽东,多少也算是接触过军事,若能上一份奏疏,把辽东的局势军情细细分说一遍,便就是上好的举荐。” 第166章 你是凡人 “唐大人的意思,可是要我说,辽东如今经营得体,不可擅动?”,姚宗文的嘴角,似笑非笑的泛起一个弧度。 “如何分说,便就是姚大人自家的文章了。”,唐旭虽然有意和姚宗文做买卖,但是也不希望这个客户真的是个草包,否则万一把自己也给陷进去,才更是不妙。所以这份奏疏如何去写,就看姚宗文自家的斤两了。 “若得时机,唐某和杨都爷,甚至宫里的几位公公,自然也会为大人进言一番。” 姚宗文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姚大人所要的车马,唐某已是代为备好。”,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成不成也就看姚宗文自家的决断了,唐旭也便没有再继续停留的意思。 “哦。”,姚宗文愕然的转头朝门外看去,似乎是想要看透驿站的围墙。 这唐旭和杨光夔两人,明明是刚到了潞河驿,中途也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并没有与其他人接触,如何会知道自己是寻不到车马,被困在这里的。 将信将疑的将唐旭和杨光夔送出门外,果然看见两辆备好的车马已经停在了门外。 郑瓢儿正坐在马车的车辙上,见姚宗文陪着唐旭和杨光夔走了出来,连忙站直了身。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仍是忍住了。 “唐某与杨都爷先行一步,省得入城时惹人生疑。”,唐旭虽然已经帮姚宗文安排好了车马,可是却也没有与其同行的意思。 转过了身,颇有些意味的看了郑瓢儿一眼,与杨光夔一同纵马而去。 “大人可要立即登车?”,等唐旭一行远远离去之后,郑瓢儿方才走近到姚宗文身边,小声的说道。 “这车马是哪里来的?”,姚宗文狐疑的看着郑瓢儿。 “适才小的奉命去码头上寻车马,还没走到便有人问是不是姚大人的随行,然后便把这两辆车马交给了小的。.tw[]”,郑瓢儿一五一十的回道,脸上丝毫没有半点紧张,因为他所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哦。”,姚宗文虽仍是半信半疑,可是从郑瓢儿的脸上也丝毫看不出异样,到底还是信了大半。 “大人若是立刻便走,到申时前应该还能来得及入城。”,马车虽然要比轿子走的快,但是毕竟不如纵马奔驰,从潞河驿到最近的朝阳门,大体上几个时辰还是要的。 “本官今日有些乏了。”,姚宗文沉寂半晌之后,却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想在这里再歇息一晚。” “你去把马车停在院中,马匹牵到马厩中去喂些水食。”,姚宗文挥了挥手,示意郑瓢儿退下,“这一回小心饮食,切莫再让马匹泻了肚。” “小的知道了。“,郑瓢儿连连点头,依命而去。 “熊廷弼,奢崇明……”,姚宗文等郑瓢儿退下,又转过了身,望着唐旭离去的方向,口中不住的念念有词。 “依唐兄看,这姚宗文可会答应?”,从通州往京城所去的官道上,唐旭与杨光夔并马齐驱,奔跑的速度并不算太快。 其实不但是姚宗文,甚至就连杨光夔也对这桩买卖有些心存疑虑。 让姚宗文做上四川布政使的位子,虽然并不是太大的难事。姚宗文如今就已经是吏科的给事中,虽然和布政使的品阶相差颇远,但是转任一方督抚的例子向来都不少,更何况只是一个布政使。 只不过叛乱既起,岂是说平便就能平的,即便说成是画饼也不为过。难道仅凭画出来的这么一个饼,就能说服姚宗文放弃和熊廷弼往日的恩怨,甚至不惜自损颜面? “起码有八成把握。”,相比起杨光夔,唐旭倒是淡定得多。 “哦。”,杨光夔不解的看唐旭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有信心:“唐兄说的是平叛一世,还是姚宗文。” “自然是姚宗文。”,唐旭尽量把平叛能不能成功的事情避过不谈。 在唐大人看来,如今西南的这番乱事,平定的可能足足在九成以上。若要问为什么,唐大人只能回答说是历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如今虽然略有些改变,但是大体上仍是八九不离十。若是说多了,恐怕反倒会说漏了嘴,惹人生疑。 “为何?”,杨光夔又转过头,追问一句。 “这世上最喜欢冒险的,无非是三种人,凑巧这三种人,姚宗文应当都是。”,唐旭略停了片刻,方才继续开口说道。 “是哪三种人?”,杨光夔好奇的问道。 “小人,聪明人和想做大事的人。”,唐旭呵呵笑着回道:“他与熊飞百原本算是好友,却只因不肯帮他谋求官职便起心报复,自然逃不过一个小人的名头。可他与熊飞百反目既是因此,想来也是想在朝廷里做一番大事。” “至于他是不是聪明人。”,说到这里,唐旭又略微停了一下:“他若是聪明,便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若是被那姚宗文亲耳听到唐兄的这番评价,却不知道他会如何去想。”,杨光夔哈哈大笑:“小弟与唐兄相识已是有些时日,倒是不知堂兄还有这等识人之能。那若依唐兄看,小弟究竟是何等人?” “你是凡人。”,唐旭几乎不假思索,一句话立刻脱口而出。 “哦。”,杨光夔轻应了一声,心里略有些失落:“唐兄与那姚宗文此前素未谋面,居然用了三种人来形容,为何小弟却只是一凡人?” “喜怒哀乐,五味俱全。”,唐旭也转过了头,笑呵呵的看了杨光夔一眼。 “喜怒哀乐,五味俱全。”,杨光夔把唐旭这句话在心里好好琢磨了一番,顿时也是不禁一阵舒畅:“好一个凡人,唐兄果然形容得好。” “小弟就是一凡人,不但是凡人,还是个俗人,哈哈哈。” 德胜门,后海子边。 在京城里头,后海子边虽然算不得什么繁华的去所,也远比不上城东的便利,可是却胜在清净,另有一份别样的雅致。 就在离唐旭当日曾经看上的那处宅院不远处,便就有一座两进三出的青瓦小舍。 这间小院,平日里并不常常见人来往,可今日里却不知怎的,竟有两三顶小轿停在门外。 “如此说来,这唐旭今日去见姚宗文,仍是想要为那熊廷弼说情?”,小舍的后进里,赵南星略沉思片刻,抬头向着骆思恭问道。 “那唐旭也是锦衣卫里的同知,掌着南镇抚司,他究竟说了些什么,骆某又岂是轻易能听得到。”,骆思恭虽然就坐在赵南星的对面,可听见赵南星说话,竟是头也不抬,只顾着玩弄手上的善卷紫砂壶: “赵大人你且说说看,同样是地里挖出的泥土,为何有的能烧成这上好的紫砂,有的却只能做白陶?” “本性不同,如何能同日而语。”,赵南星似乎对骆思恭所说的问题没有丝毫兴趣,冷哼一声,淡淡的开口回道。 “哦,原来如此。”,骆思恭这才仿佛是焕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略微坐正了些身子。 “那唐旭原本就已经上了折子,想要为熊廷弼开脱,如今他见不见姚宗文,又有何区别?”,赵南星见骆思恭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顿时也没了几分耐心:“若是骆大人今日寻赵某来,所要说的只是这么一句,那么赵某便已经听到了。” 说话间,赵南星已经站起了身来,作势想要朝门外走去。 “熊廷弼去与不去,与骆某有何关系?”,见赵南星要走,骆思恭却似乎也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如今在朝廷里头,赵大人既然已经出了头,若是失了手,有损的也只是赵大人的名望,更与骆某何干?” “难道骆大人你就当真无所求?”,听到骆思恭说出的话,赵南星果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骆思恭。 “赵大人说的在理。”,骆思恭也站起了身,呵呵笑道:“即便是荒年里设粥棚,也要求个善人的名头,骆某自然也不例外。” “骆大人不妨直说。”,两人绕够了足够的弯子,等重新坐下来后,赵南星直接开口向着骆思恭说道。 “骆某如今已是年过花甲,远不如赵大人尚在盛年。”,骆思恭翻开眼皮,看一眼赵南星,又立刻垂了下来:“况且我锦衣卫里,本就是个自在的处所,这些年下来,骆某于名于利都并不缺。” 赵南星知道骆思恭这段话里,必然是话中有话,所以也并不去插话,而只是静静的洗耳恭听。 “到了如今,骆某所想求的,无非是图个个家宅平安。”,骆思恭忍不住轻叹一声,开口继续说道:“在锦衣卫里做了这许多年勾当,到老来到底是有些心中难安。” “若是骆大人因此而担忧。”,赵南星略沉吟片刻,接过话来:“在下可以在此立保,若是赵某熟识的官员,当年即便有所过节,日后也绝不会再多做追究。” “赵大人的好意,骆某记下了。”,骆思恭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赵南星所说的话:“只不过这朝廷里头,如今虽是你们东林势大,其他诸流却也为数不少,骆某究竟放心不下。” “若是如此,只怕赵某便就有心无力了。”,赵南星摇了摇头,也是一脸无可奈何。 正如骆思恭所说,如今朝廷里头,并不是只有东林一支。其余的浙楚宣齐那边,自己不但说不上话说,若是说了,有时候恐怕反倒是会适得其反。 第167章 小人逐利 “其实倒也不难。(..tw无弹窗广告)”,骆思恭摆了摆手,示意并不是没有办法。 “哦?”,赵南星诧异的看着骆思恭,似乎是想从脸上看出几分心思来。 “正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骆思恭呵呵笑着抛出了自己的条件:“只要这锦衣卫里的权柄,仍握在我骆家的手上,想继续保一份平安,也就不难。” “哦。”,赵南星愕然的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骆思恭提出的竟然是这个条件。 “赵大人可是为难?”,骆思恭侧过了身子,眼里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看着赵南星。 “以一辽东经略之职换一锦衣卫。”,赵南星沉寂片刻之后,也抬了抬头,迎上骆思恭的目光:“骆大人未免也太会做买卖了些。” “赵大人所得的,可远不止一个辽东经略。”,骆思恭此时却是摇了摇头,似乎对赵南星的话并不认可:“赵大人所保住的,还有这许多年积下的名望。” “骆大人果然是好算计。”,赵南星终于忍不住呵呵的笑出声来:“如果赵某没有算错的话,当日王象春用来弹劾唐旭的那份卷宗,也应当是出自骆大人之手吧。” 骆思恭看一眼赵南星,既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骆大人早就知道那王象春,曾经和唐近贤有些过节。”,骆思恭既然不开口,赵南星也就接着继续说了下去:“也是怪那王象春器量太小,当年唐近贤虽然拆过他家的屋舍,却拆得有理。” 说到这里,赵南星嘴里的口气也带上了几分忿忿:“即便是赵某前去,也绝不会有丝毫犹豫。” “赵大人不也曾经是答应过在下,拿到了那份卷宗,定是会上疏弹劾唐近贤?”,骆思恭轻哼一声,不甘示弱的回道。 “王象春既然上了疏,赵某便也就再不能独善其身,无论如何也只能与唐旭撕开面皮。”,赵南星说完这一句,忍不住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感慨骆思恭算计的好,还是自己棋输一招,或者是王象春太过鲁莽。 “到了眼下这个时候,赵某确实也没有退路了。” 赵南星如今虽然只是一个吏部里的文选司郎中,可是在东林党中素来都颇有名望。 如今煞费苦心的想要对付一个唐旭,却被弄得多少有些尴尬,如果再不能取胜,只怕日后在朝廷里的声威也会一落千丈。 想到这里,赵南星忽得就想到了亓诗教。当年的亓诗教,在朝廷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而那时候的唐旭只不过是一个五城兵马司里的小小指挥,最后却也是落了个灰头土脸。 “骆某并非有意要为难赵大人或是那唐近贤。”,见赵南星有些落寂,骆思恭的声音也不禁变得有些低沉起来:“骆某之前曾是说过,在下如今已经是年过花甲,而那唐近贤却只不过刚过加冠,赵大人您也正值盛年。” “赵大人您输得起,那唐近贤更输得起,其实只有骆某才是真的没有了退路。” “我大明朝开国两百年来。”,骆思恭从座椅上站起了身,在堂中徐徐踱了几步:“历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有过半不得善终,骆某不敢以举族的身家性命,去赌那剩下的一半。” “也罢。”,兴许是骆思恭的话让赵南星有些动容,话里的口气也不再似适才那般忿忿: “只不过锦衣卫里的官职,毕竟是天子近臣,与我吏部并没有半点关联。如今既然已经答应了骆大人您,到时候赵某尽力而为便是。” “骆某在这锦衣卫里经营这许多年,也并非是一无所有。”,骆思恭点了点头,面皮上也跟着松了一些:“如今若有了赵大人的承诺,便多了几分把握。” “如此,骆大人便可以把那潞河驿里的事情,说一说了吧?”,赵南星目不转睛地看着骆思恭。 “唐旭是我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如今又有杨光夔为之羽翼,老夫想在他身边安插人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向那姚宗文说过些什么,骆某也无从打听。”,岂料骆思恭接下来的第一句话,便差点让赵南星一口气咽了过去。 “赵大人稍安。”,骆思恭见赵南星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也不敢再绕弯子:“老夫虽不能听到唐旭曾说过些什么,可是那潞河驿站里,却向来都是机密传递之所,我锦衣卫里也少不得在其中安插耳目。虽奈何不得唐近贤,可在姚宗文身边打探一二却不是难事” “骆大人都打听到了些什么?”,赵南星按捺不住,开口追问。 “那姚宗文原本是急着要在今日间赶回京城里来的。”,骆思恭拿起手边的紫砂茶盏,亲自为赵南星斟上一杯茶:“可是早间见过了唐旭之后,却忽得改了主意,仍留宿在潞河驿站之中。” “为何?”,赵南星知道骆思恭既然说了出来,想来也是多少知道了几分。 “那姚宗文躲回到驿站之中,也不露头,只是取了纸笔在房里写字。” “写字?究竟是写字还是写奏疏?”,赵南星知道这两件事虽然听起来像是一样,可是实际上却是大有区别。 “是写字,而且只写了两个字。”,骆思恭伸出两根手指,竖在面前:“赵大人不妨来和老夫一同猜猜看。” “什么字?” “西南。” “西南?”,赵南星诧异的应了一声,随即沉思片刻后开口说道:“某非是奢崇明?” “老夫也是如此以为。”,对谈了一晚上,骆思恭与赵南星两人,终于难得的迅速达成了一致的共识:“如今西南一地排得上号的大事,想来也只有奢崇明这么一件了。” “奢崇明作乱虽是大事,可是与姚宗文何干?”,赵南星不解的说道。 “赵大人毕竟是有名望的君子,不似老夫这般平生喜欢弄险。”,骆思恭嘿嘿笑了几声,面上露出几分得色。 “还请骆大人指教。”,赵南星既被骆思恭称了一声君子,当下也干脆就摆出了君子不耻下问的姿态。 “其实若是要怪,也怪你们太过心急。”,骆思恭的双手按在膝盖上,笑嘻嘻的看着赵南星。 “此话怎说。”,赵南星顿时大感诧异。 “其实论起来,这回赵大人若是能以袁应泰取代熊廷弼,首功应当是落在那姚宗文的身上。”,骆思恭哈哈笑道。 赵南星一阵沉默不语,骆思恭所说的不错,如果没有姚宗文的那份奏疏,自己就算对辽东的军功再眼红,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只不过,这回弹劾熊廷弼,姚宗文虽然算得上是首功,自己却不可能去给他发赏。毕竟细论起来,姚宗文属于浙人,与自己这边并不是很对付,自己自然也不可能养虎为患。 “既落不到一星半点好处,反而会得罪一干人等,即便是骆某,也未必不会考虑点头收手。”,骆大人很会换位思考,一语就戳中了此事中的要害。 “他若是此事收手,岂不是无异于自扇耳光。”,虽然觉得骆思恭说的有道理,但是赵南星仍是将信将疑,或者说多少还抱着些希望:“他岂会做如此傻事?” “若是另有得利之处,就算自扇耳光又如何?”,骆思恭颇有些不屑的轻哼一声:“骆某所料不错的话,其中的紧要之处,便就在于这西南二字上面。” “他姚宗文又未曾领过军事,难不成还想去率军平叛不成?”,与骆思恭脸上的神情一般,赵南星也翻出几分不屑。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骆思恭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大抵也曾经读过些兵书:“平叛一事,并不只是靠着领军的将官。” “而这西南一地,如今虽看似凶险,其实却也是块福地。” “若是一时平叛不成,又岂会有功劳可领?”,听骆思恭说到这里,赵南星又岂会有不明白的道理。 “既不领军,就算没有功劳,却也未必会有大过。”,骆思恭提醒赵南星赵大人,“若是事成,更是少不得有一份天大的功劳,何乐而不为?” “这……”其实骆思恭所说的东西,刚才赵南星也并不是没有想到,不说出来,只不过是心里仍存着一丝侥幸罢了。 “那若依骆大人这般说,此事岂不是没了回旋的余地?”,赵南星再思量片刻,心里更是猛得一沉:“那姚宗文既然已经动了心,我等如果阻他的路,只怕他更会舍下了脸皮也要与我等相争,辽东之事愈加不成。” 赵南星平日里虽然并不把姚宗文放在眼里,可是毕竟这回弹劾熊廷弼的事情,大半的干系都在姚宗文的身上。原本想在姚宗文回京之前,就把袁应泰之事落到实处,岂料半途却杀出了一个唐近贤来。 如今更是使出了手段,竟然说得姚宗文都动了心,让赵大人大有些拳拳都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的感觉。 “这倒是未必。”,骆思恭摆了摆手,示意赵南星稍安:“唐近贤敢去找姚宗文做买卖,无非是知道他是个小人。” 第168章 压不如抬 “既是小人,便要逐利,赵大人只要不阻他,他也未必会有翻脸的打算。(..tw)” “想来骆大人已经是有主意了?”,赵南星虽然也是官场上的老手,可是在耍心眼上,毕竟还是要比骆思恭这样在锦衣卫里厮混了这许多年的老江湖要差上一些。 听到赵南星向自己求问,骆思恭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得色,捧起了手里的茶盏,略泯一口方才是开了口: “唐近贤今日里去寻姚宗文,耍弄的无非是一出釜底抽薪,既然如此,赵大人何妨不效仿之?” “哦?”,赵南星的目光,停留在骆思恭身上,扫了几个来回:“骆大人的意思,仍是唐近贤?” “除了他,还有何人?”,骆思恭也不知道赵南星是在装糊涂还是如何:“赵大人您上回仍还是跟着上疏弹劾唐近贤,所揣的岂不也是这个心思?” 赵南星把话听在耳里,只是呵呵笑了几声,也不多做解释。 “只不过,虽然赵大人您有张良计,人家也未免没有过墙梯。”,骆思恭对赵南星的故作深沉也不置可否:“虽然皇上潜邸的时候,你们东林曾出了大力,可是天下人也都皆知,出力的并不是全是你们。” “当年太子之事,大半是成在王锡爵手上,登基前的定鼎之笔,更是出自唐近贤之手,可如今桃子却是被你们摘了。” “你们如今在朝廷里势大,虽是好事,却也是坏事。皇上既然还完了你们的恩,便不再欠你们的情。眼下那唐近贤正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你们又有谁比得上他,即便是你们在宫里所依仗的王安,与他私交也是甚好。” 赵南星轻轻咳嗽几声,骆思恭所说的话虽然不动听,可是大体却是事实。甚至自从皇上登基之后,甚至就连王安也不如当年走的那般近。 “所以只要唐近贤继续留在这京城,便难保不会再耍出什么幺蛾子。”,骆思恭略停半晌,继续开口说道。 “只怕这是骆大人您的心思吧。”,赵南星似笑非笑的看着骆思恭。 “各取所需罢了。”,骆思恭抬起蒲扇般的手掌,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你我今日同坐在这里,所谋的不也就是这些。” 赵南星点头,对骆思恭所说的话极为赞同。 “只不过……”,又停了半晌之后,赵南星又继续开口说道:“正如骆大人适才所说,那唐近贤如今正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想驱他出京怕是不易。” “赵大人这就着相了。”,骆思恭皱了下眉头,似乎也觉得赵南星未免太没有容人之量。 “正如这茶盏放在几上。”,骆思恭侧过身子,指点了一下身边的茶杯:“你若硬是想把他按下去,除非把这茶几也给毁了。” “若想既不毁了茶几,又要把茶盏移走。”,骆思恭伸出手掌,将茶杯拿起:“抬起来却是更好。” “姚宗文那里,无论他回京之后说些什么,你们都动不得他。”,似乎是担心赵南星有些食古不化,骆思恭干脆手把手一般的去教:“不但动不得,若是他想要去西南,你们更是要大行便利,如此才不至于撕破脸皮。” 回头看看赵南星,像是一脸的不悦,骆思恭也忍不住嘴角抽动了几下:“赵大人这般的君子,当是有容人之量。” “哦。”,赵南星应了一声,脸上有些微微泛红。 “唐近贤这里,倒是要略微复杂一些。”,骆思恭似乎也没有兴趣继续和赵南星谈论品性上的问题:“寻常的地方,容不下他,他也不会去……” “唐近贤如今是你们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也算是天子近臣,只怕此事就要依仗骆大人您了。.tw”,赵南星突然开口,打断了骆思恭的话。 “也不能这般说。”,骆思恭连连摇头:“若是骆某真有这般的本事,我何必要寻你赵大人来?” “之前该如何做,骆某倒是还没主意,这一回倒是唐近贤自家提醒了我。只不过要做成这件事情,也需得要你我通力合作方可。” “请骆大人直说。”,赵南星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正在细听。 “无非仍是在那西南二字上面。”,骆思恭抬起指节,轻轻的叩了叩手边的椅把。 “皇上会肯让唐旭领军?”,赵南星诧异的轻呼一声。 赵南星诧异,倒并不是一定以为唐旭能力不足。唐旭当年在辽东从军时候,好歹也曾经立过军功,击退了建州敌酋努-尔-哈-赤亲率的大军。 若论官职,唐旭如今不但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更是挂着京卫指挥佥事的头衔,如果去了西南,勉强做个副总兵也不成问题。 问题是,以锦衣卫调任一方军将,自国朝开国以来就几乎没有过先例,因为锦衣卫算是天子近臣,如果调任地方军将,就算是降级了。 况且适才骆思恭还拿着一个茶盏和自己说了一番道理,如今为何却又自己翻了过来。 “我锦衣卫里,不止是会抄家拿人。”,见赵南星生疑,骆思恭却仍是不紧不慢的说着话:“赵大人可是记得,当年神庙在时,倭寇曾经攻掠朝鲜?” “如此大事,赵某岂会忘记。”,赵南星应声点头。 “当年入朝鲜抗倭,虽然领军的是李如松和杨镐,可我锦衣卫里,却也没有闲着。”,骆思恭自从万历十年开始,就接任了锦衣卫里的指挥,所以对这些当年旧事自然也是了如指掌。 大明万历二十年,公元一五九二年,基本统一日本的丰臣秀吉,在巨大的野心驱动下,把锐利的刀锋指向了朝鲜,企图以朝鲜为跳板图谋中原。 在此之前,丰臣秀吉甚至公然叫嚣:“日本国之事自不待言,尚欲号令唐国。” 倭军有备而来,而经历了两百年太平和内讧的朝鲜国,却是明显准备不足。只数月之间,便失地千里,日军连破釜山,开城,平壤诸镇。朝鲜国王李昖逃至鸭绿江边,向大明求援。 万历帝接到军报之后,当即拍板,下旨出兵救援。 从万历二十年,直到万历二十六年,明军历时六年,终于彻底光复朝鲜,将丰城秀吉麾下的倭军赶下了海。 在这几乎整整七年当中,大明朝耗费了近千万的国帑,先后投入士兵数十万。李如松,麻贵,甚至后来在萨尔浒战败的杨镐,都曾经杀出过赫赫威名。 只不过,在这七年里,威风的并不只是这些领兵的军将。大明朝的锦衣卫也乘机大大的出了一番风头。 虽然到了四百年后,大部分人恐怕都以为锦衣卫只是天子爪牙,实际上锦衣卫的作用远不止如此。 不但是协助京戍,监控朝局,侦察敌情其实也是锦衣卫的职责之一。每年在草原和海上来往的商队,商船中,便不知藏了多少锦衣卫的番子。 万历二十年的那一回倭寇入侵,锦衣卫不但提前就探知了丰城秀吉的打算,通知了朝鲜,却可惜被朝鲜国王李昖视若罔闻。 在此后的七年里,锦衣卫的番子们在朝鲜更是或是打探情报,或是放放火,投投毒,搞搞破坏,忙的不亦乐乎,充分发挥了敌后武工队的工作特色,把日军也是搅得焦头烂额,叫苦不迭。 对骆思恭来说,这一桩事情即便是如今再提起,也未免有些洋洋自得。而骆思恭能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一坐数十年,当年在朝鲜时的功绩也是功不可没。 “如今西南若要平叛,虽然当首之事在于是兵部和川蜀之地的督抚衙门,可我锦衣卫里既然也担负着侦察刺探的职责,自然也是要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想起当年的往事,骆思恭心里虽是得意,却也知道此时并不是显摆的时候。 “只不过,如今辽东局势尚且未明,这回西南去协助平叛,皇上和朝廷定是会要求速战速决。这派遣之人除了要行事果敢之外,对于文武之事最好也要做到精通,如此的人选,在我锦衣卫里却并不多。” “骆大人不妨直说,唐近贤就是最好的人选便是。”,赵南星也跟着眼前一亮,呵呵笑道:“他唐近贤既然以为,此时的西南是谋取功业的好时候,我等也不妨帮他一回便是。” “若要让皇上肯放唐旭去西南,你等攻讦的折子也不能停。”,骆思恭终于像是松了口气一般,把身子缓缓地靠到了后面的椅背上: “皇上如今正有保唐旭的意思,若是停了恐怕反会让那唐近贤喘过气来。无论还能不能抓到证据,只要看起来像是公议,让唐近贤在京城里呆不安生便可。” “只不过想要把人移走,除了要推,也需得要抬,既有当年朝鲜时的战例在前,你们东林里那许多官员,寻几个出来奏请一番,想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吧?”,骆思恭口中的这句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在商量,可是吐出来的口气却没有丝毫的余地:“等你们上了疏,我锦衣卫里也再评议一回,大体能把事情定下个八九成。” 如果赵南星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成,那么自己也就算是找错了人了。 第169章 第五纵队 “此事包在赵某身上了。”,赵南星点了点头,一口应下。 “如今时候已是不早,赵大人也是该回府歇息去了。”,见事情终于议定,骆思恭也没有再继续留赵南星的意思:“这后海子边虽是僻静,可是这京城里头哪有真正的清净之所,时候长了未免引人生疑。” “那赵某便先行告辞了。“,赵南星也同样没有再多留的意思,听了骆思恭的话,立刻起身告辞。骆思恭倒也不敢太过无礼,仍是把赵南星送出门外。 “老爷,是回大宅里歇息,还是就在这里?”,等赵南星出门之后,骆思恭身边的老仆骆石,立刻上前问道。 “石头你倒是说说看。”,骆思恭虽然把骆石的话听在耳里,可却是仍站在门边过了半晌才有了动静:“这都是地里挖出来的泥,为何有的能做紫砂,有的却只能做白陶?” “小叔其实不必太过担忧。”,骆石其实是骆思恭族中的亲眷,年岁虽然比骆思恭还要年长两岁,可是若要按照辈分算的话,却要管骆思恭叫叔。 如今随在骆思恭身边,已经足足有数十年之久,所以骆思恭行事也从来都不瞒他。对骆思恭的心理,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石头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骆石低垂着眉眼,站在骆思恭身后小声的说道。 “你说的在理。”,骆思恭的心里,这才略微缓了几分:“我如今能为他谋划的,也就止能如此,甚至已经是豁出命去了。” “日后的路该如何走,到底还是要靠他自己。” “到了这般年纪,我才常常会想,当年要是不做这个锦衣卫的指挥,兴许也才是好事。”,说到这里,骆思恭又不禁轻轻的摇了摇头。 “今日还是回去衙门里住吧。.tw”,拍了拍衣襟,骆思恭重新推开刚掩上的门:“这赵南星那里,当是不会连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我这里也得尽早布置一番才是。” 抬脚走了几步,忽得又在门边停下,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究竟是对骆石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其实这一回,我也算是送他一番功业,若他果真是个人物,老夫就丢了这张面皮,让一让他又如何。” 乾清宫,东暖阁。 “如今辽东未平,西南又乱,眼看着蛮兵就要紧逼成都,而他们此时如何还在揪着一个唐近贤不放?”,看着眼前堆得几乎有一支笔高的奏疏折子,朱常洛纵使脾性再好,终究也已经是有些按捺不住。 “他们这哪里是参唐近贤,分明是在逼万岁爷呢。”,若是平时王安和邹义在时,兴许还好,可巧今日里伺候在朱常洛身边的,却是御马监掌印马谦。 马谦与王安不同,向来与赵南星,汪文言等人并没有什么来往,倒是佩服唐旭是个人物,如今见奏疏无止尽的来参,难免顺便说上几句风凉话。 “逼就逼吧。”,朱常洛脸上一阵青红不定,可是终究还是按了下去:“朝廷里的大小事宜,他们平日里也操劳的不少。.tw[]朕做不了唐太宗,可是也更不想做夏桀,商纣。” “也只望朝廷里的这些大人们,能体谅万岁爷的一片苦心。”,马谦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帮朱常洛收拾着案桌上的奏折。 翻检了几封之后,忽得眼前一亮,拿起来看了几眼,便朝着朱常洛递了过去:“奴婢且是说了,这朝廷里的许多大人里,终究还是有体谅皇上,顾着大局的人。” “哦?”,朱常洛听马谦这么一说,脸上的怒意立刻便消了几分,从马谦手上接过了折子去看。 “请调锦衣卫入蜀助战?”,细细的看了一番之后,朱常洛也是不禁愕然的张了张口。 朱常洛倒也不是不知道,锦衣卫除了协助京城卫戍,查调钦案外,也有侦察,刺探的职责。可是毕竟这是在四百年前的大明朝,即便朱常洛是皇帝,也还有些不太了解“第五纵队”的重要性。相比较而言,北面的努-尔-哈-赤倒是有些算是走在了时代前列。 但是一般在军中,也都会设有侦骑斥候营,这部分功能往往会有一部分与锦衣卫相冲突,甚至因争功而产生过矛盾。久而久之,锦衣卫的这部分功能也就逐渐弱化了。 况且锦衣卫是天子爪牙,就算要去侦察刺探,也是要为皇帝陛下去做,岂能去和那帮寻常军中的士卒搅在一起。 “陛下。”,马谦见朱常洛疑惑,略思量片刻之后,也开了口:“奴婢似乎记得,此事并非是没有先例。” “你说的可是入朝抗倭之时?”,朱常洛在东宫时,即便关心的政事再少,可也毕竟是太子,有时候万历老人家甚至会找几件事情,专门派人去问问他的意见,也算是一种历练。对于这样的大事,更是不可能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正是。”,马谦点了点头,“当年在朝鲜时,锦衣卫也颇立过几件奇功,给自家挣了不少脸面。” “不仅是如此,即便是如今辽东的抚顺,开原,铁岭三镇,也都有锦衣卫的暗探潜伏,辽东的军中,常常也要仰仗他们。” “那为何西南一地,没有锦衣卫的暗探?”,朱常洛这个皇帝才干了两个月,很明显有些业务还不够娴熟。 “其实倒也不能说是没有,”,马谦听朱常洛问起,连忙开口回道:“只不过只是藏身在重庆,成都这般的州府里头。” “上回奢崇明在重庆杀官谋反,截断江口和四周的山路,也是庐江府里的暗探冒死传了消息出来的。 “那就是说,在那蛮军中并没有?”,朱常洛似乎对锦衣卫的工作效率有些不满意了。 “陛下明鉴。”,马谦毕竟是个厚道人,虽然和骆思恭不熟,但是也不忍心看他平白无故受冤:“锦衣卫的暗探番卒,大多毕竟也都是我明人。” “想要在繁华的州府城里藏身,虽并不困难,可是若是像那建州的赫图阿拉一般,并没有太多往来的人口,居民士卒之间也往往是以族群居,便就难以潜伏。” “原来如此。”,朱常洛这才焕然大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了解了。 “不过虽是不能派暗探潜伏,但使些离间,收买的手段,大抵却还是可以用的。”,马谦把自己所能了解的事情,一一细说给朱常洛听。 “若是如此,倒该是派员得力的人手前去主持。”,朱常洛把马谦所说的在心里细细琢磨一番后,方才开了口。 “这些事情,哪里需要万岁爷亲自去劳烦。”,马谦一边继续翻检奏折,一边开口笑道:“骆思恭那里,自认会有安排。” “他如何安排,是他的事情。”,朱常洛的目光在眼前扫了一阵之后,最后落到了案桌上的奏折堆上。 “你倒是说说看,如果让这唐近贤走上一回如何?”,朱常洛沉寂片刻之后,方才是开了口。 “这……”,马谦顿时口中微微一滞,随即又小心翼翼的问道:“万岁爷的意思,可是要历练与他?” “也算是一个理由吧。”,朱常洛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可奴婢以为,如今唐近贤刚遭了攻讦,万岁爷便要派他前往西南,在旁人看来,会不会有发配的意思?”,马谦虽是有心想要维护唐旭,但是到底也不敢明说出来。 在马谦看来,像东厂和锦衣卫这样的天子近卫,只有留在皇上身边才是正理。派到外头去的,不是毫无背景势力的,便就是类似于发配。 “若是旁人能这么看,岂不也是更好?”,朱常洛的想法,很明显和马谦存在差异:“日后等他回京,也省得还有人再拿这些东西出来说话了。” 朱常洛话刚说完,又伸出手来在面前的奏折堆上轻轻的拍了几下。 “可奴婢曾是听说,唐近贤还是个生员,明年便就是京城里的秋闱之期。”,马谦又略想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帮唐旭再说了一句话。 “他若能平叛,等他回京之时,即便是错过了科举,朕也便为他开一回特科又能如何?”,朱常洛似乎对此倒并不是太过担心:“他若是做不到,只读这些书籍又有何用?” “这……”马谦又是一番哑口无言。 “你定是想说,那唐近贤既不是主帅,也不是督抚,能否平叛,也由不得他一人,可是如此?”,马谦虽然没有说话,可是朱常洛看他的神情,大抵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奴婢不敢。”,马谦连忙欠身回道。 “朕自然会考量的。”,朱常洛似乎也无意去和马谦追究,只是若有所思的说着话:“去转上一圈,也就是了。这唐近贤,可算得上是朕的福将,这回算是朕欠他的,也让朕借一借他的福气吧。” “还有桩事儿。”,朱常洛又想了片刻,再重新抬起头来。 “奴婢听着呢。”,马谦忙不迭地回话。 “这唐近贤勾筑冤狱一事,是让司礼监里的崔文升去查了,如今可有了结果?”,朱常洛侧过脑袋,看着马谦。 第170章 左文右武 “奴婢只是听说,崔公公去刑部大狱里查了一回之后,又亲自领人走访了几户妖犯的家眷,似乎其中确实有人说曾经见到过那姜平,甚至连容貌也能说出几分来。”,马谦一五一十的说道:“万岁爷若是想要知道详细的,只怕还是要招崔公公,或者邹公公,马公公来问。” 马谦虽然也侍奉驾前,可是毕竟掌的是御马监的印,对于司礼监里的事情并不好太多过问。 “那这赵南星和王象春便就是诽告了。”,朱常洛似乎并没有去找崔文升来细问的意思,而是直接就抛出句话来。 “皇上可有旨意?”,马谦听朱常洛这么一说,便立刻挺直了身。 “罢了。”,朱常洛却是摆了摆手:“此事如今既然已经有了定论,就不要在追究了吧。这些大臣们虽信了绯传,毕竟也是一片忠心。” “万岁爷宅心仁厚,天下的臣民们有福了。”,马谦嘿嘿笑了几声,可是随即却又问道:“那若是回头再有人上这般的奏折,该当如何?是要驳了回去,还是留中?” “驳回去就不必了。”,朱常洛略想了一下:“那还是留中吧。” “奴婢们知晓了。”,马谦点了点头,转身招来一名小内侍,让传话去司礼监里去了。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啊。”,眼看着传话去的小内侍消失在殿门外,过了许久,朱常洛方才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出来。 崇文门内,司空署街。 不得不说,卢海福对于唐旭的事情,向来还是上心的,竟推掉了近些日子里的所有经营,把所有的工匠都调了过来,甚至唯恐速度不够快,还从其他同行那里借用了不少人手。故而宅院虽然是在九月中才选吉日破了土,可是只半个多月时间里,一座新宅大体上便已经是拔地而起。 宅院的东面,挖出了一方有一亩多地大小的鱼池,四周点缀着假山花木,看起来极为雅致。(..tw好看的小说) 一座三进三出的屋舍,落在宅院中间略靠西面的位置上,前后和右边都与四周的街道隔出些距离,又用一人多高的红瓦围墙隔开。 农历的九十月间,已经渐渐入了冬,可巧是移栽花木的好时候。原本栽种在花市街小院里的海棠花,也已经是移了过来,就种在后进前的天井里,在卧室里一开窗就能看见。 一方雕画着麒麟的照壁,竖立在前院的院门内,雪白的汉白玉照壁配着朱红的双开院门,显得颇有些气派。门崖上点缀着的四面石鼓门当,表示着这里的户主是四品以上的文武大员。 唯一看起来还有些古怪的,便是大门前的门廊边,原本应当放着石狮石虎的地方,却还是空荡荡一片,并没有放上任何摆设。 “这两天我也是琢磨着,这里究竟应该放上什么才好。”,这段日子里头,胖子也是一直帮唐旭守在这里,如今眼看着宅院已经接近完工,多少有些自得:“不若在左右各分放一尊狮虎如何\/。” “哪里有你这般放的?”,卢海福也正陪在一边,听了胖子的话,顿时便不禁拿眼一瞪。 “如何不能这般放。”,胖子如今有了些手艺,在卢老爹面前逐渐也有了些底气,居然敢顶着说话了:“文配狮,武配虎,唐哥儿文武双全,各配上一尊狮虎也是恰当。” “所谓的左文右武,约莫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胖子话刚说完,便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有些洋洋自得。 “左文右武说的是皇上,你想陷害唐哥儿不成?”,卢老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扬起手掌,作势要拍了下去,胖子连忙闪身躲开。 “果真是如此?”,胖子一边躲着自家老爹的巴掌,一边拿眼看着唐旭,想听听他的说话。 “卢叔说的对。”,虽然唐旭和胖子的关系很铁,可是此时面对的却是卢老爹,也只能选择帮理不帮亲了。 胖子这才尴尬的笑了一声,抬起手来挠了挠后脑勺,脸上也带上了几分红。 “唐哥儿如今做的虽是武官,可也是有着秀才的功名,日后也仍是要上皇榜,点进士的。”,听唐旭也说自己有理,卢老爹这才停止了对胖子的追打,重新站下来在门边指点:“依我看,还是放上一对石狮好了。” “就按卢叔的意思做好了。”,唐大人虽然笑而点头,可是身上也倍感压力。 自己如今虽然是跟着孙承宗学做文章,这大半年来进步不小。可是毕竟这年头的科举,才真正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天下读书人数以十万计,可每届的科举能考上举人,进士的,整个大明朝也不过分别只有数千,数百人。 南北二京因为颇多高官勋贵,所以秋闱中的中榜率有十之三四,但是即便如此,也要淘汰掉其中的一大部分。至于以后的会试,更是全国拔尖的读书人之间的较量,向来约莫都是十中取一的比例。 能够考上举人,进士的,真正的可以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到时候能不能考上,唐旭的心里,还真没有底。正所谓捧得越好,摔的越惨,唐大人可不想成为那样的笑柄。 “等过几天,给门窗上头都批了漆,再晾上几日便能住人。”,卢老爹看着眼前崭新一片的屋舍,心里头也是一阵轻松。 毕竟对卢家来说,唐旭也算得上是半个自家人。可往往给自家人办事,才是最难的。若是办得不好,只怕日后见了面都会尴尬,偏偏还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如今看唐旭和洛雪霁脸上的表情,算得上是颇为满意。虽然还有洛德山在一边指指点点,说出了几点瑕疵,卢老爹倒也不在乎了,反正他也不是正主。 “唐哥儿乔迁的吉日,可是选好了?”,自从唐旭做了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之后,花市街边的那座小院,确实已经是不堪用了。如今新舍既已落成,乔迁的事情,自然也是要尽早提上日程。 “只怕还要等些时候。”,唐旭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原本这几日里,是该要去雇请些下人的,只是却被一些俗事牵扯,耽误了下来。” 新落成的这座宅院,足足有十数间厅房,加上一个偌大的庭院,只是打理起来就是一番不小的工夫。而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是不可能让唐旭或者洛雪霁自己亲自去做的,就算想做,也是有心无力。 所以在入住之前,雇请家仆之事便要做在前头,如若不然,还不如继续蜗居在花市街的那座小院里。 “唐哥儿之前未提,我倒也没想起。”,卢海福听唐旭这么说,也是一拍脑门,寻思琢磨了一番之后,方才抬起了头,继续开口说道:“我倒想起我有个内弟,就是京城外的昌平县人,叫做张标。当年曾经在当地的乡绅家里做过事,如今在县城里的布店里做迎奉,还算是见过些世面。” “唐哥儿若是肯,不如先将他夫妇两人请来如何,其余的人手,再慢慢招致。” “哦,那岂不就是卢哥儿的娘舅?”,唐旭听了陆海福的话,开口笑道。 “正是。”,卢海福点了点头。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唐旭在心里略想了一下,一口应下。 既然是胖子的娘舅,那么好歹也算是自家人,无论如何也更放心一些。虽说沾亲带故的更容易让家仆生出仗势的心思,可是凡是略体面些的人家,这些事情都是不能完全避免得了的。 “那我明日便亲自去走一趟,去招他过来。”,其实卢海福在唐旭面前提起张标,未免没有些为自家人牟利的意思。可是见唐旭并没有太过犹豫,直接答应了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 等看过新屋,回到了花市街,刚转过街口,便看见自家院门大开着。不需要多问,唐旭也知道,这是又有客人来访的意思。于是连忙转身向着卢海福和胖子拱了拱手,道一声失陪,加快脚步向着门内走去。 只刚进了门,便看见前堂里靠门边的座椅上,果然正坐着一人,看见唐旭进来,连忙站起了身相迎。 “崔公公今日如何又得闲暇,竟肯来唐某这草堂上小坐\/”,虽然如今正式白昼,屋内的光线显得略有些暗,,可是唐旭仍然是看清楚了,从座椅上站起身来的,正是上回曾经来过的崔文升。 “唐大人说笑了。”,崔文升听唐旭这么说,当下便就露出一副苦瓜脸:“如今这偌大一个紫禁城里,想要寻出一个比崔某还要清闲的人来,恐怕也并不容易。” 唐旭呵呵笑了几声,知道崔文升说的是实话。他毕竟当年曾经是郑贵妃身边的侍奉太监,如今朱常洛虽然不和他计较,但是也绝不亲近。而司礼监里的王安和邹义,自然也不会把什么紧要的事情去交给他来办。 所以如今的崔文升,即便不能说是整个紫禁城里最清闲的人,起码在司礼监里算是。几乎每日里所要做的事情,无非是喝茶,看邸报,提前享受上了四百年后的部分地方公务员的待遇。 “听说前些日子里,崔公公曾经帮着唐某查案?”,唐旭看崔文升面前的茶杯里的茶水颜色已经有些渐淡,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一段时候,于是立刻让卢家借来的两个丫头给崔文升重新换上一杯茶水。 第171章 镇守太监 “无非是去刑部大牢里走了一回罢了,连半天都没用着\/”,崔文升摆了摆手,示意不值一提:“不过这一桩事,倒算是崔某近些日子来做过的最大一件事儿了。(..tw无弹窗广告)” “那崔公公刚及查了唐某的案子,便来登唐某的门,难道不怕招人非议?”,唐旭也知道崔文升近来来过的清苦,和当年郑贵妃在时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也并不多问其他。 “崔某如今哪里还怕这些。”,崔文升颇有些光脚不怕穿鞋的气势,撇了撇嘴,忽得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探头朝着门边看了几眼,似乎是怕给唐旭带来麻烦。 “崔某今日前来,是想要谢过唐大人的。”,见四周并没有异状,崔文升方才松了口气似的坐了回去,不过却又顺势把座椅朝着后面的暗处移了几分。 “哦,皇上准了崔公公,让去南京了?”,唐旭听到崔文升的这句话,不知道怎的竟然心里头也生出几分欣喜,似乎就指望着这位崔公公走的越远越好。 “唉……”,崔文升却是摇了摇头,微微的叹了口气:“邹公公和王公公两个,不正是盼着咱家走人,好给他们空出位子来提拔儿孙。唐大人上疏之后,有他们帮着说话,岂有不u成的道理。” 唐旭原本是想向崔文升道一声恭喜,可是听崔文升这么一说,也不知道该不该道贺好了。 “崔某这回虽是去南边,却不是南京。”,崔文升停了半晌,方才是开口继续说道。 “哦?”,唐旭心里微微一动,不是南京,难道还是福州,广州不成? 只不过,崔文升如今再不得势,朱常洛毕竟也没有夺了他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头衔,而福州和广州两地只有市舶司,没有守备太监府,想来可能性不大了。 当然了,在唐大人看来,如果不考虑此人眼下的头衔,派去福州,广州,更是最好不过。反正还是那句话,走的越远越好。 “凤阳的刘镇那厮,也不知道如何走了邹义的路子,竟然让皇上调了他去接任南京守备太监一职。”,好在崔文升并没有让唐旭久等,直接便开口说了出来。 “崔公公这是要去中京?”,唐旭当下也就立刻明白了过来。 “也只有如此了。”,崔文升看起来颇有些不甘心。 “这倒是可惜了。”,唐大人由衷的叹息了一声,有些小失落。凤阳和南京两地,离京城的距离都差不多远,如果能更远些就更好了。 虽然大明朝一直号称南北二京,可是实际上却还有个中京,就是朱皇帝的老家凤阳府。只不过,凤阳府虽然号称中京,不但在大明朝的政治地位多少要比南北二京低上几分,经济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崔文升原本谋求的是南京守备太监,最后却只落了个中京守备太监,其中的差距并不是一星半点。 “无论如何,某家这一回仍是谢过唐大人。”,崔文升看唐旭满面失落,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惋惜,当下心里也是不禁一阵激动:“日后唐大人有何吩咐,只要崔某能帮得上忙的,定然鼎力相助。” “好,好。”,唐旭的脸色终于缓了过来,f泛出一丝笑意,连连点头。不管南京还是中京,反正走了就好。他虽然送了自己一块地,可自己也按照他的要求,上疏骂了他一通,并不算欠他人情了。 “可巧崔某今日还听说过一件事儿,想要说于唐大人听。”,一时间,崔文升几乎已经把唐旭视为知己。虽然如今崔文升没有什么权势,可是毕竟仍还挂着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名号,多少能见到些东西。 “崔公公请说。”,唐旭这才把神色整肃一下,准备洗耳恭听。 “今日早间,司礼监里又接到几十份折子,都是参奏唐大人您的?”,崔文升略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 “哦?”,唐旭颇有些意外的抬头看崔文升一眼:“难道还是为那件事儿?” “还能再为哪件事儿。”,崔文升颇有些为唐旭打抱不平:“此事某家去查过,皇上也问过。他们信不过咱家,难道就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 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去见姚宗文的事情?唐旭在心里略微思索了一遍。如若不然,自从那王象春和赵南星领头上疏之后,一连几天都没再有什么动静,如何会再突然发作这么一回? 只不过,就算姚宗文如今真的要改口袒护熊廷弼,他们仍然是只拿这么一件事情来反复为难自己,这是不是也太没有创意了些。唐旭虽然知道赵南星此人政治智商并不算高,可是也不至于低下如此吧? “还有一份折子,虽然说的不是唐大人您,可是却与锦衣卫里有关,崔某以为也还是告诉唐大人的好。”,只不过,崔文升一句话说完,却并没有停住了口,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吏部侍郎孙慎行也上了一封折子,说的是西南奢崇明之乱,请派锦衣卫入川蜀助战。” “派锦衣卫入川蜀助战?”,唐旭愕然的张了张口,脸上的神情几乎和朱常洛刚看到折子的时候并无两样。 唐旭身为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当然知道锦衣卫的职责所在。虽说锦衣卫里的番卒,除了协助京城卫戍,缉拿查探外,也还担负着刺探,侦察的任务,可是类似的斥候游骑,寻常的军中也都有,何必要千里迢迢,劳民伤财的再派一支锦衣卫过去。 唐大人并不是不知道细作的妙处,只是觉得没必要,如果就从附近的四川贵州等地的军中挑选些既熟悉地理,脑袋又机巧的士卒去做这样的事情,兴许效果更好。 假装闭目沉思,唐旭飞快的把脑海里的记忆翻检了一回,确信在这一回平乱之战爆发后,锦衣卫并没有参与过。 孙慎行的名号,唐旭也不陌生,此人也算得上是东林党中的一员大佬,在史书上的名声虽不算差,可是真要说好不好,其实也没见过什么太大的丰功伟绩,留下来的事迹无非也就是分别和方从哲方阁老,魏忠贤魏公公斗的不亦乐乎。 况且他如今是吏部的侍郎,通不通军事唐旭不知道,但是眼下的职责明显和兵事搭不上界。虽说朝廷里的官员上疏论事原本就是常态,可奢崇明在重庆作乱之后,四川近半的官员几乎都被一网打尽,作为吏部侍郎的孙慎行,最紧要的事情应该是赶紧选调官员,而不是考虑该派谁去打仗。如果什么事情都让他吏部给管了,还要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去做什么。 “这回崔某去中京,日后路途遥远,问候困难。”,见坐的时候差不多了,该说的话也已是说完,崔文升缓缓地站起身来:“正如唐大人适才说所,崔某刚查过唐大人您的案子,若是停留太长只怕惹人生疑,反倒会连累了唐大人。” “如此,崔某这回来,也不敢太大动静,未曾备下谢礼。”,崔文升虽然站起了身,可是却并不急着迈开脚步,而是伸手从袖中摸出一张现银会票,用双手递上:“一份薄礼,虽然是俗气了点,可多少也是崔某的一点心意,还请唐大人笑纳。” 唐旭借着门外传来的亮光朝着崔文升的手上看了一眼,看见上面写的约莫是五百两的数字,只是也并不伸手去接。 “唐某举手之劳,崔公公未免也太客气了。”,见崔文升如此诚恳,唐旭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诚然,唐旭并不否认自己是对崔文升有所成见。毕竟在那段历史上,明光宗朱常洛的驾崩和此人有着直接的关系。 如果历史上的朱常洛不那么快驾崩,他会不会是个好皇帝,唐旭也不知道,倒是最起码从眼下看,倒也不算坏,最起码该做的事情,他都逐渐在做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其实当年最终导致朱常洛驾崩的那颗红丸,也不是他崔文升进献的,而是出自鸿胪寺丞李可灼之手。崔文升只不过是在之前客串了一把御医的角色,给皇帝陛下开了方治病的药,况且那副药其实也并没有开错,只不过是药量大了点。 而自己这一回只不过是帮了他一个小忙,对唐大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却惹得崔文升如此热情,兴许此人也未必是什么歹人。 “崔某不过是一个没家的人,留许多银钱在身边,又有何用。”,见唐旭不肯收下会票,崔文升的脸上,更现出几分诚恳来:“这一回崔某去中京,虽不如这京师里头繁华,却也图个悠闲自在,正是个养老之所。” “唐大人日后还要在留在京中,花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崔某知道如今唐大人家里的店铺生意兴隆,也不在乎这么一点,可是用来贴补一点家用,能派上几分用场,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也罢。”,崔文升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如果唐旭再不去接,面皮上反倒是更显得难看了。 先道一声谢,才伸手从崔文升手上接过会票,把崔文升送出门外。 “派锦衣卫入川蜀助战……”,等送走了崔文升之后,唐旭口中念念有词,拾步朝着家门里走去。 第172章 一语成谶 适才因为唐旭要回家见客,而唐家在花市街上的这处宅院确实太小,若想要回里屋,必定要穿过前堂,所以洛雪霁也并没有直接跟着回家,而是先坐着轿子去了娘家等候。.tw 其实这个家眷轻易不见外客的规矩,唐旭也觉得没什么必要,平日里洛雪霁在家出入,街坊邻居甚至路过的客商见过的也不少,但是既然如今就是一个风俗,唐大人也是无可奈何,毕竟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社会,多少有些不现实。 眼下唐旭刚送走了崔文升,洛雪霁也正好回来,跟在唐旭身后进了门,唐大人揣着心思竟然是没有察觉。 “相公要入川蜀?”,洛雪霁听唐旭在那里一边走着,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也是不禁有些好奇,凑近了些去听,只是连续听了两遍也仍是有些模糊,忍不住开口喊了出来。 “哦,娘子回来了?”,洛雪霁在后面这么一喊,倒是唐大人吓了一跳,等定下神来,笑眯眯的握过一只素手朝门里走去:“我何曾说要去川蜀了?” “那便是妾身听错了。”,虽然卢家的两个丫头捂着嘴在身后笑,可是洛雪霁也都已经习惯自家相公的这些举动了,任由唐旭牵着朝里头走。 “等迁了新屋,便不会再如此麻烦了。”,就连见个客人也要自家娘子留在外面回避,只想一想,唐旭也是觉得有几分内疚。 “若是这点委屈也受不得,我嫁你做甚。”,洛雪霁朝着四周偷看一眼,方才是压低了声音,轻轻的嘀咕了一声:“如今不愁吃喝,还有那么大一处宅院等着去住,妾身当年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呢。” “你喜欢就好。”,唐旭抬起了手,轻轻的捏了捏可人儿的腮帮,白皙的脸上立刻便腾起两片红云。 自家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害羞,唐大人在心里悄悄地腹诽着。甚至每次寻些夫妻间的乐趣,也都要歇了灯才肯。 细想起来,似乎只有在自己上回去辽东前那么一回,才算是赏了一回花。后来……再后来唐大人就再没有机会了,只能是在一片黑灯瞎火里,跟着感觉走。 想着想着,唐大人竟是感觉有些燥热起来,于是连忙停住了念头。 等静下了心,唐旭又禁不住去想适才崔文升所说的那一桩事儿。凭怎么说,自己也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这些事情自己既然知道了,不可能不去想。 “入巴蜀……”,唐旭细细琢磨一回,忽得发现,虽然自己觉得这个点子有些多余,可是朱常洛那里,没准还真的会答应。 如今辽东的战局正是吃紧,如果西南再糜烂,只怕大明朝没准会提前个十来年说拜拜。 所以朱常洛和朝廷所定下的战略,定然是尽快戡平西南,以便腾出手来全力对付辽东的危局。如此一来,无论是什么法子,只要让人觉得会有一点点作用,朱常洛恐怕也会答应。 可若是真的要派锦衣卫入川,究竟会派谁去合适?唐旭再仔细琢磨一回,忽然心头猛的一紧。 如果想要从锦衣卫里找出一个真正曾经上过战场的人,那么人选似乎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唐大人自己。 难不成刚才娘子的那一句话,真的是一语成谶?唐大人诧异的回过头看了看娘子。 洛雪霁被唐旭的目光紧紧盯着,心里也不禁有些犯嘀咕,拉住唐旭的手,暗暗在手心捏了一把,似乎想要让相公回神。 已经沉寂了好几日的赵南星和王象春等人,在一天里突然同时对自己再次发难,而孙慎行却在此时适时的抛出一个派遣锦衣卫入川蜀助战的念头。 这些事情虽然看起来都是互不相关,可是如果把这一切都串到了一起,那么才会逐渐显露出本质。那就是这可能根本就是一个给自己挖好的坑,就等着自己朝里面跳。 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己怎么着也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也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如果自己。这些文官最多只能提主意,却不能定人选,难道他们就这么笃定,自己会朝这个坑里去跳? 再低头沉思一番,唐旭忽得又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如果真的有什么人能把自己推着朝这个坑里跳的话,无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朱常洛,还有一个就是骆思恭。 虽说朱常洛兴许不情愿放自己去西南,可是如果这些东林党人一直群而攻之,朱常洛也未必不会有让自己离京避一避风头的想法。 大明朝自开国以来,除了成祖皇帝略微暴躁一些以外,其余的对于这些言官实在是有些太过宽容。 不管什么事情,哪怕是道听途说,只要听起来似乎像是真的,不需要仔细查证便可以上奏疏,约莫也就类似于四百年以后的一句“据知情人爆料”。 说对了,未免得意一回;若是说错了,大不了也就是被打一顿屁股了事,一般身家性命是不用担忧的。再若是不明不白的事情,挨了板子之后甚至更可以引以为傲,名望同样可以和坐火箭一般蹭蹭的朝上窜,实在是一件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至于骆思恭,想到这里,唐旭顿时禁不止皱了皱眉头。 不知怎得,自从进了这锦衣卫之后,唐大人隐隐间总是感觉到,自己这位顶头上司,似乎总是对自己带着一种若隐若现敌意。 唐旭也不是不知道,骆家长子骆养性,如今也在锦衣卫里任职,如今正是锦衣卫里的十四个千户所千户之一。如果说骆思恭真的对自己抱有敌意,兴许其源头便就出在这骆养性的身上。 倒不是说骆养性也和骆思恭一样对自己抱有敌意,而是自己突然空降在锦衣卫里,多少也算是阻了骆养性的道路。如此一来,招人嫉恨倒也不算奇怪。 当然,在唐大人看来,骆思恭那里,其实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骆思恭虽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可是自己也并非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倒是朱常洛那里的意思,才更为关键。 如果朱常洛真的让自己去西南参与平乱,自己去还是不去?唐旭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坑,可是忽然间却又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件事情并不是那么抗拒。 这一回与自己当年被调派去辽东不同,作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兼京卫指挥佥事的唐旭唐大人,若细论起来,已经算得上是我军的高级将领。 正所谓好男儿志在四方,作为当今的大明朝杰出青年代表的唐旭唐大人,自然也不例外。 “相公有心事?”,洛雪霁抬起目光,紧紧的盯着唐旭的眼睛。 “也不算什么大事。”,唐旭略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隐瞒娘子的好。在这个世界上,唐旭自己的秘密已经够多,如果连这么一件事情都不能和洛雪霁说,唐旭实在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 “西南最近生了叛乱,朝廷里可能会派我去协助戡乱。” “哦。”,出乎唐旭的预料,这一回,洛雪霁也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紧紧的握了握唐旭的手掌:“相公果然是要去巴蜀么?” “只是可能回去罢了。”,唐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毕竟这些事情,只是自己根据崔文升的话推断出来的,也还没有听到确切的消息。 只不过,这次娘子的态度似乎也有些不对。自己上回去辽东,洛雪霁的面上整日都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一样,这一回听了唐旭的话,虽然眼睛也隐隐有些不舍,却没有太多担忧。 “你偏就舍得让我去?”,唐大人终于按捺不住,问出声来。 “我若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么?”,洛雪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那是自然,娘子的话最大。”,唐旭很是认真的点着脑袋。 “雪霁虽然读过的书不多。”,小巧的嘴唇微微的上翘了一下,嘟了起来:“可也知道相公你如今是朝廷的命官。” “若是朝廷有事,朝中的官员人人只争着躲避,这天下哪还有太平可享。” “况且……”,洛雪霁又抬起眼,直视唐旭的双眼:“妾身相信,相公绝不会有事儿。” “娘子。”,唐旭心里猛地一热,转过身去,将可人儿紧紧的搂在怀里。 “你若也想去,那便去吧。”,洛雪霁踮起脚尖,滑皙的脸颊,紧紧的贴在唐旭的耳边:“家宅这里,妾身也学着打理,实在不行,还有爹娘和才敬帮我。如今你帮才敬入了兵马司,他在外头行事也是方便。” “还不定的事儿呢。”,唐旭先行放开娘子:“就算果真要去,我在这京城里头也还有些事情要先料理一下。” 唐旭如今所担心的,无非仍然是有关熊廷弼的事情。很明显,赵南星等人这回对着自己穷追猛打,其意似乎并不只是唐旭自己。 其实若论起来,唐旭曾经和东林党人的关系还不错,与汪文言自不待说,就算赵南星也曾经一起同席而列,共商大事。 如果不是因为熊廷弼,兴许眼下还是会一团和气吧,唐旭大人默默的在心里想着。 第173章 大人有事 如今已经是万历四十八年最后的时间,在原本的那段历史上,再过几个月之后,努-尔-哈-赤就会发动辽沈之战。.tw 当然,如今眼下的情形,和当年确实有些不同,地处北关的叶赫部,仍然从侧面威胁着建州女真,所以努-尔-哈-赤会不会冒险动手,并不好说。 努-尔-哈-赤他敢冒险,因为他就是靠抢劫活着的,不抢劫就会死,而唐大人却和他不一样,并不想冒险。未来的事情,谁也不好说,虽然皇帝不姓唐,但是大厦若倾,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一旦军胆失去,想要再收拾回来可就难了。 一阵申时的钟鼓声,从玄武门的方向远远传来,天色已经是渐渐的黑了。 无论是自己还是熊廷弼的事情,最终能做决断的,恐怕只有朱常洛吧,唐旭抬起了头,目光徐徐的朝着北面紫禁城的方向望去。 因为揣着一件心事,所以第二天早上,唐大人也起的特别早。 只不过唐大人虽然起的早,可是再等自己进了锦衣卫同知房所在的小院,方才发现,原来还有人起的比自己更早。 唐大人进门的时候,一眼便看见小院里或蹲或坐,已经有四五人在等候,望见唐旭进来,立刻便都跳了起来,站直了身,恭恭敬敬地看着唐旭。[..tw超多好看小说] “唐大人。”,这四五人里,为首的正是郑瓢儿,两眼直直的望着唐旭,嘴唇微微了颤了几下,到底还是没有忘记上前行礼。 “回来了?”,唐旭在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目光从几人的身上逐一扫过。凡是被唐旭的目光扫到的,无一不用力的挺了挺腰肢。 “到底是在军中历练过一回了。”,唐旭呵呵笑着在郑瓢儿肩膀上拍了几下,虽然郑瓢儿这几个,原本在京城里头就是军户,但是卫所里的军户,又岂是能和真正的战兵大营里相比的。 “如何只站在院里,不去房里坐着?”,唐旭抬起手掌,指了指旁边的侧厅。 “小……小的们不敢。”,郑瓢儿咧了咧嘴,憨憨的笑了一声。 唐旭也不多说,正如自己和周宣臣一般,虽然郑瓢儿这几个,和自己也算是早就熟识,但是毕竟自己眼下是指挥同知,而他们不过是麾下的兵卒。亲近体贴是一回事,该讲的规矩也不能完全避免,否则日后如何令行禁出。 向前走了几步,唐大人方才回过身来招了招手,示意郑瓢儿几个跟着进来说话。 郑瓢儿也不犹豫,几步跟上,等进了公房以后,又仍是恭恭敬敬地站好,只不过目光却是欣喜的在四周打量着。 “陪着姚宗文一同回来的?”,唐旭坐下身后,先问正事。 “昨日黄昏前入的京,怕时候晚了,未敢去大人家里叨扰,今日里便乘早在这里等候。”,郑瓢儿一五一十的回着话,不过倒也没有忘了正题:“姚宗文也是小的们亲自送回府里去的,一路上并未与其他人接触。” “你们一路上做的不错。”,唐大人点了点头,略微赞赏了一句。.tw郑瓢儿看似憨厚,其实骨子里也有一种机灵,从前自己还只是个所镇抚的时候,在自己面前就懂得进退有度,正是最适合做锦衣卫番子的那种人。 “那姚宗文,前日里又在驿站里住了一夜?”,略停一下,唐旭继续开口问道:“他说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你们可是知道?” “自大人离开之后,那姚宗文便再没有和小的们说过话。”,听郑瓢儿话里的意思,姚宗文究竟也是对身边起了几分疑心。不过这也正是唐旭所想要的结果,只有让姚宗文感觉到若隐若现的不安全感,才能避免他继续和其他人接触。 “不过昨日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却是在院里舞了一回剑。”,郑瓢儿略想了一下,开口回道。 与四百年后的大部分人所想的不同,如今大明朝的官场上,虽然是重文轻武,可其实大明朝的书生们,也并不是那么文弱,有了功名在身的,出门佩剑更是常事。 “哦。”,唐旭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看来姚宗文果然还是有些动心了。 “先去把衣裳换了吧。”,再看一眼站在下首的郑瓢儿等人,唐旭挥了挥手:“以后便就随在我身边。” 因为郑瓢儿等人来的早,所以虽然递交了调令,顺便点了卯,可是之前衣甲库里管事的吏员还没有来,所以仍是穿着在辽东时的军服。 “得令。”,郑瓢儿欣喜的应了一声,领着站在一边的几人退下。 唐大人如今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在朝廷里头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人物了。而唐大人把自己这几个从辽东招回来的意思,郑瓢儿也很清楚,自此以后随在唐旭的身边,也就算是唐大人的心腹亲信了。日后唐大人的荣辱兴衰,自己也不能完全脱开关系。 目送郑瓢儿几个出门之后,唐旭看了看屋脚的滴漏,眼下也不过是卯时中,早晨六点钟左右的时候。 杨光夔也还没有来,这位小都爷,一向都来得迟,有时候甚至会过了巳时才到,包括骆思恭在内,整个锦衣卫里头也没人管得了他,只求他能安安生生的,也就算是神灵保佑了。 虽然手头也有几件日常的杂事要办,可是唐旭也不急着出门,而是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拿起手边的几份公文去看。 如果自己所料不错的话,今日骆思恭定是会来寻自己前去说话,自己该如何应付,也须得要好好思量一回才是。 杨光夔是辰时末到的,踩着钟点进了门,只差一点就是巳时。先去佥事房里转了一圈,取了几份公文之后,便直奔唐旭所在的同知房。 几乎与杨光夔同时进门的,还有骆思恭公房里的掌旗小校。 “骆大人请唐大人前去,有要事商议。”,那小校先看了一眼翘腿坐在一边的杨光夔,竟然是朝着一边躲了一躲,方才继续向着唐旭开口说道。 “什么要事?可也叫了我去?”,杨光夔看起来正是无聊,听说骆思恭要寻唐旭谈件大事,顿时也来了兴趣。 “这……”,小校唯恐话里有什么闪失,会得罪了这位祖宗,只能是小心翼翼的敷衍着:“小的只是奉命来请唐大人的,有没有其他人去了佥事房里,小的也并不知晓。” “你的意思,我是不能坐在这儿了?”,岂料小校虽然已经小心应付了,小杨都爷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本事却是更好,看模样,竟像是当即就要跳起来发作。 “小的失误……”,小校不敢顶嘴,连忙陪着笑脸:“要不都爷就在这里等候,小的再去帮您问问?” 杨光夔冷哼了一声,坐回了身去,也不再和他计较。 “今日这件事情,怕是和小都爷无关。”,让传信的小校回去复命之后,唐旭也从座椅上站起了声,向着杨光夔说道。 “哦,究竟是什么事情?”,杨光夔听唐旭话里的意思,貌似他人还未去,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待唐某回来之后,说与小都爷听。”,这一回去和骆思恭说话,唐旭并不不想让杨光夔在一边搅局面。 杨光夔挠了挠后脑勺,虽没有说话,可是也没有反对,仍坐在椅子上,任由唐旭离去。 骆思恭的指挥使公房里,也并没有其他人,只有骆思恭坐在当门的位子上,手里虽拿着一份公文,可仍是时不时的抬起头来,朝着门外看一眼。 “属下唐旭,见过上峰。”,在派了小校前去唤人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唐旭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唐大人来的快。”,骆思恭虽然是锦衣卫指挥,可是唐旭也只比他低半阶,所以倒也不敢太过托大,在脸上挤出几分笑意来之后,点了点头,示意唐旭在一边坐下。 “属下今日来的早,就等着大人传唤,岂能来得不快。”,唐旭呵呵笑着,也不客气,拱了拱手之后,便坐在了椅子上。 “哦。”,骆思恭脸上的肌肉,微微的抽动了一下,好在正泛着笑意,所以看起来也不明显。 “骆某今日寻唐大人前来,是为了昨日里吏部侍郎孙慎行所上的一份奏疏。”,面对唐旭的目光,不知怎得,即便是骆思恭,也隐隐感觉到了几分压力,于是也不再继续客套,干脆开门见山。 “这可巧了。”,唐旭哈哈笑道:“属下也正想和大人说这件事儿。” “那唐大人以为,我锦衣卫里,该不该遣官前往?”,唐旭能知道这件事情,骆思恭倒也不算太过意外,毕竟孙慎行上折子的时候,是明事儿,根本藏不住的:“唐大人掌握南镇抚司,已经有些时候,对我锦衣卫里的事儿,当是已经有所了解。”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岂有不该的道理。”,唐大人连连摇头,似乎觉得骆大人说的话,太么有责任心。 “唐大人果真也是这么认为?”,骆思恭看着唐旭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 “自然。”,唐大人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唐大人能如此想,自然是最好。”,骆思恭隐隐有些觉得,这件事儿似乎有些太过顺利,这不太正常。 第174章 取汝垫背 听唐近贤话里的意思,孙慎行的那份折子,之前他也是就已经知道了。[..tw超多好看小说]这位唐大人似乎从来也不是什么善辈,骆思恭更不相信,他会突然转性吃了草。 “只不过。”,果然,还没等骆思恭再细细去想,又听见一边的唐旭开了口:“骆大人若是如今就想要把这件事情定下,恐怕为时尚早吧?” 果然来了,听到这句话,骆思恭反倒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若是只像刚才那般,自己还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了。 “唐大人为何这般说?”,骆思恭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旭,脑海里也在不停的转动着,思量唐旭有可能说出的话。 “骆大人当是知道,我锦衣卫毕竟是天子近卫。”,唐旭不慌不忙的缓缓开口说道:“该不该去,难道骆大人以为只凭你我二人便能决断得了?” “哦。”,骆思恭并没有急着去接唐旭的话,而只是轻应了一声。 “我锦衣卫的首责,自然是御前听差。”,在脑海里思量一番之后,骆思恭方才继续说道:“不过如今既然圣意未决,有些事情,你我也不妨可以先做在前头。” “如此,一旦圣旨既下,我等也好早做反应,显一显我锦衣卫里的干练。” “骆大人所说似乎倒也有些道理。”,唐旭点着脑袋,若有所思,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了没有。 “既然要早做准备。”,停了半晌之后,唐旭忽得抬起了头:“属下以为,不妨把步子再迈的更大几分。” “唐大人何意?”,骆思恭虽然工于算计,可是毕竟也不是唐旭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能猜到。 “如今西南战事已起,朝廷正在调兵遣将,依唐某看,不如在卫里选一名得力的干将,先不必带多少人手,先行去蜀中布置。”,唐近贤侃侃而谈:“比如已经失陷的重庆,合江诸府县,都可以先布下暗探,先行潜伏下来。从前就设有暗探的州府,也可以提前联络。” 骆思恭张了张口,虽然觉得唐旭的步子未免迈的有些大,可是毕竟自己有那句“早做准备”在前,倒也不好说些什么。 “至于先派去的人选。”,唐大人口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若是官职太小,只怕会办事不力,与四川的官员们打起交道来,也未必那么顺畅。” “依唐某看,就派一员千户先行前去最为恰当。而最合适的人选,无非是大公子最佳,有骆大人您在京城里坐镇,哪些四川的官员,不会不给大公子卖个面子。” “这……”,骆思恭一阵目瞪口呆,自己煞费苦心的想要算计唐旭,没想到他绕来绕去,却把拳头打到了骆养性的身上去了。 “回头圣旨若下,唐某定当当先请命,到时还请骆大人与卫中的诸位说一说,不要与唐某相争。”,唐旭口中的话,听起来极是铿锵。 谁要和你争,这又不是什么好事,骆思恭强压着心情,把脸上几乎要浮现出来的尴尬压了下去。 自己想要把唐旭弄出京城,所图的不就是给自家那个不肖子留出时间。西南平叛,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没个一年半载的,只怕平定不了。若是进入相持,怕是耗时更久。 有了这段时间,以自己这许多年积下的人脉和基业,为骆养性好好打算一番,最好能在皇上面前出几回彩。 儿子总是自家的好,骆养性虽然嘴上常常说骆养性不肖,可是真要比较起来,倒是不信,难道这唐旭能得圣眷,自家儿子偏偏就不行?只不过是未得其机而已。 可是如果按照唐旭所说的这般去做,把骆养性也派去了四川。如果一切顺利还好,如果受些挫折,只怕自己这一番苦心,都会给别人做了嫁衣。 偏偏面对貌似大义凛然的唐旭,眼下骆思恭还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顿时心里头除了尴尬,更是生出几分怒意。 “唐大人所说的虽然有理。”,骆思恭轻轻咳嗽几声,将脸上的表情掩过:“可是若没有圣旨在手,毕竟行事不便。” “这人选一事,也不着急,回头召集众军将聚齐商议便是。”,骆思恭毕竟在锦衣卫里经营了这许多年,根基远非唐旭和杨光夔所能比。 若是打起人海战术来,几乎是稳操胜券。况且,若是有人当场推举唐旭,唐旭却要推三阻四,传了出去于名声也是大大受损,即便不去四川,也算是能达到一半的目的。 “骆大人差矣。”,唐大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火药,一副急冲冲的模样:“军情如火,岂能慢慢等待,唐某这便去求见圣上,请求恩准。” “这……”,骆思恭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唐旭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若是去主动请战,只怕皇上八成会是答应。答应是好事儿,可是骆思恭却也毫不怀疑,这唐旭在请旨的时候,一定会捎带上自家那个不肖子。 “唐大人稍安。”,看着唐旭跳了起来,骆思恭再也没了和赵南星说话时的那份淡定,几乎很不得马上就冲上前去,用力将他按回去。 “就算皇上准了,也还要看兵部衙门和各督抚衙门的意思。”,骆思恭此时的心思,已经完全不是该如何让唐旭接下这份差事,而是寻思着该如何才能稳住他,不要让他冒冒失失的去面圣了。 如果是其他人要说面圣,骆思恭恐怕还不会这么紧张。皇帝陛下,岂是你相见就能见的,就算是各监局里掌印的公公,也都是要轮到当值的时候才能见着。偏偏这唐旭身边,还有一个杨光夔。只要皇上不算太忙,杨光夔若想要带着唐旭去见驾,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唐旭也不想一时间把骆思恭逼的太紧,毕竟他现在和自己在明面上还没有撕破面皮。 “那一切先凭大人做主,静候皇上旨意便是。”,唐旭拍了拍衣襟,站起了身。 “若有消息,骆某一定告知唐大人。”,骆思恭点了点头,一刻也不想让这个唐近贤在这里多留。 “那属下便先行告辞了。”,相比起骆思恭,唐旭似乎更不想在这里停留。只等骆思恭的话刚一说出口,便立刻起身告辞,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外。 去西南戡乱,唐大人也不是不愿意,只不过就算去,也得是自己要去才行。若是被这般逼着去,唐大人宁可翻脸也不会答应。 等唐旭走出了门,骆思恭才大大的松了口气,抬起手来,抹了抹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液。 这个唐近贤,还真不好对付,如今被他捏住了骆养性,更是让骆思恭有些投鼠忌器。 这事儿是不是打开头就错了?如果自打唐旭入锦衣卫之后,自己就试着和他修好,如今会不会是另一个状况?骆思恭静静的想着。 乾清宫,东暖阁。 十月的京城,已经渐渐入了冬。乾清宫里虽然各殿都备有暖炉,可是烟火味儿闻多了,毕竟让人不舒畅。所以自从九月之后,朱常洛大多都是呆在东暖阁里,这里两面都能晒到阳光,又避开了北风,白日里即便不点暖炉也不觉得冷。 “上回上疏弹劾熊廷弼的,岂不也正是这个姚宗文?”,朱常洛把手上的奏疏拿给王安去看:“如今却又如何说起好话来。” “依奴婢看,姚宗文此举,也未必就能说不对。”,其实姚宗文的这份折子,在送上来之前,王安就已经在司礼监里看过。不过既然朱常洛递了过来,王安仍是接到手上,重新细细的看了一回。 “为何?”,对于姚宗文的这第二份折子,朱常洛心里头,虽然也有些看法可是也想顺便听听王安的主意。 “这姚宗文的第一份折子,是说熊廷弼怯战,其他并没有提及其他。”,王安把手中的折子小心翼翼的放回道御案上,垂手回道:“而这第二份折子,说的却是熊廷弼布置得体,治军有方,其实两份折子并不冲突。” “而姚宗文的两份折子,虽然说辞各不相同,却也是正途,正是对事不对人的道理。” “按你这么说,这姚宗文也算是个贤才了?”,朱常洛低头看一眼面前的奏折,又看一眼王安。 “奴婢与其并不熟悉,是不是贤才也不知晓。”,王安立刻不假思索的回道:“只不过看他这份折子上所写,对于用兵之道,治民之术都有些了解。早间奴婢在司礼监里的时候,听说内阁的几位阁老,甚至各衙门里的有几位堂官,都对这份折子赞不绝口。” “你所说的几位阁老和堂官,都有谁?”,朱常洛好奇的再抬头看一眼王安:“是方从哲,还是刘一燝,韩爌?” “奴婢这倒是没细问。”,王安垂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的颤了一下:“只听说如今的内阁和吏部里头,有意选派姚宗文前往四川接任布政使一职。” “嘶……四川。”,听到四川二字,朱常洛当即便有些走了神,深吸一口气,嘴里头小声的念了一声。 第175章 予尔自选 “上回看呈上来的军报,那朱燮元手上只有两千兵员,也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成都。”,朱常洛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 虽说奢崇明麾下的蛮兵并不是很善于攻城,可是如今却正是势大,甚至已呈席卷西南之势。朱燮元以两千人守城,与乱军的人数相比,足足差了十倍。 况且如果成都失陷,乱军必定会北上潼川和保宁,封锁从陕西入蜀的通道,至时乱军占据地利,想要戡乱恐怕会比现在更难上数倍。 “陛下暂且宽心。”,王安欠了欠身,想找些话出来宽慰朱常洛:“成都虽然只有兵员两千,可毕竟也是西南大镇,城内青壮数以十万计。况且朱燮元送来的军报上也已经说了,已经发文书急调石柱,龙安诸府的兵员救援。” “那石柱宣慰使秦良玉,虽然只是个女流之辈,可是秦,马两家向来善于练兵,秦良玉麾下的白杆兵更是勇冠西南。奴婢料定,那奢崇明定然取成都不下。” “但愿如你所说。”,朱常洛虽是微微的点了点头,可是面上的忧色却未消。 又停了半晌,忽得又开口向着王安问道:“西南如今既然如此乱局,那姚宗文如今当真敢去?” “万岁爷若有旨意,他岂敢不去?”,一时间,王安也不敢断定。 “若定是要朕下旨,又有何用。”,朱常洛摇了摇头,对王安所说的话不置可否:“如此,你派人去寻姚宗文,让他写一篇有关西南戡乱治民的策论,拿来给朕看。” “万岁爷果真要用这姚宗文?”,王安好奇的问道。 “要不要用,只看他自家。”,朱常洛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敢或不敢去,也尽在他这篇文章里头。” “奴婢这就派人去。”,王安点了点头,退出殿门外安排去了。 等王安退出,朱常洛拿起笔来,想在面前的折子上写上几个字,却发现早上磨的墨已经干了。[..tw超多好看小说] “有谁在?”,朱常洛略微抬头朝四周看一眼,轻声喝道。 “万岁爷有何吩咐。”,朱常洛话音刚落,便看见殿门边闪出一人来。 “替朕研墨。”,朱常洛指了指面前的砚台。 “奴婢遵旨。”,刚进来的内官,应了一声,放下手头的东西,取了水来,凑到御案边小心翼翼的兑入。 “你就是这乾清宫里头的?”,朱常洛等候的无聊,抬头看了几眼,却是觉得眼前这人眼生。 再看看身上,穿的也是太监服,而不是寻常的内侍的着装。可是自从马谦去御马监做了掌印太监之后,接任乾清宫管事太监的魏朝,朱常洛也是认得。 再看看年纪,更是似乎已经有五十左右,顿时不禁有些诧异。 “奴婢哪有这福分伺候在万岁爷身边。”,身边的内官,咧开嘴憨憨的笑了几声:“奴婢叫李进忠,是惜薪司里头的。” “惜薪司里的如何会来这里?”,朱常洛听了,顿时更是好奇:“魏朝呢?” “奴婢虽然担着惜薪司里的职,可是平日里却是伺候在太子爷身边的多。”,李进忠似乎担心朱常洛生疑,连忙一五一十的回道:“奴婢今日来这里,正是帮着太子爷送这个月做的功课来给皇上看的,可巧适才魏朝魏公公去门外帮万岁爷取膳食去了,便让奴婢帮着在门外守上片刻。“ “原来如此。”,朱常洛点了点头,让李进忠把刚才放到门边的东西取过来看,果然是朱由校写的文章。 “孙老师教学有方,当年朕在青宫时,便受益良多。”,朱常洛把文章拿在手上,上下仔细的看了一遍之后,微微的泛出一丝笑意:“如今太子有他帮着教导,朕也算是放心了。” 想了一会,又转过头来看着李进忠说道:“你既是伺候在他身边的,当是要谨记时时劝导,让他尽心向学。人有些旁好,也是常事,即便是朕也不例外,只是切莫只顾着耍弄,误了正途。” “奴婢记下了。”,李进忠恭恭敬敬的回道。 又问了几句太子这几日里的近况,便看见王安回来了,便挥了挥手,让李进忠退下。 “适才通政使司里,又送来一堆折子,奴婢按照万岁爷的吩咐,都留了中,故而耽误了些时候。”,王安站定之后,便一五一十的向着朱常洛回道。 “还是说唐近贤的?”,朱常洛皱了下眉头,开口问道。 “正是。”,王安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也有几分哭笑不得。 “他们以为朕不知道,他们其实是看上了辽东的这份军功。”,朱常洛也摇了摇头,挤出一丝苦笑来。 “唐近贤那里,崔文升已是去查过了,并无差错。”,既然提到了唐旭,王安也就顺便说上一句。 “朕昨日已经问过马谦了。”,朱常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站起了身,徐徐的在殿内踱了一个来回,朱常洛方才站住了脚步: “西南如今战事正紧,朕欲发内帑银十万两,户部银十万,共计二十万两钱银,入西南犒军。依你看,该派何人前往合适?” “万岁爷适才不是已经点了姚宗文?”,王安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上去姚宗文已经去过了一回辽东,同样的事情,一个人不能做两次。”,朱常洛摇了摇头,表示对这个人选不满意。 “天下事都是在万岁爷的心里头揣着,万岁爷尚且不知,奴婢又哪里会知。”,王安支支吾吾的打着马虎眼。 “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朱常洛摆了摆手,也不继续为难王安。 “昨日朕看见过吏部孙慎行上的折子,请派锦衣卫入川蜀助战。”,再停了半晌,朱常洛又继续开口说道:“若依朕看,锦衣卫毕竟是担着协助京城卫戍的责任,也不可能长久为他们所用。” “不如,朕就从锦衣卫里选一个人,代朕前往西南宣抚,顺便看看能不能有所助力,你看如何?” “此一件涉及朝政了,奴婢不敢说。”,王安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其他话来。 “你不敢说?”,朱常洛瞥过了眼,扫了一眼王安:“你平日里所说的,也不少了吧。” “奴婢罪过。”,王安心里猛得一颤,作势就要跪倒地上。 “起来,起来。”,朱常洛连忙摆了摆手,止住了王安:“朕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朕当年僻居青宫,你若不说朝事,如何能为朕办事。” “哎。”,王安这才欠了欠身,重新站好。 “你们几个,既怕得罪唐旭,也怕得罪赵南星。”,朱常洛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安,徐徐说道:“可你们当年两面结交,岂不也正是因为朕,朕又岂会怪你们。如今你们左右为难,实则不也是在替朕受过。” “万岁爷……”,王安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你再替朕去问问唐近贤自家的意思吧,朕也不强逼他。”,朱常洛也重新走回到案桌边坐下:“至于辽东那边……” 朱常洛低头看看案桌上面,姚宗文刚上的那份奏疏,眉头皱得更紧。 正阳门,锦衣卫指挥同知房。 “皇上让我自己选?”,同知房侧面的会客厅里,唐旭有些难以置信的向着曹化淳问道。 “那可不是。”,曹化淳颇有些认真的点了点头:“皇上还说了,你若不愿意去,也不会强逼你。” “哦。”,唐旭小声的应了一声,低头沉默不语。 “啧啧……”,曹化淳见唐旭低头思量,啧啧的叹了几下之后,开口说道:“咱家自从九岁时起,便随着王公公伺候在万岁爷身边,还真没见过有几个人,能得万岁爷如此的体贴。” “如今尚且还在朝廷里的,朱阁老算一个,孙翰林算一个,此外便就只有唐大人你了。” “唐某不才,怎能如此深蒙圣恩。”,唐旭虽然不知道曹化淳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可是只凭朱常洛对自己的这番心意,多少也有些感动。 朱国祚和孙承宗,都是朱常洛的老师,自不待言,而自己居然也能享受到同等的待遇,实在让唐旭感到有些意外。 更何况,也不知道朱常洛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还顺手批了足足二十万两的犒军银和一个钦差宣抚使的名头。 上回姚宗文在辽东时,为何敢在熊廷弼面前如此强横,不也就是因为这两样。虽然手头没多少兵,但是有钱有权,这也就足够了。 “只不过……”,看唐旭过了半晌仍还是低头不语,曹化淳又开口说道:“这一回实在是军情紧急,还望唐大人在这一两日里就给个答复,若是不去,也好另寻他人。” “皇上的话都已经说到如此地步了,唐某还能不去么?”,唐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唐旭并不傻,这回朱常洛想让自己去西南走一回,不但是实在被赵南星那帮人闹的不得安宁,其实多少也是有袒护自己的心思。 虽然关于姜平那件案子,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也禁不住一直有人在闹。 这就和天天有人在家门口大喊大叫,喊着还钱一般,虽然并不进门,也没有什么伤害性,可是也能把人闹的家宅不宁。 第176章 有来有往 原本按照自己的打算,去四川的只是姚宗文,却没想到如今自己很可能要和姚大人同行。 再仔细想想,这一年多来,自己明明看不上眼,人家却非要凑上来的主,唐大人已经认识了好几个。 比如,钱谦益,汪文言,崔文升,如今还很可能要加上这个姚宗文。各个都是喜欢上跳下窜,玩弄是非的主。 难道自己的体质偏偏就容易吸引这些人?或者我自己其实也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殊途同归?唐大人大惑不解。 这么不想还好,略微想象一下,唐大人居然给自己总结出了好几条规律。 比如凡是遇见姓孙的,就算和自己不对付,基本也上都能给自己送上一段前程,比如孙伯翰,孙承宗,孙如游,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个孙慎行。 虽然这孙慎行未必是好意,可西南奢崇明之乱,唐大人却知道是九成九会被平定的,如果自己真去西南,终究会再落下大功一件。 还有名字叫养性,不管以后会如何,刚见面时必定是冤家对头,比如郑养性,骆养性,还有一个已经投降了建州女真,日后必定会成为敌手的佟养性。 看来骆思恭为难自己,倒也不是毫无理由的,起码我和他儿子之间,本来就是命中相克,唐大人如是想。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抬起头来,见曹化淳正端着茶杯,直直的盯着自己,似乎是想听自己确切的答复,于是连忙正正了身子坐直。 “圣上有体谅臣子的心,唐某做臣子的也不能让圣上为难。”,唐旭又略想了一下,终于是打定了主意:“唐旭谨遵圣命便是。” “那咱家可就如此回复皇上喽?”,听到唐旭的回答,曹化淳终于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多谢曹公公。”,唐旭点了点头,示意已经下定了决心。 “那便请唐大人早做准备吧。”,曹化淳微微笑着站起了身:“想来这一二日里,唐大人还不至于离京,内府和户部衙门里,调拨库银,选付旌节,也至少还需要几日。” “明日可巧咱家不当值,便借唐大人酒馆里的地方,设一桌薄酒相送。” “曹公公太过客气了。”,唐旭拱手相谢,忽得又想起了什么:“曹公公可曾听说过,皇上对辽东那边有何说法?” “这倒是没有。”,曹化淳如实相告:“这几日里,万岁爷对辽东和熊廷弼的事儿,都是只字不提,更没有旨意传出。” “哦。”,唐旭点了点头,也不再继续为难曹化淳。 “唐兄要去西南戡乱?”,曹化淳前脚刚走,杨光夔后脚就跟着顺了进来。 “圣意如此,不得不去啊。”,对于这件事情,唐旭说不上高兴,也没有任何不高兴。 反正西南的这场“奢安之乱”,虽然也牵扯了几年朝廷的精力,可最后都还是收戏下台了,自己去或不去,对结果影响都不大。 “有这等好事,唐兄适才为何忘了兄弟我。”,岂料杨光夔听了唐旭的话,非但没有丝毫不安,反而是一脸的兴奋加上几分责怪。 “这算是什么好事。”,唐旭诧异的看着杨光夔,这也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金戈铁马,马革裹尸还,男儿生当如此。”,杨光夔口中的语调,居然越说越激动起来,“不行,我得去见见皇上,非让他准我同去不可。” 你若是真的马革裹尸还,你老娘荣昌长公主还不得生吞活剥了我,唐旭悄悄地翻了一个白眼,不过好歹却没有说了出来,否则约莫会惹得这位小都爷暴跳如雷。 “你我的基业和家眷,都还在京城里头。你我若是都去西南,日后京城里有事儿,该谁来料理?若是我在西南有事,还有谁能在皇上面前帮着说话?”,对付杨光夔,唐旭自然也有唐旭的办法:“要不我们去和皇上说说,让你去,我留在京城里好了。” “这……”,杨光夔顿时就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那还是算了吧。”杨光夔悻悻地说道:“那帮大大小小的官吏们打交道,实在并非杨某所长,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这才对嘛,唐旭满意的点头。反正对这位小都爷来说,功业这种东西几乎就是浮云,也根本不需要。况且如果真的有需要,到时候自己分润一些给他便是。 “你几时走?”听说不能和唐旭一起去西南,杨光夔的脸上这才现出几分不舍来。 “要等内府和户部里点付过库银,旌节,约莫是三四日后。”,唐旭略微估算了一下,开口说道。 “走。”,唐旭话音刚落,杨光夔拖着他就要朝门外走。 “这是要去哪?”,唐旭一时间挣脱不开,纳闷的问道。 “去寻卢哥儿,一起喝酒去。”,杨光夔不假思索的吐出句话来。 “我还有几件公务未曾料理。”,对于杨光夔这种类似的举动,唐旭倒也是习惯了,并没有太多反对:“稍待片刻可好?” “你都要去西南了,还管他什么公文,近来又没有什么急事,回头我帮你料理好了。”,杨光夔根本不给唐旭丝毫谈判的机会。 “好,好,你松开手,我随你去便是。”,唐大人无可奈何,只能应声,杨光夔这才松手让唐旭自己走路。 “要说帮我料理,回头还真有几件事情要拜托你和卢哥儿。”,唐旭一边走着路,一边侧身对杨光夔说道。 “嗯,交与我便是。”,杨光夔点头,根本不问唐旭到底是什么事,就表示已经先行答应了。 “我在司空署街的那所新宅,原本是定了这个月的十七日乔迁的。”,唐旭一件件说于杨光夔听:“可如今我既然要去西南,怕是拖不了这么长时间了。” “小都爷知道我家人丁不多,并没有什么兄弟姐妹,除了我家娘子以外,就只有一个岳丈和内弟可以帮着张罗。到时候,只怕就要麻烦你和卢哥儿了。” “义不容辞。”杨光夔用力的点着头:“人手之事,我和卢哥儿包了,迎奉之事,却还得需要你家岳丈和内弟协助。” 杨光夔虽然生性豪爽,可是心思向来都细。如今唐旭在京城里头也算得上是体面人家,乔迁之日前来恭贺的人必然不少,迎来送往难免涉及银钱仪呈,唐旭当然不担心杨光夔和卢有宝,但是杨光夔先说出来,也算是事先避免了嫌疑。 “还有一件,是事关辽东的。”,说完了家事,唐旭又提起了公事:“熊飞百的去留,皇上到如今还没有下定决心。此事虽然与唐某无关,却关系辽东一地的安危,若是小都爷有机会,不妨帮着在皇上身边进言一番。” “若是此事有何变化,你可去翰林院里寻孙承宗孙翰林问策。”,再想了一想,唐旭又继续说道。 “唐兄所托,不敢有负,不过小弟也只能尽力而为。”,杨光夔也知道如今熊廷弼一事,已经牵扯太多,不是那么好办。自己和唐旭已经努力了这么长时间,至今却还是看不到一个结果。 “今日晚上,我还得写一份奏疏,呈给皇上。”,嘱咐完了两件事情,唐旭的嘴角忽得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 “哦,还是为熊廷弼之事么?”,杨光夔看一眼唐旭问道。 “虽有此事,可也不止如此。”,唐旭点头回道,这次自己去西南参与戡乱,就算再顺利,没几个月也回不来,所以临走之前,肯定要把熊廷弼的事情再说一遍: “除此之外,我还要向皇上要一个人。” “什么人?”,杨光夔好奇的问道。 “骆养性。”,一个名字,从唐旭的口中脱口而出。 “为何会要他?”,杨光夔惊讶的喊了一声,杨光夔和骆思恭向来不对付,所以连带着他的儿子骆养性也看不顺眼。 这回唐旭去西南,不让自己去也就算了,如今居然要指名带上骆养性,难不成此人就比自己高明一些?小杨都爷觉得很不爽。 “皇上点了我的将,我这个为将的自然也要点兵。”,唐旭嘿嘿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骆大人平日里对你我如此上心,我等又岂能不回报一回?” “你……哈哈哈。”,杨光夔当下也是忍耐不住,拿手点着唐旭,哈哈大笑。 胖子这段日子里,都在唐旭那间司空署街的宅子里忙碌,所以寻找起来也并不困难。 听说要一起吃酒,便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了一番之后奔了出来。 “唐哥儿,我那娘舅与舅母今日里已是到了京城,何时领来与你和嫂子见见。”,胖子刚一奔了出来,就朝着唐旭大声喊道。 “你娘舅?”,杨光夔诧异的看了看胖子和唐旭。 “唐哥儿家里缺个管家。”,胖子果然是没心没肺,虽然在杨光夔这个超级大纨绔面前,他就是个草根,尤其是两个舅舅之间更是天地般的差距,但是胖子也丝毫不以为意。 “自家人总归是放心些。”,杨光夔点了点头,并没有丝毫鄙夷的神情。 第177章 马踏西南 “那就明日吧,若是迟了怕是来不及。”,唐旭略想了一下,定了日子。胖子一家的人品,唐旭还是信得过的。唐旭家里父母早逝,这许多年来,卢海福一直把自己当作自家子侄一般对待。 就算后来唐旭袭了爵,有了俸禄,也一直默许胖子偷偷的朝着唐家送吃食,哪怕是唐旭一连昏迷数月,生死未知时也没停过。 卢老爹既然敢向自己推荐张标,又有这一家子做榜样,想来张标夫妇的人品也不会太差。到时候无非是见个面,走个形式也就定下了。 “那我等回去之后,便和我娘舅说。”,胖子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忽得又想起唐旭适才居然说怕迟了来不及,未免有些生疑:“唐哥儿是要出京?” “西南出了叛军,皇上命我率锦衣卫前去协助戡乱。”,唐旭点了点头,对胖子并不隐瞒。 “又要去打战。”,胖子缩了缩脑袋,可看着唐旭的眼神里,到底还是露出几分羡慕的神色。 “到时候迁居的事情,就麻烦两位协助了。”,唐旭对着胖子嘱咐。 “得。”,胖子忙不迭的点着脑袋:“你放心去,咱们就在京城里备好酒菜,等着你凯旋。” “我又不领军,有什么凯旋不凯旋的。”,唐旭哈哈笑道。 “这不是一回事儿嘛。”,胖子朝嘴里丢了块肥肉,嘟囔着说道。 大明万历四十八年,十月初六,正阳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衙门。 万历年之后的锦衣卫,已经大大不如从前,到了如今,虽然经过了增补,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三千人左右,这还得算上散布在各地的暗探,留在京城里的,只有两千余人,所以唐旭所能带走的,也只有不足一百人。 因为不放心骆思恭,所以唐旭唐旭所挑选出来的这一批番卒,大多是从南镇抚司里选拔的,其中不少是杨光夔带出来的亲信,这一回也大半交给了唐旭。.tw 北镇抚司里的,只有二十余人,由骆养性带着,虽然都排成了一队行列,中间却泾渭分明的隔着常常的一段距离,不时的互相对视一眼。 骆养性正在门边替坐骑梳理着鬃毛,脸上的神情也是极为丰富。似乎有些恼怒不悦,似乎却有些兴奋期待。 “骆某就预祝唐大人凯旋而归了。”,锦衣卫的忠义堂门前,骆思恭的脸上似笑非笑,丝毫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正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唐旭说着话。 “托骆大人的吉言,属下等定是要为我锦衣卫挣一份风光回来。”,唐旭笑眯眯的看着骆思恭,心情明显还算是愉悦。 骆思恭的祝词,唐大人也相信他是真心的,因为他儿子如今也在队列中,即便想使什么幺蛾子,恐怕也是轻易不敢。 看着面前笑意吟吟的唐旭,即便是骆思恭,也不禁生出一阵阵无力感。 如果说自己是玩弄诡计权术的行家,可这个唐近贤,却极少耍弄这些,几乎都是直来直往,做的都是阳谋。可就是如此,自己偏偏没有办法对付他。 这一回,虽然唐旭终于是要去了西南,算是如了自己的愿。可是真的如了愿了吗?骆思恭抬头看一眼正准备跃身上马的骆养性,心头不禁泛出一丝苦笑。若都是这么一个结果,自己耍弄这些手段还有何用。 这回唐旭入川蜀,带去的犒军饷银,足足有二十万两,可是锦衣卫里能派出的兵员不多,所以另有五百京营军将协助护送。 而与唐旭一同前往的,除了骆养性之后,果然还有姚宗文。 三人之中,最高兴的明显是姚宗文。唐旭是半被迫半自愿,骆养性完全是被迫,而姚宗文,就完全是自愿了。 “这一回,还要多谢唐大人了。”,也不知道是故意想要套近乎,还是马车里太过气闷,身为文官的姚宗文,这回居然也没有坐马车,而是直接骑了一匹红枣马。 看见唐旭一行出了正阳门,立刻纵马并了过来。只是再一转头,又看见了唐旭身边的郑瓢儿,顿时脸色稍微变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平静如初。 “姚大人自家的才学罢了。”,唐旭知道姚宗文已经看到了郑瓢儿,不过既然姚宗文不问,自己也懒得多说。 至于姚宗文如何当上这四川布政使的经过,唐旭当然清楚,让王安和邹义帮着上下打点,也颇费了些工夫。 但是也不可否认,虽然姚宗文在史书里的名声并不算太好,能考上进士的,到底还是有几把刷子,否则朱常洛看了他的文章以后,也不会最终拍板决断就是此人。 只不过,看着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姚宗文,唐旭却觉得他高兴的未免太早。 能当上四川布政使是一回事,可是姚大人想要顺利上任,恐怕还不那么容易。 唐旭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虽然在历史上,“奢安之乱”是在明年才会发生的事情,现在却提前一年生了出来。 可是仔细看军报上的详情,目前为止的过程却和书上的记载的并无二样,多少让唐大人回复了几分信心。 据书上记载,奢崇明围困成都的时间,一共长达一百天之久。也就是说,如今的成都可能还在奢崇明叛军的包围当中。姚大人如果想要尽早拿到官印,须得要和叛军好好商量一回才行。 当然了,话虽然是这么说,无论如何,姚宗文这个四川布政使,也确实是正牌的。虽然还没法子上任,但是在还没有遭到兵灾波及的夔州,保宁,龙安这些州府发号一下施令问题倒也不大。 因为重庆如今已经被叛军占领,所以此次入川,想走湖广经水路而入已经是不可能,只有经山西和陕西,走汉中入蜀这么一条路。 近些年来延绥一带的鞑靼部,也有些不安稳,所以这一回戡乱,朝廷并没有派陕西的兵马入川。再加上沿途的商队大多已经得知了西南战乱的事情,纷纷回转,所以自过了汉中之后,路上的行人也是渐少,就算偶然看见几个,也都是朝着北面走的。 路上接到过几次信报,石柱宣慰使秦良玉麾下的白杆兵,果然已经出动,进驻南坪关,将重庆和成都两地的叛军一分为二。贵州巡抚李标也派兵入川救援,如今正试图收复遵义,威胁奢崇明的老巢永宁。 一路上,新任四川布政使姚宗文原本还有些担忧,等看过这些军报之后,顿时不禁又是心情大好。 相比而言,虽然已经预知了结果,可是唐大人却明显没有姚大人这么乐观。除了时不时的关心一下辽东之后,唐大人打探的更多的,倒是关于贵州那里的消息,未免让姚大人有些生疑。 “如今生乱的是四川,唐大人为何打探的多是贵州的信报?”,如此几番之后,姚宗文终于忍不住向着唐旭问道。 “川贵本是一体,岂可完全分而论之。”,唐大人这么做,自然也是有自己的理由:“姚大人如今既是四川布政使,当是知道,朝廷西南平叛,除了各州府里的官军之外,所倚仗最多的,无非是石柱,忠县的秦,马两家,以及贵州水西的安氏。当年播州杨应龙之乱时,也是这两家立功最多。” “可这回奢崇明叛乱,石柱一地的白杆兵已经全数尽出,水西离永宁最近,这回却是暗无声迹,难道姚大人不觉得奇怪?” “哦。”,姚宗文轻应一声,吩咐左右的侍兵取了勘图来,仔细看了几眼之后,也不禁跟着皱了皱眉头。 “况且,据唐某所知。”,唐旭也把目光移到勘图上,“永宁与水西的奢,安两家,上百年来都素有联姻,如今的水西土司安位,年纪尚幼,其母奢社辉代为摄事。而这奢社辉的长兄,就是如今作乱的奢崇明。” “若按唐大人这么说,这水西安氏岂不是也有反意?”,姚宗文惊讶的抬起了头,随即又沉思片刻之后,开口问道。 “唐某可没有这么说。”,唐旭摊了摊手,把目光从勘图上移开。 虽然在唐大人的记忆里,水西安氏的安邦彦,就是“奢安之乱”的另一位主角。可是既然如今尚未彻底露出狐狸尾巴,唐大人也不会乱说。 首先,奢崇明之乱原本应该是明年才有的事情,如今却在今年就提前发生了,比历史上所记载的提前了整整一年,有了不小的出入,所以安邦彦到底会不会反,唐旭也不知道。 其次,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还没有丝毫证据的情况下,唐旭今日说出了话,若是有朝一日安邦彦真的反了,未必会有人说唐旭是神机妙算,甚至被说成事官逼民反也未必不可能,到时候反倒是落下一桩罪过。 姚宗文见唐旭再不肯说,也不好再多追问,倒是侍立一旁的骆养性,朝着唐旭看了几眼,眼眸里不禁露出几点精光。 再向前走了约莫两三里地路,只看见前头一阵马蹄声响起,唐旭放眼去看,看见是之前派到前头打探路径的郑瓢儿回来了。 “大人。”,郑瓢儿骑在马上,也不下马,只是拱手向着唐旭行礼:“属下适才寻到了当地的土人,已经仔细问过,前头再走二十里路,便就是剑门关。再过了剑门关,便就是保宁府了。” “走吧。”,唐旭一勒缰绳,加快了马速,冲着姚宗文说道:“今日便到剑门关里歇息,等过了剑门关,就算正式到了四川地境了,到时候可少不得多叨扰姚大人几回,让你尽一尽地主之谊。” “承蒙唐大人高看。”,姚宗文也是不禁哈哈大笑,面有得色。 第178章 朕莫奈何 乾清宫,弘德殿。(..tw) 静静的站立在弘德殿前,朱常洛已经杵在这里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之久。 “万岁爷,天寒,回殿内去歇息吧。”,陪在朱常洛身边的,只有一个邹义,也跟着静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小声说道。 “唐近贤已是入蜀了?”,朱常洛并不回头,只是默默的问了一句。 “算一算日程,过太原,平阳,西安,如今至少已经该到汉中了。”,邹义低头算了一下,开口回道。 “回去之后,替朕拟旨吧。”,朱常洛终于回过了身,徐徐的说道。 “万岁爷要传旨意给唐近贤?”,邹义略微犹豫了一下,可终究还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唉……”,朱常洛听了邹义的话,也不急着回答,而是又静立了许多,方才叹出口气来:“传给熊廷弼。” “陛下。”,邹义心头猛得一紧,紧跟着轻呼一声:“奴婢记得,唐近贤离京之前曾有密奏呈给皇上,声言袁应泰虽有忠心,却是行事太过怀柔,喜取虚名,可为治政能人,却并非大将之才。” “朕知道。”,朱常洛微微的点了点头:“他不提熊廷弼只说袁应泰,其实也是不想让朕太过为难。” “难道万岁爷信不过唐近贤的识人之能?”,邹义口中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明显也是向着唐旭的观点。 “朕也并非是不信他。”,朱常洛又沉寂一番之后,继续说道:“只是从前朕不明白,父皇既为九五之尊,却为何如此惧怕会见群臣。” “如今等朕自己坐上这龙椅方才明白,其实为君者,也会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先帝与皇上都是仁厚,岂是这些大臣们所能体谅得了的。”,邹义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挤出句话来。(..tw) “不必说这些了。”,朱常洛抬起手掌来,摆了一摆,又向着东暖阁的方向指了一指:“回去拟旨吧。” “奴婢敢问皇上,这道旨意该如何写?”,邹义一边跟在朱常洛身后走着,一边小声的问道。 “也不必直接免他的职。”,朱常洛略停了一下,“只下一道旨意,斥责他失措怯战,不体黎民,他看见了自己自然会明白。” “这也算是朕帮他留的最后一点体面吧。”,朱常洛抬头望天,忍不住长叹一声。 四川,保宁府,剑门关。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唐旭与姚宗文一行,自出京城开始,一直到过了汉中,直等到走到了这剑门关前,方才渐渐有些明白唐代李太白的这一番感慨究竟出自何处。 剑门关,号称“蜀北之屏障,两川之咽喉”,四周群山连绵,悬崖壁立,峰如剑插。一条山谷,也犹如剑削一般,将地处群山之中的剑门山一劈两半,分为大小剑山。 而作为由陇西入川蜀的唯一一条主道,剑门关便正是在这条山谷正中。 无论是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唐旭也都曾经见到过不少关隘古迹。但是寻常所见的关隘,最起码附近的官道还算得上是平坦。 可当唐旭一行走到这剑门关前的时候,唐大人却是不由的一阵无语沉默。 从唐大人眼下所站的方向往前数百米,是一条斜斜向上攀升的坡道。而在这条坡道的顶端,正矗立着一座同样犹如刀削斧劈一般开凿出来的关隘。 想要通过这条坡道进入剑门关,则是要犹如登山一般经过数千级阶梯方可。 不止是唐旭,同样第一次入川的姚宗文和骆养性,同样也是目瞪口呆,互相对视一眼之后,一起跃下马来。 钦差四川宣抚使,锦衣卫同知唐旭入川犒军,以及四川布政使姚宗文上任的消息,早已是随着邸报提前传到了蜀中,川东兵备副使徐如珂,保宁知府杨正苾一同出剑门关相迎。 如今虽然在大明朝的官场上,向来有文武殊途的说法,可是唐大人虽是武官,掌握的却是锦衣卫,与寻常的武官大不相同。再加上唐旭又有一个生员的名头,好歹能算是文人,所以徐如珂与杨正苾两人倒也不敢逾越,仍然分别以下官之礼见过。 姚宗文虽然前些时候去过一回辽东,回京城后又在皇上面前写出了两篇漂亮文章,可是在唐旭唐大人看来,多少有些纸张谈兵的味道。 唐旭一行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是十月初十,因为携带着银两和物资,所以一路上走得并不算快,等到了剑门关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初六。 在路上的时候,姚宗文也读到过些军报,原本满怀信心的以为,蜀中的那些蛮兵不是是些乌合之众。如今朝廷大兵既出,必定会和土鸡瓦狗一般崩溃散离,等自己到了四川,兴许成都之围已解。 可是如今见到了徐如珂与杨正苾,方才明白过来,情况似乎并不是这么个情况。 虽说石柱秦,马两家的白杆兵与龙安府的驻军已经尽数全出,试图救援成都,可是叛军的攻势,也并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 不但没有丝毫缓和,甚至还顺便攻陷了成都府附近的新都等州县,大有合围成都,和官军打一场持久战的姿态。 抬头看一眼依然是淡定如初的唐大人,颇有几分受骗上了贼船的意味。 “两位大人可否告知,如今秦家的白杆兵何在?”,唐旭并不去理会姚宗文的眼神,而是吩咐郑瓢儿铺开一张勘图,请徐如珂与杨正苾两人过来同看。 “据昨日的信报所呈。”,徐如珂是川东兵备副使,这些事情正好是他的职责,所以听唐旭问起,立刻开口答道:“秦良玉如今正驻军乐至,以扼叛军退路。” “乐至。”,唐旭点了点头,在勘图上看了一眼,乐至地属潼川府,离已经失陷的简州和资阳都不算太远。 “唐大人若是要去乐至,可至保宁府沿嘉陵江而下,只一二日间便可至顺庆府,再转旱路到潼川,既避开了大半的山路,也可省下两三日的路程。”,徐如珂略停了一下,又对着唐旭说道。 “多谢。”,唐旭在脸上展开一丝笑意,心里头顿时对徐如珂也有了几分赞赏。 其实在唐旭的记忆当中,徐如珂并不是碌碌无名之辈。历史上的徐如珂,在天启年间曾经官职通政使司左通政使一职,位列九卿之一,后来甚至和九千岁魏公公也交过手。 而唐旭如今招他作答,话里也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而是直入主题,只一两句话间便把唐旭想要知道的东西说了个明白,顺便还指出了最便捷的道路,多少也算是个人才。 “唐大人想要去乐至?”,姚宗文与唐旭同路而来,如今听唐旭问话,自然要凑过来听,他如今是四川的布政使,确实也有这个资格。 “皇上这回派我前来四川犒军,为的就是显示天家恩威,以图振奋士气。我若只呆在此处,岂不负了圣上所托。”,唐旭又点了点头,半是对姚宗文说的,另一半却是说给徐如珂与杨正苾两人听。 唐大人很清楚,往常西南若是生了叛乱,朝廷平叛首先倚仗的便就是石柱的白杆兵和水西安家。这一回奢崇明作乱,水西安家明显是指望不上了,所以秦良玉麾下的白杆兵,便就是重中之重。 更何况,唐旭唐大人对秦良玉这位历史上唯一一位被正式封为将军的女子,多少也有几分好奇,乘这个机会,又怎能不见上一面。 “保宁府里,有现成的舟船。”,保宁知府杨正苾,终于找机会****了话来:“唐大人若果真要去,明日至保宁府,当日内便可备好。” “姚大人可要同去?”,唐旭转过了头,笑嘻嘻的对着姚宗文问道:“若是至乐至时成都之围已解,姚大人正好入城上任。 “姚某蒙圣上厚恩,即便是以身赴难亦万死不辞。”,岂料,姚宗文的脸皮明显要比唐旭想象的还要厚上几分,先朝北面拱了拱手,方才继续说道:“只是圣上既有所托,姚某自然也要尽心职守,正所谓兵马未发,粮草先行,钱粮亦是大事。” “唐大人既至前方督战,这后方的粮秣供养,姚某只身担之便是。” “那就有劳姚大人了。”,唐旭偷偷的翻了个白眼,却也是无话可说。明明是不愿意以身犯险,口中却说的大义凛然。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仿佛他姚宗文不到,这西南平叛的钱粮供养就接济不上一般。偏偏他如今是新任的四川布政使,这些还确实就是他的职责,所以唐大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几位大人自京城远道而来,一路劳顿。”, 唐旭和姚宗文两个,一个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一个是新任的四川布政使,官职和职权都在徐如珂与杨正苾之上,对于他们的行动,两人自然不好多问。 于是见明日的事情大体已经安排停当,杨正苾便欠了欠身,想把唐旭一行先安顿下来: “下官已派人在这剑门关内打扫好了屋舍,请几位大人先行歇息,其余的将士,也都有营舍。” “有劳两位大人了。”,唐旭骑马走了一天,好不容易到了剑门关,还爬了半天台阶,确实也是乏了,点了点头,跟着杨正苾向门外走去。 ………… 第179章 惟百姓苦 天色,渐渐的暗了。(..tw无弹窗广告)这剑门关所在的位置,虽然是在群山当中,可是却不时的卷来一阵穿谷风,吹在人身上,更是感觉刺骨的寒冷。 关墙边,唐旭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一片夜色朦胧之中,头顶的峭壁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条绵延的山谷,盘旋其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约莫就是如此。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缓缓从身后传来,直走到唐旭身边,方才停住了脚。 “明日我去潼川,你便不要再跟着我了。”,唐旭并不急着回头,而是依旧两眼望着四周的悬崖。 在这个时代,类似于蜀道这样的天险,便几乎是不可逾越的屏障。所以每逢王朝更迭之时,这川蜀之地几乎都会诞生出一个独立的割据政权,其原因也约莫就是如此。 只可惜,类似此类的四塞之地,若是据关固守自然有其便利,但是只可惜,兴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也将此地困守其中。当年汉高祖刘邦与霸王项羽相争时,千方百计也要修栈道而出关中,其原因约莫也是如此。 “大人若有吩咐,直说便是。”,唐旭几乎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站的是骆养性,而骆养性听了唐旭的话,明显便是愣了一下。 “我想让你去贵州。”,唐旭转过了身,看着骆养性说道。 “哦。”,骆养性的眉头,微微的皱了一下。 “你若是以为我故意想要冷落你,可以不去。”,唐旭的声音并不大,可是骆养性站的也并不远,所以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仍是听的格外清楚。 “大人既然有命,属下听从便是。”,骆养性泯了泯嘴唇,刚想说些什么,忽得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好。”,唐旭点了点头说道:“这可不是我逼你的。” “你这回去贵州,最紧要之处当是毕节与大方两处。(..tw好看的小说)”,又停了半晌,唐旭方才继续说道:“你自领你麾下的人手,取道石柱前往,一路上不要暴露身份,至毕节之后便潜伏下来。” “大人是要属下监控水西安家?”,即便唐旭没有明说,可是既然都把话说到了这里,骆思恭又岂会有不明白的道理。 “你明白就好。”,唐旭仍是点了点头:“安奢两家,本是一体,所以不可不防。” “如今贵州一地的卫军,大半已是被派入四川平叛,正是最为空虚之时,若是安氏此时作乱,则贵阳危矣。” “属下明白。”,骆思恭的声音虽然仍有些低沉,但是大体上还算是平静。 “我在路上的时候,请姚大人写了一封书信。”,唐旭把手伸进袖袋,摸出一个信封来递给骆养性:“那贵州巡抚李标,是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与姚大人正好是同年。你去贵州之后,如有需要,自可去寻他。” “此外,你有锦衣卫的印信,我再授你牌符,紧要时可调一营军千人为你所用。” “只是水西安家,据此地已逾千年,其中盘综错节,几乎无孔不入,即便是贵州军中,也常常有所牵涉,你万万小心从事,切莫轻易暴露身份。。” “属下谨记大人的话。”,骆养性回声应道。 “如今成都之围未解,朝廷与我,都是无力南顾。我与尔父虽有不和,可是此乃军国大事。如此,就拜托骆千户了。”,一语既毕,唐旭竟是双手抱拳,向着骆养性长长做了一揖。 “大人何须如此。”,其实骆养性原本听唐旭说让自己去贵州,也是疑心有冷落发配的意思。可是如今却听唐旭说的认真,心里头多少也谨慎了起来。眼下看见唐旭深揖,更是大惊。 “明日你我到保宁府之后,便分道扬镳。(..tw无弹窗广告)”,见骆养性已经答应了下来,唐旭紧接着便说起接下来的部署:“你等待我上船之后,再行离开,免得惹人生疑。” “属下明白。”,无论怎么说,骆养性即便再是不济,也是锦衣卫里积年的老手,这些寻常的手段,也都精通。 正要挥手让骆养性退下,唐旭忽然却又停住了手:“这回去,你多带些银两。” “那水西安家,虽然据此已过千年,在当地极有威信,可是对寻常土民盘剥也是甚凶。如有机会,不妨试着收买些眼线。若是不够,再派人来川中寻我便是。” 出门在外,谁也不会嫌身上钱多,更何况是骆养性这样去做细作的,听了唐旭的话,自然无不乐意,欣然领命退下。 等骆养性走远之后,唐旭方才是悠悠的叹出一口气来,目光在空中四处游荡一番之后,落到了勺子一般的北斗上面。 四百年前的天空,明显要比四百年后要更明亮一些,兼是在剑门关这样的山野之间,更是显得璀璨无比。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唐旭清楚的记得,虽然如今举朝上下的目光,尽皆是放在成都一地,可是在整个“奢安之乱”中,贵州才是真正的绝地。 在奢崇明之后,水西安氏的安邦彦也紧接着就扯起了反旗。数万大军围困贵阳长达半年之久。 贵阳城被围前四十万人口,待围解时已经仅仅只剩下两万余人,惨状远过十室九空。城中粮草尽时,以至以人肉为食。更有城中的无良军将,甚至杀人沽肉,简直令人发指。 当时间过去了四百年之后,但凡有人提起“奢安之乱”这场浩劫的时候,也都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因为朝廷压迫太凶,也有人说是因为奢崇明与安邦彦蓄意谋反。 其实这两种说法都对,也都不对。大明朝的各地衙门,其实对各土司境内的土民,并没有征税徭役的权利,所谓的压迫,也无非是对各土司而言。 但是再把目光转回到西南各地土司的治下,这些山野之间的土皇帝们,据险而守,割地为王,又有几个把治下的土民当人看待过?只以水西安家为例,治下的土民无论人数和财富,恐怕都比不上大明朝任何一个稍微大些的州府,但是即便如此,土司的生活享受却堪比大明皇室,其中的花销从何而来,已经不言而喻。 奢崇明在重庆起兵谋反的详情,如今唐旭已经详细了解过。 当日校场演武之时,奢氏曾经要求朝廷以每卒十七两白银的价钱支付军饷,可四川巡抚徐可求却也不傻,要求先淘汰军中老弱之后,方可商议。 当第一名被淘汰的弱丁被叫出队列之后,奢崇明的部将樊虎,竟抽刀当场将其斩杀,并将头颅掷于徐可求脚下。 徐可求随即大怒,指责樊虎蓄意杀人,奢崇明遂反。 其实,如果说只因为吵一回架就要谋反,唐大人倒是不信,如若不然,大明朝还不得天天遍地烽火,吵架兴许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唐大人也只知道,樊虎所随手斩杀的人,既不是反贼,也不是盗匪,而是他奢家自己治下的兵丁。 举天下之百姓,人人皆有家,人人皆有亲,举刀杀人者,岂不闻邻室夜夜啼哭乎?各地土司治下的土民的命运,由此也可见一斑。 所以,在唐大人看来,奢安之乱的起因,无所谓谁对谁错。如果一定要给这一场战争定下一个性质,只能说是野心与野心,王朝与割据之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乃至一地的兴衰,约莫也就是如此罢了。 正如徐如珂对唐旭所说的那样,从保宁府乘船南下潼川,再转陆路至乐至,确实是最便捷的路径。 骆养性等人,自从到了保宁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按照唐大人的吩咐,他们将过巴中,石柱等地继续南下,从思南府入贵州。如今作乱的蛮兵大多集中在川西一带,唯一所需要经过的土司领地只是秦良玉所治的石柱一地,所以一路上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 而唐旭这一行加上护送银两的京营士兵,足足有六百人之多,所以虽然少了一二十号人,看起来也并不明显。 从保宁府乘舟一路南下,船只随着水流穿梭于秦岭等群山叠峦之间。两岸景色虽是秀美,无愧小三峡之称。可是忽而一座奇峰或是礁石突兀其前,也能把人惊出一身冷汗。 也亏眼下的时节已经入了冬,水流算不得太急,再加上掌舵的船家技艺娴熟,对水道也是了然于胸,总算是有惊无险。 刚上船的时候,唐旭一行人还都是有说有笑,可是等舟船行了半天之后,整个掌旗船上除了船家之外,便就几乎只看见唐大人一个人淡定自若了。 郑瓢儿早就扒在船舷边,似乎恨不得要把在京城吃过的东西也都吐了出来。 唐大人一拍脑门,方才觉得自己的决断有些失误。自己所带的这些兵卒大多都是出自北直隶一地。 让他们骑马坐车跑跑问题不大,可是等下了水,就成了病猫了。一时间,唐大人也渐渐有些体谅了赤壁之战时曹公的苦恼。 百船连环,如履平地,虽然曹丞相也未必不知道如果着了火,大家就都跑不掉,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啊。好在奢崇明的蛮兵里,也没有水师,否则随便来条船,几十号人就能把自己给收拾了。 等到了第二日在顺庆府下了船,又有当地衙门里的知府和同知前来相迎。 唐大人问,从顺庆到潼川有没有水路可走。当地衙门里的官吏还没有开口,自郑瓢儿以下的随行军将,已经是拜倒一片,连声讨饶。 ………… 第180章 石柱女豪 唐旭入剑门关的时候,是十一月初六,再等一路赶到乐至,可巧是十一月十一。(..tw)望了望身边满眼的须眉大汉,唐大人觉得这个日子很有意义。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连带着蜀中的水道也不好走。所以即便是石柱营里,也不过是提前一天得知唐大人要来的消息的。 距营寨一里地外,石柱宣慰使秦良玉亲自领亲兵出营相迎。 远远的望见对面的兵马渐近,唐旭略一思量,也跃身下马,徒步而行。 “下官石柱宣慰使秦良玉,拜见钦差大人。”,秦良玉出营相迎,却没想到唐旭居然也是徒步而至,顿时不禁眼前一亮,俯身拜倒。 “秦大人劳苦功高,不必多礼。”,望着眼前身高几乎高达九尺的这位奇女子,唐旭也是顿时不禁一阵目瞪口呆,又在心里寻思了好一阵,才想出该如何称谓的好。 “皇帝陛下这回命唐某西南犒军,。”,唐旭走在秦良玉身边,若隐若现的有着一种压抑感,也不知道自己寻常所用的那些手段对女人是不是适用,不过想来说好话总是没人不开心的: “唐某寻思,若论西南首军,该是以秦大人麾下的白杆兵为第一,如今又不辞劳苦,日夜兼程救援成都,所以这劳军的第一处,便不得不来秦大人营中。” “蒙圣上隆恩和唐大人厚爱。”,果然不出唐旭的预料,一番话说出口之后,秦良玉的脸上也立刻便现出几分喜色,从身边唤过一人,对其说道:“还不赶快拜见唐大人。” “这位是?”,唐旭其实只看见此人的人容貌,便就隐约猜到了几分。此人脸上的轮廓,几乎与秦良玉一模一样。身高虽不如秦良玉,可是如果按照后世的标准,至少也有一米八以上,同样也比自己要高上几分。(..tw无弹窗广告) 其实秦良玉的容貌也还算是俊俏,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来说毕竟个头太高,所以看起来总归有些奇怪。而几乎同样的脸庞,放在此人的脸上看起来就和谐了许多。 身穿一挂银色的锁叶子铠甲,看上去就是标准的“高富帅”。 “在下马祥麟,拜见唐大人。”,见秦良玉发了话,此人倒也是顺从,也不顾身上穿着甲胄,立刻倒身再拜。 “唐某听说,秦大人的夫家,乃是汉代的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唐旭上前几步将其扶起,却也不和他说话,而是继续向着秦良玉说道。 “不肖子向来也有此志。”,秦良玉虽是女子,却也果真生性豪爽,听了唐旭的话之后,当即哈哈笑道。而一边的马祥麟,脸上更是现出几分得色。 “听说唐大人这回入川,除了钦差宣抚西南之外,还有率锦衣卫助战之责?”,唐大人尚且在感概这位奇女子的时候,却不知别人对自己也在同样感慨。甚至有意无意间,一直让马祥麟紧紧陪在身旁。 兴许唐大人自己没太大的感觉,但是实际上,如今唐大人的名头确实不小。 如今朝廷里头已经议定,后年的春闱会试之时,文章里必定要用上新句读。诏令既下,普天下的读书人里,反对的迂腐也不是没有,但是绝大部分却都是举双手欢迎。 新句读确实是个好东西,凡是书读的越多的人,对其中的妙处便感触越深,所以反对者,反而往往是一些举试多年而不中的老生员,老童生。 大明朝如今确实是尊儒术不假,但若是有人以为,儒家真的和四百年后许多人以为的那样顽固迂腐,也就错了。(..tw好看的小说) 崇祯朝时,大学士徐光启为了学习西学,举家入了基督教,整天挂个十字架跑来跑去,甚至上朝,面圣,也没见过谁把他当作异类。 再加上“丙申之日”时,唐旭曾经率领东城司的一干军将,在紫禁城和乾清门杀了一个进进出出。闹得那一夜北京城几乎家家闭门,户户塞窗,一时间更是传为奇谈。 “有秦大人在此,唐某岂敢奢谈助战?”,唐旭哈哈笑着打着马虎眼儿:“诸位将军进兵之时,唐某帮着摇旗呐喊一番,也就是唐某的本事了。” “哦。”,秦良玉转了下头,看着唐旭的目光里,露出几点精光:“可下官也曾听说,去年在北关痛击建虏的,不正是唐大人。” 今年年初的时候,秦良玉曾经亲自领军北上援助辽东,所以对于唐旭的事情,多少也听说过一些。 “也赖得熊经略调度得当。”,唐旭对此毫不掩瞒。 当日在金台失寨的时候,虽然唐旭与布扬古等人将建州军阻击在城下两日三夜。可若不是熊廷弼当机立断,派兵威逼抚顺,努-尔-哈-赤也未必会肯退兵。 “那下官倒也想请教一下唐大人,这成都之围,该如何解?”,秦良玉略想一下,开口问道。 其实秦良玉这般问唐旭,倒也确实不是在故意为难。 秦马两家所最擅长的,是练兵,而不是统兵。石柱白杆兵之所以战功赫赫,实在是胜在勇猛擅战四个字上面。而对于秦良玉来说,领军鏖战不成问题,可要一统全局到底是有些为难。 如今川军里头,也并非没有统帅,新任的四川巡抚朱燮元,便就深通此道,但是他眼下正被围在成都城里,进退不得。奢崇明之子奢寅自从取下新都之后,便就将成都团团包围,日夜攻打不休。朱燮元就算有良策,也未必能传得出来。 “秦大人驻军此地,可是想复简州而连成都?”,既然朱常洛派了自己过来,秦良玉如今也这么问了,唐大人如果不说些什么,也不好意思。 “不错。”,秦良玉微微的点了点头。如今成都被叛军团团包围,消息闭塞不出,只有先打开一个缺口,方才能内外连成一线。 “秦大人还想。”,唐旭又看一眼秦良玉:“取简州之后,与龙安府来的援军一起,前后夹击新都叛军?” “正有此意。”,秦良玉看着唐旭的目光,更明亮了一些。看来这位唐大人,果然还是通些军事的,从前的事迹并不是吹捧讹传。 “不好。”,唐旭摇了摇头,让秦良玉略微有些愕然。 “秦大人若是要打。”,唐旭再命郑瓢儿取出随身携带的勘图,展开之后,在一个点了指了一下:“这里。” “还是这里更为妥当一些。” “为何?”,秦良玉和马祥麟,都顺着唐旭手指的方向去看,看见刚才点到的位置,正是新都。 “若攻此处,秦大人的麾下,现在就可以和龙安府军兵合一处。”,唐旭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 “难道唐大人信不过我石柱兵?”,秦良玉尚且还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马祥麟,忽得有些按捺不住。 “不得无礼。”,秦良玉转过头来,向着马祥麟轻喝一声,马祥麟虽然脸上有些涨红,可是到底没有再继续说话。 “唐某倒不是这个意思。”,唐旭连连摇头:“其实对秦将军来说,如今取简州还是取新都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何没区别,马祥麟刚见唐旭的时候,印象倒还是不错。如今听唐旭说了一番话,倒是不服气起来。 若取简州,便可截断新都叛军退路。取新都的话,就算成都围解,叛军也有机会从容退走。如此一来,功劳便只有一半。 “只不过,秦大人即便取简州而合围新都,新都叛军也并不是无路可退。”,唐旭的手指又在地图上左右画了一下:“他们大可以过雒水而入潼川。” “如今叛军既已经占据了龙泉与新都两地,正是沿雒水岸边一字排开。” “如果唐某所料不错的话,如今雒水两岸的船只,已经大半被其收罗。即便他们不入潼川,也仍是可以顺雒水而归庐江。” “秦大人若是想追击,一时间可寻得到这许多船只?”,唐旭的目光扫了一眼马祥麟,徐徐开口问道。 “这……”秦良玉的目光停留在勘图上,马祥麟顿时也是不禁一阵哑口无言。 叛军收罗船只的事情,派出的侦骑斥候近几日里也曾经打听到过。只是一直以为只是为了渡河作战所用,却没想到很可能是用来逃命的。 “至于成都城的安危,秦大人暂且大可以放心。”,唐旭又想了一下,对着秦良玉说道。 “为何?”,秦良玉也是不禁跟着微微一愣。 成都城的安危,确实也是自己如今所担心的问题之一。正所谓救急如救火,如今叛军大军围城,日夜攻打,而成都城里只有两千守军,成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陷了。 诚然,虽然就算成都失陷,秦良玉也并不需要担负什么罪责。但是秦,马两家世代戎装,若是被叛军在自己眼皮底下打破了成都,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 “围师必阙,秦将军对付这些城外的叛军时,不也应当如此。”,唐旭呵呵笑着,说出了四个字来。 ………… 第181章 极品太监 围师必阙,语出《孙子兵法-军争篇》。(..tw) 孙子兵法一书,唐大人反正是读过的,至于奢崇明有没有读过,唐旭就不知道了。 但是像如今这样对成都城四面包围,日夜攻打,就变成了绝对的“围师无阙”。 只可惜奢崇明意在破釜沉舟,誓破成都,可成都城里的朱燮元倒也不是庸才,只以两千兵便固守了近一月,想来再多守上几天,问题也不会太大。在唐大人的记忆里,朱燮元可是在成都固守了足足有一百天之久的。 秦良玉和马祥麟低头不语,似乎心里一时间也是难以取舍。唐旭的话虽然听起来有道理,但是战场上的形势顷刻万变,谁也说不清楚。毕竟这回领军的是自己,而不是这位唐大人。 唐旭心里头,其实也在想。虽然这回的“奢崇明”之乱比自己所知道的那次提前了整整一年,但是到目前为止,详细的过程大抵都没有太大变化。 如今自己所遇到的第一个变化,居然就出在秦良玉这里。 唐旭清楚的记得,秦良玉率军救援成都,第一次大捷就是在新都附近的牛头镇取得的。而在仔细思量一番之后,唐大人也确实觉得,这一站在新都打,要比在简州打要合适。 先打简州,如果新都的叛军直接乘船跑了,那倒也就算了。大战就和吃热豆腐一个道理,不能太心急。 可如果这些叛军窜入潼川,如今四川一地虽然已经是小半糜烂,可是潼川毕竟还没有遭过兵灾。就算能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一阵猛追,这些叛军路过的地方,恐怕也就和蝗虫过境一般,寸草不留了。 如今辽东的局势尚且悬而未决,西南之地若多损一分,朝廷便多伤一分元气。虽然战争中有些损失无可避免,但是也自然是能保就保最好。 问题是,既然书上写着,秦良玉救援成都的第一战明明是在新都打的,那她为什么又跑到乐至紧盯着简州来了。如果她原本就是从乐至北上新都的,又是什么原因做出了这样的决断? 可惜的是,在唐大人从前读过的书里,这些详细的事情都没有写。再加上如今眼前的情形,唐大人也只有哀叹果然“尽信书不如无书了。” “况且,如今川南大半已入叛军之手,军中的钱粮给养,大多都是由川东和川北而来。”,唐大人想破了脑袋,才勉强凑出一条并不是那么像理由的理由:“若是先取新都,解成都北面之围,城中补充兵员补给,也更便利些。” 毕竟唐大人只是钦差宣抚使而不是军中的主将,也不好强行非要把白杆兵拉到新都去打一战。像当年在辽东时那样,请一支兵先行前去试探一番更不可能。 如果把话再说的更透彻一些,毕竟如今的这段历史,多少也已经和自己记忆当中的有所不同了。该如何做,后果如何,唐大人并不能立刻做出有效的判断。 想来想去,果然还是派几个人去监视安邦彦,做这样的事情最适合自己,难道自己就天生只是个做特务的料? “若是秦大人执意想取简州,也未必不可。”,再想一番之后,兴许是唐大人觉得做人不必如此呆板,先复简州也许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唐某的这些手下,也有些做过哨探的,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转过了头,又冲着随在身后的邵峰问道:“这简州一地,可有熟识的人家\/” 这邵峰,其实就是当时锦衣卫里潜伏在泸州的暗探。当日奢崇明叛乱的消息,也就是他传出去的。所以这回因功升做了档头百户,这回唐旭入川蜀,正好把他叫来做个向导一般的角色。 而唐旭所说的熟识人家,其实也就是暗探的意思,明面里不好说出来,所以换个词来替代。 “简州与成都府离的近,倒是没有。”,邵峰听唐旭向自己问话,忙不迭地开口说道:“不过当年邱公公家里的管家徐贵,如今便就在这简州府里开了一家柴米店,常常也能打听道些消息,小的从前还去过。只是不知道如今乱兵过后,得保全否。” “邱公公?”,唐旭听邵峰不知怎的,忽然提起一个邱公公,顿时不禁有些诧异。自己在京城里的时候,整日在紫禁城里出入,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名头大些的太监是姓邱的。” “便就是当年的四川矿监,邱乘云邱公公。”,邵峰连忙细细解释给唐旭听。 “哦,邱乘云。”,唐旭点了点头,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的。 “那徐贵如今在简州?”,唐旭的反应倒是不大,可是不知怎的。只听见邵峰话音刚落,便有一声犹如惊雷一般的怒吼在身边响起,甚至把唐大人都吓了一跳。 转过了身,只见刚才还颇有些沉稳的马祥麟,已经是满面的涨红,一双怒目更是目眦欲裂。两只拳头紧紧捏住,手指上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了肉里,牙齿也不住的发出一阵阵“咯咯”的脆响。 “麟儿。”,秦良玉的反应不如马祥麟大,不过说出的话却更让唐大人吃惊:“立刻整兵起营,按唐大人的吩咐去新都,这简州,我们不救了。” “这……”,唐旭目瞪口呆的看着秦良玉和马祥麟两人连招呼都顾不上和自己打,立刻就要去起兵拔营,几乎完全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倒是邵峰,忽然一拍脑门,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又凑到唐旭身边,轻轻的拉了拉衣袖。 “马千乘……”,邵峰朝面前看了一眼,看见秦良玉和马祥麟已经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方才是再凑得更近一些,小声的说出了一个名字来。 马千乘?这好似就是秦良玉当年夫君的名字。唐旭略微回忆了一下,就立刻想了起来。 秦良玉之所以以一女流而治石柱,正是因为马千乘早逝。按照这川蜀之地的习俗,当地土司家里的首领,父死则子代,若子幼则由母领之。 当年马千乘逝世的时候,马祥麟正是年纪尚幼,所以便由秦良玉代了这石柱土司一职。 至于马千乘的死因,唐大人不去回忆不知道,这么一回忆,顿时就吓了一跳。原来竟是这厮,唐大人愕然的张了张口。 原来不止是刚才邵峰所说的邱乘云邱公公,甚至就连这个徐贵,居然也是在历史上留了名的人物。 马千乘的死因,据说是因为冤狱。就是这位当年的四川矿监,邱乘云邱公公,因为在石柱开采银矿的事情,和马土司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这邱公公原本就是四川人氏,这一回受了皇命回到老家,正是准备大大的威风一把,顺便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一把。却没想到刚一出手,就遇见一个刺头,于是邱公公很不高兴。 邱公公不高兴的结果,就是找了一个理由,把马土司关进了监狱。 也许邱公公原本的意思只是想整一整这位土皇帝,杀一杀他的威风。时候长了,或者服了软,没准还是会放出来的。 可是偏偏也是不巧,马土司当时正好在生病。邱公公当时正在气头上,病就病吧,病死更好,结果马土司居然真的就病死了。 兴许在邱公公看来,马土司是病死的,又不是我杀的。可是在秦良玉和马祥麟看来,却并不是这么回事儿,这笔账,终究还是要算在邱公公的头上的。 至于这徐贵到底有没有在马土司病死这件事情上出过坏水,唐大人倒是不知道。不过他既然是邱乘云的管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全撇开关系,拔出萝卜还带出泥呢。 仇怨,已经就此结下。 只不过,能让唐大人都感到惊讶的,这位邱公公和徐贵所做的事情或者说得罪过的人,自然也远远不止这么一个。 还有一个人,对邱公公和徐贵的仇恨,恐怕丝毫不在秦良玉和马祥麟之下。而且这个人更可怕,更强大,这个人,就叫做魏忠贤。 据说这位邱乘云邱公公,当年曾经在京城里面做过印绶监的管事太监。在得知万历老人家有挖矿的爱好之后,便动起了心思。想来想去,想起老家四川那里也有不少矿,于是向万历老人家主动请命,皇帝陛下也欣然允之。 邱公公原本既然是印绶监的管事太监,原本在京城里的日子也不难过。之所以不远千里地回到老家四川,所求的无非是三点: 第一,是衣锦还乡,就连汉高祖刘邦都说过,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虽然汉高祖刘邦的人品算不得高尚,但是邱公公也应该不会汉高祖刘邦更高尚,所以自然也是不能免俗的。 第二,是在皇上面前的表现,万历老人家喜欢挖矿,自己又是主动请的命,如果事情办不好,自然也就没办法交差。皇上如果不高兴,那么谁也高兴不起来。 至于这最后一点,无非就是发财了。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凡是正常人,便就没有不喜欢钱的。做太监的,更是如此。 究其原因,约莫是做太监的比平常人更没有安全感。寻常人家,即便再是不济,起码还有子孙绕膝,等老了起码也能照料一二。 可是太监是没有子孙的,所以为了让自己老迈的时候不至于太凄惨,太监们的最大爱好之一就是存钱。 ………… 第182章 又掉馅饼 可是太监是没有子孙的,所以为了让自己老迈的时候不至于太凄惨,太监们的最大爱好之一就是存钱。 四百年后的北京中关村,其实原本的写法是叫作“中官村”。中官,也就是太监。当年清代时,从紫禁城里退休的太监们,大半都是聚集于此,所以此地的地价在京城里头向来都是首屈一指。 更据说,清帝逊位与冯玉祥逼迫宫那两回,大量的太监失业出宫自谋生路,于是纷纷来到“中官村”购买宅地养老。一月之间,竟是让此地的地价翻了几倍,战斗力远胜后世的“炒房团”。而太监们爱财的程度,约莫也是可见一斑。 邱公公在四川修地球是发了财,可是偌大一个紫禁城里,怀揣发财梦想的太监绝不止邱公公一个,其他人也都在千方百计的想法子,走路子,希望能分一杯羹。这些人其中的一个,便就是魏忠贤魏公公。 正如眼下的万历四十八年一般,当年的魏公公还不姓魏,而是姓李,叫做李进忠。 李公公千万百计走了御马监的路子,终于拿到了去四川帮着挖矿的矿工许可证,揣着发财的梦想出了京城。 只可惜,虽然人们总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句话其实也不对,这个世界上,还真就有无缘无故的恨。 恨上李进忠的这个人,就叫做徐贵。按道理来说,李进忠应该没有得罪过徐贵,否则他也不至于傻到去邱乘云那里自投罗网。 偏偏徐贵的脑子也不知道是抽了哪根筋,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恨上了李进忠。 于是乎,当浑然不知后事的李进忠,兴冲冲的赶到四川准备发财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阵无缘无故的毒打。然后又被无缘无故的悬在梁上,三天三夜未进水米,只剩下一口气。 如果不是当时京城里的秋月和尚,赶巧也到了四川,又赶巧也认得李进忠,恐怕九千岁的传说也会就此中断。(..tw无弹窗广告) 所以说,魏公公对这邱乘云和徐贵的恨意,恐怕丝毫不在秦良玉和马祥麟之下。 想到这里,唐大人也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位邱乘云邱公公和徐管家,果然还真够会得罪人的,而且得罪的还都是牛人。 原本唐旭还在简州和新都之间犹豫,却没想到这邱公公和徐贵两人,只用一个名字便帮自己轻而易举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而简州一地的百姓,却因为这两人便不知道要多遭受多少祸害,所谓的“扫把星”,其威力约莫也就是如此。 至于这位邱公公如今的下落,唐旭倒是没问。既然那徐贵已经在简州开起了柴米铺子,想来兴许邱乘云已经不在人世。 他若是果真已经不在人世了,倒也是好事,否则日后见了魏公公,能有他好果子吃?唐大人禁不止一阵摇头苦笑。 “恩公。”,唐旭还在这里胡思乱想,那边头已经看见马祥麟重新走了回来,见到唐旭就口称恩公。 天上又掉馅饼了?唐大人目瞪口呆,自己什么也没做,怎么就成秦良玉家里的恩公了。 “恩公。”,经过了这么一会,马祥麟的脸色,已经明显比刚才缓了许多,走到唐旭身边,抱拳说道:“家母已经下了军令,今日就要拔营北上,让我来问恩公大人,是否也一同前往。” “那自然是好。”,唐旭毫无犹豫的点头。虽然身边也带了几十个锦衣卫的番子做保镖,可是眼下四川这地方兵荒马乱的,若是当真厮杀起来天知道他们能有多少战斗力。 还是跟着白杆兵一起走比较有安全感,起码在成都解围前是这么个情况。 “小将军切莫再叫唐某恩公了。”,不过马祥麟一口一个恩公的,唐旭也觉得自己这个便宜似乎也未免拣的太容易了。 “母亲大人适才吩咐过了。”,马祥麟看起来倒极是孝顺:“唐大人帮我们马,秦两家打听到了仇人的下落,日后就是我们两家的恩人。” 马祥麟说话的时候极是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此事唐某也是无心插柳。”,唐大人连连摆手:“秦大人和小将军若是执意如此,未免让唐某难堪。” “这……”,唐旭的这句话,到底是让马祥麟感觉到有些为难了。 “此事待我稍微禀告家母一回如何?”,马祥麟略想了一阵。开口回道。 看了看唐旭,似乎是怕他误会,连忙又说:“家母如今正在召集军将,料理军务,稍后便也会来见唐大人。” “军务要紧。”,唐旭点了点头,并不多做计较。 适才无意中得知了仇人的下落,唐旭知道即便秦良玉再是个奇女子,到底也是个正常人,需要一段时间去调整一下心情。至于所谓的操劳军务,兴许也不过是想掩饰一下心情罢了。 “当年那邱乘云在我石柱境内激起民变,便就是那徐贵所献的奸计,让他陷害家父以逃脱罪责。”,马祥麟似乎就是得了吩咐,来陪唐旭的,所以一时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说起当年的旧事,眼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忿忿。年幼丧父,无论对谁来说,都无疑是一种惨痛的记忆。 “其实……”,唐旭突然泯了泯嘴唇:“唐某的双亲在唐某幼时也是早丧……” 一句话刚说完,唐旭的眼眶已经忍不住红了半边。 经过这么长时间,唐旭的两份记忆,早已就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所以无论是如今的大明朝,还是四百年后,两边的双亲对唐旭来说,都是至亲父母,永生也难以忘记。 “哦。”,马祥麟惊讶的看一眼唐旭。 自己原本以为,年幼丧父就已经是足够惨痛,却没想到这位唐大人竟是双亲皆失,远比自己更加不堪。 “那唐大人是在亲眷家里长大?”,马祥麟小心翼翼的问着唐旭。 “唐某家里数代单传,并无亲眷。”,唐旭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这如何活的?”,马祥麟顿时大惊。一个幼年的孩子,既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就这么孤零零的独自生活着。马祥麟实在无法想象,这是如何活得下去的。 自己尚有母亲和亲眷照料,又贵为石柱土司,许多时候尚且感觉不便,更别说是像唐旭这样的了。 话刚说出了口,马祥麟方才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又连忙说道:“在下并无他意,还请唐大人见谅。” “无妨。”,唐旭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在意。 “我去见一见家母,问一问何时拔营。”,估算着时间,马祥麟估摸着母亲那里应当已经是安排好了,于是站起身来向唐旭道一声“失陪”,暂且离开。 只是去了不及半刻钟,就已经转了回来,向着唐旭说道:“半个时辰之后,便会拔营。家母已经备下了马车,邀请唐大人同乘。” “哦。”,唐旭应了一声,感觉有些意外。 虽然秦良玉这许多年来,一直在外头抛头露面,甚至远胜男子,可是说到底究竟还是个女子。在这个时代,非亲非故,男女同乘一车似乎并不是那么妥当。 可是再转念一想,这位女将军生性豪爽,自己若是顾忌太多,恐怕反倒是会惹得她生气。于是干脆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虽然石柱白杆兵名满天下,但是唐旭所带来的这些锦衣卫和京营兵卒多少也有些骄气。从京城一路入川,都没有歇过。入川之后,又是一番跋山涉水,原本以为今天可以在乐至好好歇息一下,却没想到又要拔营,顿时不禁都有些怨言。 不过唐大人对付他们的办法也很简单,既不骂,也不罚,甚至还很宽容,就只有一句话:“不愿意走的,可以留下。” 留下?这是疯了吧?无论是锦衣卫的番子们,还是京营的士卒,很明显都不是那么傻。 如果是在京城,那么留下也就留下了。这里可是在刚刚生了叛乱的四川。奢崇明的永宁军,最近的就在离这里不过二十余里地的资阳,一两个时辰间,拍马就能赶到。 秦良玉驻营乐至,永宁蛮兵又不是不知道。石柱军移营之后,他们肯定会派人前来察看,留在这里不是等着被掳走么。 所以虽然有满肚的怨言,也只能强撑着跟着继续赶路。 秦良玉的马车,很明显是特制的土司座驾,比唐旭寻常在京城里见到过的都宽敞许多。 所谓的土司,其实也就是土豪,土豪的座驾当然得要足够气派才行,唐大人坐上马车之后如是想。 除了车身足够宽敞之外,车内还细心体贴的设有扶手,卧榻,甚至可以抽出收起的活动小案桌,堪称马车中的幻影系列。 只不过,秦良玉虽然生性豪爽,却也有细心之处,除了还有马祥麟也同乘外,四周的车帘也都没有掩上。虽然十月里的冷风灌进车里有点凉,但是总归要比在外头骑马要好。更何况,车里的三人也都是常年在外头奔走的,并不在乎这许多。 “听说唐大人自幼便丧了双亲?”,很明显,马祥麟已经把自己说的话告诉了秦良玉,而且秦良玉也已经是信了。这种事情,一般人都是不可能拿来开玩笑的。 唐旭没有说话,只是讪笑了一声,略微低了下头。 …… 第183章 只取一瓢 “唐大人今年贵庚?”,秦良玉见唐旭不说话,也知道好歹,丝毫不再追问。 “去年刚及加冠,今年已是二十有一了。”,唐旭丝毫不做隐瞒。 “哦,原来居然比祥麟还要小五岁。”,秦良玉略有些惊讶的说道,看了看唐旭,又看了一眼马祥麟。 “孩儿无能,唐大人比孩儿小了五岁,便已经是朝廷里三品的大员。”,马祥麟并不以为意,在一旁陪着笑。 “唐某不过是际遇巧合罢了。”,秦良玉毕竟算是个牛人,对于牛人,唐旭还是佩服的,所以也不想在秦良玉面前摆架子。 更何况,根据唐旭脑海里的记忆,马祥麟虽然名头不如他的母亲秦良玉,可是最终也是在崇祯十七年的襄阳保卫战中以身殉国,算得上是一条好汉。 “唐大人确实是人中翘楚。”,秦良玉点了点头,对唐旭也颇有些赞赏:“不过正如唐大人所说,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你也不必自卑,只要忠心报效朝廷,日后必有荣耀加身。” “儿子知道了。”,马祥麟恭恭敬敬地回声应道。 “唐大人助我马,秦两家寻得仇人下落,秦氏无以为报。”,沉浸半晌之后,秦良玉打开随身携带的马袋,从中取出一张会票,向着唐旭递了过来:“这张会票,乃是蜀中苏氏族中的钱庄所发,在京城或是我蜀中各州府皆可兑取,唐大人随时便可兑取。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哦。”,唐旭应了一声,直接伸手从秦良玉手中接过看了一眼,也是一张值五百两的。 “停车。”,唐旭微微一笑,突然懒懒的转过身去,朝着车前喊了一声,马车立刻应声停下。 “唐某告辞。”,未等马车停稳,唐旭已经是站起身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下车之后,站在车前拱手说道。 “唐大人为何如此。”,秦良玉与马祥麟两人,顿时都是不禁大惊失色,也跟着追下车来。 “唐某敬二位是英雄豪杰,本望以诚待之。”,唐旭头也不回的转身朝着自己所率的军伍的方向走去:“岂料秦大人竟以为在下是贪慕钱财之人。” “只不过是秦氏的一小小心意罢了,唐大人……”,向来豪气冲天的女将军的脸上,也现出几分尴尬。 “唐某若是要钱财,自可取之。”,唐旭几步走到一辆马车旁边,抽刀割开绳索,“哐”的一声掀开箱盖。 顿时间,一阵珠光宝气从箱内射出,即便是一直守卫在车前的兵卒,也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唐旭入川蜀所带的二十万两白银,在保宁府已经是分了十万给姚宗文等人以做军用。余下的十万两带在车上,以备战时犒赏之用。 “圣上赐下的数十万两白银,唐某尚且分文不取,又何必在意区区数百两?”,唐旭重新合上箱盖,忿忿说道。 “秦氏失措,还请唐大人恕罪。”,秦良玉又领着马祥麟,几步赶上前来,向着唐旭作揖谢道:“唐大人高节,秦氏钦佩不已。” 抬头看了看,似乎唐旭还是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连忙又跟着说道:“谢恩之事,秦氏与小儿永不再提。” 直听到这么一句话,唐旭的脸上,方才是隐隐露出一丝笑意。紧握的拳头,也跟着渐渐缓了下来。 见唐旭似乎已经渐渐缓了下来,秦良玉才继续接着说道:“秦氏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唐大人可否答应。” “秦大人请说。”,唐旭拱了拱手,开口回道。 “唐大人虽然节操高洁,可是我马,秦两家,却也是有恩必报。”,秦良玉见唐旭点头之后,方才是肯继续说话。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恩到底是从哪来的,唐旭心里头,也是一阵无可奈何。 说实话,唐大人其实并不反对收银子,毕竟如今的官场上,就是这么一个风气,太过超然也不太好。 但是唐大人也不是什么银子都收,正经的收钱办事,稍微照顾一下尚可,涉及到原则问题就没有商量余地了。 至于像秦良玉这样的所谓报恩银,唐大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敢收,也不好意思收,太过烫手。 “如果唐大人不嫌弃,秦氏想请唐大人与小儿结为兄弟之交。”秦良玉试探着问道:“若是结为兄弟,唐大人日后对我马,秦两家即便有再大的恩情,也是家事。报恩之事,自不必提。” “唐大人如今虽已是正三品的大员,可是祥麟日后也有从三品的宣慰使爵位可袭,不算辱没了大人。唐大人以为,可否?” “哦,”,唐旭顿时不觉微微一愣,却没想到,秦良玉提出的要求,居然是这么一件。 低头寻思一阵,秦良玉与马祥麟都是英雄豪杰,与他们结交,自己倒是不会吃亏。似这般的人物,寻常还当真不好寻找。 “唐大人若是有顾忌,也就当秦氏未提好了。”,秦良玉见唐旭低头不语,以为他是不允,却也不以为意。倒是一边的马祥麟,明显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唐某绝无此意。”,唐旭回过神来,连忙一抬手掌,止住秦良玉的话。 “那唐大人是?”秦良玉诧异的问道。 “唐某只是在想。”,唐旭正了正身,一本正经的说道:“唐某既然要与祥麟兄结为兄弟,不如更进一步。” “祥麟兄自幼丧父,唐某也是自幼双亲早逝。”,唐旭迎上秦良玉的目光继续说道:“唐某想认秦大人做干娘,不知道可否?” “唐大人所说当真?”,秦良玉就算见多了大世面,当下也是忍不住惊呼一声,脸上露出几分欣喜和不可思议。 “唐旭自然是真心实意。”,虽然与秦良玉和马祥麟结识不过半日,可是唐旭也已经感觉到,这两位都是绝不会喜欢轻易占别人便宜的主。 历史上的马祥麟,虽然名声不显,可是崇祯十七年时,据守襄阳,城破前曾经书信与秦良玉,声言:儿誓与襄阳共存亡,愿大人勿以儿安危为念。 而秦良玉给马祥麟的回信也只有一句话:好,好,真吾儿也。 虽然历经数百年之久,可是唐旭当日读起来时,仍是觉得荡气回肠,英雄之气跃然纸上。 “好。”,秦良玉果然也是豪爽,见唐旭点头,也不再继续追问。 “秦氏今日便自作主张,收你为我干儿。”,一时间,曾经紧握长枪,纵横天下上千里的巾帼女豪的手指,竟也是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孩儿唐旭拜见干娘。”,唐旭更不拖泥带水,倒身便拜。 “哈哈哈哈。”,秦良玉颤声大笑:“我秦氏青年丧夫,独自抚养祥麟成人。” “如今却没想到,年近五旬之时,尚且能再得一子。我马,秦二族忠心为国,果然天不负我。” 一时间,锦衣卫,京营以及石柱兵里的诸位军将,也都是纷纷上前道贺,马车四周一片好不热闹。 “干娘可否把刚才那张会票给我。”,唐旭起身之后,走到秦良玉身边,突然说道。 “拿去便是。”,秦良玉毫不犹豫,随手抛出。 唐旭接过之后,随手招来郑瓢儿,把会票递送与他:“此处离射洪县城不远,你领些人马去替我走一趟,买些酒肉回来,今日扎营之后,干娘与祥麟兄及我,与营中诸位兄弟姐妹同贺。” 秦良玉的身边,常年领有上百女兵,以为贴身护卫,所以唐旭倒也没有落下。 “属下这便就去。”,郑瓢儿是跟在唐旭身后混的,平日里虽然不缺酒肉,可是今日里看见唐大人认得一门亲,心里也是欣喜。忙不迭地连连点头,从唐旭手上接过会票,跃马去了。 “果然我秦氏儿也。”,秦良玉看见唐旭的举动,顿时不禁满心欢喜的说道。 既然认了秦良玉做干娘,再一同坐到马车上时,三人之间已经是少了许多顾忌。 “我儿在京城里头可曾娶妻?”,秦良玉喜滋滋的看着唐旭,一口一个“我儿”。 “回干娘的话。”,唐旭一五一十的回道:“孩儿去年时已经成亲,娶妻洛氏。下回干娘至京城时,自会领来拜见。” 虽然京城和四川间隔遥远,可是按道理说,秦良玉迟早还是会去救援辽东的,到时候自然会有机会。 “哦。”,秦良玉微微点头,又问:“可曾纳妾?” 唐旭这才感觉到,自己这位新认的干娘虽然是青史留名的巾帼英豪,可毕竟也是个女人。既然是女人,大部分都有几分刨根问底的八卦精神。 “未曾纳妾。”,唐旭仍然是据实相告。 “我帐下这许多女卒,也有相貌体态俊美的,我儿若是有看上,干娘便替你做了主。”,隐隐间,秦良玉已经摆出了一幅大家长的姿态。 “这倒是不必了。”,唐旭听了连连摇头。 “莫非是河东狮否?”,秦良玉哈哈笑着,拿唐旭打趣。 “这倒也不是。”,唐旭微微笑道:“弱水三千,孩儿只取一瓢足矣。” 一瞬间,一袭窈窕的体态和盈盈笑脸,慢慢浮现在唐旭的面前。 “迁了新居之后,你每天开窗看一看,等到下回海棠花开的时候,我便就回来了。”,唐旭的手掌,情不自禁的抬了一下,仿佛正托着肤如凝脂般的脸颊。 ………… 第184章 不可理喻 “你且是听听近贤说的话。(..tw无弹窗广告)”,秦良玉扫一眼马祥麟,“这天下的男女,就该是如此。” “孩儿也不过一妻一妾罢了。”,马祥麟颇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 “自古男儿多负心。”,秦良玉气哼哼的拍着手边的扶手,不过随即眼眶便有些红了:“便如你父亲那般,说走也就走了。” “我倒是好奇。”,马祥麟也低头沉默一番之后,转头嘿嘿朝着唐旭笑道,似乎是想转移话题:“究竟是何等天仙般的妙人儿,竟让近贤如此着迷。” 你懂啥,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唐旭偷偷的翻了一个白眼儿:“寻常人家的姑娘罢了。” 因为今日里直到午后方才拔营,所以半日间不过走了三十里路,夜里便就在射洪县内扎营安宅。 郑瓢儿等几个从县城里买了酒肉回来,正好迎面赶上。 秦良玉所率的这一营白杆兵,足足有六千人之数,加上唐旭所领的近六百人,便是近七千。 七千人已经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大军,奢崇明只有三万人,不也敢杀官造反,自称“梁王”了。 “总算不负大人所托。”,郑瓢儿回到唐旭面前复命的时候,明显已经累得不行,身上甚至还沾满的斑斑血迹:“这射洪县城里,人口不过万数,平日里杀两三头猪羊便够。今日里属下们跑遍了县城才凑满。” “你的功劳,我记下了。”,唐旭点了点头,看起来颇有些满意,忽得又想起今日正好是十一月十一,虽然是农历,但是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于是随即又笑道:“回头我和干娘说说,那些女兵里头,你若看上了谁,便让干娘做主,许配给你。” “大人所说的可是当真?”,郑瓢儿的眼神猛然一亮。 “自然是当真。”,唐旭点了点头,觉得这么点事情,自己还是能拿得了主意的:“你如今是锦衣卫里的小旗,有从七品的官阶,若是看上了谁,也不算是辱没了。(..tw)” 辽阳,辽东经略府。 曾经一身红袍的熊廷弼,已经褪下了官服,只是身着一袭青衣端坐在公房的座椅上,静静的等待着。 门外,终于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当走到门边时,却忽的停了一下,然后才慢慢的踱了进来。 “你既然来了,熊某也就告辞了。”,熊廷弼也不看来人的容貌,直接站起了身,就要朝门外走去。 “熊大人。”,袁应泰站在门边,却没有继续超前走,嘴角尴尬的抽动了几下之后,方才是喊出句话来。 “熊大人,此事并非是袁能所能左右。”,袁应泰想迎上熊廷弼的目光,可看了几眼之后,却终究还是躲了开来。 “军国大事,迟早误在了你们这帮人的手上。”,熊廷弼也站了半晌,冷哼一声,昂然而出。 望着徐徐而出的熊廷弼,袁应泰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渐冷,捏了捏拳头,却又终于按捺住了,自顾着走进房内,又静立了半晌之后,坐了下来。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嘴里头默默的嘀咕了几声,忽得轻喝了一声:“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门外的杂役,立刻应声而入。 “替我把这些全都换掉。”,袁应泰大袖一卷,将案桌上的笔墨纸砚卷作一团。紧接着又像是厌恶一般,远远的将手拿开。 “哎。”,杂役忙不迭地点头脑袋,将桌上的一堆东西搂起。 “你原本就是在这里做事的?”,等那杂役走到门口,袁应泰忽得开口问道。 “小的自杨大人在时,便就在这里了。”,杂役小心翼翼的点着脑袋。他所说的杨大人,就是杨镐。 “怪不得。”,袁应泰也是冷笑一笑:“回头你也不必来这里了,去书办房里做些抄录吧。” “啊……”,那杂役顿时一阵目瞪口呆,手上所拿的笔砚几乎掉落地上。 “小的知道了。”,可是随即又立刻反应过来,受了惊似的奔了出去。 “来人。”,袁应泰又喊,不过这回直喊了四五声,门外方才是有了反应。 “大人有何吩咐?”公房的门外,探入一颗怯生生的脑袋。 “你原来可是在这房子做事的?”,袁应泰又问。 “小的只是在院里修剪花木的。”,来人看着袁应泰的眼神,仍是怯怯的。 “哦。”,袁应泰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你以后便在这里替本官掌纸笔好了。” “小的不会写字。”,站在门边的杂役,又惊又喜,可是面皮上又隐隐露出几分为难。 “不会写字?”,袁应泰惊讶的张了张口:“那可认得字不?” “那倒是认得几个。”,杂役一五一十的回道:“只是不多。” “认得就好。”,袁应泰又点了点头:“虽不会写,慢慢学便是。“ “小的怕自己手笨,学不会。”,杂役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那还要你何用。”,袁应泰眉头紧皱,忽然轻喝一声。 “小的……小的只是在园子里做些修剪花木的活计……”,杂役似乎已经忘掉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诧异,惊讶,不知所谓的神情。 “若是学不会,便回家里去学吧,等学会了再回来。”,袁应泰大袖一挥,像是要把这屋内的一切都卷了出去。 “小的立刻便就去学。”,园丁抱头鼠窜而去。 “呼。”,看着刚才站在门外的园丁也离去了,袁应泰微微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才常常的呼出一口气来。 “我倒是不信,这些事儿偏偏只有你能做得。”,袁应泰气乎乎的自言自语着。 成都,新都县。 秦良玉所率的的白杆兵的到来,明显让刚刚占领新都时候尚且不长的永宁蛮兵感到了压力。原本驻守在县城下的营寨,悄悄地向东移了数百米,似乎是想与设在雒水岸边的营寨兵合一处。 “母亲大人,这些永宁兵,果然如近贤所说,早就揣着打不赢就跑的心思。”,马祥麟直身骑在马上,扬起手中的马鞭,向着雒水岸边指道。 雒水河中,靠近蛮兵营寨的地方,正停着一溜排大大小小的船只,看上去足足有上百只之多。对面的河岸上,也扎起了一个临时的码头,一时间倒也猜不透,这些永宁兵是想渡河还是顺流南下回归。 “干娘请看。”,唐旭手里拿着勘图,一边朝远处的蛮兵营寨望着,一边拿着勘图在做比照。 “孩儿昨日便派出了探马,在这新都县里抓了两个土兵回去审问。