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布林杀手》 第1章『某批冒险者的结局』 他打完一场令人作呕的仗,蹂躏着这些已经杀死的哥布林尸体。 穿戴脏污铁盔、皮铠与链甲的全身,都被怪物的血染成深黑色。 左手绑着用了多年而满是伤痕的小盾,握着通红燃烧的火把。 空出来的右手,从牢牢踏住的尸骨头盖,随手拔出插在其上的剑。 一把沾满了黏腻脑浆,未免太要长不长、要短不短,款式廉价的长剑。 少女肩膀被箭射穿,瘫坐在地上,苗条的身躯因害怕而发抖。 她有着一头黄金色的透亮长发,纤细的面孔清纯可人,如今却在泪水与汗水中皱成一团。 覆盖在娇小身躯与纤瘦手脚上的,是显示她神官身分的圣袍。 握住锡杖的手频频颤抖。 ——眼前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想着想着,甚至觉得这个人也许就像哥布林,再不然就是一种更加来路不明的怪物。 他的模样,散发出来的氛围,以及言行举止,就是如此异样。 「……请、请问,你是……?」 少女忍着恐惧与疼痛,出声询问对方身分。 而他回答了。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不是杀龙或吸血鬼,而是最弱的怪物。专杀小鬼,的人。 换做在平时听到这个滑稽的名号,几乎会令人忍不住发笑,但现在的她却丝毫没有这样的念头。 § 常有的事。 对于在神殿长大的孤儿来说,十五岁生日就意味着成年,意味着非得选择自己未来要走什么路。 是要继续留在神殿侍奉神,抑或离开神殿,在俗世中活下去。 女神官选择后者,为此她采取的手段,就是来到冒险者公会。 冒险者公会——据说从前是由一群聚集在酒馆里的人,为了支援勇者而创办的。 冒险者公会和其他的职业公会不同,不像是互助会,比较像是工作仲介站。 在这场无止尽的「有言语者」和怪物之间的战争里,冒险者担任的角色就像是佣兵。 如果不是经过妥善的管里,又如何能够允许这些武装游民存在呢? 这栋分部盖在进了镇门后没几步远处,女神官的目光受到这壮丽的建筑吸引,先停下了脚步。 接着她走进大厅,看见明明还一大早,现场就已经被许多冒险者挤得水泄不通,又吓了一跳。 一栋像是将大型的旅店与酒馆——虽然这两者往往不做区分——再加上公所组合而成的设施。 实际上这里也的确是由这三种功能组成,理所当然会这样的结果。 有身穿铠甲的凡人(hume),也有拿着魔杖、穿着厚实外套的森人(elf)施法者。 另一边有带着斧头、留着大胡子的矿人(dwarf),另外还看得到小个子的草原民族圃人(rare)(注1)。 注1 读法由英文之野兔(hare)转化而来,为原作者创义。 这些武装、种族与年龄都五花八门的男女,各自三五成群地谈笑,女神官就从他们之间穿越而过,走向柜台。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来接委托、来报告还是来委托的,只见柜台前面大排长龙。 「那,山岭上的蝎狮(manticore)好不好赚?」 「也没那么好赚。从实际进账来看,还是去翻遗迹之类的比较好。」 「也是啦,你说得对。可是只翻遗迹,又不能算成贡献啊。」 「说到这个,听说都城那边最近有些魔神还是什么的出现,正是好赚的时候呢。」 「如果是低阶的恶魔,姑且还有办法搞定啦。」 扛着枪的冒险者,与穿着厚重铠甲的冒险者在闲聊。 他们的谈话内容是女神官作梦也没想到的,让她紧接着又第三度吃惊,满怀决心地将锡杖往身前抱拢。 「……以后我也……」 她很清楚冒险者这个职业,并不如大家说得那么轻松。 这些年来她亲眼看过无数受了伤,来到神殿寻求治愈神迹的冒险者。 但地母神的教义,就是要给予受伤的人们治疗。 她又如何能厌恶为此犯险的行为? 自己是蒙神殿拯救的孤儿,所以这次轮到自己报恩了…… 「您好,请问今天有什么事呢?」 想着想着,排队人潮已经消化,轮到了女神官。 负责接洽的柜台小姐,是个有着柔和表情,比她年长的女性。 她将充满清洁感的制服穿得整整齐齐,把浅咖啡色的头发编成辫子垂下来。 虽说是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小姐,只要看看这大厅,一眼就能明白这项工作有多么繁忙。 但她并未散发出才女特有的紧绷气氛,证明她明白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女神官觉得紧张稍稍得到舒缓,吞了吞口水。 「呃,我是想成为……冒险者。」 「这样、啊。」 尽管外表给人的印象俐落,这位柜台小姐却有一瞬间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欲言又止。 女神官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往身体,不禁有些难为情,忍不住低下头。 虽然这种感觉也因为柜台小姐立刻换上一张盈盈笑脸,而逐渐淡去。 「我明白了。那么请问您会读写文字吗?」 「呃,会。因为在神殿学过……多少会一些。」 「那么就麻烦您填写这些资料。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请尽管问我。」 那是张冒险记录单(adventrue sheet)。烫金的文字跃然于浅咖啡色的羊皮纸上。 姓名、性别、年龄、职业、发色、瞳色、体格、技能、法术、神迹…… 须填写的事项非常简要,甚至令她忍不住怀疑只填这些真的可以吗。 「啊,能耐分数和冒险履历栏位请空下来喔,因为那边要由我们来审核。」 「我、我明白了。」 女神官点点头,用紧张得发抖的手拿起笔,泡进墨水瓶里,写下一板一眼的文字。 她把填好的记录单递出去,柜台小姐逐一点头查阅,拿起一枝银尖笔。 她用这只笔,在一块白瓷制的牌子上,刻下笔触柔美的文字。 女神官朝对方递出的这块牌子一看,发现上面用细小的文字,记下了与冒险记录单同样的内容。 「虽然兼作身分证明,但这就算是所谓的能力审核(status)。」 说完她又慧黠地补上一句:说实在的,上面也只看得出从外表就能判别的事情。 看到女神官连连眨眼,柜台小姐嘻嘻一笑。 「遇到什么万一时,还会用来比对身分,所以不要弄丢了。」 ——遇到什么万一时? 对方加重语气吩咐的这句话,让女神官一瞬间冒出问号,但随即想通。 非得比对身分不可的时候,也就是死状凄惨得令人不忍再看第二眼的时候。 女神官心想,但愿自己点头答应时的声音并未颤抖。 「不过,原来这么简单就能当上冒险者呢……」 「也是啦,只求当上,的确是很简单——」 柜台小姐表情暧昧。女神官分辨不出她是在担心,还是已经看开。 「若要晋级,就必须针对打倒的怪物、社会贡献度以及人格进行审查。这点可就相当严格啰?」 「人格审查?」 「偶尔就是会有这样的人嘛。那种觉得『我很强所以全都交给我来解决就好!』的家伙。」 虽然也有另一种怪人就是了——柜台小姐低声说出这句话时,表情忽然放松下来。 那是一种非常柔和、仿佛感到怀念且温暖的微笑,令女神官产生某个想法。 ——原来她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 柜台小姐注意到自己被她观察,赶紧清了清嗓子。 「委托都贴在那边,基本选法就是照自己的等级来挑……」 她说着指向的,是一块嵌在墙上的巨大软木板。 尽管因为被待到刚才的大批冒险者看过、扯下取走,让软木板上钉的纸张变得十分稀疏…… 但会需要这么大一块告示板,应该就表示委托数量真的有这么多。 「只是,我个人推荐先从清理下水道或水沟慢慢习惯。」 「?所谓的冒险者,不是应该要跟怪物战斗吗……?」 「猎杀巨大老鼠(giant rat)也是不折不扣的斩妖除魔,一样能为社会做出贡献喔。」 况且若要找新人也能处理的委托,剩下的就只有剿灭哥布林了。 柜台小姐喃喃说到这,表情中仍散发出一股欲言又止的气氛。 「那么,这样就注册完毕了。我谨在此祈祷您日后的活跃。」 「啊,好的,谢谢你。」 女神官一鞠躬,离开了柜台。她放下挂在脖子上的白瓷识别牌,松了口气。 总之既然注册完毕,代表她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了冒险者。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要说有什么家当,也就只有手上这把兼作圣印的锡杖、包含换洗衣物在内的一些行李,以及少许金子。 听说公会二楼,设有供低阶冒险者使用的住宿设施。 那么,先去订个房间,今天这一天就用来看看有些什么样的委托吧…… 「我说啊,可不可以跟我们一起来冒险?」 「咦?」 忽然找她说话的,是一名穿着全新的胸甲,绑着头带,腰间挂着剑的年轻人。 他和女神官一样,脖子上挂着一块全新的白瓷牌子。 白瓷——从最高阶的白金等级算起,一共十等当中的最低等,也就意味着是才刚注册的新人。 「你不是神官吗?」 「啊,呃,是。是这样没错。」 「那正好。我的团队里没有神职人员……」 往前一看,剑士身后有着两名少女。 一名是绑起头发,身穿武斗服,显得很好胜的少女;另一名则是拿着手杖,以冰冷的视线看过来的眼镜少女。 想来多半是武斗家与魔法师吧。 剑士似乎察觉到女神官的视线:「是我的小队。」他点头说道。 「可是这委托很赶,至少希望能再多一个人。可以拜托你吗?」 「你说很赶,是指……?」 「就是剿灭哥布林!」 仔细询问下,原来打从不知何时起,有哥布林在村子附近的洞窟住了下来。 哥布林——只能以数量取胜,是人们眼中最弱小的一种怪物。 个子和孩童差不多,力量与智慧也同等级。要说有什么特征,顶多也只有能在夜间视物。 除此之外则和一般怪物一样,会做出威胁人类、攻击村庄、掳走女子等等行动。 就算再怎么弱小,最好还是不要去招惹怪物。 起初村民也都不予理会……但没过多久,情况开始生变。 一开始,是为了过冬而储备的谷物被偷走。 连种子都被抢走,让愤怒如狂的村民们修好栅栏,开始拿起火把巡逻…… 而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被摆了一道。 那些哥布林偷走了羊,还顺便把牧羊妹以及发出声响的村女给带走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村民当然不可能还有心思选择手段。 村民凑足仅有的财产,来到了公会——有冒险者聚集的冒险者公会。 他们相信只要对冒险者们提出委托,一定就错不了。 ——嗯,这…… 女神官听剑士很快地说明完这一大段,以手指按住嘴唇,陷入思索。 拿剿灭哥布林做为第一次的冒险,也是常有的事。 有人邀她参加这次冒险。能够有人来邀请她,会不会也是一种缘分呢? 她本来就不认为只凭自己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办得到。 神职人员单独行动,无异于自杀行为,迟早总是要组成团队的。 但和陌生人一同行动,还是令人很不安。 既然如此,加入主动前来邀约的人,是不是还比较能放心? 受到男性邀请,也同样是她的第一次经验,但既然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女性…… ——那么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我明白了……只要几位不嫌弃的话。」 过了一会儿,女神官坦率地点了点头,剑士高兴得喜形于色。 「真的吗!太棒了各位,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出发去冒险了!」 「请问……几位打算就四个人去,是吗?」 柜台小姐看不下去而插嘴,但剑士对此似乎并未抱持疑问。 「我想,再等一下,应该就会有别的冒险者来了……」 「哥布林这种怪物,有四个人不就够了吗?」 剑士以令人放心的态度环顾同伴,问了一声:「对吧!」爽朗地笑着。 「被掳走的女孩子还在等我们去拯救呢。不能再花更多时间了!」 然而,听到剑士这么告知后,柜台小姐的表情依然欲言又止…… 「……」 女神官心中因此产生一丝莫名的不安,却也是事实。 § 一阵腥臭的风呼啸而过,令火把的火显得无助地摇曳。 白昼的阳光,在踏进洞穴入口后被满满的黑暗遮住,根本照不进里头。 随着火焰摇晃,粗犷的岩石影子仿佛成了壁画上的怪物,在岩壁上蠢动。 男女合计共四名的年轻人,各自身穿简陋装备。 他们在深沉的黑暗中,战战兢兢地组成队形前进。 打头阵的是握着火把的剑士,接着是女武斗家,殿后的是担任后卫的女魔法师。 而被夹在中间的第三人,则是手持锡杖、畏畏缩缩前进的神官服少女。 提议采这个队形的是女魔法师。 她认为只要不在中途遇到岔路,应该就不需考虑来自背后的奇袭。 只要前锋好好扛住攻势,身为后卫的她们就很安全,只要负责支援就好。 「……真的,不要紧吗?」 但女神官的喃喃自语中,仍带着浓厚的不安。 打从进入洞窟后,她的不安变得愈来愈显著。 「我们连对手的情况都不清楚,就这么贸然闯进来……」 「你实在很会操心耶。不过这样也的确很有神官的样子啦。」 剑士那与洞窟的空洞很不搭调的爽朗嗓音,碰出回声而渐渐消失。 「哥布林这种东西,连小孩子也知道吧?我还曾经赶跑过跑来村子里的哥布林呢。」 「打倒哥布林根本没什么好得意的,别拿来说嘴,多难为情?」 何况那也不算真的打倒过吧? 女武斗家讽刺地这么一说,剑士就噘起嘴唇:「我又没说错。」 女武斗家一副拿他没辙,却又有些开心地叹了一口气。 「也是啦,就算这个笨蛋砍漏了,我也会一拳把哥布林打飞,你就别这么担心了。」 「喂喂,说笨蛋也太难听了吧……」 剑士沮丧的脸被火把照亮,但随即转而悠哉地举起剑。 「没关系啦,凭我们的本事,就算有龙跑出来,也总会有办法的!」 「……你还真心急。」 女魔法师轻声这么一说,女武斗家就嘻嘻笑了几声。谈笑声在洞窟中回荡。 这些回声又让女神官觉得会从黑暗中吸引某些事物过来,让她连开口都有所迟疑。 「可是,迟早还是希望能成为屠龙者呢。你们说是不是?」 剑士与女魔法师点了点头,女神官也默默微笑附和。 她借由阴影,遮掩住和柜台小姐同样暧昧的表情。 ——真的是那样吗? 女神官绝口不提如此疑问,哪怕不安已经在胸中翻腾。 『凭我们的本事』。他是这么说的。 但萍水相逢的一行人,又如何能相信彼此真有这种本事? 女神官也看得出他们不是坏人。看是看得出来,但…… 「可是,还是多做一点准备比较好吧……我们连药都没有。」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既没钱也没时间去张罗啊。」 剑士对女神官发抖的嗓音也不放在心上,英勇地说了。 「而且我又很担心被掳走的女孩子……要是她受伤了,你应该会帮忙治疗吧。」 「我的确蒙地母神赐予了治愈和光的神迹,可是……」 「那就没问题啦!」 只能用三次啊……女神官含糊其辞的这句话,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 「自信满满是很好啦。不过你应该不会迷路吧?」 「喂喂,走到这里明明都只有一条路,是要怎么迷路啊?」 「谁知道呢。你这个人动不动就得意忘形,得时时看着才行。」 说是同乡的剑士与武斗家,就和先前一路走来时一样,一团和气地开始拌嘴。 女神官跟在他们两人身后,轻轻用双手抓住锡杖,口中无数次念诵地母神的名讳。 ——还请保佑我们,让这一切平安结束。 她的祈祷并未形成回音,落在黑暗中而渐渐消失。 也不知道是祈祷传进了地母神耳中,还是她为了祈祷而仔细倾听。 「喂,你落后了。不要拖垮队形。」 「啊,好的,对不起……!」 最先注意到的,果然就是女神官。 就在女神官因祈祷而被女魔法师超前,经她这么一催而小跑步赶过她时。 只听见轻微的喀啦一声——像是岩石滚动的声响。 「……!」 「又来了?这次又怎么啦?」 见女神官全身一震停下脚步,走在最后面的女魔法师不耐烦地问起。 她以优秀的成绩从都城的学院毕业并学会法术,很受不了女神官这种人。 【插图p019】 女神官胆颤心惊、畏畏缩缩,给她的第一印象就糟透了,而进入洞窟之后又变得更糟糕。 「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的声响……」 「哪里传来的?前面吗?」 「是……后面。」 ——真希望她不要太过分。 这样根本就不是慎重,而是胆小了。对一个冒险者而言,那岂不是致命的缺陷? 因为女神官停下脚步,让她们与走在前面的两人已经拉开一大段距离。 他们聊得热络,显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 女魔法师在因为光源远离而浓度更增的黑暗中,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喔,我们可是从入口就一直线走来的耶?后面怎么可能会有什么……」 说着女魔法师一副拿她没辙的样子转过身去,冷静的嗓音当场…… 「哥布林!?」 ——转为尖叫。 岩石的确崩塌了。不,是被挖开了。 一群丑恶的怪物从岩壁上的横坑跳出来,大举涌向不幸待在最后排的她。 手上握着简陋武器,有着骇人表情、个子接近孩童的——躲在洞窟的小鬼。 哥布林。 「咿、咿!?」 女魔法师喊得口吃,举起了做为毕业证明的石榴石法杖。 她打结的舌头能够编织出咒语,简直是是种奇迹。 「『沙吉塔(箭)……印夫拉玛拉耶(点火)……拉迪乌斯(射出)』!」 她涂消刻印在脑海中的咒语,能够窜改世界、拥有真实力量的言语从口中迸出。 一道火红的「火焰箭(fire bolt)」,从拳头大的石榴石射出,命中了哥布林的脸。 传来把肉烧焦的恶心声响与臭味。 ——解决了一只! 确切的胜利,让一种昂扬感随着剽悍的笑容而生。 她足足能够施展两次法术,这带给她莫大的自信。 「沙吉塔(箭)……印夫拉玛拉耶(点火)……拉迪——呀!?」 但敌人远比他们要多。 女魔法师尚未咏唱完下一次法术,细瘦的手臂就被哥布林抓住。 她甚至来不及用力抗拒,整个人就被重重摔到岩石地面上。 「啊,呜!?」 眼镜飞了出去,当场摔破。 她视野立刻陷入朦胧,法杖转眼就被抢走。 「啊、啊……!还、还给我!那不是你们这种东西可以碰的……!」 法杖或戒指等魔法的发动体,是施法者的生命线,更是她的尊严所在。 但法杖就在歇斯底里大喊的女魔法师面前被折断了,仿佛故意要折给她看。 女魔法师立刻表情扭曲,名为冷静的面具已经完全被扯了下来。 「混帐……混、帐!」 她摇动丰满的胸部,甩着没怎么锻炼过的脚疯狂乱踢、挣扎、抗拒。 但这个举动害了她。小鬼不耐烦了,毫不留情地将生锈的短剑往她腹部插了下去。 「呜啊啊啊啊……!?」 一声五脏六腑被割开而悲痛的女子尖叫。 其他同伴……不,应该说女神官当然并未袖手旁观。 「你、你们!离她远一点!住手……!」 女神官用她纤瘦的手臂拼命地来回挥舞锡杖,试图赶走哥布林。 神职人员当中,当然也有人擅长武术。 相信也有人在长期的冒险之中,练就出了像样的力量。 但女神官的攻击软弱无力。 何况在恐怖驱使下莽撞挥动的武器,自然不可能有效击中对手。 锡杖的杖头不断砸中岩石或地面,发出轻响。 但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这些哥布林迟疑地退开了一步。 不知道是提防她有可能是武僧,还是不想被这种杂乱无章的攻击打中。 女神官抓准这一瞬间的空档,把女魔法师从大群哥布林里拖了出来。 「你振作点……振作一点……!?」 没有反应。她一边呼喊一边摇动女魔法师,手却沾到一种黏腻的深红色液体。 女魔法师肚子上仍然插着那把生锈的刀刃,而且已经惨不忍睹地被割开、搅动过一番。 这幅惨状太凄惨,让女神官的喉咙发出细小的深深吸气声。 「啊……啊……」 但她还活着。即使频频痉挛,仍尚未死去。 还来得及。非得来得及不可。女神官咬紧了嘴唇。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她将锡杖拉回胸前,一手像要压住内脏以免破肚而出似的按着不放,恳求神的神迹。 若说魔法是窜改世界的定律,那么「小愈(heal)」无疑是诸神的作为。 女神官的手掌接收到了这磨耗灵魂的祈祷,发出淡淡的光芒,转移到女魔法师身上。 随着这阵光芒起泡似的消失,破开的肚子开始渐渐愈合。 这群哥布林当然不会任由她悠哉地治疗,然而…… 「你们这些该死的哥布林!竟敢把她们!」 既然剑士总算察觉到后方异状,冲过来保护同伴,哥布林也就无法随心所欲。 他丢下火把,双手牢牢握住长剑,往前就是一刺。刺穿了哥布林的喉咙。 「guia!?」 「下一个……!」 他强行拔出剑,转身之际一剑斜斜劈出,砍中另一只哥布林的上半身。 剑士在骇人的怪物鲜血飞溅下,威武地吼叫: 「好啊,怎么啦!来啊!」 有句话说,杀红了眼。 他——剑士,是个农村家庭的次子,从小时就梦想能够成为骑士。 虽然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成为骑士,但至少可以确定,太弱小就当不上骑士。 因为床边故事里描述的骑士,都会打倒怪物,讨伐邪恶,拯救世界。 而自己像这样击溃大批小鬼,拯救无力的女性、拯救同伴的模样,实实在在就是个骑士。 想到这里,剑士脸上露出了笑容。 挥剑的手上也充满了力气,沸腾的血液冲脑引发耳鸣,一切都集中到眼前的一只敌人身上。 「慢着!你一个人不行的!」 女武斗家这句话尚未传进耳里,就有一把生锈的短剑插上剑士的大腿。 「!啊!?臭、臭家伙!」 是只胸前有着一道极深伤口的哥布林。沾上鲜血与油脂而变钝的刀刃。就差了那么一点,没能彻底杀死他。 剑士严重失去平衡的同时,挥出了第二剑,这次哥布林终于无声无息地断气。 但下一瞬间,又有别只哥布林朝剑士背上扑了过去…… 「少、碍事!」 为了回身砍去而挥到底的长剑——发出喀的一声闷响,卡在洞窟的岩壁上。 他的气数就到这里。 掉在地上的火把烧完,一涌而来的黑暗中,闷浊的哀号响亮得令人吃惊。 剑士因为嫌不好看又没钱买,既没有盾牌也没有头盔,只有薄薄一件胸甲能够保护自己。 他被拉倒而一刀刀凌迟,已经无从回避就这么毫无价值死去的命运。 「……!怎么会……!」 女武斗家未能来得及出手相救,目睹这名她其实并不讨厌的男子之死,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发愣。 光是能握紧发抖的拳头摆出架式,或许已经算是很了不起。 「……你们两个,赶快走。」 「可、可是……!」 女神官反驳女武斗家这句平静的指示,但她也看出事态已经无可挽回。 女魔法师明明在她怀里接受了「小愈」的神迹,但呼吸仍然浅而急促,反应也很微弱。 仔细一看,大群哥布林正朝着剩下的猎物慢慢逼近。 现在他们多半还在提防女武斗家,但显然再过不久就会一拥而上。 女神官看了看女魔法师与女武斗家,以及还在凌迟毙命剑士的哥布林们。 女武斗家见她们两人不动,微微啐了一声。 「嘿,呀……!」 她做好觉悟而发出的吆喝声显得十分坚毅,主动冲进大群哥布林当中。 锻炼得强健有力的四肢,使出的是亡父传授的格斗技精髓。 自己不能死在这里。亡父的武术,不可能会败给这些小鬼。 ——最重要的是,你们杀了他。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原谅! 身心都锻炼到极致的这记正拳,漂亮地打进了一只哥布林的心窝。 她甩开吐得满地都是而往后倒地毙命的敌人,回身手刀一闪。 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哥布林的颈子受到强烈的损伤,往不应该别折的角度折断。 同时她朝因此空出的间距猛力一跨步,右脚横空扫去。 这是一记精纯无比的回旋踢,踢得两只哥布林一起重重撞在岩石上断气…… 「啊……!?」 但这一脚被第三只哥布林轻而易举地挡下,脚踝更被抓住。 人们说哥布林的个子只有孩童大小。然而…… 「hurggggggg……!」 这只喉咙咯咯作响,吐出腐臭气息低吼的哥布林,却很巨大。 体格差距大得连绝对不算娇小的女武斗家,都必须抬头仰望。 被抓住的脚痛得像是骨头都要散了,让她发出哀号。 「!啊、痛、痛死了……!放开,我——啊!?」 这一瞬间,巨大的哥布林就这么抓住女武斗家的一只脚,随手将她往洞窟的墙上摔去。 干燥的物体碎裂的声响。 女武斗家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接着又被摔向另一边的墙上。 「咿、咕!?」 怎么听都不像是人类会发出的哀号。女武斗家呕出掺了血的呕吐物,被往地上一扔。 剩下的哥布林立刻朝她一拥而上。 「呜嘎!?咿呜!?嘎!?咳!?咦!?呜!啊!」 女武斗家大声哭喊,却被无数棍棒毫不留情地殴打,衣服也被撕破丢开。 哥布林对于来杀他们的冒险者,不抱任何慈悲心。 受到骇人暴行的少女高声尖叫。 女神官确切地听见了尖叫声中的话语。 ——快、逃…… 「……!对不起……!」 女神官捂住耳朵,不去听洞窟内回荡的凌辱声响,搀扶着女魔法师跌跌撞撞地举步奔跑。 奔跑。奔跑。再奔跑。差点一跤摔倒,又拼命站稳脚步,继续往前跑。 即使身在黑暗中,脚下又满是石块,看不清楚路况,女神官仍然拼命奔跑。 「……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口气喘不过来,呻吟着张开嘴。 即使明知自己被逼得不断深入已经没有灯光的洞窟内…… 「呜、呜、啊……!」 哥布林留下回荡的哀号,脚步声慢慢地、慢慢地逼近,让她觉得比什么都要可怕。 别说停下脚步,连回头都不敢。 虽说即使回过头去,黑暗中也看不见东西。 此刻,她终于理解柜台小姐之所以表情暧昧的理由。 原来如此。哥布林的确很弱小。 就连还是菜鸟冒险者的剑士、女武斗家、女魔法师,也都各自打倒了几只哥布林。 无论体格、智力、力量,几乎全都和孩童差不多。就和人们说的一样。 然而,如果有十名以上的孩童,各自怀抱杀意与凶器,发挥他们的狡猾展开袭击,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女神官他们想都不曾想过。 他们弱小、不成气候、生疏,没有钱也没有运气,而哥布林的数目远比他们多。 就只是这么一件……常有的事。如此罢了。 「啊……!」 女神官的脚被神官服的衣摆一绊,狼狈地摔倒在地。 比起脸与手掌被沙土磨伤的痛,不小心把女魔法师摔了出去要更加严重。 女神官赶紧跑过去,抱起才刚认识的同伴身体。 「对、对不起!你还好吗!?」 「呕、恶……」 女魔法师不回答,而是吐出一口血。 女神官只顾拼命奔跑,所以并未注意到,女魔法师已经全身痉挛,频频颤动。 她全身发起高烧,汗水让这件厚实的魔法师长袍变得又湿又沉。 「为、为什么……!?」 女神官第一个就怀疑起自己。会不会是自己的祈祷,未能正确地送进神的耳中? 女神官想到这里,于是花费宝贵的时间,掀开女魔法师的服装,摸索着检查她的伤势。 但神迹早已正确降临。 即使被血弄脏,但她的腹部很平滑,摸不到一处伤痕。 「……呃、呃,这、这种时候,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她多少有急救的知识,相信也还施展得出神迹。 但只要再施展一次治愈的神迹,就能治好她吗?是不是该试试别的方法? 不,凭自己现在早已紊乱如麻的心思,有办法让请愿上达天听吗——……? 「呜,啊啊……!?」 而这一瞬间非常致命。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女神官痛得软倒在地。 黑暗中才刚听到咻的一声轻响窜过,紧接着就是一阵火热的剧痛贯穿左肩。 转头一看,肩上深深插进了一枝箭。红色的鲜血渗到了法衣上。 女神官并未穿着铠甲。这枝箭贯穿衣服,毫不留情地撕裂了她娇嫩的肩膀。 这固然是因为戒律禁止神官进行过度的武装,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没有钱。 只要微微一动,痛楚就会扩大成几百倍,就像被火钳插进伤口似的又烫、又痛。 「呜呜,呜呜呜呜……!」 女神官能做的,就只有咬紧牙关,忍住眼泪,瞪着这些哥布林。 拿着武器接近的哥布林,只有两只。 他们咧嘴贼笑,口水从嘴角滴下。 如果能够咬舌自尽,也许还比较幸运。 但她的神不允许教徒自绝生命,让她眼看将无法避免地走上与同伴们相同的末路。 会被一刀刀凌迟,还是会受到可怕的侵犯,又或者两者皆是? 「咿、呜、呜……呜……」 她的齿列咯咯作响,颤抖个不停。 女神官把女魔法师拥进怀里,像是要保护她,忽然间却觉得自己的下半身传来一阵暖流。 两只哥布林嗅出这股气味,露出下流的表情。 女神官撇开眼睛不去看,拼命念诵地母神的名讳。 神并未伸出援手。 然而…… 「……啊……?」 黑暗深处却有了光。 就像被涌来的黄昏填满的天空中,一颗骄傲发出光芒的夜空明星。 小小一丁点,却又鲜明的光芒,慢慢接近过来。 同时一阵信步前行,却又充满决心、毫不犹豫的脚步声,响彻了这一带。 两只哥布林不解地转过身去。是他们的同伴让猎物给跑了吗? 下一秒,女神官隔着怪物的肩膀,看见了他。 是一名实在太过寒酸的男子。 他穿戴脏污的皮甲与铁盔,绑着一面小盾的手上拿着火把,右手握着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 还是菜鸟冒险者的他们几个,身上穿着装备还比较像样。女神官这么想。 ——不行……!不可以,过来……! 要是能喊出这句话就好了。恐惧让她整个舌头都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 自己没有女武斗家那样的勇气,让她无地自容。 多半是觉得像她这种无力的猎物,大可晚点再来慢慢料理。 转身面向男子的两只哥布林当中,其中一只弯弓搭箭,射了出去。 这枝箭十分简陋,箭头是石制的,弓术也稚拙得不值一提。 但黑暗站在哥布林这一边。 从人类不能视物的黑暗中射出的箭,终究无从闪躲…… 「哼。」 然而男子哼了一声,并以犀利挥出的一剑轻易拍掉箭矢,几乎是在同时。 在无法理解这代表什么的情况下,另一只哥布林就扑了上去。 哥布林飞身刺出的,同样是把生锈的短剑。短剑朝着肩膀的铠甲缝隙,深深插了进去。 「啊啊……!」 女神官发出尖叫。然而耳中却只听见自己这声尖叫,再来就是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挡住短剑的,是皮甲底下的链甲。 哥布林大惑不解之余,仍然灌注力道试图刺穿。 「gyaou!?」 这一瞬间非常致命。 在一声闷响中砸上来的盾牌,把哥布林按到墙上压扁。 「先是一只。」 他淡淡地说道,女神官立刻听懂了意思。 男子随手将火把的火焰——按上哥布林的脸。 一阵肉烧焦的臭味,伴随浑浊得令人不忍听下去的哀号,弥漫在整个洞窟中。 哥布林半发狂地挣扎,但遭到盾牌阻挡,连伸手去搔脸都做不到。 男子确定哥布林很快地不再动弹,四肢无力垂下后,慢慢放开了盾牌。 咚一声沉重的声响,脸被烧焦的哥布林从墙上软倒。 男子随意一脚踢开,往前踏上一步。 「下一只。」 那是一幅反常的光景。害怕的不是只有女神官。 也难怪手持弓箭的哥布林会忍不住后退,想抛弃同伴逃走。 毕竟勇敢是与哥布林相距最遥远的一个字眼。 但现在这只哥布林的背后,还有女神官在。 「……!」 女神官这次有了行动。 即使身上中箭、失禁、腿软,还抓着垂死的同伴,狼狈到了极点。 她仍然以还能动的一只手,朝哥布林挺出锡杖。 这是一次没有多少意义的,小小的抵抗。而且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只是反射性的动作。 然而,要引发哥布林一瞬间的迟疑,已经太足够了。 哥布林这一辈子,就属这一瞬间用了最多脑袋,思考该怎么办。 而哥布林得出结论前,这辈子最后一个答案,就随着铠甲战士掷出的剑飞散在岩壁上。 隔了一瞬间后,头盖骨被击碎的哥布林毙命了。 「这样就是两只。」 他打完一场令人作呕的仗,蹂躏着这些已经杀死的哥布林尸体。 穿戴脏污铁盔、皮铠与链甲的全身,都被怪物的血染成深黑色。 左手绑着用了多年而满是伤痕的小盾,握着通红燃烧的火把。 空出来的右手,从牢牢踏住的尸骨头盖,随手拔出插在其上的剑。 一把沾满了黏腻脑浆,未免太要长不长、要短不短,款式廉价的剑。 少女肩膀被箭射穿,瘫坐在地上,苗条的身躯因害怕而发抖。 眼前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想着想着,甚至觉得这个人也许就像哥布林,再不然就是一种更加来路不明的怪物。 他的模样,散发出来的氛围,以及言行举止,就是如此异样。 「……请、请问,你是……?」 少女忍着恐惧与疼痛,出声询问对方身分。 而他回答了。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不是杀龙或吸血鬼,而是最弱的怪物。专杀小鬼,的人。 换做在平时听到这个滑稽的名号,几乎会令人忍不住发笑,但现在的她却丝毫没有这样的念头。 § 自己连肩膀的疼痛都忘了而发呆的模样,不知道这名男子——哥布林杀手是怎么看的? 男子大剌剌地走到女神官身前蹲下,让她全身一震。 即使在火把的火光下凑得这么近,遮住面孔的铁盔后方,还是看不见他的双眸。 就仿佛铠甲当中也充斥着黑暗。 「是菜鸟啊。」 哥布林察看完她挂在脖子上的识别牌,静静地说道。 将火把放到地上的他胸前,也有一块识别牌在摇动。 在黑暗中仍反射出朦胧清辉的颜色,千真万确是白银的光。 「啊……」 女神官小声惊呼,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冒险者公会的十个等级当中的第三阶。 白金等级是史上只存在过寥寥几人的例外,黄金等级则会参与国家规模的疑难案件。 白银就仅次于这两个等级,是实质上最优秀的在野冒险者。 「……银的,冒险者。」 和最低阶的白瓷等级女神官天差地远,是不折不扣的老手。 ——我想,再等一下,应该就会有别的冒险者来了…… 柜台小姐的话从女神官脑海中闪过。她指的该不会就是这个人……? 「似乎还能说话吧。」 「咦?」 「你运气不错。」 哥布林杀手手上的动作轻描淡写到了残酷的地步,让女神官甚至来不及开口。 「呜、啊……!?」 箭头的倒钩撕开皮肉,过度的痛楚让女神官发出呻吟。 随着鲜血从被强行拔出箭的伤口溢出,眼眶含着的泪也一滴滴落下。 哥布林杀手以同样轻描淡写的动作,从腰包中拿出一个小瓶子。 「喝下去。」 那是一种隔着玻璃发出淡淡磷光的绿色药水——治愈药水(heal potion)。 是女神官他们一行人想要,却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钱而放弃购买的东西。 女神官伸手接过,视线却在小瓶子与受伤的女魔法师之间来回。 「请、谨问!」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出了声,接下来的话就流畅地说了出来。 「我、我可以,给她喝吗!凭我的神迹实在……」 「她哪里,被什么伤到?」 「呃、呃,是被短剑,刺中腹部,好像是。」 「……短剑。」 哥布林杀手仍然老实不客气,伸手就摸向女魔法师的肚子。 手指用力一按,她就再度呕出一口血。 对满怀盼望在一旁凝视的女神官看也不看一眼,他迅速诊察完之后,淡淡地丢下一句: 「死心吧。」 「……!」 女神官脸色苍白,倒抽一口气,抱着女魔法师的手上加重了力道。 「你看。」 哥布林杀手拔出还陷在自己肩膀链甲上的短剑给她看。 刀身上布满一层黏腻又浑浊,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黑色黏液。 「是毒。」 「毒、毒……?」 「把山上采来的草,和他们的粪尿、唾液,随意掺在一起做成的。」 ——你运气不错。 女神官弄懂了先前哥布林杀手对她说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后,当场倒抽一口气。 射中她的箭头并未涂上这种毒。所以自己才能像这样好端端的。 当初若是两只哥布林之中,拿着短剑的一只先攻击她…… 「中了这种毒,会喘不过气、舌头发抖、全身痉挛、发高烧,意识浑浊,然后死亡。」 他用哥布林的腰布擦了擦这把刀刃缺损的短剑,挂到腰带上,从头盔底下说话。 「毕竟他们很脏。」 「这、这么说来,只要能够解毒,她就……」 「解毒剂是有,但毒已经行遍全身。来不及了。」 「啊……」 此时女魔法师空洞的眼神微微聚焦。 她喉头的血沫发出咕嘟声,嘴唇颤抖,用分不清是嗓音还是杂音的声音,小声说出一句话。 「……杀,呃……我。」 「好。」 下一瞬间,哥布林杀手毫不迟疑地一剑刺进女魔法师咽喉。 伴随啊的一声呻吟,女魔法师全身一跳,随即喷出大量血沫,就此断气。 哥布林杀手检查拔出的剑刃,发现因为沾到油脂而变钝,啐了一声说:「别让她多受苦。」 「为什么!?她明明,也许,还有救……」 女神官抱着女魔法师瘫软的尸骨,脸色发白地大喊。 ——可是。 下一句话却说不下去。她没救了。这是真的吗? 即使真是如此,在这里杀了她,真的是为她好吗? 女神官不懂。 不管怎么说,女神官都尚未获得「解毒(cure)」的神迹。 即使想喂她喝解毒剂,也只有眼前的男子才有,不属于女神官。 女神官不喝药水,也不起身,只能坐在原地发抖。 「你听好。他们虽笨,却不傻。」 哥布林杀手以撂狠话的口气说了。 「至少,还知道要先锁定魔法师攻击……看。」 他指向挂在墙上的老鼠骷髅与乌鸦羽毛。 「这是那些哥布林的图腾。换言之,他们有萨满。」 「萨满……?」 「你不知道?」 女神官显得不安,但仍微微点头。 「就是施法者。还比这丫头高段。」 女神官从不曾听过哥布林会施展魔法。 如果知道有这样的敌人存在,她的团队是否就不会全军覆没了? ——不。 女神官死了心似的,在内心否定。 即使他们听说了,想必也不会认为这有什么威胁性可言。 哥布林是种冒险者第一次冒险时就能击溃的怪物,最适合让新手用来试身手。 至少,直到刚才,他们都还这么认为。 「有看见大个子的家伙吗?」 哥布林接着就往瘫坐在地的女神官凑过来,看着她的脸。 这次,她微微看见了他的眼睛。 脏污的铁盔底下,有着像是机械的冰冷光芒。 被他从头盔下盯着,让女神官不自在地全身一震,僵住不动。 因为她突然想起下半身的温热与湿润。 受到哥布林袭击,同伴转眼间都死了,团队当场瓦解,只剩自己活下来的事实。 实在太没有现实感。 相较之下,肩膀一阵阵的抽痛、失禁的感觉与羞耻,还来得确切多了。 「我想,应该有,可是……我,光顾着逃命……」 女神官拼命翻找因此而模糊不清的记忆,无力地摇了摇头。 「是大家伙(hob)啊。多半是找了『过客』来当保镖吧。」 「你说的是……乡巴佬(hob)?」 「差不多。」 哥布林杀手检查武器,察看完装备状况,站了起来。 「我要从那个横坑过去。非得现在击溃他们不可。」 女神官仰望他的身影。他已经不再看她,双眼直视前方的黑暗。 「你要怎么做?回去,还是在这等。」 女神官用使不上力气的手,重新握好锡杖。 她往发抖的膝盖灌注力道,泪流满面,却仍站了起来。 「我……也去……!」 无论独自回去,还是独自被丢在这,女神官都承受不了。她别无选择。 哥布林杀手点了点头。 「那就喝了药水。」 女神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喝完装在小瓶子里的苦涩药水,肩膀伤口的滚烫就渐渐淡去。 这种用十余种药草制成的药水,不会让伤势急遽好转,但能够止痛。 也难怪她会松了一口气。这还是她第一次喝药水。 「好。」 哥布林杀手看她喝完药水,踏入了黑暗之中。 他的脚步毫不迟疑,亦不曾回头看上女神官一眼。 女神官赶紧小跑步跟上,以免被丢下。 临去之际,她朝背后瞥了一眼,看向已经断气的女魔法师。 「……」 女神官紧咬嘴唇,深深一鞠躬。 晚点我一定会来接你。 § 返回横坑所在处,距离也不算太远,莫名地就是没看见那群哥布林的身影。 相对的,有些连本来是不是人都已经难以分辨的肉块,凄惨地被弃置在地上。 令人作呕的血与内脏臭味,混在洞窟的空气里翻腾。 「!咕、呜、恶恶恶……」 女神官看了看剑士的尸骨,忍不住跪下呕吐。 在神殿的最后一餐,享用了面包与葡萄酒,感觉已经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不,真要说起来,就连剑士找她一起冒险,也已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九只吗。」 哥布林杀手无视于凄惨的景象,清点哥布林的尸体,点了点头。 「以这种规模的巢穴来说,剩下的应该不到一半。」 他从剑士的尸体上捡起剑与短剑,挂到腰带上。 哥布林的武器他也检查过,但似乎没找到满意的货色。 女神官按住嘴角,用责怪的眼神看他,但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几个人?」 「咦?」 「柜台小姐只跟我说,新人跑来剿灭哥布林。」 「咦,啊,四个人……」 说到这里,女神官差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来,赶紧用双手按住嘴。 「这、这个,我还有,另一个同伴……」 为什么先前都一直忘了呢? 哪儿都看不见那个替她承受可怕命运,受尽笔墨难以形容之暴行的武斗家。 「女人吗?」 「是……」 哥布林杀手把火把拿近,仔细检查洞窟地面。 地上有几个全新的脚印,血迹、污水,以及拖行某种物体的痕迹。 「看来是被带进去了。不确定是否还活着。」 哥布林杀手把几根还连着头皮的长发绕上手指,做出这样的结论。 「那,我们得去救她……」 女神官拼命振奋自己的精神这么说。 但哥布林杀手不回答,把火接到新的火把,然后将旧火把往岔路上一扔。 「他们在黑暗中也看得见。总之多点些火。黑暗是敌人。要听声音。」 女神官照哥布林杀手的吩咐,静静倾听。 从火把的光绝对照不到的洞穴深处,有着啪啪几道脚步声跑了过来。 ——哥布林! 多半是注意到火把的光而跑来察看的吧。 哥布林杀手拔出系在腰带上的短剑,朝黑暗深处掷出。 一声刺中物体的尖锐声响传来。火把朦胧的火光,照出了哥布林躺下的身影。 哥布林杀手迅速扑了过去,朝心脏补上一刀。 喉咙插着短剑的哥布林无声无息地断气。这一连串动作快得令人目不暇给。 「十。」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数着。女神官朝横坑望进去,胆颤心惊地问: 「……你也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吗?」 「怎么可能。」 哥布林杀手让沾上血与油脂而变钝的剑插在哥布林身上,并不伸手去拔。 他改而换上先前剑士所持的剑,对这在狭隘空间里太碍事的刃长咂舌。 接着他从刚杀死的哥布林身上取走长枪。 这是一把用兽骨制成的简陋长枪,但拿在人类手里,则只有标枪的长度。 「我练习过。瞄准他们喉咙高度。」 「练习?你练了多少次……」 「很多次。」 「很多……」 「你一直在问问题。」 「……」 女神官难为情地低下头。 「你会什么。」 「……咦?」 女神官不明白他这么问的意图,但仍赶紧抬起头。 哥布林杀手毫不松懈地监视洞口,继续问下去: 「我是说神迹。」 「……神授与我『小愈』和『圣光(holy light)』。」 「次数呢。」 「一共三次……还剩下,两次……」 尽管她从不曾拿这件事炫耀,但以菜鸟神官而言,她算是很优秀的。 首先,光是能对神献上祈祷、恳求,得到神赐予神迹,就是一种才能。 而多次让灵魂与神相连,更没有太多人能够承受。这需要经验。 「比预料中好太多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无法将哥布林杀手的话当成是在「称赞她」。 他的口气终归只有义务,平淡,感觉不出任何情绪。 「那就用『圣光』。反正『小愈』派不上用场,别浪费次数。」 「知、知道了……」 「刚才那家伙是斥候(scout)。这个洞果然没错。」 标枪的枪尖,指向哥布林跑来的洞穴深处。 「但斥候没回去,杀了你同伴的家伙也没回去。因为我杀了他们。」 「……」 「怎么做?」 「咦?」 「如果你是哥布林会怎么做?」 问题来得突然。女神官把纤细的手指抵在下巴,拼命思索。如果她是哥布林,会怎么做? 那双想必过去都在神殿担任义工的手,白得怎么看都不像是冒险者。 「……我会,埋伏。」 「正是。」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道。 「我们就是要去硬闯埋伏。做好觉悟吧。」 女神官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哥布林杀手拿出一捆绳索与木桩,开始在脚下架设。 「这就像个小小的幸运魔咒。」 哥布林杀手说话时,目光仍不曾从手上移开。 「记清楚。就在岔路入口。别忘了,会死喔。」 「好、好的。」 女神官双手用力握紧锡杖。 岔路的入口。岔路的入口。她拼命在口中复诵。 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这位来路不明,自称是哥布林杀手的男子。 一旦被他抛弃,无论是她、女武斗家,还是被掳走的村女,都将不再有望得救。 她还想着这些,哥布林杀手就已经把机关设置完毕。 「我们上。」 女神官拼命跟上他,跨过绳索,踏进洞穴。 这洞穴意外牢固,一点都不像是挖来进行奇袭用的。 除了每走一步,都会有泥土从长了树根的洞顶落下外,并不需要担心崩塌。 但慢慢往下的平缓坡道,却让女神官不安。 这里,已经不是人——不是凡人(hume)的领域。 这是她从一开始就非得知道不可的事。虽然现在总算察觉到,也已经太迟了。 ——因为哥布林,就是住在地下的生物…… 只要试着思考,就应该想得到。即使不如矿人(dwarf)那么彻底。 为什么他们会只因为哥布林身体瘦弱,就如此小看哥布林呢? ——虽然现在后悔也已经迟了…… 女神官一边靠着火把微弱的火光看清楚地面,一边悄悄窥视男子的背影。 他的动作里,看不出丝毫迷惘或恐惧。 他是否知道再过去会有什么事物等着他……? 「差不多了。」 哥布林杀手忽然停下脚步,让女神官差点跌倒。 女神官赶在他以无机质的动作转身前,赶紧端正姿势。 「准备『圣光』。」 「好、好的。我随时,都能祈祷。」 她深深吸气,吐气,然后牢牢握好锡杖摆出架式。 同样的,哥布林杀手也用双手重新握好火把与标枪。 「动手。」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哥布林杀手蹬地飞奔,女神官朝黑暗伸出锡杖。 她举起的锡杖杖头亮起了有如太阳般灿烂的光芒。这是地母神的神迹。 哥布林杀手背负着这光芒,毅然闯进小鬼群埋伏的大厅。 相信他们是直接沿用了洞窟中最大的空间。 圣光照出在简陋大厅内守株待兔的小鬼们那丑恶的样貌。 「gaui!?」 「gorrr?」 大厅里的哥布林有六只。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大个子,以及一只坐在椅子上、头戴骷髅的角色。 这群小鬼突然被纯净的光芒直射而觉得刺眼,眯起眼睛,狼狈地惊呼。 除此之外,大厅里还躺着几名一动也不动的女子。 不用说也看得出,先前这里正在进行惨不忍睹的行为,然而…… 「六,外加大个子一、萨满一,剩下八只。」 哥布林杀手语调并未因此发颤,淡淡地数清楚剩下的敌人数目。 当然哥布林也并非只会闭着眼一味尖叫。 「ogago……garoa……」 在王座上睥睨的萨满,高高举起手上拿的杖,开始咏唱来路不明的咒语。 「gaui!?」 但哥布林杀手的标枪飞了过去。 萨满的躯干被标枪刺穿,发出垂死的哀号,整个人从椅子上翻了下来。 族长的惨状,让小鬼们一时无法反应。哥布林杀手并未放过这个空档。 他在唰一声响亮的拔剑声中,抽出了系在腰间的剑士长剑。 「好,撤退。」 「咦!?啊,是!」 哥布林杀手一说完,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女神官被他的转变之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照做。 跟在他们后头的,是一群从光线消失的混乱中恢复过来的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丢下拼命在坡道上奔走的女神官,一口气爬上了坡道。 这会是前锋与后卫的职业差异,又或经验与锻炼所带来的差距吗? 然而他身穿皮甲与链甲,视野被铁盔遮住,竟然还能那么敏捷地活动。 看到他在横坑的出口轻轻一跳,女神官也得以想起一件事。 「咦,呀……!」 当她好不容易跳过机关,哥布林杀手已经背靠在墙上。 女神官见状,也赶紧有样学样,把背贴到另一边墙上。 「guiii!」 「gyaa——」 渐渐接近的怒骂声与脚步声,证明这些哥布林正沿着坡道跑上来。 女神官偷偷一瞥,便看见带头的大个子——大哥布林。 「再一次……动手!」 哥布林杀手一声令下。 女神官点点头,将挂着圣符的锡杖往坑道伸出,毫不迟疑地念出祈祷的话语。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慈悲的地母神再度赐予的光,毫不慈悲地烧灼着大哥布林的眼睛。 「gaau!?」 大哥布林视野被强光断绝,必然无从注意到脚下的绳索,当场狼狈地一绊…… 「十一。」 哥布林杀手扑了上去,毫不留情地把剑朝他脑干上一插,用力一剜。 大哥布林口齿不清地喊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痉挛几下之后就死了。 「下、下一只要上来了……!」 神迹已经用尽,连续进行磨耗灵魂的祈祷,让女神官脸上失去血色,一片惨白。 「我知道。」 哥布林杀手迅速从腰包取出一只瓶子,用力砸在大哥布林的尸体上。 陶器碎裂,装在里头的一种黑色污泥般黏稠的液体溅了开来。 不单气味冲鼻,女神官更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只觉得是一种来路不明的毒。 「再见啦。」 哥布林杀手把这弄得又黑又脏的巨大身躯,朝坑道里踢了下去。 从后方跟来的这群哥布林,朝着突然滚下来的肉块用力刺出武器。 毕竟事出突然,因此当这群哥布林发现肉块就是他们的保镖时,当然慌了手脚。 小鬼们好不容易拔出深深刺进尸体的武器,正要擦去沾在上头的黏稠液体…… 「十二、十三。」 却是为时已晚。 哥布林杀手残酷地将火把扔了过去。 只听得咚的一声响,两只哥布林连同大哥布林的尸体,一起被笼罩在火焰中。 「gyuiaaaaaaa!?!?!?!?」 尖声哀号。两只哥布林被火焰烧灼,挣扎着往坑道底部滚落。 肉烧焦的气味与浓烟充斥在洞窟内,让女神官连连咳嗽。 「刚、刚刚那是……」 「美狄亚之油,或叫石油之类的,是一种会燃烧的水。」 跟一个炼金术士买来的——哥布林杀手轻描淡写地说。 「卖这么贵,效果却挺弱的啊。」 「啊、里、里面!那、那些被掳走的女性还在……」 「只有两三具尸体,延烧不了多大范围。就算她们还活着,也不会就这么死了。」 而那些哥布林也不会全军覆没。听到他补上的这句话,女神官用力咬了咬嘴唇。 「……那,我们,要再闯进去吗?」 「不。等到没办法呼吸,他们就会自己出来。」 哥布林杀手的剑插在哥布林身上并未拔出,已经无剑可用。 相信他本来也就不打算拿着被脑浆弄得黏呼呼的剑应战。 他捡起从大哥布林手上脱落的石斧,紧紧握住。 这件武器就只是把石头绑在树枝上,从各方面来看都非常粗野,但也正因如此,不需要讲究用法。 他空挥几下,检查石斧的状况。看来单手挥起来也没问题。 哥布林杀手下一步就伸手翻找腰包,拿出新的火把。 「啊。」女神官拿出打火石,但他看也没看一眼。 「看来那些家伙作梦也没想到会中埋伏。」 「……」 「放心吧。」 哥布林杀手一边灵活地用拿着石斧的手敲击打火石,一边说话。 「很快就会结束。」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从火焰与烟雾中跑出来的哥布林。 一只是趁他被绳索绊倒时击碎头盖骨。 第二只是在他跳过绳索时的落地处挥出石斧。第三只也一样。 第四只毙命时,石斧陷进他额头,于是哥布林杀手抢走了他的棍棒。 「十七只了。我们进去。」 「好、好的。」 哥布林杀手踏进烟雾弥漫的坑道内,女神官拼命跟上。 大厅里的景象极为凄惨。 有烧得焦黑,不成原样的大哥布林与哥布林尸体。 有被标枪刺穿而仰倒在地的哥布林萨满。 还有一群浑身污物,倒在地上的女子。 哥布林杀手说得没错,浓烟位于比她们高的位置。 然而,即使没死,却未必称得上幸运。 当女神官找出女武斗家时,深深体认到这一点。 「呜,呜咕!恶恶恶……」 女神官从空荡荡的胃里,大声吐出胃液。 喉头难受得不得了,火烧似的作痛,让她眼角再度渗出泪水。 「好了。」 哥布林杀手不理她,踏熄了靠地板上的油持续燃烧的火焰。 他大剌剌走向被标枪刺穿而仰躺着毙命的萨满。 萨满脸上仍挂着为自己的死震惊的表情,一动也不动。 他那玻璃珠般的眼球,照出了哥布林杀手低头看着他的模样。 「果然啊。」 哥布林杀手立刻举起棍棒。 「gui!?」 萨满惊吓地想跳起,但下个瞬间就被一棒打得脑袋开花,这次真的死了。 「十八。高阶种就是无谓地命厚。」 说着,哥布林杀手将这张名实两方面都空了出来的王座,粗暴地一脚踢倒。 这张应声垮掉的椅子,是由人类的骨骼拼合而成,让女神官又反胃起来。 「还真老套……你看。」 「……呜,恶?」 女神官擦擦眼角,再擦擦嘴角,抬起了头。 王座后头,钉着快要腐朽的木板来代替门板。 是隐藏的仓库——不对,会有这么单纯吗? 听到内侧传来的推挤碰撞声,让女神官用力握紧了锡杖。 「你,运气不错。」 哥布林杀手一扯开木板,就听到里头传来好几声尖锐的惨叫。 仓库里除了掠夺来的财物,还躲着四只一脸害怕表情的哥布林幼童。 「他们繁殖很快,要是再晚一阵子,多半已经增加到五十只左右而展开攻击了吧。」 女神官想象那样的光景,再想象自己将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不由得毛骨悚然。 自己被多达几十只哥布林一拥而上,成了哥布林之母。 哥布林杀手面对这些缩起身体发抖的小鬼,重新握好棍棒。 「……连小孩,也要杀吗?」 ——也许连问都不必问。 女神官留意到自己说话的嗓音冷漠得惊人,打了个寒颤。 是心灵,或是心情,面临到现实——因而麻痹了吗? 希望是这样。她心想,只有当下这个时刻,她希望是这样。 「那还用说。」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点了点头。 相信他已经反覆看过这样的光景很多很多次。 女神官对于他为何自称是「专杀小鬼之人」——并非无法理解。 「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仇恨。巢穴里活下来的小鬼,就会学到教训,学聪明。」 哥布林杀手随手举起棍棒,萨满的脑浆一滴滴往下滴落。 「没有任何理由放他们活命。」 「……即使里面有善良的哥布林……?」 「善良的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由衷感到不可思议似的喃喃复诵,然后唔了一声。 「如果去找,也许会有。但……」 「……」 「只有不会出现在人前的哥布林,才是好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说了。 「这样就是,二十二只。」 § 说来这都是常有的事。 包括村庄受到哥布林袭击,以及女子被掳走。 包括新手冒险者选择剿灭哥布林做为第一次冒险。 包括他们被哥布林逼得无路可逃,全军覆没。 包括女子被冒险者从哥布林的巢穴救出来。 包括被救出来的这些女子,因为成了哥布林泄欲的工具而绝望,辗转进了神殿。 包括失去同伴的冒险者茫然自失,躲回故乡。 这一切的一切,在这个世界都是家常便饭,是常有的事。 女神官不太明白。 像这样毁掉一个人一生的事件,真的是常有的事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自己……面临这个现实时,还能够继续信仰地母神吗? 到头来,她明白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自己仍然继续当着冒险者。 至于另外一件—— 就是哥布林杀手,至今肯定把所有哥布林都杀掉了。 然而就连这件事,同样也只不过是件常有的事…… 间章「神」 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一个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的地方。 神一而再,再而三地掷骰子。 这个神有着惹人怜爱的少女外表,被称为『幻想』。 骰子一再掷出还不错的数目,让『幻想』也笑眯眯的。 但骰子这种东西,并不会照神的意思运作。 天啊,这是什么数字,简直惨不忍睹。 无论『幻想』多么美丽又和善,唯独无法改变骰子掷出的数字。 即使备妥装备,确实构思好战术,仍然无能为力。 毕竟正因是偶然,是宿命,才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幻想』失望地垂头丧气,却有别的神指着她大笑。 这个神叫作『真实』。『真实』拍手大乐,说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 毕竟『真实』是毫无慈悲可言的。是残酷的。 『真实』会准备所有想象得到的困难,告诉对方「你接的委托失败了」。 『幻想』不甘心地沉吟,但这也无可奈何。 因为『幻想』自己也一样,和受命运引导的冒险者战斗时,绝不会放水。 所以即使自己的冒险者偶然死去,也不能抱怨。 因为规则就是这样。 说起这样的事情,也会有人生气地指责:神拿人当玩具。 然而,不受命运或偶然左右的道路,又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不管怎么说,既然冒险者全军覆没,那就再无他法。 虽然遗憾,但冒险到此为止。 就准备一群新的冒险者,再来一次吧。 这没什么,不用担心。这次的冒险者,一定会好好——…… 此时,两位神注意到盘面上出现了新的冒险者。 『真实』「呃」了一声。『幻想』「哇」了一声。 因为,『他』来了。 第2章『牧牛妹的一天』 她作了个怀念的梦。 梦到她还很小的时候,一个夏日的梦。那时的她,应该是八岁左右。 这一天,她为了帮忙母牛分娩,独自前往叔叔的牧场过夜。 当时她年纪还小,从未想到过可以拿这样的名目,让大人允许她出去玩乐。 但她要帮忙母牛分娩。这是了不起的工作!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要离开村子,一个人去镇上! 还记得她理所当然地炫耀这件事,他就露出一脸闹别扭的表情。 他虽然比她大两岁,但对于自己居住的村庄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 村外……别说是都城,连镇上是什么样的地方,他根本都无从想象。 虽说本来她当然也是一样…… 到头来,她已经不记得导火线到底是什么事。 总之她惹火了他,两人吵了一架,然后两个人都哭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对方是男生,让她有点不客气,说得太过分了。 也许过分到会让他真心发怒的程度,不小心伤害了他。 她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终究是太年幼而犯下的错。 很快的,他的姊姊来接他,牵着他的手回去了。 其实她本来想邀他「一起去」。 当她坐上前往隔壁镇的马车后,就从篷车里回头望向村庄。 来送别的只有父亲与母亲,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朝双亲挥手道别。 在摇个不停的马车上坐了一会儿,打起盹儿之余,她产生了些许的后悔。 到头来,自己都没对他说对不起。 她心想,等我回去,一定要跟他和好…… § 牧牛妹的一天开始得很早。 因为他会在天刚亮,鸡尚未告知早晨来临前就起床。 起床后,他会先在牧场周围巡视一圈,这是他从未有任何一天间断的工作。 之前牧牛妹一问,他才告诉她说,这是在检查脚印。 「哥布林会在晚上四处活动。一到早上他们就会回巢,但在攻击前必定会先来侦察。」 他说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每天检查足迹,以免忽略哥布林来袭的征兆。 查完脚印后,为防万一,又绕了一圈。 这次他一边巡视,一边仔细检查牧场的栅栏有无松脱或破损。 若检查到有什么地方损坏,就迳自拿着修补用的木桩与木条,埋头修理。 牧牛妹会醒来,是因为听见他从窗边走过的脚步声。 晚了一会儿,鸡才总算叫了。 听到这阵大剌剌的脚步声,她从稻草床爬出来,露出了裸体。 她大大地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在健康丰润的胴体上穿上内衣裤,打开窗户。 早晨的风冰冷而干爽地吹了进来。 「早安!你还是这么早起啊。」 牧牛妹把丰满的胸部放到窗框上,朝窗外探出上半身,朝他检查栅栏的背影呼喊。 「嗯。」 他回过头来。 脏污的链甲上套着皮甲与铁盔,左手绑着盾牌,腰间佩着剑。 他的模样一如往常。牧牛妹眯起眼睛看着太阳,说道: 「今天天气真好。太阳好刺眼。」 「是啊。」 「叔叔起来了吗?」 「不知道。」 「这样啊。可是,我想他应该差不多要起来了。」 「是吗。」 「你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准备,一起吃早餐吧。」 「好。」 他缓缓点头。牧牛妹心想,他还是一样沉默寡言,笑了一笑。 虽然小时候的他并非如此。 尽管会随着每天的天气而略有不同,这段对话仍一如往常。 但他是冒险者。从事的是一种以冒险为业的危险职业。 光是早上能像这样平安地和他说说话,就不该再有什么怨言了。 牧牛妹面带笑容,把身体塞进工作服里,轻快地走向厨房。 原则上,准备每天的饭菜是采轮班制……说是这么说。 但烹饪是牧牛妹的工作。 【插图p069】 因为从一起生活算起的这几年来,他几乎从来不曾下厨。 ——大概只有两、三次吧?她记得,是在自己感冒时。 虽然当时总觉得要是嫌炖汤没味道、炖得不够,他多半会生气,所以并未说出口。 牧牛妹也曾想过,他这么早起,如果肯做饭该有多好。 但冒险者的生活并不规律。她明白这也没有办法,所以不曾责怪过他。 「早安,叔叔,饭菜马上就好了。」 「嗯,早。今天也好香啊,我愈闻愈饿了。」 过了一会儿,身为牧场主人的叔叔起床了,已经检查完的他这时也回到屋内。 「叔叔早安。」 「唔……早。」 他的招呼可说是有礼貌,也可说是公事公办,让叔叔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含糊口气点了点头。 排在餐桌上的有乳酪、面包,以及加了牛奶的汤。全都是牧场生产的食材。 他把菜从盔甲的缝隙间塞进嘴里进食。牧牛妹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样。 「这是这个月的份。」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出这句话。然后从挂在腰上的腰包里拿出一个皮袋,放到桌上。 袋子发出十分沉重的声响。从松开的袋口,看得见里头装着金币。 「……」 叔父对于要收下这笔钱,似乎有些迟疑。 少女心想,这也难怪。 他根本不必寄宿在这种牧场里的马厩,大可去住好的旅店(顶级套房)。 叔叔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叹了一口气,收起了皮袋。 「当冒险者,还挺好赚的啊。」 「因为最近工作很多。」 「……是吗?我说啊,你,这个……」 叔叔还是一样吞吞吐吐。 人很亲切的叔叔,每次跟他说话都会变成这样。 牧牛妹就很不能理解是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叔叔以像是害怕,又像是死心的表情,对他说下去: 「……今天也要去吗?」 「是。」 他回答得很平淡。一如往常地,缓缓点了点头。 「我要去公会。因为工作很多。」 「是吗……可别太拼了。」 「是。」 他平淡的声调,让叔叔露出苦涩的表情,端起温过的牛奶喝了一口。 对话就这么中断,也是每天早上都有的事。 所以牧牛妹为了驱散这样的气氛,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那,我也要去送货,我们一起去吧!」 「我没差。」他点头答应。而叔叔见状,一张严肃的脸更加皱起了眉头。 「……不,要送货的话,我驾马车去……」 「不要紧不要紧,叔叔对我保护过度了啦。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力气的。」 牧牛妹说着卷起袖子,手臂用力别起,秀出肌肉。 该怎么说呢,手臂的确比镇上的同年姑娘们要粗,只不过终究没有太多肌肉。 「知道了。」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很干脆地解决了早餐。连一句吃饱了也不说就起身。 「啊,等一下,你喔,太急了啦。我也需要准备啊,等等我嘛。」 然而就连这种举动,其实也是家常便饭。牧牛妹不顾形象地张口大嚼自己的早餐。 由于需要大量劳动,她用牛奶把分量稍多的餐点硬灌进胃里,再把他的餐具一起收拾好,拿去洗碗槽。 「那叔叔,我去去就回来!」 「……好,你去吧。路上千万小心。」 「不用担心啦,而且我们是一起去。」 叔叔仍然坐在椅子上,一张脸皱成一团。仿佛想说:「就是这样我才担心。」 叔叔既亲切又和善,是个心地善良的牧场主人,这点牧牛妹也很清楚。 但叔叔似乎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也许说是怕他会更贴切。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怕的说。 吃完饭来到屋外一看,他已经越过牧场栅栏,走到道路上了。 她心想不能再磨蹭下去,不慌不忙地跑向放在屋子后头的台车。 货物在前一天就已经装载好,所以接下来只要抓起横杆,用力踏出脚步就行。 车轮喀哒喀哒地响起,推车上的食材与酒也跟着碰出声响。 他大步走在有着成排行道树、通往城镇的路上。牧牛妹拉着台车从后追去。 每当台车在沙路上摇动,牧牛妹丰满的胸部也同样跟着摇晃。 她并不会这样就累倒,不过仍额头冒汗,喘起气来。 「……」 他的步调忽然放慢。但也只是放慢,绝对不会停下来等待。 牧牛妹心情急切,脚步同样加快了些,来到他的身边。 「谢谢你喔。」 「……不会。」 他话不多,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戴着头盔,动作硬是显得很大。 「要换手吗?」 「不用,我可以的。」 「是吗。」 冒险者公会兼营旅店与酒馆,送食材过去就是牧牛妹的工作。 而他也要去冒险者公会接委托。这是他的工作。 牧牛妹无法帮忙他工作,所以才觉得若要他帮忙就太过意不去了。 「最近怎么样呢?」 牧牛妹一边拉着喀哒作响的台车,一边从大步行走的他身旁偷看他的侧脸。 说是侧脸,其实他醒着的时候都一直戴着铁盔。 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哥布林变多了。」 他的回答还是很短。短归短,但有时的确这样就够了。牧牛妹开朗地点点头。 「这样啊。」 「比平常多。」 「很忙吗?」 「对。」 「毕竟你最近经常出门嘛。」 「对。」 「工作变多,是好事吧?」 「不对。」他静静摇了摇头。「不好。」 「是喔?」 牧牛妹问了,而他回答。 「没有哥布林才好。」 「……说得也是」 ——真的是一点儿也不错。 牧牛妹点了点头。 § 等渐渐来到铺设过的路段,四周开始听得见喧嚣,耸立在门后头的建筑物也渐渐映入眼帘。 听说冒险者公会多半都盖在城镇入口附近,这个镇也不例外。 不但盖在路口,还是镇上最大的建筑物,楼层也高,比兼设养护院的地母神神殿还大。 据说是因为也有很多从外地来委托的人,才要特意盖得醒目。 牧牛妹心想,简单明了是好事。 除此之外,听说还有个理由,是希望赶快把这种叫作冒险者的游民限制在同一处。 ——也是啦,如果只看外表,的确有很多人显得很粗鲁呢。 看着街上佩挂齐全武装、来来往往的人们,以及明明在镇上仍穿戴盔甲的他,不由得露出苦笑。 「啊,等一下,我去卸个货。」 「好。」 牧牛妹匆匆将台车推到后门的进货入口,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 她摇响摇铃,把请款单拿给走出来的厨房主厨比对,请他盖了确认收货的章。 之后只要拿着请款单到柜台去,再盖一个确认章,送货工作就结束了。 「久等了。」 「不会。」 牧牛妹赶紧跑回去一看,发现他果然留在原地等待。 两人一起推开摇摆门,走进大厅,便看见多得足以把阴凉处的凉爽赶得消失无踪的人潮。 冒险者公会今天也是人山人海。 「那,我去盖个印章。」 「好。」 虽说刚才请他等待,但到头来还是要在这里道别。 他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墙边座位,就像订下了这个位子似的重重坐下。 牧牛妹朝他轻轻挥手,走向访客大排长龙的柜台。 有冒险者,有委托人,也有除此之外的相关人士。 也有很多锻冶师、收购商与药贩等业者。毕竟冒险者需要很多用品。 「然后啊,我就这样卸开了巨人(troll)当头劈来的一击,抓准千钧一发的空档切了进去!」 「原来如此,您辛苦了。如果不介意,还请买些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牧牛妹一看,发现在账房前热心对柜台小姐攀谈的,是一名使枪的冒险者。 光是那身锻炼得精瘦到极点的躯体,就足以述说他的强焊。 看他脖子上挂着一块银牌,想来多半是银等级。 牧牛妹早就知道那是十等位阶当中的第三阶。因为那也是他的等级。 「不不不,我可是只靠一把长枪就只身对抗巨人,怎么样,厉害吧?」 「是。我明白巨人是强敌……」 就在这个时候。 柜台小姐为难地撇开的目光,转向了坐在墙边的他身上。 「啊!」 柜台小姐的表情立刻转为明亮。 「……呃,哥布林杀手!」 长枪手也顺着柜台小姐的视线望去,认出他后,露骨地啐了一声,口气显得十分嫌恶。 大概是因为他这句话说得格外大声。 公会内顿时一阵交头接耳。 冒险者们的视线,又或者是委托人的视线,都接连刺向他身上。 「那家伙竟然和我们一样是银等级啊。」 摆出一副没辙表情摇摇头的,是位外表十分亮丽的女骑士。 但她一身白银的骑士盔甲上,布满了看得出身经百战的伤痕,散发出一种非泛泛之辈的风格。 「明明连有没有本事和厉害的怪物打都很难说,只会专杀喽啰,等级审查变得可真松散。」 「别管他了。反正不会和我们扯上关系。」 一脸无关紧要地对女骑士摇摇手的,是名身穿大型铠甲的重战士。 也不知是耍帅或装模作样,尽管顶着一身厚重得让人感到中看不中用的装备,却仍显得若无其事。 从脖子上都挂着银色识别牌来看,两人似乎都具备该有的实力。 「喂,你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寒酸的装备咧。」 「连我们的装备都还比较好一点……」 另一边则有穿着薄皮甲、拿着短剑,以及身穿长袍、拿着短杖的少年面面相觑。 尽管一样廉价,但那毫无损伤的全新质感,的确说得上是比较「好」的装备。 「别说了。他一定和我们一样是新人,要是被听见多不好意思?」 一名和这两人年纪差不了几岁的少女神官战士,制止了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举动。 这些菜鸟少年少女的语气中,透露一种看出对方比自己低阶而松了口气时会有的嘲弄。 他们三人挂着白瓷的识别牌,显然并未注意到他脖子下摇动的银识别牌。 「呵、呵呵……」 略显开心地看着这些情景的,是名把长袍穿得十分妩媚,戴着尖帽的魔法师。 这位人称魔女的银等级魔法师,以妖媚的姿势抱着法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当她的壁花。 无论是听过这号人物的资深冒险者,或是没听过的新手冒险者,都压低音量窃窃私语着。 他处在这样的情势下却不显在意,默默坐在椅子上。 没有兴趣——并非赌气或虚张声势,真的就是没有兴趣。 ——所以,就算我生气也没用。话是这么说啦。 虽然没什么话好说,但就感觉不是滋味。 牧牛妹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忽然和柜台小姐对看了一眼。 她一如往常笑眯眯的,眼神中却透出了和牧牛妹同样的感情。 死心。烦躁。傻眼。以及——一种觉得无可奈何而产生的宽容。 ——你的心情,我懂。 柜台小姐一瞬间闭上眼,叹了口气。 「那个,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一下。」 「咦?啊,喔、好。拜托啰,毕竟我的英勇事迹、更正,我的报告还没说完呢!」 「好的,我明白。」 柜台小姐走进里头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后,又回到大厅露了脸。 双手捧着一大叠光看就觉得很重的纸张。 她费力地将这一大叠纸张搬到告示板前。 「来喔,各位冒险者们!早上的贴委托时间到了!」 她那响亮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公会之中,盖过了大厅里的喧嚣。 柜台小姐大动作挥动双手这么一强调,辫子也跟着活力充沛地弹跳起来。 「就等你这句话啊!」 冒险者们当场眼神一变,大声欢呼,接连踢开椅子起身涌向柜台。 毕竟冒险者这种职业,一旦没分到工作,很可能就连今天的饭钱都成问题。 况且还会根据委托内容与得到的酬劳,计算出他们身为冒险者的评价。 想提升俗称「经验值」的社会贡献度,迈向更高的等级,这点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毕竟冒险者的等级,就等同于他们的社会信用。 无论多么有实力,重要的委托都不会交给白瓷或黑曜等级的冒险者处理。 「适合白瓷等级的委托有……好廉价啊。我不想再去清理水沟了说。」 「我们可没本钱太挑剔喔?啊,这个怎么样?」 「剿灭哥布林啊,不错嘛,感觉就很适合新人。」 「啊,真好。那我们也去打哥布林……」 「不行啦,柜台小姐不是说过吗?我们要从下水道开始!」 「给我龙,都没有打倒龙的委托吗!?我要好好扬名立万……!」 「劝你死心。你装备不够,还是挑个讨伐山贼之类的吧,酬劳也不坏。」 「喂,这委托是我先看上的!」 「先拿到手的是我们。你去找别份吧。」 冒险者们争先恐后从告示板扯下委托书,只见柜台前骂声一片。 慢了一步的长枪手被挤出来而坐倒在地,随即大吼一声,再度冲进人群。 「好好好,各位,不可以吵架喔。」 柜台小姐看着他们这样,将笑眯眯的表情贴到脸上。 「……哼~?」 牧牛妹莫名觉得有些不痛快,从柜台前走开。 她压根不想被卷进去,再说看这样子,大概暂时是盖不到确认章了。 无事可做的她,把视线从柜台转往墙边。 「……」 他仍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以前她曾经有一次问他:「不快点过去,工作都会被抢光喔?」 他则简短回答:「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没人抢。」 因为是农村的委托,酬劳也就相对低廉;因为适合新手,老手也不太会考虑。 所以他在等待柜台净空。因为他不必着急。 此外……牧牛妹不说出口,但心里想着。 ——他多少还是有在客气,至少会等新人拿完了以后,才去接委托吧。 虽然如果向他确认,他多半也只会一如往常地回道:「有吗?」 「嗯……」 牧牛妹微微犹豫,心想反正都要等,是不是干脆去他身边一起等。 而这迟疑非常致命。 「啊……」 因为有人迅速抢在前头,比她更早走到他身前。 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冒险者。她娇小的身上穿着神官服,手握挂有地母神圣符的锡杖。 「……你好。」 女神官站到他面前,不高兴地开了口。接着以不服气的表情,朝他一鞠躬。 「嗯。」 他只应了一声,随即闭上嘴。由于戴着头盔,连他在想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似乎并未察觉,女神官因为他连像样的回礼都没有而更加闹起别扭。 「我照你,上次教的,去买了,护具。」 这种一字一句分开来说的口气,实实在在就是闹别扭的小孩会有的态度。 女神官说完,掀起了神官服的衣摆。 一件全新的链甲反射出朦胧的光,包裹她苗条的身躯。 「不坏。」 如果只看状况跟这句话,相信对女性而言十分侮辱人,但他的声调中丝毫没有这种迹象。 这时他才终于面向女神官,把她苗条的身体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然后点点头说: 「就算链孔大了点,有这个就挡得住他们的刀。」 「我被神官长冷嘲热讽得可惨了。说侍奉地母神的神官竟然穿起铠甲,成何体统。」 「这个人应该不了解哥布林吧。」 「不是这个问题,是戒律的问题……!」 「如果穿铠甲会让你无法引发神迹,要不要改宗?」 「对地母神的祈祷照样有效!」 「那,又有什么问题。」 他这么一说,女神官就不高兴地鼓起脸颊,不说话了。 「……」 「……」 「你不坐吗?」 「啊,不,我、我要坐!我当然要坐!」 女神官红了脸,赶紧在他身旁坐下。没有肉的屁股碰出一声轻响。 她把锡杖放到膝上,用双手握住,缩起身体。她似乎很紧张。 「……呣。」 尽管忍不住低吟,但牧牛妹并非完全没听说她的事。 据说是从大约一个月前开始,有个和他组队的新进冒险者。 两人在她的第一份工作中认识,后来他就一直在照顾她——这些当然并未提到。 把有一句没一句的只字片语拼凑起来,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牧牛妹一直担心他总是单独行动,所以听完后的确放下了心,但…… ——……真没想到会是个女孩子呢。 和他一起来到公会,是牧牛妹每天的例行公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女神官的脸。 女神官的身体轮廓娇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折断,自己的身体则很有肉。 对比之后,她小小叹了一口气。 「对、对了,前几天,那件事!」 女神官自然不知道牧牛妹内心这些天人交战,满脸通红、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 她说话有些破音,有些急促,纯粹是因为紧张……大概吧,一定是这样。 「我觉得用火焰秘药弄垮洞窟,还是太过火了!」 「那又怎样。」 他声调丝毫不变,像在强调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还有什么好讨论。 「远比丢着哥布林不管要好多了。」 「难道,不应该,多想想之后的事吗?毕竟,说不定,还会造成山崩,之类的……」 「哥布林的问题才严重。」 「我就是要说!这种想法不好!」 「……是吗。」 「还有,还有!那种消除气味的方式,实在应该再、再想点别的办法……!」 女神官探出上半身逼问,他则一副嫌麻烦的样子回应: 「那,袭击的时间你记住了吗。」 女神官当场哑然。 他话题转得十分露骨。牧牛妹在一旁有意无意地听着,不由得嘻嘻一笑。 ——真的是,从小到现在一点都没变。 「……要在早晨,或是傍晚。」 女神官拼命用表情表达自己并不是被说服了,但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说出理由。」 「是、是因为对哥布林而言,那就是他们的『傍晚』或『早晨』。」 「没错。大白天,也就是他们的『深夜』,戒心反而会很重。下一题。攻坚时的步骤。」 「呃,如果可以,就点火把他们熏出来。因为,巢穴里面,很危险。」 「没错。只有别无他法,时间不足,再不然就是要确实杀个干净的时候,才闯进去。」 他对边想边回答的女神官接连提出问题。 「工具。」 「以药水和火把为中心,尽量备齐。」 「就这些?」 「还、还有,绳子。绳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派得上用场……应该。」 「不要忘了。法术,神迹。」 「法、法术和神迹,可以用工具代替,所以要省着用,遇到该用的时候,就不要迟疑。」 「武器。」 「呃,武器……」 「从他们身上抢。剑枪斧头棍棒弓箭都有。至于发动体之类的我不清楚。我是战士。」 「……是。」 女神官点了点头。就像被教师责骂的小孩子一样。 「要持续换招、换方法,别连续用相同的战术。会死的。」 「呃、呃,我可以……抄笔记吗?」 「不行。一旦被偷走,他们会学起来。要记在脑子里。」 他淡淡讲述,女神官则拼命学习,想跟上他的步调, 这实实在在,就是老师与受教学生之间会有的互动。 ——他,本来有这么多话吗? 牧牛妹脑中忽然浮现这样的疑问,不自在地动了动。 「好。」他忽然站起。 转头一看,聚集在柜台前的冒险者正好渐渐散去,闹哄哄地准备出发。 调度装备、采买粮食和消耗品、事先收集情报。要做的事情一大堆。 他大剌剌从忙碌的冒险者身旁走向柜台,女神官赶紧跟上。 「啊……」 牧牛妹又慢了一步而发出的这声,和她伸出的手一起扑了个空。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早安!您今天也来光顾了啊!」 相反的,柜台小姐则表情发亮地迎接他。 「哥布林。」 「好的!今天有点少,但还是有三件委托。」 他平淡地宣告后,柜台小姐就以熟练的动作拿起文件。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 「西边山坡上的村庄有中等规模的巢穴,北边河流沿岸的村庄有小规模的巢穴,南边的森林有小规模的巢穴。」 「村子吗。」 「是啊。还是老样子,都是农村。哥布林是不是也专挑农村下手呢?」 「也许。」 听柜台小姐半开玩笑地这么说,他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 「有没有已经接走的?」 「有的。南边的森林有新人接了,应该是附近村庄的委托。」 「新人。」他喃喃道。「阵容呢?」 「我看看……」 柜台小姐舌头轻轻在大拇指上一舔,迅速翻阅文件。 「战士一名,魔法师一名,神官战士一名。所有人都是白瓷等级。」 「唔,还算均衡。」 「刚才待在大厅的……只有三个人太勉强了!」 他说得若无其事,女神官却以迫切的表情插了嘴。 「我们当初也是四个人……」 她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双手用力握紧锡杖。 牧牛妹觉得心中一股不痛快的感觉在翻腾,悄悄撇开了视线。 ——我为什么会没发现呢? 新手冒险者孤身一人,在第一份工作中遇见他。 明明只要稍微想想,就该猜到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有好好说明过啦……不过他们一直说没问题没问题,我才……」 柜台小姐显然知道女神官的情形,以为难的表情说明。 对冒险者而言,一切责任都该自负。 女神官哀求般仰望着他。 「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得立刻去救他们才行……!」 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随你便。」 「咦……」 「我要去毁掉山上的巢穴。里头应该至少会有乡巴佬(大哥布林)或萨满。」 女神官茫然看向他的脸。他的脸被铁盔遮住,看不出表情。 「迟早会发展成大规模的巢穴,到时就麻烦了。没理由不趁现在毁掉。」 「你、你要见死不救吗……!?」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误会……但我不能放着这巢穴不管。」 他平淡地说完,摇了摇头。 「所以,你尽管照自己的意思做。」 「这样的话,你不就又要独自去闯有一大群哥布林的巢穴!」 「我做过很多次了。」 「……啊啊,够了!」 女神官用力咬紧嘴唇。 即使看在牧牛妹眼里,也能察觉她在发抖。但她的表情中并无惧色。 「你这个人,真的是让人没辙……!」 「你要来吗。」 「我要!」 「……她这么说。」 「哎呀,真的是每次都承蒙您帮忙……!」 被他把话锋转到自己头上,柜台小姐合掌朝两人一鞠躬。 「愿意好好接下剿灭哥布林委托的老手,就只有您了呢。」 「……我是白瓷等级。」 女神官不满地喃喃说道。她噘起嘴唇,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啊哈哈哈,没有啦,这个,呃……那,这件委托就由两位负责,没错吧?」 「是啊,虽然我很不情愿……!」 女神官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他无论何时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两人一处理完签约事务,似乎立刻就要出发。 大步走向出口,途中两人来到牧牛妹身前。 要出去就一定会从她身边走过。她该说什么?还是不该说呢? 犹豫的她,好几度欲言又止地张开嘴。 到头来,牧牛妹什么都没说。 「我要走了。」 但他却在她面前完全停下了脚步。就和平常一样。 「咦?啊……嗯。」 她点了点头。 「……你要小心喔。」 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回答。 「你回去路上小心。」 牧牛妹以含糊的笑容,目送擦身而过时朝她一鞠躬的女神官离开。 直到身影消失为止,他都没回头。 § 牧牛妹拉着空的台车,独自回到牧场,默默做完了照料家畜的工作。 当太阳慵懒地升到天顶,她便在牧草地上吃了三明治当午餐。 等到太阳总算下山,她就和叔叔两个人围着餐桌用餐。 吃完有些食不知味的饭菜后,牧牛妹来到屋外。 蕴含夜气的冷风轻抚脸颊,抬头望去,满天星斗中挂着两轮月亮。 她对冒险者或哥布林这些事情,都不太清楚。 十年前,村庄受到哥布林攻击时,她不在场。 那一天,她为了帮忙母牛分娩,独自前往叔叔的牧场过夜。 当时她年纪还小,从未想到过可以拿这样的名目,让大人允许她出去玩乐。她幸运地躲过了灾难——想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她不知道双亲怎么了。 只记得两具空的棺材并列在一起下葬。 也记得神官讲了些煞有介事的话。 爸爸,还有妈妈,不见了。这就是一切。 起初她觉得寂寞,但丝毫不认为这是真的。 然后,如果……如果那一天,没和他吵架的话。 ——如今是不是会有些不一样? 「……你这样熬夜,明天会很累的。」 背后传来踩踏树下矮草的脚步声,以及低沉的嗓音。 牧牛妹回头一看,叔叔就和早上一样,一张脸皱成一团。 「嗯,我再等一下就去睡了。」 她这么回答,然而叔父仍皱着眉,摇了摇头。 「他是离谱,不过你也很离谱。他有付钱,所以我让他在这里过夜,但你别太常和他扯上关系。」 「……」 「我知道你们从小就认识,不管以前如何……」 叔叔说了。 「现在的他,已经『脱缰』了。」 你应该也明白吧? 「……可是啊。」 听叔叔这么说,牧牛妹笑了。 随后她抬头望着星星。看了看两轮月亮,以及月亮底下往前延伸的道路远方。 还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要再等一下。」 这天晚上,他并未回来。 等到他回来,已经是翌日中午。之后他在床上睡到下个清晨。 到了隔天,他丝毫不显疲态,和女神官一起前往南方森林的巢穴。 后来她听说,那几个前去剿灭哥布林的新手冒险者,到最后都没回去。 这天晚上,牧牛妹又作了令她怀念的梦。 到头来,她还是没能把那句对不起说出口。 第3章『柜台小姐的思索』 「救救咱们啊!救救咱们啊!咱们村子里跑来了小鬼啊!」 「好的,您要委托工作是吧?那么麻烦在这份文件上填写必填项目。」 农夫激动过度,把她递过来的文件捏成一团,柜台小姐于是递出一份新的文件。 这种事情在冒险者公会每天都会上演,对柜台小姐而言是家常便饭。 冒险者的工作经常要花上一整天,所以早晨和傍晚会有最多冒险者来到公会。 但委托人这方面就未必如此。 诸神的战事长年持续,世界充满怪物的情形发生已久。 有村庄遭到攻击,乃是司空见惯的事,甚至还曾在村庄附近发现有怪物栖息的古代遗迹。 中午刚过就来到公会的他,也是这些状况迫切的人们当中的一个。 「再这样下去,连牛都会被干掉,田都会被烧掉的啦……」 农夫以颤抖的手振笔疾书,连连写错好几次,每次柜台小姐都会递出新的文件。 没错,每当有怪物出现,攻击哪个村庄,就会轮到冒险者们出场。 龙与恶魔等亵渎神的名称比比皆是,有时则是些显得无力的山贼。 对有言语者而言不共戴天的仇敌——不祈祷者(nonprayer)。 只不过其中也包含侍奉邪神的神官,所以这个称呼其实不算太贴切…… 而其中数目最多的……不用说也知道,就是哥布林。 「而且咱村子里的年轻姑娘,就只有咱家女儿啊……!」 柜台小姐眯起眼,看了看他那像是蚯蚓爬行似的差劲字体。顶多只能说不至于看不懂。 会读写的农村重量级人物,也只能勉强达到这个程度。 不知为何,那些哥布林盯上的,尽是这种边境的村庄。 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出于刻意。也许是因为村子多,也许是因为哥布林多。 柜台小姐无从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文件的内容没有问题。请问您带酬劳来了吗?」 「嗯、嗯。听说小鬼会强暴女人,然后吃掉她们,是真的吗……?」 「确实有这种案例。」 农夫血色尽失,顶着苍白的脸拿出一只布袋。 柜台小姐不改脸上笑眯眯的表情,接过了袋子。非常沉重,然而…… 里头几乎全是铜币,银币只有几枚,金币则一枚都没有。 柜台小姐从桌下拿出天平,用规定的秤砣测量金额。 「……好的,已经检查完毕,没有问题。」 金额换算成金币,顶多只有十枚左右。 勉强符合公会章程,雇得起几名白瓷等级冒险者的金额。 考量仲介委托时要抽的手续费,也许会是赤字。 然而,考虑到这些沾满泥土、生锈、新旧掺杂的大堆货币背后隐含的意义…… 无法了解这种意义的人,多半站不了公会的柜台。 「请您放心。几天之内,一定会有冒险者前往讨伐。」 柜台小姐在内心的每一个面都贴上笑容。农夫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 相信他一定想着,会有一群光鲜亮丽的冒险者出现,潇洒地解决问题。 柜台小姐知道事情不会这样发展。会被送去的都是白瓷等级的新手冒险者。 而他们之中大部分会受伤,运气不好的话还会丧命。村庄毁灭的最坏情形,也有可能发生。 正因如此——尽管有可能只是聊以慰藉,但所有酬劳都是事成之后才给付。 小鬼——哥布林不会绝迹。甚至有句话说,每当有人犯下什么失败,世上都会诞生一只小鬼。 他们就只有数量多,在攻击村庄的怪物物种之中最为弱小。跟巨人(troll)完全没得比。 没错,哥布林的智慧、力气和体格,都只有小孩子的程度。 反过来说,也就表示他们有着和小孩同等的智慧、力气与狡猾。 而剿灭哥布林的酬劳很低廉。老手嫌麻烦,不会接这种委托。 到头来,还是只能送新人去解决。 让他们去剿灭哥布林,弄得非死即伤。 即使第一批冒险者全军覆没,到了第二次或第三次,哥布林也一定会被剿灭。 没错。正因最终都会被剿灭,所以国家不会采取行动。 因为国家有其他更需要处理的大事。例如恶魔。例如混沌的势力。 「那,就拜托你们啦……万事、万事拜托你们啦。」 农夫办完各种手续后,连连行了好几个礼,这才离开公会。 柜台小姐一边笑眯眯地目送她离开,一边强忍叹息。 「这样就是今天的第三件了。」 是要把三组新手冒险者送进死地,还是等待三个村庄灭亡呢? 光是想到这,就觉得胃一阵绞痛。心情好不起来。 柜台小姐当然也会对新手冒险者讲解,强调任务的危险,并介绍其他委托。 但剿灭下水道的老鼠这种「冒险」,似乎不合他们的意。 相对的,老手冒险者则乐于剿灭深山里的怪物。 会前往剿灭哥布林,并平安回来的冒险者……非常少。 爱作梦的初学者占了一大半,剩下的只有一小撮老手。 人才青黄不接,永远是冒险者公会的一大烦恼。 乐意去对付棘手到了极点的哥布林,经验又丰富的冒险者,是不存在的。 「……虽然也只是几乎不存在啦。」 柜台小姐对自己的想法发起牢骚,头趴到了桌上。 擦得一尘不染的桌板冰冰凉凉的,让发烫的额头与脸颊觉得十分舒畅。 她非常清楚,无论考虑到她这个家世良好的千金小姐所受的教育,还是做为一位公务人员,这样都很没规矩。 但有时候,就是会想象这样不顾一切地放松一下。所幸现在也没有客人上门。 ——不知道他会不会早点来…… 这时忽然听见一阵摇铃声,公会的门开了。 柜台小姐惊觉不对,猛然抬头。 「小姐!我去剿灭盗贼团啦!」 跑进来的是那位使长枪的冒险者。也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一张脸都笑垮了。 柜台小姐和扭腰摆臀走在他身后的魔女对看一眼。 对方闭起一只眼睛,像在对她说「真对不起」。柜台小姐立刻把笑眯眯的表情贴到脸上。 「辛苦了。那么可以请您报告吗?」 「哎呀,真的很辛苦啊!毕竟他们整团人盘踞在干道上呐。」 「辛苦了。详细情形还请记录在报告书上提出喔。」 「虽然他们人多,但又有什么了不起?管他二十个还是二十一个,我就直接杀了进去!」 「辛苦了。要恢复体力,这边推荐您活力药水喔。」 「……请给我一瓶。」 「好的,谢谢您的惠顾!」 出入公会的业者帮忙仲介的商品,品质终究不怎么高。 这种提神饮料也不是什么魔法药物,而是由数种药草混合而成。 即使如此,还是有助于恢复体力。让冒险者带在身上,需要时就喝,应该有益无害。 再说只要能像这样推销给冒险者,这些收入也就可以用到各方面去。 ——不过,我以后再也不要把脸贴到桌子上了。 柜台小姐笑眯眯地看着长枪手趴在桌上,一边暗自下定决心。 这时摇铃又响了。 「啊!」 「呃……!」 看到从门口出现的人物,柜台小姐表情一亮,长枪手露骨地啐了一声。 这人大剌剌走来,步调随意又粗暴。 他穿戴脏污的皮甲与铁盔,是名装扮显得廉价而寒酸的冒险者。 不用去看他挂在脖子下的银色识别牌,待在这个分部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哥布林杀手。 「辛苦了!您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没有问题。」 先前贴上的笑容,被一种花朵绽放般的微笑由内冲破。 哥布林杀手不理会长枪手难以言喻的表情,点点头说: 「虽是小规模巢穴,但有乡巴佬(大哥布林)。费了点工夫。」 「详细情形我马上听您说,还请先坐下来休息……啊,我顺便去泡个茶!」 柜台小姐活力充沛地甩动辫子,像只陀螺鼠(注2)般跑来跑去,钻进柜台后头去了。 注2 又称舞鼠,一种基因突变的玩赏鼠类,因三半规管先天异常,具有在原地转圈的习性。 哥布林杀手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不经意和身旁的长枪手目光交会。 他似乎这才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对方瞪,唔了一声。 「如果插了队,我道歉。」 「……也没有。我都报告完了,没差啦。」 「是吗。」 使长枪的冒险者暗骂,从座位踹了一脚站起。 而他走向的一张长椅上,则有贼笑兮兮,仿佛看透这一切的魔女在等着他。 「毕竟,盗贼,这种货色……只要,不走那条路,他们自己,就会饿死了。」 「少啰嗦!都我不对可以吧!就算炫耀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嘛!」 「你说炫耀……」她嫣红的嘴唇弯成弧形,小声说: 「也有,靠,我的法术,耶?」 「……这我当然知道。」 「好啦。边境,最强,别闹别扭……」 长枪手闹起脾气,双手抱胸。魔女看他这样,又笑得十分开怀。 柜台小姐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哼了一声,在内心吐了吐舌。 她当然明白,剿灭盗贼团也是像样的工作。 那位长枪手同为银等级——名声也很响亮,说到「边境最强」指的就是他。 所以她并未轻忽他,也不打算对他失礼,是没这么打算,但…… 一个就只是很强的冒险者,另一个则会率先接下没人想接的工作。 ——面对这样的两个人,会有不同的应对,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所以,这并不是私情。绝对。大概。 § 一只漂亮的陶瓷杯轻轻端到他身前,淡色的红茶冒着热气。 哥布林杀手从头盔的缝隙把茶往嘴里灌。他根本不管茶香或滋味如何。 要知道这可是她私人从都城叫货的茶叶,再滴上几滴活力药水而成的珍藏好茶…… 「呃,总之,您辛苦了。」 这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柜台小姐也不放在心上,尽量说得委婉。 「最近您都有组队,很久没有像这样单独行动(solo),会不会觉得辛苦?」 「我以前也是一个人,总会有办法。」 他放下茶杯,点了点头。光是看他喝得一滴也不剩,她就心满意足了。 ——至少他从不曾拒绝自己泡的红茶。 「这样啊。」 只是……她也并非全无其他想法。 本来已经放弃的女神官,蒙他救回一条命,对此她是纯粹觉得高兴。 光是平常总是单独行动的他得到了同伴,就让她感到放心。 ——不过,跟女生独处就有点,唔唔…… 唯一不幸中的大幸,想必就是他为人硬派到不行,而那名少女是个虔诚的神职人员了。 ……她想相信,这当中没有任何差错。 哎,真要说的话,打从他寄宿在牧场那时开始,就该比现在多担心好几倍了呢。 实际上,女神官表示有身为神职人员的工作要做,大约从三天前就一直在神殿里闭关。 听说她这两天就会回来,与哥布林杀手会合。 而他就连这几天的空档都会来接委托,然后解决掉,真的很像他的作风。柜台小姐想到这不由得笑了笑。 「怎么了。」 「没有……还请您千万不要勉强或逞强喔?」 「逞强就能剿灭哥布林,我当然会逞强。但若事情这么简单,就用不着辛苦了。」 他一如往常,用淡然的语气贯彻剿灭哥布林的话题。 柜台小姐一边把他的话整理成记录,一边假装低头看文件,却在偷瞄铁制头盔。 当然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看是看不到,然而…… 柜台小姐认识他……记得已经有五年了。 在都城研修完而刚被正式分发到这里的时候。 他也突然以一个新手冒险者的身分,出现在公会。 当时她并不觉得对方有什么特别……应该是。 只不过,每当她分发不完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时,他一定会出现。 而他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达成委托。无论什么时候,一定。 他不拿实力压人,也从不炫耀功绩。 就只是一直淡淡地做着该做的事,一路升到银等级。 不枉她提醒哪些行为太危险,并不着痕迹地关心他,提心吊胆地等他回来。 ——打从认识开始,他的装备就不曾变过,但这模样也早已见惯了。 柜台小姐察觉脸颊因怀念而笑开,但并不试图绷紧。 「真的,每次每次都承蒙有您帮忙。」 「是吗?」 「是!」 「……是吗。」 柜台小姐轻轻舔了舔拇指,翻阅文件,一如往常地确认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这段期间,包括今天在内,他也去剿灭了哥布林。其他初学者当中,也有些团队顺利成功。 究竟是冒险者变多,就会形成小鬼的巢穴,还是小鬼的巢穴形成,冒险者才会变多? 「为什么哥布林会这样三天两头攻击村庄呢?」 柜台小姐临时想起似的,忽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还补上一句,如果只是像蜥蜴人(lizardman)那样有着文化差异,大家就可以轻松点了。 「……哥布林,攻击人时都很乐在其中吧?」 对柜台小姐而言,这终归只是闲聊。 就只是有着哥布林这个共通点。有一半像在发牢骚,她就只是如此看待这个问题。 「怎么,原来是要问这个吗。」 他开口了。说这件事很简单。 「……你想想,如果有天,你们的住处受到怪物攻击。」 柜台小姐双手放到膝上,端正坐姿。 她将意识集中在双耳。这是要听他说话的态势。他侃侃而谈的情形不太常见。 ——没错,某天,自己住的地方突然受到一群怪物袭击。 他们把这里当自己家似的昂首阔步,杀了朋友,杀了家人,到处劫掠。 除此之外,假设还有自己的姊姊之类的亲人被攻击,被强暴,被当成玩物,被杀了。 假设这些家伙放声大笑,为所欲为,还把家人的尸体随意弃置。 假设自己躲起来,屏气凝神,从头到尾看着这样的光景。 不可能原谅得了这些家伙。 一定会拿起武器,锻炼自己,思考,成长,心想无论如何都要报复,然后化为行动。 搜索,逼得这些家伙无路可逃,开战,攻击,杀,杀,杀个不停。 当然了,有时会成功,但多半也有失败的时候。 那么下次要怎么杀?要怎么杀才好?就这么一直思考好几天,好几个月。 当然如果有机会,还会把想到的点子都一一试过。 试着试着——…… 「就变得乐在其中了。」 柜台小姐吞了吞口水。 「请、请问,您说的,是……」 柜台小姐不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不是哥布林。 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说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但她尚未提出这个疑问,对方就说了下去。 「有些糊涂的『善良』家伙,摆出一脸自鸣得意的表情说要放过小孩。」 ——作梦也没想到这些小孩会为了活下去而攻击村庄,抢走家畜。 柜台小姐觉得自己微微发抖,但仍点了点头。这番话很容易理解。 志愿成为冒险者的年轻人,以及白瓷等级的冒险者,常会自信满满地这么说。 说自己曾经赶走过跑来村庄的哥布林。说那只是小角色,不用怕。 那些村子里喜欢炫耀蛮力的人所赶走的小鬼,说穿了,也只是住处被烧毁而逃出来的难民。 这些人类因此产生自信,去当冒险者。 相对的,累积经验而生还下来的哥布林,则被称为「过客」,继续成长。 用不了多久,「过客」就会成为巢穴的族长,抑或保镖。 最终究竟会是哪一方获胜……想来并非取决于实力,而是运气。 「说起来,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 他说得很平淡。 「换言之,我等于是对他们而言的哥布林。」 柜台小姐说不出话来,倒抽一口气。 该如何接受心中这股翻腾的情绪?不,更重要的……是他。 柜台小姐呼出一口气,心想:这个人真是的。 ——真的是喔。 「……我说啊。」 「怎么?」 比起怜悯、悲伤,甚至同情…… 「照您这个说法,把委托仲介给您的我们,会变成什么呢?」 「唔……」 ——莫名地就是有股怒气抢先涌起。 柜台小姐一如往常,把笑眯眯的表情贴到脸上,手指用力敲了敲柜台。 「难道是魔神或邪神之类的东西吗?好过分,我的脸有那么恐怖吗?」 「……我倒没这意思。」 「听起来就是这样啊!」 柜台小姐用力一拍桌,他就为难地「唔」了一声。 「你要老是说这些话,公会的风评会变差的!」 「……唔。」 「要是事情弄成那样,到时候我可不帮您介绍委托喔?」 「……那样,我会很困扰。」 「对吧?」 他老实承认困扰的模样,有点像是青涩的少年。 贴在脸上的笑容,自然而然地差点笑开。 「您在做必须有人去做的事情。这点还请您抬头挺胸。」 不然可是会拖累公会和我们的评价喔——她摇摇食指,如此暗示。 本来就是这样嘛。再怎么说,他都是自己负责的冒险者。何况还不只如此。 「毕竟你可是银等级的冒险者。」 「…………」 这次换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 没错,他戴着铁盔,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都认识五年了,即使看不到表情,也不至于完全无法理解。 「……那,哥布林在哪?规模呢。」 【插图p113】 「好好好。」 ——今天就这样放你一马吧。 柜台小姐嘻嘻笑了几声,同时迅速将手上的委托书叠起来递了过去。她递出三张文件,他从中选择了一张。 这从数天前就留着没人接的委托,不用说也知道,是剿灭哥布林。 「是在北边的深山上。村子旁就有个老旧的堡垒,还是该叫作山寨?」 「哥布林赖着不走?」 「是啊,已经发生灾情了。除了委托人的妹妹被掳走……」 柜台小姐翻动纸页,微微叹了一口气。虽然这样不太好。 「好心前往救助的路过冒险者,也尚未归还。」 「……已经迟了啊。」 哥布林杀手平淡而冷静地说了。 「考虑到往返的天数,应该已经没救了。」 但他站了起来。一如往常,毫无迟疑。 「不能放着不管。只要趁现在剿灭,就不会变得更大。」 「……是。」 啊啊,就是因为这样。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是银等级,边境最优秀。 要和强大的怪物战斗而且打赢,相信总会有人办得到。 但能够持续抗战的人,又有多少呢? 有人多亏他的努力而得救。 他为社会做出了贡献。 ——至少,我,就得到了解脱。 那么,自己该为他做什么?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那么,就拜托您了……哥布林杀手先生!」 得让他能够抬头挺胸才行! 第4章『山寨火劫』 结束一场为时三天三夜的盛宴,这群哥布林大为满足。 被污物、腐臭与尸体彻底污染的壮丽大厅里,猎物们的残骸散了一地。 这阵子本来只有瘦巴巴的猎物,后来却有足足四只新鲜的猎物上钩。 而且全都是母的。凡人(hume)自不用提,连森人和圃人都有。 也难怪这群哥布林会兴奋,这是一场无拘无束——虽然他们本来就不拘束——的盛宴。 这群可怜的女子,遭到数目远超过她们的哥布林群起蹂躏。 她们有什么下场,相信已经不必多说。 然而她们并非只是单纯的村姑。 尽管程度有别,但她们衣服被撕得残破不堪而露出的肢体,都显示经过充分锻炼。 她们皮肤晒黑,留有伤痕,每次遭受玩弄,裹在柔软脂肪中的肌理就若隐若现。 而在大厅角落,则有劫掠来的盔甲与剑盾堆积如山。 她们是第八阶的钢铁等级冒险者——不,应该说曾经是。 相信她们当中已经没有一个人还有呼吸。 ——为什么事态会弄成这样? 率领团队的贵族千金临死之际,脑中浮现了这样的疑问。 为了拯救被掳走的村中少女,义愤填膺而展开冒险,是如此错误的事吗? 她们挑准哥布林睡觉的正午,无声无息地潜入,不能说她们有所怠慢。 过去森人以老树盖成的山寨,对冒险者而言是一处未曾踏足的遗迹,一座没有地图的迷宫。 所以,她们并未掉以轻心。 她们在小小的村子里,尽可能备妥了装备,也早已理解到哥布林有数量优势。 她们非得从盘踞在山寨当中的那些哥布林手中,救出被掳走的少女不可。 她们经过多次冒险而锻炼出来的实力,不是刚出道的初学者所能相比。 她身为前锋兼队长,拿起武器摆好备战架式,遣圃人猎兵查探四周。 后卫森人魔法师准备法术,凡人僧侣祈求神迹。 她们组成队伍,毫不松懈,一步步进行探索,这当中到底有哪个环节错了呢? 如果要冷酷地告知真相,那么她们,就只是运气差了点。 第一,这说来有些理所当然,那就是山寨中存在许多机关陷阱。 讽刺的是,当年森人为了击退哥布林而设置的陷阱,现在却转而保护了这些哥布林。 为了找出并解除这许许多多缜密、细腻又致命的陷阱,让猎兵精疲力尽,也是一大要因。 她们虽然进到了山寨最深处,猎兵却在最后关头,忽略了警报机关。 「大家准备应战!」 梆子声剧烈响起,队长一声令下,她们迅速组成圆阵。 魔法师站在中央,队长、猎兵、僧侣三人守在外圈。 即使称不上铜墙铁壁,仍是充分牢固的战斗态势。 但包围并涌向她们的哥布林多得超乎想象。 说穿了就是数量暴力。 猎兵有着天纵英才的射击技术,但终究无法射杀比箭还多的敌人。 魔法师施展多达第四次、甚至第五次法术,但随即气力放尽。 僧侣所带来的神迹与加持,也在她疲惫得无法再维持祈祷后,就消失无踪了。 过不了多久,挥剑杀得全身是血的队长也精疲力竭,被哥布林拉倒,围猎就此结束。 现场尸横遍地——想必还花不到一个小时吧。 接着盛宴就在这一大堆被箭射穿,被砍杀、被焚烧的尸体上开始了。 「咿、咿……!」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森人害怕得发出抽搐的叫声,圃人一张脸哭得皱在一起。 僧侣只能无声地祈祷,队长紧咬的嘴唇甚至渗出了血。 面对这几个相互依偎、拥抱,全身发抖的猎物,小鬼们舔了舔嘴唇。 第三个运气不好的地方,就在于敌人是哥布林这点。 换做平常,小鬼只会拿俘虏当食物或孕母,而且多少会省着用。 但今天不一样。 他们有许多同伴遭到冒险者杀害,完全不打算让她们轻易解脱。 对哥布林而言,牺牲同胞而打赢、活下来,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他们绝对不会为同胞的死哀悼。只有同胞遭到杀害而产生的愤怒与仇恨,会深深扎根在他们心中。 「garuuru——」 「gaua——」 由于从女人们身上抢来的粮食当中还包括了酒,让这群哥布林大为亢奋。 喝醉的哥布林那小而毒辣的脑袋,接连想出各种残忍的游戏。 而且他们打算就在近日内,大举进攻并劫掠山腰上的村庄,所以盛大地把俘虏用完就丢,也不会吃亏。 毕竟那个被囚禁的可怜村姑,应付不了几十个小鬼,早就已经断气。 希望已经断绝。 衣服被剥开、身体被哥布林按住的队长,放声嘶吼: 「混帐东西!要凌辱就从我开始!」 她生为贵族千金,侍奉司掌法律与正义的至高神,当了游历各国的自由骑士。 早有觉悟无论面临多么邪恶的拷问,都绝对不会屈服。 然而,前提是牺牲的人是自己。 首先猎兵就在她眼前,被当成弓箭的靶乱箭射杀。队长抓住哥布林不放,求他们饶了同伴的命。 僧侣被杀前试图咬舌,所以哥布林把同胞的内脏塞进了她嘴里。 魔法师在眼前被活活烧死时,她的心已千疮百孔,灵魂更破碎四散。 等到这些哥布林一拥而上,实现队长的愿望,已经是过了三天三夜的时候。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早已麻木。要是她神智清醒,相信这段时间对她而言无异于人间炼狱。 直到第三天,她那不成人样的尸骨被丢进河里为止,她所遭受的对待简直是笔墨难以形容。 漂流下来的冒险者尸体,以及回荡在山谷中的哄笑声,让山腰上的村民们吓得直发抖。 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说,在夜风吹过的外墙上,拿着简陋的长枪站哨的哥布林。 他,就只有他,并未发笑。 当然不是因为他对这些可怜的女子起了同情心。 就只是因为被排挤未参加宴会,让他觉得很没趣。 监视山腰村庄的任务被推到这个哨兵身上,让他无法参加这次的「狩猎」。 既然并未参加狩猎,当然也就没资格加入「享乐」。 被同胞这么一说,他也无从反驳,于是就顺理成章被赶到外墙上了。 刺骨的山风呼啸而过,让哨兵在寒冷的外墙上肩膀发抖。 真的是抽到了下下签。 他分到的就只有一根烧焦的手指。既然都是手指,他更希望能分到圃人的手指。 哨兵哥布林叼着这根手指来排遣没东西吃的感觉,依依不舍地品味之余,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不会想到,如果没来站哨,说不定已经在山寨里和冒险者交战而死。 毕竟所有哥布林,都打算让同伴先上,自己则躲在安全的地方伺机扑上去。 然而一旦有同伴被杀,他们又会愤怒,所以这种个性实在棘手…… 「gui……」 真要说起来,如果是去勘查要攻击的村庄也就罢了,为了警戒外敌而站哨,真的有意义吗? 这些哥布林对此不感兴趣,但这座山寨是很久很久以前,由森人所建立的。 随着森人离去,这座山寨被遗忘,成了空壳,后来住进来的就是哥布林。 对小鬼来说,重要的就只有这座堡垒非常坚固、安全,而且适合捕捉猎物。 于是前人打造出来的陷阱、机关、壁垒,这一切都成了哥布林的东西。 这座堡垒根本不需要哨兵。担任哨兵的哥布林大感不满。 所以,当他注意到那个时,内心充满了喜悦。 「grrrr?」 ——是冒险者,而且有两个。 一名穿戴脏污皮甲与铁盔的战士,大剌剌地从树林间现身。 他手上绑着一面小盾,背上挂着箭筒,腰间佩着剑。 但这种看起来就很弱的家伙根本不重要。 哨兵哥布林看上的,是站在战士身旁的另一个人。 是一名表情不安,双手紧握锡杖,以生硬姿势站立、身穿神官服的娇小少女。 她的锡杖不可思议地发着光,在昏暗的森林里照亮了她清秀的眉目。 哨兵哥布林舔了舔嘴唇。这女子虽然没什么肉,但既然是新的猎物,自己也就有得享受。 他丑陋的脸一歪,流着口水,转过身去呼叫同伴。 这是非做不可的行为,但即使如此,他仍不应该将目光从冒险者身上移开。 战士弯弓搭箭,拉出满弦。 箭头上裹着事先泡过美狄亚之油的布。女神官用打火石往箭头上一敲。 「gaau!」 「gourr!」 被叫到而往外涌出来的一大群哥布林,纷纷指着冒险者叫嚷。 ——然而他们已经迟了。 「真不是普通的多啊。」 哥布林杀手在头盔下喃喃说完,射出了箭。 火焰箭插在木造的墙上,让火舌迅速延烧,哥布林发出哀号。 接着第二枝火焰箭飞去,转眼间火势更增。 「gauauaaaaa!?」 想逃走的一只慌了手脚,一脚踩空,拖着同伴从墙上重摔而亡。 那名哨兵也包含在内,但哥布林杀手对他没有兴趣。 「三。」 他淡淡地数着,又射出下一枝火焰箭。 当然了,火对森人而言是天敌。换做在过去,相信无法这么轻易地进行火攻。 然而能祈求精灵让火势衰减的森人,已经不在这里。 想来自古就架设完备的防火结界,早已消失无踪。 耸立在眼前的,就只是座无比坚固,却为木造的堡垒。 「不用再帮我点火了,做好准备。」 「啊,好、好的!」 女神官听到拉弓的哥布林杀手指示,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不放似的,双手握紧锡杖摆好架势。 磨耗灵魂来对神恳求的祈祷开始了。 护着她的哥布林杀手,用弓箭射穿了想从缝隙间逃跑的哥布林眉心。 这只哥布林仿佛头上长出一枝箭,往后一仰,就这么倒向开始燃烧的山寨内。 「蠢货。四。」 下一瞬间,石子发出一声闷响,打在他的头盔上。 「——!你还好吗!?」 「……别嚷嚷。」 女神官专注的精神一乱,大声呼喊,他嫌麻烦似的回应完,轻轻摇了摇头。头盔上多了个凹陷。 咂舌后转头一看,只见一只站在缝隙间的哥布林拿着一条绳索。 投石索是种威力强大的武器。 尽管就只是把用绳索套住的石头甩出去,却能产生致命的速度与威力。 最重要的是弹药几乎不会耗尽,对哥布林杀手而言也是很棒的优点。 还有,哪怕投石索落入哥布林手中…… 「若是洞窟就罢了,这种距离能干么。」 既然不是在封闭空间里被迫进行接近战,那么以哥布林的力气,根本算不上威胁。 他们也不可能有足够的技术瞄准,刚才那一下应该当作凑巧。 即使如此,换成会在意头盔难看而不保护脸孔的新手,现在已经是另一回事了…… 哥布林杀手做事十分彻底。 他随手一箭回敬哥布林投石手,箭头射穿了目标的喉咙而致命。 面临熊熊燃烧的火焰,夜间能否视物,已经完全不构成障碍。 「五……差不多要来啰。」 他这句话说得没错,山寨入口的火焰散去,已经有几只哥布林赶到。 这些哥布林把酒、猎物和战利品都抛开,争先恐后地推开同伴想逃走。 然而在住惯了的山寨里拼命跑了一会儿,他们的恐惧似乎就变成了愤怒。 他们丑陋的脸上,充满了对守株待兔的哥布林杀手与女神官的杀意。 脑中充斥邪恶的妄想,心想等离开这熊熊燃烧的山寨,一定要把他们两个狠狠凌辱一番再杀死。 这些哥布林各自拿起武器,扑向站在入口的女神官……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于是他们扎扎实实地一头撞上隐形的墙壁,滚回山寨之中。 一道神圣的力场耸立,封锁了山寨入口,堵死了这些哥布林的去路。 是慈悲为怀的女神以「圣壁(protection)」神迹遮盖,保护了她虔诚的信徒。 「gorrr!?」 「garaar!?」 这些哥布林注意到他们的出路被堵死,陷入恐慌状态。 他们用手、用棍棒敲打这堵隐形的墙壁,但仍然出不去,随即发出悲痛的哭喊声。 没过多久,这些哥布林的身影渐渐被烟雾与火焰阻隔,从入口处再也看不见了。 「因为我听说你得到了新的神迹啊。」 哥布林杀手随手杀死想从缝隙间逃生的哥布林,然后说出这句话。 「六。多亏你,才能这么省事。」 「……竟然把『圣壁』的神迹这样用……」 女神官说话的嗓音都沙哑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吸进了烧灼活物的烟。 这几天来,她之所以不出神殿一步,就是为了通过获得新神迹的考验。 「圣壁」就是她通过考验,而得到授予的两种神迹之一。 在野的神职人员,会随实力与位阶提升,蒙神恩赐新的神谕与神迹。 看来她的信仰,要比她自己认知中更为坚定。 只不过神官长夸赞她数度冒险成果的这段时间,让她感到极为不自在…… 但她相信只要有新的神迹,就能扶持哥布林杀手,于是决心参加考验。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真不知道地母神是为什么把这种神迹赐予我…… 女神官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不定有后门,或其他逃生路线。别松懈。」 「……真亏你想得到这种事。」 「想象力是武器。」 哥布林杀手说话之余,仍毫不大意地弯弓搭箭。 「没有想象力的人会先死。」 「……就像先潜入的那几位,是吗?」 「没错。」 山寨在燃烧。 相信亡者的灵魂,也都将蒙各自所信仰的神宠召。 哥布林、冒险者与被掳走的村姑肉体尽皆化为焦炭,黑烟往天空窜升。 「灭火的准备也做好了。等烧完,我会去把漏网之鱼清理干净。只不过……」 哥布林杀手毫无感慨地仰望黑烟,淡淡地说了: 「……要有银等级的样子,果然很难啊。」 女神官心痛地看着他。 他的脸被铁盔遮住,看不出表情。明明看不出来,但…… 女神官不知不觉地将双手在小小的胸前合拢,跪下来祈祷。 火焰的热气与黑烟凝成乌云,掩盖天空,过没多久,化为一滴滴黑雨落了下来。 她全身被雨滴打着,圣袍也被染黑,但仍不断祈祷。 就只是希望能有救赎。 虽然她不明白,这救赎是针对谁,针对什么事物——…… § 「小鬼杀手犀利的致命一击(critical hit),破空划过小鬼王的颈部。」 吟游诗人拨响鲁特琴的琴弦。 「噢噢,看啊。那燃烧的刀刃,由真正的银锻造而成,绝不背叛其主。」 傍晚时分,这样的音色在大道上响起。雄壮又悲戚的旋律,让人们不知不觉驻足倾听。 「小鬼王的野心终于溃败,美丽的公主被救出,于勇者怀中倚伏。」 客群不分男女老幼,贫富贵贱,这也正合吟游诗人之意。 这段叙事诗有些另类,能否引起所有人的兴趣,全看自己的实力。 「然而,他正是小鬼杀手。既誓言流浪,就不容他觅得归宿。」 前排的人们听得起了兴趣,年轻女子发出热切的叹息。 吟游诗人按捺住差点得意得浮现在脸上的笑容,始终一派庄严。 「公主伸出的手抓了个空,勇者头也不回地迈步。」 泪水潸然落下。 「边境勇士,小鬼杀手的故事,山寨火劫之回,就先到此告一段落……」 聚集在都城大道上的听众,在一阵阵交头接耳的声浪中纷纷离去。 吟游诗人站在观众们大声丢进帽子里的零钱前面,优雅地一鞠躬。 在危险的边境,愿意不计得失,接下剿灭哥布林委托的银等级冒险者。 对于饱受哥布林之苦的各个村庄而言,他简直就像白金勇者。 一位来去如风的勇士。 拿偶然听到的传闻编出的英雄故事,似乎颇受好评,对吟游诗人而言是再好不过。 「……我问你。」 一道清新的嗓音传来。诗人突然被人叫到,维持弯腰捡赏钱的姿势,就这么抬头看去。 尽管听众们已经散去,却有名用外套把整个头部都罩住的人物站在那儿。 「你刚刚唱到的冒险者,真有其人吗?」 「是啊,当然了。」 诗人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回答。 这年头,诗人所歌咏的英勇事迹,都会被视为真相。 他自然说不出只是拿传闻编排而成这种话。 最重要的是,诗人至今仍靠这位他素未谋面的剿灭哥布林高手,赚进大把银子。 若不回报这份恩情,就是在败坏诗人这一行的名声了。 「就在从这里往西的边境,走个两三天就会到的一个镇上。」 「这样啊」穿外套的人物点点头,缓缓掀起了兜帽。 这人修长的全身都穿戴着猎人装束,背上背着一张大弓。 现身的是一名貌美的苗条女子。 吟游诗人不由得瞪大眼睛。这并非只针对她的美。 更是因为她的耳朵就像竹叶一样尖且长。 「……欧尔克,博格。」 轻轻唱出不可思议旋律的她——是森人冒险者。 间章「重战士」 啊啊?要采访……剿灭哥布林……怎么会问这种奇怪的事情。 哥布林袭击了村庄,麻烦你们去巢穴里剿灭他们,请救救我们,求求你们。 所以我们就扛着武器溜进去,宰了至少十只哥布林,领钱。 很好懂吧?这是典型的斩妖除魔(hack and sh)。 那些工作适合刚出道的新手去做。虽然我不否认我们运气好…… 可以累积探索和战斗的经验,而且公会对这种工作的社会贡献度硬是给得很高。 不过我也不是不懂啦。像我的故乡,也曾经被哥布林攻击。就在最近。 那个时候,有冒险者帮了他们一把……对,就是拯救了他们。 只是,该怎么说呢……冒险者剿灭哥布林的情形,分为三种。 有人轻松搞定,有人从惨痛的教训中学习,有人掉以轻心而全军覆没。 我?我们是轻松搞定……我是很想这么说,但应该算是第二种吧。我们就是受到了惨痛的教训。 我们带了油灯进洞窟,结果队里的斥候跌倒,打破了油灯,当场伸手不见五指。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家伙在脚下拉了绳索。是陷阱啊,陷阱。 然后灯光和声响让我们的位置暴露,才刚变暗,就有一大群哥布林一拥而上。 我心想不妙,所以要我们队里的小鬼……要魔法师小鬼把法术保留下来。 不要浪费,留着对付大猎物。这只有一发,用在小兵身上没有意义。 之后根本就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哥布林一拥而上。我们把武器挥来挥去,砍了又砍。去死。嘎。 连武器是砸到岩石还是砍到肉都不知道。我也被砍到了。我当时穿的铠甲是便宜货。 在狭窄的洞窟里挥着大刀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怎么?你在贼笑什么?可恶。 听说就连传说的骑士,一开始去剿灭哥布林的时候也差点没命啊。想成为圣骑士的你可别当作笑话。 不好意思啊,刚才那个女骑士,是我队里的人。虽然原则上队长是我啦…… ……我要拉回正题啰。那个时候,率领整群哥布林的是个大家伙,我在他面前一刀砍到别的地方卡住。 他举起斧头,就在我觉得这下要没命的时候,来了一发『火焰箭』。敌人当场烧成黑炭。 我们之中的女骑士可以呼唤神迹,也不缺钱,装备和解毒剂之类的东西也都买了。 换算下来,我们根本没赚到……但也多亏买了那些东西,我才捡回一条命。大家都捡回了性命。 所以大家才会这么说。说「只要小心留意,哥布林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啊,假设有很强的冒险者,跟哥布林打一百次,可以赢九十九次。 那输掉的一次,也许就会是当下这一次。没有人可以保证不会这样……也就是所谓的机率。 如果都是因为运气不好而死,至少希望是死在龙的手下。 况且我们现在已经是银等级的冒险者,要维持团队运作,可不能接便宜的工作。 怪物多半都比哥布林还强。所以,哥布林还是留给初学者去对付最好。 即使他们会死……活下来的机会也比跟龙打要大。 ……虽然,也只是机会啦。 第5章『意料之外的访客』 「是欧尔克博格。」 这名森人,以咏唱咒语似的清新嗓音,抢先这么说。 上午,晚起床的冒险者,为了寻求剩下的委托而在公会现身的时段。 虽说人比早上少了些,但大厅里仍然充满喧嚣,而现在人群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哇啊……喂,你看看,她超漂亮的。」 「……你喔。」 还是个新手战士的少年忍不住吹起口哨,随即被团队中的见习圣女顶了一下。 少年笑着说:「抱歉抱歉」,但视线仍不时瞥向森人。 这也难怪。毕竟森人这种生物,本来就有着脱俗的美貌,而她又更加鹤立鸡群。 去揣测森人的年龄也没有意义,但她外表看起来大约是十七、八岁。 她体态修长,一身猎人装束服帖地穿在苗条的身上,举手投足就像鹿一样轻快。 从背上背着大弓这点来看,不是猎兵就是弓手。挂在她脖子下的识别牌,是一块银牌。 「她应该是上森人啊……是真正的妖精后裔喔。」 「的确,她的耳朵很长呢。比其他森人还长……」 重战士队上的圃人督伊德少女,与半森人轻剑士悄声交谈。 在一旁听着的少年斥候(scout),摆出一脸知情的表情装懂地说:「错不了。」 柜台小姐面对这样一个人物,尽管并不紧张,仍为了她所提到的陌生字眼而歪起头。 「呃,请问……您是指橡木(oak)吗?」 冒险者一来到柜台就指定怪物名称的这种举动,从某种角度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但这个字眼她却不曾听过。 当然怪物的种类成千上万(并非夸饰!),所以相信世上也有可能存在着这么一种未知的怪物。 还是说,这是她的名字?虽然森人的语言,发音都会像是咒语或歌曲。 「不是,是欧尔克,欧尔克博格。」 妖精(elf)弓手重复一次后,自己也歪头觉得纳闷,小声说了句:「这就奇怪了。」 「我听说是在这里。」 「呃,所以您指的是冒险者啰?」 冒险者多如牛毛,即使是柜台小姐,也并非全都记在脑子里。 她转过身去,正要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名册时…… 「蠢材,所以我才说长耳人心高气傲不懂事。」 站在妖精弓手身旁的一名矮咚咚圆滚滚的矿人(dwarf)插了嘴。 隔着柜台看去,勉强可以看见这人滑溜的秃头。只见他捻着一大把白胡须。 他身穿东洋风的奇装异服,腰间挂着装满各种像是破铜烂铁的大腰包。 柜台小姐判断他应该是施法者——矿人道士(shaman)。他的脖子下也同样挂着银的识别牌。 「这里是『高个儿(凡人)』的领域,长耳话怎么可能会通?」 「哎呀,那请问我该怎么称呼那人才好呢?」 妖精弓手以不像上森人会有的表情哼了一声,带着嘲讽反问。 听她这么说,矿人道士自豪地捻了捻胡须。 「想也知道是『啮切丸(注3)』!」 注3 かみきり丸。改写自j·r·r·托尔金所著之《哈比人历险记》系列名剑「兽咬剑(orcrist)」,此剑亦被哥布林称为「biter(日译:かみきり丸)」。汉字经原作指定为啮切丸。 「不好意思,叫这种名字的人……」 柜台小姐的语气很过意不去。 「……没有吗!?」 「说来抱歉,呃,是的。」 妖精弓手刻意摆出一副拿他没辙的模样摇摇头,就等这一刻似的耸肩叹气。 「果然矿人就是搞不定。顽固又古怪,总以为只有自己是对的。」 「你说啥!?」 矿人道士逼上去追问,但他与她的身高差了快一倍。 即使跳起来也够不着妖精弓手。妖精弓手显得更加得意了。 矿人道士低吼几声,但似乎注意到一件事,露出剽悍的笑容。 「……实在是喔,森人的心灵这么狭隘,跟铁砧身材搭调得很呐。」 「你!?」 这次换妖精弓手满脸飞红。她不由得遮住胸部,瞪着矿人道士: 「这、这和这件事无关吧!要、要说身材的话,矿人女性根本就是水桶吧!」 「那叫作丰满。至少比铁砧要好。」 吵吵闹闹。 森人与矿人水火不容,似乎已经是从神纪就持续到现在的传统。 但真要说起来,理由却不太清楚——就连没有寿命概念的森人,都不确定答案。 是从太古时代的战争持续到今日的恩怨,还是尊木厌火的森人与伐木焚火的矿人之间原本就合不来? 无论原因何在,都不是能够轻易阻止的,柜台小姐拼命把笑容往焦急的心情上贴。 「呃……那个,请不要吵架……」 「不好意思,你们二位,要吵架麻烦去贫僧看不到的地方吵。」 忽然间一个巨大的人影遮住众人,打断了这场争执。 这人的身躯高大得令人必须仰望,全身长着鳞片,尖锐地呼出腥臭的气息。 这名让柜台小姐也差点忍不住发出「哇」一声的男子,是一名蜥蜴人(lizardman)。 他穿着前所未见的民俗服装,脖子底下除了挂着银牌,还挂着一种奇妙的护符。 蜥蜴人僧侣以不可思议的手势合掌,对柜台小姐鞠躬。 「贫僧的同伴闹了事,真是对不住啊。」 「啊,哪里!冒险者都是些很有精神的人,所以我早就习惯了!」 只是话说回来,他们一行人实在奇妙。 并不只是因为种族各不相同。 上森人(high elf)固然罕见,但高洁的森人当中,也有些好奇心较强的「年轻人」会跑出来当冒险者。 顽固的矿人也和凡人一样,喜好武勋与财宝的天性很强,所以冒险者也很多。 蜥蜴人有时会被当成怪物看待,但某些部族态度友好,有极少数会当上冒险者。 但这样的人却同时出现三个,而且三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象征第三阶的银牌。 就连柜台小姐,也从未见过由这样的异种族人士组成的团队阵容。 「呃……」 柜台小姐朝还在继续唇枪舌战的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瞥了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到蜥蜴僧侣身上。 尽管外表凶恶得像是随时都可以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 「那么,请问您要找哪位……?」 到头来,她还是认为蜥蜴僧侣最好说话,于是决定向他问起。 「唔,不巧的是,贫僧也不熟悉人族的言语。」 「是。」 「他们说的欧尔克博格、啮切丸,是这个人的名字。意思就是……」 蜥蜴僧侣回应她的期待,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小鬼杀手。」 「啊啊!」 一听到这句话,柜台小姐立刻表情一亮,接着忍不住双掌一拍。 然后猛力压抑住想大声称快的冲动。 ——为了他好,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这个人我认识,我跟他非常熟!」 「喔喔,原来如此啊!」 蜥蜴僧侣睁大眼睛,频频从嘴里吐出舌头。看样子他是在笑。 柜台小姐面对他这狰狞的笑容,却毫不动摇。 「啊,如果不介意,要不要喝杯茶?」 「不了,贫僧……喂,你们两个,我们要找的人物似乎就在这喔。」 「看吧,果然就跟我说的一样嘛。」 「你根本辞不达意,有什么好神气的?.」 「轮不到你来说我。」 「你说啥!?」 蜥蜴僧侣咻的一声呼气。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互看一眼,不再说话。 「……那么,这位小姐,小鬼杀手兄人在哪里呢?」 「呃,他三天前出发去剿灭哥布林……」 「喔喔……原来如此,不负其名啊。」 「我是觉得差不多该要回来了啦。」 柜台小姐朝公会大门悄悄瞥了一眼。 尽管担心,但她确信他一定会回来。 这事已经不用再多说,但那个人,不可能输给哥布林。 「啊!」 就在这时,两名冒险者推响门上摇铃走了进来,柜台小姐立刻对他们喊了一声。 蜥蜴僧侣、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也跟着看了过去……结果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一名在娇小身躯上穿着神官服,双手握住锡杖的年轻女子。是女神官。这边还不要紧。 问题是毫不犹豫,大剌剌走在她前面的男子。 他穿着脏污的皮甲与铁盔,佩挂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手上绑着圆盾……模样十分寒酸。 即使是刚出道的冒险者,多半也会穿得像样点。 他笔直往柜台信步走来。 女神官得要小跑步才追得上,他放慢步调,两人才总算能够并肩而行。 「欢迎回来,哥布林杀手先生!两位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柜台小姐朝他们两人大大挥手,辫子也跟着活力充沛地甩动。 