这回围攻成都的永宁叛军,是由奢崇明长子奢寅所率,总数约有三万,不过其中约有万人,是在沿途州县吏里所掳来的青壮。其中,在这新都县里的,约有七千。” 古人曾经有云:南人善舟,北人善马。 这句话虽然不是绝对,但是也有一定的道理。比如这川蜀之中,其实无论是永宁兵还是石柱兵,最擅长的都是山地作战。 当年的汉后三国鼎立之时,蜀汉丞相诸葛亮,就曾经以山野南人勇士为主力,建无当飞军,堪称蜀国第一精锐。 后来诸葛亮与魏国主帅司马懿数次鏖战祁山,几乎次次都能占据优势,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原因,便就是倚仗独有的无当飞军。 不过也正所谓有得必有失,虽然诸葛亮所率的蜀汉大军在出祁山之前,往往都能连战连胜,但是一旦脱离山地进入陇西平原之后,其表现便大不如从前。 究其原因,约莫也是因为曹魏领土连接塞北,西漠,更容易获得马匹,有着蜀汉所无可匹敌的骑兵优势。 其中曹魏精锐虎豹骑,其统兵军将向来只由曹氏宗亲掌握,不但数次击溃过各地诸侯,更是曾经越大漠而北击乌桓,阵斩乌桓单于蹋顿,同样是战功彪赫。 只不过,川蜀多山地不错,但是四川一地,毕竟是一个盆地,而这个盆底,就是成都。 相比起四周连绵不绝的山脉,成都平原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马平川。新都县一带,同样也是号称膏腴沃土,其中平原的面积达到八成,其余的也最多只是矮丘。 这样的地势,很明显更适合骑兵作战。历来在巴蜀一地建立政权的势力,一旦山地防线被突破,几乎都会立刻纳土归降,其原因约莫也是因为如此。 唐大人毕竟是京师卫所里的军官出身,多少也算是会骑马,但是也不能算得上精通。几十名锦衣卫的番卒,大体上的情况也都和唐旭差不多。 毕竟这帮人的本职工作是特务而不是骑兵,就算在四百年后的电影画面上屡屡出现的零零七,一旦出现在一览无余的大马路上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也是正在被追着跑。 不过好在作为锦衣卫同知的唐大人,虽然不领骑兵,却也不代表他手上就没有骑兵。 可巧这次随唐旭一同入川,随行护送钱银的五百京营士卒中,就有一百名神枢营兵校。 京师三大营,神机营,五军营,神枢营。三大营虽各自独立,各自所长却是不同。 比如神机营善火器,五军营擅马步混战,而最后一个神枢营,所擅长的恰好就是骑战。 ……………… 第185章 术业专攻 神枢营,原名三千营,大明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以塞外蒙古降兵三千人为主力,建三千营,主骑战突击。(..tw) 虽然如今的神枢营,总人数已经高达七万之多,也不仅仅再是只有骑兵这么一个项目。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作为以骑兵为主的京师大营,其优良传统多多少少还是能保留一点下来的。 让他们去对付鞑靼和女真骑兵兴许有点困难,但是对付这些从山里钻出来的永宁蛮兵,倒还是绰绰有余。 昨日间秦良玉所率的白杆兵和锦衣卫的番子们还在路上走着,神枢营的骑兵们就已经率先出动了。 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从永宁和重庆的山地上,一路气势汹汹,势如破竹杀过来的永宁蛮兵,终于尝到了打不过,追不上,跑不了的滋味。 派出的五十名神枢营骑士,在半个新都县境内,以五人为一组,来来回回的好好梳理了一遍。 看见大队的蛮兵就跑,看见落单的就砍,最后还抓了几个活的回来。 虽然永宁军中也不是没有马,但是几乎都是那种在茶马古道上常用的大理马。虽然适合山地驼负,但是要论速度的话,就很有些不堪了。 四百年后的《西南马群特征分析报告》中曾经指出,大理马短途冲刺的最快速度是每千米一分三十秒,这还是在没有驼负骑手的情况下,而男子一千米的世界纪录是两分十一秒。 也就是说,永宁军所谓的骑兵,奔跑速度比人跑起来也快不了多少,甚至还很可能,或者说应该是不如毛驴。 见到抓了俘虏,一直苦闷着无用武之地的锦衣卫番子们顿时就来了精神。锦衣卫最擅长的是什么,不就是抓人,抽鞭子,上老虎凳么。 虽然唐旭所领的这一批几乎都是从南镇抚司里选出来的,平日里并不多做缉拿审讯的事情。 但是没吃过猪肉,起码也见过猪走路吧。同行们之间交流多了,多多少少也会了几招。 一番折腾下来,没费多少工夫就让舌头们开了口,把成都府附近的永宁兵详情也了解了个十之七八。 不过神枢营的举动,似乎多多少少也引起了永宁蛮兵的警觉,所以才有了今天早些时候移营的举动。 六千六百对七千,虽然自己这边可以把这些锦衣卫的番子们数目减掉一半去计算战斗力才更准确些。 但是有秦良玉的白杆兵在手,唐大人仍还是觉得胜算颇大。 只不过,虽然看起来秦良玉和马祥麟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三人中,谁都没有动手的意思。 虽然昨天唐大人拿着一本《孙子兵法》,讲了半天“围师必阙”的道理,可是如今也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始终都适用的。最起码,如今眼下,就不能直接套用。 围师必阙,是在不希望对手死战的情况下使出的手段。但是很明显,这一回秦良玉与马祥麟都不惧怕死战,或者说,甚至还很希望对手死战。 四川虽然号称天府之国,成都沃土千里,可是实际上成都平原也就只有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其余的地方,几乎都是山地。 步兵与骑兵作战,为什么常常占不了便宜,其实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因为骑兵战败了能跑得掉,而步兵战败了就被了饺子。 如今占据着新都县的永宁蛮兵虽然不是骑兵,他们没有马,却有船,最终的结果其实也差不多。 一旦永宁蛮兵逃出成都平原,进入群山之中,那么想再把他们找出来,可就难了。而他们却可以时不时的从山里探头出来,咬上一口就走。(..tw) 所以说,就算要讲围师必阙,这一回面对盘踞在河岸边的永宁蛮兵,这个阙未免开的太大了些。 “近贤可有什么法子?”,望一眼远处雒水岸边的叛军大营,又看一眼唐旭,马祥麟似乎也是显得无可奈何。 “若是早两个月,兴许还真没有法子。”,唐旭的目光,也远远的停留在雒水岸边的叛军大营上面,脸上虽然看似轻松,脑海里却是正在飞速的转动着。 “哦?”,不止是马祥麟,就连秦良玉,也略有些惊喜的转过头来看着唐旭。 早两个月前没有法子,背后暗藏的意思岂不是说,如今却是有法子可想。 “此事怕是就要麻烦一下姚宗文姚大人了。”,唐旭又停了半晌,方才唤过郑瓢儿,让从马袋里取出纸笔,又借了秦良玉的“土豪车”,爬上去之后抽出小案桌就是一通奋笔疾书。 “麻烦干娘寻几个信得过的人,最好是会骑马的,把这封书信送到保宁府,交给新任的布政使姚宗文姚大人。”,唐旭写好书信之后,用红漆封好,刚想拿给郑瓢儿,却又转过了身,向着秦良玉递去。 让郑瓢儿去送信,虽然更放心一些,但问题是郑瓢儿很可能认不得路,所以还是让秦良玉安排人手来的更好。 “近贤这封书信,可是紧要?”,马祥麟没能看到唐旭的信件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也是好奇的问道。 “此次西南戡乱之第一功,约莫就在其中。”,唐旭颇有些严肃的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紧要,那也不必寻其他人,我亲自送去便是。”,马祥麟又从秦良玉的手上取过信件,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唐旭。 “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唐旭咧了咧嘴,嘿嘿笑道。 唐旭手下的锦衣卫和京营士卒人不得路,而秦良玉手下的白杆兵里精锐虽多,可是想找个既认得去保宁道路,马术又好,又有些武力,头脑还要清醒的人出来,却不是那么好找。 其实在写完这封信的时候,唐旭心里头就觉得马祥麟就是最佳的送信人选。 只不过,如今此处就要面临一场大战,若是让马祥麟去送信,唐旭担心会误了他的厮杀,回头惹得他抱怨,所以并没有提起。 如今马祥麟既然肯主动相请,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看来自己这位义兄,果然担得起一个文武双全,进退有度的评价,唐大人在心里,顿时不禁暗暗的把对马祥麟的评分拨高了几度。 “既然让近贤如此看重的,定然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事不宜迟,我立刻便出发。”,马祥麟也不再拖延。 向秦良玉和唐旭道一声别后,立刻唤过几名亲信,翻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我儿在那封信里,到底做了何种谋划?”,看着马祥麟渐渐离去,秦良玉到底也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其实也无他,只是让姚大人替我征发个千八百名民夫而已。”,唐旭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哦。”,秦良玉看一眼唐旭,又看了看远处的雒水河道,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如今的十一月中,已是入了冬。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正是最缺水的时候。”唐旭见秦良玉似乎已经猜了什么,便也不再继续卖关子。 秦良玉再把目光朝着雒水河的方向望去,只见河岸两边的堤坝果然已经露出了大半,河里的水流,约莫估计也只有一人多深,也不过恰恰只够小些的舟船行驶罢了。” “这雒水河的上游,在绵竹府内有一小镇名为观渔。”,等秦良玉收回目光,唐旭又继续娓娓道来:“这观渔镇附近便就有一浅滩,每年冬季的枯水之时,水深往往尚不足及膝,如今也应当如此。” “你便想让姚大人替你征发民夫,筑坝拦水,以断河流?”,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秦良玉还不能明白,那就不是秦良玉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干娘。”,唐旭又嘿嘿笑道。 “贫嘴。”,秦良玉瞪一眼唐旭,心里头却是一阵翻涌,既有些欣喜,更多的却是惊讶。 其实很多事情,看起来很麻烦,如果真的点破了,也就是那么简单。比如筑坝拦水,截断河流这件事情,其实事情也就是这么个事儿,难度并不是太大。 但是也正所谓两军交战,讲的无非是天时,地利,人和。 但若是真的想要准确的把握这三点,则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除了足够机灵的脑袋外,还需要对环境极为准确的把握,以及极度丰富的知识阅历。 只拿唐旭如今想出来的这条对策看,仅仅是地利这么一点,就已经让秦良玉心头猛震。 唐旭不过是一京城人氏,此前也从来没有在川蜀游历过。他如何会知道绵竹有个观渔镇,那里还有一处适合筑坝拦水的浅滩? 秦良玉自己身居四川四十余年,走过的地方也绝对不少,绵竹也曾经是去过,可是却丝毫不知道那个有个观渔镇,还有一个适合筑坝拦水的浅滩。 “姚大人征发民夫,兴许还需要几天时间。”,可是唐大人自己,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怪异之处:“这几日里,干娘倒也不能闲暇。” “上游筑坝拦水,水流多少会有些变化,干娘需得不时袭扰一番,以防叛军太多关注。”,唐大人看了看水面,淡淡的说道。 秦良玉已经有些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的点着脑袋。 ………… 第186章 经略仁政 辽阳城,望京楼。[..tw超多好看小说] 望京楼,是辽阳城四座角楼中的一座。因为位处西南,远眺京师方向,故而起名望京楼。 站在这座角楼上,袁应泰正凭栏朝着辽阳城的四周望去。 虽然开铁之战已经是过去了一年有余,但是很明显这片土地上所受的创伤,并不是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痊愈的。 辽阳城的四周,仍然散布着大量流民,每天都在寻找着各种办法企图进入城中。 在如今的辽东一地,城池内外几乎已经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眼下的辽阳城虽然也是凋零,可是城内有粮食,有屋舍。即便只是给各营的军将家里做做短工,至少也可以勉强糊口。废弃的学堂,宫观也都可以用来藏身取暖。 而在城外,除了每日中午可以去粥棚里领一碗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外,其余的便是一无所有。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份,辽东的天气也额已经是愈加的寒冷。城外每天夜里都开始有人冻死。不时的,甚至可以看见两个人为了一束可以用来搭建窝棚的干草便大动干戈。 此时,已经快到了施粥的时间,潮水一般的人群,扶老搀幼,黑压压的向着城墙脚下各个设有粥棚的方向涌去。 其中的大部分衣着褴褛,在萧瑟的寒风中不停的打着颤。 如今的辽阳总兵刘孔胤,也是新任。伸头看见城下的情形,禁不住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望着城下的粥棚旁越聚越多的流民,袁应泰的脸色,也是是越来越阴沉。眉头紧皱一番之后,忽得像是下定了决心。 “去,去按察使衙门去把高大人请来。”,袁应泰侧了一下脑袋,对着一边随行的护兵吩咐道。 “得令。(..tw)”,护兵应了一声,领命而去,半刻钟之后,便看见城里的辽东按察使高出,迈着步子,急冲冲的走上望京楼来。 “高大人。”,袁应泰见高出上了楼来,略微拱了拱手,当作见礼,随即立刻便开口说道:“我欲命辽沈二城打开城门,放城外的流民入内避冬,高大人以为如何?” “这……”,高出原本以为袁应泰专门请自己来,是有了什么紧急的大事,却没想到说出的只是这么一段,当下不禁有些愕然:“恐怕不妥吧。” “为何不妥?”,袁应泰又皱了皱眉头,轻声喝道。 “这些流民里头,不止有我明人,还有鞑靼人,女真人……”,高出也不假思索,立刻开口回道。 “鞑靼人,女真人又如何?”,岂料袁应泰听了高出的话,当下在脸上竟是浮现出一丝不悦:“若是心归王化,岂不也算是我大明的子民。” “可当日熊大人曾是说过。”,高出又摇了摇头,对袁应泰的话不置可否:“这些流民里头,兴许便就藏着建虏的细作。” “岂有此理。”,岂料袁应泰听完高出的话,当下竟是勃然大怒:“难道只因为吃饭会噎着,喝水会呛着,你便不吃饭,不喝水了?” “经略大人这是什么话?”,袁应泰虽然是辽东经略,可是高出也是堂堂的按察使,把话听在耳里,多少也有些不悦: “经略大人当是知道,那建州贼酋努-尔-哈-赤,最擅用间,当年的抚顺及开铁二城,皆是如此失陷。” 正如高出所说,如今的建州女真虽然战力还算是强悍,可是到底是不擅攻城。夺取城池时,所用的大部分办法都是先派细作混入城中,然后等攻城开始之后再乘乱夺取城门。法子很简单,可是却每次都很有效,正所谓是一招鲜,吃遍天。.tw[] 这个道理,在此后建州军对辽西的攻略中也得到了验证。自从明军彻底吸取了教训,开始对细作一项严防死守之后,即便是此时的明军战力已经大大下降,建州军在辽西想要攻城拔寨,也是极为困难。 “属下觉得,高大人所说的有道理。”,刘孔胤点了点头,把赞成票投给了高出。 “有什么道理。”,只可惜,作为辽东经略的袁应泰,却是手握一票否决权:“你们有吃食,有住屋,难道就忍心看着这些流民冻死,饿死?” “你们整天喊着兵源不足,徭役难征,这城外的流民数以十万计,许多与建虏更是有不同戴天之仇。只要给他们一碗饭吃,他们便会与建虏拼个你死我活。”,袁应泰忿忿说道。 “这……”,刘孔胤和高出互相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些无可奈何。 “便就按我说的做吧。”,袁应泰一挥大袖,说出的话仿佛已经不可置疑:“若有一切后果,袁某一力承之。” “那下官就从命好了。”,高出无奈的拱手回道。 四川,新都县。 军队的信心,是打出来的,这句话果然不假。 自从马祥麟去了保宁传书之后,这几日间,除了秦良玉的白杆兵外,唐旭也每日都领着神枢营出阵叫战。 如今新都一地的永宁叛军,对这位新冒出来的小魔王已经是极为头疼。这一百名神枢营骑兵出战,从来都不做硬碰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等自己撤退回营的时候,再冲过来袭扰一番。 虽然每日里的收获并不算太大,可是数日积累下来,居然也是战果颇丰,而这一百神枢营骑士,只不过只有五六人为流矢所伤,并无性命之忧。 于是乎,每日间待早晨起来时,神枢营都是精神抖擞,摩拳擦掌,随时准备跟着唐大人再去大干一票。 神枢营的得势,多多少少也刺激到了神机营和五军营。尤其是精于火器的神机营,与神枢营向来都有京营第一精锐之间的争执,见了神枢营屡屡得胜而还,也是不禁纷纷请命。 甚至就连锦衣卫的番子们,也是按捺不住,叫嚷着要随唐旭一同冲入敌营擒拿贼首。不过对于这帮在野战中战斗力只有五的麾下,唐大人倒也没有被小胜冲昏了头脑,日后自然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若是在野战中折损了,实在是大大的不划算。 对于唐旭的嚣张,永宁蛮兵也是无可奈何。小股出战根本奈何不了唐旭的神枢营,想要倾巢而出,又忌惮静静守候在一旁的白杆兵。 于是乎,只能尽量选择据营不出,见唐旭来了,便怒声斥骂。不过即使这样,唐旭也没有吃亏。因为他们骂的,唐大人根本听不懂,秦良玉的麾下虽然有听得懂得,但是谁也不会去翻译给唐大人去听。 兴许是因为担心误了参与大战的机会,所以前去保宁传书的马祥麟,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只在第四日之间,就回到了新都。 据马祥麟所说,姚大人很给面子,不但当场就应了下来,甚至决定亲自起身前往绵竹督工。 姚宗文热情洋溢的工作态度,很明显感染到了马祥麟,回来之后见着唐旭和秦良玉,对姚宗文便就是一番赞不绝口。 可唐大人对姚大人的了解,却比马祥麟要深刻得多,自然不会被其假象所迷惑。这货哪是去监工的,分明就是来分润功劳的。 更何况,已经拿了我十万两银子,收钱,就得办事儿,唐大人丝毫不觉得亏欠此人。 不过就和姚宗文当年人还在辽东,就已经把弹劾熊廷弼的奏疏送到了京城里头去一样。姚大人的工作效率,还是值得肯定的。 到了十一月十八,新都一带的雒水河里的水流,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变化。虽然并不明显,但是那是因为上流的观渔镇一带还没有合龙。 唐旭和姚宗文约好的水坝合龙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离如今还有两天时间。 从龙安和绵竹方向出发前来救援成都的官军,约莫有三千人,如今也正驻守在汉州一带,离新都不过二十里路,声称是要等待战机。 对于这一支军队,唐大人当然也不会轻易放过,派人传了文书过去。打架嘛,总是要显得人多才更为霸气。 这一支军队的统兵将领,是龙安与绵竹兵备副使刘芬谦。 刘芬谦对于钦差大人传来的文书,倒也不敢怠慢。在细致的询问了新都一带的双方兵力对比,以及确信我方主力就是名满天下的“白杆兵”之后,刘芬谦立刻欣然领命。 十一月二十日,子时。 已经过一个月没有下雨的成都平原,却突然在这个时候下起了雨,雒水河水当即暴涨一尺有余。 还没来得及就寝,便就听见帐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帐帘被卷起,马祥麟急冲冲的闯了进来。 “近贤。”,马祥麟刚进了门,立刻就火急急的朝着唐旭喊道:“母亲让我问你,明日这场,是打还是不打?” “哦,下雨了?”,唐旭却仿佛茫然未知一般,也掀开帐帘,伸手朝外头接了几滴。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马祥麟跺了跺脚,仿佛有些急不可待。 “果然是下雨了。”,唐旭却是不急不忙的缩回身来,“下雨就不打,不下雨就打,我与姚大人也是这么约好的。这天要下雨,我有什么办法。” “这……”,马祥麟听了唐旭这么一句,顿时间也是哭笑不得:“我便这样回复母亲大人去?” ………… 第187章 敌有妙计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兄长不必太过在意。”,唐旭点了点头,淡定的说道,“兄长只回去安寝,待到明日天亮,便一切明了。” “也罢。”,马祥麟虽是哭笑不得,可是寻思着唐旭所说的确实也有道理,这天若要下雨,谁也没办法。 于是干脆听了唐旭的话,回去之后便蒙头大睡。 等到第二日起身,迫不及待的去门外看,天气果然已经放晴了。 龙绵兵备副使刘芬谦,昨日早间已经依照唐旭的意思,率军从汉州南下,如今也屯兵新都。 腹背受敌的态势,明显也让新都的永宁蛮兵不安了起来,不过好在自以为有所依仗,所以倒也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举动。 秦良玉的中军大帐前,立起了一面日晷。兴许也是因为昨日担忧雨水,秦良玉昨天夜里也没有睡安稳,脸上略有些疲态,不过仍然是目不转睛的紧盯着日晷的指针。 “孩儿与姚大人约好,辰时初开始合龙。”,唐旭也看了一眼日晷,对着秦良玉开口说道:“不过昨日夜里下了一个时辰的雨,所以河水断流的时间会要长些,约莫到下午未时方可。” “我军当是会在巳时造饭,午时出战。一来省得战斗时间过长,天黑后永宁兵乘机逃窜。二来也是牵扯敌军注意,不让他们太过关注河水变化。” “干娘若是疲劳。”再看一眼日晷,唐旭又继续说道:“眼下还可以再去歇息两个时辰。” “不必了。”,秦良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支撑得住。大战在即,身为主帅岂能有安心寝卧的道理。 “那孩儿便陪母亲在此一起等候。”,唐旭拱了拱手,自顾的在一边安然坐下,惹得秦良玉一阵大笑。 今日整个大营里最忙碌的人,其实倒不是唐旭,也不是秦良玉或者马祥麟,而是郑瓢儿。 郑瓢儿今日的任务,就是在雒水岸边洗衣服,实则却是监控河水的变化。 无论是白杆兵还是京营兵,其实大部都不知道今日要出战的事情。听说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锦衣卫的兄弟们,今日大发善心,要帮大家洗衣服,顿时也是群情踊跃,纷纷都把积年的存货搬了出来。 郑瓢儿捏着鼻子,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一堆衣物,一时间也是一筹莫展。只能是硬着头皮,一件件丢下水去。 辰时初,虽然雒水的水面看起来还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水流已经有些变缓。 辰时末,雒水的水深,已经回到了昨日夜里下雨前的深度。 巳时中,河水的水流已经更缓,水质的颜色也开始变得略微有些混黄。明军大营开始埋锅造饭,一阵阵炊烟,从营寨的上空扬起。停了半刻,永宁军的军营上空,也同样扬起了炊烟。 不过白杆兵里,也有许多积年的老军汉,他们很快就从中发现了几分异常。 自从唐大人来了之后,白杆兵的伙食一直不错,除了每日有肉外,每天中午也都能盛到满满的一罐米饭。 而今天中午的伙食则是明显清淡,米饭也只有小半罐的样子。 半饱而战,向来都是众所周知的兵法通则,这些积年的老兵们又怎能不知道。 于是吃完饭后,一边得意洋洋的收拾着战时所要用到的兵刃,器物,一边不屑的听着那些新丁们对午饭的抱怨。 午时初,雒水河水持续下降,少部分地方,已经露出了原本藏在水下的岩石。 几乎与此同时,石柱军的兵营突然打开,白杆兵与与京营兵卒洪涌而出,。 “此次戡乱首功,必为我等所取。”,马祥麟手执白杠枪,一骑白马当先,大声疾呼。 永宁兵虽是措手不及,却也并非是毫无提防。一面栅栏打开,几名土兵挥火把,将十几头公牛驱了出来。 俗话说:马怕鞭子,牛怕火,狗见拾砖就要躲。 见了火的公牛,立刻便就受了惊。一路向着白杆兵所在的战阵冲来。冲在最前头的几排士兵,一时不及提防,当下便被撞飞出去几个,其余的也纷纷闪身躲避,原本还算是严整的战阵,立刻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拿杆子抵住。”,马祥麟似乎也没想到,敌军第一波冲出来的不是兵卒,而是公牛。 白杆兵所用的兵器,乃是用白木所制,长度大多都在两米以上。听见马祥麟呼喊,纷纷一起围上前去,想用白杆长矛将公牛围住刺死。 不过想要围住发狂的公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需要四下里一起挺枪用力才行。若是一方用力过早,吃了疼的公牛就会从另一面逃窜。 “喝……”,白杆兵的战阵正是一片混乱,永宁蛮兵的营寨中却是在此时忽得营门打开,数千蛮兵蜂拥而出,向着白杆兵杀来。 “带了火种的,立刻点起火把。”,马祥麟的额头上,也渗出几丝冷汗。白杆兵不惧怕与敌人厮杀,可眼下正在战阵里乱窜的却并不是人。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任由这十来头疯牛在身边乱窜,不但整不起战阵,更是会人人自危。等到永宁蛮兵杀到面前的时候,恐怕难免会吃一个大亏。 既然公牛怕火,贼兵用火将公牛驱来,那么如果想要再驱走,自然也是用火最好。 只不过,如今这个时候正是白昼,白杆兵这回又是轻装出阵,谁会在身上带火把火种这些东西。 眼看着冲过来的永宁蛮兵距阵前已经不过三五十步远,马祥麟也不禁咬了咬牙,如果实在迫不得已,也只能对这些公牛放任不管,先对付冲过来的永宁兵了。 二十步,白杆兵的战阵依然混乱一片,马祥麟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对面的蛮兵脸上的狞笑。 名满天下的白杆兵,居然会被十几头牛为难住了,这个结果不但是唐旭,恐怕就是秦良玉和马祥麟自己也没想到。 最前面的几排白杆兵已经转回身挺起了长枪,准备迎接将要冲上来的永宁叛军。但是目光虽然盯着前方,却又忍不住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 毕竟畜生这东西,根本无法用常理揣度,谁也不知道这十来头发狂的公牛会不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如果白杆兵肯把战阵朝后方移一移,退出疯牛正在肆略的这片区域,兴许可以把如今眼下的难题交给永宁兵,毕竟发了狂的公牛并不认主。 可是白杆兵虽然骁勇,但是面对同样穷凶极恶的永宁蛮,如果稍微阵脚松动,后果很可能会不堪设想。 原本坐在后方督战的秦良玉,也不由得站起了身来。 自己和唐旭苦心孤诣地选择在此处和这批叛军决战,原本是抱了必胜的把握,准备将这伙叛军一举歼灭。可是看如今眼下的情况,战局竟然是在向着朝石柱兵不利的方向发展。 “砰……砰砰砰……砰……” 一阵炒豆般的声音,在石柱兵的身后响起,紧接着一阵狂奔发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马祥麟不及回头,连忙跃马躲过。 一头公牛瞪着血红的眼睛,从马祥麟身边呼啸奔过,一头撞进迎面而来的蛮兵阵中。 “砰砰砰……”紧接着,又是一片爆响,白杆兵战阵中的公牛不是倒在地上,就是发足哐奔,不是四散而逃,就是朝着永宁蛮兵阵中冲去。 是近贤带来的神机营兵,马祥麟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战阵后方一排正在冒烟的枪管,心里顿时不由一阵狂喜。 连续两次击发,却只打了几头牛,虽然马祥麟心中狂喜,可是很明显,唐旭却对这个结果极不满意。原本按照唐旭的打算,一百名神机营士兵,是应该在永宁蛮兵冲出营寨之后,推进到第一排的白杆兵人群中,给予叛军第一轮远程打击所用。 却没想到永宁兵上来就摆出了“疯牛阵”,甚至把白杆兵的战阵搅的一团糟。 牛其实是最怕火的动物之一,四百年后所常见的西班牙斗牛表演,往往误导了不少人,让人以为牛是最讨厌火,所以见了红色便以为是火,就要去撞。实际上,牛这种动物,不但最惧怕火,见火必躲避,而且牛还是不折不扣的色盲,根本分不清红色和其他颜色之间的区别。 神机营军士所配置的火器,与弹丸一同发射出来的也是火。虽然公牛已经发狂,但是看见火器所喷射出的火焰,听见巨大的爆响声,以及感觉到弹丸打在身上时所产生的炽热的灼烧感。这一切,都让公牛出于本能的开始躲避逃窜。 马祥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虽然刚才公牛奔跑的时候,又撞倒了几名己方的兵卒,可是却也有几头窜入了永宁蛮兵的军阵,带起一阵阵混乱。 “挺枪。”,马祥麟大大的松了口气,适才那般需要时刻担心身后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整了整身上稍微显得有些凌乱的衣甲,马祥麟当先挺枪向前杀去:“杀……” 心无旁骛,一心刺杀的白杆兵,至于显示出了天下强军的威力。 一阵阵长矛刺穿衣甲以及锐物划破腹腔的声音,带着一阵甜腻的血腥味儿,从阵前传来。 一百名神机营火器手,在五军营甲兵的掩护下,绕到了叛军的侧面,用霰弹给予对方持续的打击。 ………… 第188章 围师必阙 这伙蛮兵的首领,正是当日在重庆时率先挑事的樊虎。樊虎生性,向来暴躁残忍,平日里对传名甚广的白杆兵也极为不屑。 可是这一回真对上阵,刚一接触就感觉到了压力。 白杆兵所用的武器,不但长度都是在两米以上,而且前段镶有带钩铁矛,尾端又配有数斤重的铁环。 永宁兵手执的刀枪,往往还没近身就被对方刺中,受伤倒地的被用铁钩钩住,拖回阵中刺死。厮杀时若是被敌人绕到身后,不及转身,也可以用铁环代替铁锤猛击。 樊虎先是拿了刀盾厮杀,觉得不如意又换了长枪,最后又换回刀盾。可即便如此,胸口上仍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铁环,一片血沫从口鼻中渗出,看来是伤了肺部。 北面,又是一阵军鼓声响起。刘芬谦所率的安绵军终于“及时”赶到了战场,永宁军已是腹背受敌。 “撤,撤,坐船下水。”,樊虎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几乎已经要透不过气,从嗓子里嘶吼出一声,当先向着雒水河边奔去。 主帅既退,永宁蛮兵当下也是再无战意,纷纷四散逃窜,都想奔到河边抢夺船只。 “将军……河水……河水……”,只不过,还没等樊虎来得及奔到水边,便看见自己的亲信小卒敢拿正迎面奔了过来。 “什么?”,樊虎心里一阵纳闷,也抬起头来,朝着雒水河里望去。 这一看,顿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一两个时辰前还满盈着河水的河道,如今竟已经是渐渐露出了河底。 上百艘原本停泊在岸边的船只,如今也陷进了淤泥里,丝毫动弹不得。 “这……”,樊虎目瞪口呆,心里一阵发苦。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无非是给人以希望,然后再将东西拿走。如今樊虎所面对的情况,约莫也是如此。 “和他们拼了。”,樊虎猛得回过了身,瞪着血红的眼睛,嘴里喷出一片血沫。 石柱军的营寨门前,看着雒水岸边正在四散逃窜的永宁蛮兵,唐旭心里头也是一阵轻松。 围师必阙,这才是真正的围师必阙,所谓的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缺口,而是一个陷阱,一个坑。 正如眼前这伙叛军一样,如果他们不是以为有机会可以乘船下水逃窜,兴许也不会这么快溃败。甚至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据县城固守,而不是想着倚靠这条水道,就算秦良玉和刘芬谦兵合一处,也是难以取下。 可是等他们跑到河边的时候才会明白,这条所谓的退路早已被截断。而此时溃逃的蛮兵已经散满整个战场,即便做主帅的有心,想收拾起来也已经难了。 北面传来的鼓声又起,从龙安和绵竹赶来的官军,也已经正式进入战场了。 先挥了挥手,把正在待命的一百神枢营骑兵尽数派出,截断整个战场,防止这些溃败的叛军回成都与奢寅会合。然后又唤来郑瓢儿,小声的吩咐了几句,郑瓢儿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叛军营寨北面,刘芬谦所率的安绵军一路走来,居然连一个敌人也没有遇见。一路平平安安的走到了营寨边,对面仍是静悄悄一片。 小心翼翼的派出一队人马,从栅栏上翻进去查看,只等了不到半刻便走出来回报,整个营寨里的蛮兵几乎都已经弃寨而逃,只剩下几十名老弱病残,看见官军走进来都是战战兢兢的。 刘芬谦顿时不禁一阵欣喜,刚要引军入内,却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响动,紧接着便看见一骑快马奔来,马上的人鹅帽锦衣,正是京城来的锦衣卫的装束。 “唐大人有令,命你部沿雒水岸边追击敌军。”,郑瓢儿刚一赶到,便纵马拦到了营门前。 “哦。.tw[]”,刘芳谦诧异的应了一声,可是随即又立刻皱了一下眉头:”唐大人岂不闻,穷寇莫追?” 刘芳谦的心理隐隐的涌现出几分不爽,这唐旭虽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可是这回来四川,也不过是奉旨宣抚,既不是巡抚,又不是总督,凭什么指挥起自己来。 “唐大人的意思,我哪里清楚。”,郑瓢儿一翻手,取出钦赐的旌节。 钦差宣抚执天子旌节,虽然不能直接指挥大军,却可便宜行事,这个道理,刘芳谦还是懂的。 “属下领命。”,既然郑瓢儿拿出了唐旭的御赐旌节,刘芳谦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好悻悻地掉头转身,向着雒水岸边追去。 跑出几步,又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叛军营寨。这伙叛军从重庆出发一路西入北上,劫掠了十多处州府,所得必定丰厚。 只可惜如此一来,这些东西便落不到自己的手中多少了。 成都,龙泉镇。 作为成都府连接东南的通道屏障所在,龙泉镇原本也是个繁华所在。 只是如今,镇子上几乎所有的商铺都是大门洞开,里面却空无一人。偶尔在墙角发现几团米面或者碎木,也无人前来收拾。 镇子中心一座大宅,户主本是姓杨,据说是武宗和世宗朝时内阁大臣杨廷和的后人,如今也已经是不知去向。 如今在这座宅子里不停的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永宁蛮兵,操着一些互相也略有些不同的口音,在那里互相争辩着。 “什么?樊虎被生擒?”,前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奢寅腾的一声站起了身,脸上写满了惊讶与不可思议。 樊虎在雒水收罗船只,以为退路,是奢寅早就知道了的事情。所以虽然知道秦良玉率石柱兵北上新都,奢寅也不是那么紧张,更没有急着让他和自己兵合一处。最起码,樊虎打不过还是可以跑得了的。 至于朝哪里跑,无论是东入潼川劫掠,还是南下回泸州,都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偏偏却没想到,他这次仍然会在新都被秦良玉所生擒。 “蠢货。”,奢寅低了下头,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 樊虎被生擒,他倒是不紧张,唯一心疼的只是那樊虎所领的七千兵卒和这些日子来,樊虎所劫掠的那些财货。 自从九月在重庆起来,樊虎劫掠收获不少,奢寅是知道的。但是对此,奢寅也不眼热。无论是泸州,内江还是资阳这些府县,都远远不能和眼前这座成都府相比。 川中财帛,半数都藏在这四川治所成都府中,再加上堆积成山的粮草和兵刃铠甲,都正是奢寅如今所需要的。 樊虎所领的七千兵卒,如今能逃回成都的不过只有一千,就算后面还能再收聚一些,也不会超过两千之数。也就是说,那七千人的大部分,或被杀,或被擒,都已经折损在了那新都县。 虽然永宁一镇在西南的土司当中,虽然算是比较大的,可是能聚起的兵员也不过只有三万余人。而这次仅仅在新都一地,就折损了五分之一,实在让奢寅感到有些难以接受。 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大堂的门外传来。声音最大的那个就是樊龙,樊龙是樊虎的哥哥,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想要提兵去救樊虎。 你想提兵就提兵?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奢寅感到很不爽。这等的蠢货,救他做甚? 秦良玉的石柱兵,自己虽然不怕他,可是又岂是好想与的?若都是这般自作主张,这成都府还打不打了。 “大王子。”,大门外头,樊龙已经气呼呼的跑了进来。九月间,奢崇明已经自号梁王,所以奢寅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大王子”。 “哦,是阿龙,有何事?”,奢寅抬头看了眼樊龙,看神情应当是吃了憋,大部分人似乎都不赞同去救樊虎。 “阿虎……” “我知道了。”,只不过,还没等樊龙正式开口说话,奢寅就抬了抬手,打断了他。 “阿龙你当是知道,我永宁军总数不过三万有余。”,奢寅在心里头冷哼一声,如果这货不是自己的妹夫,自己才懒得理他:“可阿虎他这回在新都,一次就失了七千人,如今我这里的也只不过只有两万人。” “这……”,樊龙顿时不禁一阵语塞,奢寅上来就说樊虎折损了七千人的事情,倒确实让樊龙有些无法继续把话说下去。 折损了这么多人马,根本已经是死罪了,之所以没有责罚家人,完全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如果还要继续耗费人命去救樊虎,那确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我知道你与阿虎兄弟情深。”,奢寅叹了口气,像是极为沉痛一般的开口说道:“可是我们这一回要做的确是大事。” “如今大明朝廷正在辽东用兵,能顾及西南的精力不多,正是我等裂土称王的好时机。” “这回阿虎在新都失了七千人,如今我手上所剩下的,也只有两万人。”,奢寅继续朝着樊龙娓娓道来:“眼下最紧要的时候,是拿下这座成都府。” “西南财帛兵甲,半在成都。只要拿下成都,我永宁的势力当下便可立涨,堪比水西安家。” “日后不但是如现在这般裂土称王,即便是尽占全川,甚至北上陇西,东出荆襄,一统天下都未必是不可能的事情。” 樊龙连连点头,听的有些入神。 “阿虎毕竟只是一人,被官军和秦良玉联手击败,我也不再怪他了。可若是为他一人而毁我举族大计,则是万万不可。” ………… 第189章 大人慎之 “樊龙知错。”,听到这里,樊龙的脸上,也是不禁现出几愧意。 “你既是我大梁驸马,自然便是一家。”,奢寅摆了摆手宽慰樊龙:“岂能说什么对错,日后你我一同尽心辅佐父王,以图大业,才是正途。” “樊龙明白。”,樊龙用力的点着脑袋。 “如今新都既失,大明朝廷便可以从川东,川北直接接济成都。”,奢寅又继续想了一下,开口说道:“前日我让你造吕公车的事情,你做的如何了?” “砍伐来的木材,已经运到了镇上,明日便可开始打造。”,樊龙为人虽然是有些冲动,可是行事到底还是有些效率。 “好,那此事就拜托阿龙你了。”,奢寅点了点头,看起来颇为满意。 “我今天去简州调拨军粮的时候,曾经听到一则传闻。”,樊龙刚要转身出门去,却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些什么,立刻停住了脚步。 “哦,什么传闻?”,奢寅好奇的问道。 “传闻说,如今固守成都的朱燮元,当年曾经对罗乾象极为赏识,甚至称他做我永宁‘第一文武双全’”,樊龙一五一十的回道。 “永宁第一文武双全?”,奢寅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极为精彩。诧异,不服气,不理解。 “我倒是觉得他是比不过大王子的。”,樊龙似乎也有些不知所谓,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之后,开口说道。 “不争这些。”,奢寅伸手在空中一挥,说道:“打造吕公车的事情,要赶紧。” “还有。”,停了片刻,奢寅又继续说道:“回头你把那个永宁第一文武双全给我叫来。” 新都县城,县衙大堂。 虽然唐大人曾经去过辽东,如今又身在西南,可是对于这般遭受过劫掠的城池,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 从进城门处开始,一直走到新都县衙,一路上近半的房屋都已经倾倒,门窗更是俱被捣毁。四处的街道上,四散着一滩滩血迹和散落的衣物。这些散落的衣物,更是以女子的为多。 县衙的大门,也已经倾倒了一半,只剩下另一半摇摇欲坠的卡在门上,仿佛只要一推也会同样再倒下来。 原本放放置在大堂上的号签,被洒满了一地。原本装着官印的印绶袋,也被随意的丢在桌子下面,里面的官印早已经是不翼而飞。 “唐大人,后园的水井里有几具尸首。”,郑瓢儿等锦衣卫番子,是最先进的城池。做特务的毕竟是还是多少有几把刷子的,只要进了城池,他们就如鱼得水。 “找几具吊钩去捞上来看看。”,唐旭心里头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况且自己眼下既然就在这里,不可能坐视不管。 郑瓢儿应了一声,找来几个手脚麻利点的,又寻了几具吊钩,与唐旭一同向着后院走去。 水井里的尸体,很快就被捞了上来,一共五具,两男三女,最小的女童看起来年纪不会超过十岁。而那位年轻些的女性骸骨,则是全身赤裸,未着寸缕,在水井里泡了几天以后,已经是发白浮肿,看起来极为可怖。 “唉。”,唐旭摇了摇头,寻一件从房里找出来的衣裳,盖在赤裸的尸体上。 “都抬到城外去安葬了吧。”,沉默一番之后,唐旭方才是开口说道:“给他们立块碑,能与城池共存亡,也算得上是贤良了。” 不需要多问,唐旭也知道,会出现在这县衙后院里的一家五口,会是什么人。 “乱军营里搜出来的财货,可都清点好了?”,从樊虎的大军营寨里,唐旭搜出了不少财货,不过这些事情唐旭没有让其他人经过,而是全部都交给锦衣卫的番子们去做的,足足装了二十辆大车。 之所以要让锦衣卫们清点,是因为这些番子们大部分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经常在紫禁城里进进出出,什么宝贝没有见过,所以也更不容易起贪念。 整整二十车财货,刘芬谦看了颇有些眼热,不过却忌惮唐旭在旁,秦良玉和马祥麟则是看都没多看一眼。 “都清点好了。”,郑瓢儿回道:“已是造册做了清单,如今都停在衙门的前院里头,由镇抚司里的兄弟看管。” “等姚大人来了,便都交给他吧。”,唐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这些手下做的很好。 “姚大人什么时候会来?”,郑瓢儿向着唐旭问道,整日间陪看在这些金银珍宝旁边,多少也算是一种煎熬,不如赶快交押入库,好落个眼不见为净。 “约莫就在路上。”,唐旭微微一笑,开口回道。 郑瓢儿原本还想继续问唐旭是怎么知道的,可是转念一想,自家大人似乎是能掐会算的,也就懒得多问了。 刚想问问唐旭还有什么吩咐没有,忽得便听见县衙大堂的方向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呼喊:“唐大人可在?” “来了。”,唐旭看了一眼郑瓢儿,微微扬了扬嘴角,郑瓢儿则是忍不住嘿嘿笑了出来。 “姚大人为何来的如此之快。”唐旭整一整衣袖,也拾步向着前堂的方向迎去。 “恭喜唐大人,贺喜唐大人啊。”,不知怎得,今日的姚宗文,看起来竟像是吃了蜜糖一般,满面的乐不可支。 “何喜之有?”,唐旭看一眼姚宗文,愕然问道。 “唐大人率秦,刘二位将军,擒杀匪军数千,生擒头目,光复城池,此正乃此次西南戡乱第一次大功,岂是不算喜事?”,姚宗文被唐旭那么一反问,顿时也是有些诧异。 “唐某此行的职责只是宣抚犒军,大捷自是秦,刘二位大人所为,唐某岂敢沾光。”唐旭这才焕然大悟一般。 “唐大人谦虚了。”,姚宗文脸上依然乐的像绽开了花。 “姚大人是从绵竹来的?”,唐旭转头向着姚宗文问道。 “姚某听说唐大人与二位将军在此处与反贼鏖战。”,姚宗文说起话来,脸色丝毫不变:“今日便起早赶来,原本是想来为唐大人助威,岂料诸位大人竟善战如此,倒是让姚某错过了。” “此一回,姚大人也是功不可没。”,唐旭见姚宗文面有期待,终于还是说出了句话来。 “都靠的是唐大人提携。”,姚宗文向着唐旭拱手笑道。 “姚大人这回既至新都,可是要顺便入成都府上任?”,像是随口提起一般,唐旭向姚宗文问道。 新都既然克复,成都府北面之围便解,姚宗文如果想要出入成都,自然也是可以的。 “那是自然。”,姚宗文连连点头,一个没有官印的布政使,是不完整的布政使,虽然这并不影响姚大人这个布政使的合法性。 “听说,那奢寅正在龙泉镇大造吕公车,图谋成都。”,唐大人又一次随口提起。 “只不过,如今这新都一地刚遭了匪灾,姚某想在这里查访安抚一番。”姚宗文的话,也接的很快。 “咳……”郑瓢儿腮帮憋的通红,在一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洗了一天衣裳,着凉了?”,唐旭转过了头,关切的问道。 “谢大人关心,只是小恙罢了。”,郑瓢儿又想咳嗽。 “唐某这里有些东西,想要拿给姚大人看。”,看见郑瓢儿,唐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哦。”,姚宗文诧异的跟着唐旭,一起向院中走去。 “这些财货,都是那樊虎军中所掠。”,唐旭把清单和财货一一展给姚宗文看。 “这厮竟造了这许多孽。”,姚宗文看着眼前眼花缭乱的一堆珠宝器物,顿时也是不禁目瞪口呆。 姚宗文多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多少能估算得出,这二十车财货的价值,恐怕不下四十万两。 只这樊虎一军,便劫掠了这许多财物,此外还有奢崇明,奢寅诸军。蜀中百姓此次遭灾之重,可见一斑。 “唐某现在把这些财货,都交给姚大人。”,唐旭合上清单,向着姚宗文递去。 “给我?”,姚宗文看着二十辆,几乎要流出口水。 “是交给姚大人入库。”,唐旭提醒姚宗文:“财帛之事,向来都是由布政使管辖。” “哦,对,对。”,姚宗文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入库,入库。” “姚大人。”,唐旭把手中的清单递给姚宗文之后,仍然没有闭口的意思:“这些财物,还有日后的缴获,都是蜀中百姓多年的积蓄。” “为了这些东西。”,唐旭把手放在大车上,长叹一声:“蜀中多少百姓和官宦世家惨遭屠戮,家破人亡。” “此战过后,恐怕那些遭灾的州府,非数年甚至十数年不得回复元气。” “这些东西,日后便约莫会派得上用场,还望姚大人慎用。” “姚某明白。”,姚宗文听了唐旭的话,当下不禁脸上微微一红,捏了捏手掌,把目光从马车上移开。 “这清单,唐某还另列了一份。”,唐旭又指了指姚宗文的手上笑道:“与此战的奏报一同转呈给圣上。” “唐大人果然是心细之人。”,姚宗文哈哈笑道。 ………… 第190章 请君入瓮 辽东,萨尔浒。(..tw好看的小说) “大汗,尝一尝臣妾亲手做的鹿肉羹。”,建州侧妃德因泽,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鹿肉羹,放到了努-尔-哈-赤的面前。 “你还会做饭食?”,卧榻之上,努-尔-哈-赤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德因泽突然走了进来,皱了皱眉头,似乎刚想要发作便听见了德因泽所说的话,脸色立刻便缓了下来。 “臣妾当年幼时,家父入山狩猎,臣妾便在家陪着家母做饭。”,德因泽转头看一眼努-尔-哈赤,款款一笑。 “哦。”,听德因泽这么一说,努-尔-哈-赤似乎也有了些兴趣,在脸上展开一丝笑意,向前伸出手去。 “还烫着,大汗慢些吃。”,德因泽拿起一只瓷匙,放到碗里,又低头吹了吹热气,才递给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看在眼里,眼里的和善顿时又更多了几分。 “嗯,不错。”,l略微尝了几口之后,兴许是觉得还算是可口,努-尔-哈-赤转过身来,向着德因泽微微的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如今你们在这萨尔浒,可住得惯?” “有大汗在,哪里都是一样。”,德因泽的脸蛋两边,各泛起一个小小的酒窝:“不过那些军中的贝勒和额真们,却在整日猜测,如今界藩城刚修成,大汗为何要突然迁居此处。” 努-尔-哈-赤摆了摆手,示意不说这些,只是拿手指了指碗:“可是还有?” 德因泽探头去看,却见不知什么时候,一碗鹿肉羹已经被努-尔-哈-赤吃了个精光,顿时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臣妾只做了这么一碗,大汗若是还要,臣妾再去做便是。” “不必了。”,努-尔-哈-赤又摆了摆手,将手里的碗放下,愣了许久,忽得又长长的叹一口气。 “大汗有为难事?”,德因泽刚要收拾了碗出去,听见努-尔-哈-赤叹息,连忙又转回身来。 “能有什么为难。”,努-尔-哈-赤虽是摇头,可是却又不由紧跟着再轻叹了一声:“大不了仍是和从前一般,依山泽而居罢了。” 努-尔-哈-赤所说的话,德因泽似乎没有听懂,只是茫然的抬起头来看了努-尔-哈-赤一眼。 “你明日再替朕做这一份鹿肉羹。”,努-尔-哈-赤又指了指碗,开口说道。 “其实大汗也可以叫阿巴亥做。”,德因泽点了点头,想了片刻却又继续说了一句。 “阿巴亥也会做这鹿肉羹?”,努-尔-哈-赤好奇的问道。 “兴许做的比臣妾还好呢。”,德因泽咯咯笑道:“不过臣妾却是没有福分品尝,只听说大妃常常做给大贝勒和四贝勒吃。” “哦?”,努-尔-哈-赤的眉头,微微的皱了一下:“他们可都吃了?” “听说四贝勒不肯吃,每回都是让鳌拜吃了。”,德因泽像是拉家常一般回着努-尔-哈-赤的话:“可大贝勒都是吃了。” 努-尔-哈-赤没有再说话,可是眉头却是突然皱的更深。 “大汗?”,努-尔-哈-赤的反应,似乎让德因泽吓了一跳,连忙小声的喊了一声。 “朕无妨。”努-尔-哈-赤突然又抬头看了一眼房门,对着德因泽说道:“你回去自己歇着吧。” “臣妾告退。”,德因泽的脸上,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轻轻的行了一个万福,拉开房门。 “督堂大人……”,只不过,刚及拉开门扇,便看见门外站着一人,顿时便吓了一跳。 “奴才见过侧福晋。”,虽然明知刚才自己吓到了德因泽,可是阿敦仍然像是块木头一样,并没有任何惊慌。(..tw好看的小说) “你进来吧。”,门里传来努-尔-哈-赤的声音。 “大汗召唤奴才,奴才先行一步。”,阿敦又对着德因泽微微的欠了欠身,然后方才朝门里走去。只是进门的时候,却“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把德因泽隔在门外。 德因泽撅了撅嘴巴,却又像是无处发泄一般跺了跺脚步,方才转身离去。 “哦,那胸蛮子走了?”,卧房内,努-尔-哈-赤看着阿敦,已经是满面惊喜:“此消息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阿敦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如今明国朝廷任命的辽东经略官,叫做袁应泰。” “袁应泰?”,努-尔-哈-赤挑了挑眉毛:“前些时候做辽东巡抚的,不就是他。” “正是此人。”,阿敦仍是点头回道,“奴才还听说,此人刚及时上任,便取消了城市门禁。” “哦。”,努-尔-哈-赤脸上的喜色更盛,不过随即又淡了下来:“不过这袁应泰能做辽东经略,想来也是有些手段,你可拿此人去问过李永芳?” “奴才问过。”,努-尔-哈-赤所想到的事情,似乎阿敦也都已经想到了:“李永芳对此人倒也是不太熟,只对奴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努-尔-哈-赤好奇的问道。 “不如熊廷弼。”,阿敦用李永芳的原话相告。 “不如就好。”,努-尔-哈-赤兴奋的捏了一下拳头,走到案桌边,抽出一张勘图来展开。 “李永芳虽是这么说,可对此人大体还是要试探一回。”,努-尔-哈-赤把手指放在勘图上,一点一点移动。 “你看这里如何?”,努-尔-哈-赤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了一段距离以后,在一个点的方向停了下来。 “三岔儿堡?”,阿敦只伸头看了一眼,立刻也就认出了努-尔-哈-赤所说的位置。 “不错。”,努-尔-哈-赤点了点头:“自从那熊蛮子重修三岔儿堡以后,便把我抚顺和开原,铁岭几乎隔为两半,让我首尾不能相通。此地,必取之。” “大汗打算让谁去?”阿敦试探着问道。 “就让代……让四贝勒去吧\/”,努-尔-哈-赤又沉默了半晌之后,方才说道。 “奴才这就去让四贝勒准备。”,对于努-尔-哈-赤的决断,阿敦也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这些时间,你可见过阿巴亥?”,定下一桩事后,努-尔-哈-赤忽然又另起了一个话头,对着阿敦问道。 “奴才岂敢随便去叨扰大妃娘娘。”,阿敦愕然回道。 “她近日来没有出过汗廷?”,努-尔-哈-赤又继续问道。 “奴才不敢监视大妃娘娘。”,阿敦略有些惶恐的回道。 “无妨。”努-尔-哈-赤却是摆了摆手,“你只当是我让你去做的。” “奴才遵命。”,阿敦脸上的肌肉微微一颤,不过很快便回复了平静。 “还有一事。”,努-尔-哈-赤见阿敦似乎想要退下,却又叫住。 “大汗请吩咐。”,阿敦停住了脚步。 “近几日里,你帮朕挑选一个吉日吉日。”,努-尔-哈-赤看起来突然无比虔诚:“朕要祭拜这萨尔浒山神。” 成都,新都县城。 虽然已经几百樊虎所领的叛乱蛮军,收复新都,可是因为县城内实在被损毁的有些厉害,城中无处扎营,所以秦良玉的石柱兵,仍然是停留在城外。 军营内,唐旭手执一份邸报,目光已经停留在上面许久,方才是站起了身,悠悠的叹出一口气来。 “近贤有为难的事情?”,不止是秦良玉,就连马祥麟和郑瓢儿,也是不禁转过了身,把目光落到了唐旭的身上。 “熊廷弼已自辞辽东经略,袁应泰代之。”,虽然邸报上确实是写着是熊廷弼自己上的辞呈,可是唐旭却也知道,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熊廷弼此人,虽然确实是有些自负,可是却也是能屈能伸,素来以克复辽东三镇为大志,他这回上辞呈,恐怕并非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只不过,唐旭倒也无意去指责朱常洛,作为皇帝陛下,朱常洛所要考虑的事情,毕竟要比自己多得多,此事恐怕他自己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熊廷弼颇有贤才,日后未必没有起复之日,我儿不必太过忧伤。”,唐旭当年曾经在辽东从军,并且在北关击败努-尔-哈-赤的事情,秦良玉也是知道。 隐隐中猜到唐旭可能和熊廷弼有几分交情,以为唐旭叹的只是熊廷弼的际遇,于是连忙出声宽慰。 “袁应泰并非帅才,只怕日后辽东危矣。”,唐旭又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虽然几乎已经竭尽全力,可是仍然没有能够改变事情的结果,唐旭平生第一回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如今的东林党,确实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我让你们在简州办的事情,如今料理的如何了?”,待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唐旭转过了身,对着郑瓢儿问道。 “回大人的话。”,郑瓢儿看了一眼左右,见除了秦良玉和马祥麟外,并无他人,这才小心翼翼的向着唐旭回道:“属下们已经在简州散布传言,声称朱燮元向来对罗乾象最为赏识,称他做‘永宁第一文武双全’。” “如此一来,那奢寅便多少会对罗乾象有所疑心。”,唐旭点了点头,徐徐说道:“而罗乾象必定是急着要自证清白,岂不知如此一来,反倒是入我瓮中。” …… 第191章 文武第一 秦良玉和马祥麟,都诧异的向着唐旭和郑瓢儿看了几眼。从乐至时开始,这一路上走来,唐旭都是和自己同行,并未看到唐旭做过什么额外的部署,却没想到居然在简州也已经有所安排。看来锦衣卫倒也不是浪得虚名,果然还是有几分手段。 “干娘,祥麟兄。”,与郑瓢儿说完,唐旭又转过了身,向着秦良玉和马祥麟拱了拱手:“此事恐怕多少还要二位从旁相助。” “我儿说这般的话,未免太过见外了。”,秦良玉心里的诧异更盛。 新都一战之前,唐旭以一京城人氏,竟然对川中的天时地势了如指掌,幄帐之内,便知道绵竹府内的观渔镇,是截断雒水的最佳位置。 如果此事还不够让自己惊讶,如今听唐旭话里的意思,竟是对永宁叛军的详情,也是了然于胸。 难道古之传说中,如诸葛孔明那般,“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妖人,果然是存在于这世上? “如今辽东局危,这西南一地便不可再多做拖延。”,唐旭缓缓站起了身:“唐某也只好使出些霹雳手段了。” 只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唐大人心里头仍然是隐隐有些不安。 毕竟在历史上,做这件事情的主角是朱燮元。如今却要被自己抢了戏份,又反其道而行,其结果如何,多少有几分难以预料。 贵州,毕节。 锦衣卫千户骆养性,携部下换装之后,伪装成商户自保宁府出发,经石柱和酉阳南下,从思南府入贵州,又继续南下绕道,经过十数日跋涉,方才抵达毕节。如今在这毕节城中,已是有三日之久。 其实毕节一地,正是当年大明开国时,水西奢香夫人为朝廷所建的龙场九驿之一,已是邻近水西腹地。日久之后,已成繁华之所在,朝廷亦在此设卫所和衙门管辖。 虽然在这毕节城中,骆养性一行的装束与当地人多少有些不同,可是毕节之地,乃是连接川,贵,黔三地的咽喉所在,平日里往来商户就是极多。再加上一路上以骆养性为首的这群锦衣卫番子们,很是认真的学了些黔地口音,所以看起来倒也并不显眼。 眼下,骆养性正慢悠悠的走在毕节街上,虽然看起来像只是在闲逛,可是眼眸里透出的精光,却在沿街的店铺上一个个扫过。 在骆养性所在的这条街巷上,有十余家柴米铺子,可是竟有大半已经挂出了售罄的牌子。骆养性的目光又在四周扫了几眼,找了一家没有挂牌子的铺子,走了进去。 “店家,我想买二十石米面。”,骆养性操着刚学会的黔地口音,刚一进铺,就冲着正端坐在店中的店主喊道。 “这位客官要二十石米面?”,店主掌柜见骆养性进来,便就已经把目光放到了骆养性的身上,听见骆养性操的是黔地口音,面色才和善了一些。 “正是。”,骆养性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没有,没有,哪有这么多。”,店主的连连摆手,随即又抬起头来警觉看着骆养性:“这位客官,这位客官要买这许多米面,是要去做什么?” “在下是在黔地的曲靖府,做些农具和铁锅生意。”,骆养性摆出一幅焦虑的神态,开口说道:“这回来这毕节,原本是想买些生铁回去。” 毕节一地,向来盛产铁矿和硫磺,所以骆养性这般说起来,也不惹人生疑。 “可不知怎的,平日里与我做买卖的那家店主,这一回却不知怎的,既然不要银钱,只要米面。”,骆养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在下家中的作坊,如今正是等米下锅,如此,只好在这毕节城里买些米面,直接与他换。” “噗……”,那店主听了骆养性的话,不知怎的,当下便笑了出来。[..tw超多好看小说] “你是在哪家店里买的生铁,这人家倒是精明。”,店主看着骆养性,哈哈笑道。 “就是南门口那家罢了。”,在此之前,骆养性已经在这毕节城里好好转了几圈,看见南门口有不少铁石和铁匠铺子,如今听米店老板问起,也无法细说,只是拿话来敷衍。 “客官此时在毕节买米面,恐怕是并不划算。”,好在这店主也没有继续再追问下去,“如今毕节的粮价,可是比平日里要高了五成。” “五成?”,骆养性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像是大吃了一惊的样子,“如何会这么高。” “只怕还要涨呢。”,店主家不急不忙的回了一句,指了指门外说道:“你没看见这街上的柴米铺子,过半都已经售罄了。” “我这里就算你要,也凑不满二十石给你,最多两三石,余下的我自家也要吃。”店主也颇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 “才两三石,这才能换到多少生铁。”,骆养性沮丧的回道。 “与你作买卖的人家,也是精明人,如今只要米面,不要银钱。”,店主家似乎也是有些发闲,干脆和骆养性多说了几句:“不过你若和他换,倒也不亏,如今生铁的价格,也涨了有五成。” “哦,难道是因为是川中生了战事?”,骆养性故作好奇的问道。 “那四川与我贵州,中间隔着水西,又岂会闹到这里来。”,这店主听了骆养性的话,却是摆了摆手:“米面与生铁涨价,只是被人买光了罢了。” “是什么人,竟能买光这毕节城的米粮和生铁。”,骆养性大惊。 “不要问,不要问。”,店主又仍是连连摆手:“客官若只是带了银钱想买生铁,还是等上一段时日,或是换个地方去买。” “这……”,骆养性用力的揉了揉太阳穴,看起来极是伤脑筋。 “那在下还是再等几日看吧。”,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骆养性拱手退出。 从米店出来之后,又往前走了一些,看见一家卖硫磺矿石的铺子,也已是挂出了售罄的牌子,店主家正无聊的坐在门口晒着太阳,于是也不再上前去问,直接掉头向着客栈的方向而回。 等回到客栈,见同来的锦衣卫百户刘然也是一幅黔人打扮,正点了几份酒菜,坐在堂内吃着酒,于是也凑了过来。 “买不到生铁,那家里的作坊也只好先歇上一段时日了。”,刘然见骆养性坐下,立刻便提高了声音嚷了一句,待过了片刻,又凑近了些,小声的对着骆养性说道:“大人,小的今日在东门边,看见十余辆大车,都载着米面铁矿,往东去了。” 点了点头,骆养性也不说话,不过面上的神情却是严肃了几分。 原本唐旭派自己来贵州,骆养性只不过以为他是挟私报复。可是看眼下的情形,却似乎确实是有些异常。 “我想往水西城一行,去看个究竟。”,吃了几杯酒之后,骆养性,忽然开口说道。 “大人……”,骆养性的话,似乎顿时便让刘然吓了一跳:“大人此举,未免太过凶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骆养性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是极为决断:“这回前往,我只带一人,其余也只带些钱粮衣物便可。” 水西一地,朝廷的影响远远不如水西安家,就算骆养性带着锦衣卫的信符之类,怕也是用不上,若是出了意外,反而更会招致祸害,所以不如不带。 “那我便随大少爷一起去。”,见骆养性似乎已经下了决心,刘然知道继续劝阻无用:“这回离京之前,指挥大人曾吩咐我照料好大少爷。” 刘然能做上锦衣卫的百户,都是骆养性一手提拔,所以说是骆家在锦衣卫里的至密亲信也不为过。 “好。”,骆养性也不拖泥带水,一口答应下来。 四川,成都府。 自从十日前在新都击溃樊虎所领的叛乱蛮兵之后,石柱白杆兵只在新都休整了四五日,便挟威南下华阳县,直逼正在龙泉一带围攻成都的奢寅一军。 奢寅也不甘示弱,分兵五千,由樊龙率领,在华阳县一带挖掘壕沟,建筑营寨,以防明军。 龙泉镇内,看着正恭恭敬敬,垂手立在自己身旁边的罗乾象,奢寅的脸上,慢慢的浮现出几分笑意。 “罗将军这几日歇的可好?”,奢寅招了招手,示意罗乾象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多谢大王子关怀。”,罗乾象口中虽是恭敬,可是脸上却明显带着几分不悦。 “你可知道,秦良玉已经到了华阳?”,奢寅又看一眼罗乾象,方才是开口说道。 “哦。”,罗乾象听了奢寅的话,顿时不禁微微的皱了皱眉头。 “那朱燮元,乃是明国的进士出身,想来是有些才学。”,奢寅的话里,听起来始终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既然连他都夸你是我永宁第一文武双全,想来你确实是有几分本事。” “大王子何必听信传言。”,对于这个传言的来历,罗乾象也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 那朱燮元从前是四川的布政使,罗乾象是知道的,但是自己和此人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更别说互相仰慕了。 况且那朱燮元既然是大明的进士出身,什么样的诗书文章没有见过,又怎会如此轻易去夸奖一个人。 ………… 第192章 送货上门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奢寅摆了摆手,止住了罗乾象的话:“你在简阳管辖的时候,为我军筹措粮草军需得力,确实功不可没。” “只不过。”,奢寅口中略微停了一下,方才又继续说道:“这文政一项,你算是考过了,却不知道你的武略如何。” “大王子若有吩咐,直说便是,罗某定当从命。”,罗乾象也不是傻子,奢寅话里的酸味儿,如何听不出来,不过按捺住心情,仍然是恭恭敬敬地回道。 “好。”,奢寅听罗乾象这么说了,当下便腾的站起了身。 “如今我军围攻成都,虽然日久未下,可是城中损耗亦是不小,迟早为我所破。” “只不过,我如今最为担心的却不是这成都城,而是那秦良玉所领的石柱兵。” “石柱兵的勇名,向来不在我永宁兵之下。”,奢寅毫不脸红的给自己戴着高帽子:“如今秦良玉更是挟新胜之威,欲与我等相战。” “眼下樊龙正领军在华阳与秦良玉相抗。”,奢寅朝前探了一下身子,点了点面前的勘图:“能否遏住此军,正是我永宁军能否取得成都的关键所在。” “我与你五百兵卒,你自领去华阳,相助樊龙。即便不能破之,也要将其拦在华阳一地。”,奢寅把话说完,又转回头来看着罗乾象:“罗将军以为可否?” “罗乾象从命。”,罗乾象毫不犹豫,一口应下。 “稍后我派人陪你去营中选调士兵,你今日就去。”,奢寅见罗乾象答应了下来,又在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华阳县,石柱兵大营中。 虽然时间已经是子时,可是唐旭与秦良玉,马祥麟三人,却仍还在对着勘图做着商议。 “这奢寅所率的,乃是永宁军中的精锐所在。况且人数足足有两万有余,远胜我军,绝不可小视。”,马祥麟在图上逐一点出如今永宁兵的驻营所在,给唐旭和秦良玉看。 “如今驻扎在龙泉镇北,面朝华阳方向的,名叫樊龙。”,马祥麟又在图纸上点了一下。 “樊龙?”,唐旭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在新都擒获的那樊虎的兄弟?” “不错。”,马祥麟点了点头:“这奢崇明与樊龙,乃是翁婿,这回我们又擒了樊虎,想来这樊龙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便是其他人在此,不也要打。”,唐旭却是不以为然,樊龙也好,樊虎也好,既然都是乱军,便迟早会有一战。 “那罗乾象原本受奢寅之命管辖简州,前些日子却被调回龙泉,如今不知何在。”,相比起来,唐旭更关心的是罗乾象。 “这倒是未曾探知。”,马祥麟摇了摇头,表示无可奈何。石柱兵中虽然也有探马,可是打探到的大多都是军伍动向,想要单独找一个人,这难度可就大了。 更何况,唐旭自己不就领着锦衣卫,找人这种事情应该是他自己最擅长的才对。 唐旭也是摇头,在简州这样的城镇,起码还有人来人往,可是到了奢寅的大营当中,想混进去的难度就太大了,即便是唐大人也是力所不能及。 正在伤脑筋,忽得便听见大帐外忽得一阵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有人袭营,不止是唐旭,秦良玉和马祥麟也立刻腾的站起身来,向着门外奔去。 等奔出大帐,只见营寨的东面,已经是一片火光冲霄,杀声震天。 “你领人去看看。”,秦良玉一指马祥麟,自己脚下却是纹丝未动。深夜敌袭,原本就是情形不明,再加上南面还有樊龙所率的五千永宁兵驻扎,所以秦良玉也不敢轻举妄动。 “孩儿得令。”,马祥麟也不迟疑,顺手从脚边提起一支白杆长枪,领了一队人马,就向东面奔去。 “来袭之敌约有数百,倒是不必担心。”,秦良玉竖立耳朵,听了一阵之后,脸上稍微宽了一些。 白杆兵既然是川兵精锐,对于敌人乘夜偷袭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如果敌人只有数百,损失不会太大。 只不过,秦良玉脸上虽是松了些,可是又抬起头,警觉的朝着南边看了一眼。 听一下就能知道敌人的人数,这也算是本事了,唐旭心里不禁有些佩服。自己虽然占着多读过些书的便宜,能做些谋划,可是若要真论起治军鏖战这样的事情,自己和秦良玉,马祥麟差的还真不是一点。 马祥麟离去之后,没过多久,便听见耳边的厮杀声越离越远,渐渐的朝着东南方向移去,看起来,应该是马祥麟占了上风。 厮杀声一直持续到丑时末,方才渐渐歇了下去。虽然是夜间有些施展不开,可是马祥麟却仍是一马当先,在敌军中纵横来往,来袭之敌终于支撑不住,丢下百多具尸首之后,乘着夜色遁去。 等马祥麟转回来时,已是全身血污,犹如一尊杀神一般。 “兄长果然是再世马超。”,唐旭见了,也是不由轻叹一声。 “我若是马超,近贤你岂不是孔明。”,兄弟两人,也是毫无节操的互相吹捧着。 我才不做诸葛孔明,唐旭确实不屑的偷偷翻了一个白眼,这厮名声虽大,其实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军之帅,六出祁山哪次不是大败而回。 “近贤你可知道适才来袭之人是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打了胜战,马祥麟看起来很是兴奋。 “是谁?”,唐旭好奇的问道。 “便就是你所要寻得那位永宁第一文武双全。”,马祥麟哈哈笑道:“适才吃了我一环,已是退走了。” 打败了天下第一,你就是天下第一。虽然明知道罗乾象的这个名头,只不过是唐旭随便安给他的,但是只听在耳里,马祥麟也仍是觉得不爽。 “哦。”,唐旭顿时一阵又惊又喜。 惊的是马祥麟居然砸了罗乾象一铁环,好在看来马祥麟也颇为精明,知道唐旭要对罗乾象用心思,多少是有些隐情,所以手下留情了。 如果马祥麟用的不是枪尾的铁环而是枪尖,恐怕就算十个罗乾象也都已经没命了。 喜的是,按照自己之前的谋划,原本就是打算要让马祥麟痛打罗乾象一通,却没想到自己还没去找他,他自家却都已经送上门来了。 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再去伤脑筋了。 华阳,樊龙军大营。 “罗将军为何重伤如此?”,看着步态蹒跚,大败而回的罗乾象,樊龙口中的话虽然听起来极是关切,可是眼里却是若隐若现的露出几分讥蔑,好在此时正是夜里,也不怕罗乾象看到。 “那秦良玉果然有些手段。”,罗乾象肋骨上吃了马祥麟一铁环,只要行动起来,便就会一阵阵作痛。 “罗将军此战虽未能取胜。”,樊龙扫一眼面前,见罗乾象所领去的五百蛮兵,如今回来的只有三百余人,心知罗乾象此行恐怕没占到什么便宜:“可多少也会有所斩获,更兼焚毁敌军营寨数处,也算是大涨我军声威,让那秦良玉知道我永宁军中亦有勇士。” “樊将军过奖了。”,凡是打了败战,就不会有高兴的,所以虽然听着樊龙的吹捧,罗乾象却并没有丝毫喜色:“罗某世受梁王与大王子厚恩,恨不得以死相报。” “只不过罗某无能,不能为大王子除害。” “罗将军安心养伤,其余之事自然有樊某料理。”,樊龙摆了摆手,吩咐左右去请营中的郎中来为罗乾象诊治,其余的军将,也各送回营中歇息。 等回到帐中,樊龙又端坐寻思了片刻,指名唤了一名亲信小卒,把衣裳脱了让他穿上。 “我自去龙泉镇上见大王子一回。”,樊龙对着亲信小卒吩咐道:“你去我榻上躺着,只酣睡便是,我不回来,你便不要起身。” 随后又把小卒的衣裳穿了,另领了两人,急匆匆的出营往南去了。 “你是说,罗乾象被马祥麟打的吐血而回?”,杨家大宅内,奢寅听说樊龙来了,便披了一件衣服坐起身来,让樊龙入房内相见。 “不错。”,樊龙点头回道:“属下曾经派了亲信,潜伏林中观战。” “罗乾象虽然损兵百余,可是也有数十斩获。被马祥麟所击得伤势,属下也已是派医官看过,并无半点虚假。” “噢……”,奢寅这才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看来这罗乾象,倒还算是忠心之人。” “只不过。”,话刚说完,奢寅却又摇了摇头:“前几日里,简州又有传言,说那朱燮元派人与罗乾象家仆相见,约定只待秦良玉大军继续南下,便献简州于明廷。” “罗乾象此次随军出征,似乎并未携带家仆。”,樊龙也跟着寻思一阵,开口回道:“况且罗乾象早在十数日前便就已经被调来龙泉镇,并未在简州,如何献城?” “若依你如此说,这可能是明军的离间之计?”,渐渐的,奢寅似乎有些反应了过来。 “依属下看,大有可能。”,樊龙听了奢寅的话,大以为然:“朱燮元这等明国的读书人,平日最是阴险。只可惜却不了解我军中详情,使出的计谋也是拙劣,漏洞百出。” 成都府里,正领军巡视城防的朱燮元,忽得打了几个喷嚏,无辜躺枪。 “罗乾象在简州时,尽心为大军筹措粮草,调度军资,稳固城防,大王子您围成都一月儿无后顾之忧,皆赖此人之力。” ………… 第193章 辽东新军 “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tw好看的小说)”,奢寅点头,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若果真如此,我岂不是错怪了他。” “大王子此时补救,向来尚且为时未晚。”,樊龙宽慰奢寅:“仍让他回简州去便是。” “那万一他果真和那朱燮元有所勾结,我岂不是腹背受敌?”,不过毕竟传言在耳,真要让罗乾象回去继续掌控简州,奢寅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听了奢寅的话,樊龙也有些为难。 按照奢寅的心思,如今的罗乾象,既不敢用,丢了又可惜,实在是无可奈何。 “既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樊龙一时间也没了法子:“大王子不如让他回永宁去算了,就算他有异心,在梁王面前也翻不出浪来。” “若是事事都要依仗父王,那要我还有何用。”,可是很明显,奢寅也不愿意就这么把罗乾象给丢了。 “不如这般。”,低头沉思许久,奢寅终于开了口,“不如就将计就计如何?” “还请大王子明示。”,樊龙一时间猜不到奢寅的想法。 “既然人人皆说罗乾象欲反,便就让他反了算了。”,奢寅挥了挥手,像是想要丢出什么东西。 “这……”,樊龙一阵目瞪口呆:“大王子何出此言……” “我也不是真让他反。”,奢寅抬手止住樊龙的话:“这也算是再试他一回。” “大王子是想要罗乾象去明军中去做内应?”,樊龙终于有些明白了奢寅的想法。 “不错。”,奢寅点头:“既然那朱燮元想让罗乾象反,我便就让罗乾象反去他身边,看他该如何做。” “到时候他是否真心实意,究竟心向何处,一试便知。” “既然大王子决议如此,属下从旁协助便是。”,看奢寅似乎已经做出了决断,樊龙想了一想,也没再说出任何异议。 辽东,辽阳城。 看着眼前一队队排列整齐的鞑靼和女真精骑,袁应泰的目光,几乎是从各人身上一个个扫过。 凡是被袁应泰的目光看到的,几乎都是立刻挺起了胸膛,迎上袁应泰的目光。 “尔等从前虽非我大明子民,可是家中父母子女,却同样多有被东虏所祸。”,不知道过了多久,袁应泰至于收回了目光,轻轻咳嗽一声,大声说道。 听到袁应泰的话,对面的精骑之中,有不少人的眼中,立刻便射出了仇恨的目光。 自从努-尔-哈-赤一统除叶赫外的女真诸部以来,与鞑靼察哈尔部多有冲突,双方几次混战,各有死伤。虽然如今双方已经貌似握手言和,可是实际上建州军仍是对辽东境内的零散鞑靼部族多有欺凌。鞑靼林丹汗虽然坐镇察哈尔,可是对辽东之地多少有些鞭长莫及。 而努-尔-哈-赤如今能够一统除叶赫之外的女真诸部,也是经过了多次厮杀。可是即使战败,也多有女真精壮不愿屈服,逃至大明境内寻求庇护。 这些人中,许多甚至只是只身逃脱,家人子女,如今已是全无,与建州女真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丝毫不为过。 “如今东虏更是胆大妄为,竟然冒犯我大明天威。”,袁应泰略停片刻,又继续说道:“如今我大明皇帝陛下,新继帝位,振武扬威,志在铲平东虏。袁某今日在此,正是为此而来。” “之前与东虏相战,虽偶有小挫,可是我大明却仍是拥地千里,人口万万,战将千员,兵卒如云。” “去年北关一战,东虏贼酋数万大军,竟是为我大明军中一小校以千人破之,让我大明天威普照。” 虽然袁大人并不是想为唐旭做广告,可是这两年来,明军与建州军作战,能拿得出手的战绩也只有这么一件。 况且当时唐旭确实也不是小校一名,虽然还有叶赫部一同作战,可是带领的确实也是只有两三千人。袁应泰此时说出来,不过是想显得大明朝人才济济,建州军不足为虑罢了。 果然,袁应泰此话一出,对面的一队队精骑中,立刻就有人在脸上放出的异样的光彩。 既然身在辽东,即便不了解详情,可是去年北关之战,努-尔-哈-赤铩羽而归的事情,多少还是知道的。 再加上这一年来,建州军都没能在熊廷弼手上占到过太多便宜,所以袁应泰的话,听起来便就更加可信。 “如今圣上隆恩,知尔等与建虏有血海深仇。”,袁应泰抬起了手,抱拳朝着西南京城的方向作了一揖:“特赐尔等入我大明军中。” “赐汝食粮,赐汝兵刃,为尔等雪此大仇。”,无形中,袁应泰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汝等可愿报效我大明朝廷否?” “愿为皇帝陛下效死!”,对面的人群当中,立刻便响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袁应泰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也抬手向着四面一作揖,面上看似极为满意。 “经略大人,有军情急报。”,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便望见一名小旗从后方奔来,直走到袁应泰身边,方才停住。 双说托住一份军报,向上呈出。 “哦。”,袁应泰应了一声,也不敢怠慢,立刻从小校手中接过,拆了开来。 “东虏约万人,犯我三岔儿堡。”,袁应泰拿起军报,仔细的看了几眼之后,向着身边的高出,刘孔胤等人递去。 “三岔儿堡所在,乃是连接抚顺和开原,铁岭二城的要道i”,高出并没有急着去看手上的信报,而是直接向着袁应泰说道:“若要克复三镇,此要冲万万不可有是失。” 三岔儿堡,原本在努-尔-哈-赤攻陷抚顺和开、铁三镇的时候就已经失陷。不过在熊廷弼来辽东之后,又已经被重修。甚至规模比以前更大,工事比以前更坚固,如今更是有驻军两千人防守。 自从三岔儿堡重建之后,建州军在抚顺和开原,铁岭之间往来,往往只能无奈的选择从萨尔浒绕道。山高林密,行走不易不说,花费的时间也要多上一倍。 所以对大明辽东军来说,三岔儿堡是军情之要地,决胜之所在。而对建州女真而言,却是咽喉之骨刺,心腹之剧毒。 如今建州军的大部都驻扎在抚顺至萨尔浒一带,有三岔儿堡在,如果一旦辽东军攻略开、铁,只怕抚顺的建州军未必能及时救援。更何况,因为唐旭的原因,如今从沈阳到北关一带,还有女真叶赫部为明军羽翼。 “三岔儿堡确实不容有失。”,袁应泰如今虽然对熊廷弼有意见,可是做辽东巡抚时,也曾经和熊廷弼通力合作过,大局所在更还是明白的。 “如今贺世贤,尤世功等几位总兵官尚在沈阳。”,袁应泰略想了一下,向左右吩咐:“我立刻便发军令,让他们救援三岔儿堡。” “辽阳可也要发兵?”,刘孔胤看完了军报,开口问道。 “自然是少不得。”,袁应泰抬头看了一眼身前的数队精骑,对着刘孔胤说道:“便让侯世禄统兵五千,出辽阳,与贺世贤一同救援三岔儿堡。” 停了片刻,又继续指着面前说道:“这队人马,也一并带上。” 成都,华阳县,樊龙军大营。 “罗某虽是不才,却岂能做这等背主之事。”,听到从樊龙口中说出来的话,罗乾象已经是一阵目瞪口呆。 “这是大王子的意思。”,樊龙呵呵笑着,开口回道。 “大王子若是信不过我,我自回永宁去便是了。”,罗乾象紧皱眉头,忿忿说道:“又何必这般折损于我。” “这岂能说是折损?”樊龙苦口婆心的劝导着罗乾象:“你若入了明军,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报效梁王与大王子,岂可在乎一时得失。” “若是信不过你,这等大事,大王子岂会交与你去做?” “这……”,罗乾象一阵无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等夺下成都,大王子自会招你回军中。”,樊龙原本就不是善于与人言谈的主,可如今也只能是耐下性子,慢慢与罗乾象劝说:“到时候你所受的委屈,大王子自然会一并补还给你,你该有的荣耀,半分也不会少。” “这……”,罗乾象仍是说不出话来。 “你也该是知道。”,樊龙几乎把肚子里所有能翻到的理由,都找了出来:“如今明军正在调兵遣将,救援成都。” “若是拖延时间日久,对我军便愈是不利,大王子此计,也是无奈之举,还望罗将军体谅。” “可……可为何要罗某去?”,罗乾象的嘴唇蠕动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其余人中,又哪里去寻像罗将军这般心细谨慎之人。”,樊龙搜肠刮肚地翻出一顶高帽。 “唉……”,罗乾象无奈的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听樊将军这么说,罗某若是不答应还不行了。” “不,不不。”。、,樊龙连忙连连摇头:“大王子与我,绝没有相逼罗将军的意思。” “那我该去对面哪支军中?”,罗乾象似乎也不想和樊龙再多说闲话。 ………… 第194章 公子试试 “若是能去那朱燮元军中,自然是最好。”,樊龙帮着罗乾象想主意:“可毕竟没个由头。” 朱燮元如今是四川巡抚,是蜀中诸军的统帅,如果能呆在朱燮元身边,能打探到的消息自然是最多。 只不过,虽然如今简州城中一直流传朱燮元对罗乾象的赏识,可是奢寅和樊龙既然自以为是看破了朱燮元的奸计,自然不会再去相信。 可如果真的让罗乾象自然突然送上门去,便多少会让人有几分戒心,能不能留在朱燮元身边,又能打探到多少消息还未可知。 “我听说,最近蜀中从京城里来了一个什么钦差大人。”,左右寻思一阵之后,樊龙终于眼前一亮:“如今就在这秦良玉军中。” “听说此人在北京城中,最喜攀附权贵,这次又勾结宫里的太监,才能谋到这个钦差的位子。”,樊龙终于不负唐旭苦心孤诣的自毁名声:“此人平日里最是好大喜功,如今到了四川,更是专横跋扈,就连朱燮元,也要时时向他呈报军务。” “哦。”,罗乾象轻轻的点了点头,既然是勾结太监谋到这个位置的,想来确实不是那么光彩,只看当年邱乘云在四川的行径,也知道喜欢和太监混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人。 “如此这般。”,看罗乾象的模样,约莫也已经是答应了,樊龙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帮着罗乾象谋划着怎么去接头:“明日罗将军便随我去出战,然后再阵上跌下马来……” “咳……咳……”,罗乾象捂住胸前受伤的肋骨,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知道这也是委屈将军了。”,樊龙同情的看着罗乾象:“只等那些白杆兵上前,你便投敌便是。” “就这样吧。”,罗乾象也是无法可想,只能是任由着樊龙在这里折腾了。 “那今日就请罗将军好好歇息一番。(..tw无弹窗广告)”,樊龙见罗乾象终于答应了下来,心里顿时也是一阵欢喜,拱了拱手,从帐中退出。 “呼……”,等樊龙走了之后,罗乾象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目光死死的盯住樊龙离开的方向。 贵州,水西城。 作为水西一地的首府所在,骆养性也没想到,这水西城居然破败如斯。 虽然号称是城,可是水西城并没有太多城墙壁垒,大部分所谓的城墙,都是由天生的悬崖峭壁形成,空缺的部分,才由砖石垒成的堡垒相连。 四周的悬崖顶上,高耸着一座座雄伟的房屋,都是用整片的天然石块砌成,看上去就知道是城中的达官显贵所居。 入城的大道两旁,也还算是光鲜,可只要继续往里头走一走,便可以看见整片的破旧不堪的矮屋,有的屋子建造时为了省钱省工夫,甚至只有刚及一人高,看上去犹如窝棚。骆养性真不知道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若是一不小心,把屋顶顶破了怎么办。 四周的街巷两旁,更是一片狼藉,走在路上一不小心便会踩到一堆秽物。 京城里最为杂乱的地方,比如左右安门,骆养性也曾是去过,可是如果拿来和这里比,简直便是犹如人间天堂。 好在此时还是冬季,若是入夏,骆养性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只怕整座水西城里都会散发出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而远处的峭壁上,那些头人们的住所,看起来却明显要比京城里的达官显贵的宅院更为奢华,有的住所,为了便于上下,甚至用数百和人腰差不多粗细的原木做成绞索云梯,只这一部分木材,便足够数十上百户人家建造房屋。 只在附近的小街里转了一阵,骆养性和刘然两人便再忍耐不住,连忙从中退出,回到了大道上。 “大弟。”,只是刚及朝前走了数十步,便听见身边的刘然突然大声喊了自己一声。 “你看这些屋舍,到底和我们云南大为不同。”,刘然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悬崖上的豪宅给骆养性看,可是垂在身前的左手小指,却快速的晃动了几下。 “果然是不同。”,骆养性也同样兴致勃勃地四处观望着。按照锦衣卫里的暗语,刘然的手势的正是表示有人在跟踪的意思。 装作正在观赏四周的风土人情,骆养性侧过脑袋,用余光飞快的朝着身后瞥了几眼,当下却几乎禁不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见自己两人身后,约莫十来步的距离上,正有一人直直的站在街边,目光只落在自己和刘然身上。看见两人停下,连忙又走了两步,钻到附近的店铺里面,伸出半个身子继续向前望着。 这也是亏得眼下在水西的是骆千户,若是遇见的是唐大人,定然会上前一把揪住:说,你小子是不是也是穿越来的?平日里电视剧看多了吧。 不过,即便如此,放在骆养性和刘然两个老牌锦衣卫身上,也足够他们笑一壶了。 再转头朝着四周看几眼,看见前方临街有间店铺,看起来像是青楼瓦舍的样子,便拉一拉刘然,说一声走,直接登门而入。 “两位客官里头请。”,果然不出所料,骆养性与刘然两人,刚一进了门,便看见一龟公模样的汉子迎了上来:“请问两位客官来此,是要酌饮,听曲,还是歇夜?” 后世的人,往往对青楼有所误解,以为古代青楼里头,一进去就会有店里的老鸨或是姑娘上前迎接,然后排出一排妹子,任君挑选。 实际上,无论是老鸨或者姑娘,都不会轻易在门口迎客的。接客的,一般都是龟公,约莫相当于专业拉皮条。 而且里头的老鸨,往往也是业内人士,也接客,甚至有许多老鸨本身就是店里的招牌,和姑娘们之间也是以主仆或者姐妹相称。 至于酌饮,听曲,歇夜这些东西,和京城里头差别也不是很大。 酌饮的价钱是最低的,类似于四百年后的ktv陪酒,陪着喝几杯酒,让占点小便宜,如此而已。 听曲的话,价钱要高些,因为一般能出来献唱的,大部分都算是这间青楼里正当红的,而且唱歌这事情,也不是人人都能唱的好。 最后的歇夜,一切也就不言而喻,尽在其中了。 “先听曲。”,骆养性并不犹豫,直接开口说道。 倒也不是骆养性节操高洁,在京城里的时候,青楼瓦舍这些地方,骆养性也没少去过。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所以目光自然比较挑剔,一般的俗品,是入不了骆养性的眼的。 “那客官是想听小曲,还是听山歌?”,龟公又问。 还有这个讲究?刘然终于发现这水西城的青楼里,与京城里的不同了,刚想要开口去问,脚上却感觉被骆养性轻轻碰了一下,连忙停住了口。 “就听山歌吧。”,骆养性呵呵笑道:“我们兄弟第一回来这水西,倒想听听看,这水西的山歌,和我们黔中有什么区别。” “那客官是要彝女,苗女,蜀女还是贵女,黔女?”,龟公仍接着问。 “贵女吧。”,骆养性略想了一下,开口回道:“出门做生意,讨个好彩头。若是唱的好,便歇夜。” 骆养性和刘然两个,刚到这水西城不到一个时辰,还没有寻客栈坐下,所以住那里并无所谓。 “客官稍等。”,龟公见这两人并不问价钱,又听说是出来做生意的,知道遇见了不差钱的大户,也不敢怠慢。先上了两份点心让两人安心等候,然后便去后面帮着安排去了。 骆养性这才假装休息,向着四周看了一眼。之前曾经看见那条尾巴居然也跟着进了门,点了一杯茶,在那里喝,时不时的抬起眼朝这里看一眼。 不过如此一来,倒是让骆养性松了一口气。 适才的龟公,应当也已经是看到此人了,可是既没有任何诧异,也没有上前招呼。这说明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既然如此,那也就说明这样的待遇并不是自己两人所独享的。 “两位客官久等了。”,刚及伸了一个懒腰,便听见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转过头去看,顿时不禁眼前一亮。 “奴家余杏儿,见过两位客官。”,明眸里一阵眼波闪动,从骆养性和刘然的身前扫过。 “姑娘姓余?”,骆养性操着黔地口音问道。 “正是。”,余杏儿先向两人款款行了一礼,才在身边坐下。 “这个姓好。”,骆养性的脸上,现出几分欣喜:“我们出门做生意之人,最喜欢这个姓。” “姑娘会唱山歌?”,稍待片刻,骆养性又像不可思议般的,把目光落到了余杏儿身上。 骆养性虽然没听过几回云贵的山歌,但是也知道,唱山歌是要大声喊出来的。可看余杏儿娇滴滴的模样,很让人怀疑会不会背过气去。 “公子试试便知。”,余杏儿看见骆养性还算是年轻俊俏,又是一副不差钱的模样,心里也是欣喜,向着骆养性所坐的方向靠了一靠,胸前的丰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在骆养性的肘间擦过。 “怎么试?”,骆养性在脸上堆满了笑。 ………… 第195章 水西隐情 “怎么试?”,骆养性在脸上堆满了笑。 “想怎么试,就怎么试。”,余杏儿口中呼出的芝兰之气,轻轻的吹在骆养性的耳上。 “那就先来一段山歌吧。”,骆养性轻轻咳嗽一声,总算是克制住了。 其实这样的姑娘,在京城的青楼里头举目皆是。兴许是因为自己自从离京城之后,竟是有近两个月未品荤腥,如今多少有些克制不住了。 不得不说,这余杏儿虽然看起来娇滴滴的,可是等扯开的嗓子,竟是把骆养性吓了一条,几乎怕她要把嗓子喊破。 一曲既毕,余杏儿的额头上,也是渗出一层微微的汗珠。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骆养性。骆养性顿时心里一阵不忍,掏出黔丝锦帕替她在额头上轻轻擦拭了一回。 “客官可要在这里歇夜?”,龟公适时的冒了出来,向着骆养性铺着笑脸。 “正有此意。”,骆养性笑眯眯的开口回道,然后一指眼前,“就要这位姑娘陪着,再置换一桌上好的酒席送到房里。” 骆千户确实不差钱,唐大人给了他足够的活动资金。这也算是公款那啥了,而且还不要发票,比四百年后的公务人员还爽。 刘然嘴角流着口水,拼命的向着骆养性打着眼神。 “大哥也请便。”,骆养性明白他的心思,随口说了一句,刘然立刻就安静了下去。 看得出,余杏儿在这座青楼里头,如今也算是颇有些地位的当红姑娘之一,所居住的香居比起京城里的也不逞多让。 只不过,兴许是也知道后面的那块区域太过不堪,所以向着街后的方向并没有开窗,所开的窗户,只是向着天井所在的位置。 所要的酒菜,也很快便送了过来。除了常见的酒菜之外,还有擂好了的糍粑茶。不过这些东西,骆养性在毕节时就已经品尝过了,所以并不以为奇。 倒是水西城里特有的米酒,与从前喝过的略有些不同,看起来更为清亮,入口之后却仍又有一股糯米的清香缭绕齿间。 “你们这水西城里,难道进出的客商都要有人盯着。”,喝一口米酒入喉,骆养性像是见到了什么新鲜事儿似的问道。 “客官切莫多说。”,骆养性一句话刚说出口,立刻就被两根纤细的手指搭在了嘴唇上。 “幸好客官是要杏儿房中。”,余杏儿压低了声音,小声的和骆养性说着话:“若其他姑娘,难免不把客官问的说了出去。” “哦。”,骆养性心里微微一惊,心倒自己适才以为得计,到底是高兴过头,有些失了警惕。 骆养性做过的事情多,走过的地方也多,自然是知道在水西这样的地方,像样点的青楼瓦舍,说不定就是哪个土司或者头人家里开设的。 这些青楼里的姑娘,甚至有许多就是专门用来为这些人打探消息,收集信报。 想到这里,骆养性不禁对着余杏儿也生出了几分警觉。 “我不过是个路过的客商罢了。”,骆养性摆出一幅受了惊的模样:“难道你们这水西城里还没王法了。” “王法?”,余杏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得老大:“在这水西城里,安家就是王法。” “哦。”,骆养性连忙缩了缩脑袋。 “其实我们这里,从前虽然什么事情都是安家说了算,倒也不是如今这样。”,骆养性不问了,可是被打开了话匣子的女人,一时间却停不下来了。 “从前往来的客商,在这水西城里也是往来自由。”,余杏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着话:“也就是这两个月里,才会有人在城门口盯着。” “这是为何?”,骆养性也压低了声音,好奇的问道。 “这就不是杏儿所能知道的了。”,余杏儿摇了摇头,似乎确实只知道这么些。 话刚说完,却又像是后悔和骆养性说了这么许多:“奴家说的话,客官前往不要到外头去说。” “不敢,不敢。”,骆养性连连摇头,停了半晌,忽得又抬起头来向着余杏儿问道:“你们这米酒是在哪里买的?” “就在大街最顶头,那家姓重的铺子里。”,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余杏儿倒是回答的很快。 辽东,三岔儿堡。 战斗,已经持续了整整一日。 攻城拔寨,确实绝非建州女真所长,面对已经死伤了上百人,却仍然傲然耸立在面前的高墙,即便是堂堂女真四贝勒黄台吉,也是隐隐的感觉到一阵阵的无力感。 作为大明在辽东的前四堡之一,三岔儿堡曾经在历史上留下了赫赫威名。 深逾丈余的沟壑,在这里交汇,在三岔儿堡四周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屏障。在地理上,更是连接沈阳,抚顺与开原,铁岭诸城的重要通道。 在努-尔-哈-赤的战功册上,夺取包括三岔儿堡在内的十五堡战役,也是其常常被大书特书的赫赫战功之一。 只不过,若是在唐大人看来,其实这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在熊廷弼这回重修三岔儿堡之前,城堡里守军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百八十人。努-尔-哈-赤来打的时候,甚至应该只有三百守军不到。 用几千人去打一个并不算很高大,而且守军只有不到三百人的城堡。换位思考一下,就算守在里头的是努-尔-哈-赤老先生自己,唐大人也同样有信心把他给抓出来。 如今,在熊廷弼重修三岔儿堡之后,城堡变得更高,更大。堡内的守军更是多达两千人,是当年被毁去的前四堡兵员人数的总和。如此一来,想要攻克就变得愈加困难起来。 “贝勒爷,这仗根本就没法子打。”,鳌拜的额角带着血迹,气乎乎的朝着黄台吉所在的方向奔来。 要想接近堡墙,首现便要接受一番火铳和弩箭的洗礼。而环绕在堡垒四周,深达丈余的沟壑,更是让撸车这样的器具几乎毫无施展之地。 如今城堡内的守军,更是高达两千人,和当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鳌拜也想尽的办法,想要把守军引出堡外,可是里头的守军却也像是铁了心一般,绝不出头。 “贝勒爷,要不等天黑以后夜袭吧。”,鳌拜也是善战之人,可是如今面对像是一块全身布满尖刺的石头一般的三岔儿堡,却也已经是心生惧意。 “夜袭?”,黄台吉抬头看了看前方的城堡。 面对这样守军足够的坚城,恐怕只靠夜袭也仍然改变不了结果。 如今唯一能取此地的办法,就是先用人力填平沟壑,如火再用撸车之类的器具攻破。 在四周的岔河上铺出一条道路来,虽然麻烦些,但是黄台吉如今手上有上万大军,并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问题是,这次出征时,父汗并没有给自己任何器械可用。自己也曾经是提到过,可父汗回应自己的却只有沉默。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虽然黄台吉也知道,撸车这样的器具对于如今的建州军来说,也是颇为珍贵的东西,但是并非不可再造,总归不可能比得上上万人的大军的价值。 “贝勒爷,贝勒爷……”,鳌拜看见黄台吉像是傻了一般的站在原地,忍不住在一边大喊几声。 “贝勒爷若是再不想法子,只怕明日间明人的援军就要到了。” 援军,黄台吉皱了皱眉头。沈阳城离这里并不算太远,两日间绝对是可以赶到的。 难道说,黄台吉忽得眼前一亮。 “传我的军令。”,黄台吉忽得动了起来:“分四千人做四队,轮番攻城,其余人马,就地扎营休息。” 四千人攻城,还是要分四队,每队只有一千人,还要攻城?鳌拜愕然的看着黄台吉。 如今城堡里的守军都有两千人,一千人怎么攻城? “怎么攻?”,鳌拜有些木然的向着黄台吉问道。 “就这么攻。”,黄台吉一抬马鞭,指向城下。 鳌拜顺着黄台吉所指的方向去看,只见三岔儿堡下,一群建州兵卒正犹犹豫豫的徘徊不前,听见城上火铳声响起,纷纷低头趴下。 成都,华阳县。 被关在一间单独的囚室之内,约莫已经有五六天时间。 之所以说约莫,是因为罗乾象确实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之所以判断出是五六天,是根据送饭的时间来判断的。 这间牢房四周的木栏,还有原来仅有的天窗,都已经被用木板钉死,透不进丝毫的光线。 更可怕的是,四周听不到丝毫的人声。只有在每天两次送饭的时间,才会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但是放下食物之后又会立刻离去。 甚至说,罗乾象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牢房里。因为自己是被蒙上了眼睛送到这里来的。此后,就在再没有一个人来搭理过自己。 实际上,罗乾象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关押,甚至被斩首。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可眼下这种状况,是罗乾象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罗乾象曾经不屑一顾,男子汉大丈夫,钢筋铁骨的,连砍头挨刀子都不怕,还会怕这些。 可是事实却是证明,自己错了。 四周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安静,第一天的时候,还可以通过睡觉来打发。如此几回之后,罗乾象却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有人否?”,罗乾象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喊出,可是回应他的,仍然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宁静。 罗乾象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的向着黑暗之中沉浸下去,正在被这种黑暗和宁静所吞噬。 “可有人否?”,罗乾象又大声疾呼。 ………… 第196章 入我毂中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慢慢传来,罗乾象像找到救星一般朝着门口爬去,想透过门下的翻格朝外看。(..tw) 可是生铁打造出来的翻格,是早已就设计好了的,只能朝里翻,却不能朝外翻,罗乾象只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只手掌,推开翻格放下用薄纸包裹的食物。 “这位兄弟。”,罗乾象拼命的拍着牢门:“这位兄弟……” 可是还没等罗乾象一句话说完,脚步声又一次渐渐远去,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呼……”,罗乾象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软软的躺倒在地上。 虽然刚才只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也让自己感觉轻松了不少。如今每天两次的送饭时间,已经成了罗乾象每天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只有这时候他才会知道自己确实还活着。 罗乾象如今毫不怀疑,如果再继续这么下去,自己定是会变成一个疯子,一个傻子。 自己能把自己从这里放出去,哪怕是砍头挨刀子,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浑浑噩噩的,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罗乾象想再往门口爬,可是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力气。之前放在门口的食物,自己也根本没有去碰过。 “可就是这里?”,门外终于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罗乾象的双眼里,猛地放出了亮光。 “开门。”,门外有人在吩咐。 紧接着,便是一阵钥匙和锁碰撞的声音,已经关闭了有五六天时间的铁门,终于“轰”的一声被推了开来。 一阵强烈的光线,从门外传来,罗乾象抬起胳膊,挡在了眼前,却又忍不住眯起眼睛朝前看去。 朦朦胧胧的,门外像是站着一个人影。不知道为何,罗乾象却感觉这道人影无比亲切,堪比再生父母。 “罗将军,唐某来迟了。”,虽然眼睛还睁不开,但是可以听到声音。 “你们如何这般对罗将军,还不快将罗将军请出来。”,门外的声音再继续说着话。 “唐某前几日里,都在成都城中与朱大人相谈要事,并不知道罗将军被关押在此。”,说话间,人影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并且伸出手掌将自己从地上扶起。 虽然潜意识里,罗乾象隐隐觉得此人所说的话未必是真,可是罗乾象却又觉得,自己信了。他说的话,应该就是真的。 两眼,终于慢慢的适应了眼前的亮光。罗乾象抬起眼睛,向前看去。 引入眼帘的,是一张颇有些年青的面庞,带着淡淡的笑容,让罗乾象感觉如沐春风,全身都不禁舒畅了起来。 “在下唐旭,见过罗将军。”,唐旭拱了拱手,向着罗乾象微微笑道。 “唐旭?”,罗乾象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曾经在哪里见过。 “可是做《句读录》之唐近贤唐先生否?”,猛然间,罗乾象突然回忆了起来。 前些日子,在简州散播的那些流言里,就有朱燮元曾经称赞罗乾象为“永宁第一文武双全”这么一段。 永宁第一,罗乾象兴许不敢说,但是文武双全,却是当真。 罗乾象虽是永宁土民,可是当年却曾经随在外经商的父亲,在成都府暂居三年。就是在这三年里,父亲将罗乾象送入了成都府中的私塾。从此,罗乾象的求学之路便一发不可收拾。 万历三十五年,时年十七岁的罗乾象前往泸州府参加府试,被当时的泸州知府陈石卿亲笔点为第六,成为永安一地十年间唯一的秀才。 陈石卿甚至曾经对着罗乾象感慨道:汝若不是生于南蛮,而是出自书香世家,日后金殿题名必然有之。[..tw超多好看小说] 所以,平日里罗乾象虽然对自己的秀才功名绝口不提,可是内心里却是常常自以为傲。 如今,唐旭与孙承宗,钱谦益所合作的《句读录》,早已经是风行天下,内心里自认为是读书人的罗乾象,又岂会不知? “正是在下。”,唐旭哈哈一笑,点了点头。 “原来是唐先生。”,罗乾象顿时不由肃然起敬。除了原本带着的几分亲切以外,更是多上了几分尊敬。 虽然此人看起来年纪要比自己还小上许多,可是才学却胜自己百倍,称一声先生也丝毫不为过。 “唐某前几日在巡抚衙门里的时候,曾经听朱大人提起过罗将军,知道土人之中,亦有学圣贤书者,钦佩不已。”,唐某引着罗乾象朝门外走。 “唐先生过奖了。”,罗乾象恭恭敬敬的行礼,心里却是一阵茫然。难道那朱巡抚,真的称赞过自己是“永宁第一文武双全”? “唐先生为何会来这蜀中?”,隐约间,罗乾象似乎想起,自己好像曾经听说过,做《句读录》的唐近贤,是京城人氏。 “哦。”,唐旭对罗乾象丝毫不做隐瞒:“唐旭这回入川,是奉了圣命前来钦差宣抚。” “啊……”,罗乾象愕然的张了张口。不是说那位钦差大人,是个专喜勾结权贵和太监,专权弄术,刚愎自用,无恶不作的恶棍么? 可是再看看眼前的唐大人,丝毫没有恶棍的特征。 再转念一想,说唐旭是恶棍的那番话,似乎是樊龙说出来的。 那样的货色,能说出什么好话,无非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罢了。罗乾象在心里头,把樊龙啐了一头一脸。 “唐某在这里,想向罗将军求个情。”,唐旭突然停了下来,朝着罗乾象拱了拱手。 “罗某如今已经是阶下之囚,有何事能帮得上唐先生。”,罗乾象愕然问道。 “将罗将军囚禁在此的,是石柱宣慰使秦良玉的独子马祥麟与唐某从京城里带来的属下。”,唐旭一本正经的向着罗乾象作揖:“唐某既为上司,下属的失误自然一力承之;唐某如今又已经认秦大人为义母,以马将军为义兄,义兄的错过,亦可由唐某担之。” “唐先生认了秦大人做义母?”,罗乾象惊讶的轻呼一声。 作为永宁军中的一员,罗乾象虽然对白杆兵向来颇有些不服气,可是作为一名书生秀才,却向来也是对秦良玉的品德景仰有加。 “其实若论起来,唐某与罗将军也颇有共同之处。”,唐旭既不等罗乾象的回答,也不回答罗乾象所问,而是继续说道:“其实唐某的出身,也只是我大明卫所中的一员小校。” “哦。”,罗乾象原本已是觉得唐旭颇为亲切,如今听唐旭提起这么一件,顿时更添加上了几分。 “唐某今日在这华阳县城的还月楼中,设下薄酒一杯,算是向骆大人谢过。”刚从大牢中走出,便看见门前驶来一辆马车,唐旭立刻平掌向着马车,对罗乾象说道:“罗将军请。” “罗某岂敢。”,罗乾象虽是连连摆手,却到底拗不过唐旭,只能是一同登车而去。 再等一路走到了还月楼,便看见二楼的包房门边,居然已经有人在此等候。 “这位便是唐某的义兄马祥麟马将军。”,唐旭上前为罗乾象引见。 “久仰将军大名。”,罗乾象也连忙挪动脚步,上前见礼。 “罗将军何必客气。”,马祥麟托起罗乾象,也是哈哈笑道:“其实我与将军,不是已经见过两次。” 罗乾象这才想起,原来两人已经交手过两次。第一次是半夜袭营之时,自己为马祥麟所伤,第二次就是这回自己送肉上门,故意被石柱兵擒获。 只不过,第一次照面的时候,正值天黑,看不真切。第二次也只是匆匆看了几眼,就被送到大牢之中。 再看看唐旭和马祥麟两人,心想自己虽然号称文武双全,可是也未必不是。况且自己文远不及唐旭,武远不及马祥麟,脸上顿时也是红了大半。 唐旭看见罗乾象脸红,也不点破,只是吩咐掌柜快上酒菜。 之前早有这华阳县令来打过招呼,掌柜的知道这三人中,一个是钦差宣抚,锦衣卫指挥同知,一个是石柱宣慰司的大少爷,哪里还敢怠慢,备了上好的酒菜,让厨师精心烹调。 如今这个时候的川菜,虽然还不流行辣椒,可是用茱萸红油加上花椒烹调,也是别有一方风味。 蜀中的绵竹和宜宾等地,也都是盛产好酒,唐大人和马少爷都不差钱,自然叫的都是三蒸三酿的烈酒,酒过三巡之后,面色都是有些发红。 “小弟我在京城之中,也开了一家菜馆。”,吃着茱萸红油做出的菜肴,唐大人到底觉得还是不够味,未免忍不住向着马祥麟说道:“下回若是两位得到京城,定是要请去痛饮几杯。” “你那里我日后定然是会常去叨扰。”,马祥麟也不和唐旭客气,哈哈笑道:“只是等你日后回京,来这川蜀的时候便就少了。” “等这回叛乱平息,你定是要随我去石柱盘桓数日,无论如何,石柱如今也算是我等家宅所在。” 唐旭原本还想客气一番,可是听了马祥麟的话,忽得想起自己已经认了秦良玉做干娘。如今的石柱便也就算是自己的第二个家,便毫不犹豫,一口应下。 ……………… 第197章 乾象盗书 再吃几口菜肴,忽得想起,自己那“全聚德”所做的菜肴,岂不就正是四百年后的川菜。.tw[] 如果在这成都府中,也开几家全聚德的分号,想来生意绝不会差。 至于菜肴所需要的辣椒,这个就更简单了。自己那位干娘家里,不就是土司,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况且白杆兵原本就是天下数得上号的强军。如果有了更大的财力,想来更是会如虎添翼。 不过心里虽然这般想着,毕竟如今西南叛乱未平,这时候开店明显不合适。眼下又有罗乾象在面前,倒也不急着说出来。 酒酣之际,马祥麟忽然开口说道:“今日我等三人有缘在此相聚,此处既然名为还月楼,想来定是取自小苏学士那一句‘一樽还酹江月’。” “既然如此,我等三人,便以‘月’字为题,各做一首诗词,里头需得都带一个‘月’字,如何?” 唐旭略微一想,约莫就是如此。苏轼原本就是蜀中一地的眉州人氏,所以蜀人仰慕,唐旭倒也不觉得奇怪。 “今日唐先生既为东主,便请由先生为先。”,罗乾象新得自由,正是心情大好,自然无不说好。 马祥麟虽然惊讶罗乾象为何口称唐旭为先生,但是也并未问出来,而是连连摇头反对:“我等三人之中,以他文才最好,若是让他先做了,你我想要再做,岂不是味如嚼蜡。不如就让马某为先,如何?” 唐旭笑而点头,洗耳恭听。 马祥麟和罗乾象各自做完一首之后,都拿眼看着唐旭。 唐大人原本也想自己做一首拥有原著权的,可想来想去,倒未必比这两人做的好。 马祥麟面前,唐旭倒是无所谓,偏偏罗乾象也坐在此,今日这局,原本就是自己设好的,若是失了颜面须得不好。 无可奈何,只得回忆出一首陈维崧的《贺新郎》,念给两人听: “掷帽悲歌发。正倚幌、孤秋独眺,凤城双阙。一片玉河桥下水,宛转玲珑如雪。其上有、秦时明月。我在京华沦落久,恨吴盐、只点离人发。家何在?在天末。 凭高对景心俱折。关情处、燕昭乐毅,一时人物。白雁横天如箭叫,叫尽古今豪杰。都只被、江山磨灭。明到无终山下去,拓弓弦、渴饮黄獐血。长杨赋,竟何益?” 这首词虽然算不上能够名传千古,比起小苏学士的那首《赤壁怀古》更是不堪,可是也算得是上品,比起唐大人自己想的更是好了不知多少。 “如何?”马祥麟微微叹一口气,向着罗乾象笑道:“适才若是让他先作,你我这酒菜如何还能再吃得下去。” “先生果然大才。”,罗乾象更是慨然叹道:“学生平日里自以为文武双全,今日见了先生,方才知道只是腐草萤光罢了。” “况且听先生词中胸怀,更是学生远不能及。” “笑蔑了。”,唐旭摆了摆手,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提。 虽然马祥麟和罗乾象也算是海量,可是因为喝的是三蒸三煮的烈酒,所以两坛见了底之后,除了唐旭之外,马祥麟和罗乾象都已经是隐隐有些醉意,站立不稳。随从的军士将三人扶起,一起送回营中休息。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罗乾象醒了过来,天色已经是隐隐有些发亮。 罗乾象揉了揉因为宿醉而有些发酸的太阳穴,睁开眼睛向四周看去,顿时便就吃了一惊。 看营帐内的摆设,这里应当是马祥麟的卧帐。而唐旭和马祥麟两人,正躺在一旁呼呼大睡,尚未醒转。原来这过去的一夜,三人竟是同榻而眠。 再向左右望了几眼,罗乾象的目光,落到了一把佩剑上面。这把佩剑,应当是马祥麟平日里所带,如今就随意的放在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地方,自己只要站起来身来走几步就可以够到。(..tw) 不过,看了几眼之后,皱了皱眉头,罗乾象又飞快的把目光从佩剑上移开,重新躺下了身。想要再眯一会,可脑海里的思绪,却像是烧开了的水一般,翻腾不止。 营帐的门外,像是有人在说话,应该是马祥麟贴身的侍卫。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是罗乾象仍然是能大概听个清楚。 “听说反贼在龙泉镇外造什么吕公车,到底是什么东西?” “管他什么东西,后日夜里到了,一把火烧了便是。” 接下来的声音悉悉簌簌的,不过说的都是些闲聊的话,罗乾象也没有兴趣再听下去。 明军要去龙泉镇烧吕公车?罗乾象刚刚有些平静下去的思绪,又一次开始不停的翻滚起来。 辽东,三岔儿堡。 一骑建州侦骑,正在像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一路向前狂奔。可是胯下的马匹,却兴许是因为奔跑过猛而显得有些脱力,一挂松散的白沫,正不停的从口中喷出。 “哇哦……哇哦……”,身后不远处,也正有两骑精骑追逐而来,虽然看来像是不紧不慢,可是奔跑的速度却似乎要比前面的马还要快上几分。 前面的马匹,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马背上的骑士,似乎也是感觉到了什么,眼里渐渐的露出几分恐惧。 追兵,已经越来越近,看上去约莫已经只有百余步远,建州骑士甚至已经可以看见他们因为兴奋而变得涨红的脸。 伸出手去,想要去拿马背上的弓箭,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有些微微发颤,一丝绝望,慢慢的从心底涌了出来。 “轰”,胯下的马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轰的一声向下倒去。马背上的骑士也是一个踉跄,被甩出了六七步远。 追兵的脸庞,变得更加兴奋起来,收起了手中的弓箭,换做弯刀拔在手上。 建州骑士看起来像是被摔得不轻,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身来,只是刚睁开眼,便感觉到一阵劲风迎面朝着自己袭来,眼角边,也仿佛看到一抹银光扫过。 “砰……”,带着一阵沉闷的爆音,一蓬鲜红的血浆朝着天空喷涌而出。建州骑士只感觉自己脖子上一凉,转瞬间便立刻失去了意识。 “哇哦……”,追兵把头颅挑在弯刀的刀尖上,兴奋的朝着天空嘶吼着,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四贝勒。”,鳌拜看着黄台吉的眼神,看起来也有几分不安:“派出的二十名斥候,如今回来的只有一半。” “也就是说,还有十人未归?”,黄台吉皱了皱眉头。 虽然如今的建州骑兵多少还有些比不上鞑靼和叶赫部的精骑,但是相比起明国,向来都仍还是略胜一筹。尚未接战便折损了五成,这样的情形在从前还从来没有遇见到过。 “据回来的斥候回报,他们遇见的是鞑靼和女真。”,鳌拜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向着黄台吉说道。 “鞑靼和女真?”,黄台吉惊讶的转过了头:“难道是察哈尔和叶赫?” 这些年来,鞑靼察哈尔部和女真建州部之间,常常互有攻伐,虽然双方如今看似保持着和平,可互相却也都知道,这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平静。 去年努-尔-哈-赤攻略开原,铁岭之时,鞑靼察哈尔部的林丹汗,就曾经派骑兵一万企图援助明廷。 至于女真叶赫部,自然更不须说,如今和建州部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刚想要低下头去沉思片刻,却又觉得似乎有些多余,于是便立刻抬起了头。 “传令诸营,准备迎敌。”,黄台吉朝着鳌拜大声喝道。 举目向西望去,远方,一条不停的跳跃着的黑线,正不断的向着三岔儿堡的方向逼来。 成都,龙泉镇。 “你且是说说,这罗乾象送来的信报,到底可信不可信?”,罗乾象投身明军,虽然是奢寅自己定下的主意,可是看着眼前这段只有一句话的纸条,奢寅仍是一阵阵的将信将疑。 “大王子其实无需担心。”,在这件事情上,樊龙却看似镇定得多:“不管这罗乾象可不可信,反正如今龙泉镇是在我们手上,就算派些士兵守上几日,又有何妨?” “这倒也是。”,奢寅仿佛如梦初醒:“我只一直想着这罗乾象的事儿,却忘了这么一茬。” “若是后日夜里明军果然前来,属下怕是便要提前恭喜大王子了。”,樊龙欠身向着奢寅行礼。 “何喜之有?”,奢寅诧异的问道。 “若是罗乾象果然可信,日后大王子便犹如在明军的心腹之中埋下了一把尖刀。此乃一喜。”,樊龙呵呵笑着,向着奢寅说道。 ”若果真如此,这罗乾象也算是有些本事。”,奢寅口中念念有词,若有所思:“只这七八日里,便打探到如此紧要的信报。” “不过,听你的话,难不成除了这件,此外还有第二喜?”,奢寅向着樊龙坐的方向倾了倾身子。 “龙泉镇是我大军驻营所在,这一点,明军之中向来也是明白。”,樊龙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可如今明军却要冒险来此焚车,能让明军如此,想来理由只有一桩。” “什么理由?”,奢寅好奇的问道。 “那便是如今的成都城里,兴许已经是支撑不住,破城之日可待。”,樊龙兴奋的开口回道。 “此话有理。”,奢寅略微一想,当下心里也是一阵狂喜。 “不管这罗乾象可不可信,都姑且先信他一回。”,握了握拳头,奢寅仿佛下定了决心:“此事过后,真假便知。” “属下立刻就去部署。”,樊龙也不再停留,直接起身告退。 ………… 第198章 两虎相争 三岔儿堡下,两股迎面而来的洪流终于碰撞到了一起。 双方的前锋虽然只是互相擦身而过,可是骑兵对决,生死只在转瞬之间。只眼看着,冲在最前面的两排骑士中间,便像是被风吹倒一般落下一片。 鳌拜抬手震飞一支迎面而来的长枪,可只一转身,便不见了身边的黄台吉的身影。 “四贝勒……”,鳌拜顿时大惊,顾不得对面的骑兵还在持续冲来,立刻翻身下马,四处观望。 “咳……咳咳……”,黄台吉的眼睛里,被马蹄扬起的沙土溅入,右腿的股骨间,一阵阵剧痛传来。 刚才好似自己胯下的马被对方的长矛刺中,悲嘶一声倒在地上,马背上的黄台吉也被甩出老远。 好在对方的骑兵冲过之后,也无法转身刺杀,黄台吉用尚能视物的另一只眼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马匹,闪身藏入马腹后面,躲过了对方的第二排冲击。 “四贝勒!”又是一支长矛挟着马匹的奔腾之势迎面而来,鳌拜大吼一声,伸手握住刺来的矛杆,猛一使劲,马上的骑士立刻腾空飞起,重重的跌落马下。 “四贝勒……”,鳌拜终于看见了藏身在马腹后面的黄台吉,几步赶了过去。 “四贝勒请回,看鳌拜为贝勒爷杀敌。”,虽然看不出黄台吉身上的伤势,可是从黄台吉痛苦的表情上,鳌拜仍然是能分辨出几分。 “不能退。”,黄台吉强忍着疼痛,摆了摆手。 黄台吉知道,自从去年年底以来,建州女真遭遇到的挫折已经太多。前两个月里,好不容易才通过一番掳掠稍微恢复了信心,如果此时在三岔儿堡下再遭遇失败,只怕又会再次陷入沉沦。 “那便请贝勒爷上马。”,鳌拜从附近牵过一匹失了主的马,请黄台吉坐上。 虽然此时仍然身处战场中心,但是既然寻到了黄台吉,鳌拜此时倒也不是太焦虑。他知道,双方的前锋骑手交战过后,短时间内是无法回转的。紧跟在后面的,仅仅是步兵,只要骑上了马,便就安全了许多。 “我便就在这里,看你杀敌。”,黄台吉看了看四周,后面的建州步卒已经赶上。 “贝勒爷小心。”,鳌拜唤过几名步卒,让他们守在黄台吉身边,这才重新翻身上马,向前冲去。 “那是什么人?”,辽阳总兵刘孔胤,远远的望见战阵当中,对面的一员小将来回冲突,几乎毫无敌手,顿时也是忍不住向着身边的贺世贤问道。 刘孔胤来辽东的时候尚且不长,对东虏军中的许多人物并不熟悉。 “好似是建奴四贝勒身边的戈哈什,叫鳌拜的。”,贺世贤如今已经算得上是辽东老兵,对于这些常常会露脸的人,多少也能叫出个名号。 “倒是一员虎将。”,虽然是敌手,可是刘孔胤也仍是对鳌拜的勇猛颇有些赞赏。 “祖天寿。”,不过停了片刻之后,刘孔胤又是一阵低吼。 “末将在。”,停在刘孔胤身后的祖天寿,早已是摩拳擦掌,急不可耐,听见刘孔胤在叫自己,连忙出声应道。 “领几个人,去会会他。”,刘孔胤一指前方。 虽然真正的战场之上,并不是像小说上面讲的一样,双方的大将见了面就来一番单挑,谁赢了就可以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对面的士兵跑。 但是真正的精兵强将,确实是可以改变战场的格局的,否则那种几十个打几百,几千个打几万的传说也就无从缔造了。尤其是在双方军力差不多的情况下,效果更加明显。 眼下鳌拜领着建州军,在明军之中纵横冲突,当者无不披靡,确实也是很伤士气。 “得令。”,祖天寿大喜过望,左右看了一眼,十余骑靖东营精锐立刻跃马而出。.tw[] 鳌拜正杀的兴起,忽然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抬头朝前望去。只见对面一尊铁塔般的大汉,像是一阵风似的,向着自己这边卷来,当下也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祖天寿见鳌拜立马不动,以为对方是被自己吓住,心里不由大喜,当下便挺矛向前刺去。岂料矛尖还没有刺到对方身上,便感觉到一股大力从手腕间传来,紧接着虎口处便是一阵剧痛传来,一片殷红,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鳌拜也把自己手中的长矛向上猛挑,两杆长枪剧烈的碰撞在一起,同时“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祖天寿把断了半截的矛杆,向着对面甩去,又抽出腰间的苗刀。鳌拜也是不敢示弱,用锻刀迎上。 “砰”,两边鏖战正酣,祖天寿却听见身下一声闷响,紧接着马匹一阵嘶鸣,载着祖天寿向着远处狂奔而去。原来刚才闪身而过的时候,竟是被鳌拜一脚踢在了马腹上。 “前头就是明国总兵,贝勒爷有令,生擒者赏一个前程,诛杀者赏半个前程。”,乘着祖天寿一时间回转不得,鳌拜把手中的弯刀向前一指,大声喊道。 转瞬间,四面八方的建州兵卒,纷纷朝着刘孔胤和贺世贤所在的方向涌去。 “撤……撤……”刘孔胤脸色一片发白,掉头向后狂奔。 成都,华阳县,石柱兵大营。 幄帐内,唐旭正手执一册书卷,纹丝不动的端坐在座上已经有半个时辰之久。 罗乾象正要拾步迈入,抬头看见,立刻便就停住了脚,站在帐外耐心等候。 “乾象既然来了,为何不入?”,唐旭听见脚步声,抬头向着门外看去,见是罗乾象,便放下手中的书册,开口笑道。 “学生见先生正在读书,不敢叨扰。”,罗乾象恭恭敬敬地回道。 “小说家文罢了。”,唐旭哈哈大笑,招手唤罗乾象入内,顺手把刚才看的书册丢了给他。 罗乾象把唐旭丢过来的书册拿起来看,见书册的扉页上正印着四个大字:《三国演义》。 “先生也喜欢读三国?”,罗乾象好奇的问道。 如今的这个年头,《三国演义》这一类的小说,在大明朝已经颇有些流行。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走夫贩卒。识字的便看书,不识字的便听书,也算是形成了一种潮流。 只不过,虽然流行,却也有许多老学究视之如洪水猛兽,恨不得收而焚之。 “打发无聊罢了。”,唐旭摆了摆手,示意罗乾象在一边坐下:“虽是小说,可其中却也能寻到一些道理。” “先生说的是。”,好在罗乾象也不是老学究,对这些东西并不反对,这本《三国演义》,甚至自己也曾经读过,所以并无抵触。 “你看那段蒋干盗书。”,唐旭像是随口一提一般,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朝着罗乾象手中一指,却引得罗乾象心里“咯噔”一响。 “唐某虽是来回读了几遍,却也想不出,傻的到底是周瑜,还是蒋干。”,唐旭看着罗乾象,呵呵笑道。 “这……”,罗乾象口中一阵发干:“自然是蒋干……” “我看未必。”,唐旭仍然是继续笑道:“你且说说,若是周公瑾对以诚待之,那蒋干会不会以真心报之?” “这……”,罗乾象不敢抬头去迎上唐旭的目光。 幄帐之外,一阵整兵列队的喧哗声传来,间杂着马祥麟大声的呼喊,引得罗乾象像是受了惊似的抬起了头。 “今日晚间,马将军怕是不能和我等饮宴了。”,唐旭也听了一阵,转头向着罗乾象说道:“叛军造了吕公车想要用来攻城,马将军奉了朱大人之命,前去毁之。” “先生……”,罗乾象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到肉里。 帐外的动静,已经渐渐的小了下去,想来马祥麟已经整好了军伍,马上就要出发。 “那华阳县里的还月楼,酒菜颇有些味道。”,唐旭却像是没有听到罗乾象的喊声一般:“待马将军凯旋之后,明日我等便再去一回,算是为他庆贺。” 喧哗声平息之后,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马祥麟所领的白杆兵,已经在向着大营外走去。 “先生,乾象死罪……”,罗乾象再也按捺不住,“扑腾”一声,向着唐旭跪下。 “你有何罪?”,唐旭看着罗乾象的眼里,满是惊诧。 “先生,乾象今日方知,自己乃是一个不仁不义,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罗乾象跪在唐旭的面前,痛哭流涕:“还望先生快快叫回马将军。” “乾象死不足惜,若是马将军有所闪失,乾象纵万死亦不足偿。” “你……何出此言?”,唐旭也是大惊,腾的一声从座上站起。 “先生不知……乾象实则是乱军派到大人您身边来的细作。”,罗乾象不住的向着唐旭磕头谢罪,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乾象已经把马将军今夜的谋划告之了那奢寅。” “什么?”,唐旭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闭合。 “还请先生快快前去告知马将军,迟则晚矣……”,罗乾象伏在唐旭的脚边,以头抵地。 “你说的可是当真?”,唐旭的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千真万确。”,罗乾象痛哭回道。 “你且是先站起来。”,唐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罗乾象,怒喝一声。 …… 第199章 龙泉夜伏 “乾象不敢。”,罗乾象已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你若是不起身,我如何帮得了你。”,唐旭满面怒容,不过总算还是按捺住了,只是用脚踢了踢罗乾象的肩膀。 “帮我?”,罗乾象终于愕然的抬起了头。 “帮了马将军,帮了朱大人,帮了这成都府和蜀地千千万万的百姓,自然也就是帮了你。”,唐旭长叹一声,把罗乾象从地上扶起。 “我且是问你,如今你可是真心反正,意欲报效朝廷?”,唐旭看着罗乾象的两眼,正色问道。 “先生和马将军以真心待我,乾象如今既舍身相报亦是无悔。”,罗乾象这回终于迎上了唐旭的目光。 “这便好。”,唐旭点了点头:“马将军那里,我自然会去派人告知。” “不过……既然如此,我等不妨来个将计就计。” “先生但请吩咐,乾象无不从命。”,罗乾象小鸡啄米般的点着脑袋。 “那便如此这般。”,唐旭把罗乾象拖到桌边,开口慢慢道来。罗乾象则极是认真的听在耳里,时不时的点一点脑袋。 华阳县,龙泉镇。 自从天黑之后,樊龙便自领着三千永宁蛮兵,潜伏在龙泉镇东侧的树林里,如今已经是过去了几个时辰,尚且未见有任何来敌的踪影。 难道这罗乾象的信报是假的?眼看着时候已经到了子时,北面的道路上,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就连樊龙也开始变得不耐起来。 只不过,就算这罗乾象送来的是一个假信报,这龙泉镇却也是如今大军所在。除了让自己空跑一趟之外,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或者说,是明军已经识破了罗乾象的细作身份,临时撤了回去?在一阵无聊的等待中,樊龙不停的胡思乱想着。 眼下,刚刚入了腊月,天上的月亮也只剩下一挂弯钩,月光并不强烈,樊龙的目力虽然不差,却也只能隐约的看到北面雒水河边通往华阳县城的道路。(..tw好看的小说)瞪大了眼睛看了几回,仍然是一无所获。 “将军,哪些石柱兵真的会来。”,樊龙身边的亲兵里,开始有人发声问道。 蜀中一带,虽然四周被群山环绕,可是到了腊月,夜里的寒气依然逼人。 纹丝不动的趴在地上几个时辰,身体也被冻的有些发僵,有些士卒,开始站起身来,挥舞着四肢,想要暖和一些。 “我哪里知道。”,樊龙的身子,也被冻的有些僵硬。瞪了瞪眼,气乎乎的丢出句话来:“这是大王子的军令,你们要问,便问大王子去。” 亲兵缩了缩脑袋,继续趴了回去。 夜,已经更深了,就连天上的月亮,也已经挂到了西面,看时辰,约莫至少已经到了丑时了。 “都给我精神些。”,樊龙挥舞着手里的刀,想要鼓舞下士气,可是却发现自己口中说出的话也已经开始打颤。 永宁一地虽然离成都不远,可是冬日里却似乎并没有这么冷。 “带酒了没有?”,樊龙拿刀柄捅了捅身边的亲兵。 “带了,带了。”,亲兵连忙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袋,向樊龙递上。 樊龙接过,大饮了一口,略有些发烫的感觉从喉间直入肠胃,顿时就感觉身上也暖和了一些。 “都喝一口。”,樊龙把酒袋递给身边的亲信们。 不远处的枯草丛里,忽得一阵晃动,一道人影从道路边窜出,奔进了林中,立刻引起了樊龙的警戒。 “将军,来了,来了。”,窜进树林的人影,虽然一时间还没有找到樊龙的所在,但是仍然打开了喉咙,小声的朝四面喊着。 “白杆子们来了。”,樊龙顿时浑身一个激愣,精神也好了不少:“他们想烧咱们的吕公车,咱们便就让他有来无回。” 远处的道路上,一阵人影晃动,虽然看的并不明显,可是从手里拿着的两米多长的白杆子长枪来看,确实是石柱的白杆兵。 “一会听我的号令,一起杀出去。”,樊龙弓身向前移了几步,藏到了树木后面。 远处的这队白杆兵,看起来也是小心翼翼。毕竟这龙泉镇是永宁军的大营所在,即便是在华阳的六千白杆兵倾巢而来,也需得要小心从事。 白杆兵离树林的距离,越来越近,借着雒水河里反射的月光,樊龙已经可以看到枪尖上闪耀的银光。 握了握刀把,樊龙感到手心已经出了不少汗。 终于,白杆兵的队列完全出现在了正面的视线中。 “杀呀……”,樊龙忽得站起了身,左手握盾,右手猛的一挥手中的弯刀,当先冲了出去。 只有在遭受突然袭击的时候,才最能看出强军与寻常军队的区别,白杆兵便就是如此。 永宁蛮兵虽然突然杀出,打了白杆兵一个措手不及,可是一排排长矛立刻被放平,然后迈着细碎的步伐,沿着雒水河边慢慢向着中间靠拢。 “杀,杀,给我杀。”,樊龙用盾牌推开面前的一支白杆长枪,挥刀向着面前砍去。 可是身旁边却又有一支长枪,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一般,向着樊龙的肋下刺来,樊龙连忙闪身躲过。 兴许是蹲守了大半夜,又不敢生火造热食,永宁兵们的动作,都有些迟缓,第一批冲上前去的,不但没砍到几个白杆兵,反倒是被刺中不少。 “去镇上的大营里禀告大王子,让他多派些弓弩手来。”,樊龙几次冲杀之后,都没有冲开白杆兵的阵脚,顿时不禁气急败坏的对着身边的亲信喊道。 虽然这次樊龙带来的永宁蛮兵足足有三千人,而眼前的这群白杆兵,不过只有四五百人。可是这些白杆兵缩成了一团,又是沿河边摆开阵势,永宁兵能同时交上手的,也同样不过数百人。 “小的这就去。”,亲信应了一声,立刻掉头向着龙泉镇的方向奔去。 “给老子把这些白杆子们围死了,我们即便冲不进去,也要让他们冲不出来。”,看着已经被团团包围的白杆兵,樊龙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等大王子派来的弓弩兵到了,我要他们一个不剩。 虽然这次来袭的白杆兵只有五六百,肉虽然是小了点,但是总要比没有好。更何况,听说那个马祥麟也在其中。樊龙踮了踮脚尖,朝白杆兵的阵容里望去,想要找出马祥麟的所在。 可是左右看了一番,却又看不出到底哪个才是,只能暂且作罢。 反正等奢寅派来的弓弩兵到了,都是一通射死了事。活了认不出,死了再认也一样。 “老子这回要为阿虎报仇。”,樊龙的额头上,暴出几根青筋,大声的喊道。 龙泉镇里,奢寅虽然躺在床上,其实也没睡安生。 石柱白杆兵的名气毕竟太大,就算是奢寅也不得不小心对待。 当年播州杨应龙之乱时,只三千白杆兵就杀的两万叛军亡魂大冒。当年虽然奢寅的年纪还小,可是也在军中,看着白杆兵漫山遍野的追逐乱军,心里不禁暗暗庆幸,还好这伙杀神是和自己一边的。如今却没想到,会有真的做了敌手的这一天。 上回樊虎的七千兵卒在新都被白杆兵一举歼灭,奢寅就觉得感觉很不良好。如今这伙人居然还敢直奔自己的大营而来。 “大王子,大王子。”门外有人高呼,奢寅立刻腾的一下从床上跃了下来,一把拉开房门。 “大王子,白杆子们来了。”门外的侍卫,大声的向着奢寅说道。 “在哪?”奢寅惊慌的看着四周。 “眼下正被樊龙将军领兵围在大营东面的雒水岸上,樊龙将军刚才派人来,请大王子多派弓弩手前去助战。”,侍卫忙不迭地回道。 原来说的是那伙企图来夜袭的白杆子,奢寅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太过敏感。 “来了多少人?”奢寅向着侍卫问道。 “约莫五六百人。”,侍卫拿樊龙的原话相告。 “才五六百?”,奢寅顿时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自己这回让樊龙领了埋伏在大营东面的,足足有三千人,三千人连这五六百人都解决不了?奢寅又感觉很不良好了。 “让他回去告诉樊龙,我立刻便亲自带人前往。”,虽然觉得五六百人有点太少,可是奢寅多少还是觉得可以接受。 打仗嘛,其实就和吃饭差不多,一口吃不下,就分几口吃也一样。如今在成都的白杆兵不过只有六千,干掉五六百人,也是十分之一,足够秦良玉肉疼上一阵了。 急匆匆的披上衣甲,直接就出门往着军营里赶去。 雒水岸边的战斗,渐渐的已经进入了胶着状态,正如樊龙自己所说。自己攻不进去,可是这些白杆兵也突不出来。 于是又冲了几回之后,樊龙干脆放弃了攻击,只是围而不打。 而且歇了这么一阵,樊龙也不是没有收获的,最起码他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了马祥麟的身影。正领着几个白杆兵的校尉站在紧靠河边的地方,还伸脚探了探水深,似乎想要试着能不能跳河逃走。 ………… 第200章 谢将军送 跳吧,跳吧,樊龙乐不可支的看着在河边的焦虑的走来走去的马祥麟,心里头一阵舒畅。眼下这天气冷的,自己适才趴在林子里头都冻的半死,就算让他跳下河水也游不了多远。不信你还能一路游到泸州去?可惜那里也是老子的地盘。 琢磨了半天,忽然想到,如果抓到了马祥麟,兴许还能换回樊虎,如此算来,还是抓活的划算。只不过可惜一会等大王子来了,弓箭无眼,只能指望他自己命够大了。 正想的入神,忽然间,耳边仿佛有水声传来。 马祥麟真的跳河了?樊龙顿时不禁一愣,连忙把目光朝着河里看去,只看了一眼,忽然便就呆住了。 只见雒水河上游的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几艘平时载粮食用的官船,仿佛还唯恐别人看不到一样,在船头上悬起了气死风灯。 不好,马祥麟要跑。樊龙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当日自家那个弟弟樊虎在新湖县扎营,想的就是这么一条退路,当时樊虎没用上,没想到眼下马祥麟却想用。 “大王子可到了?”:樊龙气急败坏的朝着四周喊着,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樊龙才是领军的将军,奢寅到没到,应该他自己最清楚才对。 “白杆子们要跑,快给我杀……啊……”,眼看着官船已经到了跟前,樊龙再也无法安心等待下去了,一提手上的盾牌,向前杀去。 “砰……砰砰……”,一阵爆豆子般的声音从官船上响起,火星四溅,樊龙身边的蛮兵,立刻就倒下几个。 自己这边的弓弩还没到,对面的火器却已经到了,樊龙顿时感到身上涌出一阵阵无力感。 “兄长快请上船。”,唐旭站在船头,向着岸边大声喊道。 马祥麟转过身去,点了点头,也不管唐旭究竟看到没有,只是吩咐白杆兵的战阵继续朝着河边紧缩。.tw “给我拖住他们,大王子就要到了。”,樊龙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狰狞,一阵阵“咯咯”声,从牙齿间蹦出。 可是白杆兵的长枪阵,绝非浪得虚名,永宁蛮兵几次冲上前去,都被逼退了回来。官船上的火器兵,也时不时的来一阵齐射,让自己这里的兵卒们战战兢兢的不敢冲的太前。 龙泉镇上,奢寅从大营中点了一千弓弩手,几乎是马不停蹄的便朝着河边赶去。 眼看着已经到了树林子便,却听见河边一阵炒豆子般的爆裂声隐隐传来。 难道这些白杆子们都学会用火器了?奢寅心里头一阵阵诧异,不过心里虽然想着,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下。 再等领军冲出了小树林,迎面第一个看见的,竟是河面上那十几艘挂着风灯的官船。 “马祥麟,你这个懦夫,上岸与我大战三百回合。”,眼看着马祥麟与最后一批白杆兵登上官船,还回过身来朝着自己招了招手,樊龙顿时一阵急火攻心,几乎气晕了过去。 “放箭,放箭……”,奢寅也已经带人冲到了河边,看见官船朝着对岸渐渐远去,也是一阵气急败坏。不过随着话音刚落,船上便立刻架起了挡板,射过去的箭矢纷纷扎到了板上。.tw “谢奢将军前来相送……”,奢寅刚想也跟着樊龙一起骂上几句,却忽然听见船上一阵呼喊声传来。 “谢奢将军前来相送……相送……“ 奢寅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地上。 辽东,辽阳城。 “尔等这回还有何话说?”辽东经略袁应泰的目光,逐一从地上的二十多具尸体上扫过之后,方才是抬起头来,看着高出等人问道:“这回若不是这些鞑靼与女真,只怕三岔儿堡亦是不保。” “大人明鉴。”,听见袁应泰的话,包括刘孔胤和祖天寿在内的一干明军军将,都是面有愧色的低下了脑袋。 “我辽东军中的一些军将,平日里虽是看似大义,可若是真见了刀兵,便只会落荒而逃,比起这些鞑靼与女真亦是不如。”,袁应泰冷哼一声,腰肢挺的更直。 这一回,祖天寿的反应还好,刘孔胤则是把脑袋耷拉的更低。 “抬出去厚葬吧。”,袁应泰又看了一眼脚下,摇了摇头,忍不住轻叹一声:“回头我定是会把此事禀明圣上,让圣上降旨,赐予这些阵亡的鞑靼女真与我大明封号。” “至于此战中临阵逃脱的军将。”,袁应泰一句话说完,又把目光转回来看着刘孔胤等人:“虽是有过,却亦是有功,东虏四贝勒在此战中亦是身受重伤,总算是保住了三岔儿堡。” “本官既然是以仁治民,以仁治军,便也就手下留情一回,只算是功过相抵了罢。” 听到袁应泰的这句话,刘孔胤总算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日后若有再犯,定斩不饶。”,袁应泰掷地有声的丢出一句话来。 “高大人。”,袁应泰又把目光转向高出。 “属下在。”,高出只是辽东的按察使,虽然也参与军事,可是却不领兵。 这回虽然明军受了些挫折,但是总算保住了三岔儿堡,对高出来说,便算是有功无过,所以心情正还不错。 “如今辽沈两城外的流民,大半还未曾甄别。”,袁应泰向着高出吩咐道:“此事便交与你去办,若是精壮的,便挑选入营,待人数多了,本官自编成一伍。” “尚有些劳力的,便选了去做些徭役,也发些工钱。其余的老弱,在城中圈出一地,设些屋棚让其避一避风寒。” “属下谨遵大人之命。”,高出连连点头,不再出言反对。 “当年成祖皇帝亦曾经收蒙古骑兵,设三千营,便是如今三大京营中神枢营的来历。”,袁应泰尚且觉得意犹未尽,继续开口说道:“本官此举,只不过是效法祖宗罢了。” “大人明智。”以刘孔胤为首的一干军将,纷纷点头称是。倒是祖天寿,颇有些不服气的嘟了嘟嘴。 等到袁应泰终于过足了嘴瘾,也挣足了面子,一干人等终于得以散伙。 “祖将军。”,可是还没有走出几步,祖天寿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喊。 “潘大人。”,祖天寿回过身去看,见是辽阳卫里的领军百户潘宗舜。 虽然潘宗舜只是个百户,而祖天寿却已经挂了游击将军的名号,两人的品阶相差了不少。但是因为唐旭当年的原因,如今两人的私交算是甚好,常常一起饮宴攀谈。 “将军的勇猛,其实不在那鳌拜之下。”,潘宗舜刚一开了口,就想着祖天寿安慰道:“那厮不过使了阴招,将军不及提防罢了。” “输了就是输了,不必多说。”,祖天寿心里虽然确实多少有些不服气,可是却也不好说出来。 毕竟战场上面,往往比的就是阴招,打赢了才是硬道理。要不为什么他可以踢自己的马,自己就没想起来去踢他呢。 “祖将军以为,这回经略大人的决策,究竟是对是错?”,既然祖天寿不愿意再提,潘宗舜也就避开不说。 “你是说用那些鞑靼和女真?”,祖天寿虽然长相粗犷,心思却细。 潘宗舜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哪里想得明白。”,祖天寿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我若是能想明白,也做经略使了。” “不过……”,停了半晌之后,祖天寿却又继续开口说道:“以熊大人的才略,袁大人能想到的,他也未必想不到。他那般做,想来也未必没有道理。” 潘宗舜叹了口气,似乎是揣着和祖天寿差不多的想法。 “若是唐大人在,兴许能想明白。”,潘宗舜沉默一番之后,情不自禁的抬头朝着西南方向望了一眼。 “唐大人定是赞同熊大人的做法。”,祖天寿不假思索,一口回道。 “为何?”,潘宗舜有些奇怪,为何祖天寿回答的这么肯定。 “若是唐大人还在京城,熊大人岂有去辞的道理?”,唐旭前往西南钦差宣抚的事情,祖天寿和潘宗舜都是在邸报上看见过。 “这倒也是。”,潘宗舜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今日的邸报,你可看过了?”,祖天寿向着潘宗舜问道。 “倒是没有。”,潘宗舜摇头。 “稍后你快去看看。”,祖天寿甚是兴奋的对着潘宗舜说道:“上个月唐大人刚到了四川,便领着秦良玉和刘芬谦击破围攻成都的叛军七千人,擒拿叛军大将一员,取了西南戡乱首胜,成都解围也是指日可待,皇上正要下旨嘉奖呢。” “此事当真?”,潘宗舜的眼里,顿时也是一亮。 “你自家看去便是,这还能有假?”,祖天寿对潘宗舜的质疑很是不悦。 京师,司空曙街,唐家大宅。 内院的海棠树下,洛雪霁正坐在一张躺椅上,听着洛才敬给自己念邸报听。 “钦差唐旭,调度有方,当为首功……石柱宣慰使秦良玉,安绵兵备副使刘芬谦,同心用力……四川布政使姚宗文……” 兴许是秦良玉和马祥麟知道,这一份首功给唐旭,要比给自己更有用,所以在呈报的军报上,也是毫不吝啬的甘居其下。 ………… 第201章 悬崖勒马 “你看。(..tw无弹窗广告)”,听念完了有关唐旭的哪一段,后面的内容洛雪霁便也没了多少兴趣:“当年爹娘送你去私塾读书,到底还是有用的。否则如今连邸报也念不出,又如何去做官。” “姐姐说的是。”,在东城司里厮混了一段时日之后,整天跟在秦平西,周宣臣这些人身后,兴许也是因为近墨者黑,如今的洛才敬已经变得油滑了许多: “不过弟弟的这份前程,总归还是得归功在姐夫的身上。” “你若是真心想为你姐夫好,便实心做事,少沾些钱银酒宴。”,洛雪霁虽然平日里即便是在家仆面前也从来不摆架子,可是只有这个弟弟是个例外。 “姐姐……”,洛才敬顿时一阵语塞:“咱们家里又不缺钱,我要拿什么钱财,几两几两的,够咱们家一天的收成不?” “再说了,弟弟我是做过厨子的,我要吃什么酒宴。” “你呀。”,洛雪霁听了洛才敬的话,当下也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和你姐夫一个德性,当年他和你一般,在东城司里做个小官。如今到现在也到处说自个是东城司里出去的,唯恐人家不知道他的出身。” “姐姐你还别说。”,洛才敬合上邸报,向着洛雪霁笑道:“如今姐夫在东城司里的名声,就和武圣岳飞差不多,尤其是秦指挥,周指挥那几个,容不得别人说姐夫不好。” “那是因为你姐夫实心对人。”,听到有人崇拜自家相公,洛雪霁的脸上,也是不禁泛起一层兴奋的红光:“你要学,就学你姐夫这点。” “弟弟我不正学着嘛。”,洛才敬呵呵憨笑着。 转过了头,见自家母亲正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正在念着佛号,顿时不禁心里诧异,问道:“娘亲为何在这里念佛号?” 王氏半睁开眼睛,瞪了洛才敬一眼,似乎是怪他干扰了自己,洛才敬也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tw 等过了足足有一刻钟,王氏念完了佛号,才微微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娘亲为何叹息?”,洛雪霁听在耳里,心中也是诧异。 “近贤这孩子,去了四川又造杀孽。”,王氏不住的摇头,仍是叹气:“我不帮他念念佛号,如何消灾?” “娘……”,洛雪霁尚未开口,洛才敬便第一个跳了出来反对:“姐夫那岂是杀人,那明明是做善事。” “杀人还能算是做善事?”,王氏很是不悦的又瞪洛才敬一眼。 “姐夫那是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洛才敬气乎乎的说:“佛门不也还有金刚宗呢。” “我总觉得杀人总不是好事儿。”,王氏虽然被洛才敬反驳了一通,有些说不过,可是心里头仍是执拗。 “那些叛军,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洛才敬这一回,却仿佛也和自家娘亲拗上了:“姐夫不杀他们,他们便会去杀寻常百姓。” “我念给你听听。”,洛才敬进了东城司之后,果然有了长足的进步,起码已经知道了定罪要讲证据这个道理。(..tw无弹窗广告) 在手边翻了一阵,又拿出另一份邸报,当场念了出来:“十七日屠重庆,四川巡抚徐可求以下,共四十九名官员国难……囤卫军户约七百,民户约六千……半城焚之一空;十月初八屠泸州……十一月初七,新都县……” 听着洛才敬在那里念着,心里也是一阵心惊肉跳。 “十一月二十,破新都贼兵……缴劫掠金银财帛二十车,充四川布政使司库……” “娘,你知道只这二十车金银财帛,他们就得祸害多少人家么?”,洛才敬气乎乎的拿着邸报对着娘亲说道,犹如挥舞着红宝书的红小兵。 “他既是做善事……”王氏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毕竟也开始松了口:“我更得替他念念……” “姐夫如今已经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这回从四川回来,也不知道皇上该如何封赏他。”,看着手上的邸报,洛才敬兴奋的说道。 “唉……”岂料洛才敬的话音刚落,洛雪霁口中也跟着叹了一声,引得洛才敬一阵侧目。 “其实我也不要他做多大的功业,升多大的官。”,洛雪霁从躺椅上坐直了身,目光灿灿的朝着西南方向望去:“我只盼他回回能平安回来,便心满意足了。” 收回的目光在四周游离了一阵之后,又落在的院里的海棠树上:“眼下已是十二月,再过两三个月,这海棠花,也该开了。” 华阳,龙泉镇。 坐在原本杨家大宅的前堂里,奢寅和樊龙两个,看起来都是有些面面相觑。 “他既是沿着河走,我早该算到他有水遁这一条路。”,樊龙忿忿的一拳砸在手边的黄花梨木椅把子上。“咔”的一声,椅把裂了开来。 “砸吧,继续砸吧,这宅子里头,就只剩下这几把椅子了。”,奢寅略有些不悦的扫了一眼樊龙:“几回攻城不利,你次次各砸一把。上回樊虎被擒,你又砸了两把,回头都砸光了,你们就都坐在地上。” “属下只是气愤不过。”,樊龙从脸上挤出几丝尴尬的笑来,朝着奢寅说道:“那马祥麟,怎么就让他跑了。” “你算计不过人家,能有奈何?”,奢寅看着樊龙的目光里,带着几分不屑:“你那三千人,有五百弓弩手,兴许也能搏上一场了。” “属下这不是想着是夜里头,看不真切……”,樊龙听了奢寅的话,也是有些哑口无言。 “那人家就想到要配几条船当退路了。”,对于马祥麟和白杆兵从容退走一事,其实奢寅心里头也极是难以释怀。 无论如何,上回在新都县折损自己数千士兵的事情,就是这些白杆子们做下的。如今旧恨未平,又添新仇。 “这……”,樊龙低了低头,想不出话来申辩。 “其实这一回,也不能说是毫无收获。”,停了半晌,奢寅突然开口说道。 “大王子何意?”,樊龙有些纳闷,这回两边厮杀,只杀伤了十几个白杆兵,自己这边赔上的倒也差不多了,这还是仗着突袭和人多的优势。 这么一个结果,居然还能说是收获? “你且是想想,那马祥麟领兵来这里,是谁告诉你的?”,奢寅提醒樊龙。 “大王子是说,罗乾象?”,樊龙顿时不禁眼前一亮。 “不错。”,奢寅也跟着点了点头:“我倒是也没想到,那罗乾象去了明军营中才不到时日,便能打探到信报,看来此人到底是有些才学,对我大梁也是忠心的。” “大王子说的是。”,樊龙这时候哪里敢和奢寅顶嘴。 况且,罗乾象告诉了自己,白杆兵要来龙泉镇,也确实来了。告诉自己,领军的是马祥麟,也没有错。时间,地点,行路路线,个个都没有错。 至于最后马祥麟坐船跑了的事情,人家既然是来冒险的,还不带人家配个后路么?自己打不好战,关罗乾象什么事情。 “罗乾象既然会给你我送一次信报,便也会送第二次,第三次。”,奢寅满怀信心的憧憬,“至于那秦良玉和马祥麟,终有一天会抓到他们,等到下一回,他们未必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樊龙把奢寅的话细细琢磨一阵,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于是当下心里的气,也稍微顺了一些。 “那吕公车,如今造的如何了?”,先丢下关于罗乾象和马祥麟的事情,奢寅把话题转到攻城的事情上面:“我们也不能尽指望罗乾象,平日里该做的事情,还是得要去做。” “眼下已造成了两台。”,樊龙一五一十的回道:“每台可载士兵百人,另备云梯,以为攀城所用。” “嗯。”,奢寅颇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若有十台,便可载士兵千人,我则必取成都。” 华阳县,石柱军大营。 “哼……”,看着伏在自己面前长跪不起的罗乾象,马祥麟从鼻中哼出两股粗气。 “兄长,乾象虽然有过,可是也知悬崖勒马,亦是善事。”,唐旭在一边,帮着罗乾象向马祥麟求着情。 “也亏得他悬崖勒马。”,马祥麟忿忿说道:“他若是不勒,我岂不是要折损在那龙泉镇上了。” “若是论罪过,他自然是其罪当诛。”,唐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可龙泉镇之事,既然已了,即便斩了他,也已是与事无补,不若让他戴罪立功的更好。” “如何戴罪立功?”,马祥麟冷笑一声,“他若是去斩了奢寅的人头,我便不和他计较。” “兄长所说,可是当真?”,罗乾象无话可说,可是唐旭猛然间却像是来了精神。 “自然是真。”,马祥麟诧异的看了唐旭一眼,似乎不理解,为何唐旭会如此兴奋。 “那我便帮他斩了奢寅人头。”,唐旭用脚踢了踢罗乾象,示意他赶快站起来。 “哦,近贤你有何良策?”,马祥麟好奇的问道。 “你这回可是真心投诚反正?”,唐旭也不急着回答马祥麟的话,而是向着罗乾象问道。 …… 第202章 龙场九驿 “先生大恩大德,乾象虽肝脑涂地亦难以回报。(..tw好看的小说)”,罗乾象的神色,看起来极是诚恳:“先生但有吩咐,乾象当面照做便是。” “好。”,唐旭举起手掌,拍了几下,然后决然说道:“那我便帮你斩了他奢寅人头,也好让朝廷赦了你的罪过。” “乾象虽不才,可若能如此,愿终生侍奉先生左右。”,罗乾象一句话说完,又要跪下磕头。 “这倒是不必。”,唐大人摇了摇头,开口说道:“那奢寅如今既然在龙泉镇大造吕公车,想来便是想要再次大举攻城。只可惜可待他攻城之日,便也是他人头落地之时。” “只不过此一件事,最要紧的,便是落在你的身上。”,唐旭转过头来,目光直视罗乾象。 罗乾象颜色肃穆,更不多说,只是拿两道目光直直的迎上。 “乾象既出身永宁,想来对乱军的情形比我等更加明了。”,唐旭回过身,招呼马祥麟和罗乾象两人一起坐下:“不知可否说来听听?” “其实永宁一地,兵卒之数不过三万有余。”,到了这个时候,罗乾象已经是知无不言:“取泸州之后,奢崇明担心永宁巢穴不稳,已是率兵五千回归坐镇。” 虽然也同样是出身永宁,可是转瞬之间,罗乾象仿佛已经是彻底转换了立场。 “又经上回新都一阵,折损了五千,故而如今围攻成都府的贼兵,也不过只有两万余众。” 唐大人微微点头,罗乾象说出的这些数字,自己也私下里派人打探过。永宁一地的人口虽然在西南一地的各宣慰司里,算是比较多的,但是仍不过十余万,能凑出三万多兵马来,大抵算是符合。 只不过,虽然两万多叛军这个数字看起来并不吓人,但是相比起眼下成都府四周的官军,即便加上从龙安,绵竹,石柱来的援军,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万之众,仍然是多了足足一倍有余。(..tw好看的小说) 想要等入川的援军,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且不说近日来宁夏和延绥一带的鞑靼诸部常有异动,陇西军一时间动不得。即便是能从湖广抽调军士入川,如今重庆府已经被叛军占据,只能从夔州一带走山路,大军开拔又不像小队人马这样行走便利,不到了年后,恐怕是到不了成都的。 其实相比起援军的问题来,更让唐大人担忧的反而是西南诸部。 自从大明朝立国以来,朝廷凡是平定西南叛乱,向来都要倚仗水西一地的安家军。二十年前平播州杨应龙之乱时,水西军也曾经在其中立下过大功。只可叹时事变迁,当年戡乱的功臣日后竟会变成为谋逆的反贼。 这水西安氏一族的势力,往上甚至可以追溯到蜀汉三国时期。当年的安氏远祖火济,助蜀汉丞相诸葛亮平南有功,被封为罗甸国王,这便是水西安家的来历。如今即便是站在这大明朝,距今也已经足足有了一千余年。 千余年来,无论中原大地如何风云变幻,偏安一隅的水西安家却始终屹立不倒,无论谁入主巴蜀,都会第一时间纳土称臣,堪称“天字第一号墙头草”。再加上与周边各部不断通婚,结交,到了如今,西南诸部反倒是大多以安家马首是瞻。 唐大人也清楚的记得,就在奢崇明和安邦彦分别起兵作乱期间,洪边土司宋万化,乌撒土司安效良等人也纷纷窜起响应。 虽然这几位土司老爷手下的兵将都不多,掀起的浪也不大,可是多少也是体现出了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态势,给戡乱工作造成了不小的阻碍和麻烦。 如今,水西安家会不会反,唐大人还不知道。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多提防点总是没有错。 调兵遣将,加固城池固然是个法子,只可惜唐大人一来不是总督,巡抚;二来手上也没有这么多兵员可用。所以算来算去,最好的法子无非是把正在围攻成都的永宁军打疼了,方才好起到个敲山震虎的作用,兴许可以让这些正在看风头的土司老爷们好好掂量一下。 “这一回,恐怕又要麻烦姚大人了。”,唐旭摇了摇头,实在有些不情愿再带上这厮分润功劳。倒是马祥麟把话听到耳里,一阵连连点头,看起来对姚宗文仍然是印象良好。 “也不知道骆家的那位大少爷,眼下如何了。”,唐旭重新站起了身来,两道目光仿佛透过了门前的幄帐,向着南边转去。 贵州,龙场驿。 作为连接川,贵,黔三省的交通要道,龙场九驿站其实和安,奢两家也曾经有着无法割裂的关系。 当年太祖皇帝时,也正是水西安氏和永宁奢氏联手,为朝廷在这三省交汇的崇山峻岭中开辟出了两条驿道,沿途分设龙场、六广、谷里、水西、西溪、金鸡、阁鸦、归化和毕节,共九座驿站,统称龙场九驿。而其中的龙场驿,距贵阳只有六十余里,是为九驿之首。 兴许是因为前些日子里四川闹了兵灾,所以这条往贵阳方向去的商道上,反倒是显得更为繁忙起来。许多北上受阻的客商,都希望经由贵阳绕道而行。 一阵清扬的骡铃声传来,一辆川滇与茶马道上常见的骡车,正在从北面徐徐驶来。远远的望见了茶马司设在驿站外的商卡,却是稍微的放缓了脚步。 “大少爷,我先过去……” 刘然把手伸进了怀里,刚想走上前,却猛地感觉一股力搭在自己肩上,生生的把自己往后拉了一下。愕然的回过身去,看见不知何时,骆养性的脸上竟现出一丝凝重,接着微微的朝自己摇了摇头。 刘然立刻会意,把自己半伸到怀里的手掌抽出,又一扬手中的马鞭,赶着骡车继续向前走去。 只走了几步,还没走到驿站门前,便看见商卡前的人群里分出一人,直直的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于是连忙停住了脚。 “装的什么东西?”,迎上来的小吏,只在骆养性和刘然身前扫了一眼,便把目光直直的落到了两人身后的骡车上面。 “回大人的话。”,骆养性欠了欠身,在脸上堆起几分笑意:“都只是些米酒,想要贩到贵阳城里去。” “米酒?”,小吏伸手在车上的酒坛上拍了几下,又向骆养性伸出了手:“路引。” “哎!”,骆养性连忙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路引文书,向前递上。 “吓……”,小吏低头看了一眼,顿时禁不住诧异的轻喝了一声:“曲靖府的商户,如何会把这米酒贩卖到贵阳府来了。” 说话间,看着骆养性和刘然的目光里,已经透出了了几分疑心。 倒也不是此人存心想要为难,只不过贩卖米酒,原本就是个利薄的营生,米酒这东西,什么地方没有。从云南的曲靖府,到贵州的贵阳府,迢迢数百里路,如果只是贩了这一车米酒来,只怕十有八九会要亏损。 “哦。”,骆养性又憨笑几声,立刻开口回道:“大人有所不知,小的这一车米酒,并不是从曲靖府运来的,而是在水西城里就地买的。” “小的家里在曲靖府做些打造农具的经营,这回去水西,原本也只是想买些生铁回去。没想常来往的那户商家,一时间无货,须得等上十天半月。。” “小的在城里等候无聊,又尝了这米酒与别处大为不同,便想着眼下时近年关,运去贵阳城里想来好卖。” “哦,可是那重家铺子里的?”,听到骆养性说到这里,面前的小吏却是忽得眼前一亮。 “大人如何得知?”,骆养性的眼里,也现出几分诧异。 “我便生在那水西城里,如何不知。”,小吏口中虽然回着骆养性的话,可是目光却仍是直直的盯着车上: “算起来,已是有一年有余,未尝过这重家的酒水了。” “大人劳苦。”,小吏虽是没有明说,可是话里的意思,骆养性又如何听不出。连忙解开车上的绳索,抱下两坛酒来:“这两坛酒水,是小的孝敬给大人的,就当为大人解一解口渴。” “这如何使得。”,小吏口中虽仍是连声叱喝,可是两只手却已经伸了出来,从骆养性手里接过。 “你们这些商户,却也是路途劳苦。”,拍开酒坛顶上的封泥,就着开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确信果然是自己所熟悉的味道,小吏的脸上终于展出一丝笑来:“可是驿站关税,乃是衙门里的旧制,我也徇私不得。” “小的明白。”,骆养性和刘然两人,一起应声点头。 “姑且念你们做的只是本小利微的营生。”,小吏把酒坛的封口重新合上之后,又继续说道:“这一车酒水,也挣不了几个银钱,姑且收你们两钱的关税银子好了。” 骆养性所带的这辆骡车上,足足有四五十坛米酒,至少也值个十两银子。如果按照龙场驿平日里十取一的税钱,起码得收到一两银子。 只不过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既然已经收了人家的礼,自然也是要行个方便。 …… 第203章 忠恤体国 “多谢大人恩典。”,两人忙不迭一阵点头致谢,小吏的脸上现出一丝满足。 把骆养性递过来的散碎银子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挥手示意放过。 再等走出了足足一两里地,刘然方才是暗暗松了口气,回过身来,像是庆幸一般的看了骆养性一眼。 龙场九驿中的龙场驿,是为九驿之首,其中的驿丞一职,虽然职微,却是紧要,向来是由贵州的督抚衙门指派。 当年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王守仁,在做兵部主事的时候曾经得罪了权宦刘瑾,便就是被贬为龙场驿丞,并且在此悟道立学,“阳明心学”便是起始于此。王阳明在此做驿丞,虽是谪贬,可是以一堂堂进士出身为驿丞,大抵也可以看出此地的不凡。 所以也难怪刘然刚才见到了龙场驿,便自以为是到了自家地盘,可以放下心来,却没能想到这驿站外商卡里的一干胥吏里,竟然也有出身水西的。虽然未必和水西安家有勾结,但是却仍然不得不防。 想到这里,又记起当日在保宁时唐大人所说的嘱咐,顿时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正如唐大人所说,这水西安家,不愧是千年大族,在这川,黔,贵三地都是树大根深,盘综错结,绝不可掉以轻心。 心里还在不断的胡思乱想着,却看见走在前头的骆养性忽然停下了步子,抬起了头,不住的打量着四周。 作为九驿之首的龙场驿,虽然当年是由安,奢两家联手起建,但是历经大明朝立国两百余年,也早已成为了贵阳城前的一道天然屏障,即便称之为“川贵之咽喉,西南之锁结”,也丝毫不为过。 并不算宽深,却水势汹涌,溪涧密布嶙峋怪石的于的则溪,从驿道西侧汹涌南下。而东侧又被从水东和札佐方向延伸来的龙岗石山所隔断,只在崇山和溪涧之间,蜿蜒盘旋出一道临水的驿道,分别向着贵阳和水西的方向延伸而去。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在此地设一关隘,只怕比起剑门关来也不逞多让。”,骆养性看了一阵,口中嘀咕着说出句话来,随机丝毫不顾在一边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刘然,自顾着向前走去。 乾清宫,东暖阁。 “万岁爷,有辽东来的捷报……”,曹化淳一边小心翼翼的把手里的军报文书向前递上,一边偷偷瞥眼察看着朱常洛脸上的神情。 不知为何,自从唐近贤被派去西南之后,万岁爷的性情似乎就忽然有了几分变化。原本乾清宫中夜里当值的差事,都是由邹义,王安这几个东宫潜邸的旧从兼当。可近些日子来,却常常唤了曹化淳,魏朝,甚至还有当年在福王爷身边呆过的卢九德在御前听差。 虽然觉得古怪,但是皇上心里都想着些什么,曹化淳不敢去多想,也不想去想,每日间只是恭恭敬敬地伺候在驾前。 听见曹化淳的声音,朱常洛也并不急切,只是朝着曹化淳微微的点了点头,示意他把军报在御案上放下,直过了半晌,方才是探手取了过来。 “倒果真算得上是捷报。”,低头略看几眼,朱常洛的脸上也不禁展开几分笑意。 “赖得万岁爷的洪福,又有将士用命,想来克复辽东三镇,也是指日可待。”,虽然并不是想帮着袁应泰说话,可见朱常洛高兴,曹化淳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说些不动听的话。 “此话说的未免过早。”,岂料听了曹化淳的话,朱常洛脸上的喜色非但没有增上几分,反倒是微微摇了摇头,又把手上的奏报拿起来看了几眼: “辽阳到京师,一千多里的路程,三日前的军报,今日便就送到,他袁应泰倒也是丝毫不耽误。” “袁大人知道皇上记挂辽东的局势,便想着尽早报于皇上听,也算得上是忠恤体国。”,曹化淳欠了欠身,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忠恤体国是不假。”,朱常洛看着奏疏的目光,似乎有些入神:“可这纸军报与其说是呈给朕看的,不如说是拿给朝廷里的百官们看的。” 曹化淳的眉角,微微的挑了一下,像是也跟着想到了些什么,只不过却仍是垂着两手,侍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不管他揣的是什么心思,这一回能保住三岔儿堡,到底是有功。”,又过了半晌,朱常洛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既然有功,朕也不会吝惜赏赐。” “只不过他如今已是辽东经略,一时间朕也升不了他的官爵,便就赐他蟒袍一件,荫其一子侄入国子监罢。” 经略一职,尚且在总督和巡抚之上,已经是一品封疆大吏,若想要升官,只怕也只有入阁了,如今即便是朱常洛,对其也已经是几乎赏无可赏。 “辽东军中阵亡的鞑靼和女真勇士,便就按照他所奏报,赐予我大明军籍,家中父母子女一切抚恤,按照我大明军制而行。其余将士,亦依旧例。”,朱常洛一句话说完,并没有太多停滞,而是一口气说了下去。 “奴婢这就去替万岁爷拟旨。”,曹化淳应了一声,吩咐一边的内官们去取水研墨。 “万岁爷既赏了辽东,那西南那边……”,曹化淳手上扶着砚台,眼看着墨汁已经研得浓黑,好似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一般的开口问道。 “朕就知道你会问。”,朱常洛转过了头,似笑非笑的看了曹化淳一眼。 “奴婢……”,曹化淳顿时心里一紧,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无须多言。”,朱常洛看曹化淳欲言又止,当下便抬起手来摆了几下:“朕知道你的心思,你若丝毫不提,便也就不叫曹化淳了。” “圣明无过皇上。”,曹化淳略微低了下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如今成都之围未解,若是操之过急,日后只怕反倒是会落人口实。”,朱常洛的目光,也从眼前徐徐抬起,向着西南方向转去: “西南诸司,当年于朝廷亦曾有过大功。若不是情非得已,朕也不想逼之过甚。” 四川,成都府。 成都府地处川中平原,四周原本就是一马平川。再加上永宁乱军破泸州之后,成都府守军就开始坚壁清野,所以如今四川巡抚朱燮元只站在城楼上,便可以对四周的情形一览无余。 “自从前日里开始,贼匪便未曾前来攻城。”,城中的四川巡按御史薛溥政,正指着城外的敌营,向朱燮元说道。 “哦。”,朱燮元也抬起了头,朝着龙泉镇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略微露出几丝诧异。 朱燮元如今竟是这成都城里的主官,这几日里永宁乱军未曾攻城的事情,自然也是知道。可如今登上城楼远眺敌营,看见整座永宁军的大营,都像是一片死寂一般,心里多少也生出几分疑惑。 “可曾经派人出城查探过?”,略沉思片刻,朱燮元转过身来,向着身边的副总兵官白光荣问道。 “回大人的话。”,白光荣听了,也丝毫不敢怠慢,连忙点了点头,开口回道:“属下昨日间已是派侦骑出过城,匪兵也并未上前阻止,只是却近不得龙泉镇附近的匪兵大营。” “难不成他们也知道时近年关,想要过个安生年不成?”,朱燮元再远眺几眼敌军大营,呵呵笑道。 “属下记得,这永宁军中,有过半都是彝人,若按照彝历,新年已是过了。”,白光荣虽是成都副总兵,可出身却也是成都卫里,听了朱燮元的话,连忙出声提醒。 “彝历新年,乃是在十月间,本官岂能不知。”,朱燮元肚量虽然不小,可仍是觉得白光荣有些多嘴。 “属下冒犯。”,白光荣这才觉得自己有些表现过头,连忙低了低头,憨笑一声。 “那永宁一地,虽是蛮夷,却也颇有胜我中华之处。”,好在朱燮元并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句:“如今又有几人知晓,当年秦汉三国之时,我中华也曾以十月为新年,若说起来,这苗彝诸族,也算是颇有古风。” “此战过后,只怕这永宁一地也免不了要改土归流。”,相比较起来,四川巡按御史薛溥政倒显得有几分不解风情。 当年播州杨应龙之乱之后,朝廷便就撤了播州宣慰司,置遵义府管辖军民,想来这回永宁之乱的结果,约莫也会是如此。 “此事日后朝廷自有主张,就不是你我眼下所虑之事了。”,朱燮元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想的太远。 “如今石柱,安绵两军已破了新都县里的匪兵,大人可要调这两军入城协防?”,既然朱燮元不愿再多说,薛溥政也不再提,而是转过另外一件事情说起。 “如今钦差宣抚使唐旭唐大人尚在石柱军中,你等可曾去问过他的意思?”,虽然早就知道锦衣卫同知唐旭奉圣旨入川蜀宣抚,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城外的叛军日夜攻城,朱巡抚也是分身乏术,只在新都之战后派人前去问候过一回。 朱巡抚不出城,唐钦差好似也没有进城的意思,所以虽然唐大人入川已经足足有了一个月,可两位大人却至今却还没有见过面。 “巡抚大人可是担心那唐旭……”,薛溥政口中的话,只说出了一半。 “你若是这般想,未免也太小看这唐近贤了。”,朱燮元却只是微微一笑,心里的想法,似乎与薛溥政大为不同:“他若是急着要入城,我反倒是要多担心些。” “只不过……”,朱燮元又低头沉吟片刻:“如今匪兵既闭营不出,想来这位唐大人也是该来了。” 听了朱燮元的话,薛溥政略微皱了皱眉头,似乎若有所思;白光荣则是把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移了几次,眼里一阵茫然。 “大人。”,正要走下城楼去,忽然听见城墙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抬头去看,却见一名小校沿着城墙,朝自己这边奔了过来。 “何事慌张?”,朱燮元见来人走的急促,立刻出声喝道。 “回禀巡抚大人。”,奔来的小校,看清楚了站在眼前的果然是巡抚朱燮元,方才松了口气似的站住了脚:“北城外有一干人马叫门,说是从京城来的钦差宣抚使,小的们不敢擅开城们,特来启禀大人。” “果然来了。”,朱燮元当下也像是跟着松了口气似的,左右看一眼薛溥政和白光荣,伸手一指北城,呵呵笑道:“既然是钦差大人来了,我等不妨一同去见一见?” 成都,龙泉镇。 望着眼前犹如楼船一般的巨物,即便是奢寅,眼中也不禁露出几分赞叹。 眼前这艘陆上巨舰,高度近两丈,几乎可与成都府的城墙齐平,四周长宽更是足足有三五十丈,共分为五层,每层皆可放置兵甲器械。四周空缺处,又用牛皮包裹。为了防火,再分别在牛皮和木料上各刷上了一层泥浆。只站在这巨物之下,抬头直望,便犹如仰视坚城。 “据说此物乃是当年姜尚姜太公所创。”,负责督造吕公车的樊龙,见奢寅的眼中生出几分赞叹,顿时心里也不禁有些得意:“当年明朝开国第一虎将常遇春,曾用此物攻陷过衙州。” “有此利器,想来这成都府早晚唾手可得。”,奢寅又左右看了一回,口中啧啧叹道,稍待了片刻,又回过头来,向着樊龙问道:“这吕公车,如今已造成了几辆?” “只要木料和牛皮足够,打造起来倒并不困难。”,樊龙对自己的工作进度,看起来颇有些满意:“每二三日,便可造成一辆,如今已是有七辆。” “那岂不是再过五六日,便可以凑足十数?”,奢寅点了点头,惊喜的回道。 “其实这吕公车,如今倒算不上最大的喜讯。”,樊龙轻轻咳嗽一声,开口向着奢寅笑道:“属下这里另有一则消息,正要呈报大王子。” “可是与罗乾象有关?”,奢寅虽算不上绝顶聪明,可是却也不傻,只略想了一下,便猜出了几分。 “不错。”,樊龙点了点头,顺便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适才大王子来时,属下可巧刚收到那罗乾象传来的信报。” “如何说?”,奢寅迫不及待的向着樊龙开口问道。 “那朱燮元当日称罗乾象做‘永宁文武第一’,虽不知他真心如何,可却到底帮了我等一个大忙。”,樊龙说起这事儿的时候,看起来多少有些得意:“那位钦差大人,据说年纪不过刚及二十,平日里最喜的就是虚名,如今听了罗乾象的名声,已是留他在身边做了书办。” “拣要紧的说。”,奢寅似乎并没有耐心去听樊龙细说详情,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直入正题。 “那位钦差大人自从在新都县取了小胜之后,已是有些得意忘形,如今便急着要入这成都。”,樊龙依着奢寅的意思,把罗乾象传来的信报一一道出。 “如今这成都城里只有两千守军,尚且难下,若让他入了城……”,岂料奢寅听了樊龙说出的消息,非但没有喜悦,眉目间反倒是生出一丝忧虑来。 自从十月间奢寅率军开始围攻成都,至今已是有近两月的时间。虽然成都城里的朱燮元,手中只有两千兵员,可是经过近两个月的日夜围攻,成都城却仍是屹立不倒。 只有两千守军尚且无法取城,如果再让城外的近万明军入城协防,这成都府岂不是固若金汤。望着刚才口称是喜讯的樊龙,奢寅实在不知道这喜从何来。 “咳……”,不需要多说,樊龙也看出了奢寅眼中的担忧,轻轻咳嗽一声,继续开口说道:“大王子当是知道,这攻守之间,未必是以人数多少论成败。况且这成都城下,我军人数足有两万有余,即便明军聚作一团,也仍是占上几分优势。” “那除非那朱燮元肯出城与我鏖战。”,虽然是有着几分官二代的身份,可是既然是统兵的将领,奢寅对于兵事也算是精通。 诚然,正如适才樊龙所说,这攻守之间,未必是以人数多少论成败,如果只是一比一的比人数,这成都城早就该拿下了。 但是无论如何,这成都一城,在西南也算得上是第一坚城。只要明军据城坚守,即便如今有了吕公车,也占不上太大的便宜。 “若是明军果真出城接战,又当如何?”,见奢寅仍是担忧,樊龙也不再继续卖关子。 “那朱燮元若是肯,这成都府早已是我等掌中之物。”,奢寅摇了摇头,表示不信。 永宁军并不善于攻城不假,尤其是面对成都府这样的高墙坚壁,即便是奢寅自己,站在城下也有好几回生出了一阵阵无力感。但是若论野战,即便这里并不是永宁军最擅长的山地,可是就算一个拼一个,两万多的永宁军也能把寥寥几千成都守军扫个精光。 “朱燮元不肯,可如今另外一位大人,却未必和他想的一样。”,樊龙呵呵笑着,话里的意思,倒似乎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罗乾象所说如何?”,奢寅抬头扫了樊龙一眼,知道这厮平日里并不善于算计,如今却好似颇有些把握,想来绝不会是自己的打算。 第204章 要命犒赏 “大王子岂不闻,两虎相争。”,樊龙不假思索的抛出句话来。不过听话里的调调,似乎仍不是这厮的原创。 “两虎相争……”,奢寅口中拉长了声音,两眼也渐渐的眯成了一条线:“这倒是有点意思。” 简州,阳安关。 简州一地的阳安关,虽然曾经与川陕交界处,汉水沿岸的阳平关同名,可实际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 地处简州境内,成都东南方向的阳安关,沿雒水而建,将整个四川盆地一分为二。 望着正在关口处慢腾腾移动的一列牛车队伍,何盛宗的心里,却没来由似的涌出一丝倦怠。 眼下两万余永宁大军,正在奢寅的率领下猛攻成都。奈何成都守将,四川巡抚朱燮元也并非庸才,早在泸州失陷之时,便就在成都城外坚壁清野。所以如今围城的数万大军所需的粮草,大多都要经简州一地供给。 原本奢寅攻陷简州之后,留下的守将是罗乾象,岂料不知为何,十余日前,罗乾象却又被大王子一纸文书叫去了成都,所以如今这粮秣供给之事,大多都落到了身为阳安关守将的何盛宗肩上。 大军围攻成都,到如今已是有近两月时间,所耗费的粮草,也可谓是堆积如山。好在成都平原自古以来,就是膏腴之地,初时还有田间的稻麦可以收割。可是这连续两个月下来,从田间抢收来的粮草几乎已经见了底,何盛宗如今也只能日日纵兵在简州城内外四处掳掠,以补军需。即便如此,也只是能勉强够数。 眼看着天气日寒,每日间能征到的粮草却是日少,除了粮草之外,更兼还要筹措大军过冬的衣帛,只这两件事情,就已经让何盛宗伤透了脑筋。 若是罗乾象没有被大王子召去成都,自己也就无需去操这个心了。何盛宗忿恼的抬起手来,揉了揉头上的太阳穴。领兵鏖战自己倒是不怕,可是这些文事,却并非自己所长。 挥了挥手,正要催促关下的车队快些出城,眼角边却又好似看见什么东西跳跃了一下,转过头来,却见从成都方向来的大道上,一股烟尘正在天边徐徐腾起。 “将军,前头好像有大队的人马朝这里来了。”,望楼上的哨探,也适时的发出了预警。 关城下的牛车队伍,顿时也生出了少许混乱。如今奢寅正在领大军围攻成都,此时却有大队人马冲阳安关而来。若来的是明军,自然是不妙,可如果来的是自家军伍,难不成说大王子已经放弃了攻取成都的打算?总之无论如何,似乎都不是好事。 “把牛车撤回关内,关闭城门。”,何盛宗虽然不算什么名将,可是事到临头,该做什么事情,大抵却还是懂得。 虽然有些纷乱,可是运送粮草衣物的牛车,即便是走在最前面的,出关也并不太远,掉头回城并不需要太多时候。赶车的民夫兵卒,也预感到了可能即将来临的威胁,用力的抽动手上的鞭子,将牛车往关城里赶回。 三百守关的军士,刚一得了号令,便急急的拿起手边的弓箭,一起奔上城楼守卫,几百双眼睛一起抬起,向着成都方向来的大道上望去。 虽然还看不见人,可是大道上腾起的烟尘,却越来越近。何盛宗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仔细望了一阵,却发现对面来的那队人马,行进的速度似乎并不快。 烟尘,越来越近了,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走在前面的兵卒。何盛宗紧紧的皱了皱眉头,挥了挥手,示意左右的兵士先放下抬起的箭矢。 迎面来的军伍,看起来似乎极为熟悉,不似明军的装束,看起来倒像是自家的队伍。 难道真的是大王子退回来了?到底是放弃了攻取成都的念头,还是吃了败战?想到这里,何盛宗的心头也猛的抽了一下。[..tw超多好看小说] 关前的队伍,应该也已经是看到了关城上的守军,可是脚下的步子却不但没有丝毫放缓,反倒是加快了几分。 再等多看几眼,何盛宗方才略微松了口气,看这支队伍的步伐,并不像是从战阵上溃败下来的。只要不是大王子在成都城下吃了败战,其余的都并不算什么大事。 只这么一会,城外的队伍又走得更近了些。何盛宗这时方才看清楚,这队军伍的人数并不算多,约莫只有近千人,可是在队伍的当中,却又簇拥着近百辆大车。车上的覆盖高高隆起,隐约像是押送辎重而来。 “来的是哪位将军麾下?”,虽然看清楚了自家军中的旗号着装,可是何盛宗倒也不敢完全掉以轻心,眼看着车队已经走到了城下,立刻趴到了垛口边,向着城下喊道。 “城上的可是何将军?”,岂料何盛宗一句话问出,城外非但没有回答,反倒有人跃马上前,反问了一句。 “罗将军……”,何盛宗抬眼朝城下看了一眼,顿时禁不住诧异的轻喝一声:“罗将军如何回来了?” “大王子如今已夺了成都,城中府库,已尽归我大梁所有。”,城下的罗乾象也不多说,只是从马上抬枪挑起一辆大车上的一角,满车的丝绸布帛立刻便暴露在了眼前:“这些钱粮布帛,便是大王子命我先行押运送回,以备犒赏诸军。” “大王子夺了成都?”,何盛宗闻言顿时一阵狂喜。 川蜀一地,虽然历来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可是实际上能实实在在的享此美誉的,也只有成都府一地。川中财帛,半入成都,绝不是一句空话。 永宁军自重庆骑兵,虽然连下江津,泸州,内江,简州等十余府县,可是如果只论财帛而言,恐怕这十余座城池所得加在一起,也未必比得上成都府里的半数。 虽然前些日子里,何盛宗也曾经听说围攻成都的大军,在新都县折损了数千,可是如果能拿下成都府,这些数千人的折损又算得了什么。 “何将军可否打开城门。”,城下的罗乾象,看起来不慌不忙。何盛宗如今虽然只是阳安关的守将,其叔父何若海却是梁王新封的丞相,即便是罗乾象,也不敢轻易得罪。 “赶快开门。”,看清楚了城下的果然是罗乾象,又看到满车的丝绸布帛,何盛宗早已经有些急不可耐。 刚刚关上的阳安关城门,立刻发出“吱呀呀……”一阵嘶响,城内的守军七手八脚的打开城门,两只眼却直直的盯着罗乾象身后的数十辆大车。 “罗将军,大王子……”,何盛宗也奔下了城楼,迎上罗乾象。 “大王子有令。”,罗乾象微微一笑,并不急着下马,“命我先行押送财帛犒赏诸军,至一城,则赏一军。如今还请何将军聚齐兵马,待罗某点阅人数后便可发放赏赐。” 罗乾象话音刚落,四周便立刻响起一阵欢腾。永宁兵虽然骁勇,可是与寻常的各宣慰司所属一样,军中的士卒大多是由各户临时抽调精壮而成。更兼到了重庆之后便是一路攻城拔寨,也没有得过太多约束。听说有赏赐可领,城楼上的兵卒顿时不等号令便纷纷奔下,甚至就连城楼上的哨探,也跟着跑了下来,唯恐落到了人后。 何盛宗见场面似乎有些混乱,虽是觉得有些不妥,可是毕竟大军刚夺了成都,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来扫众人的兴致,只能是呵斥着让乱哄哄的兵卒整好了行伍,等待点校犒赏。 “何将军。”,看着站在眼前的何盛宗,罗乾象脸上的笑意更浓,抬起手上的长枪,似乎想要交给一边的士卒收起。 何盛宗刚要应声,忽然间,眼角边却看见一道寒芒闪过,下意识的要抬手去挡,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臂膀间传来。 紧接着,眼前的一点寒芒像是从天边飞来一般,在目光中逐渐扩大,紧接着喉间一阵冰凉,血浆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何盛宗的两手挣扎着想要朝喉间伸去,全身的气力却又像是全部被抽走了一般。想要说些什么,也是丝毫发不出声音。停了半刻,整个人轰然向后倒去。 “杀……”,几乎像是同时接到了号令一般,数十辆大车边,数百名士卒忽然擎起手中的刀盾长矛,向着已经聚成了一团的阳安关守军扑去。 剩下的数百民夫,也掀开大车的覆盖,抽出一支支白杆长枪,堵住了阳安关前后两边的城门。 “是白杆子……石柱兵……”,突然而来的变化,也让数百永宁兵一阵目瞪口呆。不过面对迎面扑来的兵刃,仍然是下意识的也跟着举起了手中的兵器。 “奢寅领兵叛乱,已授首于成都城下,朝廷有令,胁从着归降不杀。”,罗乾象又跃马上前,将何盛宗的一名亲兵刺倒,大声喊道。 大王子死了?简直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一般,刚刚还在挥舞兵刃反抗的永宁兵,顿时纷纷呆若木鸡。 奢寅能统领永宁大军,最大的原因固然是因为他是奢崇明的儿子,但是仍然不可否认,若论起武力来,奢寅在永宁一地也向来有些名声。 如今就连大王子也在成都殒命,想来大军必然已是大败。再加上阳安关的守军,原本就归属罗乾象管辖过,多少有些情分,如今听说可以归降不死,心里当下也是跟着一松。 第205章 吾非君子 “降者不杀……”,近千白杆兵,也跟着齐声大吼。 “当”的一声脆响,永宁兵中,终于有人当先丢下了兵器。 身陷绝地,更兼主将身死,只要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也便就很容易效仿。 “叮叮当当”,一阵阵声响,包括何盛宗的几名亲兵以外,几乎所有的永宁兵,都把手上的兵刃向脚下丢去。 手执白杆长枪的石柱兵,仍然在四周戒备着,中间的明军则立刻从大车上取出绳索,将投降的永宁兵一个个捆住,赶到了墙角边。 “罗将军立下大功,在下稍后定是如实禀告唐大人。”,见阳安关中的永宁兵确实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明军当中这才走出一人,拱了拱手,向着罗乾象说道。 “多谢郑大人。”,直到此时,罗乾象才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从马上跃下身来,“罗某只不过是将功赎罪罢了,岂敢贪功。” “还请罗将军继续坐镇此地,切莫放叛军一兵一卒过关,郑某也留在此助将军一臂之力。”,与罗乾象一起来阳安关的,正是郑瓢儿。 虽然是安排了罗乾象领军赚取阳安关,可是毕竟罗乾象是出身永宁军中,甚至就在前些日子里,还有过前科,所以即便是唐大人,也不得不多准备一手。 “罗某定然不负先生所托。”,罗乾象也心知,唐旭多少仍还是有些不完全信任自己,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丝毫没有怨言。只是重新整顿兵马,关闭城门,留下一百军看守降兵之后,其余人尽皆登上城楼戒备。 四川,成都府。 虽然未必是无坚不摧,可是只凭借着近乎两丈的高度,吕公车仍然不失有攻城利器之称。 即便是号称西南第一坚城的成都府,城墙也不过只有两丈左右的高度。原本仗着高墙坚壁,守军也是居高临下占尽了地利。可是这样的优势,在叛军祭出了吕公车这样的利器之后,似乎便就失去了作用。(..tw) 只听城下梆子一响,十台吕公车上立刻箭如雨下。西南诸部中,虽然最善射的是羌人,可是永宁兵却也差不了多少。若不是因为攻城损耗太大,箭矢上更是会淬上毒药,即便没有淬毒,如雨下般的箭矢,也让城墙上的守军有些承受不住,只能是躲藏在垛口后面,不时的施放出几支冷箭。 乘着城楼上的明军抬不起头,城下的吕公车也在一阵阵整齐的号令中,由牛车牵引着向城墙徐徐靠去。车台上的永宁兵,在盾牌的掩盖下,向前伸出了桥板,只等吕公车靠近城墙,便要搭上去。 “大王子……”城墙下,樊龙也不禁紧紧的握住了拳头,手心渗出几丝冷汗。看眼下的情形,似乎要比自己预料中的顺利许多。 奢寅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从城下离开。成都守将朱燮元,并非是庸才,如果真的只凭几辆吕公车,便就这么顺利的夺下城墙,奢寅恐怕反倒是要怀疑其中有没有什么阴谋了。 吕公车离城墙越来越近,而城墙上的守军除了偶尔放出几支冷箭,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应对。奢寅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抬起了头,两道目光不住的在城墙上来回寻找着。 “可看见了那朱燮元在哪?”,目光游离了一番之后,奢寅似乎并没有找到目标,转过了身,向着樊龙问道。 “倒是也未曾看见。”,樊龙略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也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我吃。”,成都城中的巡抚衙门里,乘着姚宗文分神的当口,朱燮元抬手落棋,喜滋滋的就要将黑子一“車”收入囊中。 “哎……”,姚宗文这时候似乎方才是醒转过来,伸出手来一把握住朱燮元,不让他落子。 “落子无悔真君子。”,朱燮元被姚宗文握住右手,顿时禁不住须发皆张的怒道。(..tw) “一时分神罢了,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姚宗文却是丝毫无惧朱燮元的怒斥,只是握住手不放。 “朱大人让了他也无妨。”,见两人争执不下,一直静坐在意旁的唐大人,突然开了口。 “在下倒是觉得,落这一子更好。”,唐旭不等朱燮元和姚宗文有所反应,已经是先行帮着移了一步:“炮打卒。” “車平六。”,姚宗文从朱燮元手中抠回黑車,放回到棋盘上。朱燮元虽是一阵连连摇头,却也无可奈何。 “进車。”,唐旭不慌不忙,也紧跟着把红子前移:“将军……” 对于象棋一术,唐大人虽然不算爱好,可是当年好歹也曾经走马观花的看过几本棋谱。眼前这盘由朱燮元和姚宗文布下的残局,正好也有个名头,叫做“雷震三山口”,唐大人落起子来,自然是毫不含糊。 姚宗文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棋盘上来回扫了几眼,似乎发现再怎么继续挣扎,仍不过只是能多走几步,顿时也是不禁怒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姚大人既然对君子的名头无爱,可巧我也是一样。”,唐旭乐呵呵的帮着把棋子收回盒中。 “两位大人可要再对一局?”,唐旭收好了棋子,又把棋盒推回到棋盘上。 朱燮元也不急着回话,而是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方才站起了身:“还是先收了这伙乱贼,再与两位大人手谈不迟。” “也好。”,唐旭也跟着站起身来,点头笑道:“如今石柱与安绵两军,也已经交到了朱大人的手上。我与姚大人就在这城楼上观阵,算是为巡抚大人助威。” “朱某岂敢争功。”,朱燮元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说,当先拾步向着门外走去。 成都城外,大部分永宁兵已经涌过了江桥门外的万里桥,在十辆吕公车的掩护下向着城墙扑来。最前面的一辆车台,伸出的桥板已经就快要够到了城墙上的垛口。 城墙上的守军,虽然叉杆,擂石等防守的器具都是齐备,但是面对吕公车这样的庞然大物,却是丝毫不起作用。 领兵守在南面城墙上的,正是四川副总兵吕光荣。眼看着城外的吕公车越靠越近,一边指挥着身边的兵卒施放着箭矢,想要减缓车台前进的速度,一边焦虑的回身朝西面通惠门的方向看着。 “总兵大人,再不动手,怕就迟了。”,垛口边的一名把总,顶着大盾躲过雨点般的箭矢,奔到吕光荣身边喊道。 原本成都城里的两千守军,虽然大多都已经移到了城南,可是经过了近两个月的攻守,尚且可战的也不过剩下了只有千余。如果只是一两辆车台上冲过来的乱军还能挡上几个回合,如果被十辆车都靠近了,恐怕难免会有所闪失。 “再稍待片刻。”,吕光荣紧紧的握了握拳头,又回身朝着通惠门看了一眼,额头上,也是不禁渗出几丝冷汗。 看得出,这回城外的乱军,也是有备而来,没准胶着了两个月的围城之战,在今日里就要见出一个分晓。 城外的车台越靠越近,吕光荣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车台上叛军将领脸上的狞笑,可是几次抬起了手,却仍是无力的放了下来。 “再等一等!”,吕光荣摇咬了咬牙,也从腰间拔出了苗刀:“他们敢冲过来,就把他们送回到城下去见阎王。” 终于,第一辆车台伸出的桥板,搭在了城墙的垛口上。数十名永宁兵尖啸着越过木板,向着城墙上飞奔而来。 “杀!”,吕光荣一擎手上的苗刀,领着身边的亲兵迎上前去。 伴随着吕光荣的怒喝声,数十面巨大的木盾,也立刻从城墙上的四面八方聚了过来,将这一处城墙垛口死死堵住。 一支支长矛从大盾后伸出,像是一条条毒蛇吐出的舌信,不停的收割着叛军的生命。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当先冲上城墙的数十名叛军已是倒下大半,剩下的也只能是举着刀盾勉力支撑。 十数支叉杆和钩索也从两面的垛口后飞出,其中的一条桥板被从垛口上推下,几名正在奔跑的叛军士卒,在一片惊呼声中向着城下坠去。 “大人,可还是要等?”,虽然一时间看起来还能支撑,可是如今靠近城墙的,还只有一辆车台,城墙上的守军有限,只要多来上几台,只怕就经受不住。 “等。”,吕光荣抬手将一名试图从大盾上爬过的乱军刺下倒,忿忿的吐出句话来:“巡抚大人说了,这是军令。” “总兵大人,那边又有贼匪要上来了。”,身边的亲兵,一边护住吕光荣,一边指着附近的一处垛口喊道。那处垛口外,第二辆吕公车离城墙的距离也已经只不过还有两三丈远。 “这帮龟孙想要登城,就得拿命来买。”,吕光荣的眼里,也生出几分凶性:“巡抚大人有令,只要今日能守住城墙,人人赏银十两,军功倍计。” 城南的守军,大多都是出身成都卫,家中的亲眷,如今大多也都是在这成都城中。如今又听说有重赏可领,顿时都是一阵高呼,逼得车台上扑来的的叛军后退了几步。 “总兵大人,要不要派人去问一问。”,身边的军校里头,乘着叛军的攻势稍缓,身边的军校里头,有人出声问道。 “也好,你便去通惠门上看一看。”,虽然有些迟疑,不过眼看着城外更多的车台越来越近,吕光荣仍还是点了点头。 “得令。”,小校应了一声,正要拔腿奔出,却忽得又站住了脚。 “大人,好似有烟讯。”,站住脚的小校,指着通惠门的方向,回身向着吕光荣喊道。 “哦。”,吕光荣欣喜的转过了身,顺着小校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西边的通惠门上空,一缕淡淡的烟线,正在徐徐腾起。 第206章 伏兵四起 “大王子,有烟讯。”,江桥门外,樊龙也手指西方,欣喜的向着奢寅喊道。 “鸣号!”,奢寅的眼中,猛地一亮,转过头来朝着身后大喝:“今日我必取成都。” “点火。”,几乎与此同时,城楼上的吕光荣的眼中,也猛得闪出几点精光:“把这帮龟孙都给我赶下城去。” 成都,通惠门。 作为成都城西面唯一的城门,出了通惠门,离都江堰并不算太远。 早在十月间,永宁军刚刚开始围攻成都府的时候,朱燮元为了阻断叛军,就曾经掘开都江堰濠口,水淹城西。 虽然十月间已经入了深秋,都江堰所在的岷江上游水势并不算大,可是大水过后,仍是在通惠门外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上百个坑洼。 望着身边的民宅里,徐徐腾起的轻烟,朱燮元心性虽是沉稳,可是面色上仍然露出一丝难得的凝重。 “大人。”,骑在马上的马祥麟,已是全身甲胄整齐,虽然抱拳向朱燮元行礼,可两眼的目光看的却是唐旭。 “有劳马将军了。”,朱燮元也抬起了手,向着马祥麟略一作揖。 “走。”,马祥麟再行一礼,随即转过马身,向着城门的方向奔去。 已经尘封了足足近两个月之久的通惠门城门,在一阵“噶噶”作响的拉索声中徐徐升起,落下一片簌簌的灰尘。由神枢营和安绵军组成的五百轻甲骑士,在翻盏般的马蹄声中,像一阵风一般卷过,向着城外突阵而出。 涌出城门的骑队,并未太多迟疑,只是在城外兜了个小圈,就要朝着城南奔去。 突然,一阵号角声,从江城门的方向传来,跑在骑队最前面的马祥麟,似乎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也紧跟着略微一勒缰绳。 “杀!”,几乎就是在转瞬之间,整个通惠门边,忽得一片响声雷动。门外的上百个坑洼里刀枪闪动,数千名永宁兵跃步跳出,尚且不及抖下身上的浮土和干草,便向着城门的方向杀去。 马祥麟脸上微微变色,想要转身纵马奔回,却被迎面而来的一波箭雨挡住。 “快,快,关闭闸门。”,城内的朱燮元,也像是吃了一惊一般,大声向着城楼上喊道。 城下又是一波箭雨腾起,覆盖住了绞索所在的方向,绞索边的士兵,纷纷举起盾牌,伏下身躲避。 “大王子有令,夺下城池,大掠三日。”,叛军中的将领,眼中闪着贪婪的目光,向着身边的乱军大声喊道。 冲在最前面的叛军,离城门不过数十丈远,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就拥到了门边。门内的朱燮元,尚未来得及离开,见叛军已经冲进了城们,顿时不禁大惊失色,一时间竟然也是呆立在当场,亏得身边还有几个亲兵护持,连忙扶住巡抚大人,向着城内逃去。 “那个穿红衣服的,便就是新任的四川巡抚。”,朱燮元虽然跑的快,可叛军里头也有眼尖的人,一声呼喊之后,乱军中竟分出上百号人朝着朱燮元追去。 “你们先去守住城楼,等待大王子前来。”,城西伏兵中领军的将领,正是奢梁伪相何若海之子何天锡,当日在重庆时曾经为奢崇明做内应,擒住过四川总兵黄守魁,如今也有了领兵的资格。 虽然看着朱燮元退去的方向也有些眼馋,但是毕竟自己有重责在身,却不好和寻常的兵卒一般去追赶。 冲进成都城里的乱军,看见眼前整齐的街道和四周林立的宅院和商铺,早就是两眼放光。可既然接到了号令,也知道没办法讨价还价,只能是不情不愿的三五成群朝城楼上扑去。 眼见麾下的三千伏兵大半已是入了城门,何天锡终于松了口气。按照大王子的说法,如今城里的守军,除了刚刚出城的那队骑兵之外,大半已经是被吸引到了城南,通惠门这里余下的不过是数百老弱。 如今只要守住城楼,等待大王子亲自领兵前来,这夺城的首功,就算是到手了。 “杀……”,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等何天锡继续去多想,猛然间,却听见一阵齐声大吼,从身后的城楼上传了下来。 何天锡诧异的转过身去,只看见刚才冲上城去的数百名兵卒,纷纷跌跌撞撞的逃了回来。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阵如雨般的箭矢。 “将军,城上有埋伏。”,刚刚奔回的士卒,有几个跑的慢了,立刻就被箭支射中,直接就从青砖砌成的石阶上滚了下来。 “有埋伏?”,何天锡顿时间,已是乍然变色。 “杀……”,不等何天锡和四周的乱军反应过来,只听两边的街巷间,又是一阵大吼传来,街道两旁的门窗纷纷被推了开来,一排排整齐的长矛伸出,直指刚冲进了城的永宁兵。 “杀……”一排排弓弩手,从两旁的屋舍上站起,上千支搭上的弓弦的箭矢,在阳光下闪耀出骇人的光芒。 “杀……”,城门迎面的路口边,数十辆布满尖刺的冲车缓缓驶来,将路口死死堵住。 “退!退出城去……”,何天锡终于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丝惊恐从眼中传出,甚至不及等待已经冲在前头的士卒,自己先转过了身,向着城门奔去。 “轰……”,眼看着疾奔几步,城门已是近在眼前,城门上的千斤闸,却在此时轰然落下。一阵浓密的烟尘从门洞里涌出,将何天锡卷入其内。 烟尘渐渐散去,可是站在城门内的何天锡却已经是呆若木鸡,竟一动不动的愣在当场。 “唐大人好一出请君入瓮。”,城楼上,几道人影闪出,谈笑间正凭栏朝着城内的门洞边望去。其中一人,竟好似是刚才落荒而逃的朱燮元。 “唐大人适才既然说了我与他皆不是君子,我便也不怕说几句俗语与诸位博笑。”,姚宗文也笑眯眯的拿目光在四下扫视着:“在下倒是觉得,若是那奢寅也在其中,用一句‘关门打狗’倒是更为合适。” “那奢寅向来不肯以身犯险,想来姚大人一时间要失望了。”,城楼上的唐旭,也已是放眼察看了一回,并未在其中看见奢寅的旗号。 “若是那罗乾象果真能赚了阳安关,他奢寅又能跑到哪儿去。。”,相比起唐旭,姚宗文似乎更是胸有成竹。 “如今这伙乱军,已成瓮中之鳖,不如让姚某试着劝降一回,让其为朝廷所用如何?”,再探头朝着城下张望一眼,姚宗文又转过身来,向着一边的唐旭和朱燮元问道。 朱燮元听了,却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伸手唤过身边的亲兵旗手,伸手一指城下:“放箭。” 旗手听到号令,立刻打出旗号,一阵“咯咯”的弓弦紧绷声,从四周传来。 “弟兄们,想活命的杀啊……”,城门下的何天锡,终于回过了神来,虽然眼中的惊恐更甚,可是其中却又露出几分决毅。 “嗡……”,城楼上号旗落下,像是一群蜂群飞过一般,飞蝗般密布的箭矢,从城楼和街道两旁的屋顶上,向着街心飞去。 “杀啊,杀……”,被围困在街心的永宁兵,奋然举起手中的刀枪,向着街边的明军扑去。箭矢落处,冲在最前面的一排,立刻就像被狂风吹过的麦田一般倒下一片。 偶然有几个侥幸躲过箭矢的,刚及冲到身前,便被凭借着屋舍作掩体的长矛兵刺中。 尤其是秦良玉麾下的白杆兵,手中的白杆长矛长达丈余,甚至有些永宁兵还站在街心未及冲出,便被扎了个透心凉。 “唐大人,这……”,望着城中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战斗,而应该被称为屠杀的场面,姚宗文尴尬的张了张口,惊诧的回身看着唐旭。 “都是我大明的子民,朱大人又于心何忍。”,唐旭的目光,也早已经从城下移开,嘴角抽动了几下之后,也和朱燮元一样露出一丝苦笑:“只不过,如今贼兵众而我兵寡……” “朱大人此举,正是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 “只盼能尽快平定了这西南一地,也好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 江城门边,眼看着已经有两三辆吕公车贴近了城墙,奢寅的眼中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倒是愈加的凝重起来。 搓了搓被寒风吹的有些发冷的双手,游离的目光又不禁向着西面望去。 隐约间,一阵阵喊杀声,正从通惠门的方向传来。 “大王子,想来何天锡已是入城了。”,一边的樊龙,也是侧耳倾听,听见喊杀声渐渐从城外移到了城内,禁不住在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整兵。”,奢寅点了点头,面色上终于也松了些,整了整腰间的佩刀,准备翻身上马。 “那这里……”,樊龙抬手指了指眼前的江城门,虽然如今尚且相持不下,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车台靠近城墙,似乎胜利的天平也正在缓缓向着永宁军的方向倾斜。 “你留在此处坐镇,稍候你我内外夹击,务必全歼守军。”,奢寅也并不犹豫,直接开口说道。 “属下遵命。”,既然这夺城的首功已经被何天锡取去了,樊龙也不再多想。 奢寅跃身上马,刚及奔出了几步,忽然间,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城墙上似乎有几道火光一闪。 “砰……”,紧接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腾起的硝烟,从江城门的城楼上传来。 第207章 兵入成都 “轰,轰……砰……”江城门上连续几片火光闪动,浓密的硝烟,像是一片巨大阴云,从城楼上徐徐升起。 “虎蹲炮。”,正要跃马奔出的奢寅,目光猛得向着江城门下转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成都城里库存的硝石火药并不算多,围城一月以来,明军动用火器的时候并不算太多,如今十数门火炮齐鸣,看起来也是颇有些气势。 “大王子放心,属下在车台上蒙上了五层牛皮……”,一边的樊龙,一句话尚且未说完,突然间,也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点火,点火。”,江城门的城楼上,随着吕光荣一声令下,数百名民夫,以两人为一组,在木盾的掩护下冲到了垛口边。 上百个浸饱了油的藤球,在一片火焰腾起的呼啸声中,齐齐向着城下落去。 “哞……”,车台上的永宁兵,尚且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四下里却是立刻响起一阵牛鸣。 吕公车体形巨大,靠人力难以推动,永宁军用来驱动车台的,正是靠着畜力。 牛群怕火,见了火就要躲避,这个道理唐大人早在新都县里的时候就验证过,如今见了四下滚落的火藤球,再加上城上不时的传来的火炮的轰鸣声,牛群再也忍受不住,开始试图四处逃窜。 驱赶牛群的永宁兵卒,虽然奋力的挥舞着手上的皮鞭,却只能是让牛群愈加的暴躁混乱起来。 “啪……”,在混乱的牛群的牵引下,巨大的吕公车的车体一阵晃动,斜斜的向着一边倾去。搭在城墙垛口上的桥板,连带站在桥板上的兵卒,像是撕碎了的纸片一般朝着城下纷纷落去。 “大王子。”,望着远处城墙下摇摇欲坠的吕公车,樊龙已经是不由得目瞪口呆,一袭冷汗,从后背间隐隐渗出。 巨大的轰鸣声,一波波的传来,甚至奢寅胯下的马匹,也开始不安起来,用蹄子焦躁的刨动着脚下的泥土。[..tw超多好看小说] “大王子,可要让他们先退下来?”,樊龙伸手帮奢寅扶住缰绳,额头上满是汗珠。 “不能退。”,奢寅的脸上,也是一阵阵发青,咬了咬牙,方才从嘴里挤出句话来:“围城两月,成败在此一举。” “咔!”,奢寅话音刚落,城池下又是一阵闷响传来,一辆吕公车的牛皮蒙盾被炮火打破,飞溅的木屑,像是锋利的箭矢一般四下肆略,炮口中打出的红褐色的石弹也碎裂了大半,挟裹着血肉残肢从车台上呼啸穿过。 用多重牛皮蒙上的厚盾虽然结实,可是想要防住火器,也是要在距离足够远的情况下。这样只在十数丈内的近射,虎蹲炮的威力仍然是大大超出了奢寅和樊龙的预料。 城墙上的守军,也看见了被打破蒙盾的吕公车,一名将尉打扮的明军,正抬起手指向着周围的兵卒说着什么。紧接着,数十支包裹了松脂的火箭从城墙上腾起,顺着被打破的豁口飞入。 一阵黑烟从车台上漫出,火苗像是从暗处钻出的毒蛇一般缠了上来,几乎是转瞬之间,整座车台就变成了一捧巨大的火炬。数百名不及奔跑的永宁兵,慌不择路的从空中跳下。爆裂声,呻吟声,骨骼折断和木料燃烧时发出的脆响连成了一片。 “大王子,梁王可就这么些家当了。”,奢寅身后的几名“总兵官”,顿时间就一起瞪红了双眼。 奢寅的两眼,也是一片赤红,犹豫着看了一眼城门,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向西移去。 “大王子。”,正在迟疑间,忽得西面一阵尘土飞扬,一骑飞骑从通惠门的方向转来,朝着奢寅所在的旗号下飞奔而至。 奢寅身边的亲兵,立刻纵马上前拦住来人。来人也再前进,只是立在原地向着奢寅大声喊道:“禀告大王子,罗将军与何将军已合力夺下西城,请大王子领兵入援。” “哦,当真?”,奢寅刚刚还被蒙上了一层阴霾的两眼,立刻又变得通亮起来。 “城中守将朱燮元亦已被罗将军擒住,等候大王子前去发落。”,前来报讯的小校,一脸兴奋的望着奢寅,眼里满是期待。 “你们可有人认得他?”,奢寅倒也不失小心,心里虽然欣喜,可是仍然回过身来向着左右问道。 “小的曾经在何将军帐下见过。”,附近的一干军将里,立刻有人回道。 “成都究竟入我手中。”,奢寅的脸上一阵肌肉跳动,几乎要忍不住大笑出来。 “此处继续攻打。”,伸手一指眼前的江城门,奢寅已经催动了胯下的马匹:“其余兵马,随我入城。” 永宁军骑兵所装备的大理马,虽然成百上千匹一起奔跑起来,倒也颇有几分气势可是却不善疾奔,更勿论跟随在身后的五千步卒。 而奢寅与身边的亲兵们虽然也骑马,不过骑的却是从北面贩卖而来的蒙古马,脚程要快上不少,心里虽是迫不及待,中途却又不得不几次停下来等候。 等走近了通惠门,抬头向城楼上看去,果然看见垛口边站满了自家装束的兵卒。 只不过,眼看着通惠门近在眼前,不知为何,奢寅的心里头却猛然生出一丝不安来。随着离城门越来越近,心里的不安也是愈加的强烈。 “罗将军与何将军何在?”,奢寅胯下的马步,稍微放缓了一些,转头向着刚才前来报讯的小校问道。 “两位将军只命小的前去通告大王子,想来眼下正领兵在城内追杀明军。”,小校看着奢寅的眼中,兴奋之意更浓:“小的这便帮大王子去寻。” 话刚说完,不等奢寅答应,已经是先行跃马向着城内奔去。 奢寅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拦住,却又似乎想不出理由来,只能任由着他奔进了门洞。 “进去看看。”,向着左右的亲兵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行入内。 稍待片刻之后,见亲兵又转身奔了出来,方才是小心翼翼的重新催动马匹,缓缓入城。 通惠门内的街道上,明显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一扇扇残破的门窗和丢弃的兵器,随意的丢在街道两旁。 间或有一队永宁军装束的兵卒从身边奔过,见了奢寅入城,也纷纷驻足下来,行礼过后方才跑开。 城门四周,虽然已经安静了许多,但是一阵阵喊杀声,正从城内巡抚和知府衙门的方向传来,似乎是罗乾象和何天锡正在领兵攻打。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可是奢寅再一次环顾左右,却又隐隐感觉有些不正常。抬头想要找刚才先奔进城的小校,却丝毫不见踪影。 “大王子。”,身后的一干军将,见奢寅只是停在路旁,却不急着继续入内,顿时也都是心中生疑。 到底哪里不对劲?奢寅的目光,从眼前一点点移过。 “不好。”,目光在四下一阵扫视之后,奢寅心头忽然猛然一惊,脸色当下也变得一片苍白。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不正常,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太过正常了。只不过这条入城的街道,地面的砖石上已经是渗满了未干的血迹,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血腥味,可是放眼整条街上,居然只有寥寥数十具尸首。 “退。”,奢寅等不及细说,已经是当先掉过马头,直接向着城外跑去。 只是在这一瞬间,奢寅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为何适才前来报讯那名小校,看着自己的时候,眼里为何一直满是兴奋。那一份兴奋的来由,并不是因为这成都城,而是因为他奢寅。 通惠门内,正挤满了要抢着入城的永宁兵,奢寅拔马回奔,立刻就被自家兵卒裹在其中,一番拥挤之后,不但没能出城,反倒是被逼退了几步。 “快退出去,快退。”,豆大的汗珠,像是雨点一般从奢寅的额头上滚落,可是永宁兵虽然也算是骁勇,却向来军纪不严。城内的兵卒听见奢寅的号令,立刻跟着掉头回奔,外面的却仍还是继续朝里走。一时间,整个通惠门的门洞里,就像是变成一个巨大的蜂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进不得,也出不得。 “不从军令者,杀!”,咬了咬牙,奢寅“铿”的一声从腰间抽出弯刀,奋力向前砍去。 身边的亲兵们,立刻就明白了奢寅的意思,也纷纷挥起手中的刀枪,向着四周胡乱的劈刺。 仍还在拥挤着想要入城的永宁兵,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还没入城,自家主将就向自己挥舞起了刀枪。 一片惨叫和哭号声中,人群终于松动,挟裹着奢寅一行缓缓向着城外移去。 “嘎嘎嘎嘎……”,一阵听起来冰冷瘆骨的铰链响动,从头顶上传来,一片灰尘抖落,正好洒在奢寅的身上,青黑的石闸也开始缓缓落下。 “大王子快走。”,身边的亲兵们,眼中也渗出一丝惊恐,手中挥舞的刀枪,力道更加上了几分。 “哗!”,一番晃动之后,头顶上的石闸终于像失去了支撑,带出一阵“吱吱”的尖响,向着地面滑下。 只感觉像是一片阴影迎面扑来,奢寅的手脚也是一片冰凉,一瞬间,竟想要紧紧的闭上了双眼。 第208章 竖子已反 “大王子……”,突然间,一阵大力从身后袭来,奢寅只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跟着腾空飞起。(..tw) 身后一阵闷响传出,伴随惨叫声和马匹的悲嘶,奢寅的两眼也被漫起的烟尘遮住。 隐约间,只看见一只手臂从身后的石闸下探出,被压在巨石下的前半个身子,早已看不出模样。 “阿引!”,虽然只隐约看见了一只手臂,可是奢寅仍是立刻就认出了石闸下的人。 “大王子快走。”,跟着奢寅一起侥幸逃出的亲兵,从一边牵过一匹马来让奢寅乘上,护持着朝门外奔去。 一阵阵呼号从石闸后面隐隐传来,正是先行入城的上千永宁兵卒所发出。 “杀……”,一条条滚石和擂木,从城门上方的城楼上,如雨点一般落下,耳边又不时地有飞矢和火铳打出的流弹掠过。奢寅虽然奋力躲避,肩头仍然是被一条擂木擦中,殷红的血迹透过身上的铠甲,大片的渗了出来。 好在一同前来五千永宁兵里,还有近半未曾入城,眼见着城门里发生了变故,便立刻停住了脚,又看见奢寅一行奔出城门,立刻上前迎住。 “罗乾象!”,奢寅即便再傻,到了这个时候,终于也有些渐渐明白了过来。咬牙切齿间,从口中忿忿的吐出一个名字来。 只不过,还没等奢寅继续发泄愤怒,却又感觉地面一阵微微颤抖。抬眼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只见北面一片尘土扬起,数百匹骏马正从烟尘中探出了身影,自北面一路袭来。 数百匹战马的马背上,皆是清一色的红甲骑士,十二月间的午后,阳光已经有些黯淡,可是这迎面扑来的数百红甲骑士,却像是一团团赤红色的火焰一般,让奢寅的呼吸间都带上了几分炽热。 “杀……”,几乎是转眼之间,这一队红甲骑兵就冲到了仅仅只有百步开外。 近一丈长短的长矛斜斜的对着地面整齐放下,像是一道密布的枪林。腰间的马刀上,也闪耀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城外的永宁兵刚刚经过了一阵大变,尚且还没来得及列出阵势,就已经被杀到面前。巨大的冲击力下,一具具躯体横空飞起,在半空中洒下一道道弧形的血珠。 通惠门里,刚才落下的千斤闸门,又一次被拉起,一支支白杆长枪从门内蜂拥而出,向着城外剩下的永宁军杀来。 刚刚冲阵而过的红甲骑兵,也并未走远,而是从身后取出弩箭,不停的在四周游走。 “大王子快走。”,一群永宁骑兵,拥着奢寅往南退去。 “却是想不到,这些叛匪倒也忠心护主。”,通惠门上,姚宗文顺着垛口向城下望去,只见奢寅已经跑到了前头,后面的永宁骑兵却正在奋力抵挡着马祥麟所率的红甲骑士,顿时也是禁不住叹出一声。 “姚大人怕是误会了。”,唐旭奇怪的看了姚宗文一眼,慢吞吞的开口回道:“只是那奢寅所乘的马匹,脚力比他们快而已。” “哦。”,姚宗文诧异的应了一声,继续放眼望去,只见骑兵阵中,正有几人匆忙丢下了手中的旗帜,用力的鞭挞着胯下的马匹,顿时不禁脸上一红,低下头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城楼下的战斗,已经是渐渐接近了尾声,主将溃逃,剩下的叛军再也无心鏖战,纷纷弃甲投降。除了马祥麟所率的五百骑兵之外,剩下的明军都已经开始在打扫战场。 眼看着大局已定,这一回朱燮元也并未再施辣手,甚至就连受伤的永宁兵,也被抬到一边包扎修养。 马祥麟领军一路猛追,奢寅也是纵马一路狂奔,眼看着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已经只剩下了十数人,不过远处在江桥门外临时扎下的营寨,也已经出现在眼前。 营寨里留守的士兵,似乎也是发现了远处的异状,纷纷攀上寨墙严阵以待。 “准备放箭!”,营寨中,樊龙眼看着对面这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骑兵,当下也是吃了一惊,亲自登上望台远眺。 “不要放箭……不要……是大王子……”,等看清楚了跑在最前面的人,顿时又是吃了一惊。 “准备……不要放……”,这群骑兵的前头,正奋力奔跑着的是奢寅无误,可是紧随其后的,却像是一队红甲骑士。如果放箭拦截,未免会伤到奢寅,可如果不拦截,眼看着这群骑兵就会跟着奢寅追到面前。 仍还在犹豫间,奢寅已经冲到了寨墙下,紧随其后的红甲骑士也毫不犹豫,略放缓马步,抬手就是一阵箭雨向着奢寅和寨墙上袭去。 奢寅连忙翻身下马,借着马身躲过,马匹一声悲嘶,轰然倒在地上。寨墙上的兵士却没有奢寅这么幸运,一时间正是被樊龙的一连串号令折腾的手足无措,只听弓弦响处,当下便倒下一片。 “放箭,放箭!”,樊龙这时才反应了过来,几根青筋从额头上暴出,向着四周大声喊道。 寨墙外的红甲骑兵,射出了一波箭雨之后,也不再停留,直接向后退去,躲过了永宁兵的反击。 随即又兜了一个圈之后,向着江桥门下奔去。 江桥门下的吕公车,已经有三四台燃起了大火,失去了牛群的迁移,巨大的车台不但无法再对城墙造成更大的威胁,反而成了城楼上十数台虎蹲炮的活靶子,车台的四周,到处都散满着刚刚奔下的兵卒。 红甲骑兵一路冲至城下,所到之处乱军纷纷逃散,马祥麟也不急着引军追赶,而是不急不忙的吩咐左右从马背上解下水囊,把装在里头的火油向着车身上泼去,随后引起火绒,将车台付之一炬。 营寨内的樊龙,见马祥麟领军离开,立刻吩咐打开寨门,将奢寅迎入营内。 “罗乾象反了”,不知道是因为肩头还在渗着血,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奢寅的脸色看起来极是苍白,若不是有樊龙在一边扶住,几乎立刻要倒在地上。 樊龙点着脑袋,示意自己知道了,可是片刻过后,却又立刻反应了过来,瞪大了两眼,愕然问道:“罗乾象反了?” “还不赶快鸣锣收兵。”,这个时候,奢寅似乎也没有心思帮樊龙仔细去解释。 “鸣锣收兵。”,樊龙直起身来,向着寨中的望台山高喊道。 清脆的铜锣声,立刻在江城门边响起。其实不用等着樊龙鸣锣,溃败的永宁兵,也已经像潮水一般向着营寨退去。 火焰一般的红甲骑兵,带着奔雷似的马蹄声,沿途一路收割生命,一直重新追到了寨墙边,才再一次转身离去,从江城门退入。 退入营寨的溃兵,也不敢再多做停留,又再一次退回到了龙泉镇上的大营,方才稍微安顿了些。 奢寅肩头渗下的血,已经把半边的衣甲浸的透湿,樊龙也不敢怠慢,刚等入了营,便连忙吩咐左右唤来医官替奢寅包扎。 “今日折损了多少兵卒?”,奢寅一边忍受着肩头传来的剧痛一边皱着眉头有气无力的向着樊龙问道。 “尚有万人可战。”,樊龙的眼角微微抽动了几下,从口中嘟囔着吐出句话来,言语间,却不敢去看奢寅的目光。 如今龙泉镇中的大营里,确实还有万人不假,可是其中却有近半带伤,剩下的也已是人人自危。 即便是上回在新都县里折了五千兵马,奢寅和樊龙却并未亲眼所见,今日的这一战,实在是自从重庆起兵以来,永宁军中从未有过的惨败。 “那就是折了万人了。”,奢寅愣了半晌,从口中徐徐的叹出一口气来。 都是领兵的军将,虽然樊龙没有明说,可是奢寅又如何不明白其中的究竟。 “大王子,眼下可要派人加固下营防?”,新值大败,即便是樊龙,也不得不小心提防。 “这成都不能再留了。”,奢寅低头沉思片刻,忽得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一边的医官,正在帮着包扎伤口,猛然一下收手不住,刚刚有些结痂的伤口立刻崩裂开来。 “今夜就走?”,樊龙惊讶的张了张口,扶着奢寅重新坐下。 “你立刻去吩咐诸将,二更时刻拔营。”,奢寅点了点头,丝毫不再迟疑。 原本永宁兵围攻成都府,占的就是人多势众,可是只两千守军就自己麾下十倍之数的大军挡在城下两月之久。 如今石柱和安绵的援军既至,自己却吃了一个大败,此消彼长之下,即便是守军出城野战,恐怕自己也再占不到便宜。 “成都离简州,不过两日的行军路程,等到了简州,扼守住阳安关,日后未必没有再图成都的机会。”,奢寅的眼中,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沮丧,仿佛千般滋味都混成了一团。 “末将这就去吩咐。”,既然奢寅已经下了军令,樊龙也知道事不宜迟,应了一声之后,就向着门外走去。 “罗乾象……”,眼看着樊龙的身影,在门外渐渐消失。奢寅回头看了一眼重新包扎上的伤口,再一次把一个名字从口中忿忿的吐出。 ………… 第209章 我要此人 简州,阳安关。.tw[] 自从两日前在成都城下战败开始,整支永宁军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再加上这两日间从成都到简州,几乎都是马不停蹄的赶路,所剩无几的气力,几乎也被消耗殆尽。更兼明军发现了永宁兵撤退之后,由马祥麟所率的五百红甲骑兵便紧紧缀在身后,时不时的出来袭扰几回,一万人的兵马等走到了阳安关前,算上掉队的和被明军擒杀的,已经只剩下了八千。就算这剩下的八千人,也几乎都是人人自危。 好在算一算路程,只需再走上小半日,就可抵达阳安关,总算是让奢寅心里暗暗的可以松一口气。 虽然经过了连日的兵灾,可是道路两旁的旷野里,多少还有些残余的村舍。时近午时,几缕稀疏的炊烟从村舍中生出,即便看得便让人生出饥饿,却没有一个永宁兵敢生出前去掠夺的念头。 “何将军已经在简州城里准备好了酒肉。”,奢寅虽不是曹操,可是也不妨碍他使一出望梅止渴的招数。话音刚落,果然身后大军的步伐便加快了许多。 天色,已是渐黑,经过一番疾行之后的永宁军,也终于隐隐望见了阳安关的城楼。奢寅终于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要过了阳安关,凭自己如今手上的兵力,取城未必能,但是想要固守却还是有几分把握。 关内的的守军,似乎也是发现了奢寅一行,从城上缒下了斥候前来察看。 早在前日拔营的时候,奢寅就向阳安关派出过信使,虽然据说何将军正在简州城里亲自坐镇征粮,派去的信使“可巧”没能亲自见着,但是奢寅倒也并不太过担心。 果然,前来的斥候见到了“自家旗号”,又亲自见到了奢寅之后,便立刻奔回,紧接着,阳安关的大门便在一阵“吱呀呀”的声响中徐徐打开,奢寅也不耽误,直接与樊龙等人纵马入内。 阳安关内,正有两队士兵在道路两旁摆开了迎接的架势,当中一人看身形正是何盛宗,只不过如今天色已黑,面容却看不真切。 “何将军辛苦了。”,奢寅跃下马身,拱手上前行礼。 岂料还未等走近,忽得又听见身后一阵“咯啦啦”的绞索响动,顿时不由心中大惊。 “杀……”,还没等奢寅喊出话来,突然间,四周又是一阵大吼。只见刚才还在路边恭恭敬敬迎接自己的守军,突然纷纷拔出了刀枪,向着自己身后的兵卒杀去。 “何盛宗,你……”,奢寅也是被眼前的这一幕变故惊的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身后的士兵已是倒下了七七八八。 一道同样的千斤石闸,在关门前落下,将数千大军挡在了门外。心思憨厚些的,甚至还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王子别来无恙。”,眼前的“何盛宗”,终于也开了口,举起手中的长枪,直直的指向奢寅。 “罗乾象!”,奢寅也终于从声音里分辨出了此人的身份。 “我奉了唐大人之命,前日里便取了此关,专等大王子登门。”,罗乾象手中的枪尖,紧紧的顶在奢寅的喉前,却并不急着刺入。 “那狗官许了你什么好处?”,奢寅紧紧的咬着嘴唇,齿缝间渗出一丝血迹。 “我罗乾象岂是轻易能被收买之人。”,罗乾象看着奢寅的目光愈加的冰冷:“大王子也未免太小看了我。” “你别忘了,你的家人还在永宁。”,奢寅的喉头“咕噜”的响了一声,想要向后退几步,却仍是被罗乾象紧紧逼住。 “唐大人的恩德,岂是你能明白。”,罗乾象仍是冷笑一笑,不过却抽回了枪尖:“罗某如今粉身碎骨亦是难报,又何虑一家眷。” “你放我回归永宁,我保你家眷平安,军中所获财物也尽归你所有。”,奢寅虽然知道城外还有数千大军,可是如今自己被挟持在关城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王子忘了罗某适才所说的话?”,罗乾象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想再和奢寅多说,挥了挥手,吩咐左右将奢寅和樊龙一行统统捆上:“如何发落你,须得等唐大人亲自前来决断。” “罗乾象,你背主求荣,不得好死。”,奢寅终于知道事情似乎已经没了商量,虽然已经被捆住双手,仍然是禁不住破口大骂。 “大王子又忘了,吩咐罗某投敌,不正是大王子您亲自下的令。”,罗乾象又吩咐左右,将捆绑的像个粽子似的奢寅提上,向着城楼上走去。 关前的岗楼上,一团烽火燃起,只片刻功夫之后,便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顺着大道的方向,直直的向前阳安关传来。 “我永宁的兵将们都听着。”在身边火光的映射下,城楼上罗乾象的身影像是比平时愈加伟岸了几分:“奢崇明,奢寅父子纵兵谋反,朝廷如今已经派了大军入蜀。” 罗乾象话音刚落,关城下便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数月以来,这群永宁兵虽然随着奢崇明和奢寅一路从重庆杀来,看似势不可挡,可是毕竟大明朝廷也在巴蜀一地经营了两百余年同样是早已根深蒂固。 对于朝廷的威严,这些寻常的兵卒以前虽然没有见过,可是至少也是曾经有过耳闻。前几日在成都城下,更是亲眼目睹了千军万马奔阵而过的气势,多少也唤起了他们心里曾经的记忆。 原本有奢寅和樊龙等人约束着还好,眼下却看见甚至就连奢寅也已经被擒住,心中未免生出几分胆寒。 “如今朝廷恩典。”,罗乾象略停半刻,继续开口说道:“此次叛乱凡是被胁从者,只要放下兵器,一概既往不咎。” 一语既毕,向着身边招了招手,一边的郑瓢儿立刻提了一盏气死风灯过来,照在了奢寅的脸上。 “叮叮当当”,只是片刻工夫间只听见城下一片连声脆响,过半的永宁兵,都把手上的兵刃朝着地上丢去。 其中倒也有几个顽固的,想要出声相抗,却反倒是自家兵卒拥住,夺下兵刃也丢在地上。 往成都方向去的大道上,一支石柱白杆兵正跟在马祥麟所领的红甲骑兵后面,疾步向着阳安关的方向赶去。 突然间,只见远处的关城上空,一盏孔明灯正在冉冉升起。冬日的夜空,星辰原本就不多,悬在半空中的孔明灯,也是显得格外醒目。 “奢寅已然就擒。”,唐旭骑在马上,放眼远眺,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向着身边的朱燮元笑道。 虽然在成都城下折损了不少,阳安关前的永宁兵仍然有足足有八千人之多。 好在这回随唐旭前往阳安关的,除了马祥麟所率的白杆兵之外,还有刘芬谦麾下的安绵军,一时间倒也不担心弹压不住。 更兼罗乾象在永宁军中,素来也还有些威望,一番说辞下来,竟有过半愿意跟随反正,让正愁手上兵力见肘的朱燮元当下也是大喜过望。 樊龙等一干永宁兵中的军将,一律押解回成都,等候朝廷号令处置。只不过在问到奢寅的时候,朱燮元却是停下了口,把目光转向了唐旭。 奢寅是奢崇明的长子,在永宁一地向来都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回虽然吃了大败,将永宁兵里的大半精锐折损,但是这父子间的情分却是轻易割不断。对于这个如今分量最重的收获,即便是四川巡抚朱燮元,也不敢独自决断。 “今日唐某恐怕要欠下诸位大人一个人情了。”,盯着奢寅看了许久,唐旭忽然嘴角微扬,把目光转到朱燮元身前笑道。 “唐大人此话何意?”,朱燮元也看了看唐旭,又转头看一眼奢寅,有些不明就里。 “我要此人另有用处。”,唐旭抬起手来,指了指面前的奢寅。 “唐大人不妨明说。”,沉吟片刻之后,朱燮元开口问道。 虽说这一回的成都之战中,唐旭居功至伟,可是毕竟奢寅不是一般的人物,无论如何,在去向上要有一个说法。 “我想用此人换回乾象的家眷。”,唐旭背过双手,毫不迟疑地说道。 “哦。”,这一回,不但是朱燮元,甚至就连站在一边罗乾象和马祥麟都大吃一惊。 “先生……”,罗乾象的喉头,咕嘟的响了一声,口中的音调,也紧跟着变了声音:“乾象何德何能,岂敢蒙先生如此记挂……” “不必多说了。”,唐旭却是摆了摆手,止住了罗乾象的话:“你这回反正虽是正举,可那奢崇明毕竟不会放过你的家人,也只有用这奢寅去换,才能赎回你的家人。” “朱大人。”,唐旭又把目光转回到了朱燮元的身上:“罗乾象这回能幡然悔悟,反正朝廷,原本就是一件大功。这回解成都之围,又出了大力。” “我等既然身为朝廷属官,替朝廷布施恩德,又岂能让天下志士心寒。” “唐大人言之有理。”,朱燮元徐徐点头,心里虽然说不上乐意,但是也并不想反对:“只不过皇上那里……” 擒住奢寅,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发生的事情,朱燮元即便有心想要帮唐旭隐瞒,也未必能瞒得过去。 …… 第210章 南北争功 “皇上和朝廷那里,唐某自然也会有个交代。.tw”,唐旭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太过担心。对于放奢寅回归,也没有丝毫不舍。 倒是马祥麟左右听了一回,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在一边哈哈笑道:”当年孔明得姜伯约时曾经笑言,‘吾放夏侯懋如放一鸭,吾得姜伯约如得一凤’,在蜀中一时传为美谈。” “今日近贤得乾象而纵奢寅,兴许日后又成一桩幸事。” 身边众人,除了奢寅这只”鸭”,向着马祥麟投来一注不满的目光之外,其余众人皆是哈哈大笑。 自从万历年间之后,市井说书之风大盛,尤其是《三国》和《水浒》,更是脍炙人口,据说就连如今远在辽东的努-尔-哈-赤都爱听三国,甚至还拿来当作兵事教科书来用。 唐旭虽然不爱做孔明,可是马祥麟却爱听三国,唐旭也是无可奈何。 略想了一下,干脆再转过身来向着马祥麟说道:”既然兄长喜爱三国,我等不妨再来段七擒孟获如何?” “如何擒?”,马祥麟听了唐旭的话,顿时兴致大起,看着奢寅的目光也是灿灿,奢寅耷拉着脑袋,却是一阵阵头皮发麻。 “自然是要以礼相待。”,唐旭抬了抬手,向着左右吩咐道:”还不赶快给奢将军松绑。” 乾清宫,东暖阁。(..tw好看的小说) “咳……咳咳……” 一阵阵让人听起来感觉有几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东暖阁的书房里传出。 “万岁爷的身子可好了些?”,暖阁门外,王安正走进门来,一边解下身后的大红披风交给内官们拿着,一边抬头向着同样站在门边的曹化淳问道。 只不过曹化淳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听见一阵咳嗽声从门里传出,顿时间便不由得皱紧额眉头。 “如何还张着门帘。”,王安一边踮脚朝门里望着,一边伸手就要去放下门前的布帘子。 朱常洛的身骨,原本在青宫时就算不得强健。今年的冬天似乎又比往年更冷,自从入冬之后,便就染了一场风寒,甚至引得如今邹义和王安等人,只要见了东暖阁开了门窗,便会禁不住的揪起一颗心来。 “不要放,闷得慌。”,门帘刚及放下,里头却又传来一声轻唤 “万岁爷若是疲了,不如去歇息会儿吧。”,王安应了一声,却仍没有把布帘重新提起。 “昨日大兴县里遭了雪灾。”,朱常洛听见王安进门,方才是缓缓地抬起头来:”户部和内阁的折子送到朕这里,朕也不敢怠慢。” “这等小事儿,只让大臣和阁老们去做便是。”,王安涎着脸皮嘿嘿笑道 “这哪里还是小事儿。”,朱常洛摇了摇头,对于王安的话似乎并不赞同:”只户部报上来的奏疏上,倒塌的房屋和冻毙的人口便有数十,牲畜更是无算。” “这还是写在奏疏上头的,究竟的实情,恐怕他们也不敢和朕说说。”,说到这里,朱常洛也是禁不住微微的叹了口气:”京师脚下,尚且如此,其余各地又当如何?” “奴婢只是想”,既然听朱常洛这么说,王安也不好再另外多说什么:”万岁爷身上担的是九州万方,这些大臣们吃着皇粮俸禄,该是替皇上多担待些。(..tw好看的小说)” “他们也若是都像你这么想,也就好了。”,不知道为何,忽然间,朱常洛突然微微的愣了半晌。 “快把门帘子掀开。”,等回过神来,又朝着王安挥了挥手说道:”屋里烧着炭火,烟火味儿呛得慌。” “哎。”,王安无奈的应了一声,重新走回到门边,掀起门帘。 “朕似乎记得,眼下还不到你当值的时候。”,再等王安转回身来,朱常洛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 “奴婢这不是给万岁爷您报喜来了么。”,王安嘿嘿笑着,不急不忙的回道。 “何喜之有?”,朱常洛转过了身,诧异的问道。 “万岁爷请看。”,听朱常洛问起,王安也不敢再继续卖关子,而是直接从怀里掏出奏疏,向着朱常洛呈上:“奴婢早间还在想,今日里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万岁爷操持朝政,忙碌了一整年,奴婢们也该是想个法子让万岁爷高兴高兴。” “这不着,心里头还在想着,就来了这份折子,奴婢们的心思,也就跟着省了。” “哦。”,朱常洛点了点头,从王安手上接过奏疏,只看了几眼,顿时不禁在脸上泛起几分浸红。 “好。”,不等把整张奏疏看完,朱常洛便当下再也忍耐不住,腾的一声站起了身来:“好,好,好。” 忍耐住从喉头传来的一阵阵咳意朱常洛的口中连续说出了三个好字,脚下的步子也是不禁在暖阁里走了一个来回。 “以万人兵力全歼三万叛军,朕果然没有看错他。”,朱常洛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的搓着双手:“朕早就说过,他是朕的福将。” “唐近贤有功,朱燮元,姚宗文,秦良玉,还有诸军将士,皆是有功。” “替朕拟旨。”,再等重新坐下身来,朱常洛已是显得有些急不可耐:“朕要重重的封赏他们。” 这段时间以来,西南的叛乱一直像是一把插在背后的尖刀一般,让朱常洛时不时的坐立不安。如今不但成都围解,更是在城下一举歼灭了乱军三万精锐。 永宁一地,人口并不算多,数万大军几乎已经是极限,扫灭了这三万人,便几乎是砍断了奢崇明最有力的一支臂。西南戡乱,如今已呈江水直下之势,势不可挡。 “唐近贤有功,万岁爷自然该赏”,只不过,虽然朱常洛已经开了口,王安却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反倒是在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来:“还有份折子,奴婢不敢决断,还是请万岁爷亲自预览一回的好。” “哦。”,朱常洛诧异的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从王安手中接过第二份折子来看。 “唐近贤要放了奢寅?”,这第二份折子上的文字,并不算多,几乎只是片刻工夫,朱常洛便一眼看完。 “这是为何?”,朱常洛愕然的张了张口,眼里也有些疑惑。 虽然奢寅不是奢崇明,可是毕竟也是叛军中的第二号人物。好不容易才逮着他,怎么能说放就放了。 在心里头琢磨了一阵,仍是不明就里,再把折子翻到最后,看了下署名,上头居然写的是“赵南星”。 “这位赵大人,倒也是忙碌。”,朱常洛看着奏疏上的署名,顿时不禁冷笑一声:“这兵部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他吏部来管了。” “与他一同上奏折的,还有兵部的员外郎王象春。”,虽然有些犹豫,可是毕竟曾经和赵南星也有几分交情,王安也不得不继续开口帮着解释一回。 “唐近贤在巴蜀想要做的事情,他们又如何得知?”,岂料朱常洛听了王安的解释之后,非但没有半点释怀,反倒是又冷笑了一声。 王安咧了咧嘴,其中的究竟,就连他也不敢再去多说。 “朕相信唐近贤想要做的事儿,自然有他的道理。”,朱常洛拿指节在案桌上轻轻的敲了几下:“朕既然赐了他节杖,让他便宜行事,他如何做都是朕的旨意。” 朱常洛的脸上,隐隐的透出几分愠色:“鏖战一月,全歼三万叛军,这份泼天般的功劳,岂是他们凭一份奏疏便就能夺去的?” “万岁爷圣明。”,见朱常洛亲自下了决断,王安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略微直起了腰身:“那这两份折子,可仍是留中?” “驳回。”,朱常洛却是一挥大袖,忿忿的说道:“朕即便做不了明君,也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看朕的笑话。” 辽阳,辽东经略府 建州军自从上回袭击三岔儿堡之后,一时间似乎就没了动静。坐镇在辽东经略府里的袁应泰,这段时日里来也是大大的喘了口气,得以专心操练士兵,加固城池。 眼看着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是除夕,即便是城头上仍然笼罩着一层阴霾的辽阳城,也到处透出一股浓浓的年味儿。 年前朝廷拨付到辽东的粮饷,还算是充足,除了充作军需的之外,袁应泰的手中还多有盈余。 于是乎辽沈两城的粥棚里,每锅粥也多放了两斗米,不至于再和从前一样稀的可以照见人影。一时间,辽沈两城内,袁应泰也博得了一个“袁青天”的美名,车驾所到之处,到处都有难民百姓磕头谢恩,袁应泰虽是屡屡敬谢,可毕竟也是凡人,心中多少仍有些得意。 年关将近,年是不可能不过的,但是关防一事,袁应泰倒也不敢丝毫懈怠,甚至每日间都要亲自上城头巡视一回,细细察看。 只不过,刚刚从城上回来,还没来得及歇息一会,便看见典薄厅里的书吏手上捧着一封书信站到了门边。 “大人,有京城来的急件。”,书吏站在门边,小心翼翼的向着袁应泰说道。 袁应泰点了点头,示意书吏入内,从手上接过书信,直接拆开来看,只看了几眼,顿时间便不禁皱起了眉头。 “去替我传高大人和几位总兵官来。”,沉吟许久之后,袁应泰方才像是回过了神,抬了抬头,看见送信来的书吏还站在一边没敢离开,于是当下吩咐道。 “小的遵命。”,书吏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迈开了步子,出门去了。 “谈何容易。”,等书吏出门去了之后,袁应泰也徐徐的站起了身,再看一眼手上的书信,叹了口气之后,又微微的摇了摇头。 第211章 大人英明 身为辽东经略,袁应泰在辽东军中,多少还算是有些威信。[..tw超多好看小说]口令传出之后,没过多长时候,便看见高出和刘孔胤等人接踵而来。袁应泰吩咐众人分别坐下之后,又过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 “诸位大人在我辽东军中,所呆的时日都不算短,熊大人在时大多便就在此。” 座中的众将,都是一起点头,虽然还闹不明白经略大人话里的意思,但是肯定有话想说便是。 “当日熊大人在时,曾经谋划今冬去抚顺宣示军威。”,袁应泰再一次站起了身,目光从众人的身前逐一扫过。 “正如袁大人所言,熊大人当日在时,确实是做过此等谋划。”,最后站出来回话的,是辽东按察使高出。 按察使一职虽是文官,却是也管着治安和军务,如今辽东未设总督,若只论在军中的职权,除了袁应泰这个经略官以外,就数高出这个按察使了。 “只不过……”,高出口中的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在应和袁应泰,可是话锋一转,听起来又是完全不同:“自从大人您上任之后,便未再提起过。此时若是仓猝行事,只怕有失停当。” 眼看着还有两天便就是新年,即便有天大的功劳放在眼前,多少也让人有些提不起精神。 “我军仓猝,难道建虏便不仓猝了?”,袁应泰听了高出的话,却是冷哼一声,立刻开口回道。 “建虏只当如今时近年关,我辽东军中定然懈怠。”,袁应泰再看一眼诸将,继续开口说道:“我军若是此时起兵,未免不能搏一个奇效。” “这……”,高出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毕竟人嘴两张皮,一句话死活都能说。 同样都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袁应泰的才学绝不在高出之下,更兼官大一级压死人,经略大人这般说了,做属下的又能如何。 “那不知依经略大人看,朝哪里用兵的好?”,高出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问道。 听高出这么问,袁应泰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没有想好。于是连忙唤过门外的杂役,让取了一张勘图来,在案桌上铺开。 “这里如何?”在图纸上上下左右的仔细看了一遍之后,袁应泰的目光终于停在了一个点上。 “东州堡?”,高出和刘孔胤等人,顺着袁应泰手指的方向,向着图纸上看去。 东州堡,也称东丹堡,原本是朝廷在辽东修建的关外长城上一个颇为紧要的隘口。 整座堡城虽然也不算雄伟,却是依浑河岸边的白隆山而建。往北便可抵达抚顺,若是往西,便是沈阳。 “不知经略大人意图何时出兵,又派多少兵将为宜。”,沉吟片刻之后,高出也跟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从如今辽东的局势和地理位置上看,东州堡确实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作为一个堡城,与明军当年一样,建州军不可能在东州堡驻扎太多兵力。在地理位置上,又离抚顺极近。 如果派出一队人马奔袭,在袭取东州堡的同时,更是可以威慑抚顺之地。若是建虏大队出援,奔袭的人马也可以就近遁入沈阳。 “本官意欲派兵两万,再加民夫万人。”,只不过,袁应泰的回答,却是语出惊人,把高出惊得是目瞪口呆。 “大人想在东州堡再建堡城?”,高出即便是个傻子,到了如今,也能听出袁应泰话里的意思。 “不错。”,袁应泰点了点头,一脸的认真:“若是能在此处设下一点,近可以可截断建虏在抚顺与赫图阿拉之间的道路,日后我大军光复抚顺,在前方也多几分保障。” “大人当真要在此地驻军?”,高出只感觉一阵阵头皮发麻,几乎要以为袁应泰疯了。 东州堡对于建州军来说,确实是咽喉之地,离抚顺也近。据前些时日里,潜伏在抚顺城里的信探回报,如今努-尔-哈-赤平日里大多都是呆在萨尔浒一地。[..tw超多好看小说] 如果果真能占住东州堡,不但可以威胁抚顺,甚至就连身在抚顺关外的努-尔-哈-赤,恐怕都会倍感压力。 但是,此地的缺点,也就和此地的优点一模一样。这里离抚顺太近,对于建州军来说也太紧要。所以哪怕用脚趾头去想,高出也觉得努-尔-哈-赤绝不会容忍辽东的明军在此地扎下一根钉子。 如果明军在此处重新建堡建州军哪怕是全师出动,恐怕也定是要啃下这块骨头。 “高大人以为不可?”,袁应泰转过了脑袋,直直的看着高出。 “属下以为,经略大人谋划的确实是妙计。”,高出硬着头皮回道:“只不过重修堡垒,事关重大,待属下等这几日里帮着经略大人细细谋划一番。” 既然不敢和袁应泰硬顶,高出也只有使出了“拖字诀”。 兴许经略大人这回只是脑门一时发热,反正还有两天就过年了,等过了年,没准他就忘记了。况且话又说回来了,就算他没忘记,等再过段时日,袁应泰或者自己还在不在眼下这个位子上,都是未可知 “不可。”,高出虽然想的美妙,可是袁大人却是不上他的当。 “眼下时近除夕,建虏定然以为我军懈怠。”,很明显,袁经略这回像是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个秤砣吞下,已经是铁了心:“所谓兵贵神速,若是拖延时久,难免不会被建虏察觉。” “这……那便派一队骑兵,前去毁了建虏如今的城堡,我大军再紧随其后如何?”,高出一计未成,立刻又生一计。 反正骑兵跑的快,东州堡虽然重要,但是建州军也不可能在那里驻扎太多兵卒。若是收拾的快,没准还能到沈阳城里赶上吃年夜饭。总之,紧要的仍还是一个“拖”字。 “难不成高大人以为,那建虏会让我辽东军一月间夺两次堡城?”,袁应泰用看着白痴一般的眼神看着高出。 “这……”,高出顿时不由一阵语塞。正如袁应泰所言,东州堡本来离抚顺就近,如果努-尔-哈-赤会在一月间被两块同样的石头绊倒两次,那么以这样的智商,干脆就直接全师回赫图阿拉上山打猎去算了。 “朝廷如今既然把克复三镇的重任交在袁某的身上。”,袁应泰虽然刚刚才驳了高出一句,可是不知为何,口中的话语却陡然间变得沉重起来。 “袁某毕竟也是凡人,独木难支。”,袁应泰直起了身,向着四周深一作揖:“如今,也只有拜托诸位与袁某共勉了。” “属下等不敢。”,高出和刘孔胤等人,虽然心里头仍然多少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袁应泰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依命而行。 “诸位大人今日便去料理停当,明日午前发兵,三日内行军至东州堡,正月初一夺取东州堡。”,见座前众人都不再反对,袁应泰便开始直接发号施令:“稍后我会再传书沈阳,命城中先行出兵会安堡,牵制抚顺城中的建虏。” “谨遵大人军令。”,高出和刘孔胤,都是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那一丝无奈,可是口中却也都齐声和道。 这个年,恐怕是过不好了。 “唐近贤……”,待堂内众将散去之后,袁应泰又是杵立发愣许久,方才从口中慢悠悠念出一个名字来:“何必与他相争……” 四川,简州城。 在被奢寅唤去成都之前,罗乾象原本就驻守过简州,所以简州城里如今的永宁兵,倒是大多是罗乾象帐下的旧人,其中甚至还有不少亲信。 自从在阳安关擒住奢寅之后,唐旭与罗乾象一行,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往简州。 一边有奢寅捆绑在阵前,一边又有罗乾象和反正的永宁兵们出来现身说法,简州城里的叛军,并没有经过太多犹豫便直接打开了城门。 唐旭和马祥麟驱兵直入,兵不血刃的光复简州。 马祥麟入城之后,既不急着安排军士扎营,也并不与唐旭招呼,而是直接叫上罗乾象,一起朝一边的街巷里走去。 马祥麟想去做什么,唐旭自然也是明白。不过他既然不肯叫上自己,想来也是替自己着想,不想让自己的名头沾上污点。 毕竟马祥麟虽然是领军的将领,同时却也是实打实的“土司老爷”,又有石柱白杆兵强军在手,即便是朝廷也要多有倚仗,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和他计较。而唐旭却是在朝中为官,这回来巴蜀也只是临时的委派,所要顾忌的事情也更多。 只不过,唐旭虽然没有跟去,却也在不动声色之间,吩咐着手下的兵卒,借着入城戒备的由头,暗暗封锁住了四周的街口。 不长一段时间过后,从马祥麟所去的方向上,一股冲天的烟尘燃起。唐旭抬头静看片刻,方才吩咐身边的随军书办记下:“城中尚有少股叛军余孽作乱,挟杀富贵之家数户,由石柱宣慰使秦良玉之子马祥麟荡平。记功一表,以备封赏。” 虽然看多了一些文字,听多了一些话语,即便是唐旭,也是常常觉得这些所书所言未免太过黑暗。可是同时,唐大人却也不得不承认,现实有时候却要比书上写的更为黑暗。 当然,今日的恶果虽然难咽,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当年种下的恶因。仇恨,不是这么容易被抹平的,更何况从小便在心里头埋下的种子。 不管今日马祥麟所做是对是错,唐旭都会坚决的站在他的身后。人,固然要讲原则,但是也要看与什么人讲,有时候不讲原则恰恰反倒是最大的讲原则。 如今光复简州,又正是大功一件,只有乘此时将此事坐实,甚至不惜说成是功劳,日后也才不会留下受人口实的机会。 又过了片刻,从马祥麟离去的方向,又是一阵脚步声传回。马祥麟紧绷着脸,从街巷里重新奔出。 唐旭抬首致意,微笑相迎,马祥麟眼中一红,两行热泪当下也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 第212章 泰昌元年 简州一地,已经靠近重庆和泸州。如今成都城下和简州城里的叛军虽然没荡平,可是在重庆和泸州府里,仍还有数千叛军所以石柱白杆兵也暂且驻扎简州,以图后进。 秦良玉中途回过一次石柱,又在腊月二十九赶回了简州,与唐旭和马祥麟共度新年。 虽然在四百年后,常常有人为秦良玉究竟是土家人还是汉人争破了头,可是这样的问题若是要让唐旭来回答,恐怕唐大人只会冷笑一声的不屑回道:这样的争论,有意义么? 即便进入了二十世纪之后,曾经学着老毛子硬折腾出了五十六户人家,并且还常常以此为荣,可是在唐旭看来,却是一桩极为可笑的事情。 当年的大汉王朝雄踞东方,如今方才有了汉人的称呼。后来的大唐同样傲世而立,所以才又有了几乎遍布全世界的唐人街 四海之内皆兄弟,为何反倒是要以狭隘来显示自己的博大。后世的美洲强国,分化对手的时候,常使的不正是这个调调,而他们自家却从未明确分过。等到了数十年后,发现问题丛生,想要重新纠正的时候,却方才发现覆水难收。 无论是成都府里的朱燮元和姚宗文送来的犒赏,还是秦良玉从石柱带回来的军资中,都有不少酒肉。 石柱兵聚作一团,垒石为灶,就釜而食,尽情吃喝。在四百年后,石柱一地属于重庆。唐大人寻思着,约莫这也能算得上是重庆火锅了。只不过这一回入川的行程未免有些仓促,竟然是忘记了带些辣椒来,近日来每每想起,都觉得极是遗憾。 远处,简州府城的城楼上,一阵悠扬的钟声徐徐传来,唐旭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向着远处望去。 泰昌元年,终于到了。在原本自己所熟知的那段历史上,“泰昌”,这个年号,甚至根本没有真正被使用过,属于这个年号的,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时间。 公元一六二一年,在历史上,属于这个年头的年号,原本应该是“天启”。可如今,不管以后如何,“泰昌”却是正式的登上历史的舞台。 历史,真的已经改变了么?唐旭静静杵立,入神的想着。 派人送去永宁的书信,终于也有了回应。奢寅毕竟是奢崇明的长子,奢崇明即便再是恼怒,也绝不可能完全割舍得下,仍还是答应了以罗乾象的家眷来作为交换。 甚至就连唐旭所提出的,先派人送罗乾象家眷前来简州,再放奢寅回归的条件也答应了下来。看来奢崇明脑袋里的想法,与唐大人所预料的并没有太大差别。既然如今已是木以成舟,即便是杀了罗乾象一家,最多也就是泄个愤,哪有自家儿子的性命重要。 罗乾象的家眷,是在正月初六送到简州的。唐旭和马祥麟,陪着罗乾象一同出城相迎。 看得出,罗乾象的家眷虽然已经送来,可是恐怕还在永宁的时候,便就吃了不少苦头。十余号人个个衣裳褴褛,脸上也布满了一道道血痕。 站在队伍最前的两名老者,看起来似乎应该是罗乾象的父母,眼看着儿子近在眼前,却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来,只是拿两眼巴巴的朝这里张望着。 “爹,娘,孩儿不孝”,眼看着自家亲人受苦,即便是罗乾象这样的堂堂男儿,当下也是忍耐不住,扑腾一声跪下身来,大声哭道。 相比起罗乾象家眷的遭遇,如今的奢寅,却已经是像木偶一样任由着唐旭在摆布。 倒也不是这位永宁土司的少当家傻了,实在是唐大人的举动,实在有些让人难以预料。 早在今日起身之后,便有锦衣卫的番卒前来押解奢寅前去洗浴。 奢寅原本还以为这帮锦衣卫的番子们,会乘机搞什么阴损的手段,岂料一番折腾下来,自己所想的招数不但全然没有,甚至这些番子们对自己还很客气。[..tw超多好看小说] 这帮锦衣卫的番子们,折磨人确实是一把好手,可是伺候起人来的手段,却也绝不含糊。不但洗澡,搓背,捏脚,样样俱全,甚至唐大人还给自己准备了一身新置办的绸面袄裳。 再等出了南门,更是看见南门边已经摆下了一桌酒宴。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唐旭要拿自己去换罗乾象的家眷,恐怕奢寅几乎以为这就是一顿断头饭。 “奢将军。”,唐旭举起一杯简州本地蒸酿的烈酒,向着奢寅敬道:“今日在此相别,日后你我定是有再见之时。” 奢寅当下一阵目瞪口呆,心里更是一阵阵哭笑不得。 还再见啊,只见了这么一回,整整近三万大军,便就折损在此人的手上。甚至就连自己派去伪降的罗乾象,也不知为何,忽得对此人死心塌地,视之犹如再生父母。 如果有可能,自己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此人。想到这里,奢寅却猛然间却又觉得,唐旭的话中似乎有话于是当下又重新绷紧了脸,木然的从唐旭手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紧接着看也不看桌上的饭菜一眼,径直朝着对面走去。 对面的永宁兵见奢寅走来,也立刻解开捆绑在罗乾象家眷身上的绳索,从面前推出。这边早已有十余名明军迎上,将一行人接回。罗乾象与家人团聚一处,顿时也是忍不住一阵抱头大哭。 “送奢将军上路。”,唐旭见奢寅已经走到了当中,嘴角微微的泛起一丝笑来,向着站在身边的郑瓢儿点了点头。郑瓢儿会意,立刻便回过身来,朝城门里大吼一声。 只听喊声尚且未绝,城门里“呼啦啦”的便立刻拥出一大群人来。 正在闷头朝前走着的奢寅,当下也是吓了一跳,以为唐大人想要反悔,连忙疾奔几步。 跑了几步之后,却发现并未有人追来,这才壮着胆子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一看,当下不禁又是愣了一下。 只见刚刚从城门里涌出的那一群人,眼下都正在唐旭身边站定了。手中虽然器械整齐,可拿的却不是刀枪弓弩等物。再仔细看去,竟是琵琶,二胡,云板等一干物什。 在唐旭身边站定之后,便立刻就是一阵吹拉弹唱。 “恭送奢将军回府。”,还有几个手上什么都没有拿的,直接扯开了嗓子朝自己这里大声的喊着。 “奢将军且记好了。”,队伍打头的唐旭,倒也没闲着,同样扯开的嗓子朝自己这里喊道:“令尊虽有一时糊涂,可是朝廷隆恩,将军回归之后只要耐心劝诫,让令尊纳表谢罪,朝廷可以既往不咎。” “当今皇上,亦是厚德,不止是贵方。西南诸部愿继续为朝廷效劳者,一律优厚之。” 奢寅顿时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地上。 “若我也是与那几人揣着同样心思,听闻此事之后,恐怕也是要犹豫一番。”,马祥麟强忍住笑意,压低声音在唐旭身边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其实他们若是当真肯安心度日,也未必不是好事。”,听了马祥麟的话,唐旭竟然也忽然短短失神片刻。 “只不过,有一地兴许却是例外。” “近贤说的是?”,马祥麟似乎也已经想到,可是却没有说出来,反倒是向着唐旭问道。 “水西安家。”,唐旭也略压低了声音,小声回道。 水西安家,在西南一地苦心经营了上千年的水西安家,早已成为西南巨擎,其势太盛,太强。 而如今在水西军权在握的安邦彦,虽然其起兵的缘由多少有些是因为奢崇明,可是唐旭却也知道,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实际上无非是野心两个字而已。 野心,赤裸裸的野心。 水西安家太盛太强,强盛到朝廷在西南一地的威严,从前也时常需要仰仗水西安家来维持,强盛到骆养性在贵阳城里足足周旋了半月,也未能得到个明确的答复。 贵州巡抚李标,虽然与姚宗文乃是同年,见了骆养性所执的书信之后,对骆养性等人也是愈加的恭敬,可是若谈到正经的事情未免吞吞吐吐。 到后来,甚至干脆使出了“绕字诀”,贵阳城里的大小官员轮番上阵,“热情宴请”远道而来的骆养性一行。 其中的绝大部分,虽然还闹不明白其中的究竟,不过既然巡抚大人私底下有吩咐,又能和锦衣卫里的要人攀附上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于是乎一时间一个个也是乐此不疲。骆养性虽然有些不耐,可是如今既然有求于人,也只能硬着头皮逐一应付。 骆养性当然知道这几位贵阳城里的关键,所揣的是什么心思。 水西安家,如今虽是有那么几分异动的迹象,可是毕竟不还是没反嘛。既然没反,那么日子就还能过得去。泱泱天朝大国用兵,向来讲究的都是一个师出有名嘛。 若是一个不小心,闹出了什么动静来,果真逼得这帮土司老爷当真起兵或者提前起兵,没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官逼民反的名头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至于水西安家到底会不会反,除了李标兴许还想过几分外,其余的大部分估计根本不想去深究。水西安家虽然强盛,可是土司兵毕竟不善于攻城,贵阳城城高壁深,就算打不过,躲藏起来等朝廷的援军还是可以的。 …… 第213章 烫手秤砣 眼看着日子已经到了正月,骆养性却是觉得,这个年自己过的一点都不安稳。 除了贵阳城里的官员们,依旧是在与自己周旋之外,当然也只限于周旋,之前留守在大方和谷里等地的暗探,却是不停的发来信报。 近来各地各寨之间的水西兵,频频有调动的迹象。毕节等地的生铁等物资,更是早已被收罗一空,甚至就连曲靖这些附近不产生铁的府县,也有少数消息灵通的商户听闻到了风声,开始将生铁等物贩卖至水西。 “不能再等了。”,眼看着再等下去,只怕是等过了元宵节,也未必能有个准信,骆养性终于失去了耐心。拆开衣物里的暗袋,将里头所藏的旗牌等物一概取出。 “大公子这是要去哪?”,近日的连番折腾下来,就算是刘然,也已经是有些没了力气,眼瞅着骆养性取出了旗牌,竟然是木木然不知就里。 “贵州总兵衙门。”,骆养性换上了一身整齐些的衣裳,将旗牌紧紧的捏在手上。 “大公子要去调兵?”,刘然终于想明白了过来,跟着腾的一下站起了身。 “嗯。”,骆养性点了点头,略有些庆幸的看着手上。 从前在北京城里的时候,似乎曾经有人与自己提起过,说到唐近贤能掐会算,当时的骆养性也只当作是笑谈。 即便是这一回来贵阳,依着骆养性本来的心思,且不说自己还有个锦衣卫的身份,即便只是一平民百姓,若能打探到紧要的军情,也不可能被甩在一边。甚至唐旭在给自己调兵旗牌文书的时候,骆养性还觉得是多此一举。 可是,现实有时候往往却比想象的更为滑稽,自己一直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就活生生的发生在自己眼前。很明显,几乎贵阳城里所有的大小官员,都不想去主动触碰水西安家这只庞然巨兽。 在京城里的时候,若有这一类事情兴许还有皇上和其余的内外诸官关注一下,可是在贵州此地,却是天高皇帝远,放到这个地方当官的,大多也并不是什么得势的人物。贵阳城里的文武诸官,几乎都是得过且过罢了。 于是乎,在骆养性看来,如今事情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却没想到,自己所能倚仗的最大依靠,却仍然是远在成都一地的唐旭,想到这里,骆养性也不禁是觉得有几分哭笑不得。 “走。”,虽然仍然还有些不情愿欠下唐旭的人情,可是事到如今却也没得选择,骆养性再整一整衣冠,唤一声刘然,两人一同扬步向着官驿的门外走去。 贵阳,贵州总兵衙门。 身为贵州总兵,张彦芳这个年其实过的也不安稳。水西一地的异状,作为身为总兵官的张彦芳来说,自然也是不可能一点风声也没能听到。 虽然也知道骆养性到了贵阳,甚至还曾经见过两回,可是张彦芳心里头,却始终是拿不定主意。 历年以来,朝廷在西南一地平叛,向来都要仰仗水西的安家军。换句话说,在贵州一地,水西安家如今执掌军权的安邦彦,兴许要比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贵州总兵官更势大上几分。 如今水西安家的家主安位尚且年幼,虽然有其母代为掌权,可是族中的大权,实际上却是归安邦彦所有。若是安邦彦愿意,征发十万大军也未必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自己这个贵州总兵官,手头上能调动的兵力总共也只不过只有万余。 若是提前防备,甚至主动出击,若是安家不反,该当如何。可若是丝毫不做反应,如果有一日水西兵当真杀至贵阳城下,只怕自己仍然是难辞其咎,更何况还有骆养性这个锦衣卫在一边虎视眈眈。 在一阵阵忐忑和左右为难中,眼看着日子就到了正月初六。这一个拖字诀和绕字诀,也不知道能用到什么时候。 心里头仍然还在想着,却听见门房前来通报,说是锦衣卫千户骆养性求见。 张彦芳虽然不想见骆养性,可是却又不得不见,只能是不情不愿的吩咐请入。 “骆大人……”,只等骆养性进门之后,张彦芳刚待要开口应付,却见骆养性抬起手来摆了几下。 “张总兵不必多说。”,骆养性抬手摆了几下之后,继续开口说道:“骆某这回前来,并不是想要为难总兵大人。” “哦。”,张彦芳诧异的应了一声,如果不是因为水西安家的事情,他骆养性这时候来却是所为何事,总不可能是前来道别的吧。 “骆某也不想为难总兵大人。”,骆养性也不绕弯子,直接从怀里掏出了旗牌文书,放到了张彦芳的面前:“骆某这一回,只为调兵而来。” “调兵?”,张彦芳张了张口,愕然的看了看面前的旗牌文书,东西应该是不会有错。 “若是骆某所记不错的话。”,骆养性站在张彦芳身前,缓缓开口说道:“骆某凭这几样东西,可调一营兵千人之数为用。” “不错。”,不知为何,虽然明知道骆养性是来调兵的,张彦芳却是在心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个烫手的秤砣,是让骆养性自己捧着去了。之后无论自己再做什么,也都是顺理成章,再没有这么多顾忌。 “那便请总兵大人领在下去营中选兵吧。”,已经在这贵阳城里磨蹭了半个月,如今骆养性再也没有了继续等待的耐心。 “骆大人请。”,张彦芳点了点头,吩咐衙门里的杂役前去准备车马,自己则是陪着骆养性一起向着门外走去。 “不知骆大人调了兵马之后,是想要驻扎何处?”,既然最烫手的东西仍然还是由骆养性自己拿着了,张彦芳一时间也少了许多顾忌。 一千兵马虽然不少,可是却也不多,张彦芳当然不会认为骆养性是想要领着这么点人马主动出击水西城,除非他疯了才会这么干。 “骆某打算驻军龙场驿。”,果然,骆养性明显还不是疯子。淡淡的笑了一下之后,转头向着张彦芳说道。 “龙场驿确实也算得上是一处险要。”,张彦芳点了点头,对于骆养性的眼光也颇有些赞许。 龙场驿位于贵阳正北,正在贵阳和谷里两地的当中,若要到水西,则是要再走上一程。 而从贵阳到龙场驿,距离虽然不近,但是也不远,一日间的行军便可以赶到。更紧要的是,若想要取大道入贵阳,龙场驿一地更是惟一的出路,别无他选。 水西军虽然善于走山道,但是辎重骡马却是行走不便。若是能扼守住龙场一地,即便从山间窜出小股的土兵,对于贵阳城的威胁也并不大。而若是想调动大军,不携带辎重岂不是一个笑话。 更何况龙场驿地势险要,左拥于的则溪,右靠龙岗石山,虽然没有建造关隘,可是如果谋划的好,以一千兵起到万人的奇效仍然未必是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贵州总兵府所辖的兵士,总数在万人以上,可是却是分散驻守在全省各地,并不只在贵阳城中。与成都府里一样,贵阳城里如今的驻军,只不过只有三千之数,骆养性也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可挑。 左右看了一回之后,选了一队看似精壮些的,便干脆直接点了点头。 “那就拜托骆大人了。”,吩咐营中的军将都听骆养性的号令之后,张彦芳也是朝着骆养性拱了拱手,诚心说道。 张彦芳虽然自觉不是什么君子,可是却也不至于一无是处。最起码,对于骆养性这样的壮士,多少还是有几分钦佩的。 更何况,此事毕竟关系大局,更牵连到贵阳城的安危,张彦芳虽然自己并不乐意去做,但是也并不反对别人去做。 “多谢。”,见张彦芳还算是配合,骆养性也心知究竟,也不多说,回礼之后立刻吩咐整军。随后跃上马身,领着一千军向着龙场驿直奔而去。 这个年,唐旭过的不算安稳,骆养性过的也不算安稳,而袁应泰也同样过的不安稳。 倒不是对东州堡用兵一事不顺利,与袁应泰所预料的大大不同,这一回的兵事,似乎有些太过顺利,顺利的让人感觉有几分不正常。 正如之前所想的一般,东州堡确实有建州驻军,只不过人数不多,只有两百人。 在袁应泰大军抵达东州堡之前,由刘孔胤等人所率的辽东骑兵,便已经将堡内的守军一扫而空,安安稳稳的在堡城下等着过大年。 正月初一,有抚顺城里的一千建州军出援东州堡,为袁应泰所击退。 正月初二,抚顺城里又有万人出阵,此时袁应泰所领的民夫已经修建好了临时的工事,袁大人仍然是一战而胜 再等到了正月初三,袁大人自早上起来便就精神抖擞的准备鏖战,结果……没有结果了,抚顺城里便再没有建州军出来。 一直到了正月初八,新建的东州堡已经初见了雏形,抚顺城里的建州军仍然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兴许是吃了两次亏,不想和袁大人继续玩了。 …… 第214章 危局之始 (这段话不写在作者话里,而是写在这里,是想让大家都看到。(..tw好看的小说)首先,先祝大家新年吉祥,顺心如意。其次,关于下面的段落情节,该如何处理,谅言想过很久。下面这些段落和文字,很可能只是间接与唐旭发生关系,并没第一时间的直接牵扯。但是,我在这里并不仅仅是想在讲述一个故事,记录一段历史,也是想要纪念一群人。一群在四百年前,曾经为理想,为荣誉而洒泼过热血的人。壮士!) 由尤世功所率,出兵抚顺城北的沈阳军,也还算是顺利。抚顺城北的会安堡,建州军原本就没有在此地驻扎。 在当日会安堡城的废墟上,由尤总兵亲自主持开了一场“野餐派对”当作年夜饭之后,便停留在原地,与三岔儿堡内的明军相呼应,等待袁大人的军令。 正月十一,高达丈余的堡墙已经拔地而起。袁应泰心满意足的看了一眼眼前的杰作,在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看眼下的速度,如果一切顺利,没准还能来得及赶回辽阳过元宵节。 东州新堡若修成,便等于在建虏的背后扎下了一根淬毒的铁钉,日后即便是想要光复抚顺,也是指日可待。 他熊廷弼能修成三岔儿堡,我袁应泰也能修成东州堡,袁大人看着堡城四周,密密麻麻正像蚂蚁一般忙碌的人群,心里头出神的想着。 袁大人正想笑,可是还没等笑出声,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远处一彪轻骑,正在向自己奔来,看装束,应当是辽东军中的斥候信使。 “经略大人,沈阳急报。”,信使还没来得及跃下马身,便立刻在马身上向着袁应泰大声喊道。 “建虏围攻沈阳?”,接过递上来的急件,袁应泰的目光刚落到纸上,顿时间,便是不由得愣住了。 自己不还是正在抚顺城下么?怎么建虏却跑到沈阳去了?难道这抚顺城,他们不要了?袁经略瞪大了两眼,满面的不可思议。 “立刻整军。”,在心里头略微犹豫了片刻,袁应泰立刻便就回过神来:“再传令驻军会安堡的尤将军,立刻回师沈阳。” 辽东,沈阳城。 诧异的人,似乎不止是袁应泰,甚至就连如今站在黄台吉身后的扈尔汗,也是满面的大惑不解。 “四贝勒,如今那袁应泰,在抚顺城外可是驻扎了四万大军,大汗却只留五千人留守,可是守得住?”,虽然眼前就是沈阳城,扈尔汗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的向着抚顺的方向望去。 “守得住如何,守不住又如何。”,黄台吉却好似不像扈尔汗想的这么多,抬头轻笑一声,开口回道:“若是能取下辽沈,抚顺弃之又如何。” “贝勒爷明鉴。”,扈尔汗这一回方才是如梦初醒。 虽然如今的抚顺,是大金国名义上的都城,可是实际上如今汗王却常居住在萨尔浒,这一回又亲自来了沈阳。 而建州军中的家眷,大多仍还在赫图阿拉的老城里并非迁出。所谓的都城抚顺,只不过是一座大一点的军营罢了。 更何况,建州女真原本就靠打劫发家,如今的建州军想要完全自力更生,眼下还没有这个本事,虽然无奈,却也是事实。 抚顺和开原,铁岭三城里,能掳掠的东西早就被瓜分一空,所余的库存,恐怕连这辽沈两城里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还更冷一些,扈尔汗手下的固山里头,冻死的人畜也是为数不少。如果能拿下沈阳,今年的这个春荒,也许就可以顺利顶过去了吧。 想到这里,原本还有些疑惑的扈尔汗,顿时也是打起了精神,目光炯炯的看着眼前的沈阳城,握紧了手中的弯刀。 “准备攻城。”,眼看着大军当中的金帐里,一面黄龙旗升起,黄台吉立刻回过了身来,向着扈尔汗喝道。 “哇……哦……”,扈尔汗当下也是大吼一声,催动胯下的马匹,像一阵风一样向着城下卷去。 “嗡……”,四周的空气像是瞬间也全部被抽走了一般,两波箭雨,向着不同的两个方向,互相飞袭而来。虽然眼下正是白昼,可是整个天空,一下子也像是被空中呼啸而过的箭羽遮挡,甚至让地上的人影都变得灰暗了不少。 作为辽东数得上的大城,沈阳城里的驻军,原本就是极多。即便正月前被尤世功带走了两万去会安堡,剩下的仍然有三万之数,而城中的守将,正是如今的沈阳总兵官贺世贤。 望着城下冒着箭雨仍然狂奔不止的建州军,沈阳城上的辽东明军也是不禁一阵阵瞠目结舌。 沈阳大城,绝非寻常的小城可比。看城下这伙建虏的动向,虽然来的快,可是作为相应的代价,所携带的攻城器具也是少得可怜。 难不成,他们以为只是在城下放几波箭,再跑几圈就可以夺下沈阳城?这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只不过,不论城上的辽东军是如何去想,城下的建州军,却仍然是高举起盾牌,冒着城上袭落的一波波箭雨,向着城墙下徐徐靠近。 正在四周游走的建州精骑,也是时不时的靠近城墙,射出一波弩箭之后立刻退走。没有步卒那般整齐的防护,纵使野战中再是无往不胜,也不可能在城下纠缠等着吃亏。 “起……”,城楼上面,沈阳总兵贺世贤又一起举起了手中的令旗。上万张弯弓立刻斜斜的对准了天空,上万支羽箭,带着死神发出的狞笑,颤抖着从空中落下。建州步卒虽然高举盾牌,但是每一波箭雨落下,仍然会带走数十人的生命。 “平……”,城楼上的令旗,这一回平平挥出。十数波箭雨过后,城下的建州军已经行进到了离城墙只有十丈左右的距离。在这么短的距离上,平射出的羽箭已经可以发挥出更大的杀伤。 果然,随着贺世贤一声令下,沈阳城上射出的箭雨,便由暴雨变成了平刺的钢幕,城下的建州军的伤亡,一时间也是大增。 难道这些建虏,想以此就夺下沈阳?这一回不止是城墙上的守军,甚至就连贺世贤心里头,也生出一丝不解。 隐隐间,总感觉有些不对,可是一时间却又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只能是在城楼上瞪大了两眼,目不转睛的紧盯着城下建州军的动向。 城下的建州军,终于渐渐的靠近了城墙,正试图把携带来的并不算多的云梯等攻城器具搭上城墙的垛口。 可是城外虽然有足足五万建州大军,城中的三万守军人数也不算少,守御器械更是齐备。一声声喝令声中,如雨点般的滚石和擂木纷纷落下,一阵阵哀号声立刻从城下传来。 “我去城中巡视一回。”,城楼上的贺世贤,终于想到了似乎在哪里有些不对劲,唤过身边的副将,将令旗交与他,自领着亲兵向城下走去。 转过了身,才刚及走到半路,便听见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城东的方向传来,顿时间不禁脸色跟着一变。 “将军……”,再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奔几步,一眼便看见一名把总,全身带血,背后还插着一支羽箭,正骑马朝自己这里跑来。 “将军。”,迎面奔来的把总,见了贺世贤之后方才停下了马步,:“鞑靼人打开了城门,东门失守!” “东门失守了?”,顿时间,即便是贺世贤也如蒙雷击。 虽然沈阳城中的守军不如城外的建虏人多,可若是据城而守,却并不吃亏。 但眼下若是城门失守,只怕形势便会急转而下。五万建州兵入城,凭城中的三万辽东军恐怕是很难抵挡得住。 再抬眼朝着城东的方向望去,只见原本的城楼上,一大团燃烧的烟尘正在徐徐腾起,一大片喊杀声,也从城门的方向飞速的向着城里转来,贺世贤的脸色,当下变得愈加苍白起来。 沈阳城东门内,扈尔汗与鳌拜正并肩策马而驰,手中的弩箭和弯刀不时的飞出一道银芒,收割走一条条就在几秒钟前还是鲜活的生命。 不止是寻常的建州兵卒,甚至就连扈尔汗和鳌拜,似乎也没想到胜利居然来的这般容易。原本以为要经历一番苦战,没想到竟然和当日在抚顺,开原,铁岭一般,大军尚且还没能登上城墙,城内便就有人打开了城门。 一群两眼泛着赤红色光芒的建州兵将,像是一群饿狼一般蜂拥而入,疯狂的杀戮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切的活物。 “卑鄙”,贺世贤紧紧捏着双拳,兴许是因为捏的太紧,所以指节也已经有些微微发白,稍微定了定神,从口中忿忿的吐出一句话来。 可是纵然心里有再多的不服气,在战场之上,却是从来都没有道理可讲的。成王败寇,此事向来如此。 再定了定神,贺世贤掉过马头,向着城中的方向奔去:“传令城中诸军,退回总兵衙门,等待经略大人援兵。” 东门既失,其实也就意味着其余各门也不再保。冲入城中的建州军,一路砍杀,将沈阳城门四面大开。城外正在苦战的各固山精壮,当下也是喜出望外,纷纷跟着杀入城中。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是一片祥和的沈阳城,陡然间便立刻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到处都是杀戮,掳掠。擒获的精壮,被单独捆起,等待战后当作奴仆瓜分,老弱则是直接被一刀砍倒,随意的丢在路边。 惊慌失措的女眷们,一脸惊恐的看着围在自己四周,正在指指点点,不知有何意图的陌生面孔。 随贺世贤退入总兵府死守的,还有两千兵卒。不过在沈阳城被四面打开之后,四面入城的建州军,一路掳掠烧杀,一路向着贺世贤所在的总兵衙门围杀过来。 平日里看起来还算是有些气势的沈阳总兵府,此时却像是茫茫大海中一块独自杵立的礁石,孤独的对抗着从四面八方一起涌来的惊涛骇浪。 在四周围攻总兵衙门的人群中,贺世贤果然看见了其中混杂着好几队鞑靼人的骑兵队伍。有些是原本潜伏在城内的,有些却是跟着建州军刚入的城 再看一眼刚刚力战而亡,倒在自己身边,同样是鞑靼和女真人出身的战友,即便是已经纵横沙场二十余年的贺世贤,也不得不长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 第215章 为何负我 总兵衙门虽然有些防御,可是却也并不是什么高墙壁垒,在四面八方的一阵阵猛攻之下,贺世贤身边留存下来的兵卒也是越来越少。[..tw超多好看小说]一道道大门,也相继被逐个攻破。 再等一路退到典薄厅里的时候,已是只剩下寥寥数十号人。 “贺某无能,连累诸位了。”,连续不断的鏖战砍杀,让贺世贤的手臂也有些隐隐发酸。轻轻的捏了几下之后,抬起手来,向着身边的众军将逐一行礼。 “此事也怪不得将军里。”,如今的众人虽是落魄,可是眉目间,却仍然是闪耀着一股不屈的坚毅:“若是如今熊大人仍在辽东,定然不会有今日。” “熊大人……”,听到有人提起熊廷弼,一瞬间,贺世贤也有了短暂的失神。 正在从门外不断传来的喊杀声,仿佛顿时也变成了一阵连声的号角。抚顺城下,那几道来去自如的身影,却像是比身后的城池更加伟岸。 熊廷弼的身边,除了冯梦龙外,似乎还有一人,贺世贤瞪大了双眼,不知道是正在努力的回忆,还是想看的清楚些。 “唐近贤。”,不知为何,贺世贤的口中,突然喊出了另外一个名字来。 “总兵大人刚才说的名字,可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如今正在西南戡乱的唐旭唐大人?”,身边寥寥无几的人群中,也有几个军将是平日里爱看邸报的。 年前西南戡乱,唐近贤和川中诸军携手,在成都城下一举扫灭三万乱军,这样的大喜事,邸报上不可能不大肆宣扬一回。 “正是此人。”,贺世贤似乎已经回过了神,点了点头之后,开口回道:“若论起来,他也算是出身我辽东军中。” “便就是那位当日在北关击退贼酋的那个小校,如今已经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皇上面前的红人。”,旁边又有人在帮着身边的同伴说解:“这回奉旨去西南戡乱,又得了泼天大功。” 虽然与唐旭素不相识,可是既然有过在辽东从军的经历,仿佛一瞬间就都是与有荣焉。 “果然是好汉子。”,既然是辽东军中的兵将,即便不认识唐旭的,大多也听说过北关一战,顿时都是竖起了大拇指。 “诸位。”,作为唐旭的老熟人之一,虽然贺世贤同样感觉面上有光,但是毕竟眼下的情形不对,不是聊天侃大山的时候。 “贺某既然是这沈阳城中的守将,自然要与此城共存亡。”,贺世贤再一次抬起了手,向着四周拱手行礼:“可诸位也大多是有家小的人。” “贺某还请诸位放下手中兵刃,暂且保一条性命,日后兴许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将军这是什么话。”,贺世贤话音刚落,便在四周引来一阵怒喝:“上万袍泽以死殉国,我等岂可独自爱惜性命。” “我等与建奴不共戴天!” “死则死尔,家眷日后自有朝廷封赏,我等也享一享祭台上的血食。” “好,好。”,贺世贤的两手,微微颤抖着,口中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再沉寂片刻,忽得从怀中掏出火石,就要朝着身边的书册点去。 “将军!”,岂料火石还没点着,旁边却又冲过几个人来,将贺世贤紧紧抱住。 “你们若是后悔,自家出去向建虏束手便是。”,贺世贤被拿住双手,顿时不禁勃然大怒。 “将军误会了。”,抱住贺世贤的一名军将,大声回道:“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眼下尚且有一条命在。” “舍了这条命,即便换建虏一个人头来,也算是拉个垫背的上路,这才值了。”,这名军将的话,立刻引得四周众人都是一阵连连点头。 “好。”,贺世贤听了,眼前顿时更是一亮,适才所有的愤怒,已经是完全一扫而空。 “就依你们所言,临时也要拉个垫背的。”,贺世贤忿忿的咬了咬嘴唇,狠狠的说道:“也好让建虏知晓,我大明男儿宁死不屈。他建虏人口不过数十万,我大明却有万万,看他能耗到几时。” “纵使贺某身死,身后还有千万英杰,定是会为我等一雪今日之耻。” “将军。”,旁边又有一名小卒,将贺世贤刚才丢在案桌上的苗刀拿起,恭恭敬敬的递上。 “黄泉路上,我贺世贤有这许多兄弟为伴。”,贺世贤擎刀在手,哈哈大笑:“快哉,快哉。” “杀……”,贺世贤一脚踢开一边的屋门,大喝一声当先向着门外杀去。 典薄厅的门外,正围着一群建州兵,似乎正在商议着是该用弩箭,火烧,还是直接冲进去生擒,却冷不丁听到房门一阵巨响,紧接着,数十个咬牙切齿的明军,在贺世贤的率领下,直直朝着自己杀来。 这硕果仅存的数十人,既然能存活到最后,大多也都算得上身手不凡,如今不要命似的冲进人群,竟然仿佛像是数十尊浴血修罗降落世间一般,数百人的建州军,一时间竟然无人可挡。 总兵府的门外,黄台吉正领着鳌拜也一路冲入,听见鼓噪之声,也是跟着转过来看。 “哼。”,看着着贺世贤一行正在眼前大肆砍杀,虽然转瞬间又倒下了几个战友,却是气势不减,鳌拜冷哼一声,就要拔刀上前。 “慢。”,黄台吉一抬手止住鳌拜,从背后解下弓弩,搭上了弦。 “嗤……”,箭矢的破空声,犹如撕破了布帛,羽箭四周的光线,似乎也都跟着变得扭曲起来。 “噗……”,一团血花,在贺世贤的背后炸开,像是绽放的鲜红的花朵。正在奋力砍杀的贺世贤,只感觉身后如披重锤,紧接着,一阵剧痛从背后传来,一直延伸到身体内部。 “哼……”,贺世贤的嘴角,却是慢慢的浮现出一丝笑来,目光直直的定在黄台吉的身上,嘴唇蠕动了两下,随即又转回身去,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刀刃狠狠的插在了一名建州兵的身上。 大明泰昌元年,正月十一,沈阳陷落。沈阳总兵贺世贤,以身殉国。 “能用弩箭的时候,绝不用刀枪。”,黄台吉收起弓箭,放回到身后。 “他适才说什么?”,鳌拜似乎却对贺世贤倒地前嘴唇所说的话更有几分兴趣。 “他说。”,黄台吉转回了身,向着沈阳总兵府的大门外走去:“卑鄙……” “卑鄙?”,鳌拜愕然的张了张口,愣了片刻之后,却又随即吐出一口口水:“我呸……” 辽东,抚顺城东。 “什么?沈阳陷落?”,刚刚整军完成,还在犹豫着是应该驱沈阳百里救援,还是应该攻抚顺而围魏救赵的袁应泰,望着眼前的一纸信报,几乎是难以置信的抬起手来,似乎想擦一擦双眼。 沈阳城中,原本有五万余大军,虽然被尤世功带走了两万去会安堡,可是剩下的至少也有三万余人,如何会在短短半日内便告沦陷。 “这贺世贤岂不是个废物。”,恼怒间,袁应泰抽出了手中的马鞭,用力的在身边的地面上抽打着,四周一片泥土飞溅。 “大人……”,虽然有些战战兢兢,可是从沈阳回来的斥候信使,仍然是小心翼翼的说道:“听说沈阳失陷,是因为城里的鞑靼细作献了东门。” “鞑靼细作?”,袁应泰手上的动作,猛然停下。 “贺总兵……贺将军……”,斥候见袁应泰愣住,又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据城里传出来的消息,据说贺将军已经力战而亡,以身殉国了。” “哦。”,袁应泰眼中仅存的一丝光彩,瞬间消散全无。 只是呆呆的转过了身,木然的朝着沈阳城所在的西北方向望去。 “经略大人。”,过了半刻,辽阳总兵刘孔胤,也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来,对着袁应泰小声问道:“眼下大军如何开拔,还去不去沈阳?” “罢了。”,袁应泰摆了摆手,仿佛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了个精光:“立刻引军回辽阳,既然沈阳已失,辽阳便是危在旦夕。” “得令。”,刘孔胤应了一声,转身向着已经整好行伍的兵卒走去。 “这是为何,为何……”,袁应泰像是没有感觉到身后的刘孔胤离开,口中仍然不断念念有词:“为何负我……” 沈阳城外,浑河岸边。 一队约有万人的明军队伍,正从沈阳城南的白塔铺堡而出,一路向着沈阳城进发。 待走到沈阳城南的浑河岸边,抬头望着远处的沈阳城里腾起的冲天大火,顿时间也是不禁一个个面面相觑。 “这如何半日间便陷了?”,四川永宁参将周敦吉愕然的转过了头,向着身边的石柱参将秦邦屏问道。 虽然如今在西南一地,石柱兵和永宁兵已经打翻了天,可是周敦吉和秦邦屏两人,却是在前年间便就到了辽东,所以未必扯上半点关系。甚至因为同样出身巴蜀,两人还常常同桌而饮,同榻而眠,竟似知己好友一般。 …… 第216章 吾愿一战 “适才陈总兵那里刚收到信报,说是城里有建虏埋伏的细作,刚一鏖战便献了城门。”,走在前头的浙江参将戚金,听了两人的话,立刻转过头来回道。 “又是细作。”,周敦吉冷笑一声,不屑的摇了摇头:“都是建虏使老了的伎俩,岂不敢堂堂正正当面一战。” 话刚说完,却又不看远处的沈阳城,而是把目光落到了秦邦屏的身上。 “若说细作,也是你永宁先使出来的。”,周敦吉看着自己,秦邦屏当然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虽然两人都没有和眼下西南的那一场大战牵扯上关系,可是毕竟一个是出身石柱,一个却是出身永宁,即便口中说不在乎,心里头仍然是多少有些记挂。 去年的腊月里,六千人的石柱白杆兵在唐旭和马祥麟的率领下,不但在成都城下大破三万永宁军,更是生擒奢寅。 故而,作为永宁出身的军将,周敦吉近来每每见到了秦邦屏,都是大觉面上无光。 “那便在这帮建虏手下见个真章”,周敦吉听了秦邦屏的反驳,顿时间更是暴跳如雷。 “秦某随时奉陪。”,虽然两人的私交还算是不错,但是秦邦屏也不想在气势上输给奢寅。 说话间,大队的人马,已经是到了浑河岸边,前锋的斥候,正骑着马匹在河上的冰面上测试冰层的厚度。 辽东几乎每年的冬天,都能把河面冻伤,尤其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还要更寒冷一些,所以虽然眼看着几人并排驱马在冰面上奔跑,却也只是在裹了干草的马蹄下留下一点点淡淡的白痕。 “大人。”,周敦吉所率的永宁兵和秦邦屏所率的石柱兵,都是归总兵官童仲癸所领。眼看着童仲癸尚且未发号施令,周敦吉已经是迫不及待地冲到身前。 “大人,末将请求渡河与建虏一战。”,周敦吉双手抱拳,向着童仲癸大声说道。 “眼下前方情形不明,稍待片刻。”,童仲癸看了周敦吉一眼,点了点头,虽然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立刻答应。 “是。”,周敦吉请战未成,只得应了一声,引身退下。 转回了身,却看见秦邦屏一张笑嘻嘻的脸,顿时不禁怒上心头。 “你家那小子,无非是多了一个唐近贤相助罢了。”,周敦吉跺着脚,忿忿的向着秦邦屏吼道:“败在那唐近贤手上的,又岂止我永宁的那一个败家子。” “这刚夺下沈阳城的建州老酋,岂不也是一个。”,周敦吉抬起手指,指着远处的沈阳城怒喝。 “即便是唐近贤,如今不也算是我石柱军中的。”,唐旭认了秦良玉做干娘的事情,即使远在辽东的秦邦屏,也早就是得到了消息。 所以如今在秦邦屏看来,唐旭已经就是自家人,拿来在周敦吉面前显摆,是最合适不过。 “呸……”,周敦吉忿忿的啐道:“明明是皇上派了去西南的,你们秦、马两家,不过捡一个现成便宜罢了。” 眼见周敦吉吃瘪,秦邦屏更是不禁哈哈大笑,也不再多言,省得太过刺激到他。 等过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着童仲癸仍然是站在河边,与统帅浙兵的总兵官陈策低头私语,周敦吉顿时又再按捺不住,继续走上前去请战道:“总兵大人,如今沈阳虽失,可城中的建虏定然也是立足未稳定,请大人准末将领兵渡河,迎头痛击贼虏。” 说话间,浑河对面的河岸上,几骑建州侦骑的身影浮现,看见了浑河对面的明军之后,立刻引马后撤消失在视野里。 “陈大人,如今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童仲癸也看见了刚才在对面河岸上出现的建州侦骑转过头来,向着一边的陈策哈哈笑道。 “建虏八旗多骑兵。”陈策略沉吟片刻,也是点头回道:“我军却是多步卒,如今想要撤退,恐怕反而会被其尾随其后。” “不过如此也好,我等便放手大战一场,正合陈某的胃口。” 浙军总兵官陈策,乃是武进士出身,也算得上是沙场上的一员骁将。早在万历二十五年时,便就随广东总兵陈璘奔赴朝鲜抗倭,并且在露梁海一战中立下过大功。 此后又参与过平定播州杨应龙之乱,因功升为副总兵算得上是战功赫赫。 “你既然几回请战,我也便不再拦你。”,既然商量停当,童仲癸便立刻转过身来向着周敦吉说道:“如今我军的行踪既然被建虏察觉,想来建虏骑兵也是转瞬即至。” “我便命你领本部兵马,先行渡河,在对岸扎下阵脚,可是能做到?”,童仲癸看着周敦吉问道。 “末将从命。”,周敦吉请战成功,当下也是大喜,连忙回身点起帐下兵马,便要赶着渡河。 “童大人。”,只不过,还没等周敦吉踏上河上的冰面,只看见又是一声呼喊响起,这一回出声的,却是石柱参将秦邦屏。 “童大人,如今贼兵势大,只周将军一千人马,只怕是未必抵挡得住。”,秦邦屏也抱拳向着童仲癸请命道:“末将也请领军渡河,与周将军共抗贼军。” “你岂敢小看我。”,周敦吉顿时再一次大怒:“你说我抵挡不住,我偏偏要挡住一回让你看看。” “也好。”,虽然周敦吉暴跳如雷,可是童仲癸斟酌片刻之后,也仍还是点了点头。 “这等大功,岂能让你独自争去。”,秦邦屏看着周敦吉,再一次哈哈笑道。 因为顾忌着建州八旗兵会来的快,所以周敦吉所率的一千永宁兵和秦邦屏麾下的三千石柱兵,都没有丝毫耽误,整军之后立刻便快速的通过了浑河上的冰面,在对岸扎下了阵脚。 “姓秦的,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周敦吉一边吩咐兵卒赶快重新排好阵势,一边大声的向着秦邦屏喊道。 “随时奉陪。”,秦邦屏轻飘飘的丢回了一句话来,让周敦吉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于是干脆挺直了腰身,把目光死死的盯住了沈阳城的方向。 而戚金所率的浙中戚家军,虽未曾急着渡河,却也在原地摆出了车阵,架上了火炮,与已经渡河的川兵遥相呼应。 不长时候之后,只见远处的沈阳城下,果然有一阵阵烟尘腾起,紧接着,一阵如奔雷般的马蹄声,从远处陆续传来。一杆赤红色的大红龙旗身后,数千名建州精骑,正像一阵从北面卷过来的旋风一般,直直的朝着浑河岸边扑来。 “是正红旗,建州大贝勒代善的兵马。”,陈策站到战车上面,朝着远方眺望一眼,转过头来向着童仲癸说道。 “这正红旗,也算得上是建州精锐,我倒是要看看,他与我川兵相比,到底谁的刀枪更尖利些。”,童仲癸点了点头,面上也现出一丝凝重。 如今的建州八旗,虽然还不是日后那支可以纵横天下的精锐,但是也已经颇具威名。石柱兵和永宁兵也是川中精锐,两强相遇,究竟孰强孰弱,立刻就会见出一个分晓。 “立……”,眼看着整支正红旗的兵马,已经几乎完全出现在了视线之中几乎在同一时间,秦邦屏和周敦吉的口中,同时发出了号令。 “哗!”,像是一阵风从阵前卷过一般,白杆兵和永宁兵虽然不同属一个将官,但是却仍然是再一次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同一种声响。 分成几排立在河岸上的川兵战阵,除了顶在最前面的大盾外,后面两排士兵都把手中的长矛贴着盾牌紧紧的顶在了地上,斜斜的向着天空扬起。 后面几排的士兵,则是放下了手中的长矛,从背后取出弓箭,向前行走几步,立在大盾后面。 “放箭。”,眼看着正红旗骑兵越来越近,随着阵中的一声令下,上千只羽箭同时腾起,向着天空飞去。 顿时间,只见箭雨落处,迎面冲来的骑兵阵中,立刻就稀疏了几分。一阵阵人马嘶吼,顺着北风远远传来。 建州八旗虽然擅长骑射,可是却似乎忘记了,他们所擅长的是骑射,而不是射箭。若论弓箭的威力,无论是射程,准头,还是杀伤力上,步射其实都要更强上几分。 好在猝然受袭的八旗骑兵,也是同样经历多了战阵,虽然受了些小挫,倒也并未惊慌失措,而是立刻把队形拉得稀疏,继续向前冲来。 五十步,川军弓手的仰射,已经改成了平射。 三十步,又射出一波箭雨之后,弓手重新拿起了脚下的长矛,直接蹲下了身,帮着身边的战友死死的顶住大盾。 八旗兵也射出了一波箭雨,不过大部分川兵都已经藏身到了大盾后面,所以造成的杀伤效果并不大。 十步,马背上的八旗骑兵,手上的兵器已经换上了大刀长矛,胯下的马速也被催到了极致,。 “砰……”,两队人马,终于撞到了一起。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川兵阵脚一阵松动,秦邦屏和周敦吉铁青着脸色,大声疾呼,吩咐麾下的兵卒顶住袭来的压力。 虽然来辽东已经有些时日,可是这般硬碰硬的与八旗骑兵相抗,无论对于秦邦屏还是周敦吉来说,却都还是第一次。 …… 第217章 两强相遇 这种迎面袭来的庞大压力,好似即便只是站在阵前,也会被对面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压力所碾碎,更勿论直接碰撞在一起。 其实八旗骑兵心中的惊诧和压力,丝毫也都不比川兵们小多少。 其实若真论起来,骑兵冲阵虽然看起来极有气势,可是如果面对的是战阵严整的步兵,只要不是身披铁盔的重甲骑士,吃亏更大的,反倒是冲阵的骑兵。 毕竟列好了阵势的步兵,大多都是藏身在盾牌或者长枪阵后,骑兵想要冲击必然会先要面对这些绕不开的阻碍。 如果再考虑到弓箭的射程,地面上的陷阱,实打实的相互冲击,能笑到最后的其实往往是不动如山的步兵战阵。 很明显,作为正红旗的统领,建州大贝勒代善,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些。他之所以敢硬碰硬的和明军相撞,完全是因为平日里的习惯。 坏习惯害死人,代善的这个习惯虽然算不上是坏习惯,可是同样也会害死人。 步兵战阵之所以能够顶住强大的骑兵冲击压力,完全就在于阵型的保持和通力的合作。 一两个人扛着盾牌也许顶不住马匹的冲击,但是三四个人,四五个人一起,情况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平日里代善所遭遇过的明军,虽然也不乏勇士,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见了大股骑兵冲阵而来,其中至少会有近半在接近的那一刻闪开。 这种行为若放到四百年后,可以简单的归纳成三个字:卖队友。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当原本整齐的步兵阵列在骑兵冲击的那一刻自己出现松动的时候,一切就都再也无法挽回。 很长时间以来,不但是代善,几乎整个八旗军,依这种法子都是屡试不爽,很是占了许多便宜。 但可惜的是,偏偏今天他就遇见了例外。(..tw无弹窗广告) 浑河岸边,虽然川军原本整齐的队形,都被八旗骑兵巨大的冲击力挤压成了一条波浪线,但是在此之后,八旗骑兵便无法再继续前进一步。 厚重的木盾在顶住了骑兵强大的冲击力的同时,长达丈余的长矛也直直的刺入了骑兵阵中。即便有些在巨大的冲击力中被折断,残余的尖刺仍然在四周带起一片血雾。呼号声,嘶吼声,连成了一片,受伤的马匹挣扎着倒卧在地上,无力的抽动着四肢。 “退……”,等到代善醒悟过来的时候,陡然间却发现为时已晚。混杂成一堆的马匹,互相拥挤着想要转身尚且困难。 冲在前头的想要退出,后面的一时间却又止不住去势,手上的缰绳被绷得笔直,紧紧的扣进肉里。 “退……退……”,代善满头大汗,大声疾呼,却仍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队队骑兵冲上前去,又被挂到了长矛上。 盾牌后面的长矛,像是死神沾满鲜血的利齿,不住的吞噬着建州骑兵的生命。挟夺取沈阳之威出城接战的建州正红旗,刚一个照面,便就遭遇到了重创。 沈阳城,沈阳总兵府。 “贺世贤!”,看着眼前几乎全身创口,满是血污的尸身,努-尔-哈-赤注目了许久,方才是微微的一笑,从尸体上将目光移开。 如果只从万历四十七年开始算,对于努-尔-哈-赤来说,贺世贤也算得上是自己在辽东军中的老对手。 凭心而论,在努尔哈赤看来,这个对手虽然并不能算高明,可是却胜在错处极少。即便是努-尔-哈-赤见了,也常常有老虎咬刺猬的感觉,似乎无处下口。 “此人是被谁擒杀?”,努-尔-哈-赤目光在四周环顾一圈之后,开口问道。 “是被四贝勒所擒杀。”只听努-尔-哈-赤话音刚落,一边的鳌拜便立刻抢着回道。 “哦,如何杀的?”,努-尔-哈-赤微微的点了点头,不急不慢的继续问道。 “是用弓箭射杀的。”,鳌拜仍然一五一十的回道。 “为何要用弓箭?”,努-尔-哈-赤忽然猛得抬起头来,把目光转向了站立在一边的黄台吉。 “大汗……”,鳌拜心里也是猛得一惊,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话。 “能用弩箭的时候,绝不用刀枪。”,只不过,还没等鳌拜开口,黄台吉已经是不慌不忙的开口回道。 “能用弩箭的时候,绝不用刀枪。”,努-尔-哈-赤低头沉吟许久,终于在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微微点头笑道:“说的好。” 鳌拜看在眼里,这才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既然此人是你所擒杀,那么依你只见,如今该如何处置的好?”,岂料还没等鳌拜好好喘一口气,努-尔-哈-赤却又转身向着黄台吉问道。 “斩下人头,悬于城头示众。”,黄台吉仍是不急不慢的继续开口回道:“凡是不服我大金国军威者,绝不轻易放过。” “好,便就依你。”,努-尔-哈-赤点了点头,一口应道。 “大汗。”,当下不但是鳌拜,甚至就连身边的阿敏,莽古尔泰,扈尔汗等人,一时间也是不由得愣住了。 “大汗……”,阿敏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惊讶:“此人虽是明将,却是力战而亡。” 生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一族,向来也是崇拜勇者,在战场上力战而亡的勇士,向来都应该得到尊重。若是被生擒,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那又如何。”,努-尔-哈-赤的鼻间哼出两股粗气,迈开步子,竟然直接向着总兵府的门外走去。 阿敏还待想要说话,却看见跟在努-尔-哈-赤身后的阿敦,转过头来向着自己闪烁了一下目光,顿时也是心里一惊,连忙闭住了口。 待到努-尔-哈-赤出门去了,回过神来的阿敏再略一思量,顿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辱逝者确实是女真一族中的传统不假,可却似乎并不是努尔哈赤的传统。 当年建州女真与海西九部鏖战于古勒山一战中,叶赫部布斋贝勒于阵前厮杀身亡。努-尔-哈-赤便是命人将布斋的遗体剖为两段,只将一半送回。 从此建州与叶赫两部,便立下不共戴天之仇。 其实若细究起来,布斋正是努-尔-哈-赤当年的大妃孟古的堂兄,也就是如今的建州四贝勒黄台吉的堂舅沾亲带故尚且如此,更勿论并不算熟悉的贺世贤了。 既然已经夺下沈阳,除了总兵府衙门这些所在之外,城中的府库自然也是努-尔-哈-赤要去察看的关键所在之一。 只不过,刚及领着阿敦走出了总兵府大门,却陡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急响。原本以为不过是城中正在清剿残余明军的兵士,岂料听声音竟然是朝着自己这边而来。 身边的侍卫立刻四散开来,将努-尔-哈-赤护在当中。 好在疾驰的马蹄声,刚及奔到努尔哈赤身边,便就停住了步。努-尔-哈-赤抬头去看,见从马背上跃下来的,居然是与扈尔汗同为建州五大“达拉哈辖”之一的额亦都。 “如何?”,努-尔-哈-赤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卫们让开道路,放额亦都上前。 “回大汗的话。”,额亦都的脸色,看起来极是不善,甚至未及行礼,便立刻开口说道:“代善败下阵来了。” “代善败了?”,额亦都的话,似乎让努-尔-哈-赤也有些诧异。 八旗虽然都属建州,可是各自所擅长的,却多少有些不同。除了自己直属的两黄旗外,若论野战驰骋,最强的就当属代善所领的正红旗了。 如今建州女真刚及夺下沈阳,尚且立足未稳。听说明军来援之后,努-尔-哈-赤命代善领正红旗骑兵出战,想的就是速战速决。 只不过,如今速战速决的目的似乎是达到了,从代善出城到如今额亦都回报,不过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但是结果多少有些出乎努-尔-哈-赤的预料。 “你可看真切了?”,努-尔-哈-赤的目光,紧紧的盯着额亦都,希望他只是一时说错了话。 “奴才依着汗王的吩咐,为大贝勒掠阵。”,额亦都却是仍然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只是刚一接触,大贝勒手下的兵卒便死伤惨重。” “明军在辽东还有这等强军?”,努-尔-哈-赤的脸上,现出一丝凝重。 代善所领的正红旗骑兵的实力,努-尔-哈-赤还是知道的,就算是自己领着两黄旗,想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击败代善,恐怕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这一股明军确实非同小可。”,额亦都点头应和着努-尔-哈-赤的话。 若是其他人这么说,努-尔-哈-赤兴许还会以为是想要帮代善开脱,可是额亦都除了身为建州“五大臣”之外,还是努-尔-哈-赤亲自所领的两黄旗中的镶黄旗统领,如今就连他也这么说,看来事情就确实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立刻率两黄旗出战。”,努-尔-哈-赤沉吟片刻之后,不再继续犹豫:“务必将这股明军尽数扫灭。” “奴才领命。”,额亦都跃身上马,在马上向着努-尔-哈-赤弯腰行礼,转身去了。 “阿敦。”,额亦都走的远些了,努-尔-哈-赤皱了皱眉头,朝着身边唤了一声。 …… 第218章 却月如虎 “奴才在。”,阿敦连忙上前一步应道。 “你说,这股明军是什么来历?”,努-尔-哈-赤看着城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奴才尚且没能想到。”,阿敦歉然的微微一笑:“不过大明国地广人多,有些将才也不奇怪。” “就连一个贺世贤,也要杀伤我建州许多精锐。”,努-尔-哈-赤深吸一口气,微微的闭上了眼睛:“若明人都是如此,我取辽东又有何用。” “大汗其实不必担忧。”,阿敦的神情,看起来要比努-尔-哈-赤轻松一些:“明国人杰虽多,可若要立事,以一人之力未必可成;可若要坏事,只一人便就足够了。” “你说的可是那袁应泰?”,努-尔-哈-赤听了阿敦的话,顿时也在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自然不止是此人。”,阿敦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若是只以那袁应泰一人之力,又如何能驱走那熊蛮子?” 沈阳城南,浑河河岸。 虽然眼看着代善所领的正红旗骑兵退去,可是未等河岸上的川兵稍事休息,远处又是一片遮天蔽日的烟尘扬起,一支规模比适才更大的骑兵队伍,迅速的出现在川兵的视野里。 “是努-尔-哈-赤亲领的正黄旗和镶黄旗。”,正在浑河南岸与戚金一同指挥着构筑车阵的陈策,立刻便就皱紧了眉头。 北岸边,周敦吉和秦邦屏也是同时看见了出现在眼前的这支建州军,互相对视一眼之后,眼中都是流露出几分凝重。 木盾和长枪,再一次在河岸边架起,手执羽箭的弓弩手,半伏在木盾后面,目不转睛的看着从对面冲来的建州骑兵。 “将军,是正黄旗。”,秦邦屏的身后,石柱偏将吴文杰抬头向前看了一眼,兴奋的说道:“可是建州老贼亲自来了?” 众所周知,建州八旗之中,两黄旗正是建州汗王努-尔-哈-赤所亲领,其中的正黄旗旗主,也正是努-尔-哈-赤自己,在八旗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战力也是最强。 如果能击溃两黄旗,即便擒拿不到努-尔-哈-赤,对于建州军来说,也会是一个极为惨重的代价。 秦邦屏微微点头,却不急着答话,反倒是回过了身,向着南岸边看了一眼,随后缓缓举起了右手:“举……” 川军战阵中的上千把弓弩,立刻应声而起,尖锐的箭尖,斜斜的对准了天空。 建州军中,镶黄大旗所在的位置,突然又立起一面玄色小旗。在半空中挥舞了几下之后,原本并作一队的正黄旗和镶黄旗骑兵,突然像刀劈波浪一样的向着两边分开。 秦邦屏也略微皱了下眉头,把举起的右手放下。 突然,又是一阵人马的嘶吼声,从侧面传来。秦邦屏转身去看,只见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两面,竟然又同时有一股烟尘扬起。而原本处在自己正对面的建州骑兵,也正快速的分成两队,向着川兵的侧翼插过,似乎是想要渡过冰面。 “却月……”,秦邦屏虽是眉头紧皱,可面前却也同样飞速的升起一面小旗。 浑河北岸上,原本分属石柱和永宁两支军伍的四千兵卒,竟然是一瞬间神奇的合为一体。最两侧的兵士未曾移动,中间的却开始缓缓向前推进。 到最后,原本像一条直线一般的川兵战阵,渐渐的被拉成了一条弧线,从远处放眼望去,就像是悬挂在浑河岸边的一弯缺月。 “却月阵”,原本是当年的东晋大将刘裕所创,曾经以两千步兵之数,在黄河岸边一举击溃三万北魏精骑,创造了一个几乎不败的神话。 分成两队的建州骑兵,正在试图快速的向着川军两翼插去。战阵拉成了弧形的川兵,完成变阵之后立刻便举起了手中的弓弩。 一波波羽箭,像雨点一样向着正在奔跑中的正黄旗和镶黄旗骑兵飞去。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虽然已经踏上了冰面,目光紧紧的盯住了还停留在浑河南岸的明军,却猛然看见南岸的明军阵中,也同样升起一面小旗。 “虎……”,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夹杂着一股冲天的杀气,向着浑河的冰面上卷来。 “是浙兵戚家军和川兵白杆兵!”,建州军中,额亦都也已是脸色大变。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爆裂声,从浑河南岸响起,两排由火铳发射出的弹幕,像是一阵钢铁旋风一般,向着分成了两队的建州骑兵袭来。 建州骑兵想要纵马躲避,可是冰面上行走奔跑,毕竟不如地面上灵活。连续几片弹幕扫过,冰面上的建州骑兵,立刻像是被台风掠过的麦田一样倒下一片。 “退……”,虽然随着努-尔-哈-赤纵横沙场数十年,可是额亦都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即使自己还没有跑到浑河的冰面上,但是由川兵射出的一波波箭雨,也正像永无止境一般在自己身边落下。身边的十数名侍卫里,已经有两三人中箭落马。 “退,快退……”,额亦都大声疾呼。 尚且未曾接战,所率的近万名两黄旗骑兵就已经折损了千人,更何况无论是川军白杆兵还是浙兵戚家军,就算接近了短兵相接,自己也未必能讨到好处。 近万名一路疾奔而来的两黄旗骑兵,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重新向着两边分散遁去,只是在河岸和冰面上留下了上千具尸首。 “额亦都也败了?”,沈阳城里,努-尔-哈-赤听着传来的军报,几乎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更勿论还折损了上千名两黄旗的壮士,两黄旗乃是努尔哈赤亲自所领的亲兵,旗中的军将大多都是多年来随着努-尔-哈-赤四处征战积存下来的精锐。 只是刚一接触,便折损了十分之一,顿时不由得让努-尔-哈-赤心疼的一阵眼皮乱跳。 “据传来的信报说,在河边立阵的,是浙兵戚家军和川兵白杆兵。”,阿敦低沉着声音,将收到的信报一一说与努-尔-哈-赤去听。 “原来是他们。”,陡然间,努-尔-哈-赤的脸色也变得铁青。 其实对于努-尔-哈-赤来说,浙兵戚家军并不陌生。万历年间朝廷派兵入朝抗倭,当时尚未起兵叛乱的努-尔-哈-赤甚至还亲自领兵随李成梁之子李如松同行。 与明军中常见的军队不同,戚家军向来最爱好的就是打硬仗,打强敌。敌人越强,他们反而打的越兴奋,似乎唯恐打的不过瘾。 当日平壤血战,戚家军那种一往无前,不惧生死的气势,即便是努-尔-哈-赤看在眼里,也为之深深折服。 实际上,努-尔-哈-赤虽然用兵多年,却一直都是在效仿。骑兵效仿李成梁,步兵则是效仿戚家军。 如今老师就在面前,努-尔-哈-赤这个做学生的,又怎能不生出几分惶恐。 至于川兵白杆兵,努-尔-哈-赤倒算不上太熟悉,虽然也曾经小小的接触过几回,但是惟一能知道的,便是也算得上是一支强军。如今看眼下的情形,事实也是确实如此。 “大汗。”,连续击败正红旗和两黄旗大军,川兵和浙兵所显示出来的战斗力,似乎让阿敦也颇有些胆寒:“我等如今既然已经占据沈阳城池,不如让城外的旗兵都先行撤回到城内。” “我等如今刚刚占据沈阳,立足未稳。”,努-尔-哈-赤却是摆了摆手,一口否决:“若是龟缩在城内,若等明军大兵到至,我等岂不也是要四面被围。” 努-尔-哈-赤话虽然已经说完,可是仍然用力的摇摆着手掌。开什么玩笑,对于建州军自家的实力,努-尔-哈-赤比谁都清楚。 若论野战奔袭,确实一把好手,可是若论攻城守城,恐怕还未必比得上那些看似羸弱的明军辽东兵。更何况,眼前还有戚家军和白杆兵这样不要命的对手。回城固守,真的全回了城,没准自己就真的要永远守在这里了。 “这……”,阿敦顿时一阵语塞,八旗军中,最擅长野战的两支军伍,都已经陆续败下阵来,如今还能再派谁去?更何况就算真的派去了,难保不是羊入虎口,平添损伤罢了。 “还有两蓝旗,两白旗……”,努-尔-哈-赤腾的站起身来,不停的在屋内兜着圈子,“统统拉上去。” “大汗……”,阿敦也是脸色突变,从前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努-尔-哈-赤始终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就算上回遭受败绩,也就是在北关被那个唐近贤挡住兵锋,也从未见他如此乱过分寸。 “大汗,再不若,退回抚顺?”,阿敦又沉思片刻,再出一计。 “不可。”,努-尔-哈-赤仍是摆手。辽沈两城,毕竟是辽东重镇,取之不易,如果今天退出,没准这一辈子就别想再进沈阳城了。 “父汗。”,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然间,又看见莽古尔泰急匆匆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何事?”,努-尔-哈-赤耐住性子,把目光换到莽古尔泰的身上。 “岳托领着镶红旗的兵士,出城去了。”,莽古尔泰见努-尔-哈-赤目光转来,连忙开口说道。 “难道他以为朕的两黄旗还比不过他的镶红旗。”,努-尔-哈-赤闻言顿时勃然大怒。 岳托领军出城,到底是是想干什么,努-尔-哈-赤几乎不用多想也能猜到。 岳托是代善的长子,也是镶红旗的旗主。虽说两父子的关系向来不算太好,可是之前代善在明军面前遭遇大败,岳托却多少也觉得面上无光他。这回他领军出城,明显是想要去争一个面子回来。 …… 第219章 唐氏太极 “还不快快派人去追回来。.tw”,努-尔-哈-赤抬手指着门外,大声喝道。 “已经去了有一刻钟了。”,莽古尔泰虽然看起来也是焦虑,可是隐隐间,却似乎并没有去急着追赶岳托的念头。 何况如今已经过了一刻钟时间,骑兵走的快,如果他是直接去浑河岸边,这时候恐怕已经到了,想追也来不及了。 努-尔-哈-赤瞪大了眼睛,狠狠的看着面前的莽古尔泰,莽古尔泰似乎像是有些心虚,微微的低了下头。 “大汗,岳托既然已经去了一刻,此时想追也已是不及,”,这一回,说话的是李永芳:“如今不如想一想法子,有何良策破了这股明军。” “你有何良策?”,努-尔-哈-赤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 先是正红旗,后是两黄旗,如今没准还要再加上镶红旗。只是短短半日之间,威名赫赫的建州八旗,兴许就要有半数败在这支仅仅只有一万人的明军手上。对于努-尔-哈-赤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不如用火炮轰击河岸上的白杆兵,再以骑兵掩杀?”,李永芳不假思索,立刻开口回道。 “哪里有炮兵?”,努-尔-哈-赤微微一愣,如今建州军的序列里,似乎还没有火器兵这个编制。就算把火器放到努-尔-哈-赤面前,仓猝间,建州军里恐怕也没人会用。 “我建州军里虽然没有,,可是这沈阳城里却有。”,李永芳不急不慢的回道。 “哦,他们可是肯?”,努-尔-哈-赤顿时眼前一亮,李永芳所说的,未免不是一条妙计。 “胁之以威,诱之以利,无非如此而已。”,作为如今辽东军中的第一号大汉奸,李永芳倒是很熟悉汉奸们的心理。 “此事便交由你去办。”,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努-尔-哈-赤一把抓住李永芳的肩膀,迫不及待的说道:“若是果然能够说动,你便是我大金国的功臣。” “奴才这就去办。”,知道事出紧急,李永芳也不敢耽误,行了一礼之后,立刻转身离去。 贵州,龙场驿。 望着面前这支仿佛从天而降,进门之后便开始四处摆弄的营兵,龙场驿站的驿丞李茂芳已经是被惊的一阵阵目瞪口呆。(其实本书里绝大部分的人名,都是真有其人,这个当然也是真的。) “龙场驿乃是朝廷要地所在,岂可让你们胡作非为?”,再等回过神来,李茂芳已然是勃然大怒。 进门做客,还要打个招呼呢,这样进了门就当自家一样摆弄的,把自己这个做驿丞的置于何地。 更何况,正如李茂芳所言,作为九驿之首的龙场驿,确实是贵州一地最紧要的一个道口。虽然不可能时不时的丢个王阳明那样的进士出身来做驿丞,但是李茂芳自己,却也是正经的举人出身,在这伙营兵面前,自然自觉多了几分底气。 “锦衣卫公干。”,只不过,话音刚落,便看见自己面前一人,从腰间摸出了一面金牌来,在李茂芳眼前晃了一下。(..tw无弹窗广告) “原来是锦衣卫的老爷……”,李茂芳脖子一缩,之前想好的一番准备用来呵斥的说辞,也统统吞回了肚子里头去。 “不知几位大人,来这里究竟有何贵干?”,既然知道了来人是锦衣卫,李茂芳的神态,立刻就恭敬了许多,不但脸上再没有半分怒意,甚至还连忙吩咐驿站里的杂役去烧水泡茶,好分给分散驿站周围的营兵解渴。 “上峰的命令,我哪里知道。”,站在李茂芳面前的刘然,翻了下眼皮,颇有些不耐烦的说道:“我不过只是个百户罢了。” 只是个百户,李茂芳禁不住微微的缩了下脑袋。虽然锦衣卫里,也都是武职,可是这样的天子近卫,自然不能拿来和寻常的卫所兵一样看待。 锦衣卫里哪怕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番卒,到了自己这驿站里,自己也都是不敢轻易得罪的。如今能把锦衣卫百户当劳力使的,这来的到底是那一尊大神。 不敢再去细问,只是亲自斟了一杯黔地的普洱茶,亲手为刘然送上。 “我家大人听说四川闹了兵灾,怕波及贵阳,便派我等在此驻防。”,饮了一口李茂芳送来的茶水之后,刘然似乎心情不错,顺便陪着李茂芳说了几句。 “大人尊贵,自然是要小心从事。”,虽然还闹不明白说的到底是哪一位大人,但是李茂芳也知道,反正跟着说好话总归是没错。 刚想要退下,却又被刘然叫住:“你驿站和外头茶马司商卡里的人口,一个也不许走脱。” “为何?”,李茂芳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然。设防就设防,难道还不许人回家了。 “进山的行人商队,也一律拦下,出山口的也只许出不许进,所有的精壮,一律留下徭役。”只不过,刘然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指着李茂芳继续说道:“你去安抚。” “为……”,李茂芳的眼睛瞪的更大 “上峰的命令,我哪里知道。”,刘然不等李茂芳再问出,立刻一声冷笑,轻描淡写一般的说道:“走脱了一个,拿你是问。” “是,是是。”,李茂芳不敢再继续讨价还价,几乎是抱着脑袋奔了出去。如果再问下去,只怕被拉去挖沟垒墙的,就是自己了。 驿站外的大道上,已经聚集了十数名被强拦下来的精壮。虽然大多口有怨言,但是看着紧贴在身边银光闪闪的刀刃,仍还只得是不情不愿的领过了锹铲。 对于是在龙岗石山设伏还是当道扎营,其实骆养性也是很费了一番斟酌,最后选择的仍然是当道扎营。 刘然也因此而问过为什么,可骆养性的回答却多少让他有些啼笑皆非: “听说如今蜀中多有传言,唐近贤乃是诸葛武侯转世,他既然命我至此,我便把此地当作街亭。只不过我虽守街亭,却不想当马谡。” 这也能当作理由?刘然当下也是被惊得目瞪口呆。不过好在当道扎营,无论如何要比在山中设伏要轻松愉快许多,刘然自然也是无不乐意。 其实骆养性不在山中设伏的原因,说起来也很简单: 一是毕竟手中兵力太大,若是果真有敌来袭,来势大的话,一千伏兵反而不如扎营据守来的稳当。 二来虽然近日频频收到急报,可是敌兵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还不知道,只在山中潜伏确实也太过难熬,没准敌兵还没来,就先把自己给憋坏了。 龙场驿作为连接川,黔,贵三地的交通要道,向来往来的行人商队都是不少。 只是一日间,骆养性便扣留下了数百精壮。骆养性扣留下人口的原因,倒也不单纯是为了修建沟垒,另一面也是想要隔绝音讯。 不过,看着渐渐已经现出了雏形的土堡从地面上隆起,骆养性也隐隐有些担心。仅仅一日间就扣留下了这么多人口,如果等上十天半个月的,岂不是要聚上几千号人。 这么多人,就算不会牵连出些其他什么事情,光是约束这些人,都要花费上不少力气。 一时间,即便是骆养性,也不禁生出几分骑虎难下的感觉。一边想着若是水西无事最好,另一边却又盼着快快见到一个结果出来。 眼看着天色已经有些渐渐发黑,骆养性的目光,再一次朝着北面的驿道上望去。 忽然间,一个跳跃的黑点,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紧接着逐渐放大,离自己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 等走到略近一些,来人似乎看见了道口便的土堡,不由得缓了一下,可是随即又快速的接近。 “骆大人……”,一匹快马,风一般的卷到了骆养性的身边,马背上的骑士,正是当日留在谷里驿的暗探。 “大人,蛮兵两万已出水西,如今正扎营在谷里驿,禁止行人出入。”,暗探刚及下马,便迫不及待的向着骆养性回道:“小的偷偷潜出,又找路边经过的商队买了一匹马,这才赶了过来。” “哦,果真来了。”,骆养性的脸上,顿时就泛起了一层红润。 “快去贵阳城里通报李巡抚和张总兵。”,转过了身,朝着刘然大声喊道:“水西安家已反。” 四川简州,明军大营。 望着手上两份截然不同的书令,唐旭禁不禁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将文书放到了面前的案上。 “这两份军令各不相同,我等该从哪一份的才好?”,安绵军副指挥使刘芬谦,望着唐旭手边的两张纸,面皮上边隐隐的透出了几分无奈。 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之后,仍然还是又落回到了唐旭的身上。 “刘大人不必看我。”,唐旭却仍是轻轻冷笑一声,“唐某又岂是这么容易能被他们算计进去的。” “不知唐大人有何良策?”,刘芬谦满眼期待的看着唐旭,希望从他的口中能听到些许自己所期望的话语。 …… 第220章 唐式太极(2) 虽说当日在新都县时,刘芬谦曾经对唐旭不许自己进入叛军大营有所不满。(..tw好看的小说)可是经过这么段时间以来,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吃过亏。 无论是在新都,还是在成都,或者在阳安关,自己几乎根本不用花什么心思,这位唐大人就会主动去收罗来一大堆功劳,招呼众人一起来分润。 刘芬谦如今和成都城里的白光荣一样,都挂着一个副职的头衔。 若是在四百年后的官场上面,常常可以听到这么一句话,叫做“三副不如一正”,把这句话放到如今的大明朝,倒也同样适用。 如今手上有了这么一堆大大的功劳,刘芬谦把名字前头这个“副”字去掉的日子,也是指日可待了。 更何况,在新都县里时,唐大人虽然收罗了不少叛军抢掠的财物,但是最后也都归了府库,唐大人自己也是分文未取不是。 眼前的这两份文书,一份是兵部衙门里传来的,另一份却是出自内阁。 兵部衙门里是催促进兵,要求克日光复泸州,重庆和永宁;而内阁的文书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是文字间却只有一个意思:稳扎稳打。 这两份意思完全不同的军令同时摆在面前,也难怪四川巡抚朱燮元什么批复也没写,直接就派人送到了简州来。 “唐某能有何主意。”,唐旭大大咧咧的站起了身,拍了拍巴掌:“唐某又不是西南军里的人。” “这回来巴蜀,也不过是替皇上宣示恩德,如今差事已了,大可以回京复命去了。” 自从唐旭离京之后,京城里多多少少也出了些变故,唐旭也是知道的。 因为这回奢崇明叛乱的事情,当时同意奢崇明领兵援辽的兵部尚书黄嘉善很是吃了几份弹劾。再加上朝廷里头又有人翻出了当年杨镐的事情,黄大人毕竟年事已高,精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也没精神继续留在朝廷里打嘴仗,一怒之下,请辞回了乡。 如今新任的兵部尚书,是张鹤鸣。张鹤鸣如今有没有和东林党接上头,加入组织,唐旭还不是那么清楚。但是唐旭知道的是,张鹤鸣有一个好友,叫做叶向高。这回张鹤鸣能升任兵部尚书,叶阁老想来也是出了大力。 张鹤鸣的人品如何,唐旭也不大清楚,虽说在史书上面,张鹤鸣告老回乡之后,是因为抵抗李自成的流民大军而被杀,但是那也是因为李自成跑到他家门口去了。 张家作为当地有数的大户,正是李闯王首选的革命对象,总不能站着等挨刀吧。 唐大人所能知道的是,眼前的这份兵部传来的军令,似乎并不是什么好意。 虽然唐旭自从入川之后,着实是打了几个胜战,但是真正的攻坚战却还没有遇见过。 自从取了简州之后,泸州和重庆的的叛军必然都已经有了防备,更别说永宁这样的老巢了。而且如今唐旭手上的白杆兵和安绵军,都并不是善于攻城拔寨的军伍,若是仓猝上阵,胜负还真未可知。 如果打赢了,估计也没人在乎。自从入川之后,如今唐大人头上顶着的功劳已经不少了,多一点也没什么。若是败了,便难保没有人乘机落井下石。 而内阁的意思,是让自己稳扎稳打。如今的内阁首辅仍还是方从哲,其他的人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不得不带着几分顾忌。 “这回西南戡乱,朝廷和属下们都是仰仗大人您的谋划。”,唐旭不紧张,于是刘芬谦就紧张了:“眼看大事将成……” 刘芬谦一边说着,一边朝着秦良玉和马祥麟丢着眼神,希望他们也帮着说说情。毕竟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船沉了对谁都不好。 “朝廷调我石柱兵的时候,说的也只是为了解成都之围。”,岂料马祥麟站起了身来,居然和唐旭一样大大咧咧的拍了拍巴掌:“如今成都之围已解,我自引军回石柱去便是。” 刘芬谦彻底傻了眼,刚才一时急切,他倒是忘了。虽然石柱兵和他安绵军一样都是明军,但是到底也还是有所不同。 说到底,秦良玉和马祥麟两个,都是正儿八经的土司老爷,所带的兵都是自家的,无非是拿朝廷一点军饷罢了,如果当真不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可自己这个安绵副指挥使,却是朝廷命官,所领的兵卒也都是卫所兵,想要做什么,都不是那么自由。 作为朝廷命官,从前刘芬谦私底下也不是没有鄙夷过这些土司老爷,可是如今才发现,原来凡事果然都有两面性。 “唐大人……”,刘芬谦想哭的心都有了,差点就没给唐旭给跪下。 本来以为是一条船上的人,却没细想,一个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一个是堂堂土司老爷,若是不高兴了,都可以直接甩袖子走人。 而自己拿着这两份文书,兵部衙门的军令不可能不听,但是内阁那边又更得罪不起。若是石柱兵真的打道回府了,凭自己手上这么点兵力,能不能守住简州都还不知道,更别谈什么光复重庆,泸州和永宁了。 “其实刘将军也不必为难。”,看着几乎是在哀求的刘芬谦,唐旭终于在心里生出一丝不忍。毕竟此事兴许当真和自己撇不开关系,如果全丢给刘芬谦,也不是为人之道。 “兵部衙门既然要我等克日光复城池。”,唐旭轻轻咳嗽一声,继续开口说道:“正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如今我等军中,粮草可备足否?” “自然不足。”,刘芬谦拼命点着脑袋,说的却也是实情。 永宁军围城两月,身后的简州城里的粮草,早就被消耗了十之八九,作为官军,又不可能去和永宁军一样去抢。 大军除了入简州的时候吃了一顿酒肉外,这些日子里,一直都是喝粥度日。这还是赖着成都城里仍还有些存粮,否则恐怕就要和如今辽阳城外的难民一个伙食标准了。 “既要攻城,兵甲器械可备足否?”,唐旭又继续问。 “自然没有。”,刘芬谦眼中放光,脑袋更是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那如何攻城。”,唐旭摊了摊手:“如今也只有去找朱大人,想法子讨要了。” “属下立刻就传书成都。”,刘芬谦当下一蹦三尺高,迫不及待的奔出门去了。 刘芬谦跑的这么快,其实也是知道,如今的朱燮元,根本拿不出太多的物资。 如果说是银钱布帛,可能还好办点。可是粮草器械这些东西,成都被围两月,也早就消耗了七七八八了。除了接济简州外,朱燮元还得考虑成都城里会不会饿死人。 光复城池固然重要,但是如果在成都围解之后还饿死了人,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儿了。朱燮元不想,也不敢去担这个责。 “那依近贤看,何时进兵适宜?”,眼看着刘芬谦奔出了门去,稍等了片刻之后,马祥麟方才是开口向着唐旭问道。 “等。”,唐旭的口中,慢吞吞的吐出一个字来。 虽然成都之围已解,但是西南戡乱,不可能只依靠这一万兵力。如今唐旭所知道的,就有好几支援军正在路上,其中从湖广来的,绕道旱路,如今已经过了夔州。随军而来的,还有大量的军资器用。 唐大人不是没冒过险,但是在可以不冒险的情况下,唐旭也不喜欢在无把握的情况下贸然出动。 “营中的兵事,便由你们两人商议。”,秦良玉缓缓地站起身来,和蔼的目光,落到了两个儿子身上:“我有些乏了,回去歇息片刻。” 不知为何,自从新都之战之后,作为石柱兵统帅的秦良玉,便好似有些不喜打理军事,更多的却是交给了马祥麟。 所以如今这六千石柱兵的大小事务,大多都是由马祥麟决断。眼下只是六千,若是再过些时日呢?唐旭有些入神的想着。 “儿子恭送母亲大人,恭送干娘。” 再和马祥麟一起礼送秦良玉出门之后,心里头更是隐隐泛起一丝苦笑。若是因此而让历史上唯一一位正经的女将军从此湮没姓名,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辽东,沈阳城。 “一千两!”,站在百余名明军战俘身前,李永芳急速的走了几个来回,用力的甩了下手,从口中喊出一个数字来。 像是报数一般,李永芳从十两一直喊到了二百两,面前这群战俘里头,竟然没一个人站了出来。即便有几个看似眼里发光的,在环顾了一下周围的袍泽之后,也是缩回了头去。 咬了咬牙,李永芳终于怒喝一般的喊出了“一千两”这个数字。 一千两?眼前这群战俘的人群中,顿时都是响起了一片小声的议论。 “我去。”,人群当中,终于有第一个人站了出来,身边的袍泽们,正拼命的想把他重新拉回去。 “把他带出来。”,李永芳连忙一指身前,一边数十名如狼似虎般的建州兵立刻冲进人群,抱住刚才回话的兵卒,将他抢了出来。 …… 第221章 黄昏之火 “来人。(..tw)”,见人已经被带到了面前,李永芳点了点头,向着左右轻喝一声,旁边的亲兵立刻捧过一个箱子来,递到了俘兵的手上。 “这里是三百两。”,李永芳示意俘兵打开箱子察看:“余下的七百两,等事后一并赏给。” “若是胜了,大汗高兴,另外还有赏赐。” “哎!”俘兵打开了箱子之后,似乎已经被眼前一片银白晃花了眼,只是木然的点着脑袋。 整整一千两啊,自己在辽东军中的军饷,一年也不过五六两,想要存到一千两,自己恐怕至少还得再活两百年才够。 “有了这一千两,你在这沈阳城里置办所宅院,日后也算是大户人家了。”,李永芳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俘虏,目光又向着一边的人群转去。 “哎。”,俘兵仍是木然的点着脑袋:“等打完了这回,咱便回老家去。” 你还想回老家?李永芳略有些担心的看了他一眼,担心他是不是傻了。听口音,此人当是关内来的,真等他动了手,日后想要再踏上关内的土地恐怕也就难了。 而且就算大明朝廷肯让他回去,大汗也未必愿意了。 “还有谁。”,看了几眼之后,确定此人还算正常,李永芳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朝着人群里喊道。 “我,我。”话音刚落,人群又立刻蹦出两三道声音来。这一回守在一边的建州兵早有准备,不等李永芳下令,便将那两三人拖了出来。 余下的俘兵,有些看着这几人,眼中像是冒着火;有些不屑的冷笑一声,还有些则只是低头不语,看也不看李永芳一眼。 “都带回去吧。”,李永芳叹了口气,朝着余下的俘兵挥了挥手,自己则带着三四个站出来的俘兵,向着南边的城楼上走去。 这一回能招致到三四个人,李永芳已经心满意足了,一千两一个人的价钱,估计大汗也是要肉疼许久。 不过,只要等这炮声一响,大汗也就知道这四千两花的值了。 沈阳城的四门城楼上,各有两门两千斤的铁铸大炮,当日还没来得及使用,沈阳城便告陷落,所以火药和弹子等物,如今也还仍摆放在原地。 “看见那边的河岸没有?”,站在大炮旁边的垛口上,李永芳指着远处的浑河北岸说道。 眼下虽然天色近黑,但是仍然可以隐隐约约的看见河岸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几名俘兵,眼下兴许已经应该改叫降兵了,都是用力的点着脑袋。 “稍后你们听到号令,便朝那里放炮。”,李永芳收回了手,向着降兵们说道。 “那边是哪支军?”,四名降兵里头,有个看似脑筋活泛些的,也沿着垛口看了几眼之后,突然开口问道。 “戚家军和白杆兵。”,李永芳不紧不慢的回道。 “戚家军?”,几名降兵,顿时都是面面相觑。 辽东,虎皮驿。 地处辽沈两地当中的虎皮驿,算得上是如今除了辽沈两城之后,明军在辽东最大的据点。 从东州堡一路撤下来的两万明军和一万民夫,都是暂且停留在此休整,等待明日再继续赶回辽阳。 相比起前几日的意气风发,袁应泰明显已经颓废了不少,甚至就连虎皮驿总兵朱万良走到自己身边尚且浑然不觉。 “大人,有沈阳来的紧急军情。”,朱万良急匆匆的走到袁应泰身边之后,便立刻开口说道。 “沈阳?”,袁应泰诧异的转过了头,直直的看着朱万良,几乎以为他是在和自己逗乐。 沈阳城不是在中午的时候便就陷落了,甚至就连沈阳总兵贺世贤也已经以身殉国,还能有什么紧急军情传回来。 “什么军情?”,只不过,虽然心里头疑惑,但是既然朱万良来报了,袁应泰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陈总兵和童总兵如今在浑河率众与建虏激战,请求大人派兵增援。”,朱万良也不敢怠慢,立刻开口说道,顺便把刚才收到的求援文书亲手递上。 “陈策?”,适才还尚显颓废的袁应泰,忽然间也是眼前一亮,几乎的抢夺一样从朱万良手中接过文书。 “好,好!”,快速看完之后,袁应泰两手微微颤抖着,想要用力的站起身来:“不愧是戚家军和白杆兵,竟然一日连续击退了建虏三旗人马。” “刘总兵可在?”,几乎没有片刻耽误,袁应泰立刻大声的朝着门外喊道。 “属下在。”,刘孔胤似乎也是知道了从沈阳传来的军情,所以居然已经在门外等候,听见袁应泰喊声,立刻便走进门来。 “我从辽阳城中带出的两万人马,如今全交与你。”,袁应泰眼里放着光,开始调兵遣将:“朱总兵你再从本部兵马中选出一万,奉集堡李秉诚那里,我再命他出兵一万。” “尔等四万人马,只兵合一处,立刻前往沈阳。” “末将得令。”,刘孔胤与朱万良一起应声,分头前去整顿拔营。袁应泰又另派了信使,一路往奉集堡而去。 沈阳,浑河北岸。 眼见着天色近黑,已经鏖战了半日的秦邦屏,也是禁不住微微的松了口气。 