「平安结束了。」 「……是,总算,平安。」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完,女神官就以有些疲惫的模样接着道。 她露出坚强的微笑,然而……柜台小姐点了点头,心想这也难怪。 哥布林杀手夙夜匪懈,几乎是全年无休地一直在执行委托。 要跟上他,想必十分辛苦。 「啊,那么晚点再让我听您报告啰。不用急着现在说。」 「是吗。」 「是啊。有访客喔?来找哥布林杀手先生的。」 他仿佛听她这么说才注意到似的,看向并列在身旁的一支队伍。 森人弓箭手、矿人施法者、蜥蜴人僧侣。 女神官或许是吃了一惊,赶紧按住差点惊呼出声的嘴。 「……哥布林?」 「才不是。」 妖精弓手摆出「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狐疑表情,他则很干脆地点点头说:「是吗。」 「……你就是,欧尔克博格?看起来实在不太像……」 「那当然。不曾有人这样叫过我。」 妖精弓手噘起嘴,矿人道士强忍笑意捻了捻胡须。 看来经常劳心的蜥蜴僧侣,也早已习惯他们两人这样。 他以奇妙的手势合掌,接着用缓慢的动作,对哥布林杀手一鞠躬。 「贫僧有要事相谈。可以耽误小鬼杀手兄一点时间吗?」 「无妨。」 「既然这样,二楼有会客室,如果各位不介意……」 柜台小姐这么一招呼,蜥蜴僧侣就合掌表达感谢。 女神官本来一直默默看着他们的互动,然而…… 「那,走吧。」 「请、请问,我、我呢……」 哥布林杀手正要迈出脚步,她就赶紧以哀求般的嗓音开口询问。 「我一起列席……比较好吧?」 哥布林杀手从上到下看了看她纤痩的身体,然后摇了摇头。 「你去休息吧。」 他这句话说得冷漠。女神官微微点头。 接着哥布林杀手头也不回,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上楼梯。 「那么,我们就借用一下啰。」 妖精弓手对女神官打了声招呼,从她面前走过。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也跟上前去。 女神官被留在了原地。 § 「唉……」 孤零零的一个人。 女神官在大厅角落墙边那张已经成了他固定座位的椅子上,缩起身体坐着。 双手捧着的,是柜台小姐帮她泡的红茶茶杯。 相信柜台小姐是费心特地泡的。她轻轻将茶端到嘴边。 「啊……」 不由得松了口气。一阵暖意慢慢行遍全身。 女神官最近才总算习惯这种感觉,这是活力药水。 柜台小姐在红茶中滴了几滴的这种药水,让累积疲劳的身体觉得十分舒畅。 ——我是不是,碍手碍脚? 他是银等级,自己则是白瓷等级。她始终觉得,纵使有这段差距,自己也不至于只会拖累他。然而…… 女神官一再揉着眼睛。她的眼睑十分沉重。 听得见冒险者们的声浪。今天公会也聚集了许多人。 耳边传来一些声音。但听不懂每个字眼的意思。女神官打了个呵欠。 「欸,你。」 「哇!?」 再度听到有人说话,女神官跳了起来,赶紧端正姿势。 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神情有些紧张的少年——白瓷等级。 是名偶尔会看见的新手战士。另外还有一名见习圣女也站在他身旁。 圣女脖子底下挂的是天秤剑,是司掌法律与正义的至高神圣符。 「请问,你……就是跟那家伙在一起的女生吧?」 「那家伙?」 「就是一~直戴着头盔的那个家伙。」 女神官本来睁大眼睛,歪头纳闷,但听态度带刺的见习圣女补上这句话后,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两位指的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吧?」 「没错,就是他……我说啊。」 新手战士忽然压低音量,担心似的窥看四周情形,然后说: 「……你不也一样是白瓷吗?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行动?」 「——」 女神官倒抽一口气。 无数难以言喻的感情在胸中翻腾,几乎就要一举爆发。 女神官用双手使劲捏紧这些情绪,拼命忍耐。 隔了短短一瞬间,她缓缓摇了摇头。 「……不了。谢谢你们,的好意,但不了。」 「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他都银等级了,却老是在打哥布林。」 新手战士噘起嘴唇,继续强调。换成是正常的银等级,应该会挑更强大的猎物。 「而且还拖着新人跑来跑去……我还听说有人怀疑他是在拿你当诱饵呢?」 见习圣女说完,甚至担心地凑过来仔细打量她。 「我还听到奇怪的传闻,说他剿灭哥布林时,都对其他冒险者见死不救……」 「没有这……!」 女神官忍不住就要拉开嗓子大吼…… 「哎,呀。不可以,这么粗鲁喔……」 忽然有个柔软而甜美的嗓音插了进来,轻轻抚平了她的情绪。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不,应该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场的。 这位扭动丰满的身体,挂着银印记的魔女,就站在她身边。 「粗鲁?才没有,我们只是……!」 「不要,说了。到一边,去,懂了吗?」 新手战士还想再说,见习少女就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 看到他们这样,魔女温和地眯起眼睛,嘻嘻笑了几声。 「之后,就交给我,好吗?」 结果就是这句话使整件事落幕。 两人互相示意「我们走吧」,眼带关心地看着女神官,离开了现场。 女神官又被留了下来。她坐在椅子上,捧着红茶茶杯。 魔女溜到她身旁坐下。 「那么……你,跟他在一起,没错吧?」 「啊,是!承蒙他让我一起。」 女神官把捧着茶杯的双手放到膝上,坦率地点了点头。 「『让你一起」,是吗?」 魔女若有深意地笑了。女神官歪头纳闷。 没关系——魔女挥挥手说。 「他,很难搞,吧。毕竟他,那么迟钝,对不对……?」 「……?呃——」 「你,不懂,我的意思,吧?」 女神官过意不去地难为情起来,魔女怜爱地看着她。 接着她不知从哪取出一根长烟管,以优美的动作塞起了烟草。 「可以抽个烟吗……『印夫拉玛拉耶(点火)』。」 魔女不等女神官回答,用食指在烟管前端一敲。 随即传来一阵淡淡的甜香,冒出桃红色的烟雾。 「这是在浪费,蕴含真实力量的话语,浪费法术……对吧?」 魔女对愣住的女神官嘻嘻一笑。 「你,能用,几种神迹……?」 「呃……之前是两种,后来增加到四种。虽然,可以祈祷的次数大概是三次,左右。」 「你是白瓷等级,没错吧?这样会用四种,算是很有才能,啰。」 「谢、谢谢你的夸奖……」 女神官把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低头道谢。魔女不改脸上的笑容。 「我也是,呢。之前,我曾经,接过奇怪的委托。是来自他。」 「咦……」 女神官忍不住看了魔女的脸一眼。魔女维持勾人的表情,歪了歪头。 「你想象了,怪怪的事,没错吧?」 「没、没有……!」 「我是帮他,弄了很多,卷轴(scroll)……很辛苦,吧?跟他『一起』。」 「哪里,这……是的……毕竟,他是银等级。」 女神官让疲惫的脸微微松驰下来。一低下头,就看见捧在双手手掌上的小小茶杯。 她透过红茶淡淡的颜色看着杯底,言语一滴一滴地,从嘴唇滑落。 「凭我这点本事,光是跟上他,就已经费尽全力……一直都在给他添麻烦。」 「何况他也,已经相当紧绷了,说。」 魔女从烟管深深吸了一口,吹出了烟圈。 这些轻飘飘的烟圈,碰到女神官的脸而消散。 女神官连连咳嗽。对不起喔——魔女笑着说。 「毕竟,啊。虽然只剿灭哥布林,但他已经好几年,几乎没休息过,了。」 白瓷等级根本没得比——魔女喃喃说出这句话,手上烟管一转。 「剿灭哥布林这件事本身,的确对社会有贡献,对吧。比随便找些怪物打,要有贡献多了。」 魔女用烟管头,朝聚在公会里的冒险者们一指。 看得见长枪手打了个喷嚏。魔女眯起眼睛盯着他。 「但话说回来,也并非,只要专打,哥布林,就好。」 「……」 「在都城,有一大堆恶魔(demon)。这世上,也还是一样四处充斥怪物,对吧?」 不用说也知道。若非如此,哪怕剩下再多遗迹,冒险者这一行都无法成立。 在广大范围内分散地发生各式各样的威胁,只靠军队是应付不完的。 本来他们就应该要去应付邻近诸国,或是邪神、死灵咒术师之类的敌人。 哥布林是明确的威胁。然而,并非只有哥布林才是威胁。 「除此之外……如果是助人,之类的,跟刚刚那两个人一起,也一样,办得到,吧?」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 女神官忍不住拉高音量,探出上半身——之后的反驳却说不下去。 这句话愈说愈小声,愈来愈含糊,最后完全消失。 「……呵呵,路,有很多条。没有所谓,正确答案。这,很难……」 魔女对缩起身子的女神官说声「对不起喔」,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到了这一步,连那轻飘飘的甜香烟味,也不可思议地让她觉得有助于安宁身心。 「至少……若要『一起』,的话,就该好好,由自己,决定。」 虽然这可能是在多管闲事。 魔女留下这句话,然后就和出现时一样,悠悠地起身离去。 「啊……」 「那我走啰……我等一下要跟他,去冒险(约会)。」 说着轻轻挥手,她就扭腰摆臀地消失在人群中。 「自己,决定。」 女神官再度独自被留下,轻轻啜了一口手上的红茶。 到刚才都还有的温暖,已经消失无踪。 § 「……所以,你真的是银等级?」 另一头,进了会客室的妖精弓手,才刚把大弓从肩上解下,劈头就问出这句话。 椅子铺有红铜色的布,桌子擦拭得能够照出脸孔。 摆设在架上的怪物头盖骨或牙齿,是冒险者们留下的战利品。 「公会认定我是。」 一名身上脏污皮甲与铁盔都和这一切毫不搭调的冒险者,重重坐到椅子上。 「坦白说,我没办法相信。」 妖精弓手始终未发出脚步声,走到他对面坐下后,摇了摇头。 「因为你看起来就很弱啊。」 「少说傻话了,长耳朵。」 嗤之以鼻的矿人道士则和她相反,老实不客气地盘坐在地板上。 虽说已经考虑到不同种族的身材,但凡人的椅子,对圃人与矿人来说仍旧太大了。 「无论宝石或金属,琢磨前都是石块。这世上没有一个矿人,会用外表来判断事物。」 「……这样喔?」 「就是这样。在我看来,选皮甲是因为重视灵活度,链甲则是为了防止被小鬼用短剑突袭……」 矿人道士睁大眼睛,鉴定起哥布林杀手的装备。 矿人多半担任主教(bishop),但在武具这方面,连矿人的小孩都足以令老工匠落荒而逃。 「……头盔也是如此。剑和盾牌都偏小,但我想应该是考虑到要在狭窄的地方挥动。」 哥布林杀手不回答。 妖精弓手用打量可疑人物的视线盯着他。 「至少,应该把头盔或铠甲弄干净点吧?」 「这是为了消除金属气味必须做的处理。」 哥布林杀手嫌麻烦似的答道。因为那些哥布林鼻子很灵。 「受不了,你们就是只会用弓箭,见识才这么狭隘。」 「呜……」 被矿人道士嘲笑,让妖精弓手气得咬牙。说来懊恼,但这的确是事实。 森人们是天生的猎人,对于消除气味的方法,多少也知道一些。 但她在上森人当中年纪较轻,才正因为无聊而跑出故乡的森林。 虽说已经在俗世生活了几年,但对森人而言仍然十分短暂,经验还太少。 矿人道士自豪地捻了捻胡须。 「如何?要不要趁这机会,稍微向年长的人看齐一下啊?长耳朵。」 「……哼嗯?」 但妖精弓手对这句话有了反应,她就像找到了猎物的猫一样眯起眼睛。 「我两千岁,你多大?」 「……一百零七。」 「哎呀哎呀。」 这次换妖精弓手嘻嘻直笑,矿人道士则表情一转,闹别扭地捻着胡须。要是放着不管,相信他们会拌嘴拌个没完。 哥布林杀手心想,也许差不多该回去了,蜥蜴僧侣立刻急忙挥手。 「你们两个,别再扯年龄了。只能活到定寿的贫僧等人,听了可不是滋味。」 至于他,则靠在墙上站着。 蜥蜴人之所以不坐凡人的椅子,似乎纯粹是因为长尾巴很碍事。 「那么,找我何事。委托吗?」 哥布林杀手说话的口气还是一样平淡。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妖精弓手点了点头。她的表情很正经。 「我想你应该知道,都城那边的恶魔变多了……」 「不知道。」 「……原因是魔神复活。他正率领大军,试图毁灭世界。」 「是吗。」 「……所以我们,来找你帮忙——……」 「另请高明吧。」 哥布林杀手十分干脆地一口回绝。 「哥布林以外的与我无关。」 妖精弓手的脸猛然僵住。 「……你懂不懂啊?」 她以紧绷的表情低声说道,清新的嗓音中透出了怒气。 一对上森人特有的长耳朵频频颤动。 「恶魔的大军都逼近了耶?事关世界的命运,你真的有理解吗?」 「理解是没问题。」 「既然这样……!」 「但在世界毁灭前,哥布林会先灭了村子。」 哥布林杀手以冰冷、呆板而无机质的嗓音回应。 「世界的危机,不构成放过哥布林的理由。」 「你这人……!」 这一瞬间,妖精弓手一张雪白的脸涨得通红,踢开椅子站起。 她上半身探到桌上,伸手就要去揪哥布林杀手…… 「慢着慢着,长耳朵,你先想想。」 按住她的是矿人道士。 「……干么啦?矿人。」 「我们也不是打算要叫他来解决混沌吧,那是白金等级的领域。」 「话是这么说,没错……」 「既然明白你就冷静点。不然怎么谈得下去?」 矿人道士摇了摇他那小而粗犷的手掌告诫森人。 「……好啦。」 妖精弓手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坐了回去。 矿人道士看看她,再看看丝毫不为所动的哥布林杀手,心满意足地笑了: 「小伙子,你不愧是『啮切丸』,很有胆识。」 「那么,我们就这么拜托他,可以吗?」 蜥蜴僧侣问起,矿人反倒吊人胃口似的沉吟了几声。 「……我是无所谓。」他说着捻了捻胡须。「比起胆小鬼,要好多了。」 「小鬼杀手兄,请你不要误会。贫僧等人,是来委托你剿灭小鬼的。」 「原来如此,果然是哥布林吗。」 哥布林杀手说了。 「那我就接。」 「……」 「在哪。数量呢?」 妖精弓手的表情明显抽搐,蜥蜴僧侣眼睛瞪得老大,矿人道士愉悦地大笑。 「小伙子,你别这么急。可不可以先让这个长鳞片的讲几句话?」 「当然。」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情报是必要的。巢穴规模,有无萨满或乡巴佬?」 「……贫僧还以为你会先问起酬劳金额呢。」 蜥蜴僧侣连连吐信,舔了舔自己的鼻尖。这多半相当于人伸手遮脸的动作? 「……首先就如贫僧的同伴所言,如今,恶魔大军正要展开侵略。」 「……」 「被封印的魔神王(demon lord)之一觉醒,企图驱逐我们,不过呢……」 「我没兴趣。」哥布林杀手说。「十年前,也有过这种事。」 「……唔,贫僧也料到你没兴趣。」 蜥蜴僧侣眼睛转了一圈,苦笑似的点了点头。 其间妖精弓手仍在表演变脸。 简直难以置信。 她带着这种含意,眼角上扬地瞪着他,但他的脸被铁盔遮住。 完全看不出他现在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所以贫僧的族长,人族诸王,还有森人与矿人的领袖,就聚集在一起开会。」 「圃人不适合战斗这点姑且不谈……总之我们,就是被派来跑腿的。」 矿人道士伸手一拍肚子。 「毕竟我们是冒险者嘛。再说又有给旅费。」 「……我想迟早,会发展成一场大战。」 虽然你想必没兴趣吧。妖精弓手似乎终于放弃争执这件事了。 「问题是最近,森人的土地上,那些坏心眼的小鬼活动变得频繁起来。」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继续说道。 「……有英雄(champion),或王(lord)诞生了吗。」 哥布林杀手小声这么一问,矿人道士便回答:也许是。 这几个字眼很陌生。妖精弓手好奇心旺盛地动了动一对长耳朵。 「champion……还有lord,是什么?」 「那些哥布林的英雄,还有王。相当于对他们而言的白金等级吧……」 哥布林杀手双手抱胸,沉吟思索,显得极为正经严肃。 看在妖精弓手眼里,总觉得他似乎已经在盘算些什么。 「……算了。情报不够,继续说下去。」 「而贫僧等人查探后……找到了一个大巢穴。不过,之后就牵扯到政治了。」 「无法为了哥布林调动军队。常有的事吧。」 听蜥蜴僧侣说完,哥布林杀手用分不出是提问还是征求同意的口气说了。 「毕竟凡人的王即使会把我们当成同等的个体,却不会当成同胞看待。」 妖精弓手耸了耸肩。 「如果这个时候擅自出兵,又会被人质疑是心怀不轨。」 「因此,他们决定送冒险者去解决……只不过,倘若只有贫僧等人,那凡人又会面目无光。」 「所以啰,欧尔克博格……这令箭就插到你头上来了。」 「长耳朵这句话,可就不是玩笑话了。」 矿人道士在喉头闷笑。妖精弓手瞪了他一眼,但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有地图吗。」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问起。 「在这边。」 蜥蜴僧侣从僧衣的内襟取出卷轴。 哥布林杀手用草率的动作摊开。 地图是用染料写在树皮上,这种抽象但正确的笔触,是森人地图的特征。 荒野的正中央,画着一栋古风的建筑物。哥布林杀手用手指划过。 「遗迹吗。」 「多半是。」 「数量。」 「只知道规模很大。」 「我马上动身,要付给我的酬劳你们决定就好。」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随手卷起地图,粗鲁地站起。 接着他把地图塞好,迅速检查完装备,就大步走向门口。 「给、给我慢着!」 这举动让妖精弓手也慌了手脚。她一双长耳一震,和先前一样踢开椅子伸出手。 「听你刚刚的口气,似乎要一个人去……」 「对。」 哥布林杀手答得简短。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要他别开玩笑了,蜥蜴僧侣则兴味盎然地沉吟一声。 「就贫僧所见,那位地母神的巫女小姐,不是小鬼杀手兄的队友吗?」 「你打算一个人解决……疯了吗?」 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缓缓说道: 「我是这么想。」 接着他头也不回,离开了会客室。 他这句话究竟是在回答哪一个问题? 被丢下的人们自然不会知道。 § 他吸气,呼气。停滞只有一瞬间。 哥布林杀手信步下了楼梯,劈头就走向柜台。 该说的只有一句话。他一如往常,淡淡说道: 「哥布林。」 「果然是别的地方来委托的吧!」 柜台小姐正在办公,听了后猛一抬头。 待在附近的长枪手露骨地咂舌。他正准备找柜台小姐说话。 「那么,请问是什么样的委托内容?我这边会先帮您受理。」 「晚点那个蜥蜴人会拿来,我要动身了,需要预算。给我上次的酬劳。」 「嗯嗯……虽然都还没报告……可是,既然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应该没关系吧。」 柜台小姐笑眯眯地说要保密,于是在文件上签名,从保险箱取出皮袋。 即使是连一个白瓷等级团队都未必雇用得起的金额,若是孤身一人完成委托,金额倒也不少。 哥布林杀手能够只靠剿灭哥布林的微薄酬劳购置装备,正因为他是单独行动。他把贫村农夫拼命赚来的那些沾满了泥土的货币分成两半,把其中一半收进怀里。 「……剩下的帮我交给她。」 「好的……等等,咦,您一个人去吗?她——……」 「我叫她休息。」 哥布林杀手只对歪头纳闷的柜台小姐说完这些,就大步往前。 长枪手冷眼旁观从自己身前走过的他,皱起了眉头。 「那小子是怎样?真会装模作样。」 但哥布林杀手并未听见他这揶揄似的低语。这些对他不重要。 要考虑的事情堆积如山。他一边行走,一边在脑里计算装备的剩余量。 绳索、木桩、油、解毒剂、药水等各式各样的消耗品,都得去添购一番才行。 出了公会后,就应该随便找间店,把粮食也买一买。身体也要养好。 露营用具没有问题。一个人行动,只要有最低限度该整顿好的环境就够了。 卷轴方面没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先生!」 这时一阵脚步声,朝正要走出公会的他接近。是一阵轻快的皮鞋声响。 哥布林杀手哼了一声。 「请、请问!有委托对吧!」 是女神官。 尽管只是大厅中的一小段距离,但或许是因为小跑步赶来,她有些脸红气喘。 「对。」哥布林杀手说了。「要剿灭哥布林。」 「……我就觉得,是这样。」 女神官答完,死了心似的微笑。要对他的行动逐一吃惊,自己会先受不了。 「那,我马上去准备——……」 「不。」 哥布林杀手用他粗犷的手,制止急忙握紧锡杖的女神官。 「我一个人去。」 「哪有这样的……!」 也难怪这句说得平淡的话,会让女神官惊呼。 这接近哀号的呼喊,让还留在公会里的人们一口气把视线集中过来。 虽然其中有几个人发现原来是哥布林杀手,就立刻撇开了目光…… 女神官直视他,继续说下去。 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即使他一定会回来,也不可以,这样。 「至少,怎么说呢,决定前可以先跟我商量一下的话……!」 「……?」 哥布林杀手以由衷觉得不可思议的模样,歪了歪他的头盔。 「我不是正在做吗。」 女神官连连眨眼。 「……啊,这个……是在商量对吧?」 「我是这么想。」 唉。又有谁能怪她会忍不住叹气呢? 「……看似有选择,其实没有,这可不叫作商量喔?」 「是吗。」 ——真拿他没办法呢。这个人。 「我一起去。」 她坚强地说了。说得明明白白,毫不犹豫。 哥布林杀手隔着铁盔的面罩,看着女神官。 女神官让他那脏污且满是伤痕的头盔映照在自己的眼睛里。 「因为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两人视线交会。 「……」 「……」 「……随你便。」 过了一会儿,哥布林杀手重重呼出一口气,一句话说得似乎很嫌麻烦。 但女神官双手牢牢握住锡杖,露出花朵盛开似的微笑。 「好的,就随我便。」 「那,你先去领酬劳。」 「好的!那么,请你等我一下喔……啊,报告呢……」 「说是之后补也行。」 「我明白了!」 哥布林杀手站在门边,等候跑走的女神官。 几名异种族人从楼梯间的平台,透过天井低头看着他这副模样。 妖精弓手、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等三人面面相觑,有人先舒了一口气。 「连我们的个性也没那么难懂啊……这小伙子实在有看头。」 矿人道士第一个走下楼梯。边走边笑着捻须。 「……身为冒险者,若只提出委托,自己却不随行,贫僧可也无颜去见先人啊。」 接着蜥蜴僧侣重重点头,对妖精弓手合掌。 然后他就摇着尾巴,一阶一阶踏稳了脚步往下走。 「……」 妖精弓手哑口无言。 欧尔克博格,专杀小鬼的冒险者。 他的样貌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非她所能理解。 没错,无法理解。是未知的事物。 ——事到如今,我怎么还会被这种事情吓傻? 妖精弓手笑了。 自己之所以离开森林,寻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她检查大弓的状况,重新在肩上牢牢挂好。 「实在是,难道都没有一点敬老尊贤的概念?」 她说完踩着轻快的脚步,沿着楼梯往下跑。 团队的结成,往往就是这么令人意想不到。 第6章『旅伴』 转眼间,三天过去了。 挂着两轮明月的星空下,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 五名冒险者围成一圈,坐在原野当中。 一道细长的烟,从中央的火堆升起。 背后远方的黑暗中有一处隆起,是森人居住的森林。 「说到这个,大家为什么会当冒险者?」 「想也知道是为了吃好吃的东西吧。长耳朵呢?」 「我就知道……我应该算是向往外界吧。」 「贫僧是为了杀异端来提升位阶,变成龙。」 「咦!?」 「为了杀异端来提升位阶,变成龙。」 「是、是喔……呢,怎么说呢,宗教因素我能理解。因为,我也是这样。」 「把哥布林……」 「你的原因我们大概都懂,所以不用说了。」 「喂,长耳朵,你自己问起却不让人提,这是怎样?」 火堆的火势有些微弱,矿人道士一边咂舌,一边把撕扯过的枯草丢进火堆。 森人讨厌火,因此会架设避火结界。即使离森林这么远,仍然受到结界的影响。 去程的最后一顿晚餐,是由蜥蜴僧侣与女神官烹调。 「好吃!这肉是怎么回事……!」 矿人道士对这又香又脆的口感十分满意,一片又一片地大快朵颐。 「喔喔,合你胃口真是太好了。」 矿人道士大呼过瘾,让蜥蜴僧侣自豪地露出牙齿。 「是沼泽地野兽的肉干。香料也是用了这里没有的种类,所以还挺稀奇的吧?」 「所以我才讨厌矿人。老爱吃肉,是有多贪婪?」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不屑地嗤之以鼻。 「只吃青菜的兔子,不会懂这种美味!喔喔,好吃好吃!」 「呣……」 矿人道士刻意舔着手上的油脂,大口嗑肉给她看。 看到有人吃着她不能吃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让妖精弓手懊恼地低吼。 「那个,如果不介意,要不要喝汤?弄得有点像是杂烩的东西就是了。」 「我要!」 至于女神官,则熟练地混合好几种干燥豆,煮出了汤。 妖精弓手不能吃肉,所以对这个提议高兴得连耳朵都在弹跳。 递过来的碗里装得满满的汤,调味很清淡,却美味得无以复加。 「嗯,这下我也得回报一下才行了啊……」 妖精弓手这么说完,就从行李中拿出一种又小又薄、包在叶子里的面包,发给众人。 这种面包有种轻柔的甜香,但香气并非来自砂糖或水果。 「这……不是干面包吧?和饼干似乎也不一样……?」 「是森人的干粮。其实我们极少拿给别人吃,这次是特别优待。」 「……好好吃!」 女神官才刚咬了一口,就忍不住对这不可思议的风味惊讶得喊了出来。 尽管口感酥脆,内侧却很柔嫩,又带有嚼劲。 「……是吗?那太好了。」 妖精弓手故作冷漠,却有些开心地闭起一只眼睛。 「唔!既然森人都祭出压箱宝了,我也得对抗一下才行啊……!」 矿人道士拿出来的,是一个封得很严密的大瓶子。 噗通。只听得水声震荡,他拔开瓶塞而倒在碗里的液体,有种淡淡的酒精气味。 「哼哼,这是在我们的地窖里酿出来的秘方火酒!」 「火……的酒?」 妖精弓手兴味盎然地凑过去,看着矿人道士斟的这碗酒。 「没错。长耳朵,你该不会讲出你没喝过酒这种小孩子说的话吧?」 「少、少瞧不起人了,矿人!」 妖精弓手话一出口,就从矿人道士手上一把将碗抢了过去。 然后瞪着这大碗的酒。 「这酒是透明的,但应该是用葡萄酿的吧,我喝过。又不是小孩子……」 她含了一口火酒。 「……?……!?!?!?!?!?」 紧接着妖精弓手就被辣得连连咳嗽。 「哇、哇,你、你还好吗!?请、请喝水……!」 妖精弓手接过女神官手忙脚乱递出的水壶喝水,白眼连翻,连哀号都发不出来。 「哈哈哈哈,小丫头要喝这个还太早了啊。」 「别灌她太多了。要是猎兵醉倒,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然啰,长鳞片的。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两名女性的模样,矿人道士笑得愉悦,蜥蜴僧侣则尖锐地弹响舌头警告。 「来啊,怎么啦?啮切丸,你也喝啊!」 「……」 哥布林杀手默默接过火酒,喝了一口。 他在晚餐期间,一句话都没说。 默默从头盔的缝隙吃完饭,就匆匆埋头去忙自己的事。 他打磨剑、盾与短剑,检查刀刃的状况,再收进鞘中。对皮甲与链甲也上了油。 「呣——……!」 看到他这样,妖精弓手发出不满之声。她的脸红得像是煮熟了。 「……干么?」 「……你为什么,连吃饭,都不脱头盔?」 「因为要是遇袭,脑袋被敲上一记,就会失去意识。」 「……不要只顾着吃,你也拿些东西出来啊。」 她发言没有脉络,说话也口齿不清。食指指向旁边一块大岩石。 「……」 被这种模样的妖精弓手瞪着,哥布林杀手仍不为所动。 矿人道士小声说:「喔喔,她两眼都发直啦。」 女神官在一旁看着这情形,脸颊柔和地一松。 ——看他那样,是在思索呢。 尽管仍看不见表情,却多少猜得到。 过了一会儿,哥布林杀手嫌麻烦似的伸手到杂物袋里掏摸。 他扔出来的,是一块干燥后变硬的乳酪。 「这样可以吗。」 蜥蜴僧侣好奇地用舌尖舔了舔鼻子。他似乎没见过乳酪,伸长了脖子直盯着。 「请问这是什么?」 「乳酪。让牛奶或羊奶发酵,风干变硬。」 「怎么?长鳞片的?原来你不知道乳酪?」矿人道士说话了。 「唔。贫僧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你们不养家畜吗?」 女神官感到不可思议地问起,蜥蜴僧侣就重重点头回答: 「对贫僧一族而言,野兽是拿来猎的,不是拿来养的。」 「给我,我帮你们切。」 妖精弓手半讨半抢地拿走了整块乳酪。 她拔出用石头磨成的小刀,转眼间就照人数切好。 「既然要吃,还是用火炙过比较好吃。如果有什么串签就好了……」 「啊,要串签我有。」 矿人道士一提议,女神官就从行李中拿出细铁签。 「喔喔,小丫头准备真周到,和某人大不相同啊。」 「你在说谁,大大方方讲出来啊。」 妖精弓手以清新的嗓音表露怒气。 「你就按着自己胸口想一想吧。按着你的铁砧想。」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大笑。 妖精弓手噘起嘴,女神官红了脸低下头。 「算了,总之交给我。用火是我们矿人的领域。」 矿人转而把乳酪刺到串签上,拿到火堆上头。 他以施法者特有的不可思议动作,慢慢炙烧乳酪。 黑烟中开始混入一丝淡淡的甜香。 「喔!这可是上好的乳酪啊!」 转眼间乳酪就融化了。 冒险者们纷纷把矿人道士发下去的乳酪送进嘴里。 「甘露!」 大呼痛快的是蜥蜴僧侣。他长长的尾巴拍打地面。 「甘露!甘露!」 「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的乳酪够美味,的确值得庆幸啊。」 矿人道士愉悦地咬了一口乳酪,大口喝着火酒。 「喔,喔,很下酒呢。」 他擦了擦滴到胡须上的酒,打了个嗝,妖精弓手皱起眉头。 她振作起来,从乳酪的角微微一舔。 「……嗯。虽然有点酸,但是甜甜的。就像甘蕉(banana)的果实一样。」 一双长耳朵大幅度上下摆动。 妖精弓手喉咙作响,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请问,这乳酪是那间牧场生产的吗?」 女神官吃了一半左右,笑眯眯地表情一亮,问起这个问题。 「没错。」 「真好吃呢。」 「是吗。」 哥布林杀手静静点头,随口将乳酪塞进嘴里。 他嚼了嚼,喝了一大口火酒之后,伸手摸索自己的杂物袋。 【插图p179】 明天就要去闯哥布林的巢穴,不能不仔细检查装备。 杂物袋里被各式各样的小瓶罐、绳子、木桩,以及各种看不出什么用途的小工具塞得满满的。 妖精弓手的醉意被乳酪的甜美驱散,兴味盎然地凑过来看。 哥布林杀手这时正好在检查一卷用细绳绑了奇妙绳结的卷轴。 妖精弓手看准他检查完绳结,塞回杂物袋的这一刻—— 「不要碰。」 哥布林杀手说得斩钉截铁。妖精弓手连忙缩手。 「很危险。」 「我、我没有要碰……只是想看看。」 「不要看。很危险。」 哥布林杀手一口回绝,让妖精弓手不高兴地发出呜呜声。 她似乎还不肯完全死心,频频瞥着卷轴,继续追问: 「……可是啊,你这是魔法卷轴吧?我第一次看到说。」 听到这句话,不只女神官,连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也都把头凑了过来。 魔法卷轴极为罕见,是一种从古代遗迹中发掘出来的遗物。 这是一种奇迹的道具,一旦解开卷轴,连婴儿也能施展出法术。 卷轴的制法失传已久,连上古的上森人也无人知晓。 施有魔法的物品本身就很稀有,但卷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话说回来,如果问到卷轴对冒险者而言是否方便好用……却又不是这么回事。 卷轴上写的法术,从派得上用场的种类到无用的种类,可说五花八门,而且用过即丢。 大多数冒险者都会选择以高价卖给收藏家或研究者。 想要法术,只要拉魔法师入队即可。他们更需要的是钱。 哥布林杀手,则似乎属于不选择这么做的极少数冒险者。 女神官也不知道他拥有卷轴。 「那,我不摸,也不看,至少告诉我是什么法术嘛。」 妖精弓手探出上半身,火热发红的肌肤飘散出森林的芬芳。 「不行。」 哥布林杀手仍然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口回绝。 「……你,根本就讨厌我吧?」 「我不挑剔。」 「你这话,是拐了个弯在说你根本不在乎?」 「我不会话中有话。」 妖精弓手气呼呼的,一双长耳朵不服气地上下摆动。 「长耳朵,没用的没用的。这小子比我们还古怪。」 矿人道士笑得十分愉悦。 「毕竟他是『啮切丸』嘛。」 「是欧尔克博格。」 「……我是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杀手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听到他这么说,妖精弓手皱起眉头,矿人道士又开心地捻起胡须。 「请问……」 这时女神官插了嘴。 「欧尔克博格,是什么意思?」 「是森人的传说中提到的一把刀。」 妖精弓手回答。她略显自豪地竖起一根手指: 「是一把只要有欧尔克……有哥布林接近,就会发出淡蓝色光芒的,专杀小鬼的宝刀。」 「只不过这刀是我们矿人打造的就是了。」矿人道士接过话头。妖精弓手哼了一声。 「啮切丸这种名字多么糟糕?你们除了会做精工细活,根本一点品味也没有。」 「原来就连爱逞强的长耳朵,也承认精工细活不如我们啊?」 矿人道士丹田发力地大笑。妖精弓手鼓起脸颊。 蜥蜴僧侣故意让一对大眼睛转了转,对女神官使了个眼色。 她也已经渐渐习惯,知道这是他幽默感的表现。 而对于其他两人没有恶意的拌嘴也一样。森人与矿人就是这样。 女神官起初固然对这几位异人的言行举止傻眼,但怕生的神官是应付不来信徒的。 她积极向三位异人攀谈,结果转眼间就打成一片。 蜥蜴僧侣的父祖信仰,与慈悲为怀的地母神教义,也并非完全相反。 而且至少他看起来就像有个和她同年纪的女儿,让她觉得相处起来非常轻松。 相对的,哥布林杀手则对谁都几乎不改态度。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举止似乎让矿人道士十分欣赏。 他成天让妖精弓手生气,矿人道士每次都愉快地帮他打圆场。 哥布林杀手、女神官、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蜥蜴僧侣。 这仓促成军的奇妙团队,却也正在培养出奇妙的一体感。 ——我说啊,可不可以跟我们一起来冒险? 尽管她无法否认,胸中仍有一根小小的刺…… 「说到这,贫僧也对一件事十分好奇。」 蜥蜴僧侣甩响尾巴,张开下颚。营火霹啪作响。 他在提出问题前,先以奇妙的姿势合掌。他说这是餐后的礼仪。 「那些小鬼,究竟打哪来的呢?贫僧的父祖说,是地底有个王国。」 「我们是听说……」 矿人道士打了个饱嗝。 「……那是堕落的圃人,再不然就是森人。」 「这偏见真过分。」 妖精弓手狠狠瞪了矿人道士一眼。 「我倒听说那是迷上黄金的矿人沉沦的结果。」 「我们扯平。」 矿人道士一脸得意地点点头。妖精弓手却缓缓摇头: 「哎呀,蜥蜴人可说他们来自地底呢,那不是矿人的领域吗?」 「唔……」 这下连矿人道士也不由得咬牙。妖精弓手讲赢了他,自豪地哼哼两声,挺起平坦的胸部。蜥蜴僧侣用舌头轻轻舔过鼻间。 「贫僧一族认为是地下,森人与矿人就先不提,人族的传承又是如何解释的呢?女神官小姐。」 「啊,好的。」 女神官正好在收拾众人的餐具,仔细擦拭、清洁。 她清理完后,双手放在膝盖上,端正坐姿。 「我们相传,每当有人失败,世上就会冒出一只哥布林。」 「什么跟什么啊?」 妖精弓手嘻嘻笑了几声。女神官也微笑着点点头。 「会有这种传说,应该是为了管教小孩吧。说一旦失败,就会有哥布林跑出来。」 「不对不对,慢着慢着,这样的话问题可严重了。」矿人道士说话了。 「那不就表示,一旦放着这边这只长耳丫头不管,就会冒出一大堆哥布林?」 「你!」 妖精弓手的耳朵猛然竖起。 「真没礼貌!明天我就会让你清清楚楚见识到我弓术上的本事!」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要是站在你前面,感觉会被从背后放冷箭啊。」 「……也好,矮小的矿人就躲到我背后吧。」 「那当然。毕竟你是猎兵嘛,你自告奋勇当斥候,可帮了我们大忙。」 矿人道士贼笑兮兮地捻着胡须。 妖精弓手挥起手臂,正要反唇相讥。 「我——」 却被这短短一句低语打断。 众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集中过去。 「我听说,他们是从月亮来的。」 是哥布林杀手。 「月亮?月亮指的是天上那两个月亮?」 对于蜥蜴僧侣的提问,哥布林杀手点头回答:「没错。」 「绿色那个。哥布林就是从那由绿色岩石构成的地方而来。」 「从天而降?这倒是没料到。」 矿人道士深深呼出一口气。 妖精弓手兴味盎然地问起: 「那,流星就是小鬼了?」 「不知道。只是,月亮上头,没有草,没有树,也没有水,只有岩石,是个冷清的地方。」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述说。 「他们就是想要、羡慕、嫉妒除此之外的东西,所以才来。」 「来到这里?」妖精弓手问了。 「没错。」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所以,只要有人嫉妒,就会变得像哥布林那样。」 「这也是用来教育小孩的说法呢。」 妖精弓手不感兴趣似的应了一声。 「请问,这是谁告诉你的呢?」 女神官微微探出上半身问起。 他的作风始终实际又彻底,难得听到他谈起这样的话题。 「我姊姊。」 「原来你有姊姊呀?」 「嗯,有过。」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女神官嘻嘻一笑。 一想象起这个硬派冒险者挨姊姊骂的光景,就觉得有些愉快。 「所以,你相信哥布林是从月亮来的啰?」妖精弓手问了。 哥布林杀手静静地点头。 「至少……」 他茫然仰望月亮。仰望第二个月亮。 「姊姊应该从不曾失败过。」 他只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了。营火啪一声迸出火花。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捕捉到了轻微的呼气声。 她悄悄把脸凑向哥布林杀手的铁面罩。 看不出哥布林杀手的表情。 妖精弓手像猫似的笑了。 「真没意思。他睡着啰。」 「呵,火酒后劲太强了吗?」 矿人道士正从瓶子里喝干最后一滴。 「对喔,他之前都喝那么大口。」 女神官从行李中取出毛毯,殷勤地盖到他身上。 她轻轻抚了抚皮甲的胸口处。她自己也累了,但仍觉得他的确该休息一下。 「贫僧等人也休息吧。」 蜥蜴僧侣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哨就照先前讲好的颗序。不好好睡觉,可真的会失败。」 女神官、妖精弓手,矿人道士,三人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回应他。 妖精弓手一边钻进被窝,一边朝哥布林杀手瞥了一眼。 她小小唔了一声。虽然听说有戒心的野生动物,绝对不会在人前睡着。 ——一想到自己忍不住有点开心,总觉得有些不痛快…… 间章「柜台小姐」 您好,欢迎来到冒险者公会!请问是要委托吗?是的话…… 咦?采访?呃……这算是业务没错吧?可以?太好了。 咳。 冒险者公会——呵呵,常有人说游民怎么也有职业公会,真是太奇怪了。 事实上,据说最早最早的起源也不是什么公会,而是有冒险者聚集的酒馆。 还传说当时的国王,为了支援勇者——后来的白金等级冒险者,才叫人整建成公会。 现在本公会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公家机关。像我也确实通过了考试才任职,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务员喔? 我是才女呢,才女……呵呵,虽然我身边的同僚也都是,所以没什么好得意的。 不管怎么说,成立公会可是大大押对了宝。 冒险者只要好好努力,就能确实获得受公开认证的信用,而信用能够带来好的工作。 委托人可以用等级来判断冒险者的实力,也不会被迫付出不合理的酬劳。 还有,你想想,故事里不是常常有那种桥段吗? 就是某个流浪的冒险者忽然冒出来,自称「被传说的武器选上了!」或是「受到神的加持!」等等,然后大显身手。 这种事其实不太可能发生。对于那些还没做出成绩,而且任性妄为的人,我们也没办法随便推荐给客户。 毕竟又没有什么明确的数字,可以让我们一眼就了解这个人具有怎样的能力。 就是有那种人嘛,觉得自己是大爷,理所当然会受女生欢迎,就乱摸人家胸部或屁股……真是够了。 所以呢,本公会会针对三项基准来进行评价。 对社会的贡献度,获得的酬劳总额,以及透过面谈审查人格。 也有人把这些统称为「经验值」。 第一阶:白金。这已经不能用规格去套了,史上也只出过寥寥几人,我认为想了也是白想。 第二阶:金、第三阶:银、第四阶:铜。兼具实力与信用的,群最出色的人。很厉害喔? 第五阶:红宝石、第六阶:绿宝石、第七阶:蓝宝石,他们算是中流砥柱。最近都不太有人能进到这些阶层。 第八阶:钢铁、第九阶:黑曜、第十阶:白瓷则是新人。事实上,逐渐开始习惯的时候往往最危险。 果然每隔三个等级,就有一道高墙很难跨过呢。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基准? 咦?是否曾经有委托都没人接,就这么被置之不理……不能说没有。 像剿灭哥布林就是。哥布林数量多,但委托者往往都是农村,所以,嗯。 真的很不热门呢。毕竟做起来费工夫,酬劳又少,哥布林数量又多。 的确也不是不能说适合初学者啦。嗯嗯~……唉…… 啊,对不起,有冒险者来了。我们先中断一下啰。 咳!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哥布林。」 第7章『杀小鬼者』 巢穴看似忽然出现在辽阔的原野中。 不,称之为巢穴,真的正确吗? 白石砌成的方形入口,像是一处被大地埋住一半的隆起。 这不是洞窟类的构造。显然是人工物。是古代的遗迹。 这座入口反射出快要西沉的太阳,闪出血色的光芒。 站哨的哥布林有两只。 他们分别站在入口两旁,手上拿着长枪,穿着简陋的皮甲,并排站立。 一旁还有着一只狗,不,是狼在待命。 「guruu……」 「gau!」 其中一只朝四周一瞥,就要坐下,但被另一只责怪。 哥布林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忿忿地瞪着太阳。 趴在大地上的狼忽然耳朵一动。野兽即使休息,也不会怠忽戒备。 ——而妖精弓手就从远方的树丛里看着这一切。 「哥布林竟然还带看门狗,真够嚣张。」 「证明这个群体有余力。」 趴在一旁的哥布林杀手回答。 他视线始终向着哥布林,同时拿出一段细绳,一圈圈地缠到一块小石子上。 「别大意。里面的数量可是很多的。」 「顺便问一下,换作没有余力的群体会是怎样?」 「不养动物,看到就抓来吃。」 妖精弓手摇摇头,心想不该问这个问题。蜥蜴僧侣不出声地发笑。 「不过,要不要紧啊?很快就到晚上了,要不要等一天,隔天中午再行动?」 「现在对他们来说是『清晨』,不要紧。」 「……好吧。那我就动手了。」 妖精弓手叹着气,从箭筒抽出箭。 森人不用铁器。 他们的箭,是由树枝自然成形。以芽为箭尖,以叶为箭羽。 由紫衫树枝系上蜘蛛丝弓弦而成的大弓,比妖精弓手的身高还长。 但她驾驭起来却是轻而易举,只见她在树丛中单膝跪立,弯弓搭箭。 蜘蛛丝紧绷得发出声响。 「……你应该不会中看不中用吧?」 矿人道士对只用木头的器具无法信任,狐疑地问起。 「算我求你,你可别射空啊。我们的法术跟箭不一样,没办法补充的。」 「安静。」 妖精弓手严厉地制止。矿人道士乖乖闭上嘴,再也没有人说话。 大弓拉得咿呀作响。风咻的一声吹过,妖精弓手微微动了动她的长耳朵。 右边的哥布林打了个呵欠。她放出箭矢。 这枝无声无息射出的箭,却射向比两只哥布林所在位置往右偏了几分的方向。 矿人道士露骨地啧了一声。 妖精弓手却在笑。她手上已经抓起一枝新的箭。 下个瞬间,箭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从正右方射穿右边哥布林的颈椎。 箭顺势从脸颊穿出,射中左边哥布林的眼窝,剌了进去。 狼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就跳了起来,正要张嘴发出咆哮…… 「太迟了。」 紧接着射出的第二箭射穿了狼的喉头,令它往后翻倒。 两只哥布林晚了一步,才像稻草似的倒地死去。 那一箭的轨道超乎常理,实实在在不是人类使得出来的技艺。 「好厉害!」 「漂亮,可是……刚刚那是怎么回事?魔法吗?」 女神官看得眼神发亮,蜥蜴僧侣则将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问出这句话。 妖精弓手自豪地哼了两声,缓缓摇头。 「当技术充分熟练,就会令人分不出是魔法还是技术。」 森人特有的长耳朵得意地上下摆动。 「你在我面前讲这个?」 以技术与魔法见长的矿人道士皱起眉头。 「二……不对劲。」 哥布林杀手从树丛中站起。 他本来打算如果妖精弓手失手,就要用投石索补上,再朝敌人扑上去。 「怎样?你有意见吗?」 妖精弓手似乎以为他对自己的技艺不屑,上前逼问。 哥布林杀手嫌麻烦似的摇摇头。 「他们在害怕着什么。这世上怎可能有勤奋的哥布林?」 「……不就是因为在森人的森林附近筑了巢吗?」 「但愿如此。」 他回答得不起劲,大剌剌走向哥布林的尸体,在他们身旁跪下。 「啊,呃……」 女神官多半是看出他要做什么,笑容变得僵硬,以微小的声音问起: 「要……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 哥布林杀手回答得极其干脆。 女神官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有些苍白。 「……他要做什么?」 这么一弄下来,妖精弓手自然好奇得不得了,以轻快的脚步走近,凑过去看他在搞些什么花样。 不知不觉间,哥布林杀手手中已经握着一把小刀。 他将小刀刺向哥布林的腹部,大剌剌翻动内脏。 「……!?」 妖精弓手表情僵硬。她赶紧拉住哥布林杀手的手臂。 「等、等一下!就算敌人是哥布林,又何必对尸体做这种……!」 「他们对气味很敏感。」 「……啥?」 哥布林杀手平淡地说出答非所问的话语。 他让皮制的护手沾满黏腻鲜血,从哥布林体内拉出了肝脏。 「尤其是女人、小孩和森人的气味。」 「咦,等、等一下……我说啊,欧尔克博格,我想你应该不会——……」 哥布林杀手不回答,而是用手巾包住肝脏,用力一拧。 妖精弓手想通他盔甲上的脏污是怎么来的,当场脸色苍白。 §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将哨兵尸体藏到草丛内之后,踏进了遗迹。 围绕着白垩墙壁的狭窄通道,似乎是缓缓的下坡。 担任前锋的哥布林杀手,用手上的剑轻轻敲打去路上的地板与墙壁。 然后他把小石子绑在绳索上掷出,确定石子顺利滚完,才迅速拉回手上。 「没有陷阱。」 「……唔,在贫僧看来,这里多半是神殿吧。」 「毕竟听说这附近的平原,在神纪曾发生过战争。」 女神官回答蜥蜴僧侣的疑问。她轻轻摸了摸墙上雕刻的壁画,点了点头。 「多半就是当时的堡垒之类的……虽然从构造看来……似乎是出自人族手笔。」 「士兵离去,改由小鬼栖息,是吧?还真是残酷。」 蜥蜴僧侣摇动尾巴,重重点头,双手合掌。 「说到残酷……长耳丫头要不要紧啊?」 「呜恶恶……好恶心……」 森人传统的装束沾满红黑色脏污,让妖精弓手一直在啜泣。 她被抹得满头满脸都是从哥布林生肝拧出的汁液。 就连矿人道士,似乎也无意再捉弄如此凄惨的她。 哥布林杀手在妖精弓手身旁淡淡说道: 「你要习惯。」 他用绑着盾牌的左手握着火把,右手早已拔出剑。 妖精弓手也随着将大弓挂回肩上,一边拿出短弓,一边狠狠瞪了他一眼。 只是她眼角含泪,长耳朵没出息地垂下,所以一点魄力也没有。 「……回去以后绝对要让你好看,给我记住。」 「我会记住。」 哥布林杀手冷冷地点点头。 他手中的火把微弱地摇曳,火焰似乎仍然受到结界压抑。 古代森人的结界,直透到这遗迹的深处。 不,说不定在很久以前,这个地方也住着森人。 只是对他来说,问题就只有「无法用火攻」。 「凡人这种生物可真是不方便啊。」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这么说。 一行人之中,只有哥布林杀手拿着可以做为光源的东西。 无论矿人、森人,还是蜥蜴人,多多少少都能在暗中视物。 「没错。所以才得耍手段。」 「至少想些好一点的办法吧……」 妖精弓手厌恶地说了。 她的模样实在太凄惨,让女神官看不下去,从她身后轻声出言安慰。 「这个,洗得掉的……多少可以。」 「……你也吃了不少苦嘛。」 「呃,我已经,习惯了。」 女神官为难地笑了——她身上的圣袍也沾上了红黑色的脏污。 用双手轻轻握住锡杖的女神官,走在队伍前面数来第三个的位置。 队形从前到后,依序是妖精弓手、哥布林杀手、女神官、矿人道士、蜥蜴僧侣。 由于通道的宽度够让两个人并肩行进而有余,女神官的位置像是被前后各两人包夹。 毕竟她是白瓷等级,是一行人当中最没有实力,最脆弱,非得保护不可的一个。 但话说回来,即使女神官自身有些心虚,却没有人觉得她是包袱。 毕竟施法者各自所能施展法术的次数,都不算太多。 他们并不是一天能施展数十次法术或神迹的白金等级。 有没有一个能够治伤的人,有没有剩下一次法术—— 光是这么一点差距,就会让全队得救的可能性大不相同。 不,或许应该说,能够节省法术的人,才有办法生存下去…… 「……」 女神官留意着前后的同伴,双手悄悄握紧了锡杖。 ——简直像是一场普通的冒险…… 而自己又站在倒数第二排。 ——就和第一次,一样。 女神官以颤抖的嘴唇,一再悄悄念出地母神的名讳,暗自祈祷。 她心想,最好是什么事都不要发生。但她也早已知道,这个要求是强人所难。 铺了石板的通道上,只有几名冒险者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感觉不到哥布林存在的声息。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是早就习惯待在地下了……不过这种恶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矿人道士擦掉额头的汗水咒骂。 从踏入遗迹以来,这缓缓的斜坡就一直没完没了。 本以为是直线的通道渐渐弯曲,看样子是形成螺旋状。 一圈一圈往下降的路程,令人平衡感失调。 「总觉得,就像待在一座塔里面……」 「既然说是古代堡垒,也就有可能是这种构造吧。」 女神官说完也呼了一口气,蜥蜴僧侣回答她。他就走在队伍的尾巴,摇动自己的尾巴。 「要不是处在这种状况,真想花点时间四处看看呢。」 妖精弓手小声发着牢骚。 过了一会儿,下坡道总算结束,通道分为左右两条。 乍看之下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差异的通道,呈t字形往两旁延伸。 「慢着。」 此时妖精弓手尖锐地出声示警: 「怎么了。」 「不要动。」 她短促地制止哥布林杀手,整个人趴到地上。 她用纤细的指尖轻轻摸过前方石板的缝隙,仔细搜索。 「梆子吗。」哥布林杀手问了。 「大概。因为是全新的,我才能注意到,一个大意就会踩上去,要小心。」 原来如此,妖精弓手所指的地板,确实微微高了些。 一旦踏上去,就会触动机关而发出声响,里头那些哥布林立刻就能察觉到有人入侵。 女神官吞了吞口水。 他们才刚走下那令人厌恶的螺旋坡道,专注力与知觉都已经走样。 经她说明后的确看得出来,但若不是她提醒,肯定已经忽略过去。 「那些臭哥布林,真会耍小聪明。」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咒骂。 「……」 哥布林杀手用火把照亮地面,然后又将火把凑到左右墙上检查。 绵延不绝的白石通道上,除了远古人们留下的灯火余烬以外,什么都没留下。 「怎么了?」女神官问。 「找不到图腾。」 「啊,对耶……」 听到哥布林杀手这句话,让唯一能理解的女神官以外所有人都歪了歪头。 「……」 但哥布林杀手不说话。 ——他在思考。 女神官察觉到这件事,赶紧环顾众人: 「这,呃,也就是说,里头没有哥布林萨满。」 「哎呀,没有施法者(spell caster)?那不是轻松多了吗。」 妖精弓手笑着一拍手。 「不对。」 咻的一声响,蜥蜴僧侣发出尖锐的呼气声。 「照这情形推断……没有施法者才是问题所在吧,小鬼杀手兄。」 「没错。」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用剑尖指向梆子。 「若只有一般哥布林,做不出这种机关。」 「毕竟既然是全新的,多半也就非遗迹原有的机关啊。」 「我本来考虑弄响梆子引他们出来,迎头痛击。」 哥布林杀手静静地说道。 「看来最好别。」 「贫僧听说小鬼杀手兄,以前也曾击垮过大规模的巢穴。」 蜥蜴僧侣一边抬起尾巴以免碰响梆子,一边问起。 「当时你是怎么做的?」 「熏出来、个个击破。放火。灌河水进去。方法有很多。」 妖精弓手在一旁听着,露出有口难言的表情。 「……在这都不管用。分辨得出脚印吗?」 「对不起。如果是洞窟也还罢了,石板我就……」 「来,让我也看一看。」 「是没关系啦……你可别踏响梆子啊。」 「我知道我知道。」 矿人道士上前来,弯下腰。妖精弓手乖乖让出了空间。 他往t字路两端来来回回走动,不时踢踢石板,又仔细凝视。 过了一会儿,矿人道士自信满满地捻着胡须说: 「我看出来了。他们的巢穴在左边。」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女神官觉得不可思议地问了。 「我是看地砖磨损的程度。不是从左边来然后往右绕回去;就是从左边来,再往外走。」 「确定吗。」哥布林杀手问。 「我好歹是个矿人啊。」 矿人道士拍着肚子挂保证。 哥布林杀手微微点头,说声:「是吗」之后就不说话了。 「怎么了?小鬼杀手兄。」蜥蜴僧侣问。 「我们从这边过去。」 哥布林杀手说着挺出剑,指向右边的通道。 「那些哥布林不是在左边吗?」 妖精弓手歪了歪头。 「对……但会太迟。」 「什么事情太迟?」 「去就知道。」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淡然地说道。 进了右边的通道后没走多远,就飘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空气十分湿黏,一种奇妙的酸味随着呼吸而附着在喉咙上。 「呜!」 「唔……」 矿人道士捏起鼻子,蜥蜴僧侣也狐疑地转动眼珠。妖精弓手忍不住一手从短弓上移开,捂住了嘴。 「这什么东西……好臭……欸,你还好吗?」 也难怪她会忍不住开始关心起女神官。 因为女神官的牙齿震得喀喀作响。她对这个气味,并不陌生。 「有意识地用鼻子呼吸,马上就会习惯。」 哥布林杀手头也不回。 他大剌剌地大步走向深处。 一行人赶紧跟上。女神官也勉强往前走。 臭气的来源很近。前方嵌着一扇即将腐朽的木门,隔开了遗迹的一块空间。 「哼。」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踹开了门。 门发出咿呀声,结束了自己的职责,倒向室内。 地板上的污水被门板一砸,啪的一声四散溅开。 这里是那些哥布林用来弃置各种秽物的地方。 吃剩的渣、沾黏腐肉的骨头、遍地横流的粪尿、尸骨还有大堆破铜烂铁。 本应是白色的墙壁与地板,几乎全被垃圾掩盖,沾满红黑色的脏污。 其中可以看见一头弄脏的金发,以及被铁链绑住的脚。 瘦弱的四肢上有着惨不忍睹的伤痕。肌腱被挑断了。 是一名森人。 虽说全身满是脏污,面容也十分憔悴,但她的左半身仍保留了美丽的容貌。 右半身则不然。 女神官心想,简直像是被人把葡萄塞进体内。 整个右半身满是瘀青肿痕,几乎看不见白嫩的肌肤,包括眼睛与乳房,全都被打得溃烂。 这意图非常明白,就只是为了嘲笑她。 啊啊,又来了。这样的念头冰冷地从女神官心中掠过,让她愣愣地站着不动。 「呜恶、呕恶恶恶恶恶……」 连一旁的妖精弓手弯下腰,大口呕出胃里的东西,都让她觉得是很遥远的世界发生的事。 「……这是怎样——」 「小鬼杀手兄。」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但掩饰不住表情的僵硬。 连不容易看出表情的蜥蜴人脸上,都透出了厌恶。 「第一次看到?」 听见这句平静的话,妖精弓手也不擦拭嘴边的脏污,点了点头。 她眼泪直流,耳朵垂下。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是吗。」 「……了……杀了……给杀了……」 听到这微微发出的啜泣声,女神官惊觉地抬起头。 遭到囚禁的森人还有气息! 女神官赶紧跑过去,扶起了她,全不在意手上沾到秽物。 「给她喝药水……!」 「不,虚弱成这样,说不定会噎住。」 蜥蜴僧侣也立刻上前,用他长了鳞片的指尖,检查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些伤本身不会致命。可是,很危险啊,她已经憔悴到了极点。用神迹。」 「好的……!」 女神官将锡杖拉回胸前,一手放上受伤的森人胸口。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哥布林杀手也不管眼前有神职人员正带来神的奇迹,走向妖精弓手。 「认识吗。」 妖精弓手仍弯着腰,无力地摇摇头。 「大概……大概跟我一样,是『无根草』森人,是冒险者……多半是。」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大剌剌走向森人。 他的手上握着剑。蜥蜴僧侣以狐疑的眼神抬头看他。 「啊……!」 ——已经,来不及了。 女神官苍白着脸站起。 「请、请等一下……!」 她摊开双手,挡在森人身前。 哥布林杀手并不停步。 「让开。」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 哥布林杀手嫌麻烦地说了。 他不动声色,残酷而淡然。 「我,只是来杀哥布林。」 剑挥了下去。 血沫飞溅之中,传来嘎的一声哀号。 「三。」 身体重重倒下。 那是一只后颈脊椎被剑捅入的哥布林,手上的毒短剑应声落地。没有人发现他潜伏在森人背后的大堆秽物里头。 不对,不是这样。女神官摇了摇头。他,还有她,都注意到了。 「那些家伙……把他们,全杀了……!」 遭到囚禁的森人冒险者,呕血似的如此呼喊。 哥布林杀手踏住尸体,拔出剑。 他用哥布林的衣服,擦了擦沾到血与油脂而反光的刀刃。 「那当然。」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回答。众人一句话也不说。 他一直以来看到了些什么?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理解了。 女神官也回想起魔女评论这个男人的话。 你应该自己决定——魔女这么告诉她。 女神官现在彻彻底底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 所有的冒险者,就连在第一场冒险中就挫败的冒险者,都经历过杀或被杀。 相信也都看过暴虐而残忍的光景。 被怪物毁灭的村庄或都市,并不是那么稀奇。 即使如此,其中必然有着「法则」。 连游民、山贼、黑森人、龙或史莱姆,行动当中也都有着理由。 然而,可是,就只有哥布林,不一样。哥布林有的,就只是恶意。 一种对包括凡人在内的所有生物都抱持的恶意。 不断猎杀哥布林,也就等于是不断挺身对抗这种恶意。 这绝对不是冒险。 自行选择这条路,勇敢迈进。 这样的人,甚至已经不是冒险者。 是他。 这个身穿脏污的皮甲与铁盔,拿着不长不短的剑与小盾的人。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有人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号。 第8章『剿灭哥布林』 自告奋勇负责将这名森人俘虏送去森林的,是蜥蜴僧侣。 他从挂在腰间的袋子里拿出几根小小的牙齿,撒到地上。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应声撒到地上散开的牙齿,沸腾冒泡似的迅速膨胀。 过不了多久,牙齿化为直立的蜥蜴骷髅模样,对蜥蜴僧侣单膝跪下,低头行礼。 「这是父祖授予的奇迹『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 「战力如何。」 「贫僧也有相当位阶,所以不至于连一、两只小鬼都打不赢。」 蜥蜴僧侣对哥布林杀手这么说明。 他们让龙牙兵带上说明事情原委的信,随即扛起森人出发。 这样一来,包括「小愈」在内,算算他们已经耗用了两次神迹。 但没有一个人抗议。 「真是够了……这种事,根本莫名其妙……」 妖精弓手蹲着啜泣,女神官轻轻摸着她的背。 尽管置身于充满秽物的房间,但不可思议的是,一行人对臭气已经不在意了。 ——多半是,习惯了吧。 女神官以一种仿佛天昏地暗的心情,死了心似的微微一笑。 矿人道士皱起眉头捻着胡须。 他说有些不舒服,站在房间门口。 扛着森人的龙牙兵,从他身旁走过。 哥布林杀手背对这一切。 他在垃圾堆里翻找、检查、捣垮,过了一会儿,从秽物中拖出了一个物体。 那是个用帆布制成,显然很合冒险者用途的坚固背包。 相信哥布林多半也在里头翻了好一阵子,找得腻了才丢掉。 只见背包相当脏。 哥布林杀手也和哥布林一样,伸手到背包里翻来翻去。 「果然有啊。」 接着他拿出一张被胡乱揉成一团的纸。这张纸相当老旧,微微泛黄。 「……请问,那是什么?」 女神官一边摸着妖精弓手的背,一边轻声问起。 「想必是那个森人的东西吧。」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回答,将纸张——不,是将干燥的叶子摊开。 他用指尖顺着那以流利笔触画出的图形抚过,想通了似的点点头。 「遗迹的地图。」 「她就是靠着这张地图,一路潜到这里来的吧……」 不幸的是,她铁定作梦也没想到,这里竟然成了哥布林的巢穴。 涉足未知的遗迹,也是只有在进行冒险时才会发生的事态。 因此,他们能够赶上,算是她运气好。虽然女神官不想这么认为。 「左边的道路通往回廊。」 哥布林杀手一边仔细检查地图一边说道。 「往上是打通的。十之八九就在那。没有别的地方大得能让他们睡觉。」 哥布林杀手随手摺起地图,塞进自己的杂物袋。 「似乎是左边没错。」 「……哼。」 矿人道士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哥布林杀手又从森人的行李中,拿出软膏等几样物品。 然后随手将这背包扔向妖精弓手。 「……?」 「你拿着。」 妖精弓手本来一直低着头,接住背包后,睁大眼睛抬起头。 似乎是因为揉过,她水润的眼角红肿,表情十分令人心疼。 「我们走。」 「等一下,你这么……」 「……没关系。」 妖精弓手制止拉高音量的女神官,摇摇晃晃地站起。 「毕竟,非去不可,不是吗?」 「没错。」 哥布林杀手答得十分平淡。 他的脚步大剌剌又粗暴,一如往常地肆无忌惮。 踏在踹倒的门板上,他理所当然到了极点似的离开了垃圾场。头也不回。 「啊,请、请等一下!」 「……」 女神官与妖精弓手小跑步跟上。 剩下的两名冒险者悄悄对看一眼。 「……实在是,这小子真够离谱。」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叹气。 「竟然有这样的家伙,凡人这种人种,该怎么说……」 「看来他媲美黎明暴君(eotyrannus)(注4)的传闻,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啊。」 蜥蜴僧侣转了转一双大眼睛。 「半走火入魔的高手工匠,就是那副模样。」 「不管怎么说,我们非去不可。贫僧也饶不了这些家伙。」 「我也是啊,长鳞片的。说起来,这些小鬼对矿人而言,本来就是不共戴天之敌。」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也点点头,朝哥布林杀手身后跟去。 左边的通道大不相同,就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 这是堡垒特有的构造。 要是没掌握住地形,连前进都办不到。 但他们拥有森人留下的地图。 注4 始暴龙。暴龙超科下的一属恐龙,成年身长超过四公尺。 面对陷阱,也有两名探索者可以应付。 途中虽然遇上几次巡逻的哥布林,不过大致可说行进得十分顺利。 哥布林由妖精弓手以短弓射杀,一旦失手,就换哥布林杀手扑上去。 到头来,遭遇这群人的哥布林当中,没有一个活下来。 女神官悄悄窥看妖精弓手那有如绷紧弓弦的脸。 她曾在遗迹入口露了一手奇迹般的弓术,竟然会失手这么多次…… 相较之下,哥布林杀手则一如往常。 他以大剌剌的脚步往前迈进。 「剩下几次法术?」 过了一会儿,他们且进且休地来到回廊前,进行最后一次小憩。 哥布林杀手靠在墙上,一边更换自己的武器,一边平静地问。 女神官走向蹲下去的妖精弓手身旁,一边揉着她的肩膀,一边点头回答: 「呃,我只用了那次『小愈』,所以……还剩两次。」 「贫僧也只用了一次『龙牙兵』。应该还能撑个三次,但……」 蜥蜴僧侣摇动尾巴翻找自己的行李,抓起一把牙齿。 「『龙牙兵』的神迹需要触媒。就这个法术来说,各位最好当作只能再用一次。」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点头。他将视线转到矿人道士身上。 「你呢?」 「我想想……」 矿人道士弯起他小而短的手指,低声细数。 「我也得看是什么法术……不过大概四、五次吧。四次肯定有。放心。」 「是吗。」 愈是高阶的施法者,能施展法术的次数也愈多,但绝非急遽上升。 追根究底来说,所谓施法者的实力,就取决于能够施展的法术种类与难度。 除非天赋异禀,成为最高阶的白金等级冒险者,否则一天顶多用上数次。 正因如此,每一次法术的价值极高,最先死的都是浪费法术的人。 「请问,要喝吗……喝得下吗?」 「……谢谢。」 女神官悄悄递出水袋,妖精弓手静静地啜饮。 她一路走来,几乎不发一语。 每次女神官关心地询问,妖精弓手就勉强露出笑容摇头。 女神官心想,这也难怪。 毕竟她亲眼目睹自己的同胞遭遇了什么样的下场。 女神官自己,也不时会梦到以前那群同伴的末路。 当时他们只剩两个人,毫无喘息余地,一直拼命移动。 现在回想起来,没有时间静下来,反而是种幸运。 「别往肚子里装东西,血流会不畅通。」 动作会变迟钝。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着。 他不是关心妖精弓手,单纯只是极为义务性的确认。 女神官忍不住护着妖精弓手似的站起。 「哥布林杀手先生!请你,多顾虑一下……」 「没必要掩饰。」 他缓缓摇头回答。 「能就来,不行就回去。如此罢了。」 「……别说傻话了。」 妖精弓手擦了擦嘴角的水滴说道。 「我可是猎兵。只靠其他人……靠欧尔克博格一个人,做不来斥候和搜索陷阱的工作吧?」 「尽力而为就是了。」 「我是在说,这样战力会不足啦。毕竟我们本来也就只有五个人。」 「人数不是问题,放着这里不管才是问题。」 「啊啊,够了……!」 妖精弓手用力搔了搔头,长耳朵笔直竖起。 「到底是怎样嘛,真是的!莫名其妙……!」 「……那,你要回去?」 「我怎么可能回去!森人被那样凌虐!附近又有我的故乡……!」 「……是吗。」 哥布林杀手对愤慨的妖精弓手点点头。 「那,我们上。」 说着他站了起来。 这是宣告休息时间结束的信号。 哥布林杀手就这么默默开始前进。 妖精弓手恨不得咬上一口似的,瞪着他的背影。 「长耳朵,你冷静点。不要在敌人的阵地里大呼小叫。」 「……也对。」 矿人道士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妖精弓手的长耳朵垂了下来。 「对不起。虽然听矿人的话实在令人不爽,但你的意见是对的。」 「呵!你总算恢复精神啦。」 妖精弓手执起短弓,往前迈出步伐。女神官也对矿人道士点头表示谢意,然后跟了上去。 矿人道士一边翻找杂物袋,一边跟在后头。而蜥蜴僧侣走在最后面。 「……万万不能大意啊。」 「唔。贫僧也得做好祈祷的准备才行。」 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 § 一行人根据地图行进,很快来到了回廊。 妖精弓手挥手表示自己要先去探一探,然后就踮起脚尖,用猫一般轻盈的脚步上前。 她看见的,是一处宽广的空间。 回廊就如地图所示向上挖通。 抬头可以看见天井,多半直通到地面上。 除了能活上几千年的森人以外——不,就连森人在内,都无人能胜过岁月。 即使如此,白垩岩的墙上仍留着以优美笔触画出的神纪世界战争。 壮美的诸神与凶煞的诸神,各自挥舞宝剑、掷出雷锤,随后更伸手去拿骰子。 创世图。 若说这里曾是堡垒,那么过去的士兵们看着这些图,又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不是处在这种状况下,妖精弓手或许早已看得赞叹出神。 然而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她从回廊上的扶手探头,悄悄自天井往下窥探。 有如悬崖般耸立的壁画底下,果然遍布一大群哥布林。 而且不是一、两只,甚至不是一、二十只。 数目多得令人想到就眼前一黑。 即使把五名冒险者双手手指全部加起来,也不够数。 妖精弓手吞了吞口水。闷在她心中燃烧的愤怒火焰,当场冷却下来。 那个森人就是被这么多的小鬼拿来泄欲。 要是一个轻忽,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自己? 她没有勇气独自面对这个挑战。 为了压住差点碰出声的齿根,妖精弓手用力咬紧了嘴唇。 「如何。」 「…………!?」 妖精弓手全身一震,耳朵垂直竖起。 是哥布林杀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她身旁蹲下。 有一部分是因为妖精弓手正专注地观察着下方。 但仍不改他一声不响就来到她身边的事实。从他平常粗暴的步伐简直无法想象。 或许是考虑到会被哥布林发现,他手上并未拿着火把。 「不、不要吓我好不好……!」 「我没这个意思。」 妖精弓手忿忿地瞪着他的铁盔,擦掉额头冒出的汗水后点点头。 「你也看到了,相当多。」 「根本不成问题。」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了。 他招手叫来剩下的同伴,迅速告知他拟定的计画。 没有人反驳。 § 最先注意到异状的,是一只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哥布林。 换班的时刻快要到了,但上一班哨兵似乎还没回来。 唔,就再去折磨一下那个长耳朵的森人吧。 最近她愈来愈不叫,玩起来没意思,但只要赶快抓一只新的来代替就好了。 因为机会很快就会来了。 他大大伸了个懒腰,伸展那饿鬼似的身躯。 这只哥布林打呵欠时,在回廊上头看见了异样的东西。 是矿人。 矿人含了一口手上红色壶里装的液体。 「gui……?」 接着矿人就朝无法理解而歪头纳闷的哥布林,将液体一口喷了出来。飞沫就像雾气似的散开。 哥布林吸了吸鼻子。这是酒。那个矿人喷出的是酒。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灵(spirit),让人作个唱歌跳舞睡觉喝酒的好梦吧』。」 接着又来一次。酒水飞沫洒向发着呆抬头仰望的哥布林头上。 这个行动令他无法理解,但总之他张开了嘴,想通知同伴。 「——」 但他发不出声音。不,舌头会动,呼气也泄得出去,但就是不成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仔细一看,矿人身边站着一名娇小的凡人女子,正挥动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哥布林完全无法理解她那小而纤细的声音,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哥布林拼命用他小小的脑袋思索,但硬是觉得整个身体轻飘飘的,舒畅得不得了。 反正上一班卫兵还没回来,再睡一会儿应该也没关系吧。 他大大打了个呵欠,再度钻进被窝。 于是他死了。 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酩酊(drunk)」与「沉默(silence)」。 哥布林杀手已经用手上的短剑,割开了哥布林的咽喉。 他毫不留情地按住睁大眼睛、喉头涌出血沫的哥布林,静静将之杀死。 此外妖精弓手与蜥蜴僧侣,也都无声无息地下了回廊,来到广场挥动武器。 他们必须趁女神官与矿人道士还维持住法术效力的期间,迅速解决这些哥布林。 这件事本身进行得平淡无奇。 对睡着的哥布林一一割喉,并按住对方,直到对方不再动弹,然后去杀下一只。 但这说不上是轻松的工作。 「……!」 等到割开第三只哥布林的咽喉,妖精弓手已经掩饰不住疲劳。 她额头冒汗,石制的小刀刀刃被血与油脂沾黏而变钝。她心急地拼命擦拭,但就是擦不去油脂。 她蓦然往旁一看,心想不知道其他同伴现在状况如何。 蜥蜴僧侣用的是一把用兽牙磨制成的刀,白色的刀刃已经染成深红色。 刀丝毫没有变钝的迹象,肯定是以神迹创造出来的武器。 至于哥布林杀手,则一个接着一个,割开哥布林的喉咙。 ——他身上只有普通的武器吧? 妖精弓手凭着森人猎人特有的视力,注视他手上。 他又杀了一只哥布林后,击碎尸体的手指,抢走短剑,随即将变钝的刀扔开。 ——原来如此。 妖精弓手将小刀收回鞘中,效法哥布林杀手的做法。 睡着的小鬼们浑然不知同伴正遭到屠杀,一行人不断割开这些小鬼的咽喉,将之杀死。 杀着杀着,妖精弓手察觉到自己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 她并非忘了同胞悲惨的模样。忘是没忘,但…… 「……」 内心有着的,是一种不明所以、机械式的,无机的冰冷。 不知不觉间,她吞了吞口水,视线往旁游移。 转向那个穿着廉价皮甲与铁盔,若无其事逐一割开哥布林咽喉的人身上。 ——他,是怎么会想一个人做这种事……不对,是只有独自一人,仍一直做到现在、吧。 自己该怎么看待他才好呢? 妖精弓手不明白,而且看旁边的同时,仍持续在从哥布林的手中抢走小刀。 结果他们花不到三十分钟,就把广场上的哥布林全都杀了。 无论白石砌成的广场,还是美丽的神话壁画,全都沾满了哥布林的血。 ——真的是一片血海呢。 妖精弓手认为这个说法非常贴切。 过了一会儿,留在回廊上的女神官与矿人道士,也都喘着大气下到广场。 哥布林杀手环视众人,将剑尖朝广场深处一指。 他本来就脏污的全身,沾染得更黑更红,但妖精弓手也差不了多少。 而手中的地图,揭晓了再过去还有别的房间。 他们必须仔细探查、搜索,若发现有剩下的哥布林活着,就非得杀光不可。 妖精弓手和他的目光——虽然他戴着头盔,所以不敢确定——交会。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踩着大剌剌的步伐迈进。 他还是一样,头也不回。 此处是个寂静的世界,要是其他人没注意到,他打算怎么办啊? ——真是的。 众人对看一眼,默默相视而笑。 妖精弓手也用沉重得像是铅块的手臂拿起短弓,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就在所有人不约而同正要离开广场时…… 空气忽然间传来轰的一波震动。 一阵寂静之中,只有这阵冲击撼动了空间。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瞪向他们正要前往的去路。哥布林杀手迅速举好盾牌,毫不大意地拔出剑。那是从哥布林手上抢来的剑。 接着又是轰的一波震动。比刚才要近。正在往他们逼近。 然后,对方从黑暗中现身了。 巨大的身躯是深蓝色的,额头上长着角,口中吐出腐败的臭气,手上拿着巨大的战锤。 妖精弓手震惊地瞪大眼睛,喃喃挤出一句话。 「巨魔(ogre)……!」 总算恢复声响的世界之中,最先响起的就是这个名称。 第9章『强者们』 「才想说那些哥布林怎么这么安静,原来连喽啰该做的事都做不好……!」 巨魔从裂开的嘴泄出气息,说话的嗓音有如咆哮。 「你们几个,和先前那森人不一样呐。明知这里是吾等的堡垒,却还敢来撒野。」 一股令人发麻的杀气穿刺在冒险者们身上。他的金色眼睛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冒险者们各自拿起武器,放低姿势,采取随时都能做出反应的姿态。 就在这样的情势下,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 「……搞什么。不是哥布林啊。」 「那是巨魔啦!你竟然不知道……!?」 妖精弓手一边拉紧搭上箭的短弓,一边脸色大变地呼喊。 巨魔。食人鬼。 若说哥布林是对有言语者的恶意,那么巨魔有的则是猎杀猎物的狩猎欲。 巨魔是不祈祷者(npc),在冒险者们的认知中是一种莫大的威胁。 遭遇过巨魔的冒险者,都会众口一辞地谈起这种怪物的强大与可怕。 有人说,一名骑士拿着坚固的盾牌,挡住巨魔的攻击,结果被自己的盾牌埋进头部毙命。 有人说,一名勇士挑起百日决斗,结果每天都非得和无伤的巨魔对战,最后力竭而亡。 有人说,一名广纳多种法术的魔法师和巨魔斗智,最后反倒被施展法术烧死。 即使是由第三阶的银等级冒险者来对抗,仍然是个骇人的强敌。 何况是最低阶的白瓷等级,想必根本不堪一击。 众人脸上都透出浓厚的紧张神色,女神官的颤抖沿着苗条的手臂传递过去,让锡杖碰得喀哒作响。 但哥布林杀手以由衷嫌麻烦似的口气说: 「没听过。」 这时一声物体碎裂般的声响传来。是巨魔咬牙的声音。 他瞪着眼前这名身穿廉价皮甲与铁盔的战士,仿佛在看一种离谱的事物。 「你这家伙!是在藐视蒙魔神将授予兵权的吾吗……!」 「我很清楚有高阶种存在。」 哥布林杀手「唔」了一声,摇了摇头。 「但你,还有你所谓的魔神将,我没听过。」 巨魔盛怒之下,咆哮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 任凭激动的感情驱使而砸下的战锤,将白垩地砖砸得粉碎,撼动了遗迹。 「那你就亲自尝尝这威力吧!」 他苍白的巨大左手伸向一行人。 『卡利奔克尔斯·克雷斯肯特(火碟成长)……』 他的手掌微微发光,光点翻转为火焰。 火红燃烧的火焰迅速转为橘色,接着变成白色,随即化为蓝色…… 「『火球(fireball)』要来啦!」 「『——雅克塔(投射)』!」 矿人道士以丹田喊出警告的同时,巨魔发出了法术。 达到致命温度的火球呼啸生风,拖着尾巴凌空飞来。 「散开!」 妖精弓手破声呼喊。对于广范围有效的法术,散开以免被一网打尽,乃是惯用手段。 冒险者们各自散开,却有个人直线往前冲。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女神官以她娇小的身躯拦在火球前方,伸出锡杖,发出磨耗灵魂的祈祷。 而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听进了她这酝酿着恳切愿望的祈祷。 是「圣壁」的神迹。 猛烈燃烧的火焰在空中被隐形的屏障挡住,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欲将屏障烧毁。 「呜、呜呜…………」 余波与余热涌向女神官,毫不留情地炙烧她的皮肤与头发。 女神官伸出的锡杖连连颤动,额头上冒出汗水。 「慈、慈、『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她嘴唇干涩、肺部火烫,仍拼命继续祈祷。 但面临这强大的热能,隐形障壁一寸一寸被熔开…… 「啊、啊啊!?」 「圣壁」的神迹,终于在尖叫声中遭到「火球」突破。 尽管致命的火焰与高热已经消散,仍有强烈的热风席卷整座大厅,扑向了冒险者们。 空气中的水分转眼间消灭,哥布林们的血池全都干了。 然而这并未造成损伤。 「呜,哈啊……!吁、呼……呜,啊……!」 代价就是女神官膝盖一软,伸出舌头喘着大气。 超过承受极限的过量祈祷(overcast)。 磨耗灵魂而与上天相连的少女,脸蛋失去了血色,全身冰冷得吓人。 「……对、不……起,我…………」 「……不,多亏有你。」 哥布林杀手举起盾牌,上前一步这么说。 「辛苦了……不用担心,之后交给我们。」 女神官拼命点头,抓着锡杖软倒。妖精弓手靠过去扶住她。 「耍小聪明的丫头……!别以为你可以像那个森人一样轻松苟活!」 「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妖精弓手把女神官护在背后,将拉紧的短弓指向巨魔。 巨魔见状,举起战锤发出战嚎(warcry)。 「叫出『龙牙兵』,人手不够。」 哥布林杀手一边毫不松懈地举盾护着身体,一边吩咐。 他的铁盔始终面向巨魔,并以从哥布林手上抢来的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指向对方。 「明白了,小鬼杀手兄!」 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接着撒出了小小的牙齿。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转眼间牙齿沸腾,一名骷髅士兵站起。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接着是「龙牙刀(sharp w)」的祈祷。 他封在合掌姿势内的牙齿,转眼间膨胀、研磨锐利,化为一把漂亮的弯刀。 蜥蜴僧侣将创造出来的牙刀拿给龙牙兵握住,自己也从刀鞘中抽出小刀。 「贫僧、龙牙兵和小鬼杀手兄站前排!麻烦大家支援了!」 「明白了!」 矿人道士以槌子敲打般的声音回答,同时从口袋里抓出一把沙尘,朝空中洒去。 「『上工啰上工啰,土精灵们。哪怕只是一粒细沙,滚久了也会变成石头』!」 「区区矿人,想得美!」 巨魔举起战锤,大大跨上一步。碎裂的大厅地板更加剧烈地震动。 巨魔似乎打算撞开前锋,一举击溃后卫。他也的确具备了足以实践的蛮力。 「矿人动作就是慢……!」 妖精弓手不让他称心如意,拉紧弓弦,一箭快似一箭地射出木芽制成的箭矢。 「呜、咕喔喔喔!?」 巨魔被精准地射穿右眼,不由得停下脚步,伸手遮脸。 「不好意思啊,我们有我们的战法!」 矿人做事牢靠,当然不会不知道活用这一瞬间的手段。 刹那间,飘散在空中的沙尘转变为石砾,接连朝巨魔高大的身躯射去。 这是「石弹(stone st)」法术。 「呶唔唔!别以为这扔石子的雕虫小技打得倒吾!」 接连多次冲击,让巨魔高大的身躯一瞬间踉跄。 但也只是如此。食人鬼立刻挥开石堆,逼向冒险者们。 迎击他的只有哥布林杀手一个人。 他将盾牌举在身前,迅速跃上前去,一剑砍向巨魔的脚。 这一剑动作小而快,一如往常地精准又毫无怜悯…… 「唔……!」 却在一声金属声响中,轻而易举地被弹开。即使是脚腱的位置,巨魔的皮肤依旧有如岩石般坚硬。 「耍小聪明!」 「嘎……!?」 战锤由下往上,朝着失去平衡的战士挥了过去。 铠甲严重凹陷,哥布林杀手的身体高高飞起,重重摔落地面。 「欧尔克博格!?」 「哥布林杀手先生!?」 妖精弓手大喊,女神官苍白着脸发出尖叫。 「别以为吾和那些哥布林一样好对付!」 巨魔吼叫着将插在右眼上的箭拔出、折断、扔开。 他的右眼照理说已被射瞎,却转眼间就冒泡、愈合,开始燃烧出熊熊的仇恨之火。 巨魔可怕的不是只有蛮力,还包括治愈力。妖精弓手咬了咬牙。 「然而,你们阻挠吾的法术,射瞎吾的眼睛,此等屈辱,吾会全部讨回来!」 战锤乘胜追击,朝着哥布林杀手举起。 「吾就先击碎你的四肢,然后在你面前上了森人和凡人的小丫头!」 「食人鬼啊,没这么容易!」 从向下挥击的战锤下救了他一命的,是受蜥蜴僧侣指示的龙牙兵。 这名忠实的化石随从,在千钧一发之际拉开了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杀手先生……!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拖着踉跄的脚步,跑向被拖到墙边避难的哥布林杀手。 「巫女小姐,他就交给你了!」 「可恶,沼地的蜥蜴,别来碍事!」 蜥蜴僧侣将哥布林杀手托付给她,自己和龙牙兵一起拦住巨魔的去路。 战锤朝下砸来,蜥蜴僧侣甩动尾巴巧妙地躲开。 「术师先生、猎兵小姐,支援我!」 「矿人,赶快施法!」 「我知道!」 妖精弓手应声,迅速在被砸碎的大厅中奔驰,接连拉动短弓。 箭矢凌空射去,插在巨魔青色的高大身躯上,然而…… 「飞虫似的小丫头,烦!」 「呜、呀、啊!?」 也就只是这样。巨魔毫无体力衰减的迹象,将战锤往墙上一砸。 妖精弓手的立足处被冲击与震动一晃,失去着地点,整个人离了地。 没有翅膀的生物到了半空,就肯定无法动弹。巨魔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他跨前一步,一锤挥去。 「没、什么!」 但森人也不是易与之辈,她以杂耍般的动作,在空中扭身闪过这当头砸来的战锤。 然而巨魔这一锤的目的,并非只为了攻击森人。 「唔……!」 「喔!?」 与先前那一锤相反,因冲击而崩塌的天花板,洒下了大堆瓦砾。 蜥蜴僧侣以爬行般的动作迅速退开,矿人道士急急忙忙打滚躲过。 但没有肌肉的龙牙兵,动作并未快到能够因应这种攻击。 土石雨倾盆而下,动作停滞之际,铁块般的战锤迎面而来。 龙牙兵被击得粉碎,变回了原形——骨骼碎片。 他已经充分尽到分散对方攻击目标的职责,但…… 「这可不成!」蜥蜴僧侣大喊。 「你们以为靠骨头、树枝和石子,就阻止得了吾吗!」 巨魔用战锤挥开、折断插在全身的箭,同时大声吼叫。 妖精弓手不想重蹈覆辙,赶紧从因战锤冲击而崩塌成的大堆土石上跳开。 「这样下去会被干掉的!」 她大声嚷嚷之余,将下一枝箭搭到弓上,往后跳开同时仍继续发射。 尽管箭伤不痛不痒,却也没有别的方法——况且就连箭的数量也是有限的。 「我的法术也只剩这一发了!」 矿人道士接着再度洒出沙尘,将「石弹」射在巨魔身上。 但巨魔尽管全身挨了石弹而一晃,气势依旧不变。 「真孱弱啊,妖精们!」 「可恶,果然该去学个『火焰箭』吗……!」 矿人道士挥着空空如也的手,猛力咂舌,皱起眉头。 「还是应该用『酩酊』才对?」 「现在说这个已经迟啦。」 蜥蜴僧侣轻快地说完,转了转眼睛。 「……要开溜吗?」 「别说这种话。」矿人道士愉悦地回应。「我会被祖先拔掉胡子啊。」 「我有同感。龙是不会逃避的。」 蜥蜴僧侣一边开玩笑,一边不死心地举着小刀。矿人道士在他身旁以投石索掷出石子。 「哈哈哈哈哈!怎么?冒险者啊,你们就这点本事吗……!」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巨魔的一锤撼动了广场。好几只哥布林的身体被砸得稀烂,一起飞散开来。 哥布林杀手被身旁横飞的血肉溅到,呻吟一声,微微一动。 「…………唔。」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眼眶含泪地呼喊,从脑袋底下轻轻捧起似的撑住他。 哥布林杀手靠着她的搀扶,才总算抬起了头。 「……我,看不清楚……现况,如何。」 「大家都,还在应战……!」 「是吗……给我治疗药水——还有活力药水。」 哥布林杀手一边迅速检查装备状态,一边淡淡地吩咐,僵硬地坐起上身。 盾牌与皮甲胸口凹了一大块,头部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而伸手一摸,发现铁盔上也有凹陷。 全身像要散了似的,每次呼吸都会刺痛。但…… 会痛也就表示活着。没有问题。 尽管伤势绝对不轻,但就是这身廉价的护具救了他的性命。 「……好的!」 「抱歉。」 女神官从行李中取出瓶子,拔开瓶塞,殷勤地递过去。 哥布林杀手随手接过,大口大口地喝了一罐,再喝第二罐。 他扔掉的空瓶,在烧焦的白垩地板上刮出新的损伤,应声碎裂。 药水和提神药剂不像神迹,药效绝对不算强大。 尽管疼痛多少得到了缓和,全身上下仍重得像铅块一样。 然而身体能动了。那就不成问题。 「……我要上了。」 哥布林杀手用碎裂的剑支撑,缓缓站起。 「我的,杂物袋在哪。」 「在这里,可是……」 要说双手无力,疲惫至极的女神官也不例外。 但她不说丧气话,也不示弱,把他的杂物袋拉了过来。 「……好。」 哥布林杀手将自己的行李翻找一通,迅速抽出一份卷轴。 女神官脸色苍白,哭得整张脸皱在一起,望着哥布林杀手。 「千万不要逞强……」 「如果逞强就能赢,我会逞强。」 女神官这么说,哥布林杀手则摇摇头。 「但若事情这么简单……就用不着辛苦了。」 他挥开她的手,站起身,走上前去。 从他伤口一滴滴落下的血,将脚下的地板染成红黑色。 但,只要不至于一脚踩滑,那就够了。 「欧尔克博格!」 妖精弓手注意到他而呼喊。 「要动手了。我有对策。」 「知道了!尽管上!」 妖精弓手也不要求哥布林杀手说明,随即点了点头,弯弓搭箭。 「好,啮切丸,我相信你啊!」 「毕竟我们也快撑不住啦。」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相视颔首,与妖精弓手的箭一起冲上前。 然而——…… 「……!」 妖精弓手咬了咬嘴唇。 哥布林杀手踏上前去,举着快要碎裂的盾牌,把姿势压得很低。 怎么看都觉得他受的伤很严重。只要再挨上一击,肌肉与骨头势必都会被砸个稀烂,就这么死去。 ——不对,不是这样。 妖精弓手摇摇头。在心中否定。 ——他那么做,只是在看准机会…… 照他的作风,一定会有所作为。一定会搞出不得了的事情来。 ——那么,我就只管做好我的工作……! 矿人道士拿着投石索,捡起脚下石块,朝巨魔投掷。 蜥蜴僧侣一溜烟从巨魔身前飞奔掠过,一刀砍在他脚掌上。 当然也不能忘了妖精弓手毫不间断的箭雨。 「一群虾兵蟹将!烦人至极!」 巨魔全身中箭,不耐烦地将战锤挥得有如风暴肆虐。 他挥出的每一锤,都打得大厅震荡碎裂、尸体血肉横飞。 即便如此,哥布林杀手仍然一寸一寸地,慢慢拉近间距。 巨魔不满地看着这名摇摇欲坠的战士,表情下流地一歪,笑了笑。 「对了,记得人族的小丫头已经用尽神迹,筋疲力竭了啊……」 他再度将巨大的手掌往前伸。 「『卡利奔克尔斯·克雷斯肯特(火碟成长)……』」 他哼出咒语,转眼间就创造出一颗白炽的火球。 每个人都吞了吞口水。 「呜、啊……!」 女神官勉力想站起,但膝盖又是一软,锡杖从她颤抖的手上松脱。 「无须担忧。若运气好活下来,吾会大发慈悲留她活口。」 火焰渐渐转白,发出纯青的光芒照亮冒险者们,开始将周遭的一切烤焦。 他们没有手段能够阻止。 「当饲料也好,孕母也罢——毕竟小鬼少了,总得繁殖回去才行呐。」 这时,哥布林杀手就像一枝箭,跃向熊熊燃烧的火球前方。 巨魔嗤之以鼻。这么虚弱的战士又能做什么?明明早已命在旦夕。 「那吾就如你所愿,把你烧个精光,连焦炭也不留……!」 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迸发而出,轻易地改写了世界的定律,转化为强大的热能。 「『雅克塔(投射)』!」 火球燃烧着大气,飞掷而出。 死亡直逼而来。 女神官,又或者是妖精弓手,发出了尖叫。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上前想护住她们。 接着…… 「蠢货。」 迎击的男子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巨响。 闪光。 随后回归寂静。 「啊……喔……?」 这一瞬间,巨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先是一阵轻微的飘浮感,接着他巨大的身躯重重撞在大厅的土石堆里。 是因为火球威力提升得太强,才被反作用力震得脚步不稳?还是说,是那些家伙动的手脚? 两种猜测都错了。 「……!?」 巨魔受到一阵冲击,一口气喘不过来。视野中可以看见自己的双脚。 这双脚——缺了腰部以上的部位。 哥布林杀手全身冒出烟雾,走了过来。 事到如今,巨魔才总算理解到自己被砍成了两截。 「嘎,咳噗……!」 巨魔想说话,但开口瞬间,就有黑而稠的血块往上冲。 吐出血块的同时,巨魔的鼻子里嗅出了一种参杂在铁锈气味中的奇妙香气。 是海潮。 海水灌满了大厅。 掺入巨魔的血,以及哥布林杀手的血,染成淡淡的红色。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他究竟……做了什么!? 巨魔肚破肠流,剧痛令他说不出话,结果一个无机质的嗓音解答了他的疑惑。 「是『转移(gate)』的卷轴。」 哥布林杀手将已经解开系绳、正被超自然火焰逐步焚毁的卷轴扔了过去。 卷轴浸到海水,仍被火焰慢慢吞噬,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把它接到海底。」 哥布林杀手的话,令妖精弓手——不,是令在场每个人都哑口无言。 冒险者一拿到卷轴就会立刻卖掉,但其中却有一种是他们不想放手的。 那就是记载了失传法术「转移」的卷轴。 这种古代遗物在使用前,必须以拥有真实力量的言语加注去处,就能够创造出一个通往远方的传送门。 这种工具对冒险者来说既可成为王牌,也可成为救命绳,但几乎从来不会流到市面上。 想得到这种东西,就非得亲自去闯荡遗迹搜索一番不可…… 若非白金等级的冒险者,除非幸运到了极点,否则是拿不到的。 哥布林杀手毫不吝惜,且不是用来逃脱,而是用来攻击。 事先还对冒险者公会的魔女支付了高额的酬劳,请她把传送门接往海底。 于是从传送门喷出的高压海水,瞬间就把火球连同巨魔的肉体给一刀两断。 「喔,咕,喔啊,嘎,啊啊啊啊……!?」 巨魔茫然看着跪下软倒的下半身,呕出鲜血,在海水池子里挣扎。 伤口没有痊愈的迹象。巨魔的再生能力虽高,却绝非不死之身。 ——死。死……?死……!? 「喔,啊啊啊啊啊!?喔啊啊啊啊啊!?」 似乎因为脑部缺血,巨魔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狼狈地哭喊。 他无法理解。 「好了,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这个人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巨魔的上半身。 ——不是哥布林啊。 这名步步逼近的男子说过的话,在脑中回荡。 这也就表示,也就表示…… 他竟然只为了杀哥布林,就准备了这种东西!? 「算了,不重要。」 连巨魔自己,也不晓得是想求饶,还是想咒骂。 他试图吐出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喉咙却被哥布林杀手的鞋底践踏。 巨魔连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气喘吁吁地反复张口闭口,茫然看着那无机质的铁面罩。 「比起你这种家伙。」 哥布林杀手举起手上的剑。 在这最后一刻,巨魔从他那被铁盔遮住的黑暗之中,看见了一双闪出光芒的冰冷眼眸。 「哥布林还难缠得多了。」 巨魔的意识因剧痛、屈辱、恐惧与绝望而沉入黑暗中,很干脆地消失了。 § 当他们回到遗迹入口,等待着他们的是森人们准备的马车。 龙牙兵把俘虏送到他们的居住地,于是他们才赶紧派人来迎接。 仔细一看,伴随马车前来的森人战士们,全都披戴着闪闪发光的装备。真没想到只用木头、皮革与石头等天然材料,能够做出这么好的装备。 「各位辛苦了!不知道里面的情形,还有那些哥布林怎么……」 但几名冒险者默默上了马车。 就连平常会想说话的矿人道士也始终闭着嘴。 他们都累了。 「……总之,我们要开始探索内部。到镇上的路上,还请各位好好休息。」 森人战士狐疑之际这么说完,就走进遗迹内。 驭者见状后对马喊了一声,马车发出声响开始前进。 不知不觉间夜晚过去,太阳再度升起。 从苍白的天空与地平线另一头投射过来的黎明之光,剌在众人身上。 他们搭马车穿越辽阔的原野,离城镇的路程算来大概要一个晚上吧。 旅伴们依然在车篷里抱着武器,缩起身体。 众人各自采取舒服的姿势,没有人想动——不对。 妖精弓手悄悄凑到女神官耳边,说: 「……问你喔。」 「……怎么了?」 女神官抬起一脸茫然的头。 她灵魂饱受磨耗,精疲力尽……但仍坚强地微笑。 「他,一直在做那种事情吗?」 妖精弓手也和她大同小异。全身染成红黑色,只想马上倒头大睡。 在她所指的方向,哥布林杀手背靠木箱,低头不动。 他仍身穿凹陷损坏的铠甲,抱着快要折断的剑……总算,在睡了。 蜥蜴僧侣的「治疗(refresh)」,让他的伤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到治疗能力,白瓷的女神官和银等级的他自然没得比。 问题在于——蜥蜴僧侣摇着尾巴这么说。 ——问题在于累积的疲劳。 打倒巨魔后,他仍想巡遍整座遗迹,把生还的哥布林赶尽杀绝。 明明比在场的每个人都更疲惫。 而他丝毫不想表现出来…… 「……是啊。」 女神官以为难的表情回答。 「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这样啊。」 「……可是,别看他那样,对周遭还算满关心的喔。」 她用纤细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这名一动也不动的男子身上的铠甲。在那脏污的皮甲上温柔一抚。 「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教我这么多事情。」 这样啊。妖精弓手又说了一次,点了点头。 她在生气。 她不能接受。 这种事不能叫作冒险。怎么说都不能。 「……嗯,我还是,讨厌欧尔克博格。」 因为…… ——对我而言,冒险是件开心的事。 这种做法,不算冒险。 没有体验前所未有的经历或发现新事物的喜悦,也没有兴奋感与成就感。 留下的,就只有空虚的疲劳。 有个家伙根本不懂冒险的美好,没完没了地持续猎杀小鬼。 她绝对无法容许这种事。 她是冒险者。是个喜欢冒险而离开森林的冒险者。 妖精弓手以下定决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即使短时间内办不到。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这家伙『冒险』。」 不然,他也好我们也好,岂不是每个人,都得不到救赎吗——…… 间章「勇者」 好的,辛苦您了!我来报告剿灭哥布林的情形了~ 咦?为什么吓一跳?哥布林这种东西,照理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总有办法搞定吧。 ……怎么好像有个地位高到不行的人在? 都城的贤者?这么小只? 啊,抱歉抱歉,不要生气嘛。我只是觉得好厉害而已。 报告……呃,嗯,那我从头说起喔。 我刚满十五岁,所以离开养育我长大的神殿,然后就决定要当冒险者…… 我接了一份委托,是说村子附近有个很古老的洞窟,里头跑出了哥布林,要我去剿灭。 你们想想,剿灭哥布林不是很王道的委托吗? 那不太像是洞窟,大概比较像是古老的遗迹吧。就跟我从故事里听到的感觉差不多。 一走进里面,就愈来愈——该怎么说,对了,愈来愈像镇上的神殿。 咦?哥布林?有啊。有是有。嗯,数量是很多啦。 他们接二连三跑来攻击,所以我也随便嘿呀嘿呀地砍一砍,解决掉他们。 他们的血会把很多东西都弄脏,而且又很臭,真的是苦了我了。 毒?解毒剂当然要买吧?头盔?我戴了脑袋会很闷热,再说我头发又长。 后来,呃,我说到哪里了?对了对了,说到闯进去一看,发现里面愈来愈像神殿。 毕竟最里面有个台座,上面还有个好像很拽的老大。 还说什么「我乃来自冥府的十六将之一」……也不想想自己只是只哥布林。那是哥布林没错吧? 可是,还真的是有这种很强的哥布林说。他会一直施展法术,吓了我一跳。 于是我也咏唱刚学来的「火焰箭」法术。 呃,大概咏唱了五、六次?我没仔细数啦。 我实在咏唱得累了,想说补上一剑要了他的命,结果剑就折断了。 这时他便嚷着什么:「看我吃了你的肠子!」冲了上来,这个,怎么说呢——嗯。我的内衣…… 总、总之!我没了剑,慌了手脚,想也不想,就把手往台座上一伸。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倒插着一把剑。就像至高神的圣符那样。 我想说就算是很旧的剑也好,伸手一抓,结果这把剑就飞到我手上。 而且剑还发出有够强的光,我想说这样应该搞得定,就拿着这把剑乱挥一通。 结果啊,老大被我一刀两断,发出有够大声的惨叫,然后就倒了下去。 还说什么:「即使打倒了我,剩下的十五将也会盯上你。到这个世界毁灭为止,你将永无宁日。」 就算被哥布林盯上,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嘛。 如果有哥布林来找麻烦,我当然是打算一个一个宰了啰。 ……咦?古代的魔神要复活了?我打倒的是魔神将?这是光之圣剑? 哎呀少来了。竟然说我是传说的勇者,怎么可能嘛。 毕竟,我可是女生耶? 第10章『瞌睡之中』 还很小的时候,被姊姊严厉责骂的那次,到现在都还记得。 因为他惹哭了她。 理由他很清楚。 因为她谈起要离开村子跑去镇上玩,还要在牧场过夜。 她开开心心地说着这些,让他羡慕得不得了。 他从未去过村外。 远方的山叫什么名字,山的另一头有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虽然知道只要沿着道路,就能去到镇上,但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镇。 更小的时候,他一直想着等自己长大,就要成为冒险者。 要离开村子,杀个一头龙,再回来。 要当上勇者——白金等级的冒险者。 当然了,等到过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生日,他很快就明白这是痴人说梦。 不,真要做的话,并非办不到。 只要丢下姊姊离开。 只要丢下代替死去的父亲与母亲养育他长大的姊姊离开。 他心想,那样一来,至少当得上冒险者。 然而,他的选择是——不选这条路。 所以,他对她生气了。 被姊姊牵着手回家途中,姊姊是这么责骂他的: 「嫉妒别人,会变成哥布林喔。」 还说「男孩子要保护女孩子才行喔。」 姊姊很聪明。 并非知识渊博,而是头脑好。他认为姊姊应该是全村头脑最好的一个。 而姊姊之所以能在村庄里赚钱,也就是靠着教孩子们读写。 即使是小孩,在农村里也是宝贵的人手,但会不会读文字,差别非常大。 他自己也是一遇到什么事,姊姊就会教导他动脑筋的重要。 说只要一直想下去,一定会想到好主意。 相信姊姊一定很想去镇上读书。 但姊姊选择留在村里。就为了照顾他。 所以,他也留在村里。为了姊姊。 他认为对他而言,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回到家一看,姊姊已经为他煮好加了牛奶和鸡肉的炖浓汤。 他最喜欢姊姊炖的汤了。 明明吃过那么多碗,却已经不记得滋味了。 想必是因为从那次之后,就不曾再尝到了…… § ——他缓缓醒来。 从稻草床上起身。熟悉的天花板。 他慢慢伸展四肢,舒展还很僵硬的身体,随手拿起衣服。 那是一件朴素的麻上衣。虽然因为多次洗晒而磨破,仍飘出了微微的肥皂气味。 总是穿着这件上衣而很少晒到太阳的皮肤,上上下下都留有伤痕。 他穿上用麻织成的平凡衣服,再披上加了棉的铠甲内衬。 然后正要穿戴铁盔与铠甲,才总算想起他已经把这些护具送去修理了。 连盾牌也毁了。那只巨魔的一锤,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如此的致命(critical)。 「……唔。」 无可奈何之下,他把剑佩挂在腰间,做为最低限度的装备。 视野显得格外宽广、轻快而鲜明,让他觉得非常不自在。 「早安!今天睡得真好呢。」 有个开朗的声音突袭似的喊住了他。 转头一看,她(儿时玩伴)把胸部放到开着的窗户上,身子往室内探进来。 风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初夏早晨的空气,睽违许久地抚过他的脸。 她身穿工作服,额头上微微冒汗。射进来的阳光角度已经相当高了。 「抱歉。」 他淡淡地为了睡过头而道歉。 她似乎已经开始照料家畜,他完全晚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难得休假。」 但她语调轻松,挥了挥手,显得完全不放在心上。 「你不就是困得连每天要做的巡视都跷掉了?睡得好吗?」 「嗯。」 「可是今天阳光会很强,你穿这外衣不热吗?」 「……也对。」 他缓缓点头。她说得没错。 仔细想想,穿着鼓起的棉袄,也只会妨碍工作。 他粗鲁地脱掉才刚穿上的铠甲内衬,丢到床上。 「真是的,这么粗鲁。你这样会把衣服弄皱喔?」 「无所谓。」 「还真是老样子……」 她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就像看着年纪比自己小的男生似的眯起了眼。 「算了,没关系啦。其实我肚子都饿扁了,叔叔也起床了……我们赶快去吃早饭吧。」 「知道了。」 他淡淡地回答她,走出房间,大剌剌地在走廊上前进。 已经先在餐厅就座的牧场主人看到他,瞪大了眼睛。 「早安。」 「嗯、嗯……」 他毫不在意地轻轻一鞠躬,在牧场主人对面坐下。牧场主人尴尬地动了动。 「今、今天……你起得,还真,晚啊。」 「是啊。」 他点了点头。 「我睡过头了。晚点,我会去巡视。」 「是吗……」 牧场主人似乎微微沉吟了一声。他张开嘴,又闭上,揉着眉心。 「……你多少,要休息一下。身体是资本,不是吗?」 「……」 他静静点了点头。 「是。」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像样的对话。 他一直都知道牧场主人为人善良,也知道牧场主人将只是侄女的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扶养。 然而,他也早就知道牧场主人讨厌他,或者至少觉得不知该怎么和他相处。 人的喜恶各不相同。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多说什么。 「啊啊,抱歉抱歉,我来晚了!我马上上菜喔,吃吧吃吧!」 过了一会儿,她跑进餐厅,把菜色逐一端上餐桌。 乳酪与面包、加了牛奶的汤。全都是牧场生产的。 他一如往常地大口嚼食。 吃完饭后,他把空了的餐具叠起来,碰响椅子站起。 「我要走了。」 「啊,这样啊。糟糕,送货的时间已经到啦……!」 听他这么一说,她也赶紧收拾餐具。 牧场主人看着她没规矩地咬着面包站起,有些迟疑地插了嘴: 「……需不需要马车?」 「叔叔太担心了啦。我说过多少次了,别看我这样,力气可是多到有剩……」 「我来搬。」 他简短地说了。她与牧场主人的视线随即刺了过来。是自己的意图没让他们听懂吗? 「让我,来搬。」 他又说了一次。她困惑地视线乱飘,摇了摇头。 「咦,不用啦,这样……多不好意思。你难得休假……」 「身体会变钝。我也有事,要去公会。」 他淡淡地继续说明。 他有意识到自己的沉默寡言。至于是否从以前就这样,便不得而知。 但他晓得是她一直在多方照顾着这样的自己。 也正因为如此,他认为该好好说清楚的事,就必须明白地说出来。 「不成问题。」 淡淡地回答完后,他离开了餐厅。 听脚步声,就知道她急忙小跑步追了上来。 来到外头一看,台车已经停在玄关前。 要送去冒险者公会的食品,似乎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打包完毕。 他用力拉了拉绳子,确定货物都绑紧后,便拉着横杆开始往前走。 车轮转动得喀哒作响,在沙石路上轻轻一弹,沉甸甸的重量压到双手上。 「……你还好吗?」 走到要穿过牧场栅栏时,她才总算喘着气用跑的追上来,接着就凑近去盯着他的脸。 「嗯。」 他默然地点点头,用力拉着台车。 有着成排行道树的路通往镇上。他牢牢踏在泥土上,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 她说得没错,今天天气多半会很热。随着正午将近,日照非常强烈。 转眼间,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忘了带手帕。 正想说只要汗水不流进眼睛,倒也不用在意,忽然就有个柔软的物体轻轻抚过头部。 「真是的,你这样根本就没有休息到吧?」 她开玩笑地鼓起脸颊,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汗。 「你一回来就倒到床上去,昏睡了好几天,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他露出略加思索的模样,然后摇了摇头。这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吧。」 「是『不过才』三天。」她这么说。 「所以我才说你不可以太操劳、太逞强。」 她一边伸手擦着他的额头一边说。 「毕竟你累倒是事实,得好好休息才行!」 他拖着台车,叹了一口气。 「……你的个性。」 「怎样?」 「很像叔叔啊。」 她嘟起了嘴,露出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的表情。 「……只是过劳,不用担心。」 但她似乎还是无法接受,于是他嫌麻烦似的补上一句。 不,他并不是真的嫌麻烦。 只是要重新体认自己连健康管理都做不好的现实,未免太没出息。 ——不过,我应该好好地重新审视。 为了不再犯下同样的失误。 「……你说的这些,是那个女神官小姐的诊断?」 她的嗓音有些尖锐起来。他目光往旁一瞥,只见她闹起别扭似的,微微鼓起了脸颊。 「不是。」 他再度瞪向前方,用力拖动横杆,说道: 「是另一个冒险者。」 「是喔?」她以渐趋柔和的声调,小声应了一句。 「……跟你一起冒险的人,变多了说。」 「也才只有这次。」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还打算再去呢。」 「……」 他不回答。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要说没有这样的打算,就是在骗人。上次那趟,没有那么差。 只不过,如果要问到他有没有意思主动邀约…… 这时,一阵风轻轻吹过。 枝叶摇摆的婆娑声,加上从叶子缝隙间洒下的阳光,是那么耀眼,让他眯起了眼睛。 对话中断了。 风吹过的声响。两人的脚步声。呼吸。台车行进的喀哒声。 一阵鸟鸣传来。还听得见孩童嬉戏声。离镇上的喧嚣还很远。 「很放松。」 他忽然喃喃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咦……?」 「比猎杀哥布林,心情要轻松些。」 「拿这个当比较对象,好像不太对吧……」 「……是吗。」 看来自己不擅长好好表达。 多半还是不要乱说话比较好吧。 他一边以眼角余光看着她伤脑筋的表情,一边默默拖着台车前进。 「……呵呵。」 她忍俊不禁似的笑了笑。 「怎么?」 「没~什么啊?」 「是吗。」 「是啊是啊。」 她哼着听不太出是什么旋律的歌曲走着。 虽然搞不太懂是怎么回事——……但既然她心情好,应该就是好事。 他们把台车停在后门,进了大厅一看,发现公会内空荡荡的。 毕竟快要中午了,相信大部分的冒险者都已经出发了。 说不定也和最近都城那边很乱有关?他不知道。 扣掉状似委托人的人以外,就只有几个熟面孔冒险者留在这里。 等候用的椅子上只零星坐了几个人,排在柜台前的队伍也很短。 「啊,太棒了,这样应该很快就可以把交货手续办好。」 她开心地拍起手。 「我先去把手续办一办……你有事要办,对吧?」 「嗯。」 「那,结束之后我们先会合,然后一起回去……就这么说定!」 「知道了。」 他目送笑着跑走的她离开,转过身来,放眼望向大厅。 还看不到他要找的人物。似乎来得太早了些啊。 于是他大剌剌地走向墙边那个平常固定坐的位子…… 「……啊?」 结果和先待在那的人碰了个正着。 这个以狐疑表情看着他的,是那名使长枪的冒险者。 长枪手把长枪和手脚都随意一摆,慵懒地坐在那儿,不客气地盯着他打量。 「你这家伙体格很好,却都没晒黑啊……我没见过你,新来的吗?」 「不是。」 他摇头回答。他们应该不至于没见过,而且他也不是新来的。 但看来对长枪手而言,就是无法把现在的他与平常穿铠甲的模样划上等号。 长枪手的口气,与对陌生同行说话的口气完全一样。 「我想也是啦。如果是想以冒险者身分大捞一票的家伙,现在应该都跑去都城那边了啊。」 这么说来,是来休假的啰?长枪手点点头,心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于是笑了笑。 「都城那边可乱了,会有人想逃出来,我也不是不懂。」 长枪手以轻巧的身手重新坐好,把长枪拉过来抱住。 「听说那边闹魔神闹得可大了。什么这一战是为了世界而战,要扬名立万也不是梦想云云。」 「你不去吗。」 「我?别开玩笑了。我是为了我自己而战,什么钱啊和平啊,这些东西我没兴趣。」 再说——长枪手若有深意地看向柜台。 他也跟着看去,只见熟识的柜台小姐正像只陀螺鼠似的跑来跑去。 即使冒险者变少,公会的忙碌程度似乎也不会因此下降。 「不过终归只是很个人的理由。到头来,根本不需要什么好听的口号。」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说着长枪手轻巧地下了椅子。 他也注意到魔女正以肉感的动作,扭腰摆臀走了过来。 「再见啦。我要去遗迹冒险(约会)了,祈祷我武运昌隆吧。」 「我会的。」 他静静地点头,长枪手就笑着说「真是个不苟言笑的家伙」。还说「但我不讨厌就是了」。 他们两人相偕离去之际,魔女转过来面向他,意深旨远地闭起一只眼睛微笑。 「你慢坐,啰。」 「嗯。」 于是他在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 茫然仰望着冒险者公会那很高的天花板。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长枪手和魔女是同个团队的。 虽然他本来自认和这两个人都算常打照面。 「请问一下,哥布林杀手先生!这里有没有一位哥布林杀手先生!?」 这次是个有点畏缩的呼喊声。他戴头盔时养成了习惯,只把视线转过去。 一看之下,来人披着沾满醒目油污的皮围裙——是工坊的少年学徒。 「是我。」 「啊,太好了。我就算看到脸也认不出来说。师傅找你过去,说已经完工了。」 「知道了,我马上去。」 冒险者公会,和许多商店都有合作。 是公所,是旅店,是酒馆,是杂货店,也是武具店。 当然倒也不是说除了公会以外,就没有商店存在。 但就国家的立场而言,多半不想让这些游民四处游荡。 如果可以,自然会希望把这些人集中在一个地方,这种想法也并非无法理解。 他所去的地方,也就是这种设置在公会内的工坊之一。 公会深处的一个房间里,熊熊燃烧的火炉前,有一名老人一心一意地挥着锤子。 从只是把铁浆灌进模子里的劣质剑,到经过扎实锻打的剑。 当然这些都是以量取胜的量产品,和天下无敌的名剑自然没得比。 但能分毫不差地锻造出很多把性能相同的剑,相信也可说是一种天赋。 「……你来啦?」 这名脸皱蓄须,乍看之下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矿人的老翁,瞪了他一眼。 或许是因为一直看着炉火,他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眼睛瞪得格外大的模样,显得相当凶恶。 「你要求很多,却只买便宜的东西,实在是很会给我找费工的事情做。」 「抱歉。」 「觉得抱歉,就小心点用。」 「我自认用得很小心。」 「……实在是,连讽刺都听不懂。」 好啦,过来。老翁招了招手,他走上前去,结果就把皮甲和铁盔重重往他双手塞了过去。 「我想是没问题,但你还是穿穿看。我帮你调整。不多收你工钱。」 「帮了大忙。」 先前如此脏污、凹陷、变形的盔甲,已经修复得还算能看。 虽然未能恢复原状,仍比修复前好得多了。 至少值得把性命托付在这副盔甲上。 「……对了,卷轴采买到了吗?」 「钱我是收了,所以我会帮你问,但那玩意本来就很缺货,而且很贵。」 老人没趣地哼了一声,转身重新面向火炉。 他拿起自己锻造的一把粗犷而粗劣的铁剑,检查状况,啐了一声,又拿去加热。 「要是有哪个冒险者找到了以后拿来卖,我会帮你留着,不过也只能这样。」 「我明白,这样就好。」 他把装满金币的袋子交给学徒后,就为了避免碍事而走向工坊角落。 老师傅很贴心,还送了新的棉质内衬。令人感谢。 护手、护胫、铠甲、胸甲,以及头盔。 他以熟练的动作,机械式地整理好装备,就听到学徒不可思议地问起: 「师傅,请问一下……他,是银等级的冒险者,没错吧?」 「是啊,似乎是。」 「他为什么穿那样的铠甲?如果不想发出声响,可以穿真银(mithril)的链甲……」 「你不懂吗?」 「是。我有说错吗?比起那种卷轴,一把魔剑还有用得多……」 「对哥布林挥起传说魔剑挥得开开心心的家伙,就只是个大蠢蛋(munchkin)(注5)罢了。」 老翁使出浑身力气敲打铁剑,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 ——今天是个很容易遇到人的日子。 他从工坊回到大厅后,看到朝他小跑步靠近的人影,心怀感慨地这么想。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来人娇小的胸部晃动,脸上满是笑容。 「哥布林杀手先生!」 这名大动作挥手,脚步仿佛随时都会弹跳起来的少女,是那位女神官。 注5 trpg用语,指喜欢钻规则漏洞来博取强大资源、在游戏中欺负弱小敌人取乐的玩家。 「怎么了。」 「这个,请看,这个……!」 女神官似乎连答话都心焦,手伸进神官服的怀里,拉出了识别牌。 挂在那儿的一块小牌子不是白瓷,换成了亮丽的黑曜石。 ——啊啊,是这么回事啊。 他对开心得笑脸盈盈的女神官点了点头。 「……你从第十阶,升上第九阶了吗。」 「是!我顺利升等了!」 冒险者的等级基准是贡献度……也有人称之为经验值,但说穿了就是获得的酬劳。 冒险者获得一定额度的酬劳后,接受经过人格加权的审查,若没问题,就能顺利升等。 以她的情形来说,相信人格是完全不成问题的。换言之,就是她的实力受到肯定了? 「我本来有点不安,但跟巨魔打过,似乎有很大的影响……」 女神官用手指搔了搔害羞得发红的脸颊这么说。 「是吗。」 ——她说的巨魔是什么来着。 接着他想起前阵子地下遗迹的那个敌人就叫巨魔,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相信那次探索有着足够的意义。 他想了一会儿,冷淡地加了句: 「……太好了。」 「这也全都多亏有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率真的视线,清澈的眼神,深深刺在他身上。 他一口气卡在喉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不。」 过了一会儿,他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似的沙哑。 「我什么都没做。」 「不对,没有这回事。」 女神官笑眯眯地回答。 「我们一开始认识时,你不就救了我一命吗?」 「……但,你的同伴全军覆没了。」 「那是,这个……」 女神官表情微微一僵,显得支支吾吾。 他心想,这也难怪。 毕竟即使在他的记忆之中,留下的也只有一幅血淋淋的残酷光景。 无论剑士、女魔法师、女武斗家,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践踏。 女神官吞了吞口水……但仍下定决心,说道: 「但我还是蒙你救了性命。我认为至少应该要好好向你道谢。」 说着女神官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就像绽开的花朵一样灿烂。 「谢谢您救了我一命……!」 她深深一鞠躬。而他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女神官说接下来她要去神殿,向神官长报告升等的消息。 他目送双手牢牢握住锡杖,小跑步跑开的女神官离开,自己也站了起来。 「……」 朝柜台一看,她似乎还忙着处理各种手续。 「我先去卸个货。」 他这么一说,她就大动作挥手回应。 他离开大厅,绕到公会入口。 将堆在台车上的蔬菜与食材一一搬下来,运到厨房门口附近。 在温暖的气候与阳光中大肆活动,转眼就让他头盔下的额头开始冒汗。 但保护头部很重要。万万不可大意。就在他这么说服自己时…… 「欸,可以打扰一下吗?」 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这道清新的嗓音,让他放下货物,慢慢转身。 「欧尔克博格……你在做什么?」 是妖精弓手。她的长耳朵竖得笔直。 「什么?是啮切丸?喔,你已经可以活动啦?」 「听说小鬼杀手兄昏睡了三天左右……看来身体已无大碍了啊。」 「咦?听脚步声也知道吧?」 妖精弓手这么回答并肩站在她背后的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 看来在剿灭哥布林后,这三名异人还留在这个镇上。 冒险者本来就是有如无根野草一般的游民,变更据点也是家常便饭。 「这里真是个好市镇。待起来很舒服……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你在做什么?」 妖精弓手凑过来看得津津有味。 他拍了拍放在台车上的木箱,淡淡地回答: 「我在卸货。」 「哼~……我说,你该不会是缺钱,所以在兼差——之类的?」 「不是。」 他嫌麻烦地说了。 「有事吗。」 「啊啊,对了对了。这个人啊,有点事情要找你。」 妖精弓手若有隐情地故意含糊其词,用拇指朝蜥蜴僧侣一指。 蜥蜴僧侣用舌头抚摸鼻间,频频动着双手。 「小鬼杀手兄。这个……该怎么说呢……」 「什么。」 「贫僧,呃——想跟你买那个。」 「我就是问你要什么。」 他淡淡地一问,矿人道士就贼笑着说: 「长鳞片的家伙啊,是想要乳酪啦。」 「老老实实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妖精弓手也像猫似的眯起眼睛接话。 蜥蜴僧侣咻一声从嘴巴喷气,但两人似乎毫不介意。 多半是因为在平常负责整合意见的严肃角色身上,找出了意外的一面吧。 所以没有理由放过这个欺负他的机会?他和这三人来往没多久,有太多事情他还不清楚。 「这个行吗。」 他开了一个箱子,拿出一块乳酪,扔了过去。 「喔喔!」 蜥蜴僧侣一双大眼睛瞪大转动,同时用双手接住。尾巴不断拍打地面。 「钱就付给公会。」 「唔、唔,知道了,小鬼杀手兄!喔喔,甘露!这种货色,足可值上一袋金币!」 蜥蜴僧侣已经高兴得冲昏了头,张开下颚,一口咬上整块乳酪。 妖精弓手笑着说:真拿他没办法。 「他这人很正经,但要是不偶尔放松一下,会喘不过气来的。」 「是吗。」 他并不觉得不悦,静静地点了点头,开始搬运下一箱货物。 抓住木箱,扛起来,放下。反覆这样的过程。他并不讨厌单纯、重复的工作。 但重复了几次后,忽然抬头一看,却看见妖精弓手还站在那。 她闲着没事做,扭扭捏捏地换了个位子,盯着他看。 「……怎么,你还在啊。」 「我、我不能在吗?」 「没有。」 他缓缓摇头。 「可是,今天会变热喔。」 「……我、我说啊!」 她说起话有些破音,长耳朵频频上下摆动。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 「……这次又怎么了。」 「呃,我们,现在,在调查,遗迹。」 「遗迹。」 「你想想,就像上次那样嘛,我们又不知道魔神在打什么主意。」 「是吗。」 「可是,我们团队,几乎没有前锋不是吗?」 毕竟我是猎兵,他是僧侣,矿人又是施法者。 她用指尖把鬓发绕成一圈一圈地拨弄,撇开视线说道。 说得极有道理。 「的确。」 「所以,那个……」 妖精弓手欲言又止,低下头去。他等待着她把话说完。 【插图p283】 「也许,我们,会找你参加。」 「……」 原来是这种事啊。他默默抓起木箱,扛了起来。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无力地垂下。他放下木箱。 「……我会考虑。」 「——!」 不用看也知道她的一双长耳朵正笔直竖起。 「是啊,也对,你考虑一下吧!」 妖精弓手轻轻一挥手,踩着轻快的脚步走向公会入口。 矿人道士拉着只顾吃乳酪的蜥蜴僧侣衣袖从后追上,捻着胡须说: 「……长耳丫头也真难搞。老老实实邀请不就好了?是不是啊,啮切丸。」 「闭嘴啦,矿人。小心我射你,箭喔?」 「喔喔,好怕好怕……」 看来似乎被妖精弓手听见了。他默默目送这两个愈吵感情愈好的人离开。 不知不觉,卸货的工作也大致结束了。 他轻吐一口气,摇了摇头盔。 阳光的角度变得很高,夏天已经近了。 就在这时。 「嘿!」 「喝!」 忽然间,他听见了吆喝声,以及金属与金属剧烈碰撞的清脆声响。 ——刀剑交击声。 不,多半只是他先前没意识到,这些声响肯定早就响个不停。 因为当他转头寻找,发现声音来源就在公会后门——就在眼前的广场上。 「看招,看招,怎么啦!你们这样可是连哥布林都杀不了啊!」 「呜!可恶,这家伙这么大只,我们要找空档攻击!从右边迂回。」 「好我来啦!」 仔细一看,身穿铠甲的重战士正举重若轻地挥动大剑,和两名少年对练。 是重战士团队里的斥候……以及前阵子前往下水道的新手战士吗? 两人终究是白瓷等级,动作还很莽撞,但从会试图合作这点来看,资质似乎不差。 「这对策不错……但是讲出来就没戏唱啦。」 「唔哇!?」 「哇~!?」 只是由于经验与实力差距太大,两人还是被重战士耍着玩。 多半是他站着不动看人练武的模样意外地醒目吧。 「……怎么,这不是哥布林杀手吗?」 有人以狐疑——不,是面对可疑人物说话的低沉声调,朝他开口。 是身穿骑士盔甲的女子。记得她应该是和重战士同一队的人物。 「这两三天都没看见你。听说你被巨魔打扁了,原来还活着啊?」 「对。」 「……你,一直都穿这样吗?」 「对。」 「……是吗。」 女骑士忍着头痛似的按住眉心,一副觉得他无药可救的模样摇了摇头。 他虽然觉得也没这么奇怪,但特意不问下去。 「不过,我印象中那个战士不是你们队上的人。」 「嗯?啊啊,想说可以和我们队里的小毛头对练。」 说是看见他在角落拿剑空挥练习,所以就找他攀谈,拉了进来。 像这种从乡下立志来到城市的少年冒险者,剑术多半都是自修。 只要像这样好好锻炼他们一次,就连这个新手战士,也多少能增加些活命的机会。 「好了,还得去教两个小丫头该怎么行动呢……」 斥候与战士,两名新人少年果敢地对抗重战士。至于另一头…… 圣女与督伊德少女则在一旁看得心惊胆跳,仿佛恨不得一口咬上栅栏。 「再说,那个体力呆子应该也愈来愈喘了,我就去参一脚吧。」 女骑士露出剽悍的笑容,执起自豪的大盾与剑,跃过了栅栏。 「来,我们一决高下!既然你平常动不动就发下豪语说自己可以以一当千,相信不会嫌我卑鄙!」 「啥!?你这家伙,亏你还立志当圣骑士!」 「废话少说!」 重战士虽然嚷着这样根本不是在训练新人,但仍正面迎击,看来人实在很好。 大剑虎虎生风,大盾挡了下来,精妙的滑步溜过尖锐的反刺,趁隙而入。 从两名少年趁机喘了口气,两名少女跑向他们的情形来看…… 「骑士小姐也一样爱管闲事呢。」 嘻嘻两声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不觉间,柜台小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身旁。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如果不介意,要不要来一杯?毕竟天气很热……」 「不好意思。」 柜台小姐是从厨房走出来的,这时朝他递出了手上拿的杯子。 他不客气地接过,从头盔的缝隙中大口喝完杯子里的液体。 冰冷,甘甜。 「我放了一点柠檬和蜂蜜。」 听说对消除疲劳很有效的。听她这么一说,他就点点头,心想原来如此。 应该考虑做为携带食品的可能性。他牢牢记在脑子里。 「最近啊,似乎有在考虑成立训练所,专门像那样培育新人。」 「哦——」 他擦去了嘴角的水珠。 「雇用退休的冒险者来运作……毕竟新人当中,往往有很多人什么都不知道。」 只要能多习得一些知识,不就更有可能活着回来? 她说着望向远方,笑了一笑。 虽说只是透过文件,但相信柜台小姐这些年来,见证了许多冒险者的死。 她会这样想的心情,也不是不能了解。 「而且啊——」柜台小姐又说。 「就算退休了,也要努力活到死为止。我想不管对谁来说,这都是有必要的。」 「是吗。」 他把空了的杯子还给柜台小姐。 「是啊,就是这样。」 柜台小姐一如往常,活力充沛地点了点头,辫子大大甩动。 「所以,哥布林杀手先生也得小心顾好身体才行喔?」 「……感觉最近,老是听到有人这么对我说。」 「先声明,在您把身体确实休养好为止,我大概有一个月不会帮忙仲介委托。」 「唔……」 他小声沉吟。 「下次再昏倒,就禁止您冒险半年。」 「……那样,我会很困扰。」 「对吧?所以,请你好好记取教训。」 柜台小姐嘻嘻一笑,然后告诉他点收货物的手续已经办妥。 新进冒险者们攻向前辈。他背对这些声响,走向公会入口。 台车旁边,儿时玩伴的她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儿。 她一注意到哥布林杀手,立刻表情一亮。 他静静地说了声: 「我们回去吧。」 「嗯,回去吧。」 回程的台车,感觉轻得多了。 等他回到牧场后,就拿起晒干的石头,开始搭建石墙。 虽然已经有了篱笆,但对付哥布林,防范再怎样都不嫌多。 牧场主人也说:「算了,大概可以阻挡野兽吧」,也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 他默默工作,等到太阳通过正上方,她便提着篮子走来。 他和她两个人一起坐在草地上,吃着有三明治与冰凉葡萄酒的午餐。 总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悠闲。 等石墙大致搭建完毕,将明天要送去的食材堆放到台车上后,太阳也下山了。 他和说要去准备晚餐的她分开,漫无目的地在牧草地上四处走动。 初夏的风轻轻吹响牧草。 头上有着满天的星星与两轮月亮。 对他而言,星星就只是用来找出方位的工具。 换做小时候,他倒是曾经听着英雄的传说而满心雀跃,想把星座的故事背起来。 然而现在…… 「……怎么啦?」 「嗯?」 背后传来踏在草地上的轻微声响。他并未回头。 「我是来跟你说,吃饭了。还有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她以自然的动作,在仰望星空的他身旁坐下。 他思考一下,也在她身边坐下。链甲发出轻微的声响。 「……想未来。」 「未来。」 「没错。」 「这样啊……」 对话中断,两人默默看着星空。 然而……这种沉默并不令人讨厌。这是他们两人想要的沉默,想要的寂静。 