转身看了一眼南岸,兴许因为眼下是冬天,沟壑难掘,所以南岸边浙兵的战阵,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布置好,但是好歹已经现出了大半。 一排排整齐的壕沟被挖出,分列在战阵四面,壕沟的边上,也已经布上了尖锐的木栏。上千名浙兵正站在木栏内的战车上,手里拿着火铳警惕的察看着四周。 木栏上每隔一段距离,又留下了十几个缺口,有些缺口里面,已经探出了黑洞洞的炮口。至于那些还空着的,想来是为四面调动所预留的。 只要等到了天黑之后,再过一两个时辰,整个营寨就可以修完。到那个时候,自己就可以领着兵卒入营好好休息一回了。 想到了这里,秦邦屏又不由自主的朝着周敦吉所在的方向看去。周敦吉的目光也正转向这里。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撞了一回之后,两人都是不禁站直了身,想让自己显得更精神一些。 自从击退了两黄旗之后,建州军便就没有再派人马过来。只有零星的几个斥候,不时地从四周打马跑过,但是只要靠的稍微近些,便会立刻掉头就走。 远处的沈阳城南门上,亮起了火光。秦邦屏身边的吴文杰看了几眼之后,也跟着笑道:“属下当年曾经听说,建虏都是夜瞎子,没光便看不见路,也不知道真假。” “这是哪里的话。”,秦邦屏哈哈大笑。 这样的传言,秦邦屏倒是也曾经听说过,不过好在他也知道,女真族中,虽然从前多有夜盲,但是那是因为无论建州还是海西,都缺少食盐。石柱所在的四川虽然也不靠海,但是却有井盐可吃,所以这样的情况倒是不多见。 而这几年来,随着建州军逐渐势大,虽然不说全族都可以保持足量,但是起码出征的精壮,还是可以供应的。 “他们若不是夜瞎子,天还没黑,便在城楼上点灯做什么?”,吴文杰伸手指向沈阳城南门的方向,呵呵笑道。 “咦……”,秦邦屏也顺着吴文杰手指的方向,抬头向前看去,口中禁不住微微的诧异了一声。 只不过,还没等秦邦屏仔细去多想,忽然间,仿佛在那团火光旁边,又有一团更大的火焰猛然跳动了一下。 “不好。”,秦邦屏心里猛然一惊,忽得醒悟了过来,立刻放大了声音,向着四周大声喊道:“快散开,小心火炮。” “砰……”,在城楼上的火团消失了几秒之后,终于隐隐有了一声巨响传来,随着声响一起传来的,还有呼啸而至的铁弹。 “咚……”,红褐色的铁弹,在空中飞行了一段时间之后,虽然已经不像刚出膛时那么炽热,但是来势却是不减,轰然一声落在地上,四面溅起一片土石。 正月里的辽东,正是最寒冷的时候,便就连几乎整条浑河都被冻上,更勿论是河岸边的泥土。 落地的炮弹接触到坚硬的冻土之后,再一次被弹起,跳跃着继续向前飞去在川兵阵中拉出了一条血道。 无论是永宁兵还是石柱兵,虽然都在军中见过火炮这东西,但是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些炮弹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瞠目结舌之间,纷纷四散躲避。 “砰,砰……”,又是连续几阵爆声传来,浑河北岸边立刻便散下一片残肢断臂。 “杀……”, “哇……呜……” 四周又是一片杀声响起,之前刚刚被击败的正红旗骑兵,两黄旗骑兵,甚至还有莽古尔泰所率的正蓝旗,阿敏所率的镶蓝旗,建州军几乎倾巢而出,数万人马齐齐的向着浑河岸边杀来。 “整齐,整齐……”,虽然秦邦屏和周敦吉,都是在大声疾呼,可是刚刚被沈阳城上落下的炮弹打散的阵型,一时间却不是那么容易被重新整起。 “嗞……”“哔……”,一阵阵刀刃划过血肉的声音,不断的从身边传来。建州骑兵的前锋已经挟奔雷之势,冲入了川兵阵中。秦邦屏也不知道耳边传来的这些声音,到底是发自自己的袍泽,还是倒在地上的建州女真兵。 …… 第222章 沈阳在此 “退回南岸!”,排列好阵型的步兵可以抵抗骑兵的冲击,但是被打乱了阵型的步兵,绝不可能是骑兵的对手,这个道理,秦邦屏向来都懂。[..tw超多好看小说] 眼见着大队的建州骑兵朝河岸边掩杀而来,豆大的汗珠,不停的从秦邦屏的额头上滚落。 “周蛮子,你还不走。”眼看着不远处的周敦吉,仍然在举着刀盾奋力砍杀,秦邦屏顿时忍不住一声大喊。 “呸,你不也是蛮子。”,周敦吉正奋力的砍倒了一名冲过的正黄旗骑兵,巨大的劈砍力,甚至把骑兵胯下的马腹整个切开。马匹绝望的嘶吼声中,喷涌而出的血浆将周敦吉整个人都染成了红色。 “老子又杀了一个。”,周敦吉哈哈大笑,也冲着秦邦屏大声回呼:“还不快带着你那帮白杆子回去,老子在这里帮你们挡住。” “你那一千兵能顶什么用,回去替你们永宁留着点血脉。”,秦邦屏也擎住白杆长枪,将一名骑在马上的分得拨什库刺落马下,剥下铠甲顶在枪尖上兴奋的喊道:“看见没,是个当官的。” 虽然说如今的建州女真,已经不像三年前那么穷困,但是能穿上铠甲的,仍然至少都是分得拨什库这样的骁骑校。 “替老子把后面的人带走就行了,老子这回绝不输给你们这些白杆子。”,周敦吉闻言立刻怒道:“老子本来就是待死之身,有这些建虏替老子垫背,值了。” “你回去陪着你家那小子,还有那个唐近贤,日后记得为老子报仇。”周敦吉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继续朝前扑去。 周敦吉虽然是永宁参将出身,可是当年因为参合进奢崇明的母亲奢世统与小娘奢世续之间的纷争,而被判了死罪。这一回来辽东,其实也正是戴罪从军。 “唉……”,眼见着周敦吉又被卷进了战阵,秦邦屏的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只能是招呼左右,准备向着浑河南岸撤去。 “将军小心!”,只不过,刚刚转过了身,脚步还没来得及踏上浑河上的冰面,便听见身后的吴文杰一声大呼。 转回头来看,只见离自己两三丈远的地方,已经冲入了几名正蓝旗的虏兵,其中一人,手上正拉开的弓弦,咧开嘴巴狞笑着朝自己望来。 “嗡……”,飞出的箭支急速的从空中划过,尾部的箭羽剧烈的抖动着,发出了蜜蜂翅膀抖动一般的声音。 西面的地平线上,太阳虽然已经完全落下,但是皎洁的月光却正慷慨的播撒在大地上,在箭支顶端的铁簇上折射出骇人的银光。 “噗……”,像是一柄大锤砸在秦邦屏的后心上,秦邦屏脚下一个踉跄,向着身前徐徐倒下。 “快……走……”,秦邦屏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向着四周大声喊道。 “将军!”,尚且存活的两千多白杆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愤怒的喊声。 “邦屏!”,回过身来的周敦吉,眼中的瞳孔也急速放大。 “你们这些白杆子还不快走……”,周敦吉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像是被撕破了的布帛:“难道你们想让老子们白死么?” “回去告诉川中父老,我们永宁兵里头也有壮士。回去告诉马祥麟那犊子,老子和他舅舅的仇,等他来报……你们快走啊……” “快走!”,石柱兵的军阵中,吴文杰等校尉也在一起呼喊,他们这个方向,同样有建州骑兵冲来。 一个个士兵相继倒下,但是挡在前面的兵将们,却仍然是誓死不退。血肉的身躯,仿佛像是一道钢铁长城一般,死死的挡住了建州骑兵的冲锋。.tw 后撤的石柱兵和永宁兵,抱着秦邦屏等人的尸身,一路哭号着向浑河南岸退去。 浑河南岸的营寨中,戚金紧紧的握紧了手中的苗刀,牙齿在嘴唇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坚毅的脸上,却像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将军,领我们出战!”“誓杀虏贼……” “这里是战场!”,沉寂许久之后,戚金终于发出了一声怒吼:“没看见对面都是骑兵?冲出去是想送死吗?” “想死?”戚金把手中的苗刀连着刀鞘,狠狠的插在地上。虽然正月间的泥土已经冻得和铁石一般坚硬,但是落地的刀鞘,仍然是深深的扎入了有半尺深的厚度。 “想死,没这么容易,得让你们留着命杀贼。”,戚金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稍后建虏定是会来夺营,我们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若是他们不来呢?”,有几个士兵,仍然是不服气的说道。 “他们若是不来,我们便扎在这里。”,戚金又猛得使劲,将地上的苗刀抽出:“这里便就是沈阳城,有我们在,便就有沈阳。” “都听到了没有?”,戚金跳上一辆战车,大声疾呼。 “虎……”,回应戚金的,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火铳兵登车。”,戚金发出了第一道命令:“准备拦射敌骑,接应你们的袍泽入营。” 沈阳城,沈阳总兵衙门。 虽然地面上已经洗过了两三回,但是四周的空气里,仍然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血腥气。不过这对于戎马一生的努-尔-哈-赤来说,似乎并不算什么。 “四万明军来援?”,听着阿敦在耳边说着的信报,即便是努-尔-哈-赤也不禁微微的吸了一口冷气。 “这袁应泰果然是大手笔,出手便是四万人。”,说话间,努-尔-哈-赤竟好似有几分羡慕一般:“我大金国,不知何时也可以这般阔绰一把。” “大汗。”,一边的李永芳,稍微思量一番之后,开口说道:“如今在浑河南岸扎营的,是明军中的戚家军,攻守皆是锋利,急切间恐怕难下。” “这支明军,我今日必扫之。”,努-尔-哈-赤却像是下定了决心:“如若不然,日后早晚必成大患。” “那不知大汗想派哪支军去挡住明军的援军?”,李永芳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作为辽东军中所出的第一号大汉奸,李永芳其实比任何人都害怕建州军失势。 如果建州军有朝一日失势,无论是战败还是投降,努-尔-哈-赤本人都未必没有一条生路,偏偏只有他李永芳,作为头号大汉奸,必死无疑。 “父汗,黑还请求率军前往。”,李永芳话音刚落,四贝勒黄台吉,立刻出声应道。 建州八旗军中,虽然都称旗兵,但是兴许是因为努-尔-哈-赤的刻意安排,所以所长却多少是不同。 努-尔-哈-赤亲领的两黄旗与代善所领的正红旗最善于骑兵野战,而黄台吉所领的正白旗除了野战之外,也略长于攻守。 “也好。”,努-尔-哈-赤略思量片刻,微微的点了点头:“你便引军往南去,不求多做杀伤,只要能拦住明军北上,便是大功一件。” “儿臣领命。”,黄台吉应一声,立刻转身去了。 辽东,白塔铺。 由辽阳总兵刘孔胤,虎皮驿总兵朱万良和奉集堡总兵李秉诚所率的四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北进,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白塔铺,扎下了营寨。 “如何?”,刚及扎下了营,便就有前锋斥候回报,三名总兵官立刻唤入,一起迫不及待地问道。 “回三位将军的话。”,回转的斥候统尉,身上带着血痕,看起来也是经过一场搏杀才冲了回来:“建虏动用了沈阳城后的千斤大炮,如今已经是击溃浑河北岸的川兵战阵,如今正在围攻南岸的我军营寨。” “白杆兵败了?”,刘孔胤深吸一口冷气,眼睛里现出一丝惊骇,似乎只听见了川兵战败,却没听见是建虏动用了沈阳城头的千斤大炮。 虽然没有亲自带领过川兵,但是白杆兵的赫赫威名,刘孔胤也是早有耳闻。如今听说连白杆兵都被建州军击败,当下心头也是不由一阵摇摆。 “前头可是有建虏挡路?”,刘孔胤的目光,转回到眼前的斥候统尉身上。 “有小股的侦骑出没,小的宰了一个才赶了回来。”,斥候统尉咧开嘴巴,嘿嘿的笑了一下,虽然知道是在三名总兵官面前,也丝毫未曾露怯。 “不错。”,刘孔胤微微点头,颇有些赞许:“你叫什么名字?” “吴襄。”,校尉连忙答道。 “果然是我辽东军中的壮士。”刘孔胤又是一番点头。 “谢大人夸奖。”,斥候统尉仍然是咧嘴憨笑,不过刘孔胤再看了,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喜。此人看似憨厚,实则却又似有些圆滑。 “退下去吧。”,刘孔胤挥了挥手,让吴襄退下。 “我等今日就在这白塔铺歇息一夜,明日赶早前往沈阳,如何?”,三人虽然都是总兵官,可是刘孔胤作为辽阳总兵,在地位上却是要高上不少。再加上有经略大人的授权,所以三人中仍是以刘孔胤为主。 “如此甚好。”,李秉诚和朱万良都是连连点头,分头安顿去了。 …… 第223章 背水一战 大明泰昌元年,正月十二。 “呜……”,当太阳刚刚把第一缕朝晖投射到地面上的时候,沈阳城下的浑河两岸,便响起一阵阵连片的号角声响。 随着号角声的响起,只看见四周的城池,河岸与丛林间,一片片旌旗扬起,铺天盖地的建州兵,像是天上的云朵聚集一样,乌压压的汇集成了一片,一起向着浑河南岸的明军大营压去。 “虎……”,明军大营里,也同样发出一阵山呼,一队队手持火铳的浙江兵,纷纷登上车台,把手中的铳口对准了远处的建州骑兵。 在他们身后的地面上,残余的三千川兵长枪兵则是同样傲然挺起了胸膛,把长达丈余的白杆长枪树起,斜斜的搭在木栏上,为车台上的浙兵火铳手建起了一道尖刺屏障。 “昨日间明军烧化了冰面。”,沈阳城上,阿敦站在努-尔哈-赤身边,把手向着远处浑河南岸的的明军大营指去。 明军的大营,是依浑河南岸而建,在烧化了营寨边的冰面之后,虽然不可能阻止建州骑兵从其他地方绕行,但是至少少了一面受敌,对于兵力处于弱势的明军来说,顿时也是轻松了不少。 “明人这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努-尔哈-赤微微一笑,从城下收回了目光。 “岳托领着镶红旗,究竟去了哪里?”,收回目光之后,努-尔哈-赤也不再急着问战事的准备,而是直接问起了其他。 建州八旗之中,岳托所领的镶红旗虽然不算太强,但是仍然能算得上是建州军里的一支精锐。这支精锐自从昨日间被岳托带出沈阳城之后,便就突然失去了踪影,甚至让努-尔哈-赤也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岳托台吉也是长于兵事,大汗不必太过担心。”,阿敦像是看出了努-尔哈-赤的心事,嘿嘿笑了一声之后开口说道。.tw[] 在建州八旗之中,各旗的旗主除了努-尔哈-赤亲领的两黄旗和四大贝勒各令一旗外。另外还有两旗,分别是镶白旗和镶红旗。 其中镶白旗是由褚英长子杜度所统领,褚英乃是努-尔哈-赤的长子,努-尔哈-赤起事之初也颇立下过些功绩,深得努-尔哈-赤宠爱。只是此人生性暴躁,心胸狭窄,多次挑起建州内讧之后,努-尔哈-赤无奈将其处死,其部属便由杜度承袭。 而剩下的镶红旗,旗主则是由努尔哈赤亲自额外指定,便就是岳托。 建州军中,大部分军将长武略而轻智谋,而岳托偏偏是建州军中难得的智将,这一点深得努-尔哈-赤心意。所以在努-尔哈-赤的一干孙儿当中,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只不过,努-尔哈-赤宠爱岳托,却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智谋,与他的生世也有几分关系。 岳托自幼丧母,继母刻薄之。于是便由大妃孟古取回与黄台吉一同抚养,所以黄台吉与岳托虽然名为叔侄,却又情同兄弟。 努-尔哈-赤幼年时,也曾经受过继母刻薄,于是对于岳托,便就多了几分怜惜。 而作为岳托的父亲,虽然代善对岳托也多有刻薄之处,岳托却对其父一向敬重有加,这一点,更是颇得努-尔哈-赤赞赏。 “便由他去吧,谅他也不敢乱来。”,努-尔哈-赤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重新抬起目光,又望向了浑河岸边。 浑河岸边,一队队建州骑兵离明军营寨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努-尔哈-赤的手指,也不禁是紧紧的抓住了手边的垛口,两眼也等得浑圆,唯恐错过战场上的每一个瞬间。 五百步外,建州骑兵已经开始了小步的加速,队伍里的牛录额真和分得拨什库们,正在大声的呵斥着,吩咐左右的骑兵一起调整速度。 四百步外,骑兵开始催动马速,马背上的骑士们也已经从身边取出了弩箭,静静的搭在了弓弦上。 三百五十步,整个建州骑兵队伍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快要催动到了极速。 若是在平日的野战中,骑兵起码要到三百步左右的距离才会开始权利催动马速。只不过,他们这一次面对的并不是寻常的步兵,而是善用火器的浙兵戚家军。 催动马速,也并不是要直接冲击敌阵,而是想以此快速的接近明军战阵,进入自己可以发射弩箭的距离。 三百二十步,马速已经被催动到了极速。在一阵犹如闷雷般的轰鸣声中,整个建州军的骑兵队伍,几乎就象是要腾飞起来一般,遮天的烟尘扬起,将几乎整个浑河南岸裹在其中。 城楼上的努尔哈赤挥了挥手,像是想要赶走遮挡自己视线的烟尘,两眼却仍然是一丝一毫也不肯离开。 三百步,浑河南岸的明军大营里,地面也开始跟着颤抖起来。立在营寨四周的木栏互相碰撞着,发出“咔咔”的声响。 “虎……”,就在这时,大营里又是一阵直追云霄的喊声响起,紧接着,营寨侧面连续几团火焰闪现。 “轰……”,木栏的缺口间,漆黑的佛朗机炮炮口中,吐出赤红色的火焰,夹杂着呼啸的铁弹向着前方笔直飞去。 建州骑兵们似乎也没有想到,报应居然来的如此之快。昨天他们还是借助着炮火之威击溃了浑河北岸的川军大阵,仅仅一天之后,同样的遭遇就立刻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赤红色的铁弹落到了建州军的骑兵阵中,立刻在队伍中拉出一条条血道。几乎所有的建州骑兵,都把身体卧伏在马背上,可是铁弹落处,仍然是不停的带走一条条生命。一时间,原本整齐的骑兵战阵,也隐隐出现了少许混乱。 两百步,营寨中的川兵暂时放下了手中的长矛,把长弓所指的方向斜斜的对准了天空。 “起……”像是一片乌云从明军大营中腾起,飞行的方向仍然是正在奔跑途中的建州骑兵。 “噗噗……”,一阵阵如击败革的闷响,从羽箭落处传来。 虽然奔跑中的建州骑兵已经从马鞍下将圆盾取出顶在头上,但是小小的圆盾并不能护住所有的要害,更何况胯下的马匹几乎没有任何防护。 一百五十步,极速狂奔的建州骑兵,仿佛看到了希望,马镫上的马刺,轻轻的触碰着马腹,想让胯下的马匹爆发出更强的冲力。 一百步,一直闷头狂奔的建州骑兵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凶狠的狞意,手中的角弓也已经斜斜的对准了天空。 “砰,砰砰。”一阵阵连续不断的爆裂声,从明军大营中传来。连续三阵齐响后,正在继续朝前冲击的建州骑兵刚想松一口气,却猛然间发现,第四波,第五波弹幕仍然在连续不断的向着自己袭来。 一片片弹幕呼啸而过,建州骑兵手中的弓弩似乎一瞬间也失去了准头,杂乱的箭支漫天飞舞着,甚至还有飞到了浑河冰面上去的。 回过神来的建州军这才猛然想起,虽然平日遇见的明军,在骑兵冲阵的途中只能发射出三发火器,而且射击的频率远远没有这么高。 眼看着离木栏的距离还有五十步远,营寨里的火器,却已经在适才的五十步里连续射出了四五波弹幕,整个建州军的队列也开始变得稀疏起来。 十步,五步,木栏后的火器兵,却仍然还是在不停的发射着炽热的弹丸。惊讶的建州骑兵这才发现,原来每一波火器射击完成之后,旁边都会有另外一人递上一支新装好的火铳。 “大汗!”沈阳城的城楼上,几行冷汗沿着阿敦的脸颊向下流了下来。 努-尔哈-赤曾经随李如松出征过朝鲜,对于浙兵戚家军的战法不可能浑然不知,可即便如此,却也未见他提起过半分。 “朕今日必灭此军。”,努-尔哈-赤的脸上,虽然也正有几行冷汗流下,可是眼神里的坚毅,却依然如故。 “呜哇!”,尚且存活的建州骑兵,终于冲到了明军的营寨前,从腰间抽出了弯刀,似乎是想要从木栏上越过。 “虎……”,仍还是是一阵山呼,从木栏后传来。一杆杆铁狼筅和白杆长枪,从木栏的缝隙中伸出,吞吐之间收割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大汗!”,阿敦转过了头,不忍心再继续看。 “唉……”,努-尔哈-赤的口中,终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抬了抬手,身边的旗号兵立刻打出了旗帜。 像风一样卷来,却又像是被高耸的悬崖拦住,来势汹汹的建州骑兵丢下了上千具尸首之后,终于向后狼狈退去。 “岳托上哪了?”,努-尔哈-赤忽然又一次向着阿敦问起。 辽东,白塔铺。 “如今的尼堪,又岂是好相与的。”,身为正黄旗牛录额真的雅松,正骑在马上,与身边的几个分得拨什库小声的议论着。 “两黄旗。”,雅松伸出了两根手指,向着四周摆弄了一下:“昨日间一个冲锋,竟然是连人家的面都没见着。最后还是靠他们尼堪人自家的火炮打跑的。” …… 第224章 天不佑我 雅松的话,立刻在身边引起了一阵小声的议论。其实在万历四十七年的萨尔浒之战之前,明军与建州军之间也常常有些小规模的冲突。 也就是经过了萨尔浒一战,建州军才在明军面前底气大增。随后连续夺取开原,铁岭,更是军威大盛。 只可惜,眼看着势头正在蒸蒸日上,却在北关一个小小的明军校尉面前吃了憋。号称战无不胜的女真汗王,也不得不领兵退走。 随后辽东又来了熊蛮子,甚至把堡垒都重新修到了抚顺城的家门口,建州军的日子也愈加的不好过。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把熊蛮子给盼走了,以为终于可以翻身做主把歌唱了。结果刚拿下沈阳,屁股还没坐热,便在城下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差点没崴到脚。 天不佑我建州啊,想到这里,雅松也是不禁微微的摇了摇头。 “可不是。”,旁边有个分得拨什库,也出声应和:“只说昨日间那尼堪校尉,我们四五个人拦他一个,却反倒是在他手上折了一个。” “最后还被他给跑了。”,很明显,这最后一句话才是最让人郁闷的。 “都别说了。”,听到这里,雅松也有些不耐烦了,挥了挥手,想要驱散人群:“都把眼睛瞪亮着点,看见明人大军,立刻回去禀报大汗。” 聚做一团的建州斥候,这才不情不愿的散了开来,向着四面跑去。 只不过,都还没有跑远,却已经看见一阵遮天蔽日的烟尘,正从南面徐徐升起。 “额真,尼堪来了。”,当下立刻便就有人向着雅松发出了呼喊。 雅松也抬头向着南面看去,只看了一眼,便不禁张了张口。 “快回去禀告大汗。”,雅松喊了一声之后,头也不回的就往北跑去。 “额真,不靠近了看看?”,追在身后的斥候兵,诧异的问道。.tw 从前遇见行进中的明军,建州斥候向来都会绕到附近细细察看一回,再顺手提几颗首级回来。可是这一回,却连面都没见着,怎么都要跑了。 “尼堪几万人的大军,过去送死?”,雅松忿忿的回了一句,把胯下的马匹催的更快。 “总兵大人。”,掉马回头的吴襄,也正一路奔回到了自家阵前,向着刘孔胤禀报:“前头见着了百余建虏斥候兵。” “可有拿住几个?”,行军途中遇见敌军斥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刘孔胤更关心的是,有没有占到什么好处。 “都跑了。”,吴襄摇了摇头,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跑了?”,刘孔胤诧异的应了一声,心里头却泛出一丝疑惑。 虽然只是小股的斥候兵,但是还没见面就跑,似乎不像是建州军的风格。 难道其中有什么阴谋不成,刘孔胤的眼神,陡然间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吩咐诸军,放缓行军,小心戒备。”,刘孔胤抬起了头,向着四周大声喝道。 白塔铺离浑河的距离并不算远,若是行军走的快些,只半日间便可以到达。眼看着路程已经走了一半,明军行进的速度,却在这时迟缓下来。[..tw超多好看小说] 领军的刘孔胤,似乎并不着急,可是他不急,却有人替他急。 “明军如今可是到了?”,望见一路狂奔而回的雅松,黄台吉立刻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按照建州军中的传统,像这般斥候兵全数奔回的情况,只能说明敌军已经行进到了十里内的距离。 只是却不知道,为何之前没有见到任何信报。就算要和明军纠缠,也该提前派人回来报个信才是。所以看着雅松,黄台吉很不满。 但是很快,他的不满就会变成愤怒,因为他听到了雅松的回话: “还有二十余里。” “还有二十余里?”,黄台吉惊讶的张了张口,随即忿忿的看了雅松一眼。 派出的斥候游骑,除了侦察敌情外,向来还有沿途袭扰的责任。这也是疲劳敌军的一种手段。 虽然如今黄台吉正等着明军前来,可是却不意味着可以坏了规矩,失了威风。 “退下。”,黄台吉一声怒斥,雅松缩了缩脑袋,慌忙退走。 “鳌拜。”,等雅松退下之后,黄台吉又是一声轻呼,鳌拜立刻应声而出。 “你亲自去探。”,黄台吉指了指南边,对着鳌拜说到。 “奴才遵命。”,鳌拜正闲得慌,听见黄台吉的军令,当下便是大喜点起身边的亲兵,跃上马背一路朝南去了。 一路向南疾走,一直走出了快十余里,方才看见远处漫起的遮天烟尘。 这半日间才走出了几里地,难道有什么阴谋?鳌拜顿时也是惊诧,抖了抖手上的缰绳,继续向南走去,想接近点看个究竟。 只不过,刚刚奔出了几步,只听见“嗡”的一声轻响,像是弓弦拨动的声音。鳌拜顿时心中一惊,腿间略一使劲,整个身子飞快的向着马腹下坠去。一支羽箭,几乎是擦着鳌拜的肩膀急速掠过。 道路旁的树林里,一匹青鬃马正从林中飞奔而出,向着鳌拜所在的方向跑来。可是刚及跑了一半,突然又是目光一闪,一勒手上的缰绳,马匹发出一声嘶鸣之后,向着左边跃过几乎与此同时,对面的马腹下,也有一只羽箭呼啸着飞来,从身边飞过。 两匹马几乎是插肩而过,鳌拜和对面的明军斥候都是对视一眼。 “鳌拜。”,迎面而来明军斥候,明显还是个统率。抬眼间口中突然喊出了一个名字,让鳌拜瞬间微微一愣。 就在略微分神之间,只见明军斥候已经顺着大道,一路向着南边奔回去了。 回想着刚才的明军斥候喊出自己的名字,鳌拜的心里顿时间就不禁浮现出三个大字:有阴谋。 “你当真看清楚了,是黄台吉身边的亲将鳌拜?”,明军的队伍当中,刘孔胤也是面色凝重,极是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吴襄。 “属下确实看清楚了。”,吴襄也认真的点着脑袋。 “你如何认得鳌拜?”,刘孔胤有些不解,虽然鳌拜是黄台吉的亲信,可是在建州军中也仍不过是个牛录额真,更不算是什么出名的人物。 “祖天寿是属下的内兄。”,吴襄咧了咧嘴,开口笑道。 “原来如此。”,刘孔胤顿时间,不禁有些哑然。 当日在三岔儿堡,向来自持颇有些武力的祖天寿败于鳌拜之手,对于此事祖天寿一直有些耿耿于怀。 既然是他的妹夫,会认得鳌拜便也就不奇怪了。 “此地必有埋伏。”,刘孔胤低头略微沉思片刻,开口说道:“既然这鳌拜出现在此处,想来那黄台吉也不会太远。” “吩咐前军,停下步伐,就地扎营。”刘孔胤转头与正在身边的朱万良商议了几句之后,立刻开口命道。 “你的军功暂且记下。”,挥了挥手,眼看着吴襄退下。又停了半晌,忽得对左右问道:“此人为何看起来如此圆滑?” “总兵大人问的是这吴襄?”左右的亲兵里头,果然有认得吴襄的,立刻开口回道:”此人据说原本是做买卖的,后来不知怎得中了武举人,所以在祖天寿手下的斥候营里谋了个差事。祖天寿倒是对其极为赏识,不但声称此人日后必中武进士,更是招他做妹婿。” “生意人?”,刘孔胤诧异的应了一声,随即在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的笑容。 “明军就地扎营?”,听着鳌拜的回报,黄台吉望着鳌拜的眼神里,也是一阵阵的疑惑。 “贝勒爷,该如何打算?”,鳌拜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不悦。 这也难怪,在这里等了半天,又是挖沟,又是挖坑的。忙了半天,结果对手说不来了。这事情放到谁的身上,也都不会轻松愉快。 “他既不来,我们便去。”,黄台吉捏了捏拳头,像是下定了决心。 “贝勒爷,大汗不是吩咐,只要将明军拦在此处……”相比起黄台吉的决心,鳌拜却似乎显得有几分犹豫。 “我这里只有五千兵马,对面的明军却有数万。”,黄台吉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其中再有一支和这浑河岸边一样的,你觉得可能拦得住多久?” 虽说建州军善于野战,而黄台吉所领的正白旗,除了野战之外还长于攻守。但是这一点相比明军来,却仍然是有点看不过去。 如果是当面野战,虽然正白旗算不得太强,但是黄台吉也多少有几分把握。 若论起攻守来,这些看似羸弱的明军,却往往能使出惊人的手段。只凭借几条壕沟和几个坑就想死死挡住几万明军,这种可能性太小。 “这浑河岸边的明军营寨,乃是明国的戚家军构建。”,黄台吉指着身后朝鳌拜说道:“数日间也未必能取下。” “明军既然不来,倒也正合我意。”,说到这里,黄台吉也是不禁扬了下手中的马鞭:“这浑河南岸的明军不灭,日后我建州军的威名将不存世上。” “奴才愿随贝勒爷死战。”,听到这里,鳌拜也是上前一步,弯腰回道。 “好。”,黄台吉欣然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让我等再去会一会那位刘孔胤刘总兵。” …… 第225章 节 廉颇未老 沈阳,浑河南岸。 眼看着建州骑兵飞快的退去,营寨里的明军还没来得及多歇息片刻,便又听见一阵整齐的号令声,从远处渐渐传来。 “大人,是橹车。”,戚金朝着远处看了一眼之后,向着身边的陈,童两位总兵官说道。 “火炮轰击。”,陈策立刻点了点头,向着戚金回道。 “火炮轰击……”,戚金也立刻转过了身,向着四面喊道。 “轰……”,布置在营寨两边的佛朗机炮,再一次吐出了愤怒的火焰。 只不过,这一回连续几番轰击之后,收到的成效却似乎并不大。 倒不是因为佛朗机炮的威力甚至击不碎橹车的木板,而是因为这回来的建州军,都是跟在橹车后面,排成了一条长长的纵列。 火炮打出的铁弹想要准确的命中橹车,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而排成了纵列的建州兵,除非直接正对橹车,否则所能造成的杀伤力也大大降低。 “大人!”,眼看着建州兵离营寨的距离越来越近,戚金的手心也是不禁隐隐渗透出了一层冷汗。 有橹车在前面做阻拦,就算建州军靠近了,寻常的火铳和弩箭也对他们形不成威胁。 固然,作为天下有数的强军,戚家军和白杆兵都并不惧怕短兵相接,但是毕竟如今的情形却是敌众我寡。 顶住一两次冲击不难,如果是源源不断的冲击,对手又是同样威名赫赫的建州女真兵,即便是戚家军和白杆兵,在人数大大少于对手的情况下,又能挡住几次? “上马。“,一番沉吟之后,陈策突然转过了身,领着身边的数百名亲兵向着营寨中间的马群走去。 “陈大人。”,眼看着陈策翻身上马,戚金立刻就猜测到了他想要做什么。 “陈大人,让末将去吧。”,戚金几步上前,牵住陈策的缰绳。.tw[] “放手。”,见缰绳被戚金牵引住,陈策出声喝道:“快快松手。” “大人且在营内坐镇,看末将破敌。”,戚金却是握住缰绳,不肯松开半点。 “小子欺负陈某老迈否?或是怕我与你争功否?”,陈策顿时不禁勃然大怒:“老夫虽是身为总兵,可这戚家军却更离不得你戚金,快快松手。” “松手。”陈策手中的马鞭,呼啸着向着戚金抽去,戚金吃疼,手上略微一松,陈策已经跃马奔了出去。 “虎……”,明军的营门大开,数百骑兵紧随在陈策的身后,向着营外杀去。 看着迎面冲来的明军骑兵,建州兵一时间也有些发愣。 这几年以来,建州军与明军对战,向来都是用骑兵欺负习惯了人家步兵。可是风水轮流转,今日里怎么全都倒过来了,反倒是自己是步兵,要被人家的骑兵欺负了。 甚至还没等彻底明白过来,数百明军骑兵已经挟迅雷之势扑到跟前。好在建州兵都当习惯了骑兵,对于骑兵的冲击倒也不似寻常的步兵那么惧怕,纷纷拔刀挺枪迎上。 只不过,一番厮杀当中,却看见一个个明军骑兵纷纷从马鞍上解下火油泼在了橹车上,接着又从火罐子里拨出火苗,丢了上去,一阵阵冲天的烟雾腾起。 随后,又只听见一声呼哨,转眼间刚才还是身边和自己厮杀的明军骑兵也不再纠缠,几乎是瞬间已经跑没了人影,留在自己眼前的,只有一个个正燃烧着大火的橹车,像是林立在浑河岸边的一个个火炬台,顿时不禁都是傻了眼。 “痛快。”,一路奔回营中的陈策,虽然身被数创,可是却满脸笑容:“老夫许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厮杀过了。” “小子可看见了,老夫尚有勇武否?”,陈策跃身下马,得意洋洋的拍了拍戚金的肩膀。 “大人真乃当世廉颇。”,戚金也是心中欣喜,不紧不慢的拍着马屁。陈策听在耳中,未免又是一阵得意。 白塔铺北,榆树台。 不知为何,此处虽然名唤榆树台,可是实际上却几乎连一棵榆树也看不见,漫山遍野的,其实长的却都是松树。 自从刘孔胤下令吩咐扎营之后,明军士卒便就地砍伐树林,想要当道建起一座营寨。 从浑河南岸往白塔铺去的大道上,一阵尘土飞扬,数千建州精骑正在黄台吉的率领下,一路向南而行。 “贝勒爷,前方有明军正在当道扎营。”,行军途中,突前的游骑小校,奔回禀报。 “明军果然知道我有埋伏。”,黄台吉眼中顿时一片凝重。 “贝勒爷,这伙明军既然是来救援的,却不急性,而是当道扎营,是何道理?”,鳌拜晃了几下脑袋,似乎有些不解。 “这……”,其实这个问题,黄台吉也没有彻底想明白,自从萨尔浒和开铁之战之后,原本以为明军只是鱼腩之师,岂料先是冒出一个熊廷弼,然后又是唐旭,眼下又有浑河南岸的那股明军。 大明朝人口万万,明军之中看来也是卧虎藏龙,不可小觑。眼下从白塔铺来的这伙明军中,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棘手的人物。黄台吉虽然还算是聪慧,可是毕竟也是人,不可能什么都能知道。 “明军善于构建,兴许是想要逐路扎营,以为后援。”,寻思了片刻,似乎想出了一个恰当点的理由。 “明人果然狡诈。”,鳌拜闻言顿时也是大惊。 虽说眼前这伙明军走的慢,大半日间才走了一半路程。可是如果被他们扎下营寨,最多明日也能赶到浑河南岸。 见过了南岸边那股明军的战力,如今鳌拜也不认为一两日间就必定能夺下那座明军大营。到时候明军若是一路依靠据点撤退,建州军恐怕也是追之不及。 更何况明军兵多,而建州军为了吃下这股明军,几乎已经是倾巢而出,如果明人源源不断的增兵,浑河岸边的这一场混战很可能就会提前演变成辽东和建州两军的大决战。 鳌拜更知道,虽然明军野战羸弱,但是结寨而守的明军却和野外的明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被四万,甚至更多的明军在浑河边扎下大营,刚刚取下的沈阳城还能不能守住,这便是个问题。 “贝勒爷。”,好在明军虽强,鳌拜倒也丝毫不胆怯,只是把目光投向黄台吉,只等他做出一个决断。 “全军南向,攻袭明军营寨。”,几乎没有太多犹豫,黄台吉的口中,便蹦出一句话来。 榆树台,明军大营。 眼看着眼前奔袭而来的建州精骑,刘孔胤不但没有恐惧,反倒是以手加额,暗自庆幸不已。 “建虏果然在前头设有埋伏,我军不至,眼下已经是气急败坏,杀上门来了。”,话语间,刘孔胤已经未免有少许得意。 如今大营虽然尚未修成,但是营前的拒马和木栏都已经是搭建,建州骑兵虽然来势汹汹,但是自己手上有四万大军,又岂是好相与的。 “弓弩手准备,抬高两指,拦射敌骑。”,刘孔胤稍微定了定神,手中的令旗猛然抬起。 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明军战阵,即便是黄台吉,也是不禁微微皱紧了眉头。 建州军曾经屡屡以少胜多是不错,但是那大多也都是分而击之。 “我军虽少,并立一击。”,约莫就是这个意思。 像如今眼前这般,要以数千人冲击几乎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大营,不说是黄台吉,即便是父汗自己,恐怕也没有干过。 此处离浑河南岸,虽然已经有了十余里地的距离,可是兴许是因为四野空旷,仍然是不时的有一声声火炮的轰鸣声传来。 既然明军还在发射火炮,那么就说明尚且有一战之力,父汗想要扫灭那股明军就仍还得花上些时候。 深吸一口气,黄台吉抬手高举起手中的弓箭,转身向后看去。 身后的军阵之中,似乎就连战马也感觉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焦躁的原地踩着蹄子,马背上的骑士俯下身来,轻抚颈脖,试图安抚着胯下的爱驹。 “我建州百胜雄师何在?”,黄台吉挺起腰身,大声呼喊。 “哇……呜……”,黄台吉话音刚落,身后的正白旗军阵中,立刻便响应起了一片山呼海啸。 “儿郎们。”,黄台吉转身纵马从阵前平掠而过,手中的弯刀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璀璨的光芒。 “我建州兴衰,尽在今日血战。”,一瞬间,黄台吉的声音几乎也有了几分变调。 “我建州地窄人寡,惟有得辽而后生。”父汗的话语,似乎仍然缭绕在自己耳边。 去年自从入秋之后,辽东一地便就雨水稀少,今冬更是寒冷。无论是赫图阿拉老城还是抚顺新城,都颇有人畜冻饿而死。 自己手中的弯刀和弓弩,在不停的制造杀戮的同时,却也在为自己的族人带来生的希望。 刚刚到手的沈阳城,绝不能丢;这一战,绝不能败。 “杀……”,黄台吉弯刀挥处,无数建州骁骑像是下山猛虎一般,向着对面的明军大营扑去。 “放箭……”,明军大营中,刘孔胤手中的令旗也猛然挥下。数千支羽箭,混杂着近百支鸣镝,破空向前飞去。 “大人,水西恐怕有变。”,简州城内,只刚一听到郑瓢儿的信报,唐旭便腾的一下站起了身。 …… 第226章 十面埋伏? “可有骆养性的消息传来。”,唐旭在屋内走了一个来回之后,方才是停下了脚步。 “尚且未有。”,郑瓢儿并不含糊,如实相告。 水西一地,在川贵两省的中间,正处要冲。如今永宁兵虽然仍然还占据着泸州和重庆,但是水西和永宁向来关系密切,多多少少会有些消息传了过来。而这些消息到了泸州和重庆,往往也就等于到了锦衣卫番子的耳中。 至于骆养性的消息,一来贵阳要比水西更远一些,二来永宁兵们也不会关心什么骆养性。虽然他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大公子,可是对于这些永宁土司兵来说,谁知道他是哪根葱。 “近贤暂且宽心。”,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唐旭虽然是有些心绪不宁,好在一边的马祥麟,倒是还算冷静。 “如今蜀中尚且未平,近贤你即便担忧,却仍然是鞭长莫及,不如耐心等候,兴许会有转机。”马祥麟呵呵笑着拍了拍唐旭的肩膀,让他坐下身来。 “也是如此。”唐旭轻叹一声,寻思着马祥麟这句话虽是万金油一般的大道理,可是眼下也只能如此。 “骆养性……”,只是再等坐下身来之后,唐旭却仍是忍不住咬牙切齿的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来:“老子这回可是把机会送到你手上了,你可千万别给你那混蛋老爹丢脸。” 贵州,龙场驿站。 “大王,前头有一座土城。”,从水西和谷里方向来的大道上,两万水西兵正在兼道而行忽然间,前头转过一骑斥候,向着安邦彦禀道。 “什么?土城?”,安邦彦愕然的张大了嘴巴,一脸疑惑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斥候兵:“哪里来的土城?” “便就修筑在驿站前的大道上。”,斥候兵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回道。 “带我去看看。(..tw)”,安邦彦的眉头,皱起几条黑线,点起身边数十名亲信,换乘了马匹,一路向前奔去。 水西大军自从早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从谷里驿出发,行了半日之后,离龙场驿站已经是不远,策马奔驰小半个时辰之后,又攀上了道边的一座矮岗,便可以远远的望见龙场驿。 安邦彦抬眼向前望去,只看了一眼,便禁不止抬手起来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见原本在龙场驿站前畅通无阻的大道上,确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平地里立起了一座高达一丈的土城。正拦腰横截在驿道上,将整条道路隔成了两段。 “这……这是什么时候修的?”,安邦彦瞪大了眼睛,朝着身边的水西参将何仲蔚望去。 虽然安邦彦大部分时候都呆在水西,但是从水西到贵阳的这条道路,也不是第一次走过。在自己的印象中,龙场驿站附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一座土城。 而且看这座土城的布置,尚且简陋,明显是刚刚才修建起来的。 “为何未见有回报?”,安邦彦低沉着声音,恼怒的叱问着。 近两月来,水西一地已经向贵阳和沿途的各驿站派出了不少探子,其中在龙场驿站的也有。但是偏偏这座土城修起,自己竟然是丝毫也没能听到消息。 “属下这里,也未曾经收到过信报。”,何仲蔚也同样是目瞪口呆,不明就里。 只不过,他们若是知道如今守在那座土城里的,打头的是一群锦衣卫的番子,兴许他们还能想个明白。 锦衣卫虽然号称天子亲卫,可是最专长的无非是做特务。骆养性这回入贵州所领的人手,更是骆思恭从北镇抚司里千挑万选拣出来的,个个都是道中老手。(..tw无弹窗广告) 只凭水西城派出的这些业余选手,如果这都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轻易混过去,那么这群老牌特务们也就不需要再混了。 捏了捏拳头,安邦彦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流年不利,寻思着是不是选错了什么重要的日子。 原本是想等奢崇明夺下成都,把贵州一地的兵员全都吸引入川救援之后再起事。岂料还没等贵州兵出遵义,永宁兵便被杀的大败。 原本和乌撒一地的安效良约好了一同起事,先行攻占毕节,结果那货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得却突然临阵犹豫起来。 乌撒一地原本就不如水西显眼,安效良自然可以犹豫,可是自己却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干脆打定主意,要直取贵阳。偏偏刚走到这龙场驿站,又遇见一座平地冒出来的土城当道。 果真是天不佑我,想到这里,安邦彦也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 “传令大军,准备攻城。”,咬了咬牙,安邦彦掉头向着小岗下走去。这座当道的土城,安邦彦可不认为是准备在这里欢迎自己的。 辽东,榆树台。 我们像是天上的海东青,展翅搏击着云彩;我们像是浪尖的精卫鸟,即便是大海也要把他填平。 明军的大营前,数千建州正白旗骑兵,像是一阵旋风一般,冒着如雨落下的箭矢,向着眼前的明军战阵扑去。 明军的大营前,虽然已经修建起了工事,但是因为事出仓促,尚且未能齐备,其中更是留有不少空隙。 冲阵而过的建州骑兵,从这些空当里蜂拥而入,砍杀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切活物。 “竖子安敢欺我无人?”,虽然看着一万人的前军在八旗兵的一阵阵冲击下摇摇欲坠,可是四万大军在手的刘孔胤不但没有紧张,反倒是勃然大怒。 点了点头,旁边的旗手一声令下,中军里又分出一万人马向前,与前军一万人合在一处,奋力抵抗着建州军的冲击。 从白塔铺到沈阳的大道附近,原本就不算太宽敞,一下子涌进了几万人马,立刻便混作了一团。 顶在前面的人马,连转身都显得困难,最拥挤之处,甚至连挥刀劈砍都是不能。混在一起的两军士卒,干脆放弃手中的兵器,用牙齿,用指甲拼命袭击着眼前的敌人。 “四贝勒……”,眼看着无法冲破明军的战阵,鳌拜的眼中,现出几分焦虑。 毕竟眼下的情形是敌众我寡,如果继续这样消耗下去,只怕吃亏的反倒会是建州军。 “后撤五百步。”,黄台吉抬眼看了一阵之后,发出了一阵号令。 刚才还和明军胶着在一处的建州军,立刻像潮水一般向后退去。不过虽是后撤,脚下的步伐却不混乱。 建州军到底还是要比寻常的明军强上不少,如果是寻常的明军,如果在阵前发出了后撤的讯号,没准就会被演变成一场溃败。 “上马。”,待撤回的兵士稍事休息之后,黄台吉又发出了一道军令。 既然一次冲不破明军战阵,那么就来两次,三次,一直到冲破了为止。 “建州儿郎们,随我杀啊……”,见黄台吉点了点头,鳌拜也亲自跃上马身,握了握手中的弓箭,随后一马当先。 “列阵,列阵。”,明军队伍里的军官们,也在大声喊着,让混乱的士兵们重新整好队形。 “三岔儿堡之耻,我今日必雪之。”,刘孔胤似乎也是知道,建州军的大部,正在围攻浑河南岸的川浙明军大营,分不出太多人马来拦截自己。 只要击溃了眼前这支骑兵,兴许便可直驱浑河南岸。若是运气好,兴许还能夺回沈阳城,也算是一件泼天大功。 “岳托何在?”,沈阳城的城楼上,努-尔-哈-赤向着身边的阿敦,第三次问起了岳托。 “杀……”,刘孔胤所率的明军援兵和黄台吉所率的建州正白旗精锐,再一次撞在了一起。人马嘶吼中,明军的战阵像是微微被撼动了一下,却又立刻被后继而来的士兵堵住。 明军在阵前已经倒下了上千名士卒,但是建州军也同样折损数百,所以刘孔胤仍然并不紧张。因为他手上足足有四万人,而黄台吉所领的人马不过数千,自己几乎是十倍于他。 即使付出万人的代价,只要能吃下建州正白旗,仍然算是大功一件。 正在犹豫着是不是再向前投入一万人,以求尽快结束战斗。忽然间,却看见前军的侧翼一阵松动,紧接着,大批的兵士向后溃败下来。 “临阵溃逃者杀!”,刘孔胤当下又是一阵大怒。 几万人打不过几千人,且不说事后会被如何处置,只是这份耻辱便是不是自己能够忍受的。 “大人……”,岂料奔回的士卒虽然面对刘孔胤身边的督战亲兵,仍然是停不住奔跑的步伐:“大人,建虏镶红旗来了。” 镶红旗?刘孔胤惊讶的把目光向着前方转去,只见前军侧翼的山林之间,正有大队的骑兵从中冲出,一杆镶红龙旗,正飘扬在队伍的当中。 “原来这里也有埋伏……”,刘孔胤顿时大惊失色。 “撤……”,眼看着镶红旗骑兵,除了正在侧翼攻击前军的士卒之外,更是居然分出了一半,直直的向着自己所在的中军杀来。刘孔胤顿时再也站立不住,掉过马头,没命一般的向后奔去。 …… 第227章 一夫当关 贵州,龙场驿站。.tw[] 与永宁兵一样,水西军虽然来势汹汹,可是到底仍然是不善攻城。 仓猝间,行走缓慢的攻城器械尚且还在路上,水西军在被毁去了几架云梯之后,便就只能在土城前围定,不停的发射出手中的弩箭。 “小心箭上有毒。”,骆养性扶起一名倒地的兵卒,仔细察看几眼之后,向着身边的刘然说道。 西南蛮兵寻常所用的箭矢,大多淬有毒药,这个骆养性也是知道的。 其实在箭上淬毒,这个不但是永宁兵,水西兵会用;石柱兵,建州军,甚至浙中的戚家军也同样会用。戚家军士兵的标准配置里,便就有毒药一瓶,就是为了涂在箭矢上的。 只不过,若是接战时长,或者消耗太大,也便就顾不上了。 而这回骆养性在龙场驿挡住的水西军,明显是有备而来,又未有过消耗,所以用起毒箭来倒是丝毫不含糊。 “大公子,那李标和张彦芳当真会来?”,刘然一边借着垛口和盾牌躲避着头顶上落下的箭支,一边向着骆养性问道。 毒箭什么的,刘然其实倒并不是太担心。所谓的毒药,也不是像说书的所讲的那样见血封喉,三步必倒,无非是让伤口难以痊愈甚至溃烂罢了,只要不是致命伤,想治还是可以治好的。 刘然所在乎的是,如果李标和张彦芳迟迟不至,凭借如今手边的这寥寥一千士兵,即使可以凭借土城抵抗,又能消耗多久。在对面的大道上,可是足足有两万大军,后面更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援。 “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骆养性冷笑一声,似乎并不在乎:“我们既然守在了这里,难道还走得脱?” “这……”,刘然顿时一阵默然。骆养性所说的不错,后面跟着两万水西兵,如果仓猝后撤,只怕反倒会死的更快。 “大人,贼兵的冲车来了。”尚且还在说着话,只听见耳边一声呼喊,骆养性抬头向土城下望去。只见远处的大道上,几辆由木板和牛皮蒙上的冲车,正在缓缓驶来。 “不必担心。”,骆养性虽然皱着眉头,可是说出的话语却仍然是轻松:“这里既无城门,贼人又有何处可破。” 正如骆养性所说的一样,这座临时修建起的土城虽然简单,但是也有一件好处,那就是没有城门。 向着北面的一面,完全是由整块的泥石堆砌而成,只有向南一边才有台阶通往城上。 这样修建起的土城,虽然不像是一个关隘,但是骆养性似乎也根本没朝那方面去想。骆养性所想的,无非是要把这条道路死死堵住。至于其他的,一概不去考虑。 如果有本事把旁边的龙岗石山搬过来,恐怕骆养性也会去做。 “准备迎敌。”,眼看着大道上的水西土兵拥着三四辆冲车一路走来,骆养性又重新站起了身,提刀向着垛口边走去。 “大王,该如何攻打?”,其实犯愁的不止是骆养性,水西兵也同样在伤着脑筋。 这么长时间以来,水西军虽然也协助明军平过几次叛乱,但是破毁城池的事情,向来都是由一同作战的明军去做,他们只要管厮杀就行了。 而各部之间,虽然也常常有些争斗,但是平常所用的破城夺寨之法,却只有三个。 一是搭云梯登城,二是用冲车撞开大门,第三个则是用火烧。 西南一地盛产木材,许多营寨的防御都是由木料搭建而成。即使曾经涂上了稀泥防火,但是只要烧的时候长了,还是可以烧掉。 而眼前的这座土城却是不同。想放火烧是不可能了,想要把土城烧成砖城再烧成碎片,起码也得三天三夜。(..tw)想要用冲车,偏偏又没有城门可撞。剩下的似乎也只有继续搭云梯强攻了。虽然土城上的守军也预备了钩索和叉杆,但是毕竟自己这边人多时候长了,堆也能堆上去。 “不必管他有没有城门,直接冲撞城墙。”,安邦彦也不多想,直接一指城下。 “咚……咚……咚……”,站在土城上的骆养性,感觉着从脚下传来的一阵阵震动,心里头也是不由一阵冷汗直冒。 安邦彦果然也并不完全是庸才,只一眼就看破了这座土城的要害所在。 这座土城虽然看似无懈可击,只有登城强攻这么一条路可走,但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简易堆砌起来的土城,毕竟不是高墙坚垒,无论是所用的砖土还是城墙本身,都不是那么结实。 只要用冲车刨开几个窟窿,恐怕不等水西兵再来攻打,这座土城也会坍塌。 “有没有火油?”,骆养性急切的环顾着四周,这回来龙场驿站,来的极是仓猝,预备也不可能那么完全。想要破毁城下的冲车,只凭丢几个火把什么的,是绝不可能的。 “哗……”,土城又是一阵颤动,墙面上的泥土簌簌的向下落下。除了冲车前的撞杆正在不断的冲击着墙壁上的泥砖之外,藏身在冲车下的水西兵,也抡起了锹铲,奋力的向前挖掘着。 “大人,城墙要塌了。”,刘然满头大汗,拉住了骆养性:“属下昨日间已经打探清楚,那边有条小道可以绕上龙岗山,大公子不如尚且上山躲避一回。” 眼前这伙水西兵虽然正在攻打脚下的土城,可是刘然却也知道,他们的目的其实并不是这座土城,也不是骆养性,而是南面的贵阳城。 如果他们能打破这座当道的土城,十有八九也不会再去继续追击逃入山间的骆养性,而是会争分夺秒的直奔贵阳。 贵阳城会如何,刘然也不想去多关心,刘然所关心的只是骆养性的安危。 只不过,任凭刘然如何拉扯,骆养性的脚下却是浑然不动。 “大公子,你若是折损在此,让指挥大人何堪?”,见骆养性不为所动,刘然只得是抬出了骆思恭。 “起开。”,岂料刘然不提骆思恭还好,只一听说起自家父亲,骆养性陡然间却是勃然大怒。 “我骆家绝没有做逃兵的。”,骆养性甩开刘然的拉扯,忿然说道。 “给我架起木柴,点着了往城下丢,给我烧。”,不知道为何,骆养性突然像是一只发了狂的狮子,怒吼着在城墙上喊道:“我偏不信了,我烧不掉这几块破木头。” “大人,大人,油……火油……”,刘然正在手足无措,陡然间,身后却又传来一阵呼喊,转身之间,看见龙场驿丞李茂芳领着几名杂役,手里各捧着一个坛子,正在向这里奔来。 “哪里来的火油?”,刘然顿时大喜。 “驿站里头本来就备有。”,李茂芳一路跑的满头大汗,不住的喘着粗气:“白日里拦下的车马里,又有一辆装的都是。” “你有功。”,刘然的眼中,闪着欣喜的精光,一把从李茂芳手中夺过油罐,就向着骆养性奔去:“大公子,火油来了。” “在哪?”,骆养性也欣喜的转回了身,朝着刘然的手上看去。 “这里,这里。”,刘然高举起手中的罐子,给骆养性看。 “快快拿来。”,骆养性拼命的招着手,想让刘然跑的再快一些。 “嗖……”,眼看着就要跑到了骆养性的身前,刘然已经向着骆养性递出了手上的坛子 忽然间只见城下又是一阵羽箭腾起,骆养性弯腰躲避,却看见一片尾羽从自己眼角边掠过,疾驰着向着刘然飞去。 “小心……”,骆养性顿时大惊。 “噗……”,羽箭破空而过,直飞向前,刘然正好迎面而来。只见一丝寒芒闪过,刘然的胸前,发出一声尖锐扎破了皮囊的声音。一支箭尾出现在刘然的胸前,箭尾上的箭羽,仍然还在微微的颤抖着。 “大公子……火油……”,刘然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声,紧接着,手上拿着的坛子,无力的向下滑去。 “啪……”,火油罐摔到了地上,溅起了一片液体和碎片,甚至把骆养性的鞋面都打湿了一片。 “刘兄……”,骆养性两眼一阵发红,大吼出来。 “刘兄,刘兄……”,骆养性一把抱住倒地的刘然,大声呼喊。刘然胸前的羽箭,正扎在前心的位置上。淡淡的微笑,仍然还浮现在刘然的嘴角边。 “好,好!”,如果说刚才的骆养性是一团火,那么如今的他,像是陡然间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一箭毙命,你少受些痛苦,也算是老天待你不薄。”,骆养性的嘴角上,竟然忽得也泛起一丝微笑。 奋力的将刘然胸前的羽箭拔出,并没有带出太多血液。骆养性握住手中的箭支,向着垛口边走去。 “安邦彦何在?”,骆养性站在垛口边向着城下大声喊道。 城下的弓弩手们刚想要抬手,却看见安邦彦压了压手掌,于是纷纷放下。 “你是何人?”,安邦彦自然不会直接出来答话,出来说话的,是何仲蔚。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千户,骆养性。”,骆养性向着一边稍微拨了拨挡在自己身前的盾牌。 “骆养性?锦衣卫?”,何仲蔚诧异的回过了头,向着安邦彦望去。 …… 第228章 救我袍泽 “可是骆指挥家的公子?”,身后的安邦彦略微低头沉思片刻,随即亲自开了口。[..tw超多好看小说] “正是某家。”,骆养性点了点头。 他如何会到了这里?安邦彦和何仲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几分震惊。 锦衣卫不是寻常的士卒,平常绝不可能用来当作厮杀使用。可是如今骆思恭的儿子却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一切似乎都太不正常了。 “朝廷早知尔等有谋逆之心。”,站在土城上的骆养性,看起来愈加的冰冷。 朝廷早有防备?安邦彦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虽然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但是如果他说的不是真的,锦衣卫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来的还是骆养性。 如果朝廷真的没有防备,如今会在一夜之间,就在这龙场驿站前堆砌出一座土城? 安邦彦当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流年不利了。 “骆大人怕是误会了。”,安邦彦再沉思片刻,又抬头向前喊道:“我等只是听闻川贵地界内,有乱匪作乱,故而前去贵阳拱卫。” “哈哈哈哈!”,骆养性放声大笑,抬手间,已经是将手上沾血的羽箭折成两段。 “今日有我骆养性在,你休想过这龙场一地。”,骆养性把折成了两段的羽箭,向着城下丢去:“若想过此,便要踏着骆某的尸首。” “放箭。”,安邦彦尚且还在垂首沉思,一边的何仲蔚却是一声令下。 不过骆养性也并非一无防备,立刻藏入木盾之后。 “我既前来,朝廷十万大军瞬息便至,看来你水西改土归流之日不远。”,木盾后面,传出一阵骆养性放肆的大笑。 “继续攻城。”,安邦彦的脸上,也现出几分愠色。 “火油。”,骆养性向着李茂芳伸出了手,李茂芳连忙让身边的杂役递上。 “给我烧……烧死这伙反贼……”,骆养性朝着城下的冲车丢下油坛,顺手扔下一支燃烧的火把。 “李大人,那骆养性当真能拦住水西军?”。 龙场驿以南五里地,猫山脚下,两千贵阳兵正在兼道奔驰,向着龙场驿站的方向而去。 骆养性作为锦衣卫虽然号称强龙,但是李标和张彦芳,却也是贵州一地的地头蛇。 几乎在骆养性收到信报的同时,两人也都是各自听到了风声。 不去主动招惹水西安家是一回事,可是如果水西果然已反,如何应付又是另外一回事。 于是收到骆养性传回来的讯息之后,无论是李标还是张彦芳,都没有太多迟疑,直接点起本部兵马,出贵阳直奔龙场驿。 只不过,回头望一眼渐渐消逝在自己身后的贵阳城,张彦芳隐隐间又有些担心。 贵阳的守军原本就不算多,这一回援救龙场驿,连同上次被骆养性带走的一千。贵阳城里的守军几乎已经是倾巢而出,只留下了不足千人维持。 如果骆养性守不住龙场驿,被水西兵提前拿下,等自己赶到的时候,便几乎无异于送肉入虎口。没准会全军覆灭不说,几乎无兵把守的贵阳城,也会像剥开的果仁一样暴露在安邦彦的眼前。 “多说无益。”,相比起张彦芳,李标的脑筋却似乎清醒的多:“若失了龙场驿站,再折了这骆养性,与失了贵阳城又有何区别?” 也对,张彦芳一拍脑门,焕然大悟。 一来龙场驿原本就是贵阳城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龙场驿若失,大军便可直取贵阳。二来骆养性是骆思恭的爱子,如果他因为自己不肯援救而折损在贵州,骆思恭即便口中不说,日后也定然是没好果子给自己吃。 如今锦衣卫的威风,虽然大不如从前,但是如果真想要整人,办法也多的是。(..tw无弹窗广告)更何况既然事情牵扯到锦衣卫,皇上也必然会听到详尽的消息,如果把所有的事情都被抖出来,雷霆震怒定然难免。 援救龙场驿,兴许还有一条生路,退缩不出,没准哪天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眼看着前军已经转过了猫儿山口,龙场驿所在的方向,终于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与龙场驿站一同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还有一条横截在道路中间的巨大土城,虽然看似简陋,却硬生生的截断拉来路。 一阵阵厮杀声和冲天的黑烟,正在从土城上远远传了下来。 “大人,那骆养性还在。”,张彦芳细看几眼之后,顿时在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快,快……”,转回了身,张彦芳用力的朝身后的队伍挥舞着臂膀。 沈阳,浑河南岸。 经过了一整天的厮杀,无论是明军还是建州兵,都已经是几乎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眼看着营寨外的建州军,终于带着同伴的尸首渐渐向后退去,即便是戚金,也不禁全身一晃,几乎栽倒在地上。 转过了头,正巧看见身边的童仲癸把塞进了竹筒的急件递到了斥候信使的手上,戚金尽力打起了精神,向着童仲癸开口问道:“这是第几份了?” 童仲癸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没有急着回答戚金的问话。 营门微微的拉开了几分,三匹骏马像是掠过的飞燕一般掠出,向着南边奔去。紧接着,一阵马匹追逐的声音,紧跟在后面传来,越来越远。 “大人,携带的火药,快要用完了。”,戚金又转过了身,向着陈策说道。 在数万建州军的围攻之下,鏖战整整一日,打出的火铳弹丸几乎铺满了营寨外的整个地面。即便携带的辎重全都换成火药,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箭支还有多少?”,陈策正在让营中的医官替自己换着伤口上的敷药,听见了戚金的话,立刻转过身来问道。 “约莫还有万余。”,戚金略沉吟了片刻,继续开口回道。 一万多支羽箭,虽然听起来数量不少,但是一次数百上千支的发射,不过只能再支撑十余次而已。 “都让换上短弩。”,陈策也停了半晌,向着左右吩咐道。 短弩的射程虽然没有弓箭和大弩长,但是近距离的杀伤,却远远胜之。不过这样一来,只有等建州军接近了以后,才能发射箭支了。而且在射击的同时,也同样要承受对方所造成的杀伤。 “昨日的信报,便说经略大人派了三名总兵官,领兵四万前来援助。”,把求援的信使斥候派出之后,童仲癸终于回过了身来,与陈策和戚金说道:“可不知道为何,到如今也没见到。” “再等等吧。”,陈策也是一声叹息,满面疲惫的略微向后靠了一靠。 辽东,虎皮驿。 “三万敌军设伏?”,袁应泰看着眼前由刘孔胤传回来的信报,当下又是一阵眼前眩晕。 “大人,只怕这一回建虏是倾巢而出。”,中午间刚刚赶到虎皮驿的辽东按察使高出,也凑过来看了几眼之后,开口说道。 建州军虽然向来号称精锐十万,但是作为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的老对手,高出倒也清楚,建州军真正能战的,其实也只有七八万人。 如果果真有四万正在浑河岸边围攻川浙军,另外还有三万埋伏在路上,这个数字倒也恰当。 “大人不若乘机挥师抚顺?”,高出又看了一阵之后,开口向着袁应泰说道:“如今在抚顺城北的会安堡,尚且有尤世功所领的两万精锐。” “大人再从辽阳挥军,南北夹击,抚顺必下。” “不可,不可。”,袁应泰只是连连摇着脑袋,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待袁某再思量一二。” “大人,有军情急件。”,正还在徬惶,门外又有亲兵来报。 “让进来吧。”,袁应泰无力的挥了挥手,让侍卫将信使领入。 “小的见过大人。”,刚刚进门的信使,刚一见到袁应泰,便立刻拜倒地上。 “文书何在?”袁应泰向前伸出了手。 “请大人派兵,援救我军。”,斥候信使也不回话,只是用力的把脑袋叩在地上。 “文书何在?”,袁应泰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声音里也隐隐带上了几分怒气。 “大人,我军连续鏖战两日,如今已经是弹尽粮绝,恐怕力不能支。”,斥候信使伸手从怀中取出竹筒,一边继续磕头哀求。 “果然是四万大军。”,目光在文书上来回扫了几眼之后,袁应泰的目光也显得有几分呆滞。 “求大人发兵,救我袍泽。”,斥候信使的额头上,已经泛起了几丝血迹。 “本官不是已经派了么?”,袁应泰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悦。 “可三位总兵大人如今只是屯兵白塔铺……”,信使似乎也没想到袁应泰居然会这么回答,顿时间也是微微一愣。 “你岂不知,建虏在道路设有三万伏兵?”,袁应泰的声音,无形中提高了几分。 “这……”,斥候信使惊讶的张了张口,一路回来的时候,自己确实是在路上遇见过大队的建州骑兵。但是到底有没有三万人,这个一时间也闹不明白。 “此事本官自有决断,你且先退下去歇息去吧。”,袁应泰颇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大人……”,信使的脚下却是未动半步,仍然是不住的把脑袋叩在地上,一片血肉从额前翻出:“望大人看在我军将士为国征伐,如今近半袍泽殉国的份上,再派一军。” …… 第229章 同生共死 “退下。”袁应泰厉声喝道:“你岂不知,建虏正是等着本官派兵前去?” “建虏如此强势,以四万人却拿不下尔等数千人所守的营寨,所揣的心思,无非是想等本官派兵,好半道设伏。” “大人……”,信使还想要说话,却看见袁应泰已经摆了摆手。 “轰出去。”,袁应泰恼怒的摆手说道,旁边几个亲兵上前,将地上的斥候信使提起,朝着门外丢去。 “大人……”,一阵凄厉的叫声,从门外传来。袁应泰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要捂住耳朵,可是最后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末将祖天寿等,求见经略大人。”,好不容易等门外的叫喊声消失,还没消停片刻,忽得又响起一片报门声。 “进来。”,袁应泰虽然不耐烦,可是祖天寿执掌的是辽东靖东营,乃是斥候精锐,此次前来,兴许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却又不得不见。 片刻之后,便看见门口一阵人影闪动,一下子竟涌进了好几个人进来。 “请大人准末将等领兵前去救援川浙两军。”,祖天寿刚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向着袁应泰说道。 “你也要去救援?”,袁应泰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友军奋勇杀敌,我等却坐视不管,岂不羞愧。”,祖天寿点了点头,决然说道。 “不许。”,袁应泰几乎不假思索,立刻开口回道。 “请大人恩准。”,岂料袁应泰话音刚落,便看见面前的一干军将都是单膝跪下,齐声和道。 “好啊。”,袁应泰的脸上,顿时泛起了一层潮红:“一个个都这么有本事,这么些年怎么没见把建虏给扫平了。” “说起来都是堂堂男儿,为何几乎次次大败。”,袁应泰指着地上的一干军将,厉声斥道。 “请大人恩准。”,祖天寿虽然脸上也是跟着一红,不过咬了咬牙齿,仍然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们这是想要逼迫本官?”,袁应泰怒道。 “属下等不敢,只求大人恩准,让属下们领兵救援友军。”,人群当中,辽阳卫百户潘宗舜,也跟着开口说道。 “一个小小的百户官,居然也敢如此和本官说话。”,袁应泰脸上的怒容更盛。 “你们既然这么急着要为国效命。”,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袁应泰似乎是想要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那本官就成全你们。”,袁应泰冷哼一声,坐下了身。 “谢大人恩典。”,祖天寿等人的面孔上,都现出几分喜色。 “朝廷近日来有一批军粮要运到辽阳来。”,坐下身之后的袁应泰,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 “大人……”,祖天寿顿时微微一愣。 眼下说的是救援浑河南岸的友军,怎么扯起朝廷运到辽东的军粮来了。 “你等既然急着要为国效命,我便派你们去东昌堡,接引粮草队伍。”,袁应泰的目光,从一干军将身上一个个扫过。 东昌堡在辽阳城的西南,甚至已经是过了海州卫再往前走,便就是辽西了。 “大人,属下等……”,祖天寿一阵愕然,想要再开口说话。 “押运粮草,难道不是重责?”,袁应泰的鼻孔里,哼出两股粗气。 “这……”,祖天寿和潘宗舜等人,不禁个个都是面面相觑。 “此乃军令。”,袁应泰用无可置疑的口气,继续说道。 “属下从命。”,祖天寿等人虽然悻悻,可是却又无可奈何。 “退下。”,袁应泰又是一声轻喝,再也不继续看祖天寿等人一眼。 “大人……”,祖天寿等人刚刚退出,门外又是一阵轻唤。 “又是谁来了?”,袁应泰狠狠的拍了一下椅把,站起了身。 “回大人的话,童总兵派来的那个斥候兵跑了。”,好在这回在门外说话的,只是自己的亲兵家丁。 “跑了?跑去哪儿了?”,袁应泰疑惑的问道。 “他说要回去和袍泽们同生共死。”,亲兵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低沉。 “同生共死……”,袁应泰口中默默的念了几句,面上一片木然。 “备车。”,停了半晌之后,忽然又开了口。 “大人要去哪里?”,亲兵也是疑惑的问道。 “连夜赶回辽阳。”,袁应泰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向门外走去:“传令白塔铺,让刘孔胤也领军回师辽阳。” “沈阳既失,建虏必取辽阳。” 大明泰昌元年,正月十三。 “将军,火药已经用完了。”,焦虑的火铳兵们一边向着戚金禀报,一边已经抽出了腰间的苗刀。 “将军,箭支也用完了。”,弓弩手们,也拾起了放在脚边的长矛。 “大人,援军怕是不会来了。”陈策的身边,戚金正撕下一块干馍塞进了嘴里,嚼了几口之后,才拿起水囊灌了一大口,又向着陈策笑道:“吃饱了,好杀贼。” “戚将军,眼下营中还有多少马匹?”,陈策并不去想援兵的事情,而是换了一个话题,向着戚金问道。 “尚有数百。”,戚金并没有太多思量。 虽然已经连续鏖战了三日,但是因为大部分时候都是守在营寨里,所以马匹的损失并不是很大。 “将军不如选数百精锐,乘马往南突围。”,陈策看着戚金的两眼,忽然开口说道。 “总兵大人这是何意?”,戚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陈策。 “戚少保的练兵之法,如今将军已经尽得真传。”,陈策的目光缓缓转向南方:“突围出去,留下有用之身,日后兴许再能为国效力。” “哈哈哈哈……”,岂料戚金听完陈策的话,却是哈哈大笑。 “将军为何发笑?”,陈策不解的问道。 “当年我伯父当年既然能创建这戚家军,日后自然也能有奇人异士更胜一筹。”,戚金摆手笑道:“我大明人口万万,总有奇人现世之时。纵使我戚家练兵之法失传,又有如何。” “更何况。”,戚金停了半晌之后,又继续说道:“我伯父并未藏私,我戚家练兵之法,已经尽在那一本《纪效新书》当中,又岂会有失传之理。” 戚金目光灿灿,环视着营寨四周正在逐渐包围而来的建州军:“大丈夫立于世间,今日正是报国之时。” “说的好。”,一声高和,从身边传来。童仲癸昂然而行,走到了戚金身边。 “大丈夫今日正是报国之时。”,童仲癸从一边提过一杆长枪,拿在了手上。 “都上来了。”,陈策朝着四周努了努嘴,示意建州军已经靠近了木栏。 “戚家军听令……” “石柱军听令……” “永宁军听令……” 一声声连续的号令声,在营寨中响起。 “轰……”,营寨的大门,被从外面撞开。 “虎……”,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声浪,直冲云霄,向着迎面而来的建州军冲去。 正月十三,时候已经快近月中,天空上的月亮,也已经圆了大半。皎洁的月光下,整个浑河南岸被照射的犹如一片白昼。 “正黄旗,亡一千三百,伤两千两百……正红旗……一千一百,伤一千六百……” “不必念了。”,沈阳总兵府里,努-尔-哈-赤一声怒喝,打断了阿敦的声音。 “杀伤明军多少?”,努-尔-哈-赤忿然问道。 “明军逃脱大约不足百人。”,阿敦欠了欠身,开口回道。 “抓了多少俘虏?”,努-尔-哈-赤脸上的怒容更盛:“无论官阶,统统发往赫图阿拉老城,割做阉奴。” “这……”,阿敦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 “嗯?”,努-尔-哈-赤疑惑的转过目光,看着阿敦。 “回大汗的话……”,几行冷汗,从阿敦的脸上流下:“此战无一俘获,明军亦无一人出降。除不足百人逃遁外,其余尽皆战死。” “无一出降……”,努-尔-哈-赤惊讶的张了张口,脸上现出几分惊骇。 站在一边的李永芳,脸色更是顿时泛成了猪肝一般的颜色。 “如今尚有多少人马可战?”,努-尔-哈-赤停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不再问起。 “加上轻伤的,尚有三万有余。”,这个问题,阿敦倒是回答的很快。 “大军休整一日,后日直驱辽阳。”,努-尔-哈-赤腾的站起了身,斩钉截铁的说道。 大明泰昌元年,正月二十二日,京师,紫禁城。 “咳……咳……” 听着从东暖阁里传出的阵阵咳嗽声音,曹化淳不禁是轻轻的咬了下嘴唇,眼里隐隐的露出几分担忧。 皇上的龙体,自从年前受了风寒之后,便就没有好利索。前几日里,眼看着渐渐有了起色,岂料只一份辽东传来的军报,便让皇上的病情愈加厉害起来。 也不知道这些外臣们,这仗是怎么打的。堂堂十几万大军,居然被几万建虏杀的丢盔弃甲,还连丢两座大城。自从沈阳和辽阳相继陷落之后,如今整个辽东都已经落入建虏之手。 这么大的事情,万岁爷想不担心也不行,他们就不能拿出点本事,让万岁爷省省心?想到这里,曹化淳又不禁紧紧的捏了下拳头。 要说省心,这整个朝廷里头,除了朱阁老等几个算半个以外,能算作整个的,恐怕只有一个唐近贤了。 说起这唐近贤,还真是个能人。不但能著书立学,还能领兵打战。甚至做几个小菜,耍弄蛐虫儿,这些小事,都是一把好手。如果朝廷能多几个这样的人,皇上的龙体,恐怕早就好利索了。 既然想起了唐近贤,曹化淳突然又想起来。去年唐近贤去西南的时候,曾经和自己说过,袁应泰绝不可用。 当时还以为他说话是带着几分意气用事,可如今想起来,每一条说的都对。 这真是个能人啊,总有人说他能掐会算,难道他还真是诸葛孔明和刘伯温一般的人物不成? 隐隐间,曹化淳又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今日,当时就算拼了命,也要拉着王公公保下那熊廷弼。如今再想说什么,已然是迟了。 …… 第230章 乾纲独断 脑袋里正胡思乱想的,突然听见身边一阵脚步声响起。(..tw好看的小说)回过身来去看,却看见是王安一路走了过来。 “辰时的药,万岁爷可是吃了?”,王安刚一见到曹化淳,便立刻就问道。 “吃了。”,曹化淳忙不迭地点着脑袋。 虽然自从崔文升去了凤阳中都之后,曹化淳也已经升了司礼监里的秉笔太监,虽然排名最末,可年纪也是最小的一个,正所谓前途一片光明。 但是在王安面前,曹化淳却始终是有几分畏惧。当然,半是畏惧,另外一半也是尊敬。而且凭心而言,王公公对自己也确实不错。 “有紧急军情文书,我去见皇上。”,王安点了点头,就要抬步朝门里走。 “干爹……”,曹化淳突然出声,喊住了王安。 “嗯?”,王安疑惑的转过了头,看着曹化淳。 “儿子是在想。”,曹化淳略微迟疑了一下,方才是继续开口说道:“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咱们慢慢和万岁爷去说。” “噗嗤……”,岂料王安听了曹化淳的话,当下便一下子笑出了声来。 “偏偏就你机灵。”,王安点着曹化淳的鼻尖笑道:“这些道理,我不懂?” “不过就凭你对万岁爷这片忠心,回头我也要赏你。”,王安转回身去,继续朝门里走:“你且是放心好了,今日的,还算是喜事。” 紧接着,便听见王安的脚步朝着里面去了。 喜事?曹化淳嘴巴里面嘀咕了几声,重新站了回去。 “咳……咳咳……水西叛乱?”,朱常洛手里捧着一方绢帕,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一边的宫娥立刻捧过水杯和痰盂,伺候着料理了一番。 “天佑吾皇。”,总体来说,王安脸上的神情还是高兴的更多些:“水西叛军就连龙场驿站都没过,就被骆养性领着贵阳军挡了回去。[..tw超多好看小说]” “骆养性如何在贵阳?”,朱常洛有些不解:“他不是随着唐旭去了四川。” “自然是唐近贤派他去的。”王安嘿嘿笑着说道:“唐近贤把皇上赐他的调兵文书也给了他,他才能调动贵阳城里的官兵,在九龙驿站筑城御敌。” “哦,原来如此。”,连喝了几口水之后,朱常洛的咳嗽声,才稍微缓了一些。 “这么说,唐近贤在四川,一直都没用朕赐他的调兵手令?”,寻思了片刻之后,朱常洛又诧异的问道。 “应当是如此。”王安点头回道。 “那他是如何让那些川兵听命于他的?”,朱常洛看起来很是大惑不解。 “这个……”,朱常洛这么一说,王安也差点要去数星星:“奴婢也不知晓。” “算他有些本事。”,朱常洛摇了摇头,可心中的诧异似乎却是更重:“他又为何知道把骆养性派去贵阳?” “这个……奴婢还是不知晓。”,王安觉得额头似乎有些冒汗。 有些事情,如果不细想还好,可是细细一想,便越想越古怪。这个唐近贤,怎么似乎什么都能算到。即便是诸葛再世,恐怕也至多如此吧。 “替朕送一份嘉奖去骆家。”,朱常洛略降了片刻之后,继续开口说道:“再把实情细细说与那骆思恭去听。” “奴婢明白。”,王安用力的点着脑袋。 唐旭和骆思恭不和的事情,王安也曾经有过耳闻。如今听皇上的意思,是想出来做和事老了。 这样也好,这两户人家,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再说了,那骆思恭的气量未免太小。看看人家唐近贤,主动把功劳送到他儿子手上。 “辽东如今如何了?”,说了半天,话题终于绕到了避不开的话题上面。 “据……信……”,王安口中的话,立刻就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直接说便是。”,朱常洛颇有些不满的看了王安一眼:“辽东又不是丢在你的手上。” “回万岁爷的话……”,王安这才硬起了头皮,开口回道:“据海州,广宁等地的回报,辽沈两城确已失陷,现今有大批难民涌入两地。” “辽东经略袁应泰,也已于辽阳陷落当日,自杀殉国。” “咳……”,朱常洛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终于消散于无:“咳……咳……” “万岁爷,胜负乃兵家常事。”,王安的心里头,立刻跟着朱常洛的咳嗽声一阵抽动:“我大明富有四海,人口万万,兵员百万,克复辽东只是早晚的事情。” “一年八百万两军饷……”,朱常洛眼中的眼神,不知道是愤怒,忧伤,还是什么。 “八百万两,二十万兵马!”,朱常洛的声音,渐渐的听起来像是嘶吼。 “就交给朕这么一个东西。”,朱常洛猛然一使劲,把案桌上的军报向着远处丢去。 “辽东二十万兵马尽墨,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惨遭屠戮。”,朱常洛的眼眶,禁不住一片发红:“朕要他们何用?” “万岁爷息怒……万岁爷保重龙体啊……”,王安也是痛哭流涕,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熊廷弼何在?”,朱常洛猛然回过身来。 “应当是赋闲在家。”,王安抹了把脸上的涕泪,连忙开口回道。 “传旨。”,朱常洛抬手一指案桌,毫不迟疑地说道:“朕再封他为辽东经略。” “内阁和六部那里……”,王安似乎有些迟疑。 “这一回,朕要乾纲独断一把。”,朱常洛现出几分忿忿之色。 “奴婢遵旨。”,虽然说和外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在王安看来,朱常洛仍然才是第一等的紧要。 “朕……悔不该不听唐近贤之言。”,看着正在书写圣旨的王安,朱常洛又忿忿的吐出一句话来。 “该给的,朕都给了,该还的,朕也都还了。从此之后,两不相欠。” 大明泰昌元年,二月初二,宿州。 农谚常是有云:二月二,龙抬头。 这川蜀之地的气候,虽然和中原略有不同,可是进入二月以来,空气也是湿润了许多。 自从年前入了宿州之后,连续忙碌了几个月的唐大人,终于难得的得了些闲暇。 十余天前,更是收到了骆养性在龙场驿站力阻水西叛军的消息,心情更是格外良好。 水西军虽强,但是朝廷和贵州一地,多少也有些应付的法子。只要提前有了预备,水西军即便能出山,也未必能讨得到好。 兴许安邦彦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一击不成之后,便立刻全身而退。甚至还向朝廷上了一封谢罪文书。水西安家能够在贵州一地立足百年,果然是有些能屈能伸的手段。 至于安邦彦是不是真心实意的谢罪,唐旭不知道,但是也并不在乎。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去做,一口也吃不成一个胖子,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他,眼下还是先解决了奢崇明这个问题再说。 早晨起床之后,先就着咸菜吃了碗稀粥。然后才拿起手边需要料理的文书,逐一看过。 唐大人不挑食,也不挑剔,有什么就吃什么,这一点深得干娘秦良玉的喜爱,甚至还专门让人从石柱送了不少萝卜干来。 石柱是不是盛产萝卜,唐大人不知道,不过反正是不花钱的东西,又是干娘的心意,收着便是。 看了几份文书之后,抬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忽得发现外头飘起了小雨丝,倒真是应了今天“龙抬头”的景了。 重新低下头来,刚想继续去看手上的文书,房门却突然“轰”的一下被推了开来。 “兄长……”,唐旭抬头向门边看去,却看见站在门外的,竟然是马祥麟。 马祥麟虽然是武将,军阵上也是骁勇,可是偏偏平日里还算是文雅,今日却冒冒失失的撞进了门,让唐旭不禁是有些惊愕。 再仔细看几眼,心里头顿时更是一惊,当即忍不住失声问道:“兄长这是为谁带的孝。” 只见在马祥麟的腰间,一条白色的孝带,正紧紧的系在当中,看起来极是显眼。 “我要去辽东!”,马祥麟刚一开口,便又把唐旭吓了一跳:“近贤你可愿与我同去。” “兄长这是为谁带的孝?”,唐旭心头顿时微微一愣,再联系到适才马祥麟所说的话,心里头更是不由猛然一惊。 “我要去辽东,我要去报仇……”,马祥麟的一双眼睛,瞪的赤红,几乎是咆哮着吼出一句话来。 “是不是……”,唐旭的呼吸,也紧跟着急迫起来。 “大舅……殉国了……”,口中冒出一句含糊的话语,两行热泪,突然从马祥麟的眼中喷溅而出。 “辽沈失陷了?”,像是一阵惊雷在头顶上炸响一般,一瞬间,唐旭也是不禁呆住了。 在唐旭的记忆中,辽沈失陷,起码是三月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可从眼下的情形看,竟然又是提前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 至于马祥麟所说的大舅,唐旭倒是知道,他说的那个人,叫秦邦屏。 秦邦屏,殉国于沈阳失陷后的浑河血战。 虽然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但是唐旭也愿意跟着马祥麟一起,叫他一声“大舅”。 以数千步兵对抗数万建州铁骑,杀敌数千,以身殉国。壮士!能白得这样一个舅舅,是唐旭的光荣。 …… 第231章 兵行险道 “近贤你可愿意与我同去辽东?”,马祥麟怒吼着喊道。 唐旭点了点头,且不说马祥麟正在气头上,只凭辽东这个地名,自己也是迟早要去走一回的。 只不过,如今北关未失,辽沈却已经失陷,也不知道努-尔-哈-赤对仍然存留在背后的这根尖刺该如何打算。 “你即刻便向皇上上疏,我自去整顿兵马。”,马祥麟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要朝门外走去。 “兄长且慢。”,唐旭一把拉住马祥麟。 “你不愿去?”,马祥麟横眉怒对着唐旭,唐旭还从来没见过马祥麟用这样的神情看过自己。 “兄长当是知道,小弟早就曾经在辽东走过一回了。”,唐旭摇了摇头,断然否认。 “那是为何?”,经唐旭这么一说,正在气头上的马祥麟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干弟弟,其实早就和建州军打过交道。 “大丈夫行事,当是有始有终。”,唐旭亲手沏了一杯茶递给马祥麟,想让他稍微冷静片刻。 “如今巴蜀未平,重庆一地又邻近石柱,兄长即便要北上,也需得先平了这后顾之忧。” “至于辽东那边。”,唐旭轻轻的咬了咬嘴唇,“他们跑不了。” “近贤且说眼下该当如何?”,其实马祥麟并非是不冷静之人。只不过突然听到噩耗,一时间无法接受而已。 “破泸州,直驱永宁。”,虽然唐大人生性不爱冒险,但是如今辽东岌岌可危,西南战事拖得越久,对朝廷便也是愈加不利。即便是唐旭,也不得不行一次险了。 “那重庆那边……”,马祥麟看起来像是有些担心。 “二舅领军四千占据南坪关,实则已是隔断永宁与重庆之间交通,如今乱贼在永宁与重庆两地的交通往来,无非是只能过泸州而已。”对于侧翼的重庆,唐旭倒不是太过担心。 “眼下湖广一地的粮草援军,已是抵达夔州,与川东兵马兵合一处。”,唐旭从柜中取出勘图,和马祥麟细细分说:“年前的时候,朝廷又恩准在宁夏开了一场边市,今年内宁夏延绥一地的边患当可稍歇,延绥总兵杜文焕得以统兵五千入川,如今也已经驻扎保宁。” “有此三路军,吾料重庆之敌自顾尚且无暇,又岂能四视。”,唐大人虽然是有些手段,但是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西南的地方这么大,唐大人都想亲自去干,也是分身乏术。 更何况,在唐旭的记忆里,这几路兵马确实光复了重庆,想来如今差别也不会太大。 冷静下来的马祥麟,也并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极是认真的听着唐旭的话。 “眼下泸州守军不过三千,以兄长执掌的六千白杆兵,加上罗乾象所领的一万永宁兵,刘芬谦所领的三千安绵军,取之应当不难。”,唐旭继续徐徐说道。 这三路人马加在一起,足足有两万。两万打三千,况且这三千人,也已经成惊弓之鸟。唐旭和马祥麟可不是奢寅,尝多了以少击多的感觉,如今也想试试以多打少的滋味。泸州府的城池,更是比不得成都的坚固,如果这还成为需要头疼的问题,唐大人干脆直接拍马回京城去算了。 在唐大人看来,此战紧要的地方,倒是光复泸州之后,如何夺取永宁。 “我已经派人打探过,从泸州入永宁,有两条路可走。”,唐旭用指甲在图上划出两条线。 其实唐大人根本没有派过什么人去打探,只是在唐大人的脑海里,当年明军夺取永宁,就是这么打的,如今不过依葫芦画瓢而已。 “一是过纳溪,夺石虎关,入永宁;二是绕道叙州府,经长宁,夺梅洞堡。” “近贤以为那一条路适宜?”,马祥麟也颇有些自知之明,自己虽然在战阵上是员骁将,可是这些大局上面,还是得听唐旭的。 “分路而进。”,唐旭的手掌,在图上轻轻的按了一下。 好在唐大人所说的分兵而进,却并不是杨镐在萨尔浒所做的那一套,稍待了片刻之后,又继续说道: “我与刘芬谦领本部兵马出纳溪,兄长则领本部兵马,与罗乾象所率的永宁军一同出长宁。” “那你这一军,岂不是危矣。”,马祥麟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摇头。 如今简州城里的兵马,最善战的无非是自己的石柱兵和罗乾象率领的永宁军。刘芬谦的三千安绵兵,虽然也不是那么差,但是也不是很得力。唐旭手上的京营兵马,更是只有五百人马。 很明显,自己这一路,要比唐旭那一路强出太多。 “兄长莫不是以为,我真要去夺那石虎关?”,唐旭哈哈笑道。 “哦……噢……”,马祥麟顿时也是眼前一亮,焕然大悟。 “我屯兵纳溪,只不过是摆出要夺关的样子罢了。”唐旭继续笑道:“可那奢崇明毕竟顾忌,绝不敢掉以轻心。” “兄长与罗乾象,自长宁进军,罗乾象原本就出身永宁,更是熟悉地理。只要夺下永宁城,石虎关又岂能保得住。” “近贤不入永宁?”,马祥麟虽然兴奋的搓着手,可是看着唐旭的眼神,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唐旭自己在纳溪牵制叛军,也就是等于放弃了夺永宁的战功,把这份大功硬生生的送给了自己。 “兄长的功劳,便就是小弟的功劳。”,唐旭笑而不语:“且就让小弟偷个懒,在那泸州府歇息上一段时日好了。” 对于功劳,唐旭确实并不是那么在乎。反正到时候其中肯定少不了自己那份,多一点不多,少一点也不少。 眼下最需要这份功劳的,恰恰是马祥麟和罗乾象两人,而这两人都是熟悉山地,让他们去夺取永宁正式最适合不过。 当然,所谓的牵制,也并不是只吃饭,不干事,唐大人又朝着马祥麟笑道:“若是那奢崇明一时发狠,倾全军迎接兄长,小弟便少不得要取了石虎关,先入永宁了。” 京师,明智坊,王象春府。 辽沈陷落,举朝震动。 吏部文选司郎中赵南星的府上,原本是京城中的名流汇集之处。甚至京城内外的百官进出京城,也都是要前去拜会一番。 只不过,自从辽沈陷落,袁应泰自杀殉国的消息传到了京城之后,赵府上的座客,就突然间少了大半,否则以赵大人的繁忙,又怎么会有空上这明智坊的王家宅院里来吃酒。 座中也只有三人,除了主家王象春之外,就只有赵南星和汪文言两人。 “听说。”,王象春手里拿着酒杯,微微的摇晃着,慢慢开口说道:“皇上近日来想要乾纲独断?” “确有此事。”,赵南星也是沉寂许久之后,方才开口回了一句。 “赵大人就不想去问问皇上为何如此?”,王象春向左右敬一杯酒,又继续笑道。 “哼……”,赵南星心知,王象春这是乘机讥讽自家,所以也并不去答他的话。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王象春终于缓缓叹了口气仍然是慢悠悠的说道:“朝廷里的大臣若是不闲,尚且可以罢黜,做皇上的若是不闲,我等又能如何?” “文死谏,武死战,皇上若当真如此,赵某又岂会爱惜性命。”,赵南星略有些不悦的饮了一杯,接过了话来。 “其实当日若是福王继了大统,也未必不是贤君。”,王象春沉寂许久,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来。 “王大人不可妄言。”,赵南星和汪文言,当下都是吓了一跳,目光紧张的在四面察看着。确信没有异常,方才收回了目光。 “实话罢了。”,王象春呵呵笑着,却不像这两人这么紧张:“若是福王即位,如今朝中又怎会有唐近贤这等佞臣。” 赵南星把王象春的话听在耳中,未免冷哼一声。汪文言则是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这回这唐家小儿又在西南立下功劳,只怕回京之后气焰愈盛。”,王象春的眼中,不知道是嫉妒还是愤怒: “西南叛匪,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倒是又让他去拣了一个天下大便宜。” “既然如此,王大人该是自家去才对。”,赵南星呵呵笑着,不置可否。 “我……”,王象春知道赵南星是逮到了机会,终于报了自己刚才那一番讥讽的仇,撇了撇嘴巴,也不多言。 “日后这朝廷之中,也不知还有谁可劝谏皇上。”,赵南星再饮一杯,像是独自喝着闷酒:“近日里总有人说,赵某举荐错了袁应泰。” 隐隐间,赵南星似乎已经现出了几分醉态。 “他们说赵某也就算了,可袁大来谦谦君子,辽沈两地军民交口称颂,以死殉国,岂是他们能这般折损得。” “你确实是举荐错了。”,王象春的心情,看起来也不好,多饮了几杯之后,也同样现出了几分醉态:“你向来都是选错了人。” “赵某都错在哪里了?”,赵南星怒道。 “只那一条就错了。”,王象春抬起手指,指了指天空,“乾纲独断,日后唐家小儿那般佞臣,岂不更是如鱼得水。” “王大人,您喝醉了。”,三人中饮酒最少的,是汪文言。唯恐王象春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连忙拿手擎住。 除了辽沈失陷多少让人觉得沮丧外,汪文言毕竟也是大明朝的爱国青年,爱国爱家爱天下,除此之外,如今也没啥心事好烦恼的,所以更不会去喝什么闷酒。 …… 第232章 家藏灵丹 “我……没醉……”,王象春一甩手,甩开汪文言的胳膊。 “那你说该当如何?”,赵南星恼怒的看着王象春。 “你可有另立明君的本事?”,王象春看着赵南星,嘿嘿笑道。 “赵某无能。”,赵南星又是冷哼一声。如果说是内阁大臣,兴许还能稍微左右一下,谁当皇上这个问题,岂是谁能说了算的,就算皇上自己也不行,否则也不会有万历年间的国本之争了。 “你既然知道自己无能,就该学着唐近贤一般,去讨皇上的欢心。”,王象春虽然坐立不稳,却仍然是一本正经的和赵南星说着话。 “哼……”,赵南星脸色一阵阴晴不定,“赵某又岂是那种……” “赵大人岂不闻,大丈夫能屈能伸?”,很明显,王象春虽然也是东林党人,可是节操观念却没有赵南星这么严重: “更何况皇上劳苦,做臣子的关心一二,其实也是本分。” “唉……”,听到这里,赵南星方才是心有所动,忍不住微微的叹了口气。 “袁大来失陷辽东,赵某确实难辞其咎。”,赵南星虽然嘴硬,可是心里头其实也并非没有愧疚。 若不是自己为了一个面子,强要捧袁应泰上台唱戏,以熊廷弼在辽东经营的有声有色,辽沈未必会失陷,袁应泰也未必会身死。 所以此事对赵南星来说,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近来皇上龙体欠安,我等心里也是担忧。”,朱常洛患病的事情,赵南星多少知道一些,近来宫中又有传言,说是因为辽沈失陷,皇上刚刚好转的病情又严重起来。 此一件事情,更是让赵南星愈加的心中不安。 “我曾经听说,鸿胪寺丞李可灼家里,藏有一盒灵丹。”,王象春虽然不像赵南星这般心有愧疚,可是如果有立功表现的机会,也不想错过。 “灵丹?”,赵南星转过了头,诧异的问道。 “不错。”,王象春一本正经的点着脑袋:“听说那李可灼家里的祖父,当年曾经随侍奉过世宗皇帝的陶真人玄修过,此盒灵丹,便是由陶真人所赐。” “这等事情,可能轻信。”,赵南星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虽然不是无神论者,可是赵南星对于仙丹妙药这样的东西,多少也有些不感冒。 “赵大人差矣。”,王象春也跟着摇头:“当年李可灼之父病重,京中神医‘张一帖’断言旬月难续。” “便就是吃了一丸灵丹活了过来,寿高七十。” “当真有此事?”,赵南星瞪大了眼睛,仍然是将信将疑。 “赵大人未免寡闻。”,王象春略带着几分鄙夷的目光看着赵南星:“此事京城之中,多有人闻,岂是我王象春一人之言。”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那李可灼。” “只不过,他可是肯献?”,赵南星心里头虽然有些松动,但是顾忌也太多。 当年先帝病重时,也未曾见李可灼献出,难道今日就肯拿出来了? “那是他家保命的宝贝,他岂肯轻易拿出来。”,王象春笑道:“富贵难求,又怎么抵得上性命紧要。” “那还有何可说。”,赵南星觉得王象春是在拿自己开玩笑。他若不肯拿出来,自己总不能拿刀去李可灼家里去抢吧。 “其实也是未必。”,王象春摇头回道。 “如何说?”,赵南星又好奇的问道。 “他肯不肯拿出来,是一回事情,皇上知不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情。”,王象春提醒赵南星: “如果是皇上自家找他要,他又如何敢不给。(..tw好看的小说)” “这……”,让皇上找大臣敲诈勒索,这个怎么听起来,都有点像是做佞臣的感觉。 “赵大人不必太过局限。”,王象春觉得赵南星果然太过古板:“赵大人平日里向皇上上疏,是替皇上医心;替皇上寻药,却是医身,其实也是一件功德。” “季木所言有理。”,赵南星连连点头。 自己平日里虽然和王象春交往,却又常常看他不顺眼,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体贴,甚至连行事的理由都替自己想好了。 “我明日里便向内阁上疏,举荐李可灼。”,一时间,赵南星竟然有了几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感觉。 此事虽然不是那么光彩,但是为了皇上的龙体,不光彩一回又如何。谦谦君子,为人正当如此,只求问心无愧便是了。 大明泰昌元年,二月初五,乾清宫。 “走这么急,莫不要惊了驾。”,眼见着王安像是一阵风似的从自己面前奔过,马谦立刻皱了皱眉头,不悦的小声嘀咕道。 “喜事,喜事。”,王安转头看一眼马谦,却在脸上露出一张笑颜。 “什么喜事?”,听王安这么说,马谦顿时也来了兴趣,跟上几步,追在后面问道。 “鸿胪寺丞李可灼,向皇上献了灵丹。”,王安听马谦问起,也不好再卖关子,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展在马谦的面前。 “这世上当真有什么灵丹?”,马谦将信将疑的问道。 “不是灵丹,他李可灼岂敢进献?”,王安却是不以为然,开口回道。 “这倒也是。”,马谦点了点头,有了些赞同。 眼看着王安进了暖阁大门,马谦虽然有些眼红,可是却也不好再继续跟进去,只好站在门外远远看着。 “这便是灵丹?”,东暖阁里,看着眼前红彤彤的两三颗药丸,朱常洛好奇的捡起了一粒,凑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一股清馨的药香,立刻扑面而来。 “奴婢伺候皇上服丹。”,王安喜滋滋的点着头,一边赶快唤过伺候的小火者,让取一杯白水过来。 “万岁爷。”,虽然手上拿的只是水杯,可是王安仍然是小心翼翼的递送到朱常洛的面前。 朱常洛又看了一阵药丸,终于取出一丸,缓缓的纳入口中,用温水送服。 “万岁爷,如何?”,王安满面期待的看着朱常洛,似乎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些什么东西。 “这一会儿哪里看得出?”,朱常洛见王安只盯着自己看,顿时不禁笑道。 “奴婢伺候皇上去龙榻上歇息会。”,王安微微屈身,搀扶着朱常洛向着榻边走去。 躺上卧榻的朱常洛,兴许是真的乏了,不一会儿便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王安则是静立榻前,半步也不敢离开。 直到过了午时,朱常洛才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一边的王安。 “什么时辰了?”,刚睁开眼睛的朱常洛,有些茫然的四处看着。 “回万岁爷的话,刚过了午时。”,王安恭恭敬敬地回道。 “哦。”,朱常洛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早间要回来小憩,没想到竟然是睡着了。 “万岁爷眼下感觉可好些了?”,看看时辰,从服药开始算,已经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如果有效果,差不多也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感觉清爽了许多。”,朱常洛抬手轻抚了下胸前,脸色也比早间红润了不少。 “恭喜皇上。”,听朱常洛说感觉良好,王安当下也是欣喜,连忙出声贺道。 “果然是灵药。”,朱常洛从榻上站起了身来,在暖阁内走了一个来回,只感觉精神抖擞,仿佛身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力气。 “李可灼真乃忠臣。”,这世界上就没有谁是愿意病着的,如今感觉身体好转,朱常洛自己也是欣喜:“忠臣,真乃忠臣也。” “等晚间再服一丸,万岁爷的病,就该好利索了。”,王安咧开了嘴巴,跟在朱常洛身后嘿嘿笑道。 兴许是因为内阁里的几位阁老也知道皇上龙体不适,所以近日来不是那么要紧的折子,几乎都没有送来,所以朱常洛需要批阅的奏折也不算太多。 又因为服了“灵丹”,所以下午间便也暂且停了药。直等到天色将黑,又伺候朱常洛再服了一丸,王安才放下了心,自己也回养心殿里歇息去了。 至半夜,正睡的迷迷糊糊,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大声敲门。 “谁个?”,王安如今已经是年过五十,睡眠大不如从前,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吵醒,当下顿时有些不悦。 “王公公,王公公……”,听见了王安的声音,敲门声却是愈加急切起来。 王安无奈,只得紧皱着眉头从床上坐起,吩咐一边侍奉的火者去打开房门。 “王公公……”,门闩刚刚被抽开,房门立刻被人从外面推开。 “王公公,出大事了。”,原来刚才在外面敲门的,竟然是邹义。 推开房门的邹义,脸色苍白,看着王安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失措。 “什么事儿?”,王安顿时也是心里一紧。能让邹义这样失色,甚至半夜里来敲自己房门的,绝对是天大的大事。 “万岁爷适才呕血了!”,邹义不等王安继续问,立刻开口说道。 “什么?”王安顿时大惊立刻穿起衣裳,跟着邹义一起向着乾清宫跑去。 …… 第233章 未卜先知 乾清宫里,除了夜里当值的曹化淳外,御药房和太医院的几位御医,也都已经是尽数赶到。.tw[] 见太医院判陈玺正在龙榻边替朱常洛诊脉,王安也是不敢出声,只是静静杵立一边。 “陛下脉象雄壮浮大,乃是三焦火动之象。”,陈玺闭目细查片刻,忽然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向着左右伸出了手:“拿这几日的药方来。” 朱常洛这几日里的药方,乃是太医何其高所开,听见陈玺问起,连忙从怀里掏出,递送给陈玺看。 “决明子,罗汉果,栝楼根……”,陈玺的目光,从药方上一项项的扫过,待看完之后,顿时更是不觉皱眉。 “如今正是冬季,体火虚旺,皇上虽染了风寒,正当是要用凉药滋补。”再看一眼药方,陈玺又摇了摇头:“看这药方上头所用的,并没有误差。” “那为何皇上脉象却如此雄浮火急?”,陈玺看似有些大惑不解,再吩咐乾清宫里的火者取来药渣,仔细查看了一回,也没见有何异常。 “几位公公可是给皇上吃了什么大补之物?”,陈玺目光再转了一圈之后,终于落到了王安和邹义等人的身上。 “这……”王安心里顿时又是猛然一惊。 手里微微颤抖着,开始在四周翻找,翻检了一阵之后,终于从书柜里取出一个小盒来。 “陈大人请看。”,王安心里头虽然是骇然,却也不敢有任何隐瞒。 “嗯?”,陈玺从王安手中接过小盒,只打开看了一眼,便又皱了皱眉头。再凑到鼻尖下嗅了几回,接着掏出小刀刮取几片粉末入口轻尝。稍待片刻之后,突然也是脸色大变。 “此物里头用了御米。”,陈玺把手中的小盒向着何其高等太医递去。 “御米?”,何其高闻言也是眉头大皱。 “此物是谁拿给皇上的?”,陈玺的脸上,已经隐隐有了些怒意。 其实所谓的御米,也就是罂粟仔。据本草纲目所载,有止咳,镇静,催眠等功效。 “这……这……”,王安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虽然王安如今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宫里头的第二号人物,可是在面对皇上龙体安康这样的大事上面,即便面对陈玺的斥责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陈大人,如今可有良方?”,王安和邹义互相对视一眼,一起走上前去。 虽然这盒所谓的灵丹,既不是自己想到的,也不是自己进献的,但是既然是自己拿过来给皇上的,便多少有些脱不开的关系。就算不会被追究,最起码自己心里头也会不安。 “这……”,陈玺口中一番迟疑,看起来也是颇有些为难。 “陈大人,算是老奴求您了。”,王安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哭腔早知道如此,就算拿刀逼着自己,自己也绝不会把这东西拿来给皇上服用。 “陈大人,用药吧。”,邹义的脸上,也是一阵肌肉跳动:“有天大的干系,由咱们担着便是。” “也只有如此了。”,陈玺咬了咬牙,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要过了纸笔,在纸上写了几味药名,却也不急着拿给王安和邹义,而是递送给何其高,傅懋光等太医们去看。 几人又凑在一起,稍微商议了一番,似乎做了少许改动,才重新抄录了一份递给王安。 “朕可是吃错药了?”,适才一直昏昏沉沉的朱常洛,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环绕在自己身边的一干人等,当下在脸上歉然一笑: “陈大人,朕给你们添麻烦了。” “皇上隆恩,微臣等岂敢领皇上一个谢字。”,陈玺的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方才从口中挤出了一句话来。[..tw超多好看小说] “王公公快去吩咐煎药吧。”,邹义在一边催促着王安,王安连忙一路小跑,奔出殿门去了。 “当年先帝在时,曾经与朕说过。”,虽然看起来精神不是太好,但是看见这么多臣子围在自己四周,朱常洛仍然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神一些:“这世上有两种人最得罪不起。” “一个是谏臣,一边便是医生。” “万岁爷少说些话,留些力气。”,邹义像是哄孩子一样哄着朱常洛。 当年朱常洛在慈庆宫的两个潜邸的内官里头,虽然王安内外奔波更多些,可是若论体贴,还是邹义更胜些。 “除了上朝,朕难得见这许多人。”,朱常洛却是抬起了手,轻轻的摆了几下。 “不打紧。”,陈玺也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虽然躺在自己面前的,是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但是在陈玺这样的医者眼里,也同样是病人。 其实病人说话,只要不是说的太急,或者动怒,并没有什么妨碍。说说话,派遣下心情,兴许对病情还有些好处。 见陈玺也这么说了,邹义才未阻止,只是吩咐左右取了杯温水来。看陈玺仍然没有反对,才伺候着朱常洛饮了。 “先帝说过,得罪谏臣,会留骂名。得罪医生,会留病身。”,朱常洛的嘴角泛着淡淡的微笑。 一句话说出口,包括邹义在内,一圈人都是不禁笑出声来。看着身边的一张张笑颜,朱常洛感觉自己也轻松了不少。 “朕的病,可要紧?”,朱常洛的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之后,终于落到了陈玺的身上。 “皇上安心调养便是。”,陈玺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也向着朱常洛笑道。 “朕知道了。”,朱常洛点了点头,把脑袋斜斜的靠在了枕头上。 “时辰怕是不早了,诸位卿家,都回去休息吧。”,朱常洛长长的吸入一口气,又悠长的呼了出来,向着身边挥了挥手。 “臣等告退。”,陈玺等人,这才如蒙大赦,一个个行礼之后,退身而出。 “那东西,不是灵丹么?”,听着着陈玺等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朱常洛又忽然抬起了手指,指了指仍然还留在榻前的小盒。 “奴婢这便丢了去。”,邹义颇有些厌恶的看着眼前的小盒,忿忿说道:“还有那李可灼,奴婢明日间也派人去查问他一回。” “不怪他。”朱常洛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你们替朕向他要的,他也是一片忠心。” “奴婢们该死。”,邹义只说出了一句话,眼眶便又红了大半。 “替朕把那个信封拿来。”,沉寂许久之后,朱常洛突然开口向着邹义说道。 “哪个?”邹义疑惑的问道。 “第三个书柜,中间最右边那个。”,朱常洛抬手指了一下。 “哎。”邹义应了一声,立刻走了过去看见书柜里头的一排书籍后面,果然夹着一封信笺。 只不过这封信笺拿在手上,却感觉颇为厚实,似乎里头装了不止一封书信。 “你且说说看,这世上当真有未卜先知之人?”,朱常洛接过信封,只是拿在手上,抬头看着邹义问道。 “这……”,邹义顿时一阵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好。 “朕以前不相信,如今却是信了。”,朱常洛原本看似无神的两眼里,突然像是泛起了几点精光。 “哦。”,邹义也是诧异的应了一声,不知道从何说起。 朱常洛又笑了一下,缓缓地打开信封,从里头抽出几张信纸,又看了几眼,拿出一张递送了邹义。 “是唐近贤?”,邹义不及细看,现在落款下扫了一眼。 朱常洛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邹义仔细去看。 “有些人总是嫉恨朕护着他,可偏偏不去想朕为何要护他。”,朱常洛抿了抿嘴唇,若有所思。 “他们总是怪朕对他言听计从,可如今朕偏偏悔恨没有全依他。” 虽然知道邹义正在看着信,但是朱常洛口中的话语却仍然没有停下。 “万岁爷……”,说话间,邹义已经看完了手上的信笺,眉目间现出几分惊诧。 “可是看见他与朕说,若是身体不适,要小心用药?”,朱常洛目光灿灿的看着邹义的手上。 “是。”,邹义已经被惊的有些合不拢嘴。 有些事情,虽然当时提起的时候,兴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等到事到临头才会知道,原来竟然是如此。 “自从他去西南之后,每个月都会写书信给朕。”,朱常洛捏了捏手中的信封,声音有些颤抖。 “从前他在京城的时候,朕也多少也以为他是想讨好于朕。”,朱常洛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奇怪。普天之下的臣子,又有哪一个不是想讨好皇帝的。 就算是纳谏什么的,其实也就和撒娇差不多。 “如今他去了西南,常常看他的书信,朕方才明白过来。”,话语间朱常洛似乎微微有些动容:“他其实只是想和朕一起做些事情。” “做臣子的,哪有不想侍奉好君王的。”,邹义咧了咧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不懂。”,朱常洛却是直接丢了句话过来,将邹义堵住。 “当时他让朕留着熊廷弼,朕没有听。”,朱常洛又是一声苦笑,摇头说道:“他让朕小心吃药,朕倒是听了一半,却又想着这灵丹兴许不是药。” “陛下,都是奴婢们的错。”,邹义话语间的哭腔更重。 …… 第234章 要坏规矩 “说了不怪你们了。”,朱常洛皱着眉头轻喝:“还哭,岂不知,朕平生最见不得人哭。” “万岁爷,药煎好了。”,朱常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王安已经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只得是先让他伺候着把药喝完。 “你们猜,眼下唐近贤会在做什么?”,等吃完了药,朱常洛稍微歇息了片刻,又继续开口问道。 “奴婢们不知。”王安和邹义,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他当是谋划着在光复永宁。”,朱常洛抬头看一眼大殿的顶端,缓缓开口说道。 “万岁爷莫非也会神机妙算。”,王安和邹义,一起惊呼道。 “若是辽沈安好,他兴许会循序渐进,依道行兵,以求稳当。”,朱常洛看起来若有所思:“可如今辽沈失陷,他则必直取永宁。” 看见邹义和王安都不说话,朱常洛便接着说了下去:“他知晓,我大明朝如今一时间打不起两场战。” “皇上,服了药,歇息会吧。”,虽然知道朱常洛还有话想说,但是毕竟还是在患病,也需要多加歇息。 朱常洛点了点头,刚想要闭上眼睛,忽然却又眉头紧皱。 “万岁爷……”,王安和邹义,齐声轻呼。 “扶朕起来,朕要出恭……”朱常洛痛苦的说道。 “这些太医到底给皇上吃了什么药!”,邹义一边扶起朱常洛,一边恼怒的说道。 四川,泸州府。 正如唐旭所预料的一般,进攻泸州府,并没有花费太大力气。 自从奢寅三万大军尽墨于成都城下之后,泸州守军早已是丧失了胆气。又有罗乾象等人在旁说解,只是在马祥麟率军登上城楼之后,泸州守军便立刻放弃了抵抗,泸州光复。 光复泸州之后,唐旭与马祥麟,罗乾象等人马不停蹄,立刻继续挥兵南下,如今正屯兵纳溪。(..tw好看的小说) “此马名唤‘月绝影’,也算得上是千里驹,乃是当年大舅所饲,母亲吩咐,将此马转赠于你。”,永宁河岸边马祥麟一身戎装,将一束缰绳塞到了唐旭的手中。 “近贤定然不负干娘所托。”,虽然秦良玉派人送来的只是一匹马,可既然是当年秦邦屏所饲养,秦良玉如今把此马转赠给自己,其中自然也是有深意。 “兄长此次出征,难免一路鏖战,还请多多保重。”,唐旭也抬起手来,与马祥麟告别。 “为兄先行一步,在永宁城中敬候。”,马祥麟也不拖泥带水,略回一礼,与罗乾象一同引马而去。 “辽沈既失,熊廷弼也该回来了吧。”,待马祥麟渐渐走远之后,唐旭的目光徐徐转向了东北方向,口中念念有词。 “大人,京城急件。”,正还在想的入神,却忽然听见耳边一声轻呼,转过头去看,却见是郑瓢儿。 从郑瓢儿手上接过急件,先朝信封上看了一眼,见竟然是司礼监送来的。连忙又拆开来看,只看了几眼,顿时便是脸色突变。 “立刻去收拾行装。”,唐旭收起手中的信件,立刻掉过马头,向后奔去。 “大人要去哪?”,郑瓢儿追在后面,大声问道。 “回京城。”,唐旭毫不迟疑地回道。 大明泰昌元年,二月二十六日,京师,紫禁城。 “皇上如今龙体欠安,岂不皆是由方阁老所荐的红丸丹药而起。”,内阁大学士刘一燝,正站在乾清宫门前,向着身为内阁首辅的方从哲慨然质问道。 方从哲虽是首辅,如今却被次辅当面斥责,面皮上面顿时一阵阴晴不定,不过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能说出话来。(..tw) “刘阁老此言,怕是有失公允。”,方从哲虽然未曾开口,倒是向来话语不多的朱国祚生出了少许不悦: “若不是刘阁老您与赵大人提起,方阁老又如何会知道那李可灼家里藏有丹药?” “不错,正是如此。”,兵科都给事中吴亮嗣,连连点头应和。 “身为首辅,这等大事却不细察,岂不是失职?”,刘一燝似乎却没想到一向甚少发表意见的朱国祚会突然对自己发难,皱了皱眉头,口中的话却仍然是直指方从哲。 “诸位大人既然不通医术,怎敢为皇上荐药。”,太医院院判陈玺,也在其中,听了两边的对话之后,忍不住出声问道。 “皇上若不是吃了陈太医您开的药方,连泻三日,又怎会如此虚弱?”,朱国祚和吴亮嗣,毕竟都是朝中重臣,抨击自己也就算了,如今见陈玺居然也敢出来说话,刘一燝顿时禁不住怒道。 “皇上脉象雄浮,内火虚旺,陈某为皇上开一方清凉去火的药剂,如何便是错了?”,陈玺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只是出来说句公道话,居然也被牵连了进去,于是干脆铁青着脸,再不发一言。 “都不要吵了……”,几边正是争论不休,却听见殿门里头,一阵带着几分哭腔的叫喊声从里面传来。紧接着,一张两眼通红的面孔,出现在门边。 “你们要吵,都去外头吵。”,邹义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怒还是悲:“在这里吵,你们还让不让皇上歇息了?” “邹公公,眼下皇上龙体如何?”,一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方从哲,看见邹义出来,方才是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万岁爷好着呢,就是不想见你们。”,邹义一边甩着胳膊朝回走,一边气乎乎的说着话:“都走,都走出去。” “邹公公……”,方从哲似乎还想问什么,却看见邹义已经走进暖阁门去了。 只得摇了摇头,叹一口气,把目光转到了陈玺身上。 “唉……”,陈玺也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跟着邹义朝着里面走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乾清门外传来,众人都一起朝着身后望去。只见身后的长阶上,正有一人迈着大步,急速的向着乾清宫前走来。 “近贤回来了。”,朱国祚顿时不禁眼前一亮。 一边的刘一燝,则是翻了下眼皮,当作没看见一般。 “下官见过诸位阁老,诸位大人。”,唐旭的目光在朱国祚身上稍作停留,抱拳向着众人一番行礼,似乎想要直接迈步入内,但是却又犹豫了一下,只是停在了门内。 “可是唐近贤来了?”,龙榻上面,一直闭目养神的朱常洛,忽然睁开的眼睛。 “嘿,万岁爷的身骨果然渐渐好了。”,邹义瞪着赤红的眼睛,努力的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就连耳朵也跟着灵光起来了,奴婢这都还没听见呢。” 朱常洛淡淡一笑,也不多说,只是抬了抬手指,指了指门外。 “奴婢这就替万岁爷去把唐大人给请过来。”,邹义立刻会意,忙不迭地朝着门外奔去。 “唐大人。”,刚一奔出暖阁的门外,就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唐旭,邹义微微的点了点头,唤了一声。 “见过邹公公。”,唐旭会意,依旧是一作揖,迈步入内。 “哼。”,看见唐旭迈步入内,刘一燝的鼻间终于哼出两股粗气,朝着左右看了一眼,开口说道:“皇上今日怕是没空了,诸位都还等着做什么,都回去吧。” 话刚说完,已经是拉着韩爌,叶向高等人,一起向着乾清门外走去。 “微臣叩见皇上。”,迈步进入东暖阁之后,唐旭一眼便就看见了躺在榻上的朱常洛。 入眼之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短短数月之间,原本还算是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的朱常洛,竟然已经骨瘦如柴。两个大大的眼眶挂在脸上,让人看了便不禁有几分心酸。 “免礼了。”,朱常洛摆了摆手,示意邹义拉住唐:“朕其实知晓,你一直都不喜欢给人磕头,即使在朕面前也是一样。” 唐旭淡淡一笑,略微有些尴尬。自己这点小心思,从来没对人说过,却没想到早就被朱常洛看了出来。 “从前朕不拦你,是因为这是规矩。”,朱常洛直直的看着唐旭,低沉着声音说道:“可如今朕也不能起来受你的拜,又是私下里,免就免了罢。” “皇上这是要坏规矩?”,唐旭又接着笑道。 “规矩就是被你坏的。”,朱常洛也毫不客气的返回一句,两人都是不禁相视而笑。 “西南一事的详情,我已经知道了。”,稍微歇息了片刻,朱常洛才继续开口说道:“这一回,辛苦你了。” “微臣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罢了。”,唐旭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愿意收下朱常洛的这一句话。 “果然还是唐近贤。”,朱常洛看了一眼邹义,笑道:“若是其他人,十有八九会回上一句皇恩浩荡。” 邹义虽然眼眶仍红,但是看见朱常洛高兴,心里也是欣喜了几分。 “还不快给唐大人赐座。”,朱常洛朝前看了一眼,方才发现唐旭仍然还是站着在说话,连忙吩咐邹义取过凳子来。 “朕这回急着召你回来,是想让你见一个人。”,等唐旭谢礼坐下之后,朱常洛又紧盯着唐旭的两眼说道。 唐旭张了下口,似乎想问什么,却又似乎不知道从何问起。 “去请过来吧。”,朱常洛向着邹义点了点头,邹义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 第235章 我可平辽 “你可是刚回到京城?”,待邹义离开之后,朱常洛像是想起了什么。(..tw无弹窗广告) “小半个时辰之前,刚刚入的京。”唐旭应声回道 “马祥麟和罗乾象已经夺下了梅洞堡。”,朱常洛点了点头:“信报是与你一起到的京城,你想来还不知道。” “微臣确实不知。”,唐旭也点头,从泸州到京城的一路上,即使唐旭快马兼程,也花了有十多天。 而在京师没有收到信报之前,这些事情也不可能出现在邸报上。 这等重大军情的传递,向来都是由驿站的八百里加急传送。如果这么算下来,马祥麟和罗乾象大约是在六天前夺下的梅洞堡,已经算得上是神速了。 夺下梅洞堡,也就等于打开了永宁西北面的门户。从梅洞堡到永宁,虽然仍然多是山地,但是对于马祥麟所领的白杆兵和罗乾象所领的永宁本地兵卒来说,应当都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朕也起复了熊廷弼。”,再略想一下,朱常洛又继续说道。 “皇上若要用他,也需得要给他兵才是。”,唐旭也是知道,虽然如今熊廷弼得以起复,但是他所要面对的问题,远不止这么一件。 “朕会多做些计较的。”,朱常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正还想再说什么,已是听到暖阁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于是和唐旭一起把目光向着门外转去。 一道稍显熟悉的身影,在门外出现。等看清了坐在门里的唐旭,一时间竟然是稍微有几分害羞和怯怯。 “儿臣见过父皇。”,刚刚走进暖阁的身影,先走到朱常洛身边行礼,然后才站起身来,直直的看着唐旭。 “下臣见过太子殿下。”,唐旭也站起了身,向着对面行礼。 “你……你早就知道?”,刚刚走进门来的,正是皇太子朱由校,看着唐旭的眼神,似乎有些诧异。 “臣不知道。”,唐旭却是微微笑道。 “唐哥……唐大人果然有趣。”,朱由校嘿嘿笑出了声来。 “皇儿,唐大人向来不喜跪拜。”,朱常洛拉了拉儿子的手,开口笑道:“朕想赐他私下不跪拜之礼,你看可否?” “若是父皇有旨意,自然是可以的。”,朱由校一本正经的点着脑袋。 “这道旨意,只我等几人知道便可,不可写在纸上。”,朱常洛故作神秘的向着朱由校说道。 “儿臣遵旨。”,朱由校又一次笑出了声来。 “朕还有一道旨意给你,算是为你此次西南戡乱叙功。”,朱常洛又抬了抬手指,邹义立刻从一边取出一封黄卷 刚想要打开来念,却被朱常洛拦住:“让皇太子宣吧。” “奴婢领命。”,邹义应了一声,把手上的黄卷呈给了朱由校。 “唐旭听旨。”,朱由校仍还有些处在变声期的声音,在宽敞的殿堂内更是显得有几分沙哑:“原京卫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唐旭,奉旨宣抚四川……因协助戡乱有功,擢左军都督府正二品都督佥事,加太子少保衔……其妻洛氏,封二品诰命……” 太子少保?唐旭听到这里,顿时不觉一愣,抬头把目光投向了朱常洛。 太子少保虽然并不是什么实权的官职,但是却是位列“三少”之一。日后若是太子能登基,依照规矩更是会擢升一阶,成为“三孤”。 不过,即便只是一个虚衔,可能加此头衔者,向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至少可以博一个青史留名。 当年戚继光那样的鼎鼎大名,也不过是得了一个少保的名头。 “当年李化龙平播州之乱,先帝便是赐的他少保的头衔,如今朕也只不过是依旧例而已。”,朱常洛却似乎对这些并不在乎:“如今永宁早晚必下,朕不过是提前赐予你罢了。” “皇上等光复了永宁再下旨意也不迟。”,这世上几乎没有人会反对升官发财,虽然如今得的两个都不算实职,但是唐大人也同样不例外。 如此一来,唐大人便就成了真正的二品大员,迈入了大明朝廷一流公务员的门槛。 “朕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朱常洛的声音,突然变得愈加低沉起来。 “父皇……”,朱由校轻唤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面色刚有些平缓的邹义,顿时间眼眶又红了大半。 “皇上只要按时用药……”,唐旭的心里,也顿时泛起几分酸楚。 虽然唐旭对于医药之事并不是很了解,但是依靠着书本上的记载看朱常洛眼下的情形,脸色忽白忽黄,手臂上的皮肤也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红褐色,看起来竟然是像几分药物肝衰歇的症状。 这样的疾病,即使放到四百年后,也是很难痊愈,更勿论是在这大明朝。 “先帝当年说过,自家事情自家知道,朕的情形如何,朕又如何不知。”,朱常洛只是摇头苦笑。 “朕最放不下的,便是这两个皇儿。”,看着眼前的朱由校,朱常洛眼里也泛起几分精亮。 “父皇……”,朱由校拉住父亲的手,几乎泣不成声:“儿臣这便去为父皇寻药问医,儿臣偏不信全天下竟寻不出一个神医来。” “朕也算是想明白了。”,朱常洛仍然是摇头苦笑:“若这天下真能寻到什么神医灵丹,先帝又岂会轻易崩逝。” “你平日里常常念叨着唐近贤。”,朱常洛又抬起手来指了指眼前,打趣道:“如今他既然是太子少保,日后便也就算是你东宫之人了。” “日后你要常听孙老师和唐少保的教诲。”,就像是一个寻常的父亲一样,朱常洛握着朱由校的手,缓缓说道。 唐旭的鼻翼,顿时更是一阵阵发酸。 如果朱常洛果真是药物肝衰竭,在这个时代,根本几乎就没有痊愈的可能。自己即便知道的再多,也仍然只能看着生命之火从这个正值盛年的君王身上逐渐消逝。 自己原本以为可以阻止一切,眼看着“泰昌”这个年号终于真正的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却想不到仍然是像流星一样乍现而视。 自己也原本以为可以阻止辽东的那场悲剧,可是却仍然活生生的发生在了眼前。 难道这命运,当真是不可以改变的?如果真的不可以,那么自己如此苦苦挣扎,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朕还有一子由检。”,稍微休息了片刻之后,朱常洛又向着唐旭说道:“日后仍少不得还是要劳烦近贤你了。” “微臣领命。”,唐旭终于明白了,其实这就是托孤,朱常洛正在把自己的两个尚未成人的儿子都在托付给自己。 “朕当年第一次听说你,也是听太子提起。”,朱常洛又紧紧的捏了捏儿子的手,眼里满是不舍:“太子尚且年幼贪玩,你要勤督促于他。” 唐旭已经无话可说,只能是不住的点着脑袋。 “只是若他当真喜爱,做些戏耍也是无妨。”,朱常洛的眼中,又泛起了几分溺爱:“为君者,难以个个贤明,时时贤明,但是却可以选贤臣,用贤人。隋炀帝有贤能,却是事事独断,反成暴君。” 唐旭听得出,朱常洛的这番话,一半是对自己说的,另外一半却是在对朱由校说的。 “嗯……”,朱由校也只能是满眼含泪,默默的点着脑袋。 “除了你,其余的人都下去吧。”,渐渐的,朱常洛看似有些乏了,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 “唐大人……”,邹义刚想请唐旭也退下,陡然间却发现,朱常洛手指的方向正是唐旭。 于是连忙应了一声,引着朱由校离开,出门的时候又挥了挥手,让左右的内侍和宫娥都站到了门外。 “朕想问你一件事情。”,待确定左右的人都退下之后,朱常洛方才直直的盯住唐旭的眼睛,开口问道:“不知近贤你可否如实相告。” “陛下请问。”,唐旭对于朱常洛的话,并没答应,也没有急着拒绝。 虽然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但是唐旭却并没有太过紧张。 “你是否当真能够未卜先知?”,朱常洛好奇的问道。 唐旭没有回答,只是憨憨的笑了一下。 “你可否告诉朕,这辽东匪患,何时可平?”,唐旭虽然不说话,但是朱常洛似乎隐隐猜到了几分。 “微臣不知。”,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唐旭立刻就摇了摇头。 “哦。”,朱常洛的眼里,似乎有些失望。 “那能平否?”,朱常洛停了半刻又问。 “能。”,这一回,唐旭仍然没有任何犹豫。 “谁人可平?”,朱常洛的眼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欣慰。 “微臣可平。”,唐旭斩钉截铁的回道。 在唐旭看来,这一声回答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家人,为了身边的朋友,为了无辜的百姓。 这也并不仅仅是一句回答,而同样也是一句承诺,一句誓言。 “朕也该想到了。”,朱常洛的嘴角,泛出一丝笑意,像是得到了什么喜爱的礼物。 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是一时间,即便是朱常洛也提不起勇气直接开口去问。 …… 第236章 赏花贵客 “近贤可知,我大明朝……”,犹豫了半晌之后,朱常洛终于咬了咬牙,再问出一句话来,但是又只说了半句,便再没继续问出来。(..tw) “微臣不知。”,唐旭又是摇头虽然朱常洛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唐旭已经猜到他想问什么。 “此一件事情,其实不在天命,而是在人心。”,唐旭也沉吟片刻,继续接着话说道:“这天下最难看透的,也是最难收罗的,也正是人心。” “所以皇上拿此事来问微臣,不如问陛下自己,问太子殿下。” “你说的有道理,朕明白了。”,朱常洛若有所思。 “这些时日里,你若是闲暇,常来陪陪朕。”,似乎也不想再多问什么,朱常洛终于点了点头,放唐旭离开。 “微臣告退。”,唐旭行礼之后,转身退出。 “唐近贤。”,岂料刚走到门边,又听见朱常洛在身后喊。 “微臣在。”,唐旭只得再停下身来。 “朕已经是许久没尝到你的新菜式。”,朱常洛在身后笑道。 “这……”,唐旭顿时一阵犹豫。看朱常洛眼下的身体状况,怕是不适合吃什么刺激性的食物。 “微臣明白。”,不过转念一想,除了川菜之外,还有粤菜,维扬菜,岂不都可以拿来试试。 “去吧。”,朱常洛挥了挥手,目送唐旭离开。 “唐哥儿。”,刚刚走出乾清宫的大门,忽然看见皇太子正站在廊前,朝自己招着手。 “太子殿下。”,唐旭微微一笑,上前行礼。 “你如何不叫我洪哥儿。”,朱由校似乎觉得颇有些无趣。 “待你出宫时候再叫。”,唐旭不假思索,立刻回道。 “唐哥儿果然有趣……”,朱由校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你如今既然是太子少保,便就该要陪我戏耍。.tw[]”,笑完之后,朱由校又是一本正经的说道。 “这……”,唐旭愕然的张了张口,这是什么逻辑,难道太子少保就是干这个的? 京城,司空署街。 “笃笃笃……”,眼看着面前硕大的门户和黄铜打成的门环,唐旭心里头竟然有小小的不适应,隐隐间,总还是觉得花市街上的那座小院更为亲切一些。 “哪位?”,门环叩响之后,里面立刻就响起了一声应和,紧接着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向着门边走来。 “请问这位是?”,镶嵌着铜钉的大门,被徐徐的拉开一半,一张虽然陌生,但是看上去又有几分面熟的面孔,出现在唐旭的眼前。 “请问这里可是唐家宅院?”,唐旭站在门边,一本正经的问道。 “是,是是。”,开门的家仆,连连点着脑袋,可是看着唐旭的眼神,多少有些疑惑。手边的大门,也没有完全打开。 “我是来赏花的。”,唐旭点了点头,并不急着入内。 “赏花?”,家仆愕然的张大了嘴巴,自家这座宅院里,虽然也不时地有客人来访,但是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理由的。 “贵客赏什么花?”,家仆愣了半响,方才是疑惑的问出一句话来。看来,他也有些被闹糊涂了。 “海棠花。”,唐旭开口回道。 “这……”,开门的家仆突然想起,自家院子里确实是种了不少海棠花,而且就快要到了花期。 但是用这个理由登门拜访,真的恰当么? “贵客稍等,小的需得去禀报一下我家主人。”,再转眼看了唐旭几眼,见他衣着华贵,举止也是得体,倒不像是来闹事的,当下也不敢怠慢。 不过,即便如此,转身进门的时候,仍然是把刚刚打开的门扇重新掩上。(..tw) 好在里头的脚步声只去了片刻,便听见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的略显沉重,有的却是轻巧,但是所奔来的方向,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唐家大门。 “在哪儿?在哪?”,洛雪霁的声音,在门内响起。 沉重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不过这一回,却是完全敞开。 “你……”,大门内,一位全身粉色绸衣的少妇,带着满面的期望,又略带着些怯怯的神情,正站在照壁前。 眼看着大门打开,顿时间眼眶便是一阵微红。 “老……老爷……”,刚才前来开门的家仆,也站在门边,满面尴尬的看着唐旭:“小的张标,见过老爷。” “恭迎老爷回府。”,两边站着的十余名仆役,丫鬟,厨子,园丁,几乎同时一起出声相迎。 “算不算如期而至?”,唐旭淡淡的笑着,所有的目光,却几乎只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贤婿可是回来了。”,大门里头,又是一阵大煞风景的喊声,从照壁后面转了过来,“贤婿这回在四川立了大功,皇上和朝廷可又给了什么赏赐?”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唐旭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尴尬。自家这个老丈人,什么时候才能解一下风情,怪不得岳母大人总是不买他的帐。 “赐了一道圣旨。”,无可奈何,既然洛德山问起来了,唐旭也只能直说。 “圣旨?”,看着唐旭从怀里掏出的黄卷,洛德山刚想要伸手接过来看,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收回手去,在身上来回擦了几下,这才恭恭敬敬地接过,仿佛这道圣旨是赐给他的一般。 “张管家。”,洛德山接过圣旨之后,立刻就展开来看,可是突然却又想起自己不认识字,连忙又朝着张标招了招手:“来帮我念念。” “因协助戡乱有功,擢左军都督府正二品都督佥事,加太子少保衔……其妻洛氏,封二品诰命……”,张标立刻凑了过去,帮着洛德山念了起来。 “太子少保?诰命夫人?”,洛德山的眼睛,立刻瞪得浑圆,看了看唐旭,又转头看了看洛雪霁。 都督佥事什么的,洛德山不懂。但是太子少保和诰命夫人,这个倒是知道的。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常常会提起这么两样。 “哎呀!”,洛德山顿时一拍大腿,似乎有些悔恨。 “岳父大人……”,唐旭见老泰山如此,当下又是一阵不解。 “早知道贤婿你能作太子少保,当时就应该让卢家那小子多做几个门当。”,洛德山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凡是能顶上什么少保,什么诰命夫人的头衔的人家,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大名鼎鼎的戚继光戚将军,不也才是少保。 “最多就四个。”,唐旭立刻伸出四根手指头,安慰老丈人:“再多就只能皇帝家里用了。” “啊……”,洛德山微微一愣,又立刻回过神来:“四个就四个,够了。” “去去去,都忙着去。”,张标看起来也是个玲珑人,眼看着唐旭在和洛德山,洛雪霁说话,知道是家里人有家里话说。连忙挥了挥手,让府里的下人们各自忙碌去了。 洛德山左右看了几眼,干脆打了个哈哈,直接出门去了,约莫又是去花市街上的那家老茶馆继续得瑟去了。这种行为,其实也算是另一种形态的“衣锦还乡”。 “你这件衣裳,倒是漂亮。”,等刚绕过了照壁,唐旭便悄悄地握住了身边的素手。 “最近杨都爷家的夫人常来。”,洛雪霁以手掩面,羞羞的笑了一声:“妾身也学了一些。” “说话都文雅起来了。”,唐旭啧啧了几声,牵着娘子进了前堂,却发现当中的案桌上已经帮自己沏好了茶。 果然还是剥削阶级好啊,唐旭心中大叹,看来花市街里的那所小院,真的只能永远停留在记忆中了。 “杨都爷说了,你近日里就要回来,昨日杨夫人来的时候,便带了不少酒肉吃食来。”,看起来,自己不在京城里这段时日,自家娘子和杨光夔家那口子相处的很是不错,都颇有些闺蜜的味道了。 不过这样也好,夫人和夫人之间的外交,也是不可能完全避免的。 再想一想,自己这次回京很是匆忙,除了秦良玉送的一坛子萝卜干和一匹马,几乎什么都没带回来。 月绝影是不方便送给杨光夔的,那也总不能分半坛子萝卜干给他吧。 带去二十万,带回萝卜干,唐大人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趟行程在某种程度上有些不值了。 “这一回,我在四川认了一位干娘。”,涉及到家里的紧要事情,唐旭需得先说一下。 “哦?” 等进了前堂大门后,便是洛雪霁牵着唐旭朝后屋走,想要给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听到唐旭说到这事,顿时也是禁不住回头轻应了一声。 “便就是如今的石柱宣慰使秦良玉。”,唐旭一五一十的相告。 “可是西南的那位女将军?”,岂料唐旭刚开了口,洛雪霁便就自己接了下去。 “不错。”,唐旭有些诧异,原来秦良玉的名气已经这么大,甚至就连自家娘子也知道了。 其实唐大人若是再仔细想想,倒也不难理解。如今的整个大明朝,女子中能出名的,除了当年的王皇后,郑贵妃,便就是秦良玉了。尤其许多女子看似柔弱,却也未必没有一个戎装驰骋的梦想。对于她们来说,皇后,贵妃,这个太遥远,也不现实,秦良玉才是她们真正的偶像。 “那妾身以后岂不是可以常常见到秦将军了。”,果不其然,眼看着自家娘子,几乎就只差两眼里冒星星了。 “是干娘。”,唐旭纠正洛雪霁。 “对,是干娘。”,洛雪霁看起来很是与有荣焉。 …… 第237章 陛下大行 “西南的仗,可是打完了?”,说到底,洛雪霁还是对自家相公在意的更多一些。 “暂且是不用去了。”,唐旭咧了咧嘴,回头笑道。 如今京城里头,兴许就要再生大变,既然朱常洛把自己叫了回来,那么这个当口上,唐旭也就不可能再去西南的。 余下来的几天,唐旭算得上是比较清闲,暂且没有去锦衣卫里回复。京城里头的人,知道唐旭回来的也并不多,暂且没什么人来叨扰。 不过好在唐大人倒也没有闲着,刚回来的第二天,曹化淳又来传信,说朱常洛有胃口,可御膳房做的饭食却不想入口,请唐大人想想办法。 唐旭知道自己答应过朱常洛,也不推脱,唤来张标,让去市集上看看,买些东西。 辣椒不能吃,杨枝甘露,没有芒果;姜汁撞奶,也带刺激性;木瓜猪肺汤,没有木瓜。这些滋补的汤粥和甜品,做起来虽然不难,但是可惜这个年头里想备齐食材却是极难。 一番折腾之后,唐大人沮丧的发现,其实有时候一个承诺说起来容易,真的想要做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唐旭刚刚回京城的第一天,杨光夔就找上门来了。这厮本身就是锦衣卫,又有个做长公主的娘,消息自然最是灵通。紧随其后的是胖子,他娘舅张标如今就是唐府里的管家,所以能知道消息也不奇怪。 对于有没有礼品分润,杨光夔与胖子并不在乎,倒是听唐旭说起西南的战事,听得是津津有味。杨光夔更是时不时的猛拍大腿,后悔自己没下定决心与唐旭同去。 可巧唐少保正在厨房折腾,这俩厮也便就自愿做起了实验品。只是无论唐旭做出什么,都是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嘴上却不肯停,眼见着就是吃货,两个。 费好一番周折,终于定下了椰蓉香芋西米露。(..tw)其实所谓的椰蓉,本来应该是椰汁,但是如今的京城里头恐怕没有新鲜的椰汁这个东西,所以只好拿椰蓉代替了。 在博得了一片好评之后,又观察了一番,见两人肠胃确实没有任何不适之后,唐旭终于满意的精心烹制一份,用隔气的瓷罐装起,又在食盒外用棉被裹好了,让张标去全聚德里把车马行走牌子取来,赶着车一路朝紫禁城里而去。 唐旭如今是锦衣卫指挥同知,紫禁城里的宫卫大多都是认得,所谓的例行检查果然就只是例行而已。 待走到了乾清门前,可巧遇见的又是陆压山。因为镇守的是乾清门,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陆压山如今已经是五军营里的五品佥事,不过放在平步青云的唐少保面前,多少仍然是有些不够看。 更兼如今的唐旭也有个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名头,算下来还算是陆压山的半个上司,所以眉目间更是愈加的恭敬。 只不过,刚想上前行礼插科一番,却看见曹化淳已经从门里面迎了出来,只得是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唐大人可算是来了。”,曹化淳看起来也像是正要去寻唐旭,见到唐旭正捧着个食盒站在乾清门外,顿时便松了口气:“从昨日夜里起,万岁爷便就不肯入食了。” 唐旭虽然是有说不得的苦衷,可是也不会不识趣的在这时候忙着解释,只能是点了点头,跟在曹化淳后面疾步朝门里头走。 眼见着刚进了乾清门,还没来得及多走上几步。忽然间,猛然看见宫门外的内侍和宫娥们,纷纷像是受了惊似的朝着乾清宫里涌去。紧接着,曹化淳也不禁跟着脸色大变。 二月底的京城,虽然已经渐渐的转暖,可是却仍然算得上春寒料峭。.tw[]但是东暖阁里,一阵阵豆大的汗珠,正像瀑布一样顺着站在御榻前的陈玺的额头滚落下来。 “陛下……陛下……大行……”,几乎是颤抖着,陈玺费尽了全身的气力,方才从口中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来。 “你岂敢妄言……”,王安顿时如蒙雷击,脸色涨得赤红,忿忿的抬起手指指向了陈玺,可是随即却又无力的重重垂下。两行清泪,从已经略有些浑浊的眼眶中喷涌而出。 “陛下……大行了……”,像是压低了声音,又像是努力像要嘶吼出来。 一时间,整座乾清宫里,都像是暂停了呼吸。 一枝从花苑中里伸出,横卧在东暖阁的窗前的寒梅枝上。一片晶莹剔透,宛如玉石琢成的花瓣,从枝叶上随风飘落,缓缓向着树下坠去。 钦天监的观星台上的石圭前,钦天监的官员们的目光,正停留在未时的阴影上。 大明泰昌元年,二月二十九日,未时,大明泰昌皇帝崩。 带着数十年的忍辱负重,带着他的理想和抱负,带着满心的不甘与尚在耳边的承诺,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陛下……大行了……”,曹化淳一个踉跄,重重的跪倒在地上。喉头间,发出一阵阵呜咽。 “陛下……大行了?”,唐旭的眼中,也现出几分木然。 呆呆的看着正在乾清宫门前扬起的一片片白幡和白绫,两只手臂紧紧的抱住了怀里的食盒,泛红的眼眶里,努力的遏制着几乎忍耐不住的热流:“陛下……唐旭……来迟了……” 广宁门外,一骑飞骑正从门外奔入,向着紫禁城的方向飞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虽然已是面露疲色,却仍然难掩兴奋: “西南捷报!马祥麟,罗乾象已率军光复永宁。四川巡抚朱燮元启奏皇帝陛下,请于永宁设州府,收流民,改土归流……” 紫禁城东,文渊阁。 自从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以来,紫禁城里的左顺门东南方向的文渊阁,就一直是内阁中枢所在。 只不过,文渊阁名气虽大,实际上也只是一幢两三层高的小楼,里头的空间并不算大。更兼其中大半放了存书,所以更显狭隘。 为了不至于委屈委身其间的诸位阁老们,在阁楼的南面靠近内金水河的位置上,便又修了一座临水的水榭,虽然也不宽阔,可是却胜在雅致,以作为阁臣们闲暇之余的休憩之所。 眼下的这座水榭里,正有几位阁老端坐其间,只是虽然身处雅境,脸上却没有丝毫闲逸,反倒是一个个面色凝重。 “皇上……”,一番沉寂之后,叶向高先开了口,但是只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来,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拿目光直直的瞪着面前的刘一燝和韩爌。 “倒是想不到,我等这一回倒也要成了三朝元老了。”,韩爌口中的话语,虽然听起来像是打趣,可是面色上也同样是没有丝毫笑容。 “适才那方从哲去乾清宫,刘阁老为何不同去?”,叶向高的目光又在四周转了一圈之后,终于是落到了刘一燝的身上。 虽然皇上驾崩的有些突然,甚至没来得及召见诸位阁老和大臣,但是既然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按道理说,内阁里的五位内阁大臣都要全部前往大行皇帝灵前坐镇。 可是眼看着方从哲已经赶了过去,身为内阁次辅的刘一燝却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如此一来,连带着韩爌和叶向高也只能暂且留下。 至于另外一位阁老朱国祚,原本就是内阁里排名最末的。见这三人都不动身,也只能暂且坐回,只不过眼下却仍只在文渊阁里,并不在此间。 “方中涵生性谨慎,不至于敢做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刘一燝看起来还算是镇定,言语间也并不算急切:“皇上英年早逝,固然令人扼腕,可我大明朝的国事,却也是松懈不得。” “阁老有何谋划?”,三人中最稳重的虽是刘一燝,可是若论起机敏来,叶向高却是更盛一筹,所以刘一燝的话刚说出了口,叶向高便闻出了几分味道。 “还不是要帮着赵梦白去收拾那副烂摊子。”,刘一燝摆了摆手,看起来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眉目间多少流露出一丝不满。 同为东林魁首,前几个月里,赵南星在辽东和唐近贤等事情上的失招,让自己这一帮子人都是极为被动。 虽然打心里说,刘一燝并不认为赵南星有什么大错,若是换做自己,约莫也同样会这么做。但是做的如此漏洞百出又不可收拾,即便是刘阁老也有些坐立不安。虽然如今在朝廷的纷争里,刘一燝仍然是力挺赵南星,可这毕竟是立场问题,至于心里头却难免也会有些心存芥蒂。 “赵梦白确实太过急切了。”,叶向高也跟着叹了口气,心中的所想,和刘一燝也差不了多少。 “那依刘阁老看,眼下该当如何?”,抱怨毕竟解决不了问题,想要把赵南星折腾出来的这幅烂摊子重新收拾好,毕竟还是要靠做事才行。所以韩爌虽然也皱着眉头,却不想再跟着多发牢骚。 既然事情已经木已成舟,与其去跟着多加抱怨,不如像个法子去解决。而这一回刘阁老既然肯让方从哲独自去乾清宫里,却把自己这一干人都留在此处,想来心中必然也是有了谋划。 “无非仍是在东宫罢了。”,不紧不慢的,刘一燝的口中终于抛出了句话来。 …… 第238章 如坐针毡 “皇太子?”,岂料韩爌与叶向高两人,听了刘一燝的话不但没有半点轻松,反倒是愕然的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然。 “阁老……”,韩爌不解的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才吐出句话来:“我等与皇太子……” “无妨。”,韩爌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又看见刘一燝抬起手来摆了几下。 虽然韩爌口中的话没有说完,但是他心里的意思,刘一燝大抵却也明白。 当年东林一系之所以能和朱常洛搭上关系,无非是因为朝廷里头还有个福王。 郑氏当年想要立福王为太子,东林一系保的却是朱常洛。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当年的福王和郑贵妃,才成就了如今的东林。所以无论从刘一燝,赵南星等人,一直到朝廷里的诸位清流。虽然口中笔下都恨不得要把福王和郑贵妃当下就一棍子打倒,但是从心里说,实际上却并没有多少恨意。说白了,只不过是立场问题罢了。 可是如今的慈庆宫里,却是和当年大为不同。如今的皇太子朱由校,早在去年的八月间就正式册封了太子,而受封信王的朱由检不但年纪尚幼,更没有一个得宠的娘亲能帮着搅风搅雨。所以如今在大统继位一事上,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可言。 当年的东林党人,虽然和皇太子朱常洛关系不错,但是却谁也没想过要去和一个才十来岁的皇太孙去攀交情。所以到了如今,自己这边竟然是半点先着也没有。 以至于眼下听刘一燝突然提到了东宫,即便是韩爌和叶向高,也是觉得有些不知所谓。 “两位当是知道。”,韩爌和叶向高虽然疑惑,可是刘一燝却仍然是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大行皇帝虽然是去年八月便就登了基,可是却始终未曾新册封过皇后。” 韩爌和叶向高又互相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 立后一事,向来也算是朝廷大事,身为诸位阁老的韩爌和叶向高自然也清楚。 去年朱常洛登基之后,只是追封了早已离世的前太子妃郭氏为皇后。至于皇后的宝座,因为当年在东宫时,无论是神庙还是大行皇帝,在郭氏离世后都没有去立过太子妃,所以一时间也并没有直接的皇后人选,故而后位至今仍是空悬。 “阁老的意思……难道是要从后宫里头……”,叶向高虽然没有直接说,但是言语间已经有些担心。 “皇上当年若是要立后,无非是从东西二妃中选出一人来。”,刘一燝抬眼看了一下叶向高,示意他让自己把话说完。 刘一燝所说的东西二妃,其实应该称作东李和西李。此二妃原本是一对姐妹,当年皇上在东宫潜邸时便就入宫侍奉,颇得朱常洛喜爱,因为在慈庆宫中时分居东西二阁,所以称为东李和西李。 又因为两人既为姐妹,更兼同时得宠,所以在如今的后宫里头也是以此二妃为尊。如果当年朱常洛果真要重立皇后的话,大抵也只会从此二妃中选出一人来。 “韩某以为不可。”,叶向高暂且没出声,可是韩爌却是耐不住了性子。 “我等堂堂君子,岂可假借一妇人操持朝政。”,韩爌的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似乎像是连刘一燝下面的话都不想听:“况且阁老当是知晓,妇人干政,正是朝廷大忌。” 实际上,自从汉唐之后的历代皇朝不许后宫干政,虽然听起来像是有些歧视妇女的意思,但是本质上却也并非如此。 不许后宫干政,其实并不是真的要歧视妇女,实际上真正的目的并不是防后宫,而是防外戚。 翻开一部《二十四史》,后妃主政的例子,其实并不少见。但是既然身为后妃,在后宫外的朝廷里的根基,向来都不是那么稳固。所以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主政的后妃们所依仗的最大亲信,也绝不会是朝廷内外的诸位大臣,而是自己娘家的兄弟姐妹。 自从汉高祖皇后吕氏开始,一直到汉献帝时的何进;再到大唐年间的武氏家族,杨氏家族,几乎莫不是如此。即便是到了晚清慈禧叶赫那拉氏主政的时期,也要把自己的亲妹妹的儿子载湉立为皇帝,也就是历史上的光绪。 换句话说,也就是自从汉唐以降,凡是后妃主政的时期,因为某些当时存在的局限性,这些主政的后妃们除了自己的娘家人,其他的几乎谁也不信。 如此一来,这样的情况下,对于后妃们的“娘家人”自然是件好事,升官的升官,当皇帝的当皇帝,可是对于朝廷内外的诸位大臣来说,可就一场浩劫了。 紧要的位子都被“娘家人”们给占了,其余的人即便不要挪挪地儿,起码也得多原地踏上几步。如今这个年头,想要当官要比四百年后还要难得多,最起码也得拿出个进士的名头。 正所谓“十年寒窗苦,货与帝王家。”,这些悬梁刺股,苦读十年甚至数十年方才出头的进士老爷们,岂肯让自己手上的东西白白溜走? 更勿论一旦外戚们大权在握,若是野心一时间难以满足,难保不会做出点其他什么事情出来。什么“诸吕之乱”,“王莽篡位”,甚至大唐时的“安史之乱”,究其起因,多少也和杨家脱不开干系。即便是英明神武的武后,也是留下了一地鸡毛让人收拾了半天,更别提其他人了。 所以自从宋代之后,后宫不许主政,似乎就成了一条难以打破的铁律,任何人都不敢轻易去触碰。即便有特殊情况下的短期行为,唯一能做的大事也只是帮着立下一位储君。 而看眼下的情形,立储的问题早就有了皇太子在,也不需要劳烦后妃们操心了。刘阁老却在这个时候抬出了东西二李,多少让韩爌和叶向高有些乍舌。 “象云怎会如此去想?”,看着一脸惊愕的韩爌,刘一燝倒反而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撇了撇嘴:“我等苦读圣贤诗书,岂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刘一燝也跟着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示意自己所要说的,绝不和韩爌所想一致。 “康妃想做皇后,此事朝野皆知。”,刘一燝所说的康妃,其实也正是东西二李中的西李。 虽然到了四百年后,世人提到西李的时候,常常称作李选侍。可是事实上,选侍只是当年在东宫时的封号罢了。自从朱常洛登基之后,东西二李就有了正式的册封,一为庄妃,一为康妃,其中的康妃,也正就是李选侍。 “去年九月间,皇上与我等在乾清宫议事,便就有皇太子出来,提议立康妃为后。”,刘一燝一边说着话,一边若有所思:“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让太子参合进这立后之事中来。” 虽然在四百年后,做儿女的给孤寡的父母找个老伴的事情并不稀罕,但是在这如今的大明朝,却还是个新鲜事。况且立后之事牵扯重大,既然已经是太子,在这种事情上面更是忌讳多多,轻易绝不敢牵扯进去。 几乎不用多想,朝廷里的诸位大臣也能猜到,当日的那件事情,皇太子大抵是受了康妃指使,被逼无奈之下才站出来说话。 只不过,若是康妃不让皇太子出来说话,兴许朱常洛和诸位大臣们还处在模棱两可之间。这么一闹腾,反倒是在心里生出几分猜忌,立后一事也就暂且搁置了下来。 “若是如今立康妃为太后,实则对我等并无太多裨益。”,叶向高虽然还不能完全猜透刘一燝的心理,但是在此事上面大抵也有自己的想法。 无论如何,眼下皇太子登基为帝,已经几乎是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如果想要通过康妃的协助来左右朝局,则必定会让她牵扯到朝政,只此一项便是犯了忌讳。可若是不让她干涉到朝政,则对朝局便就没有丝毫的影响。所以如叶向高所说,立康妃为太后,对东林一系并无裨益,也是极有道理。 “此人野心,只怕不在当年郑氏之下。”,刘一燝点头,对叶向高表示赞同。 也幸亏康妃虽然得宠,眼下却并没有儿子,如今只有一女乐安公主。当年虽然也曾经诞下了怀惠王朱由模,可是却在五岁时便幼年早夭,否则若再闹出个“丙申之乱”来,只怕整个大明朝上上下下的心脏都要有些承受不住。 “这一回皇帝驾崩,她又岂能是坐得住?”,说话间,刘一燝竟是徐徐抬起了头,似乎是向着北面的东六宫的方向望去。 紫禁城,永和宫。 东六宫中的永和宫,与当年郑氏所居的景仁宫一般,在东六宫中都算得上较为华贵之处。 穿过宫殿前的永和门,迎面便是一座面宽五间的宽大殿宅。殿门上的“永和宫”三个大字,乃是当年的嘉靖帝手书,笔墨间虽然算不得是传世之作,可是却也颇有一番别样的气势。 正如刘一燝所言,如今皇帝驾崩,对于居住在此间的李康妃来说,已经是多少有了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 第239章 谁于独息 看了眼坐在下首边的李庄妃,庄妃立刻会意,轻轻的拍了拍正在跟前嬉戏的朱由检的脑袋,让宫娥们带他去外面戏耍去了。 “妹妹抚养信王虽然劳苦,可到底却落下了几分恩义。”,眼看着朱由检回头看着庄妃依依不舍的神情,李康妃的眼里,竟然也隐隐泛起了几分酸意。 “我这里虽然往日间也没少操了心,可是如今却连半个好字也落不着。”,李康妃颇有些不悦的抬手在眼前挥舞了几下,似乎是想赶走一些恼人的心事。 “妹妹我只是实心待他罢了。”,看着朱由检渐渐远去的身影,李庄妃的眼里隐隐露出几分慈爱。 “姐姐当年对王才人,确实有些刻薄了。”,等转回眼看,看一眼李康妃,庄妃仍然是忍不住小声的叹了口气。 既然身为姐妹,有些话语,李庄妃自然也不好说太多。 但是自从皇太子的生母王才人逝世之后,宫闱间就常常有王才人是被“西李”逼迫凌辱致死的传言。 皇上登基之后,朱常洛和李康妃都曾经在后宫里严禁过此类传言,但是毕竟这则传言流传已久,多多少少也有一些传到过皇太子的耳中。所以李康妃和朱由校这对名义上的“母子”,两人之间向来也不是那么和谐,始终像是有一堵厚重的墙壁隔阂在两人之间。 至于四百年后,常常有人争论起“西李”的为人,常常会在两个“李娘娘”之间被弄的无所适从。 若是按照朱由校的话说,“李娘娘”为人刻薄狠辣;可若再按照朱由检的话说,“李娘娘”却又仁慈和蔼。 实则产生这种困惑的人,其实并没有弄明白,朱由校和朱由检口中的“李娘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抚养朱由校的是“西李”,李康妃;而抚养朱由检的却是“东李”,李庄妃。 “我只不过是教训了她几句,岂料那贱人器量如此小。[..tw超多好看小说]”,李康妃的心里头正是不安,所以虽然庄妃的话说的并不算重,仍然是让她脸色一阵涨红,像是触动了心里的痛处:“至于皇太子那里,我平时与他说教,岂不也都是拿圣贤的道理教他?” “皇帝大行,姐姐该是去乾清宫里为陛下守灵才是。”,李庄妃又叹一口气,似乎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和自家的这个亲姐姐纠缠口舌。 按照寻常的规矩,皇帝大行,是应该由皇后亲自守灵的。可是既然如今后宫未立皇后,那么便就应该由实际上执掌后宫的李康妃来代劳。 对于日后将要在后宫寡居的嫔妃而言,这也是一个争取“相关待遇”的机会。所以虽然平日里偶尔也会有些不满,但是毕竟是亲生姐妹,李庄妃也不得不为李康妃多考量一些。 “皇太子如今可去了乾清宫?”,岂料听了庄妃的话,李康妃非但没有恍然大悟一般的匆忙起身,反倒是问起了朱由校的下落。 “妹妹在乾清,慈庆两宫内并无耳目。”,庄妃抬起手来轻轻的整了下身上的孝服,小声的回道。 只是一句话刚说完,便就看见李康妃站起了身,连忙又问道:“姐姐要去乾清宫?” “我先去慈庆宫里探视太子一回。”,李康妃虽然没有点头,可是却也没有否认。 “姐姐明鉴,皇太子已然成年。”,庄妃轻轻的咬了下嘴唇,小声的提醒李康妃。 虽然按照四百年后的标准,朱由检只不过是个中学生的年纪,仍然还是个小孩子。可是放到如今的大明朝,却已经算是成人了。 “我自有计较。”,李康妃颇有些不耐烦的点了点头,从门外唤来内侍和宫娥,簇拥着向着慈庆宫的方向走去。 紫禁城,乾清宫。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tw)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农历二月间的北京城,白昼还不算长,眼看着只刚过了申时,天色便就已经渐渐的暗了下来。 皇帝大行的消息,虽然大内刚及发丧,可是整座后宫里已经尽皆得了消息。沉寂的夕阳下,伴随着一片接着一片扬起的白幡,一阵阵缥缈的挽歌,从东西二宫的方向隐约传来,传入耳中,让人心中忍不住生出一阵阵隐隐的痛涩。 邹义和王安两个潜邸多年的旧人,都已经哭翻了几回,眼下需得要身边的内侍们扶持着才能站直了身。唐旭入宫原本只为奉膳,可是既然可巧遇上了,自家又有顶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官帽,眼下也不得不和曹化淳,马谦一起担负起宫闱禁卫的重责。 朝廷百官里头,第一个赶到乾清宫的是内阁首辅方从哲,稍待片刻之后,内阁的其余四位阁老和朝廷的九卿也是接踵而至。 入了乾清宫,少不得都是一通哭拜,再聚做一处,仔细商议起大丧的各项礼仪。好在万历帝是去年才驾崩的,距今不过才半年时间,倒也不至于会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把事情大体安排停当,唐旭还没来得及歇上口气,就看见一名小火者迎面寻来,说是邹公公有要事相商,只得再振奋起精神,跟随前往。 朱常洛自从登基以来,大部分时候都是居住在乾清宫里的东暖阁,眼下正殿里的灵堂尚未搭好,所以仍还停留在里头,由王安和邹义守在一边。 相比起一个时辰前,邹义虽然仍然是有气无力,可是好歹神识已经算是清醒。见唐旭来了,连忙强撑着站起身来,向着唐旭问道:“唐大人,如今太子殿下何在?” 自从听到了朱常洛驾崩的消息之后,唐旭就有些浑浑噩噩的,刚才又连轴转了半天,所以直到眼下听到邹义问起,方才想起皇太子朱由校居然还没有出现过。 “当是还在慈庆宫里。”,唐旭略想了一下之后,开口回道。 “某家和王公公眼下都行走不便。”,邹义点了点头,倒也不疑有他:“可否请唐大人前往东宫迎接。” 唐旭和朱由校原本就熟识,如今又是太子少保,算起来也是东宫的属官,听了邹义的话,便要转身,岂料还没迈出步子,却又被邹义扯住了后襟。 “唐大人切记。”,邹义略压低了声音,小声的嘱咐:“这回前去东宫迎接太子,只可独自前往。” 唐旭虽然心知邹义似乎话中有话,可是也不好明问,只是拿眼看着邹义。 “万岁爷曾经说过,不想让太子殿下日后再多欠人情。”,邹义一语未毕,眼眶又红了大半。 “唐某知道了。”,唐旭听在耳里,心中顿时明了,免不了也泛出几分酸涩,朝着邹义行了一礼之后,转身而出。 待走出了乾清宫的大门,正想去寻几个南镇抚司里的亲信一同去慈庆宫,却又看见之前奉命和陆压山一起领军守在乾清门外的郑瓢儿,已经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 “唐大人。”,郑瓢儿迎面见了唐旭,立刻停下了脚步,开口说道:“太子殿下的仪仗已经到了乾清门外。” “哦。”,唐旭刚才受了邹义的嘱咐,正是要去东宫请朱由校到乾清宫来,听说人已经到了,当下也不禁松了口气。脚下的步子略加快了些,领着郑瓢儿向前走去。 正在宫殿内哭拜的内阁阁老,各部的堂官,以及正在执礼的礼部,太常寺,鸿胪寺官员,也得了消息,一起从殿内奔出。 “太子殿下是和康妃娘娘一起来的。”,郑瓢儿跟在唐旭身后,一边走着,一边向前开口说道。 “康妃娘娘?”,唐旭原本正走的急,听到了郑瓢儿这一句话,顿时不禁脚下一滞,眉头也略微皱了一下。 唐旭自从入锦衣卫任职之后,就常常在宫闱间行走,康妃是谁,唐大人自然是清楚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唐旭在心里泛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暂且也不再去多想。 “臣下锦衣卫指挥同知唐旭,见过皇太子殿下,见过康妃娘娘。”,兴许是因为朱由校和李康妃一行也都是步行而来,所以再等唐旭奔到乾清门的时候,一行人也只刚过了门廊。唐旭迎上之后,立刻上前行礼。 “唐少保……”,朱由校正跟在李康妃的身后,神情似乎有些恍惚,直等迎面看见了唐旭,当下心里方才像是安定了少许。 “请皇太子入殿为大行皇帝陛下奉安尽孝。”,唐旭虽然也有话想要和朱由校说,可是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目光在李康妃的身上略停了一下之后,仍落回到朱由校的身上。 朱由校平日里虽是贪玩,可到底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点了点头,由曹化淳和李进忠搀扶着,朝着东暖阁走去。 目送着朱由校的身影渐渐远去,唐旭刚想转身在四周再巡查一回,忽得却听见一阵轻轻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转过头去看,竟然是自家的顶头上司骆思恭。 紫禁城的禁卫,向来是由司礼监,御马监和锦衣卫三家共同执掌。 自从大内发丧之后,司礼监里的几位掌印和秉笔太监都留在了乾清宫里。御马监的掌印太监马谦去了京营坐镇,骆思恭则是守在承天门,帮着内阁首辅方从哲安抚未能入宫的朝廷百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这乾清宫里来了。 “唐大人可知道,康妃是从哪里来的?”,相比起数月之前,骆思恭看着唐旭的眼神倒是不再那么冷淡,可是话语间也算不得亲热。 “莫非是从慈庆宫来的?”,唐旭低头略一思量,心中忽得一动。 ………… 第240章 还你名分 “如今皇帝大行,太子登基,少不得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是骆某,日后兴许也少不得要仰仗唐大人的鼻息。”,骆思恭呵呵笑了几声,也不去回答唐旭对错与否:“骆某只不过想要提醒唐大人,这朝廷里觊觎在侧的,可不止唐大人一人。” “在下谢过骆大人了。”,唐旭再沉寂片刻,也在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天色,愈发的暗了,夜幕也渐渐的降临在紫禁城的上空。 “咚,咚……咚,咚……” “星言夙驾,执礼持贞,人定,亥时……” 一阵打更的报时声,从地安门方向的钟鼓楼上远远传来,在寂静的紫禁城里更是显得无比空灵。 虽然是大丧期间,可除了锦衣卫这样的天子近卫,即便是朝廷里的大员寻常也不能在紫禁城里过夜。所以除了留下值守的内阁首辅方从哲和礼部侍郎孙如游,其余的内阁大臣和各部院的堂官,都已经暂且回家歇息,准备迎接明日里的忙碌。 孙如游虽然只是礼部左侍郎,可是挂名礼部尚书的是内阁首辅方从哲,所以平日里的礼部,都是由孙如有主持,算是实质上礼部的堂官。 听见钟鼓楼上已经报了亥时,孙如游方才是从身下窄窄的圆凳上站起了身,略微活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筋骨关节,先抬眼看了上首边端坐在灵位旁的朱由校一眼之后,走到了方从哲的身前。 “景文乏了?”,方从哲也坐在一方圆凳上,眯搭着眼睛打盹,听见身前有脚步声,立刻睁开了眼。 “属下还能撑得住。”,孙如游憨笑一声,向着方从哲欠了欠身,“属下只是担心阁老的身骨,所以过来看看。” “人生七十古来稀。”,方从哲也抬起了手掌,苦笑着摆了几下,话语间隐隐透出几分苦涩:“却是没想到,到了这耄耋之年,居然还成了三朝的老臣。”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孙如游小心翼翼的陪着笑:“朝廷里头,岂不也正是如此。(..tw好看的小说)如今陛下大行,日后皇太子登基,也还是要仰仗阁老主持大局。” “老了,老了……”,方从哲仍是不住的轻摆着手掌,口中微微的叹出口气来,停了半晌,又抬起眼来对着孙如游说道:“明日里的大礼仪,都要靠礼部主持,景文可要去歇息一会?” “这倒是不必。”,孙如游也摇了摇头:“去殿外透口气也就好了。” 方从哲听了,也不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孙如游也跟着再欠了欠身,起身向着殿门外走去。 等走出了殿门,稍微停留了一下,便向东走去,直走到东边的昭仁殿门前方才停下。左右看了几眼,见门前的雕栏边的暗处有几道人影,于是急走几步,迎了上去。 “孙大人不在殿内为陛下守灵,却到此处来是为何?”,走了几步之后,尚且没站稳脚步,已是有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传了过来。 “娘娘若是不想见孙某,孙某自转回便是。”,孙如游不紧不慢,冷笑一声回道。对面的声音被孙如游顶了一回,像是有些哑口无言,顿时便沉寂了下去。 “哀家如何能信得过你们?”,沉寂了半晌之后,一张秀丽的面庞,从暗处向外探了一眼,又立刻缩了回去。 “娘娘想来仍还记着上回的事情?”,孙如游轻笑几声,呵呵笑道:“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上一回娘娘求封皇后,我等虽不赞同,可实则却并不错在娘娘身上。” “哦。”,李康妃诧异的轻吟一声,似乎有些诧异:“这是从何说起?” “娘娘既然入宫已经有些年头,想来当是还记得当年的国本之争。”,孙如游也沉吟片刻之后,方才是继续开口说道。 “自然是记得。”,李康妃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李康妃也是东宫的旧人,对于这些旧事自然也是知晓。(..tw无弹窗广告)虽然当年入宫时,朱常洛已经被立为了太子,可是根基却算不得安稳,否则去年也不会生出一场“甲申之变”来,甚至要靠着一个小小的唐旭,方才险险的扳回局势。 “此事虽是委屈了娘娘,可是朝廷内外,也都不想再生出一个郑氏出来。”,孙如游拱了拱手,脸上似乎有些歉意。 “如此说来,你等倒是忠君体国了。”,李康妃咯咯笑了几声,不过好在面色也略微缓了几分:“也罢,这便算是哀家错怪了你们了。”, 适才孙如游给出的理由,虽然听起来像是有些牵强,可是毕竟也不算是毫无道理。 朱常洛登基时不过尚且未及不惑,即便是眼下,也只是三十有九。而李康妃自己虽然已经入宫十数年,可是至今也不足三十,算起来仍还是盛年,再一起生出个儿子来,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如此,这些大臣们会担心再生出一个“国本之争”来,似乎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那这回你们帮我,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心里头虽然认可了孙如游的解释,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形成的隔阂,似乎却不是这么快就可以消除的。 “娘娘未免太轻看我等了。”,岂料孙如游听了李康妃的话,非但不急着回答,反倒是冷哼一声。 “孙大人不妨直说。”,李康妃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似乎有些难堪。 “娘娘当是知道,陛下既已大行,皇太子登基为帝便已是指日可待。”,孙如游又停了半晌之后,接着开口说道: “可皇太子毕竟年幼,即便登基为帝,也未必能专心朝政,需得有人时常在旁劝诫才好。” “你们果真揣的是这个心思?”,李康妃抬起了头,将信将疑的看着孙如游。 “娘娘虽未册立皇后,可朝廷内外,皆知后宫一地向来是由娘娘帮着皇上执掌,如今也只不过是把这个名分还给娘娘您罢了。”孙如游向前欠了欠身。 “那哀家该如何做?”,李康妃终于点了点头,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像是信了。 “明日行大礼仪时,自然会有礼部的官员上奏。”,孙如游挺了挺腰身,颇有些成竹在胸:“至时只要皇太子无异议,此事便就可成。” 乾清宫,弘德殿。 夜凉如水。 身为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唐旭在乾清宫里值守也已经并不是第一回。可是也只有在今日这般的时候,才能真正的体会到这句话里的感觉。 “啪啪啪……”,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虽然知道身后来了人,可是唐旭却丝毫没有转过身去的念头。 相比起今日夜里灯火通明的乾清宫正殿,弘德殿就像是一头隐藏在黑暗中的小兽,小心翼翼的蜷缩着身体,想把自己藏起。 “唐大人。”,又是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唐旭这才缓缓转过了身,把目光向着身后投去。 “李公公没陪在太子殿下身边?”,从身后走来的,是李进忠。唐旭用力在嘴角边挤出一丝笑来,向着李进忠拱了拱手。 “是太子殿下让咱家来寻唐大人的。”,李进忠憨笑了一声,开口回道:“太子爷说了,若是在殿前寻不到唐大人,就到这弘德殿前来。” “当年陛下在时,也是最爱在此处静思。”唐旭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回到弘德殿上。 “唐哥儿……”,见唐旭又转回了身去,李进忠忍不住在身后再唤一声。 “哦。”,唐旭仿佛这才彻底回过了神来,向着李进忠略带着几分歉意笑道:“唐某失措了,这便随李公公去见太子,公公先请。” “某家与唐哥儿,也算是积年的相交了,私下里就不必这般客套了吧。”,不知为何,见唐旭迈动了脚步,李进忠突然倒是显得忧心忡忡起来。 “公公有心事?”,唐旭停住了脚步,诧异的看着李进忠。 “刚才听哥儿喊这‘公公’二字,只是不习惯。”,李进忠连连摇着脑袋:“也莫要再叫‘李先生’,某家大字不识几个,如何能被哥儿喊做先生。” 唐旭干笑了几声,一时有些无语。其实自己倒也不是想要和李进忠疏远,而是实在有些无可奈何。 若是曹化淳这般对自己说,大不了还可以互相直呼其名。可李进忠的年纪,早就过了五十知天命,若是当面直呼其名,未免有些失礼。 “唐哥儿可知道,太子爷为何要寻哥儿过去?”,李进忠一边迈开脚步,与唐旭一起朝乾清宫的正殿走去,一边略压低了声音,小声的说道。 “唐某不知。”,唐旭摇了摇头,也有些费解。 原本见李进忠帮着朱由校来寻自己,唐旭还只当是朱由校在殿里守灵,落不得寂寞,想找个人去说话扯闲,可眼下听李进忠这么说,似乎倒是别有蹊跷。 “适才康妃娘娘请太子爷去了昭仁殿。”,在唐旭面前,李进忠倒是不隐瞒。 “哦。”,唐旭眉头微皱,脚下的步子顿时也慢了下来。 “康妃想做太后?”,慢走几步,又迟疑片刻之后,唐旭终于从口中吐出句话来。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已经足够李进忠听个清楚。 “唐哥儿已经知道了。”,李进忠本还想卖个关子,岂料听唐旭开口便说了出来,未免有些尴尬。 “此事早就有传闻,唐某只不过是猜测罢了。”,唐旭摆了摆手,又把目光转回到李进忠身上,“只不过,若只是康妃想做太后,不至于让公公也如此为难吧?” “唐哥儿某非开了天眼不成?”,李进忠惊讶的张了张口,:“好似这天下的事情,都瞒不过哥儿的两眼一般。” “莫不是康妃娘娘也派了人,与公公做了说项?”,唐旭轻笑一声,对李进忠的话不置可否。 ………… 第241章 不如人知 “唐哥儿果然睿智。”,李进忠颇有些惊讶的看着唐旭:“这又是如何知晓的?” “公公是太子身边的体己,如今陛下大行,皇太子不日间就是新天子。”,唐旭不紧不慢的回道:“康妃既然存了心,又岂会放过公公这位太子爷身边的红人。” 李进忠听了唐旭的话,低下头去嘿嘿笑了几声之后,却是一阵默然。 “公公可是动了念头?”,见李进忠低头不语,唐旭反倒是像更有话想说。 “唐哥儿与我,都算是太子爷身边的近臣。”,咬了咬牙,李进忠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既然都是自家人,也瞒不过唐哥儿,某家也就不想说外话。” “李某刚才先说给唐哥儿听,其实正是想要找哥儿讨个主意。” “公公无论说什么,最后岂不都是要说给太子殿下听的?”,唐旭侧过身子,不紧不慢的对着李进忠说道。 “这……”,李进忠口中微滞,可是随即却又眼前一亮:“唐哥儿到底是懂得大道理的人,只一句话,就帮某家解了惑。” “某家便只专心伺候太子爷,这档子事情,就不去管啦。” 话刚说完,李进忠脚下的步子,顿时也好似轻松了许多。 “这倒是不必。”,岂料李进忠话音刚落,却见唐旭又摆了摆手:“其实唐某所想的,兴许与公公所想略有些不同。” “哦?”,李进忠刚刚轻松下来的心里,猛然又是一沉,愕然的停下脚步,转身看了唐旭一眼。 “唐某以为,即便公公不提,眼下她又岂肯善罢甘休?”,唐旭看着李进忠的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既然如此,兴许倒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咱家是个粗人,唐哥儿不如直说,到底该如何做才好。”,被唐旭一番话绕下来,李进忠明显是已经有些如坠云雾。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唐旭微微一笑:“都不如人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都不如人知……”,李进忠愣在原处,口中念念有词,竟看着唐旭渐渐远去。直到唐旭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方才是恍然大悟一般一拍大腿,“不如人知,这才是正理,唐哥儿果然睿智。” 仿佛是听到了李进忠的话音,已经快走到了正殿门前的唐旭,也忽得回过身来,朝着李进忠杵立的方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 大明泰昌元年,二月三十,乾清宫。 “哐……哐……哐……” 自从早间的寅时起,连绵不绝的钟声,就在京城里的各个宫观寺庙里响起。 被从睡梦中惊醒的京城百姓,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发上句牢骚,就立刻从钟声中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异状。 随着钟声响彻整座京城,天空中的太阳,也慢慢的升了起来。虽然昨日和今天都是晴天,可是整座乾清宫的四周,却像是落了一层雪一般,只留下了满地的素白。 朝廷的百官和公侯府里的勋贵,昨天夜里大多也都睡的不安稳,天还没亮,就都一起早早的聚到了承天门外,再经此入西华门,至乾清宫吊唁哭拜。 唐旭几乎是一夜未眠,只在天快亮时才少许眯了一会儿,可是眼下侍立在乾清宫的门前,竟然也并不觉得困乏。 从西华门而入的朝廷百官和公侯勋贵,在乾清宫前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看到唐旭的目光落到他们的身上的时候,纷纷在面上露出几分悲痛的表情来,只是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假,那只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京城里的文武百官和公侯勋贵,再加上紫禁城里有官职的内侍,即便除去轮值的军将和官吏以外,也仍还有足足上万人之多。从寅时开始,直到接近午时方才算是哭拜礼毕。 礼毕之后,人群也并未散去,而是重新聚回到承天门前聆听大行皇帝遗诏。 其实所谓的皇帝遗诏,大多都并不真的是大行皇帝本人所留。大部分皇帝在驾崩前,都已经神志不清,哪里还有可能写出这么一份有条有理的遗诏出来。能像朱常洛这样临终前还能记得唐旭答应要送膳食给他吃的,已经是少之又少。 昨天晚上在乾清宫的南书房里,唐大人可是亲眼看着内阁的五位阁老和如今正执掌司经局的孙承宗孙老师一起,炮制出了这么一份诏书。 兴许是因为朝廷内外的百官和公侯勋贵都去了承天门,所以眼下乾清宫的内外倒显得冷寂了许多。 “近贤要不要去歇息一会儿?”,早间的时候,杨光夔也领着郑瓢儿等人入了宫,眼看着唐旭像是乏了,便上前问道。 “无妨,寻个地方坐上片刻就好了。”,唐旭见来的是杨光夔,在脸上展出一丝笑来,微微点了点头,顺便将郑瓢儿伸过来的手臂挡开:“不打紧,我自家行走得了。” 转过了身,刚想去正殿侧面的禁卫房歇上一会,却又听见背后一阵呼喊:“唐哥儿慢走。” 唐旭再转回身去看,只见是李进忠领着两个小火者,正气喘吁吁的从门外奔了进来。 “李公公如何在这里?”,唐旭站定了脚,颇有些不解的看着李进忠。 早在小半个时辰之前,皇太子朱由校就由内阁的几位阁老和王安,邹义陪着去了承天门。身为朱由校的贴身伴当,李进忠平时不管有事没事,尚且都要陪在身边,更何况今日里这么紧要的时候。 “唐哥儿随我走。”,李进忠一路奔到唐旭身边,也不多说,一把拉住唐旭的衣袖就要朝外走。 “公公怎么没陪在太子身边?”,唐旭一夜未眠,原本就有些乏了,李进忠的力气也不算小,被拽住以后,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开,只能是跟着。 “可不正是为了太子爷的事儿。”,李进忠虽然喘着粗气,可是好歹话还能说清楚:“适才方阁老已是替大行皇上宣了遗诏,可太子爷却凭什也不肯登楼升座。” “不肯登楼升座?”,唐旭有些愕然。 按照今日里大礼仪的规矩,除了宣读大行皇帝遗诏之外,便是要拥立新君。如果朱由校当真不肯登楼升座,那么朝廷里的文武百官也只好继续被晾在承天门外的广场上。 若是时候长了,万一生出什么流言蜚语来,谁知道到时候又会扯出什么是非来。 “太子殿下可说了什么?”,唐旭一边跟在李进忠身后疾走,一边急切的开口问道。 “太子爷只说要我去寻唐哥儿过去。”,李进忠也是火急燎燎,可步子却迈不了更快。 “我知晓了。”,唐旭这才略松一口气,心里略放宽了些:“我去劝劝太子殿下便是。” 乾清宫与承天门之间,隔着三大殿,即便是连奔带跑,也走了足足有半刻的工夫。 待走到承天门下,果然看见朱由校正站在城楼下面,身边围着一群公卿大臣,似乎正在不停的劝说着,而朱由校却只是不住的摇着脑袋。直到看见唐旭和李进忠奔了过来,才欣喜的抬起了头,似乎想要笑,却又怯怯的低下了头。 内阁次辅刘一燝也看见了唐旭,虽是在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可到底还是移了下脚步,让开了一条道。 “太子殿下,再耽误下去就要误了吉时了。”,唐旭似乎对身边的目光浑然不觉,只是几步走到朱由校身边,小声的说道。 “我……”,朱由校依旧是怯怯的抬起了头,目光在四周一扫而过。 “上了这座城楼,你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普天之下,都是你的臣民。”,唐旭欠了欠身,仍是低着声,继续说道:“太子殿下若是如今就怕了,日后如何庇护我大明朝的亿兆黎民。” “谁……谁说孤怕了。”,朱由校听唐旭说到这里,禁不住揣紧了拳头,奋力的挺了挺胸膛。 “那便请殿下登楼升座。”,唐旭又欠了欠身,向前说道。 “你和李伴儿陪我上去。”,目光又在四周扫了一个来回之后,朱由校的目光仍是落回到唐旭的身上。 “臣下原本就是天子的近卫,自然会陪在殿下身边。”,唐旭点了点头,微微笑道。 “孤……”,朱由校终于转过了身,拾步向着城楼上迈去,可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唐旭相信,殿下一定能做一个圣明天子。”,唐旭上前几步,紧跟到了朱由校身边。 一顶黄盖,从承天门的城楼上升起。 承天门下,一干文武大臣和勋贵,已经足足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之久,正禁不住开始议论纷纷。其中眼尖的,忽得看见了城楼上升起的黄盖,当下便立刻闭住了口。 “吾皇万岁!” 以内阁首辅方从哲,英国公张惟贤为首,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声,在承天门的城楼上下响起。 接下来的一套礼仪,虽然繁琐,可是好在朝廷里头去年间才刚演练过一回,所以并不陌生。 眼看着终于行完了一连串的大礼,唐旭正要点起锦衣卫里的“大汉将军”,将朱由校护送回宫,却听见城楼下忽得一阵纷乱响起。 “即便是天子准了此奏,恕臣等也万死不敢奉诏。” …… 第242章 规矩变了 犹如平地起惊雷一般,一声怒吼,从城楼下远远的传了过来。(..tw) “是谁在此喧哗?”,方从哲愕然的瞪了瞪眼,从城楼上把目光向下望去。 “什么奏折?”,朱由校看起来更是糊涂,茫然的四顾着。 虽然刚才城楼下确实也呈上来些奏折,不过依着从前的惯例,不过是走个形式,回头仍是要先转送到内阁和司礼监里去,毕竟如今主持大丧,才是新天子继位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到眼下,那些奏折还一份都没有看过。 “是吏部文选司郎中赵南星。”,唐旭也跟着朝城楼下望了一眼,收眼回来时不禁有些眉头微皱。 “今日是朝廷大礼,岂是尔等能喧哗的时候,若无大事,待明日里再说。”,内阁次辅刘一燝,倚在城楼的垛口上面,向着城下呵斥。 “就是那个举荐了袁应泰的赵南星?”,虽然朱由校入主东宫之后,接触过的政务并不太多,可是这些朝廷内外的大事,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正是此人。”,唐旭点了点头,对于此人,唐大人如今正是半点好感也无。 “微臣只怕到了明日便就迟了。”,虽然听到了方从哲和刘一燝的呵斥,可是赵南星却仍然昂然立在城下,丝毫不退半步。 “请问阁老,此人上了什么折子?”,有唐旭陪在身边,朱由校的胆气似乎也壮了几分,转过了身,向着方从哲问道。 “赵大人似乎并未上疏。”,方从哲从李进忠手上接过一叠奏疏,翻看了几回之后,开口回道。 “赵大人在朝廷里向来也有些贤名。”,只是方从哲话音刚落,刘一燝便就接过了话来:“今日喧哗想来也是事出有因,陛下不如召他上来一问如何?” 朱由校又转头去看唐旭,唐旭却是低头不语,于是只能悻悻地再转回去,轻轻的点了点头。 “赵郎中,你可知道行大礼仪时,当众喧哗是何罪名?”,再等一边的侍卫将赵南星带上城楼,未等他开口,刘一燝便冷笑一声,开口说道。 “微臣做事,只凭天地良心,若是陛下觉得赵某有罪,赵某伏诛便是。”,赵南星先向着朱由校跪拜一番,站起身来之后,却仍是昂然而立。 “赵大人适才确实并未上疏。”,方从哲手上拿着一叠奏折,又翻检了一回之后,才开口说道。 “微臣今日虽未上疏,却也想参奏几位大人,还请圣上明鉴。”,赵南星并不去接方从哲的话,而是继续向着朱常洛说道。 “赵大人要参谁?”,朱由校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第一个要参的,就是礼部左侍郎孙如游。”,赵南星冷哼一声,再次伏身拜道。 “孙某何罪之有?”,如今的礼部尚书是由内阁首辅方从哲挂着衔,所以孙如游这个左侍郎,实际上便就是礼部的堂官,如今也正侍立在朱由校身边,听到赵南星的这句话,顿时间不禁勃然大怒。 “孙大人身为礼部的堂官,今日礼部的官员里头上了什么奏折,孙大人当真一无所知?”,赵南星向着孙如游愤然喝道。 “我大明朝的官民,皆有上疏之权,即便孙某是礼部的堂官,又岂是都能管得了?”,孙如游顿时脸色微变。 “赵大人不如说说看,到底是哪一份折子?”,眼看两人似乎相持不下,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邹义,也不得不出来帮着打圆场。 “既然是礼部的折子,不如请孙大人自家说罢。”,赵南星愤愤地摔了下大袖,忿然说道。 “孙大人。”,邹义的目光,转到了孙如游的身上。 “其实也并非什么大逆不道的折子。”,孙如游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只是礼部的几位官员上奏,声言如今新天子继位,后宫却是无主。大人们请陛下及早甄选嫔妃,册立皇后罢了。” “只是这些?”,方从哲不解的抬了抬头,继续在奏折里翻检着,想要找出孙如游所说的那份奏疏:“若只是如此,并无不妥,待三个月孝期之后,请陛下下旨,着礼部和司礼监照办便是。” “孙大人何必遮遮掩掩。”,孙如游的话,似乎让赵南星有些按捺不住:“直说他们想要陛下尊立太后便是。” “尊立太后?”,一边的众人,当下都是不禁对视一眼,各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眼神出来。 “尊立太后?”,相比起众人的眼神,朱由校的脸上却是生出几分笑意:“即便他们不上奏,孤……朕也是要做的。” “陛下。”,唐旭轻轻的在一边轻唤了一声,朱由校应了一声转过头来,却见唐旭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劲,顿时也微微一愣。 “尊哪位太后?”,一阵死寂之后,最后还是由内阁次辅刘一燝打破了沉静。 直到这个时候,朱由校仿佛才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皱了皱眉头,也把目光向着孙如游投去。 “陛下生母自然是要尊立的……”,不知怎的,平日里谈笑自若的孙如游,忽然间也变得口吃起来:“如今后宫无主,陛下选后之事也还要从长计议……” “谁?”刘一燝上前一步,像是逼问。 “太妃李氏。”,孙如游的面上现出几分难色,不过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吐出一个名号来。 “朕……”,几乎是转瞬之间,朱由校的脸上便立刻腾起一片涨红。握紧的拳头上,指尖也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 “陛下!”,唐旭眉头紧皱,凑到朱由校身边,再轻唤一声。 “唐哥……少保……”,朱由校听见唐旭的轻唤,抬起了头,眼眶竟已是有些微微泛红。 “陛下,微臣可否向赵大人问几句话。”,唐旭向着朱常洛欠身行礼问道。 “唐少保请问便是。”,朱由校轻轻的咬了下嘴唇,点了点头。 “据唐某所知,似乎赵大人并非礼部的官员吧。”,唐旭又向朱由校行了一礼之后,这才转身向着赵南星问道。 “唐大人岂不是明知故问。”,赵南星也转过了看着唐旭,眼神里带上了几分警觉:“难道我吏部的官员,便不能上达圣听了?” “唐某离京日久,如今刚及回转,若有纰错,还请赵大人海涵。”,唐旭拱了拱手,也不与赵南星抢白。 “只是唐某向来却也知道,尊不尊太后,是陛下的家事,奉不奉诏,也是礼部的职责。难不成,唐某离京一趟之后,我大明朝如今却变了规矩,吏部也可以去管礼部的事情了?” “这……”,赵南星的脸上,顿时一阵青白变幻。 “唐少保……”,朱由校等唐旭说完,立刻也轻唤一声,似乎有话想说。 “陛下不如暂且回宫歇息,此事也从长计议如何?”,唐旭再回过身来,欠身说道。 “就依唐少保之言,此事容后再议。”,朱由校虽然犹豫了一下,可仍然还是点了点头。 “陛下!”,赵南星的脸色,刷的一下又变得铁青。 “赵大人若还有事要奏,不如拟一份奏疏送到内阁和司礼监里来。”,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可是曹化淳却仍然适时的走上前来,拦住了赵南星,“诸位大人忙碌了整日,也暂且回去歇息吧。” “陛下……”,赵南星的面色开始灰败起来。 “陛下昨日彻夜未眠。”,邹义轻轻咳嗽一声,转头看了赵南星。 “臣……微臣恭送陛下。”,虽然额角爆出了几根青筋,可是赵南星终于没再说出其他话来。 “梦白。”,眼看着天子仪仗渐渐远去,刘一燝忍不住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走到赵南星身边,抬手在背后轻拍了几下:“凡事不可过急,极则必反啊。” “唐近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南星的口中,忿忿的吐出三个字来。 乾清宫,东暖阁。 大行皇帝朱常洛的遗体,昨日间就移到了设在正殿里的灵堂,如今的东暖阁里,已是重新收拾了一通,换上了新的床榻和被褥。 只不过,兴许是因为整座乾清宫的四周都被遮上了白绡,又时不时的有一阵隐隐的哭声从正殿的方向传来,所以连带着东暖阁里,也带上了几分阴森森的感觉。 “唐哥儿……”,虽然知道身下的床榻和被褥都已经换过,可是裹着毯子半卧着躺在榻上,朱由校却是不住的抬眼打量着四周。 农历二三月间,京城一带的天气已经开始逐渐转暖,南边来的风,不住的扯动着窗外的白绡,拍打在暖阁的窗格上,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像是哭泣一般的声音。 “唐哥儿!”,朱由校不觉又拉了拉身上的羊绒绣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感觉更安心一些。 “陛下,这座宫殿里,不但住过神宗皇帝和先帝,还住过太宗,宣宗,穆宗,他们都是陛下的列祖列宗,庇护着陛下和我大明朝。”,唐旭伸手招过几名小内侍,吩咐他们将窗外的白绡捆紧一些之后,回身向着朱由校笑道。 …… 第243章 汝乃忠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信了唐旭的话的缘故,朱由校虽仍是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可脸上的神色终于还是渐渐的缓了下去。 “乘着眼下清净,陛下最好眯上一会。”,见李进忠端着盆热水走了过来,唐旭转过了身,向着朱由校笑道:“到了晚间,可就说不准了。” “他们还会过来?”,似乎不用唐旭去多提醒,朱由校自家就琢磨出了几分味道。 唐旭只是呵呵轻笑几声,倒也不再多说话。 “朕……恨她……”,一番沉寂之后,朱由校猛地抬起了头,面上也带上了几分愠色。 “陛下说的是?”,唐旭轻轻咳嗽一声,小声问道。 朱由校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目光在四周游离了几番以后,却又在脸上生出几分惧意来。 “不过那赵南星,朕也不喜。”,再沉寂一番,朱由校又自顾自的摇了摇脑袋:“我听宫里头的人说过,若不是那袁应泰失了辽东,父皇也不至于病重。” “唐哥儿,父皇生前一直说你睿智,不如你帮朕拿个主意吧。”,低头嘀咕了一阵之后,朱由校的目光直直的落回到了唐旭的身上。 “微臣承蒙先帝错爱,哪里当得上睿智两个字。”,唐旭虽是连连摇头,可脚下却是往回走了一步:“微臣倒是以为,若是陛下不想管,便就由他们去好了。” “这样可好?”,唐旭的话,明显让朱由校有些错愕。 虽然即便到了眼下,朱由校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可是神宗老人家驾崩,至今也尚且不足一年。自己那位皇爷爷,并非真的是不理朝政,只是不上朝而已,数十年来都闹的沸沸扬扬,至今都颇有些“恶名”。 天家无私事,虽然尊立太后只是老朱家自己的事情,可是既然牵扯到皇帝,那也就是朝事。自己如今尚且没有正式登基,就开始学着祖上开始搞“怠政”,这样真的合适? “臣只是让陛下不说罢了,并不是也不让别人说。”,相比起朱由校的惊诧,唐旭仍然淡定的多。 朱由校抬起手来挠了挠后脑勺,仍是有些不明就里。 “万岁爷忙碌了一天,烫烫脚,解乏。”,说话间,李进忠已经走到了跟前,在朱由校面前俯下身来。 朱由校应了一声,挪动了下身子,移坐到了床边。 “奴婢伺候万岁爷这么些年了,知道万岁爷讷……讷……”,李进忠一边帮朱由校脱着靴子一边说着话,可刚及说了一半,却又停住了口,半侧过脑袋,求援般的望着唐旭。 “陛下讷言敏行,微臣也是知道的。”,唐旭无可奈何,只得接过了话来。 “对,对,讷言敏行。”,李进忠脸上半点愧色也无,回过了头,朝着朱由校嘿嘿笑了几声:“奴婢到底比不得唐哥儿这般有大才学的人,以后在人前还是不要挂书袋的好。” 自从昨日里开始,朱由校就几乎没有展过笑脸,眼下看着李进忠一张涎着的脸,顿时也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万岁爷,唐哥儿的话,奴婢也是听明白了……”,李进忠又取过一方棉巾,沾湿了帮着朱由校擦拭着脚上水浸不到的地方。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等李进忠继续把话说完,便听见暖阁门外传来一声轻唤:“万岁爷安好。” “安好。”,李进忠被打断了话,在朱由校面前虽然不敢发作,可是转回头看的眼神里,多少带上了几分不悦。 “太妃娘娘请万岁爷去东殿,说有要事相商。”,门外的声音顿了一下,接着又传过一句话来。 朱由校的身子,微微的颤了一下,垂下目光开始在榻边寻找刚刚被脱下来的靴子。 “陛下,微臣代为前往?。”,一只从身边伸过来的手臂,挡住了朱由校。 “可是……”,朱由校口中嘟囔着,似乎有些犹豫。 “万岁爷,唐哥儿去也好。”,隐隐间,李进忠像是也在顾忌着什么。 朱由校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看了看站在身前的唐旭和李进忠,迟疑了一阵之后,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微臣自有分寸。”,唐旭在脸上展出一丝笑意,行了一礼之后,转身走出。 乾清宫,昭仁殿。 “老匹夫!” 相比起不断有人出入的乾清宫正殿,东面的昭仁殿一处,倒显得清净许多。只不过,间歇从殿内传出的几声怒喝,却时不时的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伺候在昭仁殿里的内侍和宫娥们,大多也已经站到了殿外,只剩下几个平日里的贴身,也是把身子半藏在帷帐后面,战战兢兢的朝中间看着,唯恐一不小心就遭了池鱼之殃。 “老匹夫。”,伴随着胸部一阵剧烈的起伏,李康妃原本白皙如脂的手背上,也隐隐泛出几丝酱紫。 忿忿的拿起手边盛着杏干蜜饯的瓷罐,作势想要丢到地上,可迟疑了片刻之后,却仍然是放了回去。 一阵算不得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远远传来,直直的钻入耳中。 皱了皱眉头,李康妃立刻转回了身,在一边的檀木椅上坐下。坐下身时,还没忘记唤过身边的宫娥,帮着整了整衣冠。 “娘娘。”,殿门轻轻的被推开,原本守在门外的内侍刘朝,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李康妃的身边:“娘娘,唐少保唐大人求见。” “唐旭?”,李康妃的眉头微颦,愕然的向着门边看去:“只是他一个人来的?” “只看见唐少保一人。”,刘朝也是当年青宫潜邸的旧人,在李康妃身边也伺候了多年,可此时却仍是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若是娘娘不想见,奴婢喊他回去便是。” “谁说不见了?”,李康妃轻哼一声,两道目光朝下狠狠的剐了一眼:“什么时候你们这帮奴婢,都争着帮本宫做起主来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刘朝吃了一吓,脸色一片苍白,刚想要回身去请,却又看见康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并未移开,当下脚下便也不敢迈动。 “扶我去榻上坐着吧。”,李康妃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轻轻个站起身来,微微抬了一下手臂。 刘朝这才如蒙大赦,顾不得去擦拭额头上刚渗出来的汗珠,忙不迭地迎上前去。 “我听说,唐少保和朝廷里的那帮腐儒,向来不大对付,可是真?”,半卧到了床榻上面,又吩咐拿了一个银丝绣的圆枕垫在背后,李康妃的神色,看起来渐渐也缓了几分。 “这……”,在身边伺候着的刘朝,似乎没想到娘娘会拿这样的问题来问自己,顿时不禁有些错愕:“奴婢这样的人,哪里会知道朝廷里的那些大事儿。” 李康妃听见回话,也不急着出声,只是拿目光再在身前扫了一眼,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竟然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不知道,也是好的。”,虽然李康妃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可刘朝站在身前,却感觉如坐针毡:“这人心毕竟隔着肚皮,有时候知道反倒不如不知道。” “奴婢们只想着伺候好娘娘。”,兴许是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刘朝的脸上终于也能露出一丝笑容:“其他的事情,就不是该奴婢们去想的了。” “唐少保可还在门外候着?”,李康妃点了点头,目光若有若无的朝着殿门的方向扫了一眼。 “没有娘娘的吩咐,想来应该是在的。”,刘朝欠了欠身,向上回道。 “那便去请进来吧。”,挥了挥手,目视着刘朝退下,接着轻叹一声之后,微微闭上了眼。 “臣下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锦衣卫指挥同知唐旭,拜见太妃娘娘。”,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到听见身边一声轻喝,李康妃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徐徐的张开了双眼,惺惺忪忪般的打量着身前。 “唐少保是替陛下来的?”,五根葱白的手指,轻轻的扶了扶额角,一边的宫娥立刻会意,捧过一瓶番红花油过来,替康妃轻轻的抹在太阳穴上,再扶着坐起。 唐旭原本就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从前也常常在紫禁城里行走,所以李康妃对他并不陌生。 “陛下昨日一夜未眠,如今已是就寝了。”,唐旭口中虽没有说是,但是也并未否认。 “其实哀家请陛下过来,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李康妃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可随即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哀家只是担心陛下太过悲痛,伤了身骨。既然陛下已经就寝,哀家也就放心了。” “娘娘慈爱,这是陛下的福分。”,唐旭欠了欠身,躬身回道。 “哀家听说,唐少保这两日都在宫中值守?”,李康妃并没有去接唐旭的话,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之后,仍又落回到唐旭身上。 “臣下只不过是尽职守罢了。”,唐旭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 “能尽职守,便算得上是忠臣。”,李康妃扭了下腰肢,似乎对唐旭的过分淡定颇有些不满。凡是对自己容颜颇有些自信的女子,向来都受不得别人的轻视,更勿论自己还贵为太妃: “哀家在先帝身边侍奉了十余年,也算是见过了不少朝廷内外的大臣。可能如唐大人这般简在帝心的,却倒是第一个。” “先帝仁德,臣万死难报。”,虽然明知李康妃会说出这段话来,当是事出有因,可听见提起朱常洛,唐旭心里却难免生出几分黯然。 李康妃之前原本是想寻朱由校过来说话的,如今来的却是唐旭,许多原本想好的话,也只好烂在了肚子里。 再抬了下眉角,见唐旭仍然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顿时也觉得无趣,抬了抬手,正要让唐旭先行退下,却忽得听见唐旭先开了口。 “太后娘娘若无其他吩咐,臣下可否先行告退?”,唐旭轻轻闷咳一声,向着李康妃欠了欠身。 “哦?”,李康妃肩头猛然一颤,樱唇微张,看向唐旭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惊讶。 “娘娘……”,不等唐旭再重新开口,李康妃已是腾得从榻上坐起。 “赐唐少保座。”,李康妃向着左右轻喝一声,旁边立刻有宫娥端来檀木圆凳,放到唐旭身边。 “臣下不敢。”,唐旭躬身致谢,却并不急着坐下。 “说起来,哀家还须得谢过唐少保。”,李康妃也不去与唐旭计较,只拿眼看着唐旭,徐徐开口说道:“今日早间若不是唐大人,哀家只怕早就是颜面扫地了。” “娘娘的颜面,不也就是陛下的颜面。”,唐旭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微臣仍不过是替陛下出言罢了。” “有唐大人这般的贤良辅佐在陛下身边,哀家日后也就放心了。”,李康妃点了点头,招手示意唐旭坐下,脸上却像是带上了几分失落的感觉:“天子如今毕竟年幼,这朝廷里头,也是向来鱼龙混杂,只怕日后还需得要唐大人多担待上几分,免得让陛下受了那些奸佞的蛊惑。” “娘娘言过了。”,唐旭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贪这份功劳,“有娘娘的教导,想来陛下定是能明辨是非。” “呵呵。”,唐旭话音刚落,李康妃的脸上非但没生出半分喜色,反倒是讪笑一声:“哀家……” “先帝大行前,虽是曾经把皇太子交与哀家照料,可这朝廷里的人心,却也由不得哀家自己。”,微微叹了口气,李康妃的脸色突然又变得带上了几分哀怨:“可哀家又岂忍以一人之尊荣,拂天下之好恶。” “若是他们仍肯记得先帝的余德,哀家也不愿呆在这宫闱里碍人的眼。待事了之后,准哀家去替先帝守陵,哀家便就感恩戴德了。” “娘娘如此说话,实在是折杀臣等了。”,像是受了惊一般,唐旭猛地从座上站起,“况且娘娘若是如此,日后岂不是陷陛下于骂名?” “此事与天子何干?”,李康妃转过了头,诧异的问道。 “娘娘明鉴。”,唐旭的脸色有些微微泛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生出了几分怒意:“日后世人说起此事,只怕未必会当是娘娘自家的打算,只会说是陛下不孝不义。” “可是……”,李康妃看起来颇有些为难。 “其实不然”,略微沉吟片刻,唐大人忽得仿佛化身军师,抬起头来,朝着李康妃神秘一笑:“娘娘当是知道,其实此事的紧要,并不在于朝臣,而是在于陛下。” “可……可陛下好似对哀家向来也有几分误会。”,李康妃仍是眉头紧颦。 “无非是宫闱间的传闻罢了。”,唐旭轻笑一声,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若果真如此,先帝大行前,又岂会肯把皇太子托付给娘娘。” “唐大人岂不闻人言可畏。”,渐渐的,李康妃居然是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娘娘多虑了。”,唐旭脸上的笑意反倒是更盛:“陛下睿智,此事心里自有计较。” “那……”,李康妃深深的看了唐旭一眼,刚待再说些什么,忽然间,又是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转过了头向着门边看去,心底间刚刚落下去的不悦,隐隐间又生了出来。 “唐哥儿,唐大人……”,好不容易等脚步声停了下去,却又有一阵呼喊声从门外传来。 “唐少保当真忙碌。”,李康妃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再看唐旭一眼,虽然唐旭到东殿来,并不是自己的意思,可是只呆了这么片刻就有人来寻,还在自家门外大呼小叫的,也算是件稀罕事情了。 “糟了。”,下首边,听见门外的呼声,唐旭却已是乍然变色。跺了跺脚,甚至顾不得再和李康妃见礼,只是略一作揖,就朝门外奔去。 李康妃惊讶的张了张口,目光斜视处,立刻就有一名身边的宫娥跟着向外跑去。 “来了,果然来了。”,昭仁殿外,李进忠正候在门边,旁边虽然有几个内侍正向他瞪着眼,可是却也认得他是天子身边的近侍,倒也不敢上前无理。 喊了几声,眼见着唐旭从门里走出,李进忠立刻迫不急待的上前一把扯住:“哥儿,他们来了,哥儿果然是神机妙算。” 李进忠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慌,倒不如说是紧张。 “你立刻带人去拦住,切莫放他们进来。”,相比起李进忠,唐旭倒是冷静的多。 “然后做甚?”,李进忠张着大嘴,傻傻的看着唐旭。 “只要拦住便可。”,唐旭掉头又要朝昭仁殿里走。 “哥儿!”,李进忠见唐旭要走,顿时有些眼急:“若是他们硬要闯进来,又该当如何?” “手里有这许多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卒,你如何竟不知道怎么做。”,唐旭被李进忠扯住了袖子,只得是回过头来。 “那就再轰出去。”,李进忠摩拳擦掌,看起来已是心中明了。 “万万不可。”,唐旭听了,却是吓了一跳,反手又扯住了李进忠:“若是伤了人,便就不好收拾了,拦住便可。” “这……哎!”,虽然面色上有些为难,可是犹豫了一阵之后,李进忠却还是点了点头。 “孙老师可到了?”,嘱咐了一番之后,唐旭又是不放心一般的追问道。 … 第244章 幼主持国 “咱家已经安排人手……”,李进忠正转头看着乾清门的方向,听见唐旭问话,转身就要开口,却见唐旭伸出一只食指在嘴上轻点了一下,连忙略压低了声音:“安排了人手,领着孙翰林从养心殿的方向过来。” “这便好。”,唐旭松了口气,面色稍微缓了一些,点了点头,示意各行其事。 “可是天子那里有什么紧要的事儿?”,昭仁殿里,李康妃见唐旭去而复返,当下也有些不解。不等唐旭开口说话,立刻出声问道。 “有几个朝廷里的官员在乾清门外。”,唐旭话里虽然说的轻松,可脸上隐隐间却流露出一丝凝重。 “天子已经歇下,让他们明日里再来好了。”,李康妃狐疑的看着唐旭,这档子事情,似乎不至于让堂堂唐少保失了颜色。不过既然唐少保不说,一时间倒也不好追问。 “当年先帝在时,便视唐少保如股肱之臣,日后再等少主登基……”,还在想着如何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头,陡然间,却再被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 “这些奴婢今日……”,李康妃连续被打断了两次话题,当下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娘娘,娘娘……”,话音未落,便看见仍是刘朝又慌慌忙忙的奔了进来。李康妃瞥眼扫了一眼身边的唐旭,硬生生的把半提起的怒气压下。 “娘娘,刘阁老领着一群大臣正在乾清门外。”,刘朝刚一进门,不及去看李康妃的脸色,便赶着开了口。 “让他们暂且回转,就说天子一夜未眠,如今已是歇下。”,李康妃适才已经听唐旭提到,一时间倒也没有多想,只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眼里露出几分不满。 “可……可刘阁老说,他们要见的是娘娘您……”,刘朝缩了缩脖子,继续说道。 “他们要见的是本宫?”,李康妃微微一愣,再扫一眼身边的唐旭,身形微微一震,脸上也瞬间生出一片青白:“匹夫欺我太甚!” 乾清宫,东暖阁。 “轻些,轻着些。”,李进忠轻轻的推开暖阁的房门,又从身后的小内侍手上接过一叠物什,蹑手蹑脚的朝着门里走去。一边走着,一边不时的朝着里面的床上望去。 “李伴。”,岂料才走了几步,却听见榻上一道声音传来。李进忠立刻把手上的物什丢到了身边最近的案几上,忙不迭地朝着榻边走去:“奴婢该死,扰了万岁爷的清净。” “我本来就没睡着,是你们非让朕躺这里闭着眼睛养神。”,朱由校颇有些不耐烦似的翻身坐了起来,目光向着李进忠身后的案几看去:“你拿来的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外头那些大臣们送来的折子。”,李进忠若无其事般的回道:“奴婢想着万岁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可内阁里头有几位,非要说什么兹事体大,逼着司礼监里今日就送来御览。” “可依奴婢看啊。”李进忠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屑的回身扫了一眼案桌:“还有什么事儿,会比万岁爷的龙体康健紧要。” 朱由校虽有些精神不佳,可听到李进忠这么句话,嘴角也是不禁微微扯了一下:“若是孙老师在这里,你免不了要吃一番口舌。” “哪能呢,孙大人是忠臣……”,李进忠吃吃的笑着。 “既然内阁里头说是紧要的折子,那就拿来看看吧。”,朱由校抬手止住李进忠的话。 “哎。”,李进忠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不过既然朱由校发了话,却也不得不从。招手从门边唤过两名内侍,引着把案桌抬到了榻边。 朱由校也移到了床边,抬手从案上抽出一份,只看了几眼,脸上便不禁现出一丝尴尬。想要丢下,可犹豫了一回,却又仍拿在手上。 “万岁爷……”,李进忠看出了朱由校脸上的尴尬,似乎想要细问,却又不敢。 “朕……朕认不清上头写了什么。”,朱由校艰难的挤出一丝笑,把折子转过来给李进忠去看。 “万岁爷这不是折损奴婢嘛。”,李进忠顿时一阵哭笑不得:“又不是不知道奴婢认不得几个大字,勉强能写个名字罢了。” 不过口中虽然说着,目光却忍不住朝着朱由校手上看去:“哎呦,这上头写的都是啥子。” “朕也认不得。”,朱由校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约莫是照草书写的。” “呵呵。”,李进忠冷笑几声,接过了话来:“这些外头的大臣,卖弄学问居然卖弄到万岁爷头上来了。” “也不能怪他们。”,朱由校忽地脸上一红:“几位老师当日也曾经教过,只是朕学的不用心罢了。” “奴婢虽然识字不多,可也曾经听说过圣人的那一句‘有教无类’。”,李进忠陪着笑,帮着朱由校将手中的折子收起,重新拿了一份过来:“奴婢以为,日后这朝廷内外的行文奏疏,还是用一种字体的好……” “这话不像是你说的。”,朱由校抬头打断了李进忠的话。 “这……”,李进忠口中一滞,随即嘿嘿笑出了声来:“圣明无过陛下,可这话虽是唐少保说的,奴婢却觉得有道理。” “你又不识字,晓得什么。”,朱由校极有兴趣的看着李进忠。 “奴婢不识字,可这道理还是懂的。”,李进忠不服气似的摇着脑袋:“当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尽废六国文字,以小篆代之,就是要让这天下人都看得懂。这草书虽秀美,可既然有人看不懂,朝廷里若拿来行文,便就是不好。” “这又是唐哥儿跟你说的?”,朱由校笑眯眯的看着李进忠。 “嘿嘿。”,李进忠憨笑着抬起手来,挠了挠后脑勺。 “朕虽然也不尽然明白。”,朱由校转过了身,朝着窗户的方向瞅了一眼:“可先帝曾经对朕说过,唐少保是国才。他既然这么说,想来定然也是有道理的。” 目光闪烁了几回之后,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转过身来向着李进忠问道:“唐哥儿去了多长时候了?” “约莫有一个时辰了。”,李进忠略想了一下回道。 “如何去了这么长时候。”,朱由校禁不住微微皱了下眉头:“太妃不会为难于他吧。” “以唐少保的睿智,想来应付不难吧。”,李进忠手上微微一抖,开口回道。 “这倒也是。”,朱由校也点了点头,刚想要从李进忠手上接过折子,却又停住了手。 “外头有什么动静?”,朱由校站起了身,似乎想要探头去看,目光却被紧闭着的窗格挡住。 “奴婢刚才回来时,看见乾清门外还有几位大臣,想来是在追思先帝。”,李进忠口中嘟囔了一下,声音不大。 “哦。”,朱由校欣慰的点了点头:“父皇有德啊。” “可……”,李进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朱由校狐疑的看着李进忠。 “奴婢还是不说的好。”,李进忠嘴角扯动几下,畏惧般的缩了缩脑袋。 “朕要你说。”,朱由校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哪里这么容易消下去。 “万岁爷泰山压顶,奴婢哪消受得起。”,李进忠苦着一张脸:“可奴婢……” “都怪奴婢多嘴,奴婢这就自家掌嘴。”,李进忠抬起了手,就要朝着自己脸上落下。 “朕不要看你掌嘴。”,朱由校有些不悦的摆了摆手:“只要你把刚才的话说完,你若不说,便就是抗旨。” “这……这……”,李进忠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般的放下了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不过今日间大礼仪时,奴婢这耳朵恰巧听到几句不该听的话。” “快说。”,朱由校的好奇心更重,干脆伸手拉住李进忠的手腕,催他开口。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紧要的话。”,李进忠吸了口气,像是在试着平复着心情:“只是听见有人说,先帝英年早逝,我大明朝如今是幼主持国,政务难通。日后这朝廷里的大事,还是要多问几位大人了。” 说完话,抬起头来去看朱由校,却看见脸上已经微微有些涨红。 “他们说的那几位大人是谁?”,朱由校眼中的目光一阵闪烁。 “奴婢这就不知道了。”,李进忠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般。 “朕……”,朱由校又轻轻的咬了咬嘴唇,心里头像是有几分挣扎。口中话音虽仍是平淡,面上却带上了几分愠色:“他们若要管,便就让他们管去好了。朝廷有司,各司其职,也是国体所在。” “可朕如今已不是孩童。”,默然片刻之后,朱由校忽得扬起了手中的奏疏,向着案桌上猛然拍了下去:“他们若是当真这般贤能,父皇如何会……” 话刚说完,眼圈已是红了大半。 “万岁爷莫要恼怒。”,李进忠心头一阵猛跳,连忙就要跪下身去:“若是伤了龙体,岂不就是奴婢的过错了。奴婢纵使千刀万剐,也抵不过这等的罪过。” …… 第245章 效武氏乱 “你无罪。”,朱由校一抬手,止住了李进忠的下跪:“你即便不说,难道他们就不去想。” “奴婢斗胆,请万岁不要和这些人生气,况且这朝廷里头,到底还是有贤臣的。”,李进忠虽然重新站直了身,却仍不敢抬起头来。 “朕听你的,不和他们计较便是。”,兴许是刚才发泄了一通,朱由校的脸色渐渐也缓和了许多:“李伴你说的不错,这朝廷里头,还是有贤臣的。” “奴婢虽不愿见万岁爷动怒伤了龙体。”,见朱由校脸色渐缓,李进忠心里头顿时也松了许多。翻出张笑脸来,向着朱由校笑道:“可陛下适才的威严,倒真的像是真龙天子了。” “你这如何说话。”,朱由校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如何却用一个‘像’字,朕就是天子。” “对对对,奴婢又胡乱说话了。”,李进忠忙不迭的点着脑袋:“奴婢这就掌嘴,这就掌嘴。” “唐大人,这话可胡乱说不得。”,昭仁殿内,李康妃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唐旭的两眼,见唐旭并不躲避,停了半晌之后,自己先收回了目光。 “你有几分把握?”,李康妃低下了头,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成或不成,试了才知晓。”,唐旭淡然一笑。 “那唐大人为何要帮我?”,李康妃皱了皱眉头,似乎对唐旭的回话算不上满意。 “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臣下自然是为了陛下的贤德。”,唐旭说罢,抬起手来向着正殿的方向拱了拱手。 “噗……”,李康妃愕然地张了张口,随即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如此说来,唐少保真是我大明朝的忠臣。”,兴许是觉得笑的有些不雅,李康妃连忙抬起袖子遮住颜面,又挥了挥手,招过一边的贴身宫娥取过茶盏来略泯了一口。 “唐少保不如直说,究竟想要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唐旭有些不实诚,李康妃看起来有几分不悦。 “娘娘能给的,陛下也都能给。”,唐旭却仍是摇头微笑。 “这……”,李康妃口中一滞,默然了一阵之后继续说道:“你这说的倒也是实情。” “娘娘何必问臣下想要什么。”,见李康妃低头不语,唐旭却接过了话来:“娘娘只需要知道自家想要的是什么,而娘娘所要的,也只有皇上才能给。” “昨日那孙如游来见我,也说过这般的事情。”,再沉默半晌,李康妃眼里满是戒备的瞅了一眼唐旭:“可今日里,若不是有唐少保在,哀家早已是颜面扫地了。” “臣下还是那句话,做了才知晓。”,唐旭摇了摇头,面上看不出丝毫波动。 “也罢。”,李康妃捏了捏手心:“你素来与那几个老匹夫不同,哀家就信你一回。” 可是口中虽是答应下了,眼里的目光却仍然在唐旭身上打着转。 “此事臣下自然尽力而为。”,见李康妃答应了下来,唐旭心里头也禁不住暗暗松了口气:“可有一件事情,需得让娘娘先知晓。” “唐少保请说。”,见唐旭像是要开口的样子,李康妃的面色反倒是宽了几分。 “不加尊号。”,岂料刚等唐旭把话说出了口,李康妃便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娘娘须得知道,这天底下难有尽善尽美之事。”,唐旭说完了话,只在那静静的等着回话。 李康妃两手微微颤抖,几次想抬起来,却又无力的落了回去。 “若等过了今日,只怕这朝廷内外,又是一番局面了。”,唐旭不紧不慢的提醒着对面。 “就依唐少保所言。”,李康妃的右手重重的拍在了椅把上。 乾清宫,乾清门。 “阁老如何让此人留在了这乾清宫里。”。 眼看着天色渐黑,乾清门前的一干人等,也已经是渐渐失去了耐心。刘一燝俯下身揉了揉略显酸疼的腿脚,颇有些恼怒的向着一边说道。 “刘阁老此话怎说。”,内阁首辅方从哲,虽也站在门前,可是自始至终,却是若即若离的杵在一边,如今见刘一燝发问,顿时不禁冷笑一声:“你我皆是外臣,如何管得了这宫里头的事情。” 刘一燝吃了方从哲一顶,自知有些理亏,干脆转回头去一言不发。 岂料刚转过了身,便听见身后一阵冷笑,转过头去看,却见是兵部尚书张鹤鸣。 “阁老岂不以为,此事倒才是天助我等。”,见刘一燝转过了身,张鹤鸣连忙上前一步笑道。 “元平有话不妨直说。”,刘一燝小心翼翼的朝着张鹤鸣拱了拱手。 张鹤鸣轻抚长须,微微一笑,似乎刚想开口,却又朝左右看了一圈,把脑袋凑到了刘一燝耳边:“阁老岂不闻武氏之乱乎?” “武氏之乱。”,刘一燝口中跟着默念一遍,随即眼前便是一亮。 “我等立刻分头行事。”,刘一燝的声音里,已经隐隐有了些颤音:“折子你便不必上了,有此等谋划,你便已经是第一件大功。” 张鹤鸣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却又被刘一燝拉住:“骆思恭骆大人那里,你也去行走一回。” 乾清宫,东暖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第一次御批奏折,朱由校把几份折子拿在手上,竟然沉寂了许久未曾下笔。 “万岁爷若是觉得乏味,不如歇息一阵。”,李进忠见朱由校像是傻了一般,忍不住上前小声说道。 “李伴。”,朱由校虽是转过了头,可两眼里的眼神看起来却有些木然。 “李伴……”,朱由校紧紧的捏了捏手上的朱砂笔:“母妃她……” “万岁爷。”,李进忠心头猛地一紧,不等朱由校继续去说,便猜了几分:“宫闱间的传言,半真半假罢了。” “那就是还有一半是真的了?”,朱由校抬眼瞥了一下李进忠,李进忠看在眼里,心头又是不由一颤。 “可若不是他们丢了辽东,父皇也不会抑郁成疾。”,朱由校收回了目光,自顾自般的嘟囔着:“他们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朕这回若是依了他们……” 一边说着,又一边提起笔来,在面前打开的折子上划上了一个鲜艳的红叉。可等合上之后,却又叹了口气:“都留中吧。” “哎。”,李进忠应了一声,走到朱由校身边,将案几上的奏疏都卷下,放在了一旁。 “唐哥儿怎么还不回来?”,丢下了笔,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朱由校颇有些担心的问道。 “奴婢派人去看看?”,李进忠试着问道。 “你亲自去吧。”,朱由校点了点头:“若是太妃果真为难与他,就说朕有要事请唐少保相商。” “奴婢尊旨。”,李进忠应着声朝门外走,刚出了门槛,还没来得及转回身去,却是忽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再等转过身来,顿时不禁勃然大怒:“你们这些奴婢,如何行走的?若是冲撞了万岁爷,你有几个脑袋。”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刚刚走到门边的小内侍,见自己闯了祸,也是面如土色,跪伏在地上,不停的磕着脑袋。 李进忠虽是恼怒,可却也有差遣在身,忿忿的骂了几句,想要继续迈步,目光所及,却又停了一下。 “这又是哪里送来的?”,李进忠指着地上,好奇的问道。 “是王公公让小的送来的,说是内阁里来的紧要奏疏。”,小内侍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什么紧要的折子竟有这许多。”,李进忠再瞅一眼地上,用脚踢了几下,又冷笑一声。 “小的不知道,也不敢问。”,虽然看见拿来的折子被李进忠踢得散了一地,可是小内侍却不敢立刻去收拾。 “这句话倒是说的好。”,李进忠满意的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咱家今天就不怪罪你了。收拾好了,给万岁爷送进去吧。” “小的明白。”,小内侍如蒙大赦,慌慌张张的收聚着地上的奏疏。 “李伴?”,朱由校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在里头喊了一声。 “万岁爷。”,李进忠听见呼唤,立刻凑回到门边,半探进身子。 “你如何还在这里?”,朱由校一抬眼见果然是李进忠,便开口问道:“适才门边是什么动静?” “还是司礼监里转来的奏疏,说是内阁里的紧要折子。”,李进忠一五一十的照原话回道。 “既是紧要的,那你便先给朕拿过来吧。”,朱由校刚才虽是吩咐李进忠去看看唐旭,可好在昭仁殿就在隔壁,出门不消走几步就到。唐旭在朝廷里头又算得上是有品序的大臣,就算在李康妃面前也不虞平安。 李进忠又应了一声,顺手从小内侍手上捧过奏疏,向着门内折回。 “这……”,朱由校原本是听说是紧要的折子,才让李进忠赶紧拿进来的。可等看见李进忠捧着一尺厚的一堆奏疏进来,顿时间也是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 第246章 君王所忍 “这到底是什么紧要的事情,竟有这许多?”,李进忠识字不多,看不懂折子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只能是在一边好奇的问道。 “什么朝廷大事。”,朱由校捡了几本粗看了几眼之后,脸上忽得也是一片泛红,只是却不像是只因为恼怒而生出来的:“只是不过他们的朝廷大事罢了。” “朕让你去看看唐哥儿,你如何还在这里。”,朱由校不耐烦的朝着李进忠挥了挥手。 李进忠虽仍是好奇,可是倒也知道好奇心会害死猫,不敢再继续多问。 眼看着李进忠出了门去,朱由校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却又看见李进忠从外头探进半个身子来。 “莫要再管他什么紧要不紧要的。”,朱由校的腮帮高高鼓起,明显是恼了。 “回……回万岁的话,唐……唐大人回来了。”,李进忠委屈的耷拉着脑袋。 “哦,快请进来。”,随着朱由校面色一缓,李进忠心里头也是一松,收回身子向着门外微微一笑,略欠了欠身。 “唐哥儿你且是看看这些折子,看看他们是如何说朕的。”,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身影,朱由校的脸色也一下子又涨的通红,一只右手在案桌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说朕年幼也罢了,说朕不通政务也罢了。” “可朕即便再无德,岂会做出这等禽兽的行径来。”,朱由校紧紧的咬着牙齿,颚骨上的面皮,不停的上下起伏着。 “微臣见过陛下。”,唐旭刚进了门,就看着朱由校这么一通,不由也有些愕然,目光顺着朱由校的手在御案上扫了一下:“这是?” “你……你自己看罢。”,朱由校一副欲言又止的的神情。 见朱由校不说,唐旭也不好多问,再行一礼之后,从案桌上捡起几份折子去看。 “原来如此。”,与朱由校不同,等唐旭看完手上的折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倒并没有朱由校的那样的神情:“若依微臣看,陛下也不必太过恼怒。” “朕如何不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从唐旭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朱由校更加激动起来:“他们说朕……” “陛下息怒。”,唐旭欠了欠身,继续说道:“朝臣自然是说的过分,武氏之乱也断断不会发生在我大明朝。可微臣却又以为,这些折子其实并也不是冲着陛下您来的。” “哥儿说的这些,朕其实多少也能想到些。”,朱由校的面色稍微缓了一些,“可他们拿朕当孩童……” “他们说朕是孩童,难不成他们个个都是张江陵?” “当年王元驭岂不也说过,朝内多禽鸟之音。”,唐旭呵呵笑着,将折子放了回去不再看。 “王元驭当真说过此话?”,朱由校虽然正在气恼,可毕竟少年心性,听到这里禁不住好奇。 “确是说过。”,唐旭咧了咧嘴,点头笑道。知道朱由校虽然也有孙承宗等人教导,可这些秘辛却未必会说。 “他倒说了句大实话。”,朱由校像是寻到了知音一般,颇感欣慰的点了点头:“朕日后若再遇到这等子事情,也只当禽鸟之音好了。” 正说着话,忽然间,猛然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从外头传了进来。暖阁里的几人,顿时都是不禁微微变色。 “这是哪里来的动静?”朱由校略有些慌张的放目四下望着。 一名小内侍,慌慌忙忙的从外头奔了进来,看见李进忠正站在门边,连忙凑上去耳语了几句。 “万岁爷。”,李进忠刚等听完,面上又是一紧,赶忙上前几步,向着朱由校回道:“外头来了上百位大臣,说是要进宫哭拜大行皇帝。” “哪有半夜哭灵的道理。”,朱由校瞪大了眼睛,不解的问道。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唐旭干笑了几声,接上了话来。 “唐哥儿的意思是?”,朱由校的目光在案桌上扫了一眼。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收回目光,朱由校忿忿的甩了甩袖子:“谁说朕要尊立太后了,这事情岂不都是他们自家闹出来的。” “他们以为朕当真是三岁孩童,不知道他们所想。他们无非是想逼着朕下诏,好让这天下人都以为是朕又欠了他们的人情,难不成这事后朕还要给他们论功行赏?” “万岁爷,有些话原本不该我们做奴婢的说。”,李进忠也凑过了身来:“可若是这第一回就在他们面前跌了软,这日后……” “那又能如何?”,朱由校用力的摊了摊手,心里却生出一阵无力感。 “唐哥儿,先帝常说你睿智,这回你倒是替朕拿个主意。”,来回走了几步之后,朱由校突然伸出手来,紧紧的拽住唐旭的袖子:“对,传言你会未卜先知,你定是早就有了打算。” “这……”,唐旭被拽住袖子,也不好挣脱,只能是拍了拍朱由校的手腕,以示安慰:“微臣虽有主意,可说出来,陛下未必爱听。” “你直说便是。”,听说唐旭有主张,朱由校这才面上一喜,松开了口。 “微臣斗胆,请陛下尊立太后。”,等朱由校松开了手,唐旭整了整衣袖之后,拱手回道。 “你……”,朱由校惊讶的张了张口,眼里的眼神像是不相信这句话是从唐旭口中说出来的:“唐哥儿你也要朕立她为太后?” “朕决不准。”,几乎是怒吼一般,朱由校一脚踢在身边的案几上。桌脚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哑声,像是断裂了开来: “想要朕尊她做太后,除非父皇起来亲自下诏。” “陛下!”,几乎也是一阵长呼,唐旭已经拜伏在地下。 “唐哥儿你……”,朱由校也吃了一惊,目光不停的在唐旭身上游离着。 “陛下,你是君王啊!”,不知几时,唐旭的眼眶居然已经微微泛红。 “朕……”,朱由校紧紧的咬了咬下嘴唇。 “君王者,便是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做。”,唐旭俯下身去,朱由校只能看见他肩上微微颤动的帽翅。 “唐哥儿,起来说话吧。”,朱由校的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 “李伴,给唐哥儿赐座。”,挥了挥手,直接坐到了床榻上:“就放在朕的身边。” “什么是忠臣,朕不懂,也想不明白。”,等唐旭也坐下了身,朱由校迎上唐旭的目光,徐徐的叹了口气:“可朕知道,唐哥儿你是向着朕的。” “这里除了李伴,也只有你我二人,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陛下是不是以为,这等的苦难,只有陛下一人所受?”,唐旭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情绪之后,才开口说道。 “这倒不是。”,朱由校摇了摇头。 “陛下还记得先帝是如何对郑氏的?”,唐旭的声音有些低沉,可是朱由校却感觉能直直的钻到自己心里。 “唉……”,朱由校徐徐的站起了身,长叹了一声:“朕如何不记得,朕彼时虽是年幼,也有个东宫世子的名头,可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又有几人真的把朕当皇太孙来看。” “父皇做的事情,极少和朕细说,可朕却也知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厚待福王与郑氏,朕当年虽是不解,可这天下人莫不赞颂先帝仁德。” “你是想让朕效法先皇?”,猛地转过头来,朱由校紧紧的盯住唐旭的双眼。 “这朝廷里的大臣说陛下年幼,政务难通,无非是以为陛下难断是非。”,唐旭微微的点了点头:“说到底,这尊不尊太后,虽是陛下的家里事,可天家无私事也是明理。” “我大明朝向来以孝治天下,这其中的道理,纵使迁万年而不移。这陛下亲政的第一件事情能不能做好,可都看在天下人的眼里。” “可朕不甘心。”,朱由校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况且就算朕尊了太后,他们也未必肯罢手。” “饭要一口一口去吃,事要一件一件去做。”,唐旭微微笑着,想让朱由校心里也放松一些:“尊太后而止谤言,亲政事而自正名,先帝交给陛下的,可并不只是那一顶冠冕。” “朕知晓,朕知晓。”,朱由校用力的点着脑袋:“朕还要替我大明朝收复辽东,朕还要兴社稷,慰黎民。” “唐哥儿,等父皇的丧礼过后,你也来教朕读书。”朱由校满怀期待的看着唐旭。 “微臣只不过一生员,如何能教陛下读书。”,岂料唐旭的脑袋,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你是嫌弃朕读书不精?”,朱由校赌气似的嘟起了嘴。 “微臣这生员的帽子,不还是陛下送的,哪里敢嫌弃陛下。”,唐旭咧开了嘴,又转身看了一眼李进忠。 “噗……”,朱由校一下子笑出了声来:“朕要是早知道唐哥儿有这等学问,早先也不必如此了。” “别。”,唐旭连忙摆了摆手,一本正经的回道:“若不是贵人相助,微臣还真未必能过得了那个劳什子的恩考。” …… 第247章 以玩治国 一时间,包括一边的李进忠在内,几人都是大笑起来。暖阁里的气氛,顿时也是为之一新。 “其实唐哥儿若要谢,还得先谢过父皇。”,笑过之后,朱由校的目光不由得向着正殿的方向扫了一眼。 唐旭默默的点了点头,心里更是了然。虽说当日的朱由校已经是东宫世子,可做这样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些难度。而作为皇太子的朱常洛,行事就更方便了。 只是多少却仍有些想不明白,当时自己只不过是个军中的小校,朱常洛为何真的肯出手相助,是因为宠溺儿子,还是因为其他什么?难不成朱常洛也会未卜先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这种事情,即便是自己前知四百年,后知四百年,也不能完全想明白了,如今更是无人可问。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唐哥儿你肯不肯教朕读书?”,朱由校还有些不想放过唐旭的意思。 “教陛下读书,有孙老师他们就够了,微臣也不如孙老师。”,唐旭仍是摇。 “只不过,微臣虽不能教陛下读书……”,说到这里,唐旭口中拉出一个长音。朱由校原本变得有些失落的眼神,也跟着重新明亮起来。 “微臣可以教陛下怎么玩。”,唐旭吃吃的笑着。 “这个好。”,朱由校欣喜的拍着巴掌:“朕好像还欠哥儿一个蛐蛐葫芦,还有胖哥儿,朕也想见见。” “不只玩这个。”,唐旭手上用力一挥:“要玩,咱们就玩个大的。” “嗨。”,朱由校虽然还不明白唐旭说的是什么,不过听起来就很有趣的样子。 “万胜,耶!”,唐旭紧握拳头,振臂高呼。 “万胜,耶!”,朱由校也不由自主的抡起拳头,在空中挥舞起来。 “先帝啊!我大明朝,大祸不远矣……” 相比起乾清宫里的一团和气,乾清门前却是怨气纵横。内阁次辅刘一燝满脸涕泪拜伏在地上,内阁首辅方从哲,反倒是让到了一边,也不知道是不想抢风头,还是惟恐避之不及。 “阁老。”,兵部尚书张鹤鸣从西华门的方向走来,四下张望了一阵之后,找到了人群前头的刘一燝,也走到身边跪下。 “元平回来了?”,刘一燝回头看了一眼,从袖袋中取出一方棉巾出来擦了擦脸,然后才开口回道。 “属下没见到骆思恭,指挥使司里说是骆大人今日里太过悲痛,已经哭晕过去几次,送回家里休养去了。”,张鹤鸣向着刘一燝小心翼翼的回道。 “哭晕过去了?”,刘一燝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奇怪。 “哼,这只老狐狸。”,刘一燝不屑的讪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到底和咱们不是一条心。” “锦衣卫里还说,骆思恭已经传下话来,若是有紧要的事情,可寻指挥同知唐大人相商。”,顿了片刻之后,张鹤鸣又继续说道。 “唐近贤?”,刘一燝的神情看起来更是古怪,抬起头来,朝着宫门努了努嘴:“他如今就在这门后头。” “他……他不会敢吧?”,张鹤鸣虽然是兵部尚书,也见过战阵,可被刘一燝这么一说,不知怎的,却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然是不敢。”,刘一燝不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今日不同往日,他难道就不怕这天下的公论么?” “可这宫门不开……”,张鹤鸣心里稍微宽了一些,可再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心里头又紧起来。 “去找王公公。”,刘一燝又转过头说了一句:“此间乃是朝廷大义,他知道该如何做。” “属下知道了。”,张鹤鸣站起了身,向着西苑的方向走去。 乾清宫的暖阁里,看着眼前一卷已经书写好的黄帛,朱由校的脸上也是一阵阴晴不定。 “近贤啊,我这回可是要把他们都给得罪喽。”,孙承宗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和蔼的看着唐旭。 “老师深明大义,学生感激不尽。”,唐旭向着孙承宗长身一揖到底。 “你有几分把握?”,孙承宗受了唐旭一拜,也只是微微颌首。 “孙如游虽掌着礼部的事情,可他毕竟不是礼部尚书。”,唐旭略一沉吟:“无非左右而已,至少也有五成吧。” 孙承宗目光闪烁,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之后,却又闭住了口。 点了点头,一边的内侍们立刻上前,将平铺着黄帛的案几抬到了朱由校的身前。 朱由校的目光落到了黄帛上,也只看了一眼就收了回去。 “万岁爷?”,李进忠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玉玺,眼巴巴的望着朱由校。 “用玺吧。”,朱由校转身走到了一边:“朕不想看。” “奴婢尊旨。”,李进忠应了一声,拿玉玺蘸了蘸印泥,重重的压到了黄帛上面。 “有劳公公了。”,唐旭朝着李进忠拱了拱手。 “万岁爷折损咱家,唐大人也跟着。”,李进忠却是被吓了一跳似的:“明明都晓得咱家不认识字。” “罪过。”,唐旭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向着李进忠道了声罪,又把目光转到朱由校的身上:“陛下,这道旨意并非寻常的上谕,既然李公公不去,便需得招司礼监宣旨。” “宣邹义和王安过来。”,朱由校点了点头。 “还是让曹化淳去吧。”,唐旭轻轻的摇了摇头。孙承宗听在耳里,看了一眼唐旭,嘴角微微苦笑了一下。 “那就让曹化淳去。”,既然已经拟好了旨意,朱由校渐渐的已经豁达了几分。 “奴婢这就派人去寻曹公公过来。”,李进忠提着衣襟要朝外走。 “外头怎么没动静了?”,唐旭突然竖起耳朵,朝着外头听了一阵。 “莫非他们散了?”,朱由校也走近窗户去听,听见外头的动静果然小了许多。 “只怕未必。”,唐旭摇了摇头。 “李伴”,朱由校一转身看见刚折身回来的李进忠:“你去外头看看。” 李进忠还没来得及进门,听见吩咐,又转身去了。 乾清门。 “王公公。”,远远望见王安坐着抬舆由几个小火者簇拥着过来了,刘一燝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 “刘阁老请咱家来,不知道是什么紧要的事情?”,虽然有些虚弱,可是王安仍然是坐起身回了回礼。 “今日请王公公来,实在是为了朝廷大义。”,虽然明知道张鹤鸣已经是和王安说过,可是刘一燝仍然继续说道:“如今新天子已立,太妃李氏仍盘踞乾清宫,只怕是与礼不合,居心叵测。” “刘阁老啊,有些事儿,还是莫要太当真的好。”,兴许是因为身子有些虚弱,王安的声音很小,只有站在身边的刘一燝才听了个真切。 “公公岂不闻武氏之乱乎?”,刘一燝面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好像有些挂不住脸。 “知道,知道。”,王安苦笑了一声,放眼在四周看了一下:“不就连方阁老,朱阁老也来了。你这顶帽子,可够大啊。” “呵呵。”,刘一燝陪着笑,站立不动。 “阁老要咱家做什么,不如直说吧。”,王安让身边的火者搀扶着从抬舆上走下,下来之后,又回过身面对着刘一燝:“不过咱家虽掌着东厂和锦衣卫,却不敢惊了先帝的英灵。” “岂敢,岂敢。”,刘一燝连连摇头:“只是朝廷里的大人们,想要再入内拜祭一回。” “万岁爷可知晓了?”,王安仍是站立不动。 “百官在门外哭拜许久,却不见半纸圣谕。”,刘一燝沉吟片刻之后,继续说道:“王公公当是知道,如今这乾清宫里头,可不止万岁一人。” “确是于情于礼有些不合。”,王安也低头沉思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公公请。”,刘一燝长出一口气,引着王安向着宫门前走去。 “还望诸位莫要惊了圣驾。”,王安回过身来朝后说了一句,见刘一燝点了点头,便转回了身去,伸出手掌,拉起门环,用力的叩了几下。 “万岁爷已经歇下,诸位大人请回,等明日白天再来。”,门里头立刻传出了一声呼喊,声音有些机械,看起来今日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禁断宫闱。”,王安咳嗽了几声,靠在门上喊道:“岂不知内阁的阁老们都在外头。” 一阵窃窃私语从门内传来,随后一道迟疑的声音传了出来:“外头可是王公公?” “还以为半日不见,就不认得咱家了。”,王安冷哼一声。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从门内传出,两边好像起了争论。 “是谁让你们关的门?”,王安见仍还没有动静,已经隐隐有些怒意。 “是李公公吩咐的。”,里头的内侍们虽然似乎还在争论,可王安的问话却不敢不答。 “哪个李公公?”,王安明显愣了一下。 “自然是万岁爷身边的李公公。”,里头的人如实相告。 “原来是李进忠。”,王安这才想了起来,又是冷哼一声:“待我进去之后,自会与他相说,你们赶快把门打开。” ………… 第248章 鬼神之事 “小的们马上就开。(..tw无弹窗广告)”,争论好像有了结果,一阵门闩的响动传来。 “有劳王公公了。”,刘一燝几步上前,也走到了门边。 “咱家只是替万岁爷做事罢了。”,王安避了一下,似乎不想受刘一燝的礼。 “慢着。”,岂料眼听着门闩已经被取下,忽然间,却又有一声大吼从门里传来出来,门闩抽动的声音也顿时嘎然而止。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开宫门,可知道这是什么罪过?”,一道恶狠狠地训斥声,在门里响起。王安虽然在门外看不到里头的情形,可是仍不禁皱了皱眉头。 “是谁在里头?”,王安不悦的喊了一嗓子。 “王公公贵人多忘事,自然不记得咱家,可咱家却是对王公公敬重的很呐。”,里头的人嘿嘿笑了两声。 “李进忠?”,王安似乎已经猜到了门里那人的身份。 “王公公平时待咱家不薄,咱家也受过王公公不少恩惠。”,李进忠在门里头笑道。 “算你还有些良心。”,王安略微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今天这门开不开,还得万岁爷说了算。”,李进忠朝着宫门深深剜了一眼。 “李进忠,你休要假传圣意。”,这回不等王安开口,刘一燝已经是抢着大声喝道。 不过这一回,里头却没了动静,仍凭外头如何叫喊,只是死寂一片。 “你们几个,从养心殿过去把门打开。”,王安回过了身,朝着身后的小火者吩咐道。 “若是里头阻拦。”,几个小火者虽然得了令,却不急着走。 在乾清宫动武,在整个大明朝那是只是唐大人一个人的专利,其他人莫说动粗,就算动静闹大些也要好好思量一下,更何况只是几个宫里头的小火者。 “那就多找些人,拿捏着分寸就好。”,王安看起来也是恼了:“禁断宫闱,藏匿天子,乃是死罪。” “儿子们这就去。”,几个小火者感觉到了王安的怒意,慌忙地朝着西边奔了过去。 只不过,眼看着几人的背影还没从视线里消失,就听见身前一阵响动。紧闭许久的宫门,竟然慢慢的拉了开来。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徐徐拉开的宫门看去。王安离门最近,扶住了门框,当先朝着门里看去,只看了一眼,却猛然一愣,紧接着慌忙伏身拜下。 紧跟在身后的刘一燝也是一愣,等看清楚了,也恭恭敬敬的立到了门边。 “哀家听说你们是来追思先帝的?”,一道有些冰冷的声音,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臣等拜见太妃娘娘。”,门外的百余名大臣,原本都是乱哄哄的分成几团站着,此时也都是纷纷转过身来,垂手肃立。 与三大殿前的宫门相仿,乾清门也是中开三门,刚才王安所站的是西门,李康妃也是从西侧走出来的。所以门前的百余名大臣,面朝着西侧,摆成了一个三角形。 “臣等……”,刘一燝似乎也没想到李康妃会自己出来,诧异之余竟然有了些不安。 “哀家还听说,还有几位大人想要见哀家。”,李康妃像是没有看到刘一燝一般,目光只是稍作停留便跳了开来。 刘一燝心里的不安更盛,虽说后宫幽深,可是先帝在时,多少也见过李康妃几次,却没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干爹也在啊。”,紧跟着走出来的是曹化淳,先向着王安欠了欠身,才向刘一燝等人行礼:“几位阁老也在。” 曹化淳虽然年龄不大,在司礼监里也是排名末尾,但是好歹算是内相之一。所以除了内阁的阁老,六部三司的堂官以及六科的清贵之外,其余的倒并不放在眼里。(..tw无弹窗广告) 王安好像并不值得曹化淳也在,只是疑惑的盯着看了几眼。 “有上谕。”,曹化淳见礼过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吾皇万岁。”,除了李康妃只是躬身之外,其余的文武百官和内侍禁卫立刻都伏下身去。 “朕亦常闻,百善以孝为先……兹有先皇遗妃李氏,体仰忠贞……朕自少年以来亦常听其诲……故念先帝之仁德,思教抚之恩情……” 刘一燝微微侧过了身,目光正落在一边的叶向高脸上,却见他也是面色凝重。台阶上的曹化淳,却只看着手上的黄帛,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尊李氏为皇太后,奉养于仁寿宫,待朕登基后再赐印绶。” “太后娘娘。”,刘一燝尚且在恍惚当中,曹化淳却已经念完了手中的圣旨,恭恭敬敬的走到李氏身前,将黄帛奉上。 皇上居然真的尊立李氏为太后?像是被一道霹雳劈中一般,门前的一干大臣,几乎人人呆若木鸡。虽说太后印绶需得皇上正式登基之后才会发授,可如今既然当众宣了圣旨,便几乎就无可更改。 不过,这真的是无可更改的吗?几道目光,在人群里四下搜寻起来。 “微臣叩见太后娘娘千岁。”,还没等大部分人反应过来,又听见几声高呼,几道人影走上前去,当先拜下身来。 “方从哲,亓诗教……”,刘一燝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在大明朝,圣旨也并非是无可更改。朝廷内阁和科道的给事中,皆有封驳之权。 既然是尊立太后的圣旨,除了敕书之外,副谕自然是要发给礼部的。方从哲身为内阁首辅,又身兼礼部尚书之职,而六科里的礼部都给事中,偏偏也就是亓诗教。 像是被隐藏在黑暗中的利刃突然刺中一般,刘一燝从前心到后背一阵透亮,一时间,甚至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为何要把阵势造大。 方从哲,亓诗教,这两人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刘一燝最后的希望彻底摧毁。刘一燝想要掉头就走,可却感觉迈不开步子。 “大人们不是还要进宫哭拜么?”,李进忠咧着大嘴站在门边,笑呵呵的张望着。 “李进忠。”,刘一燝小声念了一遍这个从王安口中得知的名字,向着李氏拜下身去。 乾清宫正殿内。 乾清门外之前熙熙攘攘,哭号漫天,如今侍拜在朱常洛灵前的,却只有唐旭和孙承宗两人。 一阵起伏不停的鼾声,从东暖阁的方向传来,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的朱由校,似乎也再支撑不住,已是进入了梦乡。 “尽忙也到翟园休,只见春光不见愁……”,唐旭神情肃穆,将手中的黄纸点燃,任其徐徐飘下,落在盆中。 “近贤念的是杨万里那首《寒食相将诸子游翟得园》?”,孙承宗站在唐旭身侧,幽幽的叹出一口气。 “斯人已去,空留念想。”,唐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只能待到每年的寒食清明,遥追一回罢了。” “你心中果然根本无君臣之道。”,孙承宗突然讪笑一声。 “哦?”,唐旭诧异的转过头去看一眼孙承宗:“老师为何这般说?” “先帝以为你与他为君臣,你却只视他为知己好友。”,孙承宗也在盆中点燃几张黄纸,好在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也只有唐旭才能听清楚。 “都说知子莫若父,学生如今已无父母,老师便就如同父亲一般。”,孙承宗戴在自己头上的帽子,虽然听起来像是有些离经叛道,按照常理只有反过来才合适,可是唐旭脸上却连半点波澜也没起。 “从前倒还看的透,可自从你去了一回巴蜀回来,就连我也不能全然看透了。”,孙承宗转身看了一眼唐旭。 “不过我也知道你秉性纯良,即便是今日也并非是为了自家。”,孙承宗虽然不再看着唐旭,可是口中的话却并没有停:“否则我也不会帮你。” “学生其实是信鬼神的。”,唐旭看了一眼朱常洛的灵柩,突然冒出句似乎不相干的话来。 “鬼神之事……”,孙承宗口中停滞了一下。 “老师日后有什么打算?”,唐旭又转开了话题。 “这回不但是你,只怕就连朱阁老,也要被你连累喽。”,孙承宗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孙承宗原本也算是东林党人,这回却被唐旭拉下了水,事后免不了会被人诟病。想来如果今天做这件事情的是钱谦益,定然是会泰然若之。 “先帝临终前,起复了熊飞白。”,孙承宗也避开了自己,把话题朝其他方向转。 “可兵权在王化贞之手。”,唐旭不置可否。 “若是让你去……”,孙承宗似乎想知道些什么。 “老师以为学生可以?”,唐旭紧盯着孙承宗的双眼。 虽然如今唐旭也已经算得上是战功赫赫,可是却仍是希望从这个人的口中得到一点肯定的答案。 孙承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学生能得老师的褒奖,自然是欣喜万分。”,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唐旭从蒲团上站起了身:“可老师忘了,学生和熊飞白一样,也没有兵。” “现在你有了。”,孙承宗轻轻的摇了摇头。 “兴许还不到时候。”,唐旭搀扶着孙承宗向大殿门外走去:“辽东破之不难,平之则不易。” “况且就算破了建州,日后兴许还有北虏,西虏……” ………… 第249章 红妆崇光 “近贤其志不小哇。”,孙承宗呵呵的笑出声来,眉目间满是欣慰。 “今年便就是秋闱之期,你准备好几分了?”,笑了几声之后,孙承宗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虽是忙碌,却要切记功课不可废。” 虽说唐旭如今已经是太子太保加身,更兼着锦衣卫同知的职责,但是在这大明朝,想要跻身入内那个最大最强的圈子,却只有这么一条华山小道可走。 “学生不敢忘。”,唐旭点头回道。 从古到今,考试这件事情,向来都是一半靠记忆,一半靠运用。记忆的那一块,不需要多说,唐大人也是妥妥的满分,所欠缺的也只是运动而已。 好在唐旭虽不算绝顶聪明,但是起码也有中上的资质,更兼有多位名师指教,即使算不上日进千里也能说是进步神速。 “这回你得罪了他们,只怕到时候免不了有一番周折。”,伸出手来拍了拍唐旭的肩膀,孙承宗不无担忧的说道。 就算唐旭是太子少保,并且很快就会升为少保,就算唐旭还兼着锦衣卫同知,可只要进了考场,那就只是一名考生。正所谓我的地盘我做主,可一旦到了别人的地盘,自然也只能是让别人做主了。 如今朝廷里东林一脉毕竟仍是势大,这进学一途上难免会遇上,而他们虽然号称君子,可是谁都知道那只是号称而已,虽然其中确实也有君子般的人物。 再让朱由校帮忙泄露下试题,或者让锦衣卫的探子们客串下卧底,实话说,唐大人不是没想过。可这种事情到了乡试这个层次,已经有了难度。况且这北京城又是天子脚下,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差错,那可是毁人生的。所以,只要情况允许,唐旭都想凭着自家本事去试一回。 “多谢老师提醒,学生小心就是。”,唐旭点头应对。 “唐少保!”,再等出了乾清门,听见一侧有人在喊。唐旭转过头去看,见是陆压山。 陆压山今日做的是夜里的值守,很遗憾没有见着乾清门前的热闹,眼下正找几个军校聚作一团在那闲嗑唠,一边目光盯着乾清门的方向,看见唐旭出来了,立刻飞奔上来。 “两位大人可是要回家?”,陆压山见了唐旭,先行了一礼之后,便热情洋溢的开了口。 “不错。”,唐旭笑着点了点头。自从那日进宫之后便没有回过家,眼下提起袖子闻闻,凑近了就能闻到一股酸味。 “这可巧了。”,陆压山一拍大腿:“属下这里正好有辆装杂物的大车,若是大人不嫌弃,让送大人回去。 这几日正是大丧礼期间,乾清宫里来往运送的器物极多,除了内侍们担了一部分以外,禁军和锦衣卫也免不了。 从乾清门出宫,要走的路途也不短,有军中的大车坐,虽然不算整洁,但是在这紫禁城里,也算是极好的待遇了。“全聚德”往宫里送“外卖”的车子,唐旭不也坐过好几次。 “也好。”,唐旭倒也没有推辞,只是向着孙承宗做了一个手势:“那便请陆大人送孙老师回去吧。” “孙翰林也是唐大人的老师?”,陆压山诧异的问了一声。 孙承宗如今已经掌了司经局,在宫里常有来往,可毕竟不是军中的人,所以陆压山虽然不陌生,可知道的也不是那么多。 “近贤你已是两日未合眼。”,孙承宗摆手推辞。 “百善孝为先。”,唐旭嘿嘿一笑,向着孙承宗拱了拱手。 “唐大人既有好意,孙大人就领受了罢。”,陆压山也站出来帮着唐旭说话。 孙承宗也不是做作之人,无可奈何的笑了一声,坐上车去。 “属下送送唐大人?”,见孙承宗坐的大车走远了,陆压山面上满是歉意地转过头来。 这里毕竟是紫禁城,能有一辆车坐已经是赶巧,想再找一辆,就得大费功夫了。 “不必了。”,唐旭摆了摆手,谢过陆压山的好意,自顾着朝着东华门的方向走去。 初春的北京城,夜里仍是有些刺骨。唐旭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才突然想起,这两日里自己居然只进了两顿的食。原本在乾清宫里时,一直忙碌个不停尚且不觉,如今独自行走在这紫禁城里的宫道上,真个是又冷又饿。 路上路过尚膳监,有心先去找马谦寻点吃喝,又怕吃饱了就要睡,干脆咬了咬牙,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出了东安门,几乎是只要坐下来就能睡着。想想当日在辽东和巴蜀领军时,也会彻夜不眠却没有这般疲劳,兴许这就是身心疲惫吧。 还在麻木的走着,忽然听到路边有叫“唐哥儿”的,有叫“姐夫”的,木然的四下张望,就看见胖子和洛才敬从路边奔了过来。 “总算等着你了。”,胖子身上的肉,像大海里的波浪一样剧烈的起伏着。唐旭也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每次他和自己一起奔跑,也从来没被落下过。难道这就是所谓相由心生?难怪胖子向来豁达。 看他的眼神,似乎是想照规矩先给自己一拳头,但是看了看自己的疲态,总算还有点良心,没有出手。 “你们如何在这里?”,唐旭纳闷的看着两人。 “昨日晚间郑瓢儿带了信回家,爹爹便让我和张标在这里等着你出来。”,洛才敬上前扶住唐旭。 “多谢。”,唐旭咧了咧嘴,心里有些暖。自家这个老丈人,多少还算是有些良心。 至于胖子,想来他属于志愿者的范围,没准是洛才敬拉他来聊闲嗑的。而且张标也是他娘舅,知道消息也不奇怪。 马车向着司空署街的方向奔回,在车身的一阵阵颠簸中,唐旭也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怎么这么沉……”身边好像有人说话,好像是胖子的声音。丫的在说什么呢?可是眼皮睁不开。算了,继续睡觉………… 乾清宫的东暖阁里,御榻上也有人翻了个身,嘴里嘀咕了几声:“乳娘……乳娘……” 正在值守的曹化淳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帮忙把被子盖好,听见这一阵嘀咕,也是好奇的伸了下脑袋,也不知道听真切了没有。 司空署街,太子太保,唐府。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一阵略有些悠扬空灵的歌声,向着耳边飘然袭来,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娘子……”,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唐旭终于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揉了揉眼睛,睁开了眼皮。 虽然窗前还挂着帘子,但是从间或扬起的缝隙里可以看出,外面的天光早已是大亮。 “相公醒了?”,外头的歌声嘎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和门扉开启的声音传来,一张带着笑容的脸蛋出现在自己面前。 “张家婶子,帮我端一碗海棠燕窝羹来。”,洛雪霁向着门外喊道。 “几时了?”,唐旭隐隐记起,自己好像上了马车就睡着了,至于是怎么躺到了床上,真的一无所知。 “已经快晌午了。”,洛雪霁收起窗帘,让阳光洒了进来,有些刺眼。 “都快午时了?”,唐旭大惊失色,就要翻身起床,可刚坐起身,想起来之前已经和杨光夔约好,今天有他值守,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无可否认,杨光夔是个纨绔,还是个大纨绔。不过玩起什么来,倒也都是有模有样,当然也包括做起正事。有他在宫里坐镇,大抵还是可以放心的。 不过既然醒了,一直坐在床上也挺难受,更何况适才听娘子说到燕窝羹,肚子里也立刻跟着难受起来。 “别动。”,岂料唐旭想要起身,洛雪霁却伸手一把按住。 尚且还在不解,就看见张标家的已经端了燕窝羹过来。 “别动,我喂你。”,洛雪霁接过之后,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几口。 “唔……唔……”,唐大人紧闭口齿,誓死不从。 “张口。”,洛雪霁嘟着嘴巴,杏眼圆瞪。 “唔……”,唐旭把手伸到嘴唇上,比划了几下。 “噗嗤……”,洛雪霁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笑出声来,转身向后说道:“张家婶子,再麻烦你拿套漱具过来,再拿盆打点水。” “我刷我刷我刷刷刷,我刷我刷我刷刷刷!” “我上上下下,我前前后后,我仔仔细细,我轻轻柔柔……” 随着口气变的逐渐清新,很明显,唐大人的心情也跟着渐渐的好转起来。 即使到了这四百年前的大明朝,可是唐旭却自始至终保持着早晚刷牙的好习惯。 从最初只用木条裹了线头沾上食盐,到如今用上了马鬃刷;配合牙刷使用的,也从单纯的食盐变成了加上苦参,鱼骨粉,柳枝粉的牙粉。 不过若是以为这是唐大人的独创,那可就错了。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从街上买来的现成货。谁说古人不讲卫生了,若是有钱,谁不会过好日子。就算穷苦人家,也知道折来杨柳枝细嚼或者用食盐漱口。 “张口!”,洛雪霁抿着嘴巴,笑眯眯的看着身前。 …… 第250章 坐吃山空 “嗯……好吃。”,唐旭半躺在枕头上啧着嘴巴:“你说这是海棠燕窝羹,就是用咱家院子里的海棠做的?” “你在宫里头没吃饱?”,看着唐旭饿的有些发亮的眼神,洛雪霁有些心疼。 “顾不上了。”,唐旭勉强笑了一下。 “我已经让厨房里备着饭菜了,你先吃完这碗羹垫垫底,再洗个澡。”,对于宫里头的事情,洛雪霁并不多问一句。 有家真好啊,唐旭把脑袋整个靠到了枕头上,一只手从被窝里伸出,紧紧的握住了床边的柔荑。 “贤婿!”,海棠树下面,仍凭身边的声音如何喊,唐旭的目光却只落在石桌上的饭菜上。间或提起筷子,夹起一片落下的海棠花瓣,轻轻的放在了地上。 王锡爵说过,言官的折子,其实就是禽鸟之音。自家这老丈人……虽然有些不敬,但是也就算是吧! “贤婿……我帮你算算这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洛德山却好像丝毫也不知道,自己昨日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形象,已经被毁于一旦:“可好?” “没事算银子干什么?”,唐旭终于转过了头,好奇的看着老泰山大人。 “若有多余的银钱,再去买几亩地。”,洛德山见唐旭终于肯回话了,忙不迭地说道:“多些田地,也好多些收成,总比日后坐吃山空的好。” “又要买地?”,唐旭顿时更是诧异,难不成自家这老丈人爱上当农场主了? 可这不对啊,眼下这京郊外的农庄里,也没见他去过几次,整日里倒是喜好在茶馆里闲聊听评书,就连自己替他在床板胡同买的宅子都极少去住,已经在自己这里安了家,如今怎么又想起要买地了? “你能不能迟些说?”,老岳母有些看不过了,开口打断洛德山:“没看见近贤正在用膳食?” “这事情自然是要早一分打算的才好。(..tw)”,洛德山依旧惧内,虽然不再问了,却仍然不停的嘀咕着:“近贤自己不也常说,那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我是这样说的么?”,唐旭无辜的四顾着。 洛德山张着嘴巴等唐旭回答,却被王氏一巴掌揪住耳朵,喊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好在唐旭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推开面前的碗筷,拿面巾擦了擦嘴巴:“岳父大人只听了我半句话去。” “那后面还有半句叫做‘早起的虫子被鸟儿吃’。”唐旭站起身做了几个伸展运动,据说这样可以促进消化,至于为什么倒是不知道,唐大人从前也不是什么书都看。 洛德山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洛雪霁倒是在一边吃吃的笑了起来。 “为什么又要买地?”,吃饱喝足,可以谈正事了,唐旭面对着洛德山重新坐下。 洛德山刚才口中说个不停,可这回却不急着开口了,直等到前来收拾碗筷的丫头退了下去,才一本正经的开了口。 “这两日里,家里来的访客少了许多。”,洛德山似乎尽量压低了声音,所以神情看起来有些可笑。 “这不正好清净。”,唐旭皱了下眉头,知道洛德山说的是什么。 所谓的访客,无非是那些迎来送往罢了。唐大人虽然想做大事,可是暂且间也只能随波逐流,免俗不了,否则反而会得罪人。 可话又说回来了,唐大人虽然靠这个快速致了富,实际上倒并不是那么在乎。 京郊外如今已经置办了几百亩田地,今年就可以有收成。虽说自己支持了孙承宗等人也开始进军餐饮界,今年的生意多少会被分流走一些。但是更多的辣菜馆子却也意味着更多的食材需求,到时候自己田地里那些收成,想卖的不火都不行。 之前在四川的时候,也和马祥麟提到过这个东西。唐旭对川人嗜辣的天性还是大有信心的,再加上和马土司的深度合作,只要能抢到先机,就是一道滚滚财源。日后还可以辐射湖广和贵州,在四百年后,这些地方的人也都是嗜辣如命。 当然,除此之外,唐大人能想到的发财路子还很多,脑袋里的那座移动图书馆的威力可不是盖的。赚钱的路子很多,能干净些自然最好不过。 可是偏偏唐旭不在乎,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乎,起码看起来,自家这个老丈人是很在乎的。 常言道,祸起萧墙,自家这老丈人绝对是拥有那种能从内部攻破堡垒的能力的人。唐旭在心里头掏出一本小本本,翻了几页,提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看见老丈人有些焦虑,唐旭又慢悠悠的开了口:“这几日里不同往常。” “皇上驾崩是大事。”,洛德山咽了几下口水:“可对街王侍郎家里头的来往,也不比往日少。” “哦。”,唐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崇文门北的城东一带,原本就是京城里的显贵巨贾的聚集地。洛德山所说的王侍郎,应该就是如今的工部右侍郎王永光。 王永光,怎么好像后来和崔呈秀有些勾搭,可是和“九千岁”似乎也不是那么熟络。嗯……有人说他是阉党,可又好像不像,还替东林说过不少好话,感觉里外不是人啊。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真是有些可悲了。 虽然洛德山还在那里口若悬河,却丝毫不知道自家这个女婿早已经神游九天之外了。 嗯?怎么好像有人在吵架?唐旭好奇的转回过目光,却看见老丈人已经脖子红了一半,正朝着老岳母和小舅子吼着什么。 这些话题,娘子是一向不喜参与的,如今也只是在一边淡定的晒着太阳。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不早些打算,日后又如何?”,洛德山的声音好像大了些,只说了一半,就慌忙压低了声音:“你妇道人家懂些什么?” “眼下怕是没有多余的银钱。”,唐旭摊了摊手,示意自己身无长物。 “唉……”,洛德山叹了口气,眼神也黯淡了几分。 其实自家老丈人也不算傻,唐旭觉得洛德山多少还是有些眼力的。这几日里,上自家门前的访客渐少,其实也并不是偶然。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绝非虚言,更何况自己最紧要的职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和锦衣卫指挥使,东厂提督一样,这等天子近卫般的角色,若有新皇登基,往往是最容易被换下去的。 唐旭在朱常洛面前颇有些炙手可热不假,但是寻常的人等又怎会知道换了一个新天子,唐旭还能不能稳坐钓鱼台。 “那都有哪些人来过?”,唐旭略想了一下,开口问道。 “卫所里的傅大人曾经来过。”,既然这几日里访客稀疏,所以洛德山回忆起来也毫无困难:“顺天府里的毕大人也来过。” “还有东城司里几位大人。”,洛才敬在一边补充。虽然唐旭视五城兵马司东城司为自己的亲信,可兴许是老丈人觉得品阶太低,干脆就略过了。 “哦,毕懋康来过?。”,唐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每一次的新皇登基,对于朝廷里来说,都是一次鼎新之时。会觉得唐大人圣佑不保的人,在朝廷里估计也不少。 唐大人在朝廷内外的私交,也分成几类。 第一类是例如朱国祚,吴亮嗣这样的内阁大臣和一派魁首,或是杨光夔,张惟贤这样的皇亲国戚和王公贵族,再或者是邹义,王安,曹化淳,李进忠这样的内廷宦官。 这些人身居高位,消息灵通,和自己原本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除了杨光夔这个特例之外,其余的都不会轻易登门。 第二种就是秦平西,钱谦益等几个和自己私交不错的同僚。秦平西那几个算得上是亲信,钱谦益虽然时不时的脑抽,可关系时候还是肯出力的。如果再加上辽东和巴蜀的那几个,算下来人数倒也不少了。 这一类人,倒是常会登门的,但是唐旭相信,就算自己失了势,他们也不至于就和自己断了交情。 这群人中也有个特例,就是钱谦益。他最爱去的地方不是唐家宅院,而是全聚德。虽说每次都信手一书说是邀友共饮,最后也都是唐大人自己埋的单。 钱大人家财万贯,对这些小钱钱估计也不放在眼里。不过逢年过节的馈赠,倒算是丰厚。 第三种是例如傅仁贵,还有几个六部三司里的主事,郎中什么的了。与这些人的关系,就多少有些不纯洁了。帮着他们做些上下活动,自然是免不了的。 不过这些人自己心里也清楚,既然攀上了这棵树,想要改换门庭也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到时候恐怕不是随着这棵树越长越高,就是随着大树的倒塌坠落地面。 而且他们并非什么身居高位之人,消息来源也有限,所以一旦有事,最急切着想要登门打探消息的,大多也都是这类人。 还有一种人,其实和唐旭没什么交情,只是单纯的迎来送往,混个面熟罢了。偏偏这些人也是访客中的主力军,人数最多,但是又来去自如;他若不来,唐旭也不会真的给他们小鞋穿。所以一旦有事,他们也会立刻消遁无影,这种人其实已经不算有什么私交了,勉强归在第四类。 洛德山念叨着访客稀少,也正是因为这些人来的少了。 …… 第251章 帝王陵寝 至于其他的,还有个汪文言,唐旭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应该把他归到哪一类中去。 放在第一类吧,他消息虽是灵通,可到底只是个监生,所得到的消息也是四下周折来的。说他是第二类吧,虽说他曾经对自己有过关照,自己和吴亮嗣那里,也都是他帮着搭上的线。可若说他会和自己一条心,唐旭打死也不相信。 第三,第四类就更不可能了,此人就像一条泥鳅一样,在泥塘里上下翻滚,滑不溜秋。 好像后来此人的下场不是很好,没准也和太过滑溜有关。既然实在没办法抓在手里,干脆狠下心,拍死算了。 据说九千岁编过一本什么《东林点将录》,其中就有汪文言,安的名头是鼓上蚤。 可在唐大人看来,这简直是大大的委屈他了。此人就算够不着天魁星呼保义及时雨的名头,起码也可以安一个天机星智多星或者天贵星小旋风。 没官职就没地位?这是官本位,这是腐朽堕落! 还有那毕懋康,是来做什么的?自从明智坊火灾和草厂铺面那两件案子之后,自己和他就几乎还没有过什么交集。而虽然没有什么交集,唐大人对此人确实极为看重,看来有机会还得去打探一回看看。 想到这里,唐旭收回思绪,突然扯起嗓子喊了一声:“张叔。” “老爷。”,张标好像就在前进里,所以几乎是应声而来:“可有什么吩咐?” “从今日开始,若有访客前来,都得拿名帖来给我看。”,唐旭扫了一眼洛德山,这朝廷上的事儿,步步凶险,不能再任由自家这个老丈人胡闹下去。 “若老爷不在家如何?”,张标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 “那就让留下名帖。”,唐旭想了一下回道。 “哪还有什么人来。”,洛德山似乎听出唐旭是针对自己的,口中嘟嘟囔囔着。王氏在一边一瞪眼,立刻又闭住了嘴。不过也只是坐在那里生着闷气,更没有像平日里那样急着要去茶馆里听评书。 “昨日晚间,孙老师曾嘱咐过我。”唐旭似乎也顾不得老丈人的心情好不好,自顾着转过身去对着洛雪霁笑道:“今年就是秋闱之期,功课不可落下。” “乘着今日稍有闲暇,我想作几篇文章看看,你替我研墨可好?” 洛雪霁掩口一笑,点了点头,先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洛德山自觉无趣,口中嘀咕着也起身走了,说的什么唐旭没听清楚,不过看口型,约莫有“女生外相”四个字。 “你为何不和爹爹说实话?”,唐旭迈步刚走进书房,迎面便吃了一顿嗔怪。嘟了嘟嘴巴,见唐旭仍然是笑嘻嘻的,干脆背过身去不看他。 “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唐旭学着洛雪霁平日里的腔调,拉长了声音。 “与我何干?”,洛雪霁诧异的转回了身。 “否则他以为,这世上的银钱,都是这么好拿的。”,唐旭皱了下眉头,面色也严肃了许多:“这朝廷里,步步凶险,走错一步兴许就是杀招。” “那回头我再与他说说。”,洛雪霁默然一阵之后,似乎也赞同了相公的说法。说完像是怕唐旭生气一般,又开口说道:“我先前也与他说过两次。” “家里如今也不缺花销,岳父大人若是不愿做事,只在茶馆里聊聊闲嗑,也就由他去吧。”,唐旭也点了点头,宽慰了娘子一声。 “今日我出一题与你。”,洛雪霁拿几根葱白的手指在砚台里研了几下之后,忽然抬起头来笑道。 “娘子出的考题,小生岂敢不受。”,唐旭呵呵笑道。虽说洛雪霁上过的女学时候并不长,可是如今也受了唐旭不少熏陶。 再加上唐旭公务忙碌,常常整日不见,闲暇之余洛雪霁也开始读书,长期以往,倒也有了不少长进。 “只两个字。”,洛雪霁扬着嘴角看着唐旭:“治家!” “这算什么考题?”,唐旭摇着脑袋不置可否。 虽说唐大人也并不是那么爱好写八股文章,对于四书五经更不是盲目崇拜,可是既然眼下大势如此,在有能力改变之前,除了积蓄力量之外,也只能装模作样的随波逐流。 “如何不能算?”,洛雪霁断然而回:“都说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治家岂不也是如此。” “这……”,唐旭哑口无言:“倒是相公我短识了。” “好,就写治家。”,唐旭略沉思片刻之后,用力的点了点头,提起笔来。 可是尚且还在酝酿,却又鼻头一痒,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莫不是谁在念叨我。”,唐旭拿手腕揉了揉鼻子。 “相公也信这种事情?”,洛雪霁咯咯笑道。 “这可说不准。”,唐旭嘿嘿笑着不置可否。 京师,承天门。 “华盖亭亭,致聚天下,日中,午时……” 随着四面城楼上传来的一阵阵报时声,数十名文武大臣,从承天门左右两边的掖门下鱼贯而入。 虽然各司各部的衙门,历来都以点卯来做考勤,但是其实大明朝的朝会,却是以午朝为多。而南京故宫的午门,俗称里被添了一个字,变成了“午朝门”,约莫也是如此。至于戏剧里那种天不亮就要摸黑上朝的情节,也不过是把点卯和朝会混淆了罢了。 当年神庙在位之时,曾经被斥为数十年不上朝,实则也不是不见大臣,只不过是无大事不至午门,平日里只和后世的清朝一样,只在乾清宫召见而已。 “甲申之日”后,先帝光宗登基,锐意图新,常至午门听政,便就没了这等的诟病。 如今新皇继位,朱由校虽是觉得麻烦,可是倒也不敢随意放肆,仍继承了先帝的惯例。 “诸位爱卿……”,兴许因为是第一次朝会,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朱由校只说了半句话就脸色涨的通红。 “启奏陛下,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方从哲,有本陈奏。”,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朱由校的尴尬,从列中走出。 “讲……”,朱由校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把目光只移到方从哲一人身上。 “微臣要陈奏的,有三件事。”,方从哲欠了欠身,先从袖袋中掏出奏折向前递上,待一边的随堂太监接过之后,才直身说道:“第一件要事,先帝驾崩已是第三日,按照祖制,七日后当移灵奉先殿。微臣昨日里去奉先殿察看过,去年神宗曾在殿中停灵,所用的器物虽然完备,可有些已经太过破旧,请陛下着司礼监和神宫监清扫置换。” “准奏。”,朱由校点了点头。 “这第二件事情更为紧要。”,方从哲又欠了欠身,继续说道:“先帝是去年继的大统,去年十月间微臣曾与礼部侍郎孙大人会同司礼监,钦天监前往天寿山选好了寿宫,可……” 说到这里,方从哲不禁停了一下:“可从寿宫选址到如今只不过才三个月,陵寝尚未来得及开工。” “哗……”,像是水池里丢进了一块石头一般,殿堂内立刻响起了一阵议论声。 这确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先帝从继位到驾崩,算下来只不过是半年的时间。虽说这么短的时间,来不及营造陵寝也属正常,可是总不能让灵柩一直停在奉先殿里吧。 “肃静,肃静……”,直到一边的随堂太监和锦衣卫大汉将军连喊了几遍肃静,殿堂内才逐渐安静下来。 朱由校张了张口,似乎是想问什么,可是却又没能说出来。 “营造陵寝乃工部之责,黄大人请说说看吧。”,方从哲转过身向后看了一眼。 “启禀圣上。”,即使不用方从哲点名,其实工部尚书黄克缵也已经准备开口:“自从去年寿宫选址之后,微臣已经督促有司……” “要多少时候才能完工?”,韩爌出声问道。 黄克缵看了一眼韩爌,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继续说道:“陵寝所用的石材,可在京郊外就地取材,可木料却要从云贵湖广运来。” “奈何去年奢崇明在重庆谋逆,隔断了云贵和四川的长江水路,湖广的船只,又大半用在了运送军需上,如今所需的木料,十不足二三。” “那就让先帝在奉先殿停灵等着。”,韩爌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 “韩大人这是什么话?”,黄克缵虽然额头渗汗,可是听了这么一句话,当下也是有些不悦。 “难道我大明朝北面就没有木头了?”,韩爌瞪着眼睛问道。 “韩大人学问虽高,却不通地理。”,黄克缵也是冷笑一声:“汉唐时,陕西和山西尚有大木可取,可这么多年下来,自大宋之后,哪一朝营造宫宇,不是从云贵和湖广取的木料?” “你……”,韩爌被黄克缵这么一顶撞,当下更是恼怒。 “都肃静,都肃静。”,方从哲听着一阵争吵,也是头大如斗,抬起双手喊了两声。 “黄大人,如今西南叛乱已平,若是加快工期,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完工?”,见韩爌虎着脸不再出声,方从哲向着黄克缵拱了拱手,开口问道。 …… 第252章 无处归葬 “若按日前户部给出的预算,最快也要五年。”,黄克缵略想了一下回道“若能加上一倍,约莫可以缩短为三年。” “若要再短……”,黄克缵抬头看了一眼户部尚书李汝华:“便还要再加预算。” “哗……”,又是一阵议论声,在殿堂内响起。 自从万历四十七年以来,辽东战事不断,去年又有西南的叛乱。再加上几个省的旱灾和水灾,如今朝廷早已是亏空不断。 神庙之前虽然也给先帝留下过百万余两的内帑,可是去年辽东和西南两边的犒军,便用去了六十万,再除去赈灾所用,剩余的也不过数十万。 这么点钱,对于动辄几百万的营造陵寝的花销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神庙所居的定陵,可是花费去了八百万两白银的花销。先帝的陵寝即使不去和神庙相比,小几百万银钱总是少不了的。 这些钱一年一年的慢慢拿出来还好,可想要在一两年内凑齐,这难度可就大了。若是不强征赋税,朝廷不可能拿得出这笔钱。 “都不要吵了……”,一声轻喝,从丹墀上方传来,群臣转头去看,立刻全都噤了声。 “你们这般吵闹,能让父皇入土为安么?”,朱由校的眼圈已是红了大半,嘴角一动一动的抽搐着。 “唐大人……唐大人可来了?”,朱由校的目光,在人群当中四下搜寻着。 “回圣上的话,不知圣上问的是哪个唐大人?”,方从哲站在群臣前列,也是听的最真切。 “唐少保为何没来朝会?”,朱由校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满。 “回圣上的话,朝会乃是朝廷议事……”,方从哲也转身看了一眼,然后回身奏道。 “难道唐少保不是朝廷大臣?”,朱由校抬手打断了方从哲,诧异问道。 “这……”,方从哲一阵语塞:“唐少保是武职。(..tw无弹窗广告)” “圣上若是要问军事……”,停了片刻之后,方从哲似乎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不妥,连忙又补道:“可招兵部的官员对答。” 说罢又朝着英国公张惟贤等人站立的方向指了一下:“也可问五军都督府的几位都督。” 朱由校点了点头,似乎心下明了,转身对着随堂太监说道:“着司经局替朕拟旨,封太子少保唐旭为兵部侍郎……” “陛下不可……”,这一回不但是方从哲,包括身后的刘一燝,叶向高等一干大臣,纷纷跪下身来。只有张惟贤及身边几个,略微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的伏下。 “有何不可?”,朱由校的目光从众人的头顶一一扫过。 “回陛下的话。”,方从哲也是满头大汗,“唐少保如今是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我大明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兵部和都督府差遣相兼的例子。” “兵部有调兵之权而无掌兵之权,都督府则有掌兵之权而无调兵之权,两者不可兼济。” “那就免了他的都督佥事的职责好了。”,朱由校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 “陛下不可!”,只是朱由校话音刚落,又听刘一燝高呼一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说说看,这回又是为何?”,朱由校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六部的尚书侍郎,乃是朝廷重职,向来非进士不能晋身。”,刘一燝倒也不慌乱,直接开口回道:“唐少保……如今……如今只不过是个生员。” 话刚说完,身后的人群也是禁不住传出一阵压低声音的轻笑。 “你们口口声声要讲规矩,可祖宗的规制里,有哪一条写过不是进士便不能入中枢?”,朱由校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来在龙椅上拍了几下。 “陛下慎言啊。”,方从哲额头上的汗珠更加细密。 “那阁老且说说看,唐少保可居何职?”,朱由校沉吟片刻之后问道。 “至多……”,方从哲的嘴角也剧烈的抽动了几下:“至多郎中一职……” “退朝!”,朱由校腾的一下站起了身。 “陛下,臣尚且有事尚未启奏。”,方从哲脸色微变。 朱由校停了下了步子,转头看着方从哲。 “陛下的登基大典和太后的尊立大礼……”,方从哲站着身在后面说道。 “着各部各司照旧督办。”,朱由校说完一句话,再不停留,直接朝着门楼下走去。 “这些外臣们又给万岁爷气受了?”,午门的城楼下面,李进忠正守着车驾等候,见朱由校下来了,立刻上前接住。 “朕……朕不孝……”,迎面看见李进忠,朱由校的眼眶立刻又红了半边:“父皇若是不能入土为安……” 李进忠张了张口,有些愕然,似乎又有些没听懂。 “你快去替朕问问唐哥儿……”,朱由校突然拉住李进忠的手:“先帝曾经说过,大事难谋则问于唐少保。” “万岁爷到底要问什么?”,李进忠虽也是焦虑,可是就连事情都没搞明白,又如何去问。 “父皇的寿宫陵寝……若是真要拖上三年……”,朱由校急切的说道:“你如何还站在这里?” “奴婢这就去,这就去……”,李进忠总算明白了一些,可是又不敢再追问,朝着左右吩咐了一通,撒开腿就朝着承天门外跑去。 司空署街,唐府。 “人,生而知父母,然后知长幼尊卑……” 书房里,唐旭一边思索,一边笔下如走游龙,奋笔疾书。洛雪霁在一旁一边研着墨,一边探头朝纸上看着。 “老爷”,一声轻呼,从门外传来,唐旭停住了笔,笔尖的一点浓墨没能收住,落在了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牡丹。 “哦,是张叔。”,虽然被打断了思路有些让人不爽,可是唐旭仍然转过头去,向着张标笑了一下。 “老爷,有宫里头的来的人。”,张标站在门边,一五一十的回道。 “哦,快快有请。”,听说是宫中来的访客,唐旭倒也不敢怠慢,把毛笔搁在笔架上,又朝娘子点头示意了一回,便直接向外走去。 跟着张标穿过房屋的中进,远远的便看见前厅里确有一道看起来有些眼熟的身影。想来是张标听说是宫里来的,也不敢阻拦,便直接请了进来。 只不过,这道人影虽是在等待,却并不坐着,而是来回走个不停,看起来颇有些焦虑。 “唐大人倒是在家里清闲。”,前厅的人影,远远的看见唐旭走来,也不管合不合礼节,已经当先奔了过来:“我先前去锦衣卫里也寻不着。” “李公公何事焦虑?”,唐旭诧异的看了李进忠一眼,吩咐家人再取些果品来。 “先帝的陵寝……”,李进忠拉出一个长音:“如今尚未完工。” “哦。”,唐旭当下不由愣了一下。 兴许四百年后的人难以明白,但是在如今这个年头,皇陵的营造,确实算是朝廷里一等一的大事之一。 “可我又不是工部的人。”,唐旭做下身,琢磨起来。 “今日朝会时,工部黄尚书说是要三五年才能完工,这……这如何让先帝入土为安?”李进忠拍着大腿急切说道。 说是风水也好,迷信也好,总之这个年头,对这些东西都看的极为紧要。大行皇帝驾崩,往往数月月,最多一年之内必定要入土为安,否则便就要江山不稳。真要是等上三年,那还不得举国震动。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可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若放在四百年后,用大型机械挖掘配合混凝土浇筑,几个月内完成倒不是问题,问题是现在是大明朝,上哪里去找这些东西。 可是略回忆一下,燕山十三陵里,明明也有朱常洛一座,叫做庆陵。要知道,在那段历史上,朱常洛做皇帝只不过一个月,还不如如今的半年时候长,那么那座庆陵又是哪里来的? 唐旭微微闭上了眼,细细去想。李进忠此时也不再左右走动,只是静静杵立等候,只看见唐旭脸上一阵阵阴晴不定时,也不禁略微皱了下眉头。 “原来如此。”,过了许久,唐旭终于叹了口气,徐徐的张开了双目。 “唐大人可是有主意了?”,李进忠眼巴巴的望着唐旭。 唐旭看着李进忠笑了一声,却并未急着开口。 “唐大人,唐少保……唐哥儿……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卖关子。”,李进忠急得又要拍大腿。 “此事事关重大,唐某只有当着陛下的面才能说。”,唐旭摇了摇头。 “唐大人难道信不过我老李?”,李进忠看起来极是不悦。 “并非唐某信不过李公公,李公公还是置身事外的好。”,唐旭抱歉的向着李进忠一笑:“如此,日后若要周旋起来,也方便些。” “得,那你立刻随我去见万岁爷。”,李进忠虽仍是急切,可是如今听说事情多少已经有些了些主意,心里头便松了些,上前拉着唐旭就要走。 “公公起码容我换身衣裳。”,唐旭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好好,咱家便就在这里等着。”,李进忠这才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李进忠是从宫里头直接出来的,并没有备车马。所以唐旭先吩咐张标备了马车,又去和娘子招呼一声,换了衣冠,便随着李进忠一起朝着东安门而去。 …… 第253章 改个名字 “唐大人难道就不能先透点风声?”,唐旭虽然刚才不肯说,可是李进忠却又好奇,坐在马车上急得抓耳挠腮。(..tw无弹窗广告) “不可说。”,唐旭坚决的摇了摇头。 “也罢,也罢,不说也就罢了。”,李进忠见唐旭口中纹丝不透,也无他法,只能是换个话题: “唐大人,这回我老李可是被你坑着了。” “我如何坑过李公公了?”,唐旭不解的看着李进忠。 “可不仍是那件尊立太后的事情。”,李进忠骂骂咧咧的开了口:“如今那些朝臣们不骂万岁爷,也不骂你唐大人,却只骂我李进忠。” “哦。”,唐旭笑眯眯的转过头来:“如何只骂你?” “万岁爷是天子,他们岂敢造次。”,李进忠撇了撇嘴巴:“如今就连那王安也给咱家脸色看,今日里还有御史上折子参某家,幸亏万岁爷是明事理的,给驳了回去。” “呸,呸,呸……”,说到这里,李进忠忍不住呸了几声:“咱老李只不过是个伺候万岁爷的奴婢,居然还能引得那些御史来参我,我老李还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哦,呵呵呵……”,唐旭咧开嘴巴,呵呵笑了几声:“他们倒也不是不骂我,只是骂在心头呢。” 昨日晚间,唐旭虽然是在乾清宫里没出来,但是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对于李进忠挨参的事情,一点都不意外。 在那些大臣们看来,他们进不了那道宫门,不就是因为李进忠。而且李公公在门前的那阵气势,确实也太跋扈了些,引得王安怨恨也不奇怪。 至于为什么不骂自己,不骂孙承宗,唐旭也同样不会感觉意外。昨日午门大礼仪时,最先请尊立太后的折子,就是他们自己人上的。如今若要骂唐旭,便要把自己人也一起骂进去。.tw[] 所以这一回他们自然是只能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要恨,也只能恨在心里头。 “不过日后太后娘娘那里,也只有李公公才能说得上话不是。”,唐旭笑过之后,向着李进忠宽慰道。 虽说李氏得的这个太后,既没有尊号,朱由校也不大待见他。可是无论怎么说,也是个太后不是。 这宫里宫外的事情虽然做不得主,大半只是一个虚名,可是毕竟名分摆在那里,细微之处还是能做些主张的。 “这岂不是亏得唐大人。”,果然,听提到这点,李进忠还是颇有些喜悦,看起来没准已经得了不少好处:“太后娘娘最赏识的,不也是大人您,又哪里轮得到咱家了。” “不过……”,李进忠话锋突然一转:“这日日里招贼惦记,总归也不是个事儿。” “昨日里咱家见着曹公公,曹公公帮咱家想了个主意,不知道唐大人您以为如何。”, “什么主意?”,唐旭外头瞅一眼李进忠。 “曹公公说了,其实这事儿也不难办。”,李进忠揉了揉太阳穴:“反正咱们内廷和外廷是两边儿的,只要改个名儿,当从前那人不在了。把腰牌子一换,外头的人就谁也找不着咱家了。” “改名?”,唐旭心里微微一动:“李公公想改什么名儿?” “唐大人兴许不知晓,其实咱家本来不姓李。”,李进忠像是在说什么秘辛一般压低了声音。 “那……那姓什么……”,唐旭口中有些吞吞吐吐。 “咱家本来是姓魏的。”,李进忠神秘兮兮的说着话:“这在进宫前,咱家还娶过媳妇呢。” “哦。”,唐旭看起来极有兴趣的样子。 “咱家在外头还有一个女儿。”,说到这里,李进忠忍不住嘿嘿的笑了一下:“这内官里头有子孙的可没几个,咱老李便就算一个。” “公公好福气。”,唐旭干笑着拱手。 “咱家想好了,既然要改名儿,干脆就改回魏姓。”,李进忠仍是兴致勃勃的说道:“咱家在这宫里宫外最要好的,无非是唐大人您,你既叫唐近贤,那咱家便就叫魏忠贤好了,也显得亲近。” “哦,哦,魏忠贤,这个名儿不错。”,唐旭咳嗽几声,连连点头:“好,好名字。” “唐大人果然和万岁爷一条心,万岁爷也说好呢,还说这几日了就吩咐司礼监给咱家重新造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到了唐旭的赞赏,李进忠愈发的兴奋起来:“以后咱自家兄弟,有在内的,有在外的,一心伺候万岁爷,看谁敢小瞧咱。” 为什么是曹化淳出的主意?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好像不对啊。唐旭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头苦笑。 你叫魏忠贤,又是随了我的名儿,那日后的史书上,不知道该说我的阉党呢,还是说你是唐党? “那以后,唐某可就叫魏公公了。”,唐旭呵呵笑道。 “使得,使得。”李进忠抓住唐旭的胳膊,用力摇了几下。 说话间,马车已经入了东安门,又走到东华门前停了下来。唐旭和魏忠贤两人下车步行,约莫走了一刻钟便是乾清宫。 乾清门前,好像是邹义,正把在门边张望,看见唐旭和魏忠贤过来了,就缩回了脑袋,约莫是回去报信去了。 果然再等入了乾清宫,朱由校已经由邹义陪着,在大行皇帝灵前等候着了。 “唐哥儿,这回你无论如何要想个法子。”,朱由校的两眼看来有些肿胀,邹义吩咐左右拿个条热棉巾来要给敷上,却又被朱由校丢到了一边。 “李公公……”,唐旭刚开了口,便感觉背后有人拿手指戳自己的胳膊,想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只有李进忠,在心里头无可奈何的笑了一声改口说道:“魏公公已是和微臣说过了。” “那唐哥儿你定是有了主张不是?”,朱由校拽住唐旭的胳膊,两眼也紧紧盯着他的脸,似乎想从脸上看到答案。 “主意倒是有个。”,唐旭抬眼看了看左右,见除了自己和朱由校以外,离得近的,也只有邹义和魏忠贤了,这才继续开口说出三个字来:“景泰洼。” “什么井台蛙?”,朱由校一脸的不知所谓。 “不是井台蛙,是景……泰……洼。”,唐旭又一个字一个字的重重咬了出来,可朱由校仍然是一脸的茫然。 “唐少保说的可是,景泰……洼……”,最后反应过来的,倒是邹义。 “快给朕细说一回。”,朱由校听唐旭和邹义两人你来我往的,像是打哑谜一般,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 “这……”可是被朱由校这么一问,邹义也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景泰洼就是……就是……” “唐哥儿你说。”,朱由校已经等不及了,伸出手来一指唐旭。 “邹公公不方便说,是因为……”,唐旭拿拳头窝在嘴边,轻轻咳嗽了几声:“景泰洼是一处旧穴。” “旧穴?”,朱由校诧异的张大了嘴巴。 “便就是当年景泰皇帝所营造的旧陵。”唐旭又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唐大人,这可使不得吧。”,邹义小心翼翼的接过话来:“那处寿宫,当年可是葬过景泰皇帝的皇后杭氏的。” “杭皇后如今已经随景泰皇帝一同归葬金山,那处旧穴的金井,却从未用过。只要金井龙气不泄,便无伤大雅”,唐旭把手一摊,示意自己只有这么一个主意:“况且若是眼下再新兴工程,只怕时候不及。” 新建皇陵,工程浩大。这个年头可还没有唐旭所想的大型工程器械,一切事情都只能靠人力去做。要想在一年内完成这项工程要多少人,要花多少银子,谁心里都没底。 朱由校眉头紧皱,目光不停的在朱常洛的灵柩和唐旭身上来回晃动,明显心里头也在左右思量着。 虽说在旧穴上重建陵寝多少有些不体面,可是事出非常,再大的体面也抵不过大行皇帝不能入土为安。 “这……这是不是有些不敬……”,朱由校撇着嘴角,显得很是犹豫。 除了体面之外,景泰洼毕竟是当年的景泰皇帝所营造的陵寝,如今废弃也就罢了。如果再把大行皇帝的寿宫建在那里,要知道,如今的大明朝,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对这鬼神之说,还是多少有几分忌惮的。 “陛下何不立刻着太常寺,钦天监与神宫监至金山景泰皇帝灵前祭祀占卜。”,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唐哥儿就算前知四百年,后知四百年,可是也只是一个人,没有移山填海的本事。在让他想出其他办法来,就有些难度了。 “不错。”,朱由校顿时眼前一亮。 虽说占卜之事有些悬乎,可是多少也算是有个结果,总比只在这里猜疑好的多。 “邹义,邹义。”,朱由校大声喊着。 “奴婢在呢。”,邹义刚才站在了朱由校身后,一时没让看见。看见朱由校在喊了,连忙答道。 “你立刻就去,就依着唐少保所说的,去景泰皇帝灵前祭祀占卜。”朱由校用力的挥着手。 “万岁爷,可这已经快晚上了。”,邹义小声的问了一声。 按照寻常的规矩,祭祀一般都是在上午,放在下午的都不多见,更别说晚上了。 …… 第254章 何其慷慨 “你们夜里就在山下守着,等天明就上山。(..tw好看的小说)”,朱由校已经迫不及待。 “哦,你们等着,朕明日上午亲自去祭祀。”,朱由校原本以为无法可想,如今见有了希望,也是激动起来。 “这……”邹义有些迟疑。 唐旭一言不发,只是走到朱常洛灵前,磕了几个头,烧了几张黄纸。 “那……那朕就不去了吧。”,看着唐旭做完这一番举动,朱由校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 “奴婢尊旨。”,邹义也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奔出门去了。 “唐哥儿,你说……你说景泰皇帝会不会答应?”,望着邹义奔出门去了,朱由校禁不住忧心忡忡的握住了唐旭的胳膊。 “他老人家也定是盼着我大明朝好呢。”,唐旭拍了拍朱由校的手,小声的安慰着。 德胜门,后海子边。 赵南星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后海子边的小院,可是与第一次来时相比,却少了几分闲然自得,多了几分局促。 “乌云遮目不见月。”,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半躺在竹椅上,略泯了一口茶,仰面向后躺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放了一年的老茶了,还没到清明,也只有尝这等货色了,还望赵大人不要嫌弃。” “一朝天子一朝臣。”,赵南星也冷笑一声,指节在一边的椅把上轻叩了几下:“骆大人客气了。” “至于骆大人所说的这‘乌云遮目不见月’,国有奸臣,自然乌云遮目不见日月。” “骆某对自己的同僚,多少还略知一二。”,骆思恭又是讪笑一声,不置可否。 “可当今天子少年心性,若是知道些什么,又会做出些什么,赵某可就不知晓了。”,赵南星嘿嘿几声,眼中闪过几点寒光。 “赵大人这是在威胁骆某?”,骆思恭眼皮微张,同样现出几点冷芒。 “不敢。”,赵南星轻轻的哼了一声。 “赵大人当年也算是谦谦君子,如今为何如此割舍不开。”,骆思恭又长叹一声。 “不劳骆大人费心。”,赵南星的面孔看起来有些扭曲。 “那唐近贤,也算得上是我大明朝的有功之臣啊。”,骆思恭把玩着手边的茶杯盖子。 “功臣?”赵南星冷笑着忿忿说道。“他如今竟怂恿圣上,要将大行皇帝的陵寝建在当年景泰皇帝的旧穴上,此举不但有悖伦常,更是有心险恶。” “骆某不懂这风水之术,亦不通奇门遁甲。”,骆思恭摇了摇头。 “骆大人当是知道,景泰皇帝曾经被废,亦是无子无嗣之人,他让大行皇帝葬在景泰皇帝的旧穴上,这岂不是用心险恶。”赵南星面色严峻,继续说道:“况且那处旧穴,更曾经葬过景泰皇帝的杭皇后。” “若按他的意思去做,岂不是要让大行皇帝与杭皇后同穴。”,赵南星越说越激动起来:“此举又岂不是有悖伦常?” “哦。”,骆思恭应了一声,低头不语。 “赵某也一直以为,骆大人是晓得大是非之人。”,赵南星把话说完,顺便也没忘记丢出一顶高帽子。 “你要我如何做?”,骆思恭坐起身来,打断赵南星的话。 “那处旧穴当日虽然葬过杭皇后,可景泰皇帝却未曾在此处奉安,想来彼处的金井仍在。”,赵南星的嘴角现出一丝笑意:“今日里圣上已经命邹义会同钦天监,神宫监前往金山景泰皇帝灵前祭祀,占卜问卦。” “若是得了吉卦,必然还会遣人前往景泰洼旧穴处查探,据传言,彼处旧穴的金井里,曾现过五色土,乃是一处上好的吉壤。”,赵南星徐徐说道。 “赵大人是想让骆某派人取走五色土?”,骆思恭微微一笑,开口问道。 赵南星点了点头:“只要失了祥瑞,彼处也就并非吉壤了。” “天寿山皇陵向来禁卫重重,那处旧穴也曾被捣毁,地宫早已深藏土下,赵大人只怕这是在为难在下吧?”骆思恭皱了皱眉头。 “否则赵某为何要来找骆大人?”,赵南星也微笑回道。 “大行皇帝不能入土为安,对我大明朝恐怕也不是件吉事。”,骆思恭捏了捏拳头又说。 “大行皇帝的寿宫祥址,其实之前早已选定。”,赵南星却是连连摇头:“之后无非多征发些民夫,多花费些银钱罢了。” “赵大人何其慷慨。”,骆思恭呵呵笑出声来,“赵大人功名在身,怕是不用缴纳赋税吧。” “赵某家里并无良田千亩。”,赵南星脸红了一下,又抬头迎上了骆思恭的目光:“只要能为国锄奸,赵某即便日后举家赴国也慨然无悔。” “骆某知道该如何做了。”,骆思恭点了点头,拿起了手边的茶杯泯了一下,顺手将杯盖放到了杯托上。 “既然骆大人忙碌,那赵某就先行告辞了。”,赵南星看了一眼骆思恭手边,起身说道。 “骆石,替我送送赵大人。”,骆思恭并不起身,只是向着一边招了招手。 骆家的家仆骆石一直侍立在门边,听见骆思恭的声音立刻会意,先朝院门外走去。打开了院门,朝左右张望了一阵之后,才向着赵南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儿是否觉得,为父到底不如那唐近贤过的洒脱。”,眼看着赵南星出门去了,骆思恭停了一阵之后,慢慢躺回到竹椅上,也不回头,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见谁就见谁。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不必这样偷偷摸摸的。” 说到这里骆思恭忍不住摇了摇头:“便是皇上也没他这般洒脱。” “父亲大人说笑了。”,前厅角落里的屏风一阵响动,一道人影从后面走了出来,一边走着,一边还掩着笑:“唐近贤向来还是有分寸的。” “去了一趟西南,倒替他说起话来了。”,骆思恭摆出一副恼怒的样子,伸手似乎想要拍骆养性的脑袋,可惜躺着够不着,干脆只在空中作势挥舞了一下。 “爹爹刚才不也替他说话了。”,骆养性在骆思恭身边坐下,顺便还毫不客气的拿起父亲的茶杯灌了一大口。 “你说我该不该做这件事情?”,骆思恭的目光,忽明忽暗的看着儿子。 “自然……兴许……”骆养性张了张口,又把嘴巴合上,嘴角却跟着抽动了几下。 “不必吞吞吐吐的。”,这回骆养性坐下来了,骆思恭的手臂正巧够得着,于是额角上结结实实的被挨了一下:“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不可说?” “儿子以为不可。”,骆养性这才收起笑脸,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大明朝,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呼……”,骆思恭长出一口气,抬头望天:“你说的对,我大明朝,若再这样折腾下去……” “若是有朝一日树倒猢狲散,我骆家再想攀上另一棵树可就难了。” “这事得做。”,说罢,骆思恭突然重重的点了点头。 “爹爹还是要与那唐近贤为难?”,骆养性咬了下嘴唇,声音有些低。 “他们斗不过唐近贤,斗不过他……”,骆思恭也不知道是在和骆养性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要你先去做一件事,你亲自带人去做。”,骆思恭猛地一转头。 “儿子……儿子听命……”,虽然有些犹豫,可是骆养性还是咬了咬牙。 “那邹义已经带人去了西郊外的金山,明日便要祭祀占卜。”,骆思恭也压低了声音说话:“我要吉卦……” “这……”,虽然有些为难,可是骆养性低头沉思一阵之后,仍然还是点头。 “爹爹,我们这是帮谁?”,不过应声之后,骆养性又继续问道。 “自己去想。”,骆思恭轻哼一声,随后嘴角挂着几分笑意,慢慢闭上了眼,“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邙山……为何,总有这么多人总是以为自己是对的……” 西郊外金山,景泰陵。 “恭承国统之大命,重付黎民于眇躬。为民社之所依,系灾祥之攸关。志每恒内省,政每尝舛乖……或惧因咎致灾,固朕躬罔避;或而转殃为福,实感庇佑……” 景泰皇帝曾经在英宗皇帝“夺门之变”之后被废,所以景泰陵是按照亲王墓地的规格建造的。 成化间,又由宪宗皇帝恢复其帝号,改王陵为皇陵,重修殿宇,加兵卒拱卫。后又经嘉靖年间修缮扩建,渐渐也有了些规模。 邹义一行,昨日夜里赶到金山脚下,随行的臣工兵卒,大半一夜未眠,打扫了从山脚下通往景泰陵前的道路。天刚蒙蒙亮,便又赶到了享殿前杀三牲祭祀。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虽然太常寺的随同祭祀的官员,都是特意选出来的,念起祭文来无不抑扬顿挫,声音洪厚,在这清晨间的山林里听起来极是动听,可是邹义却是丝毫没有入耳,只是两眼直直的看着远处的墓碑,口中念念有词。 …… 第255章 泰吉之兆 “……顶礼敬事之道,无以复加。兹既祗承,诚致颂祷……” 眼看着太常寺的官员已经念完了祭文,邹义的心里却是绷得更紧,只不过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转到了钦天监监正周子愚的身上。 周子愚点了点头,左右立刻有人奉上盛满清水的铜盆。将手伸入水中浸泡清洗片刻,又接过身边递来的木盒,捧着向着祭案前的火盆走去。 走到祭案前,又先行了三拜九叩大礼,然后才打开木盒,从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龟壳,放到了火盆上面。 铜盆里的炭火,是用桑木所燃,火势虽然不大,却是细密。只不过一会儿,周子愚的额头上就冒出了一层汗珠,两手上的皮肤也开始泛红。 一阵微微的碎裂声,从龟壳上传来,周子愚立刻就收回了手,瞪大了眼睛,向着龟壳上看去。 邹义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凑上围观,却又停住了脚,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等候。 好一阵端详之后,周子愚的脸上渐渐的露出一丝笑意,抬眼向着邹义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周大人,如何?”,邹义看见了周子愚脸上的笑意,也是立刻咧开了嘴,迫不及待的问道。 “泰兆。”,周子愚刚才也是揪着一颗心,如今放松下来才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一下。 “老天保佑,祖宗保佑!”,邹义闻言顿时大喜,双手合十,向着上下左右各作揖一番。随后几步走到祭案前,当先拜了下去: “都给景泰皇帝行大礼,谢过祖宗保佑。” 身后的人群当中,几名锦衣卫的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微微拍了拍胸前,也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紫禁城,文渊阁。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文渊阁内的值房里,韩爌连走了几个来回之后,猛地一甩衣袖。 “那处旧穴,可是曾经葬过肃孝皇后的,这岂不是要让先帝与其同穴,这……”,韩爌猛摊着手:“这伦常何在,伦常何在?” “阁老。”,一转身,又走到了方从哲身边:“您是内阁首奎,这件事情,您却是不可再不管了。” “肃孝皇后不是早就随景泰皇帝迁葬金山了么?”,向来在内阁里极少说话的朱国祚,出人意料的开了口:“为大事不拘小节,又何必计较这些。” “朱阁老是在帮着你的徒子徒孙说话吧。”,一边的刘一燝接过了话来:“圣人之道,最重纲常。若是没了纲常,我大明朝又如何立国治国。” “朱某读过的道理,可未必比两位少。”,朱国祚面色略微沉了一下:“朱某虽然知道纲常不可违,却更知道民为贵。” “若要新建陵寝,请问诸位,这银子从哪里来?” “是要从百姓身上去取,还是要让大行皇帝一直停灵奉先殿,不能入土为安?” “兆隆说的有道理。”,方从哲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韩爌,终于缓缓开了口:“李汝华那里我也去看过,库银不过数十万,去年除了援辽和平西南的叛乱这两件大事,还有神庙的大丧礼,先帝的登基大典,就连工部和东南几省的备用银子都借了过来。” “若不是唐近贤运筹帷幄,将叛军剿灭,只怕就连他那点压箱底的都保不住。” 说到这里,方从哲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就眼下的几场省不得的大礼仪,还要有一笔银子要花。这里一点,那里一点,也就空喽。” “阁老何必焦虑,办法总归是有的嘛。”,刘一燝对方从哲的话不置可否:“实在不行,今年辽东就先不要用兵了,还有朝廷百官的俸禄……能不能先尽半数……” “至于百官的俸禄,去年末几个月就欠了一半,春节前虽然补了一些,可仍还欠着不少。”朱国祚冷笑一声:“如今若再要近半数发,你且是先问问那些言官和翰林院里肯不肯。” “至于辽东那边,只怕更不是你想停就能停。辽东是丢在谁手上,到现在还没有查清楚。” “朱阁老你这是什么意思?”,刘一燝怒目圆瞪:“袁应泰虽是丢了辽东,可却并没有丢了我大明朝的骨气。” “打胜战的成了奸佞小人,打败战的却是有骨气。”,朱国祚也是勃然大怒:“我大明朝的是非,究竟该由何人来评判? “是非自有公论。”刘一燝也毫不相让。 “都不要吵了。”一声猛烈的拍击声,从一边的案桌上传来,方从哲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是能吵出银子来,还是能吵出兵来?” 一时间,内阁值房里也是寂静一片。 “唐近贤在西南是有功的。”,方从哲点着脑袋,这句话是对着朱国祚说的。 紧接着又转过身去对着刘一燝说道:“刘阁老,大行皇帝的陵寝得修,辽东的战也得打。” “既要开源也要节流,诸位在这里不如想想看,有什么既能弄来银子,又不伤国本的法子。” 方从哲一语既出,四周却是沉默一片。几位阁老虽然都是饱学之士,可是对于这些事情却未必都能通晓。 “呵呵。”,方从哲四下看了几眼,也是苦笑一声,重新坐了回去。 “我也老喽,干不了多少时候了。”,坐下身后,方从哲呆了许久,又自嘲般的笑了起来:“诸位也都一样,为子孙济,还是多担待下这些后生们吧。” “先帝的陵寝怎么修,最后还是要听圣裁”方从哲的手掌,又重重的拍在了案桌上。 乾清宫,东暖阁。 “万岁爷,万岁爷……”,从乾清门开始,邹义就是一路奔跑,丝毫不顾脚上的靴子上,还有没甩净的泥土。 “如何?”,几乎是在邹义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朱由校就立刻从东暖阁里迎了出来。 “万岁爷,泰兆,泰兆啊。”,邹义喜不自胜,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不停的磕着脑袋:“多亏祖宗保佑,万岁爷洪福,周监正说了,这是难得一见的吉卦啊。” “来。”,朱由校听了邹义的话,也是兴奋的满面通红,拽住邹义的胳膊就朝着正殿的方向奔去。 等奔到灵前,又立刻拉着邹义跪下了身:“父皇保佑,能让皇儿觅到一处吉壤,好让父皇入土为安。” 祷告一番之后,又歪着脑袋向着邹义问道:“这寿宫定穴勘察之事,是该找哪个衙门,是礼部还是工部?” “好像几个衙门里都有份。”,邹义对营造陵寝的事情虽然不熟,但是好歹帮着张罗过去年神宗皇帝的奉安大典,所以多少还是知道些:“好在只要知会内阁,内阁里的几位阁老想来自会安排。”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朱由校站起了身,朝门外指着。 “祖宗保佑,父皇保佑。”,等邹义出了门,朱由校又跪下了身,默默祷告起来。 恍惚间,感觉背后有人,转过身去看,见是李进忠捧着叠折子站在身后。 “李……魏伴……” “万岁爷爱叫啥就叫啥,奴婢都欢喜着呢。”李进忠似乎看出了朱由校心情不错,脸上也跟着泛起了笑。 “这是?”,朱由校指了指魏忠贤的手上:“可有什么紧要的折子?” “眼下哪里还有什么事儿,比给先帝爷奉安更紧要的。”,魏忠贤不屑的撇了撇嘴巴,把手上的折子朝上抬了一下,又换上了一副苦脸:“可像万岁爷这样,三天两头的折损奴婢,奴婢也觉得委屈呢。” “我几时折损你了?”,朱由校诧异的问道。 “万岁爷知道奴婢不识字,还要问奴婢这上头写的是啥。”,魏忠贤脸上的几道肉朝下挂了下来:“奴婢要是事先问明白了,还能回禀万岁爷,可若是人家不肯说,奴婢又哪里知道。” “这……”,朱由校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你倒也是该认几个字去了,否则日后如何在宫中行走。” “万岁爷这是嫌弃奴婢了。”,魏忠贤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奴婢也常想着,万一这日后误了万岁爷的大事儿……也想过去认字,可一把年纪了……” “万岁爷不如眼下就把奴婢发到孝陵,去给太祖爷守陵,也好在太祖面前多为皇上祷告几回。” “得,得,得。”,朱由校当下也是哭笑不得,连忙抬手止住魏忠贤:“连唐哥儿那样的大贤都不嫌弃你,朕又如何会嫌弃。” “奴婢只要会伺候万岁爷就行了,筹措谋划这等事情,自然有唐少保他们去做不是。”,听见朱由校这句话,魏忠贤又嘤嘤泣泣了一阵才破涕为笑:“奴婢倒是不辞劳苦,可就怕有人会看不起奴婢,也丢了万岁爷的脸。” “谁敢?”,朱由校面上一虎。 “朕这不也是在为你在思量。”,朱由校又幽幽的叹了口气:“你毕竟是朕身边的人,也不好委屈了你。” 言罢也不想再说,从魏忠贤手上抽出一本折子,就站在那里看。可看着看着,面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 第256章 名曰复东 “万岁爷可要坐下来看?”,魏忠贤作势要去搬凳子。.tw “又是这些个折子……”,可还没等魏忠贤迈开步子,只听身边一声怒吼,紧接着一阵“啪”的声音落在地上,原本拿在朱由校手上的折子,已经被丢到了门边。 “万岁爷……”,魏忠贤也是大惊失色,跪倒在地上。 “朕让他们拿主意,他们拿不出。”,朱由校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眼下有别人替他们拿了主意,他们马上就跳出来了。” “魏伴,魏伴,你且是说说看。”,朱由校一把将魏忠贤从地上拽了起来:“为何朕每做一件事情,都要被他们说说三道四?” “我大明朝为何做些事情,竟是这么难?”,朱由校抓着魏忠贤的胳膊一阵猛晃:“魏伴你且是告诉朕……” “万岁爷……万岁爷……”,魏忠贤一副茫然不知的神情:“奴婢也是纳闷,万岁爷让邹公公去做的事情,虽并不是什么隐秘,可却也并未明告过,为何朝廷里竟像是都已经人人知晓?” “先帝陵寝原本就是大事儿,朝廷百官关注,原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朱由校一松手放开了魏忠贤,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可他们居然知道的如此详细,甚至就连是唐哥儿出的主意也知道。” “邹义是父皇身边的旧人,向来小心谨慎。”,朱由校轻轻的摇了摇头,又冷笑一声:“朕倒是不明白,他们到底是冲着事情来的,还是冲着唐哥儿来的。” “奴婢也是奇怪。”,听朱由校说到这里,魏忠贤顿时也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奴婢记得,好像当日先帝在时,这些朝廷内外的要事,东厂里似乎向来都是常有奏报。” “可这几日里来,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却从未见到过东厂的奏报。”, “朕听说这几日里王安身体不适。”,朱由校皱了皱眉头:“他是司礼监里的首席秉笔,东厂是归他管的。” “前个晚上,奴婢不还在门外头见过他呢。”,魏忠贤挤了下鼻子:“替万岁爷做事,他就身体不适,为别人吆喝,他偏就能现出身来了。” “王安也是当年先帝身边的旧人,对父皇和朕都有嗯,你不要乱说话。”,朱由校瞥了一眼朱由校,自顾着朝暖阁里走去。 “奴婢知罪。”,魏忠贤在后面微微欠着身。 承天门外,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你是如何做到的?”,骆思恭一声不吭的走到了公房门边,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梅国林,然后才将房门关上,转过身来向着屋内的骆养性问道。 “无非偷天换日罢了。”,骆养性咧了咧嘴,从怀里掏出另一片龟壳来:“只要事先压出了暗纹,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若是放到火上烤,自然就现出来了。” “你留着这个。”,骆思恭赞许的点了点头,朝着骆养性手上推了一下:“等事后,寻机会给唐近贤送过去,他自然会明白。” “也好。”,骆养性又端详了一下手上,:“也算还了他一部分人情了。” “他不会认这个人情的”,骆养性却是淡淡的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只要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就好。” 骆养性尴尬的笑了一下,低了下头。 “你后头打算如何做?”,骆思恭再抬头看一眼骆养性。 “儿子寻了几个做过摸金买卖的人。”,骆养性抬手挠了挠头,“也在工部的库房里,找到了当年的地宫迹图,只要能进入地宫,找到金井应当不难。” 一般来说,皇帝陵寝的工程图纸,在帝后归葬之后都会焚毁。可是因为景泰帝从未在景泰洼下葬过,当时下葬的只有杭皇后,而为了之后能够顺利将皇帝归葬,还得留着地图备用。所以这张图纸居然也就被束之高阁,后来又转到了工部,并未销毁。 “可是父亲大人。”,骆养性顿了片刻之后,小心翼翼的开了口:“难道定是要这般做才行?。” “呼……”,骆思恭听在耳中,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先长长出了口气:“他们读书人,不是喜欢信什么‘天人相感’么?” “况且你又如何知道,你我所做的,不正是天意如此?” “这……”,骆养性一阵哑口无言,愕然许久之后才回道,“儿子知道了。” “既然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总归是要去做的。”,骆思恭的嘴角,慢慢的浮现出一丝笑意来:“至于最后如何,那就是天意喽……” 司空署街,唐府。 “呜……呜……” 一阵低沉的的呜咽声,从前院里的花厅门边传来。 “倒是会讨好人了。”,唐旭看着在脚边上下跳跃的一团黑影,轻笑了一声,从手上的盘子里捡出一根骨头,朝面前丢了过去。 “嗨,这倒是神了。”,赵率教站在唐旭的身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这畜生居然也像是知道,这是到了亲戚家里了,前些日子里我和祖大人给它喂食,若不是饿极了,便就连闻不也闻一下。” 你才是它亲戚!唐旭在心里头朝着赵率教翻了个白眼,难怪这货一直不得志,怎么说话呢。 蹲下身,唐旭小心翼翼的把手向前伸去,一只脚却向前撑着,准备随时收回身逃跑。 可说来也奇怪,原本正趴着在欢脱的啃着骨头的小敖犬,见唐旭伸过手来,居然没有生出半点护食的模样,而是直接站起身垂下了头,把耳朵凑到唐旭的手上,轻轻的摩擦着,口中又不停的发出一阵阵呜咽声。 “你也是个没了爹妈的娃。”,唐旭的喉头微微的响了一下:“以后就跟着我吧。” “原本有五只崽,是正月前刚下的,可惜大獒随着秦将军去了浑河……”,赵率教默然许久之后,才继续开口说道:“咱们也不知道怎么养,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只了。” “我们会回去的,会回去的……”,唐旭把手放到了小獒的头上,轻轻的咬了咬嘴唇,眼眶里泛起几点晶亮。 小獒犬抬起了头,乌亮的眼眸直对着唐旭,扬起鼻子在手上仔细的嗅着,毛绒绒的尾巴也跟着晃动了几下。 “起过名字了么?”,唐旭由着獒犬把脖子搁在了自己的腿上。 “什么?”,赵率教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了片刻之后,才诧异的指了指地上:“它?” “嗯。”,唐旭点了点头。 “这……这狗还起名字?”,赵率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要尊重每一条狗。”,唐旭不以为然,继续慈爱的轻抚着手边的绒毛:“你既是从辽东回来的,就叫你‘复东’吧。” 赵率教没有再说话,而是收起了笑脸,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唐大人。”,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赵率教在一边幽幽的开了口。 “嗯?”,唐旭干脆把盘子整个放到地上,让小獒犬去啃,自己站直了身,看着赵率教。 “我……我这回来,就不想走了。”,赵率教支支吾吾的说出了声。 “你想在京城里谋个差事?”,唐旭领着赵率教朝花厅里走回,顺便吩咐下人们把饭前倒的茶给换了。 “只要能跟在大人身边就好。”,赵率教满怀期待的看着唐旭。 “可这京城里头,也未必安生啊。”,唐旭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只要不在辽东就好。”,赵率教低头嘟囔着。 “不想打仗了?”,唐旭瞥一眼问道。 “那倒也不是。”,赵率教的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等停下来之后,顿了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憋屈。” “先帝大行前,已经下了圣旨,熊廷弼不日就会赶赴辽东。”,唐旭试着宽慰赵率教。 “不管他熊廷弼还是袁应泰,咱老赵谁都不信了。”,赵率教却仍是摇着脑袋:“辽阳失陷的时候,咱老赵是跟着人跑出了辽阳城……” “可……”,赵率教抬起头,满怀希望的看着唐旭:“可那不是咱老赵想跑,咱是不知道该信谁。” “既然谁都不敢信,咱也只有信自己。”,赵率教紧紧的捏着拳头,指节处掐的有些发紫,两只肩膀,也微微的颤抖着。 “你说的话。”,唐旭徐徐的站起了身,两眼向着天空望去,深邃的目光仿佛看透了前后四百年的历史:“唐某信你。” 一个能够以身殉国的壮士,兴许本就不能用一个“知耻而后勇”来形容,他应该原本就有一颗向往胜利的心。 “多谢唐大人。”,赵率教的声音也变得有几分颤抖。 “姓祖的那厮,竟也敢笑话咱几回,可他不也被赶去看粮车了。”,赵率教略微侧过了身子,拿肩膀在眼角凑了一下。 “可你既然只信自己,为何又来寻我?”,唐旭回过身,好奇的看着赵率教。 “那……那是说在辽东。”,赵率教顿时一阵口吃:“咱家也知道,咱和唐大人的交情比不得他们几个,可咱也想找个能让自己信得过的人。” “不行。”,沉默半晌之后,唐旭忽然猛得一摇头。 ………… 第257章 奇技淫巧 “唐大人?”,赵率教眼里生出几许灰败。[..tw超多好看小说] “你如今还得回辽东。”,唐旭用力的摇着脑袋。 “呵……赵某……赵某知道了。”,赵率教的嘴角剧烈的抽动了几下,现出一丝苦笑。 “唐某让赵将军回辽东,是有要事相托。”,唐旭摆了摆手,示意赵率教不要误会。 “唐大人请说。”,赵率教原本正是沮丧,听见这么一句,眼圈顿时又是一亮。 “你们手上,还有多少人可用。”,唐旭并不急着先说事,而是先开口问道。 “赵某手上有五十家丁,靖东营大半折在了辽阳,不过祖天寿后来又收罗起了二百多人,这些人如今皆不在册上。”,赵率教也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唐旭想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吴襄,潘宗舜等几个,其余的人尽数加在一起,四五百号人也是有的。” “够了。”,唐旭点了点头,这些军将手下的家丁,或者叫私兵,才是明军当中真正的精锐。 当年辽阳总兵李怀信,素有威名,手上也只有五百家丁而已。如果能养得起数千家丁,那一般就是赫赫威名,可以割地做军阀了,比如戚继光和李成梁。 一般来说,只要有这些核心精锐在,就可以聚起十倍,甚至数十倍人数的兵卒。 “我写一封信给你,你不要拆开,等熊廷弼到了辽东,有万分危急之间,便交给他。”,唐旭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张标取纸笔来:“还有一个人,你也帮我盯好了。” “赵某明白。”,赵率教虽然还不明白唐旭要自己做的是什么,可是看唐旭眼中的凝重,也知道绝对不是小事。 “过些时候,我可能会离京一趟,你们若是有事进京,可去锦衣卫寻杨光夔杨都尉帮忙。”,唐旭写完了信,又用火漆封上之后,托着送给赵率教。 “唐大人这回是要去哪?”,赵率教的目光有些遗憾,似乎在为不能追随前后懊恼。 “不是去打战。”,唐旭看出了赵率教的心思,呵呵笑道:“只是有些私事,想要去一回东南。” “有些事儿,从现在开始就得慢慢准备着了。”,唐旭目光灿灿的看着前方。 紫禁城,乾清宫。 “咚咚,咚咚……哗,哗……” 三月初的北京城,气候还不算温热,更兼今日恰巧是阴天,反倒是显得有些寒冷。可是朱由校的脸颊上,汗珠却汇成了一条长线,沿着下巴朝地上落去。 接过魏忠贤递过来的棉巾,刚想擦一擦脸上的汗,却远远的看见王安走了过来,连忙站直了身。 “万岁爷。”,王安走上前来,向着朱由校行了一礼之后,目光不停的在四周的地面上看着。 “王先生的身骨可好些了?”,与对着邹义,曹化淳和魏忠贤不同,朱由校并没有直接唤王安的名字。 “托圣上的福,总算还能再伺候万岁爷几年。”,王安像是没看见魏忠贤一般,只是向着朱由校欠了欠身。 “万岁爷这些天,可都念叨着王公公呢。”,魏忠贤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咧着嘴巴,向着王安笑道。 “万岁爷,这是什么?”,王安也没有回魏忠贤的话,而是指了指地上。 “哦。”,朱由校还没来得及开口,魏忠贤已经先接过了话来:“是万岁爷对先帝的一点孝心。” “万岁爷还在做这些东西?”,王安皱了皱眉头,眼皮也跟着眯了一下。 “父皇当年在时,极中意朕做的椅凳……”,朱由校听见这么句话,顿时脸上就微微红了一下:“朕就想着乘有闲暇时,再做几把,也好让父皇受用。” “万岁爷可知道这些事情是什么人做的?”,王安的眉头皱的更紧。 “这……”,朱由校张了张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万岁爷的身上,如今可是担负着九州万方。”,王安没有看着朱由校,却是盯着魏忠贤:“即便是平日里,也不该有半点懈怠,否则如何对得起先帝。” “朕……朕……”,朱由校更加局促不安起来。 “王公公这话说的太重了吧。”,魏忠贤似乎对王安这样盯着自己很是不满:“万岁爷的孝心,如何就成了对不起先帝了。” “你们这些奴婢,平日里是如何伺候皇上的?”,王安咳嗽一声,虽是不再看着魏忠贤,却转过身去,对着一边的内侍和宫娥们轻呵一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唯唯诺诺,个个一言不发。 “万岁爷平日若是觉得闲暇,不如多读读书,学些圣人的道理。”,再等转回身来,王安脸色已经缓了许多。 “朕知道了。”,朱由校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立刻点了点脑袋。 “像这等奇技淫巧,岂是万岁爷这等身份该摆弄的。”,王安又指了指左右,示意把眼前的这堆东西移走:“万岁爷只要勤勉治国,进学图强,便就是对先帝爷最大的孝顺了。” 朱由校看着眼前的东西被移走,虽是腮边一阵抽动,却仍只能默默的点着脑袋。 “王公公,念及万岁爷一片孝心,还是让万岁爷做完吧。”,朱由校虽不说话,可是魏忠贤的眼里,却生出一丝不忍。 “有些人不知道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忘记了祖宗的家法。”,王安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是最后一句说的却是有些咬牙切齿,魏忠贤听在耳中,顿时也是不由缩了缩脑袋。 “奴婢听说,万岁爷为先帝择的吉壤,就是当年的景泰洼?”,王安见魏忠贤不敢出声了,方才再上前几步,领着朱由校向着暖阁中走回。 “刚着了礼部和钦天监前去天寿山查勘,眼下尚未定下。”,朱由校虽走在王安前头,可是却侧过头来,一五一十的回道。 “奴婢还听说,这景泰洼,是唐少保选的址?”,王安一边走着,一边又问。 “是朕向他问的。”,朱由校又点了点头,不过却没有直接回答。 “王先生以为如何?”,停了片刻之后,朱由校突然停下脚步向后问道。 “先帝若是能尽早入土为安自然最好。”,王安掩住口唇,小声了咳嗽了一下:“可奴婢却又想,唐少保虽是我大明朝的忠良贤臣,却未必通这风水堪舆之术,也没有去天寿山看过。” “奴婢还曾记得,这吉壤定穴之后,若是挖开墓穴,便会散了气脉。”,王安伸出了胳膊搀扶住朱由校,继续向前走去: “况且那块地,原本葬过肃孝杭皇后,此事怕是有些不合伦常。” “肃孝皇后不早已随景泰皇帝迁葬金山。”,朱由校倒是不以为然:“朕也曾经听说民间有句俗语,叫做‘千年的地八百主’,屋舍也是如此,既然迁走了,想来并不碍事。” “至于吉壤是否仍在,等掘开地宫,自然便就知晓了。” “嘿嘿,此事毕竟非同寻常,陛下还是谨慎些的好。”,王安似乎想点头,却又想摇头,最后干脆纹丝不动,“奴婢对唐大人也是敬仰的很,可此事若是引起朝廷非议,恐怕对唐少保也是不利。” “那就让他们想个法子。”,朱由校的腮帮高高鼓起,像是在生闷气。 虽说朱由校如今贵为天子,可是毕竟少年心性,再加上这几日里不管是午门朝会还是朝廷奏折,几乎大半都在说这件事情,已经是有了些不耐烦。 “法子总归是有的。”