要说有什么声响,也就只有风吹过的声音、远方镇上的喧嚣、虫鸣,以及他们两人的呼吸。 他们自认知道彼此想说什么话。 他是凡人。 会衰老。会受伤。累了就会倒下。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 即使不死,再也杀不了哥布林的一天,必定会来临。 到时候,他该怎么做才好? 他不明白。 ——比我想象得还要沮丧呢。她看着他的侧脸这么想。 「……对不起喔?」 忽然间,她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地说了这句话。 「什么事。」 他睁大眼睛,纳闷地歪了歪头。 由于带着铁盔,动作硬是显得很大,很孩子气。 「不,什么事都没有。没~事。」 「你真奇怪。」 她嘻嘻窃笑,于是他没好气地这么说。 ——是不是在闹别扭呢? 她觉得他的这些小地方,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于是用力一拉他的手。 「唔……」 他的视野一转,后脑勺被轻轻接住。 放眼望去,有着满天的星斗,和两轮明月。接着,他与她目光交会。 「……会被油弄脏喔。」 「没关系。反正都要洗,而且也要洗澡。」 「是吗。」 「是啊。」 她把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膝上。一边摸着头盔,一边把嘴唇凑过去轻声细语地说: 「我们慢慢来,慢慢想嘛。」 「慢慢来,是吗。」 「对,不用那么急。」 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在。 感觉就像紧绷的弓弦慢慢松开。 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得知她脸上的表情。相信她也清楚他的表情。 这天的晚餐,是炖浓汤。 § 就这样,悠闲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左右。 当然在这段期间内,冒险者与魔神的战斗仍持续进行,而且愈演愈烈…… 但战斗的尾声却突兀地降临。 据说后来有一名新进冒险者受到圣剑的引导,在冒险的最后,终于讨伐了魔神王。 这位冒险者——是名年纪轻轻的少女——受封为史上第十名白金等级冒险者。 都城里召开了盛大的庆祝典礼,连这个边境的小镇上,似乎也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庆典。 但话说回来,这些事情都和他没有关系。 在他的生活中,留意的就只有天气、家畜、农作物与身边的人。 时间缓缓流逝。 这是一段打着瞌睡般的日子。 但凡事都不例外,结束总是来得唐突。 一种黑黝黝的骇人迹象,从被朝露沾湿的牧草地上浮现出来。 那是许多沾上泥土与粪便的,小小的——脚印。 第11章『冒险者的飨宴』 「要我去逃命?」 她——牧牛妹站在厨房准备早餐,突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睁大眼睛。 「……这是为什么?」 「出现,脚印了。」 牧牛妹隐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换做是毫不知情的人,多半会觉得是小孩,又或者是妖精(fairy)的恶作剧。 沾上泥土与粪便的小小赤脚踏出的脚印。一种践踏牧草却完全不当一回事的傲慢。 但是她一直都知道。他也一直理解那是什么。 该来的时候来了。没错,他和她都这么想。虽然他们都希望这一刻不要来。 「……小鬼(哥布林)。」 他,哥布林杀手,谈起哥布林的事,是家常便饭。 他身穿盔甲站在餐桌旁。模样虽然反常,却和平时一样。 然而,他丢下每天都不忘的巡视工作,对她说出:「快逃」这种话,却是第一次。 她停下烹饪的工作,目光落到手上。该说什么话呢?她在摸索遣词用字。 「……可是,凭你的本事,应该打得赢吧?」 她要的是一如往常的那句话。 相信他一定会淡淡地说:「没错」、「对」或是「我是这么打算」。 他应该会说,但…… 「……我,办不到。」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非常小,嗓音颤抖,像是硬挤出来的。 咦……牧牛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发出这么一声。 她震惊地回头一看,他一瞬间全身一震,显得有些动摇。 「哪怕有一百只,如果是在洞窟里,我就打得赢。不管怎么打,我都会赢。」 他在害怕? 他会害怕? 牧牛妹震惊地睁大眼睛。 牧场四周早已根据他独特的计算,架设了坚固的栅栏与石墙。 也有两三个以驱赶野兽为名目而装设的陷阱。 离完美还很遥远。 但这些年来他已经竭尽所能地思考,极力加强防守,这点牧牛妹也是知道的。 他被她盯着看,一瞬间迟疑似的低下头,但随即正面承受她的视线。 不,他一直努力在承受。 「敌人,是王(lord)。」 哥布林杀手这么断定。 脚印约有十种。 这个群体决定袭击防守坚固的设施,因此派出十只前往勘查。显然是有头目在指挥。 是乡巴佬(大哥布林),还是萨满?不,从这规模来推敲,多半是…… 小鬼王(goblin lord)。 若是毫不知情的人听了,多半会一笑置之。 但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地理解到,这是什么对手。 这群哥布林的数目多半超过一百只。 既然已经派了先遣队来勘查,那么袭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没有时间去找诸侯或国家求救。 不,即使有时间,王公贵族也不可能为了哥布林这种小事费心费力。 这点哥布林杀手一直都知道。 牧牛妹也一直都知道。 因为十年前,也是这样。 「……哥布林的,群体。」 要在原野上,迎击超过一百只心狠手辣又邪恶的怪物? 「我不是白金等级……不是,勇者。」 人手不够。 他没有力量。 也就是说—— 「……我,办不到。」 所以他才会那么说。 才会要她逃命。 现在,还来得及。 牧牛妹轻轻走到他的正前方,隔着铁盔,正视他。 等到看出他不会再说话,就微微点了点头。 「……好。」 「你决定了吗。」 「嗯。」 她吸气、呼气。胸中需要的,是为了说出短短三句话所需的,勇气。 「……对不起喔。」 一旦说了一句,之后就轻松了。 「我,不走。」 她强行动起有些僵硬的脸颊,甚至还成功地挤出了笑容。 她不让他问为什么。因为这事就是再明白不过了嘛。 「谁叫你打算留下来。」 「……」 他,什么话都不说。 「看吧?果然。你每次为难的时候就会不说话,从以前就是这样。」 「……不会只是没命这么简单。」 「嗯,我想也是。」 她尽力装作平静,点了点头。 他也尽可能装得平静,以更加平淡的嗓音说: 「我,看过。」 「……嗯。」 她并不是不懂他话中的含意。 他是为了什么而战,又是为了什么而一直做着这样的事? 她并不是不懂。 「相信这个群体,迟早会被讨伐。」 他以开导幼童似的口气说了。 「……可是,别以为能得救。就算到时候还活着,心也会死。」 ——我也,不认为自己救得了你。 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此明显的威胁,让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因此,即便他说的当然是实话。但…… 没错,但—— 「所以,你必须走。」 「就说我不要了嘛。」 为什么即使处在这样的状况下,知道有个人挂念着自己,还是会如此令人高兴呢? 所以,她非得回报他不可。非得让他了解不可。 「因为,我就是不想再有第二次嘛。」 话语自然而然地逸出。 「这样岂不是会弄得无家可归……会让你无家可归。」 【插图p301】 她接着在心中暗自补上一句。 ——虽然也不只是你一个人啦。 她也已经没有别的地方了。 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其他可以称为故乡的地方。 没错,虽然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么称呼这里,但,即使是过了十年之后的现在…… 「……」 他茫然看着她。 从铁盔里头,从黑暗中,视线直指她的眼睛。 被他这么直视,她心中突然涌出一种火烧般的羞耻。 她忍不住撇开双眸,胡乱张望,脸红地低下头。 尽管觉得没出息,但还是接连冒出许多像是在辩解的话。 「而、而且,你想想,就算去避难,要是家畜、牛啦、羊啦,都没了的话,你懂吧?」 「……」 「之后就会,呃,所以,这个……」 「……」 是吗?他喃喃说了这句话。嗯。她也小声应了一句。 「真的,对不起喔。其实,我也有自觉,知道自己是在任性。」 「……别露出这种表情。放心吧。」 牧牛妹忍不住笑了。那是一种眼角还噙着泪水的,窝囊的笑容。 他竟然会说这种话,相信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糟。 「我会尽力而为。」 他——哥布林杀手,说完就转身背向她。 他关上门,走过走廊,去到屋外。 他把整个牧场巡了一圈,牢牢记住,然后走上通往城镇的道路。他心想:真是离谱。 只要逃到镇上去就好了。 又或者是,只要把她打昏、绑起来,送去别的地方就好了。 之所以不这么做,不让自己这么做…… 全是因为他不希望这么做。 因为他再也不想,让她哭泣。 「男孩子得要保护女孩子才行……是吧。」 「……喂。」 他自言自语,却有人应声。 哥布林杀手的去路上,有着一脸严肃不语、双手抱胸的牧场主人身影。 不小心被听见了……不,也许本来就听得见。 「……至少打声招呼,再走。」 牧场主人瞪着他,忿忿地撂下这句话。他心想:有道理。 自己一直在给他们添麻烦,一直在依赖他们。 「对不起,我——……」 「那丫头,是个好孩子。」 他正要道歉,牧场主人就制止他,一脸严肃地说了。 仔细一看,牧场主人的表情苦涩,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 「她长成了一个好孩子。」 「……是啊。」 「所以,不准惹她哭。」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不说话。 如果只是用言语回答就可以,要怎么说都行。只要动动舌头,让喉咙震动就行。 但他一再犹豫,最后仍避免说出谎言。 「……我会,努力。」 我就是讨厌你这种地方——他背负着这句低喃,迈出了脚步。 § 冒险者公会再度恢复热闹。 熙熙攘攘的喧嚣,武具碰出的声响,笑声。 因为赶赴对抗混沌之战的人们回来了。 当然也有些人并未归来。 但这些事不会被人提起。 没现身的人,是在遗迹、洞窟、原野或荒山上,死在怪物的攻击下。 又或者是去到别的土地发展,再不然就是捞了一票之类的然后决定退休。 没有人问起这些。消失的人,会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被人遗忘。 冒险者的末路,往往就是这样。 所以当这个人碰响摇铃走进来,倒也没有太多人注意他。 一名身穿廉价皮甲与铁盔,手上绑着小小的盾牌,腰间佩着一把不长不短铁剑的男子。 「哥布林杀手……怎么?竟然还活着喔?」 长枪手朝他瞥了一眼,调侃了一声。 其他冒险者的反应也大同小异。 这阵子他并未现身,不知道是接了长期的委托,还是在休假。 每天都会出现然后去猎杀小鬼的人,已经有点像是这个公会特有的风景之一。 哥布林杀手一如往常,踩着大剌剌的脚步,却并非走向他固定坐的那张椅子。 他甚至也不是走向柜台,而是大剌剌踏进等候室的中央。 坐得近的冒险者狐疑地抬头看着他。 他的脸被铁盔遮住,看不见表情。 「不好意思,大家听我说。」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但一片喧嚣之中,他的嗓音却清楚地回荡在整个公会内。 这时许多冒险者才终于看向哥布林杀手。 「我有事情要拜托大家。」 一片交头接耳的声浪。 「哥布林杀手要拜托人?」 「这可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啊。」 「而且,他不是专门单独行动(solo)的吗?」 「不,听说他最近跟一个女孩子组队。」 「啊啊,那个瘦瘦的女生啊……说到这,他是不是还跟几个人组了队?」 「像是蜥蜴人还有矿人之类的。我还以为那家伙只对小鬼有兴趣呢。」 「除了女神官以外,听说还带了个漂亮的森人女孩呢。」 「可恶,我也干脆去猎杀哥布林吧……」 哥布林杀手环顾四周,依序看向每一个面面相觑、小声交谈的冒险者。 有些人的名字他知道,也有些人的名字他不知道。但,所有人的长相他都见过。 「有一大群哥布林要来了。会来到镇外的一个牧场。时间多半就在今晚。数目我不清楚。」 他对这样一群人淡淡地说明。冒险者们的交头接耳声更大了。 「但从斥候的脚印很多这点推断,应该有王在……换言之,应该不下一百只。」 一百只哥布林!由王率领!? 这可不是开玩笑。大部分的冒险者,都会接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做为第一件工作。 虽然也有很多人失败而死,其中靠运气或靠实力活下来的人,此时此地才会待在这里。 他们对于哥布林的可怕——不,应该说是对哥布林的棘手,已经有过切身的体认。 谁会想没事找事,去跟一大群这种怪物打? 何况还有王……专精的不是战斗力,也不是魔力,而是强在统率力的变异种。 这不只是单纯的怪物群体,已经可以称之为哥布林的军队了。 相信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也会拒绝这种工作。 乐意挑战这种事的,也就只有哥布林杀手了。 但就连这个哥布林杀手,都不想单独应付,这么说来…… 「时间不够。如果是洞窟里就罢了,既然是野战,凭我一人实在寡不敌众。」 哥布林杀手环视一圈,睥睨四周的冒险者。 「我想请大家帮忙,拜托了。」 他说着一鞠躬。 一瞬间,冒险者公会里充满了一片窃窃私语。 「怎么办?」 「哪有什么怎么办?」 「哥布林啊……」 「他自己上不就好了?」 「我可不干。」 「我也是。而且哥布林脏得要命。」 谁都不直接对哥布林杀手说话。 他也始终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喂。」 所以,当这个低沉的嗓音响起时,冒险者们再度交头接耳起来。 「你啊,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是那名使长枪的冒险者。他以犀利的眼神瞪着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杀手静静地抬起头。 「要知道这里是冒险者公会,我们可是冒险者耶?」 「……」 「我们才没理由听你的什么鬼请求。提出委托啊。换句话说,得要有酬劳。大家说是不是?」 长枪手向四周的冒险者们寻求同意。 「对啊,没错。」 「没错,我们是冒险者!」 「哪能拿命去做白工!」 接二连三有人对哥布林杀手喊话。 他站着不动,环顾四周。倒也不是在求助。 坐在靠里头一张桌旁的妖精弓手满脸通红,正要站起,却被矿人道士他们给拉住。 魔女坐在角落的长椅上,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朝柜台一看,熟识的柜台小姐正赶紧跑向里头的办公室。 他察觉自己在寻找女神官的身影,随即在铁盔底下,闭上了眼睛。 「嗯,这意见有道理。」 「那当然。所以你就说来听听啊。说说你会给出什么酬劳,让我们去对付一百只哥布林。」 已经不再需要犹豫。这种东西,他早在十年前就舍弃了。 听他问起,哥布林杀手明明白白地说了: 「一切。」 公会内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不太清楚哥布林杀手这句话的意思。 「酬劳就是我拥有的一切。」 他淡淡地说下去。 这名冒险者说,只要大家愿意去跟一百只哥布林战斗,他愿意奉上自己的一切。 使长枪的冒险者耸耸肩膀,说道: 「那,如果我叫你把柜台小姐给我,你肯吗?.」 「她不是我的东西。」 哥布林杀手面对这句令人嗤之以鼻的台词,同样回答得正经八百。 即使长枪手说「这家伙真是听不懂玩笑话」,他也不放在心上。 「酬劳是我的东西,我可以自由定夺的东西。例如装备、财产、能力、时间,还有——」 「性命?」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没错,性命也算。」 「那,如果我叫你死,你会怎么做?」 长枪手不禁傻眼,以像是在看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物体似的神情这么说。 他本以为不用想也知道哥布林杀手会怎么回答,但…… 「……不,这我办不到。」 啊啊,果然啊。紧绷的气氛微微松弛下来。 众人心想,这个人虽然疯了,但还是会怕死啊。 「要是我死了,也许有人会哭。有人吩咐过我,要我别让她哭。」 吞着口水听得入神的冒险者们面面相觑。 「所以我的性命,似乎不能由我决定怎么处置。」 使长枪的冒险者吞了吞口水。 他瞪向哥布林杀手的脸。这张脸被铁盔遮住,看不出表情。 但他仍将视线笔直对上了盔甲里头的一双眼睛。 「……我根本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 「但你,似乎是玩真的,这我看得出来。」 「对。」 哥布林杀手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是玩真的。」 「……臭混蛋。」 长枪手发出低吼,用力搔了搔自己的头发。 他在哥布林杀手面前踱来踱去,还拿枪的底端敲打地板。 就这样烦恼了好一会儿,接着叹了口气,死心似的开了口: 「我要你的命有屁用……你这臭小子,事后请我喝一杯。」 说着他在哥布林杀手的皮甲上「咚」的打了一拳。 哥布林杀手脚步踉跄。接着只见这顶铁盔茫然转向长枪手的脸。 长枪手回瞪他,像是在说:「怎样啦?」 「行情就是这样好不好?银等级的冒险者好心愿意帮你打哥布林欸。你应该感到高兴,委托人。」 「……对。」 哥布林杀手生硬地点了点头。 「……抱歉。谢谢你。」 「别说了别说了,这种话等到我们打赢了再说。」 长枪手瞪大眼睛,尴尬地搔了搔脸颊。 因为他作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听见眼前这个人对他说「谢谢」。 「我、我也去!」 一道坚毅而清新的嗓音回荡在公会内。 冒险者们的视线一口气转了过去。 妖精弓手踢开椅子起身,这时却「呜」的一声发起窘来。一双长耳朵在摇动。 「……我也,去打哥布林。」 即使如此,尽管说话嗓音变得沙哑,她仍明白地说出了这句话。 接着妖精弓手似乎涌起了勇气,直线走到哥布林杀手身边,朝他一指: 「相对的……下次,你要来跟我一起冒险!因为我找到了一个遗迹!」 「好。」 哥布林杀手极其干脆地点了点头。妖精弓手的长耳朵竖了起来。 「只要到时还活着,我就接受这要求。」 「这种话不用讲出来啦……」 妖精弓手瞪着铁盔,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 「你们两个也会来吧?」 矿人道士被她问到,一副没辙的模样,捻着胡须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我可不会只要一杯啊,啮切丸。我要酒桶。给我一整桶酒呗。」 「知道了,我会安排。」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好啊!」矿人道士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 「还有,我也可以跟着去冒险吗?长耳朵。」 「那当然!我们不是一队的吗?」 妖精弓手笑了。矿人道士也哈哈大笑。 「这么说来,贫僧也非去不可了啊。」 接着蜥蜴僧侣缓缓站起。他用舌头迅速舔了舔鼻尖。 「啊啊,这没什么,不必在意。毕竟是朋友的请托。不过,如果要说酬劳……」 「乳酪吗。」 「唔。那玩意实在美味。」 「那不是我的东西。但是,那种乳酪,是那座被盯上的牧场生产的。」 「此话当真?既然如此,可就没道理要放过那些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了啊。」 他点点头,一双大眼睛转了转,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哥布林杀手已经知道,这是蜥蜴人特有的幽默。 于是四名冒险者聚集到了哥布林杀手身旁。 长枪手、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蜥蜴僧侣,以及哥布林杀手。 没看见女神官的身影。 「这样就是五个人了啊……」 「不对,是,六个人。」 魔女早已无声无息地站起。 她悠哉地摆动肢体走过去,站到长枪手身旁。 「虽然,搞不好我已经是第七个人了……对吧?」 魔女意深旨远地说完,从胸口拔出一根长烟管。 「……『印夫拉玛拉耶(点火)』。」 她将烟管一转,塞进烟草,用手指点火,然后叼住。 一阵甜腻的烟雾弥漫在整个公会之中。 剩下的冒险者们心浮气躁地窃窃私语。 当然他们倒也不是想对牧场见死不救。 然而,也有很多人不想为了微薄的酬劳卖命。 这也难怪,每个人都会爱惜自己的性命。 还需要有人再推一把…… 「公、公会方面也有!公会方面也有委托!」 一个活力充沛的声音,推了这一把。 只见柜台小姐抱着一大叠文件冲了出来。 她辫子剧烈摆动,喘着大气,满脸通红。 柜台小姐在冒险者们的注目之下,高高举起了抱来的大叠文件。 「每杀一只哥布林,我们就给予一枚金币的悬赏金!这可是大好机会呢,各位冒险者!」 喔喔……!冒险者们兴奋了起来。 悬赏金当然是由公会支出。这可不只是普通的大方。 她花了多少力气来说服上司,显然已经不必多提。 「……啧,真没办法啊。」 在这个情势下,终于有一名冒险者——重战士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坐在他身旁的女骑士似乎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 「你要去喔?」 「我对什么哥布林杀手看不顺眼……不过既然都有酬劳了,是吧?」 「你这家伙真不老实。」 女骑士美丽的脸颊一松,露出慧黠的微笑。 「你直说出现在你故乡的哥布林是他剿灭的,不就好了?」 「啊啊,少啰嗦!这不重要,我是想赚那一只小鬼一枚金币的酬劳!」 我也是。没错,我也是。我欠他人情。几个人相视点头,站了起来。 「那你自己又怎样?你先前不是嫌得要死?」 「我可是立志要成为圣骑士耶?既然有人向我求助,当然不会拒绝。」 女骑士贼笑兮兮,让重战士也死了心似的笑了。 「没办法。既然大哥哥和大姊姊都要去,那我们也去吧?」 「是啊,虽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们几个,这种话可不能说出来喔。」 重战士的团队纷纷互开玩笑,全都站了起来。 「……我说啊。」 「什么啦?」 看到他们这样,新手战士对见习圣女开了口。 「我,还没打过哥布林。」 「……是啊。毕竟听说很危险嘛。」 「可是,我想,差不多该打一打了。」 「……你喔,实在是。」 真拿你没办法。听少女闹别扭似的这么说,少年举起了手。 看到众人纷纷加入,有人忽然松懈了似的轻舒一口气。 「……我好歹也是跟他同一天当上冒险者的。这大概也是所谓的缘分吧。」 「少了这个每天一定会露脸说:『哥布林』的家伙,总觉得怪怪的。」 「虽然有这个家伙在是觉得很烦,但……少了他,也不太对劲呢,是吧?」 「再说我正好缺钱……一只哥布林,一枚金币,不坏。」 「真是的,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脾气这么古怪的委托人。」 有人说话。有人点头。冒险者们接二连三站了起来。 没错,他们是冒险者。 胸中有梦想,有志气,有野心,想为人们而战。 只是没有踏出第一步的勇气。然而,有人推了一把。再也没有理由迟疑。 剿灭哥布林?好啊。这是他们的工作。既然有委托,那就接吧。 「虽然我们不是伙伴,也不是朋友,但我们是冒险者嘛。」 有一名冒险者举剑高呼。其他冒险者也跟上。 不拿剑的人,也举起法杖、长枪、斧头、弓或拳头,一起呼喝。 有新手。有老手。 有战士。有魔法师。有神职人员。有盗贼。 有凡人。有森人。有矿人。有蜥蜴人。有圃人。 聚集在公会的冒险者们异口同声地大声呼喊,踏响地板。 哥布林杀手笼罩在这阵怒吼中,缓缓环顾四周。 他和柜台小姐对看了一眼。她满头大汗,慧黠地闭上一只眼睛给他看。 哥布林杀手对柜台小姐一低头。他认为应该要对她低头。 「……真是太好了,对吧?」 身后的人嘻嘻笑了几声。 回头一看,女神官如影随形地来到哥布林杀手身边。 这没什么。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跟来。 「……是啊。」 哥布林杀手点了点头。 这一天,第一次有一大群冒险者,抢着接剿灭哥布林这种稀松平常的委托。 第12章『越过小鬼群的山丘』 漫长的夜晚即将开始。 「grarararara!grararara!」 哥布林王看准月亮升起,「大白天」来临的时刻,一声令下。 叽叽叽的叫嚷声转眼间就传达开来,哥布林军开始前进。 他们本来躲在草长得很高的草原上,这时一起起身,同时举起盾牌。 哥布林称之为人肉盾牌——把捉来的女人或小孩绑在木板上的盾。 这些衣服被剥光的俘虏,一共有十人左右。 他们不时发出呻吟、痉挛,其中也有些人一动也不动。 然而,哥布林对于他们百般凌虐过的俘虏是生是死,根本不当一回事。 重要的是,只要举起这种盾牌,那些冒险者就会根本不敢发射弓箭或魔法。 即使那些冒险者捉住哥布林,然后同样拿来当盾牌,其他哥布林也不会有所迟疑。 他扪会把敌人连同同伴一起杀了,再大发这股怒气,把那些冒险者大卸八块。 哥布林王大声怪笑,心想那些冒险者实在是笨得可以。 视线所向之处,有着牧场的灯光。更远方照得灯火辉煌的,则是镇上的灯光。 那个镇上有冒险者——冒险者!这个字眼是多么可恨! 哥布林王早已下定决心。 要将他们一个个,活生生地用木桩串刺杀死。 要先让他们深深体认到自己对哥布林做了什么事,然后才杀了他们。 就像那些攻击他的故乡,然后因为他还是个小孩,就丢到荒野上的冒险者一样。 他们将要拿牧场当滩头堡,进攻市镇,把那些冒险者杀个精光,繁殖出更多的数目。 最后更要前往那些人族的都城,灭了他们,就在那儿建立哥布林的王国。 这些念头像是痴人说梦,但对哥布林王而言,却无疑是很实际的计画。 哥布林王是高阶种,低阶种的哥布林无法理解他的思考。 然而,他们心中仍然有着汹涌翻腾的愤怒、仇恨与欲望。 先前的侦察,让他们得知那座牧场里除了牛羊等肉类来源之外,还有个年轻女子。 他们拨开草原前进的脚步,也就显得血气方刚。 很快的,牧场的灯光近了。之后只要一口气进攻就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 「gruuuu?」 忽然间一阵气味甜腻的雾气笼罩住草原,打头阵的举盾哥布林冲了进去。 举着肉盾的哥布林身体忽然倾斜,往前扑倒。 一只,又是一只,举盾的哥布林接连倒下。 哥布林王吓了一跳,一眨眼间,有个黑影从牧场栅栏后头冲了出来。 ——是冒险者!施魔法! 「gaaau!」 哥布林王以尖锐的声调大喊。 「gaugarrr!」 哥布林萨满挥动法杖,大喊了几句话,就施放出一道闪电,击中冒险者胸口。 但趁着一名冒险者倒地的当下,剩下的冒险者们转眼间就拉近距离,扛起了人肉盾牌。 他们对哥布林看也不看一眼,立刻拔腿就往后跑。 萨满再度挥动法杖,开始咏唱咒语,想攻击逃走的冒险者。 「gaaa!?」 一枝尖锐的箭插上了他的胸口。 萨满连连张嘴,往后一倒,就此毙命。 哥布林晚上看得见东西,立刻找到了射手的身影。 就在牧场内的一棵树上——是个森人。是森人射手。 一群哥布林弓兵连忙以短弓回射,但她嗤之以鼻,往下跳进草丛中。 等扛起人肉盾牌的冒险者们越过栅栏撤退后,接着上前的则是一群武装冒险者。 他们带响身上的武具,放低姿势,直线往哥布林军冲锋。 「gorrrrr!」 哥布林王赶紧,喝叱部队,下令迎击,但他们的意识仍是一片朦胧。 断断续续有「眠云(sleep)」飞来,哥布林意识不清,随即被箭射中。 「真是的,竟然用这种『盾牌』,品味是有多糟糕……」 妖精弓手一边以透出厌恶的表情冷嘲热讽,一边奔驰在原野上,有如风一般地放箭。 对森人而言,射箭就和呼吸一样,即使闭上眼睛也射得中。 哥布林士兵就像稻草迎风,接连遭到射杀。 就整体而言,射杀的数量没什么大不了,但仍然确实地逐步削减着他们的战力。 「我干掉了几个施法者!」 「好啊,大捞一笔的时候到啦,大家上!」 「呀喝!金币自己送上门来啰!」 哥布林军陷入混乱,尚未重整态势,冒险者们就完成了接敌。 这样一来,双方都再也无法使用有可能把自己人牵连进去的魔法。 冒险者这方面本来就不愿意牵连自己人,但就连那些哥布林,也不例外。 他们不介意同伴当盾牌而死,但保护自己的盾牌变少,就会觉得伤脑筋。 而且即使想施法术,哥布林终究是哥布林,他们本性胆小又卑鄙。 于是一场乱战开始了。 刀剑交击声响彻四周,血腥味飞过夜晚的草原。哀号、惨叫、战吼。 其中掺进了武具碰出的响声,每当一只或一人倒毙,影子就减少一个。 「真是的,多成这样,实在令人烦躁呐!」 长枪手哈哈大笑,扫过好几只哥布林的脚。 蜥蜴僧侣以跳舞般的动作,扑上去刺死被放倒的哥布林。 「也是,毕竟连小鬼杀手兄都举手投降,当然会这样了。」 「这些都,无所谓……可是,不要跑出『避箭(deflect missile)』的范围,知道吗?」 拿着法杖的魔女,喘得丰满的胸部不断晃动,接连施展法术。 她身旁则有早已用光「酩酊」的矿人道士,正在甩动投石索。 「受不了,啮切丸说得没错,这要是只有一个人,手脚和法术都不够用啊。」 从甩到底的投石索掷出的石头,画出美妙的抛物线,击碎了一只哥布林的头盖骨。 「呵,这下可就连瞄都不用……唔!」 矿人一句话说到一半,犀利地眯起眼睛。妖精弓手最先察觉他的异状,吼道:「矿人,怎么了!」 「长耳朵,骑兵(rider)要来啦!是那些哥布林的骑手!」 两轮明月之下,远方传来的狼嚎回荡在草原上。 一群跨坐在灰色巨狼身上的哥布林,挥着剑冲了过来。 「射击!不要让他们接近!」 「好啊,排枪阵!不要让他们跨过来!」 长枪手一声令下,待在附近的冒险者们就组成队伍,各自举起自己的武器。 狼群无视箭雨跃起。冒险者们朝着狼群露出的腹部,猛力挥出刀刃。 刺耳的惨叫。噪音。 「喔咕啊啊啊!?」 一名冒险者抵挡不住冲锋而被按倒,咽喉被咬住。 但许多狼都被武器刺杀,背上的哥布林也被甩下。 「各位,我们上!」 蜥蜴僧侣发出吼声挥刀砍去,砍掉了落狼的骑手首级。 他身为战斗民族的僧侣,不时以尖锐的声调呼喊像是蜥蜴人祷词的话。 ——若从结论说起,冒险者们的这场战斗进行得极为有利。 本来只要是正面迎敌,那么除非运气太差,否则冒险者没有理由会打输小鬼。再者…… 他说:『要埋伏。他们习惯奇袭,却不习惯被奇袭。』 他说:『要压低姿势。瞄准脚下攻击。他们个子小,但是不会飞。』 他说:『他们肯定会用人肉盾牌。先施展催眠法术,然后趁机救人。』 他说:『当下就算觉得杀得了这些小鬼,也别出手。一旦醒来反而麻烦。』 他说:『别施展攻击法术,把次数留给其他法术。』 他说:『剑、枪、箭、斧,各种武器都杀得了他们。法术留来做武器做不到的事。』 他说:『一开始就要先击溃施法者。』 他说:『不要被绕到背后。要随时移动,挥武器的动作要小。要维持住体力。』 他说——…… 哥布林杀手的战术悉数收到立竿见影的功效,让冒险者们都不禁咋舌。 冒险者虽然不是士兵,却也懂得战术。但他们从来不曾「彻底针对小鬼」来研拟战术。 【插图p327】 虽然一再强调,但老手自不用提,即使对新手冒险者而言,小鬼都是弱小的敌人。 「真是的!不但能赚钱,还能好好表现给她看,那我怎么能不干!」 因此只要像这样拟定对策,营造出一对一的战况,哥布林根本不是对手。 只要长枪手与其他战士们挥动武器纵横冲杀,小鬼们的首级就接连飞起。 但这时他们看见远处有个背负月亮站着的影子耸立起来。 「出来啦!乡巴佬——不对,是别的!?」 「gurauraurauraurau!」 这阵低沉的吼叫,回荡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 一个身躯高大得几乎令人误认为巨魔,手上棍棒沾满鲜血与脑浆的——小鬼英雄(champion)。 出现的虽是哥布林,却强大得有可能左右整场战斗的走向。 但看到这种大猎物还不心动,就有辱冒险者的名号。 「好啊!大猎物来啦!我正好打小兵打得烦了呢!」 重战士露出凶猛的笑容,背着武器率先上前。 女骑士举起盾牌,一副嫌麻烦的模样跟在他身后。 「真是的,我正忙着数拿下的哥布林首级呢……」 「别说那么多,陪我就对了!」 「好好好,真拿你没办法。」 他们一边拌嘴,一边高高兴兴地投身于战斗之中。 武器呼啸飞舞,血花四溅,平原上四处上演大同小异的光景之下…… 「不过啊,说要打的当事人自己跑哪儿去啦?」 长枪手略做喘息,用狼的毛皮擦拭沾满血的长枪,呼出一口气。 毕竟草原的远方,又有新的黑影隆起。 是那些哥布林的增援。要是不调整好呼吸就危险了。他将长枪一转,重新摆好架式。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谁……对吧?」 魔女以勾人的声音轻声细语,从长烟管深深吸一口烟,轻轻一吹。 桃色的甜腻气体乘着风飘去,扰乱嗅到这些气体的哥布林五感。 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也看得出增援的哥布林动作变得迟钝。 「是啊,想也知道吧。」 妖精弓手一边对那些昏昏沉沉的哥布林拉弓,一边笑着说了。 「——当然是去杀(y)哥布林了。」 §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哥布林王连滚带爬地奔跑。 一看出没有胜算,他立刻拔腿就跑,离开战场。 背后传来刀剑交击声、惨叫声、魔法的声响。 相信也有些惨叫是冒险者发出的,但大多都来自哥布林。 本来这场战斗,是一次为了确实拿下滩头堡而进行的奇袭。然而…… ——本来我们应该是掠夺的一方。为什么却会弄成这样? 那个群体已经不行了。既然受到那支部队阻挠,再待下去也没有好处。只要自己活下来就好。 就先回到巢穴,用那些女俘虏来繁殖,然后再度挑战吧。 就和第一次一样。 这个被称为哥布林王的哥布林,是「过客」。 是一个被冒险者歼灭的巢穴中,唯一的生还者。 可以说他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死冒险者而存在。 ——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困难。 那个因为他是小孩就轻忽大意,转身背向他的女冒险者,就被他第一个下了毒手。 他学到只要拿一块石头全力殴打头部,他们就会立刻安分下来。 知道棍棒更好用之后,就改用棍棒。接着更学会运用武器,穿戴铠甲。 知道那些冒险者们会组队后,也构思了有效指挥群体的方法。 那段流离失所的漫长日子,将他的身体与智慧,都锻炼到了足以胜过凡人战士的地步。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被称为王者(lord)。 这次的事,也是一样。 哥布林王在两个月亮下,背对战场,拼命飞奔。 他拨开草原上的草,蹬着地,跑向森林。跑向森林之中。里头有洞窟,有他的巢穴。 他失败了。可是,只要自己活下来,就还有下一次。 记取教训,用女人繁殖同胞,下次要做得漂亮。下次一定要…… 「……我早知道你在打这个主意。」 一个冰冷而无机的平淡嗓音,挡在他的去路上。 哥布林王不由得停下脚步。他慢慢举起手上的战斧。 这人就伫立在眼前的暗处。 来人身穿廉价的皮甲与铁盔,左手绑着小小的盾牌,右手拿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全身沾满了红黑色的血,站在令人作呕的血泊上。 「蠢货。大军就该用来当声东击西的幌子。」 王虽非精通,但仍听懂了这句共通语。 他不知道这个冒险者是什么人。 但他清楚理解到这个人做了什么事。 「你的故乡,已经没了。」 「orgrrrrrrrrrr!」 王发出咆哮,朝哥布林杀手扑了过去。 战斧以恨不得劈碎头盖骨的力道挥出,哥布林杀手用盾牌挡住。 金属猛力撞击的剧烈声响。 哥布林杀手盾牌重重一甩,弹开斧头后,尖锐地挺剑一刺。 「唔……!」 一声低呼。 【插图p333】 剑尖埋进王的胸口,传回的却是坚硬的手感。是胸甲。 他并未因此动摇,但仍一瞬间动作僵硬,战斧已经横扫而来。 他急中生智,往旁跳开后滚倒在草地上,躲过这一斧。接着单膝跪地,重重呼出一口气。 「……」 哥布林杀手站起来,把剑握在手上一转,举盾摆好架式。 「grrrrr……」 王下流地笑了笑,用双手握紧战斧。 力气与武器,都有着压倒性的差距。 先前的负伤。一个月的休假。虽说是不可或缺的,然而…… 哥布林杀手充分理解到自己的身手已经生疏。 但这不成问题——不可以当成问题。 站在眼前的是哥布林。光是这一点,对他就太足够了。 「……!」 哥布林杀手就像离弦的箭,朝王飞奔过去。 他压低身子,左手扯下一把草,撒了过去。 王挥开铺满整个视野的草叶这瞬间,他挥出了剑。 鲜血四溅。惨叫。 「garuararara!?」 王眉心流血,大声哀号,胡乱挥动战斧。 哥布林杀手还来不及咂舌暗骂这一剑砍得太浅,身体就受到一阵冲击。一种双脚离地的飘浮感,以及冲击与剧痛。 「嘎,哈……!」 他背部重摔在地,空气从肺里泄出。低头一看,盾牌已经半碎裂。 即使感觉变得生疏,身体却不会忘记已经记住的动作。 反射性举起的盾牌,再度救了他的命。 「……我不擅长,正面对打呐。」 哥布林杀手喃喃撂下这句话,拿剑当拐杖撑起身体。 「garooo!」 王不放过这个破绽,举起战斧,踏开草叶冲了过来。 哥布林杀手微微点头。 他高高举起剑,将半碎裂的盾牌举到身前,剑尖指向王。 下个瞬间,哥布林杀手蹬地飞奔。 王的战斧直逼而来。他主动迎上去硬碰硬,同时刺出了剑。 剧烈撞击。 哥布林杀手的盾牌完全碎了。 王的战斧顺势半砍进他的下臂,再度将哥布林杀手打得离地。 相对的,哥布林杀手的剑则在交错之际,撕裂了王的腹部。 鲜血溢出,飞溅在夜晚的草原上。 「gau……」 然而,离致命伤还很遥远。王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呜、咕……!?」 哥布林杀手再度重摔在地,挣扎着想站起。 然而,他站不起来。即使想找东西支撑,剑也已经拦腰折断。 「gurrr。」 王觉得无趣地哼了一声。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杀死同胞的仇敌。就砍下他的手脚,钉到柱子上示众,直到他没命为止吧。 哥布林王想象出这黑暗的未来,大声狂笑,故意吊人胃口似的走上前。 哥布林杀手一动也不动,王朝他的头盔踢了一脚。 「……」 要说不顺眼,的确看不顺眼。猎物死到临头时,总该觉得害怕。 然而,算了,不重要。 死了就会结束。一切都会结束。今晚只要残酷地给予死亡,就这么算了吧。 王缓缓举起战斧…… ——嘎。 下一瞬间,战斧卡到了东西。 「gau……?」 是碰到树干了吗?王狐疑地察看背后。 然而,那儿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 只剩稍远的距离外才有树。 「ga、rrrr……!?」 王心想这次真的就要劈下去,却察觉到斧头一动也不动。 不,连王的躯干本身都变得一动也不动。 全身被某种物体用力挤压。 就像被一种看不见的墙壁夹住。 「ga、gao……!?」 王无法动弹,混乱中视线乱飘。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回答他的,是一段有如神迹般朗朗念诵,听来十分清新的祈祷。 一名娇小的少女,从草丛中走出来。 她额头冒汗,颤抖的手上握着锡杖。 一名拼命向地母神祈祷的女神官。 ——原来是这丫头干的好事吗! 「gaaauauauauauaua!」 哥布林王把所有他会的难听话,都朝女神官吼了出去。 看我拔掉你四肢豢养起来,让你求死不能。不,看我用木桩从你的屁股直穿到嘴巴。 看我把你的手指一根根折断。还是干脆烧了你的脸? 这小丫头看起来就很软弱,只要稍加威胁,多半立刻就会屈服…… 「……!」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女神官仍然苍白着脸,咬紧嘴唇,拼命挺出颤动的锡杖。 王急了。 「ga、ro……?」 ——这小丫头,也许不可貌相。 王想到这于是改口,以哀求的声音求饶。 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是我们错了。 我会回到森林森处,安分地度过余生,再也不会出现在有人居住的地方。 还请饶了我。求求你。 王用生涩的共通语说个不停……如果可以,相信他已经拜伏在地。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也是一名女冒险者,放过了王——放过那时还只是寻常哥布林的他。 她对还只是个孩子的王说:「以后再也不可以做这种事啰」,然后就放了他。 只是就在她转身瞬间,他理所当然地扑了上去,把她千刀万剐。 以为自己是强者的女子哭嚷着求饶的模样,让王心中阴暗的情绪迅速沸腾。 只要活下去,复仇的机会迟早会来临。 ——到时候我就第一个凌虐这小丫头吧……! 「想得美。」 一道冰冷的嗓音,就像把刀砍在他身上。 「ga、rr……!?」 这句话宛如从地底吹过的风,让王的身心都冻僵了。 哥布林杀手已经缓缓站起。 他一滴滴流出鲜血的左手绑着碎裂的盾牌,右手握着折断的剑。他以大剌剌的脚步,走了过来。 王动弹不得,一把剑从侧面伸来,抵住他的喉咙。 「ga……go……!?」 折断的剑砍不了东西,也无法突刺。 然而——王的气管被压扁,只能以不成声的咳嗽嚷嚷。 「王……?可笑。」 王拼命挣扎,试图逃脱。 「你,就是只哥布林。」 王拼命张开嘴,想吸取空气。 「只不过是,肮脏的——」 但这些愿望不会实现。 「哥布林……!」 王缺氧而发黑的脸伸出舌头,嘴角不断冒泡,眼球跳出眼眶。 「而我,则是……」 王在沉入黑暗的意识中开了口。 ——这小子,是怎样?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王的双眼当场一翻。 成了小鬼之王的怪物痉挛了两三次,随即死去。 「……小鬼的首级,一个。」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剑从哥布林的手上落地。 而他整个人就像断了线似的,往前软倒……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抛开锡杖,跑过去抱住了他。 这个沾满鲜血与泥土,全身穿戴护具的男子身体,沉甸甸地压在她苗条的手臂上。 「圣壁」晚了一步消失,王的尸体倒在哥布林杀手身旁。 她全不放在心上,检查哥布林杀手的身体。 左手的伤很深。搞不好已经砍进骨头。 「请你,不要逞强……!」 「……呜、咕……」 女神官不顾双手被血弄脏,也不管他在呻吟,手掌按上伤口。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一种像是在磨耗灵魂,拼了性命、发自内心,且十分迫切的祈祷。 ——过去,第一次冒险时发生的那种事,我再也不想看到了。 地母神温和地接受了她的请求,将指尖伸向哥布林杀手的下臂。 她剩下的最后一次神迹,就在这里完成。 他事先吩咐过女神官,要她趁他当诱饵时,用「圣壁」把王堵死。 双重祈求本来属于防御性神迹的「圣壁」来做为牢笼,这样的作战在她眼中已经不足为奇。 但要她施展三道「圣壁」的指示,女神官并未确实遵守。 不能把神迹用光——也能说她正是受到了这则启示。 否则,这个奇特、古怪又正经八百的男子的性命,肯定已经在这里结束。 「……你啊,我之前,不也说过吗。」 「哥布林杀手,先生…………」 他以沙哑的嗓音应了声。女神官眼泪直流。 「我不认为,逞强,就能赢。」 哥布林杀手试着慢慢坐起身。 女神官制止他,用身体从他手臂下方撑起。 女神官拼命支撑住这光是搀扶都很困难的重量。 她以苗条而娇小的体格,千辛万苦地把他扛到肩上,拼命站起来。 「……你还说,你没逞强。哥布林杀手,先生……」 「……」 「请你多,对很多事情……!更留心一点……!」 「这样啊。」 「……」 「……是我不好。」 女神官眼泪流个不停,哽咽着,连连摇头。 泪流满面的少女,一步又一步,牢牢踏稳脚步往前走。 哥布林杀手一边尽可能不造成她的负担,一边淡淡地说道: 「因为我一直很信任你。」 女神官一边哭泣,一边用哭皱的脸笑了。 「……你这个人,真让人拿你没辙。」 她想到在第一次冒险中死去的同伴。 也想到现在还在受伤、死去的冒险者们。 想到被杀的哥布林。想到在眼前被杀的哥布林王。 这种种都浮现在女神官的脑海中,但女神官意识到的,是身旁这个人的分量。 搀扶他行走,对她疲惫至极的身体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她脚步迟缓,寸步难行。战场的喧嚣很遥远,镇上的灯光则在更远方。 ——然而这段路程,走来却很舒畅。 第13章『某个冒险者的结局』 「为我们的胜利、为牧场、为这个镇、为冒险者……」 妖精弓手的视线,往聚集在冒险者公会里这群浑身是伤的冒险者上扫过一圈。 「还有,为了那个每~次每次开口闭口就是哥布林长哥布林短的怪人,干杯~!」 在妖精弓手的带领下,冒险者们齐声欢呼,接连举起酒杯喝光。 这已经是第五次或第六次干杯,但冒险者们并不放在心上。 他们在大战中溅到身上的血都还没干,就聚集到冒险者公会来,大肆欢呼庆祝。 这是一场大胜。 一百只小鬼全军覆没。虽然有着各式各样的高阶种,但自然比不上人数充足的冒险者。 当然了,冒险者这方面也并非全无死伤。永远都有人运气不好。 正因如此,冒险者们才更加大肆庆祝,这也是为了凭吊几名战死者。 因为既然所有人都是自愿投身于「冒险」当中,明天可能就轮到自己。 他们把收到战事结束消息的牧牛妹与牧场主人也拉了进来,宴会开得非常盛大。 至于他,则一如往常,坐在大厅角落,墙边的那张长椅上。 他的左手垂挂在颈子下面,但几乎不会痛。 他透过一枚金币的光辉,看着热络的酒宴。 矿人道士拿出秘方火酒给大家喝,新进冒险者喝了一口就呛得瞪大眼。 他身旁则有龙牙兵跳着奇怪的舞蹈,炒热宴会气氛。是蜥蜴僧侣在控制。 柜台小姐就像陀螺鼠一样跑来跑去,长枪手想伸手,却被魔女用长烟管一敲。 「呀喝!今晚的我可是五枚金币的女人!有什么好料尽管端上来!」 「肉!拿肉来!要霜降肉!」 「你、你明明要我陪伴你到最后!难道忘了吗!我们得去和故乡的双亲请安……」 「啊啊!够了!你根本喝醉了吧!」 「各位冒险者~!我拿追加的酒来了!」 「好啊!你也一起喝吧!今天我们可是……!」 「啊,要不要买个解毒剂来解宿醉呢?」 「……请给我一瓶。」 他微微眯起眼睛。 虽然毁了哥布林的巢穴,但对哥布林军的战果只有王一个。 因此他的酬劳就只有一枚金币。 哥布林杀手将这枚金币,轻轻交到坐在身旁的女神官手中。 起初还笑眯眯的女神官,现在已经把头靠到他肩膀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她一定很累了吧。」 坐在女神官另一边的她——牧牛妹,轻轻摸了摸女神官的头发。 牧牛妹帮她擦去脸颊上污渍的模样,就像姊姊在照顾妹妹似的。 「她是女孩子,你可别让她太操劳了。」 「嗯。」 他淡然地点点头。她则噘起嘴唇「哼~?」了一声。 「你可真体贴……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他静静摇头。 「跟平常一样。」 「……这样啊。」 两人默默望向其他冒险者们。 冒险者们大吃、大喝、大吵、大笑。 无论是受伤的人、没受伤的人、立了功的人、没能有任何表现的人。所有活下来的冒险者,都为了自己达成的冒险成果而欢喜。 「……谢谢你喔。」她轻轻说了这么一声。 「谢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们。」 「……我什么都没做。」 他说得十分冷漠。 两人之间有了一阵沉默。并非令人不悦的沉默。他们都自认了解对方的心意。 「虽然……」 「嗯?」 脱口而出的低语,令她自然而然歪了歪头。 「虽然,我还没得出结论……」 「嗯。」 「但我慢慢想清楚了。」 她静静等待他说下去。 他,想了又想,断断续续地说了: 「我想,我大概,是想当,冒险者。」 「这样啊。」 看在她眼里,他简直就像个十岁的少年。 但她已经和八岁那时候不一样,能够微笑着点点头。 「你当得上的,一定可以。」 「是吗。」 「嗯,是啊。」 虽然那多半得等到有朝一日,这世上不再有哥布林…… 「……嗯,呀……啊……?……!?」 这时,女神官忽然动了动,眼睑一颤。她眨了眨眼。 「咦、啊!?我、我睡着了,吗……!?」 女神官满脸通红,手忙脚乱。看到这模样,她——牧牛妹嘻嘻笑了几声。 「啊哈哈,毕竟大家那么努力,就算累了也是没办法啦,没办法的。」 「咦,啊,呜……对、对不起。」 「我不介意。」 「……那么,我去道个谢啰。」 牧牛妹最后轻轻一摸女神官的头发,然后从椅子上起身。 听到她离去前说的「今天你们就慢慢聊吧」这句话,他点点头,女神官则红着脸垂首。 「……你不过去大家那边,没关系吗。」 「没关系啦……因为我,很开心。」 对于哥布林杀手的这个问题,她也只是连连摇头。 ——这样下去,不太好。虽然不太清楚,是哪里不好,但就是不好……! 女神官想也不想就先拍了下手。这也是之前从他身上学到的。 那就是无论任何时候,与其迟了才想出好的计画,还不如立刻展开行动。 「别、别说我了,哥布林杀手先生,你才没关系吗?」 「哪方面。」 「像、像是……钱之类的?」 「没有问题。」 她的话题转得未免太露骨。也不知哥布林杀手是否有留意到,他点了点头回答。 「一开始交涉的酬劳,已经付完了。」 「……?」 「我,请他喝了一杯。」 「啊。」 女神官不由得遮住嘴。 她视线所向之处,正好看到长枪手拔开加点的名酒瓶塞。 魔女则在他身旁一点一点地啜饮,慢慢享受这上等好酒最先倒出的一杯。 ——……那个人很懂呢。想必。大概吧。 「……你还真是,很会精打细算呢。」 「剿灭哥布林的酬劳行情,本来就很低廉。」 「这样好吗?」 「当然好。」 反正剿灭哥布林的酬劳本身是由公会支出,所以他不会吃亏。他这么喃喃道。 女神官半翻白眼地瞪了他一眼,但他似乎不放在心上,她当然也不是真心责怪。 女神官觉得心情变得很放松,轻飘飘的,满心雀跃。脉搏怦怦然跳得很快。 「……问你喔,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你为什么,呃,不马上……委托大家呢?」 何必要在公会做出那么夸张的举动? 只要正常地贴出委托,不就好了吗? 她想到这,问了出来,哥布林杀手随即板着脸不说话了。 「啊、当然,如果你不想说,那就算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他对赶紧补上一句但书的女神官缓缓摇头,说道。 「我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来。」 他把视线转向喝酒喝个没完没了的冒险者们。 挺身而出的人们。为了剿灭哥布林而拿起武器搏命的人们。 又或者是没能回到这里,就这么死掉的人们。 「这次说不定也会这样。没有任何可以肯定的成分。是在碰运气。」 理由就只是这样。他低语着,说因为我似乎是个「怪家伙」。 铁盔就此沉默。女神官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拿这个人没办法呢。 「————你这么说就错了。」 所以女神官开口了。 「只要你开口,我就会帮忙。」 在说什么傻话呀,她埋怨道。 「不只是我,这个镇上的冒险者,全部,全~部——」 尽管暗自心想,这个人还真令人没辙。 「下次,还有下下次,从今以后一直都是。只要你开口,大家就会帮你。」 但仍蕴含由衷的心意。 「——所以,这才不是碰运气。绝对不是。」 她露出花蕾绽放似的腼腆笑容。 他喃喃说了声是吗。 女神官挺起小小的胸膛回答是啊。 ——现在,应该就说得出口了吧。 她的胸口跳得就像一阵急鼓,把握紧的手靠到胸前,呼气。 「……我说啊,哥布林杀手先生。」 自己多半醉了。 因为醉了,所以也没办法。 嗯,就当作是这样吧。这样就好。 「难得有这机会,我也可以……跟你要酬劳吗?」 「你要什么。」 啊啊,地母神呀,还请赐给我勇气。 我想要的,就只有足以让我把短短一句话说出口的勇气。吸气,呼气。 她直视他的脸孔,然后说: 「请你,脱掉头盔给我看。」 「……」 他不发一语。 但最后又死了心似的呼出一口气,手慢慢伸向头盔。 他解开扣具,脱掉头盔,把他结束战斗后的脸孔,暴露在酒馆的灯光下。 「……嘻嘻。」 女神官也不遮掩发红的脸颊,点了点头。 「我觉得你这样比较帅气喔?」 「……是吗。」 就在他点了点头的这时—— 「啊啊……」 一声几乎震聋耳朵的大叫,响彻整个公会大厅。 「欧尔克博格脱掉头盔了——!?太贼了!我都还没看过他的脸呢!」 转头一看,是满脸通红的妖精弓手。她甩动一双长耳朵,手指了过来。 「什么!?」 「你说什么!?」 会错过这种好机会的人,根本当不了冒险者。 因为要是眼睛不够利,就无法生存。 喝得正起劲的他们拿着酒杯与餐点,大举涌了过来,乃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哇、哇、哇!?这实在有够难得的耶!」 「咦,是吗……也许吧。毕竟他也只有头盔坏掉,或是睡觉的时候,才会主动拿下来。」 「喔喔?这可真是张战士的脸孔。」 「呣,不愧是啮切丸。面相不错啊。」 「?好像在哪见过……?啊啊——可恶!总觉得越看越不顺眼!」 「呵呵,果然……意外的,是个美男子……对,吧?」 「喂,哥布林杀手露脸了耶!?」 「把之前的下注表拿来!」 「……明天该不会又有魔神复活吧?」 「亏我还押了大冷门,猜他是女的……!」 「我以为里头绝对是哥布林呢……」 「喂~有人押中吗?请客请客!」 家人、朋友、伙伴、认识的脸孔,不认识的脸孔,全都涌了过来,把他推来挤去的。 身旁被牵连进来的女神官瞪大了眼睛,露出为难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向他求救。 大家吵闹、喧哗,毫不客气。 到了明天,多半又会开始过起一如往常的日子。 没有任何事物改变。一样都没有。 然而, ——下次,还有下下次,从今以后一直都是。只要你开口,大家就会帮你。 「……是吗。」 ——所以,这才不是碰运气。绝对不是。 「真是如此,就太好了。」 他说完——微微一笑。 § 很久很久以前,星光远比现在更少的时候。 光明、秩序与宿命的诸神,与黑暗、混沌与偶然的诸神,哪一方会支配世界? 他们决定不互殴,而是以骰子决胜负。 诸神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掷骰子掷得天昏地暗。 【插图p357】 然而始终有输有赢,无论比了多久,就是分不出胜败。 很快的,诸神对只掷骰子已经腻了。 于是他们创造出各式各样的活物,以及他们居住的世界,做为棋子与棋盘。 凡人、森人、矿人、圃人、蜥蜴人、哥布林、巨魔、恶魔。 他们进行冒险,有时获胜,有时落败,有时找到宝物,有时找到幸福,逐一死去。 诸神看着这些过程,也跟着喜悦、悲伤、欢笑、哭泣。 曾几何时,诸神开始会期待棋子们的活跃,衷心喜爱这个世界与他们。 诸神透过打从心底热衷一件事,才首次知道自己拥有「心」。 虽然有时会因为骰子掷出的数字太差而失败,但这是另一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冒险者出现了。 这名冒险者是个平凡的年轻人。 才能、素质、身世、装备,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什么特色可言。 是个随处可见,多不胜数的凡人,战士,男性。 无论哪个神都很喜欢他,但并未特别对他寄予厚望。 想必他不会拯救世界。 想必他无法改变什么。 因为他,终究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棋子。 然而,这名冒险者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他随时都在拟定计策、思考、行动、锻炼、临机应变,而且做事非常彻底。 他绝不让诸神有机会掷骰子。 身世、能力或作弊之类的,都和他无关。 他觉得这些都是狗屁。 就连诸神都对他退避三舍,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然而,有一次,诸神注意到了。 想必他不会拯救世界。 想必他无法改变什么。 因为他,终究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棋子。 但他绝不让诸神有机会掷骰子。 正因如此——就连诸神也无从得知这个冒险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他的战斗还在继续。今天,仍在某处。 后记 大家好,我叫蜗牛くも。 这是我以差劲的文笔拼命写出的作品。如果能让各位读者看得开心,那就太令人欣慰了。 首先我要说一句话。 这个冒险者受了特殊的训练。未经gm(game master)允许,好孩子请勿模仿。 哥布林杀手这个「有点怪的」冒险者,是从闲聊中诞生的。 在奇幻世界里只打哥布林的冒险者,会是个什么样的冒险者呢? 在闲聊中写下各种点子,点子串连起来成了作品,再把作品写成小说投稿…… 因为这样而诞生的作品,能在两年之后有幸出版,只能说人生实在是充满了宿命与偶然。 有些人说当初那段闲聊中诞生的点子很有趣。 有些人支持我,要我写成小说。 有些人对这部作品给予肯定。 若不是有大家的支持,我想我应该没有办法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要再次表达由衷的感谢,真的很谢谢大家。 虽然我作梦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出版前就确定要推出漫画版这样的事态。 人只要活着,就是会发生一些很不得了的事啊。吓了我一大跳。 要说作梦也没想到的事,其实还有一件。 有种游戏叫作trpg,是一种以纸笔与骰子来进行的游戏。 拿我自己玩了十年以上、往后也多半会一直玩下去的游戏当题材,写成小说。 而且这还成了我的出道作,要是过去的我听到有人这么说,想必也不会相信。 过去产生出许许多多的玩家角色,有的活下来,有的死了;有的成功,有的退休。 他们的存在,是我走到这一步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谨在此由衷献上感谢。 虽然我以前从来不曾写过所谓的谢辞,而且要感谢的对象也多到数不清…… 首先我要感谢从网页版就开始看的各位读者。要不是有你们,我就走不到这一步。 再来是创作方面的朋友们。谢谢你们支持我、给予我评论。多亏大家帮忙。 然后是十年来的游戏伙伴。谢谢你们,改天我们再来打个僵尸吧。 为本作赋予美妙插画的神奈月升老师。角色全都很可爱。太棒啦! 负责漫画版的黑濑浩介老师,还请多多指教。 给予我各式各样指导的责任编辑,还有ga文库编辑部的各位。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参与了本书出版与宣传工作的各位,非常谢谢你们。 感谢steve jackson先生与ian livingstone先生(注6)。 感谢gary gygax先生与david arneson先生(注7)。 感谢小太刀右京先生与三轮清宗先生(注8) 感谢游戏书《sorcery》与trpg《龙与地下城》、《异界战记chaos re》,这些都是曾经改变我人生的作品。 也要感谢现在拿起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我会继续努力,以便日后还有机会相见。还望各位读者继续支持。 注6 英国企业家与游戏设计师,前者曾设计trpg名作《泛用无界角色扮演系统(generic universal roleying system,缩写为gurps)》,两人一起创办games workshop,并自美国引进《龙与地下城》。 注7 两人合力设计出trpg经典名作《龙与地下城》。 注8 两人合力设计出trpg《异界战记chaos re》。 那么,我们后会有期。 蜗牛くも 插图 特典 『房间与锁子甲与我』 「唔……!」 冷水淋遍全身,传来如同针刺的感觉,使得女神官纤细的身体抖了一抖。 虽说时值春季,但早晨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冬天的余韵,这间石砌的简朴的房间非常地冷。 这间寺院供奉的是是掌控着丰收,后代繁盛以及慈悲的地母神,因此清贫也理所当然成为了寺院所追求的美德。 ——话虽如此,但在早上沐浴果然还是有点冷。 持续十天十夜的静谧试炼——『沉默行』到今早为止总算结束,她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女神官用毛巾仔细地擦干净自己纤细的身体,然后拿起洗净叠好的换洗衣物。 她身上穿着的合体的圣衣——那是她自己动手做的——而穿在圣衣下边的,是一套锁子甲。 这是他——那位怪异独行的冒险者为自己挑选的、一套冰冷坚硬,却编织得很细密的防具。 虽然神官长训斥自己 「地母神的神官武装自己就罢了,却竟然穿这种直接覆盖在肌肤上的防具」。 但就算如此,自己原也是被他所拯救,被他所引导着的。 「……嗯!加油吧!」 她拿起锡杖握了握拳,意气昂扬地打开了门跑了出去。 「结束了吗?」 「啊!?」 看到站在门旁边的他——哥布林杀手的身影的时候,女神官不由发出了惊呼。 ——啊,好险…… 女神官用手按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单薄胸口,松了口气。 要是这事发生在昨天,自己可能就没法通过静谧试炼了。 「诶,啊,那个,你是来接我的吗……?」 听到她怯生生的提问,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啊」。 然而女神官却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了一股暖意。哥布林杀手淡然地继续说着。 「我听别人说你没在住处在神殿,所以过来了。有哥布林退治的委托,很急。」 「……啊,好,好的。」 女神官点了点头,浅浅叹了口气。 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一张口就是哥布林。 自己和他相处的时间不是很久,所以也不太清楚他在想什么。 ——但是。 他会像这样专门过来接自己,从这点看来,他也不像是完全没有考虑他人的感受。 自己能稍稍理解这个男人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特典 『等待哥布林杀手的同时』 冒险结束之后,日薄西山。对冒险者来说接下来就是喝酒唱歌的时间才对。 在冒险者这个职业诞生之后,已经度过了很长的岁月。冒险者和酒吧这两者也成为了无法分离的「朋友」。 无论是新出道的冒险者讨伐了哥布林,捡到了几个小钱或是杂物之后。 又或者是屠了一条居住在山里的火龙,获得了荣誉和大量的财宝之后。 就连在消灭了危害世界的大魔王,给世界带来了和平之后。 冒险者们总是会进出酒吧,端起手中的酒杯。 因此,她们也不例外。 在地处边境的一座城市,有一所酒吧,矗立在冒险者公会入口旁边。 现在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已经有喝醉了的各职业冒险者在里面唱歌喧闹着。 但不知道这群醉鬼有没有察觉到呢,人群里有着两位外表出众的女性。 其中一位是精灵族奇袭者——精灵弓箭手。 她坐在椅子上,身躯修长而充满弹性。她用充满爱意的动作弹动着弓弦。 大弓有紫杉树制的弓骨和蜘蛛丝制的弓弦。它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如同歌唱一般的声响。 桌子上除了猎手套装以外,还摆放着黑曜石短刀以及其他很多装备。她应该是在进行装备点检。 另外一人则是人类的神官——侍奉地母神的女神官。 她娇小纤细的身体拘谨地靠在椅子上,正在缝补着衣物。 虽然她的神官服不只一件……但这并不代表衣服不会在冒险中弄脏或者弄破。 所以此时的她,正用着针线,熟练地缝补着衣服上的破洞。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女神官张开了自己粉色的嘴唇,开心地唱起了歌。 还记得 小时候的事情吗? 你说过 一起去冒险吧 牵着你的手 跑在前面的 一直都是我。 时光转瞬即逝 我还是一名女孩 但是你却变得魁梧 强壮 也比我高了许多 你没有注意到我? 我一眼就明白哦 缎带 和以前一样??要注意到啊 我根本没有换过 明明不知道我的心情 却总是说着 去冒险吧! 实际上 你是王子 连大小姐都在恋爱 我呢喃着:不会输 说着我握住了你的手 去冒险吧 因为一直以来 领着你的都是我 「嗯,」精灵弓箭手有了些反应,摇了摇耳朵,「这歌不错呢。」 「是吧,」女神官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好像精灵弓箭手夸的不是歌曲是自己,「吟游诗人经常在唱,我就背下来了」 「唔,歌词虽然也不错,不过你唱得也很好啊。我还真没想到呢。」 女神官眨了眨眼,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赞扬了。 「诶,只是因为我从小就有在唱圣歌而已,这并没什么……」 「诶呀。我也『从小』就唱歌的,但完全没你唱得好哦?」 仅就年龄而言,能胜过精灵的只有神明或者龙了吧。 只活了十五年的女神官,只能迷茫地回了一句「是这样的吗」。 此时,精灵弓箭手嗖地站起身,把桌上的装备推到一边。 她的脸上露出了像猫一般的恶作剧的笑容。 「话说,实际上是怎么回事?」 「什么?」 「和欧尔克博鲁德的关系。」 神官服撕拉一声又被撕了个口子。要补的地方又增加了一处。 「你在说什什什什什么啊!」 女神官白皙的脸庞瞬间变得通红,她悦耳的声音也突然拉高。 「啊呀,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精灵弓箭手表现得很平静。 「和他的关系,什么的……」 「所以说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精灵弓箭手似乎很乐于见到女神官惊慌失措的样子。她摇了摇手中的杯子。 「你并不是每次冒险都和我们一起的吧。你们两个单独去冒险的时候,欧尔克博鲁德表现得怎样?」 「怎样?没什么特别的……」 「这话题我也很感兴趣呢。」 「啊!?」 从旁边突然插进了另一个的声音。 女神官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回头一看,来人是一位老熟人。 满面笑容的公会女接待员站在一边。似乎是由于工作已经结束,所以她现在穿的是便服。 她上身穿着薄薄的罩衫,外罩皮制的夹克,修长的腿上穿着乘马用长裤。 她的打扮和平常的制服完全不一样,这让女神官感觉很新鲜。 「我也只知道平常报告书上的事情。对于那个人的日常生活,我也很感兴趣。」 女接待员为自己的突然插入道了声歉,飒爽地在圆桌边落座。 她摇晃着长长的麻花辫,回头往后看,发现在酒吧的仓库门口,站着另外一名女性。 「你也有、兴、趣、吧?」 「嗯,嗯……嗯。」 是放牛妹。被问话之后,她转过头来,脸红得如同火烧云。 她身体丰满,穿着工作服。之前她似乎是在一旁偷听,所以现在有点难为情。她点了点头。 「那,是当然的……虽然我也知道他回家之后的样子……」 「……哥布林杀手先生,在家里是怎样的呢?」 女神官下意识地问。说出嘴之后她自己也觉得突然,慌张地看向旁边的人。 精灵弓箭手微笑着眯起了眼睛,而女接待员脸上则是一如既往的端庄的微笑。 女神官突然觉得十分害羞,她低垂下视线。 「因,因为,」她试图辩解着,「很令人在意不是吗?他在家里是不是也一直带着头盔之类的……」 「啊,嗯。」放牛妹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嗯,他确实一直戴着那个。」 「哇」。不知道是谁惊讶地叫了出声。 放牛妹一点点地被带入了讨论,最后她坐在了桌旁,桌上现在有四个人了。 女神官利索地整理着摊开的缝纫用具,精灵弓箭手胡乱地把装备一股脑儿扔到了椅子下面。 「啊,我们点些什么吧?之前我们只要了一些葡萄酒而已。」 「好啊。那来点麦酒吧——其实我还没吃饭呢,再来一些……」 「啊,香肠……精灵不吃的吧。芋头怎样?油炸的那种。」 「芋头?油炸的?我没吃过耶!」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况且这里还多了一个女人。 桌上的气氛变得很明朗,女孩子们的讨论声很热闹。 把女服务员叫过来点完餐之后,一盘冒着热气,撒好盐的红薯就被端了上来。 精灵弓箭手把酒杯送到嘴边,把里面的酒一口喝了下去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因为这里完全没有同龄的女孩子!」 就算不是一直喜欢和她顶嘴的矮人术士,精灵弓箭手(2000岁)的发言,也让在场的众人不得回一句「那是当然的」。 她拿起一个红薯放到嘴里,一边说着「好烫好烫」一边摇晃着自己那对长耳朵。 「啊,实际上我也是第一次呢。以前都没有多少和女孩子一起玩的机会。」 放牛妹活泼地说一句「我开动了」之后,喝了一口麦酒,再咬了一口红薯。 她用舌头轻轻舔掉黏在手指上的油渍,瞄了一眼旁边的女神官。 「听说在地母神神殿里,气氛也总是庄严肃穆的。实际上怎么样?」 「没有这种事哦。」 女神官一边愉快地说着话,一边舔了一口用两手端着的葡萄酒。 「虽说大家是在修行,但大家全是女孩子哦。我们经常半夜不睡,悄悄地聊天。」 至于话题,大都是那个冒险者看上去挺帅的啊,那个祭司心眼真坏之类的。 女神官似乎很喜欢现在的气氛,此时的她表现出了自己年幼的一面。 「不过能喝酒的机会还是很少……都城那边怎么样?」 「唔,下班之后去酒吧来一杯——倒是有过几次这种经历呢。」 女接待员带着怀念的口气叙说着,但她脸上的表情又突然转换成了怪异的笑。 「也有过明明想早点回家,因为上级冒险者们的宴会。所以被强行要求作陪的经历。」 「啊,啊哈哈哈……」放牛妹暧昧地笑了笑,然后轻咳了一声。 「他在冒险的时候,一般都什么样的啊?」 「嗯,怎么说呢。他会教导你很多知识,待人很亲切……」说话的同时,女神官的脸上带着很阳光的微笑。 「比如说,之前……」 「哥布林……是什么?」 女神官发出这句提问的时候,正是正午刚过时分。 地点则是在昏暗的森林,某个不起眼的洞窟旁,一座垃圾山前。 简单地来说就是在退治哥布林的任务马上要开始前。 穿着神官服,身材娇小而纤细的少女,紧紧握着手上的锡杖,低着身子藏在草丛中。 提问的对象,则背对着女神官,嘴里发出「唔」的声音。 这是一名看上去很寒碜的冒险者。 他穿着脏兮兮的铠甲,戴着看上去就很便宜的头盔,佩着半长不短的佩剑,以及一块戴在左手的圆盾。 而他此时正在检查周围的草木、拔掉多余的杂草、寻找附近的枯树枝,这反而显得有些异样。 新人冒险者——也就是此时的女神官,身上的装备都比他好。 如果说这个男人是排在冒险者十个等级中的第三级——银级的冒险者,估计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吧。 男人把收集到的树枝放在一边,堆成一座小山之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 他从行囊里拿出卷轴,检查了下封条有没有松动之后,用一如既往的平淡的口气回答了女神官的提问。 「……连哥布林杀手先生,也不清楚吗?」 女神官偏了偏头。 被她称作哥布林杀手的冒险者,只是点了点头,简短地回了一句「嗯」。 「你又能回答我,冒险者是怎样的事物吗?」 「唔——」女神官把她那纤细的手指抵在唇边,思考着。 不同的种族,职业,技能,原来如此。确实很难用一句话解释清楚。 「觉得能说的东西太多了……」 「很难吧。」 「那这样,哥布林先生把您知道的为我说明一下,就可以了。」 「您可以告诉我吗」——哥布林杀手听到女神官这般请求,沉吟了一声。 「……首先,它们都是杂兵,」他说,「个子小,残酷阴险,数量众多,卑鄙无耻。」 「和我平时经常听到的评价,差不多呢。」 「它们是袭击村落,掠夺物资,掳掠女性,潜藏在洞窟里面的杂鱼……大概这么理解就行。」 女神官点了点头,这样讲就比较易懂了。 虽然她是一名孤儿,在神殿长大,但作为睡觉之前的睡前故事,她也听过一些冒险者的传闻。 她很清楚,哥布林一般被描绘成怎样的东西。 反正,就算他教给了自己很多东西,却用着『会被哥布林知道』这样的理由,从来不允许自己做笔记。 ——所以此时不用接受新的知识,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但与此同时,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不过既然它们数量那么多,就应该多多调查了解才对……」 「对那些贤者还有学者们而言,沉睡在火山里的龙啊,被封印起来的邪神这些更加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拔剑出鞘,检查着刀身,用手指擦了擦刀刃。没问题。 再次轻轻地挥动了一下,确认刀的状态之后,他还剑入鞘。 「然后,一般以退治哥布林为荣的都是村子里的年轻人。冒险者们根本不把这个当回事。」 而且,你要是说自己退治哥布林失败了的话,那么你很有可能成为大家的笑柄。 因此哥布林的具体信息并没有在世间广泛传播,大家对它们的印象大都是「杂鱼」。 因为哥布林作为最弱的怪物的事实,是不容任何怀疑的。 「……真麻烦。」 「啊,确实如此。」 女神官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她紧紧握住手中的锡杖。 哥布林很弱。 因此不经思考,参加退治哥布林,最后丢掉性命的新人冒险者从未断绝。 她自己,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 只是她恰好没有死掉,或者说没有落得悲惨的下场——仅此而已。 这不过是命运或是偶然,又或者只是神明们的骰子抛出了一个好数字而已。 ——不是的。 「……」 女神官嘴里迅速地吟诵地母神的名讳,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对,自己获救的理由,不应该仅仅如此。 是因为这个正在她的眼前,收集树枝的男人来救了自己。 这不是一句『运气』就能讲明白的东西。 「……你从刚才起就在做什么?准备燃个篝火?」 神官之所以能够发动『奇迹』,是因为其自身纯粹的信仰和祈祷而获得的恩赐,因此不能有一丝迷茫。 女神官由于兴趣和心情转移了话题。她小心地看向哥布林杀手的手头上的工作。 「我在收集来的柴火上,倒上了硫磺还有松脂。这样一来,火烧起来之后,就会产生毒雾。」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还是那样的平淡。 「这次,我们能够先发制人。」 是的,先发制人。 村里一名姑娘,在采购归家的途中,被哥布林袭击,她拼命逃脱,幸免于难。 村里血气旺盛的年轻人,气势高昂地准备去退治哥布林…… 幸好,又或者是不幸的是,这个村落的村长年轻时曾经挑战过哥布林,折了一只脚。 于是他们选择委托冒险者。那已经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一周的时间,对于哥布林杀手来说,已经足够找到那群哥布林的老巢了。 再加上此时摆在眼前的篝火材料,女神官的脑袋里联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那,那个……莫非,哥布林杀手先生准备……?」 「旁边的树木上,能找到很深的爪痕。那它们那个洞穴,很可能以前是一个熊洞。」 这样的话这个洞应该不会很深。而且它们还必须挖逃生道。门口连站岗的都没有,看来它们很大意。 他凭借着奇袭者的经验,如此断言道。 「点火,然后起烟,弄出毒雾,接着用《送风》卷轴把毒雾吹到洞里去。」 哥布林杀手从行囊里取出卷轴,同时把火石拿在手上,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估计不能把它们全部毒死,如果有落网之鱼逃出来了,再补刀就好。」 ——啊,神。神明大人啊。虽然自己确实很感谢他。不过。 「哥布林必须死光。」 ——不过就不能用点,其他的办法什么的吗……? 听见他不知为何稍显兴奋的发言,女神官低声叹了口气之后仰面朝天。 天上的众神此时也在苦笑,但是她无从得知。 「这不是和平常一样嘛。」 「和平常一样!??」 「和平时真的差不多呢。」 「啊,不过,因为我不太适应,所以真的有受到他很多的照顾……」 我被他帮助着。女神官说着,露出柔和的表情,她看起来一点不像在说谎。 有些惊讶的放牛妹,见到她的表情,也不得不认可了她所说的内容。 毕竟她自己也有想到一些类似的东西。 「……嗯,确实如此。他平时也有在认真地帮忙做事。」 意识到放牛妹也在嗤嗤偷笑,女接待员偏了偏头,麻花辫也随之晃动起来。 「是吗?」 「嗯,是的。」放牛妹微笑着肯定道。 「那个,正好有一件今天发生的事情……」 「那我们来做香肠吧!」 「嗯。」 哥布林杀手站在气势全开挽起袖子准备开工的放牛妹的旁边,点了点头。 这里是牧场的加工间——为了把家畜加工成肉,必须得把它们大卸八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而且除了肉以外的……那些舌头啊内藏之类的加工剩余品,把它们白白扔掉是很浪费的。 那该怎么办呢,当然是做成香肠啦。 「切东西和塞东西,你选哪边?」 放牛妹迅速地用头巾包好头发,抬头问道。他沉吟了一会儿。 「比较辛苦的是哪一边?」 「应该是切东西的?塞东西的只需要放材料放进去就好。」 「那我来切吧。」 「嗯,拜托了!」 他点了点头,拿起菜刀站到材料旁。 这是一把专门切肉的大菜刀。他单手拿着菜刀,先像是砍柴一样挥了两下。 他的手势很是熟练,放牛妹想象了一下他平时都是用刀在切什么,然后将自己的想象抛开。 「一般的切法就行了哦。切碎一点就行,还有这边的叶子也一起切了吧。」 「这样啊。」 「我来负责混合,切好的东西放在一边。」 「明白了。」解释到这个地步,他也开始进入节奏。 他冷酷无情地使用着菜刀切割着食材,一点也不留情。 放牛妹看着沉默地干着手上的工作的他,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 「呵呵。」 放牛妹有些开心,她挺了挺丰满的胸。 她本来就是打算为了分散他对哥布林的注意力,才让他来帮忙。 之前她也有拜托女接待员,请她尽量把退治哥布林的委托交给其他冒险者。 毕竟他不能一人做完所有退治哥布林的任务,而且也不可能要求他一个人完成这些任务。 自古以来,共同的利益是构筑强力的同盟的必要条件。 对他来说休息或者说是转换心情——总之,偶尔的休养是必须的。 ——就是切肉这工作有点血腥。 「切好了。」 「好的好的!」 他用菜刀把切好的材料一口气推了过去,放牛妹徒手抓起来就开始混合。 混合用的材料则是小麦粉,以及血。她嘴里念念有词,用力地混合着食材,做成香肠的底料。 虽然底料里面混的有内藏还有血,味道有些臭,但同时里面也加入了他之前切好的香叶,剩下的就端看个人喜好了。 「要我帮忙吗?」 「切完了吗?那拜托了!」 「嗯。」 过了一会儿,切好材料的他站到了她旁边。他的身高没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模一样。 放牛妹看向身边他的脸——虽然看不太清他此时的表情——但不知怎么的,她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好。 「感觉有点怪怪的。」 「哪里怪了。」 「嗯,没什么。那我们开始塞肉吧!」 他们把洗好的香肠皮撑开,把香肠的底料塞进去。 两个人一起做的话,工作就很轻松了。然后把做好的香肠焯一遍,收工。 之后就是运到街上然后卸货。搬货的时候自己也拜托他帮忙——…… 「穿成那样做的?」 「穿成那样做的。」 「穿成那样!?」 这次轮到精灵弓箭手吓了一跳。 不会吧,怎么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 「上面还套了件围裙。」 「围裙!?」 难以想象——不对,虽然能想象出大概的场景,但是他头盔的下面的表情实在是想不出来。 女神官看见不由得抱住头的精灵弓箭手,微笑了起来。 但同时,她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说起来—— 「哥布林杀手先生,在家里也不脱装备的吗?」 虽然这个世界上也有着诅咒类装备的传闻,但实际上实例极少。 穿了一次之后就不能脱下的盔甲,或者是一旦出鞘必斩三人的魔剑之类的。 不过他平时穿在身上的装备,都很破旧。 脏脏的铠甲和便宜货头盔,腕部的圆盾,再加上半长不短的佩剑。 无论哪件都是店里那种最便宜的,这样说来…… 「……莫非他被哥布林诅咒了?」 或许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傻,女神官苦笑着补了一句「也不对呢。」 众人并没有深究。 女接待员和放牛妹,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稍微叹了口气。 「按照哥布林杀手先生自己的说法,」女接待员用手托着脸颊,仿佛在看向不在此处的某人一般,视线飘向远方,「就算是在城镇里,也不能断定没有哥布林。」 「……什么啊这是。」 埋头扑在餐桌上的精灵弓箭手抬起了头,发出了不满的抗议。 「他这不是笨吗。」 「……就是啊,嗯,确实如此。真是的。」 放牛妹似乎觉得有些寂寞,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起来。她嘴里小声念叨着: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呢。 「其实呢,肯定是因为很害怕哥布林的缘故吧,无论是他……还是我。」 「所以我就是在说这不是笨的吗。」 精灵弓箭手,半睁着眼睛瞪着放牛妹。 不对,不是瞪着她,而是透过她在瞪着不在此处的哥布林杀手—— 「连怪物都不怕了的话,怎么当冒险者啊,出去三两下就死了哦。」 换句话说,精灵弓箭手接着说了下去。 「那家伙,挺适合当冒险者。」 想知道更多的东西,想尝试更多的事情。 实际上他却只退治哥布林,眼里也只有哥布林。 正如她平时所说的一样——这样的哥布林杀手让她很不高兴。 而聚集在这里的四人,估计都持有相同的意见吧。 随着会话的突然中断,酒吧里的喧闹声突然变大了起来。 打倒了怪物的自夸声,收获财宝的喜悦,和同伴一起幸存下来之后,庆祝时的干杯声。 突然,女神官拍了下手。 「那下次我们去冒险吧!」 她脸上的表情如同鲜花绽放时一般,声音听上去也很坚决。 众人的视线,一口气聚集在这名瘦小纤弱,也最为年轻的女孩子身上。 而女神官却自信地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在意他人的眼光。 「因为,一直都是我们被他耍得团团转不是吗。」 她说着还伸出了自己纤细而白皙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所以说,这次让我们来牵着他跑不就行了。」 歌里不也是那么唱的吗?女神官清了清喉咙,堂堂正正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女接待员,放牛妹,精灵弓箭手,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笑了起来。 笑声很快散播开来,四人都开始笑出声来。 这情景热闹而明丽。而且四个女孩子也不适合情绪低落消沉。 「好,那这样两个人都赞同了呢。就算是欧尔克博鲁德,碰到这两人都赞成的情况下,也不会反对了吧。」 「说起来,哥布林杀手吃软不吃硬呢。」 「啊,对对。以前开始就这样,有人拜托他的话他就不会拒绝的。」 「那下次我们邀请他试试。随便找一个、差不多的遗迹什么的。遗迹」 「这样啊。」 「诶!?」 突然传来一声平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呼声,四个女孩子回头看了过去,意思随着她们的动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就站在那里。 穿戴着脏脏的皮铠甲和便宜的头盔,装备着绑在腕部的小圆盾,和插在腰部的半长不短的佩剑。 他是杂兵杀手,欧尔克博鲁德——哥布林杀手。 「那,呃,那个。哥布林杀手先生,你听到了多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面对女神官慌张的提问,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答。 「倒是看你们关系不错。」 「啊,啊哈哈哈……」 女神官敷衍地笑着,看向三名女同伴。 大家慌张地点了点头,刚才的事情先保密。四人的战线同盟得到了保证。 「发生了什么了吗,哥布林杀手先手。是有委托吗?」 「嗯。」 女接待员为了帮女神官圆场,如此问道,哥布林杀手平淡地回答。 「是哥布林。」 还是老样子。 「真是无可救药」,一位女孩子这么想道。 「真是的」,另一位女孩子这么想道。 「所以才说你笨」,还有一位女孩子这么想道。 「……你真的让人无可奈何呢。」 女神官说出一句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语。 「和其他的……同伴们也知会过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中途有些停顿,或许他自己也在思索这么称呼他们对不对吧。 矮人术士和蜥蜴人僧侣,他们都不算同伴的话还有谁算呢。 对此感到怀疑的,只有这个冒险者公会首屈一指的怪人——哥布林杀手自己而已。 「你们两个来不来。」 「啊,当然要去啊。」 「当然。」 女神官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请等我一下」之后,把缝补到一半的圣衣折好放到了包里。 先她一步快速整理好装备的精灵弓箭手,背起大弓的同时站了起来。 「肯定要去啊。真是的,我们队里,能够当斥候的只有我一个人哦。」 「你不来也行,总有办法解决。」 「啊,你这个人……」 仿佛是头疼一般,精灵弓箭手用手按着眉间。欧尔克博鲁德还是和平常一样。 「啊,我也要去,我没法放着你不管。」 「是吗,谢了。」哥布林杀手冲着女神官点了点头。 在旁看着三人的女接待员,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站了起来,她看起来很开心。 她抻开罩衫上的褶皱,活动了下手指。 「……真是的,那我可不是要加班了么。」 「抱歉。」 「没事没事,毕竟这是银级冒险者大人的要求。」 「……是吗。」 女接待员对低声咕哝的他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接待处。 突然,她一个转身,长长的麻花辫像是尾巴一样飘舞在空中。 「作为报酬,下一次的『替补』,就拜托了哦。」 「我记住了。」 这应该不算是抢跑吧,嗯。毕竟其他三位,比起我有更多和他相处的机会。 放牛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挥着手的女接待员,笑着说: 「那你要多注意哦,不要受伤。」 「嗯。」 哥布林杀手,认真地点头。 无论何时,他总会正面地接受别人的意见。 「我会注意的,不过如果勉强自己就能获胜的话,我会尝试去做……」 「如果那样做会一帆风顺的话,我就不用费事了——是吧?」 女神官学着他自信满满的口气,把他后半句的口头禅给说了出来。 哥布林杀手不禁顿了一下,低声说道,「你记住了吗」。 「那是当然了哦,」女神官挺起了自己单薄的胸脯,「我也有在成长啊。」 ——所以,请做好心理准备哦? 哥布林杀手低低地「嗯」地应了一声。 第一章 『冒险与日常』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yoyo 扫图:yoyo 修图:速水伊织 录入:阿梵修 其名永世辉煌 受至高灵祇所爱 剑之圣女 六黄金 一圣女 手握 正义天平 威武宝剑 凡有言语者 尽皆爱济 故其祈祷 引发神之奇迹 偕六黄金 胼手奋战 矢志诛讨魔神 守既功成 司掌律法 作庇护者 其名永世辉煌 受至高灵祇所爱 剑之圣女…… 「不喜欢的话可以回去喔?」 即使正值白昼,却仍显昏暗的森林里,一道清新嗓音坚毅地响起。 树木、青苔与藤蔓。这个世界的主宰,是这些交缠于腐朽的白垩石建筑残骸上、错综复杂的植物。 一座多半建立在神代——抑或是有言语之人的第一个时代——的都市遗迹。 虽说就连森人(elf),也都承认无人敌得过流逝的岁月之沉重…… 如今壮丽的雕刻已然碎裂,有着精确正方形的路面石板也龟裂殆尽,呈现出一种凄惨的败者模样…… 有如穹顶般铺天盖地的茂密枝叶缝隙间,洒下若要称为阳光、又未免过于微弱的淡淡光线。 在取代了居民的草木摧残下,如今已沦为不折不扣废墟的、一座曾经的城镇。 五名各自穿着不同装备的人组成队伍,走在这样的废墟之中。 不用说也知道,他们是冒险者。 说话的人,是走在前面担任斥候、着猎人装束的少女。摇动的长耳,是上森人血统的证明。 她是一名扛着大弓、以敏捷脚步不断行进的妖精弓手。 「因为用强迫的,对我来说就没有意义了。」 「你指什么。」 回答她的则是个极为平淡的无机质嗓音。 是队列中的第二人——身穿脏污铁盔与皮铠的凡人战士(hume fighter)。 他的腰间佩有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手上绑着小圆盾,腰间挂着杂物袋。 相信就连爱作梦而离开乡下的年轻人,穿的装备都还比他高级得多。 他的模样极其寒酸、靠不住。但无论脚步,还是举止,都令人不敢小觑。 这名战士想必就是会给人这种奇妙的印象。 「就是这场冒险啊。」 妖精弓手不回头。她的长耳朵忙碌地上下摆动。 大部分森人,都是天生就具备猎兵(ranger)技能。 即使非正职,以担任斥候(scout)的人选而言,森人与圃人(rare)并列为最合适的种族。 她以彷佛没有体重的轻巧动作,越过高高隆起的树根。 「不会不喜欢。」 妖精弓手的耳朵立刻竖起。 「既然有约在先,我不打算拒付酬劳。」 妖精弓手的耳朵无力地垂下。 他的态度,让排在队列第三位的人轻声叹了口气。 一行人之中最纤瘦、最娇小、最青涩、最年幼的凡人少女。 双手握住锡杖,炼甲上披着圣袍——她是女神官。 女神官一副拿战士没辙的模样摇了摇食指,责怪他的态度。 「真是的,不能这样啦。我觉得这种态度不好。」 「……是吗?」 「是啊,毕竟人家是出于体贴才特地问的。」 「是吗。」 战士喃喃自语,陷入沉默。看不出他铁盔底下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将这张钢铁容颜转向妖精弓手。 「是这样吗?」 「……别问我这个好不好?」妖精弓手说着鼓起脸颊。 实际上,自从以牧场防卫战酬劳的名义,讨到了这场「冒险」以来,妖精弓手就一直欢天喜地。 然而,要说到好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又是另二回事。 「没用的没用的。」 胖胖的矿人(dwarf)极为愉悦地哼笑着,捻起胡须。 是走在队列第四位,身穿东洋风服装的术师——矿人道士。 身高虽比女神官还矮,体型却像块圆滚滚的巨岩,实在不能说他个子小。 纵然施法者的身材痩弱才是常态,但矿人本钱就是不一样。 话虽如此,手短脚短这点则无可奈何。只见他在兽径上,费力地一步一步抬高脚跟行走。 「毕竟他是『啮切丸』嘛,古怪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也对,谁叫他是欧尔克博格嘛。」 妖精弓手说着叹了口气。 「虽然同意矿人的看法令人不悦。」 「你就偏要多嘴这一句。」 矿人道士自讨没趣地哼了一声,接着笑咪咪地说: 「这么爱碎念,会觅不得夫婿的。难怪两千岁了还嫁不出去。」 「唔——」森人少女耳朵一震。「我才不需要什么夫婿。再说我还很年轻。」 「是吗是吗?」矿人道士得意地加深笑容。 「的确,瞧瞧你的『铁砧』,果真和幼儿没两样呢。」 「你这『酒桶』好意思说我……!」 妖精弓手柳眉倒竖,转过身来瞪着矿人道士。 她双手遮住平坦的胸口,张嘴正要回敬个几句——…… 「虽说这城市属于一群消失在岁月另一头的人,但我等难道不该遵守礼节吗?」 ——咻一声尖锐的呼吸制止了她。 是名脖子上挂着护符的蜥蜴人(lizardman)。 身为队伍尾巴的这名巨汉,摇动着——货真价实的——尾巴,从双颚之间泄出气息。 他身穿民俗服装,以奇妙的手势合掌,是名蜥蜴僧侣,侍奉着可怕的祖先——龙。 「这里终究是非人的领域,就算没放松警戒,也不必打草惊蛇。」 「……唔,有点闹过头了吗。」 「呜,怎样啦,还不都该怪矿人一再……」 「猎兵小姐。」 最后的「找碴」两个字没说出口,便消失无踪。 蜥蜴僧侣并非这支队伍(party)的头目(leader)。 然而妖精弓手也没那个胆量,面对他狰狞的面孔争辩。 「可以请你先行探路吗?前方那棵大树的树根,翻越起来会很吃力。」 「……好~」 「术师先生,也请你避免让斥候分心。」 「我知道,我知道。」 对这番语气沉重的训示,妖精弓手固然沮丧地垂下长耳朵,矿人道士却显得全不放在心上。 蜥蜴僧侣一副拿他们没辙的模样,朝众人转了转他的大眼睛。 女神官不由得嘻嘻笑了几声。 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的斗嘴十分热闹,女神官很喜欢听。 ——即使好到会吵架,感情好仍是件好事呢。 「嘿咻。」 妖精弓手一步两步三步,轻巧地登上几乎和她一样高的大树树根,跳了过去。这种特技般的身手,实在超乎常人所能及。 「你真熟练。」 战士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低声说道。 「是不是?」 妖精弓手自豪地回答,同时从大树另一头,抛来攀爬用的绳索。 战士拉了绳子两三次,确定够牢固后,一脚踏上树根,用力把身体往上拉。他身手之轻巧、攀登之迅速,怎么看都不像是穿着盔甲的人。相信他对猎兵的本事也有所涉猎。 「好,行得通。」 他站到了树根上,铁盔转往身后,看向眼底。 「下一个,上来。」 「啊,好的!」 女神官连连点头,跟了上去。 她把锡杖背到身后,生涩地握住绳索,小心翼翼把脚踩在树根上,将身体往上送。 「可是……嘿咻。这么大的城市,竟然会变成遗迹呢……呀!」 「小心。」 女神官踩到青苔,一脚打滑,战士随手抓住她的手腕,拉她上去。 被他以包覆在皮革护具之中的手一抓,她的手腕就显得极为纤细,彷佛随时都会折断。 「对、对不起……」 女神官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脖子以上全都红了,低下头去。 她轻轻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丝毫不打算抱怨。 「既然没受伤,我们就下去。」 「……好的。」 女神官就这么任由战士牵着,在他的支撑下,轻轻跨过大树。 两人一下到树根另一侧,妖精弓手就歪着头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是不是,多锻炼一下身体会比较好……?」 「这个嘛,当然多少有帮助啰。」 妖精弓手摇动耳朵,眯起眼睛露出满面笑容,若有深意地把视线往旁一带。 「要是变得像矿人那样圆滚滚的,可就麻烦了。」 「少啰嗦,长耳朵。别看我这样,就说我在矿人当中体格算是标准了。」 树根另一侧,传来矿人道士用丹田发出的大吼。 「再说谁也敌不过岁月流逝。不管是森人的居所,还是我们的地洞,所有的东西都一……样!」 被蜥蜴僧侣辛苦顶上去的矿人道士下定决心,直接从顶端一跃而下。 伴随一声闷响,彷佛跌了一屁股似的重重着地。 完全无法以漂亮来形容的窘态,让妖精弓手露骨地皱起眉头。 「你就不能再优雅一点?」 「早告诉过你脚的长度不同了嘛。所以说森人就是这样,老爱以自我为中心。」 「施展个下降(falling control)法术不就得了?要是你真那么不甘心的话。」 「啥!竟然为了这种小事不惜浪费法术,森人都没有节约的概念吗!」 「好了好了……」 女神官忍俊不禁,拦在他们中间当起和事佬。 「要是太吵闹的话,等等又会挨骂唷。」 「我说啊,就算被你用像在哄小孩一样的方式……」 「哦——?」 听到这沉吟似的说话声,妖精弓手的长耳朵猛然一震。 「森人亦非永恒。想来真正堪称永恒的,就只有『永恒』本身……」 蜥蜴僧侣话到人到,用爪子与尾巴攀上了树根。 他以这巧妙的爬行动作登顶,随即轻巧落地。即使声响大了些,动作却很利落。 「你不觉得在此试试上森人(high elf)是否永恒不朽,也挺有意思的吗?」 「……恕不奉陪。」 相信对方是觉得自己正俏皮地露出慧黠的表情。 但看在身上不长鳞片的人眼中,单纯就是只大蜥蜴张开了血盆大口。 妖精弓手表情抽搐,连连摇头。 「所以呢,」战士开口了。「哥布林在哪。」 「……你们看吧。」 根本没搞头——妖精弓手大大耸了耸肩,拿这人没辙似的叹了口气。 「亏我还特地为了欧尔克博格,挑了比较可能会有哥布林的遗迹。」 实在很希望他能至少表示一点谢意啊。听她这么一说,战士便「唔」了一声。 「意思是,你在迁就我吗。」 「……啊啊,够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是吗。」 战士似乎是在等所有人到齐,微微颔首后,带头迈出脚步。 妖精弓手赶紧跟上前去,追过了他,回到斥候的位置。 然而战士也并非无法胜任斥候一职。 尽管他的脚步显得大剌剌又粗暴,神奇的是鞋子并未发出声响。 他不踩任何一根树枝,也不踢任何一粒石子,连猎兵也觉得他的本事不简单。 「小鬼杀手兄,不必这么着急。」 蜥蜴僧侣从怀里抽出一大张纸卷轴,边走边摊开来给众人看。 这份饱经风化而破损,字迹模糊、可说已经接近残骸的纸卷轴,似乎是这座城市的地图。 他为了避免弄破,小心翼翼地滑动指尖,来来回回地查阅地图。 「……看来里头有神殿啊。贫僧认为应该前往一探,各位意下如何?」 「赞成。」 战士停下脚步,一边用手指摸过路面——曾经的石板路,寻找足迹,一边淡淡地点头。 「也许有哥布林。」 「你满脑子就只想着这个吗!?」 妖精弓手厌烦地发起牢骚。 「还有别的吗?」 「有啊,像是探索神秘!秘密!谜团!传说!」 妖精弓手一边警戒前方,一边大大摊开双手。 「……难道你都不会有这种心情?」 「现在不是时候。」 「……你这人真的很夸张。」 「是吗。」 战士答得干脆,让妖精弓手噘起了嘴,一对长耳朵频频抽动。 「喂喂,长耳朵。打磨原石这种事,要是太心急,可会把石头给砸碎的。」矿人道士捻着胡须,对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的她大笑。 「得花时间啊,时间。真是的,明明是森人却这么没耐心。」 「矿人就是这样悠悠哉哉地吃喝个没完,才会那么胖。」 「少啰嗦,酒有另一个肚子装。你反而才应该再胖一点比较好吧。」 矿人似乎不把她的反驳放在心上,从挂在腰间的酒囊灌了几口火酒。 「不过,也是啦,长耳朵说的话倒也没错。」 他粗俗地打了个嗝,引来妖精弓手侧目。 「啮切丸,你就没想过先让自己出人头地,很多事情都会比较好办吗?」「想是想过。」 战士放低姿势,贴在墙上,窥看转角的同时简短回答。 这个意料外的回答,让矿人道士「哦?」了一声。战士接连观察左右,往前踏出步。 「立功升上黄金等级,去影响更大范围的冒险者,也是个方法。」 「那,为何你不这么做?」矿人道士问了。 「因为期间哥布林仍会攻击村庄。」 妖精弓手原本在他身边警戒去路,这时忍着头痛似的摇了摇头。 「我是听说过凡人往往短视,是所有人都这样吗?」 「我想只是他比较特别喔?」 女神官微微一笑,彷佛在说拿这个人没办法。 他们已经像这样来往了几个月,起初的确常让她哑口无言。 「可是他比以前更愿意告诉我们各式各样的事了吧。」 「……」 战士仍然板着脸不吭声,以粗暴的步调一步步进行探索。 女神官从后跟去,不改脸上笑容。因为眼前的他—— 「再说这个人,还满好懂的,不是吗?」 「啊,我懂我懂。」妖精弓手点了点头,两人相视而笑。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悄悄交换眼色,压住声音,嘴角一扬。 不久,他们走过疑似远古大街的道路,来到了目的地。 树木间空出的一大块广场。 更深处有着地洞般的白垩岩入口,勉强露了出来。 「看来没有卫兵站岗。」 战士仔细检查完树荫的暗处、草丛中与地面,深深呼出一口气。 自从踏进这片森林以来,别说怪物了,甚至完全找不到任何野兽的声息与踪迹。 「啊,这应该就表示没有哥布林在了吧!」 战士的低语显得有些阴郁,女神官从后排开朗地鼓励他。 「那也未必。」 他的回答一如往常地无机质,然而她似乎并未因此气馁。 一步步跟在战士身后行走的模样,倒也有点像只雏鸟。 「我不认为他们会放过这种巢穴。」 「……既然没看到不就好了?」 哥布林这种东西不在最好。但战士无视妖精弓手的这句话,说道: 「有刚从别处巢穴挖通相连的可能。」 「呐……不觉得,有种味道吗?」 想来也并非是要呼应战士的说法,但妖精弓手皱眉发起了牢骚。 蜥蜴僧侣缓缓摇头。 「不巧的是,来到这么深的森林里,贫僧等人的鼻子可就不灵了。是什么样的气味?」 「该怎么说,就像……蛋腐败的味道……?」 「……看来是有啊。」 战士嘟囔了一句。其余冒险者也呼应他的这句话,拿起了各自的武器。 妖精弓手把树芽箭头制成的箭矢,搭上以赤柏松木系蜘蛛丝制成的大弓。 蜥蜴僧侣对父祖祈祷,握紧了一把用法术将牙磨制成的刀。 矿人道士把手伸进装满触媒的小袋子,女神官双手握住锡杖。 冒险者们以敏捷的动作跑了起来,绕行一圈,包围住地洞四周。 「请问该怎么做?潜进去吗?如果要进去,我就事先帮大家准备守护的神迹——……」 女神官不安地问,战士则不当一回事地摇头说了声「不」。 「这座遗迹——是神殿吧。有没有其他出口?地图上的标示。」 「单从图上来看,应该是没有。」蜥蜴僧侣在脑中描绘出地图,给出肯定的答案。 「不过,这座遗迹已十分古老,无法肯定构造并未产生坍塌。」 「那,就把他们熏出来。」 战士用绑有圆盾的左手,在杂物袋里翻找。 他拿出的是一样约莫手掌大小、像是由某种东西捆成的黄色物体。 这些物质以绳子和点火用的木屑绑在一起,揉成球状。 女神官似乎见过,表情微微紧绷。 「……这个东西——记得,是松脂……没错吧?」 「没错。」 「还有,硫磺……」 「这玩意的烟很重,会往下沉。」 战士低声说着,灵活地以单手拿着火石打火,点燃了熏烟球。 球体转眼间就冒起浓烟,他留意着不吸进这些烟,将球体扔进地洞之中。「而且会产生毒气。虽然死不了……」 战士说着从鞘中拔出小把的剑。 「之后只需要等。」 从熏烟球冒出的烟,就像浪花翻滚似的一路沉向遗迹深处。 冒险者们以参杂傻眼与恐惧的表情面面相觑,叹了一口气。 「……你出手可真狠啊。」矿人道士说。 「是吗?」 「原来你没自觉喔?」 ——这招果然立即见效。 伴随一阵吵嚷声,一个矮小的人影穿破烟雾屏障,冲了出来。 是只体型约孩童大小,有着丑陋脸孔的怪物——「小鬼」,哥布林。 「哼。」 他看到小鬼穿着保护躯干的皮甲,就以拿柴刀劈柴似的动作,当头一剑砍去。冲击。惨叫。溅血。 他一脚踢倒剑刃埋进头盖骨的小鬼,从对方手上抢走武器。 偏短的半月刀。战士拿起这把有着红黑色脏污的刀轻轻挥了几下,点了点头。不坏。 这件多半是哥布林为了在洞窟中挥舞而打造的武器,他握起来非常习惯。 「他们装备很好,小心点。」 「……做这种事,才不是我所知道的冒险。」 「不是吗。」 「才不是。」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同时拉紧弓弦,放箭。 这枝由枝叶自然形成的箭,就像受到吸引似的飞进神殿之中。 传来三声惨叫。 从烟雾中试图冲出的三只哥布林,被一箭射穿,滚了出来。 「既然要跟哥布林打,怎么不至少进了遗迹再打?」 「但真说起来,的确和平常一样啊。」 蜥蜴僧侣跳向痛得打滚的小鬼们,挥刀终结他们的性命。 「既然是和小鬼杀手兄前往探索,终究得做好这种觉悟。」 「虽然我觉得这样也不太对……」 女神官伤脑筋似的朝战士一瞥。 战士将反手握住的半月刀划向小鬼的咽喉。 拔出割开喉咙的刀后,立刻飞掷而出。 刀旋转着飞向烟雾之中,又听见了小鬼的惨叫。 他的动作例行公事到了残酷的地步。 「照这样看来,是用不着法术啰。」 矿人道士一边替投石索缠上石弹,一边说道。 想必是为了因应前锋没能杀干净的敌人,但他显得非常悠哉。 「对。」 战士拿起他刚割喉杀死的哥布林手上的短剑,一边检查剑身,一边点头。剑刃上涂有某种来路不明的漆黑毒液。 战士也不管一旁的女神官全身一震,用哥布林的衣服擦去了毒液。 「法术之类的,留到闯进去后再用。」 他把短剑挂到腰带上,回答矿人道士。 战士瞪着神殿的入口。 小鬼的尸骨已经堆了一地,但没有新的敌人要从烟雾中现身的迹象。 敌人是已经全军覆没,还是去避难了呢…… 「毕竟他们命很厚啊。」 他从哥布林的尸骨拔出一开始砍到头上的剑,擦去血脂,检查刀刃。没有问题。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剑往鞘内一插,点点头: 「等毒气消散,我们就进去。」 「我再说一次,这不是我所知道的冒险。」 「是吗。」 「先说好,这不是冒险!不算数!」 「知道了。」 战士简短地说完,走向神殿入口。他的跟了过去。 ——凡人战士与神官、妖精弓手、矿人术师,以及蜥蜴人僧侣。 从这群奇妙的冒险者聚集在一起以来,星辰的运行已经过了半轮。 秩序与混沌之间无止尽的争战,分出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的高下之后,又过了一阵子。 他们就这么四处探索邻近边境都市的遗迹或洞窟。 这世上存在许多于恒久的战斗中,被人们遗忘的堡垒、神殿、遗迹与洞窟。 也许有些投靠混沌者,就躲在这些地方蛰伏不出,静候时机来临。 对此必须小心提防、戒备——但可怕的对手并非只有这些怪物。 诸王重拾足以彼此牵制的余力后,决定将这些都交给在野的人们去处理。 这毫不稀奇——战争结束,冒险者们又回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既然会成为冒险者,对未知的领域多多少少都有些好奇心。 打倒怪物,获得财宝,就此出人头地。这是冒险者的梦想。 若为此出发前往探索,事后还能领到酬劳,可说是求之不得。 只是对于在场的这名战士而言,无论是躲着小鬼的洞窟,还是古代的遗迹,都没有太大差别。 欧尔克博格、啮切丸、小鬼杀手。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外号称呼这名战士。 如今正要果断踏入洞窟的他,还不是个冒险者。 「哥布林就该杀光。」 ——!-他是哥布林杀手。 § 事情发生在通过天顶的太阳开始下沉后,过了一段时间的傍晚时分。最先注意到他回来的,是牧场主人。 染上晚霞色彩的牧草地旁,有条通往镇上的小路。 他踩着大剌剌的脚步,慢慢走在这条路上。 他一如往常,穿戴脏污的铁盔与皮甲,佩挂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牧场主人本在修缮阻拦野兽的栅栏,闻到微微飘来的铁锈味而皱起眉头,站了起来。 「……回来啦?」 牧场主人挤出这句话。 他已经来到牧场主人身边,静静地点头回答。 「是。因为工作结束了。」 「是吗……」 他回答得很木讷,让牧场主人默默摇了摇头。 接着把视线从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铁盔上撇开。 明明从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就认识了——明明应该很了解对方,却没有话可以对他说。 牧场主人很不擅长应付他。 虽然能够理解原由,也不想对他冷漠,但并不是个希望留在身边的人物。 也已经过了好几年啦——牧场主人忍不住低喃道。 故乡遭到哥布林袭击,不就像是一种天灾吗? 从只能逃命的灾难中,一度捡回性命,第二次更抵抗成功。 这样不就很足够了? 「是的。」 他点点头,彷佛在说他懂。 「既然如此,就别太钻牛角尖……不然那孩子太可怜了。」 「……我会尽力。」 他在少许的迟疑中,回答了牧场主人的这句话。 牧场主人心想:真难相处。 如果他是个对任何事都不为所动的人,牧场主人也就没必要费心了。也不知对方是否察觉了这点,只见他以平淡的语气说下去: 「不好意思,我要借用储藏间。」 「……老样子。不必一一向我报告,爱怎么用就尽管怎么用。」 他背对这句像是悻悻然撂下的话,从牧场主人身旁走过。 踏入牧场的土地,绕到牛舍后头,越过干草堆,继续往前走。 前方有一栋十分老旧——已经久无人用,宛如废墟的储藏小屋。 屋顶与墙上的破洞经过修补,但也就只是钉上木板。 工法虽然粗暴,但这是他默默进行修缮的结果。 只不过牧场主人的女儿——从小就认识的牧牛妹,始终坚持她要自己修。 他觉得既然借用这里,当然应该由他来维护。 「啊啊!」 当他的手伸到储藏间的门上,背后就传来孩子般活泼的叫喊声。回头一看,是伸手指着他的少女——牧牛妹。 她以胸部会因此晃动的步伐跑到他身前,随即大大摆动手臂。 「欢迎回来!真是的,既然回来了至少跟我说一声嘛!」 「我不想打扰你。」 「打招呼不算打扰啦。」 「是吗。」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牧牛妹却把食指笔直伸到他身前。 细看才发现她正鼓起脸颊,像是在说:「我生气了」。 「既然知道,就要好好打招呼!」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 「……我回来了。」 「好的,欢迎回来。」 牧牛妹露出盈盈微笑,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刚才就听过啰。」 他淡淡地回答,拉开不好开关的门,走进储藏间。 牧牛妹跟着溜了进去。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这位儿时玩伴的脸。 「……你的工作呢?」 「算是休息时间……吧?」 「是吗。」 「是啊。」 他显得不怎么有兴趣,就这么以粗暴的动作,把杂物袋往地上一扔。 接着用打火石,点亮了挂在横梁上的一盏老旧提灯。 ——火光下浮现的储藏屋内,简直像是一处地洞。 地上铺着草席,置物架设置得十分拥挤,排满了琳琅满目、来路不明的杂货。药瓶与药草、奇怪的卍型武器、用看不懂的字书写的古籍、某种野兽的头骨…… 此外还有许多牧牛妹连用途都猜不到的东西。 相信即使是冒险者,也很少人能够预测到,他打算用这些做什么。 「很危险。」 「啊,嗯。」 他对稀奇观望的牧牛妹丢下这句话,接着就重重在地板正中央坐下。 他从腰带解开佩剑,连着剑鞘往旁一扔,然后喀嚓作响地开始脱护具。 牧牛妹走到他身旁蹲下,从他肩膀后面凑过去察看。 「欸,你要做什么?」 「修整头盔的凹陷、更换铠甲的扣具、修理炼甲、磨剑、打磨盾牌边缘。」「其他就不说了……盾牌边缘?打磨那种地方有意义吗?」 「遇到紧要关头,派得上用场。」 他的动作很例行公事,而且十分仔细。 他挥动槌子,解除扣具并更换,弯曲铁丝补强炼甲,用磨刀石打磨剑与盾。 武器即使折断或用过就丢,只要从那些小鬼身上补充就行,但护具就没这么简单。 那些哥布林极少会穿戴足以托付性命的盔甲。 即使他们穿了这样的盔甲,也不会有时间卸下来,穿到自己身上。 况且一个弄不好,往往在护具破损时,自己也已经受到致命伤。 对他来说,这是再关键不过的、重要的、攸关性命的工作。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只见牧牛妹笑咪咪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有趣吗?」 「还不错呀。我对于了解你在做什么很有兴趣。」 牧牛妹说着得意地嘿嘿一笑,用戏剧般的肢体动作挺起丰满的胸部。 「那么,这次的冒险怎么样呢?」 接着她眼神闪闪发光,靠向他身旁。 一阵牛奶般的甜美香气飘了过来。 他以格外冷淡的声调说: 「有哥布林。」 「是吗?」 「对。」他持续工作,简短地回答。然后补上一句:「数目很多。」 牧牛妹盯着他说这句话时的背影…… 「嘿!」 ——背上忽然传来一种沉甸甸却又柔软的触感,令他叹出一口气。 是牧牛妹靠过来抱住了他,还在他头上一阵乱搔。 他停下手边工作,狐疑地回头看她。 「……干么。」 「没有啦,就是说你辛苦了这样。」 牧牛妹脸不红气不喘地笑着回答。 「很危险。」 「没关系没关系。」 「有关系。」 「除了这个以外,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于是他沉默了。也许是想通了不管说什么都没用。 他先把打磨完的盾牌立到墙边,然后在置物架上大肆翻找。 他揽到手上的是几个瓶子、手套以及翻倒在架上的捣药钵。 他戴上皮手套,接着开封的瓶子里,装着干掉的奇妙长条虫。 他也不理会牧牛妹在正后方「哇……」了一声,把虫尸丢进捣药钵。 「别碰。会起疹子。」 「嗯……那,呃——」 「是座森林里的遗迹。」 「遗迹啊……去遗迹打哥布林?」 「不。」他摇摇头。「其他人邀我去的。」 他对问了声「是喔?」的牧牛妹点点头,接连把瓶子里装的东西倒进捣药钵。 长条状的虫,以及红色粉末——某种香料。除此之外,还有干燥的草和刺激性物质。 他也不使用秤子测量,几乎都是目测,但调合起来非常熟练。 之后只要用捣药杵梼碎、磨烂、混合即可。 「……说是一座叫什么来着的古代城市。」 「你不记得名字了?」 「抱歉。我没兴趣。」 「也是啦,毕竟这一带很多类似的,这里又是边境。」 他确定虫尸已经磨成粉末状之后,在附近的架上又翻找了一番。 接着拿出的是蛋。在牧场刚采收的蛋——的蛋壳。 虽说牧场也有养鸡,但并非每天都能定期产出。 他把这颇为宝贵的蛋打破之后剩下的壳,仔细地黏合成原本的形状保存。 此刻他正将捣药钵里的东西,从蛋壳顶端开的小洞注入。 小心翼翼地用粉末缓缓填满蛋壳,注视着这样的过程——「对了,」他忽然小声说道。 「有很大的。」 「嗯。」牧牛妹点头答腔。 「很大的树根,高高隆起。」 「你说很大,大概有多大?」 「相当于你的身高……翻越起来很吃力。」 「是喔,好厉害喔!」 她的感想像个小孩,佩服的模样也像个小孩。 从村落来到这个镇上,在牧场生活已久的她,不曾见过那样的事物。 如今他想必远比她更了解这世上有些什么样的景色。 这让她既寂寞,又高兴。 「此外,有哥布林。」 过不了多久,蛋壳已经被粉末填满。他一边用油纸包起、加封,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开口。 他的语气冷淡,但始终显得极为认真。 「……不对劲。他们的装备完善得不太正常。」 牧牛妹「嗯?」了一声,手指按住下巴思索。 「我看是因为前阵子的战争,才逃到那边去的吧?」 「若是这样,入口至少会有哨兵。」 「唔唔唔……哎,既然连你都搞不懂,我当然也不会懂了。」 她沉吟了一会儿后,哇一声摊开双手,整个人往后一躺。 昏暗的天花板下,提灯的火苗发出滋滋声燃烧。 「会弄脏的。」 「又没关系。」 牧牛妹傻笑着回答了他的话。 「欸。」她翻了个身,滚到他身旁。「你明天会不会放个假呢?」 「不。」 他把完成的蛋壳收进杂物袋,静静摇了摇头。 「公会的柜台小姐,找我过去。」 「这样啊,好遗憾喔。」 他短短嗯了一声回应,说道: 「也许是要剿灭哥布林。」 § 「不是的,不是剿灭哥布——啊,请不要因为这样就回去!」 哥布林杀手的手已经放到公会会客室的门把上,这才不起劲地回过头来。 豪华长椅、毛很长的地毯、挂满整面墙的怪物与魔兽首级、老旧的武具。这名被往年冒险者得到的种种战利品包围的男子,淡淡地回答: 「但是,与哥布林无关吧。」 「这、也是啦,这个……话是这么说没错……」 柜台小姐坐在长椅上,以像是随时都会泪崩的表情直视他。 她用力抱紧一迭文件,小声说道: 「……果然,不是哥布林就不行……吗?」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看不出他铁盔下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大剌剌走到长椅前,粗暴地坐下。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她,说道: 「请长话短说。」 「——!好的!」 柜台小姐的表情变得像个孩子一般灿烂。 她迅速把文件弄整齐,再度排到桌上。 这些用羊皮纸写成的文件,似乎是一群冒险者的履历。 名字、种族、性别、技能,以及过去所接的委托内容,都详细记载在上面。 「我想拜托哥布林杀手先生担任见证人。」 「见证人。」哥布林杀手想通了似的点点头。「升级审查吗?」 冒险者的等级,从白瓷到白金分为十阶段。 审查等级的基准,就是参考过去的酬劳金额、贡献度以及人格。 也有人称这些为「经验值」,大致上倒也没错。 因为说穿了,这就是在审查每一位冒险者对社会大众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 换个角度想,虽然理所当然,但所谓冒险者充其量就是一群拥有战斗技能的游民。 单就冒险者这个身分而言,和实力同样受到重视的,即是当事人的人格。 因此会在高阶冒险者的见证下进行审查——也就是面试。 所以身家不详但本领高强的流浪者,一口气升上白银或黄金…… 这类童话故事般的情形,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再举个例子,悉数邀请女性成为同伴的男性冒险者,要晋级也十分困难。 因为无论实情如何,很少人会想把重要的委托交给性好渔色的冒险者。 无论多么有实力,除了实力以外一无所有的愚昧之徒,一辈子都会停留在白瓷等级。 愈是优秀的冒险者,就愈会留意旁人的目光,不让自己的言行损及信誉。 ——即使历史上只存在过寥寥数人的白金等级中,有着极小一部分的例外。 「……不过。」 哥布林杀手狐疑地说了。这种情形在他身上十分罕见。 「由我去不要紧吗?」 柜台小姐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哎呀?」 「您在说什么呀?要知道您可也是白银等级耶?」 「那是公会擅自决定的。」哥布林杀手回答。 「这也表示,大家对您就是怀着这么多的感谢。」 柜台小姐充满自信,说得像是自己的成就一样自豪。 哥布林杀手静默下来,不说话了。 他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然后一手抓起文件。 「……审查谁?」 「谢、谢谢您!」 柜台小姐高兴得甩动发辫,满脸喜色地点点头: 「是同一支小队的成员,从钢铁升上蓝宝石,也就是要审查是否可以由第八阶升上第七阶——……」 § 「这、这次一定,这次一定,千万、千万要,升级……成功……!」 通往面试室的走廊上,一群等着参加面试的冒险者之间,传出一阵嘟囔般的祈祷 念诵的人,是名身上僧衣满是补丁的中年男子。 看上去像个僧侣——不,相信不会单纯只是僧侣。 就他的年龄而言,体格十分结实。身旁放着一根使用多年的六尺棍,想来多半是武僧之流。 他虽然剃了头发,却似乎没有抹香油,光头上快要长出稀疏的发根。 「吵死了,大叔!不要因为是僧侣就在那边念佛,听了反倒烦躁起来啦!」 回答他的是名眼神犀利、看上去就是一身战士装束的年轻人。 他的语气虽然强势,却浮躁地扭动身体。 每次都让一身用旧的铁铠与战斧相互碰撞,发出金属摩擦声。 尽管并未生锈,但显得十分陈旧,说不上是什么精良装备。 「该死,至少应该打磨光亮再来的……」 「没办法,大叔是我们之中唯一有妻小要养的人,当然会想求神拜佛。」 对破口大骂的战斧手出言安抚的,是一名法师装扮的女子。 「何况就算磨亮了,也差不了多少。」 她一身坑坑洞洞的长袍底下,露出微尖的耳朵——是个半森人。 这名妖术师忙着翻阅的魔法书,似乎也是十分老旧的抄本。 快要剥落的封面,是用糨糊强行黏贴起来修复的。 「好啦好啦,先冷静下来吧。就算生气,也一点帮助都没有啊……」 接着在一旁陪笑的是个个子矮小——不,是身高只有其他人一半左右的青年。 他穿着完好无缺的皮甲,腰间挂着短剑,脚上穿着内里有毛皮的靴子。 是个圃人斥候——至少外观上如此。 「话是这么说没错,」战斧手应道。「可是钢铁跟蓝宝石,不论委托或酬劳都完全不同级别耶?」 「只要升级,就可以告别剿灭下水道大老鼠之类的工作。」 妖术师一附和,战士就用平常挥动斧头的风速般继续说下去: 「到时我们就可以赚到比债务利息还要多的资金。这对大叔来说也是攸关生活,当然会很拼啊。」 「我也一样。魔法书很贵。如果祈祷就能升级,要我怎么祈祷都行。」 妖术师用带着点达观的口气回答,她从长袍底下瞪着圃人斥候。 「姑且不论这些,你倒是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呢。」 「没有啦,啊哈哈哈……」 圃人斥候搔着后脑勺,腼腆地笑了笑: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啊——就是很怕危险嘛。再说我又没有欠债。」 「窝囊废。」 「胆小鬼。」 战斧手与妖术师无奈地各自骂了一声,圃人斥候却只是耸耸肩。 「下一位请进。」 这时面试室传来柜台小姐开朗的呼唤。 「啊,轮到我们了。」 圃人斥候以轻巧的动作起身。 光头武僧膜拜似的挝住他不放。 「我求求你,求求你,振作一点……!」 「就说我知道了嘛。你很烦耶。」 圃人斥候嫌恶似的挥开他的手,打开面试室的门。 「……呜睦。」 他当场瞪大眼睛。 面试室里头有三个人等着。 一名是公会职员,总是一脸风凉样的柜台小姐。真想哪天打她一顿屁股,打得她哇哇大哭。 另外还有一名身穿公会制服的苗条女子。 然后……这会是谁呢?圃人斥候歪了歪头。总觉得似乎看过,却又想不起来。 最后的审查员是名高阶冒险者——问题在于这人异样的风貌。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明明不是正要出发去冒险,却穿着这样的装备。 这人并未佩带剑盾,但他不可能认错。 「哥、哥布林杀手……。」 「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不会……。」 圃人斥候讨好地对他陪笑,关上身后的门。 坦白说,圃人斥候并不讨厌哥布林杀手这个人。 这个人专做剿灭哥布林这种轻松的工作,升上了银等级。 想赚钱。想出名。想受人称赞。可是对死亡既害怕又厌恶。 圃人斥候一直认为,这个人的想法一定也和他大同小异。 虽然那极端读不出表情的铁盔,让他怎么样都没办法喜欢…… 哥布林杀手直视着在他正对面坐下的圃人斥候。 圃人斥候全身一震——虽然不讨厌,却有点怕他。 「呃、呃,这是要做那个什么来着?是升级审查没错吧?」 圃人斥候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双手手掌快速互搓。 「请让我啪地冲破蓝宝石、绿宝石,升上红宝石……不,干脆一路升到铜级吧。」 「哎呀,这可不行呢。」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回答。 她一边翻阅手上文件,一边说: 「您身上的皮甲、靴子,都是全新的对吧?令人好好奇喔。」 「啊,看得出来吗!?」 圃人斥候嘴角一歪地笑了,把他小小的脚放到桌上。 整双靴子没有一丁点伤痕,擦拭得非常干净,却又呈现出会吸收光线的黑色。 「这是挺高级的货色,而且我还请他们做了消光处理,跟我再相榇不过了。」 「是喔——」 所以,圃人斥候并未察觉。 「为什么您和大家接了同一份委托,却只有您最近手头特别宽裕?」 并未察觉到她的声调变得极为事务性且平淡。 「就算拿酬劳总额来比较,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愿不是计算错误。」 圃人斥候全身一震,柜台小姐也不理他,淡淡地说下去: 「而且您和您的几位同伴不一样,只有您的委托达成报告里,有许多含糊不清的部分。」 「啊、呃,那是因为,这个……」 圃人斥候赶紧把脚从桌上放下。 他看看右边,看看左边。无路可逃。 情急之下绞尽脑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其、其实是我老家最近送了钱过来——……」 「你说谎。」 先前一直不说话的职员,斩钉截铁地开了口,语气不容质疑。 圃人斥候试图用笑容打圆场,内心却啐了一声。 她胸口配挂的,是由天平与剑组合而成的至高神圣符。 「以至高神之圣名宣示,刚才你所说的无庸置疑是谎言。」 这是『看破(sense lie)』的神迹。这个该死的偷窥狂! 他没见过她,也是当然的。 眼前这女子可不是既任职于这所公会,同时又身兼司掌律法与正义之至高神的祭司——监督官吗? 怎么会这样?我被盯上了?为什么? 柜台小姐彷佛早就在等这一刻,哗啦哗啦地翻动文件开了口,说她早已知晓一切。 「看来您是在前几天的遗迹探索后,买了新的装备呢……啊啊,您犯了那条要命的禁忌吗?」 她露出满脸微笑,双手一拍,点了点头。 「以侦察的名义自己一个人先进去,找到宝箱就私吞里头的财宝,甚至拿去变卖掉了!」 「呜……」 她说中了。 遗迹探索过程中,怪物自不用提,各种陷阱也是致命的威胁。 圃人斥候自告奋勇担任探路者,同伴们答应,在那样的情势下也都是理所当然。 他慎重地踏入遗迹,检查几个转角,然后…… 就在那里,发现了宝箱。 宝箱并未装设陷阱,锁也轻松就能打开,里头装的虽是古钱,却有足足数十枚金币。 空空如也的宝箱并不稀奇,而他的背包还多得是空间可以放。 「没有啦,这、这、这个,我……」 圃人斥候表情为难地笑了笑,然后就像挨骂的小孩一样搔搔后脑,点了点头。 他已经算计过既然情势弄成现在这步田地,还是赶快道歉比较明智。 「我一时财迷心窍……对不起。」 「实在是伤脑筋耶。」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回应。 她不断翻动手上的文件,也是一种肢体表现。 是为了让对方明白地了解到,这一切都瞒不过她的法眼。 公会内部设有旅馆与酒馆,并非纯粹只是为了支持低阶的冒险者。 无论什么时候,金钱的流向都不会说谎。 「就是因为有您这样的人在,圃人和斥候才会被人用带有偏见的眼光看待。」 ——啊啊真是够了。她就像是在呼喊这句话似的摇了摇头。 「哎,毕竟是初犯……大致上就是降格为白瓷,还有禁止在这个镇上从事冒险者业吧。」 「等、等一下!这太说不过去了吧!?」 圃人斥候忍不住将上半身探到桌上大喊。 「只不过是污走一个宝箱的东西,为什么我就非得被赶出镇上不可!?」 「啥~?」 柜台小姐的回答十分冷漠。 她彷佛觉得傻眼——实际上也真的傻眼——地歪了歪头。 「『只不过』?您是白痴吗,信用这种东西可不是用钱就买得回来的耶?」 会辜负信用、信任的人,没有资格当冒险者。 当然了,这一行最主要的业务就是动粗。不问过往资历。其中自然也有着一些素行不良的人。 纠纷永远都会存在——正因如此,才更必须尽可能保持诚实。 所谓的冒险者,要是失去了信用、信任,也只不过是群游民。 而冒险者公会所买卖的商品,正是信用与信任。 这个冒险者是否还搞不懂,正因他的能力卓越到足以晋级,又念在是初犯,公会方面才基于温情做出这种处置? 「我们也可以公开发表你『因谎报酬劳之罪名处以降级处分』,让你留在这里喔?」 「呜……」 圃人斥候说不出话来。他拼命转动脑袋,试图亡羊补牢。 宣称这是大家都在做的事——不行,到头来还是会受到惩处。 如果说是被人威胁才这么做…… 「再怎么编造借口也没用喔。」 ……行不通。司掌正义的祭司正放亮了眼睛盯着。 所以……他朝自己的同类,寻求唯一的活路。 「算、算我求你了,哥布林杀手。看在我们是同一个城镇的冒险者的情分上。」 他露出哀求的眼神、讨好的笑容,摩擦着双手恳求。 而这位始终双手抱胸、不发一语的人物,以极不耐烦似的模样回答: 「与我无关。」 他的回答清楚明白。 「我只负责见证。此外什么也不会做。」 「可是、可是啊……。你不也是个冒险者吗?」 「那当然。」 哥布林杀手将冰冷的视线,投往死缠不放的圃人脸上。 「你不就是欺骗了冒险者吗。」 「……」 圃人斥候实实在在地涨红了脸,瞪着他们两人。 自己拿起腰间短剑扑向柜台小姐的情景,一瞬间从脑海中闪过。 如果要动手,并非办不到。 ——然而,要做这件事,就先过哥布林杀手一关。 这名战士的实力,至少足以单独(solo)解决本来应该要组队(party)挑战的猎杀小鬼任务。 一个圃人斥候正面扑上去,能有多少胜算呢? 视线从小鬼屠夫的铁盔射了过来,圃人斥候吞了吞口水。 他这斥候不是白当的,脑筋转得够快,而且不笨。 「……给我记住!」 他情绪激动地撂下这句话,随即踹开椅子冲出了面试室。 柜台小姐面对发出砰一声巨响而关上的门,松了一口气。 「恕我拒绝……啊啊……吓死我了……」 柜台小姐卸下了贴在脸上的笑容,窝囊地趴到桌上。 那名斥候最后狠瞪她时,柜台小姐忍不住发起抖来。 要不是有哥布林杀手在,真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的事态。 「……非常谢谢您,哥布林杀手先生。」 她辫子无力地垂在桌上,仰望身旁的铁盔。 「不。」哥布林杀手静静地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怎么会?以前我在王都参加公会研修时,审查情况可是惨不忍睹呢。」 柜台小姐仍趴在桌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有生性下流、一开口就满嘴猥亵话题的人;也有一看就是想来搭讪女生的 「的确很多。王都那边,真的很多。」 监督官不敢领教似的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天平与剑的圣符。 「当时我们必须独自应付这样的人,所以……嗯。」 她微微一点头,手撑在桌上,坐直身体。辫子跟着摇动。 「光是有能够信任的人愿意当见证人,那种安心感就不一样。」 「是吗。」 「是啊,当然是了。」 她每次谈到哥布林杀手,都会露出充满自信的表情。 他见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站起。 「……如果已经结束,我要回去了。」 「啊,好的。酬谢金应该是到柜台就可以领取……」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门口。 柜台小姐看着他的背影,下一瞬间忍不住叫出声来。 「还、还有!」 搞砸了。忍不住出声了。柜台小姐脑海中一阵后悔。 哥布林杀手本已手握门把,这时慢慢转身。 「什么事。」 柜台小姐迟疑了。 出声喊他时的勇气,似乎在喊完那刻就已经轻易地消耗殆尽。 她一度想开口,却又打消主意,最后只说出了该说的话: 「……辛苦您了。」 「嗯。」他转动门把,低声回应。「彼此。」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被留下的柜台小姐,再度趴到了桌上。 「啊呼……」 冰冷的桌面贴着脸颊,感觉很舒服。 「辛苦了。」 同僚监督官放松了紧绷的表情,轻轻拍着柜台小姐的背。 「不过,刚才那圃人多半不会就这么死心啊。」 「……可是,能活下来的冒险者都是宝贵的人才。而且这也不是明确的犯罪行为……」 若是撤下冒险者这框架,让他真的成为游民,反倒更令人伤脑筋。 「也对,毕竟冒险者也是五花八门,从守序善良到混沌邪恶都有。」 「如果单纯当成冒险者看待,其实还在可容许范围内对吧……辛苦了。」 「哪里哪里。身为至高神的祭司,这是应当尽的职责,不用放在心上。」 监督官笑吟吟地轻轻挥手,但柜台小姐只是一再叹气。 「从司掌律法的神之观点来看,我刚才的对应怎么样?」 「提到正义之神,人们多半都会误解,像戏剧里也常常这样。」 监督官自己摆出一副戏子的架式,清了清嗓子: 「正义的真谛,并非处罚邪恶,而是让人意识到邪恶的存在。」 律法是工具,秩序则是为了让大家活得更好才如此规范。不需眨低,也不需要哄抬。 因此至高神不会给予天启。 也就是叫人们不要只会听神说的话,要靠自己去思考、判断。 柜台小姐仍旧没规矩地趴在桌上,只转过头,慵懒地看向朋友: 「这个想法真了不起。」 「能够实践的话啦。我还差得远了,若是以剑之圣女大人为楷模,根本没得比。」 「那根本就挑错比较对象了吧。」 剑之圣女。 从人们开始谈起这个名号算起,已经有足足十年。 是在柜台小姐十二、三岁——数尊魔神王其中之一复活的那年。 白金等级的冒险者、勇者并未出现,由人们自己抵死抗战时的传说。 一支由第二阶级——黄金等级的冒险者组成的队伍,勇敢迎战魔神王,最终…… 「他们击败了魔神王。其中一名成员,就是伟大的至高神之仆从,剑之圣女。」 监督官像个爱作梦的少女一样脸颊绯红,轻声叹息,「我好崇拜她喔。」一边喃喃道。 「况且我只负责『看破』,相较之下很轻松啊。你的工作应该还没结束吧?」 「毕竟有很多人都在排队等着升级。降级处分也是要准备文件……」 「加油加油。」 朋友又拍拍她的背,但一点安慰作用都没有。 没用归没用……还是稍稍能打起精神。她「嗯」一声点头,抬起头来。 「所以,刚刚那位就是你中意的他?」 柜台小姐的视线,对上了她坏心眼的贼笑。 「呃、呃……」 『看破』的效果还在持续吗?柜台小姐仰望天花板,至高神什么也不说。 她认命了。尽管视线微微犹疑,还是老实点了点头。 「……是、是又,怎样?」 「哼嗯~不过我也不是不懂。毕竟你从还待在王都的时候开始,就偏好硬派的人了。」 「这……我以前的确是一直在想,不知道有没有更……怎么说,更严以律己的冒险者……」 遗憾的是——现在想来则发现这其实是幸运——待在王都的时候,她并没有遇到这样的对象。 他和她的来往,是从柜台小姐研修完毕,被分发到这个边境小镇以后才开始。 他们分别以刚注册的冒险者与新进职员的立场认识……之后就一直维持这样的关系。 他一心一意猎杀哥布林,对其他事毫不关心。 对于受够了王都那些猎艳冒险者的她而言,这样的他显得极为新鲜。 「只是该怎么说,太严以律己也有点……」 ——能和他说到话,的确是很开心,但如果他能至少邀自己去吃个饭之类的…… 不对。 柜台小姐摇了摇头。 冒险结束后,很阳光地跑来邀请共进一餐的他? 这样子,一点都不像他。 但自己又没有勇气主动邀约,该怎么说呢?如果能有个什么机缘就好了。 「看你这么幸福实在是再好不过……所以,不用工作了吗?」 「……嗯,别再想这些傻念头,得好好工作才行了。」 她振作起来,慢慢坐起上身,整理堆在桌上的大迭文件。 要做的事很多。 包括圃人斥候的转调,战斧手、妖术师、光头武僧的升级处理。 此外还有一大堆日常业务等着。 总之,应该先从眼前的进度开始消化。 她下定决心,拿起笔,打开墨水瓶盖,在羊皮纸上书写—— 「喂。」 「哇呀啊!?」 ——忽然间从近处听到的说话声,让她的笔实实在在地跳起舞来。 按住怦抨直跳的心脏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顶令人读不出表情的铁盔。 她一边小心不要打翻墨水,一边慌忙梳理头发,调整呼吸。 同时还暗自发誓,事后一定要对站在一旁贼笑的监督官报复。 「哥、哥布林杀手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还用说。」 回答的声调尽管显得无机质,却似乎开朗了些。他的手上紧紧抓住一份委托书。是回程途中从布告栏上撕下来的吗?不,记得上面应该没有哥布林的案子。 ——而且,这种文件格式……是指名委托? 是谁?从哪来的?虽然不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但委托书款式特别,是从远方以邮递马车送达的。 他也不管柜台小姐观察出这些细节正歪头纳闷,斩钉截铁地开口: 「当然是剿灭哥布林。」 柜台小姐露出了皱成一团的笑容。 § 「报酬是每人一袋金币。来或不来,随你们高兴。」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坐在公会附设酒馆的座位上,用这句话做出结论。 现在还是光天化日,但已有不少迫不及待的人跑来喝酒,让酒馆内十分热闹。 冒险者的工作,昼夜的概念本来就很薄弱——尽管战斗是另当别论。 在遗迹或迷宫里探索个没完,出来时已经是深夜或黎明,这样的情形也是家常便饭。 还有人以为自己昼出夜归,其实是跨了一整天,到隔日晚上才回来,也成了一件趣闻。 若是接下商队护卫任务,中午才出发的情形也是有的,而酒馆的灯火始终不会熄灭。 今天酒馆也被这么一群来享受午餐与美酒的冒险者,挤得水泄不通。 女神官坐在正对面听完事情全貌,按住太阳穴点点头说: 「……我大致了解了。虽然我自认早就了解,不过总之是了解了。」 「是吗。」 「是的,没错。我了解到若要对你的每个行动都吃惊,自己会先吃不消。」 圆桌旁还另外坐着三名冒险者。是他的队伍,也是她的同伴。 妖精弓手傻眼之余,「嗯嗯」地连连点头,对女神官表示赞同。 蜥蜴僧侣眯起眼睛,摇动尾巴,咬着奶酪。 矿人道士一脸贼笑,似乎正忙着把宝石缝进背心内侧。 女神官就像在开导神殿的孩子们般,摇动她漂亮的食指:「请你仔细听喔。」 「之前我也说过,看似有选择,其实没有,这样不叫作商量。」 「不是有选择吗。」 「只是逼大家从『一起去』、『不去』两个选项里面挑一个。」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唔。」 哥布林杀手觉得不可思议似的歪了歪头,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女神官脑海中另外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其实什么都没在想? 「反正就算我们说不去,你也会一个人去吧?」妖精弓手问了。 「当然。」 果然算不上商量嘛。妖精弓手这么说完,笑了一笑。 「不过,至少还会来找我们『商量』,啮切丸也算是变得比以前圆滑多啦。」 「甘露、甘露……唔,这应该是种好的倾向吧。」 矿人一边把缝上去的宝石举向灯光查看,一边评论。 接着蜥蜴僧侣也一边发出咀嚼声一边说着。他手中捧着的奶酪,已经吃掉了八成 左右。 「既然如此,我们也各自随自己的意思去做,可以吗?」 女神官用双手牢牢握住立在一旁的锡杖。 「无所谓。」 哥布林杀手淡淡回应。 女神官叹出不知道是第几口的气,闭上眼睛,然后明白宣告: 「那么,我要跟去。」 看到女神官平静的微笑,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后才小声说:「是吗。」 「哎,毕竟上次也邀他参加了我的冒险,虽然到最后还是弄成在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隐约有些得意,一双长耳朵雀跃地上下摆动。 急性子的她已经开始检查大弓状况,确认箭筒里的箭矢数量,把包包背到肩上站了起来。 妖精弓手哼笑一声,自信满满地挺起平坦的胸部,眨了眨单边眼睛。 「帮你一次,你就得跟我去冒险一次。可以吧,欧尔克博格?」 「嗯。」哥布林杀手点了点头。「没问题。」 「还有,会引发毒气的那个,禁止你再使用!」 「唔……」 「这是当然的吧?」被她指住鼻尖,哥布林杀手短短沉吟了一会儿。 过了一阵子,他才含糊应道: 「……那很有效。」 「不行。还有像是火攻水攻之类的也不行,你要思考别的方法。」 「可是——」 到了这个阶段,妖精弓手压根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算了算了。瞧她长耳朵摇得像狗尾巴似的,根本听不进别人说的话。」 蜥蜴僧侣听矿人萨满发起牢骚,愉快地眯起眼睛,用舌头舔了舔鼻尖。 「看来小鬼杀手兄那毒蛇般的智谋,在猎兵小姐面前也是无用武之地啊。」 「……没办法。」 哥布林杀手也不做什么象样的反骏,就这么陷入沉默。 如果这就是妖精弓手答应同行的条件,想必不用多费唇舌。 ——他这个人,其实还满听话的吧? 女神官偷偷露出笑容,朝妖精弓手使了个眼色。两人相视点头。 「不管怎么说……」蜥蜴僧侣抓住空档张开下颚。 他彷佛要显示自己思虑深沉,重重地、吊人胃口似的说道: 「既然要去,施法者是多多益善啊。」 「喂喂,长鳞片的。」 矿人听了捻起胡须,以责怪似的语气开口: 「照这道理,我不就也变得非去不可了?」 「噢,失敬失敬。」 蜥蜴僧侣转了转大大的眼睛,矿人道士交情很好地用手肘顶了他侧腹几下。 「实在是……真没办法。实在是啊,这样一来我不就也无法拒绝了吗?」 矿人道士十分刻意地连连说着「实在是」,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收拾起工具。 把笨重的金币兑换成宝石,缝在衣服内侧以免被偷走,并非什么稀奇的事。 由手巧的矿人来缝,更是足以让人连宝石的位置都看不出来。 他唰一声穿上外套,用手捻了捻大把白胡子,嘴角一扬: 「正好盘缠也准备妥当了,我就奉陪吧。」 「哎呀。」妖精弓手开口了。她像猫一般眯起眼睛笑道: 「如果不情愿,不跟也没关系喔?」 「我才要说你呢,大可不用硬找理由黏上来啊?」 「唔……!」 妖精弓手一双长耳朵倒竖,双手撑在桌上逼向矿人。 「愈听愈火大……矿人,我们现在就来拼个输赢!」 「呵!挺有胆识的嘛,长耳朵。我就让你几分。」 矿人道士剽悍一笑,从桌上扫了两组酒瓶与酒杯过来。 「我喝火酒,你喝葡萄酒,怎么样?」 「正合我意!」 一阵喧嚷,两人将酒液倒进杯中,不约而同地一口喝干。 「怎么?你们突然搞起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来啦?」 「呵、呵呵……要不要,赌一把?」 在场的这些冒险者,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好玩的局面。 长枪手开开心心地跑来搭话,魔女脱下帽子,毛遂自荐当起庄家。 酒馆内欢声雷动,已经有几分醉意的冒险者接连松开了钱包。 最先把金币扔进帽子里的,是女骑士。她身旁还站着一脸儍眼的重战士。「好,我赌她赢。金币三枚!」 「喂。出手这么凯,要不要紧啊?」 「呵呵呵,我要赌黑马大捞一笔。毕竟守序善良的我,有着诸神的加持…。「真要说起来,至高神应该会谴责赌博行为吧?」 那我赌矿人。不对,我要赌小丫头。多喝点,再多喝点! 女神官看着一闹之下开始拼起酒来的两位同伴,为难地说道: 「……不用阻止他们吗?」 「反正喝不了几杯。」 哥布林杀手极其理所当然地作壁上观。 毕竟矿人酒量很好,森人酒量很差。 不用想也知道哪边会赢。 「不不不,猎兵小姐很倔强,这可难说喔?」 蜥蜴僧侣开心地看着妖精弓手满脸通红,正要举起下一杯葡萄酒。 「再来一杯!偶还很~能喝咧啊!」 「来啦。」 她说起话来已经口齿不清,两眼更是早就发直。 葡萄酒咕嘟咕嘟地倒进她用力放到桌上的杯子里。 见她拿起来一口气喝干,周遭当然会发出喝采。 没有什么可取之处,甚至不会留在记忆中——却是一段很愉快的时间。 妖精弓手醉倒而趴在桌上,矿人道士则在她身旁举起拳头,发出胜利的欢呼。 拼酒拼赢森人有什么好夸耀?这问题,对矿人是没有意义的。 女骑士意气风发地说下个换我,重战士赶紧阻止,直说「你酒品很差」。 隶属他们两人队伍的少年少女以及半森人青年,都只顾着在一旁笑着起哄。 长枪手本来只打算旁观,也在魔女的煽动下卷起了袖子。 女骑士见状输人不输阵——把重战士推了出去。 接着开始的赌局是比腕力。尽管两名当事人都不怎么情愿,但既然要比,就不能输。 旁观群众大声喝采。矿人道士自告奋勇当裁判,魔女再度举起尖帽。 一旦弄成这样,就再也停不下来。有人赢,有人输。硬币再度如骤雨般飞来飞去。 长枪手赢了。重战士也裸了。 新手战士说好下个换我,见习圣女顶了他一下,叫他别逞强。 重战士点点头,夸他很有骨气,拎住想跑的少年斥候脖子,把他拖了过去。 两名还不成气候(novice)的男生,认真地比起腕力。 旁观的冒险者任性地帮他们加油,比赛在矿人道士一声令下开始—— 「……哥布林杀手先生。」 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女神官悄悄仰望他,铁盔便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哥布林杀手慢条斯理地起身,绕过圆桌,从旁抱起了妖精弓手。 「呜,咪呜……」 「……唔。」 她的身体瘫软而放松,却像树枝一样纤细,让他轻轻松松就抱了起来。 这种几乎一不小心就会折断的肢体触感,令哥布林杀手沉吟了一声。 他朝女神官一瞥,只见对方一脸笑咪咪的——没办法。 「之后可别对我发脾气。」 想来应该听不见,但他仍先告知一声,接着弯下腰,把身体挪到妖精弓手正下方。 然后就这么撑住她的屁股站起,以有点像是要把人来个过肩摔似的动作,背起了上森人少女。 「呜、呜啊……」 「完全听不懂她想说什么。」 「对呀,呵呵……。」 听不出是共通语还是森人语,又或是梦中国度的语言。 他粗暴地响应这不明所以的低语,妖精弓手于是露出恍惚的笑容。 「我带她回房。」 他一边像安抚小孩似的轻轻摇动妖精弓手,一边淡淡说道。 「换衣服可就要麻烦你了。」 「好的!包在我身上。」 女神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用力握拳,点了点头。 「无须担心,就让她从现在好好歇息到明早搭马车,然后开始工作……」 蜥蜴僧侣完全打定了主意旁观,伸长脖子轻松地说。 「相信宿醉应该不至于严重到会影响行程。」 「到时要是酒没退,就灌她一瓶解毒剂(antidote)吧。」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未免有点……」 女神官喃喃抱怨这样太过分,哥布林杀手便若无其事地说: 「开玩笑的。」 女神官与蜥蜴僧侣对看一眼,相继大笑。 他们两人不是被哥布林杀手的玩笑逗笑,是为他开玩笑这件事觉得开心。 他极少心情这么好。 间章 『神与神聊得热络的事』 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一个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的地方。 设计好了!『幻想』的女神说完,擦去额头上的汗。 一大张满载着『幻想』的纸上,画着巨大得令人惊叹的迷宫。 是迷宫。货真价实的迷宫。没有迷宫,又怎能称作冒险? 『幻想』被喜悦冲昏了头,在迷宫里绕来绕去,忽然停下动作。 糟糕了。没错,迷宫里非得有怪物不可。 说到冒险,就不能不提迷宫(dungeon)与龙(dragon)、洞窟(tunnel)与巨人(trolls)!(注1) 注1 《dungeon and dragon》(中译《龙与地下城》)与《tunnel and?trolls》,两者皆为trpg经典名作。 如果还有陷阱就更棒了,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幻想』决定把想到的先摆上去,于是放了哥布林看看。哥布林是最基本的。 但是之后就想不出来了。那么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对强大的冒险者就要派上强大的怪物,对弱小的冒险者,则该安排适合他们挑战的怪物。不然冒险就不会有高潮,更重要的是这样并不好玩。 这时一名男性神灵来了,说他有个好东西。 他是『真实』。「真的?」『幻想』狐疑地看着他。 毕竟『真实』这家伙,做事情有够过分的。 例如偷偷对委托人提些邪恶的点子,一次又一次背叛冒险者,试图杀他们灭口。例如每当冒险者们用十呎棍检查有无陷阱,他就把陷阱放在十一呎深。 『真实』对表示怀疑的『幻想』说:先看看我怎么做,接着从虚空中拿出一本书。 他揭开封面,将翻不完的书页一页页翻下去,只见无穷无尽的凶煞怪物与无数陷阱跃然眼前! 『真实』一碰,这些彷佛活物似的画像就迅速显现在他手掌上。 他以快得令人无暇阻止的速度,把怪物与陷阱塞进迷宫。 『幻想』啊一声大叫,但『真实』只是哈哈大笑说: 之后只要再找个邪恶的教团,给出神谕(handout)就完美了。 「真的是这样吗……」『幻想』兀自低喃,但为时已晚。 因为骰子已经掷出去了。 「……!」 「真的假的?」 随后,他和她,来了。 第二章 『水之都的小鬼杀手』 水之都。 从边境之镇在辽阔的平原上往东走上两天路程,就会来到这座古老的城市。 郁郁苍苍的森林里,支配许多支流的湖泊沙洲上,耸立着白垩城池。 这座奠基于神代堡垒之遗迹的城市,由于地缘条件出众,聚集了许多旅行者。 船只来来往往,商人与商品挤得水泄不通,各式各样的语言交杂响起,混沌而繁华。 这里是中央的西端,边境的东端。水之都是这一带最大的都市。 马车喀哒作响地弹跳着越过桥梁,来到湖中央,穿过了城门。 门上所雕的徽章,是司掌律法之神的象征。 由天平与剑组合而成,律法与正义的象征。 即使处在这怪物与恶人横行的边境,律法的威信仍无所不在。 即使只在台面上管用,但只要拥有这些律法,人就可以放心活下去。 石板上有着花上几百年、几千年刻下的车轨,马车就沿着这些车轨持续行进。 过了一会儿,马车在广场上的驿站停下,冒险者们接连从车篷跳了下来。 「啊啊……屁股好~痛……」 妖精弓手大大伸了个懒腰,以舒缓长时间乘车而僵硬的身体。 高高升起的太阳,想必就快去到正上方。当下正值中午时分。 四周有着整排做旅客生意的摊贩,散发出各种刺激食欲的气味。 有炙烧的肉滴出的油脂香气,有烤栗子飘散出来的甘甜香气。 从随处可见的食物,到从未见过的各种充满异国情调的餐饮,可说五花八门。 卖方也是一样 才刚看到矿人(dwarf)大声吆喝,接着就发现森人(elf)以演舞吸引顾客。 卖水果的圃人(rare)敏捷地奔跑,到处找人兜售。凡人(hume)则朗朗叫卖。 在不远处传教的是蜥蜴人。而且竟然还有暗人(dark elf)在摆滩。 「喔?那不也挺不错的嘛。」 矿人环顾这样的气氛,动了动鼻子,拍拍突出的肚子对妖精弓手说: 「反正胸部是铁砧,屁股再压条车轨,这一陷下去就刚刚好啦。毕竟岁月会把东西削平嘛。」 「……也不想想自己手短脚短。」 「呵呵呵,别看我这样,我在矿人之中可是个大帅哥啊。」 矿人道士一如往常地用丹田发声大笑,妖精弓手朝他翻白眼。 女神官受到流箭波及,急忙伸手去遮扁扁的屁股。 「别、别说这些了,我们是不是该去见委托人了?」 「嗯。」 她强行转换话题的本事不下于师父(哥布林杀手)。 他似乎也并未注意到这点,点头应声,然后从杂物袋里拿出皱巴巴的羊皮纸。 由于是随手塞进袋子,整张纸弄得相当皱,但他似乎不放在心上。 「上头说去律法的神殿就见得到。」 「那就走这边!」 妖精弓手没了耐心,结束这场吵不出结果的争论,以优雅的动作伸出手。「你知道路?」 「之前我也来过这座城市嘛。」 她说着心情开朗地笑了笑,潇洒往前走。 毕竟她就是在这座城市,耳闻了歌颂欧尔克博格——哥布林杀手的诗歌。 妖精弓手踩着强而有力的脚步,走在熟门熟路的街道上。四人跟在她身后。 脚下铺了石板,马车来来往往,运河纵横交错,渡船行驶其上。 虽说是拜直接沿用遗迹的结构所赐,但街景的确非常美观。 放眼望去的每一栋建筑物,从商店到旅馆或小小住家,全都施有华美的雕刻。 而且走在路上的人们,穿着打扮也兼具边境与中央两方面的流行,非常时尚。 完全符合都会这个字眼的形容,水之都就是有着这样的气氛。 「可是,呃……这座城市里,真的会有哥布林那种东西在吗……?」 女神官看看身旁走过的女性身上的礼服,再看看自己老旧的神官服,自惭形秽似的低下头。 她们穿得花枝招展、光鲜亮丽,很有少女的风格。相较之下,自己的服装则因为冒险与日常的勤务而磨破不少。 然而会因此忍不住显得自卑,对她而言才正是最可耻的。 「当然有。」 哥布林杀手说得非常笃定,也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了女神官内心的挣扎。 不论他是否察觉,对女神官来说都值得感谢。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都不会表现出迷惘。 蜥蜴僧侣兴味盎然地伸出舌头「哦?」了一声。 「小鬼杀手兄,敢问何解?」 「空气和那些被哥布林盯上的村子很像。」 「……空气?」 矿人道士狐疑地用他圆滚滚的鼻子发出吸气声。 他只嗅到水的气味、石板的香气,以及不知哪家店传来的料理味道。 嗅不到一丁点哥布林巢穴特有的那种刺鼻腐臭。 「实在闻不太出来啊。」 「因为矿人很迟钝嘛。」 「你自己明明也闻不出来。」 矿人道士双手抱胸歪头纳闷,妖精弓手对他嘻嘻笑了几声。 正想反唇相讥——忽然间却闷声不说话了。 因为蜥蜴僧侣在妖精弓手背后,尖锐地呼出一口气。 「两位可别在街上大呼小叫喔。」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的,长鳞片的就是古板。」 「是你太随便了吧,矿人。」 蜥蜴僧侣把舌头弹得嗤嗤作响,这次两人都闭上了嘴。 看到这种情形,女神官轻声一笑。 看来就连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也不打算继续争吵下去。 他们怀着几分游山玩水似的心情,悠哉地走在街景洗练的水之都里。 尽管来来往往的人们有时会朝他们瞥上一眼,但也只是如此。 在这座城市,拥有凡人以外言语的人,以及冒险者,都不怎么稀奇。 只有哥布林杀手一个人,频频注意着周遭。 「气味我是闻不出来啦,但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会有哥布林跑到这种大街上吧?」 「难说。」 妖精弓手傻眼似的发起牢骚,哥布林杀手就尖锐地反驳。 「我就曾遇过一次。」 尽管并未拔出武器,但他的动作就和身在洞窟时没有太大差别。 他踩着大剌剌的步伐,却未发出脚步声,就是最好的证明。 从他身旁走过的人们,也只会对他投以看着奇人异士的目光。 毕竟有个身穿脏污皮甲、廉价铁盔的冒险者,用一副彷佛走在迷宫内的模样,在大街上前进。 这光景就是如此异样,即使被当成是新来的街头艺人也无可奈何。 无怪乎妖精弓手会难为情地遮起脸来。 「……那,我们要前往的神殿在哪儿呢?」 蜥蜴僧侣似乎也不怎么想过问他的行动,悠哉地摇动尾巴问道。 妖精弓手伸出纤细手指,指向一栋位于河畔的建筑物。 一座以无数根白垩大理石圆柱撑起的壮丽殿堂。 相信即使是第一次来访的人,听闻这是神殿,也会深深折服、不抱疑问。 刻有由天平与剑组合而成的意象,象征律法与正义、光明与秩序的神殿。 「哇啊……」 女神官不由得发出赞叹声。 她从小待到大的地母神神殿,也绝非寒酸的建筑物,然而…… 眼前的殿堂实在太壮丽,是座实实在在不负天神居所之名的圣殿。 她看得雀跃出神,笑逐颜开,兴奋地红着脸回头: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里好棒喔!」 「是吗?」 相较之下,哥布林杀手的反应极为淡然。 不,毋宁说他从观察的角度就不一样? 连站在一旁的人,都看得出他是把神殿当成小鬼的巢穴在窥看。 「……真是的!」 女神官不由得鼓起了脸。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很孩子气。 ——啊,说到这个。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忘了问最重要的问题。 「哥布林杀手先生,请问一下。」 「什么事。」 「这次的委托人,是至高神的神官吗?」 「不。」 他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说出了委托人的名号。 「是至高神的大主教(archbishop)。」 这一瞬间,火热的兴奋一口气从女神官身上消散。 「咦咦!?」 想必她万万没想到,委托人竟然会是她。 女神官双手用力握紧锡杖,忍不住发出惊呼。 只因这号人物一肩背负起这西方边境一带的律法。不,还不仅是如此。 毕竟如今人们是这么称呼这号人物的。 ——剑之圣女。 § 来到律法神殿的人很多。 这也是因为非得对至高神祈祷不可的,并非只有信徒。 毕竟这里会在至高神的圣名下进行审判,是名副其实的「司法」之地。 从日常生活中的小小摩擦,到攸关生死的大事。 无论到了什么时代,永远少不了希望能透过神的威严做出裁决的人。 他们穿过挤满这些人的等候室,往神殿更深处走去。 穿过进行审判的法庭、有着成排书架的走廊,继续往里面走。 走向一处有着成排白垩圆柱,充满寂寥感的空间最深处。 位于神殿最深处的礼拜堂里,祭祀着以太阳为寓意雕成的神像。 那无非是幅彷佛从神话中跳脱出来的光景。 自成排圆柱间隙洒进的阳光,就像一条条金色的带子。 没有任何突兀的声响能够存在,完美的静谧。圣域。 而祭坛上跪着一名女性,紧紧抓住长柄的令牌在祈祷。 薄薄的白袍遮住了她丰满的肉体。一头金发在日照下闪闪发光。 这把像是将有着天平剑锷的长剑倒过来的令牌,象征的是正义与律法的公平。 她就是这么一位美丽的女子,让人觉得若是将至高神画成女神,就会化为她现在的模样。 要说有什么可惜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用黑色的布条遮住了双眼吧。 但她的美貌绝未因此而打折扣。 不,也许正因为有这条眼带,反而将她衬托得更出众。 「——?」 忽然间,她抬起了头。 因为圣域的宁静,被一阵大剌剌的脚步声踏破。 「等、等一下,哥布林杀手先生,你安静一点……」 「这件工作很急。既然能进来,等就没有意义。」 「我常在想,欧尔克博格真的有点猴急说。」 「要是跟你们森人比,其他人大概都算没耐性呗。」 「你们几个,别太过吵闹了。纵为异教,但这里可是神的膝下啊。」 嘈杂、热闹、狂野,充满了生命力。 这对她而言,是一种过分怀念的氛围。 「——————」 女子嘴角微微一缓,薄衣的衣襬动得就像海浪流淌一般。 她——侍奉至高神的大主教——剑之圣女,缓缓站起。 「哎呀,请问……几位是?」 「我们来剿灭哥布林。」 面对这平静的微笑与坚毅而宏亮的嗓音,哥布林杀手淡淡丢出这句话。他的态度甚至有些不逊,但并非显得不当一回事。 说起来,是种实在太有冒险者风格的态度。 「对、对不起,呃、还、还请您多多指教……!」 他身旁的女神官慌了手脚,努力想挤出几句问候。 ——要知道她可是剑之圣女耶!? 受至高神青睐的大主教。 打倒十年前复活的魔神王,黄金等级——第二阶的冒险者。 不是受传说引导的勇者,而是由人群中脱颖而出,名留青史的人物。 和才刚升上黑曜等级的自己,根本比都不用比。 举例来说,这种差距就像哥布林和龙那么大。 如果换作还只是个侍祭(acolyte)时的她,想必会万分惶恐,根本不敢继续待在这里。 「这个,那、那个,有、有幸拜见您一面,深感光荣……!」 女神官脸颊飞红,眼神闪闪发光,嗓子破音地说完,深深一鞠躬。 「战士(fighter)先生……还有,可爱的女神官(priestess)……」 柔和的视线穿越眼带,在女神官脸颊上轻抚而过。 她小小的胸口,发出了心脏抨抨跳的声音。但愿没被听见。 「以及,这几位是?」 「呣,我们是一同组队的手足。」 蜥蜴僧侣用鳞片接下她的视线,庄重地这么回答。 「贫僧虽侍奉骇人听闻的龙,仍愿尽绵薄之力。」 他以奇妙手势合掌的动作,自然显现出一股威严。 想当然,他的礼仪和至高神的神官们并不相同,但问题并不在这。 最重要的是表达自己「具有以礼相待的意志」。 一切都要从这点开始。剑之圣女不改脸上的微笑,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十字。 「欢迎来到律法的神殿。我谨竭诚欢迎,长了鳞片的僧侣先生。」 相较之下,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似乎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 毕竟他们虽在蜥蜴僧侣身后轻轻点头致意,却立刻把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哼,以凡人来说,还真漂亮啊。」 「是啊……嗯,好美的画。」 他们的注意力,反而放在头顶上高高的天花板。 上面以壮丽的笔触,描绘了神代之战的故事。 虽说他们先前在遗迹地下,也看过一幅沾满鲜血的壁画…… 秩序与混沌、幻想与真实,相反的诸神驱使全身全灵全魂魄火拼的景象。 以繁星为背景,只见神迹与魔法翻腾呼啸、炸裂、发光、燃烧。 其后诸神将手伸向一种立方体,渐渐沉溺于掷出这些立方体来进行的游戏当中。 诸神的游戏盘正是这个世界,诸神的棋子正是我们自身。 因此,有言语的人们,会祈祷的人们,都会告诫自己要活得正确。 他们两人与充满于这世上的精灵们同在,对他们而言,神也和精灵相去无几。 ……话虽如此,森人与矿人对诸神固然尊敬,但绝非盲目崇拜。 他们是一群与诸神「共存」的人。会倾听忠告,但绝不成为诸神的奴仆。 姑且不论与锻冶之神亲近的矿人,森人当中鲜有神职人员,原因即在于此。 「呵呵……各位真的,很有冒险者的风格呢。」 孤僻的战士,坚忍的神官、异教的僧侣、矿人的术师、森人的猎兵。 大主教看着他们五人这各形各色的模样,觉得逗趣似的嘻嘻一笑。 ——……? 女神官从她的笑容中,看到了一种极为寂寞、怀念过往的神色 「既然如此,各位就是我的同胞,我由衷欢迎各位。」 但一瞬间就消逝了。 剑之圣女慢慢张开双手,像是要环抱住在场的几名冒险者。 这个动作宛如慈祥的母亲,同时却也像是勾引人进入被褥的娼妓。 如果在场是个寻常的凡人男子,肯定已经吞了吞口水。 「废话到此为止。」 但哥布林杀手无视这一切,开口说道。 「我想知道委托的细节。」 更不把在身旁脸颊抽搐的女神官放在心上。 「等、等等,哥布林杀手先生……」 说过分也的确是太过分了。 女神官慌了手脚,抓住他带着护手的手套,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太失礼了啦,这样对大主教说话……」 「没关系的。」 但剑之圣女缓缓摇头。 「看样子赶来帮助我们的,是几位非常可靠的冒险者。我,十分高兴。」「是吗。」 「这个问题纯粹出于兴趣——」她轻声说。 「假如您的亲人投靠混沌,您忍心杀了对方吗?」 「不。」哥布林杀手立刻做出回答。「我没有外甥。」 哥布林杀手隔着铁盔,盯着她红艳而水润的嘴唇轻声说出一句:「这样啊。」 「所以,哥布林在哪。」 冒险者们在他身后叹气。 § 「事情大约发生在一个月前。」 她请冒险者席地而坐,自己也悄然在地上打座,开始说明情形。 「深夜从神殿派出去洽公的侍祭少女……」 「被杀害,被掳走?」 「……当天晚上,她没回来。隔天早上,被人发现陈尸在小巷子里。」 剑之圣女表情沉郁。「唔」哥布林杀手抵着下巴,思索起来。 「……看样子是活生生被凌迟致死。发现尸体的人是这么说的。」 剑之圣女说话并不停顿,极为冷静。然而,却又隐约透出些许的颤抖。 那是恐惧、害怕,还是沉痛、忧虑?女神官分辨不出。 「这……这,好凄惨呢。」 「说来可悲,但杀人这件恶行本身,的确不时会发生……」 「活生生……」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当场吗?」 「……是。」 「被吃了?还是单纯被杀?除此之外呢……?」 「等一下,欧尔克博格,你太没神经了啦。」 看到剑之圣女表情黯淡,妖精弓手皱眉噘起嘴唇,犀利地责备他。 「……」哥布林杀手住口了。「……说下去。」只用这么一句话催促。 「……真的是一起,十分凄惨的案件。」 没错,是桩惨剧。 纵然处在律法神殿的保护伞下,这里终究是边境。 这块土地曾是没有律法的荒野,有着怪物与游民徘徊,不可能与犯罪无缘。 即使是至高神的圣光,仍不足以普照人们的内心。 「我必须说……律法与秩序,从诞生在这世上以来,就一直处在劣势。」 ——这世上的邪恶即使不曾称王,也不曾溃灭。 剑之圣女说着双手结印,对自己所侍奉的神献上短短的祈祷。 蜥蜴僧侣待她祈祷完,才警戒似的伸长脖子。 「这么说来,探索并未得出什么成果了?」 「……是。说来见笑……」 不知道是有混沌的尖兵潜伏进来,还是邪神的信徒所为,又或者是…… 各式各样的猜测与推理闹得满城风雨之际,街上的卫兵们立刻开始探索。 然而,即使考虑到这是个日夜都有大批人马聚集的城市,证据仍然少得惊人。 既然没有证据,那么不论如何做好与罪犯对抗的心理准备,终究无济于事。 官方束手无策下,水之都的罪犯也就因而遽增。 「小小的窃盗案、随机伤害案件,还包括对妇女施暴、绑架小孩子等等……」 「哼。」 哥布林杀手对表情沉郁的剑之圣女哼了一声。 「不痛快啊。」 「啮切丸『不痛快』根本是家常便饭吧。」 矿人道士用已经习惯的口气这么说,对剑之圣女挥挥手,要她别在意。 虽然不至于想喝酒,但他把手肘放到盘腿坐着的膝盖上,拄着脸。 「这小子相当乖僻。所以呢,你也不单是因为这样才找我们来的吧?」 「是……既然追踪不出足迹,他们便决定要当场逮个正着。」 于是不只是卫兵们,连冒险者也参加了夜间巡逻。 他们分成许多组,慎重地巡逻夜间道路,一看到可疑人物就会展开跟踪。毫无新意或巧思可言,是一种极为现实又枯燥的计划。 但这个计划奏效了。 一组冒险者发现了一个攻击女性的小小人影,将之一剑砍死。 被提灯(kandolppr)照亮的这具尸体…… 「……千真万确,是哥布林。」 「哦?」 一直默默倾听的哥布林杀手,这时兴味盎然地出声。 「哥布林吗。」 「小鬼啊……也就是说,应该不会只有一两只啰。」 矿人道士若有所思地捻着自豪的长胡子,呼出一口气。 女神官也将她漂亮的食指按到嘴唇上「嗯」了一声,开始思索。 「追根究柢,他们是从哪进到城市里来的呢?应该不会是从城门进来的吧?」 「照这么说,不是地底,就是下水道呗?」 「以偷溜进来而言,受害人数会不会太多了?」妖精弓手说。 「你怎么看。」 哥布林杀手把铁盔转朝向蜥蜴僧侣。 长了鳞片的僧侣,深思熟虑地转了一圈眼睛,「小鬼的话——」接着双颚微开。 「应是钻进地下无误。这座城市建立于古都之上,因此地表下无异于一座遗迹……」 「那么,错不了。」 哥布林杀手说得斩钉截铁。 「他们虽笨却不傻。换作我,就会直接拿地下水道当巢穴;」 「愈想愈觉得你的思维简直是哥布林水平耶……」 妖精弓手的话,令人分不出是拿他没辙,还是傻眼。 「当然。」 哥布林杀手点头回答。 「不了解他们的思考,就无法和他们战斗。」 剑之圣女的表情,显得对哥布林杀手这句话有些不解。 但她仍沉稳地点了点头: 「有你这样的冒险者愿意接下委托,也许是神在冥冥之中引导。」 她转而在脸上浮现微笑,声音也变得坚毅昂扬。 彷佛在强调她由衷放下心来了。 「如各位所言。我们花了一个月,也得出多半是从地下入侵的结论。」 「一个月吗。」 「是。一开始,我们是委托这座城市的冒险者……」 「……这些人怎么了呢?」 女神官轻声发问,剑之圣女便默默摇了摇头。 「这样啊……」女神官说道。 她不需要更清楚的答案。 ——这些人没回来。 就和许多前往剿灭哥布林的白瓷与黑曜等级冒险者一样。 就像过去与女神官一同闯进洞窟的三名同伴之中,毙命的那两人一样。 忽然从脑海中闪现的阴郁光景,并非这么容易就能拭去。 女神官觉得自己彷佛嗅出了笼罩在洞窟中的那种湿黏腐臭,微微低下头去。 「……就在此时,我听闻了歌颂边境勇士——哥布林杀手的诗歌。」 「歌。」哥布林杀手不明所以,小声发问。「是指什么。」 「哎呀,你没听说吗?欧尔克博格,你的故事被人写成歌啰。」 妖精弓手竖起食指,在空中划圈。 「虽然得知现实后很令人幻灭。」 「我不知情。」 「话可不能这么说。」蜥蜴僧侣眯起了眼睛。「正因为有诗人,武勋才得以流传。」 「流传了,会怎样。」 「怎么?啮切丸竟然不懂吗?」 他似乎不是毫无兴趣。 哥布林杀手显得由衷感到不可思议的模样,让矿人道士拍打着自己的大肚子。 「功名传开来,委托你剿灭小鬼的对象,势必会跟着增加啊。」 「唔……」 剑之圣女那看不见的眼睛,与哥布林杀手被铁盔遮住的视线,微微交错。 她用力咬紧嘴唇,以蕴含决心的表情低下头。 「——我郑重请求。可以请各位拯救我们的城市吗?」 「救不救得了,我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说得干脆。 「但,那些哥布林我会去杀。」 对方好歹也是掌管边境一带的大主教,还是昔日的英雄,实在不该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 「哥布林杀手先生——」女神官拉拉他的袖子,噘起嘴轻声说道。 「该怎么说……讲话方式,应该可以更……」 「我说的是事实吧。」 「正因为是事实,说法才重要!」 「唔……」 被她这么拉开嗓子斥责,哥布林杀手也不得不沉默。 那闷声闭嘴的模样,让蜥蜴僧侣愉悦地甩动尾巴。他的语调始终极为正经: 「但既然是地下水道……可就不能动用我们平时那些手法呐。」 「说是平时的手法,也让我有点讨厌就是了……」 总觉得怪怪的——妖精弓手一边嫌恶地抱怨,用手肘轻轻顶了顶他。 「你明白吧?」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我们闯进去,扫荡干净。地下很大,有漏网之鱼很费事。」 「我不是说这个……城市的地底、水道,代表有各式各样的人在上面生活。你懂吗?」 一回想起来就觉得,该怎么说呢……欧尔克博格打从他们刚认识时就很过分。 放火烧堡垒、拿内脏汁液当头淋在别人身上、虐杀小鬼、发动水攻、使用人海战术…… 「火攻、水攻、毒气还有内脏,都禁止!」 「我就是说不打算用这些方法。」 妖精弓手学女神官的口气喝斥,却被很干脆地挡回来,让她「唔」一声低吼。 一双长耳朵不满地震动,最后说句「够了」就妥协的人,仍然是她。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嘛——蜥蜴僧侣不理会她这句埋怨,沉吟着开口: 「不过,为何不遣卫兵或军队之类的势力前去扫荡?」 他把尾巴打在大理石地板上,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贫僧不清楚这座城市的情形,但此事应不至于不归他们管。」 「这……」 「他们说区区哥布林,没必要出兵?」 见对方欲言又止,哥布林杀手淡淡地代她回答。 剑之圣女微微低头,嘴唇颤动。这反应比什么样的阐述都更明白。 这也无可厚非。 正因为事态不足以动用卫兵或军队,才有冒险者出头的余地。 卫兵要花钱训练、调度装备,而且城市里还有他们的家人在生活。 一旦受伤或死亡,就得支付年金或抚恤金,钱又会大把大把飞走。 和从头到尾都自行负责的冒险者,调用起来完全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春天时发生的魔神复活事件,还令人记忆犹新。 「没办法……毕竟恶魔(deamon)的余孽那么多。」 矿人道士捻着长长的白胡子,叹着气说。 「剿灭哥布林,才正是我们冒险者应该接的工作呗……」 「伤脑筋。凡人之间的金钱、政治,实在麻烦得很啊。」 「……说来惭愧,但就是如此。」 听蜥蜴僧侣这么说,剑之圣女就像告解罪状似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下去。 这世上有着许多悲剧,而且永远不会绝迹。 就如她先前所言,律法与秩序,从诞生在这世上以来,就一直处于劣势。 没有人能一举颠覆这个状况。 即使是对众生广施救济的地母神,对于渴求救赎而祈祷的人以外就…… 正因为这样,那些怪物才会被称为「不祈祷者」。 话虽如此—— 「……我个人,对于那类事情,不太喜欢。」 剑之圣女悄悄垂首之余,仍喃喃开口。 语气就像个做出难为情之事的花样年华少女。 「我没兴趣。」 而哥布林杀手很干脆地将这些话题一刀两断。 「告诉我们该从哪下去。」 剑之圣女被遮住的眼睛,转朝向他的铁盔,像是要窥看些什么。 「喂。」 「……啊,是,失礼了。」 她听到这么一喊而回答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点热意。 剑之圣女把手伸进薄衣的衣襟,从丰满的胸口拿出一张纸片。这张折起来的纸片相当老旧,似乎是地下水道的地图。 「从神殿后院的井,潜降到地下水道,我想应该比较妥当。」她纤细而白嫩的指尖,轻轻摸过图的表面,把地图往地上摊开。 经过无数次折迭又摊开而磨破的羊皮纸,发出细小的声响。 「所以,探索期间,请各位就拿这间神殿当旅馆。」 「唔。」 哥布林杀手一边小声答应,一边仔细查看地图。 这张已经变色而且还有虫蛀痕迹的地图,如实述说着水道范围有多么宽广。 相信对古代的建筑家而言是种有秩序的构造,但如今…… 「简直像是迷宫呢。」 女神官悄悄从哥布林杀手肩膀后头凑过去看,说得有些困惑。 在这座地下迷宫里,小鬼无所不在,还会来到地上攻击人们。 她觉得要对抗这样的敌人,似乎远比去打其他怪物还困难得多。 ——……虽然也可能,只是我自己在害怕。 也不知他是否有注意到,女神官悄悄将视线转向身旁的人。 哥布林杀手把摊开的地图拉到自己身前,轻轻用手一敲。 「……这张地图正确吗。」 「毕竟是神殿建立之初的陈旧地图了……」 剑之圣女缓缓摇头,将一头丰沛的头发带出美妙的波浪。 「只不过,街上的用水是畅通的。即使有毁坏的部分,猜想也并不严重。」「知道了。」 他点点头,随手折起地图后就是一扔。 蜥蜴僧侣伸手去接,用尖锐的爪子灵活地抓住。 「制图人(mapper)的工作就交给你。」 「唔,明白了。」 「那就走吧。时间宝贵。」 哥布林杀手把要说的话说完,就踩着大剌剌的脚步往神殿外离去。 被留下的冒险者们面面相觑,以拿他没辙的表情相视点头。 「……也是啦,欧尔克博格就是要这样才对。」 妖精弓手第一个起身,轻快地笑了笑。 她重新扛好大弓,一边检查剩下的箭与身上装束,一边快步追上。 森人的脚步声小得令人感觉不到她有体重,终究非蜥蜴僧侣能尽收耳中。 他仔细摊开接下的地图,检查过后再度折好,小心翼翼放进怀里。 「照图来看,深处与遗迹相通,但实际情形还是要去过才会知道。」 「我想也是。长耳朵应该没办法带路吧,如果只有啮切丸也还罢了。」 冒冒失失的,让人看不下去——矿人道士捻着胡须这么说。 两人互相轻轻拍了拍肩膀,自在地站起。 「那么,贫僧等人就此失陪,先走一步。」 「不必那么急。我会叫啮切丸跟长耳朵等你的。」 说着两人也追向同伴而离开。 女神官也没有时间发呆了。 她利落地检查完装备,快速把衣襬从膝下摊出来整理好,站了起来。 「那、呃,大主教大人,我也出发了。嗯。」 她用双手牢牢握住锡杖,对剑之圣女一鞠躬。 「如果……」 女神官正要转身离开,剑之圣女轻声叫住了她。 她伸出苗条的手朝女神官招了招。 「有什么事吗?」女神官停下脚步,缓缓歪了歪头。 「身为委托人,我觉得这么问很不妥,但……」 女神官看不见说出这句话的剑之圣女,脸上是什么表情。 不是因为她的眼睛被眼带遮住。 是因为她的所有情绪,都像潮水退去似的,从她美丽的脸孔上消失…… 就彷佛是戴上了一顶面具。 「……你,不怕吗?」 这句话问得坚毅而恬静。 女神官微微皱起眉头,眼神游移了一会儿。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这个,的确……要说怕不怕当然是会,可是……」 所以她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从第一次闯进哥布林巢穴的那一天起,恐惧从不曾消失。 然而,但是,即使如此。 游移的视线,追上了已经先走远的冒险者们背影。 巨汉蜥蜴人,他身旁的矮小矿人,以及与身材修长的森人并肩行走的…… 那名戴着廉价铁盔,身穿脏污皮甲,手上绑了一面小圆盾,佩着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的——战士。 「……呵呵。」 留到最后才走的女神官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笑容。 她是侍奉地母神的人,但若要对至高神祈求,她只有一个心愿。 但愿这些同伴,一个也不要少掉。就只有这样。 「……我想,一定不会有事的。」 于是她轻轻地、缅腼地说出了这个祈求。 间章 「当时两人的谈话」 「……好的,文件没有问题!谢谢你每次都搬运食材来!」 「哪里。这也是我们分内的工作。」 「太客气啦,不过你们牧场的货物评价很好。好吃当然是最棒的,虽然如果能再便宜点,那就更令人高兴了。」 「啊哈哈哈哈……嗯,从春天那次以来,大家都对我们很好,帮了我们大忙……唉。」 「哎呀,怎么啦?看你这样叹气。虽然价钱的事是没办法商量啦。」 「啊,不是。呃,你也知道,毕竟他不在,所以有点……对吧?」 「呵呵。不用担心。哥布林杀手先生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是这样吗……说得也是,的确不太能想象他疏忽大意的情形。」 「不过你还真是老神在在呢。我本来还以为你担心的是别的事。」 「别的事?」 「他和两个女生出远门,而且是去大城市,要找可以玩乐的地方可多得是喔?」 「……又、又不是只有女生在啊?而且,怎么会呢,他……」 「一点这样的迹象也没有……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问你喔,听说啊,冒险者,不是常会和救出来的公主或是村姑结婚吗?」 「嗯嗯,这是最王道的剧情。像是戏剧啦、书本上啦,很多都是这样演。」 「那实际上,这方面,是什么情形?」 「还挺多的呢。反倒是因为这样,害得女性冒险者很缺结婚对象就是了。」 「……那,从被他救的女生眼里看来,会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咦?这当然……毕竟人们都说边境最棒的冒险者就是小鬼杀手,如果只用看的……」 「……」 「……要喝茶吗?」 「……我不客气了。」 「下次,有祭典对吧?秋天的收获祭。」 「没有理由放过呢。」 「上吧。」 「上吧。」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第3章 『随机遭遇』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回荡在古代的人们所建造出来的石造水道之中。 哥布林额头上没入一把柴刀,往后软倒。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将这具遗骸踢进一旁流动的污水。 小鬼噗通一声,一瞬间从冒泡的污水间浮起,随后又沉了下去。 「看样子是解决了啊。」 拿着牙刀去把一只只哥布林确实杀死的蜥蜴僧侣,挥去了刀刃上的血。 被丢在地上的火把火焰在摇曳。这一带呈现出一片死尸累累的样貌。 火光照出了几具哥布林的尸骨,以及快要腐烂的冒险者尸骨。 而存在无数分歧的水道前方,有着来路不明的影子在蠢动。 「不对,还没有。」 妖精弓手不会漏看这些影子。她短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将树枝做的箭搭上大弓。 她的长耳朵小幅度上下摆动,将蜘蛛丝制成的弓弦拉紧,放开。 伴随一声上等琴弦似的弦鸣,箭抛下了破风声,在空中飞驰而去。 这枝箭画出一道生物飞行般的弧线,消失在转角另一头,过了一会儿后—— 嘎的一声尖叫传来,接着微微有东西掉进去的水声。 「这样,就结束了!」 「呼……辛苦了。」 妖精弓手欢呼道,双手握紧锡杖的女神官松了一口气,对她这么说。 她也一直在集中精神,以便随时都能祈求神迹。 能够顺利省下奇迹,真是太好了。 「……不过,城市底下竟然有这么多的哥布林……」 「意料中的事。」 哥布林杀手随意拉起冒险者的尸骨,一些腐败的肉片崩落。 尸体被老鼠啃过,又严重腐败,已经损伤到连性别都看不出来,但他全不放在心上。 这具尸骨穿着有一层红铁锈的炼甲、破掉的头盔,十之八九是名战士。杂物袋已经被搜括一空。 哥布林杀手检查他身上并未被小鬼带走的装备,连剑带鞘占为己有。 一拔剑出鞘,发现剑身似乎还维持上了油的状态,露出未生锈的剑刃。 「似乎是受到了奇袭。」 推测多半是头上挨了一记闷棍,还来不及拿出武器就被杀了。 剑重得不适合小鬼使用,也比哥布林杀手爱用的长度要长,但货色并不差。 「好。」哥布林杀手将剑收入剑鞘,点了点头。女神官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都不好吧,真是的。已经可以了吗?」 「对。」 哥布林杀手重重放下了冒险者的尸骨。 表情黯淡的女神官,在尸骨旁跪下,对于一身白色法衣被污水弄脏,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引导离开大地之人的灵魂……」 她双手握住锡杖,闭上眼睛,以像是用嘴角哼歌似的方式轻声述说、祈祷、咏唱、念诵。 祈求冒险者与哥布林那些已经失去的灵魂,能够得到坐镇在上天的诸神救赎…… 「如果可以,是希望能在地上让他们归于尘土……」 蜥蜴僧侣依样画葫芦,以奇妙的手势合掌,祈求这些灵魂能够投胎转世。 「至少能为老鼠或虫子所食,运行不息,尚可说是幸福。」 地母神与骇人的龙。两人信奉的神不一样,因此教义也不相同。 但都同样祈求死者的灵魂能够安息。 虽然不知道这些祈祷会传到哪里,但确实有着救赎。 女神官与蜥蜴僧侣以认同的表情,对看了一眼。 「嘿咻……」 两人祈祷之际,一旁的妖精弓手正从哥布林的尸体中拔出箭。 她检查树芽箭头,确定没有缺损后,收回箭筒之中。 「话先说在前面,我这可不是在学欧尔克博格。」 她忽然朝向那名身穿铠甲、让人连在想什么都搞不懂的冒险者瞪了一眼。 长耳朵忽然一震,像是在体现她的感情。 「这会是一场长期抗战,不是吗?我和欧尔克博格不一样,可不想用小鬼的箭。」 那种箭有够粗糙——妖精弓手这么一说,哥布林杀手就转过来朝她瞥了一眼。 「是吗?」 「是啊。」 「是吗。」 「真受不了。」矿人捻着胡须发牢骚。 先前他也一直把单手伸进装满了触媒的袋子,准备咏唱法术…… 他的视线指向连火把的火光都照不到的前方,望向深邃的黑暗。 矿人生活在地下,因此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仍能视物。 「……照这样看来,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只啊。」 但即使靠着这种视力,仍无法找出哥布林的身影。 他们开始探索地下水道,已经过了三天。光是今天,就已经第五次受到袭击。 § ——水之都的地下,已经彻底沦为哥布林的巢穴。 当冒险者们下到水道之中,很快就会受到小鬼们的袭击。 这些错综复杂的水道……不,应该说是迷宫,站在哥布林那一边。 隔着不规律的间隔,反复一场又一场的战斗。 不容稍有松懈,没完没了的探索行动。 「我是听说过对迷宫都市的冒险者而言,这才称得上日常呐。」 一行人承受着这种消耗,甚至让顽强的蜥蜴僧侣都忍不住发起牢骚。如果单纯只是战斗,又或者只是潜入洞窟,并不会这么严重。 持续保持警戒,超乎想象地磨耗神经。 「……」 女神官的表情中,也带着浓厚的紧张神色,脚步也有些虚浮。 「放心吧。」 哥布林杀手始终在毫无遗漏地检查四周,这时小声说了一句话。他从背包里拿出新的火把,一边点火,一边敲打周围墙壁。 「这里是石墙。不会受到破墙而出的袭击。」 「……请别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 女神官打了个冷颤,噘起嘴说道。 第一次冒险留下的恐惧,至今仍是一段挥之不去的苦涩记忆。 「……抱歉。」 对于哥布林杀手低沉的嗓音,女神官只回了一声「不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他们两人的这种气氛—— 矿人道士压低声音笑了笑。 「既然有这么多垃圾,应该用不着消除气味吧。」 「……别让我想起不舒服的回忆啦。」 妖精弓手一副不敢领教的模样摇了摇手。 她拉撑猎人装束的衣襬与袖子,嗅了嗅气味。 过去在探索地下遗迹时,哥布林杀手就说过必须消除气味,把小鬼的内脏当头淋在她身上。 衣服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身体也清洁过,但她无法就这么原谅他。 「欧尔克博格,我话先说在前面。下次你再对我搞那招,我可真的会生气。」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微微转头。 想必是在确认四周的气味吧。过了一会儿后,他回答了: 「的确,这次应该不需要。」 「唔……」 妖精弓手笔直竖起一对长耳朵。 半眯起来的射手视线,直直刺在哥布林杀手身上。 「我说啊,刚刚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 「欧尔克博格,我还没要你跟我道歉!」 「因为那是非做不可的吧。」 他回答得非常干脆。妖精弓手「姆」一声嘟起脸颊,开始闹别扭。 但也只有短短一瞬间。 「……嗯?」 她忽然把一对长耳忙碌地上下摆动,仰望上方。 「怎么啦?长耳朵。」矿人道士问。 「总觉得刚刚,有点怪怪的感觉——……是水声。上面?」 下一秒,一滴水珠落下,激得水道上的水微微溅起。 污水上掀起了涟漪。一次。两次。三次。 「唔……」 蜥蜴僧侣狐疑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头。 这时水仍不断一滴一滴地流淌、洒落、溅开。 已经错不了了…… 「……是雨、吧?」 女神官仰望遥远的天花板,皱起眉头。小河般的水道水面也漾起波纹。 妖精弓手像要护住脸似的,无意义地伸手去遮,狐疑道: 「可是,这种地底下,会下雨吗?」 「下雨的多半是上头。应该是从排水口或运河之类的地方,一路渗到这边来的呗。」 矿人道士扯着胡须这么说。他看向哥布林杀手: 「啮切丸,你怎么看?」 「光源消失对我们不利。」 哥布林杀手用盾护着刚点燃的火把回答。 要是火把这么容易熄灭,就派不上用场了,但就这点而言是提灯比较好用。 两者各有优缺。哥布林杀手忿忿地啐了一声。 「而且,立足点不好。」 「何况要是在雨中行进,身体也会受寒啊。」 蜥蜴僧侣重重点头,转头环视众人。 「贫僧提议我们小歇一会儿,大家觉得如何?」 无论要前进还是回头,都不应该强行在雨天行进。没有人表示反对。 既然议定,冒险者们的行动就很迅速。 由于雨滴才刚开始落下,路面相对还算干燥。 要是他们优柔寡断太久,相信就得坐在淋湿的地方而更加受寒。 虽然并未带帐篷类的装备来,但随时备妥雨具是冒险者该有的素养。 他们把自己裹在毛料外套里,围成一圈坐下。 接着女神官借火把的火,点燃事先备妥的提灯,放到中央。 这点火很难用来取暖,不过聊胜于无。 「……问你喔,欧尔克博格,你为什么不用提灯?」 妖精弓手觉得稀奇,用指尖轻戳提灯,然后拍掉指尖沾到的煤灰。 「就算怕占用一只手,挂在腰间不就好了?」 「火把可以当武器。」哥布林杀手说了。「提灯一打破就派不上用场。」 「啊,是喔。」 妖精弓手傻眼地回答完,抱着膝盖坐定不动了。 哥布林杀手也不管水滴在铁盔上,始终望着水道的方向。 女神官关心地看着他。 「至少把头盔给脱掉,比较好吧……我是这么想。」 「不知道敌人何时会来。」 「我从以前就在想,啮切丸,你这家伙用工具用得很凶啊。保养工作可别马虎。」 「嗯。」 矿人道士盘腿坐着,从装满触媒的袋子里拉出酒壶。 开封后将透明的火酒倒进杯子里,迅速分发给众人。 潮湿的气味里掺进一阵飘然酒香。 「来,喝个几口吧。身体冰冷可是会动弹不得的。」 「我……」 「我知道。一口就好啦,一口。我也没想挖苦你。」 妖精弓手心不甘情不愿——不,应该说是战战兢兢地接过了杯子。 然后放到嘴边轻轻一舔,立刻被辣得皱起眉头。 「呜、呜……」 「你是小孩子啊?」 「请问,你还好吗?」 「……嗯,没事……猎兵要是因为喝醉而动作迟钝,那可就白当了。」 女神官说请别勉强自己,妖精弓手点点头响应。 只是话说回来,女神官也同样喝不惯火酒。 她被眼前的烈酒整惨,当作是吃药,轻轻啜了一口。 味道强烈得就像在舌头上延烧开来。她也同样喝得瞠直了眼。 「好,那么贫僧也来一杯。」 「喔喔,喝啊喝啊!」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卷起尾巴坐下的蜥蜴僧侣。 他把酒不停往矿人道士准备的杯子里倒,用他大大的双颚一口气喝干。「唔,这酒果然美味。真想一口气畅饮个整桶啊。」 「我再怎么会变戏法,也没办法扛一桶酒来吧。啮切丸也尽管喝呗。」 哥布林杀手目光不离水道,从铁盔缝隙之间喝了一大口酒。 毫不间断洒落的水滴,很快地就转强到倾盆大雨的地步。 水道的污水也剧烈翻涌,化为一道奔腾浊流。 好一会儿,没有任何人说话。 雨滴打在外套上的声响。倒酒的声响。各自轻声呼吸的声响。 四周明明充满各种声音,却伴随着一阵奇妙的寂静。 「先往肚子里塞点东西吧。」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 「多少空腹,血液较不会积在胃里,但现在这样只会更迟钝。」 「啊,如果要吃些简单的东西……」 女神官急急忙忙把手伸进自己的袋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住的物体。 「喔喔?」矿人道士闻到食物的气味而动了动鼻子,满脸甜笑用手肘顶了顶妖精弓手。 「果然,我说长耳朵,你就是缺乏这种心思啊。」 「唔、唔、唔……!」 她无从反驳。 「……是不是该学学下厨呢?」听她这么自言自语,女神官笑逐颜开:「我很乐意教你喔。」 餐点是刻意烤硬的面包,以及用水稀释过的瓶装葡萄酒。 很保久,但没有什么滋味可言,就只是用来填饱肚子、滋润喉咙的「携行粮食」。 冒险者们尽管并未欢喜,却也不会抱怨,纷纷嚼起了这硬面包。 「其实我本来是想……即使不那么讲究,多少也该烹调一下。」 女神官把脸颊上的面包屑沾到大拇指上舔掉,过意不去地端正坐姿说道。 「不过在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心情好好吃饭……」 「也是啦……」 妖精弓手故意动了动鼻子,随即捏住,再耸耸肩膀。 雨水打得污水涟漪层层交迭,开始像河水般流动。 有人说味觉的大部分都是靠嗅觉弥补,而在这里,实在是…… 毕竟就连葡萄酒的香气,都会输给青苔或霉菌,与其他各式各样的异味。 「虽然我对于要在地底下吃饭这种事本身就搞不懂了。」 「喔,很敢讲嘛,长耳朵。」 等上去了你就知道。矿人翻白眼瞪她,但妖精弓手显得完全不放在心上。「那么熬过了眼前这一关,我们就用美食打打牙祭吧。」 蜥蜴僧侣一边交互享用葡萄酒与火酒,一边在他们两人之间打圆场。 「说得也是」女神官用双手捧着装了葡萄酒的杯子,表示赞同。 「说到这个,水之都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呢?」 「唔,我想想。」矿人道士捻了捻胡须。「这一带的话——!——!——……」 「油炸河鱼、葡萄酒炒小牛肝脏。」 哥布林杀手目光不离水道,淡淡地说。 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他身上。 「这地区的小麦据说较粗,所以面衣好吃。」 矿人道士表现的机会被抢走,用夸张的动作耸了耸肩。 「……他都说完了。」 「喔喔?小鬼杀手兄,你知道得真详细。」 「朋友说的。」 蜥蜴僧侣兴味盎然地探出上半身,哥布林杀手朝他微微点头。 「我说要来这里,对方就告诉我这些。」 ——朋友……? 女神官脑海中浮现出几个答案。会是柜台小姐、牧牛妹又或者是魔女?还是长枪手、重战士……。 跟几个月前刚认识时相比,他的「朋友」增加非常多。 女神官压低嗓子,用喉头轻声一笑。 冒险中的休息时间,就这么平静地度过。 然而冒险字面上即是冒着风险,又怎么会安全呢? 事情发生在酒精各自行遍各人的身体,让他们渐渐暖和起来时。 「……唔。」 哥布林杀手忽然低吟一声。 他迅速单膝跪起,目光始终不从水道上移开。 「……哥布林杀手先生,怎么了?」 「没有……」他说道。「……大家小心。」 听到这含糊的回答,女神官点了点头。 相信他是察觉到了某种迹象。她一边窥看四周,一边开始迅速收拾行李。 即使真的只是虚惊一场,也差不多该开始移动了。 「我来帮忙。术师兄,毛毯给我。」 「拿去呗。」 没有人指挥,熟练的冒险者们动作很快。 妖精弓手和哥布林杀手一样蹲低身体,手伸向箭筒,同时动了动耳朵。这对忙着上下摆动的长耳,有着这支队伍中最敏锐的听力。 「……有东西要来了。」 冒险者们各自迅速拿起自己的武器。 哥布林杀手握住刚拾获的长剑,蜥蜴僧侣则拿起牙刀。 女神官不安地握住锡杖,矿人道士备妥投石索,而妖精弓手抽出一枝箭。 「啮切丸!」 「好。」 矿人道士扔出提灯,哥布林杀手用绑有盾牌的左手接下。 没有时间把火转到火把上。提灯就用手持……不,应该挂在腰带上。 所有人都凝神看向雨幕的另一头,形成一片淡淡雾气的水道远方。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水溅开的声响。 不是波浪。 有东西乘着水流,拨开污水,沿着水路过来。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将提灯的光照向躲在水烟后的影子。 照出的朦胧影子,是艘由废木材拼凑而成、宛如竹筏的简陋船只。 「哥布林!」 下一瞬间,船上的小鬼们拉紧粗制滥造的弓,射出了箭矢。 洒出的箭虽然准头七零八落,仍在狭窄空间内形成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箭雨和水滴奇迹般的被逐退。 一道淡淡发着磷光的隐形屏障,正中央有着双手握紧锡杖的女神官。 消磨灵魂的祈祷上达天听,慈悲为怀的女神赐下了「圣壁(protecion)」的神迹。 「这撑不了、太久……!」 「很够了。」 哥布林杀手回答额头冒汗的女神官。 他的右手已经拔出长剑,左手举起绑在手上的圆盾。 「数目多少。」 「根本数不清啦。」 妖精弓手弯弓搭箭,一边拉紧弓弦一边回答。 「要怎么做?」 「那还用说。和平常一样。」 哥布林杀手在弹飞的箭雨中,说得若无其事。 他将长剑在手掌上转动半圈,反手握住。 「哥布林就该杀光。」 哥布林杀手将高举的剑,以快得让眼睛追不上的速度飞掷而出。 只要没有加害女神官的意志,这刀刃就不会受到『圣壁』的阻挡。这就是法则(rule)。 长剑撕开箭雨,陷进状似头目的一名小鬼头盖骨。 哥布林连惨叫都发不出来,翻了个筋斗,滚落到污水之中。 溅起的一阵盛大水花中,握在小鬼手中的杖,在水面弹跳了几下。 「grooarrb!」 「garoorororor!?」 小鬼们失去萨满而发出的嚷嚷声不停回荡,攻势有了一瞬间的缓和。 「先是一只……法术还剩几次?」 「多得是。因为之前都省下来了!」 矿人道士一边把圆石卷到投石索上掷出,一边回答。 「……那就用『隧道(tunnel)』。我们要挖洞。」 他以平淡语气接着说出的这个指示,让矿人道士瞪大眼睛。 「喂喂,别说傻话了。你想弄垮上面的城市吗!?」 「不是往上,是往下。」 哥布林杀手将手伸进杂物袋。 「往水路挖洞,连船带水弄下去。」 「你可知道都市这种东西,就像是精密的机关道具!」 哥布林杀手说得理所当然,让矿人道士用丹田发声大吼。 「只要出一点差错,可是会弄得污水泛滥啊。」 「这不是火不是水也不是毒气。」 换作平时,妖精弓手听到他像这样说得略显困惑,多半会笑出来,此刻则忍不住大喊: 「换一招!」 「…………唔。」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一直在杂物袋中翻找。 当然哥布林也并非只在一旁看着。 他们持续一波接着一波的射击,一边慢慢将船靠向岸边。 女神官举着锡杖,发出哀号。 「我快要、撑不下了……!」 「没有上次那种『转移(gate)』的卷轴吗?」 「如果有,我会带来。」 这个男人消灭食尸鬼(orge)时所用的手法,令人记忆犹新。 然而「转移」卷轴是宝贵的珍品,并非这么容易就能入手。 舍得毫不犹豫地将这张牌打出去,就是哥布林杀手这个人的特异之处。 毕竟他本来就是打算用来对付哥布林的。 他一边回答,一边从杂物袋中抓住了一样物品。 「那么,计划是?」 蜥蜴僧侣发问,哥布林杀手回答。 「『圣壁』一解除,就杀进去。」 「明白了。」 「小鬼,或船。你怎么看?」 「应该挑船。」 「好。」 哥布林杀手迅速讨论好计划后,转头看向女神官。 少女拼命举起锡杖,似乎根本没有余力转头看他。 哥布林杀手瞪着空中一会儿。该说什么呢? 「……你重新架设『圣壁』,巩固防守。」 「好、好的!」 女神官拼命点头。哥布林呼出一口气,将空着的右手轻轻握住、张开。 他需要武器。哪怕只是一把小刀也好…… 「喔喔,小鬼杀手兄,慢着。」 蜥蜴僧侣迅速从怀中取出兽牙,用奇怪的合掌手势包住。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对异形的父祖献上祈祷。对祖灵的恳求。 长有齐全鳞片的双手一揉,可怕的龙之力灌注在兽牙上。 兽牙转眼间就尖锐地伸长,转化为一把漂亮的「龙牙刀(sharp w)」。 「我想刃长应该合你的胃口——啊啊,可以的话请别掷出去。」 「我尽量。」 哥布林杀手接住他抛来的小刀,用熟练的动作空挥几下。不坏。 「……只能,再一下子……了!」 隐形的屏障承受毫不间断的箭雨攻击,开始挤压变形。 当变形化为决定性的龟裂声后,终于粉碎四散。 「闭上眼口,停止呼吸。要跳了!」 下个瞬间,哥布林杀手把拿在左手上的蛋,往船上一扔。 「gararaob!?」 「grorrr!?」 惨叫。 磨碎的辣椒和虫尸粉末,混在碎蛋壳中飞散开来。 这种痛楚太剧烈,让小鬼们流着眼泪,一口气喘不过来,开始胡乱挣扎。哥布林杀手与蜥蜴僧侣冲破这阵红雾,跳上了废木材船。 加上两人的重量,让船身大幅摇晃,小鬼一只、两只地摔进污水之中。 沉重的水声、激起的水柱、洒落的水花。 「唔……」 哥布林杀手一刀砍上因为立足点不稳而失去平衡的小鬼,然后微微沉吟一声。 一只哥布林想趁机从背后扑上去,他以盾牌用力一砸。 「garou!」 「……穿着铠甲吗。」 金属声响彻水道,哥布林杀手悻悻然丢出这句话。 他立刻转身,把被他一盾打得脚步踉跄的小鬼,从木筏上踢了下去。 「groorob!?」 被踢进污水的哥布林拼命想游上来,但敌不过铠甲的重量。 丑恶的脸孔很快就沉入水面,留下一团泡沫,从游戏盘上消失了。 「哼!」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反手一刀,用力砍在手边的一只哥布林身上。小鬼满脸都是肮脏的眼泪,身不由己地摔进污水之中。 「garooara!?」 「打下水比较轻松啊。」 「噢噢!令人敬畏的龙啊,请明鉴后裔的奋战!」 蜥蜴僧侣大吼一声,唱出祷词,跳向大群小鬼。 这些从烟雾影响中恢复的哥布林,丢下了弓,急急忙忙拔出剑。 但已经迟了。 爪、爪、牙、尾。又或者是剑、盾、拳、踢。 两名战士以敏捷的身手与彻底的战术,在狭窄的船上纵横肆虐。 哥布林遭受他们的攻击,转眼间就被击溃。 毕竟,哥布林很弱小。 平凡的哥布林,和熟练的战士正面对敌,自然不可能打得过。 一只、两只,哥布林纷纷失神地掉进污水中,连游泳也办不到,沉了下去。 「十六。话说回来——」 然而小鬼方并未丧失最大的优势。 「……实在很多啊。」 那就是数量。 打落一只就会跑来两只,击沉两只就会冒出四只。 四只变八只、八只变十六只、十六只变三十二只…… 甚至令人纳闷这小小的木筏上到底载了多少小鬼。 「gooorrb!」 「grob!goobr!」 两名冒险者接二连三迎击群起围攻他们的小鬼。但没完没了。 那么,如果不是两个人呢? 「grab!?」 一枝树芽箭飞来。 哥布林正忙着应付眼前的威胁,被射穿眼睛,摔了下去。 「告诉你们,森人的箭,即使闭上眼睛也射得中……!」 不用说也知道,是站在岸上的妖精弓手。 她笔直竖起一双长耳朵,以目不暇给的速度搭箭、放箭。 快。总之就是快。 尤其是在弓术上,有言语者之中,再也没有别的种族能够胜过森人。 战局明明十分混乱,她的箭却始终瞄得奇准,只射中哥布林。 尽管箭筒内的箭转眼间就全部射完,射击却未停止。 妖精弓手一边咂舌,一边捡起了先前这些哥布林射来的箭。 「受不了,这些箭做得真差。」 咒骂归咒骂,哪怕箭头换成石制,离弦的箭绝不会落空。 一只哥布林忍不下去,又拿起了本来已经抛下的弓。 他悄悄蹲下去,奸诈地拿同伴当挡箭牌,躲在后面粗手粗脚瞄准。 不,也许以小鬼而言,已经算是细心了。 「orgggg……」 他瞄准的是那个嚣张的森人。 这只小鬼搭上箭,把简陋的弓弦拉得咿呀作响。 森人。而且是女人。活捉下来会有乐子,杀掉也会很好玩。 看我射穿她的眼睛。还是要射耳朵?小鬼在阴险的笑容中,射出了箭i「『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这枝箭自然射不到妖精弓手身上,发出叮的一声弹开了。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不会拒绝信徒的恳求。 下一秒,哥布林射手也成了妖精弓手的箭下亡魂。 「谢谢你。」 「哪里,我总不能连这点忙都帮不上……!」 妖精弓手对身旁的少女眯起一只眼睛。女神官坚强地微笑,维持祈祷。「总之,对后卫的攻击我会挡住……进攻就拜托你们了!」 「那当然!我这边也准备好咧!」 回答她的,是先前一直伸手在触媒袋中翻找的矿人道士。 他双手抓起了一把黏土。 妖精弓手的目光始终不离哥布林搭的木筏,扬起嘴角笑了笑。 「别说那么多,快点啦。矿人动作就是慢。」 「少啰嗦。我们有我们的战法。」 矿人道士把手上的黏土用力一捏,揉成圆球。 接着口中念念有词,朝黏土吹一口气,以丹田发声大喊。 「——啮切丸、长鳞片的!回来!」 同时将黏土球抛往空中。口中迸出的,是一句句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 「『上工啰上工啰,土精灵们。哪怕只是一粒细沙,滚久了也会变成石头』!」 黏土球转眼就化为巨大的石块,一举砸向船上。 是『石弹(stone st)』……而且是以精神力扩大的特大号。 「……小鬼杀手兄!」 「嗯。」 船上的两人迅速交换视线,打退慌了手脚的哥布林,奋力一跃。 背后一阵轰隆巨响中,污水有如水柱般高高溅起。 哥布林杀手与蜥蜴僧侣打着滚在岸上着地,污水水花洒往他们身上。 转头一看,被石块连着哥布林一起压烂的船,不断迅速下沉。 尽管有几只小鬼勉强逃过一劫,却承受不了铠甲的重量,消失在污水之中。 看着他们下沉时,每个人都不发一语。 雨还在下,淋在因激战而发烫的身体上,感觉十分冰冷。 呼出来的气是白的,四周笼罩着血腥味与污水的臭味。 妖精弓手以略显沙哑的嗓音说: 「好了,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饶了我呗。」 矿人道士厌烦地回答,同时拿出酒壶,拔开瓶拴。 「刚才那下大放送,让我精神力不够了。」 女神官在他身旁腿软似的坐下。 「总之……我们休息一下吧。我也,有点……」 「不」摇头的是哥布林杀手。 战斗明明刚结束,他却毫无喘息迹象,目光直视水道深处。 「我们应该立刻离开。」 「咦……?」 女神官茫然仰望哥布林杀手。 他仍以双手握住武器,并未解除警戒态势。 「我有同感呐。」 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在他身旁点头。 「我们这么一阵大闹,纵使有雨声掩盖声响……」 也许已经有其他敌人察觉异状。 就在蜥蜴僧侣说出这句话的同时。 又听见了哗啦一声水溅开的声响,妖精弓手以僵硬的表情望向水面。 「……逃离了小鬼却被狼逮住,我可敬谢不敏。」 她搬出古老的谚语,打了个冷颤。 污水缓缓摇动、产生波浪,涟漪慢慢接近。 下一瞬间,巨大的双颚分开浑浊的河流,扑了出来。 「aaaaarrrigggggg!」 下一瞬间,冒险者们毫不犹豫地决定进行战术性撤退。 他们挥开雨滴,踏得地上水花四溅,奔跑再奔跑。 虽是处在昏暗的下水道内,他们选路却毫不犹豫。 因为在前面领路的是妖精弓手与蜥蜴僧侣。 无论光线昏暗,或多少有些障碍物,都奈何不了他们敏捷的身手。 女神官与矿人道士,则跟着他们找出的路径前进。 娇小的女神官自不用提,体格上吃亏的矿人道士脚程很慢。 哥布林杀手腰间挂着提灯,紧紧贴在拼命奔跑的两人身后保护他们。 他背后的水面又激起大浪,水花四溅。 回头一瞥,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白色双颚。 细长、巨大,长了密密麻麻的尖锐牙齿。 黑暗中浮现出的这个轮廓,要一口咬碎人类是绰绰有余。 空咬了一口后又没入水中的双颚,渐渐拉近了距离。 「用看的,看得出一件事。」 哥布林杀手呼吸丝毫未乱,沉重地说道。 「那似乎不是哥布林。」 「我看也知道啦!」 妖精弓手头也不回地吼了回去。 是一种人称沼龙(alligator)的怪物。 龙只是虚有其名,实际上是蜥蜴的远亲。不是会出现在传说中的那些生物。尽管身体与双颚很长,趴在地上爬行的模样却非常笨拙。 但他们看着这种怪物扭动长尾巴,撕开污水游动的模样,却笑不出来。 以这个场合而言,从背后逼近的白沼龙,比传说的龙更为可怕。 「喂,长鳞片的!那是你亲戚吧!想想办法!」 矿人道士摆动短短的手脚笨重地奔跑,喊得口水乱喷。 「不巧的是,贫僧自从出家,就不再和亲戚往来。」 「喂,偶尔总该回老家一趟吧!」 「毕竟我的家乡十分遥远啊。」 蜥蜴僧侣尖锐地呼出一口气,迅速摆动长尾巴,往矿人道士脚下一扫。「唔喔!?」短短的脚离了地,飞上空中。 眼看就要跌倒的瞬间,长了鳞片的强健手臂揪住他的颈子,将他扛了起来。 蜥蜴僧侣顺势继续飞奔,速度丝毫不减。 蜥蜴人特有的眼睛转了一圈。 「先声明,贫僧的亲戚当中可没有那种长虫(wrom),术师兄。」 「呵!这下我可轻松了!」 矿人道士毫不在意,在蜥蜴僧侣的肩上哈哈大笑。 「真、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混进来的呢……?」 女神官在他身后说得气喘吁吁。 对神祈求,会严重消耗精神与灵魂,并不比挥剑轻松。 她早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虚浮,眼看随时都会跌倒。 哥布林杀手小小啧了一声,一把搂住她的纤腰。 「呀!?」 「先把呼吸调整一下。」 女神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哥布林杀手淡淡地回应。 如今女神官的姿势,已经变成被他抱在胁下。 羞耻心,加上厌恶自己变成名副其实的负担,让她双脚乱踢,扭动身体挣扎。 「我、我不要紧!不用这样,抱住我跑——……」 「别挣扎,小心我甩下你。」 「呜……」 「你应该还剩一次奇迹吧。」 他的意思是,现在还不能让你累倒。 「也许,还要请你施展法术。」 过了一会儿,女神官红了脸,低头小声回答:「好的」。 「应该从水道偏出去比较好呐。」 蜥蜴僧侣一只手扛着矿人道士,另一手灵活地从怀里抽出地图。 雨滴落在地图上,他从淋湿的图面确立路径,迅速往前跑。 无论湿地或雨水,甚至连黏腻的空气,都是以丛林为家的蜥蜴人之友。 「就把矿人喂给它吃,我们趁机逃走吧!」 妖精弓手弹开雨滴,以母鹿般的动作飞奔,正经八百地说道。 「我想一定能让它食物中毒!」 「随你去讲!」 「前、前面也,有东西过来了……!」 女神官打断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的对话,用锡杖指向前方。 妖精弓手迅速让一双长耳朵上下摆动,仔细倾听。 ——水声。拍打水面的声响。而且,有三声。船桨之类的。是有印象的音色。 「……又是哥布林?」 她说得不胜其烦。先前的担忧应验了。 是小鬼们的船团,正从昏暗水道的深处朝他们驶来。「我、我们该怎么办……?」 被抱住的女神官,以颤抖的双瞳仰望哥布林杀手问道。 他不说话,弄熄了提灯的火代替回答。 「……喂,前面有岔路吗?」 「那当然。毕竟这地下水道别的没有,就是岔路繁多。」 蜥蜴僧侣一边用爪子沿着地图滑动,一边表示肯定。 「等等,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不过像是毒气啦、放火烧的这种「不用。」 哥布林杀手回答妖精弓手。他淡淡地说道: 「用你的方法。」 妖精弓手不可思议地歪头纳闷,和矿人道士对看一眼。 § 哥布林急急忙忙加快军舰——对他们而言是军舰——的速度。 带头的萨满叽叽叫,挥动手杖催划桨手快划。从回荡在下水道中的战斗声响平息,已经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先前在打斗的同胞们多半已经被杀,但这没关系。 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的敌人兼猎物——冒险者们,已经精疲力尽。没有理由放过这个机会。 这些哥布林已经忍不住了。 湿答答的巢穴住起来极为舒适。 然而,这场雨令他们再厌恶不过。 小鬼们不把秽物和污水当一回事,但并不表示他们想弄湿自己。 想要温暖的窝睡觉,想要有好吃的东西吃。 如果还有人可以折磨,那就更好了。 自从将前阵子来到地下的那群冒险者凌虐致死以来,他们一直没有新的猎物。 所以,他们没有理由放过这个机会。 不知道这群冒险者当中有没有森人?有没有凡人?有没有女人?相信一定有的。 划桨手们齐声哼着小鬼特有的刺耳吆喝曲子,也不拍手应和节奏,猛力摇动船桨。 就像许多有言语者的船一样,小鬼军舰也是所有船员都身兼士兵。 若是只有一艘也还罢了,既是多达三艘组成的舰队,寻常冒险者队伍根本不堪一击。 无论事实是否如此,这些小鬼就是这么坚信,所以才更加棘手。 哥布林丝毫不认为结党成群的他们是弱小的。 欲望让他们表情狰狞、滴下口水,心无旁骛地加快船速。 哥布林萨满那能在黑夜中视物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光点。 这个光点缓缓摇曳,肯定是那些冒险者们的提灯。 那些凡人很没用,要是没有灯,在黑暗中就看不见东西。 这个没有光线的地洞深处,正是能将哥布林的优势发挥到极限的领域。 因此他们得意却又毫不大意地,慢慢接近这个光点。 然而却找不到冒险者的身影。 而且接近之后才发现,这个光源在水面上摇曳。 「oragara!」 「gorrr……。」 哥布林萨满狐疑起来,吼着用杖顶了顶一只小鬼。 这只小鬼运气不好,只因为刚好待在萨满附近就被叫到,心不甘情不愿地用船桨往水中翻探。 接着…… 「oraga!?」 这只哥布林的头,被一口咬去。 白色怪物的双颚溅起污水跳了出来。 「gorarararab!」 「gorrrb!groab!」 这些哥布林发出刺耳的嚷嚷声,进入临战态势。 有的陷入恐慌状态,跳船逃命;有的挺身对抗。 这只怪物就从靠近水面的小鬼开始,一一咬死。 § 哥布林萨满忿忿地举起法杖,开始咏唱法术—— 「虽然数量是他们占优势,但看来很不利呐。」 「是啊,倒也没有同情的余地。」 ……冒险者们躲在岔路的暗处,看着这一切。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女神官让哥布林杀手用盾牌为她遮蔽雨滴,对地母神献上祈祷。 慈悲为怀的神答应了她的请愿,对白沼龙的尾巴赐予了「圣光(holy light)」的神迹。 「毒气、火攻、水攻都不能用,顶多也只能做到这样。」 哥布林杀手悻悻然撂下这句话。 妖精弓手拿他没辙似的看着他,出言安抚: 「再怎么说,我们都度过了难关,这样不就好了吗?」 这才是正常的冒险!她哼了一声,挺起平坦的胸部。 妖精弓手满脸喜色。一双长耳朵摆动的模样,如实述说出她的好心情。 「不过话说回来,竟然这么容易就被光给骗了。」 「以他们所学,冒险者会点灯移动。」 「是这样喔?」 「我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但这已成为他们的『常识』。」 哥布林杀手一边瞪着在水道深处展开的战斗,一边回答。 「他们本来就是掠夺民族,不具备创作物品的思想。」 没错,所谓的小鬼,所谓哥布林,就是这样的生物。 即使会动手制造,顶多就是棍棒或石器,再不然就是把其他武器削短。 工具、粮食、家畜……需要什么东西,都不用自己生产,去抢就好。 毕竟,只要去那些胡涂凡人的村庄劫掠,要什么有什么。 既然靠掠夺就足够,也就不需要其他选择。 毕竟就连生产用的母体,都只需要去掳来女人、女孩或冒险者,就够用了。 「不过他们虽然笨,却不傻。」 哥布林杀手小心翼翼,毫不松懈地看着这些小鬼的战斗。 「工具的用法他们马上就会学起来。只要有人教他们怎么造船,马上就学得会。」 「……你真清楚。」妖精弓手说。 「我查过,研究过。」 哥布林杀手回答得极为理所当然。 「所以我,绝对不留给他们新的发想。会杀得干干净净。」 矿人道士靠坐在墙边,捻着胡须说道: 「……也就是说,有人把船的知识教给了那些小鬼?」 「对。」 女神官祈祷完,呼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与水滴。 「可是,如果只是扎木筏,也许萨满之类的哥布林也会想到……」 「也许。但若他们是在此处自然繁殖,那个……叫什么来着。」 「呃,你是指……沼龙吗?」 女神官低调地接上话,他便回答:「没错。」 「为何会不知道有那个?要是知道,应该不会想用船。」 毕竟他们很胆小啊。哥布林杀手喃喃道。 「小鬼杀手兄,你想说什么呢?」 哥布林杀手若有所思地低语着。 蜥蜴僧侣看得耐不住性子,静静发问。 他得到的回答,是极为明白的一句话。 「这场小鬼浩劫(goblin hazard),是人为造成的。」 哥布林杀手等战斗声响停止后,提议暂时撤退。 没有任何人反对。 因为他们法术用尽、箭也射罄,装备不足,体力也已经严重耗损。 他们把小鬼与沼龙的战斗留在身后,在昏暗的地下道里默默前进。 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梯子所在处,回到地表之后,迎接他们的是大滴的雨 女神官本就已经湿透的全身被雨点打着,以疲惫的表情看向天空。 然后细声低喃: 「——这雨,看来不会停呢。」 间章 『年轻国王的故事』 很好。那么,首先是之前被讨伐的魔神王。 据说有几群余孽创立了邪教,贤者已经展开调查行动。 你就先去告知诸以便在等待报告期间,她如果有什么要求才来得及因应。 接着是……唔,价格高涨? 啊啊,需求增加,导致供给跟不上啊?这个问题很重大。 好。就把王室的御林,开放给隶属于施疗院或是受到院方委托的药师。 毕竟事态严重,这也无可奈何。但狩猎限制我可不开放。 对于盗猎者的入侵,要比以往更严加防范。除了自卫以外的战斗,要处以严正的惩罚。 那么下一件……唔,冒险者公会送来了定期活动报告书啊?这个应该可以挪到之后再说吧。 大臣,麻烦精简出一份限定金、银等级等高阶冒险者的报告。 当中有无和魔神或邪神相关的事例,通读工作就交给手边不忙的人。 接着是森人、矿人和蜥蜴人的同盟啊。 真受不了……跟亚人——失礼,我失言了。和异种族的外交,每次都很麻烦。 虽非不信任他们,但文化也不一样,要是他们在我国领土里为所欲为,那我们可伤脑筋了。 要尽可能宽容,但也别疏于提防。我可不想闹出什么争执。 对了,补给呢?也别忘了顾好对我方士兵的物资补给与支持。 辎重队的编组进度怎么样了?杂兵里应该也有很多人是自己带便当的吧? 不管这些士兵是农民还是贵族,千万别让他们缺少温暖的餐点和寝床。 那么,下一件是……啊啊,关于因应哥布林灾害对策的上奏吗? 来自剑之圣女。真拿她没辙,虽然已经是老样子了…… 倘若每次有大群野狗攻击村庄就派兵去解决,有多少兵力都不够。 魔神王、邪神等等,威胁可谓多不胜数。 况且,他们不是已经自力应付过来了吗? 好,那么就按这个方针行动吧……嗯?大臣,关于冒险者的报告就晚点再 …………什么?贤者送来的……哦——这可不得了。 唔,看样子贤者已经掌握住了邪教阴谋的蛛丝马迹。 信上还说已经前往讨伐。了不起,实在太可靠了。 相信这件事,已经不需要我等担心。 毕竟,喏,你瞧。出马的可是白金等级的冒险者——勇者大人啊。 第4章 『冒险与冒险之间的空档』 「哇……」 淋雨后全身冰冷的裸体,笼罩在温暖的水气中,让女神官笑逐颜开。 打开门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以白垩砌成、施加的雕刻不至于太华美的大广间。 有着淡淡芬芳的热汽弥漫的室内,有着成排可以坐下来好好休息的椅子。 最深处则安置有浴槽神——一位美丽女神——的石像。 而且还随时有热水从狮子像的嘴注入浴桶中。 这是何等奢侈?想必是从街上纵横交织的运河把水引来。 地母神的教义以清贫为尊,在神殿里顶多只能用热水擦拭身体,无法这么享受。这里是律法神殿的大浴场——也就是蒸汽浴场。 在教义中包含司掌律法者应该洁净己身的至高神之殿堂,才能有这样的设施。何况是边境一带最大的律法神殿蒸汽浴场,那更是美妙无比! 「……嗯,只有今天。只有今天这样。」 女神官一只手用毛巾遮住胸口,另一只手划了划地母神的圣印。 她那平常受到神官服与炼甲保护的肢体,白得晶莹剔透。 女神官让蒸汽将她的肌肤滋润得水嫩柔滑,兴奋地踏进浴室。 幸亏夜已经有些深了,看不见其他入浴者。 所以她一前往浴桶,就不客气地s了满满一瓢热水。 「啊,这是……」 这柔和的芬芳,想必是来自滴在浴桶中的精油。 既然想当个神职人员,她倒也不会特别想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但几天前在路上看到的少女们华美的模样,仍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毕竟,机会难得。应该没关系吧,嗯。」 女神官悄悄看了看左右,把热水泼向用香花石(sauna stone)打造而成的浴槽神像。 石像已经加热到高温,转眼间就让热水蒸发,以玫瑰的热汽渐渐温暖浴室内的空间。 浴槽神像有着裸妇的造型,但由于神像是双面的,所以听说男浴场放的是老人像。 说来理所当然,之所以说「听说」,是因为女神官当然不曾进过男浴场。 有人说浴槽神会将吉凶告知入浴者,但并没有神殿,也没有信徒。 反而应该说,所有浴室都是神殿,所有入浴者都是信徒。 女神官尽了身为信徒的礼仪,让满满的热汽扑向身体,觉得心满意足。 她扁扁的臀部发出啵的一声,坐到了椅子上。 接着拿起的,是所有浴室都会放的白桦树枝。 她拿这些树枝以抚摸似的力道,轻轻拍打身体。 「……嗯!」 她就用这种方式,将因为长时间进行地下探索而僵硬、疲劳的肌肉给舒缓开来。挥完了白桦树枝后,女神官的裸体已经微微透出樱红色。 她靠在长椅的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大家不来洗多可惜啊……」 女神官试着邀过妖精弓手,但她连连摇头表示排斥。 『总觉得火、水和空气的精灵混杂在一起,我很怕这样。』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也一副「喝酒吃饭比洗澡重要」的样子上街去了…… 还有哥布林杀手。 他则说出「我要写信」这种奇妙的话,匆匆离开了。 妖精弓手之所以会喊着『啊!我也跟去!』这种心情,她也不是不懂。 ——哥布林杀手先生。 没错,女神官想的就是他。 「已经……半年了呢……」 从她在哥布林的巢穴险些丧生后。从被他救了一命后。 直到现在,她都还会梦到那一天的冒险。 有时,还会觉得当下的自己,其实是被囚禁在小鬼巢穴中的可怜少女脑中的妄想。 又或者反过来,是和他们三人一同完成冒险后所作的梦。 就可能性而言,两者都存在。 那一天,那个时候,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到底该做什么呢? 如果。 如果,自己成功完成了第一场冒险。 相信就绝对不会认识现在这群伙伴了吧。 这样一来,地下遗迹,还有和小鬼王(goblin lord)那场战事,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结果? 镇上呢?牧场的人呢?交到的朋友呢?结识的人呢?其他的冒险者呢? 他——哥布林杀手,是否能够平安活下来? 虽然女神官绝非傲慢到会以为是自己救了他的性命,但…… 「……他不是坏人,只不过……」 她轻轻摸了摸刚才被他抱住的腰身。 和他的手臂相比,自己的腰痩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折断。 他像个英雄,也像个复仇之鬼,想来这两者或许都不对。 「……」 不知不觉间,女神官在长椅上抱住膝盖,缩成一团。 被蒸汽烘过的脑袋暖呼呼的,几个念头浮出后又随即破开。 委身于这种泡沫般的思考当中,有种奇妙的舒适与焦躁。 和在假日的早晨却比平日更早醒来时的心情,十分相似。 就这么睡下去也行,但是不是起床比较好? 得做点什么才行,非得这么做不可。想是这么想,然而…… 「该怎么做,才好……。?」 「什么事呢?」 「呀!」 她在喃喃自语,却有个柔和的嗓音回答,让女神官的泡沫破裂消失。 她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仰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有如成熟果实般丰满的美丽肉体。 「呵呵,你这样一直待在里面,会昏头的喔?」 「对、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女神官赶紧对伫立在眼前的大主教——剑之圣女低头行礼。 她说声「无须多礼」,摇了摇头,带得一头美丽金发摇出平缓的波浪。 「是我不好,不该吓你一跳。我忙到太晚……」 她的模样让女神官不由得看得出神。 美丽的身躯毫不遮掩,不吝惜地裸露出来。 美艳得让女性看了都移不开目光。 全身上下只有眼罩遮住了眼睛,反而让人觉得有种淫靡感。 在阳光中曾窥见一斑的神秘气息,换了个形式,将她的肉体妆点得多采多姿。 不仅如此,她被蒸汽吹得全身水润,肌肤泛红,连女神官都看得倒抽一口气。 只是…… 「请问……这是……」 女神官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剑之圣女所拥有的那理应完美的躯体上,留着淡淡的白色痕迹。 条条交会、层层重迭。有细有粗,有长有短。 有的笔直窜过,有的则像痉挛似的形成奇妙的纹路。 仔细一看,她全身上上下下,没有这种白线……没有伤痕的地方反而少见。白天在神殿见到时,女神官并未发现。 是因为现在肌肤染成了桃红色,才看得见。 会是刺青吗?不,怎么想都不这么觉得。这应该是…… 「啊啊,这个啊……」 大主教以细而白的指尖,轻轻抚过手臂上窜过的曲折白线。 女神官本来只在书本中看过这种情形,难为情地低下头。 她实在不忍心看下去。 「以前,我小小失败过。」 剑之圣女说着微微一笑,彷佛丝毫不把全身被刀割当一回事。 她的笑容会令人不由得晕头转向。 「我被人从身后,往脑袋敲了一记……虽然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 「啊,呃,这个……」 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的女神官当然不会不懂。 该说什么才好,又该用什么方式说?她音调破碎,视线游移。 「……您已经,不要紧了,吗?」 剑之圣女的动作一瞬间停住了。 她——若不是遮住了眼睛——肯定会眨眨眼。 「你是个体贴的人呢。」 她细声说话,变得像尊雕像,所有表情都从脸上剥落。 「大多数人听我说出这件事,都会对我道歉。」 「这……」 ——我只是找不到其他话说——女神官闭上了嘴,低下头去。 这句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呵呵……你不必放在心上的。」 剑之圣女的手迅速一伸,抓住了白桦树枝。 她的动作优美而正确,一点都不像是遮住了眼睛。 接着她就像挥鞭似的以树枝一挥,小小的「嗯」一声,从她唇齿中泄出。女神官想撇开目光,但仍忍不住频频瞥向她。 剑之圣女似乎很快就察觉到她这样,停下了鞭打自身的手。 「我用我这双眼睛。」 剑之圣女轻声开口,把脸凑到女神官面前。 女神官吞了吞口水,喉头微微发出声响。 「看过了各式各样……真的目睹过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细微的呼气如娇喘般,扰动女神官的鼻子。 和闻到甜而令人发腻的花香时那种酩酊感,也有点像…… 「那是你作梦也想象不到的……」 「啊……」 剑之圣女终于留下恍惚的女神官,退到热汽的烟雾当中。 她就像个害羞的少女一样,用烟雾遮掩住自己。金色的头发在影子里摇曳。 「那位先生。」 「咦……?」 女神官挥开被火热冲昏头,彷佛罩上一层雾气的思绪,歪了歪头。 「他叫哥布林杀手是吧……这个人,十分可靠呢。」 「啊,呃……是。真的。」 女神官的表情,就像透露自己拥有宝物的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她也看出了剑之圣女正轻轻扬起嘴角,露出魅人的微笑。 不,还不只是这样。 「探索似乎很顺利,我也觉得非常高兴。」 「可是。」她以湿润的嘴唇,就彷佛他说话时那样,淡淡地开口。 「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消失吧。」 女神官小声倒抽一口气。 ——她在看。 剑之圣女那被遮住的眼睛,牢牢看着女神官的肢体,这点她感受得就像皮肤被针刺一般真切。 她的眼睛看不见,然而,自己却觉得彷佛连胸中、连内心深处,都被她看透了。 「这、这个,我、我……」 「是啊,还是趁蒸昏头前,先出去吧。」 女神官忍不住站起,剑之圣女陶然对她点了点头。 像要逃离她的视线似的,尽管脚下被滑溜的白垩石绊住,女神官仍冲出了浴室。 她搞不清楚自己在更衣室里,是如何擦拭身体、换穿睡衣。 就只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待在有着夜风吹拂的神殿走廊。 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停了,漂亮得几乎令人发寒的美丽星空露了出来。 明明是夏天,双月的光芒却十分冰冷。 女神官看着这幅光景,抱住自己娇嫩的肩膀,微微发抖。 ——她知道。 那是一种天启般的灵光闪现。 ——她,都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哥布林的…………………… 她身体火烫,五脏六腑却冰冷得几乎冻结。 § 「啊,是这里吧。」 欧尔克博格——哥布林杀手选为会合地点的场所,是冒险者公会。 这间公会分部也同样盖在城市入口,比边境之镇的分部要大,但比起律法神殿则 比较小…… 兼设公所、酒馆、旅馆与工房等设施,这点是一样的,但内容大相径庭。 这栋分部也因为是以白垩石砌成,显得宁静而清洁,就像银行之类的设施。 不过妖精弓手也不曾去过银行,所以只觉得很宽广。 「……喂,你看看,那可是上森人(high elf)啊……!」 「真的假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耶……」 「咻~还挺漂亮的嘛,真不错。」 之前她也来过几次,但或许是太稀奇,周围冒险者的目光都集中到妖精弓手身上。 他们各自胡说八道,好奇与好色的视线,毫不留情地刺在她身上。 「……」 妖精弓手微微皱起一双柳眉。 以前她对这种情形完全不当一回事,但习惯了那个待得自在的边境小镇之后…… ——总觉得,不舒服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比起还在开拓中的边境小镇,这里是已经充分发展过的大城市。 聚在这里的冒险者人数很多,妖精弓手摇动一双长耳朵,目光往四周扫了一圈。 「呃,欧尔克博格……啊,有了有了。」 那廉价的铁盔与脏污的皮甲,让人不可能会看错。 哥布林杀手,稳稳坐在大厅角落的长椅上,双手抱胸。 即使换了地方,他的姿势还是一如往常。然而,有一些地方和平常不同。 一支队伍离他远远的,用嘲笑似的表情窃窃私语。 他们多半以为旁人听不见,但听在森人的长耳朵里,甚至觉得他们太大声了。 「……那是怎样?穿得那么脏。」 「哪里来的游民啊?真的是饶了我吧,水之都的格调都被拉低了。」 妖精弓手睥睨这一切,小小哼了一声。 这一切她都看不顺眼。 她撕开冒险者们的视线,跨出脚步走在大厅里。 一边威吓似的将平常绝对不会发出的脚步声踩得哒哒作响,一边走向长椅。 「久等了,欧尔克博格。」 接着亲热地来到他身旁,在近得几乎相依偎的位置轻巧坐下。 五花八门的冒险者之间掀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她像只猫似的远望这一切, 笑了一笑。 活该。妖精弓手喉头转出嘻嘻几声轻笑。 「抱歉抱歉,我睡过头了。怎么样,信寄出了吗?」 「嗯。」 哥布林杀手板着脸点了点头。 看样子他并未针对自己睡过头而生气。 这让妖精弓手微微松了口气。既然如此,看来也就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出她的这种心境,只见他把委托书收执联摊开来给妖精弓手 看。 信封上盖有蜡印,显示已经受理。 「有冒险者要去那个镇,所以我委托他们送信。款项已经付清。」 邮递——哪怕是边境,只要城镇间有道路相连,就会有驿马车往来。 邮件一般都是交由驿马车运送,但只要有钱,肯定是委托冒险者比较妥当。 毕竟冒险者就是一群孑然一身,却又经过武装、有战斗力的游民。 紧急邮件当然不用说,连驿马车不会经过的偏乡僻壤,只要肯付钱,他们就愿意帮忙投递。 而且既然是透过冒险者公会委托,公会方面就有义务查证委托是否确实执行。 私吞邮件、或是毁弃信件而谎称已经送到的疑虑,也就低得多了。 公会不会把重要的委托发给来路不明的小伙子,无论多么有实力都不例外。 能够交付重要的货物与文件,正是冒险者等级制度的优点。 「说到这个,我都没写过信呢。」 妖精弓手嗯~了一声,眯起眼睛对委托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 接着以森人特有的优美动作,揉成一团。 「你信上写了什么?报平安之类的吗?」 「属于报告这点没错。」 ——哼哼~ 她想通了。妖精弓手笑逐颜开,把收执联扔还给他。 ——这也就表示,信是寄给牧场那女孩了吧,一定是。 「怎么,欧尔克博格,你也学会关心别人了嘛。」 「是吗?」 「是呀。」 「是吗。」 妖精弓手擅自认定,连连点头,一对长耳朵也跟着开心地摇动。 「好~!」妖精弓手心情一新,轻巧地从长椅上跳了下来。 她迅速一转身,头发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有如流星般在半空飞舞。 「倒是买东西,我记得欧尔克博格是要添购武器之类的?」 「对。」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慢条斯理地站起,一手轻轻拍了拍腰间。 平常腰间的鞘里,不是插着要长不长的剑,就是抢来的各种杂七杂八的武器。 而他在昨天的冒险中,一如往常地用过就丢,结果现在鞘里空空如也。 「只有短剑不太踏实……你,要买衣服?」 「那当然。下水的臭气多糟糕啊,会附着在衣服上,想到就讨厌。」 大概也只有欧尔克博格丝毫不会在意吧。妖精弓手半翻白眼瞪着他。 「虽然之前被你拿脏血当头淋下来还更过分。」 「唔……」 哥布林杀手站在妖精弓手面前不动,低声沉吟。 「……如果你觉得不快,是否我道歉会比较好?」 「不用了啦。」 妖精弓手轻快地一摇手,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要是你道歉了,以后我不就不能拿这件事来捉弄你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还是和平常一样。 公会内的气氛,也没有两样。 五花八门的冒险者与员工,以稀奇的目光朝他们看过来。 相信其中包含了妒意。 那么穷酸的冒险者,和上森人一起? 是不是弄错了?还是被他拐骗了?众人说的尽是些不怀好意的猜测。「说到这个。」 哥布林杀手小声说出的一句话,让四周的人们都竖起了耳朵。 「这里有下水道,却没看到剿灭巨鼠的委托。」 「啊,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呢。」 妖精弓手踮起脚尖,探头想看公布栏,看到的却是众人失笑的模样。 两个乡巴佬。即使没说出口,仍然感觉得出这种充满恶意的高姿态视线。 这个美丽城市的下水道里,又怎么可能会有老鼠这种东西呢…… 然而,妖精弓手得意地一笑,牵起哥布林杀手的手,周遭的喧嚣声浪变得更大了。 这让她觉得开心得无以言喻,而他那粗犷的皮革护手触感又很有意思,让她的笑意更深了。 「欸,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好奇。」 两人潇洒地沿着先前才走过的来路折返,一路走向街上,这时妖精弓手问了。 「什么。」 「内衣这种东西,真的有需要吗?」 我还不太清楚说。 妖精弓手无意间吐露的心声,让哥布林杀手难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别问我。」 这个自由奔放的上森人,当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她感到稀奇地握着皮护手,轻巧凑过来打量哥布林杀手的脸。「那,欧尔克博格要买的只有剑?」 「不,还需要其他东西。」 「哼~?」 妖精弓手想起了哥布林杀手杂物袋里所装的东西。 种种来路不明的道具、看也没看过的物品、想摸摸看的装备。她平坦的胸中,转眼就充满了好奇心。 「欸欸,你要买些什么?」 这好奇心毫不客气,从她的笑容中溢出。 第5章 『迈向死亡』 「所以,这是什么?」 翌日,妖精弓手再度来到地下后,手扠着腰,看了哥布林杀手一眼。他新买了一把要长不长的剑,佩挂在腰间,剑鞘旁挂着一个小小的笼子。里头有只淡黄绿色的小鸟,发出轻快的啾啾声鸣叫。 这明亮的音色,在污水流动的地下水道里十分突兀。 哥布林杀手不可思议似的歪了歪头。 「……?你不知道鸟吗?」 「我当然知道。」 「这是金丝雀。」 「就跟你说我知道……!」 妖精弓手竖起长耳逼问。 一旁的矿人道士发出压低的哼笑声。 「从昨晚就一直这样,真亏他们都吵不腻。」 「你们都不会觉得好奇吗?是小鸟耶,小鸟!金丝雀!」 妖精弓手在水道深处,缓慢而安静地朝着黑暗深处前进,怒气却始终不消。 她担任斥候(scout),一双长耳忙碌地上下摆动。 细长的眼睛,朝背后的哥布林杀手一瞥。 「应该不会像上次的卷轴那样,一碰就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吧?」 「你认为金丝雀也能杀人?」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猛一跳,矿人道士压抑不住而哼笑出声。 「哥、哥布林杀手先生,事情不是这样啦……」 女神官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 她双手握住锡杖,畏畏缩缩地从队列中段开口…… 「不然呢。」 但一看到哥布林杀手转过来的铁盔,话却卡在喉咙。 在那之后,过了一晚。 整晚完全没睡着,睁开眼睛一看……没有什么异状。 多半纯粹只是自己太紧张,想太多吧。 剑之圣女出现在早餐的场合,对队伍的众人一鞠躬,然后离开。 昨晚淫靡的模样,已经从她的举止之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对。相信这一切……一定都没发生过,从一开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切都是自己会错意。应该是这样,不然…… 「怎么了。」 「啊,没有。」 哥布林杀手低沉而平淡的嗓音,让女神官惊觉过来,全身僵硬。 她轻轻吸气,呼气。 「呃,也就是说,大家想知道你为什么带着金丝雀……」 她朝鸟笼瞥了一眼。鲜绿色的金丝雀,很有活力地在栖木上跳动。 「……虽然我觉得,是很可爱没错。」 但眼前这个人是哥布林杀手,不是那种会为了耍帅或卖弄而跑来剿灭哥布林的人。 「金丝雀一察觉微弱的毒气,就会开始吵闹。」 「毒气、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一如往常,淡淡地开始解释。 「这个巢穴的哥布林,受过教育。即使懂得操作遗迹机关,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说到这个,我记得凡人的矿工都会带上小鸟,以防范地下的毒气啊。」 矿人道士抱着装满触媒的袋子,想通了似的点点头。 「虽然咱们矿人比起挖到毒气,反而更害怕觊觎财宝的龙。」 「……是这样喔?」 妖精弓手露出一脸坏心眼的贼笑表情,窥看转角另一头,然后朝后方招了招手。 哥布林杀手跟着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他手按要长不长的剑,绑有盾牌的左手举起火把,模样一如往常。 「我还以为有个矿人王国,就是挖到了地下的恶魔(deamon)才灭亡的呢?」 「……也是啦,有时也会有这种事。」 矿人板起脸孔,不说话了。看来是被戳到了痛处。 古今东西,有各式各样的原因,会让国家毁灭、繁荣、战争、又毁灭。 从来不缺繁荣的国家,也不缺灭亡的国家,这才是不变的常态。 「原来如此。」蜥蜴僧侣点头称是,缓缓摇动尾巴。 「倒是小鬼杀手兄,你是从哪得到这样的知识?」 「煤炭矿工。」他回答得理所当然。「这世上,大多数人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事。」 前进了一阵子,通道中断了。是死路,但并非死巷。 不知道石桥是崩塌还是被冲走,道路被河流般的水道截断。 妖精弓手竖起大拇指,伸出手臂,用手比划来测量距离。 「我觉得不至于跳不过去。」 「其他路线的情形呢。」 「我看看……」 哥布林杀手要求下,蜥蜴僧侣摊开了僵硬的旧地图。 在原本的图面上,加注各式各样的说明,是冒险者应有的素养。 蜥蜴僧侣用爪子描过水道与通道,接着缓缓摇了摇头。 「似乎都一样有这条大水道流过啊。虽然别的桥也许没崩塌。」 「我看希望渺茫。」 矿人道士小心翼翼地往水路探出上半身,戳了戳崩塌的石桥断面。 「等等,你可别摔下去。」妖精弓手说着帮忙抓住他的腰带。 「不好意思……嗯,看这样子,应该是经年累月的劣化后,被大水冲断的。」 应该不是这几天才崩塌的吧。矿人道士说完,回到了通道上。 他把握在手中的碎片拿给众人看,同时用力一握,碎片就被捏成了粉末。「我想其他桥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那,就跳过去。」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断。 「一个人先跳过去拉绳,做为以防万一的救命索。」 「啊,有的,绳子。」 女神官殷勤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捆绳子——是钩索。 这捆绳子绕得整整齐齐地收纳着,充分体现她的个性。 只不过,道具本身没有用过的痕迹,也就述说出她的实力。 「啊啊,是『冒险者工具包』吧。」 妖精弓手满脸甜笑,眯起眼睛笑着凑过去看包包,怀念地说出感想。 有钩索一捆、几根木桩与小槌、打火盒、背包和水袋、餐具、白粉笔、小刀等等。 是考虑到初出茅庐的冒险者所需,将种种繁杂工具整理成一组的装备。 「先不说钩索,这套装备里其他东西都意外地没机会用上吧?」 「可是冒险的时候不能忘了带喔。」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握紧了没装钩爪的一端。 她退后一两步,拉开距离,以母鹿般轻快的动作跑了起来。 「那么,我说欧尔克博格——」 跳跃。着地。 妖精弓手无声无息地落到对岸,把绳子绑在箭上,插进石板的缝隙里。 「那个『转移』的卷轴,也是别人教你那样用的吗?」 「我听说有群人想用『转移』前往被淹没的遗迹,结果被水压烂了。」 听那女人说的——想来应该就是冒险者公会的魔女吧。 看妖精弓手打手势,哥布林杀手抓住钩索,纵身一跳。 他终究穿着整身铠甲,着地声不免闷而沉。 「真拿你没辙。」妖精弓手将从他手上接过的钩索扔回对岸。 「只要是为了打倒哥布林,你真的不择手段耶。」 「这是当然的吧。」哥布林杀手果断承认。 他似乎判断问答已经结束,板起脸孔不说话,瞪向通道四方。「来,跳得过去吗?我是打算要长鳞片的帮忙啦……」 「啊,可以的。呃,那下一个换我。」 女神官茫然看着他,被矿人道士一催,才赶紧握紧了钩子。 她拉开距离加上助跑,「嘿!」一声跳起,表情微微黯淡下来。 设置陷阱、连小孩也毫不犹豫地照杀不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她觉得,他的作风简直活像只哥布林。 只是最清楚这一点的,想必就是他自己。 ——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消失吧。 这句甜美又浑浊的耳语,忽然在脑海中闪过,随即消逝。 § 地下水道的探索,进行得比昨天来得迅速。 他们已经掌握住概略的路径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方针转换也是重要因素。 因为哥布林杀手转而彻底避免遭遇哥布林。 他脚步大剌剌的,却举起火把,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着。 妖精弓手也很有一套,步调就像羽毛一样轻。 时而躲起来等小鬼的巡逻队离开,时而选择没有小鬼的通道。 他们用这种方式找出行进路线,女神官、矿人道士、蜥蜴僧侣再从后头跟去。 「该说稀奇还是难以置信?欧尔克博格竟然会放过哥布林。」 小声说出这句话的,是妖精弓手。 「我并非放过他们。」 他一边以匍匐前进的姿势查看转角另一头,一边短短回答。 「我要先解决带头的,之后再杀光。」 「……不知道会不会又是哥布林王,或是巨魔?」 女神官不安地说起,哥布林杀手摇摇头回答:「不知道」。 小鬼是怪物之中最低等的种族,任何怪物当然也都可以成为他们的君主。 也有可能是暗人(dark elf)、恶魔之流,抑或是龙(dragon)…… 「也罢,这件事现在想了也没用啊。」 蜥蜴僧侣从怀里拿出折起的地图,灵活地用爪子摊开。 即使没有灯光,他拥有来自祖先遗传的夜视能力,黑暗对他不成问题。 「算起来,我们连幕后黑手尾巴的影子都还没抓住呢。」 「换言之,非得往深处前进不可啰。」矿人道士应声。 「正确来说,是往上游。」 哥布林杀手站起来,举起灯光查看地图。 他伸出被简陋皮护手包住的手指,顺着道路摸过去。 指到昨天发生遭遇战的地点,顺着流过那里的水道,往上走。 「他们的船,是从污水上游划来的。可以视为上游有据点。」 「既然要往上游……也就会超出这张地图的范围呢。」 女神官白嫩的手指,追着哥布林杀手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 剑之圣女交给他们的地图,终究是都市下水道的地图。 也就是说,只包含了水之都地下深处展开的巨大遗迹当中,极小的一个角落。 「这样,要不要紧啊?」 「我们不逞强。」 女神官略显不安地重新握好锡杖,哥布林杀手以断然的语气这么说。 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安抚女神官。 但他一如往常的模样,让女神官放松了僵硬的脸颊,微微一笑。 「……说得也是。我们就不要逞强,也不乱来地前进吧。」 她双手牢牢握好锡杖,喝斥快要发抖的膝盖,看向前方。 「要去上游的话,应该是这边。」 妖精弓手震动耳朵,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一行人从后跟上。 过不了多久,差不多就在即将来到地图边缘的位置,通道的气氛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从寻常的石造水道,变成刻有壁画的走廊。 从长青苔的石板路,变成正逐渐腐朽的大理石。 连流动的水,也从污水换成了清水。 这里显然……不是下水道。 「有煤炭的痕迹。」 哥布林杀手举起火把,仔细检查墙面好一会儿后,用手指抹了抹靠近天花板的一处。 妖精弓手凑过来看,踮起脚尖,把脸往墙上靠。 「你是说,这里曾经挂着灯?」 「很久以前。」 哥布林杀手拍掉手指上沾到的煤灰,对妖精弓手点点头。 「哥布林晚上看得见东西,不会用灯。」 「唔……」 蜥蜴僧侣在墙边弯下腰,用指尖在壁画上用力抓了抓。 凡人、森人、矿人、圃人、蜥蜴人、兽人——以及其他所有拥有言语之人。 他们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武装过的身影,在墙上画得密密麻麻。 「战士或士兵……不对。」 要说是士兵,他们的装备未免太不统一。是佣兵,或是…… 「十之八九、是批冒险者吧。」 「毕竟听说这一带,以前也打过一场大仗啊。」 矿人道士从旁凑过来窥看墙壁,眯起眼睛,仔细查看运笔的痕迹。 历经漫长岁月而风化的涂料,只消轻轻一碰就纷纷崩落。 「这种画风,应该比近四、五百年的风格更早期……」 「啊,这里,该不会是……」 女神官惊觉地抬起头来,朝四周看了一圈。 细心建造的通道、画有人们的壁画、清澈的水流。 这和她所知的某种场所,气氛非常相似。 一种平和、宁静,不应冒犯的场所。神殿?不—— 「…………会不会是,坟墓呢?」 地下坟墓(catbe)。 女神官怎么看都觉得不作他想。 她用小小的手,轻轻摸了摸壁画上人们的身影。 很久以前,在神代的战争中,做为秩序方的势力而参战的人们……这里就是他们的墓。 女神官像要哀悼诸多先人似的跪下来,轻轻用双手握住锡杖。 她为了镇魂而祈祷,妖精弓手站到她身旁,放亮了眼睛护着她,耸耸肩膀说: 「如今却成了哥布林的巢穴,是吧。」 这几句落寞的话,微微回荡之后,逐渐消失。 对于能活几千年的森人而言,神代并非那么遥远的时代。 面对父母述说往昔时提到的战士们之墓,相信她也心有戚戚焉。 「强者也终将灭亡……吗。」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但哥布林杀手却把两名少女的多愁善感给一刀两断。 他迅速检查四周,确定眼前没有哥布林存在的迹象后,毫不犹豫地踏出脚步。 这种应对的确很有他的风格。妖精弓手和女神官忍不住对看一眼。 「他那副样子,你觉得如何?」 「……还好啦,毕竟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嘛。」 这句话掺进了一半放弃,却又蕴含了亲密感。 妖精弓手轻巧地站起来,迈开步伐,女神官小跑步跟上。 「真是的,啮切丸就是这么性急。」 矿人道士一副想摇头叹气的模样,踩着笨重的脚步跟向他们三人。 「那些小鬼看到你,大概会被吓跑吧。」 「伤脑筋。」哥布林杀手静静地说道。「被他们逃掉很麻烦。」 这个正经八百的回答,让冒险者们微微一笑,继续进行冒险。 这里是地下坟墓。 比起区隔清楚的地下水道,这里不只宗旨不同,连构造也完全不一样。 道路复杂地转向、弯折,岔路也多,呈现出迷宫般的样貌。 如果能够俯瞰这座坟墓的构造,相信会像一团复杂交缠的棉絮。 「这种安排,应该是要让怪物迷失,以免死去的战士受到来自他们的侵扰吧。」矿人道士发出赞叹,对同伴们这么说明。 如此美妙的石造走廊,即使是矿人石匠,也无法轻易建造出来。 「要是被执念所困,成了亡者四处徘徊,那样的下场就未免太残酷了。」 「而且也偏离了轮回呐。不过,这里已然落入了小鬼手中。」 这无庸置疑,是混沌在萌芽。 「最重要的是——」蜥蜴僧侣一边用木炭在摊开的羊皮纸上书写,一边说下去。 「描绘地图这件事非同小可,各位必须打起精神应付。」 「首先就从这个房间开始,对吧。」 女神官双手牢牢握住锡杖,仰望厚重的门。 这扇在夜空般的黑檀木上镶嵌了金框的门,确实在抵抗时光的流逝。 考虑到这里是充满水气的地方,门却并未腐朽或损坏,这种状态简直是奇迹。 一看就知道,门上显然施加了远古的魔法。 因为除了钥匙孔微微生锈外,整扇门毫无腐朽迹象。 「……没上锁啊。似乎也没有陷阱——虽然只能确定门上没有。」 妖精弓手窥看着钥匙孔检查了好一会儿,然后静静地点头,往旁退开。 「先说好,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失败了也别恨我。」 「我们走。」哥布林杀手短短宣告一声,毫不犹豫地踹开了墓室的门。 冒险者们一个接着一个冲了进去。 所有人都踏进去后,矿人道士在门的下方钉上木桩。 这是为了防范不测的事态,而他动作非常熟练。 蜥蜴僧侣保护矿人道士,举起武器,以防有敌人突袭。 这段期间搜索房内,就是妖精弓手的职责。 墓室内有着一〇呎(约三公尺)见方的地砖,纵三块、横三块,一共九块。妖精弓手把箭搭到大弓上,睥睨着往墓室内扫过一圈…… 「你们看那个!」 「好过分……!」 ……妖精弓手与女神官不掩饰厌恶的表情,倒抽一口气。 排列着好几副石柜、空空荡荡的墓室正中央。 一片昏暗之中,火把的光勉强照出的一个影子。 就像行刑示众一般,有个人双手双脚大大傩开,被绑在上面。 这个垂着头的人物,似乎是名有着长发的女子。 她身上穿着褪色的金属铠甲。会是先前来探路、却失去音讯的冒险者吗?「……哥布林杀手先生!」 「没办法。」 女神官得到哥布林杀手的许可,立刻跑向女俘虏。 她单膝跪下,连声呼唤:「醒醒,醒醒啊,你要不要紧?」但得不到响应。女子始终低垂着头,甚至没有要看他们一眼的迹象。 是太衰弱了,还是说…… 「……!我马上帮你治疗……!」 女神官挥开最坏的想象,对地母神祈求治愈的神迹……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咦?」 女子的头发发出啵的一声,掉了下来。 就在伸出手,正准备恳求奇迹的女神官面前。 一双空洞的眼窝,仰望着茫然若失的她。 人——不,以前的确是人。 是过去式。 一具披上了活剥女子人皮的,腐朽的骷髅。 「不对……!这个,不对劲!」 女神官愕然发出惨叫似的声音。 这一瞬间,他们的入侵路线在一道强劲的声响中关上。 木桩被扔进室内,彷佛在嘲笑他们似的,滚动得喀啦作响。 「唔……!」 蜥蜴僧侣立刻冲上去,施加全身体重用肩膀冲撞,但门动也不动。 「大事不妙!被拴上门栓了吗!」 「长鳞片的,让一让!我也一起撞撞看……!」 蜥蜴人与矿人肩并肩,使出浑身力气尝试破门。 门被撞得伊呀作响,但也只是如此,没有撞得开的迹象。 「grooroororob!」 「gorb!gorrrb!」 石墙后头传来的尖锐嘲笑声回荡在室内,笑他们白费力气。 妖精弓手咬紧了嘴唇。 「哥布林…………」 「被摆了一道,是吧。」 哥布林杀手忿忿地丢下这句话。 这种事态他理应要料到。 冒险者潜入巢穴,那些小鬼不可能没发现。 当猎物千方百计避免被逮到,要用追赶的方式来解决,就会变得非常费事。 既然如此,就该用埋伏的——也就是设下圈套,而且要安排周到。 这些小鬼很清楚,冒险者只要看到女子倒在地上,就无法不上前救她。 哥布林的小脑袋里所装的毒辣,有时凌驾在凡人之上。 这一点,与繁殖力并列为小鬼之所以能够存续到现在的两大要因。 「怎么会…………」 他们被关住了。这个事实让女神官呆然杵在原地。 她双膝颤抖,牙关咬得喀喀作响,几乎就要当场软倒。 过去的惨状——第一次探索行动的惨状,历历在目地在她脑海中复苏。「冷静点。」 喝斥她的,是个一如往常的平淡嗓音。 这句话并不是在鼓励害怕的女神官,有种要听不听随便她的语气。 女神官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的紧抓这句话不放,拼命点头。 她脸色苍白,血色尽失,眼角透出了会反光的水珠。 要不是有他在,又或者换作是独自一人,想必她已经吓得昏了过去。而这就是通往死亡——或是比死亡更悲惨之命运的入口。 然而在她身旁,有哥布林杀手毫不松懈地拿着武器戒备。 「我们,还活着。」 不知不觉间,金丝雀已经吵闹地叫个不停。 § 「毒气!」 第一个喊出的是谁呢? 「grob!gorrb!」 「groorob!gorrb!」 金丝雀叫个不停,门后则有一群小鬼大声嘲笑。 墙面上开出的几个洞,喷出了白色的瘴气。 四面围攻之下,冒险者们集中到了墓室的正中央。 他们正一步步被逼得无路可逃。 「这可不成,我们会被一网打尽的。」 「虽然不见得会死于毒气……但想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蜥蜴僧侣舌头弹得啧啧作响,矿人道士额头冒汗地喘息。 视线瞥向之处,只有那具披着女人皮的凄惨骷髅。 妖精弓手拼命凝神观看,想找出逃脱路线,结果发出了哀号。 「……不行!找不到其他出口!」 「哥布林杀手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女神官尚未领受「解毒」的神迹。 不,即使已经领受这项神迹,也只能应付极短暂的时间。 效果很快就会消失,一旦法术用尽,就没戏唱了。 既然不知道毒气会持续喷到什么时候,也就只能用来争取时间。 女神官抬起透出一层泪光的眼睛,以求救的眼神看着他。 而他,并不回答。 「……哥布林杀手、先生?」 「……」 哥布林杀手默默翻找杂物袋。 女神官悄悄凑过去看,他就把拿出的一个黑色块状体凑到她鼻子前面。 「用手帕包住这个,掩住口鼻。」 「这是……炭吗?」 「多少可以防住毒气。手边如果有药草,就一起塞进去。动作快,不然会没命。」 「啊、是!」 女神官急急忙忙接过,当场坐下来摊开自己的行李。 等她抽出六条清洁过的手帕,一条长满了鳞片的手臂从旁伸了过来。 「贫僧也来帮忙。因为毒气对贫僧不太管用。」 「不、不好意思……」 将木炭与药草用手帕紧紧包住而成的简易防毒面罩。 女神官一边让蜥蜴僧侣帮她卷上防毒面罩,一边制作同伴们要戴的份。 「哥布林杀手先生!」 「不好意思。」 「还有,这个也给你……!」 防毒面罩有两份,其中一副是用大块的布包成的。 哥布林杀手猜出她的意图,先用大的一副迅速包住整个鸟笼。 接着一边从头盔缝隙把自己的防毒面罩塞进去,一边再度往杂物袋里翻找起来。他的杂物袋里,塞满了各式各样来路不明的杂货。 「……你这小子,还真的是什么都有啊。」 矿人道士一边勉强把胡须套进女神官递过去的手帕里,一边这么说。 「只有最低限度而已。」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抓出两包东西,小声这么说。 「其实希望能有黑死病医师的防毒面罩,但实在太占空间……」 「那么,啮切丸,我该做什么才好?」 矿人道士露出让人觉得可靠的笑容,他于是把两包东西扔了过去。 赶紧用双手接住的矿人道士只觉沉甸甸的,不禁歪了歪头。 「这什么玩意?」 「石灰,还有火山土。」 哥布林杀手一如往常,淡淡地说道。 「掺在一起,把洞塞住。」 矿人道士不由得一拍膝盖。即使隔着防毒面罩,也看得出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混凝土(concrete)吗!」 「没办法速干就是了。」 哥布林杀手发愣似的点点头,矿人道士朝他拍拍胸膛。 「这没什么,啮切丸,我会风化(weathering)之术!,」 听见他这么说,妖精弓手一把从矿人道士手上把袋子抢走。 「喂,长耳丫头,你做啥?」 「虽然读风向不是森人的专利啦……」 她用防毒手帕遮住嘴边,脸上漾出笑意地眯起眼睛,摇动一双长耳朵。 「我负责把洞一个个找出来!矿人,你再来施法!」 「没问题!」 他的回答就像槌子打铁,一拍即合。 矿人道士追着飞身冲出的妖精弓手,踩着笨重的脚步在室内跑来跑去。 妖精弓手利落地捏好混凝土就往洞里塞,接着矿人道士手朝洞穴一伸。 「『滴答滴答,时钟的针(chronos)绕啊绕,用发条钟摆快快动起来』!」 接着在呼喝声中吹一口气——黏上的泥土可不是转眼间就凝固了吗?蜥蜴僧侣在一旁看着,眼睛转了转。 「唔,术师兄的把戏真多。」 他用手帕还不够,加上绷带绑在下颚上,开口这么说。 蜥蜴僧侣闷声说话的嗓音和平常并无二致,甚至显得很悠哉。 对于住在南方丛林的蜥蜴人而言,战场无异于第二故乡。 「所以,小鬼杀手兄,接下来你打算走哪步棋?」 「搬动门前的一副石柜,当成路障。」 哥布林杀手回答得若无其事,完全不慷慨激昂,就和平常一样。 「等毒气消散,他们就会冲进来。」 「啊,我、我来帮忙!」 女神官赶紧收拾好背包,迅速起身说道。 哥布林杀手点头响应,蜥蜴僧侣挑了个合适的石柜扑过去。 女神官也跑到他身旁。真的推得动吗?不,非得推动不可。 「随时可以开始。」哥布林杀手说。 「那我们一起使劲。」 蜥蜴僧侣用他粗壮的手臂,从两人背后用力推向石柜。 「一、二、推……!」 「唔……!」 「……嘿——咻……!」 女神官也配合他们两人,娇小的身躯卯足了浑身的力气,踏稳脚步往前推。她纤瘦的手臂与身体,柔弱得和两名同伴没得比。 但她仍滴着汗水,持续拼命推向石柜。 「嗯、嗯嗯…………」 不知不觉间,她不再颤抖了。 过了一会儿,石柜发出摩擦的闷响,缓缓动了起来。 石柜被他们推动,在地砖上留下白色痕迹,撞在门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又推了两、三次之后,蜥蜴僧侣满意地点点头。 「这样,似乎就没问题了吧。」 「这边也弄完了!」 蜥蜴僧侣点头称是。妖精弓手蹦蹦跳跳地跑回来。 矿人道士踩着虚浮的脚步,擦掉额头渗出的汗水。 「只是话说回来,我的法术也用光啦。」 「那就——拿起武器。」 哥布林杀手从鞘中拔出一把短剑。 他解开腰间的鸟笼,把终于安静下来的金丝雀放在墓室正中央。 他确认绑在手上的盾牌状况,检查杂物袋的情形,调整好备战状态。 「呵,我这边似乎是不用担心石头扔完啊。」 矿人道士也抽出了投石索。接着捡起脚边石头,一颗颗塞进口袋。 妖精弓手也依样画葫芦,检查弓箭的情形,仔细把弓弦重新拉好。 「贫僧也叫只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出来吗?」 「啊,我也发动圣壁(protecion)……!」 「拜托了。」 听他这么回答,两名神职人员各自对信奉的对象开始祈求。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可怕的父祖龙所赐予之恩宠,让洒在地上的兽牙转眼间就化为士兵。 而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则将「圣壁」的神迹,赐予了包括骷髅士兵在内的整群冒险者。 因为地母神允应了女神官双手拄着锡杖献上的祈祷。 妖精弓手得到隐形的屏障守护,迅速举起大弓,搭上箭瞄向门口。 「……外面,静下来了呢。」 「他们发现了吧。」 哥布林杀手深深蹲低戒备,慢慢靠近门口。 「既然堵住喷气口,毒气就会逆流。应该是死了几只,但……」 他的推测没错。 这时传来一阵像是在地底深处回荡的轰隆鼓声,令人听了就毛骨悚然。接着是大群活物跑来的吵闹脚步声,更有武器装备发出的金属摩擦声。大批哥布林已经逼近此处。 用石柜堵住的门轧轧摇动,接着传来东西砸在门上的沉重声响。 第一次动也不动的门,在反复第二次、第三次的冲击下,也开始变形。最后门板的一部分,终于在破裂声中翻开,露出中间略带脏污的黄色木纹。「小心!」 妖精弓手在警告声中放箭。 「grab!?」 树芽箭头穿针引线似的,从撞坏的门缝隙间飞出,贯穿了哥布林的眼球。 小鬼在刺耳的惨叫声中往后倒下毙命,但立刻有同伴补了上来。 「脚步声听不出数目,但是里面混了怪东西!」 当然小鬼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会只是呆呆站着被射。 一看到里头有反击迹象,下一秒就有箭从半毁的门缝射入。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但地母神为了保护虔诚信徒而赐予的庇佑仍然存在。 和先前那种箭雨不同,只凭零星的射击,很难射穿「圣壁」。 只要女神官双手拄着锡杖持续祈祷,箭就不会射到冒险者身上。 「要来啦要来啦……密密麻麻的一大群!」 矿人道士皱起眉头说道。他双手迅速动作,从投石索掷出石弹。 箭与石弹齐飞、惨叫与怒吼交错——然而,隔着一扇门进行的攻防,并未持续太久。 哪怕是神代的黑檀,终究抗拒不了粗犷的钝器与暴力。 靠着石柜支撑住的门板,终于也发出了垂死的哀号。 「gororb!」 「groorob!」 木材碎裂四散,小鬼也跟着滚雪球似的扑了进来。 尽管装备粗犷,但他们手上拿着剑、枪与弓,身上穿着皮甲或炼甲。 「装备很好。」 哥布林杀手,注意到了有个体型格外高大的敌人,率领着这群哥布林。 「乡巴佬(hob)……不。」 他在低呼声中右手一闪,掷出了短剑。 短剑精准地穿过铠甲缝隙,插上这个大个子的肩头,但并未造成致命伤。 这只哥布林身躯极为高大,已经不能称之为哥布林。 深绿色皮肤内侧的肌肉紧绷,隆起得像是随时都会爆开。 手上拿着棍棒,阴险得意的样子,实实在在就是一只哥布林,然而…… 「goraoraro!」 「小鬼英雄(goblin champion)……是吗。」 小鬼英雄原地踏了几步顶住箭势,拔出短剑,露出狰狞的笑容。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拔出了要长不长的剑。 「我们冲锋。」 「好,开路先锋就交给贫僧!」 蜥蜴僧侣勇猛地吼叫,举起小刀,领着龙牙兵扑了上去。 刀光剑影、怒吼、惨叫。不怎么大的墓室内,转眼间就弥漫起血腥味。但哥布林多如潮水,不断涌向这个战场。 要击破这样的阵容,最最重要的就是非得先打倒头目不可。 哥布林杀手再度稳稳举好剑盾,毫不犹豫就要冲上前。 「等、等一下……!」 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 是牢牢把锡杖拥在胸前的女神官。 她在矿人道士与妖精弓手这两名射手的保护下,仰望着他。 她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 哥布林杀手不回头。 他就这么冲进战斗之中——转眼间就再也看不见身影了。 他持续走位,不让小鬼来到背后,同时朝小鬼的喉头出剑,反手一剑再解决一只。 面对砍不完的就用盾牌猛击放倒,他并非孤军奋战,龙牙兵扑上去解决了这只猎物。 对叼着短剑爬到脚边的就一脚踢飞,先用脚尖踢碎下颚,然后一脚踏扁。 转身同时,朝一只挺枪刺来的小鬼掷出剑,从脚边捡起棍棒。 「oraraga!?」 「五。」 面对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的小鬼,如果你一刀我一刀地对砍,相信转眼间就会被乱刀分尸。 虽然不确定哥布林群体数量有多少,但要是老老实实互搏,体力一定会先耗尽。 那么,只要别跟他们老实就好了。 哥布林杀手的战法执行得非常彻底。 「放手大闹吧。」 「明白了!」 蜥蜴僧侣发出吼叫般的回答。 「噢唤!我等的父祖啊,还请明鉴!」 他用尾巴重击从背后扑来的对手,对抱上来扭打的小鬼则猛力一甩,摔到墙上去。 「gorara!?」 「groorob!?」 爪、爪、牙、尾。蜥蜴人全身都是武器,战法劲烈之极,有如一阵旋风。 毕竟敌人那么多,而他往四面八方见到小鬼就挥出的四肢,无比强悍。 