,王安也揉了揉太阳穴,只不过揉了半天,也没挤出句话来。 “朕知晓了,自然会小心谨慎就是。”,朱由校等了半天,见没有下文了,甩了甩袖子,一摇头,朝屋里走去了。 走到屋里之后,看看王安没有跟进来,先拿起一本奏折看了几眼。丢下来又捧起一本书念了几段,仍丢了下来。 “万岁爷……万岁爷……”,门边好像有人在喊,朱由校抬头去看,见是魏忠贤在暖阁门边探头探脑的。 “东西都丢哪去了?”,朱由校面上一喜,几步奔到门边。 “奴婢刚才命人都收拾到昭仁殿里去了。”,魏忠贤搓着走,像是计谋得逞一般的嘿嘿笑着。 “走。”,朱由校也探头朝门外看了几眼,兴奋的一拍巴掌。 “唐少保是大贤,都从来没说过做这个有什么不好,为何他们却一个个要来说三道四。”,魏忠贤一边说着,一边在口中嘀咕着。 北京城外,天寿山。 “王大人观此地如何?”,站在皇山岭下,礼部侍郎李腾芳左右各端详一阵之后,向着一边的工部侍郎王永光问道。 “王某只觉站在此地,山拱环抱,气象万千,观之令人心旷神怡。可对于这风水堪舆之术”,王永光轻抚长须,左右看了几眼,哈哈笑道“却并不算精通。” “只请诸位大人谋划,王某照吩咐出力便是。”,笑了几声之后,把目光转到了一边的钦天监监正周子愚的身上。 周子愚原本就是钦天监的监正,此时见话柄到了自己手上,也不好推脱,再细看几眼之后开口说道:“周某观此地,外则高阜四周,松楸映翳;内则地势窝坦,似另有一境。左右诸山,列峙其前。外洋明堂周正,前朝拱揖。” 说完也并不急着下定论,而是指着山顶说道:“请几位大人一起去山顶看看如何?” ………… 第258章 吉壤失迹 众人今日来天寿山,原本就是查勘定穴的,既然周子愚有这样的提议,自然也不会推脱,点了点头,跟在周子愚身后,一起向着景泰洼后面的山顶走去。(..tw好看的小说) “两位大人请看,这后山有十二峰侍立其后,这便有了拱势。”,周子愚与几名兵卒走在最前,一边走着,一边不停的点评着:“这十二峰虽各自成势,却东西连绵,连为一体,可保龙气不泄。” “大人再看这左右两边。”,站在山顶上,周子愚面朝南面的景泰洼,又朝着东西两面指了指:“大人看这两座山峰又像什么?” “倒是没有后面的这些挺拔。”,李腾芳看了几眼之后,又转身比划了一阵。 “这自然是不同的。”,周子愚点头笑道:“大人只看这两座山峰,哪一座更高些。” “自然是东面的高些。”,这一回李腾芳倒是回答的更快。 “这便就对了。”,周子愚像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这两座山峰,东高西低,如两兽低伏,其实表的便就是青龙白虎之势。” “白虎虽是神兽,杀伐之气却重,若是这两座山峰西高东低,便称不上吉壤。” “那周大人以为,此地可否?”,相比起还有几分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趣的李腾芳,王永光更想知道的是结果。 “确是一处上好的吉壤。”,周子愚再四下看了几眼,肯定的点了点头。 “可李某来之前曾是听说,即便是吉壤,若是重启过寿宫墓穴,便会泄了气脉。”,虽然从周子愚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可是李腾芳却多少仍有些担忧。 “若按照常理,既有拱卫之势,便可保龙气不泄。”,周子愚似乎对这个问题多少也有些忌惮:“况且当年景泰皇帝并未下葬此地,金井并未未用过。详细如何,恐怕须得掘开地宫察看,若是能寻到当年所记之五色土,便是大吉。” “当年景泰陵的迹图,我已是带来。”,王永光向着左右点了点头,立刻就有一名杂役捧过一条长匣。 几颗脑袋凑到了一起,嘀咕了一阵之后,目光一齐盯住了一块土地的方向。 承天门外,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同知房。 自从去年去了西南平乱之后,唐旭还是第一回到锦衣卫里来点卯。 这段时候虽然自己不在,可是公房内却一直有人打扫,所以并无半点尘埃。 唐旭左右各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没来,杨光夔果然没有鸠占鹊巢,这才安逸的坐回到椅上,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 “我且是以为,唐贤弟你做了太子少保,便忘了还有锦衣卫里这份差事了。”,岂料伸出的胳膊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便听见一阵笑声从门外传来过来。 “哪能呢。”,唐旭苦恼的咧了咧嘴,一脸的无可奈何。 “今日你怎没去轮值?”,唐旭眼睁睁的看着来客毫不客气的把自己刚沏好的普洱茶端了过去。 “锦衣卫里有指挥,有同知,还有十四太保,我便就浑身是铁,也攥不了这么多钉。”,杨光夔对这杯拿在手上的普洱茶似乎感觉良好,几口喝干之后,便吩咐杂役赶快续水。 好在杂役倒也机灵,顺便也没忘记再帮唐同知重新沏了一杯送来。 “物是人非……”,再等重新端起茶杯,杨光夔却并不急着去喝,而是在眼前端详了一阵之后,忽得惨然一笑。 “你该入宫多陪陪大长公主与圣上。”,唐旭默然了一阵之后,开口说道。 “这我还是有分寸的,大礼仪后便将娘亲接出宫去了。”,杨光夔点了点头:“至于圣上那里,只怕你去比我更有用。” 说完却又接着骂了一句:“这没良心的,玩虫儿还是我教他的……” 唐旭自然知道杨光夔说的便是朱由校,不过他脾性向来如此,反倒是显得真性情。 “最近骂你的人挺多。”,杨光夔嘀咕了几句之后,避开了这个话题。 “不是一直不少。”,唐少保颇有些引以为荣的样子。 “昨日里李腾芳,王永光和周子愚已经去了燕山,若是真能点到吉壤还好,若是点不到,你这关可不好过。”,杨光夔有些担忧的看着唐旭。 “那吉壤五色土,不就在那里,难道长腿还会跑了不成?”,唐旭丝毫不以为然。 自从到了这大明朝之后,唐旭虽然对这些鬼神之事有些信了。可是这百余年来,北京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山海变迁。人能跑,唐大人相信,连土都能跑,那还不见鬼了。 “这吉壤到底会不会跑?”,杨光夔虽然也读过不少书,可实际上风水堪舆却连唐旭也不如,唐旭好歹还背了几本《家居园林风水一百谈》什么的呢。 不过这些事情,向来都是极为隐秘。再加上事关重大,除非自己经手,否则即便是知情也不会随意去说,所以就愈加的神秘起来。 “你家修的园子会跑?”唐旭一副你想多了的神情。 “不会。”,杨光夔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但是顿了半晌之后,似乎还想说话:“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唐旭斩钉截铁的抬了抬手。 “你自家有底就好。”,除了大长公主,杨光夔也只会在唐旭一个人面前跌软,见唐旭这么肯定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说。 “今日晚间,我去你家里蹭个伙?”,又过了半晌,唐旭正在低头看文书,却看见杨光夔凑近了过来,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肩膀:“口中都要淡出鸟来了。” “我不是帮你教了几个厨子?”,唐旭诧异的问道。 杨光夔是个吃货,唐旭是知道的,若是这四百年前也有《舌尖上的大明》,他肯定是忠实观众之一。 可杨家的厨子,都是唐家教出来的,交流学习从来不断,基本上唐旭能吃到什么菜,杨光夔就能吃上,怎么也不至于“口中淡出鸟来”。 “你是不知晓,这些日子来,我家里从来就没开过伙。”,杨光夔苦着脸,眼巴巴的望着唐旭。 “哦?”,唐旭不解的扫一眼杨光夔。 “自从那日大礼仪后,我将娘亲接过家中居住,便不让开伙,更不许吃肉,说是要为大行皇帝积德。”,杨光夔只是说话间,便已经不住的咽起口水来。 “当年神宗爷大行的时候,都没见她这般。”,杨光夔气哼哼的坐了回去。 “大长公主有情义啊。”,唐旭放下了手中的文书,轻叹了一声。 杨光夔的娘亲大长公主,乃是当年神宗皇帝的王皇后所出。神宗皇帝当年可是独宠郑贵妃,所以不管皇后还是太子,在宫中都并不得宠。 常人也许难以理解,可在那种长期的冷淡后面。一群失意的人互相抱团取暖,也并不奇怪。 “成。”,唐旭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反正司空署街离崇文门近,买起吃喝来也方便。 兴许是因为还在大丧期间,所以除了宫廷禁卫之外,锦衣卫里的事情也少了许多。到了未时末,见再无公文往来,便先溜了号。 杨光夔确实像是饿了一年一般,恨不得要把盘子也吞到肚子里去。 正吃喝着,忽然看见张标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凑到唐旭身边小声的说道:“老爷,郑爷来了。” 张标所说的郑爷,便就是郑瓢儿。郑瓢儿是在辽东时就跟在唐旭身边的旧人,算得上是贴身亲信,所以若有什么紧要的来往信息,都是由他来禀报。 “请进来。”,唐旭点了点头,转身回道。 张标出去之后又不到半刻,便看见郑瓢儿一路小跑奔了进来。 “大人。”,郑瓢儿进屋之后看见唐旭和杨光夔都在,竟是顾不得一一行礼,只是朝两人连着一作揖:“大人,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了?”,唐旭微微的皱了下眉头。 “派去天寿山的几位大人,没能点到龙穴。”,郑瓢儿定了定神,开口回道。 “什么?”,杨光夔正塞了一大块东坡肉在口中,几乎差点滑掉下来。转过了头,和唐旭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拿着图纸都没能点到龙穴,难道这吉壤,还真的长腿跑了? “走。”,杨光夔也再顾不得满桌的饭菜,一把拉起唐旭,就朝着门外奔了出去。 紫禁城,乾清宫。 自从大行皇帝移灵奉先殿之后,没了整日里前来吊唁哭拜的朝廷官吏,内外藩国使臣,乾清宫里也清净了许多。 可是今日里等唐旭和杨光夔赶到的时候,却见里头已经聚了不下十数位大臣。 “唐……唐爱卿。”,似乎早就预料到唐旭会来,只等唐旭刚一进了门,便被朱由校一把拉住。 “唐爱卿,如何会这样?”,即使不用多问,唐旭也看得出,朱由校很不淡定。 拍板决定要把先帝陵寝修建在景泰洼的,便就是朱由校自己。 修建大行皇帝陵寝,可是一件天大的要事。之前在景泰陵和太庙的两次占卜,都是得了“泰兆”。可是真等去实地勘察的时候,却偏偏出了岔子。 作为第一次自家做决断的朱由校来说,眼下所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 第259章 四大对头 “吉壤失迹,此地怕是……”,内阁次辅刘一燝,慢悠悠的摇着脑袋,面色也是凝重。(..tw) “有违伦常之事,毕竟不可为啊。”,兵部尚书张鹤鸣也是幽幽的叹着气,目光却直直的落到了唐旭身上。 唐旭皱了皱眉头,又摆了摆手,示意朱由校不要太过焦虑。 即使是所谓的五色土,其实也不过是地里的一截土层而已,还真的会自己长腿走了?唐大人倒是有些不相信了。 景泰洼的风水,既然当年能被景泰皇帝选中,唐旭相信,即使没有五色土,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处风水宝地。 但是偏偏当年在修建金井时,就是挖掘出过五色土,所以自然便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如今再去勘察,五色土却不见了,这就不符合常理了。 天地震怒,祖宗降罪,既然是不符合常理的事情,那么就什么不符合常理的罪名也都可以戴上来。而且个个都是了不得的大罪,别说已经在做了,就算想一想都是罪过。 更兼天寿山一带,密布着历代先皇的陵寝寿宫,若是因为这件事情坏了大风水……反正风水这东西,也没人能真正的拿在手里看。一张嘴,怎么说都行了。 杨光夔出门去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又转了回来,向着唐旭摇了摇头,示意无误。 这回去天寿山的人手里头,也有南镇抚司的番子,并没有发现同行的人群里有谁在故意做了手脚。 唐旭有些懊恼,早知道就应该自己先去看看,兴许会比现在顺利的多,没准还能混个风水大师的名头,日后便也多了一条财路。 “几位大人可否将情形再尽数详说一回?”,因为中途溜号回家,所以唐旭没赶上第一趟,眼下也只能请李腾芳等几个重新讲一次。 “唐少保。.tw”,因为钦天监监正周子愚才是这回查勘的主角,所以还是由他来说明。 “卑职等几个是昨日中午入的天寿山,看过景泰洼,确实是一处风水宝地。”,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唐旭,周子愚上来倒先说了几句好话。 “吉壤遁迹,风水再好有什么用?”,张鹤鸣在一边冷哼着。 唐旭白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在西南时,接到过他发去的催促进兵的军令,当时就没了好印象,眼下更是越看越不顺眼。 张鹤鸣似乎没想到唐旭在眼下的情形,气焰居然还这么盛,吃了一惊之后,气呼呼的转过了身。 周子愚也是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见朱由校微微的点了点头,便继续说了下去。 “当年英宗皇帝还朝之后,曾经将景泰洼处的皇陵捣毁,不过好在地宫图迹仍在,我等便是按照遗图掘开的墓道。”,周子愚一一细说给唐旭听。 “那金井又是怎么回事儿?”,内阁大臣韩爌在一边催促着周子愚直入主题。 “昨日挖开墓道时,天色便已晚了,所以是今日上午查勘的金井。”,周子愚无可奈何,只得将过程大半略过。 “那这一夜里,可都有人在墓道边看守?”,唐旭试探着问道。 “卑职等人,都是在地宫外露营一宿。”,周子愚约莫是想告诉唐旭,夜里有人潜入墓穴搞破坏是不大可能的。因为想要挖开金井,取走五色土,只一两个人很难做到,动静也绝不会小,很难不被人发现。 这倒是奇怪了,这土还真长腿跑了。唐旭也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不知所措。 “那金井里,又究竟是什么情形?”,乘着周子愚在面前,唐旭想要再细问一些。 “卑职们按照图上所标的位置寻到金井,可……”周子愚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起来,唐旭也看见张鹤鸣又幸灾乐祸般的瞅了自己一眼。 “可挖掘至尺余,便见到了石头。”,周子愚今日里虽然已经把一件事情说了好几遍,可是眼下再说起来,却仍然是有些大惑不解的模样。 唐旭对于风水堪舆虽然不算精通,可是却也知道,寻龙勘穴挖金井,最忌讳四个“对头”。 这四个对头分别叫做活对头,死对头,硬对头,软对头。 活对头是指挖出蚁巢鼠穴什么的,软对头是指挖出泉水或者金井渗水,这两点都不难理解。对于古代的棺葬来说,无论是虫鼠还是过量的湿气,都会严重破坏棺木和陪葬的器物。 死对头则是指挖出了从前的旧墓,这约莫就相当于占别人家的地,自然是个忌讳。 而这最后一个硬对头,便就是指挖出了石头。其实在唐大人看来,挖出石头也没什么不好,建在石头上不是更稳固嘛。不过古人却似乎不这么想,相对于石头,他们更喜欢可以拿来种地的泥土。 总之,挖金井挖出了石头,总归是个大忌。眼下不但五色土没了,还挖出了石头,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如果这第一条先抓住,那么他们自然还可以再提出一条占用祖宗旧墓的理由来,除了不孝之外,这就又多占了一个“死对头”。 两个对头凑一块,别说是唐少保,就是朱皇帝恐怕都未必能抗得住。 “那……那就没再向下挖挖?”,唐旭有些不甘心。这土地绝对不会自己长腿跑的了,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过唐大人虽然不甘心,旁边的一干人等,却都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唐旭。金井挖到石头,这处墓穴就等于是废了,还怎么朝下挖。 “唐爱卿……”,朱由校轻轻的拉了拉唐旭。虽然仍还是想维护唐旭,可是毕竟这事有些大,只能暂且避让一回。 “陛下,可否让微臣亲自去看看。”,唐旭确信,在自己脑海的记忆中,朱常洛就是葬在景泰洼的。 说没有五色土,也许还有可能。可说金井里有石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况且别说眼下,就连当年的景泰皇帝也是选择了同样的一块地,两个皇帝选的都是相同的一块地,这还会有错? 朱由校点了点头,看来是准了,不过眉目间似乎也并没有前几日里那么坚决。 “唐大人还想继续朝下挖?”,人群当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引起了一片吃吃的笑声。 这等情形下,唐旭也不好当面发作。只能冷笑一声,向着门外迈去。吉壤绝不会变,只是哪里出了差错罢了,唐大人紧紧的捏了捏拳头。 “兴许就是要朝下挖。”,只不过,还没等唐旭迈出门槛,忽得听见一声轻喝,从门外慢悠悠的传了进来。 殿内的众人,纷纷转过了身,向后望去。 “老师。”,唐旭刚才正准备出门,所以离门最近,等看清了过来的人影,立刻欠身行礼。 “微臣叩见圣上。”,进门来的,竟是孙承宗。孙承宗进门之后,先向着朱由校行了一礼,然后才起身转了过来。 “老夫请问周大人。”,孙承宗先向着唐旭点了点头,接着对着周子愚问道:“周大人在勘察时,可曾仔细查看过挖到的岩石?” “这……这倒是没有。”,周子愚似乎没想到孙承宗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当下也是不由愣了一下:“墓室中昏暗,只靠火炬照明,又见掘至岩石,便不敢再掘。” “那周大人又可曾经测量过御座的高度?”孙承宗又问。 “这也没有。”,周子愚又摇了摇头:“未见宝穴,未曾想起。” “那你如何知道挖到的就是当年的吉壤?”孙承宗如今虽然只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兼掌司经局,只不过五品的官,可是站在一干内阁大学士和各部的堂官面前,竟是丝毫不落气势。 “若有偏差之处,还请孙翰林指教。”,周子愚虽然是钦天监监正,可是钦天监向来更看重星象,若论寻龙点穴的风水造诣,在朝廷里头也未必是最高的。眼下听孙承宗这么说,也不得不严肃对待起来。 “老夫之前在翰林院里查阅书籍,找到了一本当年工部在修建景泰旧陵时的存册。”,孙承宗拍了拍手,从袖袋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本书册来:“这上头所记,甚多为皇陵图迹上所无。” “哦。”,周子愚眼前一亮,恭恭敬敬的从孙承宗手上接过书册。 历朝历代营造皇陵,都是极其重要的大事。大部分重要的数据及用料,都要单独记录成册,以备查用。景泰旧陵虽然在英宗“夺门之变”之后被毁,可是这些记录却仍然保存了下来。 “若能依此详细查探,所得方可服人。”,孙承宗向着四周拱了拱手。 “好,好。”,朱由校原本以为事情已经没了指望,可是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孙承宗,心里头当下也是重新生出了希望,“还请老师立刻就与唐少保一同前往天寿山重新勘察。” “陛下。”,却没想到,孙承宗听了朱由校的话,却是微微的摇了摇头:“此事恐怕不用微臣。” “孙老师……”,朱由校还以为孙承宗是不肯,有些纳闷。 “陛下,微臣这回入宫,领了一人同来,还请陛下恩准宣进宫来。”,孙承宗欠了欠身,开口说道。 “宣!”,朱由校心里一阵好奇,一个字脱口而出。 “宣制敕房中书官陈明晰,入宫面圣。”,孙承宗跟着转过身来,向着门外喊道。 …… 第260章 何为命运 “宣制敕房中书官陈明晰,入宫觐见圣上……宣制敕房中书官陈明晰,入宫觐见圣上……” 乾清宫的门外,无论早晚,都有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值守。圣意既下,一道道口号似的传讯声,立刻从乾清宫前向着乾清门的方向传了过去。 做这个差使,不但要嗓门高,还得要耳力好。这些“大汉将军”都是锦衣卫中所选,所以唐旭并不陌生。这个条件虽然不高,但是唐大人却自觉是做不来的。 喊声到处,立刻有一道人影从乾清门外而入,向着宫中走来。 “微臣制敕房中书官陈明晰,叩见陛下万岁。”,陈明晰走到门前,在门槛外跪下身来。 “陈大人,进来说话吧,万岁爷正等着你呢。”,眼下在乾清宫值守的,正是曹化淳。刚才虽然一直不敢出声,可是眼下见陈明晰进来,立刻面上一喜,不等朱由校发话,便上前说道。 陈明晰是谁?唐旭皱了皱眉头,在脑海里仔细查阅起来。 此人似乎名头也不是很响亮,为何殿内的一干人等,只刚才听孙承宗说出这个名字,顿时都有些鸦雀无声。而制敕房中书官,似乎也正是孙承宗所掌的司经局下属,却不知道这个官职和这回陵寝选址有什么关系。 “陈明晰。”,一直在一边没能插上话的杨光夔,也突然先开了口:“如今陛下想要用你,你可要小心回话。” “杨都尉何必如此急切。”,刘一燝知道杨光夔是皇亲国戚,又与先帝和当今圣上交情匪浅,不会被轻易责怪,干脆在一边冷笑几声。 “微臣自然会谨遵圣意。”,陈明晰点了点头。 只不过,人虽然是朱由校宣进来的,可朱由校却说不清楚事情,所以仍只能由孙承宗代劳。 “诸位想来都应该知道,若论寻龙点穴,风水堪舆,在这北京城里,陈大人算得上是首屈一指。.tw[]”,孙承宗也向着陈明晰拱了拱手,向着左右说道。 原来竟是这样一位大佬,唐旭惊讶的张了张嘴巴。唐大人虽然号称前知四百年,后知四百年,可是自家却是清楚,那是天生自带了作弊器的。 而风水堪舆,卜卦算命这些,即使在唐大人看来,也是极为高深神秘的东西。却没想到,孙老师的手下居然还有这么一位大佬的存在。而且看孙承宗说出话之后众人的神情,看起来极为服众,定是所言非虚。 果然是大隐隐于市,偶像啊!唐旭上下不停的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陈大人,这回圣上命你陪同唐少保前往天寿山勘察金井,你可有把握?”,孙承宗直直的看着陈明晰。 “微臣自当尽全力协助唐少保。”,听到陈明晰的这一句话,不但是朱由校,一边包括唐旭在内,好几个人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陈明晰,你回来之后,定是要据实禀报。”,张鹤鸣上前半步,略提高声音说道。 “微臣绝不敢隐瞒。”,陈明晰点了点头,又向着朱由校长一作揖。 “不必耽误了,眼下就去,晚间应当可以赶到,待明日天亮,便可查探。”,朱由校看起来比唐旭还着急。 “嗯。”,孙承宗也点了点头,不过目光却转向了朱由校:“为示公允,陛下不如再派一位御前的公公随行,不管查勘结果如何,也好更加服众。” “就你去吧。”,朱由校随手一指曹化淳。 “奴婢遵命。”,曹化淳连忙上前应声。 “上回去过的几位大人也当是同行。”,刘一燝在一边补了一句。 “准奏。”,朱由校面无表情的说道。 “微臣也请一同前往。”,朱由校话音刚落,韩爌又像不服气似的凑了上来。 “准奏。”,朱由校仍是点了点头,然后拿眼在殿内扫了一眼:“还有哪位爱卿想一同前往,也一并说出来吧。” 兴许是觉得人手已经够多了,这一回,倒是没有谁再继续出声。 “诸位大人也不必回去准备了。”,朱由校暗暗的松了口气,目光再在四周环视了一回,然后落到了唐旭的身上: “唐爱卿,你也算是掌着锦衣卫,就在宫里安排几辆车马护卫,立刻前往。” “微臣遵旨。”,唐旭拜谢一声。 与朱由校所想的有些偏差,锦衣卫在宫中虽然人手不少,可是若要在紫禁城里找车马,却并不方便。 好在掌着御马监的是马谦,都是老熟人,借些车马并不成问题。 又知道唐旭一行今夜兴许要宿营,顺便还预备下了帐篷雨具什么的。临了,还没忘记给唐旭和曹化淳,陈明晰塞了几盒御膳房里刚蒸出来的点心,可韩爌等另外几个就没有份了。 韩爌也看到了马谦的举动,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看。 天寿山,是在京郊外的昌平县内,原名相当的土,就叫“黄土山”,属燕山山脉。自当年明成祖归葬于此之后,方才改名为天寿山。 唐旭一行出北安门,一路向西北而行,以大明朝的马车的速度,约莫需要三个时辰。 唐旭在御马监里借出的马车,还比较宽敞,可惜只有两辆,坐起来也不如秦良玉的那辆土豪车舒适。不过好在唐大人也是车马劳顿习惯了,并不甚在乎。 韩爌与李腾芳,王永光同坐了一辆,钦天监监正周子愚见已经坐了三人,没好意思挤上去,唐旭见了,便招了过来。 这样一来,前车上除了唐旭之外,便还坐了曹化淳,陈明晰和周子愚三个,本来略显宽敞的车厢也显得拥挤了许多。 待马车开动之后,唐旭向周子愚讨了那本孙承宗带来的《营造册记》,放在腿上小心翼翼的翻看着。 兴许是因为已经是百多年前的老书了,纸张也显得硬脆,唐旭翻阅起来极为小心,看起来也颇有些慢。 曹化淳是在早晨接的轮值,到了下午已经有些困了,上了车便靠在车厢边上打起瞌睡来,倒也省得唐旭要应付着陪他聊闲嗑。 周子愚来回奔波了几天,约莫也是累了,随着马车的颠簸,眼看着越坐越歪,最后干脆和曹化淳两个头顶头靠在了一起。 唐旭也不管这两人,只是自己继续在那看书,想找到与金井和五色土有关的记载。刚看了没几页,坐在一边的陈明晰突然看着唐旭先开了口:“唐少保也通这风水堪舆之术?” “粗浅而已。”,唐旭谦虚的笑了笑。 咱也没有吹牛,确实是粗通嘛,家居风水一百谈,搞个装修,建个园子还是应付得来的。 “唐大人谦虚了。”,不过唐旭虽然谦虚,别人却未必当真,起码陈明晰看起来就不大相信,“若只是粗通,如何能点出那处景泰洼来。” 这不是废话嘛,唐旭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不是好地方,景泰皇帝和朱常洛能挨个选上那里去? “看唐大人的神情,貌似有十分把握?”,也不知道是想套近乎还是什么,陈明晰虽见唐旭没有开口,却仍是继续问道:“金井见石,向来算得上是大凶之兆。” “嘿嘿。”,唐旭没奈何,只能把心里的实话掏出来:“这吉壤,总不会长腿跑了吧。” “这……”陈明晰没想到唐旭竟然会说出这么浅显一番道理来。 “可河流改道,山川易形,也并非没有。”,陈明晰略想了一下之后,开口说道。 “这万变,总不离其宗。”,唐旭没办法继续安静看书,只能是合上书页。 “万变不离其宗?”,陈明晰微微沉吟几下,却是不禁微微点头:“卑职没想到,唐少保居然有如此深的造诣。” 随便说一句话敷衍,居然也成了高深莫测的代表了。唐旭有些目瞪口呆,京城第一神棍,果然不是盖的。只凭他说的这段话,自己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听起来还挺受用。 “那传言说,唐大人卜卦之术精绝,也是真的了?”,陈明晰侧了下脑袋,小心翼翼的问道。 “道旁传言而已,唐某从未卜过一卦。”,唐旭一五一十的说道。 “但凡高人,不愿与常人相论,也是常理。”,陈明晰盯着唐旭看了半晌,方才开了口:“据说绝顶高人,不必卜卦,只以身边一花一叶,便就可知天地。” 为什么说实话总是没人信?唐旭有些抓狂。 “想来陈大人可是精通卜算了?”,唐旭觉得有些被动,决定反客为主。 “粗通而已。”,陈明晰哈哈一笑,像是在重复唐旭刚才说过的话。 “唐某想请陈大人为我卜算一卦,如何?”,唐旭满怀期待的看着陈明晰。 “卜算何事?”,陈明晰并没有拒绝。 “陈大人能算出何事?”,唐旭心跳突然有些加速。 卜卦算命这些事情,唐旭从前原本是将信将疑。可是自从到了这大明朝之后,便就信了八九分。 这么长时间以来,凭借着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能记起的大小事情,大半仍还是能对上号的。 这岂不就是说,无论这些人如何挣扎,这些事如何变化,却仍然在顺着自己相对固定的轨道在前进,这难道不就是命运? …… 第261章 天机之人 (本章260章“天机之人”与之后的261章“入地寻穴”,系统自动排序发生错误,跳到了本应该是244章的“效武氏乱”之前,已经联系后台处理。) “唐大人请伸出手来。”,陈明晰点了点头,向着唐旭说道。 唐旭以为他要给自己看手相,便直接把手掌平伸了出去。岂料手伸出后,陈明晰并没有去接,而是也伸出三根手指,直接搭在了唐旭的手腕上。 诊脉?唐旭立刻就想到了他在干什么。 “陈某以为,面相,手相,生辰八字,都当不得真。”,陈明晰似乎看出了唐旭眼中的疑惑:“同胞之人,面似而命不同;日日,时时皆有婴儿诞生,也不同命。只有这脉象,才是各不相同。” “哦。”,唐旭心里更是略微动了一下,难道这位京城第一神棍,还真有些本事。 陈明晰把手指搭在唐旭手腕上之后,便就微微闭上了眼,时不时把手指换一个位置。唐旭感觉自己心跳有些加速,也不知道这位陈大人感觉到了没有。 “咦……”,陈明晰虽然仍是双目微闭,可是口中却发出一阵诧异的轻吟。 “不对啊,不对啊。”,陈明晰的手指,转换位置的速度更加频繁。 “陈大人?”,唐旭感觉自己的嘴角有些干涩。 “这不可能……怎么可能……”,陈明晰的眉头开始紧皱起来,紧接着,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惊骇的看着唐旭。 “陈大人可看出了什么?”唐旭的喉咙里微微的响了一声。 “唐大人……唐大人莫非已得藏命之法?”,像是感觉唐旭的手腕烫手一般,陈明晰速度的收回了手指。 “陈大人为何这般说?”,唐旭也收回了手腕,紧紧的捏了捏拳头。 “若按唐大人的命脉之象,大人明明……明明……”,陈明晰竟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陈大人但说无妨。”,唐旭也不知道自己和陈明晰谁更比谁紧张了。 “唐大人的命脉之象,明明是一个无福,无财,无寿之相。”,陈明晰看着唐旭的眼神,似乎带上了几分惶恐。 三无青年啊……唐旭愕然地张了张口,随即又在心里一阵苦笑不得。 无福无财也就罢了,最多做个屌丝青年过一辈子。再加上一个无寿,这简直是坑到了极点,烂到了极点。 “唐大人的命脉之象,与常人大不相同。”,兴许是见唐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陈明晰脸上的惶恐,也渐渐的缓和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不同,你刚才都说了,就是一个三无青年,唐旭暗暗苦笑了一声。 不过仔细想想,确实没错,不管是四百年前的唐旭,还是四百年后的,都是一个无福无财无寿之人。 一个终日为生计奔波,最后还莫名其妙的到了这四百年前。一个好不容易娶了个好媳妇,还没来得及洞房就倒在门外。个个都是苦到了极点。 可是也不对啊,我虽是还没来得及进洞房,但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如果我不是我,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就是我?二十年来的那一幕幕,明明就是自己亲身经历,我就是我啊!唐旭越想越觉得脑海里混乱。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陈明晰自然不会知道唐旭脑海里在想什么,而是在口中小声的念念有词。 “唐大人,若是常人,极少有这种三亏之命。”,陈明晰像是鼓起了勇气,拿目光迎上了唐旭:“常理之中,有亏必有盈。” “可唐某也听说,这天下的百姓里面,终生穷苦不堪又英年早逝的,并不在少数。”,唐旭对陈明晰的话不置可否。 “唐大人这就错了。”,陈明晰却是连连摇头,似乎并不赞同唐旭的话。 “穷苦之人,英年早逝,并非便是无福。”陈明晰一个个娓娓道来:“惆怅终生而不得志,也未必就是无财。” “正如贫贱夫妻相濡与沫,岂不也是一种福气?” “嘶……”,唐旭微微的吸了口气,点了点头:“陈大人说的有道理啊。” 想想自己之前的两段人生,四百年前的唐旭虽然无财,又早年双亲尽丧,可是却有一个青梅竹马,一心一意跟随自己的贤妻。四百年后的自己虽然也无财,可是仍还是有一个温暖的家,若要说无寿,看眼下这情形,眼下自己不仍还是好好活着么? 更何况,谁知道四百年后还有没有另一个自己在。 只是却仍想不明白,为何这两个自己凑到了一起,就会变成了一个三无青年?这等于是把这两辈子所有的短处,都凑到了一起,拿出一个最坏的来。 “可大人如今以弱冠之年,便将要位列三孤,乃是大贵;面相红润,印堂发亮,定然也是家庭和满,福泽深厚;至于这财字,想来也是不缺。”,陈明晰口中继续默默念叨着:“即便不去看这寿字,也绝非三亏之人。” “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陈明晰眼中突然现出几分狂热:“唐大人若不是习得藏命之术,以亏搏盈……” 说到这里,陈明晰用力的咽了几下口水:“那便是改换天机之人。” “天机之人?”,唐旭心头又是一阵跳动。 自己虽然确实不会什么奇门遁甲,能借此改天换命,可是自己如今所想做的和正在做的,岂不正是变更天机之事。 “难怪之前在圣上面前,唐大人会如此泰然自若。”,陈明晰似乎想站起来,可是却身处车厢,干脆侧过了身,向着唐旭一深作揖:“学生佩服。” “我哪里会什么改换天机。”,唐旭强压下剧烈的心跳,苦笑着连连摇头。 这年头,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热衷于做自己的学生。在四川时,罗乾象是这样,如今又多了一个陈明晰。而且一个个都比自己年长甚多,却跟在自己后面自称学生。 “先生的一言一行,便就化于天机之中。”,即便唐旭不愿接受,可陈明晰却是不依不饶。 “所谓天机,并非定是要什么玄门妙法。”,陈明晰似乎担心自己有班门弄斧的嫌弃,抬头看了看唐旭,见听的饶有兴趣,才继续说了下去:“当年我国朝军师刘基,便也就是改换天机之人。” “他所献与太祖之九字方略,其实便就是天机所在。”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陈明晰向着唐旭仔细一一道来:“当年太祖皇帝正是依这九字所言,方才成就当今伟业。” “我怎能与刘伯温这等人杰相比。”,唐旭的心里头已经逐渐翻开了锅。 这么长时间以来,说自己是运气绝佳的人也有;说自己会未卜先知的也有,可像陈明晰这样,几乎可以一语道破的人,之前从未遇上过。 如今自己想做的和正在做的,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是在逐渐的改变着这个王朝,这个世界。难道,这真的就是天机? 马车毕竟不是汽车,等一路奔波赶到天寿山下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 昌平县城离天寿山足足有二十多里地路程,马车奔跑起来也要一个时辰,所以为了明日能尽早入山,也只能选择在山下露营。 唐旭在辽东和巴蜀的时候,都随大军露营过,所以自然也是轻车熟路,张罗起来竟似乎比随行的侍卫还要熟练。 而自从下车之后,陈明晰对唐旭的态度,已经与在京城里时截然两样。除了改口叫起唐先生来之外,更是亦步亦趋的随行身后。韩爌似乎早就知晓陈明晰的名声,见到眼前一幕,当下也几乎有些不能自制。 “大人,可惜眼下刚开春,兽瘠鸟瘦,要不去猎几只野兔獐子什么的来……” 郑瓢儿因为之前随唐旭入宫,所以眼下也跟着一起来了天寿山。虽然手上捧着御膳房里做出来的伙食,仍是有些贪心不足,四望着左右,不停的舔着嘴唇。 唐旭知道郑瓢儿是老军汉了,当年在辽东,或是去年随自己去西南的时候,乘露营甚至出去侦探的机会,做些搂草打兔子,弄些野味尝尝的事情也没少干。 只不过,平日可以,眼下却不行。 于是唐旭慢悠悠的看一眼郑瓢儿,然后淡淡的说道:“皇陵私自狩猎砍伐,皆是重罪。” “哦。”,郑瓢儿应了一声,立刻打消了念想。 “韩阁老,用些点心?”,唐旭见韩爌坐在营帐前头,一脸精神不佳的样子,刚才膳食也没进几口。 想来他是那种没修全“君子六艺”的书生出身,不能像孙承宗和熊廷弼那样“文能提笔做文章,武能跃马平天下”,奔波了一路,又不习惯这野外的生活,有些累了。 于是在食盒里寻了一回,找出一盒松糕,又吩咐郑瓢儿在火上的水壶里倒了一碗热水,一起端着,递到了韩爌的身前。 “唐少保不必客气。”,韩爌张开眼睛,诧异的看了唐旭一眼。 “明日还要尽早入山,阁老早些休息。”,唐旭也不多说,只是恭敬的将食盒和水碗放到韩爌的身前,然后便直接转身离去。 韩爌望着唐旭的背影,看了许久,最后终于幽幽的叹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从食盒里捡出一块松糕咬了一口。 大明泰昌元年,三月初十,天寿山。 “唐少保。”,虽然一行人中,以韩爌地位最高,可是此时陈明晰看的却是唐旭。 “有劳陈大人了。”,唐旭拱了拱手,向着陈明晰略一作揖。 …… 第262章 入地寻穴 (260章“天机之人”与本章261章“入地寻穴”,系统自动排序发生错误,跳到了本应该是244章的“效武氏乱”之前,已经在联系后台处理。) 陈明晰这才转过了身,在金盆中浸洗过双手,接过侍从奉上的三支青香,就着烛火点燃,待明火消失之后,郑重的插在了香炉中。 “……祈福祉安康,国祚绵长……伏望神慈昭鉴,幽赞化机,灾沴潜消,休祥叶应,祐护社稷……” 农历的三月间,正是冷暖交替之时,常常劲风四起,否则民间也不会有“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说法。 可是兴许是因为四周群山环绕,挡住了风。所以虽然耳边听着四周山顶上涛声阵阵,可眼前的这柱清香所散出的烟雾,只是一阵凌乱之后就定住了,犹如一条丝线一样向上升去。 香炉中的三支香火,也是一阵闪烁,渐渐的向下燃去,最后形成了从左到右逐渐攀升的阶梯状。 “功德全备,神灵护佑。”,陈明晰只看了一眼,便在脸上现出一丝欣喜,转过身向着唐旭点了点头:“大吉。” 唐旭虽是博学,可是从前想要真正接触这些玄术到底有些困难,所以水平也就仅限在《风水一百谈》这个档次上了。眼下听陈明晰说的玄乎,虽然将信将疑,心里头仍还是微微松了口气。 “煞星冲戌,诸位大人里头,诸位兄弟里头,有没有属戌狗的?”,陈明晰又低头掐指算了几回,接着抬头喊道。 郑瓢儿迟疑的举起了手,他正好比唐旭大一岁,是属狗的。除此之外,人群里也还有两三个兵卒陆陆续续的举起手来。 “你们几个,便就守在外头。”,陈明晰点了点头,朝着景泰洼西面的“白虎丘”上指了一下:“去那里山下守着。” “大人。”,布置完这一切之后,陈明晰方才走回到唐旭身边说了一句:“戌时之前,必须出来。.tw” 唐旭点了点头,戌时那都要天黑了,谁还会继续在地宫里呆着,就算不想出来也不行了,眼下才不过卯时,看起来时间还是充裕的。 唐旭下意识的想要叫上郑瓢儿,却才想起来他今天“犯冲”,已经被吆喝到西面山下呆着去了,于是抬了抬手,与陈明晰一起向着地宫的方向走去。因为上次来勘察时,是周子愚主持的,所以也一起走在前头。 根据记载,当年英宗在“夺门复辟”之后,曾经派人捣毁过景泰帝陵,所以景泰洼处,地面的建筑已经荡然无存,就连地宫的大门,也明显是刚刚重新挖开的。 不知道是因为被严重破坏过,还是因为被重新打开后年久失修,刚过了金刚墙,进了地宫大门,唐旭入眼处便只是一处破败的景象。 甬道里的砖石不复光滑,凹凸不平间,还有几处松动,好在周子愚已经来过,几次提醒唐旭一行避过。 韩爌回头与李腾芳低语了几句,约莫说的是当年景泰皇帝的事儿,虽说是低语,可是兴许是因为四周空幽寂静,所以听起来仍是响亮。 唐旭从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等勾当,也没有进哪座皇陵参观过,也是新奇。四下不停的张望着,总觉得看起来好像有些眼熟,想来想去,想起来原来是和防空洞差不多。 地宫虽然是修在地下,可是甬道却足足有三四人高,几乎和城门相当。.tw也难怪修建皇帝陵工程浩大了,只这些土方工程,在没有大型工程机械的情况下,就是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 唐旭只顾着看,却没注意脚下慢了些,陈明晰和周子愚两个已经走到前面,自己已经和曹化淳走到了一处。 “曹公公,你可知晓,在这地下有几个忌讳?”,唐旭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恶作剧般的转头看着王永光。 “忌讳?”,王永光好奇的问道。 “这第一条,稍候出地面时,千万不能回头看。”,唐旭也作势压低了声音。 “民间也有此传说。”,曹化淳也哈哈笑道:“不过此处乃是一处空穴,想来不会有这等忌讳。” “虽是空穴,可却是拜过三神的。”,唐旭摇了摇头,所谓的三神,就是“山神”,“后土之神”,“司工之神”。 “山神爷若是想要留谁下来……哈哈。”,唐旭哈哈笑道:“不信你问问陈大人?” 陈明晰走在前头,听见唐旭提到自己,也是回头一笑:“空墓慎入,向来也确实有这等说法,不过既有吉兆,又有皇恩庇护,想来无事。” “唐少保说笑呢……说笑呢……”,曹化淳干笑几声,强做镇定。 “还有这第二条……”,唐旭故意拉长了声音,“这地下不比上头,多少会有些凶险,若是折损个把人手,倒也不是大事。” “这最怕的,不是少了人,而是多出一个人来。” “曹公公,你数数看,有没有多出一个人来?”,唐旭看着曹化淳,神秘的一笑。 “唐大人……少保在说笑呢……”,曹化淳的呼吸有些急促,可是目光却是忍不住在四下张望了几眼。 “数的时候可千万别念出声来,否则保不定真多出一人来了。”,唐旭一本正经的提醒曹化淳。 “唐少保……咱家……咱家是钦命来的……”,曹化淳面上的肌肉一阵猛跳,向着唐旭走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在火炬的照耀下,额头上闪出几点细密的亮光。 “满口的胡言,这里乃是真龙宝穴,岂有你说的这些东西。”,曹化淳说不出话来,可是韩爌却是无何奈何的帮着轻呵了一声。 “阁老误会了,唐某听说秦皇当年下葬曾有上千兵俑护卫,只是为了防备屑小之用。”,兴许是唐旭也怕玩笑开过了火,真的吓着曹化淳,连忙改了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割舍过的东西太多,做太监的,一般对这些鬼神之说比常人信的更多。 等过了地宫中的前殿,便就是中殿,中殿的地面上,有两片一前一后的隆起土层,第一片土层上散落着零星的碎石片。 唐旭入地宫前曾经看过图纸,知道这是地宫里的帝后宝座所在之处。前面的是杭皇后宝座,后面的才是准备给景泰皇帝的。而后面的宝座位上并没有散落的石头碎屑,想来是因为景泰皇帝没有归葬过的原因。 只不过,好像紫禁城里的大殿上,帝后的宝座都是平放着的,为何到了地下就要这样前后放置?唐旭有些想不明白。还有,朱常洛除了早已仙逝的原配郭氏之外,加上朱由校的生母王皇后,李氏这个虽然没有尊号却仍然算是太后的半吊子,这里起码得再修上两个宝座才行。 “到了。”,再等走过两座土台,周子愚轻呼了一声,先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后殿了。”,周子愚抬手指了指面前一扇空洞洞的大门。 想来这里原来也曾经立过石门,可是如今早已被捣毁,只剩下空空的一个门洞,黑幽幽的张着大口。 “金井在哪边?”,唐旭整了整衣襟,从一名侍卫手上接过火把,第一个钻了进去,回身向着周子愚问道。 “正面便是。”,周子愚也跟上来,目光看着进门处的对面的土台。 陈明晰这个神棍,自从进了后殿,就开始四下游走,不时的拍一拍墙壁,掐一掐手指。 “这些砖墙,恐怕都是要换掉。”,唐旭也抬头看了一眼四周,见墓壁上的青砖和地上铺着的金砖,除了早已陈旧外,还有不少已经裂开来的,依稀可以看出当年被捣毁时的惨状。 地宫后殿的迎面靠墙的地方,是一条长方形的土台,只是却已经不平整,倒有些高低起伏的。上头靠左边的方向,也散落着一些破裂的碎石屑,约莫就是当年的杭皇后梓宫摆放之处。 陈明晰在四周转了几圈之后,终于走回到进门迎面的地方,在土台上跪下身来。 土台上依稀有些散碎的泥土,约莫是昨日勘察时所留下的。陈明晰向左右拿过一支火把,朝着里面照了照,慢慢的把手伸了进去。 地宫内几乎所有人的呼吸,瞬间都停住了,十数道目光,齐齐地看着陈明晰的一举一动。 “入穴前,陈某曾周观星象山形,此处仍是龙气充盈,吉穴应当仍是在原处无疑,为何……”,陈明晰摸了几下之后收回了手,似乎也有些不解。 “请周大人取书来一观。”,陈明晰走下了土台,转到周子愚身边。 周子愚不敢怠慢,立刻从袖袋中取出那本营造志,递给陈明晰。 “三寸九分……”,陈明晰翻了几页之后,把书还给周子愚,又从随身的袋子中取出一条木尺,贴到了土台边上。 大明朝历代皇帝梓宫的高度,约莫是比地面高出三寸九分,这件事情唐旭也曾经听说过。 据说关于此事,在民间还有一个传说。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平定天下,登基为帝之后,一日曾与刘基对饮。席间问道:“可能算出我大明朝国祚何长?” 刘基饮了一大杯酒之后,随口答道:“天长地久。”,朱元璋闻之大喜。 又因为在八卦中乾卦为天,样子却是像个“三”字,所以从此以后,大明朝历代皇帝陵寝梓宫高度都是三寸九分。其实这就是把天长地久四个字写入了天地阴阳之间。 后世曾有人说,当年刘基所说的“天长地久”,确实是三九之数,可是朱元璋却只是蒙对了一半,刘基的这句话,其实并非真的是“天长地久”的意思。 三九等于二十七,所以大明朝可享国祚二百七十年。 …… 第263章 失踪的土 (因为系统排版错误,260章和261章跳到了244章之前,已经在联系后台解决) 在自己原先那段历史上,大明朝一共存在了二百七十六年,这个唐旭是知道的。只不过,把卦象和数字都混在一起凑出一个三九之数来,似乎就有些牵强附会了。 也许,这个棺台的高度,只是一个巧合吧。 收回了思绪,唐旭又把目光放回到陈明晰身上,只是陈明晰不停的拿标尺在土台左右移动着,又不时地拿手比划上一阵。 “不对!” 地宫里头,不见日月,所以唐旭也不知道陈明晰忙碌了多长时间,只见等他站起身来之后,却是摇了摇头,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来。 “陈大人,哪里不对?”,上次来勘察地宫,是周子愚主持的,所以眼下周子愚看起来最为急切。 “此处远不止三寸九分。”,陈明晰摇了摇头,又拿木尺在土台上比划了一下。 随后又掏出罗盘,站在地宫后殿的大门正中,仔细看了几眼,忽然又开口说道:“此处金井,并非真穴。” “陈大人此话何解?”,作为内阁大学士,韩爌虽然博学,可是对这些事情同样算不上精通。 “周大人所挖掘的这口金井,乃是伪造。”,陈明晰断然回道。 “金井还有假的?”,四周众人,纷纷瞠目结舌。 “可……可陈大人……”,其中最为吃惊的,自然是周子愚,吞吞吐吐一番之后,方才说出话来:“可我等昨日掘开土层之后,只有此处壁面圆滑……再说……再说又会有何人前来此处伪造金井?” “陈某这就不知道了。”,陈明晰摇了摇头,似乎也是大惑不解,只是重新走到了土台点,指着地上说道:“诸位大人请看,据营工记载,此处应该高三寸九分,可陈某适才丈量之后,却见已近二尺,超出甚多。而此处金井,只尺余便见了石。” “真正的金井,当是在此处。”,陈明晰拿出一把木铲,向着土上插了下去。 “照此处挖掘。”。,陈明晰走下土台之后,向着左右说道。 “挖,照陈大人吩咐的挖。”,曹化淳只是个宦官,可毕竟是朱由校身边的人,在这里就代表着圣上,听见陈明晰的话,也忙不迭地扯开嗓子喊道。 随行入地宫的兵卒工匠,有十来人之多,听见曹化淳的一声令下,立刻涌上前去。 “先将覆土削去。”,陈明晰一边在继续查勘着,一边在指挥着兵卒工匠:“以三尺九寸为准。” 停了一阵之后,又抓起几把挖掘出来的泥土,凑到火炬下仔细观看一番,然后凑了过来。 “几位大人请看。”,陈明晰把两只手上抓着的泥土分别拿给唐旭等几人看:“这有些泥土,与原土相似,有些却少许不同。” 唐旭也看了几眼,不过却没看出究竟,心里头不由得佩服陈神棍眼力惊人。倒是周子愚毕竟内行,不但看了,而且还凑上去闻,闻过之后更是诧异:“这一份,倒像是新土。” 唐旭很无语,这些搞“高科技”的,果然个个都不一般。自己看不出这土和土之间的差别,可是陈明晰却能看出来。周子愚的地理之术虽然比不上陈明晰,可是却另有绝招……他……他居然能用鼻子闻出来。 这里天寿山的泥土,可不像外头那些常常被人为干扰过的一样,能分辨出是酿过酒的还是养过猪的。赖着皇陵在此,此地向来守护严密,所以几乎都是无差别的原生态的天然产品。 这连是不是新土都能闻出来?起码唐大人自认是没有这个本事。但若是把复东带来,约莫倒是可以得。 “曾经有人进来过。”,陈明晰丢下手中的泥土之后,诧异的又在四周左右看着。 “不是说,这里当年曾经被英宗皇帝捣毁过?”,韩爌开始帮着分析。 既然这里曾经被捣毁过,那么棺台被,金井被填埋,也就是正常的事情了。 “只怕这时候不长。”,陈明晰摇了摇头,对韩爌的话不置可否。 正说着话,土台上,正在挖掘的工人铁铲下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的声音,挖掘也立刻停了下来。 陈明晰又跳上土台,把木尺伸进去丈量了一下,仍继续说道:“挖。” 挖掘,又继续了下去。清理下来的泥土,在一边堆成了小丘。 “陈大人。”,有工匠在喊,陈明晰走上前去,从工匠手中接过一块碗大的石块。 “咦……”,仔细端详一阵之后,陈明晰的口中发出一声轻吟,接着突然放下石块走到了门边,低下身去,仔细摸索了一阵之后,像是捡起了什么东西。 然后并不回头,则是顺着甬道,竟一路向着地宫入口处走去。 诸人都是一阵诧异,不过只是看着陈明晰越走越远,却并未跟着离开。 大约一刻钟之后,甬道内又是一阵脚步声,只见刚才转身离开的陈明晰又走了回来。两只手上,左右抓着一把泥土,右手上却捧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石块。 陈明晰走回来,把石块交给周子愚,却又指着刚才放在地上的石块问道:“周大人请看这两块石头。” “像是出自一处。”,周子愚也蹲下来仔细比较一回,抬头说道:“约莫是当年金刚墙所用。” “这泥土大半也是从外面带进来的。”,陈明晰把手上的泥土丢在了小土丘上。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掩埋了金井?”,曹化淳第一个惊呼出来:“究竟是何人所为?又意图何为?” 掩盖了真正的金井,却又在一边伪造出一个来。当年景泰洼的皇陵虽然曾经被英宗皇帝捣毁过,可是既然已经毁弃,杭皇后的灵柩也已经迁葬,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这就不知晓了。”,陈神棍看起来也没有传说中的神人那么玄妙:“等挖出了真正的金井,兴许可以猜到几分。” 一二尺厚的土层,并不算厚,虽然挖掘起来小心翼翼,可是进度也并不慢。只是眼看着,土台便从近二尺的高度,降到了不足一尺。 陈明晰先前插了铲子的地方,最有可能是真正的金井所在,所以周围的工匠清理起来更是小心,也不用锹铲,只用两手慢慢扒开。 突然,正在用手扒土的两名工匠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举动,互相对视一眼,用手按了按手下。 “陈大人……”,工匠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些激动:“好像是挖着金井了……” 陈明晰也是浑身一震,在土台上俯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又把手朝下伸去。 “泥土用糯汁调过。”,陈明晰点了点头,“把四周挖开来看看。” 陈明晰所说的用糯米汁调过的泥土,唐旭多少也知道一些。 金井虽然是在地上直接挖出来的,可是谁都知道土质远比木石松软,井沿更还要承受梓宫所带来的沉重压力,所以很容易发生坍塌。 所以古代的工匠们,便发明了用糯米汁与金井附近挖出的“原山吉土”相调和,然后涂抹在金井上的办法。如此一来,就等于给金井内加入了一层硬壳,井沿和井壁也就能承受住相当的压力,不至于从内部发生坍塌。 四周的泥土已经几乎全部被清理走,陈明晰站在一边,两眼直直的盯着正在用手抓出泥土的两名老工匠。 唐旭知道,这些两名老匠人也是陈明晰特意选出来的,家中儿女双全,有田有宅,至于其中究竟还有什么讲究,唐大人也不清楚。 其实所谓的金井,其实所谓的金井,只不过是磨盘大小的一个坑洞。因为井壁坚硬,所以很容易就可以摸触到。 中途陈明晰又叫人去看过设在地宫外面的滴漏和日晷,见眼下时辰不过才午时前后,离黄昏的戌时尚早。 原本这个时候是应该用午膳的,可是眼下却谁也没有心思。 “大人,到底了。”,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两名老工匠又一起停下了手。 “拿火炬来看看。”,陈明晰此时也再按捺不住,虽然他如今在京城里已经颇有些名声,可是为皇帝点穴,却还是第一次,这份殊荣,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的。 火炬凑到了挖开的洞口边,陈明晰朝里面看了几眼,又伸手进去拨弄了几下再看,紧接着,就连肩膀也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 “五色土……”,陈明晰手上的火炬,也随着他的身体一起微微摇晃着:“天赐宝穴,天赐宝穴啊……” 身边的众人,也都是微微一震,想涌上去看,怎奈何洞口就只有磨盘大小,附近拥挤不了这么多人,只是是让韩爌先过去。 韩爌俯下了身,仔细的看了一阵,突然抬头看了看唐旭,不知道是因为激动,或者还是想到了些什么,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 唐旭也急着想知道这五色土的宝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可是想到曹化淳毕竟是代表朱由校来的,又要他帮忙做人证,便不和他去争。 曹化淳看过一番之后,看起来明显比韩爌兴奋,脸上也涨的通红,不停的嘀咕着:“天佑我大明,天佑大明。” …… 第264章 天赐吉壤 再等曹化淳也下来了,唐旭这才迫不及待的凑头过去。 只见眼前就是一个磨盘大小的土坑,只不过四周和底部却是圆滑,坑底中间微微隆起一块,在唐旭看起来,有点像是酒瓶底子。 原来这就是五色土,唐旭居然略微有些失望。从昨天以来,自己的耳边就一直响着五色土,五色土这个词。 据说五色土极为神秘,当年夏商周时,徐州一地因为出产五色土,曾经作为周王室的贡品。而分封诸侯时,五色土也是必不可少的信物之一。而汉字中的“金”字,原本指的就是五色土而不是黄金。 原本还以为有什么不同,可如今看来,却只不过像是把黄土,红土,白土,黑土,青土等全部揉在了一起做成的一般。说白了,仍然不就是个土层嘛,不过混杂了各种不同的土壤而已。 只不过,在被赋予了众多的意义之后,这五色土,便成了兴许比黄金更为珍贵的东西。 比如自己眼下处身的这块地方,原本就是一块风水绝佳的宝地,再加上眼前这五色土,便更是宝中之宝。 “既见了这五色土,咱家也就好向皇上复命了。”,曹化淳兴奋的搓着双手。 等唐旭一行出地宫,郑瓢儿等几个,仍然守在西面的小山下面,虽然见着有人出来了,却也不敢过来,直到看到陈明晰招了招手,才奔了过来。 “大人。”,郑瓢儿奔过来之后,咧了咧嘴,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去问,可是看众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地神情,也知道勘察的结果应当不错。 “你们几个,今夜就守在这里。”,唐旭也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总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 事实证明,这泥土确实不会自己长腿跑了。只不过,想起之前陈明晰和周子愚所说的,曾经有人故意掩埋过这座金井,而且还是新近做下的事情,心里头也不得不提防几分。(..tw好看的小说) “属下遵命。”,郑瓢儿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推脱。 回到京城之后,时辰已经是亥时,不过朱由校却是仍然在宫中等着。 “陈爱卿,如何?”,再等走到了宫门边,朱由校竟是已经亲自迎了出来。先看了一眼唐旭之后,立刻向着陈明晰问道。 “回陛下的话,幸不辱命。”,陈明晰脸上泛笑,伏身拜下:“那景泰洼,实在是一处微臣平生仅见的宝穴。” “那可建陵寝否?”,朱由校最关心的莫过于结果。 “宝气不泄,安然无恙。”,陈明晰笑着点了点头。 “呼……”,朱由校站在当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兴奋的一指唐旭:“唐少保,你有功,朕要赏你。” “此回全赖韩阁老与几位大人运筹勘察,微臣岂敢贪功。”,唐旭欠了欠身,向前回道。 “韩阁老也有功。”,朱由校点了点头,像是全然不觉韩爌脸上尴尬的笑容:“先赏赐尔等白银百两,随行人等十两,其余待先帝陵寝落成之后,再论功行赏。” “臣等谢主隆恩。”,唐大人这才喜笑颜开。 出去玩了一趟,居然还有银子拿,抵得上一个月的俸禄了,这天下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事儿。 韩爌仍是尴尬,谢恩过后,直接转过身去向着王永光问道:“王大人是工部的侍郎,若依王大人看,先帝陵寝约莫多长时候可以建好,花销又要多少?” “若依属下之前的两次查探。”,王永光略想一下,连忙回道:“如今旧穴地宫大半仍存,便省了大半人工,墙壁地面,重新修缮即可。地宫所需的石料和一些砖块,也可以再用。” “如此算来,地宫一年内必可重修完成,花费绝不过百万之数。” “能省一些便好,能省一些便好。”,韩爌点了点头,口中嘀咕着。 相比起新建陵寝所需的三年工期和至少数百万的花费,眼下这份压力,确实不是少了一星半点。 “诸位爱卿爱卿劳苦,朕就不留了。”,朱由校这话与其说是对众人说的,不如说是对唐旭说的,因为他说话的时候,两眼一直只望着唐旭:“等歇息过后,朕再召见,若是有事,也可进宫直奏。” “臣等告退。”,唐旭虽然干的体力活不多,但是来回一路上坐了六个时辰十二个小时的马车,说一点不累那是假的。行礼毕后,与一行人一起退出宫外。 “等学生有空,再去先生家里登门求教。”,陈明晰干的活比唐旭多,约莫也确实是忙累了,散伙之前,转身向着唐旭拱手说道。 “陈大人折煞唐某了。”,唐旭堵不住陈明晰的嘴巴,只能是憨笑着拱手回礼。互相道了一声告辞之后,分道扬镳而回。 “一举一动,皆是天机……”,回府路上,又想起陈明晰曾经说过的那段话,唐旭也是不由在口中默默念叨几声。 还有那口金井,听陈明晰的话,仿佛倒是新近才有人在一边伪造了一口假的。也不知道是为了隐藏真正的金井还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人做的这件事情,为什么这么多,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承天门外,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唐近贤回来了?”,虽然看着刚进门来的骆养性一言不发,可是骆思恭却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究竟。 “回来了。”,骆养性点了点头回道。 “找到那口真井了?”,骆思恭又问。 “找到了。”,骆养性仍是点了点头。 “天意如此啊。”,骆思恭沉寂了片刻,微微的叹出一口气来。 “可儿子却以为,这不正是爹爹所想要的。”,骆养性也沉寂许久,忽然抿嘴一笑。 “哦,你为何这般说?”,骆思恭转过了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儿子。 “爹爹若是真想要唐近贤成为千夫所指,只消让儿子依那赵南星所言,将金井中的五色土挖掘走便可。”,骆养性直直的看着父亲的两眼,继续说道:“又何必特意嘱咐儿子,将金井覆盖掩埋,另再伪造一处。” “以儿子看来,父亲大人与其说是想要藏其风水,不如说是想要护宝穴无失。” “赵南星今日也曾来过。”,骆思恭并不急着回答儿子的话,而是回到案桌后坐下:“我对他说,毁天地灵气乃是天谴之罪过,我骆家还承受不起。” “至于唐近贤能不能寻到真穴,也是他的福气,非人力可阻。” “父亲大人明鉴。”,骆养性欠身回道。 “那片龟壳,你可曾经收好了?”,骆思恭看一眼骆养性,开口问道。 “儿子谨慎收藏。”,骆养性点了点头。 “好好收着,兴许日后有用。”,骆思恭挑了挑眉毛,挥了下手。 “儿子知道,如今他们仍还是充盈朝堂,父亲大人就不怕……”,骆养性又略微沉吟片刻之后问道。 “都说知子莫若父,可子女知父母者,又有几人。”,骆思恭嘿嘿笑了几声,徐徐的站起身来。 “你当真以为,为父是眷念这把座椅?”,站起身后,骆思恭侧过身拍了拍背后。 “儿子……儿子从未这么想过。”,骆养性脸上微红了一下。 “你若是真没有这么想过,也是好事。”,骆思恭慢慢走回到骆养性身边:“历任锦衣卫的指挥使,不能善终者大半。” “为父这一生,做的事多了,见识的也多了。只说炒家灭口,便用十指也数不过来。”,骆思恭抬头,幽幽的叹息一声:“可为父,也怕啊……” “我骆家举族,还有国林那几个,全都在为父身上一肩挑着。”,骆思恭猛地回过头来:“即便是杀头问斩,大不了只是我一条性命,可若是……为父只能继续在这里坐着……” “既然坐上了这把交椅。”,骆思恭轻轻的抚摸着身边的案桌:“沿着这条道走下去。” “儿子……儿子知道父亲的苦衷……”,骆养性的声音有些呜咽。 “你说他们充盈朝堂,若是放在从前,为父兴许还会怕他们。”,骆思恭并不回身,而是背对着骆养性继续说道:“可眼下却是未必。” “这把椅子,若是你坐不上,迟早是要交出去的。”,骆思恭一指案桌后的木椅:“可世事无常,故而这么些年来,为父也一直在想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只是没想到,这机会居然是他们送到手上来的。”,说到这里,骆思恭竟是得意的笑了几声。 “我们这回虽是说帮了唐近贤,实则帮的却是皇上。”,骆思恭双目灿灿:“他们若是退却,我就仍在这里坐着;他们若是对我骆家下手,便就是当面告诉唐近贤,这回的事情,是他们做的,以他的脾性绝不会坐视不理。” “儿子明白了。”,骆养性咧了咧嘴回道。 “其实……”说完之后,忽得又支支吾吾的想再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想对为父说,其实那唐近贤也并非器量狭小之人?”骆思恭笑着问道。 “知子莫若父,父亲大人明鉴。”,骆养性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我也看出来了。”,骆思恭重重的点了点头:“咱们锦衣卫这座小庙,日后怕是容不下他这尊大佛的。” …… 第265章 梦龙入京 司空署街,唐府。 “复东,接着……”,花厅里面,唐旭看着正在餐桌旁边兜圈子转着的小獒,随手夹起一块红烧肉丢了出去。 只见丢出去的肉尚且飞在半空,眼前却是一道黑色的弧线闪过,复东竟然后腿蹬地腾空而起,一口将红烧肉咬在口中。 “呦……”,洛德山发出惊奇的一声轻呼,也从桌上夹起一块肉丢了出去。 岂料复东只是瞥了一眼,摇了摇尾巴,仍然转回头去,眼巴巴的看着唐旭。 “这畜生!”,洛德山顿时哭笑不得:“畜生就是畜生。” “叫爷才给你肉吃。”,唐旭却是喜不自胜,美滋滋的望着脚边。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唐旭半天没动静,复东竟是忍不住“汪”的叫了一声。 “你叫啥?”,唐旭仍然只是笑眯眯的看着。 “汪,汪……呜……”,小藏獒趴到唐旭的脚边,拼命的蹭着鞋子。 “好了,好了。”,唐旭终于受不了举手投降,干脆从桌子上端起两个盘子问道:“你吃不吃辣?” “呜呜……”,复东歪着脑袋,左右晃动着盯着唐旭手上。 “你看它都要哭了。”,唐旭还在笑,倒是洛雪霁忍不住了,劈手从唐旭手上夺下一个装着糖醋排骨的盘子。 “它老家不是四川的么?”,唐旭对娘子出来抢风头大为不满:“你怎知它不喜欢吃辣?” “巴蜀也有辣椒?”,倒是洛雪霁意外的看了唐旭一眼。 “这……这倒是还没有。”,唐旭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若是喜欢吃辣,便就是随你。”,洛雪霁吃吃的笑着,把盘子里的糖醋排骨分出大半放到了地上。 复东跑上来闻了几下,便大口的咬了下去。 洛德山悻悻的看着自己丢出去的那块肉,还在地上明晃晃的躺着,不由得又气哼哼的摇了摇头。.tw[] “今天你莫要让它再睡到房里来。”,洛雪霁伸手从裙子上揭下几根脱落的褐毛。 “那你能睡,它如何就不能。”,唐旭不服气的撇了撇嘴巴。 “你……你说我和它一样……”,洛雪霁嘟起了嘴巴。 “怎会。”,唐旭连连摇头:“它是公的……” “哎呦……”,一声惨叫从花厅里传了出来,唐少保捂住大腿,连声大喊。 正趴在地上啃着排骨的复东竖了下耳朵,又抬头看了一眼,便像没事一般重新低下头去。 “过些时日,我兴许要去一次东南。”,唐旭夹起几条鱼香肉丝,在口中慢慢咀嚼。 “江南啊……”,洛雪霁口中轻叹一声,可是声音随即又变得有些低:“朝廷里又有新差事?” “难不成我就不能自己给自己差事?”,唐旭摇了摇头,过了半晌重新抬起头来:“我想带你一同去。” “当真?”,洛雪霁眼里猛然一亮。 “自然是当真。”,唐旭拿过面巾擦了擦嘴,又看着洛德山说道:“岳丈岳母也同去吧。” 既然自己和娘子都不在京城,与其留下这老丈人在这里祸害,还不如一同带走了事。 “嘿。”,洛德山的两眼已经不再看着獒犬,而是兴奋的点着脑袋。 “除了朝廷里的公事,咱家的地里也不能总是只种辣椒这一种东西。”,唐旭把手放在桌子上,继续说道:“杭州府和福州府一带,常常有西洋来的商人,没准能见着什么新货色。” “那皇上那里……”,对于朱由校,洛雪霁知道的要比洛德山所知道的多得多。 “我是为了日后打算,皇上不会不准的。”,唐旭略想了一下,颇有些信心的说道。 话还没说完,只听桌子对面凳子响动,洛德山已经拿起了茶壶,喜滋滋的往门外去了。 “等过了这个月的大丧礼和皇上的登基大典,我便和皇上去说。”,唐旭也站起了身,向着书房走去。 趴在地上的复东,猛地站起身来,看了看唐旭的背影,一口叼起地上剩下的几块排骨,摇着尾巴追上去了。 北京城,兵部衙门。 “是熊大人让你来的?”,兵部尚书张鹤鸣抬头看一眼站在眼前的冯梦龙,眼皮又迅速的垂了回去。 “是。”,冯梦龙欠了欠身,向前回道。 “你在军中身居何职?”,张鹤鸣眼中的眸光又闪了一下。 “小的……小的仍是白身。”,冯梦龙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白身?”,张鹤鸣像是极为诧异一般张了张口,随即嘴角也朝着一边微微的撇了一下。 “可有公文在?”,张鹤鸣朝前一伸手。 “公文适才不是已经呈给大人您了?”冯梦龙诧异的张了张口。 “哦?”,张鹤鸣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在面前翻了一阵,找出一方信函。 “呵呵。”,低头查阅良久,张鹤鸣方才重新抬起头来,呵呵的笑了几声之后,站起了身。 “熊大人复官原任,本官自当是要恭喜的。”,张鹤鸣脸上的表情,多少让人感觉有些生硬:“可这如今的辽东,已非当日的辽东。” 冯梦龙垂手站立一边,一言不发。 “若按理说,如今熊大人乃是辽东经略加兵部侍郎,来找本官要兵符印信,本官本不该推脱。”,张鹤鸣徐徐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可如今辽东失陷,大军损伤颇多,亏得辽东巡抚王化贞前往,才重新聚起了十五万大军。” “朝廷的恩典,向来赏罚分明,王巡抚不但重聚大军,如今更是勤加操练,故而如今建虏不敢再进西顾,尽赖其功也。” “熊大人如今是辽东经略,自该统帅大军不假,可本官却也知道‘壮士心,不可没’。”,再等张鹤鸣重新坐下身来,早已经是一脸的为难:“这十数万大军虽仍是朝廷所属不假,可是也不可不顾朝廷恩威啊。” “我家大人并不是要夺了王大人的兵权。”,冯梦龙皱了皱眉头,开口回道:“只求能做些紧要时候的权宜而已。” “熊大人是贤才,王大人也是贤才。”张鹤鸣连连摇着脑袋:“本官……本官难呐。” “不如你先回去辽东,待我奏请皇上,再与内阁几位阁老相商之后,自会遣使知会熊大人,如何?”,张鹤鸣的两道目光,直直的看着冯梦龙。 “张大人……”,冯梦龙的眼中现出几丝焦虑不安。 “先回去吧。”,张鹤鸣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小人告退。”,冯梦龙咬了咬嘴唇,默默的朝门外走去。 “呵呵。”,眼看着冯梦龙的背影渐渐远去,张鹤鸣直直的看了许久,方才慢慢的收回了目光,口中自言自语般的小声嘀咕着:“倒也不能怪我为难你熊飞白。怎奈何,这收复的大功,毕竟只能一人受,一山难容二虎啊。” 走出兵部衙门的冯梦龙,看起来极为沮丧。解开马匹的缰绳,牵着就要朝大明门外走。 可还没等走出城门,突然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转了个头,又向回走去。 承天门外,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锦衣卫虽然在朝廷里头算不得最忙碌的衙门,可是正值大丧礼和登基大典期间,所以也绝对不算清闲。 自从万历年间之后,锦衣卫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十四个千户所加一起,也才两千多人,一个所谓的千户所,都分不到两百人,几乎成了百户所了。所以一旦忙碌起来,就连人手也不够用。 “我前日里上的增补兵额的折子,司礼监里已经批了红。”,唐旭颇有些欣慰的把手上的公文递到了杨光夔的面前。 “也只有你唐少保的折子,司礼监才会批的这么快。”,杨光夔接过来看了几眼,嘿嘿笑道:“圣上也答应,这五百人的兵额,尽落在我南镇抚司头上,每个千户所正好增补一百人。” “早就想到你会有这么一手。”,唐旭也跟着哈哈笑出声来:“不过这增补的官职,你可要分几个给我。” 如今的锦衣卫人少,所以官职也少,每个千户所下辖的百户不过三四人。若按照满编,应当是有十人之数的。 如今增补了兵员之后,每个千户所增加一两个百户官和所镇抚应该还是可以的。 而锦衣卫里的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本来有九个千户所,南司只有五个。这样一来,虽然表面上还是少了四个千户所,但是实际上,已经差距不大。 “尽数给你好了。”,杨光夔大手一挥,毫不在意的说道。 “这倒不用。”,唐旭连连的摇着脑袋:“只是有几个兄弟,跟随久了,总要给个念想,有个四五个也有够了,你自家还是要经营的。”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一声报门:“属下周宣臣,领命前来见过唐大人。” “你看,这不就来了一个。”,唐旭指着门外哈哈笑道,也不让杂役去传,自己亲自走出门外喊道:“还不快快进来。” “属下见过唐大人,见过杨都尉。”,周宣臣虽然是唐旭熟悉的,可是对于杨光夔也不陌生,进来之后一一行礼见过。 “夺了你的逍遥自在,你可怪我?”,唐旭吩咐周宣臣在下首边坐下。 …… 第266章 有名无实 周宣臣之前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司的副指挥,虽然官职不高,但是唐旭也在兵马司里呆过,知道是个逍遥快活的所在。.tw[] “属下一直恨不能再追随大人身边。”,周宣臣只是一个劲的兴奋点着头:“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是追随杨都尉。”,唐旭笑了一下,指着杨光夔笑道。 “我就是说,如今你做了太子太保,等皇上登基便就是三孤,是瞧不上这锦衣卫里的差事了。”,杨光夔嘿嘿的笑着。 “我是见你整日在我这里盘踞不离,约莫是盯上了我身后的这把椅子。”,唐旭反唇相讥。 “那你还不赶快让贤?”,杨光夔哈哈大笑,作势就要把唐旭拖下来自己坐过去。 “我昨日刚接到了兄长从蜀中发来的书信。”,笑过一场之后,唐旭招来也刚升做了所镇抚的郑瓢儿,让他领着周宣臣去卫所里商人,然后郑重其事的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向着杨光夔递了过去。 “哦。”杨光夔立刻就反应过来,唐旭所说的兄长,应当就是马祥麟。 “我早就想见见了。”,杨光夔目光炯炯,看起来极是期待。 “如今蜀中已平,他致函于我之时,已是要押送叛俘赴京。”,唐旭突然觉得,兴许马祥麟和杨光夔真的会比较有共同的语言。 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世袭土司,都是标准的二世祖。而且都同样爱玩耍,可真正做起事情来却是有模有样。嗯……还有一点,两人都有点没正经。 “那兴许还能赶上圣上的登基大典。”,杨光夔兴奋的拍了下大腿。 “嗯。”,唐旭微微的点了点头:“上次我去巴蜀时,银两沉重,所以走的慢。他这封书信是十日前发出的,如今应当已过西安,再过十日约莫便就可以到了。” “圣上刚及登基便收到这份大礼,定然欢喜,少不得也要赏你。(..tw无弹窗广告)”,杨光夔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旭:“是不是要……” “不是已经赏赐过了。”,唐旭很清楚,他虽然口中说的是赏赐,可是主题却绝对不会是这个。凭他的习性,能有几样赏赐会被他放在眼里。 “好像是赏赐过了。”,杨光夔焕然大悟一般歪了下脑袋,唐旭这个太子少保的名头,好像就是这么来的。 “你便是整日去我那里,我也求之不得。”,唐旭又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我还是等兄长入京之后同去好了。”,杨光夔已经不满足于只和唐旭两人对饮。 眼看着日头已经渐渐靠近了午时,略收拾了下东西,正准备去和杨光夔一起找个地方去用膳食,忽然又看见司里的门房从外头走了进来。 “唐大人。”,门房见唐旭像是要出门的样子,连忙喊了一声。 “嗯?”,唐旭微微点了点头。 “唐大人,有客求见。”,门房见唐旭看着自己,忙不迭地急走几步迎上来。 “何人?”,唐旭这个锦衣卫指挥同知,多少有些实权,平日里来往的人也不少,所以有客来访也不奇怪。 “他只说唐大人看了这张名帖就知道。”,门房将手上拿着的一张名帖,恭恭敬敬的奉上。 “冯犹龙?”,唐旭只看了一眼,便喜出望外。 “快快请进来。”,唐旭挥舞着手臂,可是还没等门房转身却又立刻叫住:“不必请进来了。” 门房诧异的看着唐旭,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做好。看同知大人的表情,明显是欣喜的,可是为何又改口不让叫进来? “杨兄。”,唐旭转身向着杨光夔喊道:“我这里又来了一位老友,正好一同去小酌几杯。” “全聚德。”,杨光夔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回道。 “今日不去全聚德了,孙老师在宣武门外开了家汇珍坊,我们去那里便是。”,唐旭连连摇头。 孙承宗在唐旭的支持下开的饭馆,就叫汇珍坊,既然是唐旭在背后支撑着的,菜式和口味都和全聚德差不多。而且反正是吃饭,在哪里都差不多,虽然去汇珍坊要比去全聚德要多走上一段路程,但是不时地去几次,就当是捧个场子了。 “孙翰林也会开店?”,杨光夔诧异的问道。唐旭支持孙承宗开店的事情,也不算什么大事,所以唐旭并未和他提起过。 “我逼他开的。”,唐旭洋洋得意。 “他这个做先生的,却总是被你这个做学生的逼着做事。”,杨光夔一边走着,一边在唐旭身后叹着气:“当真是师门不幸。”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外。唐旭抬眼朝着四周看去,只见门外确有一人,正牵着一匹马,直直的站在路边。 “犹龙。”,唐旭兴奋的挥了下手,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几分。 “唐大人。”,冯梦龙似乎也没想到唐旭居然会如此热情,一时间竟然有些不自在。 “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唐旭上前一把握住冯梦龙的胳膊,转身朝着门房喊道:“替我把这位兄弟的马匹牵进去喂饱。” 唐旭一直觉得,替别人把马喂饱,就像是当年替别人加油是一回事情。 门房应声过来,从冯梦龙手上接过缰绳。 “杨兄,这便是熊飞白熊经略身边的冯梦龙冯兄。”,唐旭哈哈笑着向着杨光夔说道。 “唐大人,我……”,冯梦龙显得更加拘束。 “眼下正是午膳时分,你我正好一同去小酌几杯。”,唐旭颇有些庆幸眼下是大明朝,公务员没有工作时间禁酒令。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有禁酒令,对于唐少保这等级别的,也不会在限制范围内。 “那小人就遵命了。”,冯梦龙恭恭敬敬的跟在身后。 “冯兄何必如此。”,唐旭脸上现出一丝不悦:“当年在辽东时,你我可是以兄弟相称。” “在下当年鲁莽……”,冯梦龙憨憨的笑了一声。 “此人当真是你朋友?”,唐旭还没有任何表示,倒是杨光夔当先发作了起来。 “这位是大长公主的之子,锦衣卫里的指挥佥事,杨光夔杨大人。”,唐旭尴尬的笑了一下,对着冯梦龙说道。 “哦,见过杨大……”,冯梦龙又要行礼。 “别介。”,杨光夔却是撇了撇嘴,一把拦住冯梦龙,然后向唐旭说道:“唐贤弟,此人若是你朋友,为何竟是如此。” “这……”,冯梦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得罪了这位小都爷。 “冯兄,你我当年在辽东时,熊大人又待我如子侄,你亦是待我如兄弟。”,冯梦龙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唐旭却是明白:“如今唐旭虽是得了份官职,这份情义却不敢忘。” “唐……”,冯梦龙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冯兄若是仍视我为兄弟,便不该如此。”,唐旭摇了摇头,面色有些颓然:“若是只因为唐某官职的缘故,便失了知己好友,唐旭做这个官还有什么意思。” “唐……唐贤弟……”,虽然有些勉强,可是冯梦龙仍然还是支支吾吾的改了口。 “这便对了嘛。”,杨光夔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点了点头,也一把抓住冯梦龙的另外一支胳膊:“既是唐贤弟的好友,便也是我杨光夔好友,把酒同欢,岂不快哉?” “适才冯某落了俗套,还请杨兄弟莫怪。”,冯梦龙咧了咧嘴,脸上也现出几分红润。 虽然宣武门要比只在正阳门外的草厂远些,可是仍不过一刻钟便到。 汇珍坊里的掌柜,也是认得唐旭的,见唐旭是携人而来,立刻安排了楼上的单间。 唐旭看了下店里的情形,虽然不如全聚德火爆,但是也坐满了大半,顿感颇为欣慰。 “冯兄这回可是随熊大人一起前往辽东去的?”,熊廷弼重新起用的消息,唐旭是早就知道的。 “不错。”,冯梦龙点了点头,向着唐旭敬一杯酒,以示谢意。 “那熊大人可是也在京中?”,唐旭知道,冯梦龙对熊廷弼,向来就和郑瓢儿对自己一样,大部分情形都是追随在身边的。 “熊大人已经先行出关上任,只命我入京办事。”,说到这里,冯梦龙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低沉。 “哦,是为何事?”,只看冯梦龙脸上的表情,唐旭也知道他这趟差事恐怕办的不是太如意。 “如今辽东兵马,大半在辽东巡抚王化贞手上,熊大人苦于无兵……”,冯梦龙忧心忡忡的捏了捏手上的酒杯。 “哦,是这件事情啊。”,唐旭微微的点了点头。 其实熊廷弼无兵的事情,唐旭早就已经有了预料。只不过如今听冯梦龙直接说出来,心里头还是略微沉了一下。 “唐贤弟,我这回来寻你,是想要……”,冯梦龙眼巴巴的看着唐旭。 “我知道。”,唐旭一抬手,止住了冯梦龙接下来的话:“你定是去兵部衙门见过张鹤鸣了。” “不错。”,冯梦龙点了点头:“如今兵部里只是推脱,可是辽东却军情如火,熊大人如今兴许已经赶至宁远。” “你还想让我替你求一道圣旨。”,即便冯梦龙不开口,唐旭也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不错。”,冯梦龙又用力的点了点头:“若有圣旨在手,我便可再去兵部。” …… 第267章 一山二虎 (因系统排版错误,260,261章跑到244章前面去了,已经在联系编辑进行后台调整。) “冯兄毕竟非官场中人啊。”,唐旭深吸一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 冯梦龙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的看着唐旭。 “求一道圣旨不难。”,唐旭重新抬起头看着冯梦龙,“可是冯兄应当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冯梦龙皱紧眉头,似乎心里也是极为矛盾。 “我听说,先帝在起用熊大人时,已经御赐过尚方剑。”,唐旭向着冯梦龙劝了一杯酒之后,开口说道。 “嗯。”,冯梦龙点了点头。 熊廷弼复用,乃是朱常洛生前所做的决断。辽沈失陷,可谓举国震动,朱常洛起用熊廷弼,也是颇多期望。 “既然尚方剑无用,再加一道圣旨,也未必有用。”,唐旭抿了抿嘴唇,心里也有些忧虑。 “难道那些兵,便就不是大明朝的兵了?”,冯梦龙看起来极为愤慨。 “可如今熊大人有统兵之权,王化贞也有统兵之权,王化贞如今兵权在手,如何肯放?”,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理,唐旭向来都知道:“如今想要把兵权归于熊大人,除非撤去王化贞的辽东巡抚之职。” “这……”冯梦龙一阵语塞。 虽然对王化贞颇多不满,可是冯梦龙却也知道,王化贞如今毕竟是有功的。辽沈之战后,便就是他聚大军而守广宁,遏制住了建州军继续前进的脚步。这样的有功之臣,即便不赏,也不可能随意惩罚,否则难免军心不稳。 兴许,这正是熊廷弼即使顶着辽东经略的官职,又有尚方王命在手却无可奈何的原因。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也可以解决问题,那其中的关键就是在兵部。 所谓的巡抚,虽然一般是一省主官,可其实并不是地方官,而是归属都察院。全名很长,叫做巡抚某某地方赞理军务,简称巡抚。 实际上,每个省的真正地方主官是主管民政的布政使和主官治安的按察使,而不是巡抚。而且巡抚也并不一定就是管辖某省,甚至一府或者但单独一地,都有可能设置一个巡抚,比如山海关和蓟州的蓟州巡抚,还有登州和莱州的登莱巡抚。 与地方经略,总督,一般会加封六部侍郎以示威严类似,巡抚一般也会加封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头衔。而众所周知,都察院其实是没有兵权的。有兵权的,只可能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 所以,巡抚真正的兵权所在,仍是在于兵部。与经略,总督直接挂兵部尚书或者侍郎头衔不同,巡抚只有取得兵部所授之权之后,才有统兵之权。 当然,兵部对各地巡抚的授权,都各不相同,有的可以统辖全省兵将,有的却只能调动少量人手。很不巧,王化贞就是那种被授权可以统辖辽东全境兵马的巡抚。所以即使熊廷弼有王命在手,就算熊廷弼有尚方宝剑,再帮他加一份圣旨,只要兵部还没有收回他的兵权,他就有统辖辽东兵马的权利。 同样很不巧,若是当年黄嘉善在时,唐旭兴许还有些办法。如今的兵部尚书张鹤鸣,不可能会卖自己的账。 “那这去不去辽东,又有何异?”,冯梦龙惨笑一声,自顾着灌了一大口酒。 “做一点,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唐旭不大认同冯梦龙的这种说话:“冯兄当是知道,王化贞有统兵之权,熊大人也有。” “那兵呢?”,冯梦龙摊了摊手,“若要统兵,也要有兵可统。” 实话说,在唐旭看来,作为辽东巡抚,其实王化贞还是做的不错的,起码要比袁应泰强很多。 辽沈之战之后,广宁也是岌岌可危,王化贞只有千余人马却坚守此地,并在战后重聚大军,居功至伟,勇略可嘉。 只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在辽东的时候,熊廷弼不在,所以从辽东撤回来的大军,大半都被他收聚帐下。等熊大人到了那里,只怕只能喝点汤了。 唐旭同样也发现,不管是袁应泰还是王化贞,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太过自信。 袁应泰不相信自己救下的难民会反过来咬自己一口,王化贞虽有些不同,可却也有几分类似。 唐旭知道,东林那些人里头,真正的能人贤士其实并不少见,可偏偏似乎那些人里头,很多都好这么一口。自信,相当的自信,过分的自信。 可自信若是到了一定程度,自信过了头,就是狂妄,就是目中无人,就是偏执狂。 我总是对的,我就是对的。于是,我输了。约莫就是如此。 袁应泰如此,赵南星如此,以后的王化贞也是如此。从某种角度上说,兴许杨涟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很幸运的走在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面。然后……他也死了。 再细想起来,孙承宗和钱谦益真个是东林中的两个异类。不管日后后人对此两人如何评价,起码自己是很幸运的,遇到的是其中的两个异类。如果遇上的是赵南星,恐怕老早就分道扬镳了。 想到这里,又不禁想起了孙如游,这只老狐狸,明明就是东林的人,而且地位还不低。偏偏魏公公的那本《东林点将录》就是没有他,这一点,唐旭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这是为啥。 若是说孙如游回家养老,退休比较早,可是李三才那时候人都已经死了,不也还被从棺材里拖出来批斗。 兴许只能说,孙大人比较圆滑,当年自己不过是一小校,所能倚仗的莫国用也不过是个卫所里的指挥,他都能做到不致遗漏,这份功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达到的。即便改名叫“孙如油”,貌似也不过分。 “要兵权,兴许唐某办不到,可若要兵,唐某兴许还有些法子。”,唐旭拿起酒壶,为冯梦龙斟满一杯。 “唐大人此话当真?”,冯梦龙瞪大了眼睛,像是难以置信般的看着唐旭。 “唐某回京之后,便就知道了先帝起复熊大人的消息。”,唐旭微微的叹了口气,“所以事先帮着做了些准备。” “唐大人果真会未卜先知。”,冯梦龙眼睛瞪的更大,看着唐旭的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光彩。 “噗……”,杨光夔虽是听多了这类传言,却向来不以为然,眼下听到冯梦龙又提,一弯腰,禁不住把刚喝进口的半杯酒喷在了地上。 “你若是真会卜算,不如算算我阳寿几何?”,杨光夔乐不可支地看着唐旭。 “嗯,你长我两岁,若是按你原本的命数,阳寿本该是四十七……嗯约莫相差不大。”,唐旭居然还真的扳起手指算了起来:“嗯,不过既然有我在,想来你应当可以多活不少年。” “呸……”,杨光夔忿忿的朝地上又吐了一口口水,眼里几乎可以看出写着三个字,你吹牛。 “那若按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还得要对你感恩戴德。”,杨光夔不屑的说道。 “这倒是不必了。”,唐旭摆着手,心里头也是无可奈何。 这年头怎么说实话就是没人信呢?唐旭一脸的不服。在唐大人的脑海里头,适才早已有一行大字慢慢的浮现了出来: “杨光夔,崇祯末年京师陷,没于王事……” 大明泰昌元年,三月二十三。 朱常洛驾崩,是在上个月二十九的事情,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天。 而随着二十七日大丧的结束,便就是朱由校的登基大典。钦天监早已算过,这个月的二十七日就是黄道吉日,这就等于说,这京城里头的文武百官,刚脱下孝服,立刻就会穿上华装。 为了预备新皇帝的登基大典,锦衣卫里也是忙的不可开交。南北锦衣卫在京城里的三千号人马,已经尽数撒了出去。 京城诸卫,禁军三大营,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凡是和维持秩序能搭上半点关系的,几乎个个都跑断了腿。 唐旭甚至恶趣味的想过,新皇帝正式登基之所以需要等待二十七日丧期之后,其实不是为了表示对大行皇帝的哀悼,而是为了提前让天下知道消息,给准备前来朝贺的各地,各藩属留下反应的时间。 虽然京城里仍还是大丧期间,宴请未开,可是各地前往京城的车马已经扎了堆。不仅仅是前来朝贺的官员和使臣,各地的商人,也是嗅到了商机,疯了一般的向着北京城里聚来。 锦衣卫里很忙,只昨个二十二日一天,便处理了不下上百起的案件。基本上都是打架斗殴,而起因无非大多也都是抢道,抢摊位什么的。 这年头的马路上面,还没有双黄线,四百年后有双黄线的马路都常常堵车,这四百年前的大明朝就更别提了。入京的商户多了,人人都想抢个好摊位,所以跟着起来的纷争也就多了。 据胖子说,如今就连花市街也成了“黄金地带”了,只门前的一小块地,一日的租金就要两三钱,而且还有的是人抢着要,街坊们都狠狠的发了一笔。唐大人表示,你们这不但是抢钱,而且还是占道经营。 …… 第268章 遵纪守法 不过唐大人虽有发言权,却抗议无效,因为如今的大明朝虽然有城管——五城兵马司兼职,可是却没有《城管条例》和《道路安全法》,只要还没把路堵上,就不算违法。(..tw无弹窗广告) 若是因为在路上摆的太挤,被路过的车马撞翻了……那也是活该…… 而且唐大人抗议不但无效,倒顺便给自家老丈人指点了一条光明的财路。 于是在听了胖子的话之后,洛德山就悄悄地端着一只茶壶出门去了。 只在去茶馆转了一圈之后,老泰山大人就顺利完成了招商引资工作,把洛家在花市街的宅子连同门前的街道整租给了一户做江南丝绸生意的。只租一个月,租金十二两。 船板胡同那里新置办的宅子,虽然宅子洛德山没舍得租,可是门前却同样没保住,而且因为宅院要大些,还分成了三份,有卖馄饨的,有卖皮蛋的,还有卖麻花的。这几个加一起,一个月下来八九两银子还是有的。两处加在一起,二十两银子差不多有了。 我的乖乖!唐大人相当嫉妒,想当年,自己为了十两银子就要差点吐血,如今洛德山什么也不干,就是二十两入手,果真是形势比人强啊。 洛德山甚至还想怂恿唐旭把花市街的小院也拿出去出租,不过唐大人却没有答应。 虽说那处小院里的海棠花,已经尽数被移栽到了司空署街。可是对唐旭来说,那里却永远留存着自己太多的记忆。 童年的点点滴滴,与洛雪霁的相知相亲,从万历四十七年开始的一幕幕跌宕起伏,还有那虽然已经逝去,却在心间永存的这一世的双亲。 这一些,对于唐旭来说,都太独特,太重要,唐旭绝不允许这些记忆被任何东西所玷染,万金不易。 至于小院外的街道……岳丈大人若是真想要做些什么,就由他去吧。若是没有,也就随意好了。大不了就当做慈善,或者是为了大明朝的市场经济繁荣发展做贡献了。 除了维持秩序之外,唐大人还要忙着防细作。这么好的窥探京师的机会,建州和鞑靼那几边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唐大人特意吩咐了,凡是晋地来的商人,一律要严查紧盯,尤其是那些在唐大人心里挂上了号的姓氏。为此,唐旭甚至还这专门派了周宣臣专门去做这件事情。 这倒不是地域歧视,只是唐大人觉得,做人起码要有点原则。建州女真当年也算是大明属民,你要是真喜欢,直接去投奔好了。只是不要做那种卖别人的地,发自己的财的事情。 紫禁城的拱卫,兵力也得到了加强,傅仁贵率领一千兴武卫精兵入城拱卫东安门,其余三门也各有兵员调动。禁军三大营则收缩聚集到了内城的东华门,西华门一带。 由来只见新人笑,几人得见旧人哭。 眼看着京城里的一阵阵浮世喧嚣,唐旭心里略有些感慨之余,却也得到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马祥麟终于要进京了。 赖着大明朝发达的驿站系统和锦衣卫的渠道,自从马祥麟过西安之后,唐旭一直就和他保持着联系,而且这种联系的密度更是随着离京城的距离越近而愈多。 十九日,马祥麟一行就过了平阳,二十二日至太原,抵达京城的时间,约莫是二十六日,也就是三日后。 为了此事,唐旭专门入宫见了朱由校。朱由校见了唐旭格外的欣喜,因为他这些日子里很苦恼。作为一个当年在宫中常不受待见,“游手好闲”了好些年的青涩小青年,朱由校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比如礼仪。 于是在众大臣和众宦官的督促下,这段时日里,青涩小青年被迫开始了密集的训练计划。比如登基大典时,上台阶要先迈哪只脚,从上台阶到走到龙椅边坐下,中间要走多少步,此类规矩一一不等。 其实唐旭觉得这些规矩多少有些太过繁杂死板,人的身高和腿的长度是有区别的,同样的距离同样的步数,这个人走起来可能很自在,换一个人也许就会感觉很别扭。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不管是唐旭还是朱由校,暂时都没有发言权,只能暂时忍受。于是唐旭和朱由校暗地里拉了勾,总有一天要把这些规矩都大改一番。 所以朱由校最近特别喜欢别人进宫觐见,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稍事休息一阵。 不但如此,相比起他爷爷万历老皇帝的几十年不上朝,朱由校却是天天上朝,而且不但上午朝,还要上早朝和晚朝,终于达到了圣人所极力赞颂的“一日三朝”的境界。 一番折腾下来,朱由校自己觉得挺好,可大臣们倒是先受不了了。一天上三次朝,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还让不让人做事了。 正在和下属谈话,必须停下,因为要上朝了;正在清算账册,虽然眼看就要算出数字来了,也必须要停下,因为要上朝了;正在审理案件,正问到关键时候,抬腿就走,因为要上朝了。 不管是正在公干,准备吃饭,想要午休,甚至想要上茅厕,只要是恰好撞到了时辰,统统都不行,因为必须去上朝。衙门里开个堂会,你迟到一会没事。可上朝你还要迟到?你还想不想干了。 最后,还是由内阁首辅方从哲和次辅刘一燝一同牵头,诸位大臣齐声泣血恳求圣上不要因为政事过劳而伤了龙体,一天最多上一次朝就够了,实在不行几天一次也行。 朱由校虽然不大乐意,可是到底抵不过满朝大臣的殷殷关切。 于是朱由校虽然没了偷懒的理由,可是却也让他和唐旭两人明白了两个深刻的道理。第一个是以上不上朝来作为评价一个皇帝的标准,是极其可笑的;第二个就是先贤的话虽然有些很有道理,可是也同样有些就是在胡扯。 见到唐旭进宫觐见,朱由校自然很是高兴,拉着唐旭就钻回了暖阁里头,先趴到了床上。 朱由校还想让唐旭也爬上来,两人好躺着说话,可是唐旭却不答应。唐少保倒不是害怕什么礼仪,只是表示不搞基。 朱由校一定要问唐旭,搞基是什么意思?唐旭被逼无奈,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才说出了“断袖之癖”这个有秽圣听的词。朱由校哈哈大笑,表示自己也同样取向正常。 “唐哥儿今日来,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朱由校拿两床被子垫在身后,总算是感觉坐舒服了之后,方才开了口。 “回圣上的话。”,唐旭没有让朱由校失望,点了点头之后,开口说道:“微臣昨日接到了石柱宣慰副使马祥麟的信报,三日之后便可抵达京城。” “来的好。”,朱由校顿时兴奋的从榻上跳了下来:“朕也早就想见见你常提到的这位‘小马超’了。” “约莫是什么时辰?”,朱由校仔细问道。 “微臣与他约好,约莫是辰时时分,兵部和礼部收到的信报,也说是辰时。”,唐旭一五一十的回道。 “好,好。”朱由校在榻边来回走了几遍才停了下来:“如此一来,也算是能慰藉一些父皇的在天之灵了。”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逆贼?”,看着朱由校满脸的兴奋,唐旭突然开口问道。 “自然是全部处斩。”,朱由校毫不迟疑地回道。 放在任何时候,谋逆都是一桩大罪。更何况,奢崇明起兵叛乱,造成了几乎半个四川的生灵涂炭。军前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白骨遗道,要说杀,确实不算过分。 只不过,唐大人也还有唐大人自己的打算。 “微臣想请陛下饶一人不死。”,唐旭略沉寂片刻,开口说道。 “哦?”,朱由校诧异的抬起了目光:“是什么人,竟然能让唐哥儿代为求情?” “唐哥儿不妨说说看,究竟是何人?”,朱由校饶有兴趣地看着唐旭。 “奢寅。”,唐旭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说出一个名字来。 “奢崇明之子?”,朱由校只是略一沉思,就想起了唐旭所说的是什么人。 “唐哥儿为何要替他求情?”,朱由校看起来极是大惑不解。 原本还以为唐旭要说的,定是和他有什么交情的人。可是这奢寅,朱由校却是知道的。当日在成都城下,和唐旭打的不可开交的,就是此人。 而且唐旭还曾经拿这奢寅上演过一出捉放曹,朱由校当时当故事来听,也是觉得极为有趣。可惜好不容易逃回了永宁,却又在永宁失陷的时候与他父亲奢崇明一起被马祥麟捉住了,再一次做了俘虏。 “微臣不是要替他求情。”,唐旭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确实和奢寅没什么交情。 朱由校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唐旭说的再细一点。 “陛下当是知道,当时微臣去巴蜀,是领了先帝的钦差皇命的。”,唐旭也不再保留,把自己脑海里的想法一一细说给朱由校听:“微臣既是钦差,便是在替先帝立行,微臣当时答应过奢寅一条生路,虽说当时只是权宜之计,可是那奢寅在回永宁之后也并未再继续作恶。故而微臣以为,言则必而有信。” “确是如此。”朱由校觉得唐旭说的颇有些道理,跟着微微点了点头。 “再则,如今奢崇明谋反,如今既然被擒,想来举家诛灭已经无可避免。”,关于这个问题,唐少保一直都在除恶务尽和人道主义之间徘徊,不过可惜这个问题,眼下唐少保说的不算。 既然有一部《大明律》在,而且自己还没有能力去修改,便就只能遵守。就算是法制社会,也得要守法啊。 ……… 第269章 京中有事 “那奢家虽是屡有恶行,可是多年来也曾经为我大明卫戍西南,立过不少战功。(..tw好看的小说)”,唐旭整理了一下思路之后,继续朝下说去:“当年播州杨应龙之乱时,水西与永宁两军便就出过大力。” “今年正月里。”,说到这里,唐旭的声音禁不住有些低沉:“上千永宁军在辽东与贼虏鏖战,无一人投敌,尽数殉国。” “朕知道这件事情。”,朱由校也是不由得点了点头:“皆是壮士也。” “况且奢家在西南经营多年,枝繁叶茂,向来有些声势,与水西安氏等族也多有联姻。如今永宁虽复,可水西却是仍在。”唐旭站起了身,跟着朱由校向前走了几步:“若是尽诛其族,只怕难免会引得有人心生怨恨。” “如此说来,还是留一线的好。”,朱由校又沉思良久,抿了抿嘴唇。 “若是留下奢寅不杀,陛下可以当面宣其罪状,夺其官职而赦之。”,唐旭再把好处一一说给朱由校去听:“一来可示朝廷言而有信,二来可示朝廷恩威分明。” “奢崇明谋反,诛之。奢家多年有功社稷,留其血脉。如此,则四夷威服,人心所向。” “如此,朝廷日后在西南招抚山民,甚至改土归流,则无往而不利也。” “那……万一奢寅日后再起反心……”,朱由校多少还有些担忧。 “朝廷恩威分明,自然天下归心,哪里还有人再随他造反。”,唐旭呵呵笑道:“况且微臣也说过,这奢寅在微臣眼里,无非一跛脚鸭罢了。” “就依唐哥儿所言。”,听到这里,朱由校已经不再迟疑,哈哈笑了一通之后点了点头:“诛奢崇明,宣其罪而赦奢寅。” “迎接得胜之师的仪仗,可是准备好了?”,做下了这个决断之后,朱由校又关心起马祥麟等人入京的事宜。 “微臣今日入宫,正是要与陛下商议此事。”,唐旭看起来,很有些心里头正打着小九九的意思。 “还有何处需要完备,唐哥儿不妨直说。”,朱由校摊了摊手,做好了被宰的准备。 “微臣想要向皇上借五百神枢营精锐骑兵和五百神机营精兵。”,唐旭毫不客气的开了口。 “要这许多人马?”,朱由校当下也是不由愣了一下。 马祥麟等人进京献俘的事情,朱由校也是一直关注着。 如今为了准备此事,兵部,礼部,锦衣卫准备的人手,已经超过了千人。 眼下京城里头正在为大丧和登基大典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到处都是缺乏人手,若不是因为此事实在太过重大,也调不出这么多人手来。 可是动用了这么多人手,唐旭居然还觉得不够,还要再加五百神枢营精锐骑兵和五百神机营精兵。这京城里头可不是野外,五百骑兵就已经是个大阵势了。 说的不好听,手上有这么多精锐兵卒,袭宫劫持皇帝都足够了。 “西南的战事,你是首功,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朕也答应你就是了。”,朱由校虽然有些想不明白,可是仍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回先帝驾崩,圣上不日也将登基。”,唐旭笑了一下,说出了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不管是建虏还是鞑虏,想要乘机进京刺探情报的也绝不在少数。” “他们既然想要来看,咱们就让他们好好看看咱大明朝的堂堂军威好了。” 如今的大明朝,还不是崇祯年间那个局势。虽然各省也屡有灾祸,可是并不算严重,朝廷还应付的过来。 西南已经平定,辽东那边虽然颓势,但是也还不至于任人蹂躏。 总之,当今的大明朝,多少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乘眼下的机会,赶紧摆一摆威风,即使不能做到四海威服,也算是为大明朝长脸了。 其实这种事情,放到四百年后也是常有的,就叫做阅兵式。 四百年之后,新社会白领青年唐旭,也曾经在电视机前看到过盛大的阅兵典礼。 满脸威仪的首长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瞰从脚下通过的千军万马。即使只是在电视机前,唐旭也会忍不住从心底迸发出激动。 在唐旭看来,别说是站在城楼上,哪怕是站在下面看一回,也会是一种极大的幸福。 岂料世事无常,四百年后自己没机会,可是在这四百年前的大明朝,却终于等到了机会。 如今这个年头也有阅兵,不过只是校场点名。没有四百年后那种周密而详细的流程,也不能最大限度的放大所蕴藏的实力,更不能让天下人直观的感受到。 只不过,只有一千兵马,可能会不太过瘾,但是这也是没办法。首先是人手紧;其次是做这种事情没经验;再次时间仓促,人手再多的话,唐大人也安排不过来了。 算了,就当是为了将来积累经验,先搞个预演吧。将来若是有机会,咱再搞个大的。 “这个好玩。”,朱由校只听唐旭略微讲了一下,立刻便就是两眼放光:“一千人还够不够?若是不够,朕再把京营尽数交给你。” “人手若是太多,臣也安排不过来。”,唐旭听在耳里,顿时吓了一跳。 京营兵马数万,这么多人气势是够了,可是其中的兵卒却是良莠不齐,若是一不小心,反倒是会弄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况且若是把京营人马抽调一空,紫禁城的禁卫难以保证不说,自己只怕更是会被朝廷的那些老学究骂死。 一千人马正好,只要选出来的都是精锐,这几天里稍加训练就可以练出个模样来。 再加上献虏是大喜事,唐少保拿着鸡毛当令箭,即使阵势做的稍微大些,寻常也不会有人说闲话。毕竟才一千人马嘛,相对北京城内外的十万大军来说算什么。 等这些老学究看上了瘾,下一回再弄个更大些的,总之就是温水煮青蛙,让他们慢慢的自己不能自拔。 “那朕可就等着看你摆的好戏了。”,朱由校满怀期待的看着唐旭。 大明泰昌元年,三月二十六日,北京城。 “行人避让,莫沾衣裳……” 兴许是因为今日便是大丧期的最后一天,所以北京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神态已经比前些时日里轻松了许多。 从早晨的寅时末开始,从广宁门,宣武门,正阳门到崇文门,广渠门的街道上,就响起了一阵阵洒扫声和吆喝声。 若是细心的行人,甚至可以发现,今日里的京师戒卫,竟是比前些时日里还森严了许多。 京城的各个城门和主要街巷处,到处都密密麻麻散布着一身戎装的兵卒。 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卫,天策卫,神策卫,兴武卫,武德卫,鹰扬卫,骁骑卫,龙骧卫……几乎京城里的所有的卫所,都派出了兵卒走上了街头。 几大城门也是在开启之前就被贴上了告示,至今日午时末,京城的所有城门,只许进,不许出。 有些见过世面的,看了也不甚明白。新皇上的登基大典据说是放在明天,如何今天就张罗起来了。况且这么些年以来,京城里若是有什么大事,一般都是进出皆禁,今日里如何不能出去,却可以进来。 再看着守门的五城兵马司兵卒,虽然戒备森严,却似乎并不紧张。 这京城里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一时间,进出城门的百姓几乎个个都生出了几分好奇心来。 从崇文门到宣武门一带的街市上,前些日子都密密麻麻摆满了游走的摊贩,今日里竟也已经是遁迹无踪。 早在前两日间,这些摊贩就已经收到了暂停经营的通告。 不过这些被暂时驱散停业的的商贩,大多似乎并没有太大意见。 因为作为对他们的补偿,在接到停业通告的同时,也都收到了一纸凭此可以三日内免缴商税的加印行文。 此外,也在靠南的天坛方向也划出了区域,若是有放不下买卖的,可以至此交易。 所以,相对于大多数商户来说,虽然少了半日的买卖,却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反倒是更多的商户开始在纷纷开始打听,除了明日的登基大典,这京城里到底还有什么大事。 卯时末,西面的广宁门方向也开始驱散人群,确实需要进城的百姓,被指引前往南北两个方向的西便门和右安门出入。 辰时初,一顶耀眼的黄色伞盖在正阳门的城楼上空升起。 “是皇上!” 正在四周的街巷间好奇的观望和游走的百姓和商贩中,其中有些眼尖的,立刻就发现了城楼上的异状。 “是皇上……”,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欢呼:“皇上……是皇上来了!” 自从永乐年间大明朝迁都北京已有两百年,城中的百姓之中,也不乏在这天子脚下世代居住的。可是寻常百姓想要有得见天颜的机会,却仍是少之又少。 即便是登基大典,所能远远望见的,也只是一辆四周围裹着黄色帷帐的马车罢了。 “是皇上,真的是皇上!”,大批的百姓和摊贩,像潮水一般朝着正阳门前涌去。 城楼上的明黄伞盖下,一道身着绣金龙袍的身影,已然是清晰可见。 ………… 第270章 前门献俘 正阳门外如今虽然已经是禁卫密布,可是出乎众人的意料,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守卫的兵卒却并未像往常一般上前驱散,只是横起了长矛,将人群隔在了街道对面。 受到了阻拦的人群,也并未再往前冲,而是沿着街边四散开来,纷纷踮起了脚尖,向着城楼上远眺。 “吾皇万岁!”,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紧接着,整个正阳门外立刻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唐近贤,你可都安排周详了?”,正阳门上,内阁首辅方从哲望着城楼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不无担忧的转头问道。 历年以来,朝廷里的大礼仪,都是设在承天门,可这一回朱由校却偏偏要改到外城的正阳门来。 身为内阁首辅,唐旭和朱由校商量的那些勾当,方从哲自然不可能毫不知晓。不过好在虽然从承天门换到了正阳门,但是毕竟也是在京城里头,朝臣们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如今看见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方从哲心里却仍还是忍不住揪起了几分心。 “微臣已在城下设置数重禁卫,紧要时还可关闭城门。”,话虽然是方从哲问出来的,唐旭却是向朱由校欠了欠身,开口回道。 “唐大人心里有计较就好。”,方从哲低头朝城下望了几眼,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略微松了口气,把目光重新朝着人群看去。 “有劳唐少保了。”,朱由校也转过了身,向着唐旭微微一笑。 “微臣领旨。”,唐旭并不多问,从邹义手上接过黄帛,长身一作揖,朝着城楼下走去。 北京,广宁门。 “呜呜……呜呜……” 随着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城门边原本还有些杂乱的兵卒侍卫,也像是接到了号令似的纷纷向着两边跑开列成了阵势。 城门外往西的大道上,一队人马已经渐渐的现出了身影,向着城门所在的方向缓缓走来。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去年随唐旭一同前去上任的四川布政使姚宗文。兴许也是听见了远处城楼上的号角声,抬头望了下前方,竟不自觉的勒了勒手上的缰绳。 “姚大人莫不是近乡情怯?”,走在姚宗文身后的马祥麟,也跟着放慢了马速,呵呵笑道。 “离京日久,果真是有些不识归途了。”,姚宗文应当是听见了马祥麟的话,可仍是痴痴地望了几眼远处的城楼,方才转头笑道。 马祥麟咧了咧嘴,也不去和姚宗文细究,只是欣喜的扬起了手中的马鞭,伸手向前指去:“好像是唐近贤来了。” 姚宗文回身向前望去,只见远处的城门处,果然已是有一队人马护着一面黄底明字金乌旗疾驰而出。打头的一匹白马,全身一根杂毛也无,像是洒出的一道月光一般,向着城外的飞奔而来。 “唐大人。”,“近贤。” 吩咐左右护送好身后的囚车,马祥麟和姚宗文也当先迎上前去。 “四川布政使姚宗文,石柱宣慰副使马祥麟接旨。”,唐旭点头致意,虽然和面前的两人,尤其是马祥麟,也有些话想要说,可如今却并不是寒暄的时候。姚,马两人也知道分寸,立刻翻身下马。 “着四川布政使姚宗文,石柱宣慰副使马祥麟,率有功将士至德胜门入京面圣。一干贼逆,着兵部与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验明正身后,押解至正阳门献俘。” “为何是在正阳门?”,马祥麟原本就只是一方土豪,对于这些细节并不甚懂,可姚宗文却是京官出身,在北京城里厮混了好些年头,接旨起身之后,仍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圣意如此。.tw”,唐旭微微一笑,暂且也不多做解释:“唐某改日再设私宴,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京师,正阳门。 正阳门,北京内城九门之一,京师真正的门户所在,所以民间常称之为“前门”,又名“大前门”。 伴随着沉重的箍铁车轮碾过青石铺就的路面所发出“轰轰”巨响,数十辆囚车由广宁门经京城大道鱼贯而入,渐渐的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咚……咚咚……”,几乎与此同时,一阵沉重的击鼓声,在正阳门的箭楼上响起。像是打上了一个休止符一般,包括守卫在街边的兵卒在内,几乎所有人,猛然间都屏住了呼吸。 “奋武扬威……虽强必戮……”,一声被拉长了的清喝,远远的从城楼上传来,让四周原本已经凝固的气氛变得愈加沉重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囚车停了下来,还是因为听见了城楼上的鼓声。囚车上的奢崇明缓缓地睁开两眼,茫然的向着四周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袭朱红色的官袍。官袍前的衣襟上,一只绣出的金狮张牙舞爪,似乎正欲扑袭而出。 “奢大人,请下来吧。”,唐旭点了点头,让左右打开囚车门上的锁链。 虽然曾经在四川与叛军鏖战数月,可是对于奢崇明,唐旭倒还是第一次见面。更没想到的是,初次见面居然会是在这样一种场合下。 “哼……”,奢崇明的眼中虽然闪过几丝灰败,可是却仍从鼻孔中哼出两股粗气,推开一边想要上前拉扯他的兵卒,自己迈下囚车。 “上谕……”,深深的朝着脚下看了几眼,唐旭伸出了左手,从一边的锦衣卫“大汉将军”手上接过一卷黄帛。 守候在一边的锦衣卫和京营侍卫,立刻拥上前去,将从囚车上押下的一干人犯死死按倒在地上。 “原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世受皇恩而不图报,妄起刀兵致涂炭天下……川中百姓流离失所,千里人烟因其灭迹……” “今圣意既下,勿须有司审查,夺其爵,夷其族,一干从犯皆以同谋论斩,即刻行刑……布告天下,以儆效尤,钦此……” 几乎是转瞬之间,奢崇明眼中仅存的光彩已是消散于无,灰败的双眼中又现了几点疯狂,虽是死死的盯住了唐旭,可是却又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唐大人……唐大人……”一阵像是呜咽般的呼喊声,从一边传来。 唐旭缓缓地转过头去,只见喊出声来的,竟是自家的老熟人奢寅。 奢寅见唐旭目光转来,顿时也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挣扎着:“唐大人……唐大人……你曾是说过饶我一命……” “你就是唐旭?”,奢崇明这才醒过来一般,从牙缝里忿忿的挤出一句话来。 “正是在下。”,唐旭轻轻的点了点头,看了几眼奢崇明,又悠悠的叹出一口气来。 “唐大人不必惺惺作态。”,奢崇明发出一阵像是野兽的低吼一般的笑声:“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唐大人的手段,奢某已是早有领教,只是奢某原本还不信,唐大人果真如此年少。” “也罢,就让奢某举族的血,来染红唐大人这身官袍罢……” 话刚说完,竟是作势想要站起身来,可是一边的侍卫早有防备,几根铁棍呼啸扫过,又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孽畜……我奢家儿岂有惧死之人……”,奢崇明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侧过头去,向着正在一边哭哭啼啼的奢寅喊道:“孽畜……” “唐大人……大人……”,奢寅却像是没有听见父亲的喊话一般,仍是不住的嘶吼着。 “唐某当日所说的话,乃是替先帝立行,自然会算数。”,看了几眼已近癫狂状态的奢寅,唐旭竟然在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上谕……”,唐旭又向一边伸出了左手。 “查,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妄起刀兵涂炭天下,虽屡经教诲而不思悔改,罪当夷族……奈念其祖自我朝立国以来,为国镇守藩屏,平思任发,诛杨应龙,其功不可没,其忠不可湮……教化治下山民,代圣人行德……” “今圣意既下,其罪虽不可赦,然念其族累功,故而存其骨血……赦其子奢寅一脉,计一子一孙,放归山野,留尔香火,以继血食之祭……” 奢崇明惊讶的抬起了头,原本已经完全灰暗下去的双眼里,闪出几点难以置信般的亮光。一边的奢寅,也张大了嘴巴,全身不停的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奢大人,接旨吧。”,唐旭点了点头,示意一边的侍卫将奢崇明放开一些。 被松开双手的奢崇明,果然并没有再继续挣扎,伸出手掌,颤巍巍的从唐旭手中接过黄帛,迫不及待的放在地上展开,瞪大了眼睛,似乎想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认清。 “奢大人,圣上和唐某能帮到你的,只有这些了。”,唐旭又是一声长叹,不等奢崇明回话,已是转过了身去,向着城楼下的门洞里缓缓走去。 “唐大人……”,一声呼喊,从身后传来。唐旭只是略微停了下足,却并没有回头,身影渐渐的消失在正阳门下的两扇铁叶大门后面。 “罪臣……奢崇明……谢恩……”,奢崇明的口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一句话来。额头重重的叩在了正阳门前的青石板上,一片殷红的血迹从额角上慢慢渗了下来。 ………… 第271章 如锋抵喉 “陛下。”,已经回到了箭楼上的唐旭,目光从跪倒在城下的数十名囚犯身上一一扫过,等收回目光之后,方才微微欠身,将手中的托盘举起,递到了朱由校的身前。 “唐少保……”,朱由校虽然已经做了将近一个月皇帝,可是到底是没有经过如今的阵势,喉头里响了几下之后,一时间竟然没有伸手去拿笔。 “陛下,您是皇帝。”,唐旭站直了身,目光直视朱由校的双眼。 “可……朕……”,朱由校仍是犹豫着。 “苍生不易,人命关天,故而不可假手他人。”,唐旭的目光,在朱由校脸上不移半分。 “嗯……”,朱由校又咽下一口唾沫,捏了捏指节,像是用了千钧力气一般,抬起手中的朱砂笔。 又迟疑了片刻之后,半闭上眼睛,用力的在宣纸上一勾。 “枭……”,唐旭收回托盘,将宣纸卷起,用金丝线扎上之后,直接向着城下掷去。 “枭……”,城门下,刑部尚书张问达正抬头仰望,见名状掷下,连忙亲自上前拾起,展开看了几眼之后,转身喝道。 “皇上……唐大人……”,原本已经逐渐安定下来的奢寅,见自己也被拖到场中,身边一名身材魁梧的军士手执一柄鬼头刀直逼脑后,顿时也是被吓的六神无主:“圣旨……圣旨……” “枭……”又是一声清亮的喝声,在城楼上响起,一柄杏黄小旗,猛然挥下。 数十道血箭,冲天而起,一股甜腻的血腥味,在四周迅速的弥漫开来。 “啊……”,奢寅只感觉脑后一阵劲风袭来,一声惨叫之后,昏倒在地上。行刑的军士收起钢刀,冷笑一声抬手拽起他的一条腿,向着场边拖去。落在地上的衣裳,浸到了一边的鲜血,在地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咳……咳……”,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咳嗽和呕吐之声。 虽然人群中不乏胆大勇猛之人,可是毕竟大多都是寻常的百姓,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有些怀里抱着幼童的,更是连忙转过了身,拿手捂住了孩童的双眼。(..tw) “轰轰……”,只不过,还没等到血腥之气散去,却又听见附近一阵猛烈的声响,听声音,竟像是比适才数十辆囚车发出的动静还要大。 众人的目光,像是被牵住了线的木偶一般,一起向东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顿时都不禁微微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崇文门的方向所来的大道上,竟是整整齐齐排列出了由数百名戎装骑士组成的军阵。 马背上的骑士,人人身披黑盔黑甲,就连胯下的马匹也是毛色纯黑。时近中午,手中的长矛在已经略显强烈的阳光下,反射出一道道骇人的乌芒。 军阵向前推进的速度其实并不算快,可是随着军阵的渐渐逼近,道路边的人群,却像是感觉到一堵墙迎面压来一般,站在最前头的几排,更是忍不住向后挪了挪脚步。 一面赤红色的旌旗,在队列中扬起,马背上的骑士摘下了头上的帽盔,似乎是在向城楼上行礼致意。 在骑士的引导下,胯下的马匹,小声的打着响鼻,一边行走,一边踏着碎步开始整齐队列。 “平……”,赤红色的军旗,向着左右摇摆了几下。 一片矛戈碰撞的声音,从军阵中传出,一排排长矛被整齐的放平。几乎与此同时,马匹的速度也已经在被催动,渐渐的已经由一阵阵的脆响变成了一片整齐的轰鸣。 马匹的速度越来越快,站在街边,已经渐渐的看不清马背上的面孔。人群中传出几声惊呼,甚至包括值守的军士在内,也都纷纷朝着街边退去。 “突……” 马速已经渐渐被催动到了极致,大道边的人群,心跳声仿佛也在随着马蹄落地的频率而不断加快,越来越快。 “呼……” 正阳门前的大道,也有数丈的宽度,可是如今却像是被一片狂风挟裹的乌云完全笼罩住了一般,乌云飞速的朝着正阳门的前方移去。 正阳门的城楼上,正在观礼的朝廷百官,也是纷纷面露惊色,若不是离的远,只怕个别向来胆小的已经要跌坐在地上。 呼啸声中,乌云般的军阵飞速的从城门前掠过。 几乎就在掠过门前的同时,原本放平的枪支,像是被安装上了弹簧一般整齐弹起,一排排枪尖,犹如整齐的树林一般直冲天空。 “万胜……”,伴随着马蹄的轰鸣,一阵雷鸣般的欢呼,从军阵中迸发出来。 正在徐徐后退的人群,也猛然间停住了脚步,颇有些吃惊的望着眼前的这支军阵。 世代居住在这皇城脚下,禁军操练的阵势也并非没有见过,可几乎从来没有哪次,只是站在一旁观望,便已感觉如锋抵喉。 “万胜……”,紧随在马阵身后,又是一片犹如铺天盖地般的金色迎面而来。 数百名神机营精锐,手挎火铳,腰别苗刀,虽然人数也不算多,可是却又是清一色的金盔金甲,在正午的阳光下,晃的让人一阵阵眼晕,气势竟并不弱上多少。 “万胜……” 原本一片寂静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声。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声,可是几阵此起彼伏之后,却渐渐的汇成了一片,形成了一片巨大的声浪。 “若是我大明朝有此强军,何愁天下不平。”,正阳门上,方从哲也在凭栏而望。身为内阁首辅,方从哲见过的世面已然不少,可此时竟然也隐隐然有些动容。 微微转回了身,可巧迎上的唐旭的目光,连忙自嘲般的笑了一声:“老夫不过有感而发而已,让唐大人见笑了。” “阁老何出此言。”,唐旭低头朝城下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又转回头来:“难道这些不是我大明的军卒?” 方从哲并不回话,也是低头笑而不语,稍待片刻,才重新抬起头来笑道:“近贤掌军的本事,老朽多有耳闻,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待寻得闲暇,老朽也想与唐少保对酒畅饮一番,还请不要推辞。” “阁老抬爱,唐某岂敢。”,唐旭连忙微微俯身稽首回道。 巡游的军阵渐渐远去,正阳门前的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甜腻的血腥味。可聚集在城门前的人群,却久久不愿散去。 朱由校看起来也是意犹未尽,啧巴了几下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唐旭抢着先开了口:“陛下,马副使一行新抵京城,一路劳顿,微臣请陛下恩准,让微臣代为安顿。” “马将军是唐少保的义兄,唐少保接待安顿,哪里还要朕来恩准。”,朱由校见马祥麟一行刚到了京城,唐旭就要开溜,撇了撇嘴,话里竟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唐旭也不回话,只是咧开嘴笑,倒是一边的邹义接过了话来:“万岁爷,按照我大明朝的祖制,京城中的文武大臣不得私交藩屏。” “哦。”,朱由校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的点了点头,随即坏笑一声,示威似的朝着唐旭扬了扬下巴。 正如后世常常有人认为藏蒙等地不属大明治地,理由之一便是朝廷将其归入外藩。 但是实际上,不仅仅是藏蒙,甚至在云贵四川,湖广这些朝廷腹地,也有大量的土司辖地被归之为外藩。而在如今这个年头,绝大部分所谓的外藩,只不过是相当于四百年后的“自治州”。 如果仅仅只因为一个称呼,就否定了其本质,那读《木兰辞》的时候,岂不是会闹出“木兰是替爷爷从军”的笑话来。 而京中文武大员不得私交外藩的规矩虽然常常只是个摆设,但是唐大人却不想在这个时候授人把柄。 至于朱由校的心思,唐旭也能猜到几分。自从继了位之后,到底不如当年自在。 再加上早就听唐旭提到过马祥麟的骁勇,心里也是期待。如今想乘着进京献俘的机会见上一见,顺便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乐子。 却没想到,唐旭如今开口就要单溜,朱由校心里头自然是有几分不乐意。 “明日是陛下的大典。”,唐旭仍是咧着嘴笑,不紧不慢的从口中吐出句话来。 “这……”,朱由校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陛下,来日方长。”,唐旭略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道。 “准了准了。”朱由校这才翻出了笑脸,连连挥着手:“就着唐少保安排马副使一行在京中的行程。” “微臣遵旨。”,唐旭领旨回礼,直接扬长而去。 司空署街,唐府。 自从唐家搬到司空署街来之后,还从来没有过这般热闹的场景。 上回乔迁的时候,唐旭去了巴蜀,所以大部分前来道贺的宾客,只是寒暄几句,留下名帖和礼单之后就告辞离去。 而这次虽然上门的客人不是很多,却算得上是亲戚家第一次上门拜访,所以格外的隆重。 只不过唐家在京城里已经是几代单传,几乎没有什么亲戚,而洛雪霁的娘家,也只有四口人。 好在除了杨光夔之外,郑瓢儿和周宣臣如今都在锦衣卫里做事,也能上得了台面,一起来帮唐旭照应宾客。 马祥麟毕竟是武官,又一向身居巴蜀,虽说他也算得上是知书达理,可唐旭仍是怕他和京城里的这些京官不对付,所以文官里头只请了孙承宗一人。 至于曹化淳,魏忠贤那些宫里头的人,因为要忙着布置明日的登基大典,自然也不得闲。 唯一让唐旭感到意外的,倒是姚宗文。 姚宗文虽然是和马祥麟等人一路来的,可原来毕竟也是京官。这次回京之后,免不了要见一见昔日的同乡和同年。 却没想到,他从正阳门上下来之后,这些事情一个字也没提,笑眯眯的就一路跟到了司空署街。 唐旭虽然至今仍不大待见这位姚大人,可来者是客,也不好拒之门外,只能由着他跟了过来。 第272章 吾非独善 如今距离先帝驾崩不过一月,到前几日里才刚过了大丧,所以京城里酒楼的生意都不算太好,唐旭干脆就把全聚德里当家的厨子都招了过来。 在四百年后,川菜已是稳居中华八大菜系之首,比粤菜还要高上一头。而川菜之精,在于“三椒”,“三香”,“七滋”,“八味”。 “三椒”是指花椒、胡椒、辣椒;“三香”是指葱、姜、蒜;“七滋”指的是甜、酸、麻、辣、苦、香、咸;“八味”则是鱼香、酸辣、椒麻、怪味、麻辣、红油、姜汁、家常。 这些滋味中,虽说花椒是川菜之骨,但辣椒却是川菜之魂。去年在巴蜀戡乱的时候,唐旭并没有吃到过辣椒,菜里虽然也有辣味,却是靠茱萸油调出来的,未免差上了几分。 而马祥麟虽是四川人不假,但是如今的四川和四百年后的四川却未必是一个情况。原本唐旭还担心他有些吃不惯,却没想到中间虽然差了四百年,可四川人骨子里那股嗜味的劲头却丝毫没变。 从寻常的回锅肉,宫保鸡丁,泡椒风爪,夫妻肺片到干烧岩鲤,牡丹鱼片。几乎每上一道菜,马祥麟都要品尝一番,再追问一遍来历。好在唐旭早有准备,拿着从前听来的那些故事,换个套路也算应付过去了。 姚宗文算得上只席间最为特殊的一个人,众人都和他搭话不多。他却是浑然毫不在乎一般,只顾着找人喝酒吃菜。桌上的菜肴,以辣味的为多。姚宗文吃的满头冒汗,也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唐大人看了几眼,几乎以为此人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混吃混喝的。 因为马祥麟是第一次入京,除了全聚德里的菜系来,唐旭还着人从便宜坊提了几只现烤的烤鸭回来。马祥麟一行尝了之后,也是颇多好评。 这一顿酒宴,从下午的未时开始,一直吃到晚上的戌时,主客方才尽兴。 马祥麟这回入京是以公务之名,所以在官驿里原本是有安顿。不过他到了唐家,也算是到了家里,唐旭自然不会让他在外面住。更兼唐旭提前在朱由校那里讨了敕令,更是百无禁忌。吩咐张标,收拾了一间宽敞干净的客房留住。 孙承宗如今掌着司经局,明日的大礼仪也有诸多事情忙碌,最先告辞。片刻之后,疑似前来混吃混喝的姚宗文,也打着饱嗝告辞。至戌时后,宾客大半散尽,只剩下杨光夔在一边陪坐。 唐旭见已经没了外人,吩咐下人安排移到花厅吃茶,顺便去请胖子来与马祥麟见面。 之前因为人多,洛雪霁一直留在后房,如今也出来见礼。马祥麟见了洛雪霁,忍不住笑道: “当年近贤在巴蜀时,娘亲曾经要说几门妾室给他,他却说‘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 “为兄一直好奇,究竟是何等的女子,才能让近贤如此倾心。今日一见,果然与我家兄弟算得上是一对璧人。” 杨光夔泯一口茶,也跟着吃吃笑道:“马兄有所不知,近贤若要纳妾,这京城里上门说媒的恐怕早就要踏破门槛,哪里还会等到去巴蜀时。” 马祥麟点了点头,忽得站起身来,又转身看一眼唐旭,才开口说道:“若不是如此,马某也未必肯与他兄弟相称。只有这等重情义的,马某才愿倾心交之。” 马祥麟这句话虽然说的倨傲,可是唐旭却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转过了脑袋,向着洛雪霁浅浅笑了一下。 洛雪霁原本就是面皮薄的,出来见客倒还能应付得过来,可见了自家相公这么一笑,脸上却不禁飞起两片红晕,连忙道了几声万福,先躲回后房里去了。 又吃了几口茶,见胖子还没有到。马祥麟轻轻咳嗽几声之后,看着唐旭开了口:“我这回来了京城,暂且不打算回去了。” “哦?”,唐旭微微一愣,随机额头上现出几丝黑线。怎么最近来访的人,个个都是这个套路。上回赵率教开口就来这么一句,如今马祥麟居然也是。 “兄长暂且还是不要留下来的好。”,也端起手中的茶杯,吃了几口以后,唐旭方才抬起头来回道。 杨光夔迷糊的看着唐旭,又看看马祥麟,一时间闹不明白两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我若决意要留下呢?”,马祥麟皱了皱眉头。 “我还是劝兄长暂且不要。”,唐旭低了低头,过了半晌才冒出一句话来。 “近贤你当是知道,马某自幼丧父。”,马祥麟看着唐旭的目光里,居然透出几分不满,口中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马某幼年时,父亲便被奸人陷害致死,母亲承袭爵位,平日里大多也是忙碌事务。” “所以我自幼年时,大半便是跟随在大舅身边。教我读书,教我武艺……” 说到这里,马祥麟的声音更是变得呜咽起来,眼眶里也闪出几点晶亮: “马某无父无兄,大舅便犹如吾父吾兄……此等仇恨,马某誓不戴天!” “唉……”,杨光夔终于听出了马祥麟话里的意思,用力捏了捏拳头,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也看了一眼唐旭之后,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兄长之恨,小弟感同身受。”,又是一番沉寂之后,唐旭猛然抬起了头。 “你若也有此心,我便陪你同去。”,马祥麟咬着牙齿,愤愤的说道:“我听说,如今熊廷弼也已经到了辽东,此人还算得上是大才。我等几人合力,未必不能与贼酋一战。” “若是近贤你肯,我立刻便传书回去,让娘亲向朝廷请命,尽起我石柱精锐,连同愚兄在内,归你驱使。”,一语既毕,马祥麟也不再多说,只是目光炯炯,直视着唐旭。 “我……”,唐旭轻轻的咬了咬嘴唇。 “近贤有话不妨直说”,见唐旭口中吞吞吐吐的,马祥麟的眉头皱的更紧。 “我暂且怕是去不得。”,唐旭凝重的摇了摇头。 “哦?”,马祥麟诧异的应了一声,思量片刻之后接着问道:“贤弟可是怕朝廷里有人掣肘?” “这只是其一。”,唐旭对马祥麟问的话,暂且不置可否。 “那其二又是什么?”,马祥麟迫不及待的问道。 “其二是我还不想去。”,唐旭迎上马祥麟的目光。 马祥麟和唐旭四目相对,都是沉寂了许久之后,方才分开。 “贤弟如今是顾忌更多了么?”,马祥麟脸色涨得通红,转回目光之后讪笑一声。 “兄长如今信不过小弟了?”,唐旭目光微斜,在马祥麟微微颤抖的手上掠过。 “我之前从未这般想过。”,马祥麟站定着身,眼中闪烁不定。 “兄长可曾经想过,辽东的军情如何至此?”,唐旭嘴角抽动了几下,也摇头苦笑一声。 “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惧死,岂有天下不平的道理。”,马祥麟也不多想,直接大声回道。 “那兄长以为建虏破我城市,掠我民室,为的是什么?”,唐旭又摇头讪笑一声:建州军中的那些兵将军卒,难道为的不是财?” “这……”,马祥麟略微一愣,当下也是一阵语塞:“此等匪类,近贤岂可拿来比较。” “这其中的缘由,自然是纷纷种种。”,唐旭也不去辩解,而是继续往下说道:“可兄长可曾想过,如今熊廷弼与努-尔-哈-赤,皆为两军主帅,若是那努-尔-哈-赤败了,会当如何?” “若无意外,当是会退回巢穴,休养生息。”,马祥麟略想一下之后回道:“若是厉害些,也未必没有分崩的可能。” “那若是熊廷弼败了呢?”,唐旭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 “怕是免不了撤官罢职。”,马祥麟略微顿了一下:“若是厉害些,少不得落狱问罪。” “这正是小弟顾忌所在。”,唐旭听完马祥麟的话,也禁不住从口中悠悠的叹出一口气来。 “可是……”,马祥麟欲言又止。 “兄长当是知道,小弟并非是喜欢独善其身之人。”,唐旭咧开嘴微笑了一笑:“可与那努-尔-哈-赤相比,我与熊廷弼却同是只有一次机会。” “如此说来,此事是愚兄失虑了。”,马祥麟垂着眉角,低头沉思:“我只当你如今也惧怕贼虏势大,愚兄虽然偏居西南一隅,可是这天下的大事,多少也知晓几分。若是连你也惧怕,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可战。” 马祥麟也是聪明人,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说话,向来不会太费劲。正如唐旭所说,自从当年努-尔-哈-赤以所谓“七大恨”起兵反叛朝廷开始,两军交战其实向来也是互有胜负。 即便是在努-尔-哈-赤取得开原,铁岭之后,前有唐旭,祖天寿取得的北关大捷;其后又被熊廷弼重夺三岔儿堡,切断了开原,铁岭和抚顺之间的大道交通。 可是对努-尔-哈-赤来说,互有胜败并不是问题,只要不是彻底的大败,他这个建州大汗就仍然是建州大汗。而无论唐旭也好,熊廷弼也好,只要有一次失败,付出的也许就是生命的代价。 袁应泰,便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 第273章 天启时代 在辽沈两地失陷之后,袁应泰即便不自杀殉国,回到京城只怕也免不了被追罪问责,若是一个不小心,也许还会连累其他人。所以对当时的袁应泰来说,自尽其实是他最好的选择。 马祥麟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可还是还没等他说话,唐旭已经先开了口: “过些时日,我想去南方走上一回。” “南方有事?”,马祥麟条件反射一般的问道。 “我大明缺马啊。”,唐旭摊了摊手,一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 “贤弟如今兼了马政的差事?”,相比起刚才,马祥麟的已经平静了许多,听唐旭这么一说,立刻生出几分好奇。 “这倒是没有。”,唐旭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的:“我只是想看看,若是兄长手上的白杆兵骑上战马,和那建州骑兵究竟谁更胜一筹。” “这倒是可以一试。”,马祥麟顿时也是眼前一亮,可是片刻之后,眉头却又皱了起来:“贤弟莫不是在与我说笑,向来买马只听说朝西边,朝北面走,哪有贤弟这般朝南边走的。” 在如今的大明朝境内,黄河与长江沿岸的马场都并不多,就算有,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官办的马场。 而过了岭南,马匹的种群便就是当日永宁军中的骑兵所骑的南马,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大理马。 这种马运下货物,走走山道倒是一把好手,可是要用来冲锋陷阵,没准还不如毛驴。 刚才乍一听唐旭的话,马祥麟还有几分兴趣,可是仔细一琢磨,马上就虎了脸。 让白杆兵骑那种马去和建州军对战,那兴许还不如步行上阵来的好,没准本来能打赢的都能给折腾输了。当年的大宋朝与大辽对峙时经常吃亏,原因之一恐怕就是大量装备了这种大理马。 “唐某岂会拿这种事情和兄长说笑。”,见马祥麟怀疑自己,唐旭却是大呼冤枉。 “你若真是有心,不如向皇上和朝廷请一道令,准我去官家的马场里挑选一些。”,马祥麟以为抓住了唐旭的尾巴,得意的一笑,顺势说道。 如果按照后世的兵种分类,石柱的白杆兵其实属于山地兵。山地兵并不是不能做骑兵,建州军中的兵卒,也有近半是从崇山峻岭间的野地里抓来的“生女真”,本来也没有骑过马。所以其中的关键,并不是人,而是马。 朝廷虽然缺马,可那是因为同样的一亩地,拿来种庄稼要比养马收成高得多,所以民间百姓除非自家需要,平日里绝不可能去养马,养的越多,亏的越多。 而石柱缺马,是因为川中多山林,就算是野生的南马都是极为少见,甚至恐怕找只豹子,山魈什么都比找匹马容易。 但是没有马,也同样并不代表没有想法。如今被唐旭这么一撩拨,马祥麟也是心痒痒的,放不下来了。 “那些马能顶什么用。”,唐旭不屑的撇了撇嘴。 大明朝的百姓不愿意养马,所以养马的事情只能官办,甚至被当成徭役分摊下去。 四百年后的“公社大锅饭”和“分田到户”,唐旭是曾经听说过的,这就是所谓没有劳动积极性就没有收成的典范。 而如今大明朝的马政,不是应付交差,就是被逼无奈。只凭其中的个别良心人士和“职业爱好者”,很难产生大面积的“化学反应”。所以大明朝的马场里养出的马,其品质也是可想而知。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南边哪里有好马可选?”,虽然大明朝的马场里的马匹大多品相低劣,可是倒也足以让马祥麟流了口水。但是再看看唐旭,却仍是一副看不上眼的模样,当下好奇心也是更甚。 “眼下倒是没有。”,唐旭摊了摊手,惹得坐在一边的杨光夔“噗嗤”一声把口中的茶水喷了一地。 马祥麟也强忍住笑,冲上前几步,就要揪住唐旭的衣领。 唐旭这辈子好歹也算是军汉出身,虽然身手远不如马祥麟,可躲几下还是能做出来的。 一边侧身躲过,一边指着花厅的门口笑道:“我有帮手来了。” “来的什么帮手?”,马祥麟站住了脚,把目光朝着门边望去。 目光所及,见门边果然站着一位满脸横肉却憨态可掬的胖哥儿,两眼也正好奇的上下打量着自己。刚才自己心里有事,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 “这位是?”,马祥麟虽不认得来人,可如今来的这位,却好似并未曾通报过,就到了这花厅门外,想来和唐旭的交情也是不一般。 “卢哥儿来的正好。”,马祥麟虽然不认识胖子,可杨光夔确实熟悉。抬起看了一眼,连忙挥手招呼进来。 一边招呼着,一边还在口中嘀咕:“平日里总听唐哥儿提起什么八十分,什么掼蛋,都要凑足四个人。你如今来了正好凑足数,今日里便让他教了耍耍。” “见过几位哥儿。”,胖子虽然生性大大咧咧,可是毕竟没有杨光夔这样的身份,倒也不敢太过随意,进屋行礼之后,只是小心翼翼的站在唐旭身边。 “这位便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位在巴蜀的兄长。”,唐旭朝着马祥麟平了平掌,对着胖子说道。 “我昨日便就听舅父说过,兄长今日要来。”,胖子的眼里,顿时生出几分光彩。 “卢哥儿是小弟自幼年时的至交好友。”,唐旭见马祥麟有几分疑惑,连忙向他解释道:“他的舅父,就是如今我这宅中的管家,兄长之前也是见过。” “哦……哈哈”,马祥麟这才恍然大悟:“你莫不就是近贤口中的那位胖哥儿。” 胖子咧嘴傻笑着点头行礼:“小弟卢有宝,见过兄长。” 马祥麟听胖子称他兄长,也是大喜,当下就拉住胖子坐下来说话。 座中几人,都是豁达大方之人,几番话说下来,便知投缘。 “你若是不嫌弃,我便与你说几门亲事,即便做不了正室,做妾也是好的。”,马祥麟果然有兄长之风,几番对话之后,就开始关心起胖子的“生活问题”。 管家张标,正好过来为胖子沏茶,听了马祥麟的这一句话,立刻偷偷点着脑袋朝胖子丢眼神。 杨光夔却是接过话来笑道:“胖哥儿须得想好,他那石柱的白杆兵天下闻名,寨中的婆娘也免不了舞刀弄枪,你可消受得了。” 胖子缩了缩脑袋,避过了张标的眼神。 “岂不也有知书达理的。”,马祥麟也不计较,只是哈哈笑道。 杨光夔见马祥麟果然豁达,也是欣喜,站起身来说道: “我等几人,既然投缘,却碍着各有差使在身,不好做那结义的举动。” “可虽不能结义,今日却不妨排一排生辰年龄,做个次序,日后也好称呼,如何?” “此事正合我意。”,马祥麟闻言也是大喜。 提议虽是杨光夔说的,可唐旭和胖子却无不可。当下按照年龄排了,马祥麟自然是长兄;杨光夔比唐旭大了两岁,排在第二;胖子又比唐旭小了几月,所以只能是最末。 “小弟见过几位哥哥。”,胖子生性倒也豁达,既认了兄弟,便倒头就拜。 “刚才吃酒时,四弟未曾来。”,马祥麟刚到了京城,便就又认了两个兄弟,心情也是格外的好:“三弟不如再摆一桌酒席,让我等彻夜欢饮一番。” “刚才吃酒时,四弟未曾来。”,马祥麟刚到了京城,便就又认了两个兄弟,心情也是格外的好:“三弟不如再摆一桌酒席,让我等彻夜欢饮一番。” “酒水菜肴倒是管够,不过这彻夜就免了。”,唐旭虽然兴致也高,可毕竟知道明日是朱由校的登基大典,自己和杨光夔作为锦衣卫里的主官之一,免不了会有各种的杂事。 说罢立刻吩咐张标张罗安排,四人直饮宴至时近子时方才尽兴而散。 大明泰昌元年,三月二十七。 衙门里的文书上,注的仍然是泰昌的年号,可这天下却已经是新主将立。 虽然这已经是这半年间内的第二次登基大典,可是京城内外的群臣百姓的兴致,却丝毫并不比上一回差。 时辰刚过了丑时,紫禁城,天坛,太庙等地方便先扯起了一片片的灯光。 无数的工匠,兵卒,宫娥,内侍,都已经开始为今天即将要举行的大典忙碌起来。 唐旭昨日虽然睡的迟,可仍然在寅时初便起了身。待入宫之后,见朱由校也已经在王安和魏忠贤的服侍下穿好了龙袍。 明代的龙袍,皆是用南京云锦所制。之前因为朱常洛驾崩的突然,所以朱由校一时间竟没有合用的龙袍可穿。着南京织造局赶制,加上来回的路程也要月余,怕是赶不及。所以如今朱由校所穿的龙袍,是用一件朱常洛未曾穿过的改小的,好在穿在身上并不失体面。 相比起一个月前的青涩害羞,这段时间里朱由校见了不少世面,也沉稳了许多。兴许是因为想到日后不用再天天练那些繁琐的礼仪,眉目间甚至隐隐有些小兴奋。 卯时初,一辆铺着黄伞盖的鎏金马车,自承天门而出。朱由校的登基大典,终于开始了。 唐旭眼下虽然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治,可实际上比起上回朱常洛登基的时候,还要轻松许多。就算是锦衣卫里要担的责,大半也仍是落在指挥使骆思恭的身上。 天坛与承天门上,一阵阵欢呼与祷告声响彻云霄,大明朝的“天启时代”,终于降临。 辽东,辽阳城。 虽然作为大明朝曾经的辽东首府,辽阳城相比起几个月前,已是愈加的萧落。可是从抚顺方向前来官道上,却不时地冒出几道身影,拖家带口的向着辽阳城走来。 辽阳城的城墙朝下望去,一群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民夫,也正在墙根下不停的忙碌着。其中每间隔十余步,便有一名头上顶着金钱鼠尾,装束衣着与民夫不尽相同的人,冷着两眼,默默的注视着身边。只要见到眼前的民夫稍有懈怠,手上的皮鞭便会雨点般的落了下去。 “昨日便就满了一月了,今日那小娃子当是该行大礼了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努-尔-哈-赤方才从城墙下收回目光,抬头望着西南方向,口中念念有词。 “回大汗的话,若按照明国的规矩,当是如此。”,努-尔-哈-赤的身边,正站着几人,其中的范文程,抬头看了看四周,见阿敦和李永芳都没有开口,方才俯身回道。 “莫不是天助我大金。”,努-尔-哈-赤的嘴角,慢慢的浮现出一丝笑意来:“这明国的朝廷由谁做主,只怕他们还有得一番争夺。” “大汗,课我们在明国京城里的探子,如今愈发的难落脚了。”,阿敦的话,兴许原本不是要扫努-尔-哈-赤的兴致,可是落在耳中,仍是让努-尔-哈-赤微微皱了皱眉头,把目光转到阿敦身上。 “哦,当年万历老皇帝在时,不重京城禁卫,锦衣卫人数也不足两千。”,阿敦见努-尔-哈-赤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连忙解释道:“可自从去年泰昌皇帝登基之后,便给锦衣卫补了人手,更兼锦衣卫里的几位主官有隙……” “既然有隙,为何却更难落脚?”,努-尔-哈-赤张了张口,觉得阿敦这个逻辑有些混乱。 “大汗有所不知,如今的明国锦衣卫指挥使虽是骆思恭,可泰昌皇帝派去的指挥同知,却是那个叫唐旭的。”,阿敦小心翼翼的解释给努-尔-哈-赤听。 “听说也就是他平了明国西南的叛乱?”,努-尔-哈-赤脸上的肌肉,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的抽动了一下,对于唐旭这个名字,他丝毫并不陌生。甚至每次想起,心头都有些隐隐作痛。 “正是此人。”,阿敦点头回道:“去年明国皇帝派他去巴蜀的时候,其实不过是犒赏抚慰,并无军权。却不知怎得,却让他平了叛乱。” “嘶……”,努-尔-哈-赤目不转睛的听着阿敦说话,未曾听完,便是倒吸一口冷气:“他没有兵权,怎平得了乱?” “这……奴才们就不知道了。”,阿敦和范文程几个,都是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若是过些时日再有信报传来,兴许可以窥见一二。” “你等先且说说他们那锦衣卫里的事情。”,只听他们每提一次唐旭的名字,努-尔-哈-赤的心里便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可是又不得不提。 “哦。”,阿敦点了点头,直入正题:“原本按理说,那唐旭虽然入了锦衣卫,做了指挥同知,也只是个副职,锦衣卫里做主的仍当是指挥使骆思恭。” “怎奈何那锦衣卫里,除了骆思恭外,还有一位人物,乃是明国大长公主之子杨光夔,此人的母亲,是当年万历老皇帝的正宫王皇后嫡出。在宫闱之中,与泰昌皇帝最为亲近。” “哦,还是个贝子?”,努-尔-哈-赤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正是此人,与那唐旭勾结在一起,专与骆思恭相对。”,阿敦也尽量陪着笑脸。 “如何相对的?”,直听到这里,努-尔-哈-赤还是没听出这和探子难以落脚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阿敦轻轻咳嗽几声,方才继续说道:“大汗有所不知,这两边的人马,如今常在一起较劲。不比别的,专争抓捕盗匪细作……” “据新近的信报,近日里明国锦衣卫里又扩充了人手……” “专争抓捕盗匪细作?”,努-尔-哈-赤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半天方才合上。 “呵呵,这倒是有趣得紧。”,努-尔-哈-赤虽仍是笑,可脸色却是变得铁青:“若是明国的朝廷里头,都是这么个比法……” 阿敦只是低头不语,努-尔-哈-赤所说的话,他也并非是不明白,可是北京城里的事情,毕竟不归自己这里管。 “那熊蛮子可到了辽东了?”,努-尔-哈-赤微微闭上了两眼,若有所思。 “数日前便已经到了,如今虽然到了辽东,却并未入广宁。”,阿敦略微迟疑了一下,熊廷弼到辽东的事情,努-尔-哈-赤也是早就知道的,如今自己也只是把前几日都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罢了。 “王化贞……”,努-尔-哈-赤口中念念有词,面有凝重。 “大汗。”,一边的范文程,突然****话来:“那王化贞并非庸才。” “嗯”,努-尔-哈-赤微微点了点头:“我建州地窄民寡,如今虽得了辽沈,仍还是要小心从事才好。” 说刚说完,又缓走几步,在一边的躺椅上坐下,微微闭上了双目。 “奴才告退。”,一行人等立刻会意,齐声行礼告退。 阿敦也跟着众人告退,可是走了几步之后,却停了下来,直直的站在原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阿敦方才慢慢转过了身,恭恭敬敬的立在城墙垛口边。 “他……他们都还留在老城?”,努-尔-哈-赤的右手放在胸口上,剧烈的咳嗽了几声。 “是……”,阿敦嘴角抽动几下之后,低头沉寂许久,从口中挤出一个字来。 “咳……咳……”,努-尔-哈-赤的胸膛,微微起伏了几下。 “你派人去把她和多尔衮,还有多铎都领到东京来吧。”,努-尔-哈-赤抬起了脚,在地上轻轻跺了几下。 …… 第274章 皆为利往 农历三月间的辽东,白昼仍是短,等阿敦走下了城墙,日头已经是西斜。(..tw好看的小说) 南边的天空上,铺着薄薄的暮云,看起来明天兴许会有小雨,若是在从前的太平年景,正是个春播的好时候。 只可惜,如今辽阳城外密布着的大片良田,却都布满了干枯的荒草,间隙混杂着几座已经空荡荡的窝棚,被南风一吹,飘起几根破破烂烂的布条,就连一丝生气也没有。 之前在建州军攻陷辽阳的时候,城里城外的百姓,就已经逃散了大半。如今城里的守军,也撒出去大半,在四野间捕捉流民。 如果西面的明军还有余力,这时候派出一军来克复辽阳,恐怕就算是大汗亲自镇守,也是难以守住吧,想到这里,阿敦情不自禁的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虽然如今已经取了辽沈,可是正如大汗所说,建州女真地寡民稀的情形一时间也难以改变。 抬头望了望天,阿敦手中的拳头也用力的捏了捏,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过了身,向着城南走去。 辽阳城曾经是大明朝辽东首府所在,如今虽然已经十室九空,可是街巷房屋大半却是完好。 阿敦只带着贴身苏拉,直绕过了半座城,才在一座府邸前停下了脚步。 这座府邸,原本是辽东按察使所在的臬司衙门,自从建州军取了辽阳之后,就被大贝勒代善占住暂居。 守在门外的马甲,是认得阿敦的,进去通报了一回之后,便请阿敦入内。待阿敦走到典簿厅改成的客堂,见代善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阿叔。”,代善如今虽然贵为建州大贝勒,可是见了阿敦进来,仍然带着几分客气,立刻起身相迎。 “这些南蛮,不知怎的,尽喜欢吃这些苦涩的东西。”,代善的神情虽然算不上不冷落,也算不上热情,吩咐左右上茶之后,向着阿敦哈哈笑道:“我到底不喜欢,只是学个模样,大多也只是请别人吃。.tw” “此正说明大贝勒有容人容事之量。”,阿敦呵呵笑着点了点头。 “阿叔怕是言不由衷吧。”,代善听了阿敦的话,竟丝毫没有受用的模样,反倒是歪了歪脑袋,轻笑一声。笑完也不说话,只是拿两眼直直的看着阿敦。 “大汗传了令,要我回萨尔浒一趟。”,阿敦低头叹了口气,停了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 “哦。”,代善仍然只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不过偶然拿目光在阿敦身上来回扫了一遍。 “大贝勒的旗里,如今有多少人口?”,阿敦见代善毫无动静,干脆换了句话说。 “约莫三万多。”,代善诧异的皱了下眉头,这些事情,阿敦向来清楚,如何会要来问自己。 “明国只京城一处,人口便有百万之众。”,阿敦讪笑一声,抬头看着代善。 “比不得,比不得。”,代善抬起手来摆了几下。 “大贝勒就不想问问,大汗让我去做什么?”,最先按捺不住的,反倒是阿敦。 “去做什么?”,代善这才重新抬起眼皮,瞅了阿敦一眼。 “大汗是要我去接回大妃。”,阿敦也迎上代善的目光。 “噗……”,代善和阿敦对视许久之后,突然“噗嗤”笑了出来:“阿叔莫不是怕了。” “承蒙大贝勒关心,阿敦做的事情,都是大汗吩咐的。”,阿敦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代善深吸一口气,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那些坊间的谣传,我也听说过,阿巴亥所做的,无非是为了她那几个儿子,可笑老五和老八,却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衣。” “汗阿玛如今已经不设嗣位,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再去做想。” “大贝勒能如此想自然是最好不过。”,阿敦脸上的表情,这才轻松了一些:“大汗常说,我建州地寡人稀,如今虽然取了辽东,一时间也不得大变,比起明国来,更没有退路。” 代善也并不接话,只是点头。 “既然如此,阿敦还有大汗吩咐的事情要办,就不叨扰贝勒爷了。”,阿敦见代善不再说话,也站起身来。 “替我送一送督堂。”,代善环顾左右,见第三子萨哈璘正在身边,抬了抬手吩咐。 “又不是外人家里,不必了。”,阿敦呵呵笑着摆手:“我自己出去就好。” “那便把前些日子在城里得的那些丝绸,看成色捡几匹好的,回头送到督堂宅上去。”,代善应了一声,又转过头说道:“我还是觉得皮棉穿着舒服,这些丝绸衣裳,轻飘飘的丝毫分量也无。” “那就多谢大贝勒了。”,阿敦顿了一下,也没有再推辞,俯身行礼,退出门外。 “萨哈璘。”,眼见着阿敦出门走的远了,代善方才转回目光,幽幽的叹出一口气来。 “儿子在。”,萨哈璘听见阿玛呼唤,也立刻转回了身。 “你说此人今日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心?”,代善撇了撇嘴,似乎若有所思。 “呵呵。”,萨哈璘先笑两声,接着才开了口:“阿敦督堂,对大汗还是忠心的。” “我问你的是这个?”,代善不满的皱了皱眉头:“在我面前,你如何也要耍滑头。” “这……”,萨哈璘也张了张口:“这些事情,阿玛兴许应该常召大哥来说说话。” “我又何尝不想。”,说起这个问题,代善似乎也是大伤脑筋:“可你额娘那里……” “儿子与大哥虽非同母。”,萨哈璘似乎也有些为难,轻轻咬了下嘴唇之后,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挺起腰身:“可我女真向来也有尊父敬兄的规矩。” “岳托到底和你说过些什么?”,代善深深的看了萨哈璘一眼,脸上现出一丝欣慰。 “大哥曾经说过。”,萨哈璘咽下一口唾沫:“四大贝勒里头,无论是哪一个涨了权势,对阿敦来说都并非是件好事。” “这话说的在理。”,代善顿时眼前一亮:“南人有句话说的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阿敦到底也只是个凡人罢了,岂能完全逃得过。” “不过……”,话刚说完之后,代善却又忽得一顿:“不过他的话里也有几分道理,我建州可经不起南边的大明朝那般折腾法。” “大汗这些让阿敦去把阿巴亥接来辽阳,想来是要取广宁了。”,再沉寂许久之后,代善站起了身。 “阿玛如何见得?”,萨哈璘好奇的问了一句。 “你看不出?”,代善略有些不满的扫了萨哈璘一眼:“大汗如今最宠爱的,仍是阿巴亥。最疼爱的,也是那几个小崽子。” “可如今我建州虽取了辽沈,明国却仍在广宁城陈兵过十万,图谋重夺。”,代善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继续说道:“凭大汗的性情,又如何肯让他们置于险地。” 京师,紫禁城,南薰殿。 紫禁城里的南薰殿,向来是悬挂存放历代帝后画像之所,如今在一丛画像之中,又被新添上了几张。 静静杵立在朱常洛和王氏的画像之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由校方才默默的转回了头。守在一边的魏忠贤,立刻悄悄递上一方棉巾,朱由校接过之后捂在脸上,在眼角上轻轻擦拭了几下。 “唐少保这回去东南,约莫什么时候能回来?”,又静静伫立了一阵之后,朱由校放下手中的面巾,瞅了一眼魏忠贤,小声的问道。 “唐哥儿去的时候,说是须得两三个月,至多六七月间就能回来。”,虽然明知道唐旭在离京前已经进宫面圣过,可是魏忠贤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耐:“唐哥儿这回南下,也兼着去南通州和松江府赈灾的差使,毕竟是奉了皇命,哪里有人会敢怠慢分毫。” “况且即便唐哥儿不在,不还有奴婢们陪着皇上。” “你们哪有唐哥儿那般有趣,遇事也能拿得了主意。”,朱由校撇了撇嘴,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屑。 “其实奴婢们也未必就不会办事儿……”,魏忠贤脸上稍微一滞,可是却又立刻翻出了面皮,呵呵笑着搀扶着朱由校向殿门外走去。 山东,东平府。 虽然三月初的气候,仍有些寒意,可是站在船舷边,看着水面一望无垠,犹如一整块镶嵌在天际一般的碧玉,仍是让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间或水面上出现几片芦苇荡,新发的芦苇与枯草混在一处,却给人以生机勃勃的感觉,引得船上几个从来没有出过京城的人,纷纷涌到船沿边赏看。 唐旭一行,是三日前的四月初六出的京城。 相比前几次离京,唐大人这一回要从容得多,不但带上了家眷,就连胖子也是随行。 胖子虽然和唐旭不同,打小就没出过京城,但是既然有唐旭领着,卢老爹自然一口应允。 对于唐哥儿刚回京没多少时候就又要开溜的行为,深表遗憾的并不仅仅只有杨光夔,就连朱由校也颇有些微词。 只不过在唐大人看来,即便这两个人意见再大,也左右不了大局,杨光夔抱怨的只不过是少了一个“酒肉朋友”,朱由校也不过是觉得没人和他唠闲嗑。 可巧是去年淮南与松江遭了旱灾,一冬天过后,如今正闹着春荒,户部有批赈灾的钱粮要运去,唐旭便求了差使,一路上也好方便行事。 ………… 第275章 疑似旧人 如今的时节,已经到了四月,南风渐盛,可好运河在从通州渡到山东境内的水道,都是顺流,所以一路上还算是顺畅。[..tw超多好看小说]到了东平府之后,入了大湖,水势渐缓,才换作船工操桨。 “唐少保,此处便就是蓼儿洼。”,这回随船护送钱粮的标兵营千户萧守仁,原本是羽林卫的掌印指挥,前年间因校考有缺,被革了职,后来又不知走了谁的门路,转到标兵营里做千户,虽然比不上做指挥使时的风光,可好歹算是个实缺。 京杭大运河这条南北的水路,萧守仁也走过不少次,算得上是个熟路的。眼见着船进了水泊,便凑上前来笑道。 “哦,这里就是蓼儿洼?”,唐旭对地理虽然熟悉,可是毕竟却比不上萧守仁这种走过实路的。 “这里就是当年梁山好汉所据的梁山泊?”,唐旭尚且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一边的洛德山好奇的接过了话来。 如今这个年头,“梁山一百零八将”的故事早就盛行,否则后来魏忠贤也不会照葫芦画瓢折腾出个“东林点将录”来。 而洛德山平日里也就是个好泡茶馆听说书的主,水泊梁山的故事,更是听过不止一遍,如今只听见“蓼儿洼”三个字,当下便有了兴趣。 “正是。”,萧守仁点了点头,却又继续说道:“不过依在下看来,这些人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好汉,只不过是群贼寇罢了。” “哦?”,洛德山原本兴致正高,被萧守仁顶了一句,当下便有些不悦。 也不知道萧守仁是不是看出了洛德山的不悦,连忙继续呵呵笑道:“卑职以为,这些人虽然号称替天行道,可做的多是打家劫舍,冒犯上官的事儿,若不是受那宋黑郎的约束,指不定还要做出什么忤逆的事儿来。” “卑职还以为,若要说好汉,只有唐少保这样忠君体国的大贤才能称得上,哪里轮得到那些贼寇,老大人您说是不是?”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在理。”,洛德山被叫了一声老大人,又听萧守仁夸他女婿,适才的不快顿时也是一扫而空:“我看依萧大人的见识,也算得上是能人,日后皇上和朝廷少不得也会重用。” “卑职先行谢过老大人吉言。”,萧守仁连忙谢过。 看着萧守仁嘿嘿笑着退到了一边,唐旭也只能在心里微微摇头苦笑。兴许也是爱屋及乌,自家这个老丈人,虽是好显摆,可到底也算得上机灵,从来没闹出什么幺蛾子,也只好随他去了。 至于传说中的水泊梁山,唐旭虽然知道所谓的梁山好汉只不过是一伙只有三十六人的“流窜犯”,但是见洛德山兴致仍高,也不好去扫他的兴,随便敷衍几句了事。 待船队出了蓼儿洼,水流便转向了北,因为南风劲吹,也立不得风帆,只好换了纤夫拉行,行速便慢了许多,在山东境内直走了近十日才到了滕县。 虽然如今天气还不算热,可自从过了济南府之后,连续三四日都没有下船,不但是洛雪霁,就连唐旭自己都觉得有些气闷,吩咐萧守仁让船工在岸边靠下。上岸之后,也不让提太子少保和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名号,只让郑瓢儿拿了锦衣卫所镇抚的腰牌,在官驿里讨了几间干净宽敞的客房住下。 萧守仁原本就是个好酒的人,在船上这几日早就按捺不住,安顿好之后便来请唐旭。而唐旭既至一处,也有心想要看一看这藤县的风土人情,于是同往。 只不过这藤县一处,到底比不得京城里,只吃了几杯水酒,出来之后才过了戌时,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街巷里便行人稀少。 偶有几间仍亮着灯火的店铺,看招牌不是瓦舍就是赌坊,门前倒还有些人来往。 兴许是知道唐旭这回是携家眷同行,萧守仁也颇有几分自觉,只在一间赌坊门口略微停了下脚,朝里面望了几眼。 “萧大人可有兴致?”,唐旭虽看出这萧守仁嗜好颇多,可自己也不是古板的人,不会在这些小节上过多约束下属。况且出门在外,自己这一行人也要萧守仁多多用心。 “唐大人也好这口?”,萧守仁听到唐旭说话,果然眼前一亮。 “怕是比不得萧大人技精。”,唐旭呵呵笑着,也不答话,只是当先朝着赌坊门里走去,萧守仁在后面连忙跟上。 掀开门帘,刚走进门里,立刻就是一阵混杂着浓烈的汗味的喧嚣声迎面扑来。唐旭和郑瓢儿都是在军营里厮混过的,倒还无所谓,胖子眼看着却有些受不住,但是瞅了瞅唐旭,仍是忍住了。 唐旭一行人的衣着,虽然在唐旭自己看来已经是颇为朴素,但是置身在这处小城的赌坊里仍还是显眼,里面的伙计望见,连忙上来迎接招呼。 唐旭对这些东西,原本就没多少兴趣,进来也只是因为萧守仁。可随便应景掷了几把骰子之后,居然还赢了一两多银钱,转身都赏给了郑瓢儿。郑瓢儿也跟着掷了几把,却大半都输了回去。 乘着郑瓢儿掷骰子的时候,唐旭抬头朝四周望了几眼,看见萧守仁正在一桌牌九前吆喝的面红耳赤。 正要收回目光,余光却像是瞅见了什么人,连忙转回头去看了几眼,顿时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头。 “都押了。”,唐旭拍了拍郑瓢儿的肩膀,从袖中取出一只二两的小锭子,丢在了桌上,顺势把郑瓢儿身前剩下的银钱也往前一推。 郑瓢儿惊讶的抬起了头,迎上唐旭的目光,当下立刻会意,慢慢退后几步,转身向着萧守仁所在的方向走去。 正如唐旭之前所说,对于赌术一门,自己确实不精。二余两银子只掷了一把,便输了精光。 输光了之后,见郑瓢儿已经领着萧守仁过来了,也不停留,摇了摇头,似是心有不甘一般一起向门外走去。 待出来之后,天色已是愈黑,唐旭也不慢走,而是一路疾行,直走到能看见了官驿,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大人?”,被唐旭叫出来之后,郑瓢儿也是心有不解,刚才跟着唐旭紧走,如今见他脚步慢下来了,方才敢凑上来询问。 “你说,我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唐旭转头看一眼郑瓢儿,忽得从口中冒出句话来。 “这……”,郑瓢儿愕然地张了张口,也不知道唐旭想问的到底是哪方面:“大人的时运,自然是好的……” “我也是如此想。”,唐旭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自从万历四十七年以来,虽说自己这一路走来多有倚仗脑海里的那座“图书馆”,可若说到时运,唐大人若是自己说不好,只怕会挨雷劈。 可再走了几步之后,却又放缓了脚步:“可我眼下却觉得,我这命数虽是不差,可运气却未必是好。” “哥儿你若有话直说便是。”,胖子人长的肥胖,跟着急走了一阵,已经是有些喘气,如今听唐旭还在卖关子,更是忍不住。 “我适才好似见到了一个人。”,唐旭好似在仔细回忆着刚才在赌坊里的情形。 “谁?”,身边几人,几乎是同时问出声来。 “王好贤。”,唐旭口中,悠悠叹出一口气来。 “妖教头目?”,萧守仁听的真切,当下也是吃了一惊。 当年弘封教徒在文昌祠企图截杀太子朱常洛的事儿,震动朝野,京城内外几乎无人不知。那时候萧守仁还是羽林卫的指挥使,这等大事不可能不知道。至于王好贤,作为妖教头目更是被描了影像,布告通缉过的。 可惜此事过后,朝廷虽然在京城内外大索三日,缉拿教徒嫌犯无数,弘封教在蓟州的总坛也被荡平,可王好贤等几个头目,却始终没有丝毫下落可寻。 “大人可看真切了?”,郑瓢儿也吃了一惊,左右望了几眼之后,压低了声音问道。 “当日我在文昌祠曾经在人群里望见到过他,其中有八九分相似。”,唐旭点了点头,当年朱常洛在文昌祠遇刺,唐旭所率的东城司,是第一个赶到救援的。虽然当时并不认得什么王好贤,可是仔细回忆起来之后,多少有些眼熟。 “请大人下令,属下立刻便带人去拿了他。”,萧守仁听说王好贤可能就在刚才的那座赌坊里,眼前更是发亮,当下就磨拳擦掌,似是想要大干一场。 “暂且不可。”,唐旭摆了摆手:“他既敢离了蓟州委身此处,想来必有倚仗,若是仓促行事,只怕反倒会打草惊蛇。况且若是我看差池了,只是长相相似,岂不更是要闹了笑话。” “大人考虑的周全。”,萧守仁这才收起了想要争功的心,悻悻的缩了回去。 说话间,已是走到了官驿前。众人近来也是连日奔波,都有些疲劳,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客房里,洛雪霁也尚未歇下,正由侍奉的丫头陪着说话。见唐旭回来了,才铺开被褥,吩咐丫头打水来帮唐旭洗漱。 “若真是他,我既然看见了他,他也未必没看见我。”,待唐旭洗漱过后,洛雪霁正要服侍相公解衣就寝,却忽得听他口中冒出句话来。 “相公看见了什么?”,洛雪霁一边帮着唐旭除去外衣,一边好奇的问道。 …… 第276章 鲁南农庄 “不行,这里住不得了。”,洛雪霁这不问还好,只是问了这么一句,只见唐旭回身看了自己一眼,忽的将脱了一半的衣裳穿了回去。 此处毕竟不是京城,若是只自己一人在此,兴许还敢冒一下险,如今携了家眷,即便是唐旭也不得不小心从事。 好在唐旭一行人中,大半都是行营里的出身,收拾起来也快。只有洛德山虽有些怨言,可见女婿不说,也不好多问。 至于驿站里的差役,虽然心中纳闷,却到底不敢得罪锦衣卫里来的上差,帮着备了车马,恭恭敬敬的送出门外。 走到城门边,县城的门早就关了,仍是让郑瓢儿拿了锦衣卫的牌子去叫开了,一行人仍回船上住宿。 滕州一地,地处鲁南平原,虽称不上一马平川,可也是地多山少,地势平坦。可现如今正值月初,天上挂的还是上弦月,更兼不知从哪里漂来几片云彩,不时的遮住月光,让田间的道路也显得崎岖难辨。 一匹快马,从小道上疾驰而过,翻盏般的马蹄落在地面上,将清脆的声音送出老远。 马上的骑士一路疾行,直到远远望见了几座土围子,方才略微放缓了马步。又左右观望了一回,认准了一个方向,继续催动马鞭。 滕州一地,在先秦之时曾属薛国。只不过经历过上千年的风雨沧桑之后,薛国早已与他们的古城一般,湮没在了这一抔黄土之中。如今依稀可见的这些田间的土围子,据说就是当年的薛国故都所在。 再绕过几座低矮的小山,眼看着一座村庄出现在眼帘当中,骑士非但没有再放慢马速,反倒是猛抽几鞭,往前冲去。 眼看着马匹就要冲进村庄,村口的草垛里,却忽得站起几道人影。朦胧的月光下,几点寒芒在人影手中闪过。马背上的骑士也是连忙一勒缰绳,胯下的马匹一声轻嘶,硬生生的停了下来。.tw “龙华福德会。”,虽然眼见着马匹已经停下,可人影手中的弓弩却并没有放下,只是从中走出一人迎上前去。 “红日如来佛。”,马上的骑士不假思索,随口回道。 “可曾拜过山?”,迎上来的人影,口气顿时已经缓了许多。 “金桑枝头五朵花。”,骑士又开口回道。 “原来是夏长老。”,人影手中的弓弩终于放下。 “徐护法可在?”,马背上的骑士略微俯了下身。 “正领着新入教的弟子在诵经。”,守卫既认清了是自家人,连忙回道:“夏长老要见?” “我有教主的手书。”,夏仲进点了点头,话刚说完,也不再停留,直接纵马入庄。 眼前这座村庄,若从外头看,只是平常。类似的村落,在鲁地一带随处可见。可渐入其内之后,方才能发现其中的不同寻常。 其中的农舍民宅,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立着一座香炉。大多乃是石座,也有讲究点的,是用铜铸。 如今虽是夜色已深,可是香炉中却依然散出一缕缕的青烟。置身其中,仿佛整座村庄都被云雾笼罩住了一般,甚至让人禁不住生出几分恍惚的感觉来。 夏仲进也从马背上跃下,牵着马走了几步之后,在一座院落前停下。又在一边的马栓上拴好马匹之后,走到门边轻轻敲了几下。 “夏长老。”,门里立刻便有了动静,门缝里有人朝外面望了几眼之后,连忙将门拉开。 “我有教主的手书。”,夏仲进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致意。 “小弟立刻便去禀报徐护法。”,门房应了一声,立刻转身而去。 夏仲进也不进屋,只是站在门边等。等了未及片刻,便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去看,只见一清瘦老者,身着一袭纯白长袍,从走廊边转了过来。 “夏长老,教主深夜传书,可是有什么要事?”,老者也是脚步匆匆,见了夏仲进之后,未及行礼,便立刻开口问道。 “属下见过徐大护法。”,夏仲进略行一礼,从怀中掏出书信送上:“教主确有要事要与大护法相商。” “哦。”,徐鸿儒也不多话,直接从夏仲进手中接过书信,又让左右将灯笼提高,凑近了看,只看了几眼,脸色便是忽变。 “你随我来。”,徐鸿儒扫一眼夏仲进,自己当先朝着后院走去,夏仲进应了一声,连忙跟上。 这处院落,从外头看似乎并不算大,可入得其中,却并不算小。连转过几道走廊之后,徐鸿儒方才在一间房前停了下来,将房门推开。 房门推开之后,迎面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尊通体如玉的弥勒佛像。当前也立一座硕大的青铜香炉,正袅袅的朝外冒着青烟,让整个房间内都显得有些模糊。 房内正有几人,都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即便是听见了房门响动,也未曾转过头来。直到听见徐鸿儒轻轻咳嗽一声,方才停住。 “明王现世示警了。”,徐鸿儒再咳嗽一声,上前几步,站到了香炉边。 “哦?”,蒲团上的几人,似乎都是吃了一惊,纷纷站起身来。 “教主适才让夏长老传来了书信。”,徐鸿儒把手中的信笺向前递去:“藤县县城里,来了锦衣卫。” “锦衣卫?”,房间内立刻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藤县一地,虽然算不得偏僻地方,可是向来也是山高皇帝远。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州府里会有官吏来往,省里来的也不常见,更何况是锦衣卫。 “朝廷已经知道我等在此了?”,低声议论一阵之后,几人几乎同时向着徐鸿儒问道。 “昨日之前当是不知,可今日兴许已经知道了。”,徐鸿儒略一思量,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 “这可如何是好?”,房内似乎已经有人慌了神。 “慌什么慌?”,徐鸿儒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慌乱,微微皱了皱眉头,清喝一声:“只不过是几个锦衣卫的番卒罢了。” 徐鸿儒的声音虽不算大,可声音里却颇有些威严,清喝一声之后,房内众人便立刻就噤了声。 “夏护法,你且说说看,教主是如何见到锦衣卫的番子的?”,徐鸿儒把目光转回到夏仲进的身上。 “回大护法的话。”,夏仲进点了点头,拱手回道:“昨日晚间,有几个锦衣卫番子,去了藤县城里的赌坊。” “哦,你们如何便知道是锦衣卫?”,徐鸿儒微微侧过脑袋,好奇问道。 徐鸿儒也是知道,锦衣卫如今的声势,虽然已经大不如之前的嘉靖年间,可毕竟是天子爪牙。隐遁藏迹的本事,丝毫不比自家差。如果只是去了一趟赌坊就会被发现,那么锦衣卫的名号岂不是白叫了。 “因为教主认出了其中一人。”,夏仲进连忙回道。 “谁人?”,徐鸿儒追问。 “唐旭。”,夏仲进不敢丝毫犹豫,立刻回声。 “唐旭?”,这一回,不仅仅的房内的其他人,就连徐鸿儒都是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个杀神啊。” 如今若是唐旭自家在此,只怕当时就会忍不住一阵郁闷。唐大人如今虽然从的是军职,可向来也自诩谦谦君子,如何在这些人口中就成了杀神?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今这天下,最出名的人,无非也就那几个。第一个是皇上,第二个是如今正在辽东闹得欢腾的努-尔-哈-赤,若要再说第三个,眼下只能算是去年搅乱西南的奢崇明。其余的,甚至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也未必能排得上号;寻常的百姓,向来只关心这天下姓谁,却未必去关心谁在管家。 大明朝邸报通行天下,只要认得些字,这天下的大事,多少能知道一些。而百姓们最爱看的,无非也是上头那几个人的动静。 可惜的是,现如今无论是从朝廷的邸报,还是从茶馆里的小道消息上看,这三个名头最大的人,一个都没能在唐旭手中讨到好。 皇帝暂且不提,唐旭作为朝廷大臣,与皇帝向来都算是一条战壕里的。可即便如此,当年的“甲申之日”,这唐旭竟然敢在皇帝寝宫前动刀。 至于努-尔-哈-赤和奢崇明,寻常的百姓也同样没有见过,更没上过战阵。他们只知道,这两个天下恶名最盛的人,都和唐旭在战场上见过,而且都输了。前些日子,奢崇明甚至在北京城被枭了首,连命都没了,其中大半也是拜这位唐大人所赐。 弘封教,也算是和唐旭交过手。当年在文昌祠,王好贤亲自率领死士意图刺杀太子,就是被这唐旭搅了局。之后的京城内外大索,蓟州总坛被荡平,皆是因此而来。 徐鸿儒自己也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唐旭当年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卫所镇抚,至多侥幸得了一个五城兵马司里的官职,如何在一两年间,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兴许唐大人自己还不知道,仍是在安心的做他的太子少保,锦衣卫同知;每天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尽早忙完了公务,约上三五好友小酌几杯,再回家抱着老婆热炕头。最好以后再能生两三个娃,享一享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可实际上,他如今已是声名渐起。不管他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早已是身不由己。兴许,正如陈明晰所说,这就是“天机之人”的命数。 …… 第277章 白莲一脉 “你等确定自己见到的真是唐旭?”,徐鸿儒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教主已经让属下们去找衙门和驿站里的弟兄查问过。”,夏仲进用力的点了点头:“官驿里录的虽然只是一个姓郑的锦衣卫档头的名字,可其中却另有一人身份更为尊贵,随行人等,也都叫他唐大人。” “那便差不离了。”,徐鸿儒点了点头,微微闭上了双眼:“只是不知,为何他会寻到此处来。” “教主想请大护法拿个主意。”,夏仲进也跟着继续说道。 “哪里还有什么办法。”,过了许久,徐鸿儒方才缓缓睁开双眼:“他既然来了,难道教主还想放他走?” “这……”,夏仲进听说了几分徐鸿儒话里的意思,颇有些惊骇的张了张口:“可他毕竟是朝廷高官。” “朝廷高官又如何?”,徐鸿儒冷哼一声:“教主当年不是连太子都敢刺杀,何况只是一个锦衣卫的番子。” “大护法当该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夏仲进连连摇头,似乎感觉不妥。 “那唐旭向来警惕多疑,更兼是锦衣卫里人,平日里做的多是隐秘的勾当。”,徐鸿儒皱了下眉头,继续说道:“教主既然能认出,他又何尝不能认出教主?” “可我等在此苦心经营多年……这些基业……”,夏仲进仍是有些犹豫。 “哪里还有什么基业。”,徐鸿儒讪笑一声,也摇了摇头:“若是有基业,蓟州总坛如今何在?当年在京城中的数万教徒,今又何在?” “你去和教主说。”,徐鸿儒话刚说完,又大力挥了挥袖子:“今日他若不杀这唐旭,日后必被此人所擒。他若是不想日后受辱,便只能自行了断。” “徐护法是要属下把原话转告教主?”,夏仲进把徐鸿儒的话听在耳里,似乎有些不悦。 “原话奉告便是。”,徐鸿儒对夏仲进的话似乎丝毫不在意。(..tw好看的小说) “那……那属下便先行告辞。”,夏仲进轻轻捏了捏拳头,略一拱手,直接转身而出。 “大护法。”,眼见着夏仲进离去,原本就在房内的几人,纷纷围上前来。 “杀吧,杀吧!。”,徐鸿儒却似乎没有看见眼前的众人一般,只是口中小声的念叨着:“杀了这唐旭,大明朝就无人了。明王……该出世了……” 丑时初,滕县县城。 虽然夜色已深,可在城隍庙转角的一处宅子里,却仍是若隐若现的透出几点豆大的灯光。 “徐鸿儒如何说?”,王好贤伸出两根手指,在案桌上轻轻叩了几下之后,才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夏仲进。 “他说今日教主若不杀唐旭,日后必被此人所擒。”,只想起徐鸿儒说的话,夏仲进似乎便有些不满:“教主若是不想日后受辱,不如眼下就自行了断。” “哦?”,王好贤把话听在耳里,也是不禁挑了挑眉头:“这是他的原话?” “一句未差。”,夏仲进用力的点了点头。 “这唐旭,可真是阴魂不散。”,王好贤的嘴角剧烈的抽动了几下,猛然站起了身,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 “徐鸿儒这话虽是说的无理,却也有道理。”,连走几个来回之后,王好贤突然停住了脚:“唐旭此人,我虽只与他打过一次交道。可看他所做的事,岂是好相与的。” “仲进,此事你怎么看?”,王好贤转过头,又看着夏仲进。 “这……”,夏仲进迟疑了片刻,才继续开口回道:“其实属下觉得,这唐旭未必就是专为教主而来。” “嗯。”,王好贤点了点头,似乎同意夏仲进的想法:“可既然见到了我,便不会坐视不理。” “属下还以为,如今教主所能做的,无非只有两条路可选。(..tw好看的小说)”,夏仲进也是点头:“其一是寻他处避祸,这其二……” “无非就是依着那徐鸿儒的主张,杀了那唐旭便是,何必吞吞吐吐的,藏着话不敢说出来。”,王好贤呵呵干笑了几声。 “教主明鉴。”,夏仲进居然有些腼腆的笑了一下。 “再寻他处避祸……”,王好贤重新坐回了身,悠悠的叹出一口气来:“自从那次事后,我从京城逃到了蓟州,又从蓟州逃到了此处,再要逃,只怕我也是无处可逃了。” “二十余年了!”,一番沉寂之后,王好贤再次站起了身,拿手捂在脸上,似乎若有所思:“二十余年间,我随家父披荆斩棘,方才有了我教百万教众。如今若再要逃,能不能躲得了暂且不提,这番基业,只怕也是真的要拱手让人了。” “教主!”,夏仲进的喉头里,发出一阵响动。 “也罢。”,王好贤猛然跺了跺脚:“大丈夫生于世间,生死也不过是转眼云烟。” “难道他们以为,此事过后,他们可以独善其身?”,王好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无非玉石俱焚罢了。” “仲进。”,王好贤猛得伸出手去,紧紧的握住夏仲进的肩膀:“这两年来,咱们也憋屈够了,要做就做一回大的,你可敢随我同往?” “属下愿为教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夏仲进眼中闪过几点晶亮,猛地一咬嘴唇,俯下身来。 “好。”,王好贤大喝一声,重重的点了点头:“你立刻再派人去联络各坛,传我书信。” “二十余年了,明王……终于要出世啦!”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在唐旭曾经所在的那个时代,从大明万历年间后推两百余年,清代诗人高鼎在闲居钱塘老家之时,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 而鲁地一境,却居浙地之北,要比浙中寒冷一些,待到气候渐暖,已是三四月间了。 相比起县城里面,运河河面上的风势,明显要更大一些。唐旭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两眼只默默的看着夜色下的水面出神。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唐旭微微转过了身,借着半挂在桅杆上的“气死风灯”,看清了是胖子。 “哥儿不多睡会儿?”,最先开口的,倒是胖子。他也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凑到了船舷边朝水里望,似乎是想看看唐旭到底在看什么看的如此出神。 “已是睡了两个时辰了,出来走走。”,唐旭咧嘴笑了一下,目光却仍落在水面上。 “离天亮还早。”,胖子抬头朝着天上望了几眼,天上的弦月,还仍是高悬。 “你不也还没睡。”,唐旭终于收回了目光,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让他一起在一边的木台上坐下。 “想家了?”,唐旭直直的看着胖子的两眼。 “怎会……”,胖子连连摇头,带着脸上的肥肉都是一阵颤抖,不过却始终躲避着唐旭的目光。 “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唐旭把身子靠到了桅杆上,悠悠的叹出一口气。 自己,也想家啊。可是与胖子不同,自己所想的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 目光,缓缓地向着船舱的方向转去。虽然隔着舱板,可是在唐旭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勾勒出一幅像小猫儿抓着被子一般的酣睡像。 还好,还好还有你们陪着我。像是一股暖流从心间涌过一般,一丝微笑,悄悄在唐旭的嘴角浮现出来。 “哥儿,这弘封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竟然能蛊惑这许多人?”,胖子沉寂许久之后,终于抬起了头。 “此事说来话长啊。”,唐旭缓缓站起了身:“这弘封教,民间也称闻香教,其实皆是白莲教一脉。” “白莲教?”,胖子顿时便是一哆嗦:“那岂不就真的是妖教。” “也不能这么说。”,唐旭微微的摇了摇头:“白莲教虽然名声狼狈,可是却并不能说就一定是妖教。” “白莲教一脉,最早可追至大唐时的摩尼教,当年武后曾据此立国,并造《大云经》,于长安建大云光明寺。” “南宋年间,净土宗僧人慈照创白莲宗,兼取摩尼教教义,以弥勒佛为尊,自此白莲教遂大行于天下。” “这么说,这白莲教原本还是正道了?”,胖子颇有些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大元末年,元廷强征民夫十五万治理黄河。”,唐旭微微抬了下手,示意胖子暂且先让自己说下去:“白莲教首领韩山童,刘福通,于河道预埋独眼石人。以谶语云‘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这……”,胖子虽然读书不多,可是却也常泡茶馆。所以元末的事情,胖子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此后韩山童身死,刘福通拥立其子韩林儿为帝,号称明王出世,从此天下皆反。” “嘶……”,胖子微微吸了一口冷气,喉头里也像是咽下了什么东西:“那太祖爷……” 唐旭仍是微笑,只不过却摆了摆手,示意胖子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况且唐大人虽然号称博学,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知道。大明朝的国号和白莲教,明教到底有没有关系,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朱元璋自己才能回答得了了。 “原来这白莲教的来头居然如此之大。”,胖子也是知趣的人,唐旭不说,他竟也丝毫不追问,只是啧啧轻叹几声。 原本自己一直以为是邪教外道的白莲教,没想到不但是系出正宗,更是深深的影响了自从唐代以来的几乎每一个王朝。 “哥儿知道的可真多。”,胖子咧了咧嘴,似乎仍还没有从唐旭的话里回过神来。 …… 第278章 明王出世 “乘着天还没亮,再去眯一会儿吧。”,唐旭嘿嘿笑着,又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哎。”,胖子点了点脑袋,就要和唐旭一起朝着船舱里走去。 行到船舱门口,忽得又想起晚间的事,忍不住朝着滕县县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可是就这么一望,就再也不肯收回目光。 “哥儿,哥儿,唐哥儿……” 唐旭也正要走进船舱,却感觉到胖子在扯自己的衣角。 “嗯?”,唐旭也好奇的转过了身,顺着胖子的目光望去,也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皱紧了眉头。 滕县的县城所在,在历史上也是几经变迁。兴许是为了漕运的方便,如今的县城,就紧靠在京杭大运河畔,满打满算,最多也不过一里地左右的距离。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就算是从城楼上丢块石头,也能砸到大运河里的船上。 滕县一地,既不是州府所在,也算不得枢纽,更比不上京城里的繁华。早前唐旭一行只不过吃了顿酒,出来就几乎见不着人影。 可如今,从运河上远远望去,虽然隔着县城的城墙,却能看见城里一片通亮。隐约间,仿佛还不时的有几阵呐喊和嘶吼声传来。 “不好!”,唐旭心里猛然一惊,立刻转过身来朝着船舱里喊道:“快起来,都起来,赶快开船……” 唐旭话音刚落,县城的方向仿佛是在半空中响起一阵炸雷一般,“哄”的一声闹腾起来。 紧接着,以县城为圆心,四面八方的村庄里,也都是像铺开的水波一样震荡起来。 “明王出世,弥勒降生……” “黄天将死,苍天将立……” 纷杂的呐喊声,原来只是从县城里隐约传出。渐渐的,向着四面扩散开来。 第一个从船舱里奔出来的,居然是唐大人家的老泰山洛德山。这位老先生向来不大注重形象,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居然直接把被子裹在身上就冲了出来。 待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呐喊声,当下更是忍不住脸色一阵发白,大喊一声:“黄巾贼!” 唐旭好歹是见多了战阵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自乱阵脚,听见老泰山这么一声大喊,当下也是一阵哭笑不得。 眼下四野里喊的都是“黄天将死,苍天将立”,与黄巾军的“黄天将立”区别还是挺大的。 不过挠了挠头,想到两家虽然喊的口号不同,性质却是差不多,也就不必去纠正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唐旭的脑海里,也如同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天启二年,闻香教首领徐鸿儒于巨野起事……” “天启二年……徐鸿儒……”,唐旭口中念念有词。 在唐旭的记忆中,确实找到了这么一份关于山东白莲教起事的记载。可据书上所载,山东的白莲教起义,应该是天启二年才发生的事情。如今就算按照原本那段历史上的记载,朱常洛没能熬到今年,如今也才刚是天启元年,如何就见到白莲教起事了? 况且按照记载,这回白莲教起事,主导的应该是徐鸿儒才对,可昨天自己在县城里见到的,明明是王好贤。 事情提前发生了,人也不对,唐大人皱了皱眉头,心里头颇有些无可奈何。若只依靠自己脑海里的那座“图书馆”,对这天下的大事,是越来越难以把握了。这段历史,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 正想得入神,忽然间又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回过神来看,却看见是萧守仁。 “大人快回船舱,要开船了。”,萧守仁毕竟是正经的将校出身,也见过世面。眼见着外头的形势不对,已是按照唐旭的吩咐,号令各船立刻拔锚。 船体一阵晃动,两侧的十数枝船桨一起挥动起来,将船只缓缓的推离码头。 “不要往南。”,唐旭又皱一下眉头:“扯起风帆,回济南府。” “对……对对对。”,萧守仁顿时也是恍然大悟一般,立刻扯开嗓子朝着四周喊道:“扯起风帆,回去济宁。[..tw超多好看小说]” 滕县官驿。 望着四周跪倒一片的官吏随从,王好贤却是不禁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夏仲进见势,努了努嘴,身边立刻冲出几个壮汉,挥刀就要朝着那些跪在地的人头上落去。 “暂且罢了。”,只不过,刀锋还未落到颈边,却听见王好贤口中传出一声清喝,于是立刻收住了手。 “不过是些过路的鱼虾罢了,按我教中的经意,还是暂且不要徒增杀孽了。”,王好贤冷哼几声,右手拇指的指甲,却几乎嵌入了食指的肉里。 “码头那里,可有消息了?”,转过了身,王好贤把目光落回到夏仲进的身上。 “之前才刚派出了人手,想来还来不及赶到。”,夏仲进连连摇头回道:“不过属下已经派人去吩咐南边的弟兄,放出船只沿河搜索。” “嗯。”,王好贤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夜间行船,想来他也走不远。” “况且这一段水道,水流向北,船只行走更是缓慢。”,夏仲进脸上现出几分得意,嘿嘿笑着答道。 “嗯。”,王好贤也仍是点头,不过转瞬之间,忽得又变了颜色,猛然一回身抓住夏仲进的胳膊:“你刚才说,这条水道是向北?” “教主不也当是知道。”,夏仲进被王好贤紧紧抓住,顿时也是有些恍惚。 “哎呀……大事不好。”,王好贤痛心疾首一般的用力跺着地面:“那北面你可安排人去了?” “那唐旭不是要去江南么?”,夏仲进大惑不解。 “谁说要去江南,就一定要往南走。”,王好贤几乎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耳光:“那唐旭最是狡猾,他既然从官驿离去,定然是已经有所察觉。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肯缓慢行走?” “属下立刻派人去追赶拦截。”,夏仲进顿时也是脸色大变。 “快去,快去……”,王好贤又用力的跺着脚。 运河河面上,由一艘巡印船和十艘二百料的海沧舟组成的船队,正拉起了风帆,乘着夜色往北疾驰。 虽然乘着南风,又顺着水流,可萧守仁仍是不时地奔到船边,大声催促着下舱里的船工挥动船桨。 “大人,不若先舍了那十艘粮船吧。”,眼见着行走了半晌,仍还是能望见远处的滕县县城,萧守仁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不可。”,唐旭却是坚决的摇了摇头,一口回绝。 “大人,那些粮船吃水深,乘风顺水也走不得太快。”,萧守仁焦虑的回道:“大人若不肯弃了粮船,便请大人先走。属下的职责,原本就是护住这些粮船,若有贼寇追上来,自有办法应付。” “你我一路同行,我岂可舍下你们这些兄弟。”,唐旭仍是摇头。 “大人三思啊!”,萧守仁似乎急得有些头上冒火。 丢了粮船是大罪,坏了上官也是大罪。粮船丢了兴许还有办法免罪,可如果唐少保陷到了这些贼寇手中,就算自己能侥幸逃脱,回到京城也讨不到好。 锦衣卫诏狱里的那些酷刑,萧守仁只是想一想都会感觉全身泛寒。若是如此,自己还不如现在就跳到河里,自行了断来的痛快。 “我并非只是舍不得这些粮食。”,唐旭转过头来,居然还有心思朝着萧守仁笑:“你叫一条船靠过来,把船上的粮食都搬到我这船上来。” “大人这是要……”,萧守仁不解的瞪大了眼睛。 “滕县北面便就是济宁府。”,唐旭抬起手来指着北面:“河道总督衙门,便就在济宁。” “你空出一条好船来,轻舟疾行,到了济宁之后,就找河道衙门派兵船来救。” “此法甚好。”,萧守仁当下也是大喜:“就依唐少保所言,请大人与贵眷,也换船先行。” “我说过我不会先走。”,唐旭坚定的摇了摇头:“我的家眷……” 说到这里,唐旭转身看了一眼船舱的方向:“我既不走,她也不会肯先行。” “这……这……”,萧守仁又是一阵犹豫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也罢,唐大人向来运筹帷幄,比我强上百倍,我听大人的。” 听着萧守仁的脚步声,渐渐向着船尾奔去,唐旭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大人,夫人出来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听见郑瓢儿在自己耳边轻声的说了一句,方才睁开了眼睛。 虽然未及转身,可是一阵淡淡的幽香,已经顺着夜风钻进自己的鼻翼。 “娘子……”,唐旭微微转身,握住身后的玉腕。 “这运河上的夜色,也是挺美的。”,洛雪霁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是把脑袋依靠在唐旭的肩上,仍是让他听的真切。 唐旭抬眼朝着四周望去,虽然身边还不时的穿过兵卒们的叫喊声,可是远处的村庄田野,似乎还来得及受到县城里的波动。 间或几点灯光在村落边缘闪过,也不知道是迟归的乡人,还是早起的农夫。淡淡恬静之中,透着几分浓浓的安逸。 河道上的水面,也在被船侧的长桨搅动,激起白色的浪花,又生出一波波涟漪,不停的向着四周散去。 “是挺美。”,唐旭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又紧紧的拥了拥身边的人儿。 “他们说,让你乘轻船先走。”,唐旭感觉脚下的船只又震动了一下,回身看了一眼,看见一艘海沧舟已经靠了过来,正在卸粮。 “相公不走,我也不走。”,洛雪霁的嘴角弯弯的翘起,两手抱住了唐旭的胳膊。 “我知道你不会肯走,所以我没有答应。”,一股暖流,从唐旭的心间流过。 “若不然,让岳父大人先走?”,停了片刻,唐旭试着问道。 …… 第279章 吾佩吴钩 “谁说要让我先走?”,岂料还没等得洛雪霁回声,又是一阵喝骂声,已经从身后传来。[..tw超多好看小说] “老汉我虽不通武事,可也干了一辈子力气活。”,再次从船舱里奔出来的洛德山,居然已经穿戴整齐,更兼手上拿了一支不知从哪里讨来的长矛,用力的在手上挥舞着:“今日我便就要让这些黄巾贼看看,老汉我不但会种地,也会杀人。” “那些贼寇,也都是农夫出身,凭什我就比不得他们?” “老大人轻着些……”,郑瓢儿站的离洛德山最近,一边躲避着从身边掠过的矛尖,一边大声喊道:“这船上暂且没有贼寇,老大人暂歇,省些体力。” “你说的有道理。”,洛德山这才满意的收住了长矛,杵在自己脚边。 “岳父大人!”,唐旭虽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可是心头却是更热。 定了定神,一纵身跃上桅杆下的木台,左右看了几眼之后,大声喊道:“我唐旭今日,有几句话,想要和兄弟们说。” 洛德山适才一番闹腾,原本就有不少人望了过来,如今听见唐旭说话,也立刻都是转回了目光。就连正在搬运粮食的兵卒和后面跟随的粮船上,也都把视线投了过来。 萧守仁既然当年能做到卫指挥使,多少也有几分机灵,打了几下手势,示意后面的船只都跟上一些,好听唐旭说话。 “适才萧大人让我舍了粮船,我没有答应。”,唐旭轻轻咳嗽一声,继续喊道:“可是诸位当是知道,我唐旭不舍粮船,并非是怕自家获罪,而是也在为诸位兄弟考量。” 萧守仁微微点头,对唐旭的话颇有些赞同。凭唐少保在朝廷里的地位名望,区区十船粮食,还不至于让他有什么罪过。况且唐少保家里也略有些家资,就算真的丢了,大不了照价赔偿就是。 倒是自己这些人,如果真的丢了粮草,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多少都会要吃些惩戒。 “我等这十余船粮草,虽然算不得巨数,却也有上万石之多。”,唐旭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萧守仁的动作,仍只是继续朝下说去:“可如今贼寇初起,最缺的就是钱粮,我等若弃了粮船,只会壮了他们的声势,朝廷日后进剿,便又难了几分。” 萧守仁仍是点头,虽然身为武官,可是对于军需这些东西,却还是了解颇多的。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石粮食,最起码足够一名壮丁食用月余。万余石粮食已经足够短期内供应一支上万人的大军。 山东一地,虽然没有和去年的淮南,松江一样遭受大灾,可是闹春荒的地方也不是没有。而这些小范围的灾情,朝廷一般都是顾及不得的,完全都靠地方上的衙门自理。 如果地方上的主官行政有术,那也就罢了,但是其中难免也会有几个只会纸上谈兵甚至昏聩不明的,如此便少不得会有流民产生。 只要有足够的粮草供应,一支上万人的流民大军在一个月时间里能干出什么?只是想一想,萧守仁都会觉得不寒而栗。 “粮,我是不会丢的。”,唐旭斩钉截铁的丢出一句话来:“可是人,我也不会不管。” “我唐旭今日绝不会先行一步,更不会后退一步,今日不管遇见何等难事,唐某举家与诸位兄弟共勉之。” “好汉子。”,萧守仁的肩头,也是微微颤抖了几下,口中嘟囔着冒出一句话来。再抬眼望向木台上,唐旭仍然在振臂高呼。 “诸位兄弟这回与唐某一同南下,原本只不过是做一份寻常的差使。”,唐旭只是稍微喘了口气,就又继续说道:“可谁又能想到,居然遇见这等的事情。” “可诸位可曾想过,包括唐某在内,你我诸位皆是武人出身。武士者,当以保境安民,报效国家为己任。如今妖教既起,必然赤地千里,生灵涂炭,正是吾等奋力之时。” “兴许有些兄弟们还会抱怨,这等不寻常的事情,如何会给自己遇上。可在唐某看来,此一回非但并非背时,反倒是诸位一生难得一见的大际遇。” “妖教气焰虽盛,不过乌合之众,刀锋所向,必然披靡。诸位封官进爵,封妻荫子,也正在今日。”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一语既毕,唐旭也不再多言,只是大声唱起唐诗。 “愿为大人效死!”,后面的粮船上,有人爬上的桅杆,迎风高呼。 “愿为大人效死……”,转瞬间,几乎附近所有的船只上,都响起了呼声。 “愿为大人效死!”,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萧守仁也不由自主的大声喊了出来。喊出之后,萧守仁竟是不禁微微一愣,自己也算是为官多年,颇见过些世面,如何这么轻易就跟着喊出声来。 可是隐隐间,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让自己几乎再也按捺不住。 “愿为大人效死!”,萧守仁再一次喊了出来。 “好!”,唐旭哈哈大笑:“既然诸位兄弟都信得过唐某,唐某也绝不会让诸位去白白送死。” “北面就是济宁府。”,唐旭转过了身,伸手一指身后:“唐某先带你们回济宁府,会合河道衙门及府城守军,待立足之后,再领兄弟们去领这份送上门来的泼天大功。” 安静下来的河面,几乎寂静的吓人,只能听见船桨搅动水面以及风帆被扯动的声音。 凑上来的海沧舟,已经卸完了粮,上头的大半兵卒也已经转到了巡印船上。 空下来的海沧舟,扯足了风帆,配足了船工,像一支离弦之箭一般贴着水面往北飞去。 唐旭仍然站在船尾,迎风而立,目光直视南方。 “相公……”,虽然四周多有耳目,可是洛雪霁却顾不得羞涩,从背后轻轻的抱住唐旭,将身子紧紧的贴在唐旭的后背上。 四周的兵卒,也多有望见的,却都只是会心一笑,没有生出丝毫不妥的念头来。唐少保何等尊贵,如今却举家在此,与我等同生共死,吾等又有何惧。 “相公……奴家好高兴……”,洛雪霁的眼里泛出几点晶亮,在唐旭的耳边呢喃着。 “我……”,唐旭也微微转过了身,两手紧紧握住绕在身前的十指:“我原本只是想带你去见一见江南的风景……” “不必多说了。”,洛雪霁抬起食指,轻轻的压在唐旭的嘴唇上:“奴家今日才知道,奴家的相公,不但是个体贴的夫君,还是个大英雄。。” “我一定会护得你们平安的。”,唐旭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奴家信得相公。”,洛雪霁要比唐旭矮上大半个脑袋,只是把额头轻轻的抵在相公的后颈上:“只是等这次回了家,奴家想要一个孩子。” “嗯。”,唐旭重重的点了点头。 天色,已经渐渐放亮,可以看得清远处的河道以及两岸的风景。 可惜在这里年头,也没有什么卫星导航,唐旭也不知道船已经行走到了何处。好在船上的船工,有几个是常在运河行走的,上来禀报说,往济宁府去的水道,已经行走了过半。 渐渐的,太阳也升了起来。初生的红日,毫不吝啬的将自己的光辉洒波在地面上。整条河道,也像是缀了红鳞的蛟龙一般上下涌动。 唐旭也已经先行回到的船舱里,右手轻轻的拍击着怀里的人儿,听着若隐若现的鼾声。 洛雪霁毕竟从未如此奔波过,如今已然是支撑不住了。可是如今虽然仍处险境,洛雪霁的嘴角上,却仍然挂着淡淡的微笑,睡的如此安宁踏实。 “大人。”外头有人轻叩门扉。 “何事?”,唐旭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 “他们追上来了。”,听门外的声音,是郑瓢儿。 “我知道了。”,唐旭的声音并不慌乱,先是小心翼翼的将膝上的脑袋移到了枕头上,然后方才整了整衣冠,向着门外走去。 “大人,来的约莫有四五条船。”,只看见唐旭从门里走出,郑瓢儿便立刻禀报道。 “去看看。”,唐旭点了点头,向着船舱外走去。 “萧大人。”只刚走出船舱门外,唐旭一眼便看见了已经登上望台的萧守仁:“你可确定来的就是贼寇的船?” 京杭大运河乃是南北要道,来往的船只本来就多。所以即便有船赶来,也未必就是妖教的贼寇。 “回大人的话。”,萧守仁正翘首往南边看,听见唐旭呼喊,立刻俯下身来回道:“来船上多有刀兵,不像是往来的商客。” 唐旭微微点了点头,萧守仁也是积年的老军汉,走这运河的水道也不是第一次。有些端倪,还是能看出来的。 “来的有四五条船,约莫还有半里地的距离。”,萧守仁又看了几眼,大声说道。 “告诉后面的兄弟,若是贼寇想要夺船,即便是把粮草纵火烧了,也不能留丝毫给贼寇。”,唐旭点了点头,向萧守仁吩咐道。 萧守仁也点了点头,大声喊着,将号令逐船传了过去。 …… 第280章 纠缠不休 除了挥桨的船工之外,几乎所有的兵卒都已经登上的甲板,手中或擎刀执盾,或握紧长枪,目光紧紧的盯住了远方。.tw 唐旭也取出了护身的短刃苗刀挎在腰间,在甲板上左右巡视着:“让船只都再靠拢一些,莫要落了单被围住,一个兄弟也不能舍下。” 追来的船只,终于在水面上渐渐现了出来。这四五条船只,看起来船体并不大,更像是在水面上行走的渔船。不过也兴许正因为如此,挂足了风帆,反倒能追上自己。 对面的每条船上,都站了大约有十数人。人人都是头裹白巾,或执刀枪,或拿渔叉,正拿目光狠狠的朝着自己这里看来。 隐隐间,唐旭有些后悔。早知道会遇上这么个情况,出京的时候就应该带些火器兵出来。像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的站在船头,一通火铳打过去之后,即使不成筛子也起码再动弹不得了。 可惜这回以为只是押运个粮草,又是在水面上走,就连弓弩带的也不多。 来船已经追至身后只有十余丈的地方,明明可以再贴近一些,却一时间不再上前。 “各船都派两个人,听着船底下的动静。”,唐旭知道,虽然对面来了有四五条船,可是自己这里十条船上,也有百余名兵卒侍卫,无论是人数还是武技,都是远胜对方。(..tw无弹窗广告) 这股弘封教贼寇,以轻船大帆追上来,唯一的目的只能是想尽力拖住自己的脚步,兴许在后头还另有援军赶来。 虽说自己之前也已经派船去了济宁府里的河道总督衙门求援,可是对方却是乘风顺水来的,河道水师未必能比对方来的快。 弃船转走陆路,唐旭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除了这些船上的粮草之外,自己一行人并未配备马匹,靠两条腿很难走的快。若是附近还有被煽动的教民,只怕更难走得脱。 “萧大人,你手下的兵卒船工里头,可有几个善格斗,水性好的?”,再抬头朝对面看了几眼之后,唐旭又转身向着萧守仁问道。 “这……怕是难寻出来。”,萧守仁颇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 自古以来,都是“南人善舟,北人善马”,如今的大明朝也不例外。标兵营虽属京营,里头的兵卒虽然号称都是从各军里选出来的,可是实际上大半也都是出自九边或者北直隶。这些地方,河流湖泊都不算多。 而船工里头,虽然大多善水,却未必善于博斗。想找出几个既善格斗,又熟水性的人,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也罢。”,唐旭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改了主意:“你随便寻几个看起来机灵的人来就行。” “属下这就是。”,这个问题,还难不倒萧守仁,只是在船前后随便转了一圈,就提了几个人过来。 “再拿几床被褥来。”,唐旭抬头看了看这几个兵卒,虽然兴许不善水性,看起来却仍是精壮灵活,也满意的点了点头。 郑瓢儿好奇的看了唐大人一眼,只是应了一声,便奔到船舱里头,拖了几条被褥出来。 “把衣服除了,把这些被褥裹在身上,免得着了凉。”,唐旭挥了挥手,开口吩咐道。 “这……”,几个兵卒顿时不禁有些面面相觑,自己这几个可都是堂堂男儿,若是唐大人想要使“美人计”,只怕是找错了主吧。[..tw超多好看小说] “还不快脱。”,萧守仁虽然也是糊涂,可是对唐旭的话却是丝毫并不犹豫。 “哎……哎……”,几个兵卒无可奈何,只得照着唐大人的话,一起脱的赤条条的,拿被褥裹在身上御寒。 “你们听好了。”,唐旭略微压低了声音:“本官知道你们不善水性,也不会要你们下水,可你们却要拿出一副随时准备下水的模样出来。” “这些邪教贼寇虽是追来,可眼下却仍是我众敌寡,他们能做的,无非是缠住我等的船只。若是被他们凿穿了船底,只怕难免被围住。” “属下们明白。”,几个兵卒,这才恍然大悟。 眼下的情形,确实如唐大人所说。只凭那几十个贼寇,打是打不过自己的。所能作的,至多不过是缠住自己。 而若想要缠住对方,凿穿对方的船底,当然是最好的办法。 几个兵卒,虽然都不善水性,可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最起码也曾经在池塘里戏过水。 于是把被褥披在身上,在船舷边左右活动着摆开了架势,还不时的抖开身上的被褥,大喝一声。更有甚者,干脆先把被褥丢到一边,让伙伴去船舱下舀了几盆水,对着自己迎头浇下。 对面的船上原本也有几个人身着轻衣走到了船边,远远望见这里的举动,当下也有些迟疑起来。 唐旭想要在这百余名兵卒船工中选出几个既善水又善格斗的人来并不容易,因为善斗的人未必善水。可对面的贼寇中,也未必就有许多这般的人物。 现实毕竟不是小说,像“浪里白条”张顺或是“活阎罗”阮小七这样的人物,寻常里哪轻易寻得到。 就算那些教民里,有些渔民出身的,最多好勇斗狠,未必就是真的善于博斗。一旦对上真正的军卒,多少还是有些犯怯。 对面领头的船上,也有一人身着白袍,看起来像是个决断的,远远的也望见了这里的动静。看了一阵之后,终于摇了摇头,回身让船边的人都退了下去。 稍待片刻,又招了招手,让人从船舱里搬出个东西来摆在船头,顺便还在身边点起了一支火把。 难道这些贼寇还带了火炮?唐大人当下也是吃了一惊。可要知道,即便是虎蹲炮,发射时的后坐力,也不是他们这样的纯木质小渔船能够承受得住的,一不小心只怕就会散了架。难道这些人真的不要命了? 可只是片刻之后,唐大人脸上的表情,就从惊愕转成了哭笑不得。 因为虽然对面的船头上确实闪过了一道火光,但是紧接着而起的,却是一道袅袅腾起的青烟。 领头的白袍方士,甚至还从怀中掏出一道符咒,就着火把点燃了丢入水中。 这是要把本官当妖抓?唐大人的额头上,浮现出几丝黑线。 “嘣……” 不等唐大人有所表示,自己这边已经有人先给出了回应。 只听头顶上一阵弓弦响动,一支劲矢从望台上破空而出,呼啸着往前飞去。 “噗……”,紧接着,一阵如击败革的声音,顺着风传来。对面的白袍方士,立刻便捂住了肩膀,踉跄着向着一边跌去。 “萧大人好身手。”,即便是唐旭,也是禁不住一声高喝。 “哈哈哈。”,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头顶上传来。萧守仁手执一把大弓,半探出了身:“能得唐大人谬赞,属下这一手便也耍的值了。” 说罢,竟然颇有些惋惜似的叹了口气:“当年萧某正是靠这一手才得了上官的赏识,却不想这几年却疏了手艺,没能取了那贼人性命。” “萧大人谦虚了。”,唐旭仍是啧啧赞叹。 虽说萧守仁这一箭,只是射中了肩头,没能命中要害。可是要知道,从自己身后的望台到敌船的距离,起码有十余丈。 更兼眼下河道上风疾浪高,又是朝南迎着光。寻常的人若拿着兵卒,只怕就连射到对面船上都难,更别说要射中人了。 贼寇的船只上,眼看着自家首领祈神不成反披箭伤,顿时间也是一阵混乱。几个人冲上前去,将受伤的白袍方士扶起,所乘的船只,也迅速往后退去。 其余的船只虽然没退,可是明显也受到了萧守仁这一箭的影响,虽仍是怒目相向,可眼神却是在不停的四处游离着,似乎有所顾忌。 “威武!”,粮船上的兵卒,却是大受鼓舞,一起齐声高呼。 也不知是因为首领受伤,还是被官军兵卒的大喝声所激,对面船上的贼寇,明显有了几分怒意。 在几阵呼喊声中,小船上的风帆又一次被挂满,几乎是贴着水面一般往前冲来。 “放箭。”,萧守仁大喊一声,手中的箭矢已经当先飞出。 可惜的是,这回押运粮草,带出来的弓弩只不过十余张,对面的船上这次也有了准备,举起了盾牌挡板,箭矢落下,只造成了少许几个人的擦伤。 贼寇的船只虽小,却走的快,也不惧怕水浅,在唐旭等人左右分成两列之后,沿着岸边向前冲去,似乎是想要冲到前面当头截住。 “放箭。”,萧守仁眉头微皱,口中仍是大喊,可是射出的箭矢,仍没有丝毫减缓对面的船速。 “上火箭。”,萧守仁立刻便转换了号令:“朝船帆上射。” 萧守仁所率的这支标兵营军,虽然这回出来只是为了押运粮草,准备不是那么充足。可是既然是在船上,那么放水补漏所用的桐油,油漆等物还是有的。 号令既下,立刻便有兵卒去船舱中提出油漆,用布条沾了裹在箭上。 对面的船只虽然轻巧,可是走得快主要就是靠着船帆。连续几支火箭射出之后,点燃了几片风帆,船上的人又忙着扑灭火势,去势果然顿时就慢了许多。 不过,乘着刚才的当头,已经有两条船掠到了前方,略微转了一个方向之后,直直的拦在了正前。 “他若拦着不走,便上两条船去,撞沉他们。”,萧守仁咬着牙,忿忿喊道。 …… 第281章 铁索横江 虽然自己这边所带的船只,大多只是两百料的海沧舟,可是相比起对面的那些小船来说,已经算是巨舰。.tw[]更兼船上载了粮草,吃水沉稳,船首前也有简易的冲角,只要能撞到小船,必定能将他们掀个底朝天。 可惜虽然萧守仁如此想,对面却仿佛也猜到了他的想法,两条小船只是在前方的弓弩射程之外并行而驰,并不急着靠过来。 一阵疾风从南边吹来,把船只的速度催动的更快,从船上看去,运河两岸的树木,就犹如电影胶片一般向着身后倒去。 忽然,只听见前方一阵“赫拉拉”的响声传来,适才还在并行的两条小船突然向着两边分了开来。 “铁索横江?”,唐旭也听见了动静,抬头朝着前方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只见前面的两条小船中间,正渐渐拉开了一条皑亮的铁链,已经是拦住了半条河道的水面。 “他奶奶的。”,萧守仁站在唐旭身边,也看见了这一幕,顿时间也是脸色铁青,低沉着怒骂了一句。 说话间,两条船中间的铁链已经是完全展开,堪堪拦住了前方的水道。 紧接着,船上的风帆落下,十数条船篙几乎是同一时间深深嵌入了河底的淤泥。 “吱……嘎……”,冲在最前面的巡印船,第一个撞上了铁链,把拦在前面的两条小船都硬生生的朝着河道中间带了几分,可是船速却明显慢了下来。任凭舱下的船工如何奋力挥桨,也只是犹如龟速一般向前游动。 “来几个不怕水的,随我下去砍断铁链。”,萧守仁的两眼也变得通红,抬起手中的钢刀咬在口中,就要脱衣下水。 “大人,后面又有船来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望台上又传来一声呼喊。 唐旭又连忙转回身去,只见水面上果然正有一大片白帆现出。.tw虽然也都是清一色的轻舟大帆,可看数量居然有数十艘之多。 “这王好贤倒也果真看得起唐某。”,唐旭呵呵讪笑几声,面色也是一阵阴晴不定。 船首前,一阵刀刃碰撞的声音传来,想来是萧守仁等人已经下了水,正在挥刀劈砍铁链。 “唐大人。”,过了片刻之后,又是一阵呼喊声从船首传来,听起来像是萧守仁的声音:“铁链已经砍断,可以继续走了。” “萧大人辛苦了。”,唐旭几步冲回到船首,凑到船舷边将从水中重新攀上来萧守仁拉起,又朝着左右喝到:“还不快替萧大人等着衣。” 身边的锦衣卫番卒们得了号令,连忙拾起地上的衣裳,替萧守仁几个穿上。 “萧大人,如今走是走不得了。”,等萧守仁穿好衣裳,唐旭又回首看一眼后面,冷笑一声。 “属下等定然力战,保得大人周全。”,萧守仁接过胖子端过来的姜汤,喝了几口之后,开口回道。 “既然走不得,也不必再走了。”,唐旭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就停在这里便是。” “唐大人的意思是?”,萧守仁有些不解。 “请萧大人立刻下令,让船只靠岸停留。”,唐旭目光在河岸边扫了几眼之后,落在了一处空旷的地方。 “可这里并无码头,若是强行靠岸,只怕船只会是搁浅。”,萧守仁也顺着唐旭的目光朝着岸边看去。 “无妨。”,唐旭摆了摆手,从腰间拔出苗刀,在甲板上描出一个图案。 “这……”,萧守仁只是略一迟疑,便又重重的点了点头:“我老萧仍听大人您的。” 身后的一片白帆,已经越逼越近,以唐旭所在的巡印船为首的十条粮船摆脱了锁链的纠缠,开始慢慢向着岸边靠去。 “夏长老,那狗官想要上岸。”,后面一艘稍大的木船上,夏仲进也正抬首前望,身边已是有人开口说道。 “想从这里上岸,怕是不那么容易。”,夏仲进夜间吃了王好贤一通训斥,如今正是恼怒,迫不及待的想要找个角色发泄一番。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亲自随船追来。 “这里并无码头,他们的船只吃水也深,怕是不及靠岸便会搁浅。”,眼看着前面的船队越来越近,夏仲进的脸上终于现出几分笑意。 “大人,他们要开始冲滩了。”,旁边又有识得行船的人在为夏仲进解说。 只看对面的十条船,船头都已经是微微倾向岸边,就连船帆的方向也在开始转换。 “让他们冲,只管围上去便是。”,夏仲进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手上一挥,催促着加快船速。 “都站稳了,都站稳了,收起刀兵,莫要伤了人。”,巡印船上,萧守仁扶着船舷,大声呼喊。 船只经过方向的调整之后,已经重新加到了满速,斜斜的朝着岸边插去。船头边的河水,被全速前进的船首劈开,泛起白花花的波浪。 “站稳,站稳……”,几乎所有船上的校尉们都开始大声呼喊,船只离岸边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 “呲……”,像是船底刮到了什么东西一样,船首也狠狠的插入了河岸边的泥土里,几乎是同一时间,船后的尾舵也迅速的转了一个方向,整个船身猛然一震,又在河床的泥土上滑行了一段距离之后,方才停了下来。看方向,几乎是与河岸堪堪平行。 “好手艺。”,唐旭拍打着船尾的船舷,向着下舱里的舵手喝彩。 虽然看不到下舱里船工的脸色,可是一阵欢呼声,却从下面传了出来。 紧接着,剩下的九艘海沧舟也开始一艘接着一艘的冲了过来,最后只剩下一艘并未冲滩,而是由船上的船工撑起篙杆,将最后一个缺口堵上。 “他们这是在?”,夏仲进惊讶看着前方,又疑惑的收回目光看着左右:“是在布阵?” “约莫是的。”,左右纷纷点头。这些人虽然在教中都略有些地位,可是兵事这些东西,仍还是不通。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夏仲进呵呵笑出了声来:“你们看他摆的这个阵势,像不像一只爬在岸边的王八。” “长老不如今日便就请佛祖降世,收了这只王八精。”,众人听了,也都是哄堂大笑。 “这等小事,何必请动佛祖降世。”,夏仲进不屑的撇了撇嘴:“今日他就算真是个王八,我也要掀了他的盖。” 船只渐渐向着岸边逼去,夏仲进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船上官军的面孔。 只不过,让夏仲进感到疑惑的是,在传言当中,朝廷的官军不是见了战阵就要两腿发抖的主么? 昨日夜间在滕县县城里料理那些守军的时候,也确实如此。百余名兵卒,还没真正碰上就都逃了个干净,就连知县姚之胤也没了踪影。 可是如今这些船上的兵丁,虽然也只有百余人的数量,气势却与昨日的滕县守军完全不同。甚至看着自己这边的目光,不但不像是感觉到了威胁一般,而像是……像是看着猎物。 对,他们看着自己,就像是看见了猎物的鹰犬。夏仲进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决定,给这些朝廷的鹰犬一点颜色看看。 “长老,我看他们摆的这个阵,不像是王八。”,旁边又有人在小声的嘀咕:“倒像是个刺猬。” “哦。”,夏仲进也是微微一愣,抬头朝着仔细船上看去。 只见除了最靠近岸边的那艘巡印船外,其余的船只都已是被用船板钉住,首尾相连,船上头的人可以自由来往。 船上朝着河面的一侧,也都布上了挡板或是盾牌,上百支长矛穿插其间,斜斜的朝着下方的水面,远远的看去,果真是像个浑身长满了刺的东西。巡印船那里看不真切,不过想来也应该有人驻守。 “管他王八刺猬,今日都要收了他。”,夏仲进忿忿的朝着河水里吐出一口吐沫:“当年老教主屈死狱中,便就有此人的一份功劳,今日他自家送上门来,难道还让他走了不成?” “此人当杀!”,一时间,周围响起一片义愤填膺的呼声。 “如此杀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该是千刀万剐才是。” “听说他这回来,还是携了家眷的……那可是堂堂的朝廷诰命夫人……嘻嘻” 几艘小船,当先驶了出去,在海沧舟下来回的游弋着,甚至不时的骂出几句秽语。 可是无论他们如何叫骂挑衅,船上的兵卒却都像是没看见,没听见一般,连箭矢都没射出一支。 “我就说是个缩头王八。”,夏仲进心中一阵畅快,哈哈大笑:“传教主法旨,凡我教众有擒得唐旭者,教主亲为其诵念《金锁洪阳大策》百遍;若是寻常教友擒得,可掌一舵之位。” “明王现世,弥勒降生……” 一时间,周围人等都是大为振奋,一艘艘渔船,犹如白鸟凫水一般向前冲去。 “都看准了再刺,节省些气力。”,也不知道萧守仁是不是看见了逼近过来的小船,猛然从坐着的木台上站起了身,走到船舷边上大声招呼着。 “杀……”,密密麻麻的小舟,载着数不清的弘封教徒,冲到了海沧舟下。 ………… 第282章 水来土掩 “刺……”,海沧舟上也是一声大吼,上百条长矛像是毒蛇的信子一般,从船舷上探出,不停的向外伸缩着,几乎每刺一下,都会带起一捧血花。 船上的官军,既不回扑,也不冒头,只是从挡板的缝隙里看准了才刺。离的稍远的,甚至连试一下都不肯。 只是小半个时辰之间,海沧舟下的水面,便已经几乎被染成了红色。间或不时的有企图攀上船舷的人落入水中,带起一片惊号。 “夏长老,这点子扎手,怕是硬啃不动。”,一艘从海沧舟下逃回的小舟上,一名壮汉向着夏仲进心有余悸地大声喊道。 “你……”,夏仲进刚要发作,却被左右亲信拉住了:“长老,再这样冲下去,怕是真的只会平白折损人手。如今教主新近举事,正是用人之际。” “那你们说,该当如何?”,刚才还气焰满满的夏仲进,一时间也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眼巴巴的看着眼前的船阵。 明明知道那唐旭就在其中,可偏偏就拿不下他。 “他既然把船首尾相连,不如来个火烧赤壁?”,出这点子的主,约莫是平日里三国听多了。 “好,就用这个法子。”,夏仲进顿时也是眼前一亮:“吩咐空出几条船来,再派些人手去岸上拾取柴禾,我等今日就要烩了这只王八。” “唐大人,贼寇要用火攻。”,因为距离不远,萧守仁只站在木台上,就能看见对面的举动。看了一阵之后,立刻转过身来向着唐旭说道。 “岂不早就是想到了。”,唐旭轻笑几声,不以为然的打了一个哈欠。 原本还以为会有场恶战,岂料竟是这般无趣。 四团火光,从河面上腾起。四条空出来的渔船,被堆上了柴禾,又被点燃之后沿岸顺流放下。 “撞,撞,撞……”,夏仲进目不转睛的看着四团火光缓缓向前行去,一会又嫌船上的火势还不够大,一会又怕烧的太快,还没装上官船就沉了。(..tw好看的小说) 眼看着水面上的火团已经行走到了离官船只有四五丈远的地方,夏仲进兴奋的搓了搓双手,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享用一场盛宴。 五丈,四丈,三丈,眼看着火船就要迎面撞上,忽然间,又是一声悠长的号令在海沧舟上响起。 “撑……”,随着一声号令,忽然间,从海沧舟上伸出四五条两三丈长的篙杆,仔细去看,应当是把两根船篙连在一起做成的。 篙杆伸出之后,也不是硬生生的顶住火船,而是轻轻的把火船向着一边拨去,火船便顺着河水和篙杆的撑力,继续向北游去。 围在巡印船旁边的九艘海沧舟,是呈一个半圆形聚在了河岸边。 火船被拨动几下之后,只是微微转了一个角度,就从侧面滑过。 “快躲开,快躲开。”,夏仲进惊讶的看对面官船上的表演,愕然地张了张嘴巴之后,猛然醒悟过来。 这回跟着自己追上来的轻舟,足有数十艘之多,刚才正密密麻麻的把官船围在了中间。 如今火船被篙杆拨开之后,继续顺流而下,竟直直的朝着聚在北面的船只冲去。 其实不用夏仲进提醒,下游边的船只也已经看见了迎面冲来的火光,一时间都是大为慌乱,纷纷转向躲开。 好在火船游弋的速度并不算快,想要躲开也并不困难,倒是混乱之中,有条船的尾舵被撞断,只能慢慢撑到了岸边停靠。 “呵呵,难道真不成还破不了他这龟壳了?”,夏仲进见手下狼狈,当下也是气急而笑。(..tw好看的小说) “长老,此处已是靠近济宁府,济宁府里有河道的总督衙门,手里有常备的兵卒战船……若是拖延的长……只怕……”,望望日头见天色已是不早,有人已经开始想要打了退堂鼓。 “今日不擒住此贼,我等有何面目回去见过教主。”,见有人想走,夏仲进脸上顿时便生出一股青气:“今日便就是用石头砸,也得把他给我砸出来。” “不错,正是如此。”,话刚说完,却仿佛是灵光一现一般,夏仲进兴奋的一拍大腿:“他们不是躲在那龟壳里头,让人近不得身么?” “所有人等,统统给我上岸,拾取石头给我往死里砸。他们既然敢把船停在那里,我看他们如何躲。” 这伙弘封教里的贼寇,大多不过是昨日夜间才聚起来的,哪里还有什么纪律可言。 听说不用舍命相搏,只需上岸拿石头砸,顿时也是个个欣喜,纷纷抢着朝岸边划去。 唐旭和萧守仁几个,见贼寇纷纷弃船上岸,也是警觉,可是又见上岸之后都四面散开,也是大惑不解。 “难不成贼寇要从这里过来?”,萧守仁指了指靠近岸边的水面。 脚下这艘巡印船虽然已经在河滩边搁了浅,可是离岸边却仍还有一丈左右的水面,水深也有至少四五尺。贼寇若是要从这边袭来,必定要经过这片河滩。若论起难度来,其实比在另一边也好不了多少。 “整备着就是。”,唐旭轻笑一声,颇有些信心满满。 “大人,他们又过来了。”,郑瓢儿一直都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岸边,见岸上有了新的动静,立刻出声示警。 “嗯?他们这是要?”唐旭好奇的看着河岸边散而复聚的数百乱匪,只见他们人人或挎一个鱼篓,或解下衣裳做成布包,一个个捧在手上,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奔来。 “难道他们想要填平河滩?”,萧守仁拿手在额头上搭了一个凉棚,好奇的笑道。 只不过,还没等萧守仁把话说完,便听见岸上传来一声尖啸。紧接着,漫天的土石块,像是瓢泼大雨一样从天上落了下来。 “大人快快入舱躲避。”,萧守仁顿时大惊失色,拉着唐旭便朝船舱里冲去。 如雨点般从天而落的石块,砸在船舱顶上,发出一阵阵“砰砰”的轰响。就连洛雪霁也被惊到,推开了房门,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唐旭的踪影。 “大人,大人。”,一名标兵营里的百户,扛着盾牌隔开一块碗口大的落石,向着萧守仁喊道:“这些贼寇莫不是疯了?” “本来就是一群疯子。”,唐旭也听在耳里,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 这回押运粮草,带出来的弓弩原本就不多,箭矢更是在之前就消耗的差不多了。如今想要反击,也没有办法。 头顶上的石块,仍然在像雨点一样落下,只是转瞬之间,整个甲板上就已经被抬高了几分,到处都是散落的石块。 “大人,领我等出战。”,船上的兵卒开始躁动起来。 大明朝京营里的兵卒,虽然未必都真的是精锐,但是好歹也是从各地的卫所里选出来的。有些九边出身的,甚至祖辈几代都亲上过战阵。 当面厮杀,他们并不惧怕,可是这样缩在船上被石头砸,实在太让人感觉憋屈。 “大人,若要厮杀,也少不得我等。”,唐旭带来的几名锦衣卫侍卫,也已是按捺不住。锦衣卫的番子们虽然与寻常的卫所大为不同,可是名号后面毕竟还带了一个“卫”字。 更何况,平日里缉拿盗匪的时候,也少不得要厮杀格斗,所以说起来仍然算是武士。 “唐大人。”,萧守仁也向着唐旭投来征询的目光。 虽说从岸上投掷来的石头,威力并不算大,可是数百人这样不停的投掷,就算是条铁船也未必受得了。只这一刻工夫,已经被砸坏了两三块挡板。 “不可。”,虽说身边众人个个都是按捺不住,可是唐旭却仍是坚决的摇了摇头:“唐某说过,要尽量保得你们周全。” 被雨点般的石头砸,固然让人难以忍受,可是在唐旭看来,却还是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眼下还没有到毫无退路的时候,况且对面虽是乌合之众,却胜在人多。如果上岸厮杀,刀枪无眼,到底会折损多少人,那可就没底了。 忽然间,唐旭猛然想起四百年后曾经在电视机或者报纸上看到过的那一幕熟悉的场景:在一条四面狼藉的大街上,一群身着黑衣的警察高举着长盾,奋力的抵御着迎面飞来的石块。此情此景,与今日竟然颇有些相似。 “贤婿,贤婿。”,听起来应当是自家老岳丈的声音,唐旭转过了头,在人群里四处寻找着。 这位老岳丈,之前自己让他在船舱里护着洛雪霁周全,可适才却没见他人影,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如今才冒了出来。 洛德山喊了几声,没听见唐旭回声,便凑到洛雪霁门前敲了敲门。待洛雪霁拉开了门,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刃递了过去。 “好不容易寻到的,你拿着防身,若有非常,也莫要损了近贤的名头,坠了你二品诰命的尊贵。” “岳丈大人。”,其实唐旭就站在洛德山身后,只不过刚才人多口杂,洛德山既没有听到唐旭回声,也没看见唐旭的人。 也可巧是就站在身后,把洛德山的话尽听在了耳里,顿时也是哭笑不得。 …… 第283章 兵来将挡 “我正要寻你。”,洛德山翻了翻眼皮,看着唐旭问道:“这外头究竟是什么动静?” “这些贼寇攻不进来,正拿石头朝船上砸呢。”,唐旭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 虽说这样一直被石头砸,确实有些难受,可是自己也估摸着,这艘巡印船还算是结实,被砸上两三个时辰应该还不至于就散架。但是至于船舱会不会被砸出几个洞来,唐旭也就不敢保证了。 希望在这艘船散架之前,河道衙门能有援军派来,否则就真的少不得要上岸厮杀了。 “在拿石头砸船?”,洛德山愕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唐旭。 唐旭虽没有回话,可是却讪笑一声,算是回答。 “呸。”,洛德山瞅一眼唐旭,不屑的皱了皱鼻翼:“亏你还是个机灵人,休要怪我在这许多人面前,坏了你的尊荣体面。” “他们既然拿石头砸你,你再砸回去便就是了。” “这……!”,唐旭也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对啊,那些贼寇丢上来的石头,如今都堆积在甲板上,把地面都托高了几分。 这些石头放着也是放着,外头的兵卒们都被砸鼻青脸肿,只是在四处寻地方躲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既然如此,就把那些石头都送回到它们来的地方好了。 标兵营虽然不算是京城里的精锐,可是唐旭倒是不信,一群常年操练的兵卒比起丢石头,会输给一群由骗子,地痞和农夫混成的乌合之众。 “就按老大人说的,把这些石头都送回去。”,萧守仁站在一边,也听见了洛德山的话,当下眼里便就放了光。 “弟兄们,有事儿干喽。”,几个刚才跑进来请战的校尉,也是立刻重新顶着盾牌兴奋的奔了出去。 一边跑着,一边从甲板上捡起了石头,奋力向着河岸边砸去,大声喊着:“把这些杂碎统统都给我砸死。” 河岸边,夏仲进正领着一群教徒和流民砸的起劲,忽然间,眼看着半空中有几块石头变了方向,居然朝着自己这边飞来。 “都小心些丢,莫要伤着自家人。”,一时间,夏仲进还以为是谁不小心丢滑了手。 可是自己才话音刚落,只看见对面的船舷上,忽得站起了一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挥动了手臂。 紧接着,一片铺天盖地般的石雨,便就朝着河岸上飞了过来。 夏仲进这才发现,原来是船上的兵丁把自己这边刚才砸过去的石头丢了回来。 “给我砸,给我砸!”,夏仲进避过一块迎面而来的石块,耳廓却被擦了一下,现出了一丝血痕,顿时间,也是气急败坏。 可是河岸上的石头刚丢过去,船上的兵卒就缩回了身,大半只是砸在挡板和盾牌上。而船上的石头飞下来的时候,河岸边却是毫无遮蔽。 几番来回下来,夏仲进身边的教众们也是再也承受不住,纷纷向着远处退去。 “不许跑,不许跑。”,夏仲进虽然大声呐喊着,却已经收不住人,眼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夏仲进赌气似的刚想再再捡起一块石头,自己却被一块飞来的流石砸中胸口,“扑”的一声倒在地上。 “长老,长老……”亏得身边还有几个亲信,眼看着夏仲进倒地,连忙拖起朝后奔去,一直跑到十余丈外才停住了脚。 一阵揉胸拍打之后,夏仲进过了半晌才重新喘过气来。看着河面上的目光,也黯淡了许多。 “这唐旭所领的军卒,怎么个个都是如狼似虎一般。”,夏仲进一边拍着胸脯顺气,一边苦笑着摇头。 无论是在传言里听说的,还是自己曾经遇上过的。官军里的兵卒,多有不战而溃的。就算有些敢接战的,也支撑不了这么长的时候却依然如此沉稳不乱。[..tw超多好看小说] 难道这一回,自己真的要空手而回么?这回去之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王好贤交待。 “夏长老,适才那个法子,兴许还能用。”,正在犹豫的时候,忽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个瘦猴般的人物,凑到自己身前。 “如何用?”,夏仲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眼前的人。 比力气,自己手下这些人不如唐旭的那些兵丁;比地势,也比不过人家。此人如今却说有办法,难不成他还能给自己变出一个“回回炮”来不成? “属下说的是火攻。”,瘦猴看出夏仲进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哦,你且是说说看。”,这一下,夏仲进方才像是有了兴趣一般。 “长老请看。”,瘦猴指着水面上的船阵对夏仲进说道:“适才我等在河道里放出火船,官军用长篙抵住,自然是能推开。” “可如今这艘大船离岸边只不过数丈远,两边被围住之后,中间也遍就成了一片死水……” “好计谋。”,不能瘦猴说完,夏仲进又一次拍着屁股从地上跳了起来:“那就再放上他一把火,这回直接给他来个中间开花。” “叫瓮中烧鳖亦可。”,瘦猴嘻嘻笑着附和。 “你叫什么名字?”,夏仲进听了瘦猴的话,更是觉得浑身舒畅,尤其是刚才他提到之前的“火船计”,丝毫不提自己,只说是众人犯了错,更是让自己受用。 “小的侯七。”,瘦猴继续嘻嘻笑着。 “侯七?”,夏仲进把这个名字在口中念叨几遍,突然回身问道:“你和侯五有何关系?” “小的正是侯五爷的同宗兄弟。”,侯七赖着脸回道。 “你与他同宗兄弟,却称他做侯五爷。”,夏仲进顿时禁不住指着侯五笑道:“你还真是个猴精。” “大人,不好了。” 赖着洛德山的“妙计”,唐旭和萧守仁好不容易把岸边的那群贼寇驱散之后,才刚得了片刻休憩,便又听见外头有人叫喊,只能再次站起了身。 “大人,贼人又要放火烧船了。”,守在船舷边上的兵丁,见唐旭和萧守仁出来,立刻指着岸边喊道。 “又要烧船?”,唐旭尚且未曾去看,心里已是猛然一惊。 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会有瑕疵,自己摆出的这个船阵也是一样。 外头九艘海沧舟,呈一个月牙一般,将巡印船护在了中间。这样对水面上的敌人患自然是一时无虞,可对岸边这一侧的守御,就弱了许多。 好在唐旭也知道,这群贼寇其实只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想要直接渡过河滩抢船,成功的可能几乎约等于零,所以唐旭才敢放心大胆的这么做。 可是却没想到,如今这些贼寇居然会要从中间开始放一把火。巡印船已经被九艘海沧舟围在了中间,这一片浅滩也就是成了死水,如果让这一把火烧起来,简直是避无可避。 “大人,还是让属下率军出战,杀散这群贼匪。”,萧守仁也看出了眼下的情形,微微皱起了眉头。 唐旭轻轻咬了咬嘴唇,一时间暂且没有回话。 “大人,你适才不也曾是说过,我等武士,当以保境安民,报效国家为己任。”,萧守仁见唐旭犹豫,立刻大声喝道:“此时此地,岂不正是我等报效朝廷之时?” “请大人准我等出战。”,包括郑瓢儿在内,几乎所有的兵卒校尉全都大声应和起来。 “若不是因为我唐旭,尔等今日也未必会陷入此等境地。”,唐旭轻咬着牙齿,脸上却略有歉意。 “大人这是何话。”,萧守仁愤然回道:“这等贼寇,今日不反,明日不反,后日也必反,岂会因为唐大人一人而改了主意。” “况且唐大人所做的事,向来多是堂堂正正,经得起世人评说,岂是这些邪教妖人可比。” “愿为大人效死。”,船上的兵卒,齐齐半跪下身。 “好,今日唐某就同你们一同出战。”,唐旭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身。 “大人……”,萧守仁微微一愣。 “萧大人放心,唐某经历的战阵,不比诸位少。”,唐旭呵呵笑着安慰萧守仁。 自从万历四十七年以来,从辽东到西南,还有乾清门前的“甲申之变”,唐旭都是身披戎甲亲历战阵。 如果仔细算起来,在唐旭见过的敌人当中,这回反倒是最羸弱的一个。 “卑职等一定护得大人周全。”,萧守仁迎上唐旭的目光,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坚毅,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也把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头去。 “替唐大人取一副铠甲来。”,萧守仁向着左右吩咐:“各军收拾武备,准备随唐大人和我出战,剿了这伙蟊贼。” “属下得令。”,一声整齐的高呼,在战船上响起。 又是一团火光,在河岸边腾起。透过燃烧的气浪,夏仲进仿佛看见对面的官船都变得扭曲起来。一丝微笑,也在夏仲进的嘴角浮现出来。 “凿开船底,引水入舱。”,巡印船上,唐旭也已经是一身戎装,面无表情的看着迎面的火光。 “快,按照唐大人吩咐的做。”,萧守仁也在大声的催促着身边的兵卒和船工。 船上几乎所有的锅碗瓢盆,都被取了出来放在甲板上,看模样,是要随时准备灭火。 “大人,可要安排夫人和老大人去其他船上避一避。”,郑瓢儿看着岸边熊熊燃烧的火船,忧心忡忡的问道。 …… 第284章 妖术惊人 “哪里都一样。(..tw好看的小说)”,唐旭轻轻的摇了摇头,这十条船,如今都被连在一起,只要一条船被点燃,其余的只怕也是无可幸免。 “咚咚咚……”,一阵剧烈的颤抖,从底舱的方向传来。留在底舱里的船工,已经按照唐旭之前描出的位置,开始凿穿船底。 几乎与此同时,靠在岸边的火船,也是一阵摇晃,被推着缓缓离开了河岸。 “走。”,唐旭再回首朝着船舱的方向看了一眼,毅然转过身去。 “相公……”,一声清脆的娇喝,在背后响起。 唐旭斜斜的转过了身,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 “妾身……妾身为相公擂鼓助阵。”,洛雪霁的眼里,再一次泛出几点晶亮。 唐旭点了点头,擎起手中的长枪,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取大鼓来。”,郑瓢儿按照唐旭的吩咐,留在了船上照应夫人。远远的看见了唐旭的手势,立刻大喝一声。 郑瓢儿的鼻尖,有些微微泛酸。算起来,自己确实应该算是最先追随唐大人的一帮人。从白雪皑皑的辽东,再到崇山峻岭间的巴蜀,自己追随着唐大人一路南北征战,唯一错过的一次,也就只是“甲申之日”了。 可是每次随着唐大人走上战场,却从来没有一次如今日一般难以抑制的想要嘶吼,甚至忍不住有一种立刻想要追赶上去的冲动。 “哈哈,这也叫走的远?我们才刚迈开步子呢。” 虽然唐旭已经转回身去,可是郑瓢儿的眼前却满是他的笑容。在巴蜀的崇山峻岭之间,唐旭正坐在营火边,笑呵呵的和自己说着话。 “噗……”,巡印船的船底,终于被凿穿,猛烈的水流从漏洞中喷出,向着底舱里涌了进来。 九艘满载粮草的海沧舟首尾相连,其中第一艘的船首,已经几乎冲到了岸边。萧守仁第一个纵身跳下,趟着没过脚踝的河水,向着岸边冲去。 “王八龟儿子终于探头了。”,夏仲进的目光,不停的在火船和河岸边来回切换着。 “咚……咚咚……”,一阵浑厚的鼓声,从战船上响起。仔细听起来,似乎敲的有些吃力,但是却仍然坚持一声接着一声的传了过来。 “一个也逃不脱。”,夏仲进的两眼,紧紧的盯住了水面上的火船,看着火团一点一点的向着前方逼近。 “男儿大丈夫,生当如此,杀!”,萧守仁一声大吼,当先向着岸边的人群扑了过去。 “围住,围住他们,莫要让他们上岸结阵。”夏仲进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拾起一根长矛,当作标枪一样向着官军的人群中掷去。 “一群乌合之众。”,唐旭的嘴角仍然挂着不屑的笑容,奋力帮着身边的士卒荡开一条伸过来的长叉。 获救的士卒未曾转身致谢,而是咬紧了牙齿,奋力挺起了手中长矛,向着身前敌人的胸膛刺去。一股血箭喷涌而出,溅到了唐旭的脸上。 夏仲进虽然喊着不要让官军结阵,可是这群官军却似乎丝毫没有想要结阵的意思。一个个上岸之后,提刀挺枪便杀,逼得人数更多的贼寇反倒是连连后退。 “烧烧烧,烧死他们。”,见岸上一时间相持不下,夏仲进又把目光转回到了河面上。 可是这不看还好,只看了一眼之后,当下便就愣住了。 只见适才放出的那条火船,虽然仍然还在熊熊燃烧,可是明明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船舷边,却忽然再也不向前移动分毫,而是滋溜溜开始原地打转起来。 虽然船头和船尾上腾起的火舌,偶尔会扫在对面的船舷上,但是又很快会被船上留守的船工扑灭。 “官军会妖术,官军会妖术……”,不但是夏仲进一人,还有不少正在岸边驻足观望的弘封教教徒,都看见了眼前这一幕奇异的景象,一时间都是大骇。 “咚,咚,咚!”,上岸的官军,踏着整齐的鼓点声,徐徐向前逼来。 “杀杀杀!”,骇人的喊杀声,犹如炸雷一般,一次接一次的在这些教徒耳边响起。 “长老,这回事真的挡不住了。”,贼寇之中,已经有人被吓破了胆,拉着夏仲进的衣角不停的哭号着。 “给我起开。”,夏仲进忿忿的踢开面前的一名教众:“给我缠住他们,教主定然还会再派援军来助。” 可是四周的人群里,也不知道有几个听到了夏仲进的喊声,更多的却是开始四散逃离。 “一群饭桶。”,夏仲进的两眼赤红,挥起了手中的钢刀,似乎想要朝前冲去。 可是抬眼望前,只见渐渐逼来的官军,人人双目如箭,顿时也是脚下一滞。 “罢了,走。”,夏仲进长叹一声,也转过了身,向着停在河边的船上奔去。 这群贼寇,来的时候还算是略有些秩序,可这回见夏仲进也跟着跑了过来,顿时间都是闹哄哄的去抢夺船只。 正在此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从北面沿河的官道上远远传了过来。 夏仲进脸色更是突变,咬了咬牙,将几个攀附在船舷边的教众一脚踢开,向着左右喊道:“快开船,快!” 唐旭等人明显也是听见了北面的动静,和萧守仁对视一眼之后,一起把目光向着身后转去。 目光所及,只见北面一片烟尘大作,一杆朱红色的大旗,迎风飘在最前。 终于来了,一丝微笑从唐旭的嘴角溢出。再看看萧守仁,仿佛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似的。 河岸上面,还有为数不少的妖教教徒尚未登舟,眼看着北面响声大作,也都是慌了神,再也顾不得去抢夺船只,而是向着四周的田野和树林里四散钻去。甚至还有几个慌不择路的,直接就往水里跳了进去。 标兵营的战阵也散了开来,在唐旭和萧守仁的示意下,兵卒们开始四处抓捕逃散的贼寇。 北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唐旭已经可以清楚的看见马背上骑士的面孔。 当先的一名将官,也是注意到了唐旭和萧守仁两个,疾驰几步之后,从马背上跃下,徒步走了过来。 “请问两位大人,唐少保何在\/”,刚来的将官,一边惊讶的端详着四周的情形,一边向着唐旭和萧守仁行礼问道。 “这位便就是唐少保唐大人。”,萧守仁先回了一礼之后,又向着唐旭欠了欠身。 “哦。”,来人似乎更是惊诧,一时间竟然有些略微失礼。 “卑职济宁卫指挥佥事廖栋,见过唐大人。”,兴许是察觉到了自己有几分失礼,廖栋连忙再向着唐旭屈身行礼。 “你我皆是甲胄在身,不必多礼了。”,唐旭点了点头,伸手扶起廖栋。 “卑职……”,廖栋看着唐旭,一时间竟有些吞吞吐吐。 “你适才莫不是见唐大人年少,有些心疑了?”,萧守仁见了廖栋的姿态,顿时也是不禁哈哈大笑。 廖栋像是被萧守仁猜中的心事,咧了咧嘴,颇有些尴尬的笑了一声。 “我老萧若不是在京城里厮混的久,我也不信。”,萧守仁哈哈大笑,收起手中的兵刃。 “卑职们原本担心救护来迟……”,廖栋亦步亦趋的跟在唐旭身后:“却不想大人居然已经获此大胜。” “让你们来,一来是想多些人手,也少折损些兄弟;二来也是担心贼寇再有援军。”,唐旭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太过在意。 “卑职明白,卑职明白。”,廖栋连连点着脑袋:“唐大人的虎威,岂是寻常人等可以冒犯的。” “如今这几条船,怕是走不了了。”,唐旭觉得廖栋扯的似乎未免有些太远,也不想多说,只是伸手指了指河道上面,向着廖栋说道。 “这回随卑职来的,有两百骑兵。”,廖栋立刻回声笑道:“其后还有河道总督衙门派出的战船五艘也是随后就到,只是不如卑职的马军来的快。” “两位大人暂请歇息片刻,待水师赶到之后,随船返回府城。至于这些辎重,便交由卑职们料理好了。” “那就多谢廖大人了。”,唐旭拱了拱手,先行朝着船上走去。 滕县,东王公庄。 也不知道以神仙命名的村子,是不是就格外注重信仰。但是近一年来,徐鸿儒居然舍了巨野老家而栖身此地,想来绝非毫无道理。 当太阳升起之后,鲁南平原上的东王公庄,看起来与其他的庄子几乎毫无二致。甚至就连夜间摆放在门前的香炉,也都被移到了房中。 “我们这位新教主,居然也有如此胆量?”,徐鸿儒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归一坛坛主周念菴,过了许久之后,方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如今他已经占了滕州县城,四周的教民也纷纷前往归附。”,只是在口中提起,周念菴似乎就已经有些忿忿:“我等在此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竟全为他人做了衣裳。” “急不得,急不得,究竟是谁为谁做嫁衣,如今尚未可知。”,徐鸿儒冷笑一声,摆了摆手:“即便没了滕县,不也仍还有邹县。” “可如今所需的兵甲器具,仍还未建造完毕。”,周念菴口中小声的嘀咕着。 …… 第285章 河道总督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徐鸿儒面色冷峻,微微的摇了摇头:“我这小师弟,原本以为他如今只想做个安乐公,却没想到还有这等的手段。” “如今他既已起事,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管,我教一脉的势力,如今已然昭然于天下。这一回,怕是没有上次那么容易逃脱喽。” “手段?”,周念菴不屑的撇了撇嘴:“无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罢了。” “若不是他上回失了手,我等又如何会要整日这般躲藏。” “这一段倒是你说错了。”,徐鸿儒又轻轻的摇了摇头:“即便他当日成了事儿,你以为朝廷就真能容得下我等?” “世人皆说,当年明太祖朱元璋起事时,是赖得明教之力。韩,刘举世时,也托的是白莲之名。” “可你看自那朱元璋登基以来,本朝何时又能容得下摩尼,白莲二教?” “成王败寇,这一点只怕永世难易。”,周念菴也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邹县一地,我教教徒众多,想来取之不难。”,见周念菴不再继续发牢骚,徐鸿儒这才继续开口缓缓说道:“待取了邹县之后,我便亲自转回巨野。” “只是那邹县之事,需要要快,免得再被我这小师弟抢了先。” “属下这就前去安排。”,周念菴点了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且慢。”,只是还没等周念菴迈开了步子,就已经被徐鸿儒在背后叫住。 “还有那几位那里,你也都以我的名义送一封书信过去。”,徐鸿儒似乎若有所思:“该拜哪座山头,由他们自家决断。” “属下明白。”,周念菴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门外。 眼看着周念菴已经渐渐走远了,徐鸿儒方才收回目光,口中仍是念念有词: “这一山,岂能容得下二虎?” 山东,济宁府。.tw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唐旭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朝着一边摸去,可是左右摸了一阵之后,却发现落了空。 “娘子……雪霁……”,唐旭坐起了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四下打量着周围。 自己眼下所在的,是一个挺宽敞的客房。 虽然在唐旭看来,此处尚不及京城,可是考虑到这里只是在济宁府里的官驿,想来也已经算是绝佳了。经过这一夜安眠,身上的疲劳也是消除了大半。 “相公起身了?”,房门被推了开来,洛雪霁领着贴身的丫头吴妹儿,提着一个草垫子裹住的水壶,从门外走了进来。 “娘子如何不多睡上一会儿。”,唐旭呵呵笑着看着洛雪霁。 “如今已是午时了,我见相公睡的香,便没有叫醒。况且妾身又没有去厮杀,并不疲惫。”,洛雪霁半掩住小嘴莞尔一笑,与吴妹儿一起替唐旭打水洗漱。 “哦,已经是午时了?”,唐旭朝着窗户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日头已是中悬,于是连忙站起了身。 洗漱过后,驿站里的厨房又送来膳食点心,唐旭让吴妹儿去请洛德山和胖子一起来用,吴妹儿却回答说那两个已经一起上街市寻吃喝去了。(..tw) 于是唐大人只好一边暗骂着这两个“无情无义”的人,一边把点心都塞进了自家肚子。 兴许是因为在床上躺的时辰长了些,唐旭竟有些狼吞虎咽的,洛雪霁连忙沏了杯淡茶,拿给唐旭喝。 “相公……”,盯着唐旭看了半晌,洛雪霁似乎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昨日间……那艘火船……” “哦?”,唐旭手上正拿着一块糕饼,抬起头来笑道:“你可是想问,那艘火船为何靠近不了?” 洛雪霁也不说话,只是点头。 “回到京城之后。”唐旭哈哈大笑:“等咱家园子里的水池放水的时候,你丢艘舢板进去,它也会在中间打转却靠不着边。” 用过膳食之后,尚且没歇息到一刻钟,郑瓢儿又拿来名帖,说是河道衙门总督陈道亨派人来请。 唐旭知道陈道亨来请自己,无非是想说弘封教的事情。于是立刻换了官袍,只让郑瓢儿领着锦衣卫的弟兄们随行。 济宁城中的河道衙门和驿站,都在临近运河的方向,所以相隔并不算远。 待唐旭一行赶到的时候,陈道亨已是在门前等候,望见车马行到门前,方才迎下台阶。 “陈某原本是想去驿站拜见唐少保,可却听说少保昨日剿寇劳苦,不敢前去打扰。”,陈道亨虽然与唐旭才是第一次见面,可是说起话来,却并不显得生分。 “呵呵,陈大人太过客气了。”,唐旭拱手回礼,心知陈道亨不去驿站其实倒并不真的是怕打扰了自己休息。 设在济宁的河道总督衙门,河道总督一职除了提督一地军务之外,还兼挂工部侍郎的头衔,所以向来是由进士出身的文官担任。 虽说自己如今也挂着太子少保的名头,还是正二品的官阶,要比陈道亨这个提督军务兼工部侍郎要高出一品,可毕竟是武官出身。 所以陈道亨不去驿站见自己,而是派人去请自己来河道总督衙门,其实多少也是端着些读书人的架子。 若不是自己这个太子少保的名头,又兼着锦衣卫里的差使,再加上自从《句读录》版印之后,在读书人中还有些名气,只怕陈道亨连这个台阶都未必肯下。 “昨日间唐少保亲自执戈击敌,贤伉俪擂鼓助阵的事情,陈某已经听说了,实在是算得上一段佳话。”,也不知道陈道亨是不是担心唐旭会怪他太过冷落,一边陪着唐旭朝门里走着,一边笑道:“昨日晚间,我曾是见到过济宁知府刘俊文,刘知府对此也是仰慕不已,已经吩咐文吏将此事载入府志。” “唐某也只不过为朝廷尽本分罢了,岂敢受诸位抬爱。”,唐旭轻轻摆了摆手,笑而带过。 “这山东境内的事情,原本也是我等的本分,陈某也知道唐大人劳苦,原本不想再多叨扰。”,略微有些出乎唐旭预料的是,陈道亨领着自己一路缓行,却既没有去客堂,也没有去侧厅,而是直接进到了总督公房里头。 “可是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巡抚赵大人又从济南发来了公函,指明是交给唐大人和在下的。”,陈道亨一边说着,一边从案桌上抽出一份公文,向着唐旭递了过去。 “哦?”,唐旭诧异的应了一声,从陈道亨手上接过公文来看。 如今的山东巡抚赵彦,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在朝廷各地的督抚中,算得上是有些贤名的。如今他既然把公文也指名发给了自己,想来对滕县的事情已经是知晓了。 只不过,这份公文不看还好,只看了一眼之后,唐旭便是不觉皱紧了眉头。 “如此说来,那邹县一地,也已是不保?”,唐旭合上公文之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闻香教在我山东境内经营已有十数载,信徒只怕不下数十万。”,陈道亨摇头叹道:“陈某虽是河道衙门,管不着地方的政务,可是对这些事情也是多有耳闻。” 提起此事,陈道亨似乎也有些忧心忡忡。正如他自己所言,除了济宁府之外,河道衙门干涉不了地方上的政务是不假。可是如今贼匪既起,截断运河交通,河道衙门也不可能独自置身事外。 “可唐某既不是内阁中枢,也不是山东省内的官员,赵大人传这份公文给我,怕是有些不合规矩吧?”,唐旭把公文拿在手上,呵呵笑道。 “此事毕竟与唐大人已经有些关系。”,陈道亨像是有什么心思被看破一般,略有些尴尬的咧了咧嘴:“如今在山东境内的官员,也只有我等三人才做得了决断。” “况且如今唐大人还兼着锦衣卫里的差使,缉拿刺探不也是分内之事。” “陈大人好犀利的口才。”,唐旭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可是听陈道亨提到“锦衣卫”三个字,也是不由一愣。苦笑一声之后,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陈大人不如直说了吧,唐某究竟有何可效力之处?”,既然陈道亨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一时间唐旭还真不好推辞。 “呵呵,赵大人的意思是。”,陈道亨刚想要开口说话,却忽得看见唐旭手边空空的茶几,连忙转身朝门外喝道:“你们平日里尽忙碌何等勾当,唐少保这般尊贵的上官来到,居然如此怠慢,连茶水也不备好。” “大人息怒,唐大人切莫怪罪。”,陈道亨话音刚落,门外立刻闪出亲信的杂役屈身回道:“倒不是小的们怠慢,而是前年云南按察使朱大人曾经送过大人您几斤陈年的普洱。” “大人您吩咐过,只有真正的贵客来访时才可用上,于是便放在库房里两年未曾动过。这回唐大人前来,小的们才想起来要去寻,所以耽误了时候。大人们稍待片刻,茶水马上就送来。” “哦,呵呵呵。”,陈道亨这才转怒为喜,指着门外笑道:“这些仆役们倒也知道好歹。” “陈大人的这杯茶,果然是不好喝。”,唐旭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停了半刻之后,忽得又转过头来说道:“若是陈大人喜爱普洱,去年我在西南时,也得了不少好茶,回头派人给陈大人送些来?” …… 第286章 国之命脉 “唐大人客气了。”,陈道亨连连摆手推辞。 “陈大人莫非是看不起唐某?”,唐旭却是一脸的不高兴。 “唐大人这是什么话?”,陈道亨骇然:“在陈某看来,如今朝廷里能称得上国之栋梁的,除了几位阁老之外,就是唐大人您了。” “那为何陈大人迟迟不肯直言?”,说话间,茶水已是送来,唐旭只是把茶杯端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又重新合上。 “这……”,陈道亨口中略微停滞片刻之后,突然也是哈哈大笑起来:“我且是说,这赵彦未免太过小心了,况且凭唐大人的机智,又哪里瞒得过。” “唐大人莫怪,倒不是我等有心想要瞒过大人您,而也是为国家社稷计。”,陈道亨自己先泯了一口茶之后,面带几分歉意,向着唐旭说道:“唐大人也当是知道,如今朝廷大军正在辽东与建虏鏖战,太仓开支早就不堪重负。” “山东一地,虽然比不得江南和湖广,却也是朝廷的兵员和赋税重地。更有大运河半程贯穿其中,实乃我大明朝的命脉。” 唐旭只是点头不语,陈道亨这话虽然说的是套话,可是却也是实情。 放到四百年后,可能很少有人会能理解这条京杭大运河对一个国家或者一个王朝的紧要。 实际上,自从春秋时,京杭大运河的第一段支流邗沟开凿以来,就一直在深深的影响着历史前进的步伐。 公元前四百八十六年,吴王夫差为北上与齐国争霸,在江淮之间筑邗城,通邗沟,始为大运河之初。而当日的邗城,也就是今日之扬州。 此后,经历朝历代不断掘进,终于形成了从京城至杭州府,连绵上千里的大运河。 因为这条大运河,朝廷甚至分别在清江浦设漕运总督府,在济宁府设河道总督府,专门管辖运河漕运交通。 民间又有言云:“天下钱粮,半出东南。” 若论产粮这一块,兴许除了江南还有湖广,有巴蜀。可是太仓里的银钱度支,却近半靠的是江南赋税。而这天下一半的赋税里头,扬州又占了东南一半。细算下来,只是扬州一地,就占了大明朝银钱收入的四分之一。 后世的人,兴许提到扬州当年的富庶,就会想到扬州的盐商。可是大部分人却是恰恰忘记了,扬州并不靠海,是不产盐的。 而扬州之所以富商云集,究其原因正是因为京杭大运河。 连接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在扬州与贯通东西的长江相汇,形成一处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赖着长江与大运河两条水道,扬州一地北可上京城,南可达江南,西可入湖广,东可连外洋。当日之扬州,正如今日之上海。一条京杭大运河,足足延续了扬州上千年的繁华。 可让人担忧的是,这条大明朝的大动脉,如今却有被扼断的危险。 几乎只是一夜之间,滕县,邹县两座县城便相继陷于贼手。 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唐旭不知道,因为这段历史已经变得让唐旭根本无法按照书本去对照了。 在原来那段历史上,王好贤一直都呆在北直隶,可如今他却在山东,之前还抽空去了趟京城,试着问候了一回朱常洛。在书本上,徐鸿儒原本应该是在巨野,可他如今却在邹县。 不过好在有用的东西还是能找到一些的,比如在这几人起事之前,弘封教的教徒,总数曾经达到过两百万之巨,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聚集在北直隶与山东境内。 也就是说,在山东境内的弘封教教徒约莫也会有百万之数,比之陈道亨所说的数十万还要多上许多。.tw[] 当然,唐旭也知道,这些所谓的百万教徒,并不是所有的都会脑门发热,跟着王好贤和徐鸿儒这几个揭竿而起。比如其中定然不乏上了年纪的明朝大妈,这些人让他们省些口粮“敬神养事”兴许还可以,让他们造反恐怕溜的比谁都快。 但是这百万人中,会有个十分之一愿意追随,那么也已经是一个非常骇人的数字,如果再加上挟裹的百姓,齐鲁之地恐怕多有糜烂。 而在滕县和邹县相继失陷之后,京杭大运河几乎已经等于是被拦腰截断。来往的客商官船要想从此经过,必须在贼寇的眼皮子底下走一遭。 对于这些乱军的性质,唐大人也是极为了解的。虽说包括这次弘封教举事在内的众多农民起义,在后世的课本上都给予了肯定的正面评价,冠之以起义之名。 可是正如诗中所写:“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任何其他行为对百姓人家的伤害,都比不上战乱。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天下太平”才会成为中国百姓数千年来最大的愿望之一。 这次弘封教举事,虽说起初参与的大部分都是教徒,可是其中混杂的地痞无赖也不在少数。这些人便是雁过也要拔根毛下来,更别说眼前这条流金淌银般的大运河了。 偏偏来往的客商也不是傻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毕竟是极少数。至于路过的漕运官船,这些贼寇们是断断也不会放过的。 如此一来,一时间这条大运河便几近于无,朝廷的赋税兵员,必然大受波及。 “两位大人的意思,是想让唐某领军平叛?”,兴许是不想再和陈道亨多绕圈子,唐旭直接开门见山。 “领军鏖战,我齐鲁境内倒还有几个可用之人。”,陈道亨绕了半天,差点把自己也给绕进去,如今听唐旭说的直爽,反倒是大大的松了口气:“大人尊贵,只需居中调度便可。” 自从戚继光和李成梁等人相继离逝之后,大明朝可用的将才并不多。杨镐早在两年前的萨尔浒之战之后就被打回了原形,如今正在蹲着号子等候最后的宣判。 熊廷弼的名气倒也是不小,可惜他如今在辽东。辽东如今形势也同样危急,不可能转回到山东来。 除此之外,也只有经历过北关之战和平了西南奢崇明之乱的唐旭了。 如果唐旭还在京城,兴许山东巡抚赵彦和河道总督陈道亨兴许还会考虑其他人选。可偏偏如今唐旭就在山东境内,还和贼寇第一个照面,赢的干净利落,这就不能不让赵彦和陈道亨动起心思了。 “可唐某并非领军之将,若要唐某调度,也须得要朝廷明发上谕才是。”,唐旭点了点头,既没有推辞也没有应下。 唐旭这一回,原本是要南下的。可是如今既然道路被阻断,不管是掌军也好,或是旁观也好,都只能暂且留在这济宁城里了。 “赵大人想请唐大人与我二人一起,联名向朝廷启奏此事。”,陈道亨不慌不忙的说道。 “唐某答应便是。”,唐旭不禁讪笑一声,点了点头。 这赵彦与陈道亨两人,虽然都只是封疆在外,可是若论起狡猾的程度,一点都不比朝廷里的那些老狐狸差。 自己若是不在山东,或者不联这个名还好。只要自己写上了名字,便就已经被拖下了水,十有八九少不得要出力。 这两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抓来自己这个壮丁,还不用去看朝廷里那些上官的脸色。 “陈某便替这齐鲁之地的百姓,先谢过唐大人了。”,见唐旭终于答应下来了,陈道亨顿时也是大喜,站起身来走到唐旭身前深一作揖。 “陈大人不必如此。”,唐旭也是连忙起身扶起:“大人一心为国,唐某也是佩服的紧。” “要等待朝廷的上谕,恐怕还须几日,这几日里,便请唐大人在这济宁城里稍事休息。”,陈道亨重新坐下身后,继续开口说道:“如今乃是非常时期,大行酒宴怕是不妥。今日晚间便由在下做东,请唐大人及家眷一行至寒舍小酌几杯,算是接风。” “那唐某也不客气了。”,唐旭听陈道亨要行的是家宴,心知已是有心想要交纳,于是也不推辞。 在大明朝的官场上,结党造势,呼朋呐友虽然不大合规矩,可是人情往来自古有之,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的好。 “只是……”,再稍坐片刻之后,唐旭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又开了口:“唐某虽愿与诸位大人同心协力,可这钱粮兵员之事仍还得劳烦两位。” 唐旭毕竟不是山东本省的官员,按照唐大人的想法,赵彦和陈道亨两个既然拉了自己下水,那么所需的钱粮兵员的事情,自然应该由他们负责,自己只管一心平叛便是。 “这……”,岂料唐旭话音刚落,陈道亨却是为难的皱了皱眉头。 这都有问题?唐旭也跟着皱眉头。自己是锦衣卫里的官,不是济宁卫,济南卫里的官。一个特务头子领军打战,已经算是兼职了,难道就连钱粮兵员都要自己想办法?这天下究竟是姓朱还是姓唐了? 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若是遇见这样的事情,唐大人也为难啊。 …… 第287章 一军难求 “我等尽力筹措便是。”,陈道亨苦着脸点了点头,事情既然已经如此,那么就算豁出命来,也只能去做了。 “还请唐大人见谅,此事并非是我等推脱。”,眼看着唐旭有些不乐意了,陈道亨也连忙继续说道:“只是这两年辽东势危,朝廷已经连续三年从山东调拨精兵前往,钱粮之事虽也是困顿,倒还可以想想法子。” 再停了半刻之后,又开口说道:“若是眼下便立刻招募壮丁勤加操练,半月之后,约莫也可一战。” 拿临时招募的新丁去平叛?唐旭一时无语。这和那些扯大旗造反的弘封教教众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再看看陈道亨,也是一脸的为难,想来也是没了法子。毕竟人这东西,不是能凭空变出来的。 “我等上了奏折之后,兴许朝廷也会从京城调拨精兵也未可知。”,想了片刻之后,陈道亨又补了一句。 唐旭仍是点头,从京城调兵是可行的。虽然因为援辽,京城里的兵卒也调拨出去不少,但是数万守军还是有的。只不过,增派援军虽然是肯定会做的事情,但是至于人多人少就不知道了,毕竟京城乃是中枢所在,时刻须得有重兵把守才行。 又吃了一口茶,眼看着时辰不早,唐旭正想要先行告辞。看着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的陈道亨,唐旭忽然心里微微一动,似乎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唐大人?”,陈道亨也一直都在看着唐旭,眼见着唐旭刚才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突然间却又像是愣住了一般,当下不禁轻轻唤了一声。 “嘶……”,唐旭微微吸一口气:“我倒是想到,有一军兴许可用。” “哪一军?”,陈道亨听唐旭来了这么一句,顿时也是跟着眼前一亮。 “中都!”,像是咬住了一般,虽然只有两个字,却是一个一个的从唐旭口中嘣出来的。 “凤阳中都?”,陈道亨瞪大了眼睛。(..tw) 在大明朝,虽然常常被提起的都城,只是南北二京:京师北京和京都南京。 但是实际上,大明朝还有另外一个都城,那便是朱元璋的老家,凤阳。 中都凤阳一地,兴许是因为并没有什么官署行辕,也不是什么交通枢纽,所以即使是在大明朝,也常常会被人遗忘。 但是无论如何,凤阳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中都,并且和南北二京一样,常年都有不下数万的重兵把守。 与京师北京直面北虏,京都南京也时不时的要面临倭寇的侵扰不同,起码在如今这个年头,中都凤阳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所要防备的,也不过是潜在的流寇乱匪罢了。而且只从路程上说,中都也要比京师到这里要近得多。 所谓的流寇乱匪,弘封教算不算?唐大人如是想。 “可……可……”,陈道亨有些迟疑:“兵部衙门那里……” 正如中都凤阳与南北二京政治地位差别一样,凤阳的守备,与两京里也是大有不同的。 除了五军都督府之外,北京的守军有北京兵部衙门节制,南京的守军也有南京兵部调度。可是中都凤阳却不同,这地方既没有什么都督府,也没有什么兵部衙门,只有一个守备太监府。 所以,中都凤阳的守军,虽然人数也不少,可是却几乎等于为老朱家看宅护院的私兵。 南北二京的兵部衙门,凭谁想调拨中都的守军,都不是那么容易,除非皇帝下圣旨。而且就算皇帝下了圣旨,如果不乐意,也可以在路上慢慢走着磨蹭。 “兵部衙门那里既然行不通,那就不必找他们问了。”,唐旭呵呵笑着摆了摆手:“这回上奏朝廷的折子,可否由唐某来写?” “想来赵大人不会有什么意见。.tw”,陈道亨点了点头,先替赵彦也做了主:“陈某稍后就传书济南,知会赵大人一声。” “嗯。”,唐旭也站起了身:“事不宜迟,唐某这就回去准备一番。” “待稍后,陈某自会派车马轿夫去驿站接应唐大人与尊夫人。”,陈道亨原本只是想和赵彦一起,合伙拉唐旭下水。岂料唐旭不但真的乖乖跟了过来,而且还大包大揽,顿时更是大喜。 于是临别之前,也一再嘱咐唐旭莫要忘了晚间的家宴。 唐旭之前既然已经答应了下来,如今自然不会再推辞,辞别之后,直接朝驿站转回。 待回到驿站,先把晚间要赴宴的事情吩咐了一遍,让胖子和郑瓢儿帮忙去街市上备些礼品,然后便坐到了书案边,开始思量要写的那份奏疏。 滕州一地,已是临近淮河,淮河南岸便就是徐州。而中都凤阳,也就在徐州的南边。 唐旭微微一笑,提起笔来,如此一来,直接把贼寇说成威胁中都,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至于如何调动中都凤阳的守军一事,只要等到朱由校的批复下来,想来一切便都会迎刃而解。 济州府,巨野县。 巨野之地,古称钜野,初因大野泽而得名。 传隋唐之前,大野泽南北三百余里,东西亦百余里,即便是如今的梁山泊,也不过只是其一角而已。 如今经历千年,沧海桑田,曾经的大野泽大半已经没了踪迹,倒是生出一片宜居沃土。 兴许也是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唐乱国之黄巢,大宋四大寇之宋江,都是出生在这大野泽附近。 如今的四月间,虽说早已过了春耕忙碌的时候,可是闲不得的庄稼人,仍都三五成群的下到田间,拔扯着刚刚长到半指长的杂草,免得让它们抢了庄稼的肥。 庄稼人的日子,原本还是过得的。每年田里的收成,除了缴纳主家的田租和朝廷的赋税之外,再留下自用的口粮,都还有盈余。 换上些麻棉,让老婆织成布匹,每年给家里换两身衣裳。再养几只猪羊,几只鸡鸭,逢年过节也能开开荤。 可是自从前年以来,官府衙门里征收的赋税,却已是一年胜过一年。据会读书写字的先生说,是因为辽东在打战。 可是辽东打战,关我们这地界什么事呢?许多庄稼人想不明白。甚至连辽东在哪都不知道,到底是在东面还是北面呢? 只期望今年能够风调雨顺,田地里能多收个三五斗,让家里多吃几顿饱饭,其他的也不必多去想了。 说到风调雨顺,好像这个月还还有去供祭过佛祖呢,只是在家里烧香,或者去老掌柜那里跟着念经,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能不能求得佛祖保佑。 可若是今年再加赋税……想到这里,庄稼人也不禁站起身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远处,有一行人马正在向这里奔来。那些胯下的马,庄稼人也能看得出来,要比庄上那两匹既用来耕田又用来拉车的驽马要强上许多。 羡慕的看了几眼之后,庄稼人收回了目光重新俯下了身。 虽然已经不去看,可是庄稼人却能感觉到马队正在朝自己这边跑来,马背上的人似乎还在喊着些什么。 “明王出世啦……今年不纳税……” “什么?不纳税?”,前半句没有听清楚,但是后半句却是听的真切,庄稼人惊讶的抬起了头。 “都回庄里去听法旨,明王出世拉,百姓从此不纳税不纳粮……”,马背上的人,继续在大声喊着。 真的不用纳税?庄稼人惊喜的站直了身。 “都回庄里去,回庄里去。”,马上的人再喊了几句之后,又朝着另一片田跑了过去。 走,回去听听那什么法旨。庄稼人原本已经有些冰凉的心,猛然火热起来,丢下手里的伙计,甩开步子,飞一般的朝庄里奔回。 “什么?北京城里的皇帝死了?可不是还有太子做皇帝么?” “京城遭了瘟疫?贵人们也都染上了?都死绝啦?” “京城里头死绝了,可州府县城里的大人们肯让我们不交税?” “这是法旨,是神谕,神灵降世了!”“神谕是什么东西?” 庄子中间的空地上,已经聚满了人,一个个正在七嘴八舌的不知说些什么东西。 “我的儿啊……”,又是一阵哭腔,从场边传来:“你要找活,去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去京城里啊……” 正在一片闹哄哄中,忽然间,一阵整齐的呐喊声,远远的从村口边传了过来。 “黄天将死,苍天将立。”“明王出世,弥勒降生……” 泰昌元年的鲁南平原上,一个又一个的村庄里,一群高喊着口号的人像疯了一般冲了出来,冲向下一个村庄。一阵喧闹之后,然后又有更多的人冲了出来。 大明泰昌元年,四月二十,中都凤阳。 “太阳出山乐悠悠,鸟儿叫连天,拿起锄来上南山……白云似柳絮……” 守备太监府中,几名歌妓虽是看似身着农装,可是若仔细看,衣裳却都是精细裁剪过的,不但留出了玉藕般的玉臂,就连****也是半露,更兼约束的紧,跳跃之间勾勒出了丰腴的腰臀,犹如波浪一般颤抖着。 兴许是因为心宽体胖,相比起当初离京之时,崔文升已经是圆润了不少,一边赏看眼前的歌舞,一边倾酒入喉。 …… 第288章 四面环敌 半酣之间,把身子转向一边的游击将军黄虞,又指着面前笑道:“俗,真俗,不过咱家喜欢的,就是这个俗。” “兴许咱家当初就不该留在京城,早知道如此快活,早该请命到这里来,哈哈哈。” “若是公公喜欢,这些歌妓也就都留在这里好了。”,陪坐在一边的黄虞,虽然也略饮了几杯,不过除了面色有些稍红以外,并无太大反应。 眼下听见崔文升转身和自己说话,当下也是眉开眼笑,身子几乎趴在了案上。 “好,好,好。”,崔文升连连点头,脸上的皱纹,也挤成了一堆。 “干爹,干爹。”,门外有人在喊。 “喊什么喊,直接进来便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扰了兴致,崔文升的脸上现出一丝不快,不过皱了皱眉头之后,又忍了下去。 “干爹,干爹,有京城来的公文。”,从门外奔进来的小太监,跪倒在地上,几乎是匍匐着爬到崔文升的身前:“是兵部衙门和五军都督府的。” “拿来看看。“,崔文升好奇的向前伸出手去,小太监连忙略直起身递上。 “哦,呵呵呵。”,尽量睁大了醉眼,崔文升把公文拿在手上略看了几眼之后,却是忽得笑出了身来。 “黄将军,你看看如何。”,崔文升一边笑着,一边把公文朝着黄虞递了过去。 “这……”,黄虞也接在手里,仔细的看了一遍之后,再转向崔文升的眼神,居然有些为难。 “邪教作乱,阻断运河,这可是大事啊。”,崔文升轻轻的敲着面前的案桌。 “但凭公公决断。”,黄虞欠了欠身,将公文送还到崔文升面前。 “你的心思,我又如何不知道。”,崔文升再看一眼黄虞,仍是呵呵笑道:“你既能做到这凤阳游击,虽然有朝廷和公公们的赏识,可治军之道,多少还是通的。” “只是这领军作战,和操练士卒却是不同,若是胜了还好,可若是败了……呵呵,你这富贵荣华,也就到头了。” “就算是咱家,没准多少也会受到些牵连。” “嘿……嘿嘿……”,黄虞尴尬的笑了几声,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的才好。 “不过……”,崔文升见黄虞不说话,便自个拉出一个长音:“只不过是些邪教妖徒罢了,他山东那许多总督啊,将军啊什么的,朝廷可不能白养活他们。” “是是是。”,黄虞顿时像是捞到根救命稻草一般,不住的点着脑袋。 “咱们这里镇压的,可是皇陵祖地,紧要的地方。”,崔文升晃了几下脑袋之后,忽然停住了口,只是向着黄虞问道:“该如何说的?” “贼寇既欲意图南下,我等定然扼守要冲,誓死护卫祖陵。”,黄虞连忙接过了话来。 “对,就这么说。”,崔文升把目光转过到面前的小太监身上:“你可听清楚了?” “儿子听清楚了,儿子马上就按干爹的吩咐,给京城回报。”,小太监磕了一个头,弯着腰退出了屋门。 “不成气候的东西,这等事情还要来问过咱家。.tw”,崔文升哼了两声,刚要继续吃酒,却忽然又听见门外有人在叫。 “干爹,干爹,有您老的信笺。” “哦?”,崔文升打了一个酒嗝,重新抬起了脑袋:“拿进来看看。”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小火者奔了进来,依然是半匍匐着,把手中的信笺递到了崔文升的手中。 “嘶……原来如此。”,待崔文升把手中的信纸看完,顿时不禁轻吟一声,坐直了身。 “你快去外头看看,有没有圣旨过来。”,低下了头,崔文升竟略有些急切的向着小火者喝道。 “啊?”,小火者抬了抬头,有些愕然。可是转瞬之后,却又醒悟过来似的,应了一声,连忙奔出去了。 “公公?”,黄虞也被崔文升的举动闹了一个糊涂,侧了侧身,试探着喊了一声。 “这些先都撤了,都撤了。”,崔文升挥着手,示意歌妓下去,再吩咐左右把酒宴也撤去。 “公公,属下可要告退?”,黄虞见崔文升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适才又提到圣旨,于是连忙欠身问道。 “不。”,崔文升果然的摇了摇头:“稍候我再把高指挥请来,你们也好商议一二。” “敢问公公,究竟何事,可否先行告知一二?”,黄虞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既然有他在,那么这一趟,你们不去怕是不行了。”,崔文升笑眯眯的看着黄虞。 “公公说的可是山东境内的事儿?”,黄虞微微的皱了皱眉头。 “不错。”,崔文升点了点头,并不隐瞒。 黄虞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你定是想问,这究竟是何人来的书信。”,黄虞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崔文升倒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黄虞没有回话,只是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若是其他人,兴许我还得考量一二。”,崔文升也不再看黄虞,而像是自顾自的说道:“可是此人,我却是欠他一份人情。” “况且你们去听他调度,当是可保无险,若是时运好,兴许还能挣得一份功劳回来。” 转过头去,见黄虞还在愣愣的看着自己,于是笑道:“你莫要看我,他致信于我,只不过是卖咱家一个颜面。他既参与其中,稍后必有圣旨传来。” “敢问公公,可否告知此人姓名?”,黄虞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呵呵呵。”,崔文升连笑几声,把信纸拿在手上,只留出一个姓名,举到黄虞眼前。 “唐旭……”,黄虞连忙凑近了些,把眼睛贴近到信纸前,小声的念了出来。 “这唐旭……”,黄虞低头沉吟片刻之后猛然抬头:“公公说的可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唐大人?” “正是此人。”,崔文升缓缓站起身来:“若是其他人,我便是应下来,只怕也是心里没底。” “可若是他。”,崔文升又转过身看着黄虞笑道:“兴许也是你该得这份富贵。” “哎,哎,呵呵。”,黄虞应着身,在脸上挤出几丝不自然的笑来。 话刚说完,远远的便看见一名小火者从大门外奔来,不等奔到跟前,崔文升微微一笑,再整了整衣冠,伸手一指黄虞: “当是圣旨到了,走吧,你随着咱家一起接旨去罢。” 济宁府,河道总督衙门。 “这雨前的龙井茶,还是月初时随漕运来的,如今想要多得,怕是不易。”,山东巡抚赵彦一边摇头苦笑,一边亲自挽起手边的茶壶,为唐旭斟满茶盏。 山东巡抚赵彦,是在昨日间的四月二十一到的济宁。如今齐鲁大地盗贼纷起,作为山东一地的主官,赵彦原本是应该在济南府坐镇。可是前日里却传来了郓城县失陷的消息,于是间,作为巡抚的赵彦,也再也无法在济南安坐,连夜催起车马,也赶来济宁督军。 可惜的是,虽然名为督军,可是在济宁四周的军营和卫所转了一圈之后,再等回到济宁城中,赵彦却始终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茶水倾泻之间,甚至连手腕微微抖动了一下,在杯沿上留下了几道水迹尚不自知。 唐旭虽看在眼里,却也不说,借着伸手接过茶盏,用衣袖轻轻拂过。再举到面前略饮一口,果然是唇齿留香。 “赵大人的这杯雨前龙井和陈大人的那杯上品普洱相比。”,唐旭呵呵笑着放下茶杯,看着赵彦笑道:“也不知到底哪一杯更难喝得进口?” “唐大人不好茗茶?”,赵彦似乎确实有些心不在焉,当下居然微微一愣,可是转瞬之间却又回过神来,在脸上展出几分笑意:“其他人赵某尚且不知,可若是唐少保,想来受之不难。” “惭愧。”,唐旭笑而摆手:“都只是为朝廷效力罢了。”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人一起转头去看,却见是陈道亨从门外走了进来。 “两位大人。”,陈道亨的脚步虽不算匆忙,可等走进门来,脸色却也不好看:“京城来的援军,怕是到不了济宁府。” “可是哪里又出了匪乱?”,未等唐旭出声,赵彦已经是先站起了身。 “是景州。”,陈道亨点了点头,把手上的公文拿给唐旭和赵彦看:“兵部已重拨了调令,着京城来的援军先往景州去了。” “哦,是景州。”,赵彦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缓缓坐回了身。 自从滕县之后,这些时日里,几乎日日间都有大大小小的匪乱讯报传来,作为山东巡抚的赵彦,已然是风声鹤唳。 而景州一地,虽然也是地处运河要冲,可好在却是在北直隶境内,而不是在山东。所以如今虽是援兵难至,可多少也胜过在境内再生出一大伙贼寇来的好。 “我山东的兵事,唐大人如今已是看过了。”,再把面孔转回到唐旭这边,赵彦的声音明显有些低沉:“若是往年间,我山东也有些精兵强将,可如今辽东局势吃紧,已是大半陷在了彼处。” 唐旭点了点头,自己之前已经随赵彦和陈道亨巡视过济宁府周围的卫所,所见所闻大略也和赵彦所说的相同。 大明朝腹地的两京一十三省中,离辽东最近的就是山东和北直隶。可北直隶毕竟是京戍重地,又邻近九边,所以援辽的兵卒中,反倒是以齐鲁兵为最多。 再加上自从万历四十七年之后,山东民间的赋税也陡然比往年增了许多,如此一来,弘封教能在此地发展出如此多的教徒,想来也绝非是偶然成势。 只不过,如今京城来的援兵被阻断在景州,山东本地的兵员又显不足,如此一来,一时间能指望上的,也只有从中都凤阳北上的援军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唐旭再低头沉吟一番之后,忽得抬头问道。 “今日……”,赵彦和陈道亨顿时都是不禁微微一愣。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五日了。”,停了半晌之后,陈道亨试着回道。 “那就不必再等了。”,唐旭终于站起了身,走到了墙边的勘图边,伸手在墙上重重的一点:“请两位大人立刻下令,聚起兵卒,明日直取邹县。” “当真是去邹县?” 南阳岛上,凤阳游击将军黄虞抬头看了一眼凤阳卫指挥高阶,似乎有些微微发懵。 “这还能有假?”,高阶讪笑一声,把手中的文书向着黄虞递了过去。 “如今滕县,巨野皆陷于贼手,这邹县一地除了一面临湖之外,便是三面环敌,几近绝地。”,黄虞轻轻推开高阶的手:“都说这位唐少保知兵事,却不知道他这回是想领我等直捣黄龙还是背水一战。” “他知不知兵事,我不知晓。”,高阶见黄虞不看公文,便把手上折了几下揣回到怀里:“我只知晓这回我等若是不从,只怕日后连中都的门也回不去。” “也罢。”,黄虞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也罢,咱好歹也是正经的军汉,岂能怕了这伙乱贼,就信这唐少保一回便是。” “此处已近贼穴,夜间的守卫,须得小心。”,高阶点了点头,似乎对黄虞的话颇有些赞同。 “我这便去安排。”,黄虞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唐旭……”,目送着黄虞渐渐远去,高阶过了许久才收回目光,把视线转回到身边的湖面上头。 夕阳已是渐渐西下,赤红的晚霞倒映在湖面上,把水面映得通红。 此处的南阳岛,原本只不过是运河边的一条堤坝,数百年来受邻近的微山湖湖水侵蚀,最后竟成了一座岛屿。原本只是容纳数百名兵卒的军营里,如今也挤进了数千士兵,远处不时地有一阵阵喝骂和争执声传来,可高阶却像是充耳不闻一般,默默在水边的巨石上坐下。 “男儿何不带吴钩……”,高阶的嘴角,微微的扬起:“这位唐大人,倒是有趣的紧。” 大明泰昌元年,四月二十六日,峄山。 峄山原名东山,《孟子》一书中曾有言云:“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这所说的东山,便就是峄山。 峄山一地,地处邹县,距离县城只不过十里地距离。虽不算偏僻之地,可是向来也是人烟稀少。 可是不知为何,自从十余日前开始,四面的山岭间却逐渐聚起了不少人马。 这些人马虽然打着相似的旗号聚在一处,可相互间却仍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似的,不时地向着四周的同伙投去警惕的目光。 “许麻子,前日里你手下的人在我这里借走的二十匹马,说是去城里运粮来的,如今为何粮食没见到一粒,就连马匹也没了影儿?”,一面绣着“护法总兵魏”五个大字的大旗下,一名壮汉身着棉甲,正扯着嗓子朝着对面营帐里喊着。 连喊几声之后,见对面似乎没有动静,壮汉终于按捺不住,摘下头上的明盔,向前疾走几步之后,就要去掀营帐的门帘。 “是谁在外头大喊大叫的?”,岂料刚伸出的右手还没有碰到布帘,便看见眼前一阵晃动,一张在鼻梁和颧骨上缀着几点坑洼的瘦削的面孔,从帘子后面探了出来。 脑袋伸出之后,看见了外头的壮汉,当下冷笑一声,立刻便缩了回去。 “进来吧。”,脑袋缩回去之后,又稍待了片刻,才有一道冷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许麻子,你敢算计到老子头上……”,壮汉猛跺几下脚,一阵骂骂咧咧着,伸手撩开眼前的门帘:“二十匹马……” “总兵大人好大的威风。”,营帐里,刚才探头朝外看的瘦脸汉子,已经在当中的太师椅上坐下,见壮汉进门之后仍是在不停的喝骂着,当下也是忍不住冷哼一声。 “少和老子来这一套。”,壮汉摔着胳膊,气哼哼的直接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说的那二十匹马,若是我记的不错的话,当是护法大人调拨给我的。”,瘦脸汉子似乎对壮汉的叫嚷充耳不闻。 “那说好的一千石粮食在哪?”,壮汉暂且避过马匹的事情不提。 “一千石粮食?”,瘦脸汉子哑然失笑:“你魏七手下如今才多少人马,竟敢开口向我要这许多粮草,你那些心思,我又如何猜不到。” “你若真想要。”,瘦脸汉子把身体朝前倾了几分:“不如去城里找护法大人问问?” “你……”,魏七虽是微微一阵语塞,却仍是不服气似的昂了昂头:“马匹,粮草,这好处不能全让你一家占了,好歹须得分润出些来。” “我许道清何曾亏待过你?若不是我屡次向护法大人举荐你,你如何能得了这总兵的名号,自家占下一个山头来”,见魏七不依不饶,瘦脸汉子也是按捺不住:“护法大人如今谋划着要取兖州,粮草尽往北面去了,我哪里有得给你?如今你手里有人有刀,自家找食去便是。” “眼下正是春荒,田间无麦,你让我哪里去寻?”,魏七的口气,也渐渐的缓了下来:“前日我亲眼见着粮车进了都督的大营,求都督好歹分润上一些,眼下已经有好些兄弟整日未曾得食。” 魏七虽说的恳切,可瞅着许道清却只是微微闭上双眼,一语不发。 “也罢。”,魏七又等了半晌,见上头仍是没有动静,终于站起了身:“如今你是都督,俺却只是个总兵,到底拗不过你。” “也不求你。”,说罢便头也不回的朝帐外走去:“俺自家想法子筹措去便是。” …… 第289章 除恶务尽 待走出营帐,立刻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tw无弹窗广告)魏七搓了搓手,在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对面的一双双眼睛里,现出几分失望。 “咱们手里有刀,还怕寻不到吃食?”,魏七拍了拍离的最近的汉子,当先朝寨子门外走去。 “舵主……总兵大人……”,眼看要走到了寨门外,突然听见有人在喊,魏七微微转过头了,见是贴身的一名亲信。 “总兵大人。”,亲信见魏七转过了头,连忙上前几步靠近了些:“小的们之前刚打听到些事儿,却忘了和总兵大人说。” “何事?”,魏七的声音有些闷闷,似乎仍还有些不悦。 “今日早间的时候,听水上来的兄弟说,南阳岛那边开出了四十条船,吃水颇深,船上也堆着麻袋,正朝北面来了。”,亲信兵卒连忙开口回道。 “哦,有四十条船?”,魏七的脚步略微停滞了一下。 不过片刻过后,忽得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疾走几步出了寨门,等离开了些,方才又放缓脚步。 “上回徐护法有令,让我等盯好了南边的动向,南阳岛那里,近日可有什么官军来往?”,魏七把目光在四周略扫了几眼,确信没有不相熟的人在。 “那南阳岛原本就是一处军镇,平日就常有官军来往。”,亲信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颇有些不以为然的回道:“况且那岛上,原本只不过是处堤坝,岛上的军营也只能容留数百人。” “到底还是小心些好。”,魏七点了点头,似乎有些赞同。 “总兵大人怕是太过小心了。”,那亲信咧了咧嘴:“南边的滕县,如今正被王教主领着总坛的人占着,就算官军来了,岂不也是要先去滕县。” “他们那帮蓟州来的人,和咱们毕竟不是一条心。”,魏七脸上的表情又松了一些:“咱们那位教主大人,和徐护法近来也有些不对付,即便有什么状况也未必会来说。” “徐护法让咱们驻扎峄山,既是防着官军,也是防着滕县那边。” “总兵大人说的是。”,亲信犹如小鸡啄米一般点着脑袋:“可那四十条船……” 魏七摆了摆手,示意周围把声音放小一些:“你眼下就去侯五爷那里,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请他过来。” “小的这就去。”,亲信应着声,一路小跑的去了。 目送着亲信渐渐远去了,魏七方才收回目光,轻轻的抬起胳膊揉了几下,在嘴角露出一丝笑来:“有了这四十条船,嘿嘿。没了你张屠户,咱也不用吃带毛猪。” 微山湖,侯庄。 微山湖,古亦名之。相传商朝时,殷王帝乙长子,商纣王长兄微子曾受封于此,是为宋国之祖,微山湖也是因此而得名。 据古籍所载,汉唐之前,微山湖最盛之时曾经北通大野泽,可谓烟波万顷。如今虽已是盛况不再,可是却仍然算得上是巨泊。 而侯庄虽然名为庄,实际上却是湖上的一处岛屿。只因微山湖也是京杭大运河上的一处连通南北的水域,常日里往来的船舶颇多,所以岛上也渐渐的聚起了些人烟。(..tw无弹窗广告)却不以渔猎为生,而是专向来往的船只贩卖接引,以此谋生。 眼下的日头,已经是上午的辰时,日头正好,可岛上的村民却方才懒散散的从榻上爬起了身,又时不时的趴到窗边朝水面上张望一眼。 四五月间的大运河,原本就算不得繁忙的时候,更兼近来传言盗贼蜂起截断运河交通,水面上来往的船只便也愈发的少了起来。 虽然有些忧心生计,可是想到邻近的滕县,邹县这些地方已经遭了匪灾,忧心之中便又多了几分庆幸。最不济的时候,也可以在湖里寻些鱼虾河蚌什么的充饥。 日头渐渐的向着中天转去,过了辰时,离午时也就不远了。可一望无际的水面上,目光所及仍然是空荡荡的一片。临近岸边的百姓人家,纷纷叹一口气,收起之前摆放在门外的桌凳,准备去收拾自家的膳食。 正在这时,南边的水平面上,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紧接着,几面挂着风帆的桅杆一样的东西,在水面上渐渐浮现了出来。 “好似是有船来了?”,还没来得及转回家里的村民,又纷纷的站到了岸边,朝着南面张望着。 不一会,更多的风帆一面接着一面的出现在水面上,看架势,足足有数十艘之多。而且看船只行驶的方向,正在侯庄这里行来。 几乎是转瞬之间,已经逐渐沉寂下去的小岛又立刻喧闹起来。几艘原本停泊在码头边的小船,也开始摇动起来,似乎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船队腾开地方。 船队越来越近,从船上悬挂的旗号上,已经可以看出来的约莫是漕运的船只。船舷边上,还零星的站着几个护卫的兵卒。岛上的居民对此倒并不感到意外,一来漕运的船只,原本就是运河上来往的大主顾,二来如今这个时候,恐怕也只有带兵护卫的漕运船才敢在这一段运河里来往了。 漕运船离岛岸已经不足一里地,船上似乎有人在向岛上喊着什么,岛民虽听不清楚,却仍然在聚在岸边,眼巴巴的看着慢慢驶来的船只。可眼看着船队似乎想要靠岸了,却忽得又转了一个弯,斜斜的向着东面行转去。 “北面也来船了!”,岛民还没来得及失望,突然远远又望见东北方向的水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竖起了一大排桅杆。 北面来的船只虽然看起来并不大,可看数量,却似乎比眼前的这些漕运船还要多上一些。 “魏七爷,当真是长了千里眼,生了顺风耳,是只肥羊。”,一艘三百料的大船上,侯五看着出现在对面的四十条漕运船,嘴角好似也有一丝口水流了下来:“拿下这只肥羊,便是徐护法那里,也算得上一件大功。” “这一回,那许道清休想再分得分毫,否则我魏七第一个不答应。”,魏七站在船头,听见侯五的话之后,忍不住转过头咧了咧嘴巴。 “发信号,让兄弟们上前围住,一艘也不要叫跑喽。”,再转回身,魏七挺了挺腰杆,向着身边轻喝一声。 身边的亲信得了号令,也是应了一声之后,立刻爬上桅杆,挂出一面小旗来。而四面的船只望见大船上挂出的小旗,也立刻像是得了号令一般,纷纷加快了行速,向前围了过去。 “七爷,这些船好似是带了兵的,是不是小心一些?”,侯五看见四周的小船纷纷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向前涌去,也跟着踮起脚尖再看了几眼。 “我魏七也是在水上混过的人,这些船吃水这么深,不是粮船也是载了货物的。”,魏七却是摆了摆手,不以为然的回道。 眼看着冲在最前面的小船已经离漕运船不足一箭地的距离,躲在木盾后的教兵,已经在挥动手上的钩索,准备向着漕运船上扔去。漕运船上虽然也不时地射出一波波箭雨,却是零零星星的,根本无法阻拦。魏七脸上的笑容,也是愈加的灿烂起来。 突然间,只听“扑通,扑通”,几声巨响传来。魏七脸上的笑,也猛然间凝固。 目光所及,只见一块块大石,正在被从官船的船舱和甲板上丢出。丢出了大石的官船,也像是被一股大力从水下托起一般,足足有半人高的船舷,从水面下猛然跃出,整条船只也像是变得灵活起来。 “有诈。”,魏七腿上猛然一抖,面孔上的血色也转瞬间消逝,变得苍白一片。 “喷-喷-喷”,又是几阵像是号炮一般的声响从官船上传来,一阵白雾从水面上腾起,向着北面裹了过来。 “官军放毒烟了,小心有诈。”,魏七整个人都扑到了船舷边,大声喊着,也不管前头的船只究竟能否听到。 好在不管前头的人有没有人听到,看见一大片白烟迎面卷来,已经开始掉头转向躲避。 只不过,还没等船只纷纷掉过了头,又听见“笃笃笃”一阵急促的竹梆子敲动,一大片箭雨从白烟后面腾起,像是下雨一样向着小船落去。小船上的教兵和船工正忙着转向,一时间不及躲避,立刻就被射倒了一片,原本整整齐齐排成一列的船队,也变得混乱起来。 “你说这些都是粮船……”,坐在船舱里的侯五,听见了外头的动静,立刻跑出来看,只看见眼前一片白眼滚滚,当下就变了颜色。 “莫要再说这些,快喊兄弟们走。”,魏七拽开侯五扯着自己胳膊的手,忿忿的大声喊道。 四五月间的风本来就大,更兼船只是行走在水面上,不到半刻工夫,水面上的白烟就渐渐散去,刚才隐藏在白烟后面的四十条官船也再次重新现出了身形。 只不过,与之前看到的不同,此时的四十条漕运海沧舟上,甲板上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兵卒,风帆也挂的更满。四十条船联在一起,犹如一面巨壁一样向着北面压来。 相比起那些海沧舟,教兵的船只原本应该更灵活一些,可是刚才这些船只得了魏七的号令之后,都唯恐落在了后面,大半都涌了上去。如今见官船突然亮出了爪牙,一时间也难以走脱。 “砰……砰砰!”,一阵炒豆子似的爆裂声,又从官船上响起。小船上的教兵像是被重拳击中一般,向着水面上扑去。 已经掉过了头的小船,拼命的划动着船桨,想要逃开官军弓弩和火铳的射程,可惜刚才自己是朝南逆风而行,没有一艘船会挂上风帆。如今想要逃脱,可是在挂满了风帆的海沧舟面前,即便是拼了命的挥动船桨也是无济于事。 偶然有几个勇猛的,想要攀上桅杆挂起风帆,也直接就被从身后飞来的弹丸和箭矢击中,直接就掉入了水中。 “龟儿子的,老子费尽心血才聚起来的人马……”,侯五的两眼,也变得赤红。口中的齿间一阵“咯咯”作响,好似恨不得亲自扑上前去。 “都是你收的好讯报。”,一转身,看见了站在身边的魏七,侯五又是一咬牙,跃身扑了上去。 “侯五爷,侯五爷……”,魏七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躲避着已经红了眼的侯五:“五爷,留得青山在,不怕被柴烧。” “左右是个死,老子死也要拉你垫背。”,与前面的小船一般,这艘三百料的大船也同样没有挂起风帆。 如今看着对面的官船越逼越近,想要挂满也已经不可能。侯五甚至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官船上的一排排箭矢和飞矛,正在阳光下闪动着骇人的寒光。 “五爷你可曾忘记了,我老魏可是在这水面上讨过生伙的。”,相比起侯五,魏七看起来倒是冷静得多。 “老子这次可是被你坑惨喽……”,原本已经几近绝望的侯五,顿时全身一抖,抬脚踢开一名拉住自己的亲信,带着哭腔喊道。 “告诉兄弟们,朝北是走不脱的,都挂上挡板绕过去,朝南走。”,摆脱了侯五的纠缠之后,魏七振了振精神,向着左右吩咐。 海沧舟上,黄虞看着对面已经被冲的七零八落的教兵船队,目光里也不禁生出了一丝异样的神采。 “倒是被唐少保料中了,这些匪兵果然缺粮。”,高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后走了过来,拍了拍黄虞的肩膀。 “果然有些手段。”,黄虞无奈的笑了一声,拍了拍手:“这回算是你赢了。” “吩咐各船,多作杀伤。”,高阶没有接话,而是抬起了头,向着四周吩咐:“先灭了这伙水贼,我们再去取峄山。” “大人,贼船冲过来了。”,只不过,才等高阶话音刚落,便就听见前头一名校尉大声喊道。 “冲过来了?”,高阶微微皱了下眉头,凑到船舷边扫了一眼。 “吩咐各船,拉开距离,换上火箭。”,收回目光之后,高阶又发出了一道军令:“贼兵要朝南逃,立刻放下风帆。” “快,快……挂上挡板。”,三百料的哨船上,魏七正在不住的催促着船工和教兵。虽然船舱的窗户已经尽数被挡板和木盾挡住,可是只凭着船身摇晃的程度,魏七也知道自己这艘哨船和对面的官船的距离越来越近。 “笃笃……笃……”,一阵密集的撞击声,从挡板上传来。 “总兵大人,那些狗兵用了火箭。”,船舱外有人在喊。 “莫要管他,直冲过去,还支撑得住。”,魏七一边甩开侯五的手,一边大声的吩咐着。 船身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挡板上传来的撞击声也越来越密集,魏七甚至已经能闻到一股木头和桐油烧焦的味道,从缝隙间传了进来。 “总兵大人,冲过来了!”,又是一阵呼喊声从船舱外传来,喊声中带着几分欣喜,像是刚刚经历过一番生死之间。 “继续朝南走,走得脱。”,魏七也不敢贸然出舱,只是凑得离门近了一些。 稍待片刻,又转过了身,看着面如土色的侯五笑了一声:“侯五爷,怕是要舍了这条大船了。” 这条三百料的哨船,是在得邹县的时候,侯五在泗河码头上夺的。原本是打算着用来装抢掠的粮草,如今既然要弃船,自然是和要侯五招呼一声。 “舍了,舍了。”,侯五对水上的事情并不算熟,如今也只有任由着魏七摆布。 “走。”,魏七一轻喝,拉着侯五就冲出了舱门。 跑出来之后,还没忘记朝着后面望了一眼,眼看着后头的一排官船正在努力的调转着船头。 魏七向着船边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一艘渔船靠了过来。魏七也不再看侯五,直接跃身跳上,侯五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跳了下来。 “往那里走。”,跳上渔船之后,魏七也不停顿,只是四下张望一阵之后,指定了一个方向。 刚才冲过来的时候,因为那艘三百料的哨船最为显眼,所以官船上的箭矢和弹丸,大多都朝这里照应。如此一来,其他的小船的损伤也少了许多。 乘着后头的官船还没来得及掉过头来,魏七略微清点了一下,剩下的居然还有二十余艘。见魏七的船认准了方向,也是跟着奋力划动,一起追了上来。 “莫要让这伙贼寇跑了。”,海沧舟上,黄虞望见二十余条小船一路南逃,顿时也是急得有些跳脚。 “黄将军,唐大人吩咐过了,穷寇莫追。若是当真不能尽灭也是无妨,我等直接上岸去取峄山便是。”,高阶拉住黄虞,想让他不要再多计较。 “那两个分明便是匪首。”,黄虞却指着南面的一条小船,不甘的说道:“唐大人虽有谋划,可却也当是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 “由他去怕,也成不了气候。”,高阶见黄虞好似心有不甘,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劝道:“此处水道,我等并不熟知,若是被反咬一口,反倒是不美。” “这等落水狗,有何可怕?”,高阶不劝还好,劝了一句之后,黄虞反倒是愈加不满起来:“你若是怕,分十条船于我,我自去追击。” “黄将军,峄山一地,才是大局所在。”,高阶耐下心性劝道。 “耽误不了多少时候。”,黄虞却像是与对面赌起气来似的,已经招过临近的船只,自顾着跳了上去。 “黄将军。”,高阶顿时也是一阵头疼,可是黄虞却像是没有听到唤声一般,已经开始吩咐船工加速前行。 “再派几条船,随黄将军前去追击,其余的随我往东。”,高阶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喊些什么,可是到底却也没喊出声来。摇了摇头,向着左右发出了军令。 …… 第290章 芥癣之疾 京师,保大坊。 紫禁城东,原本就是京城里的富贵云集之地,这保大坊更是贵中之贵,寻常人家即便是有银钱,也难得寻觅一地。 如今,在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府宅临近,又有一处新起的宅院。 站在门前,隐隐可闻丝竹之音从门内不断传出。门头上一方鎏金大匾,描出了“刘府”两个大字。四方粗圆的门口,上面也雕出了麒麟踏云图,看上去华贵无比。 穿过前院和侧廊,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片碧波荡漾,方圆足有三四亩大小,池边的细流直通金水河。池边又有一座小亭,若是有心人去看,竟像是仿的文渊阁外的水榭,只不过小上了一号。阵阵丝竹之声,也正是从亭边传来。 “汝等直欲使我与方德清相比,可这尚未比较,只怕某家已是落了下风。”,如今正是春夏交汇之时,园内正是繁花似锦,可刘一燝执酒在手,站起身朝亭子外望了几眼之后,却是忍不住摇头叹息一声。 “阁老向来喜俭厌奢,我等也是知晓。”,倒是同为内阁大臣的叶向高,轻笑一声之后招了招手,示意刘一燝重新坐下身来:“可如今赵梦白势弱,若是阁老也无在京中久居之意,如何安朝中正臣之心。” “若非如此,我又如何会肯建这宅院。”,听叶向高提起赵南星,刘一燝脸上郁郁之色非但未减,反倒是增了几分:“梦白平日里虽有贤名,可在唐近贤这件事上,却是未免太过执念了些。” 既然能做到内阁首辅,刘一燝自然绝非是蠢笨之人。虽说历来对唐旭此人的印象,虽然不算太好,但是也并不算反感。 细思起来,除了上回尊立太后的事情,唐旭历来的所为,非但谈不上危害社稷,反倒是常常有功。对此人,刘一燝自家心里甚至还一度生出过拉拢之心。 只可惜造化弄人,几番折腾下来,非但没能拉拢,两边反倒是显得日渐势如水火一般,让人可惜可叹。.tw “这唐近贤虽有贤才,可其以弱冠之年便身居高位,难免气盛轻浮。”,眼见刘一燝郁郁,韩爌沉寂半晌之后,也接过了话来:“我等几番磨砺与他,再待到日后众正盈朝之时,他若是能稍微警醒,未必不是社稷之福。” “若说此人,当真是个事儿精。”,见话题转到了唐旭,兵部尚书张鹤鸣也忍不住插话进来:“好不容易见他离了京城,不在这里搅浑,可刚入了山东,便又牵出这么件大事来。” “一群乌合之众,无非芥癣之痒罢了,倾掌可平。”,刘一燝冷哼一声,颇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又为他头上添一桩功劳。” 说完再哼一声,也不知是恨鲁地官吏无能,还是恨这唐旭际遇未免太过离奇。 “此人不在京中,我等倒也落个清净。”,张鹤鸣点了点头,似是应着刘一燝的话:“前些时日山东信报传来,我本不欲加以援军,可却耐不住皇上催促。” “待到景州乱起,京营大军出不得直隶,他却竟然又能说动那崔文升从中都施以援手……” “张大人岂不知,如今运河阻断,京城里的米价已经一日贵似一日?那景州之地,岂非也半算是天子脚下。[..tw超多好看小说]”,韩爌转过了头,瞥眼斜斜的瞪着张鹤鸣。 张鹤鸣正说的有些眉飞色舞,吃韩爌这么一瞪,也连忙闭口不言。 “打铁还须自家硬。”,见座中似乎有了纷争,刘一燝连忙轻轻咳嗽一声,示意稍缓:“如今新皇既已登基,诸位不如看看这日后该当如何?” 席间众人,虽然都算得上是朝中显贵,可是刘一燝话音落后,一时间竟是无人出声,只有韩爌微微抬起了眼,朝着叶向高望去。 叶向高被韩爌的两眼盯着,也是沉寂半晌,见仍是无人出声,方才素面微仰,将手中酒盏一口喝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耐得先帝与皇上仁德,今年这四个月来,除先帝不幸之外……朝廷内外总算没再出什么大事……如今朝野内外最为瞩目的,无非还是辽东的战事罢了。” “当今圣上虽是刚及登基,却也已几番下旨着内阁问答,何策可以平辽。”,刘一燝也是微微点头:“帝心如此勤勉,老臣也是心足以慰……” 话还没说完,却忽得看见一直没出过声的礼部侍郎孙如游站起了身。 “几位阁老。”,孙如游也不知刚才走了神还是怎的,说出来的话也和刘一燝适才所言竟是毫无瓜葛:“皇上昨日里下了旨,要封那客印月做什么奉圣夫人,礼部办还是不办?” “一介女子罢了。”,刘一燝被打断了话,似是有些不悦:“你虽是礼部左侍郎,可礼部的堂官不仍是他方从哲兼着。上回要尊立太后,是他应下了,这回也交由他去好了。” “可李太后如今已经是承了他的情,如今若在加上一个……”,刘一燝虽是一脸的满不在乎,孙如游却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 “君子行事,但求坦荡,何须学那唐近贤,喜奔走于宫闱之间。”,刘一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若是唐大人也在此处,听见这句话之后,只怕难免会大呼冤枉。唐某原本做的就是锦衣卫的差事,吃的就是这碗饭,哪有不在那紫禁城里四处奔走的道理。 刘一燝停了片刻,见孙如游重新坐下了身,于是又把目光转回到叶向高的身上:“叶进卿适才所言极是,只是这件大事的要紧之处,如今只怕要落在了你的身上。” “王肖干虽是某家的学生,可某家当日不过只教过他一些做人行事的道理。”,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叶向高微微一笑,面上略有得色:“可如今掌着辽东经略一职的,却仍是那熊廷弼。” “若要能行得了事,先要得手上有兵。”,叶向高话音刚落,张鹤鸣便已是先吃吃的笑出声来:“只要这复辽的大功在手,朝野上下谁又会去管到底是经略还是巡抚。” “那……叶某就先行书信一封,具问一番详情。”,叶向高顿时也是一副心下了然的神情,连连点头笑道。 “只要这泼天大功在手,众正盈朝之日,想来来亦是不远矣。”,刘一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端起手中的酒杯,向着四周略敬一圈,仰饮入喉。 “那鲁地境内贼寇之事……”,虽见席间已是一团和气,可是跟着端起酒杯,韩爌却仍是追问了一句。 “芥癣之疾。”,刘一燝满不在乎的哈哈笑道:“若是如此也要为难,岂不负了他唐秀才的美称。” “唐秀才,哈哈。”,一时间,清池水畔,水榭亭边,又响起一阵各怀心思的轻笑。 山东,鲁南平原。 任何时候,都不能小觑战争这头猛兽所带来的巨大破坏力。 万历年后,鲁南一地农制已是两熟。农历四五月间,也正是冬麦抽穗灌浆之时。可是俯眼望下,大片的村舍庄墙倾倒,间或几柱烟尘腾空而上,如同临世的魔王一般觊觎着人间。田间的麦豆,也因为乏人照料,而生出一片病怏怏的青黄之色。 鲁南之地原本沃野千里,水道纵横,十分膏腴之地,足称“淮北江南”,可看眼前的情景,只怕战事过后,难免也会有一场大饥。 一片锣鼓喧嚣之声,从济州府所在的方向远远传来,即使隔着数里地的距离,仍然是清晰可闻。 几乎是在锣鼓之声入耳的同时,西边的大道与田野之间,也涌现出了一片人影。 这些人影,有男有女,却个个神色慌张。更让人不解的是,虽是个个都是头缠白巾,却又不像是平日里农活时那样扎着,而是盘在头上,顶出了一朵莲花的模样。极力奔跑之下,仍是不时地朝后面张望着,像是正在被什么东西驱赶,甚至就连头巾松散也顾不得去整齐。 在他们身后的地平线上,一条看上去颇为整齐的黑线,略微探出了头,正徐徐向前逼来。 “直娘贼的,这唐大人究竟是如何想的?”,锣鼓喧嚣声中,济南卫都司佥事杨国盛虽然仍是在马上尽力挺直了身躯,可是脸上却禁不止隐隐生出几分不耐:“杨某虽没打过正经的战,可这用兵一事,无非是以奇,以快谋胜。” “按这般的行进,等咱们走到那邹县县城的时候,只怕贼寇早就固城以待了。” “况且你我所领的军马,总共不足三千,若是让这些贼寇聚作一团,只怕不下数万之众,力固难下。” 说了一通,见走在自己身边的济宁卫都司廖栋似乎毫无反应,干脆手上一牵缰绳,再凑近了一些:“不若你我立刻便纵兵冲杀一阵,驱散几分?” 廖栋原本沉默不语,见杨国盛凑近上来了额,方才略微抬了下头:“如何进军,是上官的吩咐。你我依命而行,日后即便有过,也怪罪不到你我的身上。” “可……”,杨国盛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话语尚未说出口,便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响动。 回身略看一眼,见来的竟是唐旭身边的锦衣卫番卒。 那番子见追上了廖栋和杨国盛,也不放缓马步,而是更催动几下拦在了马前。 “唐少保有吩咐,大军再放缓脚步,若无紧急,切莫多做杀伤。” “这足足半日的时辰,才行进了不足十里,如何还要放缓?”,杨国盛听在耳中,顿时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怕自己听错了。 ………… 第291章 困兽尤斗 “大人的吩咐,我哪里知道。.tw”,传令的番子,既然已经把军令传到,也不再多做停留,只是略行一礼之后,拔马回去复命去了。 “直娘贼,若要再缓,干脆只坐在这里等贼寇送上门来好了。反正这贼寇迟早是来要谋夺济宁府的,咱们也来个以逸待劳。”,杨国盛虽然在传令来的番子面前不敢造次,可见人已经离去,顿时忍不住破口大骂。 眼见着杨国盛大怒,廖栋却像是没心没肺一般,倒是吃吃笑出声来,直到杨国盛转身瞪了一眼,方才收住了声。 “大人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廖栋虽然收住了笑脸,可是嘴角间却仍然微微上扬。 “这……”,杨国盛一阵语塞,转瞬之间却又回过神来:“那你岂不也是在揣度。” “峄山,峄山才是大局啊。”,廖栋没有继续去看杨国盛,而是把目光徐徐向着南方转去。 “呸。”,杨国盛却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忿忿说道:“只凭那些中都城里的浪荡子,只怕自太祖立国之后就没见过战阵,就连你我两军也是不如。” “只是扎在要害上,钝刀也能屠牛。”,廖栋仍是微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紧接着也不去看杨国盛脸上的表情,而是在马背上直起身来向着左右喊道:“诸军听令,停步稍息片刻。” “脚步虽停,可手上的锣鼓却不要歇着,都给老子敲再响一些。” 微山湖,侯庄水面。 “划,快划!” 二十余条木船,像是一群掠过水面的翠鸟一般,正飞一般的向南行去。而在这些木船身后,五艘海沧舟,也已经伸出了全部的船桨,犹如张开了翅膀的鹰枭,在其后穷追不舍。 “走不脱了,走不脱了……”,之前还曾经威风凛凛的侯五,如今已经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只是把身子紧紧的趴在船舱前的甲板上,脸色一片苍白。 “五爷若是不想走了,只跳下去便是,明年的今天,俺家定不会忘记也给五爷上一柱清香。”,魏七一直站在船头,即便在后面的海沧舟追到了不足一箭地的时候,也不曾回身看过一眼。 如今听见侯五在口中不住的念叨,终于是忍不住回身瞪了一眼。 侯五也正盯着魏七,见他转回身来,不知道是因为之前被毒烟熏着还是怎的,两眼已是一片赤红,一丝暴戾之气隐隐的从眼眸深处透出。 两边目光稍微一接触,侯五心里头便禁不住一阵阵发寒,连忙把目光转开。 天杀的,这魏七平日看着还算殷勤,遇事也不敢太争,没想到竟也有这般凶厉的时候。身子虽仍是发抖,口中却连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声。 见侯五不再出声,魏七方才是满意了似的嘿嘿笑了两声,从身边拾起一根篙杆,狠狠的朝着水下扎去。篙杆扎下,脚下的木船的行进速度顿时就快了几分。 “天不绝人,明王庇佑……”,魏七的脸上,也立刻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一般,缓缓地展出一丝笑来。 “划,快划!” 海沧舟上,眼看着离前头的小船已经追到了一箭地的距离,可是转眼之间却又被拉开,黄虞已经是暴跳如雷。 “砰……”一声巨响,船舱的木门被从里面撞开,一直呆在底舱里的艄公,火急燎燎的从门内奔了出来: “将军,小的适才在水上见了漩涡,这片水面底下怕是不太平。” “有什么不太平,难道还真有什么蛟龙水兽不成?”,黄虞猛的转过了身,目光直直的盯住了艄公。 “这……这倒是不会。”,艄公的面上,原本有些急切,可是吃了黄虞这么一喝,当下也是不禁朝后缩了一步:“只怕是不利行舟。” “他们能行得,我却行不得?”,黄虞转身一指前方。 “这……这……我等大船,岂是这些小船可比。”,艄公的脸上,尽是哭笑不得。 “某家若是能自操桨舵,又要尔等何用?”,黄虞颇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前头就是匪首,若能擒下,你我顷刻便有首功。” “若你因你坠了我将士士气。”,黄虞把目光在艄公身上上下打量着,脸上也是似笑非笑:“即便我不怪你,日后回了中都,崔公公那里,你又岂能讨着了好?”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艄公此时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过来是干什么的,只是不住的点头作揖,背后的衣裳原本就已被汗液浸湿,如今更是显得冰凉。 “你既知道这水面下不太平,小心操持就是。”,黄虞这才满意的再转回身,抬起右手朝着身后摆了两下。 艄公再也不敢多话,低着脑袋,重新钻回船舱里去了。 “这些下流胚子,若不是时时抽打……”,黄虞嘿嘿冷笑几声,把目光重新朝前面放去,目光所及,不知是前头的匪船疲了还是怎的,虽然仍是奋力划桨,可船速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快,快快……”,黄虞飞快的挥着手,可是刚喊出一声,却又看见前头的一艘船上,一名匪首打扮的壮汉,忽然转过了身,咧开了牙口,朝着自己笑了一下。 “咚……”,还没等黄虞再看真切些,就听一阵沉闷的声响从脚下传来,紧接着全身都是一颤,几乎栽落水中。 “将军,将军……触了礁石。”,刚才回到船舱里的艄公,又撞开舱门奔了出来:“舱底破了,怕是难堵得住。” “快,快换船。”,黄虞的脸上转瞬之间就像是失了血色,当先向着船尾奔去,想要打出信号。 只是刚跑了一半,便听见一片呐喊声从四周的水面上传来。右手边一艘海沧舟,也不知道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左舷边高高拱起,侧面的船板也被撕裂开来,汹涌的湖水倾灌而入,几乎侧翻在水中。 剩下的三艘船,眼见着友军接连遇险,当下也是停在当场,不敢进退。 巨大的声响,立刻就惊动了整个湖面,侯五也颤着腿从甲板上半坐了身向后望去,只看了一眼,顿时就咧开了嘴: “七爷威武,这些鹰犬的船触了礁,乘这当口正好快走。” “走?”,魏七低头瞥了侯五一眼,眼里的赤红仿佛更盛:“你我如今人手折了大半,若就这样回去,岂还能有前日的风光。” “那……那还能如何?”,侯五如今想的只是如何逃出生天,其他的已不多想。 “这些船上的兵卒,想来定是朝廷派来的援军,若是能尽数扫灭,回去之后再向护法大人报信,岂不也是大功一件。”,魏七笑眯眯的看着海沧舟上乱哄哄的人群,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 “可……”,侯五疑惑的环视着左右,虽然对面已经有两艘船触礁,其余的海沧舟也轻易不敢移动。 可是自己这边二十余条船上,载的人手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三百人,若想要扫灭这股官军,只怕还没有靠近过去,就要被弓弩火铳打翻。 还没等侯五想的明白,就看见魏七俯下了身,从甲板下提出了一只瓦罐,猛力朝脚下砸去。只听”哗“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一股呛人的桐油味便在四周的空气中散布开来。 水上行舟,桐油这东西正是船只渗水补漏时少不得的,几乎每条船上都会备有。瓦罐被魏七摔碎之后,桐油顺着甲板流的满船都是,侯五也不敢再继续坐着,只能是站起了身。 只是眼看着魏七摔碎了瓦罐之后,又狞笑着从腰间掏出了火折子,侯五当下也是一惊,猛力向前扑去:“你我都还在船上,岂是不要这条性命了?” 魏七一把将扑过来的侯五推开,另一只手上也并未歇着,把火折子里浸过了磷粉的纸卷从竹筒中拔出之后,迎风挥了一下,顺势就丢在了甲板上。 侯五也只看见眼前一亮,一团烈火便在脚下“轰”的一声腾起。 “七爷,七爷。”,侯五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自己虽然也是这邹县本地的土人,可毕竟不是在水上讨生活的,未必熟习水性。 “走。”,魏七却是不缓不忙,伸手提起侯五的衣领,脚下猛力一蹬,向着水中跳去。 之前火起的时候,船上的教兵已经尽数跃下,如今又猛吃一力,失去负重的木船立刻就顺着风势向着后面的海沧舟所在的方向驶去。 侯五整个人都浸在水中,却又无法呼喊,正觉得耐不住,却猛然感觉额头撞在了船板上,立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手脚并用的攀住。 “将军,将军,船头走火了。”,黄虞所乘的海沧舟上,已是愈加混乱起来。卡在暗礁上进退不得的船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从南边行来的火船撞上的船头,引起了一场大火。 木凳,甲板,桅杆,船上的百余名兵卒,像是疯了一样的争抢着一切可以拆下来的东西。不断的有人从船舷边跳下,奋力向着尚且完好的三艘船游去,可也有一些跳下或者被挤下去的,呛了几口水之后便再也没有浮出头来。 那三艘船似乎也觉得不能再继续坐视下去,毕竟黄虞还在前头的船上,若是再继续坐视不管,只凭损失上官这一条罪名,日后等回了凤阳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虽然想奋力上前救护,南面来的火船,却是一艘接着一艘的不停顺风而来。 躲避之间,又是一条海沧舟的尾舵擦在了暗礁上,被齑的粉碎,一时间虽不虞倾覆,却躲不了迎面来的火船,船舷边也燃起了一团大火。 …… 第292章 死里逃生 “烧,烧,烧死这些朝廷鹰犬。[..tw超多好看小说]”,原本只载十余人的小船上,如今却增了一倍,便就连船舷也已经贴近了水面。 可是刚才还六神无主一般的侯五,却兴奋的趴在最前,不住的朝空中挥舞着双手。两眼也如同魏七一般变得赤红,一阵“咯咯”的响动从齿缝间传出。 “都逃不了。”,魏七也趴在船舷边,大口的喘着气。自家虽然熟悉这湖面,可是适才的情形,实在是可以算是生死一线:“要不是俺老魏在这湖面上讨了十余年生伙,这片礁滩就连俺也未必走得出来。” “这里水不算深,待到这些鹰犬都喂了湖里的鱼,再下去割几个首级。这回虽没抢到粮草,可那些刀枪甲胄,也都是好东西。” 粮草固然是好,可在如今的邹县这块地盘上来说,手上有刀才能算是说话有人听。尤其是那些明军身上带的甲胄弓弩,刀枪什么的倒还好说些,拿把钢叉也可以应付,但是甲胄弓弩却不是寻常的山头可以弄到的。 就算是浸了水,捞上来之后在桐油里泡一泡,再晒干之后也差不了多少。 至于今日折损的人手,只要有了这些东西还怕扯不起大旗?恐怕许麻子的手下见了,也都要两眼放光。 想到这里,看着对面水上正在熊熊燃烧的三个巨大火团,魏七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喉咙里响起了一阵吞咽的声音。 “七爷,俺这会出的力也不小,回头好歹分润上一些。”,侯五似乎也猜到了魏七的心思,凑了过来,拿肘尖轻轻的顶了顶魏七的胳膊。 若只凭你出的这些力气,爷爷早就下湖喂王八去了。魏七不屑的瞅了侯五一眼,可嘴上到底没说出来。 算了,也算是一起厮杀一场,若是丝毫不落他的,日后只怕是在教内无法行走,况且这剩下的两百多号人,也有近半是他的手下,想吃独食恐怕是不能了。.tw再说,如今既然跟着教里举了事,日后难免也有互相帮衬着的时候。 此时的黄虞身边,已经是一片赤红,眼下就连船尾的甲板下,也开始渗出了丝丝青烟。 黄虞虽然抽出了佩剑大声呼喊,可是眼看火苗就要窜到身边,哪里还有人顾得上他这个游击将军。 好在身边到底还有几个亲信,眼见着火势已经无法遏制,合力抢出一根小腿粗细的桅杆,冲开了人群向着黄虞奔来。 眼见有了生机,黄虞立刻喜出望外,丢掉手中的佩剑就死死的抱住。 “将军,铠甲……”,身后又有人在大喊呼喊。 混乱之中,黄虞的帽盔早已不知道丢到了哪去,可铠甲却仍然穿在身上。听见呼喊,连忙腾出一只手,想去解铠甲上的系带。 只是伸手尚未够着,便感觉背后又是一阵人潮涌动,惊慌之中已是站立不住,踉跄几步之后,整个身子都向着水中落去。 “咳咳……咳……”,好在虽然落水,黄虞右手仍还是死死抱住了桅杆,呛了几口水之后,总算还是探出了头。亲卫里头,有识得水性的,过来帮他解开铠甲,总算是缓过气来。 回头看看跟随自己而来的五艘船,三艘不能动弹的,都已经是燃起了冲天大火。仅剩下的两艘,也正在左右躲避,狼狈不堪,一时间怕是上不来了。 “小的们护卫大人游过去。” 身边的几个亲信,还算是忠心。匪兵的小船虽然也开出了几艘在左右游弋,但是看起来一时间也不敢凑上前来。 “黄某今日若是能捡回一条性命,日后与尔等定是以兄弟相称。”,黄虞也知道,眼下能依靠的,恐怕也只有抱在这一条木头上的几个亲信了。 “将军富贵百年,命硬着呢。”,几名亲信毕竟也是寻常的兵卒,相比,不比黄虞这个从未上过战阵的游击将军娇贵,如今虽是几近绝境,却仍还在说着打气的话。 况且若是剩下的那两艘船不沉,待稳住阵势之后,看见黄虞浮在水上不可能不过来救护,自家活命的机会也就跟着大些。 于是一个个打起了精神,用脚打出了浪花,奋力向着北面游去。 两艘尚且完好的船上,果然有人看见了黄虞一行,虽然不能上前救护,却在船舷边放下了绳梯。 黄虞也跟着使出了最后几分气力,眼看着离绳梯已不过三五丈远,船上留守的校尉也已经向着自己伸出了手来。 正在此时,却忽然听见一阵阵鼓号声,从南面远远传来。船上的兵将也听见了动静,纷纷抬起了头,向着远处望去。甚至就连正准备着接应黄虞的校尉,也张大了嘴巴,直起身来。 只见湖面东南方向的水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树起了一片风帆,看架势也足有十余艘之多。如今正是南风劲吹,船上的风帆也是高高鼓起,一路劈波斩浪而来。 领头的一艘船上虽然挂着旗号,可是因为距离还远,一时间看不真切,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奶奶的。”,连黄虞都看见了水面上的动静,一直端坐等候的魏七自然也没瞎了眼。 只抬头看了一眼之后,当下便是禁不住破口大骂。 对魏七来说,不管这些船只是什么来历,都不算是什么好事。 若是从其他山头下来的,自然免不了也要跟着分润几分。若来的是官军,只怕眼前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 “七爷,如何?”,侯五就坐在魏七身旁。刚才还神在在的,陡然间见到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船只,浑身也是跟着一颤。 “俺领一条船留下来盯着,其余的先走。”,虽然指间的骨节被捏的脆响,可是魏七到底不敢再继续冒险下去,适才的一场搏杀,已经几乎消耗掉了所有人的气力。 若是不走,来的又是官军,只怕所有人都会交待在这里。若是其他山头的,自己倒也不太担心会一无所获,毕竟打捞器物也需要老大的时候,到时候自己再转回头就是。 “怎得还有贼寇……还有贼寇……” 其实相比起略微有些惊慌失措的魏七,黄虞一颗心已经是几乎沉到了底。 虽然还看不清来船上的旗号,可是黄虞却能分辨得出,来船既不是常用的海沧舟,也不是小一号的哨船或是蒙冲。仔细看起来,倒像是渔家常用的木舟,与眼前这伙贼寇所乘的倒是更为相似。 原本想着自家手中虽然沉了三艘船,可是好歹还有两艘完好,只要能躲过贼寇放出的火船,一时间贼寇也未必拿得下。待贼寇退后,再慢慢寻找出路便是。 可若是贼寇再来援军,能不能支撑得住,就是两说了。 一时间,原本一片混乱的水面上,竟然难得的静谧起来,除了教兵的小船往北划动船桨的声音,便就只剩下水面上的风声。即便是正在朝北退去的教兵,目光也是死死的盯住了来船的方向。 来船越来越近,离这处礁滩已不过数十丈距离,甚至就连站在船头上的人影兵刃,也已经依稀可辨。 “走!”,魏七的牙齿在下唇上留下一道血痕,忿忿的转回头去。 仅余下的十余条匪船,向着北面直直的退去。黄虞虽然也已经被接应上船,可裹了一件披风之后,也正在惊疑不定的打量着来船。 这些来船看来倒也熟悉这片礁滩,十余条船两边分散开来之后,也不敢贸然深入,只是在四周缓缓划动,时不时的救起几个落水的兵卒。 “对面来的是哪位好汉?”,见刚才接战的匪船退去,来船又不上前靠近,黄虞顿时间自觉胆气也回来了几分。 望了几眼之后,见来船上的大旗只描着一个“姚”字,看装束也不像妖教信徒,当下便壮着胆子喊道。 “请问在船上的是朝廷哪位将官?”,来船上站起一条年约三十左右的壮汉,明显听到了黄虞的问话,可是却不答反问。 虽然没得到回话,可是黄虞却不禁长出一口气。听来人的口气,即便不是朝廷的官军,至少也不会是贼寇了。 “某家凤阳游击黄虞,谢过壮士援手。”,黄虞挺直了腰身,大声回道。 “原来是黄将军。”,壮汉向着黄虞遥作一揖:“下官沙沟营总旗姚文庆,见过将军。” 沙沟营,姚总旗?黄虞愕然地张了张口。 此人既然帮自己驱走贼寇,如今也是恭谨有加,想来自报的家门当是不会错的。 沙沟营是哪座军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毕竟只是凤阳城里的军将,对于这山东境内的兵事,也只有几个大些卫所的听来耳熟,其余的就是一抹黑了。 只是此人既然是军中校官,为何看他手下兵卒的兵刃装束,都是千奇百怪,若是也裹个白头巾,说成是妖教贼寇自己仍是信的。 “不瞒将军。”,黄虞虽未出声,可姚文庆似乎也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脸上微微涨红几分,继续开口说道:“下官这些属下,并非是卫所里的军户,而是下官在乡间新近招募的壮士。” …… 第293章 将军教我 “我沙沟营原本就是一处小寨,只有十余户镇守。去年朝廷调兵援辽,去了大半。近来妖教作乱,这些壮士不甘挟裹,逃到下官寨中,下官便将他们编成一伍,固寨守扼。” “今日早间听湖面上有人回报,说有贼寇意图横流劫粮,便点兵赶来救援,却不知是大人妙计……” “哪里是某家的妙计。”,姚文庆不提这条还好,说到此处黄虞的面皮便比姚文庆还红了几分,一阵支支吾吾:“今日亏得姚大人援救,日后黄某免不了要为姚大人在军功簿上记上一笔。” “至于这引蛇出洞的妙计……只是唐少保的锦囊妙计授下罢了。某家得胜之后却是大意,与友军分兵而进,居然中了这等圈套……” “唐少保?”,那姚文庆原本直身而立,听到黄虞口中说出“唐少保”三个字之后却是猛然全身一抖,面上的神色也变得急切起来:“请问将军,是哪个唐少保?” “还有哪个唐少保。”,直到这个时候,黄虞仿佛才找回几分尊严,脸上也泛出一丝下来,似乎是在笑这姚宗文太过孤陋寡闻:“我大明朝以弱冠之年便名列三少的,历来只有一人。” “可是力阻建虏老酋,平西南藩乱之唐近贤唐大人?”,姚文庆的眼中,似乎也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正是。”