他伴随龙牙兵,在战场上杀出破口,接着哥布林杀手再闯进去,把队形冲乱。 「真是,数目太多了……!」 「抱怨也无济于事喔!」 对于他们两人与一只龙牙兵没清理干净的敌人,有妖精弓手确实射杀,还有矿人道士的石弹伺候。 「你还行吗!?」 「勉……强,可以!」 在女神官的祈祷下获得的地母神神迹,仍然存在。 面对从门口涌来的大群小鬼,冒险者将战斗进行得颇为有利。 ——然而,不会一直是这样。 这点哥布林杀手比谁都清楚。 他一边用右手的棍棒击碎哥布林的头盖骨,一边在战场上飞奔。 用盾牌放倒接着挥动长剑扑来的哥布林,再用右手棍棒击碎。 掷出棍棒再解决一只后,他从哥布林的尸体上抢走了长剑。 「十七……」接着举起盾牌蹲低,躲在石柜后面沿着墙边奔跑。 他的视线,笔直望向有部下保护的哥布林英雄。 这个小型巨人在朦胧铅灰色的皮肤上披了铠甲,挥舞棍棒大声吼叫。 巨大的身躯有哥布林的三倍,即使和人相比也将近两倍。 「hob」这个单字,本来是意味流浪者、巨大、长老,又或者是恶魔的古语。 而这种不愧对hob名号的顽强肉体,是小鬼透过返祖得到的。 此外还游历过各式各样的巢穴,历经与各式各样的冒险者之间的战斗,饱经锻炼。 说起来就是天赋异禀的小鬼,累积「经验值」,成长为小鬼当中的白金等级。 这就是小鬼英雄。 据说在先前牧场的那场大战中,就有小鬼英雄面对重战士与女骑士,打得平分秋色。 身为战士的本领,多半相当高强。 「虽然行动终究还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绝不可能轻视他。 当然,他至今一次也不曾轻视过哥布林。 「orgoororb!」 哥布林英雄威吓没出息的部下,挥舞棍棒督战。 哥布林杀手顺利绕到他背后,慢慢重新握好剑。 以前有个老故事,说一名圃人以棍棒,一棒打飞了哥布林王的头。 哥布林杀手不清楚这个传说是真是假,但他的目标一样。 一击,毙命。 他的计划是从身后偷袭(backstab)。目标是小鬼英雄露出的延髓。 哥布林杀手在这样的决心之下,使劲将剑尖捅了出去。 「oroaga!?」 接着就是一阵扎实的手感,以及喷出的鲜血—— 「唔……!」 ——哥布林杀手不由得低呼一声。 他手上的剑刃,确实插进了肉里,只不过,命中的是被打飞的其他小鬼。 「goragaga!?」 拿自己人当盾牌。 这一点都不值得惊讶。对哥布林来说是非常理所当然的。 这片大地之上,还会有任何生物比小鬼更自私吗? 他们只要能赢就好。管他是否得牺牲同伴,只要群体、种族能赢就好。 就这一点而言,有言语者与小鬼之间,想法上存在决定性的差异。 但小鬼却又会因为自己的同伴被杀而迁怒攻击者,所以实在很恶劣。 「gorororob!」 哥布林被一剑从铠甲缝隙间刺穿腹部,口吐血沫,大声嚷叫。 「啧……」 哥布林杀手立刻拔出剑,准备进行下一次攻击。 小鬼英雄浑浊的黄色眼睛,捕捉到了试图偷袭他的冒险者。 或许是发现这人就是先前用短剑伤他的人,嘴角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grooooorb!」 他的钢臂从下往上捞,挥出了棍棒。 「……嘎、唔!?」 金属、肌肉与骨头变形碎裂的声响,回荡在四周。 飘浮感、冲击、虚无。从五脏六腑上冲的滚烫、痛苦。 哥布林杀手连人带着情急下举起的盾牌被打得飞起,花了一瞬间才掌握住状况。 他被打得离地,整个人就这么重重砸在墓室内成排的石柜之一上。 石柜在轰隆巨响中崩塌,掀起了大片尘埃。从腰间飞出去的提灯破裂,火焰飞散出来。 「哥布林杀手先生!?」 在后方俯瞰战场的女神官,忍不住发出惊呼。 「欧尔克博格,被干掉了……!?」 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听到她的叫声,也跟着朝哥布林杀手看去。 ——然而,他没有回答。 「怎么会,咦、啊,哥布林,杀手先生……?」 脚下一悬,就像待在大幅度摇动的船上一样。 应该没事的。想也觉得太离谱,当初挨了食人巨魔的一击,他不也站起来了吗?然后他一定会向平常那样说:「我不会径强,也不会乱来。」 但飞扬的尘埃后头,只见他就像被丢掉的人偶一样,一动也不动。 泥土般的血糊!从铁盔面颊部分喷了出来。 这显然是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咿……」 从她手上滑落的锡杖,无力地发出喀啷一声。 她颤抖的双手伸向嘴边,纤细的脸庞皱得变形。 「不要啊啊啊啊!?哥布林杀手先生!哥布林杀手先生——!」 「gorb!grrob!」 「grorob!」 少女的哭喊声回荡在墓室内。这种听惯的哭喊,让小鬼们下流地对看而笑。 前锋负伤、施法者陷入恐慌状态。这同时也意味着可恨的「圣壁」消失。 最重要的是,身为这支队伍头目的人物脱离战线。 哥布林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为他们早已透过这样的方式,埋葬了无数的冒险者。 「竟有这种事……」 蜥蜴僧侣以蜥蜴人特有的臂力奋战之余,发出了惊呼。 尽管砍倒了群起围攻的几只哥布林,但龙牙兵立刻就被打得稀烂。 这样一来,蜥蜴僧侣根本无法动弹。 毕竟先前是以三个人应付攻势,现在却只剩他一人。 即使撑在原地,全身并用地奋战,仍无法阻挡小鬼进军。 「冷静点,要专心——!呜啊!」 因此,最先沦为牺牲品的就是妖精弓手。 先前她毫不间断地放箭,不让小鬼越雷池一步。 而她手上的动作慢了一瞬间,这么短短一瞬间的空档,就被小鬼扑了过来。森人原本就是娇贵而纤细的生物,身手虽然敏捷,力气却不如人。 她想甩下扑到背上的小鬼,但在涌来的大群小鬼面前,这种抵抗没有意义。 「放开我!走开、走——!?不要——不,啊啊!?」 她被拖倒的身影,以及惨叫,转眼间就被小鬼堆成的小山给淹没。 只勉强看得见她苗条的脚,挣扎着踢向空中。 「长耳丫头!」 对这样的事态,最先、也是唯一成功做出反应的,就是待在她身旁的矿人道士。他扔开投石索,拔出挂在腰带上的短斧大喊: 「滚开!这些臭小鬼!快给我滚!」 他的这个判断,相信已经没有对错可言。毕竟他根本没有时间施展法术。 而要不是矿人道士扑上去,等待着妖精弓手的命运也就不难想象。 但支援战士们的射击中断后,对小鬼攻势的压制力也就此丧失。 这无疑是致命的。 也就是说—— 「啊……啊、啊啊…………!」 ——女神官与哥布林英雄之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阻挡。 「不、要……不要,不要啊……!。」 她浑身发抖,因恐惧而咬得牙关作响,再也站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倒,一阵温热的感觉透到下半身,缓缓扩散开来。 「grob!groorb!gorrrb!」 这股气味,让小鬼英雄露出嘲弄的奸笑。 要是干脆点昏死过去,真不知道会有多轻松。 但讽刺的是,她累积了相当的经验而成长的精神,不容她陷入晕厥。 小鬼英雄巨大的手臂一伸,握住了女神官的纤腰。 「呜呜……!?喀、哈……!」 内脏受到压迫的痛苦,让她发出呻吟。 眼看就要被他一把捏扁、脊椎断裂,让她心生恐惧。 「咦……!?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但这种情形并未发生。 一张散播腐肉臭气的嘴,朝她直逼而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着,她肩头的血肉,连着神官服与炼甲,实实在在地被咬下了一块。鲜血直流,将女神官雪白的肌肤染成红色。 「嘎啊!?嘎啊啊!?」 这辈子第一次尝到的剧痛,让女神官的精神也终于屈服了。 视野忽白忽黑地闪烁,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像个婴儿似的号啕大哭。 眼睛渗出豆大的泪水,鼻水直滴,口水直流,模样十分难堪。 「住手!?……该死,滚、开,滚开啦——啊呜!?啊……!」 另一边被压在小鬼山下的妖精弓手,也发出了尖叫。 衣服破裂的声响。殴打声。惨叫声。呻吟声。 「这可不成!术师兄,得即刻救走他们三位,否则铁定会全军覆没!」 「说得简单——臭家伙!你们这些混账小鬼,给我滚开!冒个没完没了,嘿!」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持续奋战,但这些抵抗想必也很快就会结束。 「gororob!」 「gorrb!gorb!goob!」 无论小鬼英雄,还是小鬼,都指着他们哈哈大笑。笑声大得连亡者的耳朵都听得见。 败给小鬼的冒险者,以及受到小鬼袭击的村庄,都只会有一种命运。 命运——宿命。偶然。骰子掷出的数目。 ——去他的狗屁。 「————————」 这一切,都和他内心深处的一幅光景重合,破裂四散。 他手撑在石阶上起身,注意到这里是通往更地下楼层的楼梯。相信这应该说是一种幸运。 要不是摔落的石柜里,为了隐藏阶梯而保留了空洞—— 要是和其他石柜一样,塞满了死者与陪葬品—— 想必他将无法减缓重重落下时的冲击,已经当场死亡。 但,现在他无视了这一切信息。 重要的是自己还活着。既然还活着,首要之务就是挺身战斗。 他手插进杂物袋,抓住了一瓶勉强没打破的药水瓶。 他以扭往奇妙方向的手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瓶栓,像当头浇下似的一饮而尽。 靠药效带来的治疗效果微乎其微。和转眼间就能治好伤势的诸神神迹不一样。 不过只要痛楚得到缓合,就能动。能动,也就表示能战斗。 那么,就没有任何问题。 接着他用右手摸索四周,找到了能够当武器——能够成为武器的东西。 他紧紧握住这样物体,鞭策几乎瘫软的膝盖,站了起来。 有几只哥布林发现他还活着,还在动,于是聚集过来。 手上各自拿着武器,露出下流的笑容。多半是打算来补上几刀,要他毙命的。 即使、如此、又、怎么样。 「…………!」 他卯足浑身力气,先用左手圆盾击杀了一只哥布林。 「goraro!?」 磨得锋锐的圆盾边缘,本身就足以成为一样凶器。 他劈开哥布林的额头,挥开溅出的鲜血与脑浆。往前,再往前。 他到最后关头都不出声。万万不能出声。就和那个时候一样,不可以被发现。哥布林英雄正专注于凌虐他得到的猎物。 完全没注意有个理应已经被他解决的妨碍者,在背后站了起来。 被这巨大妖鬼紧紧捏着的女神官,已经全身瘫软无力,只能反复地微微痉挛。 溢出的血从她白而细的颈子流过,染红的嘴唇喘息似的小幅度动了三、四次。听不见声音。 是「救命」? 是「神啊」? 还是「妈妈」,或「爸爸」? 应该不是「快逃」。那个时候也不是。因为这会让他躲藏着的情形被拆穿。 于是他—— 哥布林杀手他—— 「喔、啊……啊!。」 从背后飞扑到了哥布林英雄身上。 起初,小鬼英雄肯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有东西围上他的颈子,绕了一圈。 是战斗中被他一棍打飞而死的女子人皮,以及折断的骷髅脊椎。 小鬼英雄厌烦地想挥开这些先前用来当作圈套的东西…… 「……!」 ——结果下一瞬间,这些被人以浑身力气绞紧。 「go、rrrrbbbb!?!?!?」 他发出了不成声的哀号。 哥布林英雄的呼吸被截断,双手猛力乱抓喉头。 几根头发接连崩断,但束缚丝毫不见放松。 他根本没有心思去顾及本来正准备凌虐的女神官。 她像玩腻的玩具一样被抛出,在地上滚了几圈。 「啊……」 微弱的嗓音。 她,还活着。 知道这件事,对哥布林杀手而言就已经够了。 「喔、喔喔…………」 他用自己的右手抓住骨头,把女子的头发往左手绕上一圈又一圈。以浑身力气握住的头发,陷进护手,撕开了皮肉。 然而,这对哥布林英雄也是一样的。 有传言,暗杀者喜欢用凡人头发编成的绳索做为绞杀工具。 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开。 小鬼英雄扭动自己的身体挣扎,把背往石墙上撞去。 「……!嘎……!」 哥布林杀手的头盔再度溢出鲜血。 彷佛整个人要从身体最深处散掉似的闷哼。 但他仍不放开抓住头发的手。 「gororob!?groorb!?」 哥布林英雄陷入了恐慌状态。 当然,他那些小鬼部下不会坐视头目受苦。 几只哥布林各自拿起武器跑过去,想先杀了这个敌人再说。 接着有东西陷进一只小鬼的头,打得他当场身首分家,鲜血飞溅。 是被小鬼英雄胡乱挥舞的棍棒给一棍打烂。 失去头部的小鬼尸体,无力地软倒。 就连这些哥布林,都很难上前攻击。 只要有胜算,相信他们会不怕死地往前冲。 胜利之后的凌虐与掠夺,再有魅力不过了。 然而——这情形——赢得了吗……? 「咿啊啊啊啊!」 小鬼们的这份迟疑,这一瞬间的踌躇、发愣,实实在在地成了胜败的分水岭。 一声赞颂父祖的战吼中,摆脱纠缠的蜥蜴僧侣跳了过去。 染上小鬼鲜血的兽牙小刀,在长了鳞片的双手挥舞下,有如风暴般肆虐而过。 「grab!?」 「gororb!?」 每当刀光一闪,就有手、脚或首级飞起。想逃命的小鬼被尾巴打扁,被牙齿咬碎。这些陷入混乱状态的哥布林,急急忙忙从四面八方涌向蜥蜴僧侣。 这时树芽箭洒了过来。 「——快去!。」 清新的嗓音。 妖精弓手遮住被撕破衣服的胸口,即使被小鬼们的血弄脏,仍坚毅地站起。 她单膝跪地,拉紧大弓,大声呼喊。 「这边我来想办法!」 「多谢!」 蜥蜴僧侣喊话响应,以爬行般的低姿势飞奔,滑溜地在攻击之间穿出。 他要去找的,是倒地的女神官。蜥蜴僧侣应该还有法术可用。 妖精弓手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谢谢。」 「你没头没脑讲些啥啊?」 小心回应这句话的,是守候在她身旁的矿人道士。 他全身沾满了敌人溅出的血,喘着大气,仍举稳短斧不放。 矿人道士用斧头,砍倒逼近过来想杀死射手的哥布林。 「虽然欠矿人人情,是会传到末代的奇耻大辱……」 她煞费苦心地想遮住平坦的胸部,撇开脸去。 一双长耳朵微微摇动。 「但不道谢,对森人来说更是可耻。」 「看你都快哭了,自尊心还那么高啊?」 矿人道士低声哼笑,妖精弓手闭起一只眼睛说: 「总比低要好吧?」 她强颜欢笑地回嘴,朝小鬼英雄发射弓箭,同时扯开了嗓子大喊: 「欧尔克博格,干掉他!」 「喔、喔喔……。!」 哥布林杀手就像拉扯马的缰绳一般,用力绞紧发绳。 不能把其他人牵连到这巨大哥布林的抵抗之中。 他就像在驾驭悍马,身体被左右甩动,在小鬼英雄上身上弹跳。 起初每次碰撞,都产生了让他彷佛全身快要散掉似的剧痛,然而… 现在他已经完全不觉得痛苦。 只剩下一种像是飘在水上似的奇妙浮游感。 哥布林杀手脑海中客观的部分,敲响了警钟。 痛觉是活着的证据。但痛觉消失了。也许是神经承受不住痛苦了吧。 是做错了选择吗? 迈向死亡吧。要死得像敌人棺材上的钉子。 他觉得自己甚至听见了这样的耳语。 然而,此刻的他不会疼痛。这是多么天时地利的情况。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要我多乱来都行。 「喂……!」 他发出了像是用力挤出的声音。 也不知道这句在耳边传来的话,是否确实送进了哥布林英雄的脑。 无论是否真的听懂,小鬼英雄扭转颈子,想回头去看抓在他肩头的敌人。浑浊的黄色眼睛,照出了被血糊弄脏的铁盔。 「给我看清楚了,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将折断的右手,插进小鬼英雄的眼窝,用力一挖。 他紧紧握住这团软得令人作呕的物体,顺势用力在里头搅动。 「grorararab!?groorororob!?!?!?」 过度的剧痛,让哥布林英雄发出令人不明所以的叫声,身体往后弯折。哥布林杀手并不抗拒他的这个动作,顺势滚落到石板地上。 未被撞出地鸣声倒下的巨大身躯压扁,可说万分惊险。 哥布林杀手喘着大气,抓住一根腐朽的骨头当拐杖,站了起来。 一名全身沾满了血,受了多处重伤,性命垂危的战士。 其余哥布林只是离得远远地看着。 没什么了不起的。若是想杀他,相信轻易就能办到。 但是,他们——显然在害怕。 「……下一个,是谁。」 一道像是从谷底吹过的风一般冰冷、无机质、平淡的嗓音。 「你吗……?」 哥布林杀手,丢下了握在右手上的肉块。 被哥布林杀手挖出的眼球,在地上摔烂,发出湿润的声响。 「gorb……!garararab!」 小鬼英雄脚步虚浮地站起,发出嚷叫声。 黏稠的血,像瀑布似的从他失去的左眼往下流。 「gob……。」 像冻僵了一样呆呆站住不动的哥布林当中,有一只不小心让手上标枪落地。 他的目光,在血海中挣扎的小鬼英雄与小鬼杀手之间,忙碌地来来去去。 而这就成了导火线。 「gorrororob!」 小鬼英雄发出了意味着撤退的咆哮。 「gorarab!gorab!」 「groob!grob!」 哥布林纷纷惨叫,开始一心一意、动如脱兔地逃走。 撤退时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小鬼英雄。即使是英雄,终究还是哥布林。 他们这个种族,就是只要自己活下去就好,只要能逃过当下的劫难就好。 因此小鬼们的脑子里,不存在没有胜算却留下来奋战的选择。 一旦有第一只逃走,就再也停不下来。 两只逃完四只逃,四只逃完八只逃…… 这群哥布林哭号嚷叫着,接连杀往入口,一个个冲了出去。 最后只剩下堆积如山的小鬼尸体,以及一群气喘吁吁的冒险者。 没有人试着去追击哥布林。 处在每个人都负伤,筋疲力尽,根本不可能想进一步行动的情势下…… 「……」 只有哥布林杀手一个人不同。 他摇摇晃晃地抛开骨头,拿捡起的标枪当拐杖,随即在室内走动起来。 尽管像是拖着脚步的模样十分狼狈,但他仍想去一一检查尸体。 鲜血一滴滴落在他走过的地上,就像拿刷毛在画布上拖过。 「…………呜、咕。」 一步,两步。只走到这里,哥布林杀手的身体就忽然倾斜。 「欧尔克博格……!」 这时妖精弓手才立刻飞身而出,从旁撑住他的身体。 无论是身上破烂的衣服,还是从衣服破洞露出的肌肤沾到血,她都不放在心上。 「你还好吗。」哥布林杀手用极为茫然的声音说。 「勉强……算还好啦……」 妖精弓手回答的嗓音,十分沙哑。 「我看你才不好吧——」 一种大麻布袋里装满了破铜烂铁似的触感,沿着她的手传了过来。 尽管身体已经伤成这样,哥布林杀手仍点点头:「你说得对。」 「那丫头,怎么样了。」 「……这边。你能走吗?」 「我试试。」 哥布林杀手的身体像是随时都会软倒,妖精弓手拼命搀扶。 莫名觉得脸颊发烫,仔细一看,泪水正从眼角流个不停。 她咬紧了嘴唇。 「……来,振作点行吗?」 两人几乎像是用爬的在行进,矿人道士的手臂从另一边伸了过来。 他的模样也十分凄惨。 从头顶到一把自豪的胡须,都被敌人的血染红,用来装法术用触媒的皮袋带子也断了。 但矿人道士仍然用他的大手,牢牢撑住哥布林杀手的身体。 「毕竟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得从这里走回去才行啊……」 「……嗯。」 于是他们拼了命,在这彷佛漫长得无穷无尽的短短一段距离中行进。 过了一会儿,三人总算来到了墓室正中央,那个碎裂石柜的旁边。 蜥蜴僧侣把折断的兽牙小刀插着,瘫坐在那儿。 「哎呀呀……还好,总算是撑过去了。」 女神官被他用尾巴围住,横躺在脚边。 只有打破的提灯里燃烧的火光,淡淡照出了她的身形。 被血染红的神官服与炼甲掀开,苍白的上半身绑着绷带。 沾黏着发丝的额头上冒出汗水,眼睛仍然闭着。 微微起伏的平坦胸口,是她活着的证明。 「……她怎么样?」 蜥蜴僧侣眯起眼睛,尾巴一动,轻轻撑起了女神官的脸。 「……还好,不会有生命危险。要是伤再深一点,贫僧就应付不来了。」 「是吗。」 「啊,等一下,我马上让你坐下。这样应该比较轻松吧?」 看到哥布林杀手显得奄奄一息,妖精弓手轻声对他耳语。 「矿人,你扶那边。」 「好。」 两人合力让哥布林杀手坐到石柜侧边,女神官的身旁。 他摇摇晃晃的身体看起来非常无力,令人觉得一放手就会倒下。 他重重坐下的动作,也和倒地没有太大的差别。 「啊……」 大概是这个声响叫醒了她吧,只见女神官微微睁开眼睛。 她动了动失去血色的嘴唇,轻轻呼出一口气。 「对、不……。」 「别放在心上。」 哥布林杀手伸出手。 皮护手破裂、脏污,本来就已经很寒酸,现在更是残破不堪。 女神官用纤细的手指,无力地握住他轻轻放到身旁的手。 「……哥……手、先……生。」 「也是会有这样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回应出这句话。 「我们马上回上面去吧。要是不快点,他们可能又会回来。欧尔克博格,你站得起来吗?」 「别说这些,你赶紧披个外套还什么的都好。啮切丸有我扶着。」 「这边这个也只能背着走了。来,振作点。我们马上去安全的地方……」 听得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但哥布林杀手的意识,就这么滚落到了黑暗之中。 第六章 『猜谜』 「你这个笨蛋,要睡到什么时候!」 轰在脑门上的叫声与剧痛,催促他的意识觉醒。 他整个人弹了起来,戒备着环顾四周。刺骨的寒冷几乎令人冻僵。 ——白。 一整片的白。 一如往常的白色黑暗。一个已经比阳光更熟悉的世界。 被冰与雪覆盖的,宽广的洞窟——多半就在最深处。 当他对自己的所在有了这种认知的瞬间,脑袋又被狠狠敲了一记。 就像被火钳按上似的滚烫又疼痛,搭配上周遭的寒气,令他有苦难言 「你发什么呆!既然醒了,好歹也打声招呼!」 尖锐的斥骂回荡在石窟内。然而,看不见人影。 找出这个人存在的迹象……这种事他从不曾尝试过。 要是四处张望,想也知道又会被对方趁机敲上一记。 要揭穿忍者的隐形,终究是办不到的。 长达几个月来——不,是几年吗——的锻炼,让他清楚了解到这一点。 在这一片白茫茫的黑暗中,时间的感觉这种事情也就变得极为含糊。 宛如呼啸而过的细雪,想抓也抓不住。 这个被人以「往返者」等各式各样绰号称呼的老爷爷,喜欢别人称他为「忍者」或「老师」。 「是,老师,还请多多指教。」 他乖乖对连待在哪儿都不知道的对象,深深一跪拜。 只听见哼一声细微的呼气声。这是令他紧张的一瞬间。 要是有什么地方惹得忍者不高兴,可不是教训几下就能了事。老爷爷会不肯教导他。 这对他而言是攸关生死的大事。 「算了,也罢。」 眼前似乎算是让忍者接受了。 他跪伏在地不起身,不松一口气,把雪含进嘴里,紧抿嘴唇。 要是贸然呼气,温暖的气息会显得白浊,三两下就会被敌人发现。他已经不知道为此被教训了几次。 「老师,请问今天该做什么才好呢?」 「做什么?」忍者发出哼的一声嘲笑。 「受不了,你这个蠢材!要做什么?哪有这么蠢的问题!」 忽然间,有东西从黑暗深处飞来。 这完全是出其不意,让他无从闪避,雪球在他脸上碎开。 哗啦一阵湿答答的触感,一瞬间就化为抽搐般的痛楚。 忍者特意柔软地握住雪球,让冰冷的雪洒满他整脸,这是多么狠毒? 「你被打了!所以要打回去!去打那些小鬼!」 「是。」 他也不擦去密密麻麻布满脸上的冰霜,直视前方。 脑海中甚至并未浮现出担心冻伤的悬念。 无论疼痛、苦楚,还是小鬼,这一切对他而言都理所当然。 已经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 但他听见忍者说:「我看无法吧」。 「他们脑子可好得很。而且残忍、数目又多、又下流。你杀得了小鬼吗?」 「我会杀。」 「当你的宝贝姊姊被小鬼当玩具玩弄时,只会默默旁观的你,行吗?」 忍者发出异样的、挤压般的笑声。 他感觉到自己的丹田迅速失去热气。 同时也感觉到一股像是被人把烧红的煤炭塞进脑海深处的滚烫。 「这是因为你没有力量。没错吧?」 他咬紧了嘴唇。 「是。」 「不~对!不对,不对!」 这次湿答答的感觉中,混进了强烈的闷痛。 忍者出手毒辣。在柔软的雪球中,塞进了石块。 额头随着心脏跳动,发出一阵阵胀痛。 他感觉到血从破皮的伤口流出,一边融化沾在脸上的雪,一边滴落。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学习过头盖骨是最坚硬的骨头之一,没这么容易碎裂。 也不去擦掉流出的血,他将目光固定在他认为忍者所在的方向不动。 「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做!」 这句话骂得一针见血。 他将冻得像是手形石头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咦?你为什么不冲出去痛殴小鬼?为什么不和姊姊一起赶快跑掉?」 细微的空气流动。想必是忍者故意把脸凑到他面前。 带有酒味的气息喷到脸上,但看不见人,甚至连个影子都找不出来。 「那当然是因为你——『不去救你老姊』。什么死活成败,都是其次!」 我没有力量,所以什么都做不到~! 可是神给了我力量,所以我能够消灭哥布林~! 我被选为传说的勇者,所以打得倒哥布林~! 我得到了很厉害的圣剑,所以解决得了哥布林~! 我有力量,所以什么都做得到~! 忍者这段刻意挑衅似的打油诗,在冰室中回荡不绝。 「你觉得没有力量就什么都不做的人,会一获得力量就办得到什么事吗?」 「即使办得到,那也只是镀金!三两下就会剥落,被拆穿!」 摇晃。风又动了。他不转动目光,专心感受空气的流动。 「你听好了。」忍者说。 「没有才能,没有能力,连名字都配不上的平淡无奇的凡人,就只是『路人甲』。」 他的胸口被人轻轻槌了一记。 他赶紧抬头一看,发现眼前有双眼睛。 精光暴现的小小眼瞳,就像熊熊燃烧的火把一般,有着异样的金色。 「可是,做决定的是你自己。」 他吞了吞口水。 「决定要有所做为,挥舞起拳头的那一刻,赢的就是你。」 只是一旦失败就会被人说是傻子,不成功就会变成笑柄。 忍者的说话声突然变低。听见啪一声弹响手指的声响。 这瞬间,不知不觉准备好的营火烧得艳红。 白色石窟被火焰的颜色微微照亮。 但就在注意力被分散到火舌上的瞬间,忍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运气、智慧,还有毅力!」 取而代之的,是这句扯开嗓子、令人不舒服又不断回荡的呐喊。 他缓缓调整呼吸,同时慢慢站起。 夹紧腋下、双脚微微张开,沉腰,摆出架式。 「要做还是不做,第一个要决定的就是这件事!总之就是要做!」 「是。」 他一点头,血就滴了下去,把脚边染红。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要想的是不在雪上打滑。 「顺利的话,就能拿巨人当石头,射穿大蜘蛛,杀死龙,连冥王都能消灭!」 「是,老师。」 「你运气不好。也没有智慧。那毅力你有吗!我要全部一起锻炼啦——看上面!」 他乖乖往上看。闪闪发光的危险光芒,停在他的视野中。 那是雪地的洞窟顶上,生长得密密麻麻的成群钟乳冰柱。 这尖端整整齐齐朝向正下方的模样,甚至令人觉得像是可怕的骑士团。 或许是受到营火的热力烘烤而融化,水滴落到他身上。 距离这枪尖大军往正下方展开冲锋的时间,似乎已经所剩无几。 「猜谜时间到了!riddle!没别的了!不想死的话就给我赶快回答!」 「是,老师。」 「好……」 忍者舌头舔动的声响,连他的耳朵都听见了。 所谓猜谜,正是从神代就延续到现在的一种历史悠久的战斗方式。 神圣,不可侵犯,绝对的事物。据说诸神早在开始掷骰前,就已经开始猜谜。 当然了,这和他无关。 总之——就是要做。就只有这样。 在空中纵横驰骋, 啄食血肉的残忍尖喙。 你的仇敌!你的怨敌! 杀了就会流出你的血! 这是谁! 他最先想到的是哥布林。 但小鬼不会飞天,也没有尖喙。 他正要双手抱胸思索,就有一颗雪球迅速掷来。 他不及细想,往旁一跳,在冰上打了个滚闪过。 额头滴下的血落到冰雪上,混在融化的水里,透出了桃红色。看到这景象,他的脑海中闪过了答案。 「是蚊子。」 「答对了!」 忍者觉得没趣似的哼了一声。 「但这还只是牛刀小试!下一题要来啦!」 海水干涸, 川流停止, 森林的树木枯萎, 镇上的建筑崩毁, 城里的人们消失了! 这是哪! 他完全没有头绪。 历史上、传说中,各个灭亡的国家名称,在他脑海中浮现又消失。 这些全都是从姊姊以前念给他听的种种故事中听来的。 就没有哪个国家变得如此凄惨吗? 「哈~!怎么啦!别发呆!动起来!不然会死的!」 忍者的嚷叫。他尚未思考,就反射性地让身体往旁一滚。 重重落下的冰锥,砸在地上碎裂四散。 他一边用手遮脸,免得被冰的碎片击中,一边拼命思索。 现在他并未戴着头盔,应该优先保护的是头部。 就在这时,他兀自想起了以前和姊姊玩过的猜谜游戏。 虽然当时他也敌不过姊姊。 「是地图上吧。」 「哈哈!答对啦!但是太慢啦太慢啦!」 啪啪几声嘲笑似的掌声响起。 这些声响不停回荡,听不出来源。 他并不执着于传进耳朵的声响,目光往前后左右,以及天花板观看。 不能大意。不能让思考断绝。要调整好呼吸。 这个房间理应冷得彻骨,但不知不觉间,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他用手擦掉血与汗,以免流进眼睛,结果这个动作让伤口剧烈生疼。 「来喔,还多得是题目呢!」 比诸神更正义! 比邪神更邪恶! 富翁需要! 穷人不需要! 这是啥! 对他而言,这是相当艰涩的难题。 即使想静下心来思考,忍者却不容他如此。 雪球从四面八方飞来飞去,他以在冰与雪上打滚的动作闪躲、防御。 冻寒透骨的四肢失去血色,已经越过蓝,正渐渐转变为紫。 但他不能花时间。上方滴下一滴水。 「来喔,小心啦!会被砸扁的!」 因为融化的冰柱再度洒下,眼看就要将他刺穿。 「……。」 忍者没错过他为了闪避而向后跳开的瞬间。 不知道是第几发的雪球撞上肩头,雪花四散,石块陷进肉里。 他拼命咬牙忍住痛苦的呻吟。 没有时间。无法思考。根本想不出答案。什么都没有。 就在略带愤恨地想到这里时,他忽然惊觉不对。 他抬起头,大喊: 「——什么都没有!」他将双脚牢牢踏在地上,端正姿势后又说了一句。「答案是,『没有什么』。」 「没错!但比邪神更邪恶、更狠毒的东西可是存在的啊!」 忍者看来不打算让他喘息,接二连三抛来题目。 他在白色的黑暗中,肩膀与额头流着血,继续抗战。 黑之中的、 黑之中的、 黑之中的、 黑! 他立刻呐喊出答案。 「洞窟中的,被捉进小鬼牢笼里的,少女胎里的——小鬼!」 他不曾有一刻忘记那些哥布林。 毫无疑问,不用想也知道。他瞪着肉眼不可见的师父,顶了回去: 「太简单了。」 「喔?是吗?那么,这一题如何!」 无论什么时候, 他都一定会来到你身边! 你绝对逃不掉! 连和他说话都办不到! 看,来啦,就在你身旁! 真是遗憾啊!放弃吧! 先前那道题目,十之八九是为了想到下一道题目而用来争取时间的手法。 忍者经常会玩这样的花招,因此他学到了很多。 然而忍者抛出的问题,对他而言是意想不到的。 他呼出粗重的气息,在地上不停打滚,低身钻过雪球,躲过冰锥。 雪撕开皮肤,冰击打肉体,全身上上下下都擦伤渗血。 从额头伤口流下的血与汗水进到眼睛而阻碍视野,肩膀的伤一阵阵抽痛。 但他仍拼命思考。他绞尽脑汁,连连眨眼,卯足了智慧,寻找答案。 直到他察觉某个已经离他非常近的事物存在,并未花上太多时间。 他轻轻咬紧嘴唇,明白地说了出来。 「是死亡。」 「很~好,答得好!」 忍者震耳欲聋的大笑声回荡在石窟内。 由于笑声连连回荡,让水滴又从冰锥下纷纷滴落。 「你没有运气,也没有智慧。但你至少有毅力。所以你要思考,拿出你的毅力去思考!」 「是,老师。」 他乖乖点了点头。他不明白忍者为何这么照顾他。 然而,对于村子遭屠灭,独自被放逐出来的自己而言,就只剩下一个目的。 而忍者则把用来达成这个目的的对策与教诲,传授给他。 拒绝老师的话语,是他想都不曾想过的念头。 「还有要正直——这你倒是已经做到了啊。凭你这块料来说,做得很好。那么,最后一题来啦!」 忍者就像从虚空穿出似的,忽然在他面前现身。 是个身高只有他一半左右——像影子一样皮肤黝黑的矮小男子。忍者是名握着闪闪发光的短剑、身披白金炼甲的圃人(rare)老爷爷。老爷爷以闪闪发光的双眼瞪着他,露出一口泛黄的乱齿嘲笑。 「我的口袋里,有什么!」 这是个不遵照猜谜正式规矩的、卑鄙的问题。 他对此拼命动着脑筋想回答,但毫无头绪。 就在他开口要说至少让我回答三次的下个瞬间—— 头部再度传来一阵闷痛,他的意识消融在黑暗之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至今仍然不知道。 第7章 『耳语、祈祷与咏唱』 当他醒来,眼中所见仍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柔软的床、洁净的床单。房间被温暖得很舒适,天花板很远。 成排的白垩石圆柱,从中往外看去,即是令人眼睛一亮的蓝天。 从庭园里繁茂的树木间洒落的阳光,覆上了他的眼睑。 「……唔。」 他——哥布林杀手,慢慢坐起上身。 视野很轻,很宽广。他转动脖子两三次。没有头盔。 也不知道装备是什么时候被卸下的,其他装备以及衣服,也全都被脱下了。 这里是哪里?不用想也知道,多半是水之都神殿内的房间。 至少,不是那个沦为肮脏小鬼们巢穴的地下。 既然如此,应该可以当作其他队员也都已经平安地完成撤退。 「……」 他先认知到这个事实,然后微微点头。 因负伤而失去意识,这样的失态是不应该发生的。 但只要活着,就还有下次。 最后能赢就好。这不是问题。 ——只是话说回来,可真做了个令人怀念的梦。 他是在十岁被捡去扶养,十五岁时告别,所以已经至少是五年前了。 虽然不觉得那个狡猾到了极点的老圃人会死,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些什么。 某天早上,老爷爷说「我要出去旅行」,接着就这么消失,之后再也不曾见到…… 「……好。」 掌握住状况后,接着他慢慢伸出右手。 理应被拆散的骨头已经接上,若无其事地正常运作着。 他从拇指开始,一边检查关节一边弯曲,握紧拳头,又张开。再对左手也进行一样的检查。 感觉不到任何痛楚或不适。 即使是靠治愈的神迹治好,仍可说极为出色。 「……唔。」 他正要接着检查肋骨,却觉得腰间不太对劲。 转头一看,是一丝不挂的裸体少女。 「呜、嗯……」 这稚气的睡脸——是女神官。 苗条、娇嫩,彷佛一折就会断的手臂。 绕在他腰间不放。 哥布林杀手叹了一口气。 一个没长什么肉,就像纤细玻璃工艺品的少女。 这样的少女竟然在当冒险者,对此他并非麻木不仁。 他小心翼翼掀开床单,检查她从颈子到肩头的部分。 一身白嫩的肌肤当中,只有这个部位特别白,但并没有伤痕。「嗯、呜……」 她微微动了一下,睡脸十分安详。 哥布林杀手帮她把床单盖回去。 自己想必是个很不成材的徒弟吧。 告别后五年,至今仍未能杀光哥布林。 而且,还弄成这样。 自己一个人的失败,已经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合计五人组成的队伍。哥布林杀手呻吟似的喃喃说道: 「这种情形,老师可就没教我了啊……」 「呵呵,看来您醒了呢。」 这时忽然有个魅人的嗓音对他说话。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场的呢?只见床边伫立着——一名白衣女子。 身上只披着一件可以看见肌肤的半透明薄布,有着几乎令人错以为是女神像的美 「那么,不知道您感想如何?」 剑之圣女用水润的嘴唇轻声说着,同时将手撑到床上,探出上半身。 一名身上只披着一件薄布,手持天平剑令牌、司掌律法的——圣女。 「跟我,还有她,同床共枕……」 「不坏。」 她轻轻把手按到他脸颊上,他点头回答。手指碰在脸颊冰冰凉凉的。 哥布林杀手的声调一如往常,十分平淡。 「这就是处女同床的神迹……『苏生(resurrection)』吗。」 「哎呀,原来您知道?」 「知识上知道。」 剑之圣女噘起嘴唇,彷佛在表示真没意思,退了回去。 『苏生』——凌驾在『小愈(heal)』与『治愈(refresh)』之上的治愈神迹。 为了温暖受到恶寒侵袭的古代勇者。 又或者是为了冷却亢奋的大英雄身上的热。 为了保护重伤毙命的蛮族王不受死灵侵害。 于是让侍奉神的清纯圣女与之同床——自古以来就有很多这样的传承。 而这些不只是传承,同时也是事实。 侍奉神的圣女舍身祈祷,诸神才终于肯听她的请愿。 只是话说回来,这当然并非从死亡复活。 凭人力终究无法颠覆世界的定律。 若不是受到诸神庇佑的「勇者」,不是化成灰,就是灵魂会消散…… 即使用上死者术师们的睿智,一般仍认为完全的死后复活是不可能办到的。 所谓的『苏生』,是一种将流落生死边缘的人,绑在这个世界,将他拉回来的神迹。 但实际上,冒险者很少有机会能得到这种恩赐。 理由有三,都很单纯明确。 首先,由于必须在神殿之类的圣域睡眠,冒险中几乎不可能施展这种神迹。又因为一旦发展成淫秽行为,就会失去意义,血气方刚的冒险者们很容易受到神职人员忌讳。 基于以上这些情形,请求施术之际都必须缴纳高额的捐款。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仅达黑曜等级的女神官施展不了的、神的作为。 既然如此,除了剑之圣女以外,也就不会有人对诸神请愿这项神迹。 她似乎察觉到哥布林杀手的视线,微微透出「呵呵」几声笑。 「记得捐款从酬劳里扣除,是冒险者的老规矩吧?」 「虽然我认为这种事和寻常冒险者无缘。」 「呵呵,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呢。先生不就是高居第三阶的白银冒险者吗?」 「……唔。」 听她这么说,现在的哥布林杀手无从反驳。 『言行举止应该要像个银等级』,是经常有人对他说的话。 剑之圣女见他沉默不语,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嘻嘻一笑。 「只是话说回来,我已经不能算是清纯了……」 这句话说得若无其事,大主教的双眸露出笑意。 哥布林杀手初次见到她解开黑眼带而露出的眼睛。 一双带着点茫然,无法聚焦的眼睛。 以神的忠实仆人而言极为完美的造型当中,就只有这一点。 她的美貌,被人以残酷的手法破坏了。 「哥布林吗。」 「是啊。」 剑之圣女回答,显得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 「已经是足足十年以前的事了吧。毕竟当时,我也是个冒险者……」 这双眼睛终于动了,朝哥布林杀手抛了个媚眼。 「我被哥布林捉住,在洞窟里——您打算问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她听了后不由得发出「呵呵」几声低笑。 「我像个孩子似的,一直哭着说好痛,好痛。」 她对自己那留有泛白伤痕的白嫩手臂,以及丰腴的双腿—— 宛如要向他人展示似的,以纤细手指轻轻抚慰。 「可是啊。」她开口,水润有光泽的嘴唇,吐出稚气少女似的嗓音轻声说道。 「我看得见。虽然很模糊,但你那影子般的模样,我都确确实实看见了。」 女性的玉手缓缓从自身的肉体上挪开,在虚空中比划了几下。 瓷器般的手指,在空中逐渐描绘出哥布林杀手的轮廓。 「彷佛随处可见,只不过一旦移开目光,就随时会消失似的……」 「……」 「影子般的人。」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 他转头环顾四周,检查自己的装备。 整套盔甲、剑与盾牌,乃至于杂物袋,全都收在一起放在床边。 这些装备被血与污泥弄脏,已经是家常便饭,但铠甲已经损坏得相当严重。出发冒险前才修缮过,看来是需要买一套新的了。 「我想修缮装备。这里有工房或武具店吗?」 剑之圣女不回答。 她以那对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凝视着她所谓「影子般的人」。 「人这种生物,女人这种生物,是很脆弱的。」 柔软的床被微微压出声响。 剑之圣女悄悄探出上身,来到哥布林杀手身旁,依偎着他。 丰满的乳房一震。 「相较于邪恶的强大,眼看随时都会被压垮……」 柔软而丰满的,肉的触感。温暖。 「……我,很不安。很害怕。这样很奇怪吧?」 飘荡在空中的——是玫瑰香气吗?有着淡淡的甜香,令满室芬芳。 「人称剑之圣女的女人,每晚、每晚,都担惊受怕、恐惧得难以自持。」 说着她轻轻抓住自己的肩膀与胸部。 薄布被拨乱、松脱,露出衣衫不整的模样。 只要是男人——且知道她是什么人的话,即使丧失理智也不奇怪。 她是剑之圣女。 十年前与魔神奋战,拯救了世界的女人。 一个即使眼睛被烫瞎,仍持续保有如此强大魅力与美貌的女人。 一旦被她用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相信不会有人抗拒得了。 「毕竟这世界就是这样。无论获得多少帮助,都……」 「只不过,相信其他人都不可能会懂。是吧?」 「是吗。」 但哥布林杀手答得很简短。 用平淡的,一如往常的声调。 「『是吗』……呵呵。」 大主教笑出声音来。笑得像是觉得滑稽,又像感到遗憾。 「什么地方,好笑?」 「您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要知道,我可是过去曾讨伐过魔神的女人呢。」 ——而我竟然害怕小鬼。 说着她迅速退开,整理好弄乱的薄布。 她手上拿着剑与天平的令牌,不知从哪儿抽出黑色眼带,遮住眼睛。 她坚毅伫立的身影之中,已经让人丝毫感觉不出先前那种淫靡。 「响。」 忽然间,这双被遮住的眼神,求救似的望向哥布林杀手。 「请问您,愿意拯救我吗?」 他什么话都不说。 也许应该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等到他开口想响应,大主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柱子后。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是沉重的门扉开启、关上的声响。哥布林杀手重重呼出一口气。 他将女神官绕在他腰上的苗条手臂轻轻解开,下了床。 用力扭转僵硬的身体舒展了一会儿,此时她的眼睑微微动了。 「呜、嗯……嗯……?」 女神官揉着惺忪的睡眼,慵懒地起身。 她茫然看着四周,但当眼睛一对焦,瞬间就满脸通红。 「咦,啊,哇、啊,这,呃…………」 她慌张得手忙脚乱,抓起床单缠在露出来的平坦胸口遮掩。 哥布林杀手对她这副窘态看也不看一眼,拿起了自己的衣服。 「你、你你、你看了吗!」 「对。」 女神官一张脸立刻窝囊地皱在一起。 见她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模样,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放心吧。」 女神官苗条的肩膀忽然一震。 「没留下伤痕。」 被他这么一说,这次女神官只能万分懊恼地低下头去。 哥布林杀手连该说什么话都想不到,默默穿上衣服。 在内衣外穿上铠甲内衬,再套上炼甲。所幸,炼曱并未破损。 但皮甲多半已经不能用了。虽说也不是多么有感情的东西…… 只是觉得购入新的皮甲后,要花时间让新品服贴,会很麻烦。 「你、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应该是终于镇定下来了吧。 她用手按住遮在胸前的床单,也轻轻下了床。 「嗯。」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女神官和他背对背,也穿起了衣服。 先套上朴素的内衣裤,裹住没什么肉的胸部与屁股,上头再披件衬衣。她遗憾地看着肩头开了一个大洞的炼甲,穿上了神官服。 侍奉以质朴俭约为宗旨的地母神,她已将破损的部分修补得十分工整。 扣掉这一点,她本来就是个从不曾化过妆的少女。 和一身重装备的哥布林杀手相比,整装起来快得多了。 「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哥布林杀手听到女神官在背后战战兢兢叫他,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他一边听着后方的衣物摩擦声,一边穿上皮制绑腿,再缠上护胫。 小鬼的身高很矮,不能疏于足部的防备。 「那个,你是不是……在逞强?」 「为何这么想。」 「总觉得,你和平常不太一样……」 这句话让他短暂地停下了穿戴装备的动作。 「……不。」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他毫不迟疑地断言。 拿起凹陷得更严重的铁盔,牢牢戴在头上。吸一口气,呼出。 「完全,没有两样。」 哥布林杀手一边感觉女神官有话想说的视线射在背上,一边站起。 他非得去购置武器装备不可。 粮食、医疗品、其他种种。要剿灭哥布林,装备再重要不过。 「请问,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就在他听见细微的喊声而转过身去的时候—— 「就是这里吧!」 厚重的门被人以彷佛要撂倒杀父仇人似的势头,一脚踹开。 「听说你们两个都醒啦!还好吗?要不要紧?」 不用说也知道,这名在坚毅又清新的叫喊声中潇洒跑来的,就是妖精弓手。 她甩着绑在脑后的头发、摇动长耳朵的模样,就像是把「好心情」画成了一幅画。 一张伶俐的脸孔像小孩子似的亮了起来,身后则跟着一副拿她没辙模样的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 「看来你们不要紧啊,啮切丸,还有小丫头也是。」 「哎呀呀,真是万幸。还好施术总算没太迟。」 众人都一样笑逐颜开,说话也变得雀跃。 哥布林杀手「唔」了一声,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点点头说: 「……所有人都没事吧。」 「这句话轮得到欧尔克博格说吗?」 「金丝雀怎么样。」 「没事没事。我反而要说,最危险的就是欧尔克博格你自己啦。」 好大的床!妖精弓手轻盈地跳上去,让平坦的屁股陷进床垫,微微噘嘴: 「她呀,一醒来就『哥布林杀手先生!?』地哭喊个不停,安抚起来可辛苦了呢?」 「哇、哇、哇,等、等一下,不是讲好,不说的……!」 女神官被妖精弓手揶揄,又红了脸,高高举起手抗议。 但妖精弓手只应了句:「不说出来他怎么会懂?」显得全不放在心上。 蜥蜴僧侣愉悦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尖。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必再担心,可以重启探索了啊。」 毕竟先前也放过了那群小鬼。听完蜥蜴僧侣的话,哥布林杀手点了点头。 凹陷的铁盔微微摩擦作响,蜥蜴僧侣「啰」的一声,眼睛转了转。 「看来在这之前,先去备好武具才是上策……」 「长鳞片的,你傻了呗。在这之前得先去吃饭。我的肚子都要缩进去啦。」 「哎呀,这话有理。」 听矿人道士插科打译,蜥蜴僧侣刻意伸手在自己额头上一拍。 看到女神官被他们的互动逗得嘻嘻笑了几声,妖精弓手像只猫似的眯起了眼睛。 「话是这么说啦,不过矿人要是不凹下去一点,我看腰带都要绷断了吧?」 「哈!别看我这样,和某个铁砧不同,体型可算得上英俊挺拔呢。」 你说什么鬼话!?妖精弓手竖起一双长耳朵反问,吵得不可开交,热闹非凡。 哥布林杀手看着这与平常没有两样的互动,看着这幅光景。 他的视线,就像旅行者见了某种幻影时那样,像是为了辨明真假而看。 「……每个人都,还没进食?」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这个并未针对谁而问的问题——「是」女神官率先回答。 「啊,我有一部分是因为要帮忙进行『苏生』啦。」 「为什么。」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他不懂。听见这种声调,女神官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了: 「约好等过了眼前这一关,大家要一起吃顿饭。」 「唔……」 「既然约定了,就要遵守喔?」 她的微笑,就像一朵暖阳中绽放的花。 间章 「一名冒险者对其他冒险者多管闲事的故事」 啊啊,可恶,屁股好痛。果然马车这种东西,搭起来就是不对劲啊。 我也和这女人到处冒险过,不过冒险者还是徒步最好。 我?我们是去……算是送货吧。偶尔啦。偶尔也会接这种的……毕竟有人拜托我。 几位小姐们呢?像你们这样全是女生,冒险方面也有很多地方很辛苦吧? 哪里辛苦?你们想想,又不能骑马,还有月事之类的啦,得调整休假—— ……噗啊!喂你给我等等,哪有人劈头就往队友身上发『黏丝(spider web)』的! 「他说话,没分寸,对不起,喔?」 ……呃,好好好,是我不对…… 可是啊,只有三个女生的队伍,多防着点总是不会吃亏吧。 毕竟危险的不是只有怪物或盗贼,同为冒险者的人类里头,恶劣的家伙也大有人在。你们是初学者吗?需不需要帮忙?哎呀你们冒险顺利成功了呢,那就跟你们收点学费吧。然后付不出来的话,装备被剥走已经算客气了,搞不好还会弄成债务,绑得你们脱不了身。 不管什么时代,都有可能碰到「坏前辈」。 虽然比起以前是有变好啦。之前就有个装坏耍帅的新人,在酒馆被围殴,被剥得干干净净……。 「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你是叫我别拿老故事吓唬她们?没关系啦,只要先吓到,之后不就会小心点了? 当然不是说所有人都坏,但不坏的也未必是什么好家伙。 我们不都是具有语言可祈祷的人(prayer)吗? 争执的时候就是会争执;不合的时候就是会不合;讨厌的时候就是讨厌。不都是这样? 啊啊,偶尔会看到,有的队伍里只有一个男人,剩下全是女的,争得可阴险了。 我追求的是更单纯的交往啊。是爱啊,爱。爱就得自由才行。 「…………」 喂,我说了什么会被人瞪的话吗? 总之,不管怎么说,小姐你们最好还是小心点。 听说最近这个水之都也闹得沸沸扬扬,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件。 ……哎,不过既然他会待在这座城市,想必就是跟哥布林有关吧。就算带着不得了的剑,要是还来不及挥就被偷袭,可就没戏唱了啊。 第8章 『夹上书签』 温暖的阳光,以及清凉的水边清风。 人们开心喧嚣。热闹的市场。 在这有着无数异乡人与诸多种族聚集的城市里,冒险者根本不稀奇。 但一名年轻的神官少女,和一名光天化日仍戴着铁盔遮住脸的男子——这样的两人并肩走在街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还好天气放晴了呢!」 「是啊。」 女神官脸颊微微发烫,轻快地跟在哥布林杀手身后。 她珍而重之地抱着一个包裹,脚步也很轻快。 「……我来拿吗。」 「不用,我拿就好!」 女神官笑咪咪地回应。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说是吗,悄悄放慢了步调。 过了一会儿,女神官的侧脸来到他肩膀旁,仰望铁盔,窥看他的情形。 模样就像为了第一次散步而高兴的幼犬。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商人,从他们身旁走过时,无不朝他们瞥上一眼。 女神官开口想跟他谈谈这点,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闭上了嘴。 哥布林杀手就是这样,想也知道他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要是其他同伴看到这种光景会怎么想?女神官不明白。 毕竟妖精弓手、蜥蜴僧侣、矿人道士等三人,现在——就在他们的脚下。 『呐,欧尔克博格你们就好好休息吧!』 『毕竟前锋和施法者都少了一位,我们没打算鲁莽行事。』 『反倒是没有装备的战士,未免太脆弱咧,根本不敢带上。』 用餐时三位冒险者做出了提议。 女神官感到过意不去,但由于状况尚未调整好,只低头说了声:「对不起」。 但连哥布林杀手都老实答应,让他有点吃惊。 『拜托了』虽然当时女神官不明白他短短说出这句话时,是什么心境…… 但到了现在,她自认对于他的思考,大致上能够理解。 与小鬼英雄那一战,查出有一处阶梯暗藏在石柜中。 而哥布林把那间墓室用来埋伏,就表示该处是哥布林已经侵占的领域。 那么就非得调查一番不可——毕竟,他们让哥布林英雄给跑了。 虽说先前的战斗,大大削减了哥布林的战力,但冒险者这一方也元气大伤。 而时间永远站在小鬼那一边。 既然如此,没有理由让本领扎实的猎兵、武僧与术师闲着。 在这期间,留下的战士与神官则应该调整好身心状况与装备,因应下一趟探索。 ——不过,这当中有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顾客太多,冒险者公会分部的工房,表示不接太小笔的订单。 哥布林杀手只是要买皮甲、盾牌与剑,就被对方以苦涩的表情摇头拒绝…… 到头来,他只能去外头采买,女神官毫不犹豫地说要一起去,于是就发展成了现在的情形。 女神官雀跃地跟他说话,虽然每次都得到了明确的响应,但是…… 「虽然也很担心大家,不过相信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嗯。」 「毕竟跟我比起来,哥布林杀手先生受的伤才重呢。」 「嗯。」 「不可以,逞强喔。」 「嗯。」 女神官不高兴地嘟起脸颊,停下脚步。 哥布林杀手察觉不对,已经是又继续走了几步以后的事了。 他歪头纳闷,心想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了。」 「……真是的!还『怎么了』呢——」 女神官食指笔直指向他,逼近过去说: 「我是在生气!」她尽可能竖起眉毛,但总觉得少了点魄力。 毕竟,周围人们的视线让她无法忽视。 他们想必觉得这是冒险者之间的打情骂俏——不,多半以为是兄妹吵架吧。 起初一脸狐疑注视的行人,也像看见令人莞尔的光景似的眯起了眼睛。 「哥布林杀手先生,你从刚刚就一直只回我『嗯』!」 「是吗?」 「是啊!」 「……是吗。」 「还有,『是吗』也很多。」 「……唔。」 哥布林杀手双手抱胸,沉吟起来。 人来人往的大街喧嚣。抬头看去是一片蓝天,小鸟悠哉地飞在天上。 他烦恼了好一会儿后,以缓慢的动作点点头。 「……我尽量。」 「请你尽量。」女神官说着嘻嘻笑了起来。 这个正经八百的冒险者一旦说了「尽量」,就真的会尽力去做。 虽说他们只有短短几个月的交情,但这点她还懂。 随着她以轻快的步调跨出脚步,哥布林杀手也同样跨出脚步。 没多久,两人的步伐再度对齐,女神官的脸也再次并列到他肩膀旁。 只是这么一件小事,却让她莫名开心。 「那么,你说要买东西……」 「嗯」他回答后,伸出手掌,像是要她「等一下」。 看样子似乎是还有话要说。 这种笨拙的客气法,让女神官又忍不住嘻嘻笑了几声。 「我要去看武器,还有护具。因为坏了。」 哥布林杀手的铁盔,朝向女神官不动。 他的脸被遮住,看不出表情,只见一双藏在影子里的红色眼睛微微发亮。 「你要,怎么做?」 「我想想……」 女神官将纤细的手指按到嘴唇上,歪了歪头。头发往旁洒下,乘风飘动。 其实她觉得,不用问也知道。 「……这个,是在跟我商量吗?」 「我是这么想。」 「真是的……」 听哥布林杀手说得理所当然,她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的炼甲也破了。」 女神官装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特意说得像是公事公办。 「所以想说,希望找间可以修好的店——这样。」 「买新的比较快吧。」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极其干脆。 这个人真的什么也不懂。女神官半翻白眼地抬头看他。 「……我才不要呢。」 「为什么。」 这次轮到哥布林杀手歪头纳闷了。 「因为啊,」女神官抱紧了她小心翼翼捧着的包裹——抱住装在里头的炼甲。 「这个,不是我被哥布林杀手先生第一次称赞时的东西吗?」 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脸。 女神官像是要把宝物拿给他看似的,重新抱好胸前包裹,难为情地撇开视线。 「你不记得了?你说虽然炼孔大了点,但有了这个就挡得住他们的刀刃。」 「是吗。」 他用有点像是硬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的确是呢。」 § 两人来到的武具店,生意似乎还算兴隆。 里头有火在烧大釜,听得见挥动槌子的声响,昏暗的店内杂乱地陈列出各种武器与盔甲。 这种一目了然的武具店风格,是公会里的工房所没有的。 「哇……」女神官会看到眼神发亮,也无可厚非。 从不曾见过的武器,到连怎么穿戴都不知道的护具,每一件都是那么稀奇。 女神官从中发现她认得的武器,「啊」一声叫了出来,轻轻拿起。 「原来也有卖连枷锤(il)呢。」 这种用锁炼把秤铊接在棍棒前端而成的炼锤,据说是从脱谷机发展出来的武具之一。 由于侍奉地母神的神职人员当中也有人在用,女神官便挺起她平坦的胸膛表示:「这个我知道」。 「要买吗?」 「不……」 被哥布林杀手冷淡地一问,女神官眼神乱飘。 她实在没有勇气站上前排。如果只是要拿来护身,她还有锡杖可用。 「……我就不必了。」 到头来女神官轻轻将连枷锤放回架上,快步走向一名状似店员的男子。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啥?」 这人瞪了她一眼。女神官被他一盯,不由得低下头去。 是名年轻男子,推测大约二十岁上下,却又有几分像是刚满十五岁成年的感觉。 他绝非粗人。衣服很干净,头发与胡子也都剃得整齐。 然而那难以言喻的……松懈、懒散的反应,硬是让她觉得一股寒气往上窜。 「喔喔,欢迎光临——有什需求吗~?」 「呃,我想修理护具……修理这件,炼甲。」 女神官战战兢兢递出炼甲,店员随手滩了开来。 「啊,这已经破洞咧。买新的会不会比较省事?」 「不,麻烦修理……」 「好好好,修理是吧。」 男子说着,视线在女神官苗条的肢体上扫过。 他的视线老实不客气,很没规矩,在她身上舔拭似的上下游移。 「设计有没哪里要改?」 「不、不用了…………」 女神官觉得脸颊一阵火热,连连摇头。 店员这样招呼客人是正常的吗?这在边境镇上完全无法想象。 还是说其实正好相反,是因为自己一看就是个菜鸟,才被对方给看扁了? 一想到这,的确有些懊恼,但…… 「我要修理。」 是哥布林杀手。 女神官把低垂的视线拉起,看到眼前有道披着炼甲的背影。 店员从另一头被肮脏的铁盔凑近,发出「呜」的一声怪叫。 「银、银等级……」 店员想必是看清楚了在他胸前摇曳的银色识别牌,嗓音有些颤抖。 「好、好的。要修理是吧?呃……」 「皮甲,还有圆盾。麻烦动作快。跟她的炼甲一起。」 「呃,像是清理脏污……还有这个,盾牌——没有握柄……?」 「清理就免了。握柄是我拆掉了。」 「还有,费用……呃,如果要特快,就必须加价……」 「我有。」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取出一只皮袋,扔到柜台上。 皮袋发出沉重的唰一声落下,摔得形状都垮掉了。是金币。 「谢、谢谢惠顾…………」 「剑我也要看看。」 「啊,呃、现在的话店里连真银(mithril)的剑都有备货!」 「不需要。」 他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杂乱插在木桶里的一丛剑,抽出一把。 是把非常非常平凡的双刃长剑。剑柄也很长,算是所谓的半手剑吧。(注2) 注2 即混种剑(bastard sword)。约略等于握柄加长的长剑,单手或双手握持皆可。 「啊,如果喜欢这类款式,店里有矿人打造的好剑……」 「太长。」 他唰的一声,随手将剑插回木桶,翻了几下,接着抓出的是一把小把的单刃剑。「啊啊,您偏好短剑吗?那么我们有从遗迹发现、上头附加了法术的货色喔。」 「法术。」 「是啊!」店员拉高了声调。 「让刀刃更锐利不在话下,而且敌人一接近,就会发出声响警告……」 「不需要。」 他的回答堪称名副其实的一刀两断。 「就这把。虽然长了点,我会自己磨短。等候修理期间,借你们的磨刀石一用。」「不、不好吧,这位客人,这种东西,顶多只能拿来杀杀小鬼……」 「我就是要拿去杀小鬼。」 店员脸上摆出的已经是一种无法言喻、难以形容的表情。 但哥布林杀手丝毫不放在心上,显得一如往常。 ——他的意思,大概是在叫店员别在意吧。 实在是,有够难懂。 女神官脸颊一缓,悄悄吐出一口气。 § 「嘻嘻,啊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 「谁叫哥布林杀手先生你……」 待修理结束,走出店门后,一阵午后的风轻轻吹过。 天空很蓝。初夏的阳光令人舒畅,运河潺潺流动的水声十分悦耳。 「虽、虽然不可以笑,可是……」 女神官发出铃铛滚动似的声音笑个不停,同时轻轻用指尖擦去了眼角渗出的眼泪。 他把剑刃磨得短了一大截,店员看不下去而开口,接着…… 「你说『我会拿来投掷用过就丢所以不成问题』……!」 「是事实吧?」 「那个店员表情有够夸张的耶?」 「是吗?」 是呀——女神官在发笑的空档,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尽管觉得身为地母神的信徒,不应有这样的举止,但她就是觉得心情很好。 一直在内心告诉自己要反省之余,却也会偷偷祈祷:「稍微笑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就在这时…… 「来喔来喔,让人脸颊都要融化的『艾思克林』!好吃得不得了的『艾思克林』喔!」 穿透大街上喧嚣而回荡的喊叫,以及手摇铃喀啷喀啷的声响。 「艾思克林……?」 女神官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而停下脚步,结果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滩贩。 孩子们大声欢呼着,跑在石板路上涌向这个摊贩,接连朝店员递出硬币。 「那间店卖的是什么东西呢?」 从远处看不清楚,但从孩子们的模样来看,会不会是点心类的东西? 女神官朝哥布林杀手频频瞥了几眼,他便点了点头。 「无妨。」 「啊,好的!谢谢你!」 女神官满脸喜色,深深一鞠躬,然后头发一甩跑了过去。 要混在孩子们当中排队,的确有点令人难为情,然而…… ——要知道,我也才十五岁呢? 她说服自己只不过是两、三岁的差距,总算获得了这种点心。 而这『艾思克林』是一种彷佛快要融化的白色冰块似的物体。 或许是意识到要配色,上面放着一颗小小的红色樱桃。 这种点心装在坚硬的饼干盒上,女神官用汤匙舀了一匙,送到嘴边。 「——哇、哇、哇啊!」 紧接着立刻笑容满面,表情亮起。 她瞪圆了眼睛,兴奋地转头去看哥布林杀手。 「好棒!这个,又冰又甜——!——」 「好吃吗。」 「是,非常好吃!因为我在神殿,都不太吃得到什么甜的东西——」 她嘻嘻笑了几声,露出缅腼的微笑。 「今天有一点点,自己耍诈了的感觉。」 「是吗……姆,这就是所谓的冰品吧。」 哥布林杀手觉得稀奇似的,仔细打量着摊贩。 冰得很冰的金属容器里,装着满满的『艾思克林』。 店员用大匙舀起这种点心装盘,但就他所见,并没有魔法的痕迹。 皮肤晒黑的店员,看来也并非魔法师。 「……不藉法术之类的手段,这冰是怎么弄的。」 「是,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原理就是了。」 店员并未放在心上,笑咪咪地盖上容器的盖子。 「是有个学士大爷发现说,只要把水灌进火的秘药,就会变得十分冰凉。」 「喔?」 「然后做出冰之后,再放进另一种秘药,就会变得更加透心凉!」 「原来如此。」 「拿来冰酒也很好喝,冰水果也很好吃。」 「唔。」 「于是才想到说,如果把牛奶冰起来试试看,会不会变美味——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听到了一项有用的情报。」 他的声调兴味盎然,就像个听人揭晓戏法谜底的孩童一般。 从没看过他表现出这种语气与态度,至少足以让女神官忍不住连连眨眼。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取出一枚大金币,朝店员扔去。 「不用找了,给我一份。」 「好的,谢谢惠顾!」 店员以爽朗的声调响应完,用熟练的动作舀出了『艾思克林』。 哥布林杀手观察店员的动作,看得津津有味。 「……呵呵。」 女神官忍不住发出笑声,哥布林杀手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 「怎么了。」 「没有,因为我现在明白哥布林杀手先生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事情了。」 「……是吗。」 与其站着吃,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品尝比较好。 在女神官的提议下,两人一起走向设置在路边的一整排长椅。 两人并肩而坐,舀起冰品,一边用舌尖感受冰凉与甜蜜,一边看着周围景色。 女神官不由得往旁仰望,发现他也一边从铁盔缝隙间一口一口吃着,一边凝望。 叶隙间洒下的温暖日照。从运河上吹过的凉风。人们开心的谈笑声。 铺得整整齐齐的石板上,马车喀哒作响地骏过。 「真是不可思议呢。」 女神官眯起眼睛看着这片景色,小声吐露心声。 「谁也没想到,自己脚下有哥布林……」 「……嗯。」 「当然了,毕竟已经有人受害,我想,大家一定觉得很害怕。」 可是,谁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刚才的武具店店员就是这样。 卖冰品的小贩也是。 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是如此。 之前在边境镇上——是什么情形呢? 记得是感觉怪物的威胁离自己很近,不过…… 「……小时候。」 他小声开了口。 「我以为只要踏出一步,地面就会崩塌,让我掉进洞里死掉。」 「咦……?」 哥布林杀手喃喃说起,女神官停下了小匙子的动作。 「有一阵子,我总这么觉得,连走路都会迟疑。」 樱桃从快要融化的『艾思克林』顶点,往山腰滚落。 女神官也不去管,只顾着凝视哥布林杀手的脸。 虽然有铁盔遮住,让她看不见底下的表情。 「这并非全无可能,但,谁也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然而,他——似乎微微笑了。 「姊姊,还有她,都取笑我……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发现即使害怕,也非走不可。」 「就是这么回事……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 风伴随着婆娑声,从两人之间吹过。 「但我……现在还是怕得不得了。」 怕什么?他没说。为什么?他也没说。 女神官不想追问。 他们认识到现在,只有短短几个月。 不过这几个月来,她始终待在他身边。 她不可能……会不明白。 「你们愿意帮忙,我很感谢。」 哥布林杀手用平淡的、尽力装得一如往常的平静声音说了。 「可是,你们没有必要帮我。」 女神官不回答。 她低下头,无意义地用小匙子在开始融化的『艾思克林』上乱插一通。过了一会儿,她摘起樱桃,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之中,有着籽坚硬的感觉。 她闹别扭似的,刻意嘟起了脸颊。 「……我不是说过,我会随自己的意思去做吗?」 「是吗。」 「就是呀。」 「……」 「……你这个人,真的是教人拿你没办法耶。」 哥布林杀手仰望蓝天,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神官没规矩地把叼在嘴唇上的樱桃梗荡啊荡的。 到头来,他选择的是一句简短的话语。 「抱歉。」 「这种话,我不想听。」 「……抱歉。」 「……虽然,是没关系啦。」 ——我还不是一样,对害怕的东西就是会感到害怕。 也不知道这句低喃,他是否有听见。 「……好冰!?」 融化的冰品滴到手上,让女神官惊叫出声。 她尴尬地看向哥布林杀手,用手帕仔细擦拭。 拿来当盘子的饼干盒,也已经沾得湿透,变得软绵绵的。 「……呜嗯!」 她把冰品连着饼干盒一起大口吞下。吃完最后一口后,冰得她头部一阵阵刺痛。 女神官遮掩着轻轻擦掉眼角流出的眼泪,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走吧,哥布林杀手先——……」 「哥布林杀手,原来你在这啊!」 这个充满霸气的嗓音,女神官也听过。 然而,这嗓音照理说是不可能在这座城市听见的。 抬头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名身穿蓝色盔甲、背着长枪,面貌精焊的冒险者——长枪手。 「你这小子,写信把人叫来自己却……小心我跟柜台小姐告状啊!」 「告什么状。」 「告诉她说你跟这女生在到处玩耍!」 「只是购物。」 就像待在边境镇上时那样,长枪手强硬地逼上前来,哥布林杀手嫌麻烦地挡开。 一旁的女神官则红着脸,莫名地匆匆整理起服装仪容。 因为既然长枪手出现在这里,就表示她也会出现。 「嘻、嘻、嘻嘻。」 魔女摆动丰满的肢体,如影随形地依偎在长枪手身边。 她的目光流转到女神官身上,妩媚地眯了起来。 女神官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啊,呃……」 「你看来很有精神,呢。太好了。」 「啊,是的!」 女神官赶紧从长椅上弹起来,朝魔女一鞠躬。 神官帽一歪,她伸手按住,重新戴好。 因为女神官觉得,魔女真个是个非常迷人的女性。 她不想在魔女面前露出太见笑的模样,于是小小清了清嗓子: 「呃,请问两位怎么了呢?来这里……是为了工作?」 「是、吧。工作。你这么猜,就对,了。」 嘻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捉弄她,魔女的微笑与回答都让人难以捉摸。 魔女手一转,就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长烟管,用『印夫拉玛拉耶(点火)』点着。 一阵甜香飘了过来。绕上这层香气的她,轻轻用手肘往长枪手背上一顶,说声:「快啊」。 「……啧。」 但长枪手仍瞪着哥布林杀手好一会儿,才露骨地啐了一声。 「……拿去吧。」 「唔。」 「受不了,我可不是搬运工,别叫我送这种东西来好不好?」 他说着交给哥布林杀手的,是一只装满东西的麻布袋。 哥布林杀手将这看上去就显得很沉重的麻布袋,牢牢塞进杂物袋里。 然后将铁盔朝向长枪手,淡淡地说道: 「不好意思。多亏你帮忙。」 「……咕!」 「因为就我所知,最灵活又能信任的冒险者,就只有你了。」 「咕呜呜呜呜呜……!」 「……嘻、嘻、嘻嘻。」 魔女忍俊不禁地发出笑声,长枪手于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只是魔女当然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他的视线也就被四两拨千斤了。 「……你们人手够吗?如果有酬劳,我也不是不能帮帮你。」 「不用,勉强够。」 女神官跟着魔女露出笑脸。 虽然只是隐隐约约,但自从上次的剿灭小鬼大战以来,她觉得好像渐渐搞懂这两人的关系了。 「倒是啊,这种东西……这边明明也有在卖吧!自己买啊!」 「这边的货色不行。」 是在遮掩害羞、懊恼还是两者都有? 长枪手吠叫似的抱怨着,哥布林杀手朝他摇摇头。 「得要够细的才行。」 「……喔是喔?」 长枪手一副厌烦的模样,耸耸肩膀,彷佛在说随便啦怎样都好。 「不过,这种东西,你打算用来做什么啊?」 「那还用说。」 女神官恍然加深了笑容。没错,那当然了。他不管什么时候都正经八百。 虽然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令她担心,没办法丢下这个人不管…… 「当然是剿灭哥布林。」 真的是拿这个人没辙呢。 § 女神官与哥布林杀手和他们两人道别,到处采买了许多东西,然后踏上归途。纵使夏季白天很长,但太阳已经快要西沉,火红的夕阳,人影拉得长长的。 虽说无论夕阳把影子拉得多长,女神官的背影还是只到他的肩膀。 她不经意地抬头,看看他位于自己上方的脸。看看这张被铁盔遮住、读不出表情的脸。 ——我,追得上他吗? 在自己胸前摇动的识别牌,是黑曜,第九阶。远远不及他的白银。 一个只管剿灭哥布林,被称为哥布林杀手的人。 从认识他以来,已经过了几个月。 有了解的事,也有不了解的事。 有他教会的事,也有不是靠他而学会的事。 「……啊。」 她神游物外时,脚步仍然在前进,目的地已经近了。 潺潺水声变大,忽然间抬头一看,眼前就是律法的神殿。 还有三名各自身穿不同装备,模样各不相同的冒险者—— 女神官染上晚霞色彩的脸孔,就像红花绽开似的露出笑容。 「原来大家都回来啦!」 「对啊!真的是辛苦得不得了呢!」 妖精弓手面容疲惫,却露出豁达的笑脸,轻轻挥手。 「回到地上一看,才发现你们两个不都还没回来吗?所以……」 「我们就讨论说难得有这机会,要不要一起去迎接你们。」 她身旁的矿人道士,用捻了捻白胡须的手,在突出的肚子上一拍。 「此外我们查到了几个有点棘手的问题,就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吧。」 「等等,矿人!禁止把工作带进用餐场合啦,禁止!」 「你什么都『禁止』,小心没男人要喔?」 「唔……!」 妖精弓手竖起长耳朵,反过来逼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矿人道士当然又呛回去,一如往常,闹哄哄地吵了起来。 「真受不了,你们两位感情可真要好呢。」 女神官刚认识时还会试着劝架,但现在已经习惯了。 哥布林杀手朝热闹的景象一瞥,立刻又转开了视线。 「情况如何。棘手是指什么……哥布林吗?」 「不,这说来话长……」 蜥蜴僧侣喉头发出咕噜声,尾巴大动作一甩,打在地上。 「并非站着三言两语就能说完,我想在神殿内召开作战会议。」 「啊,如果是这样——」 女神官表示想到了好主意,在他们两人的对话中插了嘴。 她把抱在手上的行李,交给了伸出手来的蜥蜴僧侣。 姑且不论个人装备,粮食等等则是属于全队的共有物资,必须所有人都检查过。 「今天由我来做饭,之后大家再一起商量吧?」 「贫僧没有异议,但不知道小鬼杀手兄意下如何?」 「我也无所谓。」 他的回答很冷淡。 女神官噘起嘴唇,抓准了时机反将他一军。 「那么,哥布林杀手先生,吃饭的时候,请你要讲些哥布林以外的话题喔。」 「唔……」 「哈哈哈哈!」 蜥蜴僧侣愉快地转动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尖给众人看。 「对旅行同伴(party)的意见可不能不尊重啊。好啦,二位,该动身啰。」 被他尖锐地呼气一吹,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就乖乖闭嘴,也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两人被高大的蜥蜴人推着走进神殿,女神官正要跟上…… 忽然间却注意到,身旁的哥布林杀手呆呆站在原地不动。 在火红的夕阳照耀下,延伸出长长的阴影,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就像个玩得忘我,不知不觉间朋友都已经回家去,被独自留下的小孩子。 虽然女神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哥布林杀手先生,来,我们走吧?」 「……嗯,也对。」 听见她的呼唤,他小声回答。 「是吗。」 同伴。他在口中复诵了一次这个舌头还转不习惯的字眼。 「……就是这么回事吗。」 于是哥布林杀手与女神官,一起慢慢跟上同伴们的脚步。 间章 「邪教教团遭到屠杀(slay)的故事」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混账gygax! 这是何等的大失败(fumble)(注3),是何等的可恼! (注3 指在trpg中以掷骰方式判定行为是否成功时,掷出最差的点数。往往会造成比单纯不成功更糟糕的后果。) 我等祭祀堂的位置竟然会曝光! 我等在都市地下设置据点,暗中渗透,让那些小鬼去收集活祭品,准备进行复活仪式。 让那些小鬼尽情去撒野,多掳些女人来就好了。 只要有那件咒具,明明连魔神都能够呼唤出来……!。 问题果然出在没把那个可恨的大主教给解决掉吗? 第一个应该遭到报应的,就是十年前,妨碍了我等神迹的那个该死的剑之圣女…… 她连胎内都染黑了,算哪门子的圣女?为此——可恼啊! 为什么那些小鬼被杀光了!?哪里出了错? 我等的计划应当是天衣无缝,且充满决定性的……! 『不。你的计划既不周全,也没有决定性。』 噢、噢噢,这个声音,是我伟大的神啊……! 还请您对我这个可怜的信徒降下慈悲!施舍一丁点您的力量! 『不,你看清楚。』 呶……!? 「哈啰哈啰!到此为止。我一直很想讲一次这种台词试试看说!」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主动放弃奇袭的优势。」 「这没什么,报上名号可是很重要的。只要挑衅(provoke)成功,就可以吸引攻击。」 黑发的小丫头——加上两名女子……是那些冒险者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本教团潜伏的场所!? 「只是碰巧运气好(critical)(注4)啦!」 (注4 指在trpg中以掷般方式判定行为是否成功时,掷出最佳的点数。与fumble相反,往往会得到比单纯成功更好的结果。) ……这!? 「你们的计划已经拆穿了。」 「别以为还跑得掉!」 嗅?难不成是,贤者……还有、剑圣?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原来啊!你就是——就是你这家伙吗! 可恶,魔神大人的死敌!我要在此为魔神大人报仇! 「勇者,来也!」 第九章 『不可以说出名称的怪物』 「我说的棘手,就是指那件事啊。」 这天重新启动的探索,就从矿人道士的这句话开始。 地下坟墓——的最深处。 那儿是一处礼拜堂般的场所。 小而工整的室内,有着成排用石头砌成的长椅,最里头则设有祭坛。 墙上高处埋着一面穿衣镜似的大镜子,镜面会如水面般摇曳。 一言以蔽之就是大。 这面镜子大得说是战争用的塔盾也不稀奇。 既然如此,此处就是祭祀这面镜子的那么应该称之为神殿,又或者是圣域啰? 他们走下从石柜里头延伸下去的楼梯,从楼梯末端又转为爬升,来到尽头的尽头。 而问题——棘手的原因,就坐镇在那儿。 「那、是,什么……」 女神官悄悄从通道后窥探,发出僵硬的声音。 妖精弓手垂下长耳朵表示肯定。 「不知道……可是我想,应该是眼球吧。」 飞天眼球。这可能就是她的第一印象。 一颗直径几乎和人身高同等的巨大眼球。 这个微微飘浮于半空的眼球,就坐镇在室内正中央,等着冒险者们。 怪物那有着几何形状的瞳孔布满血丝,四处张望,瞪视周遭。 而且还从眼睑——也不知道这么形容是否合适——伸出许多根触手,不停蠢动。 所有触手的前端,也都长着眼睛。 形状与本体相仿的这一颗颗难以名状的眼睛,全都精光暴现。 搭配上猫科猛兽般长满獠牙的嘴,怎么想都不觉得会是什么友善的生物。 他们从通道窥视的模样,应该已经被怪物看在眼里,但怪物没有反应。 应该不会是没发现,而是没把他们当成威胁来认知。 无庸置疑的就是只不应存在于这世上,在圣域撒野、亵渎常理的怪物。 「一看就觉得……是混沌的眷属啊。」 蜥蜴僧侣不悦地眯起眼睛。 「至少,应该不会是秩序之神所创造出来的东西。」 「只要打倒,应该会是一笔功勋,但……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啊。」 「不可以叫出名称……应该就是那一类的怪物吧。」 矿人道士耸耸肩膀发牢骚,女神官担心受怕地眼睛直发颤。 冒险过程中,再也没有什么行为,比挑战未知的怪物更危险。 既然前锋与后卫都缺阵,那就更是如此。 昨日,在遗迹中进行探索与侦察的三人,就直接面临到这异样的怪物。 能够果断决定避免交战而撤退,是能征惯战的蜥蜴人指挥得宜。 这已经不属于剿灭哥布林的范围了吧? 又或者,是否该先去请示委托人剑之圣女? 「我才不管。」 然而,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撂下狠话。 「这是剿灭哥布林。」 被他这么一说,那就没办法了。他们这支队伍,本来就丝毫不打算在这个关头退出。 不敢挑战未知的危险,算什么冒险者——只是要尽可能安全地挑战。 于是哥布林杀手来到祭祀堂,实际面对巨大的眼球怪物后,说道: 「名称不重要,叫个大眼球什么的都行。」 「你这小子的作风还真的是一点都不会动摇啊……」 「既然是巨大的眼球怪物(big eye monster),干脆就叫大眼球(bem)?」 矿人道士傻眼似的笑了笑,蜥蜴僧侣则愉悦地转动眼珠。 「不错啊,我赞成。」 妖精弓手点点头,同时摇动一双长耳朵,她将树芽箭搭上大弓,慢慢拉紧弓弦。 「所以,要拿这个大眼球怎么办?」 「呃,不管怎么说『圣壁』当然都要架,对吧?」 女神官一边把锡杖拥进怀里双手握住,一边问。 没有一个人反对她的提议。 「既然如此,那就照往常,由贫僧上前排吧。毕竟屏障愈多愈好。」 「我也——和平常一样,射箭就可以了,对吧?」 「我该怎么做呢……」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瞪向天花板。 古老的石造天花板上,曾几何时已经爬满了树藤。 相信这些树藤另一头大多都穿过了水之都的地基,一路通往外界。 是生长在旷野上的草木,历经漫长的岁月,将末端延伸到了这地下吧。 再过不了几百年,这个遗迹想必也将受到树木支配。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胜过时光。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看都觉得,它会用眼球瞪,然后变出些花样来。」 「矿人,你这是在说笑吗?」 「少啰嗦,长耳丫头,我正经得很。」 听妖精弓手取笑,矿人道士厌烦地挥挥手。 龙喷火,鸟身女妖(harpy)歌唱,蛇有毒……照这样说来,眼球怪物就是用瞪的。 那隐没在大量蠢动触手当中的凶煞眼球,绝不容轻忽。 「……应该要遮住它的视线。」 哥布林杀手小声说了。 「不择手段,办得到吗。」 「是不至于办不到啦。」 矿人道士点点头,翻找装满触媒的袋子,接着用手掌摸了摸脚下的地板。 「况且土精灵(gnome)我很拿手。不然造个『灵壁(spirit wall)』如何?」 「就用这招。」 矿人道士点头答应,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哥布林杀手也一副已经讨论完毕的模样,逐一检查自己的武具。 尽管修缮过的部分是全新的,但用久了的皮甲非常服贴,状况良好。 小圆盾牢牢固定在左手上,新买的剑也很适合在密闭空间挥动。 杂物袋里的装备也很充足,再来就是那顶一如往常、脏污的铁盔。 若是看在寻常的一介冒险者眼里,会觉得他的装备未免太寒酸。 就连初出茅庐的菜鸟,应该也穿得比他象样点。 然而,换作是知道他是谁的人,就绝对不会小看他。 哥布林杀手已经彻头彻尾完全武装。 「你真应该花点心思打扮一下。」 看到他这身行头,妖精弓手嘻嘻笑了几声。 女神官也若有所思地说:「就是说啊」忽然间一拍手。 「对了,哥布林杀手先生,要不要在头盔上插根羽毛之类的试试看?」 「没兴趣。」 他冷淡地拒绝两个女生的提议,站了起来。 看到他腰间挂着提灯,妖精弓手眨了眨眼。 「奇怪了,欧尔克博格,我现在才想到,你今天不用火把吗?」 「我有东西想试,火会碍事。」说着他把灯窗关小。「我们上。」 他一打信号,冒险者们便一起冲进室内,以熟练的动作组成队形。 哥布林杀手与蜥蜴僧侣担任屏障,挡在前面,妖精弓手则冲进去扮演游击兵。 后方则有矿人道士与女神官,为了施展法术而集中意识,献上祈祷。 大眼球起初只把眼睛转过来,看着这群不礼貌的入侵者。 最先察觉这完完全全就是攻击动作的,是女神官。 她双手求助似的握住锡杖,对慈悲为怀的地母神献上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啊!?」 「bebebebebebehoooo!」 接着她惊愕地瞪大眼睛,整个人就像受到一股隐形力道冲击,整个人飞了起来。 妖精弓手发现她在空中全身痉挛似的一瘫后摔落地面,发出了惊呼。 「你还好吗!?」 她一边为了确保射线而飞奔,一边大声呼喊。女神官听见叫唤,一口气喘不过来地起身。 「还、还好……!」 女神官缩在地上不动,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她接往天上诸神的精神丝线,被强烈的视线粗暴地切断了。 这种像是灵魂直接挨了一记重击的痛苦,狠狠折磨了她的精神一番。 但拄着锡杖站起的她,担心的却不是这件事。 「……施展不了,法术…………」 赶在其他人施法前所发出的这明智而拼命的警告,全队的人都确实听见了。 僧侣两人、术师一人,这支队伍有一半以上都是施法者。 法术的行使,对他们而言无庸置疑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那个臭眼球!」矿人道士咬紧牙关叫嚷。「啮切丸,麻烦挡个一阵子。」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一应声,就从杂物袋拿出一颗蛋,朝怪物扔去。 催泪弹划出犀利的曲线,砸在怪物身上而破裂。同时一阵红黑色的烟立刻蔓延开来。 「ooooodeeararara!?!?」 刺激物质渗进无数眼球,大眼球立刻痛得惨叫挣扎。 当然它身为怪物的位阶就和小鬼不同,这样并不至于造成伤害。 是不至于,但…… 「好,包在我身上!」 已经足以确保行动(回合)。 矿人道士一个打滚跑出来,接着就从袋子里抓起一把土,往空中一洒。 「『土精唷土精,防风挡水,牢牢凝聚形成保护!』」 他一念诵,立刻掀起一阵尘土。 矿人道士接连把这小孩玩具般的石壁扔向地板上。 结果转眼间这些小石壁就高高隆起,化为坚固的土墙。 『灵壁』——不同于『圣壁』,属于物理的屏障。 用属于隐形力场的『圣壁』遮不住的视线,以『灵壁』遮起来就轻而易举。 「怎么样……!?」 但这些行为,似乎让挥开催泪弹现身的大眼球起了兴趣。 它将无数蠢动的触手眼朝向『灵壁』,发出危险的光芒。 「beeehoooolll!」 就在下一瞬间,一阵强得刺眼的闪光,淹没了圣域。 「唔……!」 「不妙!」 「唔、喔!?」 哥布林杀手与蜥蜴僧侣惊呼后跳,矿人道士发出呻吟。 在『灵壁』上透出了一滴红色光点,转眼间就高温沸腾,开始融化屏障。 「好烫……!」 「这可不成啊!」 矿人道士一边撑住受到余波冲击而惨叫出声的女神官,一边赶紧从『灵壁』后头跳了出来。 转头一看,『灵壁』已被贯穿,射出的光线在礼拜堂的石板地面上留下烧焦的痕迹,随即消失。 高热视线——不。 那是从大眼球的小眼睛射出的,强烈的『分解(disintegrate)』术。 「竟然是会施展『解咒(dispel)』和『分解』的邪眼么!」 就连蜥蜴僧侣,也找不出好的手段进攻,只能隔得远远地估算距离。 无论有着多么强韧的鳞片,也不敢夸下海口说挡得住那『分解』。 他想叫出龙牙兵来当屏障,但显然会被大眼球一瞪而当场遭到『解咒』。 但要驱使天生的武器——爪爪牙尾攻击,那热线又太可怕。 「等、等等,这下要怎么办啦……!?」 「先退再说!」 妖精弓手无从下手,后退的哥布林杀手朝她尖锐地呼喊。 他右手拔出剑,举起了左手的盾牌,把矿人道士与女神官护在身后。 「知道了…………」 妖精弓手看出他所在的位置是安全圈,几乎用飞的跑完了最后几步。 「bebebebebeeeehoo!」 「呀!?」 攻击打在脚下,她惊险地跳起闪过。热线烤焦了几根头发。只听得一两句用森人语说出的咒骂。 没怎么看清楚就选定的翻滚落地点,就在哥布林杀手身边。 「还好吗。」 「喔……!?」 妖精弓手一双长耳朵一震,吓一跳似的微微跳开。 「我没事……谢谢。」 「是吗。」 「哎呀,不过,这可伤脑筋了……」 蜥蜴僧侣用爬的钻过热线,摇晃着回到众人身边,忙完一场似的喘着气。 「beehohoho…………」 把这群冒险者赶出礼拜堂外,似乎就让大眼球心满意足,很干脆地停止了攻势。他们隔着入口和飘起的眼球对峙,就像又回到了起点。 「只要不进去,就不会攻击……似乎是这样。」 女神官靠在墙上,喘着大气说道。 「想必是在保护这里,但……」 「别说了,你先休息一下……来,喝水。」 「啊、不、不好意思…………」 妖精弓手从水袋喝了一两口,沾湿嘴唇后,把水袋递向女神官。 她双手接过,轻轻含住一口水,咽了下去。 「我想大概,只要不被眼睛看到,就能引发神迹。」 「……可是靠近就会被瞪。这下该怎办?」 矿人道士重重坐下,毫不掩饰不悦的心情说道。 「法术不能用,热线闪亮亮,比行动数又是对方占优势,根本无计可施。」 「不。」哥布林杀手一边翻找杂物袋一边回答。「我有想试的方法。」 「……话说在前头,火攻啦、水攻啦、放毒啦,这些可不准用。」 「我们是这么约定过。」 妖精弓手半翻白眼瞪着他,哥布林杀手回答得若无其事。 「所以火攻或水攻用的工具,我都没带。毒我也不觉得会有效。」 她小小哼了一声,说声:「那就好」,微微摇动长耳朵。 「先确认,这里已经算都市外了吧?」 「我想是这样。」矿人道士歪着头仔细聆听。 「我们走了很远,而且感觉上也已经离了一大段距离。」 「那就没问题。」 「看来是定案了。贫僧等人也没有其他妙招,而这家伙非消灭不可。」蜥蜴僧侣一拍手。 「……既然如此,理当该采用小鬼杀手兄的计策吧。」 「拜托了。」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铁盔转向妖精弓手。 「我想引开它的目光一瞬间,要有人进去奔跑。能拜托你吗。」 「包在我身上!」 妖精弓手长耳朵弹跳,很有精神地点点头。 「可以施展『酩酊(drunk)』吗。我不想让它发射热线。」 「从这里?」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沉吟,竖起大拇指,闭上一只眼睛。 他就这么像在瞄准似的,将手臂伸向礼拜堂里的大眼球,估算距离。 「从石板片数来算……很好很好,这种距离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矿人道士剽悍地嘴角一扬,在肚子上自豪地拍了一记。 好。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接着将铁盔转向蜥蜴僧侣。 「只要一只就好,我想要龙牙兵。办得到吗。」 「实在有点担心『解咒』的邪眼呐……」 「它的视野由我来遮住。」 「只要没有邪眼,没理由办不到。尽管交给贫僧。」 蜥蜴僧侣高兴地转动眼珠。 「还有。」 哥布林杀手看向女神官。 「我一打信号,就请你在入口架设『圣壁』。」 她吞了吞口水,拼命转过来面向他。 「办得到吗。」 「……是!没问题、的。」 她双手牢牢握住锡杖,重重点头回应。 「我们就来试试看吧!」 于是战斗开始了。 「如果只要不被射中就好……!」 妖精弓手有如野兔一般,从门口跳了进去,大眼球瞪向她。 她驱使着强健的双脚,在礼拜堂的石椅上飞跃。 大眼球飘在空中,用眼睛追向她的身影。 从眼睑长出的多根触手一晃,发出危险的光芒。 「bebebebebebehohoooool!」 「来啦,来啦来啦来啦……!」 妖精弓手发出分不清是尖叫还是娇喘的轻快喊声,跳了起来。 当然了,无论森人身手再怎么敏捷,都快不过光的速度。 但如果只是要从瞄准的视线上逃开,就又另当别论。 闪光无声地亮起,在历史悠久的墙面与地板上,烧灼妖精弓手的影子。 ——其实,我也并非都不会感到不满啦。 妖精弓手以表演杂耍般的灵活身手跃动之余,脸颊一缓。 换做是她的族人中经验丰富的姊姊或同辈亲戚,相信一定可以做得更漂亮。 要一边躲过大眼球的『分解』邪眼,一边射穿一颗颗小眼球,对他们而言应该易如反掌。 自己的火候还差得远了。话说回来,想必这些同胞也并非独自达到那样的领域。自己多得是时间。时间站在森人这一边。只要不死。 既然如此,与其去想未来,还不如全心全意投注在当下。 妖精弓手不着急,不害怕,大胆地在礼拜堂里满场飞奔。 对大眼球来说,她这种行动再棘手不过。 「ooooollder!」 为了更多、更正确地用热线射中她,怪物转动中心的大眼球…… 「呵,长耳丫头看来状况很好啊。」 矿人道士在礼拜堂入口愉悦地一笑,撇开了目光。 他从装满触媒的袋子里,抽出注满酒的红色酒壶。 再将这有着难以言喻香气的酒,一边不小心滴了几滴到长胡须上,灌了一大口。 接着在口中漱了一阵子,用力往空中喷出。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灵(spirit)],让人作个唱歌跳舞睡觉喝酒的好梦吧』!」 结果将会如何? 酒精飞沫可不是转眼就化为一阵淡淡的雾,笼罩住了大眼球吗? 「be……derrrr…………?」 大眼球摇摇晃晃,连飘浮的轨道都开始不稳定。 虽然不知道混沌的眷属究竟陷入了什么样的梦幻之中…… 「只要没被瞪,就这么简单。」 矿人道士自豪地说,手背用力在嘴上一抹。 「……好。」 哥布林杀手点头响应,下一瞬间已经冲进礼拜堂之中。 虽说和妖精弓手没得比,但他的脚力强健得一点都不像是全副武装的人。而他一边奔跑,一边把从杂物袋拿出的袋子里所装的东西,撒了出去。 哥布林杀手身后拖出一条尾巴,转眼间就掀起了一阵白色粉尘。 「欧尔克博格,你这是什么?」妖精弓手问了。 「是面粉。别吸进去。」 「……虽然有点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但这句话你应该先说啊。」 她皱起眉头遮住口鼻,哥布林杀手也不理会,接连撒出面粉。 要让面粉弥漫整间狭小的礼拜堂,花不了太多时间。 如今别说要看见中了『酩酊』的大眼球,四周甚至伸手不见五指。 「喔喔,啮切丸!长耳丫头!法术差不多要失效啦!」 他尚未回应矿人道士的呼喊,妖精弓手已经轻快地跑了起来。 「欧尔克博格,这边!」 森人五感敏锐,即使视觉被瘫痪也不成问题。 哥布林杀手在她清新的嗓音引导下,也冲出了礼拜堂。 「呶!」 他们前脚刚出,蜥蜴僧侣后脚就踏了进去,从门口朝里头扔出无数兽牙。 这些兽牙转眼间就膨胀起来,相互组合、耸立,变成一名佩带剑与盾的骷髅士 兵。 这群冒险者已经很眼熟的精焊骷髅兵,默默踏进了礼拜堂。 蜥蜴僧侣瞪着身影消失在粉尘烟雾中的背影,开口说道: 「不过,小鬼杀手兄,龙牙兵再怎么堪用,可也敌不过『分解』吧?」 「没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说完,回头去看妖精弓手与女神官。 「朝它射箭,只要射中就好。」 「『酩酊』是快要解除了没错,但射中就会立刻失效吧?」 「无所谓。然后,立刻对入口架设『圣壁』。」 接着她对女神官平淡地说下去。 「关键在你,出了差错会死喔。」 「……好、好的!」 她双手用力握紧锡杖,拼命点头。 妖精弓手一边发着牢骚:「你说话总可以委婉点吧」,一边把箭搭上大弓。 她拉紧蜘蛛丝做的弓弦,将用树木枝叶制成的箭对准了目标。 森人射手瞄准时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 「……!」 这枝箭甚至甩开了风切声,朝着粉尘中蠢动的影子射去。 结果不用看也知道。 「——会中!」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这次地母神确实回应了虔诚信徒的祈祷,赐下了守护的神迹。 隐形的屏障,将礼拜堂入口完全封锁。矿人道士眨了眨眼。 「粉——密闭…………。喂、喂喂喂、这难不成……!」 哥布林杀手大喊。 「捣住耳朵,张开嘴,蹲下!」 § 「be……。hoollloo0h0hohoh!」 突如其来的闷痛,让大眼球从幻梦中清醒。 仔细一看,眼睑上插着树芽箭头,四周布满粉尘,视野很狭窄。其中有个手拿武器的人影,正朝自己接近。 看来又有学不乖的入侵者来了。 如果他有情绪之类的感觉,想必已经觉得不耐烦。 大眼球睁大眼睛转向,用触手眼瞄准了入侵者。 『分解』的邪眼蕴含具有致命威力的热能,开始发光「ldeeerrrrrrrr!」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 女神官起初还以为是落雷劈了下来。 § 爆炸。 § 女神官起初还以为是落雷劈了下来。 接连响起爆裂似的声响,下一瞬间,室内被火球吞没。 膨胀的火焰一口气淹没礼拜堂内部,伴随轰隆巨响与高热被释放出来。 「!啊……!?」 即使隔着『圣壁』仍让皮肤烫得宛如火烧似的热风吹过通道,她立刻护住头脸。所剩不多的视野角落,看得到缩起身体的妖精弓手,拼命按住长耳朵。 沙土从上方洒落,震动大得令人怀疑是不是整座遗迹都要坍塌了。 过了一会儿,待笼罩四周的烟淡去几成。 「……看。」 哥布林杀手小声开了口。他只弯下腰,显得若无其事。 听他一说,妖精弓手探头张望,礼拜堂内还有没有大眼球——有了。 在上面。 想必是被往上喷,重重撞在天花板上了吧。 烧焦的怪物,挣扎着让触手眼蠢动。 它一瞬间停滞住,但终究无法抗拒,就像受到吸力拉扯似的,从天花板上剥离、落下…… 啦啦一声。 礼拜堂的正中央,响起了肉砸烂的恶心声响。 烧焦的肉块洒出黏液痉挛,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动弹了。 这就是这只混沌的怪物——被从异界叫出来的『凝视者』的下场。 「——……你还真敢这样搞啊。」 矿人道士茫然地说出心声。 蜥蜴僧侣一边伸手去拉慢吞吞起身的他,一边频频伸出舌头。 「小鬼杀手兄,方才听闻那是面粉……你做了什么?」 点 「我向矿工听来的。」 哥布林杀手一如往常,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踏入了礼拜堂。 「说是如果有细小粉尘在狭窄场所散开,而火花落到粉尘上,就会延烧、爆炸。」 他拔出剑,往倒毙在地的大眼球插下去,确定它没有反应。 「……但,准备工作意外麻烦。走火、提前引爆的可能性也很高,危险到了极点。」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觉得没趣似的喃喃道。 「这样无法用来对付哥布林。」 「等等,你说爆炸!」 妖精弓手竖起一双长耳朵,整个人凑过去逼问哥布林杀手。 这也难怪。我们不是讲好了吗?他被这种目光瞪视,仍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不是火攻、水攻,也不是毒气吧。」 「问题不在这……啊啊,够了,不理你了。」 妖精弓手一边叹着气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也踏进了礼拜堂。 ——偏偏他又肯试着遵守约定,所以才更是麻烦得不得了。 所幸大眼球一死,这个房间里就没有其他的生命迹象。 想来这混沌的眷属,就是这地下遗迹里的头头了。 在它出现前,也许那只一副唯我独尊模样、在地下水道游来游去的沼龙,才是这里的主人。 不管怎么说,坐在王座上的人都变了,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请问……要是没爆炸,你本来打算怎么办?」 女神官小跑步跑到哥布林杀手身边。 「叫什么来着……总之,这家伙脑子里,似乎只想把守这里。」 听到她的疑问,他用下巴指了指脚下的尸体回答。 「从通道发射弓箭,趁它恢复神智前逃走。重复这样的方法直到它死为止。」 哥布林杀手说完,极其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 「费事,但很稳。」 「我才不要。这样最累的可不是我吗?」 妖精弓手在四周探索完毕,确定安全无虞后,发牢骚叫他别太过分。 一旁的矿人道士见她一副已经完全死心不想再说的模样,一边压住笑意,一边摸了摸胡须。 「毕竟这对你来说是事关死活的问题啊。况且要是不吃胖点再死,就会一直是副铁砧。」 「矿人才应该痩一点。」 「说什么蠢话,体格够宽才叫矿人。」 蜥蜴僧侣愉悦地耸耸肩膀,转动眼珠;女神官手按住嘴,嘻笑出声。 妖精弓手也跟着笑了出来,矿人道士发自丹田的大笑也接着响起。哥布林杀手不笑,但…… 「……」 他呼出一口气,将握在右手上的剑,往剑鞘内用力一插。 因探索而变僵的气氛,不知不觉间放松开来,让众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自在。 他们赢了。 § 「好了,这样一来……最令人好奇的,莫过于这玩意了啊。」 笑声在昏暗的礼拜堂内回荡了一会儿后。 那个物体,还好端端地留在蜥蜴僧侣轻轻一指的祭坛上。 一面有如巨大穿衣镜的镜子。 镜子表面彷佛水面般摇曳,反复着奇妙的反射。 缜密而细腻的外框雕工固然美轮美奂,但更惊人的是历经这场大爆炸,却毫发无用看的也知道,这显然不是寻常货色。 「会是圣体……之类的吗?」 女神官说着,靠近祭坛探出上半身。 「贸然去碰,是不是不太妥当呢?」 「不过话说回来,不检查,也不是办法吧……」 「毕竟我等的队伍里,没有正职斥候(scout)或盗贼之类的人才呐。」 就在女神官白嫩的指尖,触到柔软的镜子表面那一瞬间—— 噗通一声响,她的指尖沉入了镜面。 「……!?」 她不由得缩回手指,镜面有如水面般起了涟漪。 涟漪从她碰到的地方扩散开来,传遍整个镜面。 「啊,呃,这……」 「备战。」 女神官赶紧后退,紧接着就听见哥布林杀手的号令。 众人各自举起自己的武器,进入临战态势,但期间镜子的异状仍未停止。 过了一会儿,荡漾的镜面开始紊乱、旋转、扭曲,又等了一阵子后,映出了一片奇怪的光景。 看不出是哪里,只看到一片荒野上,铺满了干枯得反常的绿色沙子。 淀浊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傍晚天空中,有泛黄却又刺眼无比的太阳在发光发热。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巨大、令人不明所以的机械装置。 这个就像磨粉机一般摇晃运作的物体,有着小小的人影在拼命推动。 不,这些状似人影的东西不是人。看在哥布林杀手眼里,答案非常明显。 「——哥布林吗。」 有着丑恶面貌的——小鬼。而且数量成群。 拿着鞭子的哥布林张开大嘴——多半是在吼叫——催促其他哥布林加快动作。 小鬼们是为了什么,又在做些什么呢?光想象就觉得毛骨悚然。 因为这机械装置、这巨大的齿轮,显然是用人骨拼凑成的。 「这个,到底是……」 「也许应该当成这些小鬼的栖身之地吧?」 女神官害怕得颤抖,蜥蜴僧侣在她身旁缓缓点头。 他轻巧地上前,用长满鳞片的爪子前端,再度碰触镜子…… 结果,镜面的景象忽然乱了。 多层景象重重迭合,纵向流动,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像沙尘暴似的被抹去。 「啊……!」 就在影像消失的过程中,一幅勉强窥见的光景,让妖精弓手惊呼出声。 「我刚刚看见了。是上次那座……在丛林里的遗迹!」 「丛林。」哥布林杀手沉吟了一会儿。「那个有群装备好得不像话的哥布林待的地方吗。」 「我觉得你这种记忆法很怪,不过说对了。」 妖精弓手有些兴奋,朝哥布林杀手摇动长耳朵点点头。 「我猜说不定,那里的哥布林,就是从这里被传送过去的?」 「……所以这是能制造『转移』的古代遗迹啰?」 矿人道士说得似乎不敢置信。 这也难怪。能将不同空间连接起来的『转移』法术,失传已久。 要不是有哥布林杀手先前用过的那种卷轴(scroll),多半连亲眼一见的机会都没有。就连这种卷轴,实际上也得从遗迹深处找出来,或是用高额买下才行。 能够自由自在发动这梦幻法术的——魔法道具。 虽然冒险者们并不知道正确的用法,但只要成功启动…… 真不知道能够创造出多大的价值。 他们甚至无法估量。 「有人用这个,把哥布林叫来——……」 妖精弓手像要远离可怕事物似的,悄悄从镜子前面退开。 「给他们武器,让他们住在这地下……」 矿人道士闭起一只眼睛瞪着镜面,低声惊呼。 「换言之,是有人让那怪物在此守护镜子,是吧?」 接着换蜥蜴僧侣甩动尾巴点点头。 「……怎么办?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露出不安的表情,抬头看着他。 哥布林杀手不回答。 不。 他缓缓摇头,然后大剌剌地跨出决断的脚步。 他把大眼球的尸体踢到一旁去,抽出了底下一条若隐若现的破布。 想必是被爆炸炸开的吧。这块破布烧焦、沾满煤灰,弄得脏兮兮的,但…… 摊开来一看,就发现这甚至是一种彷佛品味极差的军旗似的东西。 用深红色颜料——血液涂上去所绘成的,拙劣的涂鸦。 一只眼睛。 涂鸦未免太过幼稚,然而,显示的意图却明白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旗帜上的图案,是说要报被夺走一只眼睛的仇。小鬼们的旗帜。大本营的证明。 「果然是哥布林吗。」 这时地底深处传来低吼声,彷佛是在回应哥布林杀手的低喃。 怨慰的声音。羡慕、嫉妒,想要夺取、侵犯、杀害的声音。充满了欲望的——丑陋的叫喊。 肮脏的地洞深处,从只可能存在于恶梦中的黑暗传来的叫喊。 「……咿!」 女神官双手牢牢握住锡杖,全身一震。 她听过。听得不想再听。这个是、这声音是,哥布林的……! 「啊啊……毕竟方才的爆炸声很大呐。」 蜥蜴僧侣狰狞地咻一声吐出舌头,转动他的脖子。 叫声的源头,来自四面八方——来自通往礼拜堂的好几条回廊。 脚步声、武具碰撞的声响,层层回荡,渐渐接近。 没有太多时间了。 「既然小鬼们的出入口在这,就不能放过。」 「也就是说……」 矿人从袋子里拿出装了火酒的酒瓶,喝了一口。 他僵硬的脸上泛红,奇妙地豁出去了似的扭成笑容。 「这些家伙,是来夺回这里的啰?」 「拜托,够了……饶了我吧……」 但妖精弓手无力地在原地瘫坐下来。 先前的兴奋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长耳朵没出息地软软垂下。 她纤细而美丽的面容,也已经皱成一团。不知道距离痛哭流涕还有多远。 而凑过去陪伴的女神官,样子也差不了多少。 她发抖、害怕,僵硬的双手紧紧握住锡杖不放,握得手都发白了,眼神也在动摇。 然而,她看着哥布林杀手。 不是向他求救,也不是依赖他,就只是直视他。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这细小的呼唤声成了导火线,所有人的视线都自然而然聚集到哥布林杀手。 先前与食人巨魔的对决,与哥布林王的那一战,还有这次的冒险—— 每当陷入绝境,都一定会搞出不得了的事情来,这才是他。 这种想法也许已经近似某种灰心,但并非只有灰心。 不然,相信谁也不会想奉哥布林杀手为头目(leader)。 若要不解风情,特地将这种想法化为言语,那么这就是一种应该称之为信任的感情吧。 「…………」 哥布林杀手默默地环顾室内。 半崩塌的礼拜堂。 蕴含了可怕的『转移』之力的镜子。 从四面八方逼近的哥布林。 我方则是五名精疲力尽的冒险者。 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真的是这样吗? 「我的口袋里有什么?」 他并未寻求答案,只是单纯的独白。 过去他无法理解的猜谜。 如今是否能说自己已经了然于心,也还是个问号。什么都没有。 方法是有的。 有的是方法。 无论何时都有。 既然如此。 「……」 他看了看虽然害怕却不打算逃的妖精弓手。 看了看喝酒壮气势的矿人道士。 看了看为即将来临的斗争而热血沸腾的蜥蜴僧侣。 看了看愿意直视着他的女神官。 接着,静静地点点头,开了口: 「放心吧。」 哥布林杀手的脸被铁盔遮住,看不见表情。但看在女神官眼里……不。 看在这群他仅有的伙伴们眼里。 「根本不成问题。」 就是会满心觉得——他似乎笑了。 第10章 『魔鬼陷阱的废都』 如果要体现死亡的脚步声,相信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 一阵彷佛从地狱底部传来的战鼓。 一群碰响武装、往前迈进的怪物。 呼出来的气息里参杂的腐臭污染了遗迹空气,滴下的口水弄脏了石板地。 嘈杂的交谈声、叫嚷声,只有欲望与自私的怒气充斥其中。 要如何把这些嚣张的冒险者们撕开、蹂躏、凌辱呢? 咚的一声响。在地动声中带头的,是一名高壮的小鬼——小鬼英雄。首先挖掉每个人的一只眼睛。要杀、要吃、要上、都等挖了再说…… 「呜、呜……。」 这一切声响,妖精弓手敏锐的长耳朵全都接收到了。 她血色退去的脸上一片苍白,全身一震,忍不住呻吟。 她用力把大弓上的蜘蛛丝弦重新拉好,检查剩下的箭,深呼吸一口气。 「行吗。」 「……当然!」 哥布林杀手以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发问,她挺起平坦的胸膛回答。 强打起精神也是精神,愈是害怕就愈要多话。要是连玩笑话都说不出来,一定会死的。 「我才要叫你别像上次那样,被人一棍打飞了呢。」 「我是这么想。」 她半翻白眼一瞪,哥布林杀手就板起脸孔点了点头。 他把四根点燃的火把放在四个角落,做为光源,然后目光朝圣域四方环视一圈。 除了他们入侵的入口以外,还有好几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回廊延伸出去。 「听得出是从哪来吗?」 「四面八方。」说着妖精弓手耸了耸肩。「别问我数目。」 这时蜥蜴僧侣慢吞吞地探出头来。 「小鬼杀手兄,路障的准备已经完成了。」 当然其他人在这时候也并非闲着。 蜥蜴僧侣搬来先前的爆破中崩塌的瓦砾土石,堆高围住祭坛。 虽说只是简易设置,但阵地的有无,将大幅左右防卫战的成败。 因为敌人试图跨越掩体时,全身就会空门大开,行进速度也会变慢。 矿人道士指挥完工程,一边拍掉手上的尘土一边回答: 「不过这是急就章,你可别太指望。」 「很够了。你这边呢?」 「是,准备——完成了!」 女神官坚毅地出声回答。 此刻,她站在以自己娇小身体攀上的祭坛上。 把投掷用的小石子、备用短剑、箭矢等等排列在四周的地板上,就是她的工作。是为了方便队友在紧要关头,能够立刻拿起下一件武器。这个准备工作不起眼,但很重要。 「好。」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现在,凭他的耳朵,也已经能将小鬼们的行军声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空档,也没有时间慢慢说明。哥布林杀手不会犹豫。 「法术还剩下几次。」 「我,呃……」 女神官用她纤细的指尖按住嘴唇,仔细思量。 自己的灵魂,还能承受几次向天上众神请愿的消磨? 虽然终究只能从经验法则判断…… 「失败一次,用了一次,所以……还剩一次。」 「留着。」哥布林杀手说得斩钉截铁。「我有地方要你用。」 「好的!」 由他这么吩咐,女神官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双手牢牢握住锡杖,从祭坛上环视四方的黑暗。 也就是说,在施展法术之前,要由女神官替大家肩负起掌握整体战况的职责。责任重大——不对,她并非一个人扛,是和大家一起扛。 「我会努力的……!」 「哈哈哈哈。我们的巫女小姐也变得十分可靠了啊。」 蜥蜴僧侣在祭坛旁边甩动尾巴,愉悦地用舌头舔了舔鼻尖。 「没有……这回事啦。」 他朝难为情的女神官转了转眼珠,然后握住一把做为触媒的兽牙。 「贫僧还剩两次。如果不再召唤一次『龙牙兵』,就是三次。」 但你应该不会想省这个吧?蜥蜴僧侣露出牙齿,笑容十分凶焊。 「让龙牙兵持盾。」说着哥布林杀手用下巴朝女神官一指。「保护她。」 「了解、了解。贫僧则负责镜子,这样行吗?」 「好。」 蜥蜴僧侣缓缓点头,以奇妙的合掌姿势答应。 他轻巧地上了祭坛,迅速掷出兽牙,让精神集中。 有人说,这世上再也没有别的种族比蜥蜴人更善战。 身为众人参谋的他,似乎已经多少猜到哥布林杀手的计策。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矿人道士朝着念诵祷词的蜥蜴僧侣与建构完成的龙牙兵一瞥,用手指梳理胡须。 「我呢,刚才架了『灵壁』,用了『酩酊』……大概还剩两次呗。」 「留着。你是决胜的王牌。」 「呵!这可真是至关重大……既然如此,在等到施展法术前,我就负责帮忙啮切丸吧。」 说着矿人道士一拍肚子,已经回到平常的调调。 要是少了他,也许这团队就无法运作得这么圆滑。 妖精弓手发出铃铛般的笑声。 「我们队伍可真是得天独厚,足足有三名施法者。」 「喔?原来长耳丫头偶尔也会老实啊?」 「真没礼貌,我一直都很老实啊。」 有人先笑,接着众人相视而笑,他们彼此颔首,这样就够了。 小鬼们饥渴的目光,已经映入眼帘;小鬼英雄的吼叫,已经清晰可闻。 妖精弓手眯起一只眼睛,估算与这些小鬼的距离,缓缓摇动长耳朵。 「……那,我该做什么才好?」 「先等他们靠得够近再解决。要一边减少数目,一边尽可能多引诱几只进来。」 「总觉得你这要求有够强人所难的……」 「是吗?」 哥布林杀手以空着的右手握住投石索,缠上石头。 同时将从杂物袋拿出的投石索交给矿人道士,对准备下一发的工作也心无旁骛。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搭箭上弦,拉满弓。 「好,我就做给你看。」 她露出的微笑僵硬却又优美,同时—— 「goroororrrrrb!」 哥布林英雄的战壕(war cry)。 独眼的小鬼英雄挥舞棍棒大吼,小鬼的士气自然会上升。 这些哥布林各自拿起长枪、棍棒、斧头、生锈的短剑等各式各样武器。 大批小鬼排山倒海似的涌来,有一只冲在最前面。 「一。」 「grob!?」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以石块杀了这一只。 这世上有史以来,最适合投掷物体的的种族就是凡人。 哪怕是龙,也无法像凡人那么擅长投掷。 小鬼力气不够,森人爱用弓箭,矿人、圃人则只是聊备一格地在用…… 能将石弹掷出比马匹更快的速度、正确命中目标的生物,除凡人之外不作他想。 「gorob!?」 「grooorrb!?」 「呵,这下连瞄都不用瞄,可方便了。」 况且投石索这种武器,是只要身边有石块,就不担心无弹可发。 矿人道士的粗手指就像魔法似的闪动,接连将石头缠到投石索上,交给小鬼杀手。 「啮切丸,尽管掷!既然这样,干脆一个个全部砸死!」 「我是这么打算……这样就是,三。」 石弹虎虎生风地飞出,又有一只哥布林被击碎头盖骨而断气。 两只、三只,接二连三。哥布林杀手就像在猎鸭一般,一一击杀小鬼。 这些哥布林跨过石弹陷入头盖骨而倒毙的同胞尸体,持续逼近。 「grob!gooorobb!」 哥布林们丝毫不觉得是他们在攻击冒险者。 他们是被袭击的一方。 在所有状况下,这些哥布林始终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他们随时随地在推卸责任,认为因为自己受到攻击,也就可以痛殴敌人。 因此若有同胞被杀,他们便会怒气沸腾,燃起复仇心。 用瓦砾堆起的屏障又有什么了不起? 饥渴的眼神寻求的目标,是祭坛上那些有其他冒险者保护的小丫头—— 「右侧,爬上路障了!」 「交给我!」 刚听见两名少女的呼喝声交错,转眼间就有箭矢接连射穿了这些小鬼。 女神官额头冒汗,监看四周,妖精弓手配合她的指挥拉弓。 一双长耳朵频频颤动,乘着地下的风发出必杀的射击。 区区小鬼又如何能躲得过? 「只是话说回来,数目也太多了吧……!」 「从左边来的,三……!从前面来的,四!」 「好好好!」 妖精弓手跳舞般在祭坛上飞来跃去,一箭快似一箭地接连攻击。 她的额头冒汗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出自紧张与迫切。 她早已失去一枝枝抽箭的耐心,射中当赚到,一次抓起三枝箭,射个不停。 箭筒里的箭当然会用尽,只能不断拿放在地上的箭来补给。 但只要箭还没射完,这些哥布林就无法逼近,不得不以他们自己的尸体堆成小山。 「gorororob!grob!goorb!」 既然如此,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小鬼英雄一声令下,一只小鬼撕开了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的壶盖。 是哥布林用他们丑恶脑袋想出来的——有毒黏液。 拿着简陋弓箭的小鬼射手,把石箭头泡进去,沾满了黏液,接连射出毒箭。 「goorb!?」 极其草率的准头,让几只小鬼被自己人从背后射杀。 没被射中要害的小鬼,也反复痉挛抽搐、口吐白沫,过不了多久就死了。 但重要的是,这些箭射得到待在后方放箭的森人与下指令的凡人少女。 只要射中,就会中毒。能让她们动弹不得就好,死了也没关系。多得是方法可以找乐子。 「————」 然而,这时候可不能忘了还有忠勇的龙牙兵在。 经主人赐予盾牌的骷髅士兵,默默举起武具挡开弓箭,保护两名少女。 即使有箭穿过盾牌的抵御,毒对没有血肉的身体也不会管用。 「呼嗯——」 妖精弓手喘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一边捡起脚下的箭,一边拍拍龙牙兵的背。 「这家伙,还挺可爱的。」 「是、是吗?」 女神官表情抽搐地点点头,但看到矢石交错,又赶紧低下头。 她按住帽子,调整呼吸,趁额头的汗水流进眼睛前擦掉,在黑暗中凝神观看。 身旁则有蜥蜴僧侣驱使自己高大的身躯,矗立在镜子前面。 「哈哈哈,承蒙夸奖实是惶恐之至,只是话说回来……」 这面神秘的镜子,以古代的技法装设在石墙上。 蜥蜴人尖锐的爪子,抓上了围绕涟漪镜面的金色镜框。 「这可伤脑筋了,这面镜子,究竟是怎么嵌进去的……!」 咻一声呼气声中,覆盖住手臂的鳞片,被肌肉从内侧挤得账起。 「『喔喔,高尚而惑人的雷龙(brontos)啊,请赐予我万人力』!。」 这是向可怕的龙、伟大的祖灵请求加持的『拟龙(partial dragon)』神迹。 膨胀的肌肉所产生的力气,接近远古时代在大地昂首阔步的可怕巨龙。 爪子抓得石墙窜出裂痕,却未挤破镜子,而是使劲把缝隙慢慢拉开。 怎么看都不觉得三两下就能把镜子剥下来。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goroooobb!gooroorob!」 远方的路障被一击击碎,瓦砾化为原本的残骸四散。 是独眼的小鬼英雄踏出低沉的脚步声,猛力举起棍棒,开始进击。 「gorrb!」 「gorb!goorb!」 拥挤的小鬼们大声嚷嚷,表露出喜悦。 与英雄同在。光是这样就觉得自己赢了,这点无论人类还是小鬼都没有太大的分别。 听到哥布林们刺耳的嚷嚷声,女神官苗条的身体微微发抖。 她用力咬紧嘴唇,握住锡杖,拼命扯开嗓子呼喊。 「大只的,来了……!」 「我来应付。」 哥布林杀手并不犹豫。 下一瞬间,他抓起地上的短剑,插在腰带上,越过路障跳了出去。 「别离开祭坛!」 矿人道士接下他扔来的投石索,应了一声:「好唷来唷」掷出石子。 哥布林杀手在他的掩护下,有如一枝箭似的飞奔而出。 眼前有各自拿着不同武器进逼的哥布林,数目是三只。那又如何。 「十九……二十!」 「groob!?」 右手剑抽出就往正面砍去,割开小鬼的咽喉,形成致命伤(critical)。 当小鬼口吐血沫,他已经一脚踹上去拔出剑,击碎了从右进逼的另一只小鬼头盖骨。 他判断用剑应付不完,对左边的小鬼以盾牌重重一击,顺势撞飞到身后去。 紧接着矿人道士的石弹飞来。 「gor!?」 小鬼胸部被击中而脚步踉跄,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一剑刺死。 他看准咽喉突刺,小鬼连垂死哀号都发不出来就当场毙命。他顺势放开了陷进去的剑。 「goroob!」 「二十一…………」 为了不被小鬼绕背,他再掷出挂在腰带上的短剑,贯穿了想冲锋的哥布林咽喉。 哥布林杀手已经同时起步,从双手凭空乱抓的小鬼手上抢走武装。 棍棒。这也许是凡人史上最早拿起的武器。不坏。 「二十二……三。」 以钝器挥出的原始一击,又击碎了一只小鬼的头盖骨。 哥布林杀手辨识出后方有弓箭手,于是将棍棒掷了过去。 「gorara!?」 这当然无法造成致命伤。解决小鬼弓兵的,是妖精弓手的箭。 「漂亮!」妖精弓手欢呼。不用看也猜得到她的长耳朵在甩动。「欧尔克博格,箭!」 「唔……!」 即使还不到心有灵犀的地步,但这支队伍的默契已经十分合拍。 哥布林杀手冲乱小鬼群,在战场上飞驰而过,抢走了小鬼弓手的箭筒。 然后一回身,顺势靠着离心力将箭筒掷向妖精弓手。 由于很有分量,又是情急之下随手一掷,实在没办法掷到那么远。 「来啰!」 但只要矿人道士立刻跳出去捡起箭筒,朝后方回传,就不成问题。 「拿到了!」 「……好!」 女神官拥在怀里似的接住,再朝妖精弓手一扔,之后就看她一个人表演了。 一阵箭雨。有月有箭的森人,火力绝不在魔法师之下。 高度熟练的技能(skill),会令人错以为是魔法(spell)——这句话说得很妙。 不过若要询问矿人道士的意见,他会说以为「魔法师就只能丢闪电」的家伙根本是个大傻瓜。 「groorb!」 一群哥布林冲上前,想围殴越过路障跳出来的矿人。 「可恶,长鳞片的,还没好吗!」 已经不是进行射击战的距离了。矿人道士扔开投石索,拔出短斧用力劈了下去。毕竟矿人生来就皮粗肉厚。 他鲁莽地挥舞短短的手脚又踢又打,连滚带爬地跑回了阵地内。 「就差、那么……一点!」 蜥蜴僧侣稳稳踏住的祭坛,被他脚上的爪子踩得龟裂,溅出少许碎屑。 蜥蜴人不会排汗,但若他有着和凡人同样的肌肤,想必已经汗流浃背。 镜子发出骨碌作响的怪声,渐渐从墙面被扯下,但显然还得花些时间。 「……!我来帮忙……!」 「惭愧!」 女神官一瞬间环顾四周,迅速靠到镜子旁单膝跪下。 寡不敌众。 哥布林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们的数量,冒险者最大的劣势也在于人数。靠近祭坛的小鬼逐渐不减反增。 女神官判断缩短时间,比监控全场更重要。 只是话说回来,凭她苗条又娇嫩的手臂,又有什么办得到的事?当然有。她毫不犹豫地将锡杖插进镜子与墙壁间的缝隙,以杠杆原理灌注力道。 「嗯、咻…………」 「……还需要时间吗。」 把背后交给同伴的哥布林杀手低喊一声。 前锋只剩他一个人。 杂七杂八的小鬼纷纷毙命,期间哥布林杀手空手拾起小鬼的剑。 一把只是用石制刀刃埋进棍棒、称不上是剑的剑。 但哥布林杀手从不抱怨武器。 「gorarab……。!」 「哼。」 接着,眼前出现了高大得需要仰望的巨大身躯——独眼的小鬼英雄。 被残忍挖空的眼窝。以及有如鬼火般精光闪闪的眼睛。脸上挂着丑恶的笑容。愤怒。 「gorararabooboboriiiin!」 下个瞬间,哥布林杀手往后一倒似的跳开。 「gorab!?」 也不管被牵连进去的一只哥布林发出惨叫,用后滚翻的要领卸力,把姿势调整回来。 就在单膝跪地的他眼前,持续挣扎的哥布林被棍棒砸得稀烂。 「gorararab!」 哥布林英雄大声怒吼,眼中似乎只剩哥布林杀手一个。 挥下的棍棒一棍击碎地面石板,造成地动声,沙土从上方纷纷崩落。 「空有蛮力的蠢货。」 哥布林杀手咒骂一声,下一棍毫不间断地挥向他。 威力和他们先前对峙过——虽然他已经连名字都不记得——的食人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被致命一击(critical),或自己大失败(fumble),都极需避免。 哥布林杀手全神戒备着举起盾牌后,毫不犹豫地跳进哥布林群体中。 「gorab!?」 哀号、惨叫,其中参杂骨肉溃烂的声响,肮脏的血花四溅。 这一切都是小鬼英雄的棍棒造成的。 想把哥布林杀手一击砸得稀烂的棍棒,肆无忌惮地挥舞,即使打到自己人也毫不留情。 可怜的小鬼们被哥布林杀手当成盾牌,性命纷纷凋零。 「蠢货。」 「gorab!?」 哥布林杀手将剑砸在担惊受怕的小鬼脑门,放手,抢走武器。 一把状似从冒险者手上夺去的生锈铁剑,隔了几天后,再度回到了冒险者手中。 他测试似的挥出一剑,刺中一只小鬼咽喉,让小鬼口吐血沫,就此毙命。 他将这把刺得小鬼溺水般口吐血沫的剑回身一甩,再将小鬼往后踹倒。 「goorororb!」 致命的一刀……不,应该说一棍,是由小鬼英雄补上的。 相信比被自己的血弄得窒息而亡,要来得痛快。 「这死法算是便宜小鬼了。」 「gorararab!gorarara!」 一棍。小鬼稀烂,冲击撼动遗迹,沙土从天花板洒落。 一棍。小鬼被打飞,在轰隆巨响中,沙土从天花板洒落。 一棍。一棍。再一棍——哥布林杀手躲过了每一棍。 哥布林不懂反省两个字。 即使亲手杀了同胞,那也是同胞不好,再不然就是拿同胞当盾牌的人不好。 这人类是多么卑鄙!就算挖出他眼珠,打碎他手脚,在他同伴面前杀了他,也还不足以泄愤! 小鬼英雄怒火中烧,选择性遗忘自己以前也曾拿同伴当盾牌。 对眼前这名不好好打一场的冒险者所产生的不耐烦,盖过了先前他们使用过毒气的事实。 哥布林虽笨,却不傻。哥布林杀手总这么说。 换言之虽然不傻,却都很笨。 而既然有笨蛋胡乱挥动武器,就没理由不加以利用。 有什么理由不去活用场上最强大的火力呢? 于是哥布林杀手笔直穿过战场,小鬼英雄从后追去…… 「既然欧尔克博格拖住了大只的……!」 妖精弓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她一边用修长的美腿踹开进逼的小鬼,一边爬上祭坛,啐了一声。受不了,竟然会搞到非得用小鬼的箭不可! 「真教人不敢相信!」 半出于迁怒的她摇动长耳朵,读取风向而射出的箭,自空中飞过。 她瞄准的当然不是哥布林英雄,而是许许多多的跟班。 「grob!?goorb!?」 虽说是简陋的箭,插进去还是会要了小鬼的命。 哥布林们遭到扫荡而纷纷倒下,但毕竟他们数目很多。 矿人道士自豪的白胡须被敌人的血弄脏,又击碎了一只小鬼的头盖骨。 「喔!长耳朵!你就不能多射几只吗!」 「少啰嗦!那你就给我拿更好的箭来啊!」 「干脆投石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 喧喧嚷嚷。一如往常的互动,也许是出于刻意? 要是连玩笑都开不了,那才真的没戏唱了。冒险者就是这样的生物。 譬如手握锡杖、用力撬得满脸通红的女神官,此刻正是如此。 「嗯、嗯嗯…………。」 她苗条的手臂用力到发抖,咬紧嘴唇,加上体重持续和镜子搏斗。 远比自己娇弱的凡人少女都这么尽力了。 勇猛果敢,欲成一世之雄的蜥蜴人,更不可能保留余力。 「来,再撑、一下………………。」 蜥蜴僧侣身上宿有可怕的父祖龙加持,将浑身沸腾的热血充分燃烧。 就在他从露出的牙齿缝隙间吐气,从爪子到尾巴,整个身体都成了力量结晶的那刻…… 「叽咿咿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 神秘的镜子终于啪啦一声响,屈服在他们的臂力之下。 尽管上面还沾着石墙碎屑,但这面大镜已然收进蜥蜴僧侣怀中。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个不停,累得瘫在地上,仍以沙哑的声音呼喊他。哥布林杀手立刻回头,在进逼的小鬼英雄身上踹了一脚,拔腿飞奔。 「把镜面往上举……钻到镜子底下!」 「明白!」 蜥蜴僧侣闷哼一声,把大镜当屋顶似的撑住,在祭坛上踏稳了脚步。 相信蜥蜴僧侣已经明白,一切就赌在这一把。 他单膝跪地来增加支点,把镜子扛在肩胛,摆出不动如山的姿势。 「来啊!」 撑起另一边的,是忠实的仆人龙牙兵。 「orararag!」 小鬼英雄使出浑身解数的一棍。 这些小鬼不可能理解事态。然而已经发生了异状,这是显而易见的。 不容他们再活片刻而挥来的棍棒,又让几只小鬼脑桨四溅。 哥布林杀手往后跳开之际,把从小鬼手上抢来的标枪砸了过去。 枪尖将小鬼英雄的几根手指削下来,飞上天空,换来大声的哀号。 「garaor!?」 「『石弹(stone st)』术!大颗的,往上!」 「往上!?——来啦!」 矿人道士一瞬间吃惊,但并未犯下继续迟疑的大错。 他从袋子里抓出一把土,在手掌上搓揉吹气,灌注意念。 「『上工啰上工啰,土精灵们。哪怕只是一粒细沙,滚久了也会变成石头』!」 接着以浑身力气掷出的黏土球,在空中转眼间就化为一颗巨大的岩石…… 「光!」 「好的!」 女神官不被这一切所惑,毫不犹豫地响应了。回应他的指令,他的信赖。 她的自豪与心意,足以让她挺起小小的胸膛,相信这就是自己待在这里的意义。 将这一切念头合而为一,一心一意地把灵魂连结坐镇天上的诸神。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消磨自己灵魂来献上的清纯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又如何会不赐下『圣光』的神迹呢? 「gororb!?」 太阳爆炸! 女神官(用来当杠杆)的锡杖,发出耀眼白光,烧灼整个空间。 这座想来从远古神代就存在的遗迹,或许从来不曾亮起这么强烈的光辉。 小鬼们就像陷入火海似的悉数发出哀号,按住脸往后一仰。 他们的视网膜被烧伤了。 即使是想也不想就低下头的哥布林杀手,也不例外。 「……!」 「欧尔克博格,这边!」 然而这纯白的黑暗中,传来了坚毅的清新嗓音。 妖精弓手——有着高超猎兵本事的她伸出的手,握住了哥布林杀手。 「抱歉。」 「别说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他靠着这只手指引,跑完最后的一步、两步、三步。 妖精弓手优雅地跳上去,哥布林杀手则爬上了祭坛。 蜥蜴僧侣的尾巴伸了过来,用力将他的身体拖到镜子下面哥布林杀手大喊: 「施展『降下(falling control)』——砸下去!」 「啊啊真会使唤人!『土精唷土精,甩桶成圈,一甩再甩,甩够放手』!」 「……这样一来。」 哥布林杀手想转身,却脚步踉跄,蜥蜴僧侣的尾巴撑住了他的身体。 女神官牢牢抓住他的右手。她的手微微颤抖。 而左手仍紧握在妖精弓手手中。力道强得即使隔着皮护手,仍然会觉得痛。 矿人道士在他背上拍了一记。即使精神力耗尽,他还是一如往常。 哥布林杀手用他那依旧被强光余波占据的视野,捕捉到了哥布林的身影。 捕捉到了这些混乱、害怕、退缩,发出嫉妒与仇恨叫声,胡乱挥动手脚的小鬼 「go!?grob!?」 「graroororororb!?」 当巨石撞上天花板而碎裂,矿人道士才刚接连把复杂的法印结完。 天花板稍早受到爆炸冲击,被眼球怪物重重砸上去,又被小鬼英雄的力气撼动多次。 这从远古时代就一直存在的石造天花板,是靠树根持续支撑。 然而,这世上不存在能够胜过岁月的事物。 而以这个情形来说,岁月除了质量,还伴随着精灵之力。 司掌大地的土精灵不顾一切施展力量,最后朝下方松了手。 首先是树根的一部分啪一声龟裂、碎开,承受不住重量而折断、掉落。 接着—— 「一共……五十,又三只吗。」 小鬼英雄大声咆哮,到了下个瞬间,他的脸就被惊涛骇浪般落下的砂石掩埋,再也看不见了。 这就是,他的末路。 § 片刻之间,一切都已经结束,彷佛万物尽皆死灭。 这个笼罩着土色烟尘的空洞——曾经是一处礼拜堂。 如今却已然被土石、瓦砾、岩块、碎片所埋没,完全没有了礼拜堂的影子。 曾经有天花板的地方,如今纵横来去地爬满了生长茂盛的树根。 初夏的夜晚。有人说闪闪发光的灿烂繁星,就是高高坐镇在天上的诸神之眼。 他们照看的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居民所留下的痕迹。 顶多只能说,瓦砾的缝隙间,可以窥见一些死状凄惨的小鬼尸骨。 ……不。 有一面,镜子。 在这处化为了乱葬岗的废墟正中央,状似曾是祭坛所在的地方,有着大堆瓦砾。 一面巨大的镜子平躺在山顶,反射星光而闪闪发光。 接着,喀啦一声响。 「噗、哇。」 随着这两声可爱的声音,大堆瓦砾微微崩落。 从细小的缝隙推开岩石,拍落泥土,爬了出来的……是一名森人少女。 脸被粉尘弄脏的妖精弓手。 「……真、真的、真的是喔!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啦,欧尔克博格!」 她就像落水的猫一般用力抖动身体,一双长耳朵倒竖。 看来除了弄脏以外,她并未受到任何伤害,接着爬出来的女神官也松了一口气。她短促地连续咳了几下,把跑进嘴里的土给吐了出来。 「吓、吓我一跳……」 「只是吓一跳!?」 「总觉得,已经有点……习惯了。」 「啊啊够了……!」 妖精弓手伸手拉她起来,但心中的怒气仍旧未消。 蜥蜴僧侣一边转动眼珠看着她们,一边爬出来,重重瘫坐下来。 「受不了……真的是多亏有这『转移』之镜啊。」 他疲惫地喘着气,巧妙的是连身旁的龙牙兵也随主人摇头表示受不了。 祭坛仍然存在。所以他们才能活着……但有个奇妙的现象。 周围明明堆着高高的沙土,却只有正中央的祭坛一片空白。 理由就在如今由龙牙兵独自抱着的镜子上。 因为这面由蜥蜴僧侣与龙牙兵撑住的镜子,将砸下的沙土尽数『转移』走了。否则此刻,他们肯定已经和尸横遍野的哥布林一样,被砂石压得稀烂而毙命。 「瓦砾尽数被吸走,但,还是重得险些支撑不住。」 「也是啦,这次出了最多力的就是长鳞片的。」 接着爬出来的矿人道士呵呵大笑,在蜥蜴僧侣身旁重重坐下。 「要拿来当盾牌用,实在大了点就是。」 总算可以开怀喝酒。矿人道士毫不犹豫地取出酒瓶,灌了一口。 他精神力严重消耗,导致脸色苍白,但只要摄取点酒精,相信很快又会转红。 「不过,另一头的那些家伙可就教人同情了呐。」 完全熟悉古代遗物操作方式的,就只有古代的人们。 虽然不确定是谁带来的,但多半是误触了『转移』功能。 本来应该从小鬼巢穴接到这座城市的地下,不知怎地却连到了另一头的古代都市。 「搞不好,这玩意是古早时代的旅行装置啊。啮切丸,你说呢?」 「我没兴趣。」 接着是哥布林杀手。 他最后一个从瓦砾堆中现身,也不显露疲态,淡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身上沾满尘土、沾满敌人的血,一身廉价铁盔与肮脏皮甲——说起来的确和平常一样。 见他这副模样,拄着锡杖才总算站起的女神官噘起了嘴。 「……真是的,还好不是在城市底下。」 「就算在城市底下,我也会想别的办法。」 你唷——就算嘟起嘴唇,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哥布林杀手的铁盔,朝四周转了一圈。 从女神官无奈的表情,到显得愉悦的蜥蜴僧侣,以及矿人道士喝了酒的红脸。 最后转向半翻白眼、恨不得瞪穿他的妖精弓手。 「喂。」 「……怎样啦?」 「我没用火、没用水、没用毒,也没用爆炸。」 如何?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得意。 月下只见妖精弓手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种晶莹剔透,有如玻璃工艺品似的美丽笑容。 「欧尔克博格?」 「干么。」 哥布林杀手被骂着「臭小子」的妖精弓手,一脚踹下瓦砾堆之中。 第11章 『前往,归来』 对她而言,这个世界是纯白的。 充满了光明,清一色为白色的空间。 温暖的空气、爽朗的风、树木的婆娑声,连赤脚踩着草的感触都不例外。 一切都是那么清凉,充满光明,没有混沌趁虚而入的余地。 平静的舒适之中,她踩着强而有力又故作端庄的脚步行走着。 没错,很舒适。这是值得惊讶的。 这几天来,她一直觉得胸中有股奇妙的温暖。 虽然不知道这温暖是怎么回事,但她能够想象是什么机缘造成的。 她心想,应该是因为——抱过了身受重伤的他。 没有才华的平庸战士所拥有的,就只是锻炼过的身体。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这比任何英雄的身体都更加可贵。 甚至觉得重合的肌肤上所感受到的每一道伤痕,都有其价值。 ——这时,她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一阵踏在神殿庭园草地上行走的小小脚步声。 一片全白之中,渗进了黑。一道朦胧的——黑影。 她嘴角绽开,嘴唇露出浅浅的笑容。 她不可能忘记这个身影。 「您平安无事,令我喜不自胜。」 她看得到黑色——他,微微点了头。 虽然他身穿皮甲与铁盔,佩带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她将心中多次描绘出来的武者身影,重合到眼前朦胧的影子上,梦想他的模样。 「我来问个清楚。」 他说着大剌剌走到她身边。 她小小烦恼了一下,想着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是该采取坚毅的态度,还是该老实微笑呢? 要是显得太欢喜,就会像个孩子似的,令她难为情。 「好的,您要问什么呢?只要是我能回答的事,请尽管提出……」 到头来,她还是选择了一如往常的平静微笑。 因为她觉得这样最像自己,更希望能让他也这么觉得。 不知道他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只看轮廓,实在看不出来。 虽然他戴着铁盔,所以纵使眼睛看得见,还是读不出表情。 这让她觉得……有点遗憾。 他以宁静的声调开了口: 「你早就,全都知道了吧。」 心脏微微一跳。 脸颊开始发烫。 她把手上的剑秤令牌拉近,挺直了腰杆。 啊啊,但愿声音没有发抖。 「——是,如您所言。」 听得见他应了声:「是吗。」 他的声调很平淡,就和第一次见面时,还有在床铺上交谈时一样。 这让她莫名不可思议地,感到懊恼得不得了。 事到如今,她才察觉自己期待他有些什么变化。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这么不可思议的感觉。 「可是,您是怎么会察觉的呢?」 「我没有察觉。」 他对歪着头询问的她回答。 「我本来打算,对所有立场上可能知情的人都问过一遍。」 「所有人……」剑之圣女欲言又止地说了。「……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她觉得有些失望,不由得鼓起脸颊。 啊啊,真没规矩。亏自己本来还想着别做出孩子气的事。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多少含糊其词……?」 她轻声叹了口气,看着他——那黑色的身影。 「不过,您第一个就来问我……这种感觉,我不讨厌。」 她嘴唇微微一缓,扬成弧形。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举动是有意识的,还是自然而然。 「可以请教您怀疑我的理由吗?」 「有好几个。」 黑色的影子在她视野中缓缓动了。 他的脚步大剌剌,又杂乱,却未发出声响。 她喜欢他这种走路的方式。 「那个白色的……叫什么来着。」 「沼龙?」 他说对。还说,记得的确是叫这名字。 「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那是随机遭遇(random encount)。」 「那么,您认为是预谋遭遇(symbol encount)啰?」 「至少是要逼退我们,同时攻击小鬼。」 「这会不会有点被害妄想(paranoia)?」 「如此大规模的遗迹没有地图,也没有剿灭老鼠的委托,被冒险者置之不理。」 他不回答她的提问,缓缓摇了摇头。 「若非有监视者,这种情形不可能发生。」 「您真清楚呢。」 「……对。」 哥布林杀手说了。 「我对冒险者,很清楚。」 嘻嘻。听他答得冷淡,她从喉头发出了笑声。 「这就表示,地下有东西在监视吧……那玩意是使徒(familiar)。」 「……」 她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把笑容贴在脸上,盯着他看。 要承认是不甘心——但要否认,却又难为情。 他说得没错,那只沼龙是侍奉至高神的秩序守护者,是水之都地下的守护兽。 被雨打湿的冰冷、战斗的火热、小鬼的恶臭、穿刺在鳞片与皮肉上的生锈刀刃。 为了将与沼龙共有的感觉冲淡而进行的入浴。 这时,她想起自己在那个女神官面前露出的丑态,脸颊上传来一阵毫不含糊的滚烫。 「很讽刺吧。」她震动喉咙。 「至高神的使者会保护的,竟然就只有城市本身。」 「凭你,应该察觉到了。」 ——无论是杀死女人、当场抽出内脏、还是放着尸体不管。 「都不是哥布林的手法。」 他说得没错。 哥布林是一群胆小、丑陋,狡猾得无以复加又残虐的生物。 在人类的领域悠哉地支解猎物来吃,相信是小鬼们作梦也没想过的念头。 被囚禁的可怜少女,总是被抬进他们的巢穴,尊严与贞操都在那儿受到蹂躏。又或者,如果他们已经备有足够的俘虏,就会被当成玩具玩弄到死。 对,他们不会轻易杀了女子。 这一切,她都知道。 「……是啊。」 到现在,她还是会想起这实实在在烙印于眼中的光景。 被关进昏暗的岩屋、被那些小鬼和自己的排泄物弄脏,凄惨地哭泣着……她的双眼,被火把烧烂了。这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 「幕后黑手……那魔神的余孽,企图用那面镜子,执行某种阴谋。」 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一切都已经在和他们完全无缘的地方,轻而易举地解决干净了。 她靠在柱子上,明明眼睛看不见,却仍望向外头的景色。 「因为——」 渗进了水,让世界变得朦胧、泛白。她看着这一望无际的景色,呼出一口气。 就像村里的年轻姑娘,听人提起无聊话题时会有的模样。 「因为,要是受到哥布林攻击,我一定,会哭啊……」 剑之圣女自身也曾于过去对抗过的某个邪教的动向,早已传进她耳里。 凄惨的活人献祭仪式。既然查出了这种仪式的痕迹,也就猜得到他们有所图谋。 向她复仇。如果只是这样,多得是办法可以应付。然而…… ——哥布林。 她双腿发抖。握住天秤剑,才勉强站得住。还好表情已经用眼带遮住。 这种话她能对谁说呢? 被誉为剑之圣女的英雄—— 又怎么说得出,还请从哥布林手下拯救我这种话呢? 「相信谁也料想不到吧。」 她一边说,一边妩媚地掀开身上的薄布,轻轻摸着自己的肩膀。 嘴角慧黠地扬起,用捉弄人的口吻问他: 「您打算,拿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 但他的口气依旧不变。始终例行公事、平淡、无机、冰冷。 「因为你不是哥布林。」 她噘起了嘴唇。彷佛在闹别扭——不,她心想,这的确就是在闹别扭。 「所以您才不问理由是吧?」 「你要说,我就听。」 喔?她的嘴慵懒地呼出一口气。 「我一直想让大家了解。」 风摇动枝叶、摇动草木,发出窸窣声吹过。 好害怕、好难受、好痛、好可怕,束手无策。 这世上存在这样的情形,这世上有东西会做出这样的恶行。 「……我就只是,想让大家了解。」 ——在城市的地底下肆虐的小鬼。 每到夜晚时分,就从下水道爬出来,攻击路上行人。 送冒险者去调查,他们就不会回来,连何时会有谁牺牲都不知道。 哥布林就藏在床底下、门板后。一旦想睡,就会受到攻击。 她就只是想到,这样大家应该会害怕。 就和她一样。 「不过到头来,没有任何人,愿意去理解……」 没错,这一切终究『不过尔尔』。 没有人活得心惊胆颤,怕自己会被小鬼杀害。 因为会死的是『某人』,不是自己。 「……那面『转移』的镜子,可以奉送给您。」 她尽力露出讨好的笑容。 这种笑容极为无力,连自己都知道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消失。 「我觉得如果是您——是您的话,一定能够理解……」 他以堵上对方的嘴似的语气,打断了这句话。 「那玩意,我扔了。」 「咦……?」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以外的表情。是惊讶,以及微微的不解。 「……那可是古代遗物,千金难买的财宝喔?」 「其他哥布林未必学不到用法。」 但他这么说了。就像在表示自己没兴趣似的冰冷,又干脆。 「我用混凝土封住镜面,沉进水里。对那个,叫什么——那只白色家伙,应该是张不错的床。」 他——的黑影,显得丝毫不动摇。口气理所当然。 「……呵呵。您真的…………真的,好有意思。」 他实在太始终如一,反而令她觉得好笑起来。 有种轻飘飘的、难以言喻的舒畅。 「想必您……已经脱缰了吧。」 「也许。」 「欸,我也可以请教您一些问题吗?」 我未必能够回答,他说。 「请问,剿灭小鬼后……有没有产生什么改变?」 她摊开双手问道。就像个稚气的少女,透露小小的秘密。 勇者——勇者不一样。 勇者透过消灭邪教教团,让正义、世界,或是和平之类的东西得以获救。 只拯救一名害怕小鬼的可怜少女,绝对不会演变成那样。 人们若无其事地生活,川流不息,什么都没变。毫无例外。 所以,才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救她。 哪怕有个默默无名的神官,一时大意受到小鬼袭击、凌辱。 哪怕她在洞窟中如何哭喊,受到何等欺侮。 哪怕被誉为剑之圣女的这名女子心中,有个十五岁的少女在求救。 没有一个人,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不然,又如何忍心提出『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什么都……这岂不是,什么都没变吗?」 「我觉得这样就好。」 他没有一瞬间的迟疑,立刻回答。 「你说,你有过凄惨的遭遇。」 是。她点点头。 「我,一直看着,从开始,看到结束。」他接上了一句所以。 「你的心情,我不懂。」 他——哥布林杀手,斩钉截铁地断言。 「——————」 而她——剑之圣女,茫然呆立。 她朝白色世界中浮现的朦胧影子,求救似的,轻轻伸出手。「……您不愿意,救我吗?」 「对。」 他并未牵起她的手。丢下这句话后,冷淡地转身背对她。她就像被推进无底深渊似的垂下头,无力地笑了。 ——每次都是这样。 圣女的灵魂,曾被击碎得体无完肤。 她的眼睛直到现在,仍烙印着最后看见的可怕光景。每当夜晚来临,这幅光景就历历在目,折磨着她。 持续受到成群的小鬼玷污、侵犯、抢夺、蹂躏。 没有一个人,会从那儿把她救出来。 所以,这一定永远也不会结束——…… 毕竟没有人,愿意拯救她。 无论何时。 无论到何时。 「不过。」 听到这低沉的说话声,她惊觉而抬起头。 「要是哥布林出现,就来找我。」 黑色的影子,他的背影,已经十分遥远。 但这淡淡而无机质的嗓音,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哥布林,我会负责杀光。」 「啊……」 她当场软倒似的跪了下来。 美丽的脸皱成一团。 按住的嘴发出呜咽声,止不住接连从眼角流落的泪水。 上一次在作梦以外的时候哭,真不知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即……即使,在…………梦中?」 「对。」 「您也愿意,前来吗……?」 「对。」 为什么?虽然问出这句话的嗓音在发抖,从喉头滚落消失。 他却回答得清清楚楚。 「因为我是哥布林杀手。」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人称哥布林杀手的黑影走远了。渐渐消失。 为了去消灭小鬼。 「啊……」 剑之圣女不由得紧紧抱住自己丰腴的胸部。 她绝对称不上冰清玉洁。 然而,自己作梦也不敢奢望会有这么一天来临。 没想过自己还能再度拥有这样的心意。 她将自己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得到的事物,确确实实掌握在手中。 这没什么。 坏掉的女子与坏掉的男子,对彼此说了几句话。想来也就只是这样。 然而,此刻她知道自己胸中燃起的温暖,是怎么回事了。 那就像是团一直闷烧的愠火,忽然转为炽红。 若要举例说明,就像是与人共享的暖炉火焰。 能够把一切都交出去,不必担心任何事,就只是放心地睡着。 这当中没有不安,也没有恐惧。 不必为黑暗发抖哭喊,也不会被恶梦吓得惊呼而起。 她等得多么心焦?等这能够放心沉眠的夜晚。 她是如何盼望?盼望不必害怕黑暗的夜晚。 「我、小、小女子、我……!」 她一边啜泣,一边开口。 拼命用手擦去从看不见的眼睛不停溢出的泪水。 她在一阵几乎撕裂胸膛的喜悦中,呼喊出了自己的心意。 「为您倾心……!」 这句话他是否听见——只有天知道。 § 雨过天晴,远方卷着云的天空下。 马车喀哒作响地走在笔直通过旷野的大道。 从中央往边境。从东往西。 有去行商的人,有去见家人的人,又或者是相反的人。 前往开拓的人,穷酸得像是在都城待不下去的人。 马车似乎是让各方乘客共乘,众人表情悲喜皆具。 在这些人之中,还包括了五名冒险者的身影。 他们坐在座位上,各自以不同的姿势休息。 相信有人会从他们的模样看出:「喔喔,刚完成一件工作啊?」 然而没人猜想得到,他们历经了一场什么样的冒险。 这些事情,和当事人以外的闲杂人等没有什么关系。 屠龙只是童话故事中的情节,没有人认为自己会受到龙的袭击。 冒险者的职责,往往就是这么回事。 「嗯嗯……!啊啊,好开心的说…………。」 背靠在行李箱上的妖精弓手,像要舒展僵硬的肩膀似的伸了伸懒腰。 一双长耳开心地竖起,表情也很柔和。 盘腿坐着手撑在膝盖上拄着脸的矿人道士,儍眼似的说道: 「也不想想你被小鬼压在底下时哭得有多惨,还真敢讲。」 「哎呀,我们赢了也活下来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再说也拿到了酬劳。她说着把皮袋拿在手掌上把玩。 袋子的重量,是装满了金币才会有的。 只是话说回来,酬劳对她而言并非问题。只是附加的。 「不过,那面『转移』镜倒是有些可惜呐。」 回答的是把尾巴卷成一圈圈的蜥蜴僧侣。 他一边用舌尖舔着鼻尖,一边翻动某种账册。 在将那『转移』之镜用混凝土封住并沉进水中前,他尽可能详细记录了镜子的调整。 「但得到了有价值的数据,也累积了消灭异端的功绩。贫僧已是十二分满足了。」 「也对,我只要能拿这笔钱去吃点好料,就没什么好抱怨。」 「矿人就知道嘴馋。」 「矿人本来就是这种生物嘛。」 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两人之间的互动一如往常热闹。 瘫坐在远处的女神官,开心地听着他们斗嘴。 ——相信,这起事件已经可以当作结束了吧。 虽然存有不知道是谁动用『转移』,引发这场小鬼浩劫的疑念但那想必已经是和她们冒险无关的另一个故事。 「……」 她将视线往旁一瞥。 他就靠在马车货斗与蓬子上瘫坐着。 手上抱着剑,戴着铁盔的头低垂。 马车刚驶出水之都,他就睡着了。 「……真拿他没办法呢。」 女神官嘻嘻一笑,从袋子里拿出一件薄毛毯。 至少在休息的时候,总可以脱掉铠甲跟头盔吧。 她帮他用毛毯从肩膀往下盖,然后重新在他身旁轻轻坐下。 把交握的双手放到膝上,挺直腰杆,将锡杖立在一旁。 没错,他是哥布林杀手。既然如此,这也就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要和小鬼对敌,就不会有能松懈的时刻。 所以女神官也不想追问他什么。 他去和剑之圣女报告回来后,只简短告诉她:「结束了」。 她心想,这样不就好了吗? 既然结束了,就非得让他休息不可。 「哎呀?」 女神官注意到他除了剑以外,还抱着另一样东西。 小小的鸟笼——是金丝雀。 笼子里的金丝雀站在栖木上,和主人一样在睡觉。 他似乎有确实在喂食、照顾金丝雀。 在这种地方一板一眼,很像他会有的作风。 「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想过名字。」 他这人就是如此。明明有照料他人的习性,却一定没放在心上。 等回到边境镇上,他醒来后,得好好跟他问清楚才行。 要是他回答:『叫金丝雀不就好了。』那就太可怜了。 「呵呵……」 女神官悄悄伸出手,小心不把他和金丝雀吵醒。 纤细的指尖拈起的,是一根从金丝雀身上脱落的羽毛。 她从笼子的缝隙轻轻抽出这根羽毛,举到从马车篷子缝隙间射进的阳光下。淡淡的嫩绿色,显得闪闪发光。 女神官轻轻地将这根羽毛,插进了他的头盔缝隙。 嫩绿色的羽毛和肮脏的铁盔不搭调,但她并不在意。 因为他是多少打扮一下也会得到允许的凡人。 「辛苦你了,哥布林杀手先生。」 「回去以后,」 忽然间,铁盔底下传出小小的说话声。 女神官连连眨眼,微微噘起嘴唇说:「真是的——」 「既然醒了,就请你说一声啊。」 「刚刚才醒。」 他慢吞吞地坐起,嗓音比平常要显得松驰了些。 女神官一边想着他说睡到刚刚应该是真的,一边抱怨: 「因为你戴着铁盔,才会看不出来。」 「是吗。」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抽出水袋,喝了一两口。 当然他还是戴着铁盔,巧妙地从面罩的缝隙喝,所以似乎是听不进去。 ——还是说,不直接叫他脱掉,他就不会听懂呢? 他对用食指按住嘴唇发出嗯嗯声思索的女神官瞥了一眼,说道: 「回去以后,」他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次。「我有东西想试。」 「有东西想试,是吗?」 「冰品。」 「啊……」女神官想到是怎么回事,笑逐颜开,身旁最先有反应的是蜥蜴僧侣。 「竟然是冰品!贫僧也可以一起吗?」 「想吃的话,无所谓。」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会儿后,加上一句:「我会用牛奶。」 「喔喔,甘露啊!」 他翻动的尾巴感动至极似的拍在马车车斗上,御者探头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不、不好意思,什么事都没有。对不起。」 女神官急忙低头道歉,御者说声请安静,把头转回前方。 她总算放下平坦胸中的一块大石,轻舒一口气。还好没被赶下马车。 矿人道士根本不理她,呵呵大笑,拍着大肚子。 「喔喔,啮切丸!吃饭的事怎么可以不来找矿人帮忙?」 「是这样吗。」 「当然是了!」 哥布林杀手将头盔朝向空中,沉吟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那,拜托你了。」 矿人道士问起要怎么制作,他就用手画出辘轳,解释做法。 蜥蜴僧侣的爪子也伸过来提议,哥布林杀手采用他的提议,加进方案之中。 虽然哥布林杀手沉默寡言,绝非容易让人推心置腹的对象…… 「真是……受不了。」 但现在场上的核心,无疑就是他。 光是想到这,就有一阵暖洋洋的热流,填满女神官小小的胸口。 她以不如言语那么坚毅的和缓表情,下定决心举手说了声:「好。」 「哥布林杀手先生,到时我也可以分一杯吗?」 「无妨。」 他说无妨呢。女神官压住嘻笑声,朝妖精弓手瞥了一眼。 她坐在正对面撇开脸,只让耳朵频频颤动。 猜想应该不是注意到她在闹别扭,但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 「你呢。」 「……」妖精弓手耳朵一震。「要是要啦。」 「是吗。」哥布林杀手喃喃说到这,「就算失败,也别踹我」尖锐地补上这句。 「姆……」 ——他在记恨? 不,应该不是吧。妖精弓手小小哼了一声。 他该怎么说呢……嗯,是那种即使被发脾气的森人踹下去,也不会记恨的类型。 当然照常理来说应该会生气,但这点就先不管。 过了一会儿,妖精弓手轻舒一口气,轻巧探出上半身,转过来面向他。 「好好好,知道了啦。不踹就是了。我不会踹你,所以分我一杯。这样行吗?」 「嗯。」 铁盔往垂直方向动了洞。 不知要到何时,他才会发现头盔上插了一根嫩绿色的羽毛? 是会在马车上,是到了镇上,还是要等脱掉才会发现呢? 他发现时会有什么反应?会生气?会笑?还是不放在心上? 一想到这,妖精弓手就满心期待,不知不觉像猫似的眯起了眼睛。 「虽然任务是剿灭哥布林,这点要扣些分数。」 潜入地下遗迹,进行探索,中了圈套,最后度过危机。 和未知的怪物战斗,将之打倒,发现宝贵的古代遗产。 马车载着众人,喀哒作响地行进。 从中央往边境。从东往西。 为的是结束冒险后,一起回家。 「……不过,也还不坏吧。」 森人不老实地说完,金丝雀微微睁开眼,啾啾啾地歌唱起来。 特典 台版首刷限定 special short story画卡 镇上的杂货店三套卖两枚银币与都城的杂货店卖一枚金币的故事 「嗯!今天的天气真适合洗衣服呢。」 女神官站在公会内侧的庭院,脸上浮现不输给太阳的灿烂笑容。 她的腋下夹着装了衣物的洗衣篮,脚边则放着注满水的木桶与洗衣板。 这身行头一看就知道是要来洗衣服。虽然也可以委托洗衣店处理,但节俭是种美德。 ——说是这么说,能够交付工作给他人,无疑也是种美德吧。 不过洗衣服对她而言是件开心的事。于是女神官兴致勃勃地拿起肥皂,开始一件一件搓洗。 由于冒险途中总是会被汗和灰尘弄脏,能够替换的内衣裤怎么准备也不嫌多。 然而,过去她在神殿时总是穿着简单的亚麻布,如今则是在杂货店买的可爱内衣。 女神官心想,这点程度的奢侈——嗯,应该能被原谅吧。 「呜、呜唔……不过,会不会稍微太孩子气了呢……」 包裹平坦胸部的布料上,只添加一点点荷叶边与缎带做为装饰。 从水桶里捞出来沥干、摊开后,不免令她感到有点羞耻。 要说为何,毕竟在她周遭,满溢着女性魅力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牧牛妹、柜台小姐还有魔女,大家肯定都穿着比她更加具有成熟韵味的内衣吧。 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晒衣绳上此刻也挂着其他冒险者的衣物。在那之中…… 女神官忍不住「哇」了一声,脸蛋瞬间翻红——上头有件足以令她产生如此反应、 近乎透明的内衣。 以让人脸红心跳的大胆角度裁切而成的领口,以及那硕大尺寸…… 「哇、哇、哇……」 肯定没错,是那位魔女的贴身衣物。女神官起身,左顾右盼一下,接着伸手摸了摸。 应该是绢布制的吧。一碰就能感受到令人心情平静的柔顺。 她接着轻抚自己平坦的胸脯。 两者之间有着教人鼻酸的压倒性差距。 「……唉……」 她才十五岁,但换个角度想,她也已经十五岁了。自己会成为一个怎么样的大人呢? ——好想变成有魅力的女性啊。 会有这样的想法,想必谁也不能够责备她吧。 「不用多久,就能实现、啰?」 「哇呀!?」 女神官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不知从何时起站在背后的魔女,对她露出盈盈微笑。 一如往常的礼服打扮,唯独袖口部分卷了起来。凭这点不难猜到她应该也正在洗衣服。 「你一定可以、唷?」 第1章 『秋风之月』 逐渐染上淡蓝色的天空,有一抹烟细细地伸长出去。 追寻烟雾的源头,是来自山丘上的一座小牧场。 更正确地说是在牧场外边,一座红砖造的小屋里。 烟囱冒出滚滚的白烟,笔直地在天空拉出一条线。 一名少女,在小屋设置的炉灶边呼呼地喘着气,同时擦拭额头的汗水。 少女拥有经充分日晒的健康肤色,以及充满女人味的丰腴肢体,然而并不见发胖迹象。 「嗯……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用披在工作服肩上的手帕擦掉脸上煤灰,牧牛妹满足地眯起眼。 她生气勃勃的眼眸,正通过小窗望向小屋里,那吊挂起来的许多猪肉。 烟不停熏着肉,油脂缓缓渗了出来,并发出令人难以按捺的香味。 熏制猪肉——也就是培根。 以橡实和雏菊喂养的肥猪做为原料,像这样熏制成培根是每年的例行公事。 虽说光是吊挂在小屋内的肉就有一大堆,但熏制作业得在一天内完成。 何况事前还得备好能连续熏上几天的量才行,简直是超重的劳动。 正因如此,如果是以前,一旦到了这个时期『他』总是会默默来帮忙才对。 「哎,有其他工作就没办法啦。」 幸好牧牛妹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是呵呵笑并自言自语着。 毕竟那个人就是这样。最后一定会回来,并且一回来就会过来帮忙。 正因为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怀疑,她才能理所当然地深信着。 「嘿、咻。」 大概是蹲着看火太久了,她站起身,舒服地伸展一下紧绷的肌肉。 只见她直接伸出双臂,丰满的胸部摇晃着,关节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然后又呼地吐了口气。 望向地平线另一端,漆黑的茂密森林里透出了白光。 黎明了。太阳升起。又是崭新一天的开始——但话说回来,最近日出的时间也越来越迟了。 迎接白色的曙光,越过丘陵伸展出去的街道以及两侧宽广的麦田都闪闪发亮。 被风吹起波浪的麦田,简直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麦穗随风摇曳的细微声音接连响起,听来有如波涛。 不过牧牛妹要看的原本就不是麦田海,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没多久早晨就正式来访,牧场的鸡开始英勇地啼叫起来。 伴随着鸡鸣,街上民众的炊事也纷纷展开,远方街道升起了几道白烟。 不,单纯以做早饭而言,炊烟的数量未免太多了。 像这样迎来阳光以后,景色会变得怎么样呢?街容简直就像涂上了色彩般鲜明清晰。建筑物顶端的旗帜飞扬,象征龙与众神,在吹拂过的风中招展。 其中一阵风袭至牧牛妹身旁,彷佛抚摸她的脸颊般掠过。 「呜哇……」 冷冰冰的触感,让她忍不住颤抖身子。 虽说汗湿的肌肤吹风应该很舒服,但这种温度太凉了,应该要称之为「寒风」。 就连从地平线辛苦升起的太阳,不知为何,光芒看来也黯淡许多。 秋天到了。 这是收获的季节。夏季结束,为了过冬而不得不进行准备的时期。 牧场的工作也变多了,镇上同样忙碌不堪。 既热闹,又华丽,世上最美的季节之一。 虽说以牧牛妹的角度来看,这世界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她知道,既然大家都很忙,那「他」一定也不在话下。 明明很忙,却必定会回来帮忙自己,只要等他回来——对了。 「用刚熏好的培根,来做炖菜吧!」 得先让他填饱肚子,好好休息一下才行啊。牧牛妹如此心想。 光是想象就让她兴奋起来,从牧地走回家的脚步也随之变得蹦蹦跳跳。 因为秋天——也是祭典的季节嘛。 § 第五只哥布林被收拾掉,是正午时分的事。 石块咻一声划过天空,命中小鬼的眼窝,打碎头盖骨直击脑部。 发出声响颓然倒地的哥布林,就像叠骨牌一样在地上躺得东倒西歪。 被阳光照亮的坑道入口,以尸横遍野这句成语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唔。」 一名战士,丝毫不大意地从岩石后方窥探。 他身穿脏污皮甲与廉价铁盔,腰间有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模样寒酸的这名男子——正是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杀手所收拾掉的哥布林,以排除哨兵为开端,已经有五只了。 即便如此,相对于小鬼们所造成的危害,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企及。 哥布林们占据了村里唯一的财源——矿山,已长达半个月之久。 那么,在宛如野兽下颚张开的横坑深处,究竟还有多少躲在里头呢。 ——他们抓走了女人。不过幼童要成长为战力的时间还不够。 哥布林一旦取得人质,我方能采取的手段也受限了。 更何况村人未来还要使用矿坑,原本就无法灌毒气或水进去。 ——称得上战力的,总不至于多过十只。 边这样思索,他边迅速以双手将石块套上投石索。 脚边有挖矿后堆积如山的碎石,在这里根本不必担心弹药用尽。 只要留意战场环境,投石索就等于拥有无限的子弹。 「怎么样呢?哥布林杀手先生。」 在他身边以双手紧握锡杖的,是名稚嫩的少女。 尽管打扮朴素却穿着纯洁的圣衣,这名个头娇小的少女——是女神官。 哥布林杀手对她瞥也不瞥一眼地问: 「什么怎么样。」 「呃、那个,就是战况、战局之类的……」 「还不知道。」 说完,哥布林杀手的石弹又破空飞出。 「goorb!?」 大概是来检视哨兵尸体的吧,刚爬出来的一只哥布林脑袋也被砸碎了。 「六。」 小鬼毙命仰倒并滚落坑道。哥布林杀手则淡然地计算数量。 没什么大不了,就只是藉此把敌人的同伴引出来。 不过小鬼之间本来就没有情谊可言,说是「同伴」或许并不正确。 刚刚杀掉的那只哥布林,想必也是抽到下下签,才会被派出来侦查吧。 话说回来,用倒地的敌方尸体或伤员为饵,陆续钓出深处的敌人并杀死—— 这是人数居劣势的哥布林杀手常用战术之一,里头丝毫没有半点慈悲可言。 就这样,在六具哥布林的尸体面前,他不带情绪地将石块套上投石索。 「但,令人不痛快。」 「……你的意思是?」 「装备太好。」 「……啊。」 经这么一提,女神官也猛然发现。 尽管粗陋,死去的小鬼们全身都穿着防具,还手持武器。 剑、鹤嘴锄、棍棒、标枪或短剑。包含小鬼自制和抢来的,两类混杂着使用。 「记得没错的话,他们掳走了三个女孩子。如果不赶紧……」 女神官喃喃说着,面露极度焦虑之色,然而在她身上,已丝毫没有躁进的样子。 自从成为冒险者,已经半年了。 首度冒险九死一生后过了半年。这当中她几度濒临死亡,苦战了半年。 尽管如今还是第九阶的黑曜等级,也越来越不能称之为新手了。 就算听到哥布林掳走了村姑,她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然而,这是否也代表自己越来越没有同情心……? 跟累积的经验成等比所膨胀的不安,在她纤瘦的胸膛深处沉淀着。 因此女神官闭上眼,双手紧握锡杖,对慈悲为怀的地母神祈求。 她为死去的哥布林们祝祷,并祈望那些等待救援的女子们平安无事。 「提出委托前花太多时间了……喂。」 原本默默等待她祈祷完毕的哥布林杀手,这么说道。 「能搜刮哥布林们的尸体吗。」 「咦?」 她忍不住抬起头,眼前还是那副一如往常毫无表情的铁盔。 「我要回收那些家伙的装备。」 「咦,呃,那么……」 女神官无法立刻回话,视线在尸体跟铁盔之间往返了好几遍。 当然不是由于害怕或嫌脏的缘故。 即使是小鬼,大体还是大体。 尽管并不打算谴责他的行动,但自己的身分毕竟是神官,能允许对尸体不敬吗? 「做不到就掩护我。」 「啊,好的。」女神官用力点头。「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 哥布林杀手根本没回话,下一秒就冲了过去。 被抛下的女神官「唉」地深深叹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但看来还不算十分习惯。 明明风的温度已经降得很低,额头还是渗出了汗水。自己真有这么紧张吗? 这时要是平日的伙伴——尤其是身为森人的她也在的话就好了。她心想。 即便组成了小队,也不可能每次冒险都一起行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感到很无奈——…… 「唉……」 她忍不住又叹了好几口气。 迫使她去思考、去实行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然而只要哥布林杀手先生一来,又是没完没了的哥布林哥布林…… 虽说就算找他商量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也并非毫无商量余地吧。 「等等,这样不行,不可以。我得集中精神。」 女神官猛然回神,慌忙地用力摇着脑袋。 现在没空去思考不相干的事了。 她将锡杖夹在胁下,握住事先准备好的投石索,再深呼吸一次。「你、你那边没问题吗——?」 「嗯。」 朝远处出声问,那头传来尽管微弱却很可靠的答案。 哥布林杀手还是一如往常,以大剌剌而敏捷的动作走向尸体。 「唔……」 正如所料——他自言自语道。不过,没有时间让他继续推敲了。 铠甲、头盔都不需要。他自尸体腰带连鞘取下剑,再抽走短剑,拾起掉落的鹤嘴锄。 从哥布林的尸堆抱起装备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gorb!grrooorb!」 「哥布林杀手先生,敌人来了……!」 笔直朝这边跑来的哥布林杀手,与女神官以生硬动作掷出的石子交错而过。 而他背后,一只哥布林已伴随着腥臭的吐息,自矿山飞奔而出。 敌人同样试图以同伴来引出对手。想必是打算把那些尸体当成诱饵吧。 石子打在哥布林的肩头上,让他「嘎」地惨叫一声。 「好。」 如果会错过这时机,就不是哥布林杀手了。 只见他一边用难以想象是全副武装的速度奔驰,边以右手抽出某样东西向背后击出。 他反手抽射的物体,是原本佩在腰际的剑。 「gbbr!?」 头也不回地投掷出去的剑,发出咚的钝重声响,贯穿小鬼的咽喉。 小鬼仰躺倒地的同时,哥布林杀手已再度抽出另一把刚刚才掠夺来的剑。 「七。还有?j 哥布林杀手唰一声冲回岩石后的掩蔽处,将刚抢来的装备啪一声扔在地上。 「依我看……」女神官对洞窟入口定睛凝视。「应该是没有了。」 「好。」 女神官回答时,哥布林杀手正专心拣选从死去哥布林那抢来的武器。 他拿起空剑鞘穿过腰带,将手中的剑插回去,再顺手用腰带系住短剑。 哥布林们也可以视为武器库,这是他平日彻底实践的战斗教条之一。 「要移动了。」 「咦,移动……」 花了一点时间将装备整理好的哥布林杀手站起身。 女神官以蹲姿仰望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眨着眼。 「我记得这座矿山,应该只有一个入口才对呀?」 「正确来说是到半个月前。」 哥布林杀手抓起抢来的鹤嘴锄,尖端朝她伸了过来。 「咿呀!」 这种大剌剌的做法,跟采取攻击时的动作很像。 忍不住发出叫声的女神官翻起白眼,用埋怨的目光瞪着他的铁盔。 「刚、刚才那样太危险了吧,哥布林杀手先生。」 「看。」 「叫我看……」 女神官虽然困惑,还是把脸凑过去,仔细观察那把鹤嘴锄。 这项工具似乎使用已久,既旧又脏,原本大概是弃置在坑道里的吧。 被胡乱挥击而变钝的前端有红黑色的痕迹……此外还有泥土沾在上面。 『……?』 女神官用白皙的指尖轻轻搓下泥土——还是湿的,看来是最近才沾上去的。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个,该不会是……!」 「嗯。」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将鹤嘴锄扛在肩上。 他知道小鬼们并不具备精炼金属的技术。 他们并不会为了采矿而挖洞——至少现在还不会。 结论只有一个。 「如果是我,就会挖横坑奇袭。」 § 果不其然。 哥布林杀手动身前往的目的地,是原先为矿山岩壁的地点。 然而该处正好已被挖通了新的横坑。 彷佛被虫蛀开的孔洞中,哥布林们正翻爬而出。 他们每只都一样沾满了泥巴,疲惫不堪,睡眼惺忪……这正是天赐良机。 「guaaua!?」 「八。」 哥布林杀手不经意扔出的鹤嘴锄砸个正着,率先终结了一只的性命。 尽管前端变钝,致命的尖嘴依然粉碎了那家伙的胸骨,贯穿心脏。 在突然毙命的同伴面前,哥布林鬼吼鬼叫地骚动起来,乱了方寸。 这也不能怪他们——毋宁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对他们而言,『大半夜』断断续续地被人袭击,甚至还得为了奇袭开挖新的洞穴。 不但无法入睡,疲乏困倦之际,身后还有盛气凌人的高阶小鬼在颐指气使。 即使把神官丫头当成事后的奖励,只怕轮到自己用时,早也跟其他俘虏没有太大差别。 种种窘境,令对手的士气不低落也难。 哥布林杀手中意的虽然是『黎明』,但『大半夜』的效果也不容否认。 若非如此,便失去发动战术的意义。 对受奇袭后军心大乱的哥布林们,哥布林杀手迅速采取行动。 「枪一、鹤嘴锄一、棍棒二、弓无、法术无。」 相对地这边只有两个人。哥布林杀手断言道。 「要上了。」 「好、好的!」 拼死在后头赶上的女神官,听完用力点头。 拱手让出奇袭所抢得的先攻优势——他绝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紧跟着如箭矢般冲出去的哥布林杀手,女神官也举起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她对他手中的盾施加隐形的力场,将回过神的哥布林掷来的标枪弹飞出去。 是『圣壁(protection)』的奇迹。 「grrorg!?」 「九……十。」 过程中,哥布林杀手的动作并没有停止。 挡开对手的标枪后,哥布林杀手的剑刃一闪,持鹤嘴锄的小鬼咽喉应声被割裂。 女神官没有传来半句交谈,只是努力配合哥布林杀手的攻势。 这是半年来的成果。她单手握着锡杖,并取出投石索做射击准备。 「goorb!?」 哥布林杀手的回击砍断了小鬼手里的标枪,紧接着用剑劈入失去武器的对手头盖骨。 对脑门吃了一剑后崩倒的小鬼,哥布林杀手连看也不看,径自将脚边的鹤嘴锄踢飞起来,用手接住。 尽管他并不爱用双手武器,但盾牌是绑在手臂上。挥动起来不成问题。 「下一只。」 哥布林是弱小的怪物,最低阶的怪物,不值得害怕。 体格像孩童、脑中只有坏点子的喽啰。世间一般都是这么形容他们。 ——原来如此。一点也不错。 仅限于在户外从正面对付少数的哥布林,哥布林杀手会同意这样的传闻。 因此那些在村子里能赶走小鬼的壮丁,会想成为冒险者也是很合理的。 以生涩动作从一旁挥来棍棒的小鬼,被鹤嘴锄连手臂一起钉死在胸口上。 自小鬼伤口溅出的肮脏血液,发出噗咻声响在空中化为飞沫。 「goorogorogb!?」 「十一。」 他觉得拔出武器也是浪费时间,索性放开鹤嘴锄直接将尸体踢倒。 才将目光转向剩下的一只,一颗石子就刚好飞过去。 「嘿,呀!」 「gbbor!?」 尽管攻击者的叫喊听来很脱力,但伴随钝重的打击声被命中额头的小鬼根本撑不住这一记。 「十二。」 小心起见,他又用剑捅入致命的一击,直到痉挛的小鬼完全不动后才放松力道。 到此为止,哥布林杀手呼了一口气。 哥布林与冒险者的战斗,人数永远都是前者居多。 不论怎么把局势安排得对己方有利,在数量相差悬殊的状态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正当他觉得,好不容易又完成一项工作时—— 「那个,哥布林杀手先生。」 小跑步跑过来的女神官,有点胆怯地从行李中拿出水袋。 「要喝些饮料吗?」 「拿来吧。」 「好的。」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以家畜胃部制作的皮革水袋。 拔开栓子,大口大口将饮料从头盔缝隙灌进去,滋润喉咙。 为了因应演变为长期战的情况,女神官在水袋中装了稀释过的葡萄酒。 「一定要好好补充水分才行唷。」 「嗯。」 至少看在女神官眼里,他还是有用自己的一套方式,将身体保养到万全状态。 然而若以女神官的标准,那只称得上「最低限度」罢了。 ——他有在避免让别人担心,虽然这么说也有点怪…… 不可否认,照顾这样的他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 咕嘟、咕嘟,女神官望着从头盔缝隙饮用葡萄酒的他,心里这么想。 「刚才很准。」 这时,他突然喃喃说了一句,女神官一时无法理解而微微歪头。 思索了一下他所指为何,马上就想到是关于掷石的事。 「因为我有练习呀。」 她双手在纤瘦的胸口前紧紧相握,用力点着头。 自己开始熟练于某种杀生技术——这点她也不是未曾迟疑过。 但只要想到能间接帮上其他人的忙,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试炼吧。 至少不要在面临危机时束手无策,变成其他同伴的包袱。 她起初是以自卫的心态开始锻炼,没想到最后还真能派上用场。 哥布林杀手一口气灌下饮料后,将栓子转紧。 「干得好。」 ——哇! 不经意抛来的这句话,让女神官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她的双颊猛然燥热起来,不知为何觉得脸好烫。 ——刚、刚才,他是在夸奖我吗!? 尽管不好意思刻意再向对方确认一遍,但这的确是很难得的事。 不过哥布林杀手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以淡淡的口吻继续说: 「数量减少很多。含乡巴佬(hob)在内,大概剩两、三只。」 「大哥布林(hob)吗……」 还是感到有一丝可惜,女神官微微压低声音。 「因为没有图腾。」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随手将水袋递回来。 「你也喝点。」 「咦,啊……」 女神官露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接了过来。 她用接水袋的同一只手的细白食指,轻轻抚过自己的唇。 「……好、好的。」 将水袋凑近嘴边时,不知为何心里小鹿乱撞,但哥布林杀手视若无睹。 他正以哥布林破烂的衣物擦拭短剑上的血脂,系回腰带上,然后走向还插在尸体里的剑。 他踩着尸体拔出武器,检视剑刃是否完好,接着果然又是擦拭完后收入鞘内。 之后检查杂物袋里的物品,检整装备,全都做完一遍才点点头。 「准备好没。」 「啊,好了。」 「那么,要进去了。」 大哥布林一只,手下两只,合计十五只。 剩下的哥布林会有什么下场,不必说也知道。 不可思议的是村姑们都平安无事,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然而对于『曾被哥布林抓住』的女孩而言,到底该如何才能掌握幸福呢? 女神官也只能全凭想象了。 § 「真要说起来那家伙的话本来就太少了嘛!」 说完,妖精弓手以手中酒杯啪啪啪地用力敲打酒馆的桌子。 「对吧,对吧?我说得没错。就是这样,他会说的词就只有哥布林哥布林!」 配合杯中葡萄酒液面剧烈起伏,一对长耳朵也跟着上下颤动。 原本晶莹剔透的白皙小脸如今染上赤红,伶俐的眼眸也泛起润泽。 这是上森人不该出现的丑态——也就是说,她喝醉了。 华灯初上。尽管是边境小镇,但今天冒险者公会内的酒馆依然充满愉悦的热闹气氛。 大半客人的工作都刚好告一段落,或者也有些人是在出发冒险前来此处用餐。 为了凭吊死去的同伴,为了激励受伤的同伴,互相加油打气的人此起彼落。 在这当中,一脸气呼呼到快要冒烟的妖精弓手身影,并不算太显眼。 不过,如果要对她的糗样幸灾乐祸,又是另一回事了。 身为与她有过几次照面的冒险者——长枪手则用一只大酒杯豪饮麦酒说道: 「那家伙木讷寡言,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嘛。」 「问他有没有空?结果还是回答『哥布林』,这也就算了。」 也只能算了吧。妖精弓手对着看不见的某人频频点头,明明那个方向根本没半个人。 「欧尔克博格本来就是这样。关于这点我就不跟他计较——可是!」 啪——她再度敲击杯子,连酒都喷洒出来,在妖精弓手贫乏的胸前染上了赤红的酒渍。 「通常应该要回我『来帮忙』之类的才对吧?怎么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咧!」 「也就是说——」 长枪手把装满坚果的盘子从妖精弓手面前拿远一点事先避难,然后说道: 「你被甩了吗。」 「才没有!」 只见她夸张地扭动身子,杯中又洒出了大量的葡萄酒。 长枪手则灵活地低下头闪过了喷溅而出的酒沫。 大概是对于被他躲开感到很不爽吧,妖精弓手「哼」地嘟起嘴,把杯子凑到唇边。 「话说回来,把任何事都联想到那个方向去就是你们这些凡人的毛病!」 「不过,你想邀他去冒险却被甩开了,不也没错吗?」 「吵死了矿人!」 自得其乐笑着的矿人道士这回变成了攻击目标。 然而,托身材矮胖的福,妖精弓手的杯子又落空了。 天赋异禀的森人如果不是拿弓箭,准头也会变差吗?或者说是因为她烂醉的缘故? 矿人道士还是顶着平常那张红通通的脸庞。只见他捻了捻白须,刻意夸张地开口: 「真要让我讲句公道话,你这家伙才应该主动开口说『我来帮忙』呗。」 「每次每次都要我提,一副好像我巴不得想帮他忙的样子!」 「难道不是吗?」 「才不是!」 忿忿不平的妖精弓手瞪着眼,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永远只会哥布林哥布林。衣服都脏了装备也不给人家看。根本是一成不变……」 她的模样就像被惯坏的小孩在闹别扭,矿人道士只能万分无奈地摇摇头。 「才一杯葡萄酒就醉成这样,真受不了啊,但不用多花酒钱倒也不错。」 「偶尔发泄一下情绪又何妨呢。」 这么回话的家伙,是正捧着一大块奶酪、似乎啃得十分享受的蜥蜴人。 身为圣职者的蜥蜴僧侣,也只有在这时会让严肃的面孔短暂放松。 「甘露,甘露。只要有美食和寝床,这世上就再难起什么纷争。」 「还少了一样酒呗。不过,下酒菜要点什么还是很容易吵起来就是了。」 「所谓俗世,总无法尽如人意呐。」 蜥蜴僧侣彷佛感慨万分地表示,同时双眼滴溜溜地在店内扫视。 「看来小鬼杀手兄还带了神官小姐同行……嗯,无怪乎有人会如此焦躁?」 「竞争者,太多了,吧。」 以优雅姿态品酒的性感美女——魔女,嘴角微微地扬起。 她边从长枪手的盘里夹走餐点,边以意味深长的斜眼瞟向一旁。 「嗯?怎么了吗,我完全听不懂呢。」 感觉到目光后,坐在隔壁的柜台小姐轻笑着说。 尽管她至今还穿着制服,但值班时间已经结束了。 想必是在回家前顺道来酒馆一趟吧。柜台小姐的脸庞也因醉意而发红。 「哎呀,很从容……嘛。」 「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呀。」 柜台小姐把玩手中的杯子,试图蒙混过去。 在不停摇动的杯子中,葡萄酒表面扬起了缓缓的涟漪。 「我打算好整以暇,等找到好时机再进攻——之类的吧。」 「可是,已经五年了……对吗?」 被这么一说,柜台小姐无言以对,只能以嗳昧的表情将杯子凑到嘴边。 自从分发到小镇的分部后,柜台小姐就负责支持身为冒险者的那个人。 对于他默默执行任务的身影,柜台小姐不知不觉便潜心关注起来。 目送他出发的背影,苦等他归来的时刻。 虽然若要问有没有什么特别戏剧化的发展,其实也没有…… 所谓情愫与思念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像这样日积月累产生的。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人的求爱表现其实很直接嘛。 柜台小姐不经意瞥过去,眼前是每当想说些什么就会被魔女阻挠的长枪手。 长枪手热烈追求自己这件事,柜台小姐基本上还是懂的。 他的外表俊秀,个性豪爽,对女性也很体贴,虽然有点轻浮是美中不足之处。 优秀、强悍、性格温柔、阳光。经济能力也好,尽管有些粗线条但并不傲慢。 就客观角度看,是个不坏的男人。柜台小姐自己对长枪手也并不怎么讨厌。 虽然之前曾一度——有段时间瞧不起哥布林杀手的事就姑且不论了。 只可惜。没错,就算是个好男人,跟是否会爱上对方依然是两码子事。 何况就算对方爱上自己,未必就得有所回应…… 「哼嗯。」 ——不过,如果照这样子来看,对她而言我姑且也算是情敌没错吧。 女人之间的友情是虚幻的,这句话常常听到,但柜台小姐却不是很了解。 长枪手的队友——那位摘下平时所戴帽子的魔女,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容。 「辛苦,你了,对吧。」 「彼此彼此。」 两位女性相视一眼,露出苦笑。她们亲密地朝彼此点点头,在场的一位男性则毫无所觉。 「不过魔神才刚被打倒而已,最近跟恶魔有关的委托又变多了啊。」 大概是一直被魔女纠缠,只好死心了吧,长枪手咕噜一声咽下一口麦酒。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是稍微搭理一下比较好。柜台小姐也有点同情对方,于是响应长枪手关于冒险的话题。 「虽然根据上头那些高官表示,应该是勇者讨伐时的漏网之鱼。」 「就算敌人那边的上司已经被干掉了,底下的家伙也无法就地解散吧。」 说完长枪手将一粒坚果扔进嘴里,啪哩啪哩地嚼碎它。 「当恶魔也挺辛苦的嘛。」 「为了雪耻,只好化身为人、用尽各种手段。总之绝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蜥蜴僧侣用奇妙的姿势合掌,并对长枪手深深鞠了个躬。 「这回真的很感谢你鼎力相助。」 「哪儿的话。既然有人委托,我当然没道理拒绝啰。」 长枪手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偶一为之,像这样的冒险也不赖。」 正如蜥蜴僧侣所言,这次他们五人要讨伐的对手,是幻化为人的恶魔。 委托本身平凡无奇,只是要拜托他们调查正在小镇内蔓延的新兴宗教。 小镇尽管不大,却建有至高神的神殿,结果里头的神器却遗失了。 委托内容也包含把神器找回来——但假使要问「有哥布林吗?」答案是no。 也就是说,这并非剿灭哥布林的任务。 『既然如此我去杀哥布林。』哥布林杀手这么表示,女神官也低头致歉。 就算妖精弓手逞强地表示『那我们就三个人上吧!』依然无法否认战力严重不足。 结果正当众人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长枪手主动出声了。 就这样幸运地由五人组成一支临时小队,前往镇上展开了调查工作…… 果不其然,被他们发现了掳人、贩毒、窃盗恐吓等罪行,证据确凿。 况且连至高神神殿遭窃的神器——眼睛形状的青色金刚石都一并搜出,就更加没有狡辩的余地。 于是众人趁诡异仪式举行时,闯入新兴教团大本营,将教祖逮捕后没多久—— 『uuuuuuu…………!akaaterrraaaabbbbb!』 被金刚石之眼照到的副教祖,果然在众目睽睽下露出了恶魔首脑的真面目。 最后,褪去画皮袭来的怪物,与冒险者们展开激烈交锋。 「总之,最后是我的箭给了那家伙致命的一击喔!」 「是是是。报告书上的确是这么写的,而且已经受理了。」 对妖精弓手如此主张的证言,柜台小姐仔细抄写下来,整理成正式的资料。 妖精弓手还不肯罢休地用各种手势动作一遍遍回溯战斗经过。 对这位年龄随随便便都超过自己两千岁的年长妹妹,柜台小姐觉得怎么看也不会腻。 「不过,你会不会有点喝多了?」 「还好啦。没——事没事。才一杯葡萄酒。放心,放心——」 如此回应的妖精弓手已烂醉如泥。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也罢,就让她体会一下宿醉的经验吧。 柜台小姐露出苦笑,心里打定主意,如果她醉倒了就把她扶上二楼,自己也再来一杯。 她倾斜杯子,用舌尖愉悦地品味葡萄酒,心中突然想起刚才的一句话。 ——『竞争者太多了』是吗。 果然和能一起去冒险的女神官不同,处于只能等待状态的她非常不利。 不过到底谁有利谁不利,丝毫不管这些的「他」极为粗线条,反而是好事。关于这部分,柜台小姐自己也有些反守为攻的措施,一直想加以实行。 ——只不过,要踏出那一步还是满让人恐惧的…… 冒险者与职员这种关系,意外地令她感到自在。但,两人的关联如果就到这一步为止的话……………… 在视野一隅,长枪手正对她喊着「你有什么烦恼吗!」结果又被魔女随口制止住了。 唉——柜台小姐不自觉叹了口气,就在这时。 「——?」 公会入口的双开式弹簧门,叽一声被推开了。 紧接着是一阵大剌剌又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妖精弓手的耳朵颤一下竖了起来,就像野兔之类的小动物般,将脸转往声音方向。 果不其然,在那里出现的是名身上装备看起来未免太过廉价的冒险者。 就连新人——白瓷等级的冒险者看了都会窃窃私语,那家伙的模样就是如此寒酸。 然而聚集在这间公会里的人,却绝对不会认错这特异的存在。 正是哥布林杀手。 「手续之后办。你去休息。」 他漠然地说道,女神官则跟在他后头。 女神官难耐睡意,只见她摇头晃脑并不停揉着眼睛。 神官们所行使的神迹,是直接对天上诸神请愿,可谓名副其实的『奇迹』。 这么做对精神上的磨耗并不亚于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战士,令人怀疑这名痩弱的少女是否真有办法撑得住。 「……好的。呃……」 「怎么了。」 「晚安,哥布林杀手先生。」 点头回应完哥布林杀手的话,女神官就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上楼了。 确认她不安稳的步伐完全踏上二楼,哥布林杀手才迈出脚步。 然而看到他笔直走向公会柜台,可就不能再坐视不管。 「等一下,欧尔克博格,这边这边!」 尽管喝醉,眼力依然惊人的妖精弓手认出了对方的样子,毫不掩饰地高声喊叫。 由于她站起身时杯子随手胡乱挥动,洒出来的酒都倒进了长枪手的下酒菜。 长枪手无奈地咬着逐渐被葡萄酒泡软的坚果,害魔女轻笑出声。 被叫住的哥布林杀手则走向餐桌,对妖精弓手狼狈的模样打量了一阵子。 「干么。」 结果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对看一眼,很自然地耸了耸肩。 即便刚结束冒险,那家伙还是完全没变,这该说是教人放心吗? 「哪有什么干么。」 但妖精弓手似乎无法接受的样子。 她啪啪啪地用力拍桌,翻起白眼朝上瞪着他的铁盔。 「既然回来了至少跟我打声招呼嘛。」 「是吗。」 「就是啦!」 柜台小姐微笑望着「哼」一声发出粗重鼻息的妖精弓手,若无其事地挪动椅子。 把空间腾出来后,她顺理成章地招手将哥布林杀手邀来自己旁边入座。 对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的哥布林杀手,柜台小姐笑咪咪地出声道: 「辛苦您了,哥布林杀手先生。任务进行得如何?」 「正要报告。」说完他微微倾斜铁盔。「但你结束工作了吧。」 「有什么关系嘛。」 柜台小姐感到有点生气,因此微微嘟起嘴唇。 「之前都是由我听您报告,所以还请先知会我。」 「唔。」 哥布林杀手绕起手,喃喃自语似的陷入思考。 「有哥布林。」 「那个大家都知道啦。」 长枪手露出悻悻然的表情,吐槽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他以一副「你根本就不懂」的态度耸耸肩、摇着头。 「柜台小姐是想知道,你的任务获得了不逊色于我的成果啊。」 哥布林杀手稍微思索一下才继续说: 「十五只都杀光了。」 大概是期待他会说出什么精采的冒险历程,长枪手一听失望地垂下头。 「喂喂,哥布林杀手。应该还有其他内容可聊吧。」 魔女恍惚地眯起眼,并将玻璃杯送到嘴边。 「不可能,没有,对吗……?」 「也是,既然啮切丸出马了,铁定有戏看。」 「毕竟是小鬼杀手兄呐。这次任务是否有什么奇特之处?」 「那些家伙,有装备。」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心领神会地相视颔首,哥布林杀手也点点头。 「被掳走的女孩都没事。」 「哎呀。」 柜台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 「的确值得庆幸没错……但也太稀奇了吧。」 对她而言,在公会服务五年的资历中,这可是相当罕见的例子。 先不论实战经验,至少间接听来的冒险次数,她是所有人当中最多的。 就算不管这点,剿灭哥布林的任务即使厌烦,也必然会大量接触。 倘若是还没被掳走或是刚被掳走没多久就罢了,但那些女孩可是被囚禁了半个月。 「是被视为食物吗……?还是说,高阶种之类的把她们当作人质了呢?」 「不。」他摇摇头。「她们有受伤,也很害怕。」 「我记得他们是入侵矿山吧。」 「原本会锁定矿山袭击就不寻常。」 「所以说不是为了觅食啰,唔嗯……」 如此这般,能跟上哥布林杀手对话的,就只有柜台小姐而已。 柜台小姐对他淡然持续下去的发言逐一点头同意,并用指尖按着嘴唇陷入思考。 至于一旁的长枪手吵着「我也该去研究哥布林了吗!?」云云,她则毫不在意。 哥布林之所以会掳走女孩,十之八九是为了繁殖。 不过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出于寻求慰藉、玩物,或是泄愤的需求。 正如对人类而言,哥布林是邪恶的存在;对哥布林而言,人类也是无法容忍的对象。 同样身为女性,柜台小姐知道许多她根本不想听闻也不想记住的悲惨结局。 因此这次能平安把女孩救出来,光这点或许就值得叫人高兴…… 「……唔嗯,如果报告只有这样,暂时也还无法下定论。」 柜台小姐歪着脑袋,总觉得还有什么没厘清的部分,令她难以释怀。 这点对哥布林杀手来说应该也一样吧。他淡然地续道: 「口头报告到此为止,之后会整理详细的书面资料。你再确认。」 「好的。不过我的值班时间已经结束了,明天一早会马上处理。」 「无妨。」 「我有意见啦。」 这时,妖精弓手冷不防插嘴。 瘫软地趴在桌上的她努力聚焦火热的视线,从下往上瞪着哥布林杀手。 「……比起报告,更应该先向朋友与同伴打招呼吧——」 如果是哥布林优先还能理解,妖精弓手轻声补了句。 只见哥布林杀手缓缓摇头: 「露过脸就没必要。」 「没必要也应该做。」 「是这样吗。」 「……毕竟,大家都很担心你。」 「……是吗。」 被这么一说,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着。 「我尽量。」 「——那就好。」 大概是终于感到舒坦了,妖精弓手的脸庞彷佛融化般绽放笑容。 就像在展示她心情好转似的,一对长耳朵不住地摇晃。 身为超过两千岁的森人,尽管她始终主张自己是成年人,但旁人恐怕难以苟同。 ——假使上森人就是这副德行,她祖先看到了说不定会哭啊。 正当矿人道士捻着胡须思索这些事时,柜台小姐迅速展开行动。 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探出上身,将手撑在哥布林杀手的膝盖上。 这一连串动作自然到让人不禁瞠目,而她的表情则是极度认真。 「对了,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那个、呃,后天,不是要举办收获祭吗?」 「嗯。」 嘶——柜台小姐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为了平息悸动,她用手按着秾纤合度的胸部,这么说道: 「——您有没有安排什么行程呢?」 现场气氛顿时一变。 原本就在同一桌的人不说,连周围饮酒胡闹的冒险者们都竖起了耳朵。 这种氛围,就跟踏入迷宫时那种紧迫、高压的精神状态很相似。 长枪手本来要说「找我找我我闲到爆!」却被魔女用『沉默』强制闭上嘴。 妖精弓手虽然睁着眼,但脑袋还因酒醉而一片茫然,只冒出了意义不明的咕哝声。 在这种难以言喻的气氛下,哥布林杀手回答了。 「……哥布林。」 「啊,除了哥布林以外的。」 「……唔。」 由于这个答案被对方直接排除了,哥布林杀手只好垂下头思索。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他正感到非常困窘。不论如何,这都是相当难得一见的光景。 在周围客人屏息以待的关注下,只有柜台小姐脸上的笑容从未变过。 过了好一会,哥布林杀手才开口: 「……恐怕,该说没事了,吧。」 「其实,我从午休以后有半天假可以用。」 既然这样柜台小姐决定一鼓作气直接冲了。 ——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毕竟这个作战计划是打从祭典的季节来临、当他接下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时就拟定好的。 这种时期能轻易请到假,都是托了自己平日努力工作的福。 喝了酒也有帮助。藉由醉意产生的气势掌握时机,应该不算太差的选择吧。 「可、可以的话,要、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逛逛?」 「……」 「您、您想想,举办祭典的时候,容易引发各种骚动,对吧?」 尽管毫无意义,柜台小姐还是忍不住羞赧地玩着手指,并盯着那顶铁盔。 他总是戴着那顶廉价的铁盔,从不露出底下表情。 因此除了在心脏狂跳的状态下尖起嗓子、拼命跟他说话外,没有其他表达心意的手段。 对柜台小姐来说,当下的一秒宛如一分钟,甚至一小时那么长。在漫长的沉默过后—— 「……好吧。」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尽管是淡漠又不带感情的回答,但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 「毕竟平常受你照顾。」 「啊,是、是的。」 柜台小姐回了句也谢谢您并低下头,麻花辫顺势跳了一下,在背后摇晃。 ——咦,跟对方道谢好像有点怪怪的吧? 这番疑惑快速闪过,不过那也无关紧要了。 将身体完全交由此刻在胸中迅速膨胀的喜悦才是正解。 「啊,对、对了!哥布林杀手先生,您想吃点什么吗?」 「不,不用。」 哥布林杀手恍惚地摇摇头,从椅子上起身。 一如往常用熟练的动作检查完盔铠剑盾护手,他自顾自地点点头。 「报告结束,今天该回去了。」 「喔喔,这、这样呀。」 柜台小姐虽然有些遗憾,却又因为这很像他的回答而感到满足,心情十分不可思议。 「收获祭那天,正午,广场。这样可以吗。」 「好!」 「明白了。」 点过头后,哥布林杀手转身环视众人一圈。 「你们呢?」 因为这句话而抱头苦恼的,并非只有柜台小姐一个。 她露出一脸「真没办法」的表情,彷佛内心充满了无奈。 至于蜥蜴僧侣跟矿人道士,也双双无计可施地抱头苦思。 他们伤脑筋地耸了耸肩,不过认真替柜台小姐助攻一下也没损失。 「贫僧那天,打算和术师先生边溜达边买些东西吃。」 「没错没错。我早就想跟长鳞片的好好比拼一下酒量,那天是个好机会。」 矿人道士砰地拍了一下肚子,带着一脸笑意摇了摇趴在桌上的妖精弓手背部。 「长耳朵,你也来吧。真要说起来,矿人跟森人长年都是一起混的。」 「咦咦……」她发出不满之声,模样就像刚睡醒的小孩,声音缺乏抑扬顿挫。 「来呗,请你喝一杯绝对没问题。」 「……那我就去。」 「是吗。」 对这三人的反应,哥布林杀手还是像以前一样淡然响应,接着作势离席。 长枪手本来好像有话想说,但只能无声地动着嘴,魔女则代言道:「我们这边有约(date)了」。 「那,我回去了。」 没什么道别的话,就跟之前一样。 从公会柜台附近抓来一位职员做完报告,他便步出屋外。 他大剌剌而不加修饰的脚步毫无凌乱之兆,这点也完全没变。 真是个奇怪的冒险者。 对着那名副其实的怪人背影,所有人都以无言的眼神目送。 「……该怎么说呢。」 蜥蜴僧侣似乎很感佩地叹了口气。 「刚才那一刺(sting)还真犀利啊。」 「欸,欸嘿嘿……能、能这么顺利真是太好了呢。」 害臊的柜台小姐脸红了,用手指拨弄自己的麻花辫。 至于魔女正随手抚摸着如槁木死灰般的长枪手,以笑容说了声「是呀」。 「你很努力……嘛,嗯。」 「努力归努力啦,但对方是啮切丸可就……」 矿人道士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块铁砧,应该多跟人家学学啊。」 「……吵死人了,少烦我。」 动作十分迟缓地,妖精弓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脸抬起来,狠狠瞪向矿人道士。 「我只是想找那个笨蛋一起去冒险罢了。别把我算进去。」 「但就连这点都失败啦……」 「呜、呜咕咕咕咕……」 「算了,来吧。再喝再喝。」 她的杯子,又被添进了满满的葡萄酒。 妖精弓手白眼睨着矿人道士,最后才微微点头,将杯子凑到嘴边。 柜台小姐观察对方反应,此时满怀歉意地垂下眉尾出声道: 「呃,那个……对、对不起啰?」 「没关系啦,我又没差。刚才不是说过了?我才没那个意思呢。」 妖精弓手双手捧着杯子,浅啜着杯中的酒,同时看向柜台小姐。 「问你喔。」 「是?」 「……我也可以用『除了哥布林以外』那一招吗?」 § 哥布林杀手走出公会,立刻被甘美的香气所包围。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正思索的时候一阵凉风袭过,香气随即被吹散。日落后,白天的暖意就像作梦一样消失无踪。 夜色逼人。仰望寒冷的天空,星星耀眼地闪烁着。 彷佛跟人们约定好会丰收似的,总觉得双月的光辉带有金属般的无机。 「唔。」 入秋了。 话虽如此,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收成后,哥布林袭击村子的事件也会变多吧。 春天有春天、夏天有夏天、冬天有冬天,而秋天也有秋天的战斗方式,如此罢了。 望向小镇,街上已陷入一片寂静。 为了祭典准备的旗帜与旗杆,还有用木头搭建的塔等等,在地面上投射出复杂的影子。 彷佛钻越这些黑影的缝隙,哥布林杀手走了过去。 尽管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小巷,在通过阴暗处时,他还是会反射性地紧握拳头。 就算幽暗中没有东西在蠢动,哥布林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没人敢保证。 躲在那个掩蔽物后应该不错。假使从那边冲出来的话该怎么对付。 就算随时做好准备,也不见得能派上用场,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哥布林杀手认为自己非常懂得这样的道理。 「啊,找到了找到了。」 因此即便有个声音突然亲密地叫住他,他也毫无惊讶之色。 那是亲切而亢奋的说话声。与夜晚的街道不太相称,不,反过来说这种开朗才是此刻最需要的。 「怎么。」哥布林杀手道。「来接我吗。」 不必确认来者身分,一定是牧牛妹。 「嘿嘿——」笑逐颜开的她挺起胸膛,以轻盈的小跑步朝这边奔来。 「虽然想说那是当然的啰,不过我偶尔也会为了工作来镇上呀。」 「是吗。」 「就是那样没错。」 那顶脏污的铁盔,仔细打量着她点头时的脸庞。 「送货?」 「不是。」 牧牛妹左右摇摇头。 「来做买卖。因为是跟钱有关的事,舅舅(注1)叫我也要多少学一点,所以才派我出来。」 (注1 原译「叔叔」,自本集起修正为「舅舅」。) 哥布林杀手又说了声「是吗」并点点头。 太阳西沉,街道昏暗,人类活动的气息少了,夜色愈发浓郁。而镇门之外的道路更是如此。 「……回去吧。」 「嗯,走吧。」 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行,配合彼此的步调前进。 石板地上拖出长长的黑影,双方都不发一言,继续踏着回家的路。 虽然没有加紧脚步,但反过来说他们也没有刻意放缓速度。 至于没有对话这点,在心情愉悦的时候仍令人感到舒服。 「啊……」 咻。此时恰好有阵凉风吹过,送来了某种甘美的香味。 哥布林杀手一直试图回忆起这是何种气味,却一直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伴随着风的吹送,一片花瓣轻飘飘地在空中描绘出弧线坠落。 哥布林杀手仰头注视,那花瓣来自一朵妆点树木的金色花朵。 「啊啊,金木樨。」 牧牛妹也跟着仰头,彷佛十分眩目地眯起眼,用手遮着透过缝隙观看。 「已经开了呀。原来又到了这个季节呢。」 ——所以那是花香吗。 终于搞懂的哥布林杀手喃喃说了句「原来如此」。 跟淡黄色的花瓣放在一起比较,原本冷冽的满月看起来温暖多了,真是不可思议。 随后,当他再度迈出步伐时,左手忽然被柔软的物体包覆住。 牧牛妹的右手,牵起了套在皮护手里的哥布林杀手的左手。 她脸上微微泛出红晕,彷佛很害羞地别开目光。 「那个,望着上面走路,很危险唷……因为现在很暗嘛?」 「啊,你不喜欢这样吗?」 哥布林杀手的沉默究竟该如何解读呢?她倏地把脸凑过去观察。 表情被铁盔遮住的哥布林杀手,过了一会后才缓缓摇头。 「……不会。」 「……钦嘿嘿。」 就这样,牧牛妹径自拉起哥布林杀手的手走了起来。 体温逐渐穿越防具传了过来。紧握彼此的手,哥布林杀手也继续跟随她。 牧牛妹则微微转头,仰望他的侧脸。 「话说回来,那个——」 「怎么了。」 「金木樨的花语,你知道是什么吗?」 「花语。」 对哥布林杀手来说,这个词汇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喃喃着复诵了一遍。 「不,不知道。」 「这样的话,你找时间去调查一下比较好唷。」 那副口吻,与想装大人的小朋友十分相似。 牧牛妹有点得意地「呵呵」一声,脸上绽放笑容,并竖起食指轻轻晃了晃。 「因为我个人认为,这种花很适合你呢。」 「……我会记得。」 哥布林杀手慎重地颔首,牧牛妹也「嗯」地点点头。 ——可以趁现在说出口吗? 当下的气氛也够融洽,牧牛妹心想。 就算戴着铁盔,只要用对方法,他这个人大致上还算好懂。 然而偶尔还是有意外顽固之处,所以遇到那种情况就得智取才行。 「……今年的祭典,也快到了,应该说,就是后天了呢。」 「嗯。」 哥布林杀手有点恍惚地点头。 「我也被约了。」 「唔欸!?」 牧牛妹不小心发出怪叫。 「怎么了。」 「咦,没事,呃……是谁约你?约你做什么呢?」 「柜台小姐。公会的。你认识吧?」 听哥布林杀手这么说,牧牛妹默默点头。 柜台小姐。身材姣好,工作认真又很细心,是位成熟的女性。 「没理由拒绝。我试过约其他人,但大家似乎各有安排。」 牧牛妹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啊、啊哈哈哈……」 牧牛妹为了掩饰尴尬,用空着的左手拨弄头发。 ——哎呀呀。被别人抢先一步了…… 也不知究竟明不明白牧牛妹的心声,哥布林杀手只是淡然地重复问道。 「什么事。」 「……不。没事没事。」 牧牛妹缓缓摇着头。 没有,没什么,没啥大不了的。嗯。没事,没事才对。 只不过是自己煞费苦心的盘算落空罢了。这种情况下,就算把邀约的话语说出来好像也没意义,但问问看不是什么罪过吧。 「其实,我也想找你一起去逛逛——就这样。」 「是吗。」 「嗯。」 他点点头,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地面不知不觉从镇上的石板路变成泥径,两人已通过大门来到郊外了。 春天时这座山丘开满了怒放的雏菊,也是冒险者们与小鬼激战的场所。 如今则化为一大片为了过冬而种植的牧草地,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沙沙地响着。 竖起耳朵,可以听见「哩——哩——」的微弱虫鸣。他身边则是青梅竹马的呼吸声。 尽管气候越来越冷,但还没到吐息会变成白雾的程度。 「……欸。」 「什么事。」 「你们约的时间,是从几点开始?」 「下午。」 终于,牧场的点点灯火从远方映入眼帘。 哥布林杀手的双眼——铁盔——依然向前,静静地这么答道。 牧牛妹听完则喃喃应了句「是吗」,将颤抖的手微微贴向胸口。 「那么……如果我说把上午的时间给我,可以吗?」 「可以啊。」 「咦——?」 本以为会被拒绝的牧牛妹,不由得愕然地望向哥布林杀手的侧脸。 脏污铁盔融入了夜晚的幽暗中,实在很难判断他的反应。 而他的回应也一样,真正的想法究竟如何始终很嗳昧。 才刚说他应该算是个好懂的人——结果接受了邀约却没有显露内心意愿? 牧牛妹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就好了。 「真、真的?」 「为何要骗你。」 他如此断定的口吻毫无半点迟疑。 当然他不是那种会信口开河的男人,牧牛妹早就明白这点。 「可、可是……这样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 哥布林杀手面对她不安的疑问,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提的人是你吧。」 「唔……那、那么,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没意见。」 「太棒了!」 听了他一连串淡淡的响应,牧牛妹这才终于忍不住大声欢呼。 她轻盈地跳着,连丰满的胸部也随之摇晃,一个转身绕到他面前。 「那就这么约定啰。祭典那天,从早上开始。」 「嗯。」 哥布林杀手似乎被她的气势震慑了,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的歪着脑袋。 「有那么开心吗?」 「那还用说!真是的。」 这种事又何必再问呢,牧牛妹以满满的笑容回应。 「跟你一起去逛祭典,距离上次已经相隔十年之久了耶!」 「这么久、吗?」 「就是这么久。」 「……是吗。」 哥布林杀手这时,用异样严肃的态度点点头。 「……我都不知道。」 炖浓汤的香气微微飘送过来。 这是假装有事要办、其实是出门去接他之前,预先在厨房准备好的。 而家已近在眼前了。 间章 「意外烦人的女人的故事」 真是的,受不了。 最近都没办法好好休息,脸颊也一直是蔷薇色,简直累煞人也。 请至少让精神稍稍专注一下吧。 在卧榻上滚来滚去、随意晃动四肢…… 都几岁的人了?这样子很不庄重喔。拜托,别闹别扭啦。 真是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大主教大人的职务可谓牵一发动全身吧? 所以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跑去祭典上玩乐啊。 此外好比之前的邪教教团善后事宜,神秘的崩塌等等,还有各种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呢…… 说真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郊外居然会发生爆炸。而且还是两个地点!真讨厌,如此不平静的气氛。这阵子究竟是怎么了嘛。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至高神的神威。所以请绷紧神经吧。 来,去洗把脸,把头发梳整齐,化个妆,将仪容整理好。 因为今天有非常非常重要的客人要来,所以千万不能马虎喔? 你看最近交付委托的那位先生,也是非常热中工作的好榜样不是吗。 这点可是很重要的喔。脚踏实地,苦干实干…… ……啊,终于振作起精神了呢。 唔呼呼呼。没错没错。这样就对了。 假使真的有很介意的事,写封信过去也可以吧?我愿意代笔。 你瞧,准备一张仿古风以焚香熏蒸过的信纸,再用崭新的墨水书写。 没错没错,就是这种斗志。只要加点情趣,工作起来也会更有干劲呢。 何况今天的访客……是的,就是那三位大人。 怎么,你想想,那场祭典不是要举行仪式吗? 表达一下你想参观地母神的祀事之类的,请对方写封介绍书也可以啊。 ……啊啊,不行啦。拜托,请别再闹别扭了。妆都糊掉了…… 真是的,受不了!你这样也能算是被誉为剑之圣女的人物吗! 第2章 『前夜祭』 哥布林杀手的一天开始得很早。 他总在黎明前就起床出门,穿好装备,巡视牧场周边。 昏暗的天色恰好能用来训练夜视能力。 尤其正值夏天结束的初秋时分,黎明前又暗又冷。 对他来说——此外对哥布林也一样,这都是盼望已久的时节。 在沁凉入骨的空气中,他将时间耗费在训练与警戒上,直到地平线露出鱼肚白为止。 对着地面,他定睛凝视,手上拿着武具,一步一步不敢大意。 即使下一秒钟哥布林突然现身,想必他也能不慌不忙地给予冷静而残酷的制裁。 他行事就是如此彻底到给人这种印象,或者该说,成为一个符合这种形象的人,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早安——今天也很冷耶。」 黎明一到,鸡鸣声响,青梅竹马的她也起床了。 尽管嘴里叫着好冷好冷,她的打扮却只是在内衣上披了一条床单。 丰满的胸口毫不吝啬地从窗口探出来见人,会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会感冒喔。」 瞥了一眼立刻别开视线,哥布林杀手淡淡地将拔出的剑收回去。 「别看我这样,人家可是好好锻炼过所以没问题的啦。很快就可以吃早饭啰。」 「不……」 他做出竖耳倾听的动作微微歪着脖子,彷佛略略想了想。 「有件事要先处理。」 「啊,是喔?」 「你先吃,别管我。还有……」 哥布林杀手稍稍思索了一下,结果还是用跟平日一样的语调说: 「我今天会晚回来。」 「……嗯,我明白了。」 牧牛妹有点遗憾地嘟起嘴,不过脸上很快又浮现笑容。 「吃完以后,餐具要收拾好唷。」 「知道。」 他挥挥手将视线从缩回窗户内的她身上移开,接下来的目标则是储物间。 真要说起来,这其实是现在正被闲置、类似仓库的隔间,被他暂时借去用罢 叽一声将门推开,他踏进了仓库内。 地板挤满不知名的装备与小道具,他将杂乱的物品推开,腾出空间。 好不容易空出位置后他才坐下,将腰带上的剑取下,并翻出磨刀石。 哥布林杀手透过昏暗的光线观察,剑身歪斜、剑刃损毁,还冒出了铁锈。 一把剑会因血脂而变钝,连砍杀五人都难——这句话经常听说。一点也不错。 优秀的厨师就算整天待在厨房工作,也得找机会一遍又一遍地把刀重新磨利吧? 换作势战斗的专家、大师,那怕曾斩过上百人,道理也相同。剑这种东西,充其量只是切某种肉的菜刀。 只不过在混战中挥舞时,情况又截然不同了。 有时甚至还得从小鬼手中夺过粗制滥造的武器使用。 对他而言,不管武器防具或消耗品,只要有必要就得从敌人那抢来。 「……」 即便如此,也绝不能成为疏于检整装备的借口。 哥布林杀手首先从打磨佩剑着手。 去除铁锈,将歪斜处敲正,而缺损的刃则用磨刀石修整平顺。 俗话说,会弯但不会断的剑就是好剑。 不过以手中这把剑的情况来说,单纯只是打造它的公会工匠手艺不错罢了。 他很清楚这并非什么无铭宝剑,只是大量生产的简陋制品,正因如此,他才能毫不犹豫地用过就丢。 「接下来。」 将剑收进鞘内后,哥布林杀手取出下一件装备。 盾与铁盔、皮铠方面要说是很幸运吗,先前已经在水之都修缮完毕了。 尽管没打算特别珍惜地长久使用下去,但仍值得感谢。 因此前述三项只要稍微擦洗、保养一下就结束了,重点摆在靴子上。 果然这双鞋也不是什么特别订制品,只是随处可取得的平凡配件…… 但却能帮他在洞窟或原野上走动、奔跑、跳跃,甚至将敌人踩烂踢碎,是极其重要的装备。 万一被泥泞、水洼绊住脚步怎么得了,若中的是『泥陷阱(snare)』还另当别论。 他检查靴底的止滑沟纹,将卡在里头的土块剔除后擦干净。 之后也确认了鞋带的状况,因为已明显脱线便抽了下来,换了条新的。 光是这样就能降低因倒霉而滑倒的机率,没有理由不做。 此外还有袜子。这部分也不能疏忽。 长时间的跋涉,或在不平整的地面与湿地移动时,就必须防止脚掌与靴子过度摩擦造成负担。 他的师父对鞋袜并不执着,不过那是因为师父身为圃人之故。 圃人赤脚走路才是常态,换言之最棒的鞋子早已长在他们身上。 只要能在行进时保持安静,不论何种地面都不至于滑倒,穿什么都毋须太过担心。 自己也该学习才对,哥布林杀手时常想道。 「那么。」 装备全都检查完一遍后,哥布林杀手缓缓起身。 蓦然回头,棚架上有个玩意滚落地面,原来是一顶覆盖着红黑色锈斑的铁盔。 这是以前用过的玩意。哥布林杀手弯腰拾起,将其放回棚架原本的位置。 既然都将整套工具摆出来了,干脆顺便把农具也整修一下吧。 思及此,他便打算直接拿起磨刀石等器具走出仓库,结果门口却伫立着一个人影。 「……你真有精神啊。」 「……是。」 在一大清早澄净到有些冷冽的空气里,混杂着一丝紫烟的芳香。 仔细一看,原来是牧场主人倚在墙边,正呼噜呼噜地抽着烟斗。 对方严肃的脸孔表情不善,哥布林杀手微微垂下铁盔。 「早安。」 早——牧场主人以冷漠的语调回了一句。 「听说你跟她约好,要去逛祭典是吗。」 「是。」 「……关于这件事,我应不应该代替她的父亲发发脾气?」 与哥布林杀手视线交会时,牧场主人不怀好意地这么说,随即笑了。 这个人也会露出这种笑容吗,哥布林杀手此刻才突然怀疑起来。 只见对方再度绷紧脸,啪沙啪沙地用力搔着微秃的脑袋。 实在是不太想讲这个——牧场主人如此低喃着,不知究竟在对谁说。 「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不过可别随便玩弄人家的感情。」 「是。」 「我听说,你周围有许多女性……嗯,我懂。你不是会因此沾沾自喜的个性。」 「是。」 「关于这点,那丫头是否真的不在意呢……多少顾虑一下她的心情吧。」 「……是。」 看见哥布林杀手慎重地点点头,牧场主人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表情。 「明白就好。不,等等……」 牧场主人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以讶异的视线盯着他的铁盔。 「……你真的一直都明白吗?」 「有想过。」哥布林杀手答道。「但没自信。」 听了这番话,牧场主人用拇指揉了揉眉心。 「……待会,你打算做什么?」 「把农具保养好,就去镇上买东西。」 「是吗……」 牧场主人举止粗野地咬住烟斗的一端,闭起眼。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最后终于发出的说话声,就像是硬挤出来似的。 「……既然如此,至少先吃过早饭再去吧。」 「……」 「再怎么说那也是她亲手做的。」 「是。」 「难得的休假……别把自己逼太紧啊。」 「是。不过……」 似乎显得有点困惑,哥布林杀手欲言又止。 「我其实,不太清楚,休假是什么。」 哥布林杀手,并没有忘记把餐具收拾好。 § 那是一件内衣。 不,更正确地说,是一套宛如内衣的铠甲。 整套只包含护胸、护手以及下腹部的铠甲。以分类而言应该算轻甲。就方便活动的角度看,板甲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而这套装甲本身的曲线也设计得十分优美,说得上是既精巧又坚固。关于这部分,原来如此,已经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然而它的问题在于……首先,保护到的部位太少。 毕竟只有胸部——更正确地说是乳房,以及下腹部能获得防护。 即便附有护肩,但真正的问题不在那里。 如果使用者的肚子遭受来自正面的一击会如何呢?内脏应该会喷出来吧。 或是背部遭人砍了一刀,光是这样就难保不会身负致命伤。 啊,不过,方便直接处理伤口应该也算它的优点吧。 又或者这套装甲的目的,就是让使用者做好绝不能受伤的觉悟也说不定。 然而追根究柢,直接在赤裸的肌肤上穿这个好像就不太对吧? 在底下套件炼甲或内甲不是更妥当吗。 只要这么搭配,问题就一举解决了。 「……不不不不,千万不可以。」 「为何。」 「要是把肌肤遮住,就无法释放女性的魅——」 这时正在说话的女骑士视线,移向了就站在一旁的脏兮兮战士。 「呃,哥布林杀手!?」 「是我。」 他点点头。 这里是冒险者公会的一隅——武具店。 大量装备堆积如山。内部还有工坊,师傅与助手正咚咚咚地挥打锤子。 哥布林杀手每次调度装备都会造访这里,但遇到女骑士还是头一遭。 毕竟骑士喜好的装备,不管是板甲也好、剑盾也罢,都不是随便就能购得的平项。 然而身着重装担任前锋的她,如今却像这样站在一套轻铠前烦恼。 「你打算换轻装吗。」 「不,呃,也不是那样啦……」 她平日凛然的气息消失无踪。 女骑士扭扭捏捏地支吾其词,然后狠狠对站在一旁的哥布林杀手白了一眼。 「应该说,看到你的尊容我就一点都不想穿皮甲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微微歪着脑袋。他那一身装扮,一言以蔽之就是邋遢寒酸。 脏污皮甲搭配炼甲,此外就是一顶完全盖住脸的廉价铁盔。 当然,用油脂(wax)反复煮过多次的皮革硬度,绝对不能小觑。 且与金属铠相比,皮甲要来得轻巧多了。只要仔细调整过再穿上,还能同时保持身躯灵活。 而头盔虽是不论新手老手多数人都讨厌的装备,却能避免头部遭受意外袭击。 再搭配套在底下的炼甲,原来如此,即使在狭窄幽暗的场所跟小鬼战斗也不必担心。 「多少处理一下,呃,该怎么说呢。」 女骑士好像有些意见,从头到脚依序打量了哥布林杀手的尊容一遍。 「稍微打磨清洗干净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此外全身沾黏的那种红黑色污渍要是能弄掉就更好了。然而—— 「这是故意的。」 哥布林杀手以淡然的语调响应,好像还有点自豪的样子。 「变得和小鬼一样臭,就不会被他们察觉。」 「……至少身体要保持干净吧。」 「嗯。」 哥布林杀手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然有人会发脾气。」 这句恐怕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话,令女骑士无言地仰天一望,彷佛在向神祈祷。 当然她并未获得神谕(handout)。她的悲愿想必被神狠狠地揉烂扔掉了不会错。 ——还是别再继续追究吧。 「……话说,那你又是来买什么的?」 「木桩和绳索两捆。还有铁丝、木材一类。此外也需要弄把新的圆铲(scoop)啊。」 「……」女骑士不自觉咕哝着。「你说什么?」 「木桩和绳索两捆。还有铁丝、木材一类。此外也需要弄把新的圆铲(scoop)。」 「冒险为何要用到这些?」 「冒险用不到。」 哥布林杀手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剿灭哥布林用得到。」 唉——不必说,女骑士听了只能深深叹口气。 到头来哥布林杀手并不怎么在意她的反应,只是兴致勃勃地观察那套铠甲。 由于分成上下两部分,跟内衣没啥两样,是套让人很难以铠甲称之的罕见逸品。 「这是什么,部位铠吗。」 「以分类而言应该算吧。」 女骑士虽然姑且同意了,但仍觉得哥布林杀手根本没搞懂。 不论怎么看,这都超越了『部位铠』的范畴,只是一套装甲过分单薄的装备。 如果有人穿上它去冒险,甚至跟怪物战斗,铁定是精神不正常。 不,假如是具备某种程度以上技巧的轻装战士,或许不成问题? 否则就是给后卫……例如魔法师、盗贼,或由僧侣穿戴,可能刚刚好也说不定。 哥布林杀手想到这,缓缓摇头。 「我难以苟同。」 「……就是那个啦。在当冒险者的女孩子都会遇到的,你懂吧。」 犹如在解答哥布林杀手的疑问般,女骑士开口道。 她满脸通红别开视线,语调也吞吞吐吐。跟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适合结婚的对象,呃,太少了呀。」 哥布林杀手微微歪着头。 至少这位女骑士的外貌,以美丽动人来形容并不为过。 闪闪发亮的金发。细长的眼阵。五官整体也很端正,而皮肤应该有好好保养,感觉很光滑。 如果换上一套晚礼服,要说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一定也没多少人会怀疑。 然而她却回了句「就是这样」。想必所言不虚。 「那个,你自己想想看。男性冒险者如果拯救了村姑还是公主之类的,不是常会跟对方互许终身?」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 说完,哥布林杀手的铁盔突然歪了一下。 他回忆起小时候,好像有听过类似的故事。 骑士击败龙拯救公主。把公主带回城堡后,骑士却拒绝继承王位,再度前往远方冒险。 结果在无比遥远的异国之土,骑士与公主结合,建立起新的国度。 「……嗯,就当你说得对。」 他就像在解谜(riddle)似的,以小心翼翼的慎重口气问。 「所以又如何?」 「被留下来的女性冒险者该怎么办嘛。」 女骑士露出了极度沮丧的表情。 「唔。」 哥布林杀手双臂交抱,微微发出咕哝声。 「跟其他同伴结婚应该可行。」 「我知道几支因为恋爱纠纷而崩溃全灭的小队。」 「那还真可怕。」 的确如此。 哥布林杀手极为认真地表示同意。 他有时会看到女性成员很多的小队,但大多都会伴随着一堆麻烦。 ——不,假如全都是女性,小队气氛反而会不错的样子。 他记得以前曾听某处的女部落战士(amazones)这么提过。 当时他觉得这情报跟剿灭哥布林毫无关联,现在回想起来应该要问清楚点才对。 如今他自己的小队也加入了两位女性。已经不能说是无关了。 「那么,去外面找对象就可以了吧。」 姑且不想别的,先顾好眼前的谈话对象。哥布林杀手试图以实际的观点建议对方。 结果女骑士却摆出彷佛世界末日的表情,浮现自暴自弃的笑容。 「……一刀砍死巨人或龙的女人,会有男人喜欢吗?」 「没有吗?」 「……那你觉得这样的女性如何?」 「很可靠。」 「……不,你搞错我的意思了。」 女骑士狐疑地瞥了哥布林杀手一眼,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哎,算了,以我的情况,是没有向外发展的打算啦……」 坐立难安、举止失常的她,视线正不安地四处游移着。 「……好不容易才逮到一个,我只希望能稍微展示一下自己没那么强悍的面……就这样。」 「嗯。」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就连哥布林杀手也猜想得出来。 她指的就是和她组队的重装战士——重战士。 那张常亲切地照顾年轻人的严整五官,浮现在哥布林杀手脑海。 「他吗。」 「……嗯。」 女骑士微微点头的动作,就像位纯真稚嫩的少女。 ——不。 哥布林杀手轻轻吐了口气。 ——平常那副凛然姿态让人以为她很年长,搞不好她其实意外年轻? 真没办法。 「你不是说跟队友恋爱容易添乱?」 「也、也要看时间和场合啦!」 「是吗。」 「……喂,那个,哥布林杀手。呃,我有件事要不顾面子问你……」 女骑士欲言又止,因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害羞到面红耳赤。 「如果我换上这套……你认为,可以吸引那家伙吗?」 「在你问我这种事时,就会被人怀疑有毛病吧。」 「呜咕——」 在内衣铠(bikini armor)前,女骑士不由得反仰上半身。 能给铜墙铁壁的她致命一击(critical hit),这情形还真不常见。 「况且真要奇袭,应该换个手段。」 「……你说什么?」 然而,假使这点程度就令她动弹不得,可就有损肉盾(tank)之名了。 听了哥布林杀手这番话,女骑士讶异地挺直身子。 「使用类似的方法,效果会减低。虽然这是指剿灭哥布林的场合。」 「……我又不是在问你哥布林的事。」 女骑士不悦地撇开头,不过最后还是半眯着眼死瞪着那顶铁盔。 只见哥布林杀手双臂交迭想了一会,才淡然接下去说。 到头来,除了自己的经验谈也找不到其他建言了。 「换作服装,你平常就一直穿着铠甲。跳脱铠甲,穿便服吧。」 「唔,嗯,便服吗………………我、我懂了……我会考虑的。」 「是吗。」 「嗯。呃,抱歉,问了你奇怪的问题。」 「无妨。」哥布林杀手摇了摇头。「因为是同行。」 这句话,让女骑士瞪大眼睛眨了眨。 「……你这家伙,既偏执,又顽固,还是个怪胎。」 「是吗。」 「不过,并不是什么坏人。」 女骑士微微一笑,最后这句话才堪称奇袭。 她说了声「那先这样」便扬长而去,只留下哥布林杀手无言地愣在原地。 「咯、咯咯咯……搞什么,结果你这家伙还颇受欢迎不是吗。」 一阵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哑老翁笑声,吸引哥布林杀手往工坊回过头。 对方到底偷听多久了呢?容貌会让人误以为是矿人的老爷爷自店内走出来。 哥布林杀手将先前的谈话抛诸脑后,直接跨大步走过去。 「我要买木桩,还有——」 「你以为我聋啦?东西已经打包好了。喂,小子,快帮客人把货拿出来!」 「是!」 一名少年学徒在师傅的骂声下惊慌失措,急忙抱起木桩铁丝等物品,辛苦送到了柜台这边。 「谢了。」 哥布林杀手轻声致意,便开始一一检查商品。 只要跟这间工坊订购东西,他们便会从别处帮忙进货。 仔细全数确认过后,他满意地抱起大部分货物。 体积较大的圆铲则用肩膀扛着,再将其余物品挂在上头。 把装备的体积缩小再加以搬运,也是冒险者的必备技能。 「不过你这家伙,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跟人家混熟啊。」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取出钱包,将货币叮叮当当并排在柜台上。 老翁则以肥厚的指尖一边计算一边把钱拨入柜台内侧,眼睛眯到了皱纹的缝隙里。 「是吗?」 「是啊。」 「是吗。」 「就是。」 老翁皱巴巴的脸咧开一笑,语调就好像家中长辈在吐槽自己小时候调皮捣蛋的糗事似的。 「当你还是十五岁的小鬼跑来我这买些寒酸装备时,我还以为之后再也不会见到你咧。」 「以性价比来思考,那是最佳选择。」 「之后每次都以为你赚了一笔才来采购,结果老是挑些相同的货色当消耗品。」稍微长进点,偶尔给我买把上等的剑啊——老翁悻悻然说着。 但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 因为他坚信,想剿灭哥布林,没有比那些更好的装备了。 假使这世上真有一把专杀小鬼的魔剑,恐怕他也不会想去使用它。 「也罢。」 独自发完一遍牢骚的老翁,一副已经厌倦的模样在柜台支着脸颊。 「所以呢,还想顺便买点啥吗?我这里刚好有罕见的商品喔。」 「是什么。」 「我试着打造了南洋式的飞刀。」 「哦——」 哥布林杀手无意间低吟一声。老翁并没有错过他的反应。 「喔,上钩了啊」老爷爷脸上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不听对方回答就转过身。 他自棚架取下一把形状异样的小刀,重重搁在柜台上。 老实说,这还真是把奇形怪状的短剑。 从握柄分出去的刀身共有三片,简直就像枝叶般弯弯曲曲地延展出去。 这武器恐怕不适合短兵相接的肉搏战,除了投掷以外没有其他用途吧。 然而它又很明显是把匕首,总体而言并非正统的武器。 「我稍微下了点工夫。你觉得呢?」 哥布林杀手抄起这把妖气冲天的家伙,试着摆出架势,轻轻挥动,最后终于点点头。 「哥布林一定学不会用这个。」 「你那什么比较对象啊。」 「……优点是?」 老翁变得一脸严肃。 但能说明自己的杰作或许还是很令老翁开心,尽管紧绷着脸,却忍不住欣喜地探出身子。 「看起来怪模怪样,其实它依然算是把剑。」 只见老翁以长年经历锻造工作形成的粗糙手指,指着这分岔成三刃的钢铁。 「扔出去会旋转,让它能保持安定的轨迹,射程也更远。比起突刺,手感更像是斩击。」 「跟东洋的手里剑很像。」 「那是刺伤对手用的武器吧。况且那个根本没有握柄。」 「原来如此。」 哥布林杀手用手指滑过卍字形的刀身。 至少他觉得还不差。带在身上也不会有损失。 「那,我买一把。」 「多谢惠顾。金币五……不,算你四枚好了。」 对投掷用的小刀来说,这金额有点贵,但哥布林杀手毫不迟疑地付了钱。柜台又摆上新的金币,老翁也不检查其真伪就收到柜台内侧。 这位执着于狩猎小鬼的年轻人,比起什么传说之剑更喜欢这类装备。 如果对上门五年的常客都无法掌握其喜好的话,生意恐怕无法长久维持下去。 甚至老翁根本难以想象,这名偏执狂男子试图掩饰自己支付伪币的糗态。 「剩下就是卷轴(scroll)类。如果有货请帮忙保留。」 哥布林杀手将卍字形的飞刀吊挂在腰带的背后。 为了避免与杂物袋相撞,他还练了几次反手拔刀,以调整位置。 等到他隐约显露出心满意足的模样后,老翁才刻意用冷淡的口吻说: 「嗯。知道了,就照之前那样。因为进货数量本来就少嘛。还有其他需要的?」 「唔。」 等飞刀吊挂的位置终于可以接受后,哥布林杀手彷佛突然想起似的说道: 「……或许需要鱼干类的东西。」 「那玩意武具店怎么可能有嘛。」 「是吗?」 铁盔无表情地歪了歪。老翁叹了口气。 ——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脾性,但这家伙的要求还真是越来越怪。 「……如果是要能保久的食物,倒是有其他的。」 「那么请送两、三桶到牧场来。」 「桶装喔?我这可不是食品批发商啊。」 老翁嘴里一边碎念一边取出账簿,舔了舔尖笔开始写下订单。 § 等采购结束,哥布林杀手就像平常那样踏着大剌剌的脚步离开工坊。 他迈向公会柜台的软木告示板,彻底检视张贴出来的委托。 已经有其他冒险者把委托挑走了。告示板上有被撕去的纸张碎片。 包括龙的难题、未知遗迹的调查、巨魔(那是啥)、前往大森林采集等。 还有秘宝探索、住在古城的吸血鬼(这有听过)、驱除下水道的老鼠,以及讨伐强盗。 他的视线还扫过了邪教、魔神、恶魔(demon)的讨伐与调查,以及相关资料搜集等。 从左上第一张看到右上,目光依序浏览过一遍,最后抵达告示板的右下角。 就这样重复了两、三遍,哥布林杀手终于得出结论。 「……今天没有啊。」 偶尔也会遇到这种罕见的情况。 即便是哥布林,也不可能随时随地不看状况就任意冒出来。 他望向柜台那边,柜台小姐也不见踪影。 「……唔。」 尽管微微发出感叹声,哥布林杀手还是若无其事地走向柜台。 他在那边左右转动铁盔,注视那些好像很闲的其余职员。 「喂。」 「哇,咦,啊……!?」 被吓到的那名职员,把藏在账簿后头偷看的书都掉在地上了。 立刻装作没事的样子把书拾起,那位职员——监督官的表情随即放松下来。 「喔喔,这不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吗。」 这位脑袋有点怪怪的冒险者,就各方面而言都是本公会的名人。 「是关于昨天的委托吧。如果没错,报酬支付作业已经准备好了……」 「给我吧。装成两袋,平分。」 「明白了,会照您说的办。」 「此外,我想做详细报告。」 「啊……虽然报告给我听也是可以……」 监督官露出有点困窘的反应,偷偷朝办公室的后头瞥了一眼。 但之后会被怨恨耶——监督官喃喃说了句哥布林杀手听不太懂的话。 「但我并非负责人所以不太知情,还是之后再处理?」 「我都可以。」哥布林杀手并不怎么在乎地点点头。「怎么了吗。」 「不,请别放在心上。」 监督官这么说完后,果然很在意背后而压低音量,并咧嘴笑了笑。 「在假日前有很多工作必须处理完,所以她今天超忙的。」 「是吗。」 「是的,之后我会转告她『哥布林杀手先生过来关心你』,这样可以吗?」 「虽然我并不担心。」 不过自己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拒绝的理由,于是哥布林杀手又补了句「随便」并点点头。 听到这种回答,监督官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至于哥布林杀手则朝对方动动铁盔,示意墙上的告示板。 「哥布林。今天没有吗。」 「您是指剿灭哥布林的任务?」 监督官说了句「请稍候」就先退到后头去,随后从金库拿了一只皮袋出来。 里头装的金币用办公室准备的天秤精准地均分为二,然后再换装进全新的两只皮袋中。 「来,请您点收。」 「谢了。」 「那么,关于剿灭哥布林的任务……」 哥布林杀手随手抓起两袋报酬,塞进杂物袋里。 这当中监督官则取出账簿,舔了舔拇指开始翻页。 「呃……没错耶。今天并没有跟哥布林相关的案件喔。」 「口头委托,也没有吗。」 「是的。今天似乎并未收到类似的案件。」 「是吗……」 哥布林杀手低吟着。 「果然,没有剿灭哥布林的任务,让您感到很不满意?」 「嗯。」 哥布林杀手对监督官的冗言,极为认真地用力点头。 「不痛快啊。」 对不懂他意思、陷入困惑的监督官说了句「有劳了」,哥布林杀手便转身走掉。 哥布林是种以掠夺维持生计的怪物。 除了原始的武器与道具外,不论食物或居所,恐怕都未曾有过自己生产的想法。 就算没有这类发想,只要用抢的就行了,因此根本不必生产,正因如此—— 「……」 ——换言之,那群哥布林们正在潜伏。 哥布林杀手低声咕哝着,同时摇摇头。 他边整理思绪,边转身对大厅望了一眼。 「呜喔喔喔……!头好像快裂掉似的,有够痛……!而且柜台小姐也不在…………」 「真,笨。你喝太多了,才会,这样。」 昨天中过法术,如今正抱头喊疼的长枪手又一如往常被魔女制止了。 「喔,终于回来啦。真是的,只不过买样装备要花多久时间啊。」 支着脸颊的重战士如此说道,面红耳赤的女骑士则这么回嘴: 「你、你很啰嗦耶!我也有许多需要考虑的地方啊……」 彷佛在泼冷水般,一名半森人轻剑士此时自作主张地插嘴: 「好啦好啦,其实骑士小姐是为了参加祭典,而想稍微打扮一下喔。」 「咦,真的吗!?哇,好棒喔。所以会穿礼服之类的啰?」 双手捧着脸颊的少女陶醉地说,相对于她,少年斥候(scout)的态度却有点冷淡。 「大姐姐要盛装出席吗……不过,原本不特别打扮就已经很漂亮了啊。」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 「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喂,别嚷嚷行吗?」 重战士的小队,正在热烈讨论关于祭典的话题,而在这群人隔壁—— 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的二人组,表面上则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欸,是说你不是要收供奉?会穿那个吗,我有点想看你祭祀服的扮相。」 「……想吃我的巴掌吗。」 「没有啦,毕竟是祭典嘛。」 「……如、如果你真的那么坚持,我、我稍微装扮一下也是可以……」 「真的吗!?太棒了!」 「等一下,不要那么高调,人家会害羞啦。」 其他冒险者也都一样。 不论是谁,都对即将到来的祭典期待万分。 至于对这场祭典不表欢迎的家伙—— 「……也不是没有吗。」 在角落,有个采取蹲坐姿势的冒险者与哥布林杀手目光交错,后者在铁盔下低喃道。 一件黑色外套就足以把身体包裹起来的矮小男子,用隐约带有企图的模样环视这群冒险者。 这并不稀奇。如果缺乏野心还当什么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将那家伙的身影撇下,径自缓缓迈步。 有太多事需要他去思考。相对于此,手上的线索却少得可怜。 另外待办的事项也还很多,好比…… 「姆。」 「啊。」 迎面碰个正着的,是从入口外慌忙闯进来的女神官。 差点就撞上他的她,急忙调整好自己的姿势,还用力压住帽子。 「咦,啊、啊,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不知在害羞什么,脸颊在他注视下逐渐染上红晕。 对她几乎要冒出蒸气的脸,哥布林杀手只是微微歪着头。 「昨晚,有睡饱吗。」 「有、有的。我很好,嗯。」 要说她形迹可疑的确没错,或许是过分紧张吧,女神官的眼神显得游移不定。 哥布林杀手只是略略发出一声「唔」。 「趁没忘记先给你。」 「呀!」 说完哥布林杀手就扔下钱袋,女神官怕掉在地上,赶忙用双手接住。 她就像要抱住钱袋般凑向自己单薄的胸口,袋子发出了轻微的钱币碰撞声。 「昨天的份。」 「谢、谢谢你。」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皮袋收进包包内……但还是一副难以保持平静的模样。 女神官偷偷摸摸将视线瞥向里头的工坊。 哥布林杀手先是保持缄默,过了一会才用淡然的口吻问: 「要买装备?」 「咦,啊……」 他觉得自己猜对了。 女神官不只视线,就连脖子都转了过去,在工坊与哥布林杀手之间来来去去。 到底有什么令她如此在意,哥布林杀手不太明白。 「需要建议吗?」 「不、」她从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不、不必了。是,我没问题的,嗯。」 「是吗」 哥布林杀手也没有继续追问,直接通过她身边走了出去。至少对他来说,这是极为正常的行动。 想看穿对方心底隐藏的一切秘密,对他而言是很奇怪的想法。因此即便老翁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他也充耳不闻。 想必是那位少女很得他的欢心吧。 那样并非什么坏事——应该。 § 祭典的前夕,其实也是祭典的一部分——据说是这样。 只要来到街上,就可以听见挥动锤子的声响,组构木头的声响,升起旗帜的声响,以及风吹过的声响。 住在这边境小镇的人们,并不只限于冒险者而已。 店主将商店装饰得五彩缤纷,年轻少女们则苦恼自己祭典的衣裳该如何穿搭而四处窥看。 在大道上来回奔跑的孩子们,现在一定是在盘算零用钱该怎么花吧。 当然,他们稚拙的计划在祭典摊位的玩具前,很轻易就被瓦解了…… 路边有某种切成奇形怪状的蔬菜在阳光下晒干,并等着之后被做成灯笼。 一旁则是货车、马车以较平日稍多的乘载量来来往往。 车上包括食物、衣着等商品,此外旅客也变多了。一旦祭典来临,这是必然会发生的情况。 这一带不过是常被怪物威胁、惧怕魔神,尚处于开拓阶段的边境罢了。 正因如此,更要趁祭典时热热闹闹地盛大庆祝、享乐,这也是人之常情。 「唔。」 哥布林杀手对上述所有事物仅仅瞥了一眼,默默走在路上,绕到公会后方。 他仰望与夏季相比,威力已减弱许多的日照。 尽管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在吹拂过的凉风中和下,天气就彷佛春日般舒适宜人。 从公会的厨房,飘散出炊煮料理的气味。 仔细看街上的家家户户,也纷纷升起长而淡的炊烟。午餐时间到了。 ——啊啊,刚才的小朋友是为了这个才奔跑吗。 虽说也不全是出于这原因,但训练场显得空空荡荡。 接获委托的冒险者已经出发,留下来的人不可能为了训练而不吃午饭。 ——好机会。 他轻轻点头,并尽量靠到训练场的角落,挑了一处树荫一屁股坐下来。 接着他放下圆铲,并把吊挂东西的绑绳解开,迅速摊在地上。 木桩、木材、铁丝、绳索等等。大多都是跟冒险无关的杂物。 哥布林杀手又从腰带抽出自己的短剑,立刻展开作业。 首先以短剑使劲将木桩削尖,再把木材切出缝隙用力弯折,以绳索绑出奇妙的形状。 这些作业应该要算精细的手工,但他的动作却很粗鲁,况且以制作道具而言成品也太粗糙了。 假使妖精弓手在场,她一定会因好奇心而摇着长耳朵提出质疑吧。 或是女神官在的话,铁定也会怯生生又害羞地发问。 然而当他正埋首作业时,对他出声的并非上述两人。 「喔喔。」 「呵呵。」 回头一望,有两道兴冲冲的声音传来。哥布林杀手微微扬起铁盔。 身材像木桶的男子与另一名肌肉发达的壮汉。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原来是这两位同伴。 两人形状成对比的影子,把原本就在树荫下的哥布林杀手又覆上一层。 「哎呀,小鬼杀手兄。今天又见面了,天气真好啊。」 虽然在旁观察以久,但蜥蜴僧侣毫无愧色,以奇妙的姿势合掌道。 「明天的祭典,要是像今天这样阳光普照就好了。」 「嗯。」 哥布林杀手并未停止手边工作,只是点点头。 「希望是好天气。」 「诚然,诚然。」 在尾巴啪哒敲打地面的蜥蜴僧侣身旁,矿人道士抚摸下巴并蹲下身子。 「不过,看你做得很专心啊……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以备不测的措施。」 对捻须打量自己手边的矿人道士,哥布林杀手只是简短响应。 大小各不同的木桩加上圆铲,搭配铁丝跟木材组合而成的什么。 「你是打算对抗吸血鬼吗?」 「……?」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一歪。「为何这么想。」 「提起吸血鬼,普遍都认为用白木桩可以消灭。」 「是这样吗。」 「好吧,至少你还听过吸血鬼的名字。」 矿人道士半无奈地苦笑道。 说起吸血鬼,几乎与龙齐名,可算是世上最知名的怪物之一。 当然关于亡者的知识大多都被隐匿起来,详情只有魔法师与圣职者清楚。 但就连巨魔是啥都不晓得的家伙也听说过这点,就值得对吸血鬼大书特书了。 「没兴趣。」 回答一如预期简短的哥布林杀手,再度喀哩喀哩地使劲削起木桩。 不过他突然「唔」一声停下手边工作,微微转动脖子。 「我记得吸血鬼,会透过咬人增加同伴吧。」 「这点你也知道啊。」 「……如果对哥布林也管用,还是事先准备比较好。」 矿人道士忍不住爆笑出来,但哥布林杀手却极为认真地看待此事。 「那么——」蜥蜴僧侣好像在思索事情般,吐出舌头舔了舔鼻尖。 「小鬼一死即成小鬼尸首。倘若还会动,与其说是小鬼,反而更接近食尸鬼一类吧。」 「首先,」矿人道士无法再憋笑地说道。「根本没人想吸小鬼的血呗。」 「是吗。」 不知是认同蜥蜴僧侣的答案还是矿人道士的回答,他垂直晃晃铁盔表示同意。 随后他再度展开作业,不知不觉就制造出一大堆木屑。 矿人道士用肥大的手指挥开木屑,顺便将喷到胡须上的也捻掉。 「所以是为了剿灭哥布林?」 「没错。」 「我就知道。」 尽管如此,听者并未动怒,换成妖精弓手铁定会对他这冷淡的态度激动到竖起长耳吧。 但他们已经认识半年了,对哥布林杀手的细微反应多少能掌握。矿人道士也没有介意。 「既然这样,要是能告诉我们详情就好了啊。」 「不能确保会不会从哪传进小鬼耳中。」 「说得也是。」蜥蜴僧侣缓缓摇着尾巴。「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他们虽笨,却不傻」 哥布林只是懒得学习罢了,如果真要学,他们不但能打造道具,也会演练战术。 眼前的矿人道士等人,之前才因哥布林们想尝试「海战」而感到棘手。 战术要是泄漏出去就麻烦了——只不过,这家伙未免也保密得太彻底了吧。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两人都是出身具备专家气质的种族。 矿人钻研锻造与手工艺,蜥蜴人则对战斗与变强极为执着。 对他们来说,偏执与顽固甚至可算是某种美德。 「那么,可否借用小鬼杀手兄身旁的位置?」 蜥蜴僧侣彬彬有礼地问,「无妨。」哥布林杀手则淡淡回答他。 「原本这地方就不是我的。」 「是啊,不过先打声招呼才合乎礼仪嘛。」 说完矿人道士便摊开一块大布代替地垫,一屁股坐在上头。 蜥蜴僧侣也解开自己抱着的行李系绳,迅速将东西摊开来。 乍看之下不知道他俩打算做什么,但应该是某种手工艺的准备。 包括细而柔韧的竹签,染成各种不同颜色的薄纸。此外还有油纸。 不经意把铁盔转过来的哥布林杀手,微微「唔」了声。 「灯笼……不,是天灯吗。」 「喔,真聪明啊,啮切丸。」 矿人道士以熟练的手艺将材料组合起来并肯定道。 以有节的竹子削出来的竹签既轻又细,但依然柔韧耐用。 而用这些打造出来的天灯也算是灯笼的一种,更是祭典的传统象征之一。 至于其构造则相当单纯,就是在竹编的笼子外,用纸贴成伞状盖上去而已。 接着再将油纸放进笼内,予以点燃—— 「会浮上天空,是吧。」 彷佛难以置信的模样,蜥蜴僧侣左右慢慢摇晃他的长脖子。 「若未亲眼见识实在无法想象。说实话,贫僧还满期待的。」 「我的故乡就有这玩意,这次也是为了让长鳞片的开开眼界才刻意做几个。」 「嗯。」 哥布林杀手透着日光检查木桩的情况,一边点头。 「虽不知该怎么说……但不坏。」 「既然如此,就更教人期待了。」 蜥蜴僧侣这么说道,这位圣职者以彷佛在夸奖他人的动作,意味深长地摇着尾巴。 「因为小鬼杀手的话语值得信赖的缘故。」 「……是吗。」 哥布林杀手轻轻应了一句,又拿起下一根木桩。 矿人道士并非无法理解他沉默的用意。 「来吧,来吧,咱们也赶快开始。」 咧嘴浮现笑容,矿人道士意气昂扬地拿起材料。 「明天就是祭典了。不趁现在多做几个可不行。」 「唔嗯。那么,恳请术师兄多加指导及鞭策。」 蜥蜴僧侣卷起长尾巴,在矿人道士身边缓慢地坐下来。 话说回来,矿人道士的手指动作异常迅速。 那既粗又短的指头,竟然能进行如此精细的作业。 他以名副其实宛如变魔术般的手法,将竹笼一一编织完成。 果然类似这样的工作交给矿人,无人可出其右。就连森人都得刮目相看。 至于把这些编起来的竹笼贴上纸糊成的伞,就是蜥蜴僧侣的任务了。 他别扭的动作是为了避免锐利的爪尖将纸弄破,但老实说看起来很笨拙,也很危险。 然而同时,他的作业方式也极度细心。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有时不禁令人好奇,这类习俗想必是有什么由来吧。」 呼,蜥蜴僧侣擦了擦额头,即使他根本不会流汗。 矿人道士则倏地用单手拿起酒瓶,灌了一口润润唇,喃喃应了句「天晓得」。 「我终究也是个外来客。虽说知道天灯,却不明白明天祭典要使用的理由——」 「……其实很常见。」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着。似乎感到意外,其余两人的视线都笔直对着他。 但哥布林杀手依旧径自削着木桩,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 「引导善魂,放逐恶魂。充当迎接死者的路标。就跟蔬菜灯笼是同一类。」 「你很清楚嘛。」 「故乡的——」哥布林杀手道,「附近的祭典。不可能没听说。」 「唔……贫僧却难有共鸣呐。」 蜥蜴僧侣用爪尖喀哩喀哩地搔着自己的鼻尖。 对他们而言,死亡即是尘归尘、土归土,抑或化为食用者的血肉,在世上循环不息。 亡者之流并不会自黄泉归来,多半是尸身沦为被恶灵附身用的空壳。 只不过——蜥蜴人僧侣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 「悼念死者不难理解。想像亡魂会返回故土,也是佳话一件。」 「……你说得对。」 哥布林杀手颔首。 「正是如此。」 哥布林杀手说完这句话,再度陷入沉默。 他的表情被铁盔隐藏起来,丝毫不流露任何情感,只是继续动手削木桩。一旦堆积太多木屑,他会挥手扫开,一直削到木桩的尖端变利为止。 始终注视他作业的蜥蜴僧侣,突然「呼」一声从颚部喷出一口气。 「看来关于这次祭典,贫僧也得更加细心投入才行了。」 「呵,长鳞片的。你终于有干劲啦。」 「当然,当然。贫僧所信仰的,乃血脉相连的父祖辈,令人畏惧的龙。换言之即是祖灵。」 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不能让祖先蒙羞。原来如此啊——矿人点点头,这道理并不难懂。 不过三个男人在训练场的角落围成一圈叽叽喳喳,不可能不引人注意。 午餐时间结束后,又有人回到训练场。还有些人是刚从冒险归来,所以到公会附近闲逛。 只要稍稍擦亮眼睛竖起耳朵,要察觉到这三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啊——矿人跟欧尔克博格在一起搞些什么!」 何况上森人的感官又特别敏锐。 她清新凛然的声音简直像个小女孩般亢奋地响起,想也知道是妖精弓手来了。她就像一阵疾风跑近,将双手靠在膝上,弯腰探出身子。 矿人道士则视线朝上地白眼瞪她,一边捻须以嘲笑的口吻说: 「你是小孩子吗。」 「真失礼,人家已经两千岁啦。」 妖精弓手用短促的鼻息哼了一声,好像在炫耀年纪般挺出平坦的胸部。 不过很快又恢复弯腰撑膝的动作,将头凑到三人手边。 「……所以,你们在做什么?」 「结果你竟然不知道啊,长耳朵。这玩意叫做天……」 「做木桩。」 「才不是咧。」 不理会傻眼的矿人道士,妖精弓手一转眼就让自己扁扁的臀部滑上了地垫。 蜥蜴僧侣则抬起沉重的身躯,稍微往旁边挪开,让出给她坐的空间。 只见妖精弓手一副兴冲冲的模样,长耳摆动,双眼也闪闪发亮。她连珠炮般迅速丢出了好多疑问。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是干么用的道具、该怎么用、为什么要削木桩? 「为了剿灭哥布林。」 「我就知道。」 一下子就从三人手中掌握住主导权的她,简直像是一阵旋风。 俗话说三个女生凑在一起,声音胜过一百只鸭子,不过这里光她一个人就够吵杂了。 「难道你其实是圃人吗。」矿人道士的厌恶溢于言表。 气氛都已经热闹成这样了,其他人理所当然也会聚集过来。 「喔喔,这不是哥布林杀手和几位大叔吗?」 「啊,真的耶。是在准备祭典?」 用过午餐的少年斥候与少女巫术师,还有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都来了。 仔细想想他们都还很年轻,或许还处于对什么事物都感到很新奇的时期。 对加入重战士小队活动数年的少年斥候而言,每年的祭典都很令人期待吧。 「欸欸,大叔们在做些什么呢?」 「唉呀,你不知道吗!?这个叫作……」 「是天灯吧,我知道喔!」 少年斥候得意地挺起胸膛,被抢走解说机会的妖精弓手不悦地嘟起嘴唇。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做做看?」 「贫僧其实也还不是很熟练呐。就边教大家边实作吧。」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随即亲切地鼓吹孩子们加入,招手让他们一起围成圆圈坐 至于妖精弓手大剌剌混进来也不会觉得不自然这点,不禁让人怀疑她真的是上森人吗。 「……」 哥布林杀手的铁盔朝越来越热闹的周围转了一圈。 这个圆已经将自己团团围住,这群人——冒险者们的脸庞都放松下来,对彼此相视而笑。 当然,圆圏的中心是正在制作天灯的那两人。 即使没有他,大家也会像这样聚集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吧。然而…… 「唔。」 哥布林杀手依然默默不语,只动着他的小刀。 「咦,欧尔克博格,你还没吃饭喔!?」 「嗯。」 秋天的夜晚来得很早。 短暂造访的夕照不多时便悄然离去,天空就像染上一层淡墨般在夜空挂起了星斗与双月。 撇开三三两两踏上归途的友人们,留在原地的理论上应该只有哥布林杀手一个…… 「你这样子不行啦……啊,该不会是没钱之类的?」 「不。」 「我请你!」 「不——」 「肚子饿的时候被哥布林偷袭怎么办?能打仗吗?」 「……唔。」 「好,那就决定啰!」 被不由分说的妖精弓手逮住,他在出乎意料的状态下被带进某间酒馆。 大多数酒馆都兼具住宿服务,所以挤满嘈杂的旅客也是很正常的。 妖精弓手随便选中的酒馆,更是一下子涌出了惊人的喧嚣与人群热气。 混进塞满座位的热情酒客中,酒肉的诱人香味不经意飘了过来。 「嗯、嗯——」妖精弓手光是这样就开心地眯起眼,一双长耳摇来摇去。 「我以为你不习惯饮酒吃肉。」 「话是这样没错。」她轻轻闭起一只眼。「不过我喜欢热闹的气氛唷?」 「是吗。」 「就是那样……啊,两位喔!」 妖精弓手朝气蓬勃地对接待的女服务生竖起两根手指。 他们被身着暴露制服、摇着屁股的女服务生带到了距离店中央有点远的外侧圆桌。 哥布林杀手先把东西立在一旁放好才就座,陈旧的木椅承受压力,发出叽的声响。 相对地,妖精弓手则表现出森人特有的轻巧动作,让人完全感觉不到体重。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妖精弓手的白皙纤细指尖,倏地指向哥布林杀手。 「至少吃饭的时候,可以把那个拿下来吧?」 「不行。」 被她指着的铁盔,缓缓地左右摇晃。 「哥布林来了怎么办。」 「这里可是大街上耶?」 「街上也会有哥布林。」 妖精弓手尽管有些厌烦,但还是说了句「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并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她的建议也不是无法理解。 毕竟——哥布林杀手这身异常的装扮,实在太过显眼。 即便是在一群冒险者之中也能一眼认出来,他的装备就是如此奇特。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以及套在手臂上的小圆盾。 幸好平日就全副武装的冒险者,在这个镇上不算少数。可是话说回来……「那家伙是啥……冒险者?」 「我还以为是不死族……」 「呜哇,他在看这边——」 「应该是你多心了吧……?」 这间酒馆并非冒险者专用。在以旅客为主的人群当中,他的模样明显截然不同。 其他看似冒险者的客人,真要说起来只有在店内角落不起眼之处的一人、不,两人而已。 其中一人很高大,另一人则是一眼就知道是圃人的矮个子。 明明是魔法师,却身穿毫不露出半点肌肤的大外套,在冒险者当中并不稀奇。 或许是在讨论冒险的事吧,尽管听不到说话声却呈现一副热烈议论的姿态。 妖精弓手虽有些讶异地摇着长耳朵,最后好像也失去了兴趣。 「所以,」她把一时转过去的视线又切回来,盯着眼前的铁盔。「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事。」 「明天,祭典。我听说啰。」 妖精弓手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好像在捉弄人般以指尖对着铁盔。 「你上午要跟牧场的女孩一起玩吧?然后下午是跟柜台小姐。」 「不是玩。」 哥布林杀手以极为冷酷的口吻回答。 随后他的视线穿过头盔,盯着妖精弓手。 看起来简直就像在瞪人,但他的表情因为脸被挡住所以无从判断。 「耳朵真灵啊。」 「当然,我是森人嘛。」 妖精弓手轻轻摇了摇长耳,咧嘴露出猫咪般的笑容。 「下午那场对方好像已经早有安排,所以我没办法多嘴什么。」 「唔。」 「但难得有这机会,你上午准备了什么计划吗?我只是想知道。」 「是吗。」 「就是这样。」 「……没有。」 哥布林杀手慢慢左右摇晃铁盔,彷佛呻吟般挤出这两个字。 「完全没想过。」 「真让人儍眼耶。」 妖精弓手瞪大眼,彷佛在忍受头痛般压着自己的眉心,接着放弃似的叹了口 「……哎,不过,如果要说这就是欧尔克博格的作风,那也一点都没错吧。」 妖精弓手彷佛觉得很有趣似的迅速变换表情,一对长耳还不时上下颤动。 「总之,先带她去喜欢的地方如何?」 「喜欢的地方……」 「对,那女孩喜欢的地点或喜欢的东西之类的……你们不是认识很久了吗?」 这回哥布林杀手的铁盔纵向动了一下。既然如此就好,妖精弓手也点头回应。 「还有,严禁使用只有『是吗』、『对』、『是这样吗?』『嗯』、『不』的对话。」 「唔……」 不理会嘴里发出碎念声的哥布林杀手,妖精弓手的意识已飘向了墙上所贴的价目表。 「点什么好呢——」她咕哝道,就算不看她摇动的长耳,她的好心情也一目了然。 看来昨天的报酬还好端端地收在怀里,放着不管大概一下子又会花个精光了吧。 「欧尔克博格,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都好。」哥布林杀手静静地说道。「是你付钱,点你喜欢的。」 「……不知道你那样算不算是在体贴我。真难判断耶,老实说。」 「生性如此。」 「早就知道啦。」 妖精弓手支着脸颊叹气,不过那也只维持了一瞬间。 「不好意思——」只见她举起手呼唤女服务生,指了价目表上的好几样餐点。 以蔬菜色拉跟其他食物为首,听说有上等葡萄酒时,她也毫不犹豫地回应「那个也要!」 「喝醉的话不送你喔。」 「晦」她好像很出乎意料般震动长耳。「还没喝就以为我会醉倒这点很让人不爽耶。」 「不会吗。」 「那只是偶尔而已啦,偶——尔——而——已!」 对嗤之以鼻表达不服气的她,哥布林杀手只是用斩钉截铁的语调继续说。 「我待会还有事。」 「哼……」 她似乎不感兴趣地把脸别开。 在摩肩擦踵的嘈杂店内,女服务生们互相闪避、交错身躯的动作简直就像在掠过陷阱。 她的眼眸原本盯着被服务生端着的料理热气,但最后还是顺势转向了哥布林杀手。 「……需要,帮忙吗?」 「不。」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过了一会,经过思索后再度开口。 「……还不用。」 「……是吗。」 接着他们便陷入沉默,直到料理上桌前都无话可说。 默默不语的两名冒险者,看在其他客人眼里只不过是怪异的背景之一罢了。 冒着蒸气的汤,是将杂粮加上奶油煮成甜味的一道料理。 把烤得又焦又硬的黑面包浸下去,吸收汤汁后就会变软而容易入口。 分量饱满的奶酪咸味很重,搭上汤真是绝配,老实说好吃极了。 「那家伙应该会很喜欢吧」妖精弓手笑道,哥布林杀手也回了句「的确」。 「矿人一定不行,只会抱怨我们酒量差。绝对是这样。」 「火酒吗。」 哥布林杀手让杯中的液体流进铁盔缝隙,咽下一口葡萄酒。 「那个拿来让人苏醒或当燃料都不错。还能消毒。」 「欧尔克博格虽然不是在反讽,但也觉得那根本不能喝吧~」 呵呵呵——妖精弓手的笑声,宛若摇晃的银铃。 「话说回来……喂,欧尔克博格。」 把料理的盘子推开,妖精弓手倏地探出身子把脸凑过来。 她的表情很愉快,但声音却压得低低的。 「什么。」 「你知道那女孩今天去工坊买东西吧?」 「嗯。」 妖精弓手称的「那女孩」,除了女神官不作他想。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那么,你觉得她的装备怎么样?」 「不。」 他接着又摇摇头。 在少许酒精带来微醺的脑内,她回忆起白天女神官的模样。 哥布林杀手把茶壶的水倒入杯中,又喝了口水休息一下。 「我没过问。」 「哎呀。」 妖精弓手用力眨了眨眼,边玩杯子边喃喃说了句「真意外呢」。「哼嗯……那我要不要保持沉默比较好呢?还是你想知道?」「你想说我就听。」 「我是很想告诉你啦。不过,那女孩没有对你提起吗?」 「嗯。」 「既然这样,我还是别说好了。」 妖精弓手刻意眨了眨一只眼。 这并非森人的动作,是她来小镇后才学会的吧。 当下的她简直比凡人还像凡人,畅快地呵呵笑着。 「我猜,那样子应该会比较有趣。」 「是吗。」 「就是呀。」 哥布林杀手再一次「是吗」地点点头,并朝自己的杂物袋里翻找。 他拿出装了报酬的皮袋,松开袋口把手伸进去。 「趁记得先给你。」 啪哩、啪哩、啪哩——他发出声音地在桌上将三枚金币并排。妖精弓手原先散漫的眼阵顿时聚焦起来,死命瞪着他。 「我刚才不是说过要请客吗?」 「迟早。」 哥布林杀手突然吐出这句话。 他以连自己似乎都不太相信这件事的口吻,说道: 「……迟早,会拜托你帮忙…………或许。」 「所以先付订金?」 「对。」 「……哼嗯。」 ——大概是喝醉了吧。 不管是欧尔克博格,还是她自己。 ——不过,这样也罢,嗯。好吧。 「我才不要。」 「……是吗。」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颔首。 妖精弓手直挺挺伸出白皙的手指,轻巧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取而代之,我要一次冒险!」 「……唔。」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这位上森人的冒险者,说完便在嘴边倾倒葡萄酒杯。 「……啊,当然是除了哥布林以外的喔!」 「……」 哥布林杀手陷入沉默了。 到底该怎么回答才好,他想必也没头绪。 妖精弓手则毅力十足地等待他的回复。 原本森人就很擅长等待,只见她一副等上十年也不在乎的样子。 「我明白了……那么,麻烦你。」 「很好。」 才刚取得承诺,妖精弓手的脸颊就整个笑开。 她像猫咪般眯起眼,喉咙深处发出银铃似的清脆笑声。 「既然这样,我们赶快吃一吃吧。东西冷掉就不好吃了。」 「嗯。」 享用美食途中,哥布林杀手的视线蓦然扫过店内一角。 不知何时,刚才那两名冒险者似乎已离去。 哥布林杀手不太痛快似的用鼻子「哼」了一声,将面包撕碎。 「对了。」 「什么?」 「你知道金木樨的花语吗。」 尽管每道菜都是妖精弓手的喜好,但哥布林杀手也没什么好挑剔。 随后他把妖精弓手送到酒馆二楼并付了住宿费,说明餐费记在她帐上,便走出店外。 § 该做的事总是非常明确。 时常思考、预测、警戒、研拟对策、付诸实行。 至于此时此刻哥布林杀手该采取的行动,就是挖洞。 夜晚——双月已高高升起,正是冷冽的星斗闪闪发光、遍布整面天幕的时刻。 他独自一人、默默地挥动圆铲不停挖洞。 冰冷的夜风,把他微微发热的身体里的酒意全驱散了。 穿过大门来到小镇外,他甚至远离马路进入了兽径。 尽管是旷野,但也不像一望无际的草原那样全都是平坦的场所。 当中有丘陵、茂林、草丛,一旦离开马路就是一片未开拓的土地。 恐怕就是因为人类不会通过这,他才选择在此处挖洞吧。 洞深约有一个人的高度。不过并非矿人或圃人,而是凡人的身高。 洞底埋入整排削得细而锐利的木桩,洞口则用挖掘前铲除的地表掩盖住。拉了块布支撑的洞口表面,乍看绝不会让人对底下起疑心。 重复好几遍类似的作业后,他在这一带撒下许多颜色鲜艳的小石头。 「那么……」 问题在大量的废土。 