,黄虞郑重的点了点头,若说之前对唐旭只是听闻名声,尚且有些将信将疑,这回却是十分信了:“唐少保如今已经坐镇济宁,不日将出兵讨贼。若不是他在此,我中都大军缘何会来得如此快。” “是了,是了,这回我等家乡可保。”,姚文庆似乎已经顾不得黄虞在说些什么,只是回过身去,不住的朝四周挥舞着拳头。 四周船上的乡勇,也被传染上了几分亢奋,一个个在脸上展出笑容,小声的议论起来。.tw[] “请问……请……请问将军,可否领下官去见一见唐少保。”,兴奋之下,姚文庆说话都已经变得有些结巴起来。 “你要见唐少保?”,姚文庆此言一出,当下就连黄虞也吓了一跳。 唐旭如今是什么身份,堂堂太子少保,如今当年的太子已经做了皇帝。听崔公公说,当今皇上也对此人极为宠信,没准什么时候他就晋作太保,位列三孤了。 更何况,唐旭还兼着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的差使,即便对自己来说,也算得上是正经的上官。 你居然要我领你去见唐少保?黄虞悄悄翻了个白眼,我自己都还想见呢。 甚至就连这回他领军讨贼,也是几番阴差阳错,加上山东境内的几位大员尽力把他哄着才留下来的。 “我……下官……”,看着黄虞脸上的表情,姚文庆也知道是自己的话让他会错了意:“下官只想远远的望一眼就好……望一眼。” 原来只是想看个热闹,黄虞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想起自己和姚文庆一直站在船头喊话,多少有些怪异。再加上自己眼下想要出这片礁滩,约莫也要落在这姚文庆身上,便邀上船来细说。姚文庆也不推辞,驾船直入舰下,攀绳而入。 适才贼寇退去之后,尚且完好的两艘船上便抛下了护板,绳索,再加上姚文庆一军相助,已是将浮在水面上的兵勇尽数救起。详点之下,虽然折损了有四五十人,可大半却是完好,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有姚文庆带来的船只在前指引,行出这片礁滩倒也并未费多大周折。 行出礁滩不远,便是侯庄。黄虞收拾心情,率军登岛休整,又吩咐麾下购来酒肉,为众军压惊,姚文庆麾下一行,也都是有份。 岛上百姓原本以为今日里只能是看了场热闹,却没想到还等来一笔生意。又听说是讨贼得胜的官军,更是格外的殷勤,便是银钱也少算了许多。 海沧舟这般的兵船,原本荷载不过百人,如今却多了一倍。之前权衡之时尚可,如今既然已经登了岛,黄虞便也不敢再继续冒险。于是将人马分作三队,分批而渡;自家则是留作后队,顺便设酒一席,邀姚文庆入座,算是致谢。 “姚大人为何要见唐少保?”,如今虽是身处平安,可是黄虞多少还有些分寸,知道重责在身,饶是执酒在手,也只敢略泯一口。 “下官只是听说,唐大人是我大明军中,唯一当面胜过建州老酋之人。”,听黄虞重新提起这个话题,姚文庆的情绪,似乎当下便就低沉了许多。 其实,当年的北关之战,兴许在唐旭自家看来,也算不得什么胜利。那只不过是在熊廷弼的鼎力相助之下,让努-尔-哈-赤的一次知难而退罢了。 即便是再加上平定西南藩乱,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无可企及的丰功伟绩。 当年的戚继光,李成梁,莫不如此;即便是李成梁之子李如松,定宁夏,入朝鲜平倭,屡立大功;还有曾经平定了播州之乱的李化龙,功绩亦不在自身之下。 只不过,历经数十年世事沉浮,尤其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萨尔浒之战之后,偌大一个大明朝竟然万马齐喑,四处失地丧师。 星空一片黯淡之中,唐旭却是脱颖而出,纵横天下无可阻拦,自然显得格外耀眼。再配上他那令人咋舌的年纪,仅以弱冠之年便位列三少,又岂能不让人啧啧称奇,视为传奇? “哦……呵呵。”,如今把姚文庆的话听在耳中,也只是微微一愣,随机呵呵笑道:“姚大人既是这鲁地境内的将官,唐少保如今又在此统兵戡乱,若只是想仰其风采,又有何难。” “不瞒将军,姚某的父兄,皆已丧于建虏之手。”,姚文庆的声音愈加低沉,略微捏紧手中的酒盏,肩头也是忍不住微微颤抖几下。 “原来如此。”,一瞬间,黄虞竟然也有些失神。 忽然想起,之前在水面上的时候,似乎便就曾经听提起过,沙沟营如今人口凋零,正是因为当年朝廷援辽之故。只是却不知晓,背后还有这般的隐情。 自家平日里虽然自命浪荡,即便如今已是年过不惑,平日里也仍免不了做下几件荒唐事情,可是谁又能说,“浪荡子”就不能也长着一颗人心? “你若是想见唐少保,兴许也不是没有办法。”,黄虞微微叹了口气,隐隐间已经明白了这姚文庆心里到底要的是什么。 “还请将军教我。”,果然不出黄虞所料,自己话刚说出了口,姚文庆便腾的一下站起了身来。 “你且先坐下细说。”,黄虞挥了挥手,示意姚文庆重新坐下:“姚大人岂不知,这契机就在眼前?” 姚文庆却瞪着眼睛,似乎有些大惑不解。 “唐少保如今就在鲁地戡乱,既要戡乱自然要用兵将。”,黄虞忍不住叹息一声,此人行事如此机敏果敢,如何钻营起来却如此木讷:“只要能在贼寇身上取得几件赫赫战功,想要与唐少保如你我眼下这般同席而谈,又有何难?” “即便不能独处,日后待平定了贼寇,夸功宴上定然也少不得你。” “可……”,姚文庆似乎想说什么 “你沙沟营中无兵,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黄虞稍稍抬手,止住了姚文庆的话:“黄某这回奉命北上,与同僚同领数千虎贲。” “姚大人也有正经的官职告身,若是不嫌弃,便就先在我凤阳军中做一校尉,暂且不必加具军册,待日后取得战功,任君自择来去便是。” “这……这……”,姚文庆肩头耸动的更加厉害,黄虞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其实若真细究起来,自己想见唐旭也并非是什么无法可想的事儿。且不论崔公公那里自然有条康庄大道可走,只眼下唐旭还指望着自家的凤阳军协同平贼,凭这一点,想见一见唐旭就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这行事之前,向来要算一算账。如今自己对着姚文庆颇有些赏识不假,可是能让自己做到哪一步,也就要看这姚文庆自家的本事了。 “属下参见将军。”,几乎未曾多加迟疑,姚文庆已是推开身边的长凳,拜伏在黄虞身旁。 “好。”,黄虞当下也是哈哈大笑,一把将姚文庆拉起身来:“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凤阳军中的把总,领百军之数。” “走。”,黄虞拍了拍姚文庆的肩膀,当先向着岛上的码头方向走去:“这随我去破了那劳什子的弘封教,待到功成之日,再一醉方休。” “笃,笃……笃,笃” 虽然眼下已经到了二更的时辰,可是这邹县的县城里,却仿佛比平日里更要热闹一般。 东南西北四座城门边,各立起了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的白雾,几乎要把整座城门都笼罩在内。 无数头裹白巾的男女,都拥在粥棚前,个个把脖子伸得老长,似乎恨不得把脑袋探到锅里去。 还有些年老体弱的,眼见着挤不进人群,干脆端坐在路边,捻土为香,口中念念有词。 …… 第294章 谁更能耗 县城的正中,原本是县城里的知县衙门。如今门口上的牌匾早已不知道被丢到了哪去,又不及悬挂新额,只是有人拿白漆在门柱上描出了歪歪扭扭的“护法府”三个大字,看起来极为怪异。 虽然远处的城门及街巷间,仍然是闹哄哄的一片热闹。可是时候既然已经过了亥时,守在衙门前的教兵也禁不住生出几分疲态。 尽力想挺直几分腰身,可是听着身边的袍泽长长的打出一个哈欠,高尚德顿时自觉眼皮也重了几分。 “听说朝廷的大军已经出了济宁府?”,见眼下一时无人出入,一名教兵活动了一下已经有些稍显酸疼的腿脚,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 “可不是。”虽说在这里的,大半个月前几乎都还是庄稼汉,可是既然已经跟着教里举了事,对这些事情也有格外敏感起来,刚有人问出了声,便也就有人接过了话茬:“那些朝廷鹰犬,莫不是穷凶极恶,不管男女老幼,见着俺们裹了白巾子的就是一刀。” 说话间,还挥动手腕比了一个手势,仿佛亲眼见着一般。 “拉倒吧。”,既然有人信,那么自然也有人不信:“若是官军把人都杀了,咋还会留下这许多人奔进城来?” “奶奶的,听守门的兄弟说,只今天一日里就不下万数,城门外还挡了不少,明日怕是更多。再几日下去,只怕这城里头连落脚之处也遍寻不着了。” “你胳膊肘如何朝外拐着?”,刚才说话的教兵,被一通抢白之后似乎有些急眼:“若是官军不杀人,这些道亲为何都躲进城来?” “咳……”,眼见着争论似乎有些激烈起来,高尚德轻轻的咳嗽一声,两边立刻都停住了口。 如今守在衙门前的这支小队,高弘德便就是其中的良主。虽然职权不大,可是护法大人新封的“兵部尚书”高尚宾却是他的同族。若真论起辈分来,高大人甚至还得管这高弘德称一声“叔”。有如此大一个靠山,便就连香主寻他的时候,也都是温言细语。 虽是暂且停住了声,可是毕竟清夜难耐。眼看着过了半晌仍是无人出入,一个靠了近些的教兵挪了几下,稍微离高弘德再近了一些: “良主,你说俺们这邹县里,裹得都是白巾子,为何南边滕县,听说裹的却是红巾?” “朝廷的官军,不也分京兵府兵的。”,高弘德转头瞥了一眼,冷哼一声。 “那俺们这里,是该算京兵还是府兵?”,说话的教兵又继续追问。 “这……”,高弘德张大了嘴巴,一时间竟想不出话来作答,只能是摆出一副脸色,目光却慢慢向着身后的大门里转去。 透过前院里的几丛花木,衙门的大堂里头,也正是灯火辉煌。 “护法大人,这城门明日里再开不得了。”,正在说话的,正是这邹县城里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尚宾。 环视周围一眼,见众人都是默不出声,方才继续开口说道:“这邹城里头,原本就没多少存粮,都是这些时日里派兵在四乡里收取道贡,方才有了囤积。” “可只今日里一天,城里便添了万余张口嘴,如此下去,只怕官军未至,俺们自家便就要乱起来。” 说完之后,只把目光落在徐鸿儒背影上,似乎想让他拿个主意。可等了半晌,竟是未等到一个字出来。 “高大人说的是有道理。”,见徐鸿儒不开口,一边已是沉寂许久的周念菴方才缓缓抬起头来:“可这城门却是关不得。” “为何?”,高尚宾挑了挑眉,微微的转过头来。 “高大人既是总统军事,当是知道,你麾下的兵卒,大半可都是这邹县里的本土。”,周念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高大人尚且知道收同族入城避祸,所谓上行下效,又岂能拦得住其他人。” “你……”,高尚宾只当周念菴要指责与他,顿时禁不住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冷冷笑道:“俺倒是忘了,周坛主却并非这本乡本土之人,自然不会有高某这般的苦恼。” “呼……”,眼看着大堂里似乎就要有了争执,一直背身而坐的徐鸿儒终于有了动静。长出一口气之后,徐徐的从蒲团上站起,转过了身来。 “想当初、无天地、元无一切,无山河、无人伦、混沌虚空;老混元、来立世、分出上下,立三才、分四相、地水大风;落如今、遭末劫、三灾所动,太真空、差俺今、跟找元人;实指望、度几个、归家认祖,断不晓、红尘里、难度众生。” 徐鸿儒转身之后,扫一眼堂中众人,口中宝卷颂声却未曾断。 “属下等污扰护法清修,罪该万死。”,见徐鸿儒转过了身,高尚宾和周念菴等人便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纷纷躬身行礼。 “这城门,关不得。”,徐鸿儒双掌微平,请众人免礼。 “可……”,高尚宾此时已经顾不得去看周念菴:“属下收罗了四乡八野的粮草,原本足可支撑城中两个月的军粮,若是果真添上数万人,只怕半个月都未必撑得过去。” “这唐旭,果真不是好相与的,不但轻易间从教主手上逃出生天,如今更是大兴刀兵。”,徐鸿儒点了点头,示意已是了解:“这一回,兴许就是我等教众命中的一场劫数。” “若是能降伏此魔,渡过此次大劫,定是能功德圆满,早登佛国。” 徐鸿儒原本就生的长瘦,经过旬月之后,如今看上去更是清减。一拢白袍虽是沾上了几点风尘,却仍是光洁如霜,看起来倒是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堂内众人,顿时也都是肃然,跟着齐念一声”摩诃萨”。 重新在正中的蒲团上坐定,一边立刻就有小厮奉上香茶,徐鸿儒略泯一口之后开口说道:“我等教众,入教之时皆是在佛像之前具名焚过黄纸的,岂能厚此薄彼。” “况且军中道亲修行日浅,斩不断这凡尘眷念,若是听见家属亲眷在门外声声呼唤,又岂能安然处之?” “既然如此,还请护法大人决断。”,高尚宾重新站起了身,深行一礼。 “此事明王早有示下。”,徐鸿儒不慌不忙的继续笑道:“我命许志清屯兵峄山,正是专候他领军前来。” “如今朝廷的大军,正困顿于辽东,这山东境内又能聚齐多少兵将?若是他果真敢引兵前来攻城,许都督自会引军侧击,我等再从城中掩杀而出,看他有多大的命数。” “可若是此人不肯引军攻城,又当如何?”,徐鸿儒之前做所的部署,周念菴也是知晓,不过陷阱虽然设下,却也得看猛虎肯不肯踏。 虽然今日唐旭已经领军出了济宁府,可是据说整整一天才走出了十里地。大军携辎重而行,行速快不得,这点周念菴是知道的。可是慢成这样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邹县虽然邻近济宁府,但是好歹也有七八十里的路程。一天才走十里地,这几乎是拔马就能回济州府里。等他走到这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战,这唐旭到底还想不想打了?若是一直如此,不如守在济宁府,等着教中大军自己打上门去算了。 “他只当我拖延不起。”,徐鸿儒看一眼周念菴,哈哈笑道: “那北京城的庙堂里头,供的可都是大菩萨。虽不见刀光剑影,可暗地里的软刀子又岂会少了?” “况且如今我等阻断运河交通,朝廷和京城里头已是惶恐,再拖延下去,只怕那皇帝老儿都是生受不起。徐某纵然拖延不起,可他又岂能拖延得起?” “俺岂不是听说,如今在京城里头坐龙庭的,是个黄口小子?”,一边的“大内带刀侍卫总管”张柬白突然有些愣愣的抬起头来:“大人如何说是老儿?” “哈哈哈。”,顿时间,大堂之内便响起一阵哄笑之声。 “巨野城中,今日可有信报传来?”,徐鸿儒也跟着笑了一场之后,忽得脸上笑意一收,向着高尚宾问道。 “回护法大人的话。”,高尚宾刚才只顾着和人争执,一时间居然忘记这茬,如今听徐鸿儒提起,连忙回道:“沈坛主如今仍是在召聚兵马,大行操练,未曾忘记过护法大人的吩咐。” “好。”,徐鸿儒重重的点了点头:“再传信于他,不必领军援救于此。待到此间战起,命他立刻纵兵直趋济宁,我要让那赵彦和陈道亨首尾不能两顾。” “唐旭啊,唐旭。”,徐鸿儒再一次站起了身,在大堂中徐徐缓行两步:“我倒要看看,你和本道人究竟是谁更耗不起。” 济宁府,运河官驿。 “哎呦……轻些,轻些……” 时辰已过亥时,可是如同邹县县衙里头一样,这济宁府的运河驿站里,居然也是同样灯火通明。 几名守在城外的锦衣卫番子,不时地朝背后探出头去,偷偷瞅一眼门里仍还点着明烛的客房,然后掩住口相视而笑。 …… 第295章 峄山之侧 “哎呦,你这是捏呢,还是在掐。”,客房的大床上,唐旭正脱光了上衣俯卧在上面,让洛雪霁帮他揉捏着腰间。 若是邹县县城里的周念菴能看到眼前这一幕,约莫会立刻破口大骂,小子一天才走出十里地,没想到晚间还真回到了这济宁城。 洛雪霁听见唐旭叫唤,当真以为自己下手重了,连忙停住。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却又听他笑出了声来,顿时就独起了嘴巴,当真的在背上掐了一下。 “相公当日转战南北,纵横数百里,尚且未曾唤过苦,如何今日才走了十里地,就受不得了?”,洛雪霁拿过床头的绸裳,替唐旭盖在背上。 “那不是没有娘子陪在身边。”,唐旭坐起了身,吃吃的笑道:“况且你替我揉捏一番,岂不是你好我也好。” 洛雪霁一时间没明白唐旭的话,可细细品味一番,顿时脸上一红,侧过了身去。 “如今时辰已是不早,娘子早些歇息吧。”,唐旭虽见娘子脸上熟透,可是竟然也没有采摘的念头。而是取过架上的铠甲,搭在胳膊上。 “相公还要回营?”,洛雪霁惊讶的回过头来。 今日唐旭居然会回到城中,原本就是意外。可是停留一番之后仍还要回去,更是意外。 “巨野。”,唐旭迎着娘子的目光,似乎想说些别的话,可迟疑一番之后仍还是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来。 如果自己有弱点的话,眼前的这个人儿,只怕就是自己最大的弱点吧。在她面前,自己几乎是丝毫谎言也说不出来。 若是她有一天要问自己的来历,自己又该如何作答?虽说自己的脑海中藏着太多的记忆,可是毕竟自己确实就是唐旭啊。 “相公是要取巨野?”,洛雪霁瞪大了眼睛。在此之前,即便是自己,也从未听唐旭说过半句。不过……自己好像也未曾问过不是。 “不必担心……”,唐旭点了点头,想要说些抚慰的话。 “这一年来,奴家已从未担心过。”,洛雪霁却是摇了摇头,示意唐旭不必多说。 “为何?”,唐旭顿时也是一愣。 “雪霁信得相公。雪霁知道,只要慢慢等着,相公就会回家。”,洛雪霁从唐旭手上接过铠甲,铠甲上鲜红的绸布、银亮的甲片,在素白的手指间展开,竟然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 “好,好。”,感觉着晶亮的甲片贴在肌肤上的凉意,看着眼前如同星空一般深邃的眼眸,唐旭心间却是一片滚烫,恨不得拥住眼前的人影,什么都不去管,直到天荒地老。 “笃笃笃。” 窗外有叩击声响起,传来的是郑瓢儿的声音:“大人。” “等我……等着我。”,回身看了一眼,深呼吸几口,唐旭终于还是遏制住了心间的冲动。 洛雪霁并未再多说话,只是在嘴角挂起一丝微笑,轻轻的点了点头。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带你下江南!”,唐旭用力的推开门扇,回身向着屋内哈哈大笑。 “都准备好了?”,唐旭走出院门,立刻就看到了等候在门外的廖栋。 “都准备好了。”,廖栋连忙点了点头:“东面的一应军务,属下已经托付给了杨都司。带去的精卒,也都已经渡过运河。” “他可有抱怨?”,唐旭笑了几声之后,领着众将一起继续朝驿站外走去。 虽说相处的时候不长,可是杨国盛的脾性,唐旭已经是了解了几分。今日这般行军,已是引得他几乎按捺不住,眼下这事又没他的份,指不定他如今正在军营中暴跳如雷。 “杨都司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廖栋似乎想笑,却又生生忍住。[..tw超多好看小说] “日后有他厮杀的时候。”,唐旭点了点头,把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几分。 虽然二里地外就有运河渡口,可是唐旭一行却并未前往,而是走了一程之后,就跳下河岸等候。 不多时,就看见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停到了唐旭面前。 见河面上风大,郑瓢儿拿过一件披风想给唐旭披上,唐旭却是摆了摆手,直接拾步登舟。 济宁府附近的运河并不算宽,待行到河中的时候,唐旭已经依稀可以看见对面岸上的影影绰绰。 再等重新登岸,便就见萧守仁迎了上来。 “少保这一回可是把陈总督的家底都给翻出来了。”,天气并不寒冷,可是萧守仁却是不停的搓着双手,脸上也是笑眯眯的。 岸边再稍远些的地方,五百甲兵正在静静等候,每人的手上居然都提着两条缰绳。 “一千匹战马,不但是他陈总督,只怕连赵大人的家底也都要被翻出来了。”,唐旭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从济宁府至巨野县城,也有近百里的路程,即便是骏马,也难以承受这么远的距离。也幸亏济宁一地,乃是山东的枢纽所在,否则以大明朝向来缺马,这一千军骑还真不一定能凑出来。 “可惜某家这回是乘舟南下,未曾携带马匹。”,忽然间,唐旭倒有些可惜这次南下没有把“月绝影”牵出来遛遛。 “上马。”,廖栋上前一步,小声喝道。 眼前的五百甲士,明显已是休整过了,听到军令之后也是毫不迟疑,立刻翻身上马。 “就让那徐鸿儒在邹县等着,唐某先收了巨野再去会他。”,唐旭一扬马鞭,当先冲出。 邹县,峄山大寨。 “那唐旭岂不是说去了县城,如何这里也会有明军?”,许志清站在大通崖上,望着山脚下连成了一片的明军军营,虽然尚未接战,脸色却已经白了三分。 虽说如今峄山的几座大营内,驻扎了不下上万人马,可是对于这些新近从军的泥腿子,到底能有多少分量,许志清自认还是了解几分。 看山脚下官军的营寨,不下数千之数。就算来的只是卫所囤兵,也并非是自己手上这些乌合之众可比的。 如今别说要按照徐护法的吩咐护卫城池侧翼,就算是这山上的大营,也未必能占立得住。能迎上去冲杀一番的,恐怕也只有自己和几位头领手上的亲兵了。 想到这里,许志清猛的抬起头来,向着左右大声喊道:“那侯五和魏七为何还未见人影?” “去知会一声,就说老子给他粮,让这两个赶快带人去给老子堵住山道。” 天光已经渐渐大亮,山脚下已经开始冒出了缭缭炊烟。明军大营里已经开始在埋锅造饭,恐怕时候不长就要上来抢山拔寨。可是侯五和魏七两座寨子中,竟仍是半点动静也无。 “呜……”,一阵凄厉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 随着号角声响起,山脚下的明军大营里,无数黑点开始奔跑起来。 “去给孟先汉传令,让他出兵。”,许志清再也不敢继续等待下去,跺了跺脚,大声喊道:“先把上来的官军打退下去,老子再去找那两个腌货算账。” “杀,杀,杀!” 第一支出营的明军,已经开始顺着山道向山腰推进。 孟先汉虽然依着“许都督”的军令,也已经领军堵在了山道前,可是看着眼前这支正在徐徐逼近的官军,一时间也有些迷糊。 自己算得上是许都督的亲信,原本以为会留在后头与他一起坐镇,却没想到第一个就被派了出来。 抬头看一眼四周,离山道最近的,其实是侯五和魏七的两座军寨。可是不知为何,从昨天开始就极是安静,进进出出的人也少了许多。甚至之前都督派人来传令的时候,都被挡在了营门外。 千万不要出什么幺蛾子才好,想到这里,孟先汉紧紧握了握手上的钢刀,把视线放回到眼前的山道上。 不远处的树丛后,已经渐渐现出了官军的身影。孟先汉只能看见顶在最前面的是刀盾兵,半人高的盾牌在山道上连成了一片,像是一堵墙一样向前逼来。 但是看盾牌后面的人数,倒不是太多,看起来这官军的将领,也不知道是不是护法大人提过的唐旭,倒也通些兵事,知道在这样狭窄的山道上,一下子派上太多的人马也是无用。 清晨的山林之间,向来静谧,甚至有一群鸟儿停在山道边的树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孟先汉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痒,不知道是不是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了下来,但是却又不敢抬袖去抹,生怕会误了眼前的一切动静。 “嗖……” 忽然间,只听对面的盾墙后面一阵弓弦响动,最先发动的,居然是来袭的明军。一大排弩箭拔空而起,带起林边被惊动的鸟雀,一起飞上了天空。 “杀……” 孟先汉举起一块磨盘大石,怒吼一声,当先向着山道上砸去。 “都督大人……”,耳听着山腰间杀声渐起,许志清正要转身回营,远远的却看见两道人影一起奔了过来。 “都督大人,属下们误了机要,死罪,死罪。”,许志清抬眼去看,见来的居然是侯五和魏七两个,当下便虎了脸。 “你们是否有罪,日后去护法大人面前分辨就是。”,许志清捏了捏拳头,又要转身。 ………… 第296章 还有盼头 “都督大人误会属下们了。”,侯五和魏七两个,顿时也是脸色微变:“属下们并非是抗拒军令,畏惧不前,实在是刚及接到大人的帅命。” “都督应当知晓,属下们营中都是缺粮。昨日领了几个兄弟,想去山间寻些野外,如今方才回来,却不想误了军机。” “哦?”,许志清疑惑的上下打量两人一眼,又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头。 自己之前确实以为两人是抗命不从,可是如今看这两人身上的衣裳,竟然都是凌乱不整,其间甚至还有被树枝刮破的痕迹,确实像是刚从林子里走出来的。 这两人今日里看起来如此恭谨,不像是仅仅因为误了军机,倒像是藏了什么心思一般。 “你们若缺粮草,只问我来要便是,何必自寻苦吃。”,许志清沉思片刻,翻脸哈哈笑出声来。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了。而且说起来,粮草这件事上,自己之前确实刻薄了些,也有些理亏。 “看中军营里还有多少粮草,给两位总兵各送一百石过去。”,许志清转过了身,向着左右吩咐道。 “属下谢大人,谢大人。”,侯五和魏七两个,连忙扑在地上磕头。 “孟总兵怕是快要力疲了,怕是再挡不了多少时候。”,许志清抬眼看一眼山腰:“你们两个稍后领人替他回来。” “这峄山一地的首功,就落在两位的身上了。”,许志清话刚说完,也不喊两人起身,自顾着转身离去。 “他奶奶的。” 目送着许志清的身影隐没在树丛后面,侯五和魏七两个,才敢站起了身,魏七就忍不住忿忿骂了一声。 “你我的亲信,如今大半折在了水上,看这股官军来的凶,如何挡得住?”,侯五拍了拍衣襟,忧心忡忡的说道。 “呸,一百石粮食。一百石粮食就想买老子的命?”,魏七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若是他早些给老子,老子兴许还卖他这个账。” “你可有主张?”,自从在湖面上逃得性命之后,侯五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听从魏七主张的样子。 “眼下还能如何?”,只不过,虽然嘴上喊的凶,可是真要拿起主张来,魏七却又矮了下去:“且先让他得意几天便是。” 巨野县,独山镇。 “唐少保,再跑下去,只怕是要损了马力了。” 连续不停的一夜奔跑下来,即便是廖栋和萧守仁,也已经感觉有些支撑不住。 腰臀之间已经颠簸的有些麻木不提,握着缰绳的双手,也是一阵阵的酸涩。 可是看着奔在前头的唐旭,却仍还是精神抖擞的模样,似乎再跑个一倍的距离也不知道疲劳。 “眼下是到了何处了?”,唐旭终于停下了马,向着左右问道。 “回大人的话,此处已是入了巨野,往西北再行三十里,便就是巨野县城。” 此去一路,唐旭不敢领军沿大路而行,而是稍稍偏了些方向,所以左右自然是带了熟路的差役。眼下听见唐旭问话,立刻回身答道。 “原来已经到了此处。”,唐旭点了点头,翻身下马:“我听说此处的金山牡丹颇有些名气,春夏交际之时,漫山遍野都是。” “如今正是花期,可惜本官却不得闲暇。” 话刚说完,又扬起马鞭一指南面的一座山形:“想来那座山就是金山了吧?” “大人居然听说过金山牡丹?”,引路的差役,就是这巨野县里的土人,听到了唐旭的话,顿时惊讶的抬起头来。 “你岂不闻,京城里向来有传言,说本官是前知四百年,后知四百年。如此,知道这金山,牡丹又有何异?”,唐旭哈哈大笑,把手中的缰绳朝着郑瓢儿丢去:“今日虽是赏不得景,在这山下歇息一番也是好的,多少沾上些牡丹的灵贵之气。” “就暂且在此扎营,待午时后再行上路。” 随着唐旭奔波一夜,众军也正是乏了,听到唐旭令下,顿时欢呼一声,散开各找地方歇息去了。 “俺们这县里的金山牡丹,在四近的府县里向来也有些名气,大人若是早些年来,这山下此时倒也有几分热闹,便是赶上几百里地来的也有。”,差役一边帮着唐旭在路边的树下垫上牛皮毡,一边抬头向着唐旭笑道。 “早些年?”,唐旭似乎从话里听出几分味道,转过头去问道。 “即便不生出这场匪乱来,近年来的光景也是一年差似一年,哪里还有许多人有这等的闲心。”,差役铺好了皮毡,请唐旭坐下:“那辽饷一年多似一……” 刚说到这里,差役突然脸色一白,立刻跪伏到了地上:“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不知道是因为唐旭这一路上太过亲切还是怎的,这差役适才一时间居然忘记了眼前之人不但是朝廷里的太子少保,更是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 跪在地上连续磕了几个头,整个身子也跟着不住的瑟瑟发抖。 “起来吧。”,唐旭倒也没有直接上前扶起,而是若有所思的沉寂了片刻之后,悠悠的叹出一口气来:“唐某知晓,你说的都是实话。” 差役还要磕头,唐旭朝着一边的郑瓢儿点了点头,郑瓢儿立刻上前拉起。 “朝廷这些年里,是有些亏着百姓了。”,唐旭摆了摆手,示意这差役不要太过放在心上:“可积疴之下,若不是温润调养,便就只有下暴烈猛药,以求死而后生。” “这暴烈猛药,想来只有社稷倾覆,江山易色了。” 那差役原本还有些微微发抖,可是听唐旭口中的话,却更是惊人,顿时不知是惊是吓,已经愣在当场。 “可若是如此,只怕这天下的百姓会更苦上几分。”唐旭只是若无其事的低头缓语。 兴许在这些差役看来,唐旭的话过于惊人。可实际上,朝廷里那些堆积成山的奏章,随便抽几本出来没准都能找到类似的话。 尤其是都察院和科道的那些言官,更是动不动把这些话挂在嘴上,用来威胁老朱家的子子孙孙。 “一件件做吧。”,唐旭甩开脚上的皮靴,直接躺了下来:“只要有人肯做,总归是有些盼头的。” 差役退到了一边,不知道是也歇息去了,还是细细品味唐大人的话去了。 唐旭仰头望着天空,深深的吸了口气。这天空,可真蓝啊。 若是娘子眼下也在身边,真想就这样牵着她的手,静静的躺上一天。 陈明晰曾经说过,自己兴许就是“天机之人”。可这天机之人,又岂是这么好做的?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甚至想过是不是携家南下。江南太近就去岭南,若是在岭南也觉得不安全,干脆就去南洋,去欧洲,去美洲,跑的越远越好。 可是这么两年下来,自己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已是越来越多,放不下的东西也是越来越多。自己已经被绑在了这架奔向深渊的马车上,所能选择的唯有同生共死。 况且,即使跑那么远,就真的安全了么? 如今的南洋和非洲已经被殖民者的铁蹄踏上,天知道那些欧洲大鼻子会怎么对待自己。北美大陆倒是可以去争一争,不过若真的要争,为何不留在这里先试一回?即使横渡了四百年的时间长河,这里仍然才是自己的根啊。 想着想着,竟是眼皮逐渐沉重,昏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候,直到感觉郑瓢儿在轻轻的唤着自己,方才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 “大人,已经过了午时了。”,郑瓢儿见唐旭醒来,立刻把手上捧着的两个水袋递了过来。 “不必太讲究了。”,唐旭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日头果然已经行到了当中。爬起身后提过一只,拿手接了些在脸上抹了一把,顿时就感觉清醒了许多。 “你可也歇息过了。”,又对着口中灌了一气,唐旭转身向着郑瓢儿问道。 “小的不困,小的毕竟不是领军的将官,便让两位大人歇息去了。”,郑瓢儿咧开牙口笑了一下,可脸上挂着的两只熊猫眼却暴露了几分。 “那咱就去巨野城中高榻而眠。”,如今这个时候,唐旭也不好计较许多。 “大人,都准备好了。”,萧守仁和廖栋也奔了过来,看他们的脸色,都还休息的不错。 引路的差役,已经骑在了马上,看见唐旭的目光转来,忍不住缩了下脑袋。 唐旭哈哈笑了几声,翻身上马,几步奔到了跟前,手上马鞭微扬,直指前方: “走,随某家寻那些盼头去!” 鲁南,巨野县城。 与京师的城门一般,巨野县城的城门,向来都在申时末关闭,即便如今满城尽带白头巾也不例外。 只不过,相比起旬日之前,城门边进进出出的人群,到底是少了许多。间或从远处的大道上冒出几个人影,大多也都是推着沉重的粮车,腰间挂着的兵刃上,还残留着未干透的血迹。 时候已近申时。城门边守卫的教兵,也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不时的朝着大道上喊着什么,似乎正在催促着前行。 如今的天气,已渐入夏,白昼也是渐长。即使眼看城门就要关闭,可西边的余日却仍然半悬天际。 …… 第297章 巨野之门 守卫西门的良头站起身来,走到垛口边伸了一个懒腰,正要唤入门外的兵卒。突然,却发现西边一片烟尘扬起,十余匹快马在大道上现出,一路向着城门疾驰而来。 良头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一个凉棚,想看看究竟来的是哪路货色,可是目光恰好迎着余霞,明晃晃的,刺的人眼花。 再看了几眼,来人已经奔的近了一些,良头已经可以依稀看见他们头上裹着的白巾。看见这良头站在城墙上,还不时地挥着手,似乎正在示意稍等片刻。 “入娘的也不早些赶路。”,良头虽然有些不悦,可是看见来人都是骑着快马,倒也不敢造次。 鲁地境内与整个大明朝一般,都是缺马。即便是这良头自己,出门也只能牵一头叫驴。如今整个巨野县城里,也只有沈头领身边的亲兵营里才收聚了数十匹马。若是得罪了这些祖宗,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想到这里,这良头干脆从垛口边收回了身子重新坐了回去。反正眼下永丰塔上尚未敲钟,时辰也还未到,自己也犯不着去得罪人。 西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奔到了门洞下。几乎是同一时间,永丰塔上的铜钟也是一阵呜咽,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波震荡着向着整座县城的四面散去。 “关闭城门。”,良头重新站起了身,在垛口边扬起了手。 可是目光所及,却迎上了一堆散着精光的眸子。城外一人一马,正抬眼朝着城墙上望来。 “道亲……”,良头想要开口去问,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出话来,自家双眼的瞳孔却已经急剧的放大开来。 一道银光,挟裹着白羽颤抖的呼啸声,如闪电一般飞来。 “噗……” 良头双手紧紧的握着自己的咽喉,似乎想喊些什么,可是却连丝毫的声音也发不出,紧接着整个人“轰”的一声向后倒去。.tw[] 一道黑烟在城门边腾空而起,将整座县城里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杀!” 如同平地响起一阵惊雷,整座巨野城也都跟着一颤。 “大人,官军杀进城来了……” 县衙里头,如今镇守巨野的,是弘封教九宫坛坛主,领“巨野镇守大将军”沈智。刚推开了房门,便看见了西面腾空而起到的烟柱,顿时整颗心也是跟着一沉。 “大人,西门被官军夺了。”,县衙外面有人大喊。 “走。”,沈智额头上爆出几根青筋,回身提过长刀,迈开大步向着西面奔去。 巨野城西门内外,如今已经是喊杀声一片。 守门的十余名教兵,已经在入城的第一时间被砍翻在地。临近的教兵,也直到看见黑烟腾起,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提起身边的兵刃,向着城门所在的方向冲去。 “守住城门,不要让贼寇夺了去,唐大人即刻领军便到。”城门边,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教兵,萧守仁的面上却连半点波动也无,只是挽起了袖管,一箭接着一箭的朝前射去。箭锋所指,竟是丝毫不落空处,非死即伤。 眼前这支骑兵小队,自然是由萧守仁所率,眼见主将如此神勇,顿时也是个个振奋,竟是将前来救护的教兵生生从门洞里逼退出几分。 官军虽是人少,可是衣裳里头都是套了铠甲;教兵虽然人多,却已经自家乱成了一片。 冲进了门洞的被萧守仁的神勇所骇,拼命的想要往后退;门洞外面的,却用力的想要挤进去。一时间自相践踏,刀刃和箭矢呼啸声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黑烟腾腾之中,西边的落日也仿佛染上了一层血色。 厮杀之中,萧守仁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射出了多少箭,只感觉两只手臂越来越沉。眼看着面前几乎已是积尸如山,伸手再往身后探去,顿时心里一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带来的两壶箭矢居然都已经射光。 对面的教兵,原本最怕的就是萧守仁手上的弓弩,两相厮杀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一支冷箭飞来。想要退却,又被后面涌来的人潮顶住。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如今眼见萧守仁箭矢耗光,顿时都是精神大振,咬紧了牙关,仿佛看见了生机一般的向前冲来。 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探出的长矛,几乎是擦着萧守仁的肋边扎过。萧守仁微微闪过了身,把手中的硬弓用力向前砸去,顺手又从腰间抽出苗刀,削断了面前的几支矛尖。 教兵原本以为此人没了弓弩,就如同掉了牙的猛虎,却没想到仍是勇猛如斯,顿时都是大骇。 毕竟这些人在不久之前还都是田间的庄稼汉,眼下虽是提起了刀兵,可是之前最多只做过杀鸡屠狗的勾当,哪里见过眼前这积尸如山的场面。 阵阵惊呼声中,求生的欲望终于压过了后面涌来的人潮,脚步再一次向着门洞外面退去。 “都给老子顶住。” 眼看几番冲杀之下,教兵已是阵脚不稳,涌在门前的教兵也是渐渐稀少,萧守仁刚想略松一口气,却又听见一声大吼从门内传来出来。 沈智从县衙一路赶来,原本一颗心已经沉到了底。 昨日晚间刚接到信报,还说官军都去了邹县,如今为何却又突然在巨野出没。既然城门已失,想来城池亦是难保。 想到徐护法以整座城池相托,徐护法的家属亲眷,大半也在这巨野城,若是城池失陷只怕难以走脱。一路奔来时,已是想着惟有以一死相报。 可是等奔到西门边,却未曾看见想象中的朝廷大军,顿时也是一喜。 又看见门洞内的兵卒已是渐渐欺近,可是转眼间又被杀退出来,顿时也是大怒。 “回身者视若叛教。”,沈智领着身边的亲信,一边继续向前奔去,一边挥舞着手上的长刀大声喝道。 混乱之中,有几个教兵被挤出了门洞,沈智立刻手起刀落,将首级斩落脚下。 哭号声和嘶吼声中,人潮又一起往前涌去。既然退不得,便就只有奋力向前。这时候,对面的教兵似乎也看出了萧守仁是这群人中的头领。乌青的矛尖和折断的矛杆,都像是狂风一样落在萧守仁身前。 萧守仁用力隔开一口挥劈过来的大刀,两眼的余光却又看见一支长矛犹如出穴的毒蛇一般从人群中探出,直直的向着自己小腹刺来。 萧守仁想要闪身,可是适才格开大刀的时候姿势已是用老,心底顿时冰凉一片。 萧守仁微微闭上了双眼,从军已二十余年,从拿起刀枪的那一天起,早就想过了可能会有这一天。可是面皮上虽是宁静,心里却仍然不住的颤抖。 “大人。”“噗。” 腹部的皮肤上,一阵发麻,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感传来。几乎就在闭上眼的那一刹那,萧守仁只感觉一股大力从身前传来,整个人也跟着向后倾倒过去。 “大人……守住城门……” 萧守仁跌坐在地上,惊讶的睁开眼睛,一道半跪在地上的人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居然是他……萧守仁略有些失神的瞪大了眼睛。 此人只不过是唐少保带来引路的差役,这等在衙门里厮混过的胥吏,平日最是狡猾;蒙蔽上官,刻薄百姓更是常做。这一路上跟着过来,只是谨小慎微。 若不是这厮适才定要跟着前来抢门,自己甚至都没太注意过他。可即便是跟来了,自己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是想着若是遇见教兵问话,带着本地口音兴许更容易蒙混过去。 可是如今,此人却像是一座大山一样,正正阻挡在自己身前;两三指粗的矛竿,也犹如竖起的旗杆一样,直直的插在他的背后。 大片的血沫,从这差役的口中喷涌而出,这一矛来的力猛,已是透过了肩骨扎进了他的心肺之间。只是呼吸时,便有鲜红的血浆顺着鼻腔流出。 他如何敢?他如何能?难道他不知道,这一矛兴许就会要了他的命? 这等胥吏,不是应当远远的躲在身后,若是有利便出来呐喊几声,分润些功劳;若是不利,便即行远遁么? “为少保……守……门……” 见迎上了萧守仁的目光,差役的脸上,居然慢慢的露出一丝笑来,像是做下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老子****祖宗的……”,不知道是恐惧,愤怒,羞愧,还是什么。 萧守仁像是一只暴怒的雄狮一般,从地上猛然跃起身来。胳臂挥舞之间,带起了一片寒光骇人的刀影,大片的血花在身前绽放出来。 老子怎么会不如他,这条拣来的性命,就在这里再还给他又如何? 胳膊越来越酸涩,腰腿也和灌了铅一样,想抬起一步都难。对面的教兵,也已经是疲到了极点,杵着长矛半倚在门洞的墙砖上面,大口的喘着气,只有在背后传来不住的骂喝声时,才会稍稍往前移动一步。 萧守仁也背靠在沉重的木质城门上,尽量想多恢复几分气力。 带来的十余名标兵营兵卒,也已经折损了近半,剩下的人看起来也再支撑不了多少时候。萧守仁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了,可城里的教兵,却仍然还像无穷无尽一般涌来。 …… 第298章 绝不食言 感受着门钉从背后传来的隐隐刺痛,萧守仁却把后背更紧的贴了上去。[..tw超多好看小说]老子就是死,也要挡在这门扇前,让他们想搬开老子的尸首也要费些功夫。 重伤的差役,也被抬到了门边。背后插着的矛杆虽然被截断了大半,可是剩下的仍然像是催命的符令一般不停的颤抖着。在他的身下,暗红色的血浆仿佛也已经汇成了河流,可是两只明显已经没了神采的眼睛,却还是直直的盯着萧守仁。 “少保就要到了。”,萧守仁深吸一口气,把目光向着远处望去。 鲁南平原一马平川,五百骑兵纵马齐奔,已经是了不得的大阵势,所以唐旭绝不会把队伍放在离城池太近的方向。 只不过……只希望少保快些来,若是再迟,只怕咱老萧也再撑不住了。 仿佛是听到了萧守仁的话,差役再一次在脸上展出了笑容。 连续几声怒骂和惨叫声响起,教兵的队伍再一次向前涌来,只差一步,他们就可以把这群企图虎口拔牙的官军赶出城去。 “萧某原本以为此生不过如此,到底不过老死床笫之间。”,目光从对面闪耀的刀刃间扫过,萧守仁却是哈哈大笑:“却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痛快的时候。” “弟兄们,让这些泥腿子瞧瞧咱们禁军的威风,随老子杀啊……” 后背在城门上猛力一振,厚重的城门突然吃力,落下大片的尘土。萧守仁一擎手上的苗刀,胳膊上的青筋,也犹如活过来的游龙一般。 在他的背后,仅余下的七八名士卒,脸上也是犹如万年磐石一般的坚毅,握紧了手中的刀枪紧随其后。 西方的太阳,虽然已经有近半落到了地平线下,可是却仍然努力的把最后的余光洒向人间。 趴伏在地上的差役,甚至可以感觉自己可以听到血液流淌出的声音,身上仅存的温度,也在渐渐逝去。.tw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奋力的想要抬起头,向着远处望去,似乎想要追寻太阳最后的光辉。 突然,眼前像是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 半浮在地平线上的太阳,中间居然出现了一个黑点,紧接着变得越来越来,渐渐的化成了一道人影。远远的看去,仿佛是正在从太阳上走下来一般。 不知道是因为痛楚还是什么,差役的身体,也开始不停的颤抖起来,即使能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凉,昂起的头颅却始终不肯放下。 远处的人影越来越多,仿佛一路连接到了天际的尽头。遮天的烟尘扬起,也几乎遮蔽住了鲜红的晚霞。 “俺看到了……看到了……看到盼头了……” 差役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口中小声的呢喃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猛烈的马蹄声,几乎震动了这片广袤的大地。 百骑冲阵,从来没有见过骑兵冲锋的人,根本难以想象,仅是数百名甲骑呼啸而来,那铺天盖地的感觉,便几乎犹如天倾地斜。 “呼……”,无论是城楼上还是门洞里的教兵,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发出了一阵惊呼,却不知道是惊骇还是绝望。 “退半步者死!” 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督战的沈智,虽然看不到城外的景象,可是却也能依稀感觉到从脚下的地面上传来的颤动。 他疯狂的挥舞着手上的长刀,锋利的刀刃划破眼前的身躯,溅出的血浆让他也被淋成了一个血人。 可是挡不住了,真的挡不住了,呼啸的弩箭声,从城门前像狂风一般掠过,门洞里的教兵,像是被刮倒的茅草一般一片片的倒下。 “萧大人,接着。”,廖栋抽出了马鞍上的雕花弓和箭壶,向着萧守仁丢去。 萧守仁咧嘴一笑,伸手接住,接着张开双臂,手指间的箭矢像暴雨一般向前落去。 “大人。”,郑瓢儿也纵马奔了门边,转过身向着唐旭喊了一声。 唐旭微微低头,看见了趴伏在地上的差役和他背上的断矛。 “唐大人,咱老萧欠他一条命。”,萧守仁也看见了奔过来的唐旭,回身大声吼道。 郑瓢儿连忙翻身下马,凑上去把手指搭在了差役颈上,摸了几下之后,抬起眼向着唐旭默然的摇了摇头。 这差役脸上的微笑,像是已经凝固了,虽然趴伏在地上,脖子却是高高昂起,目光直直的望向远方。郑瓢儿微微使力,却无法放平下去。 “呼……”,唐旭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也翻身下马,走到身前半跪下来。 “某家答应你的,绝不食言。”,唐旭的手掌轻轻的从差役的面上抚过,自觉肩头更是重了几分。 说来也奇怪,刚才郑瓢儿左右使劲,也无法让这具尸首复原。 可是随着唐旭的手掌抚过,差役面上略有几分诡异的笑意竟然渐渐隐去。之前瞪的老大眼皮,也慢慢落了下来。最后整个身子一松,安然的趴卧在了地上。 “查出他的姓名,交河道衙门具册报功。”,唐旭缓缓站起了身,“若有家眷遗留,依七品例,荣养终身。” 顶不住了,真的顶不住了。虽然身边还有数十亲信死士,可是城中新近招募的数千兵勇,此时不但不能成为助力,四下溃散之时,反倒是把自己冲的连连后退。 这些泥腿子,就是靠不住。 “走。”,忿忿了咬了咬牙,沈智摘下头上的白巾子,往回奔去。 巨野城怕是保不住了,可徐护法的家眷却还在城中,拼了死命,也要送出城去。 城池当中,已经是乱成了一片,到底都有溃散的兵勇在奔走。还有些不敢与官军接战,却没忘记在此时乘火打劫的,一时间把城里搅的更骚乱起来。 乱些也好,兴许自己还当真有机会把徐护法的家眷护送出城。虽然耳边嘈杂声不断,可是沈智的心却稍微安定了几分。 眼看已经离着县衙不远,只要走上半刻就到,沈智也是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身边的亲信,似乎也明白了坛主的心思,已经冲在了前头。凡是挡路的人,不管是溃败的教兵还是奔走出来的百姓,都是一刀砍倒。 县衙的门前,也留了几个亲信在护卫,虽然不停的有溃兵奔过,却始终不敢靠近。 只不过,就算出了城,这能去哪里?眼看着离县衙越来越近,突然间,沈智忽然一阵失神。 鲁南一地,山林原本就不多,巨野城外又是一马平川。若要去邹县投奔护法大人,足有百数十里的路程,这一路之上,又岂是这么好走? 顾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沈智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这些恼人的念头。脚下重新放开大步,急急向前奔去。 可是刚奔出几步,沈智却又发现,自己适才想了那么多,其实都是白想。 县衙门前的丁字街口上,地面一阵颤抖,数十匹快马从侧方疾驰而来。守卫在县衙门前的教兵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经被冲翻在地。 这些冲过来的兵马,撞翻了守门的教兵,却也并不离去,而是转过了身,向着沈智所在的方向看来。 领头的官军军将,虽然面皮上颇有些白净,可是手上挥一杆长枪,看起来倒也英武,转过身来之后,朝着沈智露出了两排白牙,嘴角也向着两边咧去。 “他萧守仁虽夺了首功,可这条大鱼,总算是落入了廖某的袋中。”,廖栋轻引缰绳,哈哈笑道。 沈智的齿间,一阵格格作响,官军毕竟都是骑兵,来回都比自己快的多。自己虽是拼死一搏,却不知道有多少胜算。只能是站稳了脚步,握紧了手上的长刀,两眼紧紧的盯住了对面胯下的马匹。 “放箭。”,岂料廖栋并不急着纵马上前,而是又咧嘴向前一笑,左手一挥,向着左右喝道。 “嗡……” 卑鄙,懦夫,沈智虽然在心里大声疾呼,可是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片片箭矢飞来,自己身边的亲信一个接着一个的中箭倒地。 “唐少保有令,若遇匪首,生死勿论。” 廖栋终于挺起了手中的长枪,两腿一夹马腹,马背上的整个人仿佛也变得高大起来。 “杀……” 护法大人,沈某怕是要有负重托了,沈智仰天长叹,擎起手中的大刀向前迎去。 邹县,明军峄山大营。 “可寻到黄将军了?”,虽然一天鏖战之下,多少也得了些战国,可是高阶站在大帐当中,却仍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不停的走动。 “回大人的话。”,半跪在身前的侦骑,此时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小的们也去湖面上寻了,据那侯庄的百姓说,昨日间黄将军在取胜之后尚登岛休整了片刻,此后便不知踪迹。” “来回的道路上小的们也查探过了,也未曾见过踪影。只见到两条战船停在岸边,留守的军卒也不知道黄将军的动向。” “某家让他不要追击,他偏要去。”,高阶挥舞着胳膊大声吼道:“如今折了三条战船,便就连个人影也无。可即便某家真要与他算账,也不能说他败了,他又何必躲藏起来?回中都之后,这让某家如何与崔公公说解?” …… 第299章 且等等看 凤阳中都一地,虽然官吏军将也是不少,可是最得崔文升中意的,却仍只是黄虞,平日里几乎看成了子侄一般。 这回出兵山东,其实若真要找借口推脱,那黄虞也可以不来。可崔公公偏使他过来,无非是想让他分润些军功,以为将来计。 可是微山湖一战之后,这黄虞却带着数百兵马一起没了踪影,这可如何是好? 要自己拿出本事奉承伺候那老阉货,更是做不来。若是惹得崔公公震怒,即使自己这回能立下战功,日后丢几双小鞋出来给自己穿穿,自己也是难受。 “再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高阶猛得一拍身旁的案桌,朝着帐外指道。 “小的们这就再去。”,帐前的侦骑这时候哪敢再继续多说,应着声连忙奔出去了。 “黄虞啊黄虞。”,高阶重重的喘了几口气:“高某我……” 话未说完,已是再不想出声,重重的坐了回去。 教兵的峄山大寨中,已经是敲过了三遍歇更鼓。 厮杀了一整天的教兵,已经是一个个鼾声如雷,只能依稀听见棚帐间隐隐传出来的呻吟和抽泣。 “七爷,咱两个,这回怕是要交待在这大山里头了。”,侯五颤巍巍的去提酒壶,却碰翻了面前的酒盏。 残留的酒液顺着桌沿淙淙流下,滴在了衣襟上面。 “五爷少喝些,若是那许麻子夜里来查营。”,魏七抬头看了一眼侯五,低声说道。 “喝……”,侯五却是醉眼惺忪,扶起酒盏之后,想把酒倒进去。可倾了几次之后都是倒歪,于是干脆直接提起了酒壶,掀开盖子朝口中灌去: “至多斩了咱两个,天知道明日里还能不能坐回来……喝不着了……喝不着了……” “若是那些人手不折在水面上,兴许还能多撑些时候。”,魏七见侯五喝的痛快,心里也是一横,夺过酒壶猛喝一口:“俺魏七这回算是坑了你了。.tw” 前日里去湖面上的时候,魏七和侯五带的都是得力的亲信。可是却没想到粮草没抢到,人手却折了大半。 今日里只靠那些新近招募的教兵死守,那些泥腿子哪里见过厮杀,还没接上战,只见到了官军射来的弓弩便瘫了几个在地上。 一日挡杀下来,更是死伤惨重,还有几队人干脆一头钻进林子里面,头也不回的跑了。 “还不都是被他许麻子给逼的。”,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侯五也没有继续抱怨魏七的念头了:“他们有吃有喝,如今还让咱们顶在前头帮他们厮杀。” “你说咱们入教至少也有十年,难道就是来受他们这腌臜气?就算日后成了气候……” “哪里还有什么气候可成。”,魏七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向来都是以为官军羸弱,可真打起来才知道,到底不是这帮泥腿子能比的。” “若是再能有几年等候……”,魏七嘿嘿的笑出声来:“徐护法整日里想着提防俺们那位教主,却没想到到底还是被咬了一口。” “自从老教主入狱之后,俺们那位教主就处处被徐护法压制,上回去京城刺杀太子,已经是舍死一搏。” “这一回……嘿嘿,这一回只怕想的就是玉石俱焚,他老王家的基业,就算是毁了也不能给其他人占去。” “若是再有几年,让徐护法再多囤积些兵甲,朝廷的气数也再弱上几分,那可就难说喽。” “不若咱们去投教主?”,侯五突然眼前一亮,伸出手来抓住魏七的胳膊。 “我看滕县也成不了气候。”,魏七甩开侯五的五指:“恐怕比俺们这里还不如,你没看官军都不去滕县,直接朝咱们这里来了?” “天天听说什么唐大人,唐大人。”,魏七抬起手来抓了抓后脑勺:“之前还没觉得有什么厉害之处,可眼下却觉得仿佛就把俺们捏在手上一般。” “俺也是在这教众呆了十数年,方才看明白的。他一个朝廷里的大官,如何能看的这么透彻?” “常说什么明王出世,依俺看,若真有明王出世,也不是俺们教主,护法什么的,而是这位唐大人。” “小声些。”,侯五虽然之前喝了不少,可是只听魏七这么几段话,顿时也是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几分。压了压手掌,示意魏七不要再说了。 “依我看,俺们若想活命,不如降了算了。”,可魏七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是突然伸长了脖子,凑到侯五耳边嘀咕了一句。 “这怎可使得。”,侯五顿时大惊失色:“就算能讨得性命,难道邹县城里的自家人就不要了?” 这侯五和魏七两个,虽然都是光棍一条,可是自家的族人,也有入了教的。如今被徐鸿儒收在邹县军中,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当作人质的意思。 “我听说那位唐大人不嗜杀,若是换了其他人,可就两说了。”,魏七却仿佛什么都不去多想一般,舍不得放弃眼前的机会。 “且等等看,且等等看。”,侯五愣了半晌,仍还是摇了摇头。 山间风大,即便是时已入夏,仍然觉得有几分凉意。 魏七的大帐间,也渐渐有鼾声传出。侯五和魏七两个,一个趴在桌上,另一个干脆趴到了地上抱住一条凳腿。 营里的亲兵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连忙奔跑进来,把两人向着榻上拖去。 正在这时,猛然听见一阵尖锐的嘶吼声从山后大营传来,紧接着,只听“哄”的一声,整座后山大营都闹腾了起来。 “官军来攻山了?”,魏七原本任由亲信抱着朝榻上拖去,远处的嘶吼声传来,顿时也是猛然一个哆嗦,张开了双眼。 “可是官军又来攻山了?奶奶熊的连半夜也不消停?”,魏七脸上现出一丝惊恐,推开身边扶持的亲兵,踉踉跄跄的就朝门帘奔去。 一把掀开门帘,只朝外面看了一眼,顿时又是愣住了。 只见后山间靠近老林子处,孟先汉的大营方向,已是一片火光冲天。 “五爷,五爷,快醒来。”,魏七转过了身,抓起尚还昏睡着的侯五就是几巴掌,顺手又提过一只水袋浇在了他的脸上。 “贼兵内讧了?”,山脚下的官军大营里,高阶也披着衣裳奔出了大帐,抬头向着山上望去。 “派一队善走夜路的人马,先上去看看。”,高阶转过了身,向着左右吩咐道。 可是再看几眼之后,还没等亲兵走开,却又立刻喊住:“吩咐全营,整装备战。” 瞪着眼睛看着从后山腾起的一丛丛大火,猛烈的厮杀声,也从火光的方向不停传来,侯五的嘴巴大的可以塞进去一个苹果。 营啸?内讧?官军夜袭?看眼前的这架势,事情绝对小不了。 山道那边,也响起了阵阵呼喊,看来是值守的教兵也发现了官军的动静。 “五爷,等不得了。”,魏七猛得一把抓住侯五的肩膀:“峄山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侯五整个人像是傻掉了一般,只是站在那里口中不住的嘟嘟囔囔。 “啊……” 一阵阵惨叫声,从山道上传来。官军在观望试探了一番之后,已经开始挥军夺寨。 “五爷,俺老魏可不愿意陪他们一起送死。”,见侯五仍然毫无动静,魏七跺了跺脚,当先向着山道上奔去。 侯五微微转过了目光,虽是仍未说话,可是居然也木然的跟了上来。 如今已经是深夜,山道上留守的教兵原来就少,可是官军却是大举攻上,人数看起来居然比白日里更多。 待魏七奔到垒前,一人多高的垒墙上甚至已经冒出了官军的身影,留守的教兵更是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对面的官军看见魏七领人赶来,立刻转过了弓弩。火光闪动之中,冰冷的箭矢上闪耀着阵阵寒光,犹如黑暗中的巨兽露出了白森森的牙口。 “不打了不打了,俺们降了。”,魏七把手中的长刀朝着脚下丢去:“俺们降了,快派人来招安吧。” 紧跟在魏七身后,身后的教兵也纷纷把兵刃朝地上抛去。半夜的山道上,一时间“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噗……”,领头的明军小校,原本已经摆出了一副厮杀的架势,如今愕然地看了看迎面站着的魏七,愣了片刻,随即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头领若想要受招安,跟咱们下山去见大人便是。” “杀,给老子杀,杀光这些鹰犬。” 山后的教兵营寨里,看着眼前这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军,许志清也是禁不住有些目瞪口呆。 峄山一地,虽然不比崇山峻岭,可向来也是山道崎岖,便是自己也不敢胡乱行走。 可是眼前这伙官军,却仿佛从天而降一般,乘夜从林中杀出。刚一入寨,就四处放火,把营中引得大乱。 自己虽然领着孟先汉四处救援,可是这些明军却像是田间的地鼠一般,在营中钻的到处都是。若不是知道这是在山上,许志清甚至都以为自己被围住了。 在接连斩了几队溃兵之后,总算是重新聚起了一队人马,可是看看四面的营寨,也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 第300章 百人当先 许志清当年也读过不少书,知道在山林间扎营,最怕的就是一个“火”字。 好在驻军峄山也只是权衡之计,再加上时已入夏,近来雨水也是充沛,林木潮湿,才没有太多提防。 却不想这伙官军居然还有这等的本事,半夜里居然摸上了山,直接冲进营来纵火。山上取水困难,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蛇吞噬了一座又一座营帐,直烧的半个天空都红了一片。 “都督大人,官军杀上山来了。”,混乱当中,看见刚刚和自己分开去镇压的孟先汉,又重新奔来回来,手中的长刀上面,还滴着鲜红的血浆,也不知道是官军的还是自家溃兵的。 “去告诉侯五和魏七两个,让他们当住山道。”,不知道是不是被火光映射,许志清的两眼,已经是赤红一片:“待老子杀光这伙鹰犬,给他们磕头。” “将军好身手。”,一片火光之中,姚文庆却是一脸兴奋的模样,手中的苗刀呼啸而下,劈开了一名迎面冲过来的教兵的脑颅:“将军赐的刀也是利刃,痛快。” “姚大人的计谋和本事,才是让本将始料不及,便是这鲁地的山川河流,也犹如藏在姚大人胸中一般。。”,听见身边的姚文庆夸奖,黄虞也是哈哈大笑,面上多少露出几分得意:“某家如今虽是常被人嫉恨取笑,可当年却也是中过武举。” 正如黄虞自己所说,他这个游击将军,虽然大半是靠溜须拍马得来。可是若说无论什么人,只要拍对了上官的马屁就能升官,那也是胡扯。 首先第一条,你想要拍马屁,也要先有拍马屁的资格。否则上官再想提拔你,如果连考校都过不了,那又有何用。 后世之人,读书读到一半的时候,往往会禁不住破口大骂,似乎想不明白,这一群无才无能之辈,如何可以窃据上位。 其实大家在痛骂的同时,却是忘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就是真的完全无才无能之人,是不可能脱颖而出的。如果时运如木盆盛水,只有让自己最短的那一块板更高一些,才有资格去拍马屁,有可能去窃居上位。 其实在唐大人的旧识当中,就有这种补不上短板的人,比如汪文言。 汪文言其人,不但极其聪慧,更是八面玲珑。不但会想办法,还会做人。可是这般的人物,偏偏在科举场上无尺寸之进,所以他便注定了只是一个小人物。 哪怕以他的能力,可以影响朝政,可以名闻天下,可他仍然还是一个小人物,只不过是个名气大点的小人物罢了。 身边火光重重,远处杀声震天。黄虞与姚宗文两个站在一处,在教兵大营中来回左右冲杀,所至之处无不披靡,大呼酣战。 只不过,虽是杀了贼兵一个措手不及,可是官军始终却是人少。 周围近万教兵,黄虞和姚文庆所领的兵卒却只有数百。更兼一路攀山越林,休息的时候也不多,已是疲劳。 眼看着贼寇在头领的聚集下渐渐重新站稳了阵脚,身边的压力也渐渐增大了起来。 好在远处的山道上,也渐渐传来了杀声,似乎高阶也发现了山上的动静,开始引军拔寨。 “将军,要不要退入林中歇息片刻?”,姚文庆又领军杀退了一队逼上来的教兵,回头看见黄虞正以刀杵地,站在那里大口的喘着粗气,脸色也有些微微发白。 “不必了。”,黄虞连续喘了几口气之后,把半插在地上的苗刀用力拔出:“黄某虽仍能战,可到底不如当年力持了。” 黄虞虽是正经的武举出身,可是这么些年来,到底把大半的心思放在了溜须拍马上,不但远不如少时努力,身子也被酒色掏空了不少。(..tw无弹窗广告)一番冲杀下来,只觉得喉咙仿佛被扼住一般,肝脾也是有些隐隐作痛。 “只望他高阶快些过来,否则黄某只怕是……”,黄虞转头看一眼姚文庆,尽量想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退不得,若是退了,只怕就真的不出来了。” 黄虞所说的话,姚文庆也明白。一军之中,不管将领是否无能,“将乃军之胆”这句话是不会错的。 如今黄虞所领的官军原本人数就少,如果一旦黄虞退入林中,那么其他的兵卒未必会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没准就以为是溃败了。 况且经过眼下这么一折腾,这伙贼寇恐怕已经恨透了自己这群人,就算退到林中恐怕也不会肯罢休,定然是会追击下去。 这夜间的山岭之间,前有险崖,后有追兵,天知道能不能逃出性命。 “大人,属下有一法子。”,皱着眉头左右打量一眼,姚文庆突然眼前一亮:“将军可还能奔跑否?” “尚可支撑些时候。”,黄虞苦笑着点了点头,就算再怎么撑不住,这时候也不能倒下不是。再撑一撑,也许高阶就领军到了。 “将军请看,姚某以为,那定是贼寇囤积粮草所在。”,姚文庆的目光,斜斜的向着一边转去。 黄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目光所及,只见不远处的一处小山坳里,也正立着一座并不算大的营寨。这里已经是杀声震天,可那座小寨却仍然是静悄悄一片。 只不过想要过去要先绕过一道山崖,之前在林子里的时候,视线也被山崖挡住,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 “定然是了。”,黄虞顿时也是面上一喜:“难怪适才冲营之时,未曾见过贼寇大宗粮草。” 只不过,再看一看四周的形势,黄虞又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在自己和那道山崖之间,横立了近千名教兵。况且就算能冲过去,小寨里兴许也有驻军,到时候被前后夹击,想要全身而退可就更难了。 “那里定是匪首所在。”,黄虞虽是担忧,可是姚文庆却像是丝毫不知一般,又抬手一指前方:“属下愿领一百军牵引,助将军毕此大功。” “可……”,黄虞顿时微微一震,听姚文庆话里的意思,他竟是要领一百军去冲击匪首所在,为他引开四周的教兵,好叫他直扑贼寇粮仓。 “将军放心。”,姚文庆的身子挺的比之前更直,看着黄虞哈哈笑道:“这等建功立业之时,男儿一生能有几次?” “将军只管放心前去,属下定是不负所托。” “好……好……”,黄虞嘴角一阵抽动,仿佛忘记了冲击贼寇粮仓多少也算是件险事:“某家今日就与你同取此大功。” “可有想要名列夸功宴的,随去姚大人身旁。”,黄虞也尽量站直身体,向着左右喊道。 四百多凤阳兵当中,许多已经是杀红了眼,听见黄虞的喊声,虽然知道此行必然是凶多吉少,可是仍还是有近百人聚了过去。 “你们也随姚大人去。”,黄虞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亲兵,这些人大多受过自己的恩惠,其中更有不少好勇斗狠的,否则自己也不会把他们收为亲兵。 “姚大人,姚贤侄,拜托了。”,黄虞奉剑在手,向着姚文庆深深一作揖。 周围近万强寇环伺,以一百人直取匪首,其中的凶险自然不必多说。 “将军保重。”,姚文庆抱拳过顶,回身大喊一声:“高指挥已率军攻破山道,诸位建功立业,一生荣华正在此时,杀啊……杀……” 上百名全身甲胄的凤阳兵,紧紧追随在姚文庆身后,像风一般向前卷去。 眼看着姚文庆冲杀出去之后,四周的贼寇已经尽数被牵动,就连横在山崖前的教兵也是纷纷上前救护,自己和那座小寨之间人群立刻就稀松了许多。 “走。”,黄虞也不再耽误,左手在空中奋力一挥,大步向前冲去。 “大人,那边就是贼兵的粮寨。”,山道边的密林中间,一群密密麻麻的人头已经从中探出,满脸难以置信般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虽然适才姚文庆所喊,只不过是为了安定军心,可是高阶军却真的已经袭破山道。或者说,是在魏七的带领下,几乎毫无阻拦的走了过来。 如今的魏七,虽然离丢下手中的兵刃只不过半个时辰,可是看他一脸的急切,倒真的像是官军里人。 “这黄虞竟然也能勇猛如斯?”,高阶的脸上,更满是震惊。虽然还隔着大半个山头的距离,可是贼兵大营里已经被火光照的通亮。高阶可以清楚的看见数百凤阳军分成了两队,一队直扑匪首,另一队却直取粮寨。 难不成,这黄虞真的想以数百军破了这上万贼兵不成? 适才高阶既然已经见过了侯五和魏七,自然知道这峄山一地,驻扎的竟也算是贼寇中的精锐,比起那徐鸿儒身边也不多让。 “他娘的,想把这么大一块肉一口吞了,也不看看是否有这么大的喉咙。”,高阶倒也不是想和黄虞争功,可是当下也是忍不住破口大骂。 骂过之后转回声去大声喝道:“若不快些赶路,便就连汤也喝不上。” …… 第301章 威武如山 高阶虽然急切,可正如他适才所说,想要吞下这么大一块肉,也得要有这么大的喉咙。 姚宗文刚一领军冲出,便立刻就犹如陷入了一片汪洋大海的扁舟一般,四面的狂风巨浪,纷纷迎面扑来。 许志清所率的,毕竟是教兵中的精锐,便就连兵甲也齐备许多。 孟先汉在教兵之中,素来以力大闻名,见官军以刀盾兵开道前行,丢下手中的长刀之后,却又提起两根杯口粗的铁锏迎上前去。 姚文庆也是手执木盾行在最前,只看见对面奔来一名壮汉,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听见耳边一阵风声呼啸,紧接着捆在胳膊上的木盾“啪”的一声碎开,左手胳臂也是被震的一阵发麻。 只见那孟先汉一锏砸碎了姚文庆的木盾之后,也不使什么花招,就站在原地把两只铁锏挥开。木屑乱舞之中,有些体力弱些的甚至当下就被连人带盾砸飞出去。 之前教兵还被姚文庆领军杀的连连后退,如今见孟先汉占了上风,顿时四面一片欢呼,士气也是大振。 孟先汉似乎也看出了姚文庆才是这群官军中的头领,挥锏扫开当面的盾墙之后,连收势也不用,只是肩头猛头,一支铁锏便又夹着风声向姚文庆逼来。 姚文庆如今手上拿的是苗刀,不敢去硬碰,只能是闪身避过,铁锏砸在地上,带起了一片烟尘。 孟先汉见姚文庆闪过,更不去追,微微咧嘴一笑,抬手间两名凤阳兵就被开了脑瓢。 姚文庆背后一阵发寒,此人力气极大,实在是自己平生未曾见过。 自己和身边的凤阳兵手上所拿的兵器,不是刀就是矛。 苗刀虽然锋利,但是对上铁锏便完全落了下风,只怕轻轻一磕就会断开。木杆坚硬的长矛怕是也近不得他的身。若是自己拿的是一杆白蜡长枪,兴许还可以一试。(..tw无弹窗广告) 四面的教兵看见姚文庆被铩了威风,欢呼声中也是安定了许多,竟然重新分了一队出来,准备去追黄虞。 不能让他们去追黄将军,姚文庆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猛地一抬头,向着孟先汉挥出一刀。 孟先汉抬锏来挡,姚文庆又只好收回刀势。 这可如何是好?姚文庆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眼下这个时候,哪里去找白蜡长枪过来? 孟先汉仍然并不急着去追姚文庆,而是手执双锏慢步而行。铁锏挥舞之处,凤阳军不是刀碎就是矛折,姚文庆也被生生的逼退了几步,几乎自己撞在了教兵刺过来的矛尖上。 “大人,贼寇要去追黄将军了。”,身后带来的黄虞亲兵里,也有人喊出了声。 老子有什么办法,如今已经是自身难保了。姚文庆心底涌出一阵没来由的烦闷,暗自后悔之前有些托大。 “大人,大人……” 身后的呼唤声,越来越急切,姚文庆却只能狼狈的躲避着孟先汉挥来的铁锏。 “大人……” 见姚文庆只是躲闪,亲兵队里头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越过姚文庆扑到了前面。 孟先汉依旧是手起锏落,在姚文庆眼前溅起一片红白。 “大人……” 可是还没等姚文庆反应过来,身后又是一名亲兵冲了出去,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这些亲兵平日里就是好勇斗狠,如今再沾了血气,更是一个个杀气腾腾,仿佛把孟先汉手中的那支铁锏丝毫不放在眼里一般。 “大人……” 姚文庆眼睁睁的看着又一名亲兵被开了瓢,身躯渐渐滑落中,竟是突然回过头来,向着自己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姚文庆猛然间全身像是过了电一般的颤抖起来。.tw[] 这些兵卒并非不知道他们不是眼前这名凶汉的对手,可是他们仍然一个接着一个的冲上前去。他们是在送死,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试图为自己架起一座胜利的桥。 都说官军羸弱,所以才有辽东丧师数十万,可自己岂不是也是军家子弟。 都说军魂已灭,可是那黄虞虽是看起来风流浪荡,岂不也是毅然随自己走到了这里。 都说天已半倾,可是那传说中的唐少保,不也仍然一次接着一次的把这天给顶了回去。 军魂未灭,我大明朝的军魂仍在,那些看似羸弱的兵卒的身体里,仍然燃烧着火热的战魂,他们所缺的,只是一个帮他们开启梦想的人。 纵然有失地千里,纵然有溃师十万,只要军魂不灭,一切就还有希望,有希望。 “大人……” 又是一名兵卒缓缓地向着地上倒下,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仍然保持着前冲的姿势。 是的,这些人虽然是黄虞的亲兵,所以他们在为黄虞在送死。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为黄虞在送死,不就是因为黄虞曾经为他们编织过梦想,并且以后还会。 他们不但是在为黄虞送死,也是在为我姚文庆送死,也是在为这鲁地之南,大明天下的万万苍生在送死。 “大人……” “杀……” 姚文庆的口中,暴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渐渐近逼上来的教兵,甚至这一瞬间也是被吓的停下了脚步。 孟先汉刚刚挥锏砸飞一名兵卒,尚未来得及收势,就已经看见眼前寒光一闪。姚文庆已经挟奔雷之势杀至身前。 孟先汉想要收锏,却发现用力之下竟是纹丝不动,姚文庆把一支铁锏紧紧的夹在了肋下,右手中的长刀已经向着孟先汉的面门直刺而来。 孟先汉一皱眉头,肩臂上的肌肉猛烈鼓起,居然连人带锏提起,又向着地上砸去。 姚文庆却犹如攀上了枝头的轻猿一般,牢牢的黏在了锏上。 “去。”,孟先汉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左手上的铁锏顺势砸下。姚文庆抬刀去挡,苗刀修长的刀身立刻便碎成了数片。 “大人……大人……” 身后又是几道人影飞奔而来,孟先汉顿时色变,右手一松,姚文庆连着肋下的铁锏向地下落去。 姚文庆落地之后,脚尖突然猛力蹬地,火光照耀之下,整个人都化成了一道刀影一般。 孟先汉也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能收回左手,用手心下露出半截的铁柄望下砸去。 姚文庆听见了身后的风声呼啸,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而是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紧接着右手猛力前送,一把尺余长的断刀,在月光下反射出摄人的寒光。 “咚……”“噗……” 两道声响几乎同时传了出来,姚文庆如披大锤,已经重重的落在了地上,而孟先汉也是惨呼一声。 从胸口到小腹之间,一道骇人的血痕犹如深不可测的深渊一般,出现在他的身前。被撕碎的肚肠,带着泉水一般的血浆喷溅而出。 孟先汉,死,一刀毙命。 人群中的许志清,瞪大了眼睛看着孟先汉徐徐向后仰身倒下,一时间似乎还不敢相信。 在他的眼里,孟先汉几乎就是无敌的金刚战神,否则自己也不会连侯五和魏七都不放在眼里,只把一个孟先汉捧到如此地步。 而侯五和魏七之所以在自己面前不敢轻举妄动,其中一半也正是因为孟先汉。 可是如今,自己的战神死了,就在自己眼前死去,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翻出的肚肠犹如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正在向自己张开牙口冷笑。 “杀,给我统统杀光,一个不留。”,许志清终于怒到了极点。 这一夜之间,自己不但失了大营,折了大将,如今这群人更是试图想要去烧自己的粮寨。 似乎只有把这些人全部杀光,尸首也全部碾成肉末,才能稍稍平息自己的怒火。 “大人……” 姚文庆带来的百余名凤阳兵,尚且有数十存活,如今纷纷涌上前来,死命护住倒在地上的姚文庆。 姚文庆趴伏在地上,一阵剧烈的咳嗽,口中也渗出了丝丝血迹。以孟先汉之勇,这一击,这一击怕是伤了自己的心肺。 这时候绝不能倒下! 强忍着从背后传来的剧痛,姚文庆在近万教兵的注视下,犹如一座沉重的大山一般慢慢站起身来。 “姚大人威武!” 不知道是哪个兵卒先喊出了第一声,呼吸之间,凤阳军的队伍里立刻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虽然身边有近万敌军环伺,虽然已经是遍体鳞伤袍泽折损过半,可是只要我们还站在这里,就绝不会后退一步。 “谁敢上来送死。”,姚文庆的喉头间,发出一阵低闷的吼叫。四面的教兵,已经是人人变色。 “杀,杀,杀了他们。” 许志清跺着脚大声喊着,虽然孟先汉已死,可是眼前这数十人,自己仍是倾掌可覆。 教兵虽是一阵骚动,可是在各营裨将和良头的催促下,终于徐徐的向前逼了过来。 真遗憾,自己这条命,原本是准备留到辽东去的。姚文庆傲然而立,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那位唐大人,怕是也看不着了。 罢了,自己这回勉强算是在他麾下厮杀过了一回,你若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咱姚文庆以后就在地府里看着,看着你如何去战。 唐大人,唐少保,拜托了。姚文庆擎矛在手,仰天长啸。 …… 第302章 第一魔将 “赶快去救粮寨,赶快去救粮寨。”,许志清似乎已经不把这支数十人的队伍继续放在心上,只是催促着手下的赶快朝着山崖的方向赶去。 营寨被焚可以重建,折了兵丁可以再去抓,孟先汉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可若是失了粮寨,内无粮草接济,外有官军虎视。自己这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下去了。 “杀……” 一阵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从不远处传来。 区区数十人有这等声势?许志清狐疑的左右望着,可是目光所及,只见自己麾下大批的兵丁,犹如遇见了雪崩一样被卷了过来。 借着稍显明亮的月光,只见侧旁的山腰上,无穷无尽的官军兵卒,挟猛虎之势,从山坡直冲而下。 “那个脸上长麻子的就是许志清!”,许志清似乎听到有人在喊。 “魏七,你这个畜生。”,许志清顿时脸色一片苍白,心口一甜,一口鲜血喷出。 邹县,知县衙门。 “护法大人可在?”,县衙门边,“兵部尚书”高尚宾刚一走到门边,抬眼就看到了守在门内的高弘德。 “在,在。”,虽说若按照辈分,这高大人还得管自己叫叔,可是在当面的时候,高弘德却丝毫不敢托大。 “从昨日下半夜起,护法大人就呆在内堂里,到如今也没出来。”,虽说不敢托大,可是高弘德也知道,高尚宾把自己安排在护法大人身边,也是有些帮打听风声的意思。 “你们都听到了些什么?”,可是这一回,高大人非但没有半点有兴趣的意思,反倒是皱了皱眉头。 “就知道这些。”,高弘德心头一紧,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 “不知道就好。”,高尚宾点了点头,:“有些事儿不要胡乱打听,更不要胡乱嚼舌头。”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高弘德大大的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连连点头,高尚宾既然这么说,那就是错不在自己的意思。 不过又要自己不要胡乱打听,就有些让人想不明白了。 高尚宾这才满意的应了一声,也不继续再在门边停留,而是整了整衣襟,穿过前院向着县衙后面走去。 这邹县衙门的大堂后面,原本是知县大人的官邸,青砖红瓦。 如今徐鸿儒住进之后,却不知怎的,定是要让人换成了青瓦,墙面也刷成了白色,看起来虽是整洁,却没了从前的雅致。 高尚宾走进之后,站在门边左右看了几眼,方才凑到了正屋的门边。 “可是高坛主来了?”,只站了片刻,便听见门里传出一道声音,虽然有些疲累,可仍是中气十足。 “护法大人,是属下。”,虽然隔着一扇门,可是高尚宾回话的时候却仍然微微屈了下腰。 “那就进来吧。”,里头话音刚落,便就听见门扉“吱”的一声被拉了开来,一名壮汉站在门边,向着高尚宾点了点头。 待高尚宾进入之后,退身走了出来,又把门掩上之后,就直接守在了外头。 进屋之后,高尚宾抬眼向四周望去,只见这间正屋里头的家具,大半已经被搬走。只有正面迎门的方向,供起了四座塑像。中间三座,侧面又有一座。 可中间的三座却又供的不是三清,中间的一座最大,看来像是一座佛像,却又生得妇女之容。两边稍下的位置,供的是弥勒佛和不动明王。 再稍下一点的侧面,居然是一只狐狸,更奇怪的是,这只狐狸居然没有尾巴,光秃秃的立在那里,看起来极为怪异。 据说弘封教之始,便是因为当年王森曾经救过一只红狐,红狐为谢其恩,断尾以相报方才成就了王森的一身法力。只不过,其中的真假,恐怕即便是徐鸿儒也难以分辨。 供桌前的蒲团上,徐鸿儒一如从前一般,背门盘坐。 供桌上的一束青香,徐徐上腾,把半间屋子都笼罩在了一片烟雾当中。(..tw好看的小说) 高尚宾在门边束手立下,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劫啊,大劫……”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只听见一声悠悠的长叹,高尚宾顿时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轻轻走上前几步唤了一声:“属下见过护法大人。” “明王早有示下,这唐旭就是魔头转世。”,徐鸿儒轻轻的推了一下身边的蒲团,高尚宾立刻会意,也盘身在上面坐下。 “如今这大明朝廷上下,已是群魔乱舞,这其中最凶恶的一个,便就是这唐旭。”,徐鸿儒又沉寂一番之后,缓缓开口说道:“我等若要救世,便须得先要除魔。” “如何除魔,还请护法大人示下。”,高尚宾仍然是恭恭敬敬的屈身行了个礼,然后才开口问道。 可问过之后,徐鸿儒竟然也是沉寂半晌,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又等了半晌,才听见徐鸿儒再开了口:“此人乃是地狱第一魔将转世,转世之前法力不在明王之下,转世之时亦有十万八千魔众追随,便是明王一时间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也不知道高尚宾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只见他愕然地张了张口,面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恐惧。 “不过明王已有示下。”,徐鸿儒转过脸来,看着高尚宾笑道:“该收他时,天自会收。” “那……那……那是什么时候?”,高尚宾似乎有些口吃起来。 “天机不可泄漏。”,徐鸿儒却是轻轻的摇了摇头,“只是为期不远矣。” “只有度了这场大劫,人间与天界才能安详安乐。如今的生死,只是命中的劫数罢了。为降魔而逝者,已皆登极乐。” 高尚宾的脸上,又变得严肃起来,口中轻念一声“摩柯萨”。 “峄山大营,可是丢了?”,徐鸿儒这才站起身来,起身之时小心的接起衣襟上的香灰,奉在了香炉里。 “是。”,高尚宾嘴角蠕动几下,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一个字。 “那许坛主何在?”,徐鸿儒又转过身看着高尚宾。 “许坛主率余勇厮杀下山,如今刚回到城市里。”,高尚宾据实回报。 “余下多少人手?”,徐鸿儒又问。 “约有六七千众。”,高尚宾略想一下回道。 “竟回来这许多?”,徐鸿儒微微一愣,脸上也是将信将疑:“你可亲自查看过?” “属下亲自查看过了。”,高尚宾点头回道:“确有近七千众,据说厮杀下山时,官军只是稍加阻拦,并未掩后追杀,只是一路驱赶下山。” 徐鸿儒默默的听着高尚宾说话,脸上忽青忽红,一阵阵阴晴不定。 “大人,城门不能再开了。”,见徐鸿儒不出声,高尚宾的声音也突然提高了几分,上前一步说道:“加上许坛主这几千人,如今城里的军民之数,已不下五万。” “属下当日说粮草足可支撑两个月,是按万余人计算,如今已是多了三倍有余,只怕当真是连半个月也难支撑了。” “那济宁府来的明军,如今何在?”,徐鸿儒似乎并不急着去回答这个问题。 “这两日倒是走的快些了,今日午时,到了平阳寺镇。”高尚宾直接开口回道。 “平阳寺镇?”,徐鸿儒嘴角抽动了几下,随机又冷笑一声:“如今他既然拿下了峄山,想来该是能走快些了吧。” “那属下去命人关闭城门?”,高尚宾如释重负一般。 “再等些时候。”,徐鸿儒却是一抬手止住高尚宾:“在城外再加派探马,无论是官府的凤阳军还是济宁军,若是逼的近了再关不迟。” “是。”,高尚宾躬身应道。 眼看高尚宾就要退下,徐鸿儒却又伸手拦住: “你再去城内城外广贴告示,就说朝廷鹰犬已至,愿与我教共渡此大劫者入城留下,不愿者赶快远遁逃命去吧。” “属下这就去安排。”,高尚宾又行一礼,退身而去。 “唐旭,哼。”,待高尚宾的脚步声走的远了,徐鸿儒方才是慢慢的收回目光,抬手揉了揉额角:“可惜我那小师弟竟然杀不了你,你的命就如此硬?” “待我取了济宁府,挟了你的家眷,我看你是否还能如此从容。” 话刚说完,忽然转身拿起供桌上的狐像,轻轻的在手上来回摩挲着:“你当年既肯助我那师父成如此大势,这次也助我一回罢。” “待我击破官军,那唐旭的夫人,也是堂堂二品诰命,活生生一个小娘子,便血祭于你好了。” “可惜老夫轻易近不得风尘,否则这二品诰命夫人的味道……嘿嘿。” 徐鸿儒的嘴角,慢慢的浮现出一丝笑意,有些黯青的舌头,也从牙齿里伸出,在嘴唇上轻轻舔了几下。 不知道原本就是如此还是怎的,正拿在手间的狐像嘴间,也像是隐隐现出了一丝媚笑。 邹县,平阳寺镇。 平阳寺镇,地名里虽然带了一个“寺”字,可是遍寻四野,也没见到过一间像样的寺庙或者道观。 平阳寺镇一地,虽不是什么繁华所在,可是因为正处济宁府与邹县的大道当中,也算得上是地处要冲,若是寻常时候,来往的人马也是颇多。 可是如今,来往的行人早就没了踪影,倒是从济宁府的方向涌来大批兵马,将此地尽数占据。 镇上的百姓,原本也有入了教的,还有些兴许是因为怕遭兵灾,都已是逃得不知踪影。只余下一些老迈,见官军来了也是战战兢兢。 直到看见官军除了占下几间无人的房屋,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举动,方才放下心来,敢出来稍稍走动。 第303章 只争朝夕 “三天,才走出了三十里地。”,镇上居中的一间大宅里,杨国盛骂骂咧咧着拿起了一卷书册,在面前扇了几下之后随即又丢了下来: “杨某若不是领着军,要顾着面子,便是爬也能爬到了。” 旁边还站着几个校尉,书吏,听到杨国盛又在发起了牢骚,都是偷偷的对视一笑,随即又立刻收起笑容,在脸上摆出一副早就习惯了的表情。 “你们说,他们偷偷摸摸的不知道去做甚,既不肯跟我说,却又要把某家手上的马军要走大半。”,骂了一通之后,杨国盛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声音渐渐的又提高了几分:“奶奶个熊的,他们以为老子真的不知道他们去了哪?” “不就是巨野……”,杨国盛的口中,拉长了音调,对于面前这些校尉惊讶的眼神,便即就连看也不看一眼:“老子在心里憋了一天一夜却没敢说,到如今军令也该过来了吧。” “若今日里还等不到,老子就在这里不走了。” 说完伸手对着面前一划拉:“反正这镇子上的人也跑光了,有房有田,大家分家拉倒,人人有份。” “大人……他们真的去了巨野?”,一名离的近些的小校,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问道:“去取巨野城?” “那还能有假。”,杨国盛刚才骂了一阵,似乎气消了几分:“除非他不要老子的人马,否则那些人马怎么也是老子带出来的,多少也会给老子透点风声。” 说完之后,却又嘿嘿笑了几声:“这唐少保倒也是个谨慎的人,怕到了邹县之后,有人抄去抄他的后路,不扫平了不肯轻易迈步。” “结果就让老子在这里给他当木偶,爬啊爬的爬了三天,还要一路敲锣打鼓,跟娶媳妇一样。这都敲了三天了,该娶多少媳妇进门了?” “唐少保使大人在此统军,其实也是重用。(..tw无弹窗广告)”,眼见着自家大人不开心,一众校尉书吏也只能出来劝慰:“俺们也曾经听说,跟过这唐少保的,个个都有功劳分润。” “借你们吉言。”,杨国盛这才点了点头:“也就指望他还有点良心了,别他们吃肉,连汤都不给老子喝。” 说话间,有亲信捧了膳食过来,放在杨国盛的案前。 “如何没点时鲜货色?”,杨国盛伸头看了一眼之后,不禁皱了皱眉头:“仍尽是这些腌肉炒面什么的。” “大人,这片镇子上,怕是寻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亲兵站在一旁,难堪的抽了下面皮。 “这镇子上不是还有人么?”,杨国盛瞪了瞪眼,不满的说道:“老子又不是抢他们的,拿银子和他们买也不成?” “这片镇子,已经被贼寇不知梳了几个来回了。”,亲兵小心翼翼的回着话。 杨国盛提起筷子,居然默默的沉寂了半晌。 “罢了,都是本乡本土的,俺们也不做这个孽了。”,半晌过后,杨国盛抬起蒲扇般的手掌挥了几下:“看镇子外头还有几十座新坟,想来说的也是实话。” 刚要去吃,却又重新抬起头来:“辎重里头,若有多余的肉面,丢些给他们,好使他们知道朝廷的恩德。都一把年纪了,也吃不了多少。” “小的这就去安排。”,亲兵应了一声之后,向门外走去。 “你们也都去吃喝吧。”,待亲兵退出去之后,杨国盛看了看身前的人群,站起身来又是一挥手:“你们若是愿意饿着肚子在这里看,俺家也不赶你。” 堂内顿时一阵哄笑,纷纷上前行礼退下。 见众人都出去之后,杨国盛这才心安理得的重新坐下,从手边拿起了筷子。 可是刚夹起一块腌肉,还没来得及塞到口中,便听见门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听起来还不止一人。 “他娘的还给不给人吃饭了?”,杨国盛顿时一阵大怒,两眼也狠狠的盯住了门外,似乎想看看来的到底是谁。 几道人影,几乎是同时迈过了门槛。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一件花花绿绿,能晃的花人眼的飞鱼服。杨国盛的目光,陡然间也变得热烈起来。 “杨都司。”,郑瓢儿一抬眼也看见坐在上首边的杨国盛,立刻紧走几步上前,掏出一份公文递上:“唐大人有令,命都司率军急进,明日间至邹县城下扎营。” “都司的兵马,郑某也帮着带回来了。” 杨国盛腾的一声站起了身,从郑瓢儿手上接过公文,仔细的放在眼下看。 看了几眼之后,向着郑瓢儿一拱手:“大人劳苦,杨某谢过。” 话刚说完,竟是直接拔脚朝着门外走去。 “大人,大人,您的膳食。”,亲兵追在后面喊着。 “替我准备些水和干粮便成。”,杨国盛只回头向着郑瓢儿遥作一揖:“请替杨某转告唐大人,三十里路,不必等到明日。大丈夫行事,只争旦夕。” 亲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郑瓢儿却是抬手拦住:“让他去罢,你家大人,这回怕是憋坏了。” “道亲……道亲……”“大人……” 只是半日之间,原本还算是平静的邹县县城下,已经是乱成了一片。 城墙上下,城门内外,无数裹着白巾子的教徒和兵卒都在不停的奔跑和呐喊着。 想要进城的,想要出城的,赶着加固城防的,还有动了心思想要开始乘火打劫的,到处都是一片人声鼎沸。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城里还有传言说,护法大人请明王降下了仙法,让官军举步难行,一天都走不过十里地,今天也过不了平阳寺镇。 开始还有人不信,可是算一算,几天下来,官军还真的一天只走了十里。 济宁府离邹县约莫七十里地,若是一天才能走十里,那么起码也得到六七天才能赶到这里。 至于六七天之后怎么办,倒也不是没人想过,想来想去,到时候大不了跑呗,反正官军一天最多只能走十里,就算是孩童也比他们走的要快。 可惜的是,这份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在小半日之后,就又传来了消息,官军前队已经过了前庙。顿时间,之前还在绘声绘色的畅谈着明王仙法的人就傻了眼。 前庙一地,离县城不足十里,离平阳寺镇倒是有近三十里。 不是说好的一天只许走十里地么,怎么半日功夫就跑出去三十里? 渐渐的,各种传言也开始多了起来。今日早些时候,从峄山有教兵败退下来的事情也被人提了起来。 许志清率数千人溃败入城,这个目标太大,想瞒也瞒不住。 几乎所有的人都醒悟过来。不管有没有什么仙法也好,诸葛妙计也好,这一回官军真的来围城了,这才是真的。 邹县县城的四面城门,大半已是关上,只余下北门用来交通出入,甚至就算这仅剩下的一面,恐怕不久也要闭上。想要入城和想要出城的教众都朝这里涌来,把偌大一个城门挤得水泄不通。 高弘德今日间一直守在县衙门内,在这“护法府”里,可以说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处,也可以说是最为闭塞之处。 说灵通,是因为时时可以见到诸位大人出入;说闭塞,则是因为寻常人等绝不会至此,所以什么小道消息也传不进来。 虽然还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眼看着进进出出的诸位大人都是面色凝重,再加上不时的从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呐喊和嘶吼声,也让高弘德多少从其中闻到了一丝味道。 “护法大人,两路官军都已经开始在城外扎下大营。”,高尚宾是“兵部尚书”,所以这些事情,自然是要由他先来回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虽然面皮上微微抽动了一下,可是徐鸿儒却仍然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这些朝廷鹰犬虽是一时得意,可是我教众人,自有明王仙法庇护。” 说罢又转过身去,指着许志清笑道:“许都督曾经与官军当面厮杀,不也能全身而退。” 昨日夜间的那场厮杀,其中的凶险只有许志清自家知晓,自己手下三位“总兵”,一位阵亡,两位变节,辛苦囤积的军粮也成了官军的补给。 虽是心有余悸,可是如今听徐鸿儒这么说,也只能是连连点头,在脸上挤出笑来。 至于自己为什么能带这这么多兵卒安然下山,其实许志清自己也没想明白,难不成还真的是因为有明王庇护不成? “护法大人,是不是派人去滕县……”,周念菴沉吟许久之后,小心翼翼的开口说道。 “滕县?”,徐鸿儒脸色微变,转过身拿两只眼直直的盯住了周念菴。 周念菴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去迎上徐鸿儒的目光。 “哈哈哈。”,可是转瞬之间,却又听见徐鸿儒哈哈大笑,摆手说道:“我等困顿于此,不能为教主大人分忧,已是惭愧。” “此事明王早有示下。”,徐鸿儒又是脸色一正,环视一眼左右:“一月之内,必要那唐旭授首。” 徐鸿儒开口之时,神色尚且肃穆,可说到后句,面上的表情竟然开始有几分狰狞起来。 …… 第304章 耽误不得 “一月之内,哪里还能等到一个月。”,邹县县城外的明军大营内,唐旭看一眼侍立身前的杨国盛,却是微微扬起了头,口中默默念叨: “如今眼看便是五月,还有一个月便是夏收之时。收麦如救火,若是耽误了时候,等雨水落下,便如灾伤。” “至时这藤,邹诸县,便成饥荒。”,说到这里,唐旭猛然收回目光望向了杨国盛:“你可知道若真闹出了饥荒,朝廷要花上多少气力?” “这……”,杨国盛在山东境内的军将里,也算得上是骁勇,可是如今被唐旭目光所逼,竟有一丝忍不住想要后退的感觉。 唐旭所说的话,杨国盛并不是不明白。但凡饥荒,虽然赈灾乃是首要,可是其中却又绝不仅仅是“赈灾”这两个字所能包括。 一地若生了饥荒,从哪里调粮,调多少粮,调粮需要多少人手,每一项的算计都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更勿论若是因为饥荒再闹出民变来,即便自己眼下能平了这妖教匪患,又有何用? “大人要杨某平贼,却又不许多做杀伤,杨某又能如何?”,只不过,杨国盛虽有些气短,可踌躇了一阵之后,却又不服气似的抬起头来:“俺杨国盛又不是神仙。” “要依俺的脾气,与凤阳军的高大人两个,左右一起杀进城去。”,杨国盛一边说着,一边居然开始拿手比划起来:“管他男女,只要是挡道的都一刀砍倒,不都尽是妖教中人?直接拿了那徐鸿儒一干鸟厮,勿论生死,算是了事。” 正说的痛快,突然发觉唐旭已经半晌没出过声,抬起头来,又见他只是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顿时连忙闭住了口。 “杨大人的忠义,唐某已是知晓了。”,好在唐旭知道杨国盛快人快语,丝毫也没有想要责怪的意思。 “不过杨都司也不必太过担忧。”,唐旭摆了摆手,示意杨国盛可以坐下说话:“如今杨大人已是立下大功……” “大功?”,杨国盛有些摸不着头脑,自从出兵之后,自己几乎什么事情也没做过。 唐旭去取巨野,自己也没能搭上了车,无非天天就是领着一群人敲锣打鼓罢了。这唐大人所说的大功,从何而来? 不过杨国盛虽然疑惑,唐旭却没有细细解释的意思,而是继续往下说道:“吾料定这邹县城中的粮草,如今至多还可以支撑半月之久。” “待到贼寇粮草耗尽,自然军心大乱,至时取城便犹如探囊取物而已。” “多了这半个月的时间,兴许还来得及赶上夏收的时候。”,唐旭依然念念不忘那些田间的豆麦:“经此大灾,收成虽是要少些,可是勉强也够糊口,想来今年朝廷也不会在这几个县征收赋税了。” 说罢,又再把头转向杨国盛笑道:“杨都司若是想要厮杀,倒也不是无法,兴许四五日内,贼寇便会出城。” “这些贼鸟厮敢探出头来?”,杨国盛拿拳头在腿上重重一砸,面上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 “且先如此罢。”,待安抚过了杨国盛,唐旭已是感觉身躯有些沉重,于是挥手笑道:“某家这几日里连续奔波,比不得你一路将养。” “属下倒是愿意和大人换上一换。”,唐旭不提这茬还好,提出来之后,杨国盛却是一脸不满。不过看唐旭确实疲了,也不敢再闹将。行礼过后,气哼哼的走了。 “大人。” 待杨国盛退出去之后,唐旭长呼一口气,身子向着椅背上靠去,可是刚闭上眼,却又听见帐外有人叫唤,听声音像是郑瓢儿。 “嗯。(..tw好看的小说)”,唐旭也不直身,直接轻轻应了一声。应声过后,只见门帘闪动,进来的果然是郑瓢儿。 “你怎还在忙碌,也歇息去吧。”,唐旭朝见郑瓢儿手上拿着东西,瞅了一眼之后,呵呵笑道。 “是凤阳卫高大人刚送来的报功名册,属下不敢耽误。”,郑瓢儿脸上的疲色虽盛,可是听见唐旭的话,竟是微微红了一下。 “放下来,你自去歇息吧。”,唐旭拿手指在案桌上轻轻扣了几下:“若再有事,我自会吩咐行军司马,典吏去办。” “是。”,郑瓢儿也不做作,直接把名册放到了案桌上。 “滕县那边的人手,可都安插进去了?”,乘着郑瓢儿还没离开,唐旭问了一句。 “大人放心,都盯紧了。”,郑瓢儿憨憨的咧嘴一笑。 “姚文庆……”,唐旭把名册拿到眼前,半躺在椅上翻开:“这个名字,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从邹县县城往南,越过峄山之后再行约七十里,便就是滕县。 如今的滕县县城里,当日的厮杀焚烧的痕迹,早已被清理干净。虽然街巷和各衙门里进进出出的人群,大多都是头裹红巾,可是相比起北面的邹县,却显得井然有序的多。 甚至县衙附近的铺面里,还摆出了摊子,只是售卖的都要比平日里贵上许多,门前的行人也是稀少。 如同邹县和巨野城里一般,如今的滕县县衙,已是成了教兵的巢穴。 一尊铜铸的三足大鼎,也不知道是从哪座寺庙或者道观里寻来的,横在了昔日的县衙门前。浓烈的烟气从炉鼎中喷涌而出,被吹来的南风卷散,向着县衙门里灌去。 眼下已是辰时时分,后院里的厢房里头,却仿佛才刚有了动静。 转头看一眼身边两具如暖玉一般温软的胴体,王好贤却像是腻烦了一般的轻轻冷哼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两名少女仿佛顿时受了惊,不着寸缕的起身跪伏在榻上,直到听见王好贤轻轻的“嗯”了一声,方才如蒙大赦。 仍跪在榻上轻呼一声:“谢教主度功。”。然后才披起衣裳,喜滋滋的奔了出去。 夏仲进似乎已经在门外立了小半个时辰,如今见有人出来了,方才微微挪动了下身子,把半个脑袋朝门里探了过去, “进来便是。”,王好贤也只披了一件绸裳在身上,夏仲进刚探出脑袋就被看见,回身重新在榻上坐下,开口唤道。 进门之后,看一看王好贤,当下就笑道:“教主大人神勇。” “你却也不差。”,王好贤的嘴角,立刻生出一丝会意的笑来:“你在蓟州时,便就玩出了什么二龙入水,四探无底洞。” 说罢又抬手笑道:“赐他们些雨露,也算是功德。” 笑完之后,仿佛才回过神来:“你直接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你在门外站那许久,为何不唤?” “什么要紧的事儿,也比不得教主大人的要务。”,夏仲进又嘿嘿笑了几声之后,方才收起了笑脸:“小的们只是收到了信报,说朝廷出兵了。” “如今到了哪了?”,虽然天气并不寒冷,可是王好贤却是猛然一哆嗦。 “还是冲着那徐鸿儒去的。”,夏仲进连忙说道。 “哦。”,王好贤这才松了口气似的重新坐稳。 “今日早上刚探得的信报,二十六日,也就是前日的夜间,官军兵分两路,袭破了巨野和峄山两处。”,既然问到了正事,夏仲进也不敢继续耽误。 “破了?”,王好贤惊愕的张了张嘴巴。 “巨野离的远,只知道是被破了城;峄山那处,孟先汉战死,侯五和魏七两个则是投了官军。”,夏仲进脸上虽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可是毕竟都是同教中人,便多少也有些兔死狐悲。 “哈哈哈哈……” 夏仲进原本还担心王好贤会怪自己来报的迟,却没想到王好贤顿了半晌,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巨野一地,乃是徐鸿儒的巢穴所在。”,王好贤仿佛笑的眼泪都要掉了下来:“他的家人亲眷,尽在此处,如今岂不是都要落入那唐近贤之手。” “巨野,峄山既失,想来邹县破城之日亦不远矣。” “教主……”,相比起宛若大喜的王好贤,刚才还幸灾乐祸般的夏仲进,此时却忧心忡忡起来:“教主,邹县若失,我滕县一地只怕也是唇亡齿寒。” “什么唇齿。”,王好贤却是大袖一挥,毫不在意的笑道:“他闹出如此大的威风,我王家如今岂是高攀得上?” “这这……可……”,夏仲进支支吾吾一阵,半晌没说出话来。 “可是教主大人明鉴。”,虽是有些惶恐,可是夏仲进犹豫一番之后,仍还是开了口:“若是邹县城破,官军必然南下。” “我先前还以为这唐近贤与常人一般,拿柿子喜欢捡软的捏。”,也不知道王好贤究竟有没有听到夏仲进的话,只是大笑着在房里走来走去:“却没想到他居然也是个硬汉,直接冲着徐鸿儒去了。” “如今兄弟们都等着教主拿个主意。”,夏仲进欠了欠身,继续说道:“若是长久困守此地,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你们既来问我,想来定然也是想了些东西。”,王好贤这才停下脚步。 …… 第305章 格局要大 “兄弟们想的,无非是两个法子。”,夏仲进轻轻咳嗽一声,开口说道:“这第一个法子,是北上邹县,乘官军与徐鸿儒鏖战之时谋取渔翁之利。” 说完之后,抬起头看了看王好贤,见王好贤面上平静,便又继续朝下说去: “这第二个法子,便就只有南下。淮南之地,去年便就遭了旱灾,至今尚未平静。况且我教在淮南一地,多少也有些经营。教主大人若是至此,振臂一呼,兴许可以谋一个新局。” 王好贤仍只是把手托在腮边,低头不语,夏仲进也不敢催问,只能静静侍立一旁。 “这淮南之地,临近凤阳。”,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终于看见王好贤深深呼吸一声:“中都凤阳乃是他老朱家的祖先脉所在,轻易岂肯使人窥视。凤阳城中,更是驻扎甲兵数万,我等如今已是现身,岂有安然之理?” “这淮南之地,去不得。”,王好贤轻轻的摆了摆手说道。 “至于北上邹县……”,王好贤又抬头沉寂片刻:“倒也不失一个法子,只是这邹县的格局未免太小,便如这徐鸿儒本人的器量,不过如此。” “若只在此一地纠缠,又岂真的能震动齐鲁?这徐鸿儒当日所想,无非是以邹县一地为根基,北取兖州,曲阜,兼收两济。可谋划虽好,却未免太过天真” “属下这回来,不正是要向教主大人讨一个主意。”,见自家说出来的两个法子王好贤都没给看上,夏仲进仍是端着笑脸倒也丝毫不恼。 “你等且先去整顿兵马,静候军令就是。”,王好贤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又停了半晌,见夏仲进仍只是站在身前不动,又开口笑道:“并非某家想要隐瞒,你且是忘记了唐旭那厮的身份?” “当日我见此人时。”,王好贤徐徐踱步,似是若有所思:“彼时间,此人只不过是京城里的五城兵马司的一员小校,到了今日,竟已成了那北京城里有数的高官,更兼着锦衣卫的差使。” “他无论在五城兵马司,还是在锦衣卫里的时候,做的都是那些侦缉擒拿的勾当。你又如何知道,他没有在这滕州城里安插耳目?” “属下们失职。”,王好贤话未说完,夏仲进已是汗流浃背。 “这怪不得你们。”:王好贤微微摇头:“我教中人,原本就来的纷杂,如今非常之时更是难以甄别。” “你且去吧。”,王好贤向着门外挥了挥袖子:“且安心等我军令便是。” “属下告退。”,夏仲进哪里还敢再多说,欠了欠身,向着门外退去。 “徐鸿儒啊,徐鸿儒。”,待夏仲进渐渐走的远了,王好贤方才走回榻边徐徐躺下:“你做不成的事儿,便由王某替你做了吧。” 大明泰昌元年,四月二十九。 “咚……咚……咚咚……”,“呜……” 时辰刚刚过了卯时,便听见一片金角之声,在邹城的城墙上空响起。 明军济南卫军将一千,济宁卫军将一千六百,凤阳卫四千四百,京卫标兵营一百,共计大军七千一百,已是分西、南二面,将邹城团团包围。 小小的邹县县城,城内城外刀枪如林,金鼓阵阵,已然变作一处萧杀之地。 “护法大人,官军像是要攻城。”,邹县县衙内,高尚宾,周念菴,许志清等一干教兵军将,也正团团包围在徐鸿儒身边。 虽说如今城中足足有五万道众,可能战者不过两万。其中有兵刃者又不过六千,披甲者更是仅有数百,面对城外张牙舞爪的七千官军,任谁也不说不清能有几分胜算。 “贼厮鸟,若不是你丢了峄山……”,慌乱之下,高尚宾已是向着许志清破口大骂。(..tw) “高大人。”,许志清虽然不敢太多分辨,可也耷拉着脑袋微微冷笑道:“如今只说这些,又有何用。” “若是高大人自命威武,不如领军出战一回就是。” “你以为高某不敢?”,高尚宾见许志清居然还敢反唇相讥,顿时更是勃然大怒。 眼看着两边都是剑拔弩张,仿佛未曾遇敌便要自家厮打起来,周念菴等几个也是连忙上来劝解。 “止了。”,正争的激烈,忽然间,一阵怒喝从上首边传来。 众人顿时都是一愣,随即一起闭上了口,恭恭敬敬的分两边重新坐下。 “你等把这本道人的府邸,当成什么地方了?”,坐在上首边的徐鸿儒,脸上竟然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怒气。 见众人都噤了声,方才顺了顺气,仿佛深有悔意一般:“没想到本道人居然动了嗔念。” “属下等无能,累护法损了修行。”,众人顿时都是痛心疾首一般,拜伏在地上。 “多说无益。”,徐鸿儒轻叹一声,从蒲团上站起了身,又向着门外挥了挥袖子:“,不如一起出去看看罢了。” “呼……” 城墙之上,上万教兵已是环城而立,远远的看见徐鸿儒一身白衣,宛如乘云而来,顿时间欢声雷动。 目光所及之处,教兵纷纷像是波浪一般涌动。城楼四周诵经声振,花香遍地。 城外的明军大营,虽然也是连绵数里,可是趴伏在巨大的邹城身边,却仿佛只是巨象身边的豕犬。 徐鸿儒凭栏而望,一时间心中突然豪气万千。在这一刻,仿佛他就是弥勒,就是明王,他就是神,率麾下虎狼之师,足可气吞山河,睥睨天下。 “呜……”,又是一阵悠长的号角声,从城墙下传来。 一直静立未动的明军大营,也终于有了动静。西面营寨的木桥突然放下,犹如被巨浪推开了堤坝一般,潮水般的明军兵卒从打开的辕门两边蜂拥而出。 淬过火的铠甲,乌沉沉的似黑云压顶而来;皑亮的矛尖,犹如风暴中的闪电寒光四射。 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辆巨大的巢车,虽只有两三人高,可是迎面却是极宽。由数十名兵卒牵引而进,仿佛一只趴在地上行进的巨兽。 “止……” 眼看着已经行到了离城墙五十丈处,一声清喝从军阵中传出,前队停住了脚步。随后一排箭矢腾空而起,落到墙根边,划出了一条生死线。此时若是有人胆敢冲出城去,只怕当即就要死在万箭穿心之下。 一匹通体漆黑油亮,仿佛全身不带一根杂毛一般的河曲骏马,从军寨中缓缓行出。马背上的唐旭身披银甲,显得格外惹眼。 高阶,廖栋,杨国盛,黄虞,等一干军将紧随其后。所到之处,明军战阵犹如劈波斩浪一般向两边分开。 郑瓢儿手中的号旗高高举起,几乎是转眼之间,四周的号鼓之音立刻戛然而止。 刚才还欢声雷动的邹城,顿时也是一片死寂,只能听见被南风扯动的旌旗所发出的“啪啪”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落在了唐旭身上。 唐旭翻身下马,执剑在手,抬步向着巢车上走去。 县城北门边,一骑远远奔来,马背上的骑士刚奔到了城墙下便就滚下马来,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 “俺是九宫坛沈坛主标下,快快引我入城……” 城墙上面,早有人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是红孩儿,快吊他上来。” 城楼之上,徐鸿儒仍然是凭栏而立,看着唐旭在从木梯拾级而上,忽然间,心里猛然间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 这等英雄少年,数万人注目之下,仍是如闲庭信步一般,抬手间似乎便可以搅碎风云。这等的人物,自己在他面前又能有几分胜算? 尚未来得及多想,身后却是一阵骚乱声传来。徐鸿儒皱了皱眉头,稍稍转过身去。只见身后几名侍卫,正扶着一人从台阶上狂奔而来。 “大人……护法大人……巨野没了……没了……” “什么?”,徐鸿儒顿时大惊失色,一把抓住“红孩儿”的胳臂:“哪里来的谣言,你若再敢胡乱说上一句,扰我军心,本道人立刻便斩了你。”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不知道是因为一路奔波还是因为吃了徐鸿儒一喝,被称为‘红孩儿’的,面色一片发白,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徐鸿儒猛然转身向着城下望去,只见唐旭已经行走到了最后一级木梯,抬起了头来,正遥遥朝着城楼上望来,嘴角上的微笑若隐若现。 “什么时候的事?”,徐鸿儒迎上唐旭的目光,更不回身。 “是二十六日的晚间,官军伪了装束,突然冲进城池。”,‘红孩儿’连连磕头不止:“是那唐旭亲自领的精兵,小的们抵抗不住。” “为何不早早来报?”,高尚宾也是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叱喝。 “城外四野,都是明军的侦骑,小的们来的时候有四五个人,如今只余下了小的一个,在城外绕了一日一夜,才寻到了空当。”, “不必和他计较了。”,高尚宾还要想问,却看看见徐鸿儒朝着身后摆了摆手:“只怕他能进来,也是那唐旭故意所为,留他前来报信的。” “那唐旭究竟……”,高尚宾又刚要开口,忽然间,便听见城下“轰”的一声巨响,巢车遮挡的木板,向着四面倒下。 …… 第306章 奋力一搏 “老爷。(..tw)”“大人。” 一阵哭号之声,远远的从城下传来。十数道被紧紧捆缚的人影,一起出现在倒下的挡板后面。 “护法大人……”,徐鸿儒身边众人,顿时都是瞪大了双眼,一条条青筋从额头上暴了出来。 “小子忒是歹毒。”,徐鸿儒也是一个踉跄,紧紧用力扶住了木栏才站稳了身形。 “唐旭。”,周念菴最先按捺不住,冲到垛口边向下大声喊道:“你既是英雄了得,怎也会做出这等拿人家眷胁迫的勾当。” 城下的唐旭,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是缓缓踱步前行。一边前行,一边从腰间解下佩剑。 “唐近贤,你这等腌臜货色。”,许志清原本在峄山就败的憋屈,如今更是满心恼怒,跟在周念菴身后指声骂道。 “哼。”,唐旭已经行走到了几名妇孺身边,这时候才抬起了头,拿手中的佩剑连着剑鞘朝脚下杵去:“唐某从未自命过什么英雄,更不怕人说我是小人。” “若是杀一人可救万人,唐某便是身坠阿鼻地狱亦是无悔。” “咔……”,说话间,随着卡簧一声脆响,雪亮的寒光从唐旭的手中拔鞘而出,抖动的剑刃发出一阵阵“嗡嗡”的振鸣声。 紧接着,长剑在空中带出一阵呼啸,仿佛嗜血的恶魔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剑刃,向前急速落下。 “啊……”“呼……” 城楼上当下都是一片惊呼,甚至有人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忍心去看。 “儿啊……”,剑光笼罩下的老妇,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仿佛可以传到世界的尽头。 “太夫人……”,周念菴和高尚宾等人也是瞋目裂眦,齿缝间一阵“咯咯”作响。 “唐旭,俺们日后定是要把你寸寸研碎,碾成齑粉。(..tw)”,许志清也是大声怒喝。 巢车上的老妇一声悲鸣,几乎就要昏倒在地上,可是剑刃所至,非但没有感觉到丝毫冰凉苦痛,身上的紧缚却是猛然一松。 老妇浑浊的双眼,惊愕的看着自己的膝下,居然连半点血污也无。 唐旭执剑在手,一指城楼大声喝道:“唐某今日并非是怕担上了骂名,只是逆贼孽子,只是你徐鸿儒一人,唐某虽奉旨讨贼,却绝不牵涉无辜。” “至于城破之后,朝廷律法如何决处,却不是唐某所要去想的事。” “不过,朝廷向来恩德,若只是被胁迫裹挟,定是会既往不咎。” “统统解开了,放他们走。”,唐旭一指身前,一边的侍卫立刻拥上前来,为眼前的一干妇孺解开绳索,驱赶下车。 获得了自由的一干人等,懵懵的被驱赶着朝城墙下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还不时地回头望上一眼,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般。 “快些,快些,快些……”,城墙上的教兵军将都在大声疾呼,甚至有人提刀在手,跃跃欲试,似乎想要直接冲下城来救护。 可是城下的数千明军,如同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只是默默的目送一群人缓缓前行,就连半点动作也没。 “快,快放下吊篮。”,眼见着一群人的脚步已经迈过了插在地上的羽箭。周念菴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连忙吩咐教兵前去接引。 “明王庇佑,护法大人洪福。”,周念菴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继续把目光向着城下望去,目光所及,顿时又是一愣。 “唐某虽不责罪无辜,可这等助纣为虐,不思悔改之人,却绝不轻饶。”,不知道什么时候,唐旭的身边又跪上了一道人影。 这道人影,同样被紧紧捆缚。被押上来之后,望见了远处的城楼,顿时一番剧烈的的挣扎。只是牙口却也被用扣绳系住,只能大声的哼着,半句话也喊不出来。 “枭。”,唐旭头也不回的朝着车下走去。 “枭……”,巢车上的号旗又一次高高举起,一柄鬼头刀毫不迟疑地顺势劈下,鲜红的血浆像是喷泉一般从腔子里溅起半人多高。 一边立刻又有侍卫迎步赶上,猛力一脚踢出,刚及落地的头颅在空中带出一条红色的弧线,直直的向着城墙下落去。 落在城墙下面以后,还像是不甘心一般,咕噜噜旋转滚动了半晌才停了下来。 “是沈坛主。”,高尚宾捏紧了拳头,死死的盯着正在城墙下滚动的首级。 潮水一般涌出的官军,又像潮水一般退去,只留下孤零零一具无头的尸身躺在中间的空地上。 徐鸿儒嘴角抽动几下,缓缓地收回目光:“待晚间放些人手下去,为沈坛主收敛。” “加固营寨,防备贼兵夜袭。” 唐旭一边疾步向着寨内走回,一边低头向着左右吩咐。 “贼兵当真会来?”,杨国盛乐不可支的搓着手,紧紧跟随在身后。 如今唐旭身边的四名将官,除了他杨国盛之外,人人都已有战功在身。 高阶和黄虞也就算了,反正人家是南直隶来的凤阳兵,是客军,和自己凑不到一块儿去。偏偏廖栋那厮,自从打巨野回来之后,每次看着自己,都是一副乐不可支地模样,实在是让人看了就生气。 “他若不出,难道还等着断粮不成?”,唐旭轻轻冷哼一声:“除非他敢断了城中那些教众的炊,兴许还能多熬上几日。” “若是白日里,只怕他更不敢来。” 翻开一部二十四史,能做到以孤城死守之人,原本就是极少。能做到的,几乎都已经青史留名了,他徐鸿儒恐怕还不够资格。 太阳,越过了中天,逐渐向着西方的地平线下落去。 鲁南平原原几乎算得上是一马平川,到了此时,阳光更几乎是透过了官军的营寨射来,在城墙上留下一道道黑影。 高弘德静静的杵立在城上,有些麻木的看着正在城外像蚂蚁一样不停忙碌的官军和民夫。 这些官军似乎根本没有攻城的打算,反倒是领着民夫在城池周围挖开了一道又一道的沟壑,树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栅栏。 活动了一下略有些酸涩的腿脚,又麻木的向着身边望去。如今朝廷大军围城,城中的教兵却是混乱不堪。就连自己这个原本在“护法府”内做守卫的良头,也在半日间就被升做了旗主,麾下有了数百兵卒。 升官,原本应当值得高兴的事儿,可是看一眼城外密密麻麻的官军营寨,高弘德却觉得自己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自己为何会到这里来?懵懂间,高弘德突然觉得有些迷糊。 自己如今虽然也时常焚香诵经,可是到底信没信教,似乎就连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家拜拜的是弥勒佛,是明王,可是好像寻常的寺庙里也拜,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而自己当年入教,也只不过是想跟随在高大人身边得个照应,多吃几顿饱饭。迷迷糊糊的,就跟着走到了这一步。 “唉……”,高弘德想要叹气,却又生生忍住了。 旁边的兵卒正在窃窃私语,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却仍然依稀能听的清楚。 “护法大人说朝廷这位唐大人是魔头转世,可看起来倒也并不凶恶,护法大人的家眷拿在手上,不也放了。” “这还不叫凶恶?”,身边的伙伴,似乎不大赞同他说的话:“沈坛主被一刀两断,如今尸首还丢在城下。俺活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见到砍人头。” “可……可俺们教里,不也杀过人……上回……被点了天灯……” 紧接着,便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当日只说是不用纳税,可却把俺们家的粮全拿去交了香供,如今又把官军引……”,半晌之后,刚要重新开口说话,猛然间看见高弘德沿着垛口走了过来,顿时肩头一颤,连忙在脸上堆出笑来:“旗主大人。” “少嚼些舌头,若被大人们听到,俺也保不了你。”,高弘德板着脸从一边走过。 “是,是是。”,刚才说话的教兵,不敢多做分辨,只是连连点头。 邹县县衙的后院里头,原本还算得上是清净,如今却哭号声不断。 徐鸿儒也是脸色涨红,几次似乎想要斥出声来,却引来一阵更盛的哭声。 周念菴从大堂的方向匆匆走来,一路只是低着头避过,凑到了徐鸿儒身边小声说道:“护法,诸位大人还是前头等着呢。” 徐鸿儒顿时如蒙大赦,就连头也不回,径直向着门外奔去。 “护法大人。”,高尚宾,许志清等一干教中的头领,正在大堂内来回走着,仿佛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远远的看见徐鸿儒进来,立刻上前迎住。 “如今该是何处,还请护法大人拿出一个计较来。”,已经在峄山和官军接过战,如今看起来,却像是最惶恐的一个。 徐鸿儒却也是没了平日里的从容,几步走到蒲团边坐下,半晌沉默不语。众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只在一边静静等候。 “你等可有何良策?”,半晌过后,徐鸿儒突然抬起头来。 几人都是面面相觑,若有计较,早就说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惟今之计,怕是只有奋力一搏了。”,徐鸿儒仰头望天,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 第307章 城下夜袭 “大人的意思,可是要出城接战?”,高尚宾挪了下身子,抬头问道。 “如今官军刚扎下营来,立足尚且不稳,我教中的士气,也是尚且可用。”,徐鸿儒点了点头:“不若今天夜里便派一支军,杀入官军营中纵火,我再以大军掩杀。” 许志清,也正端坐一旁细听,听到这一段,顿时脸上便有些不自然。可左右望了几眼,见根本没人朝自己这里看,方才重新把目光放到了徐鸿儒身上。 “官军凶恶,无非靠的只是甲胄兵器。乘夜暗袭,官军的弓矢炮弩皆不能尽用,甲胄也难齐备。”,徐鸿儒看一眼左右,继续说道。 “那派何人前去?”,周念菴沉思片刻,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若是白日攻打,恐怕更难以取胜。夜间暗袭,兴许还可以靠着教兵人多占点便宜。即便攻不下营寨,只要能让官军无力他顾,大不了护着护法大人一起逃出去罢了。 至于逃出去之后去哪,倒是要费些心思,难道要投滕县去不成?也不知道徐护法肯不肯答应。算了,眼下尚且顾不得,日后的事情日后再想便是。 “高某亲自领军前去罢了。”,周念菴刚问出了声,便听见高尚宾猛地一拍巴掌,站了起来:“护法大人既封了俺做这个兵部尚书,俺好歹要去厮杀上一阵,怎么也胜过困在这巴掌大的城池里,才是憋屈。” “也好。”,徐鸿儒此时似乎也没有心思去计较太多,只是点头说道:“你既掌着教中的兵马,自家征调起来也是方便。” “属下这便就去了。”,徐鸿儒既然已经点了头,高尚宾便也不再拖拉,只是转过身去又看着许志清说道:“若是俺家得手,许都督须得快些接应。” “晓得,晓得。”,刚才周念菴问的时候,许志清惟恐徐鸿儒会点到自己,当时恨不得躲藏出去。如今见高尚宾居然自领了命,已是松了一大口气,听到高尚宾和自己说话,更是连连点头。 高尚宾刚要迈步出门去,却又听见徐鸿儒唤了一声,于是只得转回身来。 “本道人虽不能与你等一同前去厮杀。”,徐鸿儒站起了身,向着高尚宾不停的招着手:“待我画一道‘明王护身金刚不坏刀枪不入符’与你带着,好歹护得你周全。” “笃……笃,笃,笃,笃” 初夏的气候,虽已是渐渐炎热,可是过了子时之后,却仍是有几分凉意。 过了丑时,便就是五更,正是一日当中夜色最浓之时。 城墙上的火炬燃烧了一夜,火势已是渐小,两丈多高的城墙,也渐渐的隐没在了夜色当中。 随着城内的打更声响起,城墙的砖面上,立刻便就有上百条绳索抛下。一道道身穿灰衣的身影,顺着抛下城墙的绳索飞坠而下。落地之后,立刻半弯下腰身,轻步向着西面飞扑而去。 五更时分,人马往往最是困顿。城外的官军大营,几乎也是寂静一片,只能间隙听见几阵巡夜的校官走过所发出的脚步声。 高弘德口中含着用来噤声的石子,眼看着离官军大营越来越近,心头也是一阵猛跳,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 兴许是因为一直弓身奔跑,高弘德感觉胸前开始有些隐隐作痛,他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让自己感觉舒服一些。胸口虽然疼痛,可是高弘德却不敢把胸前的木板抽出来。木板据说是护法大人亲自描的“铁甲符”,只有旗主以上的才能配上一面。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官军的甲胄管用,可是把它佩到胸前之后,高弘德确实感觉到心里头稍稍安定了几分。 官军大营已经只有一百步的距离,高尚书先前所说的果然没错,这些朝廷鹰犬平日里丝毫吃不得累,如今早就已是沉睡不起。 五十步,官军大营里仍然寂静一片,不过高弘德已经可以依稀看见哨楼上站立的官军兵卒。 明军大营前,也悬挂着数十盏用来照明的“气死风”,不过与城墙上的一样,经过一夜的燃烧已是熄灭了大半。 虽然没有人能发出号令,可是按照出城之前的吩咐,高弘德仍然是匍匐下身,缓缓朝前爬去。 二十步,高弘德相信自己只要站起身来大奔几步,转瞬之间就可以冲进明军营寨。黑暗之中,也有几支弩机探了出来,朝着岗楼上的哨兵瞄去。 胸前的不适,更加剧烈的一阵阵传来,可是高弘德顾不上了,放下手中的钢刀,高弘德在袖口上来回抹了几下,想要擦去手心的湿汗。 好在面前的营寨里,依旧毫无半点动静。只要冲过木栏,用火折子把带来的干草点燃,然后丢到那些帐篷上面就行。只要看见火起,城里的弟兄们立刻就会冲出来接应。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可是高弘德却在心里头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啾……” 不知道是谁,先射出了第一支弩箭。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在四下的一片寂静里,听起来却仿佛无比清晰。 高弘德的心,也是猛然一跳,紧接着双手一撑地面,站起身来飞一般的朝前冲去。 “外头什么人?”,一声清喝,从官军大营里传来,随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高弘德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可是还是挣扎着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干草把。 “杀……” 又是一声嘶吼,从身后传来,高弘德听出那是高尚宾的声音,紧接着,城墙上的火光也开始晃动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身边已经是杀声大作。高弘德顿时一阵血脉贲张,几刀砍断木栏上捆绑的麻绳,一脚踢开。狂奔几步之后,把手中正在燃烧的草把向着一边的帐篷上丢去。 “轰”,几乎是在草把刚落到帐篷上的那一刹那,一通猛烈的火焰就在帐篷上腾起,舔出的火舌,几乎卷到了高弘德的脸上。 难道官军的帐篷都是这么容易起火?忽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从高尚德的脑海中腾起。 “杀……” 远处的城门边,也已经是灯火大亮,紧闭了一日一夜的城门被打开,无数头裹白巾的教兵从城门中蜂拥而出,向着官军营寨杀来。 此时的高弘德,也顾不得去多想了,瞅准一个还没着火的帐篷,一刀划开之后,就朝着里面冲去。 帐篷外面的火光虽然已是透亮,可是帐篷里却仍然有些昏暗。眼见地上像是躺着几道人影,高弘德不及多想,已经挥刀砍下。 “笃……”,手中的钢刀落下,一股巨大的反弹力从手上传来,把高弘德震的虎口一阵发麻。 “帐篷里没人……”“帐篷是空的……” 连续几道惊呼,在帐篷外响起,高弘德心里更是一惊,瞪眼朝着地上看去,顿时头皮更是一阵发麻,只见地上横卧着的,哪里是人,分明只是几条用来营造营寨的木料。 “撤……快撤……”,一阵呼喊声,从远处传来。 高弘德满头大汗,脸颊上密布的汗液,并不仅仅是因为受了惊吓。四周燃起的熊熊烈火,也把他手中的钢刀炙的滚烫。 甚至根本不用去听到撤退的军令,高弘德已经背转过了身,不管不顾的朝着城池的方向奔去。 “轰轰轰……” 四周的地面也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借着城上投射下来的火光,无数道人影,像是从黑暗中涌出的恶魔,顺着城墙的方向朝着刚刚奔出城来的教兵纵马扑去。 “撤,快撤。” 高尚宾面如土色,四周那些刚挖出来的沟壑中,官军正像是无穷无尽一般从中间涌现了出来。厮杀声,惨叫声,不断的从身边向自己耳中传来。 弓弩这些东西,在教兵里头算得上是稀罕物,只有百人队里才能配上几副,可是对面的这些官军却是犹如挥霍一般不停的抛洒着箭雨。 每次对面一声梆子响动,自己的身边就有几名教兵倒下。高尚宾虽是穿了铠甲,甲叶里却也被嵌入了几支,刺的一阵阵隐隐作痛。 眼看着四周的官兵已是越来越多,教兵却是越来越少,高尚宾再也无心厮杀,由亲兵护着向后疾退。 高弘德已经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虽说出城的教兵汇在一处,也有数千之众,可是不知怎的,自己偏偏就是感觉自己四周全都是官军一般。 奔跑之中,贴在胸口的“铁甲符”已经不知道被丢到了哪去,可是高弘德已经顾及不上。如今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回城里去。 好不容易甩脱几个尾随的官军,前头却又有一名兵卒挺着长矛冲了过来,看着正在奔跑中的高弘德,在脸上咧开了嘴,仿佛是野兽遇上了满意的猎物。 高弘德把手中的钢刀奋力向前挥出,钢刀在手中画出一道弧线,向前直直飞去。挡在面前的士兵连忙闪身躲过,高弘德已是乘机奔了过去。 ………… 第308章 大人救我 “明王保佑,明王保佑。(..tw无弹窗广告)”,高弘德一边在心中默默念叨,一边抬头朝前望去。城门,已经就在不远处。 虽然已经有一股官兵冲到了城门前,可是城楼上的箭矢和擂石不断落下,一时间也不敢靠的太近。 高弘德振奋起了精神,把步子迈的更大。跑过去,跑过去就能保住性命。 可是……刚刚才有迈出了几步,忽然间,只感觉腿上一麻,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自下而上,一路冲击而来。 高弘德一个踉跄,一下栽倒在地上。倒地之后伸手朝腿上摸去,入手处一片潮湿。一支羽箭,正颤颤的插在自己的大腿上,渗出的血浆已经把衣裤浸的透湿。 早知如此,不把那块“铁甲符”弄丢就好了。眼睁睁的看着刚才被自己甩下的官兵再一次逼了上来,高弘德绝望的闭上了两眼。 可是眼皮尚未完全合上,突然眼前又是一亮,只见高尚宾正由几名亲兵护着,从自己身边奔过,当下便立刻大声喊道: “大人……大人……高大人,大人救我。”, 高尚宾微微回头,看到了正半躺在地上的高弘德。 “大人,是俺……是俺高弘德。”,高弘德心中现出一丝希望,撑起腿上最后一点气力向前爬去。 他一定不会不管自己的,一定会带自己回去的。护法大人曾经说过,教内众人皆兄弟,既然是兄弟,便就没有不管不顾的。更何况,自己和他还是同族,是血亲,即便是自己当年入教,不也是受他指引? 高弘德满怀着希望,看着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的高尚宾。可是……可是高尚宾只是看了自己一眼,便猛的转回了身。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继续向前跑去。 “大人……”,刚刚涌上来的一丝希望,又重新被绝望所代替。 “高尚宾……爷爷****你祖宗……”,高弘德口中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嘶吼,却浑然未觉自己骂的似乎有些不对。 官军已经围了上来,冰冷的长矛紧紧的逼住了自己的后心。 高弘德突然间想笑,虽然隔着衣裳,已经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长矛锋利的刺刃,可是自己仍然想笑出声来。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笑出声,若是有下辈子,再也不信这啥子弘封教了。 “终于抓到个活的了。”,迷迷糊糊之中,高弘德仿佛听到官军的兵卒正在说话,“唐少保吩咐过,若抓到活的,赏格要高上五成。” “奶奶的”,城墙下,杨国盛骑在马上,手中挥舞着一柄凤头大刀,犹如一把钢刀的刀刃一样冲在最前,所到之处,贼寇人马俱裂。 虽已是满身血污,却愈加兴奋起来:“唐少保说这些贼寇会来袭营,却没想到居然就连一日也耐不住。” “也亏得你们来得早,省得爷爷我****还要挪着地方睡觉。” 刚冲散了一队聚在一起的教兵,杨国盛正准备朝着另一边冲去,可是两眼的余光却在这时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 “居然穿着甲胄,定是贼寇中的头领。”,杨国盛的两眼放出了红光:“若是个坛主,香主什么的,便不须再看姓廖的脸色。” 刚及说完,已是一拍胯下战马,手中大刀,斜斜向下横扫过去。 “呼……” 一瞬间,城上城下的人群中,几乎是同时爆发出了一阵惊骇的呼声。 杨国盛胯下的战马,像是带起了一阵狂风,手中的凤头大刀,也划出了一道弧形的闪电。在四周的惊呼声中,一条血箭迸出,一道人影被斜斜向后撞飞过去。 “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城楼上,尚未出城的许志清目瞪口呆的看着城下的一幕,顿时也是腿脚间一阵发软。趴伏在垛口上,把声音扯到最大,向着身边的喊道。 “大人,外头还有俺们的弟兄。”,门边的教兵犹豫着不敢从命。 “诸军将听令,高大人已然身死,城下的弟兄乃是官军假扮。”,许志清挥舞着手中的长刀:“诸军听我号令,放箭……” 守卒尚且仍还在踌躇,许志清身边的亲兵已是冲上前去,夺过手中的弩箭向下射去。城墙根下,四散崩逃的教兵立刻像是被割倒的麦子一般一片片倒下,原本拥挤阻塞的门洞里,顿时也是一空。 “关闭城门……”,又是一阵呼喊声,在城楼上响起。 门边的兵卒再也顾不得许多,沉重的厚木城门,在一声声绝望的呐喊声中轰然关闭。 天光,渐已大亮。 昨日间屹立在城西的官军大营,如今虽然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可黑漆漆的一片映入眼帘,却让人心中禁不住一阵阵发寒。 从城门到官军大营之间,只不过数十丈的距离,中间却散落着不下上千具的尸首。数百名身着红衣的民夫,正拉着大车在其中穿行收殓。从高处望下,像是在地面上缓缓流淌的血河。 “爹,娘!” 高弘德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么安逸的睡过一觉了,在自己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在娘亲的怀抱里的时候,才会这么安心的沉沉睡去。 “你这孩子,如何伤成这样?”,爹爹和娘亲的目光,一如当年一般慈祥。 为什么是当年?高弘德的脑海里,闪电般的冒出一个念头,一瞬间仿佛像是抓住了什么,可是摇了摇脑袋,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爹,娘,小宾领着儿子入了教。”,高弘德躺在娘亲的怀抱里,小声的嘟囔着。 “你这孩子,尽胡说些什么呢?”,娘亲的脸上,似乎现出了几分诧异:“你们两个小孩子家,入的什么教?” “是弘……”,高弘德猛然间停住了口,心间的异样也是更盛。 到底是哪里不对,哪里不对?高弘德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的看着身前的爹娘。 如果自己没有入过教,那自己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腿上的伤……想到这里,高弘德又是忽然一惊,紧接着,一阵无穷无尽般的窒息感向着自己压迫而来,整个脑袋也跟着像是被开了瓢似的剧痛起来。 “德儿,不要过来,不要回家……快逃……”,几乎是转瞬之间,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幻起来。 偏僻的小村里,一户接着一户人家的炊烟中断。惊恐的村民,开始携家带口的向着远处逃去。可是远处的道口边,也已经站满了人群,一道接着一道的木栏,死死的堵住了道路。 这些邻村的人里,有些还是沾亲带故的,可如今也像是疯了一样,挥舞着手中的棍棒,毫不留情地砸向每一个企图越过栅栏的村民。 “爹,娘……” 人群中,高弘德似乎看到了爹娘的身影,爹爹已经攀上了栏杆,正向着娘亲伸出了手去,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呼啸而来,正砸在爹爹的后脑勺上,迸出的血浆,像雨点一样向着四面撒去。 手中的棍棒,还在一下接着一下的落下,呼号声,怒喝声,连成了一片。 “住手……”,高弘德也想要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自己似乎像是融入了四周的空气一般,发不出声,也什么都抓不住。 “爹,娘……” 娘亲背后的小男孩,瞪着无助的双眼,大声的哭号着,四周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他只能是紧紧的抱住娘亲,眼睁睁的看着父亲从高高的栅栏上滑落。 难道……难道这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疼的缘故,高弘德不禁开始全身颤抖起来,如果他是高弘德,那么我是谁,我又是谁? 一阵瓢泼般的大雨,倾盆而下,似乎想要洗刷掉这人世间所有的罪恶。 “爹,娘,下雨了,终于下雨了,刚过了端午,还赶得上种麦子……麦子……” 高弘德口中徐徐的嘟囔着,却看见倾盆的大雨中,栅栏后面的人群也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 “哈哈哈哈。”,高弘德突然大声笑了出来:“这是瘟疫,瘟疫……一个都逃不过,逃不过,都要死……” 大笑声中,自己又仿佛回到了自家门前。可两扇紧闭的门扉,却将自己死死挡在门外。 “爹,娘……”,高弘德拼命的拍打着眼前的门扇。 “德儿,快逃……不要回家,快逃……” 一阵虚弱的呼喊声,从门后传出,伴随着自己拍打门扇的声音,门里的呼喊声也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渐渐的,四周已是一片死寂。只有一阵阵豺狗争抢腐尸的嘶吼声,从不远处隐隐传来。 “没了,什么都没了。”,高弘德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木然的行走在道路上。 “小偷,小偷。”,“滚!”,“臭叫花子。” 无数的人影,出现在道路两旁,或是向着自己怒喝着,或是投来鄙夷的目光,可高弘德却仿佛没看到一般,只是默默的向前走着。 “饿了吧,给你吃。” 恍惚间,眼前又出现了一道人影,这道人影是如此的神圣,如此的耀眼,刺目光芒几乎让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缓缓地向着自己伸出了手,一只香气四溢的麦面炊饼,正放在他的手掌上。 …… 第309章 亦幻亦真 “谢谢,谢谢。” 这只炊饼的味道,是如此的香甜,自己这一生,竟似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高弘德刚想要抬起头来道谢,却发现四周的人影已经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远处,又有一袭白袍现出,一名中年汉子,面容清瘦,正在徐徐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高弘德觉得这张面孔很熟悉,可是一时间仍然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弘德,俺们跟他走。”,背后有人说话,高弘德转头去看,看见是高尚宾。 “为什么要跟他走?”,高弘德不解的问道。 “跟他走,有饭吃。”,高尚宾越过了自己,已经先行迎上前去。 高弘德连忙跟上,可没走几步,却看见高尚宾突然开始奔跑起来。 “小宾,小宾,等等俺。”,高弘德一边跟着奔跑,一边大声喊出。 可是高尚宾的脚步,却没有丝毫放慢,只是缓缓转过了头,向着自己看来。眼中的神情,有些惊恐,又有些淡漠。 “轰……” 奔跑间,一阵震天的鼓号声,猛然在身后响起,紧接着四周便是一片火光大作,。 “杀……” 无数身着铠甲的官军,仿佛从天而降一般,从四面八方向着自己掩杀而来。 “小宾,小宾,高大人……等等俺……救救俺……”,高弘德的瞳孔一阵急速放大,奋力的甩开双腿想要逃脱。 可是刚跑出几步,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腿上生出,顿时不禁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地上。 只是在这片刻之间,身后的官军已经赶上,一名武卒手中的大刀卷起了一阵风声,呼啸着向着自己兜头砍下。 “爹……娘……”,高弘德的口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按住他,按住他。”,身边像是有人在喊,高弘德拼命的想要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可腿脚间却像是被一股大力拉扯住一般,死死的动弹不得半分。 “这般一条壮汉,如何还哭爹喊娘的。”,又是一阵大笑,在耳边响起,高弘德猛然睁开了双眼。 “这……俺这是在哪?”,睁开双眼的高弘德,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四周。 “兀那汉子,你不要动弹,刚替你上过了药,莫要再扯动伤口。”,一名医官打扮的汉子,正用力按着自己的双腿,听见自己说话,方才松开了一些,抬起头来笑哈哈的望着自己。 “这是在……”,高弘德刚问出了半句,便猛然惊醒过来。 昨日夜间,自己时随着高尚宾出城偷袭官军大营的,却没想到中了官军的埋伏。 难道这里是……高弘德再打量一眼四周。自己如今身处的这间帐篷,还算上得宽敞,看样式正是官军中常用的那种。 而除了自己之外,身边还卧躺着几名伤兵,虽然都被摘去了头巾,可看身上的装束,应该也都是城里的教众。 “唐大人。”,见高弘德已是渐渐的安静了下去,那医官也转过了身,向着一边微微作揖:“除了伤重的三十三人之外,其余的伤者已当是无虞。” 唐大人?高弘德诧异的抬起了头,向着医官行礼的方向看去。目光所及之处,见帐篷的门边果然还站着数人。只不过刚才被站在身前的医官挡着,倒是没能看见。 “劳苦了。”,唐旭点了点头,算是回礼,随即目光一转,又落到了高弘德身上。 “大……大人……”,高弘德虽然算不上机灵,可唐旭昨日间已是在城下现出过身,所以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你叫高弘德?”,唐旭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静静的看着高弘德。 “大人如何知道?”,高弘德顿时心里一惊,几乎不敢再迎上唐旭的目光。 “它告诉我的。”,唐旭仍只是微微一笑,右手也是轻抬,一只吊在食指上的腰牌,晃悠悠的出现在高弘德的面前。 “回大人的话,小的正是叫高弘德。”,高弘德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坐起来屈身行礼。 “青城县人?”,只不过,还没等高弘德多喘上口气,唐旭又是一句话问出。 “这……大人……”,高弘德顿时又是一愣,骇然的瞪大了眼睛:“小的……” “万历三十九年,青城县大旱,五月始雨,又逢瘟疫,死者枕籍。”,唐旭把手中的腰牌向着高弘德丢去:“这数十年来,山东境内先遇大旱又逢瘟疫的,只有青阳县一地,看你的年纪,也差不离。” 看俺的年纪?高弘德忽得觉得有些无语。看眼前这位唐大人,年纪似乎还要比自己小上一些。可不知怎的,看他的目光,却又仿佛看尽了人间沧桑。话语之间,历历往事也是随口捻来,好似这天下之事,尽在其掌握之中一般。 “开伙了,开伙了。” 正诧异间,一阵呼喊声传来,紧接着,高弘德所在的帐篷也是门帘一阵晃动,一名火头军捧着竹筐,骂骂咧咧的从门外钻了进来: “你们这些造反的贼寇,都该是要砍头诛九族的,如今却还要爷爷来伺候你们……” 抬起头,猛然看见了站在里头的唐旭,顿时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停住了口,又在脸上努力堆出了笑来:“唐……唐……小的问少保大人安。” “某家在这里,不耽误你的差事。”,唐旭轻轻的挥了挥手掌。 “谢过大人,谢过大人。”,火头军如蒙大赦,小鸡啄米般的点着脑袋,从竹筐里拿出两只木盘,在大盘上面放上几只炊饼,又拿勺子舀了几勺豆酱盛在小盆里。 做完之后,弯着身子,就要背身退出。 “慢着。”,岂料还没等退出门帘,唐旭却忽得转过了身,轻轻的喝了一声。 “小的在,大人只管吩咐。”,火头军虽吓了一跳,却好歹站稳了脚步。 “让你照料这些伤者,也算是一件功德。”,唐旭伸手在帐篷内指画一圈:“你虽是火头军,可等日后克复邹城,也少不得你这一份功劳。” “可这些伤者。”,唐旭又是冷哼一声,继续说道:“当日虽是或受蛊惑,或受胁迫,当过一回贼寇,如今既然降了,便仍是我大明朝的子民,你等若再以贼寇称之,便视朝廷的恩德何在?” “小的知罪,小的知罪。”,火头军的额头上,汗珠如雨点一般落下,不住的作揖拱手,两腿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我并非要怪你。”,唐旭又摆了摆手:“你等是唐某所率的兵卒,不明事理,某家又岂是没有过错,日后知道便是,你等的辛苦,某家也是知道的。” “小的知道了,小的谢过大人。”,火头军站在门边,也不敢抬头去擦额头上的汗,直到看见唐旭微微点头,方才喘出气来,千恩万谢的退出去了。 “铁打的汉子,也耐不住饥饿。”,等火头军出去之后,唐旭再回身环视一眼左右,哈哈笑了几声之后,上前捧起了装满炊饼的大盘。 从中取过一只,托在手掌上先向着高弘德递了过去:“饿了吧,吃些?” “大人,小的不敢……”,一瞬间,高弘德仿佛是看到了记忆深处的身影,当下竟然微微愣了一下,直到唐旭的手伸到了身前,才连忙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躺着。”,可看着高弘德想要起身,唐旭却是猛然一瞪眼,轻喝一声。 “都是有伤在身的人,不必讲这些套路。”,唐旭把手中的炊饼,重重的塞到了高弘德手中,接着又向一边走去:“都给我坐着吃,等养好了身子,便是给某家磕头也不拦你。” “大人,小的们如何敢……”,包括高弘德在内,一众伤兵把唐旭递来的炊饼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仿佛是捧着一件极为沉重的东西。 “去吩咐伙军,再给各营帐里都送些热水,以后一应供应,与大营的兵卒相同。”,唐旭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只是回身向着郑瓢儿吩咐。 “罪民们如何敢当大人如此上心。”,高弘德的心间,像是有一股暖流涌出。 “莫要只看着我,趁热吃才好,某家已经吩咐他们再去分派热水来,不会噎着你们。”,唐旭却是皱了皱眉头,伸手向前一指:“高弘德,你给我带头吃。”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高弘德咬了咬牙关,忍住从鼻翼间传来的一阵阵酸涩,抬头向着四周笑道:“兄弟们,这是大人的军令,吃。” “吃。”,一众伤兵连连点头,一个个捧起手掌,奋力向前咬去。 “都蘸些豆酱,上味。”,唐旭让身边的亲兵端起小盘,挨个在帐内走过:“军中简陋,这邹县一地里,如今也寻不到什么美味。” “哈哈,还不都是被你们给祸害的,待战事完毕,某家也少不得要找你们算账。” “慢些,慢些,热水稍后就送来,莫要真噎着了。” 虽然如今做了俘虏,可高弘德却仿佛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和惊惶,只是开心的大口咬着手里的炊饼。 这炊饼里一丝粗糠也没掺进去,豆酱里好像倒是添入了腌肉末子,香,真香。 “想不想知道某家打算如何责罚你们?”,见众人吃的兴高采烈,唐旭也是松了口气,笑吟吟地看着左右。 ………… 第310章 如你所愿 “罪民们受了蛊惑,大人责罚也是应该的。[..tw超多好看小说]”,虽然已经不再去多想,可猛然间听到唐旭这么一句话,高弘德还是缓缓地放下了手。 “某家打算如你的愿。”,唐旭微微笑着迎上了高弘德的目光:“端午,等过了端午,等唐某平了这邹县,便罚你们回家种地去,休得再想继续祸害百姓。” “放俺们回家种地?”,一众伤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的目光不知道是惊还是喜。 “不回家种地,难道还要唐某伺候你们一辈子?”,唐旭哈哈大笑,又环视一圈之后,再不停留,拾步向着帐外走去。 “真的会放俺们回家?”,见唐旭转身离去,等了片刻之后,伤兵们又是对视几眼,禁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也不知道端午前后,这邹县还能不能守住。” “能不能守得住,如今与你何干,难道你还想回去卖命不成?” “你这是什么话?俺这心里头,不是堵得慌。先前都说这唐大人是魔王转世,可如今看着,竟比菩萨还仁慈,倒是教里的那些大人,总给人使脸色看不说,便是俺们的生死也是常常不顾。” “可这城里头,毕竟还有些熟识的道亲,唉。” “还说什么道亲,还想不想留命回家了?”“不说了,小声些……不说了。” 真的能回家了么?高弘德有些入神的想着。可是……自己还有家么? “大人。”,俘兵营外,唐旭正步向着中军大帐走去,可巧是迎头遇上了回转过来的郑瓢儿。 “大人,四位将军都已经在大帐内等候了。”,郑瓢儿见到唐旭,连忙几步上前禀道。 “嗯,莫要让他们久等了,直接过去吧。”,唐旭点了点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他若不是急着要走,俺也未必撞得上他。”,大帐内,高阶,黄虞,廖栋三位,各端坐一方,直直的看着正站在中间的杨国盛。 “杨某这柄大刀,平日里虽不屑斩这等无名匪类,可如今受了唐大人重任,又如何敢懈怠?”,杨国盛手上虽然空着,却不住的在空中比划着,仿佛要把当时的阵势再演上一回。 转头间,目光又不住的朝着廖栋身上落去,可眼看着廖栋只是在呵呵的笑,当下便如一拳砸在棉花上头一般,于是暗自冷哼一声,收住拳脚坐了回去。 “哈哈哈哈。”,正感觉无趣,却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门边传了过来,紧接着一阵门帘闪动,唐旭的身影,已经是出现在了大帐中,正端坐着的四人,也是连忙站起了身,躬身相迎。 “杨将军的雄姿,唐某已是听说。”,唐旭抬了抬手,示意众人重新坐下:“昨日这一战,可算得上是首功。” “皆耐少保大人调度有方,属下等岂敢贪功。”,直到此时,杨国盛这一口气仿佛才顺了下去,偷偷的撇了撇嘴,朝着廖栋坐的方向又望了一眼。 “诸位大人昨日皆是一夜未眠,按理说应当休息一日才是,可惜军务紧急却容不得半点懈怠,还请多多担待。”,唐旭一边徐徐向着上首走去,一边拿目光从众人的身上逐个跳过。 “属下等职责所在,大人言重了。”,众人垂手而立,齐声回道。 若是在这回出兵之前,四人都只是听说过唐近贤的名声,并不知道此人的究竟,可到了如今,便大多都算是服了气。 无论是取巨野,还是取峄山,或是昨夜间这邹县城下的一战。虽然在外人看来,其中多少都有些运气的成分,可是四位将官都是戎马多年,自然知道这战场之上,绝没有只靠运气便能取胜的道理,便就是福将,多少也有几分自家的硬功夫。 峄山一战,若不是唐旭算准了贼寇缺粮,如何能在微山湖的水面上歼灭峄山四营中两营的精锐,此后又逼的魏七与侯五两人不得不倒戈相向。若不是如此,即便黄虞,姚文庆仍然能够越岭夜袭,这峄山的山道上也少不得要用凤阳兵的骨骸填满,黄虞和姚文庆一军更未必能全身而退。 巨野一地,若不是唐旭假借进军邹县之势,却突然猛力回身一击。日后想要克复巨野,会多折损多少性命不说,只一座巨野城留在身后,也会让人如鲠在喉。 至于昨夜这邹县城下之战,更不必多说。将计就计,虽然也算是计谋,可是在众人看来,却并不像是阴谋,而更像是阳谋。在唐旭一套连环拳下,徐鸿儒已是无招可行,只有妄图夜袭这么一条路可走,可惜这唯一的一条路,也正是在唐旭的算计之中。 如今,峄山,巨野两地已平,邹县城内的贼寇也已经遭受重创。眼前的这一座邹县县城,已经像是半剥开了壳的栗子一般,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只等着众人前去摘取。 只不过,这大帐内除了唐旭之外,如今虽然只有四人,却分属三军。这平寇一事,虽然都算是功劳,可功劳里头也要分个高下。谁的功大,谁的功小,如今只怕都还掌握在眼前这位唐少保的手中。 于是乎,看着唐旭坐下之后便沉吟不语,座下的众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声,只是静静的端坐着,等候着大人最后的决断。 “这邹县……”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看见唐旭微微抬起了头,众人连忙坐的更端正几分,四道目光紧紧的盯在唐旭脸上。 “某家的意思,这县城暂且不攻。”,唐旭终于把话说了出来,目光又再一次在众人身上逐个跳过,仿佛在等待着四人回话。 “那……这……”,杨国盛顿时一阵愕然,如今朝廷七千大军已是合围城下,连番胜绩之下更是士气正盛。若是此时不攻城,难道还真要等到兵疲将乏之后再行事? “属下等只不过是一干领兵军将,若论谋划便远不及大人。”,廖栋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一般的笑意:“大人但有吩咐,属下只惟命是从便是。” “好一个惟命是从。”,唐旭闻言哈哈大笑:“廖大人的意思,可是胜负祸福,皆担在某家一人的身上。” “这……属下绝无此意。”,廖栋顿时口中一滞,脸上的笑意也是跟着一收。 “玩笑,玩笑罢了。”,见廖栋面色一阵青红变幻,唐旭连忙笑着摆了摆手:“虽说军中无戏言,可此间只有我等五人,也不必计较太多了吧。” “哈哈哈。” 众人当下再一次不禁笑出声来,廖栋虽也是笑,却又悄悄地抬起袖管,在额头上擦拭了一下。 “只是民间有句话说的好。”,笑过之后,唐旭又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三个臭皮匠也能顶一个诸葛亮,诸葛孔明这般的神人,唐某是万万不敢奢求的,如今便在此与诸位相商,看看能不能凑几个皮匠出来。” 众人又是大笑,不过这一回,倒是引得黄虞站起了身,拱了拱手,向着唐旭问道:“唐大人的意思,可是要等着城内的贼寇自乱?” “不错。”,唐旭重重的点了点头,开口回道:“唐某先前已是算过,这回贼寇起事,必定粮草缺乏。而这粮草一事,便就是贼寇的命门所在。” “正如大人先前所说,城中贼寇的粮草,只怕是难以支撑十日。”,待唐旭说完之后,黄虞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可这十日之期,却是大人按照城内五万人众所算,大人的意思,是想赌那徐鸿儒不敢断了城中百姓的口粮。” “嗯,不错。”,唐旭微微点头,只是聚精会神的听着,脸上没有丝毫不悦。 “可大人也当是能想到。”,黄虞也正在看着唐旭的脸色,见他面容平缓之后,方才继续大胆的向下说道:“那徐鸿儒虽然不敢断了百姓的口粮,但是从其中克俭几分以资军用,未必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寻常的百姓,哪怕一日只得一顿稀粥,只要能勉强活命,不至于闹出人命来,那徐鸿儒便就能勉强稳得住阵势。” “如此一来,大人所算的十日之期,兴许便就成了二十日。” “二十日之后,只要徐鸿儒军中粮草尚且不断,兴许便还能再支撑十日,如此便逾月余。” “而大人如今屯兵城下,虽然不似城内一般有粮草断供之虞,可一月之内未有尺寸之进,三军将士必然懈怠。至时大人再引兵攻城,虽绝无失手的担忧,可月余之内,难保其中不生出什么意外来。” “与我等军将不同,大人的根基,是在京城的朝廷之内,大人这里,只要有半点闪失疏漏,日后难免不会成为朝堂上被攻讦的把柄。如此一来,只怕会大大有损大人的威望。” 这黄虞,在中都凤阳原本就算是崔文升的心腹,对于崔文升和唐旭的关系,更是了然。如今字字句句,皆是在为唐旭打算。而座下诸将,虽然与唐旭都算不得十分亲切,可如今众人都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由唐旭引着走。唐旭在此的得失,已是隐隐关系到自家日后的前程,于是把黄虞的话听在耳里,也都是连连点头。 …… 第311章 平贼三策 若真是如黄虞所说,在这小小的邹县城下围城一月,到时候万一取了邹城却走了徐鸿儒,这场胜利也就会变得不那么完美。若是朝廷里有人存心找茬,说成是这里一干人等故意拖延兵事才让贼首走脱,只怕这即将到手的功劳,也会被折去大半,此事岂是轻易能忍的? “此一桩,唐某也并非未曾想过。”,唐旭又是沉吟片刻之后,徐徐抬起头来:“可如今我军虽有七千,城内的贼兵却不下两万。” 唐旭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面,摊了摊手:“即便眼下便引军强攻,又如何能保贼首不走?” 唐旭也是知道,这邹县一战,破城固然重要,可擒拿徐鸿儒同样紧要。城内两万教兵,虽然大多乃是乌合之众,可其中多少会有些精锐。况且若是大举攻城,这城外的戒备便绝不可能如现在一般严密。那徐鸿儒如果铁了心要走,趁乱而逃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 “属下倒是有一计,不知道大人以为妥当否。”,黄虞拱了拱手,屈身回道。 “请说。”,唐旭重新坐直了身子,点头回道。 “属下以为,大人如今围而不攻,确是一招妙棋。”,黄虞先给唐少保送上了一顶高帽:“只要大军围在城下,这邹县县城与徐鸿儒,便如同这圈中之豕犬,始终是大人的囊中之物。” “可这圈栏做的再紧,也难保其中的豕犬不会走脱,还是尽早宰杀了才能安心。” “可在宰杀之前,若想要豕犬少些挣扎,最好的法子无非是使其尽量更虚弱些,故而属下这一计谋,其中又分为三策。”,黄虞走到大帐当中,缓缓说道:“疲其身,削其威,夺其志。” “如何详解。”,唐旭也跟着站起了身,大声问道。 “第一策,疲其身,便是每日分一小军,使一将领带领,****在城下鼓噪而攻。虽是攻城,却又不与贼兵接战,只是用火炮,强弩****袭击,轰击城门、城墙,乃至城内各处。” “这邹县城内虽然贼兵众多,可毕竟只是一小处,其中的攻防用具又岂能和我军相比,只要使城内的贼兵与民夫****难以安居,时时忙于修补,身心俱疲之间,粮草的损耗自然也会倍增,而我军只不过损耗些弩箭火药罢了。” “好。”,唐旭大声喝彩:“只此一策,待邹县克复之日,便足为黄将军浮一大白。” “第二策,削其威。”,黄虞好似也是受到了唐旭的鼓舞,眼中不禁微微泛出了几分光彩:“似弘封教这等妖邪,能蛊惑百姓,无非靠的是那些匪首的花言巧语哄骗。这些匪首,想要蛊惑百姓,除了寻常的口舌之利以为,平日里更是要做出一份圣人的姿态来。” “可是诸位大人当是知道,这天底下哪有这等的完人?即便是孔圣人,当年不也曾是有‘少正卯之诛’?”,说到这里,黄虞在脸上渐渐的堆起一丝异样的笑容:“唐大人如今掌着半支锦衣卫,手中少不得有些得力的人手,四下打探些是非,哪怕只是空穴来风,只需使那些城内的教众看破这些匪首的嘴脸,其中自然会有人不屑再为其卖命,义愤之下倒戈归正也未可知。” “呵呵,我听说那徐鸿儒****使人在城内宣讲,称唐某为魔王转世。”,这一回唐旭虽未曾喝彩,却也呵呵的笑出声来:“某家如今再把这一招还给他,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此策亦可,唐某稍后便分派人手去办便是。” “这最后一策,夺其志。”,黄虞又拱了拱手:“如今邹县城中数万人,虽然大多皆是妖教信徒,可是其中究竟有多少是诚心膜拜,也未可知。” “大人可立一榜文,****使人至城下宣讲。举义者,可得封赐,归正者亦有奖赏。” “辅之先前两策,必使邹县城内人心浮动,甚至相互提防。如此,待日后引军攻城之时,又有谁能当大人一击?” “好,此策可再浮一大白。”,唐旭轻击手掌:“有此平寇三策,匪乱平息之日,黄将军亦当居功至伟。” “属下岂敢贪功,其中的周详,还需大人安排才是。”,黄虞面上虽露出几分得意,却仍是肃然而立,显得愈加恭顺:“能为朝廷,为大人效力,实乃是属下们的福分。” “那岂不是说,还要在这邹县城下至少再呆坐上十日。”,杨国盛低头小声的嘟囔了一句,虽然自觉声音小的只有自家才能听见,可是抬起了头,忽得却迎上了唐旭的目光,于是连忙又低下了头,摆出一副沉思不语的模样来。 “我等军中,如今还有多少存粮?”,好在唐旭好似也是没有注意到杨国盛一般,只是四下看着问道。 “回大人的话。”,相比起杨国盛,廖栋向来要更精细一些,听到唐旭问话,便立刻站起来回道:“这一桩事,属下等原本也正是要议的,却不想大人睿智,已是事事度量在前……” 一句话虽未说完,可是看见唐旭拿手指在案桌上轻敲了几下,倒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因为邹县一地,离济宁府并不遥远,所以按照几位大人先前的部署,我军只携带了十日的军粮,每六七日间,当是派人往返补给一回。” “如今虽才是第五日,可营中已是多出了上千人的俘寇。”,说到这里,廖栋又向着高阶和黄虞拱了拱手:“高大人和黄将军所领的凤阳军乃是客军,所携粮草也并不多,一应辎重理当由我军供应,更是轻慢不得。” “如此一来,若今日再不派人去济州府里催粮,只怕三日之后军中便未必接济得上。” 唐旭微微点头,廖栋所说的这些话,也正是自己之前所想。济宁府离邹县虽然只有不足百里的路程,可是粮车往返起码也需要两日,若是再在济宁府里耽误些时候,三四日也是可能的。 “都说这粮草一事,乃是贼寇的命门所在。”,想到这里,唐旭也是不禁苦笑一声:“可我军虽是倚靠济宁府这座运河大仓,却也不能轻易等闲视之。” 细算起来,这次鲁地剿寇,虽然比不上去年在西南时的艰难,可是却算得上是唐旭第一回独力领军。这种事无巨细皆要样样操心的感觉,饶是见惯了风雨的唐少保,仍是多少也觉得有几分疲惫。 “属下等不能为大人分忧,实在愧不能安。”,廖栋也跟着欠了欠身,目光却是不住的朝着杨国盛看去。 杨国盛原先只是装作没看见一般,可坐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腾的站起了身:“廖大人若是走脱不开,直说便是。” “这……”,廖栋似乎也没想到这杨国盛如此直爽,愕然之下不禁微微的张了张口,从脸上现出一丝尴尬:“杨大人怕是误会了,廖某绝没有推诿的心思。” “廖某只是想着,杨兄是济南卫里的都司,与赵大人向来更亲近些。而这济宁府中虽不缺粮草,可这民夫与兵卒的调度,却仍是以巡抚衙门为主……” “只干坐在这邹县城下,也不合杨某的脾性。”,杨国盛摆了摆手,止住廖栋口中的话,又转过身去,向着唐旭拱了拱手说道:“唐少保,既然廖大人走脱不开,高大人与黄将军更是远道而来,也绝没有让他们前去催促的道理。这等职责,便交由属下去好了。” “你既然主动请命,某家也不拦你。”,唐旭虽然把两人先前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可脸上却连半点波动也无,只是看着杨国盛微微笑道:“粮草辎重,也是军中大事,你若是把这件差事办好了,日后也少不得你的功劳。” “属下只求为大人分忧罢了。”,既然已经站起了身,杨国盛便好似再也没了许多顾虑,只是躬身向前回道:“大人若再没有其他吩咐,属下便先行去准备一二。” “邹县一地,毕竟尚未平靖,杨都司记得选上数百兵士随行。”,唐旭点了点头:“其余的见机行事便是。” “属下明白。”,杨国盛再行一礼,也不再停留,直接转身而去。 “诸位也先行回营歇息片刻吧。”,目送着杨国盛的背影渐渐远去,唐旭的脸上似乎也现出了几分疲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之后,将身子轻轻的靠在了椅背上。 “属下等告退。”,余下的三人,也是识趣,见状立刻齐齐站起身来,一起向着门外退去。 “黄将军稍候。”,黄虞跟随在高阶和廖栋身后,眼看着就要迈出了门,却又听见身后一声轻呼,立刻便停住了脚。 抬头望一眼前面,见高阶和廖栋都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便也不再出声,独自折身转回帐中,静静的杵立在案前。 唐旭好似确实是疲了,任由着黄虞杵立了半晌之后,仿佛才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悠悠的长出一口气之后,徐徐的张开了眼皮。 ……--216386+cqsqc+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