哥布林会拿去补强洞窟的墙壁等等所以不成问题,但他可没办法那样做。 冒险者一方要进行类似的土木工程,会遭遇许多棘手的难处。 哥布林杀手把多余的土一一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麻布袋。 变成了沙包。 他把袋口绑紧,将装满的沙包一肩扛一个,一次搬走两个。 搬到离地洞有点距离的草丛中藏起来,排成半圆形,堆积得很牢固。 这玩意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场,哥布林杀手也不敢肯定。 不过,事先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有益无害。 那种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想法,在哥布林杀手身上并不存在。 他将沙包毫无空隙地紧密堆在一起,最后还用圆铲拍了几下,使其更牢固。 「……唔。」 终于,他满意地点点头。 总之挖洞的工作到这里就行了。其他地点都已结束,这里是最后一处。 接下来只需要使用尚未组合起来的木桩、绳索与木材制造陷阱,但能设置的场所却不多。 包括移动过去的时间在内…… 哥布林杀手仰望天空,透过双月的倾斜角度,推测剩下的时间。 即便秋冬的黑夜长而黎明晚,他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慢慢来。 哥布林杀手迅速从自己的行李当中,取出被绳索穿过的几片木板。 将木板布置在茂密的树丛里,处理过几项细部的作业后,他终于站起身。 「得快点。」 哥布林杀手把行李之类的东西扛在肩上,在月下宛如一道黑影般奔跑起来。他穿越草丛,自矗立的树木缝隙间钻过——就在这时。 「喂,你在那边做什么!」 简直就像挥刀砍来的尖锐喊声冷不防袭来,哥布林杀手顿时停止。 沙——他脚底下的植被发出声响,装备也发出铿锵的撞击音。 哥布林杀手「唔」地咕哝一声,却没有把手搭在腰际的剑上。 没有一只哥布林能流畅地说出共通语。 「谁?」 他急促地问,树丛彷佛在回应他般窸窣摇晃着。 现身的是位全身被外套包裹,个子修长挺拔的人物。 从外套下襬可以窥见穿了很久的靴子,鞋尖经过补强。由此可知对方也是个冒险者。 然而哥布林杀手的问题并未获得回答,尖锐的说话声再度传来。 「该问问题的人是我才对,你这家伙。」 从对方的声调判断,哥布林杀手喃喃说了句「女的吗」。 「……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是谁?」 在夜色下也显得很鲜明的白色闪光,间不容发地闪过空中。 「哥布林杀手。」 对紧紧抵住自己咽喉的刀刃,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指推开。 彷佛嫌麻烦似的,他以强忍哈欠般的口气回答。 长剑——单刃——老手。 速度快到让自己无法反应是事实,但自己并不想行动也是事实。 问对方身分同时杀死对方,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不论是否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杀气,这种简单的逻辑并不难懂。 在外套底下,那名女子愕然地眯起眼。 「杀小鬼……的家伙……?」 「对。」 「……听起来像个疯子呢。」 「是吗。」 从哥布林杀手脖子旁被推开的刀刃,像是在往下滑般开始寻找。 剑尖勾到一个玩意后被女子拉起,原来是系有链子的银色小板子。 「银制的识别牌……银等级的冒险者吗。」 「似乎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公会认定我是。」 「……原来如此。」 剑如旋风般快速离去,发出锵一声收进剑鞘。 女子就连收剑的动作都毫无破绽,以冒险者而言等级相当高。至少铜等级以上无庸置疑,哥布林杀手如此推测。 「看来是我太急躁了,抱歉。」 「不,没事。」 「毕竟我以为你是亡者还什么的……」 女子谢罪的口气很过意不去,态度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哥布林杀手缓缓摇了摇头,这点小事并不值得放在心上。 问题在于…… 「拜托,你这样不行啦——」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简直就像黎明升起般极度开朗的声音。 「每次都爱钻牛角尖。我刚刚有阻止过她了唷?」 「不过,很可疑也是事实。」 第二个说话声则冷若冰霜——又出现了两个新来的家伙。 沙沙,他感觉到树丛在摇晃,穿外套且个子娇小的冒险者相继现身了。 其中一人矮小到会被误以为是圃人,腰间却挂着打造得十分气派的剑。 想必是凡人吧。以圃人肌力所能练就的范畴,应该挥不动那把武器。 另一人则手持巨大法杖,身法明显比其他两人迟钝。很明显是施法者之类的角色。 此外,三人的声音听起来都像女的。 战士两名,术师一名,由三位女性组成的小队。 现今女性冒险者并不稀奇,但只有女性组成的小队倒也还算罕见。 「所以,你在做什么呢?应该说我也很想知道。」 提出问题的,是那名个子娇小的剑士。 哥布林杀手还来不及说,她就轻飘飘地走了过来。 跟她随意发问的口气很类似,她走向自己的步调也宛如在散步一般。 「唔……」哥布林杀手咕哝着,稍微想了想才说出答案。 「巡逻。」 「巡逻?哼嗯……」 她蹦蹦跳跳地在哥布林杀手身边打转,接着讶然地说。 「好奇怪的装备喔……」 「是吗。」 「啊,抱歉。我不是在嘲笑你喔,只是觉得很有趣。」 被兜帽遮住还能浮现出满脸笑容,由此可知对方有多么开朗。 然而即便对方如此解释,哥布林杀手还是不知该回她什么。 不论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或剑盾,他都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有趣。 因此在少女观察哥布林杀手的同时,他也在观察对方。 她并非在这一带出没的冒险者。此外至少可以确定不是哥布林。 「……我想,应该和他无关。」 终于,那位拿法杖的冒险者以冰冷的语调低声说。 「能明显可疑到这种地步的,反而就不是了。」 「确实……如此。把脸跟全身都包起来,是的话未免太刻意了吧。」 回应者是最先现身的女子。 腰佩长剑的她,以莫名自傲的口吻续道: 「能耐跟我有不小的差距。我想应该不成问题。」 「真的吗?既然你们两人都这么说了,就当作是这样啰。」 原本微微歪头听同伴对话的少女,此时啪一声在面前合掌。 「对不起唷,这位大哥。打扰你了。」 「不。」 哥布林杀手慢慢摇着头,把怀抱的行李放在地上。 「来看祭典的吗。」 「嗯?哎,应该算……吧。再往那边过去就到了?」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前面就是举办收获祭的小镇。」 稍微想了一会,他又补上一句「若要住宿,早点去比较好」。 「哇,糟糕。是吗是吗,毕竟已经这么晚了嘛。快点走吧。」 抱歉啰,少女又抛下这句,便踏着轻盈的脚步跑走了。 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剩下两人也慌忙整装。 「啊啊真是的,那家伙每次都……那么先告辞了。不好意思造成你的困扰。」 「失礼了。」 剩下两人的身影就像紧追先走的少女般,跟着飞奔出去。 被单独留下的哥布林杀手,低沉地「唔」了一声。 刚才那位娇小的剑士少女所伫立的地面上,散落着小石子。 如果他的记忆无误,那是自己不久前挖洞并隐藏起来的位置。 体术、步法、魔法,或者纯粹仰赖天运——究竟是何者造成的,他并不清楚。 真要说最可疑的,就是她们为何不走马路要走兽径,完全无法理解。 「……」 由于再怎么思考也无济于事,哥布林杀手迅速将疑惑抛下。十之八九,是从其他地方赶来参加祭典的冒险者吧。 此外她们不是哥布林。光这点就够了。 只不过,自己原先打算尽量找人类不会通过的地方…… 「……设置地点要更仔细考虑。」 待办的事项还堆积如山。 而他该做的事,永远都是非常明确的。 间章 「烦恼今年供奉的故事」 叩叩——羽毛笔在蜡烛的照明下敲打着羊皮纸的角落。 虽然只是名誉职,但背负重责大任这点还是让她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能力不足。 就连问她在神殿外学到多少东西,她也未必能立即回答出来。 何况是要书写供奉神的祷词,更加令她觉得自己到底何德何能。 望向挂在寝室深处那套刚收到的衣裳,她叹了口气。 尽管每年看到时心里都很憧憬,却没想过哪天会真的轮到自己。 ——到底该对神说些什么才好? 那跟平日的祈祷一定不同吧。不,真要说起来,祈祷究竟为何物?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会说什么呢?」 蓦然想到这,面无表情的铁盔不禁浮现在脑海,令她微微一笑。 ——把所见所闻传达出去吧。除此之外,也没有自己能做的了。「……好。」 加油吧。决定好之后,笔尖便在羊皮纸上书写起文字。尽管字迹拙劣,但那毫无疑问,是她自身想法的呈现。 第3章 『梦想的收获祭』 砰、砰——伴随着吓人的爆炸声,五颜六色的烟雾在早朝的天空迸散消失。 这是受聘而来的魔法师在展示烟火之术吧。鲜艳的颜色正好可以证明其技术高超。 小镇一大早就热闹起来,性急的乐团已开始滴滴答答地演奏起音乐。 这嘈杂的音色也传到了和镇上有段距离的牧场,搔着牧牛妹的耳朵。 大晴天,大晴天,祭典,祭典,收获祭,秋天的祭典。 她内心亢奋,胸中抨然跳着,情绪来到了最高点,根本没办法好好坐下来等待! 「呜——啊——呜……!」 坐立难安——话虽如此。 牧牛妹会穿着内衣在自己的房间呻吟,当然是有理由的。 了 她小小的衣橱敞开着,从地板到卧榻都被散乱的衣物铺满。 在几无立足之地的房间正中央,她向前弯着身子。 刚才把自己的头发搔得一团乱,明明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之后又得重梳一遍不过那些只是小问题。 原本就不怎么化妆的她,只要把头发大致整理好,抹上脂粉涂点腮红,这样就很够了。 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 「我不知道究竟该穿哪一套才好啊……!」 这才是致命伤。 连身裙好吗?还是不要那么时髦比较好?或者故意大胆一点? 「总不能穿工作服去吧……不,也许可以?保持自然搞不好才是正解?」 啊啊,可是,嗯,一定不会错。 「另一边铁定还是平时那副模样啊……!」 脏污的皮甲搭配廉价铁盔,不长不短的剑,以及套在手臂上的小圆盾。 日常打扮(?)的他身旁站着日常打扮的自己,两个人就这么去祭典玩。这样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她忍不住抱头苦恼起来,同时把才刚抓起来的工作服扔进落选的篮子里。再见了工作服。 剩下的,就是自己偶尔休假时慢慢买齐的几套服装。 但这些不论哪套都脱离不了日常穿着的范围。没有任何一件是可以在重要场合派上用场的。 她对自己平日的经验值累积不足感到悲哀。穿搭的等级太低了。 但现在才痛心后悔也无济于事,自己平常就该多注重打扮一点才对。 「内衣……呃,内衣应该不要紧,对吧?」 对。嗯。不要紧。一定没差。 ——比起内衣先选好外衣再说吧,我在混乱什么! 啊啊可是这种看不见的部分其实才是重点她之前好像在哪里偶然听过。 唔哇啊——她忍不住尖叫一声,不是这件也不是那件啦,她拿起一件衣服扔出去接着拿起另一件衣服又扔出去。 刚才扔出去的那件搞不好比较棒,于是她捡回来摊开对着自己的胸前比了比,但果然又被她扔了出去。 跟他之间的约定是到上午结束为止。像这样犹豫不决宝贵的时间就一分一秒流失了。 这股焦躁感占据了她整个脑袋,甚至舅舅敲门的声音也没察觉。 「……啊啊,虽然抱歉,但你现在有空吗?」 「咦?啊、哇,咦,啊、等等,爸……不对!舅舅!?」 咚——!从卧榻上跳起来的她慌忙用睡衣套上只穿内衣的身体。 接着她回头一看——房门还没有被打开。她用手按住上下剧烈起伏的丰满胸部。 「有、有空啊。请进吧!」 「好,打扰了……呃,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打开门进来的舅舅,会忍不住叹气也是很正常的。 她羞愧极了,毫无半点借口,只能从房间的惨状别开视线。 「你翻出了这么多东西啊。」 「啊、啊哈哈哈……」 对表情无奈的舅舅,她说了句「真不好意思」并搔搔脸颊。 「……之后要收拾干净喔。」舅舅念了一句。牧牛妹感觉快丢脸死了。 「也罢,该怎么说……今天刚好有这个机会,我觉得很适合拿给你。」 「?给我什么?」 在微微歪着脑袋的她面前,一件令人眼睛一亮的青色洋装被递了出来。 染色鲜艳的布料上,还妆点着刺绣与蕾丝。 舅舅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彷佛很怀念地眯起眼。 「这是我妹妹……也就是你的母亲,大约和你一样年纪时穿的。」 「哇、啊……」 牧牛妹觉得美极了。她接过后摊开,在自己的身体前比了比。真希望有面穿衣镜。 「我穿得下吗……穿起来会好看吗?」 「放心吧。」舅舅点点头。「你母亲头发比较长,但其他部分和你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唔,嗯……嗯!我知道了,我要试穿。」 ——原来这是妈妈以前穿过的衣服。原来我和妈妈很像吗! 一想到这她就再也按捺不住,紧紧地把洋装拥入怀中。 「别这样,会皱掉的。」 「啊,对,没错。好险好险……不过,欸嘿嘿嘿。」 差点被丰满的胸部压出痕迹前,舅舅提醒道,她赶忙把衣服摊开避免弄皱。「谢谢你,舅舅!」 舅舅先是眨眨眼,仰望天花板数秒钟后才摇头。 「……啊啊,没什么好谢的。」 接着他那岩石般的脸孔微微放松下来。 「这套衣服,原本就属于你母亲。所以也算是你的东西。好好爱惜它吧。」 「嗯,我会很珍惜的……!」 舅舅说了句可别因为太兴奋而跌倒喔,随后就闭门离去了。「知道了!」她用力回答道。 迫不及待将披在身上的睡衣褪去扔开,她穿上了母亲的洋装。 轻盈垂散的裙子,让平常习惯工作服的她有点难以保持平静。 而这种紧张的情绪更让她意识到此刻和平常不同,胸口不禁小鹿乱撞。 之后,她又轻轻戴上一顶脑后附有大缎带的宽边帽。 ——嗯,很好! 转了一个圈,亲眼检视各部位。要是有镜子就好了,但她不敢奢望那么多。 到头来唯一的难题在于,自己的鞋子并没有那么时髦…… ——这可称得上是少女的全副武装了吧! 「好极了,出发!」 喀嚓一声打开门走出卧室,饭厅里只有舅舅的身影。 舅舅正从厨房拿出牛奶,不知道在进行什么作业。 「舅舅这样好吗,不也去祭典稍微放松一下……?」 「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还是用那个叫艾思克林的玩意赚点钱吧。」 把那种冰凉点心的做法带回来的是哥布林杀手。念出这个名称时,舅舅的脸色有点难看。 「话说回来,你自己才该多玩一点,就算玩一整天也可以喔?」 「啊啊,没关系啦。舅舅如果也出门的话,没人留在牧场有点危险。」 她用力挥挥手,舅舅应了句「是吗」就闭口不语了。 尽管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她有点在意…… 「我要出门了!」 「好,你去吧。路上小心啊。」 时间快不够了。牧牛妹朝气蓬勃地道别后,就以小跑步的方式打开门冲到屋外。 天空一碧如洗,弥漫着烟火留下的烟雾,阳光自秋天的山丘后方洒落,风则「唰」一声吹拂而过。 而一如往常结束巡逻工作的他,就伫立在阳光下。 正如她的预想,他还是平时那副模样。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套在手上的圆盾。 嗯,不过啊。即便如此。 ——今天的我,可是截然不同。 「嗨,让你久等了!」 她尽量装得一派平静,轻轻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跟以前一样淡淡回答的他,好似在稍微思索般歪着头,又补上一句: 「没有等很久。」 「是吗。」 「对。」 「那,我们出发!」 「嗯。」 他点点头,率先大跨步走在前头。 但牧牛妹却一个转圈绕到他面前,牵起他用皮护手包裹住的手。 「唔……」 「那个,等下一定会很挤吧。如果被人群冲散了,不是很讨厌吗?」 这借口未免太逊了,连牧牛妹自己都这么觉得。不过至少声音没有忍不住尖起来。 反正他戴着护手,也感觉不到自己手掌上的脉搏——…… 也不知是否明白她的心意,他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问道。 「等进到人多的街上再说。」 「先、先预演一下嘛。」 躲开对方的视线,牧牛妹用空着的手搔搔脸颊。 她全身发烫,就连接触对方的指尖都能传达出热度。自己想必是满脸通红吧。 「比起待会突然牵手,先适应一下不是比较好?」 为了避免被对方察觉,她用力把帽子重新戴正。接着又不动声色把他的手再度抓好。 「因为……你看,我不就很不习惯吗。」 「是吗。」 他轻轻颔首。 「所以这很重要吧。」 牧牛妹也嗯地点点头后,保持抓住他手的姿势——两人手牵手走了起来。 「……欸,欸。」 「什么。」 牧牛妹面向前方,将自己忍不住想问的事说了出来。「这件衣服——你觉得,怎么样?」 一如往常的路途。一如往常的风景。 一如往常的他。不同以往的自己。手牵着手。 一如往常他陷入了沉默,思索着,然后—— 「很适合你,我觉得。」 光是这句话,就令她的脚步飘飘然。 「……欸嘿嘿。」 牧牛妹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快飞上天了。 § 声音的洪水袭来。 喇叭被吹响,大鼓被敲响,笛子被奏响,脚步声被踩响,还有笑声混杂在其中。 摊贩老板扯开嗓门,街头艺人也叫喊着表演的台词,来来往往的游客发出宛若海浪的声响。 在通过大门前就已经察觉到了,可一旦来到镇上,才能体会今天的热闹程度真是不同凡响。 「虽然每年都这样——」 紧揪住护手的她,亢奋地羞红着脸,转头望向他。 「但果然还是很惊人呢。」 「嗯。」 他晃了晃铁盔回应道。 就连装扮怪异的他,在今天这场祭典当中也变得完全不显眼。 毕竟仔细看,到处都有小丑在跳舞,或是马路旁正上演起即兴剧。 最近连在街上也不解除武装的冒险者很多,而这类旅客今天也大量涌了进来。 不如说视线集中的方向,是在她那边。 清纯的女孩,牵着一名头戴脏污铁盔的冒险者。,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射过来,又一一别开。 ——大家是怎么看我们两个呢? 她稍微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感到十分雀跃。 微服出巡的大小姐,以及她的护卫……? ——不,说什么大小姐有点太夸张了吧? 自己是经营牧场而拥有广大土地的地主侄女——养女。 他则是在本地赫赫有名,老手中的第三阶——银等级冒险者。 当然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当大小姐的料,牧牛妹老早就知道了……不过。 「……搞不好也不能算错?」 「哪方面。」 她窃笑着并仰望那顶愕然的铁盔,随即按着帽子打圆场似的转变话题: 「首先要请你带我去逛哪儿好呢——我说说的啦。」 「唔。」 陷入思索的他,无言地仰望天空。 停在大马路上的两人,就像河中的沙洲一样被留下来,人群的河水继续从两旁流过。 反正也不至于挡到其他人的路,因此她还是一脸笑咪咪地等待他的回应。 终于,他像是临时想到似的喃喃说道: 「还没吃早饭。」 「啊。」 她赶忙掩住嘴。 对喔。 自己一大早意识就飞向了穿着打扮与其他问题,根本忘了这回事。 惊觉不妙的牧牛妹不由得按住眼睛,站在一旁的他则盯着她瞧。 「找摊贩填个肚子吧。」 「……嗯。就这么办。」 她率直同意他的提议。 至于对舅舅感到过意不去,就等祭典结束以后再补偿了。 首先专心面对眼前的他,好好跟他赔个不是。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忘得一乾二净了。」 「不。」 他缓缓摇着头。接着过了一会,才附加上去似的低声说: 「偶尔也会有这种事。」 烦恼该吃些什么而盯着摊贩看的时光也很愉快,不过还是空腹比较难忍。 结果两人在小吃摊买了迟到的早餐,价位虽不算低,东西本身却很简单。 只是把厚切的炙烧培根,加在蒸熟的芋头上一起吃。 一句话总结感想——还真美味。 「啊,」她面露微笑。「这个,是我们牧场的培根。」 「是吗。」他应道,把食物从铁盔的缝隙塞进去。「原来如此。」 咬下一口有咸味且吸收了培根脂肪的芋头,光是这样,美妙的滋味就在嘴里扩散开来。 为了避免舌头被烫伤,她一边吹气,一边把早餐吃完。 至于他还是一如往常沉默地咀嚼着,但也吃得干干净净。 最后将吃完的餐具——素陶器——弄碎扔掉,两人继续上路。 叫卖声始终响亮,左右两侧都有热情高昂的诱惑一一传来。 「哎哎,两位客人,试试杏桃白兰地吧!甜味会把您的舌头都融化喔!」 路旁卖酒的摊位对他们这么吆喝,牧牛妹因此停下脚步。 「如何?」他指着那处摊贩。「要喝吗?」既然他都问了,机会难得不如一试。 小巧的素陶杯里注入了液体,是微微发出酸甜香气的水果酒。 相对于用舔的方式浅尝的她,他则是一口饮尽。 「你喝那么快会醉喔?」 「没问题。」他认真地说。「白兰地可做为提神剂。」 「……你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今天的你精神不济吗?」 「没其他意思。」 「谁知道呢~」 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困窘,她不禁轻轻笑着。 只不过是多余的玩笑话罢了。假使他真的身体不适,自己不可能没发现。 况且要是真的发现,她就会硬把他拖到床边,让他去休息。 参加祭典纵然开心——然而正因为如此愉快,可不能让勉强对方的罪恶感坏了气氛。 「不过啊。昨天你搞到很晚吧,到底在忙什么?」 「把该做的事先处理好。」 一如往常,他的说明毫无解释作用。 但她也不加追问,只喃喃说了句「是吗」。 感觉胸口内侧暖呼呼的,自己也因此变得兴奋又开朗,是因为饮酒的缘故吗? 「我以为你早就睡了。」 不知是否明了她的心情,他以跟平日一样的淡漠语调说道。 「还醒着吗。」 「啊哈哈。总觉得睡不太着……」 「是吗。」 他没有继续深究,两人在热闹的祭典里一起四处逛着。 时间再怎样都不够用。 对森人弓手把盘子一个个扔向空中再射穿的杂技拍手叫好。 对矿人以高超手腕制作、带雕刻的御守刀摊位纯欣赏不掏钱。 对圃人乐师吟唱的武勋诗歌竖耳倾听。 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两人享受着熟悉街道的陌生一面。 就这样逛了有好一会时——他冷不防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 她绕到前面窥看他的表情,不过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只是抱持沉默,「啰」地微微念了一声。 「……稍等。」 「嗯。那,我在这等你。」 于是坚固的皮革护手从她手里离开。 人群杂沓中被孤单抛下的她,就像平常那样背倚着墙,等待他回来。 把空虚的手掌在面前摊开,她轻吐了一口气。 尽管并没有感到寂寞、厌恶。 但眺望着眼前不断流过的冒险者及旅客,她隐约这么觉得。 他四处奔波,而自己只能静静守候的这种关系,大概永远都不会改变了——对吧。 真是的,只有这件事她完全莫可奈何。 他跟她,所关注的事物截然不同。 十年了。 她离开故乡时,也就是村子被毁灭后,已经过了十年。 与成为冒险者的他重逢,则是五年前的事。 这当中,意即分别的五年间他是怎么度过的,她一无所知。 他渐渐被人称为哥布林杀手的过程,她也毫无概念。 故乡后来怎么了,更加不清楚。 尽管有过传闻,但也顶多只是听说罢了。 她记得空虚的棺木在眼前下葬,而自己则抓着舅舅的手静静凝视。 然而,就只有那样。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造成的?大家都怎么了?她至今仍不晓得。 被火烧光了吗。田地呢。家畜呢。朋友呢。爸爸呢。妈妈呢。 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的鸟巢。自己藏在树洞里的宝物。 妈妈说好等长大以后就要送给自己的围裙。那双喜欢的鞋子。 生日那天收到的礼物,尽管小心使用但边缘还是有缺损的杯子。 如今回想起来彷佛幻梦般的每个重要回忆,在她脑海浮现又弹开。 说起剩下的东西,就只有那一天,把镇上找到的东西全收进去带走的一只小箱子。 如果只是如果。 那时自己要是没离开村子,结果会如何? 自己会跟他目睹相同的光景,并一起活下来吗? 还是自己会轻易死去,只有他单独存活呢。 假使是后者,他会为了自己而愤怒吗? 又或者……只有他死去,自己苟且独生,以此作收。 ——那样的话,就太讨厌了。 正当她想到这里时。 「久等了。」 彷佛从拥挤的人潮中使劲挤出来,他熟悉的铁盔出现在眼前。 「不会啦,没关系。」 她轻按住帽子摇摇头,而他则用手指捻着递出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她凑过去问。 「以前……在村子时。」他则喃喃回应。 「类似的东西,你很喜欢。」 他所拿出来的,是只小巧的手工戒指。 银——看起来像银制的。不过这只是外表很像的赝品,她非常清楚。 在小巷子里铺草席的可疑商人,就是拿这种玩意骗走小孩子的零用钱。 简而言之,不过是件玩具。 然而她,却不由自主地笑了。忍不住笑出来。 「啊哈哈哈……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吧。」 「是吗。」 他说着,用断续而微弱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是这样吗。」 「嗯。」 她点点头,收下了戒指。 以手工艺品而言,这戒指的质感也太廉价了。上头连假宝石也没有,单纯只是个金属制的环。 然而透过阳光看,还是会发出一闪一闪的耀眼光芒。 而这光辉是那么眩目,甚至让她忍不住眯起眼。 「……不过。」她低喃着。「我现在也还是很喜欢。」 「……是吗。」 「是唷。」 谢谢。牧牛妹终究还是应了这一句,并将戒指收进洋装口袋。 为了避免遗落,她以左手从外面紧紧按着口袋,右手当然又握住了皮护手。「走吧。」 她笑道,牵起他的手迈出步伐。 无法窥见那隐藏在铁盔下的脸庞,不过…… 他一定也在笑吧——她如此心想。 如此深信着。 § 「喔,这不是哥杀大叔吗丨」 之后,悠哉闲逛的两人又被叫住了,那是已经快要中午的时候。 正在考虑收起来的戒指该怎么处理时——到底是谁在叫唤呢,牧牛妹歪过脑袋。 她对这略显高亢的声音毫无印象,不过被叫的当事人好像知道。 只见他把铁盔转过去,另一头有位少年斥候正指着这边。 一旁还有身为圃人的少女巫术师,以及隔壁的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 年轻的冒险者们结伴出游——牧牛妹也看出这点了。 「咦?怎么,大叔你跟牧场的姐姐在约会啊!?」 「喂,你用那样的口气不太好吧……」 新手战士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见习圣女则拉住他的衣袖。 哥杀——这种简称很有年轻人的风格,牧牛妹的嘴角微微扬起。 她刻意用有些意深旨远的动作,微笑着仰望站在身边的那顶铁盔。「所以到底是怎样,可以透露一下吗?」 「你错了。」他清楚地断言道。「我只有二十岁。」 这回答让牧牛妹的笑意更深了,他否定的不是约会。 「唔耶!?」 少年们发出怪异的尖叫,牧牛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喔,也是啦。因为你一天到晚都戴着头盔,根本看不出来嘛。」 「……有必要才戴。」 如此响应的哥布林杀手,声音比平日更加带刺。 牧牛妹很清楚他在不高兴,不过她自己倒是愉快得很。 虽然大家都说无法看清表情,所以很难判断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她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人像这位青梅竹马更容易看穿了…… 「那个,可以请你们帮个忙吗?」 这时,冷不防出声的少女巫术师,用极为腼腆怯懦的口气说道。哥布林杀手一个转头,将铁盔面对那名少女。 「哥布林吗。」 「不,不是的。呃……」 「怎么,不是哥布林吗。」 这一如往常的平淡响应,让巫术师少女的视线困窘地游移起来。 一旁的少年斥候说了句「大叔你真笨耶」并一阵讪笑。 「再怎么说,这种地方也不可能有哥布林出没吧。」 「会喔。」 「咦?」 「哥布林会出现喔。」 「真假!?」 啊啊,真受不了。牧牛妹听着他们的对话,无奈地露出微笑。 「先别管他了,你们两人有什么事吗?」 牧牛妹慢慢弯下身子,配合少女巫术师与见习圣女两人的视线高度询问。 那两名少女迅速对看一眼,盯着被双臂夹住后更为醒目的牧牛妹胸部。 接着她们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不约而同深深叹了口气——也太明显了吧。 「放心。你们两个,都还会长大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果然还是……」 两位少女垂下红着的脸害臊起来。 牧牛妹对此不由得会心一笑,轻轻抚摸着她们的头。 「所以,你们怎么了呢?」 两位少女嗯地点完头后,转身所指的方向,是间酒馆——的入口。 那里有群人乱哄哄地推挤着,人墙中心是张小桌。上头有尊张开口的蛙像。 如今一名醉汉正手握叮当响的银球,站在路面画出的白线后端面对桌子。 「嘿呀!喝呀!哈呀!」 只见那家伙不断使劲扔出银球,但没有一颗打中蛙像,尽数被桌子弹开。 没多久他的球就用完了,醉汉红着脸大骂「这可恶的畜生!」似乎很尽兴地为失败而大呼可惜。 站在蛙像旁的老板,则以熟练的动作拾起银球,并扯开喉咙喊道: 「来来来,十颗只要铜币一枚!每进一颗就能换麦酒一杯!小朋友跟小小姐则可以享用柠檬汁!」 「那个根本扔不中嘛。」 少年斥候忿忿不平地抱怨道。即便在重战士的小队里接受锻炼,终究还是不够成熟。 虽然十五岁成为冒险者后已打滚数年的他,怎么看都不像才二十岁不到。牧牛妹明白他应该有稍微谎报年龄,不过并没有揭穿的打算。 「对呀对呀。这些银球应该没动过手脚吧?」 「喂喂,小朋友,你可别胡说八道喔。」 见习战士递出铜币并半开玩笑地发牢骚,酒馆老板依旧笑咪咪地用从容的态度应对。 接着两人又砰砰砰地扔出银球,但不论哪颗都离命中很远。 唉——如此叹息的人,是跟着他们一块过来的少女们。 「……那两人都着魔了。」 「真的,男生就是这样。」 与其说老成,不如说是在装大人吧。 巫术师跟圣女两人露出困扰的表情埋怨,牧牛妹则边听边发出「是吗是吗」的回应。 ——男孩子总是如此,会想展现帅气的一面…… 「而女孩子则是希望对方展现给自己看,对吧。」她视线望过去的方向,是那位青梅竹马的青年。 一如往常隔着铁面具难以看出他的表情,却很好理解。 「怎么。」 「你示范一下吧?」 「唔。」 哥布林杀手一个转身,望向四位少年少女,以及牧牛妹的所在之处。 接着他轻轻点头,从钱包拿出一枚铜币,放进酒馆老板手中。 「老爹。」 「来了!」 「我扔一次。」 接下来发生的事,则如电光石火般让人目不暇给。 他先在掌上把玩几下叮当响的银球,随即冷不防用利落的动作扔进蛙像嘴中。此等技术并没有值得放大检视的特点。 单纯只是投掷的准心非常固定。除了精确之外,还很迅速。 陆续扔进一颗、两颗、三颗、四颗。甚至第五、第六颗。 蛙像的喉咙就像在呕吐般发出叩啰叩啰的银球转动声,整个过程只不过花了数秒钟而已。 「哇!」 「唔喔!」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功夫让四位少年少女瞪大双眼,藏不住内心惊讶。 不,不光只有他们。 周遭围观的人群也发出「喔喔」的叫喊,甚至有人稀稀落落地拍起手。 哼哼——牧牛妹简直就像替自己感到得意般挺起了丰满的胸部。 他就只会剿灭哥布林——大多数人都这么以为。 但事实绝非如此。 他并非除此之外一无所长的人。 「这位人客,拜托你也稍微高抬贵手嘛。」 「那可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认真回答老板,牧牛妹则轻拍他的肩膀,赞许他的胜利。 「你从小时候就很擅长玩这个,对吧。」 「嗯。」 故乡村子的酒馆也有类似的游戏,只不过那边不是用蛙,而是持水瓮的女神像。 每次一到祭典,他就会为自己和姐姐赚来三杯柠檬汁。 ——话说回来,记得每到祭典前夕,他好像都会去河边练习打水漂。 他的个性从以前就是绝不怠忽准备呢,牧牛妹感到十分怀念。 「哎呀呀,小哥你果然有一套!一共六杯柠檬汁对吧,稍等一下喔!」 「嗯。」 像平常那样摇着铁盔点头的哥布林杀手,接着转向少年们。 他言简意赅地断言道: 「总之,就像这样。」 「……喔,好。」 「试试。」 咻——哥布林杀手将掌心所剩下的四颗银球,干脆地放进了少年们手里。少年斥候慌忙接下,用稍微有点紧绷的表情问。 「难、难道没有其他,该怎么说……类似秘诀之类的吗?」 「对呀对呀,好比说特殊的投掷动作!」新手战士也追问。 「多练习。」 真是单刀直入。 唔咦——两人再度发出窝囊的叫声,但在哥布林杀手的催促下,只好摆出严肃的架势。 「加、加油!」 「对呀,先集中精神再扔!」 「啊哈哈哈。如果太紧绷也不行啦——」 少女们在一旁守候着,眼前的三位少年—— 「啊。」 ——对喔。牧牛妹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她始终觉得他变了。 到头来,他还是一样。 并没有改变。 当然,从那之后已过了十年。那段经历非常巨大。 毕竟就连自己,也背负着同样的记忆走过来。 然而就结果论,那也只是不断累积上去的成分罢了。 ——本质还是相同的。 这是她始终深信的事……不。 应该说她希望事实就是如此。 「要喝吗?」 「嗯,给我一杯吧。」 他递来一只沁凉的杯子,里头是加了柠檬与蜂蜜的井水。这冰凉的口感,大概也从十年前开始就没变过。 「啊,对了。」 牧牛妹从观看孩子们热中投球的景色,装作临时想起般问道。 「难得你送我戒指,干脆帮我戴上吧?」 「戴哪。」 被这么一问,牧牛妹的视线紧紧落在从拇指到小指的双手手指上。 「无、无名指……」才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不干脆地又补了一句。「……之类的?」 「哪只。」 「什么哪只,当然是……」 ——左手。 不行啦不行啦,这句真的说不出口,牧牛妹死命摇着脸庞。 「右。」 她调匀呼吸后才伸手进口袋寻找,用左手把戒指捻出来。 「右手上……拜托了。」 「知道了。」 就这样,他以毫无半点情绪的粗鲁动作,将戒指戴在牧牛妹的右手上。 她莫名将戒指对着太阳高举。金属环发出了钝重的闪烁光辉。 ——嗯,工作的时候不拿下好像怪怪的。 但至少在祭典的此时此刻,戴在手上也无妨吧,心里这么想的同时牧牛妹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占据她嘴里的酸甜滋味。 § 另一头,在入口前置有蛙像、老板手拿柠檬汁不停进进出出的酒馆当中。 「总而言之,不论是和哪位,又做些什么——」 蜥蜴僧侣正豪迈地大口啃着在油炸香肠上洒了大量奶酪的料理。 边吮舌边称赞好吃好吃同时又一边交谈,对蜥蜴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没礼貌的行为。 「能否顺利实在难说呐……不,希望他们一切顺利。」 「甭担心了,世上这类的事,十之八九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矿人道士拍打自己大鼓般的肚子,对烈酒说了声「忍不住啦」便一口饮下。 「真的该在意的我看是——」他的视线移向一旁,并发出窃笑。 餐桌边还坐了另一人。妖精弓手正以要射穿猎物的表情,咬牙切齿地死瞪着。 「咕呶呶……」 「你在碎念个什么劲啊,长耳朵的。」 「就是那个啊。」用力拍桌后,妖精弓手的长耳剧烈晃动,并指向酒馆外。 「我刚才玩了那个,结果连一颗都没扔中耶!」 「那是因为你擅长弓箭,却对投掷类的一窍不通吧。」 「我没办法接受——我可是上森人!神代延续至今的种族耶!」 说完她有点自暴自弃,大口大口灌下杯子里的柠檬汁。 刚才白费了那么多铜币,结果却得含泪自掏腰包,老实说喝起来还真酸。 「哎,此乃世间常理。猎兵小姐与小鬼杀手兄,各自都有擅与不擅之处。」 蜥蜴僧侣就像在安慰稚子般说道,矿人道士却随即吐槽。 「所以说,你是因为输给了啮切丸才感到可恨对吧。」 「呜咕咕咕……我、我才没什么好恨的咧!」 对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蜥蜴僧侣愉快地发出咻一声,吐了口锐利的气息,就在这时…… 「……啊,等等。」 妖精弓手的长耳猛然一颤,抬起脸看向外头。 「怎么了吗,猎兵小姐?」 「你们看,他们走了。」 一眼看去正如她所言,开心玩过丢球的那两人正要从酒馆前离去。 牧牛妹的步伐因为惋惜而显得沉重,至于哥布林杀手还是像平常一样迈出大步。 「呃,『代我向柜台小姐打声招呼喔』、『是吗』……他们的对话。」 ——那家伙就不能稍微热情一点吗。 心底不悦而以手支着脸颊的妖精弓手,一边玩着表面结露的杯子。 矿人道士则愉快地欣赏她的反应,同时捻起白须。 「森人的耳朵,没有比这个更浪费更下流的用途了。」 「哎呀矿人,你不懂凡人的文化吗?」 妖精弓手自信满满地露出得意笑容,长耳也使劲竖了起来。 「能够浪费天赋,代表当事人充满余裕呢。」 「一时脑充血把钱花个精光的家伙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那跟这个是两码子事。」 「唔哇这家伙开始耍赖咧!哈!所以我才最讨厌森人了!」 「怎样啦!对金钱充满贪欲的矿人才会一直纠结这个!」 于是两位伙伴,又像平常那样大吵大闹起来。 蜥蜴僧侣彷佛很愉悦地眯起眼作壁上观,尾巴则在地板上敲了敲,举起手叫来附近的女服务生。 「不好意思,女侍小姐。」 「来了!」 精神抖擞发出招呼声并停下脚步的,是一位兽人(padfoot)女侍。 这位生有野兽四肢与耳朵的女性,朝气蓬勃地啪哒啪哒跑近。 哦——蜥蜴僧侣理所当然地瞪大眼睛,他对这位呼呼呼笑着的女性有印象。 「这可不是公会的女侍小姐吗?」 「是啊,我在兼差喔。」 兽人女侍用托盘遮住嘴,眯起眼出声道。 「您也知道嘛,今天不管哪间店都缺人手,只要有人愿意打工可是来者不拒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生意兴隆是好事。」 蜥蜴僧侣慎重其事地点点头,并以锐利的爪尖指向贴在墙上的价目表。 「这种炸香肠再多来两、三根。可否在上头多洒点奶酪?」 「好唷。顺带一提我们也有加了药草的香肠呢,这位蜥蜴大爷。」 「哦,是指添加香料吗。」 「另外也有包软骨的……」 「什么——」 「也有直接包奶酪的!」 「竟然!」 蜥蜴僧侣的眼珠因此闪闪发光到无法更亮的程度,自然不必多言…… 正午,就在这种平安无事的状态下来临了。 间章 「神官长准备祭典的故事」 哎呀。哎呀,哎呀,嗯,嗯。又有可爱的参拜者来访了。 是的,这次收获祭的仪式——对,必须藉助神的力量,一点也不错。 尽管不是『降神(gall god)』这种最高阶的神迹。 但这是对镇守在天上的神明们祈愿,希望能求得祂们的一丝神力,庇佑我等的丰收及安宁。 是的,因此假如您试图干涉灵界(astral)的话,这恰巧也是个好机会喔。 来人,麻烦去叫一下那孩子好吗?没错,就是她。应该在镇上吧? 总之那孩子是非常有前途的。 既虔诚,信仰也坚定,还只是黑曜等级就能使出三次神迹。 因此今年的祭典上,会拜托她担任舞者。 她可是个好女孩唷。只不过,还是稍稍有些问题…… 咦?她跟暗人(dark elf)或魔神有无关联?古代巫女的转生?身世藏着秘密? 哎呀,讨厌啦,这样有点过度解读了吧。 那孩子又不是什么白金级的冒险者……就算不是也很常见?那还真恕我失礼 总而言之,我就把她当作亲女儿一样看待。啊啊,这点请帮我保密。 只不过,那个,该怎么说呢…… 和她在一起的那位冒险者,问题似乎也不小…… 那人比较可疑?啊哈哈哈哈,不,怎么会嘛。 至少那位先生并没有崇拜邪神之类的恶念,这点我可以保证。 与其把时间拿来搞这些,我想他更宁可去做另一件事吧。 咦?来这里的路上遇见了奇怪的冒险者? 外观简直像亡者或活铠甲一样骇人? ……………… 啊啊……神啊…… 不,请相信我,他绝对不是什么恶徒喔。 ……那么,详情我已经从水之都的大主教大人那儿听说过了。 如果有帮得上忙之处,我等定会倾力相助,勇者大人。 第4章 『最重要的是笑容』 假期节庆的中午,广场总会被人群淹没,就像一大片蠢动的马赛克花纹。 而矗立广场中央代替日晷的圆柱,理所当然就是约定碰面的绝佳地标。 在五颜六色如花朵般鲜艳的盛装男女当中,只有一人特别朴素——那就是她。 上半身穿着清纯的象征,毫无装饰且不显眼的白色雪纺衫。 下半身则是一件以方便活动为优先的裤裙,裤裙底下露出的腿部则由素色过膝袜包裹着。 发型跟平时一样,只有固定发辫的缎带是事先新买的。 这是便服——也就是假日时上街用的衣裳。老实说,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准备的衣服。 然而即便打扮得如此素淡,她也丝毫没有半点不安。 那是因为——…… 「啊。」 ——……看吧。 大步走来、对四周杂沓丝毫不放在眼里的那个身影。 绝对不会看错,也毫无追丢的可能。脏污的皮甲与铁盔。剑与圆盾。 他的外貌,老实说已经一成不变到好笑的程度了。 因此她也微微一笑,穿着跟平常有点不同的服装,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早上,玩得开心吗?」 「嗯。」 伫立在眼前的哥布林杀手果然还是一派淡然,就像平常那样点点头。 「抱歉。久等了。」 「完全不会。我也才刚到。」 柜台小姐撒了一个很容易识破的谎。 其实她心中万分期待,所以上午就开始等了,但这点要保密。 因此接下来,她为了掩饰尴尬而假咳了几声。 「……不过。很遗憾您还是稍微迟到了喔,哥布林杀手先生。」 「抱歉。」 「不不,没事的。因为我——」 ——喜欢等待。 柜台小姐促狭一笑,若无其事地在前方引领他,并蓦然回过头。 绑着缎带的麻花辫,就像尾巴一样轻轻地摇晃着。 「那么,我们出发吧!」 她心里很清楚。就算自己刻意打扮得时髦可爱,在他脑中也了无痕迹。不如保持平常——但跟上班时又不同,对他展现出真实一面的自己比较好。不是以柜台小姐的身分,而是平常的自己。真正的自己。 这就是我!为了这种自我主张,她今天特意减少对自身的修饰。 「午餐吃过了吗?」 「不。」 哥布林杀手缓缓地左右摇晃脑袋。 「还没吃。」 「那……」 柜台小姐脑中发出迅速驱动思绪的声响。 她实时比较好几个不同方案,筛掉其中一些,选出最后的结论。 尽管已知道他喜欢炖浓汤一类的食物,但那必须加上「故乡的」为前提。 她不想在同样的领域与人一战。因此,这时就要活用祭典的情势! 「……边走边吃,好不好呢?」 柜台小姐这么说道,脸颊微微放松成羞赧的表情。 「虽然有点不成体统,不过反正是祭典嘛?」 「我不介意。」 「就是说啊。那,我们边吃边逛好了……」 柜台小姐仰望对方,从下方窥探他的脸孔。脏污的铁盔。那副一如往常的表情。 「那么,要往哪边走呢?」 「唔。」 「可以选您喜欢的方向喔?」 「唔。」 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柜台小姐则以笑容守候他。 等待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至少,当确定对方会响应自己的时候。 他在认真思考时的反应,一旦相处了五年当然能够理解。 于是过了一会,哥布林杀手点点头说道: 「……那,从这边开始。」 「好的!」 他大跨步走了起来,柜台小姐则三步并两步急忙跟上。 为了避免走散还是手牵手吧——要是能进展到这个地步就好了。 不过他的特征实在太过明显,如此异样的打扮,基本上不可能跟丢才对。 柜台小姐决定先享受一下他的「护送」,于是加深了脸上的笑意,从后头追上去。 § 两人一起买了淋上糖浆的苹果当点心。 尽管这种零食并不像正餐,但抱怨祭典的摊贩未免太不解风情。 柜台小姐非常清楚这点,也无法想象他对食物显露出不满的模样。 ——难以想象啊,真要说起来。 就连他隔着铁盔还能巧妙啃食苹果糖的样子,平常的她也很难想象出来。 「……呼呼。」 「怎么了。」他把粗略啃完的苹果糖竹签折成两半后,不解地歪着脑袋。 「没事。」柜台小姐还在哑然失笑,但却摇了摇头。 「我在想,不知道哥布林杀手先生有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食物呢?之类的。」 被这么一问,哥布林杀手「唔」地陷入沉思。 在他身边,柜台小姐依然用舌头轻轻舔着苹果糖……嗯,好甜。 「不算难以接受。」 他如此低语,柜台小姐听了「是的」地轻轻点头。 「我会避免吃鱼。」 「鱼吗?」 「虽然有河就能补给,但有寄生虫,也有中毒的可能。」 他说完后,慢了半拍才又补充道。 「况且,很臭。」 「啊啊。」 她笑着表示同意。的确,鱼就算熏制过还是有腥臭味。 「这个我懂,我也曾看过有冒险者为了这种事而吵架。」 「哦——」 「有人为了找能长期保存的食物而买了熏鱼,结果却嚷着太臭太臭而引发骚动。」 那次还真难收拾呢,她夸张地说道,结果他只回了句「是吗」并点点头。 所以——那是发生在哪支小队的事? 即使记得曾有这样的麻烦出现,但脸孔却模模糊糊的,回想不起来。 冒险者这种人基本上都是游民、流浪汉。 虽然也有人有固定居所,但就算随意到别处去晃荡也没什么人会在意。 那家伙、或那些家伙,此刻想必是在某个镇上,精神饱满地生活着吧。 毕竟,这是理所当然的。 比起去想象任务失败而全体遇害的结局,这么想还比较能获得救赎。 正因为她每天都会与许多冒险者见面,不那么强迫自己,工作就会做不下去。 ——真不愿去想那种事呀。 好比说,最近一直都没出现的那个人是不是死了,之类的。 今天要出发去冒险的人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之类的。 等待之所以不辛苦,那是因为认定对方绝对会响应的缘故。 但假如不是的话…… 「不过,用来熏巢穴很有效。」 对她的心意毫不知情,他极为严肃——永远都是这么认真——地断言道。 即便明白他根本不是在说些玩笑话,柜台小姐还是笑了。 从她与哥布林杀手一起逛祭典开始,他就一直——不,两个人就始终是这种调调。 每到马路拐角他就会左右挪动视线,遇到下水道的盖子也会用脚使劲踩几下。 穿越道路,通过河边,他在桥上也死盯着上流下流的景色,彷佛在观察情势。 不管是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游鱼的跳跃声,或是在河面通过的一群小舟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嗯——真舒服耶,这里。」 拂过脸颊的秋风带来清凉,柜台小姐不禁眯起眼。 她用手撑着桥的栏杆大胆探出身子。 「会摔下去喔。」而这不经意的一句警告,也是他在意自己的证据。 「放心啦。」柜台小姐应道,然后一个转身。 她依然用双手撑着栏杆,反仰背部整个人迎向天空。 原本编成麻花辫的秀发也解开了,发丝在空中漫舞并柔顺地飘逸着。 「好像会流到大海去嘛,这条河。」 「对。」他说。「从山上流下来。」 「但还不到水之都那种程度对吧。那个地方怎么样呢?」 「路很复杂。」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 「容易防守,但被侵入内部就很棘手。」 「所以我们这座小镇,也要多留意别让哥布林跑进来啰。」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没错。」 就在这时…… 「啊。」 恰好通过桥下一艘舟船上的乘客,与柜台小姐视线交会。 对方束起了美丽的金发,白皙的脸颊微微染上红晕,五官发出凛然气息。 跟平日的板甲不同,今天对方换上了极为华美的一袭绢布连身洋装。 一旁则是一位表情严肃、但带有困惑之色的壮汉陪伴……那不正是女骑士吗? 「……呼呼。」 就好像在叫柜台小姐保密般,女骑士一脸严厉地在嘴唇前竖起食指。 那副模样就像是宣蔻年华的少女,柜台小姐忍不住噗哺一笑。 ——好啦,好啦。当然,我会帮你保密的。 周遭的大家想必早就察觉他们的事了,关于那点自己可不负责。 既然一切顺利就没什么不好。那么话说回来,自己这边又会被人怎么看待呢? 「呐,哥布林杀手先生。」 一想到这柜台小姐就倏地离开栏杆边,拉了拉他的袖子。 「接下来,要去哪里?」 「唔……」 他念了一声,但跨出去的步伐还是一如往常,柜台小姐只好胸口小鹿乱撞地跟了过去。 那边、这边——他毫无方向性地改变前进路线,说是随便散步,他的脚步又完全不犹豫。 到底想做什么,究竟要去哪里?光是驰骋自己的想象力,柜台小姐就感到十分愉悦。 当这样的他脚步终于停止,是两人拐过了好几条小巷子,进入一条格外热闹的马路时。 「啊啊。这条马路是给街头艺人之类表演的地方呢。」 艺人们穿着五颜六色、款式各异的衣裳,在这块区域展示自己的技巧。 路人们则发出欢笑、被逗乐、鼓掌、扔下赏钱,或者也有人直接无视通过。 圃人乐师抚摸怀中抱着的猫开始演奏,并一边来个空翻踩在球上。 保持这种姿势,那家伙开口冒出的,是一首轻松而走调的打油诗。 人生就像玩骰子 日复一日掷了又掷 然而我总是掷出蛇眼 有人说过 运气是公平的 出生到死都不会改变 或哭或笑殊途同归 今天我仍持续掷着蛇眼 噢噢 蛇眼啊蛇眼 明天请让我看到双六吧…… 柜台小姐对偶然在路上听到的歌声竖起耳朵,并朝上仰望哥布林杀手。 「对哥布林杀手先生来说,今天掷出了几点呢?」 「不。」哥布林杀手道。「还不知道。」 「嗯……」柜台小姐以食指抵着唇思考。嗯。没错。 「上午跟一个女孩子约会,下午又跟另一个女生约会耶。」 她语带捉弄,但又有那么一点——想起不满之处地嘟起嘴唇。 「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吗?」 「是吗?」 「当然是呀。」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不知究竟理解了没有,嘴里只是「唔姆」地咕哝着。 ——真是的,受不了耶。 若照正常标准,这样应该属于优柔寡断那型的吧,自己或许该生气一下比较好。 只不过,认真说起来他却不算那种性质的人。 如果他真的是个没主见的冒险者,自己才不会像这样约他出来玩。 「真受不了。」 故意说出口并重复一遍的这句话,却被人潮的喧嚣所淹没,无法传达给对方。 至于当事人哥布林杀手,视线则对准街头艺人那边。 他对投掷短刀时故意出糗搞笑的小丑投以一瞥,但很快就扭开头失去兴趣了。 接着哥布林杀手目光所停留的地方,是一名身披外套的男子。 那家伙全身每寸皮肤都被布料所覆盖,用怪异的动作与手势夸张地摆动臂膀…… 「哇。」 下一秒,男子翻过来的掌心上就出现了一条小龙。 当柜台小姐忍不住惊呼时,被紧握在手里的龙咻一声变成一颗蛋。 男子双手包住蛋转了转,眨眼间蛋又膨胀、孵化出一只鸽子。 把鸽子释放到空中的瞬间男子手指一弹,一道闪光迸发,鸽子又化为了青烟。 男子好像在拉绳索般扯着那道烟雾,结果咻一下又冒出了一把长剑。 男子将剑刃转了一圈,用力张开嘴表演吞剑术。 魔术师、幻术师、杂技师。其高超的技巧变化多端,令柜台小姐也不吝发出掌声。 「真了不起耶,我以前从来没见识过变戏法这么厉害的人。」 「是吗。」哥布林杀手应道,而他的视线完全没从男子身上离开过。 刚才欣赏过那么多戏法,他却毫无惊讶之色,柜台小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也不单纯是不可思议,应该说她很在意——一股好奇心逐渐在胸中膨胀。 如果现在是轮班期间,她就不方便过于深入去追问这些事了…… 幸好现在自己跟他都处于私人的休闲时间。柜台小姐毫不迟疑地问: 「您喜欢……这种表演吗?」 「嗯。」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并指向用指头点起火,还把火球当沙包玩的男子。 「……那个男的先用动作吸引注意力,再趁隙启动机关。」 「我听说这就是魔术的基本手法呢。」 「对。接着当客人察觉动作是诱饵时,动作又成了机关的运作步骤。」 哥布林杀手说道。 「心理战。能当作不错的训练。」 接着,他转动铁盔,望向柜台小姐的方向。 一如往常,还是那种平淡的口吻。至于结论—— 「……算是借镜吧。」 ——啊啊,这个人真是的。 柜台小姐微微叹了口气。 认真、顽固、偏执,此外又很笨拙。 他是这种人的事实,打从两人刚认识就晓得了。 自己当初十八岁,做为职员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的公会,已过了五年。然而柜台小姐所认识的他,仅限于身为「冒险者」的那一面。 底下的本来面目——他的另一面,尚未被发掘出来。 而这对他来说也一样。 他所见识到的那一面,也仅是身为「柜台小姐」的自己罢了。 「呃,那么……」 心理战。他刚才是这么说的。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来展示一下我的谋略。 「……我也有想去的地方,可以陪我吗?」 § 那个地点,就彷佛是台风眼。 不理会街上满满的喧闹,只有这栋建筑物依然被寂静所笼罩。 冒险者公会。 在这节庆之日,根本没有人会特地进行委托,也没有冒险者来接任务。柜台小姐打开玄关的门锁,带领哥布林杀手进入这空荡荡的房间。 「啊,请稍等一下唷。我很快就准备好了。」 「是吗。」 平常吵到会让人耳朵发疼的这个空间,如今却回荡着两人的交谈声。 只不过是少了人的气息,就让这栋建筑物充斥着孤寂的气氛。 哥布林杀手曾几度潜入遗迹之类的场所,至今为止却都没察觉这点。 当然,不论他是否闯入,遗迹也不见得就等同被寂静所笼罩之处…… 「……唔。」 昏暗中,长椅的影子拉长了,自己往前走的影子也在墙上舞动。 在这种悄然无声的黑影间行进,就觉得自己彷佛成了废墟的亡灵。 哥布林杀手跟平常一样,笔直走向贴有任务委托的告示板。 为了今天的祭典,紧急案件都已经被事先处理掉了。 上头稀稀落落的纸张,不论哪项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工作。 驱除下水道的老鼠、采集药草、消灭蔓延整座山的蕈类怪物。 为收藏家搜集古董、巡逻街道、调查贵族庶子的身分真伪。 探索未知的遗迹、护卫商队…… 「唔。」 小心起见,哥布林杀手把告示板上的委托从头到尾又检查一遍。 果然没有剿灭哥布林的工作。 「……」 「呃——啊,有了有了。哥布林杀手先生,我准备好啰——!」 对方出声叫他,他继续想着刚才的问题并转过身。 刚去过账房又回来的柜台小姐,手上抓着某种——不,正挥动着钥匙。 「这边唷,这边。来,我们走吧!」 这回她把哥布林杀手搁下,径自快步走向账房的后头。 哥布林杀手又对告示板回顾一次,然后才大剌剌地追赶她的脚步。 尽管他隶属此公会已五年了,但毕竟未曾踏足过职员限定的区域。 「可以吗?」他问,走在前头的柜台小姐轻松地答了句「不可以」并转过头。 「所以请您不要说出去。可以当成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眼见她伸出舌头淘气地表示,哥布林杀手颔首同意。 「知道了。」 「真的吗?您可不要骗我唷?」 「真的。」 「那,我相信您。」 一个转身,柜台小姐再度背对他,辫子在空中飞舞。 追赶着在她身后蹦蹦跳跳的那玩意,哥布林杀手不改步调继续前进。 不熟悉的旋律——来自柜台小姐所哼的歌曲。那是一首他没印象的曲子。 终于,情绪高昂的她来到一扇古老的门扉前,用钥匙咖锵咖锵打开门锁。 而门后又是一道古老、陡峭,且漫长的螺旋阶梯。 「来,就在上面。我们走吧!」 「是吗。」 柜台小姐整个人踏上去并不会产生声响的这道阶梯,承受哥布林杀手的重量却发出了呻吟。 单听这叽咿叽咿的脚步摩擦声,想必会以为只有一个人走在上头吧。 「太好了!」走在前面的柜台小姐,用手抚过自己匀称的胸部。 「如果我踩上去也会发出叫声的话,我一定会因打击太大而站不起来。」 「是吗?」 「当然啰。对女孩子而言,那可是很要紧的事。」 「是这样吗。」 没错,柜台小姐点点头。 「呼呼……欸,哥布林杀手先生。我穿裙子会比较好吗?」 哥布林杀手摇了摇头。 「看前面。不然会摔下来。」 「咦——您不会撑住我吗?」 「就算会也一样。」 「好啦~」 到底在开心什么呢?柜台小姐的声音显露出无比的雀跃。 不多时两人抵达了螺旋的顶端,这里果然又是一扇陈旧的门扉。 「请稍等一下唷。」抛下这句,柜台小姐便转动生锈的锁,将其打开。 「以前我就一直很想,把哥布林杀手先生带来这里。」 「……带我?」 「对呀——请进吧。」 她打开门。 顿时——风吹了过来,金黄色占据了整片视野。 这是让人眼花撩乱的金银财宝之山——不对。 在逐渐西沉的夕日光芒照耀下,整个闪闪发亮的世界就在那。 不管是山脉、河川、雏菊之丘、森林或牧场。还有街道、神殿、广场。全都览无遗。 此处——公会官署的瞭望塔,可以看遍小镇的四面八方。 高耸、辽远、广阔,一望无际。 人们的嘈杂、乐师的演奏,不知是谁的笑声、歌声,全都能传达到这。 正因为这里是暴风中心,所以才能平心静气地环视整场风暴。 在这既热闹,又幸福,值得颂赞的祭典之日。 哥布林杀手,此刻宛若立于这一天的心脏地带。 「……如何,您没有料想到这里吧?」 伫立于扶手前,柜台小姐倏地把身体滑进他身侧。 然后仰望着他那无法判断的表情。 只不过,比他还更容易看穿的人,应该不存在了——柜台小姐心想。 他不论做什么,目的都会与巡逻镇上有关,这种结论连想都不必想。 「您之前,巡视过了对吧。」 钻进小巷子,检查下水道入口,确认河川的情势,在人群中搜寻小鬼的影子。这个人就是这样。 所以他一定会想从这哨台,检视四面八方…… 「……这样,您放心了吗?」 「不……」 听了柜台小姐的疑问,哥布林杀手缓缓摇摇头。 「不敢保证。」 他轻轻吐了口气。 柜台小姐则喃喃回了句「这样啊」,将身子靠在扶手上。 麻花辫随风飘逸,她依然看不见他的脸庞。 「可是您一直以来明明那么致力于剿灭哥布林耶?」 「正因如此,才。」 日落西沉。太阳下山了。 「……」 「……」 光芒逐渐被地平线的彼方所隐没,祭典的日子也将告终。 取而代之的是以天顶为目标升起、伴随一层淡淡紫色霭气的双生之月。 天幕布满粒粒星斗。星辰就好像一处处寒冷的光穴。 街道已完全被黑色所涂销,不知不觉人们的气息都潜藏起来,陷入了沉默。 咻、咻——冷风掠过了在暸望塔上的这两人之间。 秋天的降临。同时也是冬天的开端。 呼出的气息,已变白了。 这时,她突然低声说道: 「您看,已经开始啰。」 金黄消去,沉入幽暗的街上。 一盏灯火——点亮。 § 一盏。 两盏。 三盏。 四盏。 五盏。 最后终于多到数也数不清。 那点点火光,是在河川水面摇曳、如小星星般微弱的灯。 在沉入黑暗的街道上,不论是这里,那里,灯火都一一点亮,摇曳不定,闪闪发光。 终于这火红而温暖的光芒,轻飘飘地——如同萤火虫般浮上空中。 那就跟从天而降的雪花恰好相反,飘起后在天空漫舞,逐渐升高。 「天灯。」 「是呀。从这里,就会觉得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哥布林杀手慢慢吐出那个名词,柜台小姐则像是自己的功劳般骄傲地表示。 「今年因为机会难得,所以特地招待哥布林杀手先生过来。」 「……是吗。」 哥布林杀手的视线转向街上,微微吐出一口气。 黄昏的金色即使消失了,被橙色灯火照亮的街道依然显露出不逊于方才的美丽。 那底下就是人们营生之处。 有石造的住家、建筑物,路人穿着各式衣裳,脸上都浮出笑容。把手上的竹灯点燃后,外层的伞状就会膨账,轻飘飘地飞上天空。 追逐攀升的灯火,哥布林杀手原本俯瞰的视线也挪往天上。 他知道。热空气因为比较轻,所以才能制造浮力。 那跟什么魔法或奇迹完全无关,这点他很清楚。 最终火一熄灭,天灯就会坠落重新回归地面,这他当然也知道。「哥布林杀手先生……」 柜台小姐欲言又止地开口,就在这时。 ——锵啷。 彷佛在夜晚的寂静中投下涟漪,铃声响起了。 如果天灯是坠入河川水面的星星,那铃声就是潺潺的水流。 锵、锵、锵、锵。 声音以一定的间隔(rhythm)重复,原来是源于净化土地的祀事。 柜台小姐的眼睛追逐音源,地点在有许多灯火飞升的广场。 许多人都聚集在那,围绕圆形舞台而坐。 认出席中有熟悉的长枪尖与魔女帽,柜台小姐露出微笑。 ——啊啊,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吗。 节庆之日,祭典之日,祝贺之日。 而这也是属于神明们的一日。 收获,秋天的结实系繋,为了过冬而准备的感谢与祈愿之日。 奉献的对象,除了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外不作他想。 不知何时焚起篝火的广场,实际进行仪式的人走了出来。 踩着窸窸窣窣的步伐,身上包裹着洁白衣裳,一位娇小的少女——巫女,不对。 「『神明镇守于瓮之星桌』。」 是女神官。 那套与平日打扮截然不同的战斗装束,真要说来还真有点暴露。 肩膀与胸口,腹部跟背部,大腿,这些部位白嫩的肌肤都裸露在外,简直可用煽情来形容。 「『持司掌命运机会(fate chance)之骰』。」 在此装扮下感到害羞而脸颊泛红,但女神官依然挥动象征神器的法杖。 地母神是丰收的象征,也掌管性爱,有时还会显现出战神的另一面。 是故,这套衣服才是侍奉地母神之圣女的正式服装。 其实没什么好害臊的才对。 「『奉请慈悲为怀的地母神』。」 被火光照亮的女神官满脸通红,汗如雨下,继续以双手挥舞巨大的法杖。 每当这把以脱谷器为原型制成的武器在空中扫过,就会描绘出白色轨迹,并发出「锵啷」的铃声。 这是奉献给神、模仿神、为了神而表演的舞蹈。所以又叫神乐。 「『如祢所决,我将誓以至诚』。」 因为我有练习呀——哥布林杀手回想起她羞赧地说出这句话的样子。 装备也是全新采购的。之前她慌忙跑去武具工坊,就是为了这个吧。 为了能挥动法杖而努力锻炼身体,还特别赴店订做这套单薄的表演服装。 当初妖精弓手以孩童恶作剧般的笑容所隐藏的秘密,如今也揭晓了。 「『毋倦毋怠,我将戮力行之』。」 朗朗吟诵出的祷词,越过广场、家户,一路抵达这座瞭望塔顶端。 想必,声音也能传送给位于天上镇守的诸神吧。 祈祷他们所掷出的骰子点数,可以更理想一点。 噢噢,蛇眼啊蛇眼。请让我看到双六吧。 不知是谁,喃喃道出那戏谑的歌词。 「『向神之祝福敬祷』。」 神明附体——不,或许应该称之为神的降临。 当然如果是真正的『降神』奇迹发生,容器的魂魄会承受不了。 因此只能片段展现一项动作、一次呼吸、一种声音,但光是这样就足以让空气中充满了洁净的气息。 不单是为了夜空下的人们,同时也是为了怪物、混沌,还有小鬼们。 「『巨大、久远、广阅、厚实的大爱降临』。」 跳起激烈舞蹈的她衣裙翻扬,纤细直挺的腿略显疲态。 气喘吁吁地呼出白色吐息,闪亮的汗珠四散飞溅。 湿润的眼眸,嘴唇颤抖。单薄的胸脯,因呼吸而膨胀隆起。 然而这些都是神圣的象征,不带一丝淫靡。 「『汝等同在,桌盘之上』。」 「……从来没有,放心过。」 一边紧盯女神官的身影,哥布林杀手一字一句吐露道。 「咦——?」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柜台小姐彷佛既困惑又讶异,不禁望向他。但只花了一下子,她就察觉这是针对先前问题的答案。 「不论做多少事。不论多努力。能拿到手的都是胜算。」 不管有多少同伴、朋友,加以支持、勉励,一同战斗。 「胜算,不等于胜利。」 那些都无法与胜利本身画上等号。 失败的气息,永远都贴附在他的背上,紧追不舍。 自身所制造出的影子,再怎么奔跑都无法逃开。 更何况,那个影子还是有实体的,不时会将他击败。 「所以我,没有做天灯。」 要用来备战。准备对付哥布林。为了战斗。 即便胜算已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还是要阻止那零点一的败北。 他坚决不肯把精力,消耗在其他事情上。 他很清楚。 天灯会飘浮在空中,不过是种自然现象罢了。 只要灯笼里头的火熄了就会坠落地面,甚至被当作垃圾。 哥布林杀手非常清楚。 然而。 「天灯,是用来引导死者的魂魄。」 他流露出些微的一丝后悔,如此喃喃说着。 「……有平安……回来吗。」 那究竟是对谁、为了什么,包含了多少思念的言语呢? 柜台小姐不知道。因为她根本没经历过。 即便如此,柜台小姐还是笑着说「一定没问题的」。 与此同时。 「『愿守序、混乱、中立每个角落,皆无灾无恙』。」 在从地表奉献给上苍的舞蹈途中,女神官彷佛甩动头发般仰望天际。 她拼命咏唱着祷词,连白皙的脖子也被汗水濡湿。这种艳丽的姿态,任谁见了都会屏住呼吸。 接着面对众多祈祷者、有言语者,应该要接续下去的祝词,她是这么发声的: 「『赐夜之巡守护佑及幸运』。」 她只对单独一个人,如此咏唱。 「『遥拜圣灵,奉而禀之——……』」 女神官「吁」地吐出一口气,寂静就像涟漪般在会场上扩散开来。 「……看吧。」 柜台小姐似乎有点困惑,但还是对哥布林杀手笑道。 「哥布林杀手先生很努力……连神明都这么挂保证了。」 不用说,一定是这样。 假使最初他没有在洞窟救出女神官,今天也不会有这场仪式。 包括如今待在塔上,大家的参与、小镇还有举行祭典等等。 这都是因为他救了那名少女,与同伴们一起向哥布林大军开战才会引发后续的事。 那不知是命运还是机会,抑或正是神明的掷骰结果。 恐怕位于桌盘上的众人永远也无法想象出来吧…… 柜台小姐认为,不论真相是什么都没关系。 反正聚集起大家成就这些事情的,不都是他吗? 他在成为冒险者……不,成为哥布林杀手前经历了什么,她并不清楚。 然而直到现在这一瞬间、走到这个地步整整花了五年。 他所累积出来的全数成果,她都非常清楚。 守护村子,守护人们,守护小镇,守护某样事物的他,一直都在这。 而上述对象,也始终在他的周遭。 如果对这些一点感觉都没有——说离谱也未免太离谱了。 哥布林杀手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他并不感到悲哀。 无法忍耐的——是她自己。 柜台小姐,因自身的任性而羞耻得全身颤抖。 那一晚的那一刻,女神官在,妖精弓手在,外面的牧牛妹也在。 明知如此她却抢占先机,她不禁对自己的肤浅感到厌恶。 在祭典举行前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他,始终逃避的自己,也令她感到厌恶。不过。不过啊。 她会等待。就在他身边。 她会继续支持他。为他加油打气。 希望他能看见。 希望他能体会。 希望他,能理解。 对我。对其他这么多事。对除了哥布林以外的大家。以及对每个人。但要把恋慕之心说出□,却再怎么样都缺乏勇气…… 不过能像这样与他共度半天时光,其成果,应该还是不少吧。 他能对我多看一眼了吗? 能对其他人多看一眼了吗? 除了哥布林以外的人事物,能进入他的思绪了吗? 「大家一定都能安心回家了吧……我想。」 镇上有这么多灯点亮,所以绝对没问题。不可能有谁被遗漏。 柜台小姐如此坚信,娓娓道出了这番话。 一如往常,她内心的想法全都用笑容隐藏起来。 听到她这么说,他微微漏出了不成声的呻吟。 「……是啊。」 哥布林杀手,最终只说了这个,点点头。 § 祀事的结束也意味祭典的结束,更是节庆之日的告终。 篝火熄灭的广场人潮纷纷散去,只剩下天上摇曳的灯火依然照亮大地。 两人不知是谁先迈开脚步,双双从瞭望塔走下地面。 当太阳完全西沉后,公会的大厅显得更黑暗了。 就算对这里面的摆设再熟,跟平常随心所欲的情况还是不同。 「唔哇,哎唷……」 「小心。」 柜台小姐不经意一个踉跄,立刻被哥布林杀手的臂膀搀住。 这种强而有力的触感,让她的心脏猛烈跳着。 漆黑一片真是太好了——她心想。 现在的表情,虽然不至于丢脸但仍不能让别人发现。 只有自己的声调不自觉尖起来这点,想要掩饰过去也很难。 「啊,对、对不起。」 「不会。」 哥布林杀手只是微微摇着头,这么表示。 「其实,还不错。」 「咦……?」 「今天的事。」 「啊……」 「从早到晚。所谓休假,原来就是这样。」 她的心脏又扑通猛跳起来。 我还真现实啊——柜台小姐自己也这么觉得,不过关于这点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算把利己的想法抹去了,剩下的愉悦感也不会被抵消。 「别、别这么说,那个。呃……假、假如您有感到愉快的话……就太好了。」 「是吗。」 正因如此,她才会像是要把他的手臂甩开般放掉,小跑步冲向公会入口。 在这么暗的地方独处,竟然会让她紧张成这样。 走到街上气氛就会改变了。那样会比较轻松。 这么认定的她转动门把…… 「……咦?」 硬实的手感与声响,让她不解地偏着头。 「怎么了。」 即使一片漆黑,哥布林杀手还是若无其事地向她走近。 柜台小姐扭过脖子对他说「是我搞错了吗」。 「不,我刚刚应该没锁门才对呀……」 但此刻门却被锁上了。 当那声响即将化为实体的剎那,哥布林杀手展开行动。 他以近乎趴地的姿势飞身出去,抱住柜台小姐的腰将其拽倒。 「咿呀!?」 接着他又踢翻附近的桌子当掩护。 柜台小姐一屁股跌坐在地,而桌面被刀刃刺入也几乎发生在同一刻。 「好、好痛,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去墙边。背紧靠住。保持安静。」 哥布林杀手低声命令道,随即拔剑出鞘。 他压低姿势,缓缓保持双方距离,自掩蔽物向侧面移动。 依然散发杀气的刀刃从桌面被拔了出去,代表袭击者尚未罢手。 对方的动线始终把门挡在背后,明显不让两人有机会逃出去。 当然,哥布林杀手原先就没有半点逃跑的打算。 在黑暗中蠢动的短小身影——矮男——只有凡人身高的一半。 「哥布林吗?」 对方发出咻噜噜彷佛在嘲笑的淡淡腥臭气息。没有回答他。 随后袭击者便跳了起来。 对方将刀反手握住,有如肉食兽的獠牙对准他袭击。 哥布林杀手则举起圆盾防御。钝重的撞击声后,飞沫四溅。 「淬了毒啊。」 黏答答的汁液喷到了铁盔上。幸好有面罩,眼睛不至于瞎掉。 敌人一个空翻落到地板上,双方原本拉开的距离在对手立刻狂奔跳跃后又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刺击被哥布林杀手用盾卸掉,接着以刨削对手侧腹部的方式出剑。火花四射,微微照亮了黑暗。 袭击者的左手也拔出一把刀,而哥布林杀手则以剑挥开。 对方的武艺非同小可。无疑对剑术原理颇有心得。 「怎么看……都不像哥布林。」 「哥、哥布林杀手,先生………………」 「没问题。」 叽哩——微微传进耳里的,是袭击者的磨牙声吗。 柜台小姐的眼睛终于逐渐适应黑暗,但对手的面貌还是很模糊。 身穿皮甲与紧身衣,包裹的布不必说,就连脸上都涂满了淡墨吗…… 「难不成是……暗人!?」 惨叫般的声响正好就是信号。 袭击者以左手将破空的匕首掷出同时,右手也紧接着发出一闪。 哥布林杀手的圆盾三度防住短刀,火花啪地迸散开来。 ——是飞镖! 柜台小姐靠着这一点点光亮,一瞬间看清了追击而来的暗器面貌。 「唔……!」 遭受连环攻击的哥布林杀手被迫向后翻身仰倒,崩跌在地上。 被卷入的桌子也发出惊人声响,在黑暗中扬起滚滚的灰尘。 「咦,啊,哥、哥布林……杀手,先生……?」 没有回应。 铠甲被无数的利器射中,就连轮廓都看得十分清楚。 柜台小姐完全呆掉了。 「骗人……」 「最好是骗人啦!」 愕然的柜台小姐,话声被另一道大音量覆盖。 不必刻意寻找声音的主人,正是那个不停喷着口水大喊大叫的袭击者。 「成功、成功啦!咿哈哈哈!这家伙,都是这家伙害的!」 袭击者轻轻跳起来击掌,发出嘎嘎嘎的噪音嘲笑着。 他踩着杂乱的步伐走向哥布林杀手,粗鲁地踢了一脚。 「只会杀喽啰的家伙,要不是运气好,哪能爬到银等级啊!」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每当那家伙用粗糙的靴子一踢,哥布林杀手的脑袋就会剧烈摇晃。 脏污的铁盔,宛如廉价人偶的头部般无力,面罩金属部分发出刺耳的噪音。场面教人不忍卒睹。 明明几分钟前,他还是个陪伴在自己身旁,一起说话的人。 「住、住手……」 她微弱地低喃着,想必没有要说给谁听。 只不过,做为在她心中涌起的念头,已膨胀得足够巨大了。 「请你,住手!」 「……像这样带着一堆女人出去献宝,简直是碍眼到让人受不了。」 袭击者一个转身射来尖锐目光,柜台小姐忍不住紧紧按住胸口。 「甚至还跟公会的职员这么亲密,这样简直是作弊吧?啊啊!」 要是刚才没有说话就好了吗?不,有些事是不得不说的。 后悔,以及打消悔意的反骨之心。那是当然的。他根本就没有理由被人践踏。 颜色妖异的毒液,从高举的短剑上闪闪发光地滴落。 要不要拉高音量,设法叫谁过来?不,就算那么做,也已经赶不上了吧。 「!」 至少,只有目光不能别开。 她打定主意狠狠瞪着对方,这种表情好像让袭击者感到更不悦了。 「别以为我会让他死得痛快……!」 「是吗。」 这冰冷彻骨的说话声,彷佛一阵从地底吹过的风。 「——」 「啊,哥、啵喔!?!」 柜台小姐瞪大双眼,袭击者则只能从口中冒出混浊的叫声。 现场唯一能动的只有哥布林杀手。 他身上插着无数飞镖,手里的剑则像幽鬼般耸立而起。 穿过皮甲的缝隙,剑尖剜进了袭击者的肺腑。 他抓住剑柄扭转,搅动对手的内脏,袭击者的口里只能冒出啵啵的气泡声。 从那家伙反仰而不断痉挛的身躯,气力正伴随着滴出的血不断流失。 「哼。」 哥布林杀手用鼻子轻嗤一声,踢了对手的背顺势拔出剑。 红黑色的呕血喷了一地,袭击者已无声无息地断了气。 「哥……」柜台小姐的喉咙颤抖着。「哥布林,杀手先生……?」 「嗯。」 「您没事吧!?伤势呢!?」 「皮甲下有炼甲。」 把慌忙靠过来的柜台小姐挡住,他淡淡地表示。 「飞镖之类哪射得穿。」 只见他大剌剌地将刺在身上的飞镖握住,一把拔下来。镞的部位又黏又湿。上头涂的应该是和短刀上同种类的毒吧。 哥布林杀手感到无趣似的说道: 「这家伙动作很灵敏。论能耐,我未必能赢。」 既然这样就只能靠偷袭等招式,对他而言是很合理的结论。正面交锋的话胜算不大,那么,避免直接交手才是上策。但对柜台小姐来说可不是如此。 「我、我刚才还以为您死了……!」 不知不觉,她的眼眸渗出了水滴,化为泪珠落了下来。 一旦掉下第一滴泪之后就锁不住了,在开始啜泣的她面前—「唔……」 哥布林杀手低吟一声,为了掩饰尴尬将长剑上的血甩掉。 「抱歉。」 「如果、要道歉,请一开始,就别这么做……!」 「……我知道了。」 点了点头,哥布林杀手用剑尖剥除袭击者的面罩。 「咕……呜,他是、暗人吗……?」 「我没听过。」 柜台小姐边抽噎,边胆颤心惊地靠过去窥看。 暗人与森人的起源相同,是位居混沌阵营的有言语者(prayer)。 因为有时也会返回守序阵营,所以无法被视为明确的不祈祷者…… 除了少部分例外,他们通常生性邪恶,是个会对破坏律法及秩序感到喜悦的种族。 其种族的外表特征与森人很像,具有尖锐的耳朵,另外就是肌肤呈浅黑色。 听说他们的个子跟森人一样高,但也有像这样的矮子吗? 「不过,这家伙是圃人。」 「咦……」 被哥布林杀手这么一说而重新检视,柜台小姐也恍然大悟。 尽管黑又肮脏,但这家伙的五官却很眼熟。 若非如此,对方就没有蒙面袭击的必要了。 哥布林杀手踢了踢尸体的脸部,用鞋底去除脸上涂料。 「啊,这个人是……!」 敌人的真面目确实有印象,柜台小姐不由得用双手捣住嘴。 「在之前的审查,被我们指正操守问题的……!」 恨意及不满,怨念与憎恶让这家伙的表情扭曲了……但袭击者确实是圃人盗贼。 对方应该被判了形同半放逐的处分才对,但不知是又跑回来,还是根本就没离开。 哥布林杀手目不转睛地俯瞰圃人的脸,加以打量。 「我有印象。」 「那是当然的啰,审查时不是见过面吗?所以他刚才……」 「不。」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 「在酒馆吃饭时,他在和其他家伙密谈。在那之前还在公会瞪过我吧。」 「所以,您是指……」 「假使他只想袭击我,没必要做这种易容。」 哥布林杀手沉吟着。 可能性,选项,该怎么处理才好,不论怎么想都无法导出独一无二的正确答案。 不过对他而言,顺理成章的结论,或者说该警戒的事物,只有一项就很够了。 「哥布林们或许开始动了。」 如此断定后,哥布林杀手把剑收回剑鞘。 「我要走了。能站吗。」 「啊,呃……」 柜台小姐的视线游移着。 尽管她软腿瘫在地上,但还不至于无法动弹。 只是如果她说自己没办法动了,他会因此留下来吗? 设法留他下来会比较好吗? 「……我,没事,的。」 柜台小姐努力说道,支撑似的用手抓住桌子。 哥布林杀手以袭击者的面罩包裹飞镖,收进小包包。 毒短刀则先把刀刃擦拭干净,夹进自己的腰带。 他迅速检整装备,重点在被飞镖刺中的位置。看来是没问题。 「那么,有劳善后。」 柜台小姐点点头,以倒地的桌子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正要发生什么事?她不明白。也不甚想理解。 只知道节庆之日结束了。已经不再是幸福的一天。 「……这样啊,嗯,也对。反正我,也不可能弄清楚每一件发生的事嘛。」 既然如此,自己势必得恢复成柜台小姐,而他恢复成冒险者,双方都得回到原本的岗位才行。 「请您,加油!」 说完,她强迫自己浮现最灿烂的笑容,哥布林杀手回应了。 只有短短一句话。 「交给我。」 间章 「神明创作新脚本(scenario)时的故事」 搞砸了。 是的,就连心地温柔的『幻想』女神,偶尔也会有失败的时候。 祂找到一个住在贫村里,精神十足的女孩。 发现她单相思的男生罹患了恶疾。 为了让女孩拿到治疗的药,祂设计出剧情发展的路标。 将能帮助女孩、值得信赖的同伴们引导到女孩身边。 应该要成为障碍的洞窟与怪物等等,也调整成女孩能取胜的程度。 准备万全。顺风扬帆。于是女神守候着进行精采冒险的那群女孩们终于要决战了!使尽全力掷出的骰子点数是…… 咦咦,结果竟完全出乎意料。 不知是不幸还是运气太坏,女孩们的剑与咒语都大大落空了。 另一方面,原本不怎么样的怪物却使出了会心的一击,将女孩们一举击溃。 这个世界究竟是被宿命或偶然支配,就连神明大人也不知道。 正因如此,只有骰子的点数才是绝对的。起手无回。 当然就算重扔一遍,点数也不见得会更好,但这姑且不讨论。 最后,『幻想』女神非常细心守候的冒险者们丧命了。 哎,这也是常有的事。不幸已经酿成。既然木已成舟,后悔也无济于事。 哀叹少女们的冒险到此告终。该准备让下一批冒险者上场了。 在那之前,女神大人钻进床上的毛毯,把脸埋进枕头里哭泣。 跟其他许多人一样,祂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重新站起来,在那之前只能不断啜泣。 问题出在『真实』之神。 那位神明最终无法得到少女们,于是便盯上了在洞窟深处的诅咒生物。 毕竟『幻想』女神太优柔寡断了,既然祂不用,『真实』之神就要抢去用了!如果不准备那些艰困试炼的话,冒险者就失去挑战的价值。 不管是魔王、邪神,甚至让古代未知的遗物复活。 从未见过的陷阱,永远走不出来的迷宫,令人恐惧的怪物,诡异的委托人、背叛、阴谋! 倘若已成为熟练的冒险者,应该不至于接受没仔细调查过的委托而遭遇失败吧! 当『幻想』察觉『真实』非常开心地准备了难题时,事态早就难以挽回。 总不能现在才阻止对方吧,但再这样下去,事情将变得非常难收拾。 那么那么,『幻想』的女神大人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 第5章 『颠覆脚本』 「唔喔,那啥那啥!?」 「何方神圣啊,那个脏兮兮的冒险者……」 「那家伙,不就是哥布林杀手吗?」 「哥布林杀手?」 「就是剿灭哥布林的专家啊。」 「所以,他那模样也是为了剿灭哥布林?」 「因为是哥布林杀手嘛。」 「什么,原来是哥布林杀手啊。」 「喂~你们要小心哥布林喔——」 在依然沉浸祭典余韵的民众缝隙间,哥布林杀手就像一根锐利的针缝了过去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以及小圆盾套在手臂上的身影。 虽说就算是新手冒险者的装扮都比他体面多了,但他的踪迹却迅速融入了纷乱人群中。 即便有时会被当作怪胎看待,却没人不认识他这号人物。 公会位于小镇的入口,而城镇大门就在公会旁边。 抛下柜台小姐冲出去的他,毫不犹豫就以边境小镇外为目标奔跑起来…… 「哥布林杀手先生!」 银铃般的叫声,从后头追了上来。 连头也不必回。哥布林杀手很清楚这个声音的主人。 「你来了。」 「是的。因为神谕……这么告诉我,所以!」 她正是双手紧握锡杖……不,祭典法杖的——女神官。 这位上气不接下气拼命跑来的少女,此刻依然穿着单薄的战斗装束。 因此大家视线集中的对象不是哥布林杀手,而是她。 尽管害羞到面红耳赤,她依然绷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神命令我去哥布林杀手先生身边……所以到底是——?」 「当然是哥布林啰。」 穿过大门后,一旁无声无息地飘出了一个身影。 凛然的语调,苗条纤细的身躯。只见妖精弓手摇着一对长耳,眯起猫咪般的双眼。 「既然欧尔克博格都跑起来了,就不可能是其他理由吧。」 「诚然,诚然。」 「哈,啮切丸就是这样。行动总是很好理解啊。」 随后又接连晃出了两道人影。 巨大的蜥蜴僧侣用奇妙的姿势合掌,矿人道士则一脸愉快地捻须。 三人身上都各自带着样式不同的武装,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嗯唔。」 哥布林杀手沉吟了一声,停下脚步。 他转头环视众人的脸。表情隐藏在铁盔下无从得知。 「为啥你都还没出声大家就凑齐了,你是想问这个吧?」 然而他还是感到一头雾水,其实答案很简单。妖精弓手自己说出来了: 「拜托,千万别小看森人的耳朵好吗。」 只见她得意洋洋地摆动自豪的长耳给他看。 「在酒馆偷偷摸摸讲话的家伙都逃不过我的耳朵,这种事前的情报收集我当然不会错过啰。」 妖精弓手竖起细而美丽的食指,灵巧地在空中画了个圆。 「一次冒险!包括我跟大家,所有人都参加。相对地,你也要让我帮你。」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头同意了,妖精弓手的长耳剧烈颤动起来。 「啊,等等,喂!你没有其他话好说吗?例如感谢我啊!疯狂夸奖我啊!」 「不……」 他似乎有点踌躇。感觉就像……连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 哥布林杀手努力思索用语,接着他才淡然地——不过很肯定地面对大家出声。 「……抱歉。帮了大忙。」 「请别客气。」 女神官忍不住噗哧一笑。 她依然怀抱着祭典的法杖,从下往上仰望他。 「我们不是同伴吗?」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的确。」 这番话让四位冒险者彼此相视,然后愉快地笑了。 这群人明明待会就要去面对某种事态,却一点亢奋的样子都没有。 那是因为节庆之日结束了,现在只不过是返回日常生活。 对冒险者来说,唯有从事冒险,才叫日常。 「虽然叫我们别客气,但小丫头你穿成这样,眼睛可有点不知该往哪摆喔?」 矿人道士捻捻须,咧嘴开了个玩笑。 妖精弓手听了露出「真恶心耶」的傻眼表情,一旁的女神官则慌张地挥着手。 「咦?啊,我、我,这是因为先前的祀事……来、来不及去换衣服……」 「贫僧倒是觉得很合适。那么……」 蜥蜴僧侣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支着下颚笑了。 「小鬼杀手兄认为呢?」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表示。 「不错。」 「呼耶!?」 吃惊的不只是女神官而已。 在满脸通红的她身旁,方才提问的蜥蜴僧侣也不知该怎么答话,吐出舌头。 妖精弓手开始认真担心哥布林杀手是不是生病了,矿人道士也全身冻结。 环视上述所有人后,哥布林杀手这才补充: 「我指情势。」 这时所有人才叹了口气。女神官则鼓起脸颊陷入沉默。 「……暴风雨好像快来了啊。」 妖精弓手喃喃说道,哥布林杀手颔首后迅速开始说明。 「在公会瞭望塔看到四方有黑影。恐怕是哥布林。」 「啥!?」 矿人道士瞪大眼。才刚饮下的酒也差点喷出来,赶忙把口中的液体用力咽吞下。 「这么说来不就惨了?上次那么大一群,光收拾就麻烦得要死吧?」 「唔。不如就效法前次,向其他冒险者请求支持如何?」蜥蜴僧侣道。 「不……」 他话没说完,铁盔就转往小镇方向。 节庆之日结束。祭典结束。人人都走在回家的路上。 或者还有人沉醉在余韵中,摇摇晃晃,彷佛很惋惜般继续开怀畅饮。 这座小镇里,住着形形色色不同种族、不同职业的人们。 但身为冒险者这点,是完全相同的。 哥布林杀手思索着。 重战士的事。女骑士的事。 少年斥候的事。少女巫术师的事。 见习战士的事。新手圣女的事。 然后还有长枪手,以及魔女的事。 「……这次。」 哥布林杀手冷静思考过后,缓缓摇头。 光是编织出言语,就不知需要多少勇气。这是之前学到的教训。 交给运气决定——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他隔着铁盔望向女神官。她一脸紧张,但依然积极向前。 她曾说过,这才不是碰运气。 哥布林杀手紧握拳头。 「靠我们,就够了。」 「可是我说啊,啮切丸。」 矿人道士一边检查包包里的触媒一边问。 「敌人数目一多起来……不会像上次一样束手无策吗?」 「当然。」 哥布林杀手若无其事地回答。 「在平原上怎么可能单独对抗小鬼大军。」 「难道这次不是?」 「对手分散了。各队人数不多。也无法协同作战。而且我事前准备过。」 对平静列出要点的哥布林杀手,妖精弓手瞥了一眼。 「事前准备……话说回来,欧尔克博格又为什么能预测哥布林会来咧?」 「要是找到玩傻醉倒的哥布林巢穴,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杀进去。」 「……啊,是喔。」 没有比这个更明确的答案了。 「加紧脚步。其他我边移动边说明。」 说完哥布林杀手便冲了出去,一行人则在后追逐他的脚步。 离开马路闯进森林中的兽径,穿越草丛与树林的缝隙,大伙三步并两步地狂奔着。 他奔跑的速度并不逊于真正的猎兵,而所有人都纷纷以精确的路径跟随他。 倘若跟不上走在最前面的斥候脚步,在遗迹可是足以丧命。 「你们知道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变少了吧?」 「真要问这件事,答案是不知道。不过委托变少又代表什么吗?」 轻松掠过他身旁,妖精弓手摆动长耳朵回应。之后她便配合大家的速度。 毕竟女神官本来就慢,蜥蜴人与矿人也称不上生来就很敏捷的种族。 「他们是掠夺种族。不去抢其他人就无法维持势力。」 「不是因为啮切丸你太常去剿灭他们了,所以才出现这种结果?」 对矿人道士努力摆动五短身躯的跑步动作投以一瞥,哥布林杀手稍稍降低速度答道: 「不可能。」 「这又是为什么?」 「那些家伙,上次并未对掳走的女孩出手。假使数量真的减少,应该要以繁殖为优先。」 哥布林上回并没有凌辱那些女孩。 那就跟龙不储藏财宝,死灵法师不收集尸体一样诡异。 以爬行姿势压低身体前进的蜥蜴僧侣,扭动尾巴咕哝了声「姆」。 「换言之……有其他人协助供给物资,或掳送少女给他们呐。」 「啊,这么一说……」 女神官彷佛蓦然想起某段记忆般低呼。 蜥蜴僧侣为了催促她继续说下去,用尾巴指向她怀里的法杖。 女神官笑着婉拒「是否要帮忙拿?」的提议,接着说道: 「……那些哥布林们,身上的装备都很齐全呢。包括铠甲、武器等等……」 「既然这段期间并无掠夺之实,即代表有某个头目在提供他们装备吧。」 「对。」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例如之前在遗迹遭遇过,那只谜样的巨大怪物。 或是在水之都地下水道对峙的那种不知名眼珠怪物。 既然哥布林只是混沌阵营最底层的爪牙,其首领就不仅限于哥布林。 「我不清楚头目是谁,也没兴趣。但——……」 那问题对他而言只是枝微末节,终究无关紧要。 「我在小镇四面八方,他们惯走的路上都设了陷阱。打击漏网之鱼。」敌人是哥布林。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率领这群以无奈表情相视而笑的同伴,他只是专心一意地继续奔跑。 毕竟,就像对冒险者而言,冒险才是日常生活…… 「让仰赖数量的哥布林分散,真是群门外汉(noob)。」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的日常,即是剿灭哥布林。「我就来教育你们。」 在遥远彼方,雷神已扯开祂的嗓门。 § 哥布林大军终于抵达了边境小镇。 小镇北方。四支队伍中的第一队有十五只,他们对在『白昼』行军打从心底感到欢喜。 那是因为,在这数月内受到『大将』下达的方针规范,他们都被迫禁欲。 不论怎么对他们保证之后可以尽情大闹,忍耐的期间还是很痛苦。 对哥布林而言,今朝有酒今朝醉。比起未来的承诺,眼前先享受才是重点。 他们并非无法规划未来的蠢货,而是不这么做就无法存续的生态使然…… 总之,哥布林们此刻都很饥渴。 他们很饿,饿极了,此外又很无聊,急于找乐子。 袭击、蹂躏那些悠哉举办祭典后大吵大闹睡着的家伙,一定是无上的享受吧。 就是因为怀抱这样的念头,他们的士气极为高昂。 尽管身上穿了杂七杂八的许多装备,组成队伍前进的小鬼们依然健步如飞。 夜晚才刚降临而已,尽管『早晨』仍让他们有些困意,但从现在起才是属于他们的时间。 还有什么能让他们恐惧、让他们踌躇呢? 「groobr……?」 「groob!gorobbr!」 然而这时,他们却猛然停下脚步。 隔着云层的朦胧月光微微照亮兽径,有根绳子绷紧在路上。 哥布林们对看一眼哑然失笑。真是的,人类这种生物还真蠢啊。 他们用粗糙的枪尖挑断绳索,一旁的树丛就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定睛凝视,那里面有用绳子串起木板吊高的简易装置。 就连哥布林们都知道,这玩意叫梆子(rm)。 一想到这玩意的用处,小鬼们彷佛在嘲笑般一脚把装置的残骸踹飞。 「grorobr!」 「gobrr!」 重新开始行军。 打头阵的队长阶级挥挥手,哥布林们便笑嘻嘻地迈步而出。 距离祭典的场地已经没多远了。就是今夜,对哥布林来说的节庆之日。 以混浊的破锣嗓子哼着刺耳的歌曲,肮脏小鬼们沿路进军。 而他们全体,都没察觉冒险者们正躲在树丛里进行监视。 「哥、哥布林杀手先生,陷阱,已经被突破了耶……!?」 女神官以悲痛的表情回望哥布林杀手,整个人都呆掉了。 「那原本就不是陷阱。是诱饵。」 「……呃,呃。既然这样,现在该怎么办?继续等下去的话……」 「看下去就知道。」 说到这,突然有「乒」的声响传来。好像有什么弹出来了。 哥布林们能否发现这件事呢? 宛如有条绷紧的弦被松开的声响,事实也是如此。 下一瞬间袭击哥布林小队的,是从树丛中射出的尖锐木桩枪……不,应该说是巨箭。 尖端被仔细打磨过,又长又粗又锋利的木箭矢。 那玩意被犹如大弓的粗树枝弹射出来,一直线扑向了哥布林们。 「groorob!?」 「gobr!?」 地狱般的哀号响起。小鬼受到致命的剧痛侵袭,发出刺耳的临死惨叫。 在被贯穿的哥布林当中,当场死亡的已经算幸运了。 假使没有马上死,就只能和其余同伴的肚子串在一起,根本拔不出来,在原地慢慢等待断气。 当然,再怎么顺利也不可能一网打尽。 「goorb!gobrr!」 也有些家伙躲过木枪的一击。他们发出满是悲哀与憎恨的叫声,手持武器冲了出去。 那些家伙到底打算逃跑还是继续前进,最后也无从得知了。 因为哥布林杀手与蜥蜴僧侣,从树丛飞跳出来对他们挥出利刃。 「试射微调的辛劳值得了啊。」 「喔喔!明鉴吧!将此荣耀献予父祖!」 贯穿心脏,撕裂喉咙,击碎头骨,挖出内脏,哥布林发出悲鸣。 这当中还混入了蜥蜴人特有的高亢祈祷声,在夜色下回荡。 屠灭异端让蜥蜴僧侣感到欣喜,这也是其使命。 也就是说,虽然跟哥布林杀手动机不同,但追求的目的是一样的。 相对于冷静冷酷的哥布林杀手,蜥蜴僧侣浑身充满了高扬的战意。 「十三、更正十四……这可来不及数呐!」 「不,十五。」 没多久战斗就告终,小鬼们凄惨地曝尸荒野。 再赘述一次,被箭矢贯穿后立即死亡的哥布林真的算幸运了。 「呜……哇啊。」 目睹这样的惨状,原本在树上把木芽箭搭上大弓的妖精弓手感到十分无力。本来她的工作是用箭射穿逃跑的漏网之鱼,但看来是不必了。 不过,呃,像这样的—— 「我越来越觉得,无法理解欧尔克博格在想什么……」 「我想的就是这个。」 「……拜托饶了我吧。」 妖精弓手轻飘飘地自树梢降落。无声无息,甚至草木枝叶都没有半点摆动。 然而说真的,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冒险中使用这种东西谁受得了? 「除了剿灭哥布林,禁止用这种陷阱!」 「唔……」 「哎,视情况再商量看看吧。」 如此悠哉表示的人,是以节省法术为原则,和女神官一起待在后方的矿人道士。 他「唔」一声捻着白须,同时实际检查刚刚发挥莫大威力的陷阱。 挂着警报器的绳索,原本拉住了位于远处的粗树枝。 把绷紧后弯折的树枝当作弓,削尖的树桩为枪,加以固定。 之后只要谁把绳索弄断,树枝就会弹回原状,而木桩也会发射……这是形式很原始的弩炮。 「很简易的陷阱嘛。不过相形之下却极有效,这玩意历史悠久啰。」 「原本是狩猎用。」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就将和袭击者战斗过后刃变钝的剑抛弃。 「你从哪学会的?」 「姐姐。」他简短答道,并开始搜刮哥布林的尸体。「父亲原本是猎师。姐姐从父亲那学的。」 接着他挑了一把合适的剑捡起来,检查过剑刃后收进鞘内。 「还是需要点诀窍。哥布林们首次见识一定不懂。」 「困难之处在于设置需要时间以及好的地点,是吧。那么小鬼杀手兄,接下来打算如何?」 把牙刀上的血甩掉后,两手抓着武器的蜥蜴僧侣以舌头舔了舔鼻尖。 「我有主意。」 哥布林杀手,微微歪斜头盔。 「……结束了吗?」 「啊,是、是的!」 刚刚在替亡者祈求安息的女神官用力点头,并站起身。 接下来还会有其他杀戮吧。所以现在没时间埋葬此处的尸体了。 不过哥布林杀手还不至于干扰她的祈祷工作。 「地母神的力量还很强大。我想今晚应该不至于化为亡者。」 「知道了……还有收到其他神谕吗。」 「不。」女神官摇摇头。「……只有之前那一次,应该吧。」 「是吗。」如此咕哝完后,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他并没有抱怨,而是接受了女神官的行动。 哥布林杀手跟她交班似的跪到尸体旁,将小鬼的短剑别进自己腰带。 为了确认还有没有其他堪用的东西,他伸手进尸体怀里掏摸,同时望向妖精弓手。 「情势如何。」 「这个嘛……等我一下。」 她闭起眼睛,同时让一对长耳微微颤动。 矿人道士也噤口不语,剩下的只有寂静——不,还有风声。 草叶摇动声。动物们的呼吸。虫叫。雷鸣。另外还有—— 「……西边,感觉有点骚动,下一批应该是从那边来吧。东边也有……」 「是吗。其他方向呢。」 「我比较在意的是南边丘陵那里,虽说还很远……」 妖精弓手喃喃说着,一对长耳无助地晃动。为了闻空气里的味道,她又抽了抽鼻子。 「大概是快下雨了吧,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强了。」 「唔嗯。」哥布林杀手发出呻吟。「怎么看?」他问蜥蜴僧侣。 「……今晚的天候,站在敌人那边。隐身于雨幕下对他们来说正好。」 蜥蜴僧侣用舌头舔舔鼻尖,喉咙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贫僧等人非得把敌方尽数歼灭,但敌方只要有一、两只进入小镇,便是他们赢了。」 「得加紧脚步。」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表示。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那雨云……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神官的纤细肩膀为了寒冷以外的理由颤抖,一边小声嘀咕。 「该说是混沌的气息吗……感觉,并非自然的产物……」 「唔……」 森罗万象无所不知的妖精弓手,以及身为司掌大地之神使徒的女神官,不约而同表现出不安。 那是哥布林萨满或幕后黑手用某种法术引发的——或许该这么猜想吧。 与力量如此庞大的小鬼遭遇,哥布林杀手过去也未曾经历过。 然而就算没有这样的经验,也不能直接推论这样的小鬼不存在。 发挥想象力、创意,对夺下胜利也是必要的。 陷入沉思的他,思绪之所以被打断,是因为有人啪一声用手掌使劲拍打他的背。 「什么嘛,啮切丸,何必钻牛角尖呢。」 是矿人道士。与身高相反,臂力倒是十分惊人的这位矿人,再度拍打哥布林杀手的背部。 「怎么?就我来看战局打一开始就完全不平衡。像以前那样干就行啦。」 哥布林杀手听了,点点头。 「……嗯。」 原本,这场战斗就不可能太从容。 我方势单力薄,对方人马众多。 更精确一点说,若他不像这样东奔西跑仓皇应战的话,胜算只会更往下掉。 之所以可以不必如此疲于奔命,唯一的理由,就是有这些队友并肩作战。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 尽管不知道,但他在心底起誓,下次只要有冒险的邀约,他必定会参与。 虽然陷阱不知为何被禁用了——不过他还有其他许多应付手段。 「那些家伙……打算从东西一起接近。是想夹击吧。」 起身后,哥布林杀手这么说道。 「接下来,用砸的。」 § 以结果而论,正如他所言。 轰隆隆的雷鸣声中,潜虫们微弱的鸣叫声中。 自西侧进军到树林的小鬼们,抵达可以确认小镇灯火的距离,停下脚步。前方有人影。 是想隐蔽于他们去路的茂密植被里吗?好像有某个人靠着树木站立。 铁盔稍微露了出来。不会错,想必是冒险者之流。 率领队伍的小鬼——不是因为他自愿或拥有人望——做出「停止」的手势。 对部下中的一只招招手,接着又把自己手里的长枪塞过去。他要部下去刺那个人影。 「grbbo」 「goob!」 小鬼对摇头拒绝的家伙狠狠揍了一拳,又朝部下的屁股把他踢飞出去。 被塞了长枪的哥布林只好不甘不愿、胆颤心惊地走上前。 人影还没有动。那只哥布林用力咽下一口唾液。 手持粗糙的长枪,只见哥布林奋力对人影使出刺击。 对哥布林来说,这算是十分完美的一击了。至少足以夺走人类的性命。 咚一声,长枪传来刺到东西的手感。 顿时那个人影歪斜,无声无息地倒下。 哥布林们都很单纯,对此结果感到庆幸,纷纷走向人影周围。 所以等他们发现已经太迟了。 一顶生锈的铁盔嘎啦嘎啦滚落地面,沙包上用粉笔画的人脸也露了出来。 ——不是人类? 下个瞬间,重物被移开的绳索带着滑轮猛烈旋转,并令死亡袭向小鬼们的头顶。 「——!」 「——!?」 这里所谓的死亡,是指将木桩绑成圆形做出的刺球。 被绳索捆起的刺球,顺着滑轮的转动力量砸下,毫不留情地扫倒小鬼。 冒险者会将刺铁球称为「你好,去死吧!(guten tag)」不是没有原因的。 以重力加速度撂倒小鬼群的刺球,因反作用力而像钟摆般晃动,回过头来又是一扫。 即便想发出惨叫,但张了嘴也喊不出声音。不单只是这样,连提醒同伴小心的警告都没有。 真要说起来——是根本没有半点声响。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果不其然,这是神迹带来的。 白衣在风中飘逸、高举粲然法杖的女神使徒,正朗朗地咏唱圣句。 是『沉默』——诸神回报她虔诚信仰的证据。 伫立于小鬼前方的女神官,有地母神的祝福赐予守护。 然而有几只被同伴撞飞而侥幸存活的小鬼,却还不至于因此惧怕她。 只要不是自己,不论谁牺牲都没差,但同伴被杀却会点燃怒火。 哥布林就是这样的生物。 「——!!!!」 伴随无声的战嚎(war cry),手持粗陋武器的哥布林们杀向女神官,蜂拥而至。 没多久少女就会被小鬼们拽倒,被疯狂蹂躏,甚至五马分尸吧。 不过,他们应该要知道才对。 后卫角色是不可能单独对付哥布林的。 「——!?」 小鬼正在猛冲的时候,当中有只突然翻倒在地。 其他小鬼吓得停下脚步窥探,只见摔倒的那家伙额头上竟多了一箭。 啊——正当小鬼这么想的瞬间,其张开的嘴就被木芽箭插入,并从后脑钻了出来。 有道是高度熟练的艇蔽,会令人错以为是魔法(spell)。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形容妖精弓手——森人的弓术了。 天生的诗人所具备的感性,有时连神代延续至今的森人也难望其项背。 连破风声都听不见,小鬼们就像遭箭矢收割般一只只被撂倒。 名副其实的连续射击——却也不能完全阻挡陷入混乱状态的小鬼。 最后一只小鬼还是逼近了女神官面前——…… 「咦?呀!」 伴随令人脱力的喊声,她手中的法杖一起挥出,用力打在敌人身上。 而当小鬼踉跄时,又有两、三枝箭射进去……战斗到此结束了。 「呼……哈……」 「辛苦啰。你还满行的嘛。」 目睹在眼前崩倒的尸体,女神官激烈喘气、上下起伏的肩膀,被妖精弓手轻拍了几下。 「谢、谢谢……嗯,总算撑过去了。」 尽管脸颊被汗水濡湿,女神官依然坚强地微笑着。她扭了扭差点就软下去的膝盖。 「啊啊真是的。」妖精弓手笑道,使劲抚摸她的脑袋。 「咿呀!?」 「一般人听说自己要当诱饵,应该会更生气才对吧?」 「不……嗯,是像你说的一样没错。」 女神官眨了眨眼同时毫不迟疑地表示「但这是交付给我的任务」。 「欧尔克博格他啊,真的很不在意这种事耶。我觉得你至少可以赏他一巴掌喔。」 「啊、啊哈哈哈……」 毕竟都是托你的福,战果才这么斐然耶?妖精弓手气呼呼地埋怨道。 女神官什么也没说,只是以困窘的表情拾起脚边的头盔。 那是一顶陈旧、长了赤黑锈斑的铁盔,跟哥布林杀手戴的那顶一样。 这大概是过去他使用了很久、只为了日后可能会派上用场才特地保留下来的吧。 女神官用手掌抚过头盔表面。真是的——她的脸颊肌肉放松下来,喃喃说道。「真的教人拿他没辙呢,那个人。」 那么,那位『拿他没辙的人』,现在怎么了呢? 不消说,他正在歼灭哥布林。 § 「哼。」 咐一声飞过去的石块,打碎了哥布林的脑袋。 踉踉跄跄的小鬼躯体仰躺倒下,砰,彷佛深深沉入般消失在幽暗中。 「goroog!?」 不,只有用人类的眼睛看才会觉得那家伙消失了。 若以非人的小鬼夜视能力,同伴的末路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在挖穿大地的穴底,哥布林的身影被倒长出来的几根木桩贯穿,已然气绝。 「grrroror!」 「gorrrb!」 虽然只是落穴(pit),但却不能小看落穴(pit)。 小鬼们并不知道,在迷宫里有许多冒险者都是被这种陷阱夺去性命。 不过就算是哥布林,也不会蠢到只是毫无对策地前进。 当走上这条兽径的第一只小鬼掉进洞里死去时,他们的行军就停止了。在他们眼前各处,散落着颜色鲜艳的小石子。 哈哈啊,这是记号嘛。 哥布林小队的头目这么想,下令部下避开小石子前进。 第一步顺利通过。第二步也是。三步、四步——然后,是第五步。 张开血盆大口的落穴,又吞噬了一只小鬼。 「goroob!?」 「groorob!gorobob!」 哥布林们陷入恐慌状态。那里明明没有颜色鲜艳的石头啊? 其实有颜色的石子根本不是什么记号,单纯只是引他们上钩的假饵罢了。如今这群哥布林们,已经被引入了落穴群的正中央。 他们进退两难。 之前那五步只是运气好,没人敢保证他们能全身而退。 「grob!gororob!」 「gooorobog!」 小鬼们立刻出现内讧。 有人把责任推给刚刚下令前进的头目,头目则把错推给部下。真是丑陋的纷争。 疑心生暗鬼而进退失据的哥布林们,根本没发现自己已经中计了。 为了这个目的,哥布林杀手才刻意在洞穴上方也放了小石子。 此外哥布林杀手也没有蠢到,会错失这个奇袭的大好机会。 咻地石块一颗颗飞来,击碎了这群哥布林。 虽然惊慌失措的小鬼们抱着必死决心,七零八落地掷出标枪或石头…… 但那全都被他用沙包筑起的掩体挡住了,毫无作用。 「哎呀哎呀。早知道把长耳朵带来我们这不是更妙吗?」 用粗短的手指将石块套在绳索上,矿人道士抱怨道。 对他而言,投石索只是备用武器,正职还是术师。 「不行。」 哥布林杀手淡然射出石块并喃喃自语着「十九」后说道: 「她的耐力不高。进行堡垒战时,发生什么不测会很危险。」 「所谓不测……想必是指萨满之类的呐。」 蜥蜴僧侣则忙着把石块捡到两人脚边,同时将鼻头以上从沙袋上方探出来。右边有两只,左边也还有几只吗——哥布林杀手确认他指出的敌人数量。哥布林杀手说「没错」并点点头,矿人道士也咕哝了一声「唔」。 「哎,虽然长耳丫头的胸部堪比铁砧,不过跳来跳去闪躲的样子才比较像她呗。」 「但,我很在意一点。」哥布林杀手道。 「她那完全不会晃的贫乳?」 「不是。」 他斩钉截铁地否定,并从沙包缝隙瞪着军心大乱的小鬼们。 「一队十五只从四个方向,估算共六十只……有看到高阶种吗?」 「就贫僧所见,全都是普通的小鬼。」 「我也跟长鳞片的一样。不过长耳朵那边,或者剩下最后那队搞不好有?」 「没有术师、骑兵、王、肉盾。此外攻击时机也没有完全协调好……?」 哥布林杀手低语道。 「总觉得被小看了。」 矿人道士也点点头。他脸上的开朗虽然没有消失,但却多了几分严肃。 「即使以哥布林那种头脑,应该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们虽笨,却不傻。」 「换言之。」蜥蜴僧侣摇摇尾巴。「尚有个名号不详的指挥官,胸有成竹地下达了这种指令呐。」 「可以这么认为。」 最后一只。哥布林杀手喃喃说了声「三十」并砸碎那颗脑袋。 确认尸体掉进了落穴,他才从沙包堡垒中起身。 「跟同伴会合,去南边加强防御。」 「南边,不就是牧场的方向吗?」矿人道士这么问。 「没错。」 哥布林杀手答道,接着又轮到蜥蜴僧侣提问。 「牧场一带可有陷阱?」 「没有。」 「即便如此,仍要去牧场那迎击?」 没问题吧?矿人道士的口气与其说是疑问,更接近单纯的确认。哥布林杀手则这么表示: 「真要说来,他们以为自己是来袭击的一方。其实错了。」 也就是说。 「哥布林就该杀光。」 这时,天空降下的第一滴雨,掉在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上又弹开。决战将在雨中。 间章 「幕后黑手在后台(master scene)得意忘形的故事」 那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斗。 然而,如今在他眼前被凄惨捣烂的尸体共有五——不对,是六具 只能勉强看出原形的全新武具,是过去主人们残留的纪念物。 说起即使深感不妙仍勇敢应战的那群少女,却被小鬼们迎头痛击…… ——是不是该让她们活下来比较好? 一想到这,他就缓缓摇了头。真是毫无意义的假设。 最初是担任前锋的少女被敲了一棒,其可爱的前额如果没被打碎,自己在当下就会丧命了吧。 那不知是命运或机会,还是神所指使的致命一击。 要说那一击决定了战斗的结果,一点也不为过。 不管是黏答答的湿气,腐败带点甜味的臭气,还是刺骨的寒冷,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很舒畅宜人。 尽管光线昏暗在他看来四周也如白昼一般。眼底下,蠢动的小鬼们既愚昧又惹人怜爱。 对那些闯入洞窟深处祭祀场的冒险者们,他们会勇敢地前往迎击。 尽管小鬼不是出于忠诚,而是为了欲望行动,他的性命因此得救却是千真万确的。 他身上负有使命(quest)。 那是来自遥远黑暗的彼方,由混沌诸神亲自下达,无比重要的使命。 每当回顾那些神谕,他都会因欢喜而全身顚抖。 被诸神直接赐下神谕,可不是那么频繁发生的荣誉。 如果说接受神谕的冒险者将成为英雄,那么被混沌赋予神谕者就能以枭雄之名不胫而走。 这是通往死亡与光荣、名誉与传说的大道。而功成名就的关键,就掌握在他手中。 妖气冲天的手指摊开钩爪抓住虚空,那是一座造型诡异的手臂雕像。 剩下的就只差活祭品了。 然而——以目前的量而言,绝不能说十分充足。 看来小鬼们得收集更多活祭品才行。不过假使那样还不够的话…… 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愚蠢的人类举行祭典放松警戒时,锁定目标袭击…… 毕竟冒险者这种家伙,对金钱跟女人都毫无抵抗力。是非常容易从守序堕落到混乱的生物。 因此只要内部有奸细协助,就能以残虐、悲惨且不人道的方式,蹂躏那些因祭典而聚集的愚笨人类。 攻破城墙,扯烂那些装饰物,杀死、侵犯、掠夺那些惊讶困惑逃跑的家伙们。 ——然后,进行献祭。 一想到这,生着黑色肌肤的暗人咧开嘴笑了起来。 第6章 『七臂的威力』 在滴滴答答的持续降雨中,金丝雀(canaria)正啾啾啾地唱着歌。 以拍打窗子的水滴声为伴奏,金丝雀在小小的鸟笼中鸣啭。 坐在窗边的牧牛妹,以指尖轻抚过结露的窗户叹了口气。 她对已闭幕的祭典念念不忘,依然穿着那套洋装,身体枕在手臂上。 一边感受外头冰冷的空气,牧牛妹脸上浮现微笑,喃喃说道: 「你的主人,如今在哪里做着什么呢——」 没有回应。小鸟只是继续啾啾地叫着。 这只他夏天带回来的金丝雀,如今就像这样养在牧场里。 「是土产吗?」她试着问。「不。」他说。他有时就是会做些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例如去参加祭典、与某人同游,想必也是同一类吧。 「……」 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如此思绪突然浮现,她把脸埋进了手臂里。 她不想看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那实在让她不忍卒睹。 右手紧紧握着,拳头里是他送的玩具戒指。 共处的时候尽管很满足,一旦分离了就会觉得再怎么样都不够。 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更多什么呢? 「……我这个人,竟然也会如此任性啊。」 远方,传来了彷佛有人在清喉咙的隆隆雷声。 以前传说那是龙所发出的声音,但这个故事的真伪她不清楚。 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遭遇过龙。以后应该也一样吧。 隆隆。隆隆。雷声越来越近了。雷……? 霎时,牧牛妹察觉声音在自己的附近停住了。 不是雷声,那么会是……? 她恍惚地抬起脸,玻璃窗映照出她憔悴的脸孔。而在玻璃的另一侧—— 是具被雨淋得湿答答的脏污铁盔。 「咦、啊,咦……!?」 她砰一声跳起来,嘴巴激烈地一开一阖。 到底该说什么才好?要怎么说?心情与言语搅成一团,在脑中与胸口形成漩涡。 结果,她只能从喉咙挤出「你回来了」跟「还好吗?」这些问候。 「你、你在做什么呀,外面雨那么大……这样会感冒喔!?」 牧牛妹这么说,啪一声用力把窗户打开。 「抱歉。灯亮着,认为你还没睡。」 相对于慌乱的她,他却若无其事到让人生气的程度。 「我有点事。」 「有事……」 「早上回来。」 他淡然表示,稍微想了想,才喃喃地加上一句: 「早餐,我想喝炖浓汤。」 「啊。」 回来。他说他会回来。他这么对自己说。还表示想吃自己做的早餐。 ——真是的…………真是的! 「……一大早,就喝炖浓汤?」 胸腔中,有股暖流扩散开来。牧牛妹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笑容。 ——为什么我那么好打发啊! 「拜托。」他都这么说了。「真是的,拿你没办法耶。」她咕哝着。 「你如果感冒爬不起来,或是睡过头的话,我会生气喔。一定要准时起床才行。」 「知道。」 「……嗯。」 牧牛妹用力点点头。 他是不会说谎的。 然而他一旦说了有事,就绝不会打消念头。 因此牧牛妹也不会进一步追问或打探下去。 节庆之日已告终,日常生活又回来了。日子一如往常地过下去。就算心中怀抱各式各样的想法,能表达出来的那一天也已经消逝。「那么,呃……嗯。」 所以她该说的话,就只有一句。 「加油!」 「嗯。」 说完他一步、两步离开窗边。用向来那种大剌剌又粗暴的步伐。「你也一样,早点睡吧。」 最后他冷不防停下脚步,回头露出稍加思索的模样望着牧牛妹。 「不要出门。待在舅舅身边。」 对他消失在幽暗中的背影,牧牛妹目送了好久。 隆隆。方才的声音再度响起,跟着他一起远去了。 终于看懂真相的牧牛妹,噗哧一笑关上窗户。 「真是的。你那个主人,有时就是会做这些奇怪的事呢。」 她用指尖抵住鸟笼轻晃,金丝雀彷佛在抗议般又发出了啾啾声。 不过只有这回她不理会鸟儿。 有一半是闹别扭和迁怒,另一半则是彷佛快融化的亢奋感所致。 尽管现在还不到就寝时间,但她决定好好珍惜这种感觉,带着它上床睡觉。 愉悦地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中,即便是在梦里,她也很满足了吧。 「可是话说回来……」 为了避免弄皱洋装,她把衣服褪去迭好,接着丰满的肢体才滑进卧榻。虽说她认为那个人十之八九,又想出什么主意了吧。 「……为什么他要滚那个大木桶呢?」 § 雨势越来越大,风则像切穿空气般横扫而过。 夜深了,视野就像被墨水涂过般一片昏暗、漆黑,根本看不清楚前方。这已经可用暴风雨来形容。 「喂——啮切丸!」 在这种天候当中微微浮现轮廓的一栋建物旁,矿人道士拉高音量道。 「窑已经点火啰!」 「是吗。」 哥布林杀手停下一直在滚动的木桶,点点头。 这栋建筑物——位在牧场外,是座设有烟囱的红砖造小屋,但此刻尚未冒出烟。 「情况如何?」 「湿气太重了。不过使用法术的话,哈,简直易如反掌。」 矿人道士捻须,咧嘴笑道。 他所学习的法术大多跟土之类的有关,不过矿人对于火焰的适性原本就很良好。 把火精灵(smander)叫出来,点燃潮湿的木柴,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至于风向,目前应该没问题唷。」 妖精弓手则灵巧地把脚边爬的蜘蛛抓起,取其吐丝,将赤柏松木大弓的弦重新拉好。 森人的武具,全都是取自然万物之形变换而成的。 所以即便不懂使役精灵的法术,森人一生下来就能与万物共存。 据他们或她们所言,「只是因为其他种族太迟钝了」罢了…… 单纯讨论猎兵的话,没有其他种族比森人更适合担任此一职位也是事实。 她将自己最大的特征——长耳——轻轻摇了摇,并说道: 「暴风雨来到这里的正上方了……不过相较于对面,我们现在位于上风处。也就是顺风呢。」 「好。哥布林们的情况如何。」 「正在接近,时间所剩不多了喔。」 「明白。加紧脚步。」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转向矿人道士。 「小心起见,如果法术有剩就增强风势。」 「风应该属于森人的领域呗……也罢,我尽量试试。」 「有劳。」 响应哥布林杀手的要求,矿人道士从包包取出一把扇子。 他啪一声打开在空中一扫,哼出了奇妙的尖锐歌声。 「『风的少女(sylp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船只的幸运』。」 在咻咻作响宛如耳鸣的狂乱暴风中,这道气流就像轻抚脸颊般温柔。 这是魔法师为了赚点小钱在担任船长时所用的,一种能唤来微风的咒语。 「虽然见笑了但风势顶多这个程度,到底能帮上多大的忙我也不敢保证喔。」 「太逊了吧矿人。」 妖精弓手咯咯笑道,矿人道士则狠狠瞪了她一眼。 「无妨。很够了。」 背对轻盈的微风,哥布林杀手继续一一进行确认。 「『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怎么样了?」 「已经准备妥当。」 被点到名的蜥蜴僧侣指着散落在大地上的小牙,以奇妙的姿势合掌。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听到这朗朗唱出的祈祷,地上的牙齿开始噗噜噗噜冒泡、沸腾,并逐渐站起身。 出现的玩意是直立的蜥蜴骸骨——『龙牙兵』两只。 蜥蜴僧侣将龙牙刀(sharp w)扛在肩上,发出「唔」的一声。 「很遗憾贫僧的法术到此见底了。是否可商借武具一类?」 「无妨。」哥布林杀手应道,并把原本躺在一旁地上的木桶翻正。 「我借了那边的仓库,里头的武器随你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且容贫僧挑个一、两把吧。」 缓缓摇着尾巴,龙牙兵随僧侣一起走向仓库。 这当中,哥布林杀手又翻正了一只木桶。 木桶共有三只,足足有他身高那么高。 里头似乎装得满满的,重量也不容小觑。 他使尽浑身之力让桶子站起,其冲击力甚至把脚边的泥巴都掀飞起来。站在一旁的女神官衣服上也被溅到了肮脏的黑点,然而她并不介意的样子。「哥布林杀手先生,你不会冷吗?」 「你才该留意吧。」 女神官单薄的衣服被雨打湿,紧贴在她纤细的身躯上。 上头微微透出的肤色,尽管很难不感到羞耻,但女神官却摇了摇头。 「不,我没事。这点小雨,根本不算什么。进行仪式时本来就要洒水净身。」 「……奇迹还有剩吗?」 「有的,没问题。」 女神官坚强地微笑道。 原本这套装束就是战斗用的,对地母神而言不可能厌恶来自大地的泥痕。 为了他人劳动而将清白纯洁的衣服弄脏,本来就是她奉行的美德。 女神官彷佛紧抱着法杖般对他点头: 「刚才祈祷完『沉默』后,已经稍微休息过了。还可以用两次。」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用剑柄将木桶盖敲碎。 啪喀一声,雨水中立刻混进了腥臭的气息。 「呜呕。」不顾妖精弓手一脸铁青,女神官倒是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桶内。 「没有时间了,我来帮忙!」 「抱歉。麻烦了。」 「嗯!」 「放到屋子里吊起来。要塞满。」 「我明白了!」 女神官所拖出的玩意,是经过日晒的鱼干束。 她双手抱起一大把,以小跑步的姿势冲向窑屋,将之吊挂在其中。 屋里点了火所以很温暖,跟在外头淋雨吹风完全不能相比。 哥布林杀手正在守候她的行动时,侧腹部被矿人道士的手肘顶了一下。 「喂,让小丫头待在里面稍微暖暖身子吧。」 对一脸自认体贴的矿人道士,妖精弓手却「啰」一声抗议道: 「等一下,那我怎么办?我不是也被雨淋了吗。」 「自称两千岁的给我闭嘴。况且,对森人来说下雨本来就是天赐的恩惠吧。」 「就算是森人也讨厌淋雨受冻呀!」 又开始吵了。一如往常,这两人的争执总是带着半嬉闹的气氛。 蜥蜴僧侣领着手持长柄锹与镰刀的龙牙兵回来,感觉很愉快地环顾众人。 「所以……小鬼杀手兄的盘算究竟为何呢?」 比起其他事,蜥蜴僧侣对此更有兴趣,因此迫不及待地问。 哥布林杀手一边检查自己的武具,确认盾牌的固定状况并点点头。 「还用说吗。这是剿灭哥布林的惯用手法。」 他把头盔调整好,然后从腰间的鞘拔出从小鬼那抢来的剑。 接着自杂物袋取出一块肮脏的布,仔细地擦拭起剑刃。 随后他把剑收回鞘内,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把剑握在右手上。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套在手臂上的小圆盾。 顶着与平常一模一样的装扮,哥布林杀手理所当然似的开口: 「我要熏那群家伙。」 远方,逐近逼近的哥布林——其数共有二十、不,三十只。 在暴风雨中,熏制锅终于开始吐出滚滚的黑烟。 § 对哥布林们而言,这晚的暴风雨应该是天赐良机才对。 夜晚是他们的朋友,黑暗是他们的同盟者,轰隆的雷声则是战鼓。 对身为大将镇守在后方的暗人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 肮脏的紧身皮衣,吸收雨水后变重的外套。腰际则是一把细长的突刺剑。即便他肌肤是黑色,耳朵尖起,头发则是银色的。 他依然会被视为是一介冒险者吧。善良的暗人,可是极为稀少的存在。 不过那都是建立在,此刻他手上没有握着那「一只手臂」的前提下。 那玩意妖气冲天,但上头却刻了精细致密的图案,是一尊很像烛台的雕像。 不知是受了多少工匠的心血,如今那只手臂好像想抓住什么似的岔开手指。 加上手臂在闪电的照耀下,发出宛如生命体的刺眼亮光,甚至还传来脉动。 恐怕那并非隶属守序阵营的人掌中应存在的物品。 「gobor!」 「grobr!」 「唔嗯。不必多虑。就这样冲过去蹂躏、碾碎他们。」 愚昧到可爱的小鬼们前来嘶吼出报告,暗人听了自信满满地点头。 真是的,这些家伙说穿了只能当杂兵,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 当然,提供小鬼们粗糙的武器与防具而使役他们,要蹂躏守序阵营的人已非常足够。 「你说什么?前方有疑似冒险者的人影?蠢货,这点程度的小事就怕成这样。」 这里是冒险者聚集的小镇。路上不可能遇不到半个冒险者。 正因如此,他才锁定祭典后的夜晚,刻意进行袭击。 「……不过,事情能顺利吗?」 混沌诸神所下的神谕没有怀疑余地。 ——用我手上的这个诅咒物,就能召唤古代的百臂巨人(hecatoncheires)。 那是出自混沌诸神所持有的怪物之书记载、令人闻之胆寒的一尊巨人。 起初是诸神为了玩职才创造出来的棋子,存在完全是为了战斗。 听说这种巨人能以蕴藏于无数手臂中的权能,纵横无尽地肆虐,狠狠将秩序之神打倒。 喔喔,百臂巨人!百臂巨人啊!暗人胸中激烈地颤动着。 他的行动只是让混沌阵营迟早有一天会降临的胜利,变得更加稳固罢了。 自从他接获神谕后,就一直要求自己戮力不懈。 然而,不知是在哪个环节有疏漏……对自己策略失误的担忧总挥之不去。 究竟……是为什么呢?原因出在? 往东西北三方送去的部队,为何会完全失去联络? 为了在镇上引发混乱而聘用的不法冒险者,为何迟迟未展开行动? 抑或是为了搜集活祭品而让哥布林去掳获的那些女人,为何会被抢个精光? 难道问题出在最根本之处,自己取得这项诅咒物,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不!」 为了打消自己的不安,暗人嘶哑着声音吼道。 「骰子已经扔出去了。事到如今,除了继续前进以外别无他途!」 直接由他指挥的小鬼仅有三十只。然而,他们也不过是诱饵罢了。 四面八方包围小镇的哥布林都是诱饵,全部都只是为了扰乱冒险者们的耳目。 真正的武器名副其实,就掌握在他手里。 只要有这蕴藏了百臂巨人力量的诅咒物,根本不值得害怕。 为了争取时间。一刻、一秒都不能浪费。 献上活祭品。多一个人、一滴血都好。 直到百臂巨人苏醒为止。 「唔……!」 就在这时。 他那与森人同样敏锐的五感,体察到异样的事物。 那是一股臭气。 彷佛刺激着鼻腔与眼睛,腥臭……腐败物……不,这是海……海鲜的味道? 在杂音都被掩盖的风雨当中,少许的光线也被黑雾遮断。 「烟雾类……不对,是毒烟吗!?」 暗人赶忙掩住嘴角叫苦,但很遗憾的是小鬼们并没有那么聪明。 被烟笼罩的哥布林们纷纷发出惨叫,眼泪也大颗大颗地喷出。 「啐!混账,明明是冒险者,竟然搞气味这招……!」 暗人不禁浮躁起来,自口中发泄怒气也是很正常的。 恐怕……恐怕这并非守序与拥有律法的阵营会采取的战术。 然而,战局变化不光只是这样而已。 在暗云中有白色的骸骨士兵跳出来,开始横扫小鬼们。 § 「你不是说没设陷阱吗,喂,啮切丸——」 「我说过。」 俯瞰小鬼们名副其实地被秋风扫落叶,哥布林杀手这么说道。「不过,我并没有说自己没招。」 「喂。」 「有的是方法。不论何时。要多少都有。」 「喂。」 龙牙兵正在战场上大显威风。 他们原本就只是骸骨。没有鼻子,没有眼睛,就连呼吸也不需要。 所以熏鱼干制造的烟幕,对龙牙兵丝毫不构成妨碍。 哥布林则在烟雾里激烈咳嗽,不明就里地乱挥武器。 相较之下,不会说话的化石战士简直是压倒性地占优势! 镰刀一扫脑袋就飞出去,长锹一打手臂就应声断裂。 烟的恶臭加上小鬼们的体臭,甚至是血腥味一起构成了战场的空气。 说得夸张点,那溢满战场的铁锈味,用地狱之臭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就知道。」 妖精弓手表情铁青,用薄布缠着脸掩住口鼻,同时抱怨。 「这种时候一定会有什么离谱的情况发生,欧尔克博格就是这样。」 正因如此,小队的头目才会由他担任。 论经验应该是自己(妖精弓手这么主张),或沉着冷静的蜥蜴僧侣才对。 然而每次战斗,他都有办法施展许多无法预测的战术…… 「可是平常冒险的时候禁止使用喔,这招。不然我会很火大。」 「不行吗。」 「当然不行。」 「是吗。」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隐约显露失落,女神官噗_一笑。 「有这么遗憾吗?」 「面对大量敌人时,用来拖慢对手进军速度很有效。」 哥布林杀手淡淡说明,并兀自「唔」地点点头。 「寻找,调查,陷入不安,然后怀疑。就跟魔术一样。」 「我觉得,两者应该还是有点不同……?」 女神官如此响应,但她突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将目光转向战场,接着瞪大眼睛。 「啊…………」 她剧烈颤抖着身子大叫一声,随即冲到小队前方。 其他人都来不及阻止她,她便高举法杖大声咏唱。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她对诸神祈愿奇迹。慈悲为怀的女神便以高举的杖为中心,赐予了肉眼不可见的结界。 霎时,彷佛呼应她一般在战场上响彻的,是朗朗的古代言语。 「『万物(omnis)……结束(nodus)……解放(libero)』……丨」 白光迸发。百光乍现。在黑雨当中,那是宛如能覆盖一切的白色。 白光贯穿了战场,扫开黑雾,并将龙牙兵击碎。 两只龙牙兵的白骨犹如木屑般崩塌散落了。 而光还继续射向战场外,将被卷入的小鬼化为尘埃,同时继续前进—— 「咕,唔……!」 ——砰一声。白光发出被弹飞的声响,与肉眼不可见的防壁硬碰硬,最后双双消灭。 沸腾的大气对雨水注入了更浓的异臭,甚至形成漩涡。 无法闪避精神上的冲击余波,女神官扑通一声向前跪倒。 哥布林杀手以套着圆盾的左手,使劲把女神官拉起来。 「对、对不起……」 「受伤了吗?」 「不,没有,我的身体,还好……」 女神官脸上血色尽失,悔恨地紧咬着嘴唇。 「那个……奇迹,只剩下一次……」 「不。」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 「很够了。」 原本覆盖战场的暗云都被挥去、烧却,消灭了。 哥布林们要从混乱状态恢复过来,想必花不了多少时间吧。 ——龙牙兵比预期中更快被干掉。 哥布林杀手迅速在脑里重新演练计划。 本来他预估龙牙兵能消耗更多小鬼,待敌人数量减少,我方再展开突击。 虽说还称不上什么王牌,但自己保留了一项秘密武器可以对付小鬼以外的敌人。 然而后方就是牧场,一定得在此处将敌方全数歼灭才行。一只都不能让他们通过。 ——每次都如此。 「你怎么看。」 「刚才那个,是『分解(disintegrate)』之术呗。」 捻捻白须,矿人道士一边在装满触媒的包包里翻找,一边答道。 「虽说是可怕的咒语……但没办法连发啊。」 「不过,还真奇妙呐。」 不敢大意地弯曲身子,躲在低处的掩蔽物后方,蜥蜴僧侣这时深谋远虑地说。 「对方的术师假使能充当重炮手,岂会让小鬼如此分散?」 「所以有其他目的。」 哥布林杀手低吟着。 头顶上的暗云化为漩涡,风雨毫不留情地拍打下来。 哥布林杀手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跟有哥布林从背后偷偷靠过来很类似。 「没有争取时间的手段啊。」 「从前有句格言,陷阱就是要踏上去把它踩烂。」 蜥蜴僧侣继续说,还摇了摇尾巴。 「从正面杀过去,连同对手的计谋一举踏平,应该不失为良策。意下如何?」 「赞成。」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应,并将铁盔转向女神官。 女神官正在用力擦拭被泥水弄脏的脸庞,这时也仰望他。 他的盔甲同样被雨淋湿,沾染血与泥而脏兮兮的,底下是何表情完全无从得知。 「你是要角。拜托了。」 然而女神官还是觉得自己被他笔直凝视着,不禁眨了眨眼。 光是如此,就足以让她的信仰之心沸腾。 他——哥布林杀手——这个无可救药的偏执狂。 ——只因他对自己说了拜托。 「……好的!」 「很好。所有人,应该都了解计划了。内容如先前所述。」 哥布林杀手举起剑,扬着盾,向前迈出一步。 蜥蜴僧侣则排在他身边,手持牙刀,高高甩起尾巴。 妖精弓手在后头架上箭矢锁定目标,将弓弦拉满。 矿人道士双手紧握触媒,开始咏唱咒语。 女神官则紧抱般握住神圣的法杖,对天上的诸神献出祈祷。 「要上啰。」 就这样,真正的战斗展开了。 § 首先牺牲的是身躯从烟幕底下扭动出来的一只敌人。 小鬼察觉有人闯进来而歪着脑袋,但立刻就被砍掉头倒在地上。 「groorb!?」 哥布林杀手把勉强还连着身体的那颗脑袋踏碎,继续向前。 在他附近的一只被左手圆盾敲击马上转身逃跑,另一只飞身过来的小鬼则被刺穿咽喉。 「二。」 把剑放开踹了一下毙命的尸体,从那家伙的腰带抢来手斧,回过身来又是一闪。 刚才被盾牌打中而踉跄的哥布林,延髓从背后被割断,很快就断气了。 「三。」 把手斧随意扔向小鬼群之中,再从死尸旁拾起标枪,他头也不回便继续往前。 「就这样前进。走。」 「正合我意!」 说时迟那时快,蜥蜴僧侣扭曲着尾巴一个箭步跳上去。 他手中的白牙刀宛若披荆斩棘般恣意挥动,幸运被砍中的家伙将变成薄片。 「请明鉴!令人敬畏的龙啊,父祖啊,恳请明鉴!今宵乃杀戮之宴!」 「goror!?」 雨珠弹起,鲜血迸出,肉片横飞。咆哮轰隆作响,惨叫不绝于耳。 哥布林生来就是容易胆怯的存在,却也因此性格狡诈。 因为自己不想死,就拉同伴出来当肉盾。 但又不允许同伴被杀害,所以会拉帮结派进行蹂躏。 而一切都是对手的错,再怎么被凌虐也是对方活该。 看吧。仇敌不过两人。就算多少会有同伴牺牲终究是我方人马居多。 况且在雨中,刚才飘过来的讨厌恶臭里还混杂着香气。闻闻看吧。 是年轻的少女。是妖精。那岂不是女人的香味吗? 没什么好怕的。上吧。 「gobbro!」 「grobb!」 小鬼们的混乱转为愤怒,然后又化为欲望的瞬间—— 他们各自手拿杂七杂八的武器,试图阻挡一路冲刺的哥布林杀手。 有些家伙则组成枪阵,包围疯狂肆虐的蜥蜴僧侣,试图狙杀。 至于有点小聪明的家伙,则把那两个凶恶的敌人交给同伴对付,自己逃到后方去。 然而若无法判别哥布林的行动,就不是哥布林杀手的小队了。 「『黑蝗之王(pazuzu)啊,太阳之子啊,请带来恐怖与畏惧,乘风降临吧』!」 角笛之音高亢地吹奏起来,小鬼们听了纷纷开始颤抖。 一阵漆黑的波动自地平线彼方朝他们袭来。那是黑色的暴风。 原来露出凶恶利牙的家伙,是一大群数量具备压倒性的骇人虫子。 「gorrbggoog!?!?」 「gorgo!?」 没发现那是幻觉,小鬼们急忙将黏在自己脸上、皮肤上啃咬的虫子挥去。 恐惧才是这世上最原始的情绪吧。 因此哥布林们很容易被恐惧支配,发出惨叫开始落荒而逃。 他们抛下武器,朝四面八方奔逃,三步并作两步,简直像蜘蛛幼虫般一哄而散。 然而,哥布林杀手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他们中了陷阱。 忙着逃命的小鬼,下肢一一被绊倒摔跤,带有高黏度的泥泞涌了出来。 「gorbo!?」 「gborbb!?」 一旦陷进泥泞,就没那么容易重新站起来。 在这块突然冒出来的泥沼当中,蜥蜴僧侣毫不受限地继续肆虐。 爪、爪、牙、尾。蜥蜴僧侣一边以四连击横扫小鬼群,一边疯狂跳舞。 「噢噢!与此身相系的螺旋之父祖啊,请收下后裔的狞猛善战!」 原本蜥蜴人就是在密林湿地诞生的种族,这种程度的污泥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快刀斩乱麻般砍倒哥布林的蜥蜴僧侣,摆动长尾号叫起来。 「去吧,小鬼杀手兄丨」 「好。」 在蜥蜴僧侣身旁,脚穿事先整备好的靴子,哥布林杀手也轻易通过了泥泞。 他用长枪贯穿倒地的小鬼背部干掉一只;接着又拾起那只小鬼的剑,投掷出去杀死第二只。 举起盾突击的过程中连尸体一起撞倒了好几只;践踏尸体拔出刺在上头的剑,干掉第三只。 用剑捅进挡住去路的小鬼脑袋是第四只,放弃陷进尸体里的剑,踢倒死尸抢走其棍棒。 尽管淡然但却极精确,以最低限度的动作追求最大化的效果,他正着实地撕裂敌阵。 「真是的,啮切丸那家伙。也太尽兴了吧。」 另一头——手里拿着角笛与黏土的矿人道士如此笑道。真拿那男人没办法。 「哎,但要不是有我在,事情也没法进行得那么顺利呗——……」 哥布林杀手先前吩咐『做出泥沼』,还强调『别让他们逃了』。 原来如此,战况的确如他所预期地发展。大雨降下,地面一片泥泞。 因此矿人道士之前才回答他『既然如此』、『我有不错的法术』云云。 从『恐惧(fear)』到『泥陷阱(snare)』。正因为战场在野外,小鬼才无处可逃。 豪华盛大的咒语二连咏唱,触媒也大方地用掉了不少啊…… 「喂,接下来就是你的工作啰,长耳朵。」 矿人道士心情愉悦地拍打妖精弓手的肩膀,但她却不快地摇着耳朵。 「拜托,别乱拍我好吗。箭会失去准头的。」 「说啥傻话。这么一大群随便射都会中好吗。」 「真受不了,矿人做事就是粗线条……要中当然就要瞄准呀。」 嘶地吸了口气,再哈地急促吐出。对森人而言,射箭就类似呼吸的动作。 伴随着她毫无预兆便放开的手指,箭矢就像有导航般钻过雨水的缝隙飞了出去。 在这世上,能超越森人射击技术的恐怕就只有众神了。 更何况这位妖精弓手,又是从神代起血统就一脉相传的上森人。 再说对手不过是被困在污泥中,动弹不得的小鬼们。 就算不必瞄准也会中,这么说也没错,然而妖精弓手仍不肯轻忽大意。 毕竟——那个欧尔克博格已许下「一起去冒险」的承诺! 自己可不能轻言放手,白白错过这个机会。 「确确实实完成委托,才叫冒险者呀!」 她在滂沱大雨中,又降下了一道木芽箭矢之雨。 至于也像箭矢般横冲直撞的哥布林杀手之所以没被擦到一根寒毛,绝非巧合,而是必然的结果。 他所狙击的只有一处,那就是在敌阵后方镇守的首脑。 正因如此—— 「唔,咕!」 暗人咬牙切齿。 以三十名小鬼组成的肉盾被突破了,对方已来到极近的距离,现在想专心咏唱咒语恐怕也来不及。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叫哥布林过来,不过那些家伙根本不值得信赖。 能仰仗的救命符就只有这个了。暗人手放在腰际的突刺剑上,拔剑出鞘。 「混账凡人!」 一记会让人误会是银光、快到肉眼无法捕捉的突刺使出。 哥布林杀手举起盾牌试图防御,盾原本的用途就是这个,殴打只是附带功能。 他右手所抓的棍棒,同时毫不犹豫地横扫出去。他锁定敌人的头部,希望能粉粹其颈椎或头骨。 然而暗人的动态视力等同森人,也就是说远远超过一般人类。 污泥不放在眼里,恐怖的幻影也不足为惧,只见暗人唰地喷起一道水沫飞退而去。 哥布林杀手的棍棒挥空了。 「啐,能识破我计划的家伙,竟然存在于这座小镇……」 「……看来不是哥布林啊。」 哥布林杀手与暗人重新拉开距离。两人缓慢无比在地上挪移脚步,试探彼此动向。 说起武器的差距,暗人的突刺剑很明显胜过棍棒许多。因此暗人一派从容地朝对手问道: 「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 「听说这地方最高也就到银等级……我不认为第三阶会捡小鬼的棍棒来用。」 「你就是头目吗。」 哥布林杀手不回答,反而如此问对方。他口气淡漠,就跟平常一样。 「废话。」 暗人有点不爽地答道。只见这家伙挺起胸膛,嘴角尖锐地向上吊起: 「我正是领受混沌诸神之神谕者,乃无秩序的使徒是也!」 右手突刺剑,左手诅咒物。暗人压低身体重心,口中却高亢地叫道: 「更是四方哥布林大军的率领者。要把你们这些杂碎,愉快地送上西天……」 「我不认识你。也没兴趣。」 对暗人报上的名号,哥布林杀手毫不留情地舍弃、践踏。 「听你的口气,想必已经没有其余哥布林伏兵了。」哥布林杀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哥布林王还比较难缠啊。」 「————」 暗人在理解他的话之前,停顿了一拍。 「你、你这混账!」 脚尖唰一声敏捷地动起来,暗人在泥沼上踩出几何学线条般的熟练脚步。 伴随这不可思议的步法,闪光般的突刺也不时反复挥出。 微微闪烁的磷光是带有魔力的证明。暗人所拿的是魔法武具。魔剑。这其实并不稀奇。 哥布林杀手则以圆盾敲击对方,试图挡开其剑尖。 突刺剑毫无任何异样地在盾牌表面削切划过,然后撇向别处。 ——不对。 「唔……!」 哥布林杀手突然发出呻吟。 突刺剑的尖端弯折了,简直就像会绕圈似的从护肩缝隙贯穿炼甲的孔洞。他的左肩口滴出鲜血。不只是武器有优劣差距,看来就连使用者的等级都不同。 「哈哈啊!蠢材啊,凡人!」 然而这并不值得讶异。敌人可是能使用『分解』之术的高阶者。 原本森人或暗人,与凡人的身体能力就相去甚远。 凡人除了在各方面都缺乏值得一提的长处外,敏捷度要裸过暗人更是困难。 况且森人与暗人还可以多活十、百、千年。那么长的岁月所累积的经验,更是让结果不同凡响。 在暗人的眼、手、武技面前,穿戴二流防具根本毫无意义。 「原来如此。既然是首脑就不必保留了。」 当然,对哥布林杀手来说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刚才那并非致命伤,疼痛还不至于会妨碍肩膀的运动。此外剑上也没有毒。 因此他还是像平日那样冷静地判断自己的伤势,决定继续战斗。 「什么原来如此……你还想打吗?肮脏可鄙的凡人。」 「……」 「很好。那么,你就仔细瞧瞧,我们会不会表现得比小鬼还差吧!」 暗人不知在喃喃暗示着什么,将左手所抓的诅咒物高高举起。 「『喔喔,大腕之君,暴风的太子!吹吧狂风,呼来吧暴雨!请把力量赐给我!』」 霎时,变异发生了。 才刚听见暗人全身发出了分筋错骨般的异样声响,随即那家伙的身体就开始扭曲、胀大。 最后终于有什么从体内弹了出来,那玩意自暗人的背部现身。 是手臂。 在妖气腾腾并以异样方式串连的骨骼上,长出了筋肉节节隆起的手臂。 合计共有五只——加上本人原先的手臂,变成七只手。 「……唔。」 「呼、呼呼、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可憎的冒险者!」 手臂宛如蜘蛛或螃蟹的蠢动异样,即使从远方也可以清楚辨识。 那家伙几乎已经不能再归类为暗人了。 彷佛被神附身般眼白充满血丝,被全能之神末端所碰触的亢奋,令敌人的喉咙济出尖锐的摩擦声。 嘶——暗人宛如要移动巨体般探出身子,朝哥布林杀手袭击。 下一秒钟,只听见钝重的咚一声,大地上的泥泞就如喷水池般飞射四溅开来。 「那是什么玩意呀!」 妖精弓手边大叫边拉弓,将逼近的一只小鬼从眼窝射穿脑袋。 「咦,暗人的背上会长出手吗!?」 「怎么可能啦!」 如此回应的矿人道士已拔出手斧,沉稳地摆出架势迎击哥布林。 经过龙牙兵与前锋的活跃,小鬼数量已大幅减少。只要战线不崩溃,我方不可能会输的。 「那玩意,不知是什么原理但应该属于魔法妖术一类。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统的法术啊!」 「即便如此,亦无须害怕。」 此外剩下的一位同伴——摇着尾巴的蜥蜴僧侣,则以隐约带有胜利自豪的口吻断言。 「不过是区区突变,小鬼杀手兄应付起来想必胸有成竹。」 因此为了完成自己剩余的任务,蜥蜴僧侣咆哮一声后就朝小鬼们扑杀过去。 § 对付以七臂猛攻的对手,要说哥布林杀手尚且还能与之周旋并不为过。 来自左边的攻击以盾牌撇开,并以棍棒敲打回去。来自上下左右的手臂则以翻滚的方式闪避,顺势跪在地上。 又有拳头从头顶上方彷佛钉钉子般挥落。哥布林杀手起身同时来个前空翻,迅速钻入了暗人的怀中。 「……唔!」 结果他从下方挑击出的剑尖,却被暗人以跳跃的方式躲过了。 以手腕拍击泥泞撑起自身的跳跃,其实跟飞起来没什么两样。 「怎么啦,凡人!你的剑要是不拉近距离根本砍不到我喔!」 这一拳让双方的距离又拉开了,哥布林杀手只能再度往敌人的方向挺进。 即便背上扛了五只巨大的手臂,暗人依然屹立不摇地等待敌人自投罗网。 那种重心完全不受影响的安然站姿,反而给人一种异常欠缺平衡感的错觉。 「不过,身体变大了反而更容易瞄准才对……!」 一对一极为不利。那么让同伴们一起进攻如何? 妖精弓手大致将附近的哥布林收拾干净后,便单膝跪地举起大弓。 她以流畅的动作自箭筒抽出箭矢,架在弦上,拉弓射出。 必中、必杀的一击。木芽箭头飞在空中连雨滴都没沾到,就这样直往暗人的前 「………………!」 ——在贯穿之前,突然有只巨大的白手从虚空渗出,将箭矢一把抓住。 那只手彷佛充满漩涡的云,又犹如巨大的石柱。骨节明显,肌肉隆起,妖气冲天。 略显半透明的白手,名副其实像在折断小树枝般把箭矢捏碎,接着便消失了。 暗人咧嘴浮现笑意,并将左手的诅咒物拿出来,高高举起。 倘若他是总司令的话,当然不可能毫无防备就亲临前线。 「避箭的守护……!?」 妖精弓手发出惨叫般的战栗声响。 在遥远古老的时代,秩序与法律诸神争斗时,这种巨人被送入了战场。 其手臂——也就是成立召唤用的触媒——变成了诅咒物,即如今被暗人握在左手的那尊雕像。 「早该猜到了。」矿人道士脸色铁青地啪一声拍打自己的额头。「那家伙是召唤士(summoner)啊!」 对于传说中的怪物,若能将其权能的末端引出,力量可能就具备铜或银的水准。 既然对手拥有已和召唤术相去甚远的邪门歪道伎俩,那种异常的自信满满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 对那个暗人而言,别说小鬼,恐怕就连他本身都不是真正的主力。 望向在头顶上蠢动的暗云吧。望向对小镇袭击的暴风雨吧。那里有雷鸣、狂风、暴雨。 假使那全是百臂巨人要重新降临大地,所预先发生的征兆……! 「所谓避箭,是否代表所有飞行类道具都无效?」 「太复杂的道理我也不太懂……」 把最后一只小鬼的脑袋砍掉后,全身泥泞的蜥蜴僧侣跑了回来。 相对于他,妖精弓手则一边不安地颤抖着长耳,用难以置信的姿态取出下一枝箭。 「……不过我小时候听爷爷提过,不论有多少枝箭射来都有办法挡住……」 如果那是出于凡人的一介老翁所言,还能当成是吹牛来看待。 然而这番话却出自在神代的战场上存活下来、某位森人老兵之口。 弓箭是射不中的。 「真是,没想到会实际体验森人派不上用场的一面啊……」 连乐观的想法都落空了,矿人道士不由得咂舌。 只见他竖起大拇指计算自己跟异形暗人之间的距离——现在还勉强在射程范围之内。 不过如果使用『石弹(stone st)』,运气不好有可能会误射哥布林杀手。 况且就算真的打中了,那个巨人的手臂是否根本不痛不痒呢…… 「哦?」 在另一端,暗人瞪大了双眼。 那是因为哥布林杀手扔下了棍棒,拔出腰际的剑。 之前在污泥中冲刺之故,只见那把不长不短的剑显得非常肮脏。 不过哥布林杀手却将身体重心压得极低,扭动手腕转了一下长剑。 「你认为只要换把武器,就能够与我为敌吗?」 「不认为。」 哥布林杀手调整呼吸,将剑尖对准暗人,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认为能杀死你。」 「笑话!」 暗人胞哮一声,手臂猛然伸长到异样的程度朝哥布林杀手袭去。 而哥布林杀手彷佛看准了仅有的空隙般,及时向前飞跳出去。 暗人迎击的右手上握有锐利的突刺剑。那种造型,很明显就是打造成以反射神经取胜的武器。 「舍身突击?不可能碰到我的!」 银光再度迅速地一闪,哥布林杀手勉强用盾格挡开来。 皮革圆盾已好几度被削去、贯穿了,剩下的部分恐怕很难继续承担任务。 但哥布林杀手不理会这点,依然努力缩短双方的距离不断出剑。 他配合对方拔出突刺剑的动作,追击退开的暗人,并尽量将剑尖伸出去。 只听见叽一声,暗人的紧身衣微微裂开,不过——也只有这样而已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想与我为敌,手腕还差多了!」 以他的能耐,确实很难攻击到暗人。 啪擦一声溅起大量污泥后着地的暗人,发出为胜利自豪的大音量说道: 「看来,顶多是第五阶的红宝石——不,第六阶的绿宝石罢了。」 「错。」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 「那个是黑曜石等级。」 没错,单以他一个人的能耐而言。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凛然的祈祷声响起,简直就像是能直达天上诸神。 今夜的此时此刻,集地母神宠爱于一身的爱女祈祷,不可能不引发奇迹。 从她高举的祭器所施放的,毫无疑问是『圣光(holy light)』。 在暴风雨中,如明亮太阳的光辉笼罩下来,暗人伴随着无声的惨叫痛苦地反仰身子。 女神官已经可以不靠言语沟通,便和哥布林杀手进行默契绝佳的搭配。 小队都是以哥布林为对手,而队长又是由哥布林杀手担任,再加上—— ——是你要角。拜托了。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只要他如此拜托自己。 她会身陷小鬼的阵营之中,沿着哥布林杀手开出的血路拼命狂奔,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此刻,哥布林杀手背负着她的光芒,在暗夜中突击。 在他背后,虽然沾满雨水、泥泞与汗,但与决心一同揭起光辉的女神官,却是无比美丽。 那并非沐浴着神恩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她身着圣衣。 而是出于她一心一意为了某个人,将祈祷献至天上诸神跟前的纯粹。 她毫不怀疑。毫不动摇。即使心怀胆怯、恐惧,依然勇敢地高举法杖。 「哥布林杀手先生!」 既没有尖锐的高喊,也没有嘶哑的咆哮,哥布林杀手的剑就这么挥了出去。 这招既单纯又愚直,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之处,只是平凡——极其普通的攻击。 「啊,咿!?」 然而,碰到了。 暗人的紧身衣碎裂,鲜血喷出。伤口尽管很浅,但还是砍到了。这样就够了。「唔,混、帐东西!」 暗人扔下突刺剑用手撝住胸口惨叫着,接着便跳开退到后方。 那家伙原本就不害怕弓箭,如今剑与魔法更是在无法抵达的范围外。 但暗人的骄矜,受到比这挑向胸口的这一击更深的伤害。 ——这邋遢家伙率领的小队,为何会如此难以对付!? 「既然如此,也没其他法子了,直接以巨人的威力毁灭那座小镇吧……」 暗人的眼中点亮杀意的光芒。相对于森人高雅以及对万物均衡的冀望,暗人则是与傲慢及残虐为友。 「你们这些家伙,全都会变成小鬼的饵食。森人跟那个小女孩的手脚要斩断,到死为止,都得囚禁在小鬼的巢穴深处……!」 连话都说得零零落落,可见暗人已经气到发疯了。 霎时暗人单膝扑通跪入泥淖中,泥水再度啪嚓溅起。 「啊,嘎……唔,咕……嗯……?」 暗人漆黑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背上长出的五条手臂不停掏着泥,挣扎着想让自己起身。 突然全身无力是召唤的缘故吗?怎么可能?力量不是会一直涌出吗? 不然就是因为受伤的关系——受伤? ——不对。 「是毒。」 哥布林杀手这么说道,并自腰际的杂物袋扔下一块破烂的布。 那是他在公会跟柜台小姐受到刺客袭击后,拿来包裹对方飞镖的玩意。 至于涂在刀刃上的毒素是何种类,哥布林杀手自己也不清楚…… 「混、帐……混账,混账,混账————」 果然用敌人试过后,要明白这是毒就已足矣。 溢流的血从暗人的手指缝隙渗出,接着继续往下滴。 熊熊燃烧的眼眸引燃起更为旺盛的怒火,滴着雨水的嘴唇扭曲成更歪斜的模 取代萎缩的天生双手,背上的手臂又掀起泥泞,勉强把暗人的身体撑起来。 背负着雷雨缓缓爬起身的暗人姿态,简直就如同一株枯木。 对方气喘吁吁对抗毒素的样子就好似末期的病患,浑身鬼气逼人。 「『万物……』!」 然而暗人高声响彻、蕴含真实力量的这句台词,毫无疑问是死之咒文(death spell)。 「怎么会…………」 女神官铁青的脸庞血色尽失,但依然用颤抖的手举起法杖。 然而与天上众神几度以魂魄联系后,严重的消耗令她连手指都抓不紧握柄。 「被击中就糟了,不过……那家伙现在满满的破绽!」 妖精弓手取而代之地站出来从箭筒拔出三枝箭,并以变戏法般的手艺将所有箭同时射出去。 但咻一声切穿风雨的箭矢,最后却被云之臂又一次击落。 「百臂巨人的权能之一……!」 妖精弓手恨得咬牙切齿,不耐地抽出下一枝箭。她不愿承认这是无用之举。 「『石弹』的射程不够远……!拜托想点办法,长耳朵!」 「知道啦,我正在试……!」 妖精弓手抽出一枝枝的箭,但全都被那只飘浮于虚空的巨大手臂打落了。 「贫僧的法术以及神官小姐的法术都耗尽了,如此一来……!」 「『结束……』!」 还是要冲过去砍杀敌人?不,此等距离自己跟小鬼杀手兄都来不及。蜥蜴僧侣也恨得牙痒痒地。 暗人的咏唱仍然朗朗地持续下去,已经连一秒钟都不能犹豫了。 既然如此——所有同伴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唯一一名男子身上。 「哥布林、杀手先生……!」 「避箭?」 那名男子被泥、毒、血濡湿的铁盔微微倾斜着。 「躲避箭矢的守护……可以这样解读吗?」 即使他跟大家之间隔着暴风雨,如此微弱的低喃依旧没有逃过森人的长耳。 「是用来回避弓箭,防御用的!」 为了与风声抗衡,妖精弓手用力扯着嗓子叫道。 「呃,我想想,爷爷他是怎么说的……」 妖精弓手啃着形状姣好的拇指指甲,不耐烦地掀动长耳。 「记得应该是『所有箭镞穿不过我的皮肉,所有箭枝尽纳入我的掌中』这样吧……!」 「原来如此。」 箭镞无法刺穿皮肉,箭枝则会纳入掌中。他咕哝着刚才听到的话语。 「避箭啊。」 那名男子淡然地喃喃说道,然后对女神官的呼喊点点头,朝前迈出一步。 眼前,已经有白光开始冒了出来。大气发生鸣动,魔力逐渐形成漩涡。 他一边将手中长剑收入鞘中,向前踏出两步,轻轻转动右肩。 「『解……」 「是吗。」 然后是第三步。同一瞬间,暗人的左手弹飞起来。 大家都——包括暗人在内——察觉了一项事实,因为被切断的肢体剖面迸出了鲜血。 喷溅出去的血液混入暴风,跟雨水一同洒落,在这血水淋漓的场面之中还可听见手臂坠落草丛的声响。 刚才他朝空中扔出去进行斩击的诡异飞刀,将暗人的手臂连肉带骨切断。卍字型的刀刃。至于该武器是仿南洋风格的飞刀这点,暗人完全无从知晓。 「唔——嘎,啊啊啊!?」 朝彼方飞去的刀刃就好像拖着一条尾巴,令人不忍听的浑浊惨叫把原本咏唱的咒语都盖掉了。 暗人另一手压着自己的伤口趴了下去,其背上生出的手臂也如枯萎的草木般, 被暴风雨撕碎后四散而去。 「这被归在短剑类啊。」 哥布林杀手刚刚的投掷,并没有任何值得聚焦之处。 极为精准、迅速,就只是这样而已。 两只手臂在夜空中飞舞——一只是暗人的左手,另一只则是原本握住的诅咒物。 手臂雕像落入泥淖里变得污秽不堪,哥布林杀手一脚把它踩烂。 鞋底传来啪叽的碎石声。 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避箭的守护可不能再落入小鬼手里。 「喔、啊嘎、哇、我的手、手臂,是、百臂、巨人、的……嘎!?」 趴在地上的暗人喉咙,就在刚刚,被正中红心的箭矢刺穿了。 呼——位于远处的妖精弓手弹了弹弓弦并吐出一口气。只要没有那个作弊的守护,简直是易如反掌。 「活、祭、品还是、不够,哥布林、们,也、没用、吗……!」 暗人的呼吸伴随着啵啵喷出的血泡,但熊熊燃烧着怒火的眼珠依然能辨识迫近的对手。 那双眼中的生命之火快熄灭了。在摇晃、模糊的视野内,那家伙几度眨眨眼。 映照在暗人眼阵中的——是名风格特异的冒险者。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以及套在手臂上的小圆盾。 被雨跟泥、血及砂土染上污斑的那副模样,比被放逐的冒险者还邋遢。 虽说如此,但…… 「你、你这混账,是你吗……」 暗人的憎恶与鲜血一同从口中喷洒出来。 「在水之都、将吾等的野心……粉碎……勇者的……!」 要是先前能早点看出来就好了。 对那个可憎的剑之圣女复仇,魔神王的复活,以及召唤混乱暴风雨的仪式。 粉碎上述计划的——不过就是区区几位冒险者。 就是这家伙了。毫无疑问正是他。暗人边吐血边这么想,狠狠瞪着那顶铁盔。 「……不。」 这时他终于挤出了回答。 有这么多人在背后支持自己。 有这么多人引导自己,让他来到此处。 而返回镇上后不论如何,也有堪称朋友的人在等待。只要自己回过头,就可以发现并肩作战的同伴们。 一旦回到家,更有人殷切期盼自己的归来。 那些人不是他的部下,也不是随从。 那些人不是神所赐予的。既非机会也非命运。 那是凭他自身意志所决定的选项(paragraph)。 既然如此,他不管怎样都得报上自己的名号。 是啊,没错。 正因如此。 「我是,」 他这么称呼自己,毫无半点犹豫。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间章 「勇者大人一出手就放大绝的故事」 这场掀起各式各样万丈波澜的冒险还真有趣。 邪教什么的家伙们阴谋已被摧毁,只是还有漏网之鱼残存让人感到有点遗憾。 另外虽不知道为什么,有个什么巨人的被召唤出来,场面未免太盛大了吧。 在大主教大人的介绍下利用了收获祭的仪式,虽然只是魂魄但也终于碰面了。 那位少女的祈祷真的能传达给神明。太了不起了。我根本不算什么。 在我们的眼前,那家伙掀起了滚滚漩涡,巨大如山地矗立横亘着。 全身环绕的暴风就像云一样伸展出去,逐渐幻化为妖气冲天的臂膀。 尽管人模人样却又很像一只蜈蚣——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全身发抖。 更正确地说我现在并没有躯体,只是魂魄的存在。不过还是穿了平常的装备手上拿着剑就是了。 「只靠灵体跟敌人对峙,总觉得很心虚,完全无法保持冷静耶……」 呿。都锻炼到被剑豪夸赞的程度了,她的胸部却还这么大。 怎么看都是肉肉肉啊。虽说我只是魂魄但要是也能变大就好了啊!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在用视线刺我。」 「那是嫉妒。我也能体会这种心情。」 哎呀,不行,不行。我竟然在这里直接把情绪发泄出来。 哼,真是羡慕死人了。那个跟我同年纪的神官小姐,胸部也有一定的分量。 话说回来,明明被称为贤者却连任何一个让胸部增大的方法都不知道,真是可笑。 「恼羞成怒了。」 「少啰嗦啦!?」 这里被淡而美丽的温暖光线所充斥,似乎是一个叫灵界的场所。 光线是人们的思念、心情。这座小镇上的居民,想必都是像这样温柔的人吧。 在街上吃到的冰凉点心好甜,只不过不管丢了几次球都喝不到柠檬汁就是了。 培根尽管咸但却很美味,街头艺人的演技也的确有趣。 还有最后的天灯!尽管没能把祷词听完,但明年绝对还要再来一次。 就是因为这样,说什么都得阻止这只庞然大物现身才行。 理由光这些就够了……尽管如此…… 「喂喂,话说回来,那家伙根本不是什么百臂巨人嘛?怎么看手臂都有上千条!?」 「只是种形容罢了。」 「根本是诈欺!」 虽说抱怨好像也无济于事,不过,不觉得那家伙太诈(cheat)了吗? 所以把神谕传给我的神明,其实是想害死我啰? 像敌方那种惊人的气势,总觉得是用许多不同的魔法构筑而成的。 「就算有我在也不能保证绝对会成功(critical)吧……」 「等等,我听到啰。每次都突破极限(breakthrough)的人刚刚好像说了些什么喔。」 「谦虚过头反而让人感觉很糟的实例。」 「给我闭嘴啦,刚才人家只是想耍帅一下罢了!」 与我的魂魄相连,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把终极武器——圣剑,被高高举起。 虽然不清楚理由,但那家伙要实体化好像得花不少时间。 跟同伴一块守护世界。守护人们。打倒恶徒。让这世界继续正常转动。 来吧,这是每次都要来一回的。 「要上啰喔喔喔喔!勇者,来也!」 ——太阳般的爆炸! 第7章 『庆祝什么都不是的日子吧』 秋天的阳光跟夏天相比尽管微弱,却有彷佛春天的暖意。 在涂满青色水彩的天幕下,只要坐在草地上,就会不知不觉犯困。 牧牛妹懒洋洋地「呜啊」一声打了个哈欠,不过立刻对一旁的他笑道: 「哎呀,感觉真舒服耶。」 「……姆。」 「啊,会痛吗?」 「不会。」他说。「只是不懂为何要做这种事。」 「因为我想做,有意见吗?」 她轻轻用手梳着他的黑发,缓缓移动右手的掏耳棒。 「呼呼,帮人清耳朵,其实很愉快呢。」 「是吗。」 只说了这句,他便有点不满地陷入沉默。 牧牛妹觉得这样也好,她心情舒畅地享受靠在自己膝上的沉重触感。 穿越曾经开满雏菊的山丘,来自镇上的一道凉风吹过。 即使阳光带来暖意,风依旧让人感到寒冷。 乘着这阵风,一股轻飘飘、甘美的香气袭来——是金木樨。 香味竟然能传到这啊,牧牛妹心想。 世界依然正常运转着,对吧。 尽管他不愿意把详情告诉自己…… 大雨停息,暴风远去,一切都结束了。 听说体验完祭典踏上归途的旅客,都对路上倒毙的小鬼尸骸皱起眉头。才一大清早就得被拉去处理善后的低阶冒险者们,也一脸不悦的样子。然而默默把洞穴填平,并四处解除陷阱的他,看起来并不怎么介意。祭典告终,他只是再度做起自己该做的事罢了,也就是说—— 「看来,我也该回到自己的岗位才行了……对吧。」 「…………什么?」 「没、没事啦——」 说完牧牛妹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呼地吹了吹气。 他的身体颤了一下。 ——嗯,果然,真有趣。 「这边大功告成了。好,你转过去,我要清另一边。」 「……嗯。」 他听话地翻了个身,就好像一条大型犬。 以玩赏犬来说,好像有点太凶焊了;如果说是猎犬,又少了点威风。 ——所以是野狗啰? 心里这么想的同时,牧牛妹胡乱搔着他的头发。 「可是你又有家,所以还是不太一样吧。」 「什么意思。」 「你猜猜看?」 呼呼呼——她莫名地笑着,同时扯了扯他的耳朵。 「喂,别乱动啦。小心我刺进去里面唷?」 「那样我会很困扰。」 「你不要把我的玩笑话当真啦。」 呵呵。那么近地对着他笑,不知道在他耳里听起来是怎样。 平常他的说话声总是隔着铁盔发出来,所以闷闷的,所以自己的声音在他听来也会一样才对。 还在思考这种事时,他又发出了「姆」的一声。 「抱歉。要打断你了。」 「咦?」 牧牛妹吓得眨了眨眼,但还是乖乖把掏耳棒抽出来。 「是没关系啦。不过怎么了?」 「有客人。」 跟着他缓缓撑起的身子望向远方——原来如此,那里有好几个人影。 有娇小的、纤瘦的、矮个子的,还有一个特别魁梧。 「真的耶。」 看出端倪的牧牛妹笑了,同时他也早已戴回铁盔。 他放下面罩牢牢固定好,轻轻晃了晃确认是否有戴牢,然后才点点头。准备完毕。 「其实,你不必那么害羞也没关系呀。」 「我不是害羞。」 说完他站起身,环视四位同伴的脸,这么问: 「哥布林吗。」 「对啦!而且还好——大一群!虽然不合我的意啦!」 妖精弓手整个人气呼呼的,把原先憋在心底的话一吐为快。 「柜台小姐说别人都不想接所以才拜托我们,真是没办法。」 「走吧。在哪。规模呢。」 他马上做出决定。 这种一成不变的回应,令妖精弓手仰天长叹,但蜥蜴僧侣早已习惯了。 「地点位在山麓一带。据闻有一大批正成群结队地接近。」 「明白了。装备……」 「啊,我已经买好了!」 欸嘿嘿——女神官好像有点自豪,但又有点害羞地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仔细看她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 假使没有马车而要徒步通过山道,必然需要各式各样的装备。 她能事先顾及这点,就足以证明她已经是位了不起的冒险者了。 「食物跟酒,还有许多其他物资。正常会派上用场的东西都备齐咧。」矿人道士说。 「好。」他——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剩下的,必要物资可以到当地再取得。委托人是村民?」 「正是。」 「所以能取得当地信息吧。一旦抵达,就从确认地形着手。」 他的背影,正忙不迭地一一确认准备工作是否完善。 那种姿态让牧牛妹不禁露出微笑,真是个可靠的人,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肌肉放松开来。 她从草皮上倏地起身同时,铁盔也转了一圈,再度朝向这边。 「抱歉,我要走了。」 「嗯。不必介意啦。毕竟是只有你才能完成的工作嘛?」 「……对。」 这时他彷佛慢慢想起来似的,一字一句这么说道: 「关于金木樨的花语。」 「嗯。」 「我查过了,觉得不适合我。」 「会吗……?」 牧牛妹在唰地吹过的风中压住头发,微微歪着脑袋。 「我不这么认为喔……?」 「是吗?」 「是呀。」 「是吗。」 接着他便陷入沉默,冒险——不,他要前往剿灭哥布林了。 想必又会获胜吧。取得胜利,平安归来。 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牧牛妹非常清楚这点。 因此等待他回来,也是自己的日常生活。祭典结束后,一切都回归原点。 牧牛妹笑脸盈盈地目送他离去。那么——她咕哝着,并转身返回牧场。 远方有风吹送,金木樨的香味再度飘来。 金木樨的花语,有四则。 「高洁、谦虚、真实的爱——初恋。」 ——明明就非常合适呀。 她的喃喃自语,随着风的吹拂而消失。 秋意渐浓,冬天的脚步声也近了。 第1章『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的故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赤龙 扫图:风 录入:kid 修图:bulbfrm 星辉一缕。天上燃烧的阳光之一束。 丝色一种。交织而成的布匹之一纬。 雨露一点。填满大海的波涛之一滴。 冒险者的伤痕一道。英雄叙事诗之一篇。 千之千方,万之万倍,砌出越过山河之高。 无涉滚动的骰子,世界于焉成形。 ------- 一把廉价的剑,咻一声划过瘴气挥了个空,体型肥胖得圆滚滚的巨鼠(giant rat)扑了上来。 「呜、哇!」 污秽泛黄的门牙十分尖锐,从喉咙飘散出的气息里掺著腐败的气味,伴随死亡的印象。 他被震慑住,脚步踉跄地退后,情急之下仍胡乱挥舞中古的圆形皮盾砸了上去。 「gyuri!?」 巨鼠发出惨叫落地,但立刻打滚似的起身。不痛不痒(no damage)。 相较之下,新手战士则甩了甩即使隔著盾牌仍撞得发麻的左手,勉强重新稳住了架势。 「等等,你为什么不趁势追击!」 「我手痛啦!」 背后传来见习圣女那带鼻音却又高而尖的喊声。 她一只手握紧天秤剑,另一手举起油灯,猛力皱起眉头。 下水道中令人不舒服的甜腻腐臭,即使戴上鼻拴也无济于事。 黏腻的踏脚处、就在身旁流动的污水、一旦被咬到不是痛就能了事的巨鼠、蠢动的害虫。 虽说已经习以为常,仍让新手战士想哭。 ——这样一天才一枚金币啊。 况且还得达成规定的进度才有。而连这样的报酬,也是生活所需的宝贵收入来源。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身为冒险者,还是会觉得至少该打个哥布林…… 「笨蛋,来了啦!」 「——!」 新手战士听见搭档的喊叫声而回过神,连前面也不看,以莽撞的动作挺剑刺出。 「guaaru!?!?」 刺穿毛皮、肌肉与心脏,不舒服的手感传来。 同时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飞溅在少年脸上。 频频痉挛颤动的肉块压了过来,新手战士忍不住惊呼: 「呜、呜呜……!?」 他以往旁拨开似的动作松手,身上插著剑的巨鼠就摔在地上。 脚下泛黑的血泊缓缓扩散,沾湿了少年的长靴。 「等等,你要不要紧?有没有被咬?」 「喔、喔喔,我没事。」 「……嗯。」 见习圣女态度冷淡,但仍快步跑向新手战士身旁。 事到如今已无须再顾忌白色圣袍弄脏,但她甚至连指尖沾到也不放在心上,帮他擦去脸上血污。 「没跑进眼睛吧?嘴巴呢?」 「恶……有喷了一点进去。」 「你搞什么啊,真是的。」 圣女拿他没辙似的念了两句,从背包拿出解毒剂(antidote)。 新手战士呸呸呸地吐掉鲜血,漱完口后,珍而重之地喝下了苦涩的药水。 两人都还是白瓷等级。 解毒的神迹自不用提,连金属盔甲与炼甲,对他们而言都还是遥远的梦想。 然而要是怠忽准备,会有什么下场一目了然。 直到刚才还被巨鼠围绕著啃食的,是具衣物破烂的尸体。 空洞的眼窝、撕裂的脸颊,本以为是游民之类的人,但被咬破的脖子上挂著识别牌。 见习圣女抓起这块小小的白瓷牌子,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起,收进怀里。 不管怎么看,这位可怜的少女——识别牌上刻有性别——都并未穿戴护具。 多半是只穿著一身寻常衣物,拿著一根棍棒,就潜到地下,被巨鼠群起围攻而咬死。 「……呜、又来了。」 「不要说又来了。这不是我们的工作吗?」 也不知道是因为同伴死去,还是受到飘散的血腥味吸引,下水道深处又出现了一只新的巨鼠。 油灯的灯光下,朦胧地照出了有婴孩大小的巨鼠身影。 「赶快把耳朵切下来当证据,不然会被吃掉的。」 「我?切?」 「耳朵!」 「你总可以多担心我一点吧……」 少年嘀咕之余,仍然将手伸向插在尸体上的剑,握紧剑柄拔出…… 「……奇怪?」 不。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无论他如何用力拔,没入肉块的剑就是一动也不动。 他踩住巨鼠那弹力松弛而显得软烂的尸体施以全力,但仍旧拔不出来。 正忙著拔剑,眼睛有如烈火燃烧的巨鼠,已经慢慢逼近。 「啊,等、等一下,等等啊!」 「笨蛋,来了啦,来了来了来了。」 「呜、哇啊!?」 千钧一发。 巨鼠张开血盆大口纵身扑来,少年打滚似的退开,整个人撞进堆起的秽物之中。 发臭的剩饭之类的东西黏到身上,但总比被咬而染病要好。 要是一个弄不好,甚至有可能遭受致命一击(critical hit),当场被咬断咽喉。 「guruuurrru……!」 低吼的巨鼠将尾巴像鞭子似的甩来甩去,威吓新手战士。 想必是把手无寸铁的他当成了新的猎物,又把他背后的少女当成了第三个猎物。 从堪称饥饿象徵的样貌滴下口水的模样看来,多半是不打算放他们离开。 当然,冒险者这一方若是在这种时候逃走,也不用再吃这行饭了。 「啊啊嗯,真是的……!」 见习圣女没规矩地啐了一声。 ——呃,巨鼠会传染疾病,又脏、又会攻击人,是秩序之敌啊,秩序之敌! 光汇集到她如此说服自己而高高举起的天秤剑,形成紫电。此乃雷电之剑。 「司掌审判、执剑之君,天秤之人呀,显现万般神力!」 下一瞬间,雷鸣般的「圣击(holy smite)」化为刀剑,贯穿了巨鼠。 肉烧焦的臭气与黑烟冒起,巨鼠频频颤动几次,在地上打滚跳动,最后断了气。 少年不满地噘起嘴,少女放下心中大石似的松了口气。 「真好啊,天神的神迹一发下去就搞定了。」 「别抱怨啦。要知道天神一天也就只肯听我的祈祷一次。」 见习圣女瞪了出言不逊的新手战士一眼。 「别说这些了,赶快拔剑,切下耳朵,我想赶快回去洗澡了。」 「好啦。」 新手战士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尸体,用力想拔出剑。 结果…… 嗤。 「……」 「……」 一丝令人不舒服的声响传来。忽然听见这样的声响,让两名冒险者对看了一眼。他们全身僵硬。 嗤。 嗤嗤。 嗤嗤嗤。 声响来自黑暗深处。 见习圣女战战兢兢地举起油灯。 照出一种黑得发亮的——大型昆虫。 这种像是涂满了油的昆虫,不是只有一两只。 保守估计也有十只以上。 这些昆虫摇动细长的触角,慢慢沿著地面爬过来。 朝向他们,张开下颚。 「咿——」 见习圣女喉咙一颤。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笨蛋,我们快走!」 两人连东西也没空拿,手牵著手,连滚带爬地在下水道里拔腿狂奔。 背后有一大群黑虫,伴随著嗤嗤作响的骇人声息,不断逼近。 不知道距离出口,还有多远? 就不说死也要死在龙手下这种奢侈的话了,起码得是哥布林。不对,那样下场也会很凄惨啊。可是—— 至少,唯有被大黑虫(giant roach)活活咬死,是他们万万不想领教的。 § 春季尾声的阳光,彷佛要传达夏季即将来临似的,略显炎热。 「呜、唔唔唔……」 朝阳射进眼里,于是新手战士就在草杆上舒展身体似的起身。 他想深呼吸而吸气、吐气,结果就闻到空气中掺著兽臭与酒味,令他很不舒服。 然而比起下水道——在马厩睡醒的感觉——应该还是比较好。 虽说冒险者公会还兼营冒险者专用旅馆,但要住宿终究得花费。 在木板上铺了垫被的那种简易床铺自然不提,旅馆房间只是相对经济一些(经济房)。 虽然他也无意奢侈(豪华套房)…… 「毕竟就是没钱啊。」 他心有戚戚焉地呼出一口气。昨天的冒险,说得好听点也是重大亏损。 解毒剂一瓶、剑一把,而且并未达成进度,所以酬劳是零。 先前一直省吃俭用,勉强存下了一些钱,所以今天总算还不要紧。 但照这样下去,他们迟早得卷铺盖回故乡,甚至有可能沦为农奴与娼妓。 新手战士离开故乡的农村,成为冒险者,还只是短短几个月前的事。 因为从小就认识的女生要去进行神职人员修行,若是放著她不管,很有可能会死掉。 虽然照她的说法是「因为你说什么要进行武者修行,一副就是会死在野外的样子,我才跟来的」。 他认为迟早有一天,得把双方对这件事的认知差距说个明白。 不,应该说先前是这么认为。但…… 抵达边境城镇以来的这几个月,每天每天都在剿灭老鼠,有时则是驱除害虫。 ——这就是冒险者的工作吗…… 这样下去,满怀的梦想将轻易萎缩,坚持与决心也多半会挫败。 「……不想了不想了,不可以想这种事。」 新手战士抖动身体,拍掉跑进衣服里的草杆,站了起来。 身旁躺著一位烂醉如泥、状似同行的大叔,正大声打呼,翻身再睡。 另一头则有几匹马,对这群碍事的室友送来狐疑的视线。 马厩内看不到见习圣女的身影。 即使他的坚持已接近崩溃,至少还能够撑住一口气,让她去睡简易床铺。 「好,今天也要……加油!」 还能强颜欢笑也是种气力。新手战士呼喝一声,抓起行李,冲出了马厩。 他首先就走向水井,拉起水桶,将一桶水往自己头上冲。 然后拿起夹在腰间的擦手巾,用力擦拭脸孔。他还没长胡子。 「等蓄了胡子,也会比较体面吧……但愿如此。」 又或者,到时见习圣女会指著他大笑呢?新手战士沉吟了一会儿。 总之该做的事情很多。 完成了勉强可说是整理仪容的工作后,少年立刻回到马厩。 他从立在墙边的农具中借用一把圆铲,绕到马厩后头。 「呃,是哪儿来著了……」 由于昨晚回来后是在累瘫的状态下埋的,地点实在记不太清楚。 他朝地面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喊著「有了有了」,找到一处新的挖掘痕迹。 将铲子往地上一插,用力踏进去、翻开土壤。就这么忙了一会儿。 没多久,他从土中翻出的,是新手战士的装备——皮甲与圆盾。 这是刚来到镇上时,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凑出来的。虽然廉价,却是他独一无二的可靠装备。 之所以特地把这些装备埋起来,当然有其理由。 「……呜呜。臭味……嗯嗯……好一点了,吧。」 他把脸凑过去用力嗅了嗅,检查气味。 在下水道里撞进整堆秽物,拚命逃窜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 问题出在回到地上之后。浑身臭得连他自己都受不了。 走在路上的行人自不用提,连同行都皱起眉头,捏著鼻子。 回到公会报告,结果却被柜台小姐面带笑容地说:「请您去洗一洗」。 从见习圣女满脸通红,全身发抖著低头不语来看…… ——这可让她难堪了啊。 他心有戚戚焉地这么想。 于是他生疏地先洗了衣服,晾起来,然后洗澡、换装。 至于皮甲与盾牌该怎么处理,他苦思了一会儿后,也只能埋进土里尝试除臭。 他相信气味有消散一些,用布条擦掉泥巴后,穿到身上。 如果是在旅馆租了房间也就罢了,他实在没勇气把宝贵的装备留在马厩里外出。 「呜……」 这时,肚子在一种胃痛般的感觉中咕咕叫了几声。 他忍不住手按腹部,赶紧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在。没有一个人听见。 仔细想想,他从昨天开始就只喝水。 天空很蓝。朝阳很耀眼。 新手战士叹了一口气。 「……就去吃饭吧。」 § 「……太慢了。」 见习圣女早已等在酒馆。 就在一大早即被刚起床的冒险者挤得闹哄哄的酒馆内的一个角落。 看见少女闹别扭似的拄著脸颊,新手战士来到桌前说了声:「不好意思啦。」 「呃,早安。你早餐呢?」 「已经吃了。」 见习圣女气呼呼地说完,然后小声回了句「早安」。 「别说了,赶快吃一吃。可以的话,最好下午能再下去一趟。」 见习圣女的桌前,有著一只盘底朝天的面包盘。自己的座位上则摆著豆子培根汤与面包。 新手战士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度闭起嘴,然后又开了口: 「对不起。」 「什么事对不起?」 「没有……」 再说下去,多半又会惹得她恼火。 ——又何苦一大早就吵架呢? 新手战士拿起汤匙,把汤送进嘴里,见习圣女见状「哼」了一声。 「还有,你的衣服,还吊在马厩里吧?」 「啊,嗯。」新手战士点了点头。他咬下一口硬面包,吞了下去:「因为还没乾。」 「那晚点拿给我。你自己洗的话臭味根本洗不掉,我来洗。」 「呃……抱歉。」 「要是你身上会臭,不就连我都会被人以为有臭味?」 见习圣女说著撇开脸。 毕竟前一次的失败,新手战士难辞其咎。他说了声「抱歉」,专心用餐。 撕下面包,泡进汤里,等泡软后,再用汤匙捞起培根放上去。 然后送进口中,配著就只有咸味但滋味很淡的汤,默默地一口一口吃著。 要是前锋肚子饿而动弹不得,那就没戏唱了。好好吃饭也是工作。 没过多久,少年把汤匙放到空了的盘子上,然后点点头。 「总之,得要有武器啊。」 「毕竟那把剑,放著不管就太可惜了说。」 「不是这样。」 他表示并非如此,提起放在桌上的水壶,把水倒进杯中。 「就算要去找那把剑,也得要有武器。不是吗?」 「你有钱吗?」 「问题就在这里啊。」 少年喝了一口水。见习圣女也把手伸向茶壶,所以少年帮她倒了一杯。 「谢谢。」她道谢,双手把杯子捧到嘴边。「你应该没钱吧。」 「要去借吗……」 「等等,别搞借款这种事啦。」 「不是啦,我是要去问问有没有备用的武器可以借一下……」 商借武器。少年想起几个认识的人,烦恼著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出借。 如果只是借一把短剑之类的,也许很简单,但只有短剑未免太靠不住。 但若要借长剑——自己弄丢过一把的这件事,实在非常不利开口。 信用这种东西,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培养起来的。 正当他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时…… 「嗯?小伙子你怎么啦,一大早就愁眉苦脸的。」 头上传来这么一句话。 他不由自主抬头一望,映入眼中的是名冒险者,身上扛著一把枪尖闪亮的长枪。 脖子上挂的识别牌,是第三级——银等级的证明。 「啊、呃、呃……」 「我等一下就要出发去冒险(约会)。虽然没时间,不过有什么烦恼可以先听听再说。」 看到新手战士不由得支支吾吾,以边境最强闻名的长枪手剽悍地扬起嘴角。 新手战士吞了吞口水,侧腹被见习圣女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他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其实,那个……我在昨天的冒险里,弄丢了武器。」 「啥啊?」长枪手不由得皱起眉头,以非常心有戚戚焉的口吻说:「这可损失惨重了啊」。 「我想去把剑捡回来,可是没有武器……所以就想说,看能不能跟谁暂时借把备用的。」 「备用武器啊……这个嘛,我是有多,要借你也不是不行,但……」 长枪手把新手战士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过,接著做出结论。 「你力气不够吧。」 「呜呜……」 总算勉强发得出一点声音。 长枪手的身型修长,让人不太会用肌肉发达来形容,但自己和他终究没得比。 毕竟体格就不一样,惯用的武器重量当然也会出现差距。 「最重要的是,万一又弄丢,凭你们大概赔不起吧。」 「是、啊。」 实在不想硬逼后辈挤出钱还债耶。 长枪手正发著这样的牢骚,一名影子般的美女就轻巧地从他身后走到身旁。 魔女穿著一身强调丰满身材的服装,让见习圣女不由得红著脸撇开了视线。 「拿用不惯的,魔法,武器,实在,不太好,对吧?」 ——连备用的武器都是魔法武器喔! 魔女嘻嘻笑著,轻声说出的这句话,让新手战士瞪大了眼睛。 如果金属铠甲之类的装备对他而言是梦想,那么魔法武器则已经是传说等级了。 ——听说如果运气好,是可以在遗迹或迷宫里发现啦。而且我也实际看过有人在卖。 但和自己买得起的金额相比,差了好几位数。 「所、以。相对的,我,给你个,好东西。」 魔女一说完,就以风情万种的动作在自己胸口翻了翻,拿出一根蜡烛。 蜡烛不是常见的白色,泛著几分青色,仔细一看,似乎是文字造成这种错觉。 新手战士看不懂的复杂文字,以流利的笔触在上头写得密密麻麻。 「这是……」见习圣女连连眨眼。「……蜡烛吗?」 「对。」 魔女闭上一只眼睛,像要揭露神奇秘密似的压低了音量。 「这个,啊,是……寻物蜡烛。接近,要找的东西,就会,变温暖。知道吗?」 魔法物品(magic item)。新手战士吞了吞口水。 也不必由他们自己使用,拿去变卖,金额应该够买一把好剑…… 「拿去卖掉,换钱,也行喔?」 这抹彷佛看穿他心思的微笑,让新手战士不由得低头不语。侧腹被见习圣女用手肘顶了一下。 「啊,不,不好、意思。真的很谢谢你。」 「没关系,的。只是一点,小小的帮助,对吧?」 新手战士战战兢兢地接过来,魔女见状眯眼一笑。 「那,我们,要去冒险(约会)了。」 「喔。小伙子,你们可别死啊。」 长枪手最后粗暴地伸手在他头上一阵乱搔,接著便潇洒迈步。 魔女如影随形地依偎过去,跟著从公会门口离开。 新手战士脑袋上还留著那强而有力的手掌摸过的感觉,轻轻将右手贴了上去。 「……真帅啊。」 「对呀。」 见习圣女口中逸出一丝低语。 「也许吧。」 §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公会后头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的少年斥侯(scout)双手大幅挥动说道。 「我也是前阵子刚弄丢了短剑,才跟别人借来用。要是我借你,老大会宰了我。」 「你说弄丢是怎么回事?」 「被大蛞蝓(giant slug)溶解掉了啦。」 圃人(rare)少女巫术师(druid)蹙眉喃喃道:「真不知道在搞什么。」 「大蛞蝓啊?好好喔……」 新手战士噘起嘴,侧腹被见习圣女用手肘顶了顶。 「我们是白瓷,对方是银等级的团队(party),根本没得比。」 「记得你们是去驱除老鼠?」 听少年斥候问起,新手战士皱起眉头点了点头。 「然后我就把剑掉在那了。」 「我倒觉得至少弄丢的不是什么仅此一件的东西,就算满幸运了。」 少年斥候转头一瞥的方向上,可以看见重战士正将双手大剑挥来挥去。 女骑士在呼啸的劲风中穿梭而过,踏入剑围抢攻。 她放开盾牌而以双手举起的长剑上,微微笼罩著一层这把剑赋予了魔力的证明。 硬砸、拨开、击打、闪身、横扫、下劈、卸力、切入、格挡。 武器是潜心之作,铠甲也同样精良。这些千锤百炼的武器所发出的光辉,即使在太阳下也极为明显。 「……好好喔。」 「你说哪个?」 「大剑(gsat sword)。」新手战士手拄著脸。「双手剑(two-handed sword)。」 「还是别吧。」见习圣女不由得瞪大眼睛。「就算你来拿,不也只是变成风车吗。」 「什么意思?」 「是在说,只会白白用来搧风?」 「就是砍不中的意思啦。」 少女巫术师与少年斥侯的话,让新手战士闹别扭似的撇开了脸。 「砍中的话不就很猛?」 「应该说拿那么重的武器,三两下就会累垮吧。」 「可是很帅气啊。」 「也很花钱喔?」 见习圣女竖起食指摇了摇,连连否决他的说法,让新手战士不得不闭嘴。 「简直像施了『沉默(silent)』呢。」 少年斥候哈哈大笑。 「你这岂不是被吃得死死了?」 「哎呀。」少女巫术师一脸风凉地哼了一声,摇动短短的叶形耳朵: 「要不是我负责保管钱包,你不也老是在乱花钱吗?」 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少年斥候咂舌,少女巫术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我说你,去找公会商量看看如何?」 「商量是指去借武器?」 「不是,是去问驱除老鼠的方法。说不定她知道什么好点子。」 见习圣女沉吟了一会儿。 「有这么简单吗?」 § 「没这么简单耶。」 ——果然。 柜台小姐为难地按著脸颊,见习圣女深表认同地对她点点头。 「就是说啊……」 「不管大事小事,正因为不简单,才会委托各位冒险者去处理。」 「如果轻轻松松就能解决,我们根本就不会接到这些工作了是吧……啊,请给我解毒剂。」 「好的好的,来。」见习圣女把对方递出的药水,仔细收进包包里。 以前跑步跌倒导致药水在包包里挤破,就这么浪费掉的苦涩回忆,想必不会白费。 「啊,要不要也来一罐回复药水(hwal potion)?」 「想要是想要……可是预算……那个,麻烦绷带、药草或软膏就好……」 「果然没这么简单呢。」 柜台小姐又补上一句「话说回来」,然后吊人胃口似的清了清嗓子。 「我也不是没有事情可以告诉你们喔?」 「真的吗!」 新手战士起身时碰得椅子喀哒作响,往柜台探出上半身。 下午的冒险者公会里——周遭只有寥寥几名冒险者的身影。 许多冒险者早已接下委托,意气风发地出发冒险去了。 他们就是特地为了找柜台小姐商量,才等到这个时间。 总不能连个线索都没问到,就空手而回。 「什么都好,请告诉我们!」 「说是这么说,这方法其实很单纯……」 柜台小姐就像要强调她那细心保养过的指尖似的,竖起了食指。 「就是要加强防守。穿上炼甲之类的护具,让老鼠或大黑虫的牙齿咬不穿!」 「我们就是没钱啊……」 新手战士泄了气,喀哒一声瘫坐到椅子上,发出十分窝囊的声音。 柜台小姐见状歪了歪头,绑得很松的发束顺势垂下。 「如果是中古货,我们多少会卖便宜点。」 「那不是死人的东西吗?」 见习圣女不寒而栗似的这么一说,柜台小姐便有些不满地嫌她失礼。 「我们也经手退休人士的折旧品或拿来变现的装备,根本没有什么诅咒物。」 「可是也有死掉的人的装备吧?」 「这,是没错……但又不包括变成亡者(undead)的人……」 柜台小姐的目光一瞬间游移了。但她立刻重新贴上笑容: 「再说,装备就是装备!」 新手战士深深叹了口气。 ——不管要做什么都缺钱啊。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再来就是,我想想……啊啊,两位用油灯吗?」 「用啊,就是冒险者组合里的。」 见习圣女稍稍显得有些不耐烦,但仍点了点头。 冒险者组合——是由绳索、油灯、白粉笔与几根岩钉组成,成套贩卖的商品。 目前为止除了油灯以外都派不太上用场,所以她其实有点后悔。 「也有人不提油灯,用火把当武器唷。」 毕竟老鼠或虫子都讨厌火。柜台小姐笑咪咪地这么说。 「谁呀?那样的冒险者……」 「您问是谁,那当然是——」 柜台小姐说到一半,笑意就像花开似的在脸上绽放。 新手战士被她的视线吸引,看向冒险者公会的入口。 双开式弹簧门咿呀作响地打开,一阵冲鼻的铁锈味灌了进来。 「呃!」也难怪新手战士会忍不住出声。 从入口出现的,是位风貌特异的冒险者。 他戴著廉价铁盔、身穿脏污皮甲,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挂著一根简陋的棍棒。 哥布林杀手——众人这么称呼这名冒险者。 「哥、哥布林杀手先生,就说还太早了啦……」 「是吗。」 他身后有名身上白色圣袍染满红黑脏污的女神官,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跟上。 哥布林杀手短短应了一声,认出待在柜台的两人后,大剌剌跨出脚步。 接著在等候室的长椅重重坐下,女神官软倒似的在他身旁瘫坐下来。 柜台小姐手放在腰间高度,小幅度地打了个手势,见状后也一副拿他没辙的模样眯起眼睛。 「我是一直都有请他弄乾净点啦,因为这样容易被大家误会。」 她发完牢骚,注意到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表情僵硬。 「两位怎么了吗?」 「啊,没有,这个……」 「呃……」见习圣女尴尬地搔了搔脸颊。「之前我不小心说了失礼的话……」 记忆犹新。不过短短几个月前的事。 两人曾怀疑他拖著新人到处跑,拿菜鸟当诱饵——……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想法实在失礼,甚至只是出于一种可笑的正义感,想把女神官挖角过来。 「啊啊。」柜台小姐想通是怎么回事,嘻嘻一笑。 「不必担心,他不会在意这种事的。」 「是我们会在意……」 新手战士说完,忽然眨了眨眼睛,拿袖子用力揉了揉眼睑。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涌现。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挂著一根简陋的棍棒。 ——棍棒? 「……我记得他不是用剑的吗?」 「听你这么一说……」 见习圣女也把头转过去。 「……嗯,而且是超像便宜货的那种。」 「就是说啊。」 「而且,那个女生也全身沾到了血……」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两人正歪头纳闷,柜台小姐就呵呵微笑了几声。 「两位好奇吗?」 说完还刻意拿起手上整叠文件,咚咚两声在桌上整了整。 「冒险的事情,终究还是问冒险者最好吧。」 「唔、唔嗯……」 可是,那个人是哥布林杀手。 不过同时也是银等级、第三阶的冒险者。 可是,他是哥布林杀手耶? 「……好!」 猛然起身的,是见习圣女。 「啊、喂、喂……!」 「如果只是问问看,」她奋力正视前方,撂下这句话:「又不用钱!」 接著就丢下慌了手脚的新手战士,满怀决心地大剌剌踏出脚步。 新手战士看了柜台小姐一眼。她脸上仍挂著笑咪咪的表情。 「啊啊,真是的……!」 新手战士倏地起身。 柜台小姐依旧在笑。 § 「请问……」见习圣女一开口,「嗯?」女神官就做出有些呆滞的回答。 他们的冒险才刚结束。见习圣女为时已晚地想到应该考虑攀谈的时机,顿时红了脸。 「什么事。」 「呜……」 接著,过分低沉、无机质、平淡的声音传来。 铁盔缓缓转动,视线隔著面罩刺向这边。眼前是位身上盔甲沾满红黑色血渍的男子。 ——这家伙真的不是活铠甲(living armor)吗? 见习圣女想到这种失礼的念头,吞了吞口水。 「我、我说啊!」 这时新手战士像要护著她似的,猛然拦在双方之间。 「喂!」但他无视见习圣女这声抱怨,以轻松的口气说下去。 「我们是、有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 哥布林杀手答得简短,接著又低声说了一句话。 坐在他身旁的女神官,一直在摇摇晃晃地点著头。 「安静点。」 「啊,呜,不、不好意思……」 新手战士有些破音,手也僵硬得不听使唤。或许是因为紧张,全身还微微发抖。 见习圣女轻轻握住他的手,握住他那粗犷而满是伤痕的手。 「……刚完成的工作很辛苦吗?」 「因为有点缺钱。」 说著哥布林杀手摇了摇头。 「让她勉强陪我。」 新手战士吞了吞口水,回握见习圣女的手。 「我有问题想问你。」 深呼吸一次,僵硬的感觉从新手战士的手上消散。 「请问你为什么,用棍棒?」 「因为从哥布林手上抢来。」 他的回答非常乾脆。 「抢、抢来?」 「投掷、突刺。会折断、毁坏。即使用正确的方法劈砍,一把剑也砍不了五只。」 看似有回答,却又不像回答。 ——不,会不会这正是答案? 「唔。」新手战士沉吟起来。 「……如果是老鼠,或虫子,如何?」 「唔。」哥布林杀手也低声沉吟。 「老鼠,或虫子?」 「……对。」 「难说。」 他话锋一转,轻轻拍了拍挂在腰间的棍棒。 「……挥下去,打中的话,应该会有伤害。至少,不会碰到刀刃缺损。」 靠在他身上的女神官忽然全身一震。 「很轻松。」 「轻松……」 「我要走了。」 哥布林杀手对陷入思索的新手战士短短说了一声。 接著铁盔转向揉著惺忪睡眼的女神官。 「你要休息吗?」 「啊,不……我、我要去!」 「是吗。」 女神官为了跟上他大剌剌的脚步,慌慌张张起身。 就在正要跑上前之际,又转过身来,朝两人一鞠躬。 「啊,那、那个——」 「是?」 机会只有现在了。 见习圣女忍不住叫住她,让女神官歪头回问:「什么事呢?」 「呃,你为什么……浑身是血?」 「啊啊……」 女神官以有点可疑的表情发出这么一声,脸颊微微泛红。 「……可、可以请你,不要问吗?」 「这、这样啊……?」 「啊,不、不过,这不是受伤之类的情形,所以我没事的!」 女神官以疲惫的面容,坚强地朝见习圣女露出微笑。 尽管沾满汗水与尘土,但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阴影。 在她胸前摇动的识别牌不是白瓷,而是黑曜。 见习圣女呼出一口气。 「我说啊。」 「什么事呢?」 「上次,对不起喔。」 「?」 「因为我好像有过天大的误会。」 女神官瞪大了眼睛,接著连连眨眼。 「——不会!」 然后她突然变得生气勃勃,双手用力握紧锡杖。 「一点问题都没有。别看他那样,其实人很好——」 「你不来吗?」这时远处传来这句冷冷的话。 女神官说了声「我们下次再聊」,对两人一鞠躬。 接著按住帽子,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去到停下脚步的哥布林杀手身旁。 「怎么?」他问。「什么事都没有。」她回答。 「疲劳吗。」 「啊,不是……呃,可是,也许我真的有点累了。」 「多少要休息。」 即使站在远处,两人也看得出女神官点头回应「好的」时,脸颊微微放松了。 见习圣女轻舒一口气,转了转肩膀。 「……我们也一样。」 「嗯?」 「我们也加油吧。」 「好。」 § 「好准备好啰!」 「来,那我们就一样一样用手指出来检查!」 天刚亮的郊外。 被蓝紫色朝霞照亮的下水道前,传来少年少女有朝气的吆喝声。 「解毒剂(antidote)!」 「带了!」 「伤药!」 「软膏和药草,带了!」 「照明!」 「冒险者组合的油灯、油,还有火把!你呢?」 「寻物蜡烛……呃,地图!」 「带了!应该说接委托的时候就会借来看,当然有带著嘛。」 「不要抱怨。下一个,护具!」 「皮甲还有点臭……还有就是盾牌吧。好啦,你也转个一圈看看。」 「咦咦……我又没打算穿圣袍受到攻击。」 「少废话,让我看看。不然检查不就没意义了?」 「好好好……啊,还有武器!」 「带啦。」 新手战士说著,用右手握紧一根全新而粗犷的棍棒。 这根新得彷佛连价格标签都还没撕下的棍棒,即使对常人而言是便宜货,对少年来说仍然不便宜。 见习圣女看著棍棒,点点头说:「好」,然后摊开双手转了一圈。 白色圣袍的衣襬轻飘飘地晃开。尽管到处有撕裂或勾破的情形,仍保持得十分乾净。 「如何?」 「晚点可能缝一下会比较好。」 「也要有那个余力去缝就是了。」 见习圣女手扠著腰,以现况十分严苛似的口气惨叫: 「要是今天没达成进度,我们可是会破产啊,破产!」 「明明就没那么吃紧吧……」 「我是说要用这样的觉悟去拚!」 见习圣女的天秤剑,笔直指向口气悠哉的新手战士。 「我们会连回故乡的钱都没有,你得去当农奴,我得去当……呃,那个……」 「娼妓?咦……不,你没办法吧?」 「不要讲出来啦,笨蛋!」 少女脸颊绯红,一记拐子——从皮甲接缝之间——顶在少年的侧腹上。 见习圣女低头看著痛得按住肚子哀号的他,哼了一声。 「总之,懂了吗?」 「懂、懂了。懂是懂,不过……哎,好吧。」 新手战士摇摇晃晃地重新站好,拿妥行李,精力充沛地点了点头。 「我们就想办法拚拚看!」 边境之镇——这个位在其中一处拓荒地的城镇,之所以会有下水道,当然是打造出来的。 姑且不提水之都那种在古代遗迹上建造城市的情形,无人的荒野上自然不会有都市结构。 是前人找来了矿人(dwarf)工匠、魔法师与熟练的人手,建造了这些石造地下水道。 是城市繁荣了才建造下水道,还是因为建造了下水道、才让城市繁荣起来? 新手战士并不清楚何者为先。 ——应该说,我连这实际上是怎么运作都不知道啊。 穿过生锈的铁门,下了楼梯后,就是一处阴森昏暗的石造迷宫(dungeon)。 两侧步道夹著有污水流动的水道往前延伸,腐败的臭气在内部翻腾。 新手战士忍不住用布摀住口鼻,见习圣女也皱起眉头,塞上鼻栓。 尽管是新建的下水道,仍会涌出巨鼠与大黑虫,据说是因为其中存在污秽。 不祈祷者(non-prayer)莫名地就是会自然出现在这种地方。 正因如此,重要的是趁其引来更大的威胁前先行驱除,据说是这样——…… 「那么,我们该往哪儿走才好?」 「啊,等、等一下!」 新手战士毫不松懈地——是指就他而言——戒备著,见习圣女在他身旁赶紧翻找行李。 她用打火石击打,点亮油灯挂在腰带,再掀开遮罩,把火苗移至蜡烛上。 寻物蜡烛燃起不可思议的苍白火焰,将一股热力缓缓传到见习圣女手中。 「……怎么样?」 「是很温暖,不过还看不出什么……」 「你可要好好想著我的剑喔。」 只是话说回来,这一趟的目的固然是找剑,但同时也是为了驱除老鼠而来。两人必须争取达成进度。 新手战士下定决心,踏出脚步,弯过几条水道,随即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是他们潜入、探索多次的过程中,所找出的巨鼠聚集处。 「……喔,有了有了。」 或许是因为水流的流向,有许多镇上丢弃的食物汇集到这里。 一只、两只,锁定这些厨余,圆滚滚的巨鼠接连出现…… 新手战士朝惯用手吐了吐口水,让手适应握柄,然后一口气展开冲刺,扑了上去。 「喝、呀啊!」 「gyuui!?」 一只巨鼠赶紧跳开,但新手战士逮到了只顾著大快朵颐的另一只。 和剑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与打击声。猛力敲在肉块上的手感。 惨叫打滚的巨鼠还活著。 「去死、吧!」 「别怪我」之类的感慨,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舍弃。 不杀就会被杀。要是被它用门牙咬上喉头,自己也是会死的。 「喔,啊啊!」 巨鼠一离地,便露出利齿飞扑上来。 新手战士整面盾牌迎头砸了过去。 将近十公斤的肉块剧烈碰撞的冲击,令他持盾的左手发麻。 「混、帐!」 但就体重差距而言,是新手战士有利。 他像是要滚倒在骯脏的路面上一般向前进逼,挥起棍棒砸在巨鼠脖子上。 这当中没有任何技艺可言。巷子里的街头打架都比这种战法高明些。 「gyu!」 像是折断湿树枝似的一声闷响中,巨鼠的颈椎应声碎裂。再一棍。巨鼠抽搐。 新手战士确定它的眼睛已经看向不对的方向,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还、有,另、另一只呢……!?」 「已经跑掉啦。」 新手战士赶紧朝四周一看,以紧张的神情举著天秤剑的少女才松了口气。 她大步走向少年,俐落而熟练地检查他身上有无伤口。 新手战士也把手掌握住、张开,并轻轻伸展手脚,检查身体有无异状。 没有疼痛。也没有被咬。老鼠虽然冒出血沫,但他身上并未溅到血。 「不要紧,吧。」 「……似乎是呢。」 见习圣女说了声「很好」。看来解毒剂和伤药都不必用。 「所以,这棍棒怎么样?」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新手战士无谓地拿著手上的棍棒空挥了一下。 即使不像剑那么锐利,但那超乎剑之上的分量,硬是让他觉得靠得住。 「虽然不清楚,但这玩意砸下去,会死啊。」 纵然看起来离长枪手的潇洒、重剑士的豪迈都极为遥远这点,让他不由得叹气。 不管怎么说,总是先解决了一只。 这是个好兆头。 § 「蜡烛,怎么样?」 「嗯……往这边会变暖吧。」 「这么说来,是往西啰?」 每次来到转角,都由见习圣女举起蜡烛检查方向,然后再一起前进。 很遗憾的,也不知该不该说是不出所料,昨天打斗的地点找不到剑。 是巨鼠带走了,还是被那些大黑虫给挤去别处了呢…… 「又不是哥布林,应该不会当成财宝囤积吧?」 「等等,不要讲这么可怕的话嘛。」 见习圣女狠狠瞪了新手战士一眼,用手肘往他肚子上一顶。 「要是城镇底下躲著一群哥布林,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耶!」 「说得对啊。」 到时候就真的轮到哥布林杀手出场了。 两人被腐臭薰得快要受不了,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进行探索。 之后他们解决的巨鼠一共有三只,大黑虫则有一只。 棍棒沾上一层黏腻的液体,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身经百战的风格。 「血……还是该说汁液?打下去会像这样溅出来,真的是盲点耶。」 「难怪连哥布林杀手……」见习圣女说得吞吞吐吐。「……先生,也会弄脏。」 ——只是话说回来,棍棒十分沉重,在战斗中连续挥舞比挥剑要累多了…… 「但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用力挥就好,也算轻松吧。」 「你可别又弄丢了。」 「喔——……」 新手战士一边悄悄窥看转角另一边,一边被这一针见血的意见说得回不了嘴。 目前出现的老鼠都小,所以没有问题。 他一边朝背后的见习圣女招手,一边一步步往深处踏进去。 小老鼠从脚下穿梭而过,看到它长长的尾巴,让见习圣女小小尖叫一声。 「啊,对了。」 「怎么?你又想到什么无聊的事了?」 「不是啦。」 新手战士赶紧摇摇头,顺便查看左右是否安全,然后在路旁瘫坐下来。 「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带子之类的东西?」 「绳子不行吗?」 「要细一点。」 「如果是绑头发用的,倒是有……」 「那会帮我大忙。」 她在包包里用力翻找一阵子,拿出发带后,说了声「要还我喔」递了出去。 新手战士接过带子,开始弄了起来,她在他身旁蹲下,凑上前看。 「也好。等拿到钱,我再买条新的。」 「你可要乖乖从你的那一份出。」 「当然当然。」 他做了简单的加工。 把带子牢牢绑在棍棒的握柄上,剩下的部分绑成一个绳圈。 只要把手腕穿过绳圈来握住…… 「看,这样就不会掉了。」 「哼……?」 见习圣女盯著这现成的吊带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 「以你来说做得挺好的吧?」 「哇,好过分。」 「回去以后我帮你绑个好一点的。」 见习圣女嘻嘻笑著站起,正要看蜡烛指向何方而举起火…… 「呜啊、好烫!?」 结果差点脱手落地,赶紧重新拿好。 「喂,怎么啦?」 新手战士觉得不对劲,握紧棍棒站起。 他虽然本事还不够纯熟,但仍举好盾牌,全力警戒著四周,少女对他摇了摇头。 「没、没什么。只是,这个好像,愈来愈热……」 「变得愈来愈热?这也就是说……」 仔细一看,燃起苍白火焰的寻物蜡烛,火势正迅速增加。 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不由得对看了一眼。 「正在接近?」 能够注意到从天而降的声息,实实在在完全出于幸运(critical)。 新手战士情急之下,几乎推倒见习圣女,护著她跳开。 「呀!?等,你做什……」 「笨蛋,快看!」 那就像是一大团黑色的物体。 全长想必有六呎(约两公尺),比平常看到的大了将近一倍。 外壳有光泽,还有六只满是刺的脚。 摇动钢丝般细长的触角,让有著尖锐牙齿的嘴咬得喀叽作响。 「……蜡烛怎么样!」 「非常烫!」 「在那玩意里面喔!」 巨型黑虫(huge roach)嗤嗤作响地动了起来,两人发出惨叫,拔腿就跑。 § 「怎、怎怎、怎么办啦!?」 「你问我我问谁……!」 天花板、地板、墙壁。巨大的黑虫飞檐走壁地爬行,不是普通的可怕。 至于说哪里可怕?被追杀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会活生生被那东西给吞下去。 特地成为冒险者,可不是为了被老鼠或虫子咬死……! 「可是,再这样下去会被追上的……!」 拚命跑在下水道的两人,目前之所以还能平安,全是多亏第一时间采取行动之快,以及一开始拉开的距离。 巨型黑虫的敏捷,不是凡人(hume)——至少不是白瓷冒险者所能相比。 显然再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而吃掉。 ——得在被追上之前返回地上……不,这太难了吧……! 要回到地上,就得攀爬铁梯上去。一旦攀爬时遭到攻击,就会当场完蛋。 毕竟黑虫会飞。相信巨型黑虫也会吧。 「要乾脆跳进水里吗!?」 「若是一跳之下染上黑死病之类的,不就得不偿失了!」 「那……就找看看窄路!钻进去也许它就追不上……!」 「行不通啦!黑虫的身体有够柔软的!」 两人跑进狭窄通道后才正喘口气,黑虫却扭曲身体挤了进来。 无路可逃的程度严重到光想像都会不寒而栗。 「既然这样,不就只能硬著头皮打了……!」 「可是,要怎么做!?」 这激发人生理厌恶的嗤嗤声,已经逼近到咫尺之遥。 新手战士将视线落到握紧的棍棒上。 只要不断挥棍猛击,就杀得掉。这点错不了。那么,该怎么实践才好? ——就这样挥下去是不可能打中的。 毕竟黑虫动作那么快,要是不想办法绊住它,应该是打不中。他的本事不够。 「喂、喂!你的『圣击(holy smite)』打得中吗?」 「不知道……!因为瞄准的不是神,是我啊!」 「如果对方是直线冲过来呢!?」 「那就,可以……」 「好!」 之后就只是情急之中的判断。既然决定要做,就非做不可。 新手战士将油灯从见习圣女腰带上一把扯了下来。 「呀!?等、等等,你做什么啦……!?」 「要是活下来,我就让你骂个够!」 新手战士对尖锐大叫的她吼了回去,同时回头看去。 巨型黑虫已经近在眼前。大嘴低著黏液,咬得喀叽作响。 新手战士倒抽一口气。 「吃我这招!」 接著他将油灯砸到巨大黑虫的面前。 油灯砸在地上,便宜的外壳撞得变形,喷出了火焰。 巨型黑虫高声鸣叫,张开翅膀飞翔。光是这种模样的恶心感,就足以让人失去战意。 感受著长裤内侧的湿热,新手战士用力咬紧发颤的牙关。 「就是现在,动手!」 「——咦、咦、啊……!」 见习圣女呆滞地发著抖,但仍回应新手战士的喝叱,举起天秤剑。 「『司掌审判、执剑之君,天秤之人呀,显现万般神力』!」 接著雷鸣之剑直线迎击这污秽的昆虫。 雷电迸发,苍白的光芒耀眼地扫去了下水道里淡淡的黑暗。短短一瞬间的神迹。 空气与甲壳素烧焦,一种像是火烧心的臭气与烟雾当场翻腾起来。 巨型黑虫难看地以肚子朝天的姿势摔在地上,六肢忙碌地蠢动,试图翻身。 「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新手战士举起棍棒,扑了上去。 他跨到黑虫肚子上,也不理会它长了尖刺的脚如何搔拨,把盾牌塞进它嘴里。 黑虫的牙齿陷进用油煮制的熟皮革上,但这之后新手战士已经什么都管不著了。 他像野兽似的胡乱呼喊著,专心致志地将棍棒举起、挥下,朝黑虫敲击、粉碎。 无论是飞溅的黏液,还是从被抓伤处滴下的鲜血都毫不在意。要是在意,就会被杀。 因流汗而变滑的握柄从手掌中滑脱。他靠著绑在棍棒上的吊带重新握好,用力砸下去。 打。打。打。打。打。打。总之就是打个不停,一打再打。打到死为止。 「喔、啊、啊……哈……啊、呜……」 过了一会儿后,他终于撑不下去。身体缺氧了。 他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想甩开因热气而火红的视野。 一个不小心差点往旁一倒,见习圣女伸出手扶起了他。 「你、你还好吗……!?」 「……大、大概。」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经从头到脚都溅满了黑虫的体液,握住棍棒的右手尤其严重。 原应有著黑虫头部的位置,现在只剩一滩烂泥般的黏液。 但最可怕的大概就是它生命力的残渣,让六肢仍然持续抖动吧。 「还……还活著吗?」 「离、离远一点……很、危险。」 新手战士吞了吞口水,从腰带拔出做为工具的短剑。 他用短剑插进黑虫六肢与躯干连结处,半切半折地一根一根切断。 若非如此,他实在无法放心。 等到这样的措施重复做完六次,手指已经僵硬而疼痛不堪。可是,还没结束。 「呃,是肚子……对吧?」 少年用双手反手握持短剑,举起,插下。体液噗咻一声喷出。 剑尖碰上坚硬的物体,他下定决心,把手插进黑虫肚子里,将东西抽了出来。 「有了……」 他不明白这只巨型黑虫是怎么会冒出吞下这把剑的念头。 但从它肚子里抽出来的,无疑是当初拚命买下的第一把武器。 「……从今天起这把剑就叫做穿胸剑(chestbuster),棍棒就叫做黑虫杀手(roach killer),怎么样?」 「……别说傻话了,赶快喝一喝解毒剂(antidote)回去了啦。」 少年从头到脚都溅满体液,模样变得狼狈又寒酸。 少女的腰带被扯断而露出的双腿冒著一丝热气,滴落某种液体。 这些他们两人都假装没发现,为这场伟大的胜利露出了乾涩的笑容。 § 「唉……」 暮色笼罩住边境之镇。 在河里用水当头往自己身上冲,把目光从正在洗内衣裤的搭档身上撇开,去公会报告。 仔细检查装备,把用掉的药物买齐,治疗全身的擦伤,付简易床位的使用费。 到头来,剩下的就只有现在新手战士掌中的几枚银币。 接下来得开始存钱——……就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赚到几个钱。 蹲在冒险者公会门口旁的新手战士,也忍不住想叹气。 「等等,你发什么呆啊?」 「嗯……」 见习圣女用毛巾按住弄湿的头发,来到他身旁。 新手战士含糊答应一声,同时将目光望向门口来来去去的人们。 冒险者们各自扛著自己的吃饭家伙,有著走向镇上,有的走进公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装备,脸上同时带著疲惫感与成就感。 少年少女的经验还不够,无法从中看出今天没有冒险者阵亡。 「只是想到……目标还好遥远啊。」 「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见习圣女粗重地哼了一声,在新手战士身旁一屁股坐下。 「一天前进一步!就是因为要求更多,才会没顾好脚下。」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我们不是拚了命努力、做出贡献、领到钱,而且还活著吗?那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他将手上的银币举向夕阳。闪烁的光芒十分耀眼。 「……还好远啊。」 「……就是呀。」 ——可是我今天也干掉了巨鼠跟巨型黑虫喔。 要当成英雄事迹来吹嘘,是小家子气了点,但无疑是场性命交关的战斗。 「好,就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吧!」 新手战士说著,将银币扔向见习圣女。 「……也对,今天就小小奢侈一下好了。」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我想成为勇者,想成为英雄。 想成为一位打倒龙的——冒险者。 银币在站起的少女手中,锵啷地碰出几声轻响。 第2章『一个男孩的故事』 「你喔,要睡到几时啊!起床!」 姊姊的声音宏亮地穿透早晨的空气,撼动少年的耳膜。 他正说著嗯该怎么办好呢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下一秒就有一阵白光刺在眼睑上。 朝阳——是早上。早晨来临了。 「早上!?」 少年从草根铺成的床铺上跳了出来,大大伸了个懒腰。 深深吸进的一大口空气,冰冷却又令人舒畅,还飘来一种很香的气味。 ——是面包吧! 是早餐。 「再不赶快起床,我可要收掉早餐啰!」 「知道啦!」 少年用吼的回答姊姊,迅速脱掉睡衣,换上该穿的衣服。 一到早上,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而且肚子也饿了。 ——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转眼就变成白天,肚子却会饿得这么扁呢? 凭姊姊的学识,会不会知道呢?他很想问问看,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早餐。 「早啊,姊姊!」 「应该要好好说声姊姊早安才对吧?」 冲到厨房兼餐厅兼起居室——这房子很小——姊姊已经气呼呼的了。 「真受不了。你就是这样,才会弄得还得让那孩子来看顾你。」 「唔……这不关她的事吧。」 听姊姊提起住在隔壁的儿时玩伴,让少年也气呼呼地噘起了嘴。 就因为年纪轻轻却什么都难不倒她,才害自己老是被当弟弟看待,处处受人照顾。 这莫名让他觉得不满,但即使说出来,姊姊也只笑咪咪地听著。 受不了,既然是姊姊,实在希望她能体会一下弟弟的心情。 「别说那么多了,赶快吃一吃。」 「……好。」 姊姊无情地撇开他的反驳,还拿汤勺指挥他上餐桌。 摆放在餐桌的盘子上,有著热腾腾的面包,以及冒著热气的牛奶汤。 遇到鸡下蛋的日子,还会放上炒蛋之类的菜色,但这种事不是天天有。 只有杀了鸡后姊姊才肯做的炖浓汤,是他最喜欢的菜色。 美味的香气对肚子不好。 少年心想没理由把饭菜放到凉掉,于是拿起汤匙准备直接开动。 「啊,也别忘了祈祷喔!」 下一秒,本来背对他、顾著锅子的姊姊就像看穿这举动似的,丢来了这么一句话。 少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汤匙放回桌上,双手交握。 「寻求比河多、比海大之人呀,感谢您赐予获取粮食的智慧。」 「很好,合格!」 在开拓村这样的地方,一般都是信仰地母神,但自己家不一样。这对少年而言是令他自豪的。 姊姊在知识之神的寺院里学会读写与算术,现在已经渐渐转为教导他人的立场。 也多亏如此,他才能在双亲死去后生活下去,所以得感谢知识之神才行。 ——可是。 少年一边喝著汤,撕下面包用汤泡涨了吃,一边想著。 ——我想当的,是冒险者啊…… 虽然对姊姊实在说不出口。 § 「不要去东边的森林喔!」 「我知道!」 「中午前要回来,去寺院喔!」 「就说知道了嘛!」 少年从唠叨的姊姊丢来的叮咛下跑开,跑在打从出生开始就很熟悉的一条路上。 ——啊,说从出生开始就熟是不是太夸张了? 前阵子生日时,姊姊送他的木剑,在背上摇动碰撞。 最近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挥舞这把木剑,扮演冒险者。 当然了,对当事人而言,无疑是把过程看作不折不扣的冒险。 ——今天团队(party)里缺了一个人啊。 隔壁家的女孩,今天出门到镇上去了。实在是太诈了。 「连我都还没见识过说。」 他拔出背上的剑,无谓地挥著,劈得树丛枝叶飞散。 「喔喔,小伙子!你在有人的地方这样挥来挥去,很危险喏!」 结果斜对面的农家大叔,理所当然地出声指责。 或许是正要来帮田地浇水吧。只见他喀啦一声,挺直了弯著的腰。 「……知道了——」 自己的名声就是姊姊的名声。少年倒也以自己的方式认真意识到这一点,把剑收回背上。 「对不起。」 「喔喔,要小心啊。」 农夫用力捶了捶腰,一脸笑咪咪的,像要歇一会儿似的从田里走了出来。 他一路走到少年身旁,呼出长长一口气,同时拿起塞在腰带上的手巾来擦脸。 他的脸上满是土壤、尘埃、泥巴与汗水,手巾转眼间就脏成咖啡色。 「平常跟你一块的那女孩怎么啦?」 「她今天去镇上了。」 少年噘起嘴这么一说,农夫就连连点头说:「是么是么。」 「那孩子长得标致,父母会在镇上买件漂亮衣服给她呗,小伙子你应该也很想看看?」 「我觉得她不适合打扮。」 少年噘起嘴,农夫用沾满了泥巴的粗犷手掌,在他头上搔了一阵。 农夫见他任由自己乱搔,又哈哈大笑。 「哎,这种话还是实际看过再说比较好呗。刚刚的咱会保密。」 「嗯……」 「喔喔,小伙子,你下午不是要去寺院?」 「嗯。因为姊姊要我念书。」 「那是好事情。」 农夫连连点头称是,然后皱起眉头,用拳头捶了捶腰间。 「其实啊,咱又伤了腰,麻烦帮忙跟僧人们说咱想讨个药。」 「知道了。腰痛的药对吧?」 少年点点头,农夫就把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笑得皱巴巴的,对他说了声:「乖」。 「啊,对了,小伙子。你姊姊应该有吩咐你,不可以去东边的森林呗?」 「有是有。」少年说著歪了歪头。提到这个他才想到:「为什么不行?」 「怎么?原来你姊姊没告诉你?」 「嗯。没有。」 「东边的森林啊——」 农夫摆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模样双手抱胸,深深呼出一口气。 「出了哥布林。」 § 「冒险者啊……真的会帮我们解决么?」 从开拓村郊外起头的一条小径,延伸到一座繁茂而昏暗的森林。 站在入口的是开拓村的年轻一辈——说年轻也已经过了三十岁——之一,他战战兢兢地开口。 虽说手上拿著磨掉铁锈的旧长枪,但姿势畏畏缩缩,显得很靠不住。 毕竟他扛著长枪去参加战事,已经是足足十年前的事情了。 而且还是担任预备队,还在待命时战事就已经打完,让他什么都搞不清楚。 就算听说有哥布林出没、以他是村里少数有参战经验的人为由把他拱出来,他也没办法处理。 「就算公会肯保证,如果来的是些强盗似的家伙,咱可不要。」 「咱倒觉得法术师比较可怕……」 这个窃窃私语的,同样是村里的年轻辈,是个二十岁左右,神色怯懦的男子。 他彷佛抓不太住劈柴用的手斧,频频重新握好。 「听说就算是女人也不能大意,还说灵魂什么的都会被抽乾。」 「咱也听说过啊。」 退伍士兵压低声音附和。 「山另一头的村子里,不是有个年轻人么?记得是做生丝的。」 「喔,有有有。」 「还说什么『我不要啃硬面包长命百岁,而是要当上冒险者,活得短但豪迈。』」 「他离开村子了?」 「对啊。可是啊,其实他是迷上了来到村里的法术师,一个女森人(elf)。」 「哎呀……」 「反过来的也有呗。小姑娘被来到村子的冒险者拐去当老婆,听说这是很常有的事……」 「少说蠢话了。老爷爷不是说过?」 这批年轻人的头目——极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任村长,年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以严峻的表情这么说。 「受到小鬼攻击后还能平安的,就只有雇用了冒险者的村庄。」 「可是——」 「不然把你家小丫头送给那些小鬼会比较好?」 「这……」 「商队的女人被那些小鬼拖进巢穴里,类似事情你们总听说过呗?」 怯懦男嘀咕著讨厌、真不想去想,退伍士兵点点头表示有道理。 「老爷爷说的话不会错。他比咱更懂战事。」 「可是啊,只不过是哥布林,何必雇用冒险者……放著不管也行呗……」 「如果只是偶尔跑出一两只,赶走就好了。小鬼这种货色,根本没啥了不起。」 头目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不过老爷爷说了。它们想盖巢穴。会来捉咱们的女儿跟老婆。」 「这个嘛……」 「可你想想,总不能只凭咱们几个去杀了那些哥布林呗?」 退伍士兵这么一说,怯懦男就以彷佛马上就要被杀的声调尖叫一声。 「开、开开、开什么玩笑。咱光是赶走跑来村子里的小鬼就……」 「那就没办法喏。」退伍士兵说了。「冒险者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就交给他们呗。」 「真是的,有够胆小。」 「哎,你也考虑一下他的心情啦,喏?」 头目痛骂怯懦男子,退伍士兵则以平静的声调护著他: 「听说你搞上了村长的女儿,将来安稳得很,但其他人可没这么好命啊。」 被他这么一说,就算是头目也只能闭嘴。 乡下的年轻人向往成为冒险者。 想跟女人上床,想吃好吃的饭菜,想过奢侈的日子。不想在乡下耕田一辈子。 与其这样,还不如与龙一战,做好丢掉性命的觉悟——类似的话总挂在嘴上。 村里的女人们也一样。 不是跟在村里做粗活的傻子一起终老,就是去寺院侍奉天神,祈祷到死。 一个弄不好,还会被强盗之流抓去当小妾,再不然就是为了弥补钱不够的问题而卖身…… 与其这样,还不如跟冒险者共度一夜春宵,又或者怀抱一起旅行之类的幻想。 若是倔强点的姑娘,也许会想到要和男人一样,自己去当冒险者,做出一番事业吧。 「自个儿家有女儿啦、妹妹啦、儿子啦、弟弟啦这些亲人,不管是谁当然都会担心。」 边境开拓是相当严苛的。 怪物会不停出现,但不会有军队来保护他们。 连长相都没看过的国王陛下,多半应付龙或魔神就忙不过来了。 侍奉神的神殿虽愿意支援,但也只是在村里盖盖寺院,聊胜于无。 税照样得缴。雨照样下。风照样吹。太阳照样晒。阴天没完没了。还有哥布林。 钱不够就只能卖身或出外去赚……年轻人会对成为冒险者怀抱梦想,可谓理所当然。 虽说与其这样,还不如乾脆去王都,想办法当上冒险者公会的职员就好…… 但要是没有学问跟钱,这一切都是痴人说梦。 「……但愿来的是厉害的冒险者喏……」 「就是啊。别怕,好歹是国王用税金成立的公会,不必担心啦。」 「……是啊。」 毕竟比起梦想或金钱,现在更重要的是眼前的哥布林问题。 三个年轻人对看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 才会没人发现少年避开他们的目光,悄悄溜进了森林里。 § 哥布林。 大人开口闭口就说很危险,但谁知道是真是假? 少年还不曾见过哥布林,所以想去见识见识。 ——这样一来,就可以跟大家炫耀了! 这是个很孩子气的念头。 他听说哥布林是最弱的怪物。也知道村里的大人们曾经赶走跑来村子的一两只。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是不是也解决得了? 如果能够解决哥布林…… ——就更有得炫耀了! 少年胡乱挥动木剑,跑在熟悉的兽径上。 这是一座尚未开发,白天仍然昏暗的森林。树木极为茂密,青苔与野兽的气味在翻腾。 平常就听大人叮咛这个地方很危险,今天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只是话说回来,正因为危险又毛骨悚然,他才会打从平常就在这里玩耍。 「……嗯?」 少年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在平常玩耍的地方,认出了陌生的脚印。 这些脚印比她要大,跟自己差不多。和狼、狐狸或鹿也不一样。 「……哥布林?」 喃喃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阵风吹过,带得草叶窸窸窣窣。 他吞了吞口水。不知不觉间嘴里已经十分乾涩,喉咙热辣辣的。 掌心被汗水湿透,少年赶紧重新握好剑。 「要、要来就来啊……!」 他虚张声势——尽管他自己不这么认为——尽力摆出煞有其事的架式。 一阵风窸窸窣窣吹过,腥臭的空气灌了过来。 ——在哪里? 吸气,吐气。慢慢推进脚步。 他无意义地胡乱挥动木剑,劈散树叶,劈开树枝,击打树干。 什么事都没发生。鸦雀无声的森林里,有的就只是寂静。 ——不在? 「搞什么,别吓我嘛……」 少年用格外夸张的动作抹了抹汗,再将手掌移到衣服上用力擦拭。 仔细一摸,发现上衣早被汗水湿透,心脏也剧烈跳动。 少年吞了吞口水,连连摇头。刻意发出声音: 「很、很好,回去吧。不可以让姊姊担心啊!」 说著他转过身去,就看见一只哥布林举起了棍棒。 「呜,啊……!?」 「gorrb!?」 哥布林多半也吓了一跳,身体维持在举起棍棒的姿势僵住不动。 个子和自己差不多。眼睛和嘴巴很脏。皮肤是偏暗的绿色,发出腐肉般的气味。 「哥、哥布林……!?」 「gb!?」 他太过震惊而反射性挥出的木剑,发出啵的一声闷响,劈在哥布林头上。 「成功了」的念头,与「糟糕了」的后悔同时浮现。但一切都太迟了。 「ggggg……」 小鬼摇摇晃晃地按著头站起。滴著血。少年倒抽一口气。 「goorbogoororob!」 这只哥布林双眼燃起熊熊怒火而大吼的瞬间,少年已经动如脱兔地拔腿就跑。 快跑,快跑,快跑,快跑。他连滚带爬的狂奔,跌倒了站起来再跑。 连自己是跑向森林深处还是往外跑,都分不清了。 一旦偏出兽径,在森林里就没有方法可以确定方位。 「呜,啊……!」 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喉咙热辣辣的。全身都痛。脚步沉重。但还是继续跑。 他没有余力回头去看背后。 虽然听不见哥布林的声音,但这也许是因为自己耳鸣了。 总之他就只想著万万不能停下脚步,不断奔跑。 「啊,这、这里……!?」 少年来到的,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森林深处,有处开阔的空间。以前有过这样一个地方吗? 何况——这种地方,竟然会有洞窟。 少年拚命把吸进的空气送进昏沉的脑袋,蹲到草丛中。 并非想到要躲藏,只不过是一步都再也跑不动罢了。 他发出咻咻作响的沙哑声息,拚命调整呼吸。 就在这时…… 「——?」 他听见了一阵大剌剌的脚步声。 少年从草丛中转头看去,拚命用双手按住差点就要「啊」一声叫出来的嘴。 是哥布林。 而且,有两只——头上都没有伤。这么说来,有三只? 「gorbbrb……」 「grob!gbrrob!」 它们叽叽喳喳嚷个不停,胡乱挥动手上的棍棒,龌龊地相视发笑。 少年并非听得懂它们的话,但也勉强猜出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遇到等一下就要去打架的时候,也曾像这样鼓舞自己。 ——它们要去村子里! 得跟大家说才行! 然而这时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动了。脚的动作,拨动了草丛。 「gbro……?」 太迟了。 少年全身动弹不得,哥布林龌龊的黄色眼睛已经转过来,看向他所躲藏的草丛。 短短的手指指了过来,另一只发出咻咻作响的恶心窃笑声。 一步。再一步。两只哥布林一步步接近,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他勉强重新握好了木剑。得赶快跑。得赶快跑。 ——怎么跑? 「gborobr!?」 下个瞬间,其中一只——靠后的那只哥布林咽喉上,插上了一把剑。 「gorb!?」 听到同胞的惨叫,第一只回过头去。 哥布林伸手在空中乱抓,喷著血软倒,而在它背后…… 少年确实看见了。 这个人——来的这人,是冒险者。 他戴著廉价铁盔,身穿脏污皮甲,左手绑著小圆盾,拔出了不长不短的剑。 虽然和少年想像中光鲜亮丽的模样不同,也不同于偶尔来到村子里的冒险者那种粗犷的模样。 但他无疑是冒险者。 「先一只。」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平淡、无机质。但这句喃喃脱口的话语,莫名地就是会传进少年耳里。 另一只小鬼慌了。 这只小鬼看看手上的棍棒,又看看冒险者,看看洞窟入口。 然后跑向洞窟入口。 报仇、愤怒、恐惧。它想把这些全都推给自己的同胞们。 其间冒险者已经从死去的小鬼尸首上拔出了剑。 「二。」 举起,投出。 「gorob!?」 被剑刃从后脑勺贯穿脑干——尽管少年看不出来——让小鬼挣扎著往前扑倒。 这只随后趴在地上毙命的哥布林,频频痉挛了一会儿后,一动也不动了。 「唔。」 冒险者低声沉吟,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向第二只的尸体。 他「嗤」地拔出还拖著脑浆牵丝的剑,啐了一声之后往旁扔开。 随后看到他从哥布林的腰带上,拿起一把像是短剑的武器…… 「啊……!」 不对,不行,还没。许多话语在胸中翻涌,从少年口中迸出。 「还有一只,在外面!」 冒险者的反应快得让眼睛跟不上。 他同时完成了转身、掷出短剑和瞄准的动作。 咻的一记破风声过后,一声闷声哀号响起,接著有个沉重的物体倒到了地上。 「grorob!?」 在自己背后离不了多远的地方,咽喉喷出血沫而断气的,是一开始那只小鬼。 「啊……」 少年事到如今,才察觉到自己差点就被杀了。 他毛骨悚然,木剑从手上脱落,在脚下碰出声响。 「这样,一共三只吗。」 冒险者踏在草地上,拨开草丛,大剌剌地走过来。 饱经使用而陈旧的皮护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木剑,然后递向少年。 「咦、啊……?」 「不好意思。」 少年茫然接过木剑,冒险者就以低沉而平淡,但却明明白白的口气说: 「多亏你。」 之后再也不回头,走进洞窟之中,少年一动也不动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 § 「你喔,我说过多少次,叫你千万不要去森林里!」 「对不起,姊姊!」 结果少年才刚跑进寺院想蒙混过关,就立刻被拆穿了。 因为再也没有其他玩耍的地方,可以弄得这样全身都是擦伤。 他被姊姊捏著耳朵一路拖回家里,等著他的是训话风暴、包扎与晚餐。 姊姊帮他抹上透得伤口剧痛的药膏,包上绷带,最后还拍上一下,让少年痛得跳了起来。 他的真心话是希望姊姊可以再轻一点,但他不会说出口。 「真受不了你,每次只会说『知道啦』,根本什么就不懂。」 在餐桌上,姊姊仍然嘀咕个不停,最后才终于叹息道: 「总之,你没受什么严重的伤。真是太好了。」 接著松了口气似的脸色转为和缓。 ——让姊姊担心了啊。 一想到这里,少年就觉得一阵锥心。 「……姊姊,哥布林呢?」 「不用担心。冒险者已经全部解决了。」 姊姊露出太阳般灿烂的笑容,然后绷紧脸孔,指向寝室。 「好了,所以你该放心去睡了!明天她不是就要回来了吗?」 「啊,嗯!」 少年赶忙跳下椅子,一路跑到房门口伸手抓向门把,然后转过身来。 「晚安。还有,呃……对不起,姊姊。」 「嗯,晚安……不可以再做危险的事情喔?」 「……好。」 然后他开门、关门,进了房间。呼出一口气。 这一天实在不得了。 被哥布林追著跑,差点被攻击,还挨姊姊骂。 可是…… 少年钻进被窝里,扭动身体转向,朝立在墙边的木剑看了一眼。 打过哥布林的木剑。冒险者帮他捡起的木剑。 当时的紧张与兴奋,仍有些残渣留在心中,不时鼓动。 「……不知道她听了,会有什么表情?」 ——我可是见到了冒险者喔! 不,还不只这样。 ——我帮助冒险者解决了哥布林! 嗯,这可以拿来炫耀。 要知道这可比在镇上请父母买漂亮衣服给自己,厉害得太多太多了。 少年对冒险的结果心满意足,闭上眼睛,迫不及待地等著明天赶快来临。 第3章『酒馆女服务生的故事』 「欢迎光临!」 「好,先来麦酒三杯,柠檬水两杯!」 「好的!」 「还有,呃……就点炸团子(frittelle)拼盘好了。这个要五人份!」 「我明白了!」 女服务生记住背负双手剑的冒险者举手比出的数字,答得很有精神。 夜晚才正开始,每间酒馆都热闹,冒险者公会的酒馆更是热闹得非比寻常。 这群出发冒险、赌命战斗的人刚回来,好不容易才能喘口气。 又或者是前往远方的人们重归故里,总算觉得活转过来。 又或者相反,有从远方来到这个镇上的冒险者,决定先吃饭再说而开始点菜。 兽人(padfoot)女服务生最喜欢这种气氛了。 自己帮上忙的切身感受,比薪水更能激发她的工作动力。 她把绑起的长发摇得像尾巴一样(真正的尾巴收在裙子里),往厨房喊了一声。 「大叔,麦酒三杯、柠檬水两杯、炸团子五盘!」 「来啰。小意思,管他数目再多,只要我出手,三两下就搞定。」 在不怎么大的厨房里上下飞奔的,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圃人(rare)。 锅子、铁板、多把菜刀、汤杓与擀面棍。他有如施展魔法,把火焰施加在各种厨具上,转眼间就排出了一盘盘餐点。 油炸到有著金黄色泽的鸡与鱼上,滴下一点点甜甜的酱汁。 面衣酥脆又热腾腾,咬下去就会在口中喷出令人迷醉的肉汁。 即使不是兽人,闻到这轻轻飘出的香气,鼻子肯定也会频频抽动。 「来喔,端上去吧!」 「好的!」 尤其在烹饪这方面,可说没有任何种族能出圃人之右。 ——不过也要有我帮忙备料喔! 只要自己的备料搭配上主厨的厨艺,多半就是所向无敌的勇者状态。 从酒桶倒出麦酒,把柠檬汁挤到井水上,这样就完成了客人点的餐点。 啪哒啪哒地把放到托盘上的餐点端过去,看到这个团队(party)已经坐好,迫不及待地只等餐点送来。 大概是不想在回到镇上后仍然全副武装,众人都已经解松或脱下武具。 但前锋仍保持随时能够拔剑的状态,这就是老手的风范了。 「让各位久等了!麦酒三杯、柠檬水两杯,还有炸团子五人份!」 在这个团队(party)担任会计的半森人(half elf)轻战士,啷当几声将银币交了过去。 「来。啊啊,还有给我葡萄酒。」 「好的好的,我当然知道!」 女服务生用有肉趾的手掌接下银币,塞进女侍服口袋。 这些银币比饭菜钱多了些,含小费在内。想必是在藉此示好吧。难怪这个人风流的名头很响亮。 「喂喂,来酒馆应该先喝麦酒才对吧?」 女骑士一副觉得他在说什么鬼话的口气,用手拄著脸。 「司掌秩序善良的骑士大人,你又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 「这还用我提醒吗?连至高神的法典上都有写。」 女骑士一副觉得他在说什么鬼话的口气,挺起了胸膛。 轻战士强忍头痛似的按住眉心,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可以变成这样的大人喔。」 「好」 「要是再正经点,明明很帅气的说……」 少年斥侯(scout)很有精神地胡乱举手,一旁的圃人少女巫术师(druid)则为难地叹了口气。 女骑士见状,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说这什么话?我随时随地都很帅气。」 「啊啊够了,你不要还没喝就先发酒疯。」 重战士应付小朋友似的摇著手掌发出嘘嘘声,匆匆举起麦酒杯。 「来,乾杯啦乾杯。我们可是冒完险回来,你们这几个小鬼头尽管吃,尽管喝。」 「好!吃肉吃肉!」 少年斥候与女骑士发出欢呼,动手吃饭喝酒。 其他伙伴们一副没辙的模样看著他们,也开始用餐。 「总算回来了……」 「就是呢,啊……辛苦,了?」 「喔,辛苦啦辛苦啦。」 接著带响门上铃铛而走进酒馆的,是扛著长枪的美男子,与一位丰满的美女。 长枪手与魔女两人,面带完成工作后的充实表情,滑进座位上。 「喔,小姐!麻烦点餐!」 「好的马上来!」 兽人女服务生看见他轻轻举起的手掌,啪哒作响地跑向他们这一桌。 「那么,请问要点什么?」 「我,要……也对,就点葡萄酒,还有,煸、鸭肉。有,吗?」 「我要……牛的腿肉,麻烦挑带骨的好好烤个够。还有苹果酒。」 「啊,苹果……」 魔女忽然喃喃复诵,眯起了眼睛。她的嘴唇有点渴望似的张开,又立刻闭上。 长枪手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膀: 「想吃吗?」 「没有,特别……」 「那,再来两颗烤苹果。我也想吃,陪我吃吧。」 「……真是的。」 「好的好的,马上来唷。」 没想到她外表成熟,却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兽人女服务生对像个小女孩般噘起嘴的魔女,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不对,还是因为是在他面前? 「我说小姐啊。」 「是?」 「柜台小姐,还在吗?」 才刚想到这里,他又来了。 兽人女服务生撑住差点软掉的身体,转头面向表情认真的长枪手。 先轻轻按住太阳穴,缓一口气。记得那位柜台小姐应该还在值班。 她有时会像这样留到很晚,这点兽人女服务生记得很清楚。 「……是啊,似乎还在。」 「好耶!」 长枪手用力握紧拳头,呼喝一声,魔女与兽人女服务生没好气地看著他。 真是的,也不想想身旁就有这么一位大美女……但这句话还是不说为妙吧。 谁要喜欢谁,是个人的自由。 只是话说回来,一旦使起长枪,就连王都骑士都难以望其项背的边境最强冒险者,却是这副德行,这实在有点…… ——要是不说话,明明很帅气的说…… 有时也不免担心,要是知道他的真面目,立志当冒险者的人们会不会幻灭。 ——不过要说有亲和力,大概也没错吧。 至少远比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要好。女服务生转念想到这,啪哒啪哒地小跑步跑向厨房。 「葡萄酒,煸鸭肉,带骨牛肉慢烤,苹果酒。还有烤苹果两颗!」 「好唷!先把酒端上去给他们吧!」 「好!」 圃人厨师以外表看不出来的大音量回应,兽人女服务生也不认输地喊回去。 酒一送上桌,两人就笑咪咪地说声「谢谢」,付了帐。 「那,敬冒险(约会)成功。」 「好的。乾、杯,啰?」 酒杯优雅地碰出轻响,接著酒馆的铃铛也呼应似的响起。 「累、累死我了……」 「快点啦,真是的,好好走路!」 出现的是彷佛把筋疲力尽四个字写在脸上、资历还很浅的冒险者二人组。 见习圣女拖著新手战士,把他扔到椅子上坐好,这才擦去额头汗水,舒了一口气。 「总觉得没有食欲……」 「不行,一定要吃!」 少女喝斥像是随时都会睡著的少年,猛然抬起头一看。 见习圣女和兽人女服务生目光交会,忽然红了脸。 「啊,对、对不起。呃……燕麦粥一盘,还有两人份的面包……」 「好的好的!」 「啊,还有水!」 「好的!」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地在店内跑过,将客人点的餐点告知厨房后,圃人厨师就挑起一边眉毛。 「来唷!把烤牛肉这些一起送上去吧!啊,倒是醋摆哪儿去啦?」 「我当然会端。啊,醋是放后面架子上。」 厨师得意地一笑转过身去,兽人女服务生就把手伸向食材架。 把一小片乳酪放到面包盘上,点点头觉得这样可以。 「那我端过去啰!」 「好啊,拜托你啦!」 她将热呼呼还滴著油的餐点送到长枪手桌上,对他们一鞠躬。 然后啪哒啪哒跑向少年少女二人组桌前,见习圣女随即眨了眨眼睛。 「咦,奇怪,这个我们没点……」 「没关系没关系,尽管吃掉吧。」 兽人女服务生摇摇手,用被毛遮住的手指了指乳酪。 「反正有个要吃一大块的人差不多要来了,得拿新的出来。这是清理库存!」 「不、不好意思。」 「不会,反而是你们帮了我的忙,别在意别在意。」 她就这么完成了一轮送餐之后,来到墙边轻轻吐出一口气。 冒险者们将酒馆里挤得十分热闹,几乎让她耳鸣。 开心、欢笑、呼喊、歌唱、吃饭、喝酒,再闹上一轮。 呣。兽人女服务生双手抱胸,光是看到这样的景象,就觉得心满意足。 就在这时…… 「啊啊真是的,好累喔!吃了饭我就要睡了!」 「毕竟哥布林很多嘛。」 碰响铃铛的是五位新的客人。 带头砰一声打开门的,是上森人(high elf)的猎兵(ranger),身后则是侍奉地母神的女神官。 「也罢,战事告终就是该设宴。大吃大喝,闹够了再入眠,也是在凭吊敌手。」 「啊——只是话说回来,啮切丸明天也要去剿灭小鬼吧?可真辛苦啦。」 然后是踩著沉重脚步的蜥蝪人(lizardman),体型很宽的矿人(dwarf)术师也跟在后头。 接著是最后一人。 「嗯。」简短应了这么一声而走进来的冒险者身上,聚集了整间酒馆瞥来的视线。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佩著不长不短的剑。 「因为缺钱。」 哥布林杀手低声回应。 「对不起,要是我体力再好一点……」 妖精弓手(elf)护著垂头丧气的女神官,朝他一指: 「应该说你既然缺钱,也接别种冒险不就得了?」 「没有哥布林我会考虑。」 所以我才受不了你——她摇动长耳朵仰起头,一副觉得这家伙没救了的模样。 「欢迎光临!」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地小跑步到门口,笑咪咪迎接这群冒险者。 虽然冒险者里多得是大老粗或不法之徒,但他们不愧是银等级,态度十分和善。 那么酒馆这一方的人员,当然也会想给个笑脸。 「喔喔。」转动眼睛出声的,是状似这支团队发言人的蜥蜴僧侣。 「女侍小姐,贫僧无非为乳酪而来,就不知……」 听到这吊人胃口似的严肃语气,兽人女服务生不由得暗自窃笑。 这位蜥蜴人极其喜爱乳酪之类的食品,对此她已经非常清楚。 「那么各位要点些什么呢?」 「呃,我要那个,叫什么来著——细细的,细面(pasta)?给我那个。」 「啊,我、我想吃量少一点的……」 「怎么?要大吃特吃的只有我?我要肉啊,肉。还有给我一大壶烈酒。」 「好的好的,肉类料理是吧。」 兽人女服务生转身带得裙襬扬起,瞪向最后一名冒险者。 「先生,今天的推荐菜色是狗鱼!是用水之都捕到的新鲜货色烤的喔!」 食材好,备料也完美,主厨的厨艺更是不必多说。 她挺起平均大小的胸部,挑战似的撂下这句话。 「那么,您要点什么?」 这不是对客人应该有的态度,但她没把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场合的这个人,当成客人看待。 她不让他逃避,扬起眼角一瞪,接著就觉得在他头盔底下看到了红色的眼睛。 「不。」哥布林杀手说了。「今天不用。」 § 「他是怎样?根本有毛病吧!?」 「不,有没有毛病这……」 兽人女服务生在柜台上砰的拍了一掌,封杀了工坊学徒的反驳。 「你想想,冒险者不就是一种出外宰龙然后大口喝酒哈哈大笑的职业吗?」 「我是不否认有一部分这样的人啦。」 学徒在苦笑中接受了年长少女的主张,将叉子往盘上的鱼一插。 慢火细烤的狗鱼虽然多少已经凉掉,但肉质肥美,依然可口。 多半是滴了柠檬汁之类的下去吧,微微的酸味在口中调合,滋味难以言喻。 「总之,谢谢你送东西给我吃。嗯,真好吃。我好久没有吃鱼了。」 「啊,这只是因为吃剩凉掉太浪费,你可别误会喔!」 「我觉得说起这种话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掩饰害羞,实在就是你的优点啊。」 像这样送东西慰劳——更正,是送剩饭过去,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兽人女服务生每天都会做的事。 夜也深了,冒险者们也都打道回下榻处,她收拾完酒馆,脱下了女侍服。 先回家准备一趟,然后逛到工坊一看,就看到少年学徒独自在顾火。 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回答不能让炉火熄掉。 这当然是藉口,她眼尖地注意到他正在缎造短剑。 白天因为有工作,当然没办法,所以自己要练习的时间,只能自己想办法挤出来。 那么抓准机会把剩饭塞给他,对兽人女服务生而言再合理不过。 「饭这种东西,给能吃的人吃就好了。」 「你的主张有矛盾……」 「就算是这样,看都不看一眼还是会让人火大!」 兽人女服务生猛力摇动尾巴来表达自己的怒气。 就不知道学徒对兽人特有的这种动作看得懂几成。 「这事关女服务生的面子,你懂吗?还是不懂?这道理你能理解吗?」 「也是啦……」 结果少年学徒为难地用指尖搔了搔脸颊。 「……要是我打出来的武器被人随手乱扔,也会觉得不开心。」 「对吧?」 学徒深有同感地发起牢骚,是说那个人扔起来就一点也不犹豫。 而且扔的还不是他的——因为师傅还不准他的作品陈列在店内——而是师傅打出来的剑。 「照师傅的说法,是『能对自己的工作满意的人只有自己』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要让那个怪人吃酒馆的饭菜。」 「但他也不是说都不吃吧?」 「问题就在这里啊。」 兽人女服务生趴到工坊那擦得光亮的柜台上。 她的胸部挤压得有点变形,少年学徒若无其事地撇开目光。 「他冒险之后几乎都不吃。」 「反、反而是出发前不吃的人……好像偶尔会有一些。」 「啊啊,真是的。是菜单不行吗……」 「不过你倒是突然变得很在意耶。」 学徒忍不住把视线撇过去,又赶紧撇开。脸颊很红。 「怎么啦?」 「因为他以前都不来酒馆嘛。」 兽人女服务生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窘迫,答得若无其事。 「倒是那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待著的啊?」 「印象大概是五年前左右吧?」 「我都不知道……」 哪位冒险者是从哪时开始出现,对兽人女服务生来说是琐碎的小事。 一旦意识到这种事,就表示也会察觉这人几时开始不再出现。 就算在意哪个人最近不见踪影,也无济于事。 与其去想这些,还不如把所有心力投注在款待现在还在的人。这件事她是在第一年学会的。 ——啊,可是如果是五年前,大概就是柜台小姐莫名雀跃起来的那阵子? 兽人女服务生沉吟了几声,把胸部挤压在柜台上,全身扭动。 少年学徒撇开目光,却似乎还是会忍不住把视线朝她瞥过来。 他的目光左右来回了几次,后来忽然定在一个点上。 「啊。」 「怎么了?」 兽人女服务生上身猛然昂起,耳朵一动。 少年学徒点点头,「虽然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先垫了一句话才说: 「说到这个,我好像听过他喜欢炖菜类。牛肉的。」 § 「所以要做炖牛肉啰?」 「对!」 兽人女服务生镇守在煮得冒泡的大锅前,挺起了稍微有点料的胸部。 主厨在一旁爬上踏台,朝锅内窥看,双手抱胸沉吟起来。 「对不起喔,大叔,还让你特地教我。」 「还好啦,要是你学会下厨,我也可以放心退休了。」 「大叔,别说这种像是老人家在说的话啦。」 「老人家就是老人家。就像涂得很薄很薄的牛油一样。」 「请问怎解?」 「都是硬撑著要摊长一点。」 主厨说声失礼,舀一勺浓汤到小碟子上,尝了一口味道。 「嗯,不坏。再多炖一会儿吧。」 「好!」 这下就赢得了了! 兽人女服务生「耶」地欢呼,主厨瞥了她一眼,喃喃补了句: 「不过,要给冒险者啊,好像有点……?」 「咦?」 这话一出口,兽人女服务生的动作就像结冰了似的定住。 「哪里不好吃吗?」 「不,我是不会这么说。」 应该说一开口就会停不下来。圃人主厨搔了搔自己的圆鼻子。 「也罢,你自己想想。」 「……可恶,我会让你后悔给本小姐时间思考!」 「好好好,你加油吧。」 兽人女服务生半翻白眼瞪了轻轻摇手的上司一眼,顺势将视线转向锅内。 虽然即使用力瞪了,也并非就能了解什么…… 「哎呀,我才想说怎么有这种闻起来就觉得很好吃的味道……」 这时她听见了两个耳熟的嗓音与脚步声。门铃没响,是从里头传来的。 兽人女服务生从厨房探头看去,只见两名同僚笑咪咪地举起了手。 「是的我正在烹饪!今天的推荐菜单是炖牛肉!」 「啊,炖菜很不错耶。」 「喔喔,炖牛肉啊!」 她们是同僚——虽然严格说来,在公会工作的她们是官员,而自己只是打杂的。 但兽人女服务生对这种小地方不会放在心上,面对柜台小姐与监督官也不会退缩。 「辛苦了。咦?你们两位都是来吃午饭的?」 朝窗外一瞥,太阳已经过了顶点,开始西斜。大概要算下午茶时间了吧。 「已经晚了很多就是。」 「这个时间才吃,感觉很亏呢。」 「不可以这样啦,身体会撑不住的。」 ——觉得多吃一餐很亏却还有这种身材? 她的视线会在剎那间瞄向某个部位,想来也是无可厚非。 而柜台小姐一边说著「就是啊,肚子都饿扁了」按住的腹部,也同样令她怨恨。 ——可得让她吃胖点才行。 「对了对了,那你们愿意试吃看看吗?晚上我打算端出去给冒险者。」 「好的,如果可以,当然很乐意啰。」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点头,却又补上一句「啊,可是——」,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嗯?」兽人女服务生歪了歪头,对方见状后以为难的口气提醒: 「这个给冒险者吃,似乎稍微太……」 「就是说呀,毕竟看起来有点血腥嘛。」 「啊……」 看到监督官连连点头,才觉得原来如此,听她们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加了番茄的红黑色汤汁、浮在上头冒著泡的肉与菜。 兽人女服务生正沉吟著,腰——附近的屁股——就被一只小手拍了一记。 「呀!?」 「我说两位小姐,别来妨碍我上课好不好?」 不用说也知道是主厨。 这个从旁探头的中年男子,忿忿地拍打发福的肚子,露出严肃表情。 「亏我本来想考验考验这小姑娘能否自己发现。」 「哎呀,真对不起。」 柜台小姐嘻嘻一笑,说「那么为了表达歉意」,指尖朝锅子一指。 「午餐,我们就在这里吃了。」 「当然好,尽管多吃点!只吃炖菜就够了吗?」 「好好好,那,我们还要面包……还有红茶,可以吗?」 「马上来。」 柜台小姐与监督官加点了菜,圃人厨师气势十足地答应,用力重新绑好围裙。 「好啦,别发呆了,动起来动起来。」 「呜呜呜呜,好的!」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已经做出来的饭菜,就该给想吃的人吃。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跑来跑去地上菜,转眼间夜晚已经来临。 当太阳完全下了山,就一如往常地开始有冒险者陆续聚集在酒馆。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果然,她的盘算落空,炖牛肉的销路不怎么好——不知道问题是否出在「冒险之后」?不过一大早就吃炖牛肉也有点…… 「不,放到早餐菜单里说不定行得通?」 她正暗自盘算,就有一名冒险者大剌剌地走过来。 酒馆的顾客们视线一瞬间都望了过去,变得鸦雀无声,随即恢复喧嚣。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佩著不长不短的剑。 他从公会内穿过,走向户外。对酒馆看也不看一眼。 ——别想跑!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地跑到他身前,伸直手指朝他一指。 「先生,今天的推荐菜色是炖牛肉喔!」 「是吗。」 「您要点什么餐呢!?」 「不。」哥布林杀手说了。「今天不用。」 § 「你不是说他喜欢炖牛肉吗!」 「这……我也只是听过有这么回事嘛。」 到了夜半。 微弱的油灯灯光下,少年学徒大肆享用盛在深盘中的炖牛肉。 而这又让兽人女服务生不痛快到了极点,噘起嘴瞪著他。 「喔,马铃薯也切得很大块。就是这样才好。」 「……我看你只是自己想吃炖牛肉吧?」 「没这回事喔?」 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少年学徒只是嘴角一扬。 慢火熬煮的牛肉,嫩得几乎用汤匙就能切断。 但又绝不是软烂,嚼起来有著扎实的口感。 每嚼一口都会渗出的油脂与浓汤,即使冷了依然美味。 各种蔬菜也还是切大块一点,比较对他的胃口。 「所以,你在做什么?」 「嗯,我在收集研磨时磨出的碎屑。」 兽人女服务生兴味盎然地凑过来一看,少年学徒就一边把盘子还给她,一边回答。 锻冶工坊的角落放著扫把与畚箕。她暗自觉得这样的工作很适合他。 「啊啊,磨菜刀之类的东西时也常有呢。」 也有人视剑为切肉用的菜刀,这点少年学徒并不打算说出口。 由于是转动车轮状的磨刀石来剧烈研磨,当然会冒出很多金属粉末。 而细心把这些粉末扫起来,也是学徒重要的工作。 又或者是遇到紧急订单,材料不足的情况下,有时也会拿出来用。 ——其实我也想赶快做做看锻冶的工作。 学徒顾名思义还在见习,想当然锻造武器最重要的部分,没办法拜托师傅交给自己进行。 他心想,既然如此,就得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所以啰,我也不是不懂啦。 万一自己锻造出武器——虽然还早得很——陈列在店里,结果被人视若无睹的话? 「——至少会想知道理由啊。」 「说得对。我就是不服气嘛,不服气。服气是很重要的吧?」 「嗯……」学徒双手抱胸沉吟,忽然灵光一闪,一拍手喊道:「啊,对了。」 「啊,什么?什么?未来的铸剑巨匠想到什么了!?说给我听!」 兽人女服务生凑过来,头发飘出一阵香气。 厨房烹饪的香气。兽人特有的草原气息。肥皂,以及除此之外的某种气味。 少年学徒吞了吞口水,赶紧摇动双手: 「只、只要去问就好了吧?找更清楚的人打听。」 「咦?厨房的大叔?」 不是啦——学徒回答: 「就是牧场的人啊。」 § 「咦,什么,炖菜?」 「没错!」 上午,公会后门的物资搬运口。 牧牛妹嘿咻一声放下木箱,对兽人女服务生连连眨眼。 她呼出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丰满的胸部大幅度摇晃。 兽人女服务生也自负自己的胸部有平均——不,是高于平均的水准,至少应该不算偏低,然而…… ——果然还是差在牛奶吗? 她忍不住想到这种下流的念头。 柜台小姐也还罢了,至少单就职场上的闲聊听来,她是努力不懈地在维持身材。 「可是,烹饪这种事,你应该比我高明多了吧?」 牧牛妹一边害臊,一边不解地在胸前交握双手。 「像我都只会做一些很家常的菜。」 「问题不是厨艺好不好。」 兽人女服务生以猫一般的轻巧身手,坐到了木桶上。 尖笔在手中文件夹扣住的收据上飞快地滑动。 付款事宜是由柜台职员负责,但清点食材则是她的工作。 「虽然每次都是这样,但你不看里面装什么,没关系吗?」 「用鼻子闻就知道,所以没关系。」 兽人女服务生得意地挺起胸膛,将连身围裙挤得往上绷紧。 但当然还是敌不过牧牛妹,所以她为了立刻转换话题,轻轻摇了摇手掌。 「回到刚才的话,问题不在于厨艺好不好,是有人不吃让我看不顺眼。」 「有这样的冒险者喔?」 「就是某个怪人。」 「啊啊……」牧牛妹为难地笑了笑,搔了搔脸颊。「……他没有恶意的。」 「就是这样才教人头大吧。」 「唔嗯——……」 兽人女服务生的话,让牧牛妹发出不解的沉吟。 她以手臂用力抹去渗出的汗水,也就近挑了个木箱坐下。 无意义地让双脚摆荡了一会儿后,仔细盯著兽人女服务生的脸看。 「就这样?」 换作是凡人(hume)之流听见,多半会觉得她的声调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但兽人女服务生就不一样了。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声调中的徵兆。 她的语气里,带有非常微小的颤抖。 「什么就这样?」兽人女服务生假装不放在心上,歪头表示纳闷。 「咦?呃,你也知道嘛。」 牧牛妹含糊其词,视线胡乱飘动。她深呼吸一口气: 「……像是想做给喜欢的人吃——之类的?」 「啊啊,没有没有,不可能。」 兽人女服务生哈哈大笑,就像听到离谱的笑话时那样摇摇手掌。 「除了顾客以外,我哪来什么亲手做菜的对象……」 她的动作忽然僵住。 ——还真有一个。 她用有肉趾的手掌,遮住忍不住变得苦涩的脸,抱头烦恼。 确实有个无可否认、会亲自为对方下厨的人。 「……顶多就是送去给工坊的那小子吧。」 「……」 牧牛妹仔细盯著兽人女服务生的脸看。 淡红色的眼睛始终直视对方,就像刺上去了似的撇不开。 即使兽人女服务生忍不住问了句:「怎、怎样啦?」,牧牛妹仍好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说。 「……好吧。」 又过了一会儿,当她十分乾脆地说出这句话时,兽人女服务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我就教你。有东西可以写吗?」 「有啊。」兽人女服务生把文件翻过来固定住。 她握住尖笔说声「可以开始了」,牧牛妹便苦笑著说真拿她没办法。 「呃,那么,做法是……」 牧牛妹开始默默念起食谱。 所谓炖菜,本来是指「炖肉料理」,而非汤类。 但她所描述的这种菜色,材料却用到了大量的牛奶。 只是话说回来,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感想…… 「意外的……不,比想像中普通耶?」 「对。」牧牛妹笑著点点头。「是道很普通的料理。」 「应该说,就只是一般的炖菜?」 「是啊。」她仍然不改笑容。「一般的炖菜。」 说意外也的确意外。 她本来还以为更不一样……以为用了某些特别的方法。 兽人女服务生用尖笔的笔杆用力搔了搔太阳穴。 「是像人家说代代相传的『家的味道』那种菜吗?」 「啊哈哈哈,也对。说不定真是这样。」 牧牛妹轻快地笑了笑,嘿咻一声跳下木箱。 她拍拍手甩掉灰尘,挺起丰满的胸部,大大伸了个懒腰。 「虽然不是妈妈教我的。」 早知道就该跟妈妈学一学。听到这句小声的自言自语,兽人女服务生歪了歪头。 「不然,是亲戚?」 「是隔壁邻居。」 牧牛妹仰望蓝天,眯起了眼睛。风轻轻抚过她的一头红发。 「隔壁的,大姊姊。」 § 「欢迎光临!」 「好,先来麦酒三杯,柠檬水两杯!」 「好的!」 「还有,呃……就点蒸马铃薯泥拼盘好了。这个要五人份!」 「我明白了!」 刚入夜的酒馆,兽人女服务生在冒险者们交相回荡的呼喊之间,啪哒啪哒地穿梭跑动。 一如往常的热闹。一如往常的熟面孔。这是多么美妙。 今天也是回来就有好吃的饭菜跟酒。光靠这一点,大家就能继续努力。 「好的!大叔,我端上去啰!」 「去吧去吧。可别放到凉了,也别跌倒啊!」 那是圃人主厨的论调。 朝厨房一瞥,只见锅子碰出声响、平底锅呼啸,菜刀与食材在闪动。 而主厨当然就身在这一切的中心。小小的身材满场飞奔地施展厨艺。 ——真亏他个子那么小,却这么能干。 虽然每天都在看,不过真的百看不腻。 兽人女服务生双手接过厨房送出来的盘子,目光望向里头的深锅。 「那个要不要紧?有没有滚到溢出来?」 「喂喂,你这话是在对谁说?要知道从你五岁那时……」 「我当然知道。只是确定一下嘛!」 她机灵地察觉训话的迹象,翻动尾巴与裙襬,啪哒啪哒地跑走。 兽人女服务生还是最喜欢这个时段。 迎接归来的冒险者,看到冒险者回来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当然也有冒险者不再回来。她相信一定是出发到别的地方去了。 冒险者在哪、发生过什么样的遭遇这种事,除非是极为有名的勇者,否则根本不会有人传颂…… 「……呜喵?」 这时兽人女服务生的耳朵忽然一动。 因为她的听觉捕捉到一阵杂乱而大剌剌的脚步声,正逐渐接近。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挂著一把简陋的棍棒。 哥布林杀手现身后,他的身影还是让酒馆内鸦雀无声了一瞬间。 「先生!?」 「……柜台要我到酒馆露脸。」 听见兽人女服务生惊呼出声,他微微歪了歪铁盔。 「怎么。哥布林跑来吗。」 「啊,没有!先生,请等一下!」 「好。」 兽人女服务生把这个微微点头的怪人留在原地,啪哒啪哒地跑回厨房。 「喔、喔喔!?怎么啦怎么啦!?」 「大叔,给我碟子,碟子!」 「这你该去找刚才洗碗盘的家伙啊!」 「那不就是我吗!」 她一边嚷嚷,一边从餐具橱抽出一只浅碟。 轻轻把炖浓汤舀到碟子上后,趁还没凉掉,啪哒啪哒地跑回酒馆内。 「尝尝味道!」 「……」 哥布林杀手狐疑地看著兽人女服务生递过来的小碟子。 「炖菜吗。」 「对!」 「我尝。」 「对!」 「……是吗。」 他一副颇不情愿的模样接过碟子,灵活地从铁盔缝隙间一口喝完。 虽然兽人女服务生想看他脱掉铁盔的期望落了空…… 但哥布林杀手略显惊讶地「唔」了一声。 兽人女服务生的耳朵虽比不上森人,但不会漏听这细微的变化。 赢了。她露出坏心眼的慧黠微笑,以夸耀的语气说: 「怎么样,好吃吧?」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不坏。」 「赞啦——!」 她忍不住举起握住的拳头,发出胜利的欢呼。 其他冒险者好奇地看过来,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很好很好,成功咧!」 兽人女服务生转了一圈又一圈,带得裙襬飞扬,开开心心地问起: 「那么,先生也吃过饭再走吧。就点炖浓汤如何?」 「不。」哥布林杀手说了。「今天不用。」 「为什么!?」 兽人女服务生错愕地差点让碟子脱手,手忙脚乱地重新拿好。哥布林杀手对她说: 「我约了人。」 这个回答直白、平淡而无机质,冰冷,又低沉。 但这句话让兽人女服务生眨了眨眼睛,细细盯著他的铁盔看。 头盔下一对红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彷佛与另一双淡红色的眸子重合。 ——啊。 搞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怎么。」 哥布林杀手狐疑地歪了歪头,看向表情突然放松下来的兽人女服务生。 原来如此,这样一看的确没错。 「没什么,只是在想先生你真的没有恶意呢。」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说道:「没别的事?」 兽人女服务生回答:「应该没有了吧」,他仍应了声:「是吗」才转过身去。 「那我走了。」 「好的好的感谢招待感谢招待。」 「不懂你的意思。」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大剌剌地快步穿过酒馆。 「喔,哥布林杀手。你又老是在杀哥布林啦?」 「干么不对付一些别的家伙?得像我这样宰些大猎物才行啊,像我这样。」 「怎么,今天一个人?平常跟你混在一起的神官小妹跟森人小妹都不在?」 他一边对四周拋来的寒暄做出「嗯」或「是吗」之类的回答,一边推开门。 接著将门上的铃铛带得喀啷作响,身影消失在夜晚的街景之中。 不,这么说并不贴切。 他是要回去。结束冒险,回家去。 「先生也真是的,既然这样,早点说清楚不就得了?」 兽人女服务生却不提是自己擅自燃起竞争意识,哈哈大笑。 随后喊了声:「好!」用长了肉趾的双手在脸颊上用力一拍。 她吆喝一声,转换心情,伸手到腰后重新系紧围裙,上工了上工了。 「今天的推荐菜色,是本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的炖浓汤!要吃的有谁!」 有人举手,有人出声。接连有人点菜,兽人女服务生笑著回答「好的!」写在纸上。 但她一开始忍不住选了相当大的深锅来装炖菜。 因为量实在太多,没有什么搞不好,肯定会卖剩。 到时候——…… 「只要塞给那小子就好啦!」 饭菜这种东西,只要照喜欢的方式做,用喜欢的方式、和喜欢的人一起吃,那便足矣。 兽人女服务生心情大好,啪哒啪哒地跑向酒馆的喧嚣之中。 第4章『平凡无奇的哥布林巢穴的故事』 对这只哥布林来说,一切都令他讨厌讨厌讨厌得不得了。 一处实在说不上舒适,狭窄又沉闷的地洞底下。 弥漫腥臭气息的门前,就是他的岗位。 「不要!不要,住手……!住……住、手!?」 朝组装得很差的木门门缝里头偷看,发现同伴们正忙著泄欲。 小鬼骯脏的屁股他是看都不想看,不过被压得趴在地上、往空中乱踢的女人屁股,却很有看头。 「……?grob!gbroob!」 但这时同伴注意到视线而大声嚷嚷起来,他只好赶紧转回去面向前方。 每次都是这样。都说他是卫兵,所以叫他回去站岗,等同伴享用完了才轮得到他。 至少让他仔细看一看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拿起手上的长枪,上上下下地打量。 这把枪有著金属枪尖与橡木枪柄,但枪柄已经凄惨地被折得只剩一半。 折断的是哥布林。因为太长就会很重,哥布林挥不动,而且折完以后还能变成两把。 分配到时还闪闪发光的枪,如今也变得从枪尖到枪柄都沾满红黑色脏污。 头目赋予他卫兵的工作,将这把从这女人手上抢来的长枪分给他时,他确实满心喜悦,然而…… 「gbborb……」 他完全不晓得要如何才能弄掉这些脏污。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另一只小鬼分到的那条亮晶晶的腰带才好。 他明明有那么好的腰带,却还时不时地觊觎这把枪。 真是忍无可忍。我比那小子更配得上腰带。 不,那小子根本配不上腰带。 ——那小子是我家人,要是死了,我应该可以分到腰带。 整个群体之间几乎都有血缘关系,但他丝毫不会顾念这种事。 他的脑子只会浮现对自己有利的念头,一想到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就开始忿忿不平。 「!唏咿咿咿咿咿咿!?」 例如,女人。 每次看到同伴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他就会掩饰不住内心的嫉妒。 被大家用卫兵这个理由堂而皇之留在巢穴中的他,从不曾独占过女人。 如果是大家一拥而上,倒也有过几次,但这和自己独享是两码子事。 像这样不肯认命而不断挣扎的,是最标准的情形。 当然这样反抗太嚣张,所以他们每次都会像那样折磨女人,粉碎她们的精神。 其中也有人死了心似的缩起身体,像是在等待风暴过去。 他们曾经想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才会发出叫声,结果试著试著就弄死了。 相反的,也有女人不断对哥布林道歉,把头蹭在地上,整个屁股都露出来地下跪磕头。 女人说什么都肯做,所以他们就轮番砍下她的手脚,用锅子煮来吃了。 ——那实在相当美味啊。 他已记不得到底是何时何地的记忆,但仍舔了舔嘴唇。 到头来,对哥布林而言,其他种族就只是这样的玩意。 他们是无力的生物,对于强得骇人的高阶种族,只能担心受怕地服从对方。 但万一眼前有著垂死的食人巨魔或恶魔呢? 一拥而上,把对方啃食殆尽,就是哥布林的作风。 「gobrbob……」 「gborb!?」 完事的同伴打开门走了出来。 大概是享用完了战利品,胆子也大了起来,路过之际还出声取笑他。 这小子也不想想自己只是在巢穴里走来走去的巡逻员,竟敢拿我这个卫兵当笑柄。 这让他气得不得了,于是用枪柄朝这小子的屁股一戳。 「goborb!?」 对这小子吓得跳起来的模样哈哈大笑之后,对方抡起拳头,于是他也拿枪尖指向对方。 「grob!gboorobo!」 意思是这里是自己的岗位,完事了就赶快消失。 一抬出工作这项权威,其他哥布林自然不可能做得出像样的反驳。 他忿忿地呛那名嘀咕著离开的同伴活该,笑得脸都扭曲了。好啦,找乐子的时间到了。 他先四处张望,确定没有别的同伴看到后,推开行将腐朽的门,溜了进去。 「grob……?」 茫然仰望的女人,即使踢上几脚,也只发出「啊」或「呜」之类的声音。 这样岂不是连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了吗? 哥布林持枪轻轻一戳,她便忍不住发出「呀啊!」的惨叫声。 继续用枪尖戳上两三次,每次都能屡试不爽地让她发出「咿!」之类的悲鸣。 受不了,若非还有这种甜头,卫兵这么难熬的工作根本做不下去。 只不过得一边小心别让俘虏断气这点,还挺麻烦的。 明明还能玩却被自己给弄死,到时免不了挨骂。 竟然要为了这种东西挨骂,实在倒楣。 「还我……还给我啊……」 「grrorb!」 面对终于开始啜泣的女子,哥布林歪头纳闷。 ——对喔,这把枪是这女人的东西来著!? 不管是长枪还是女人,不耐用的家伙就是什么都撑不久。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可笑莫名,他忍不住低声哼笑。 玩到女人瘫软在地、发不出声音后,他闲晃著走向巢穴内。 走之前检查过,女人频频痉挛——还活著。他确实做好了值厕所班的工作。 况且就快要早上了。那些冒险者只会在晚上来。 ——怎样也轮不到他们来念我吧。 哥布林对所有事情,都会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思考。 「gorob!gooborrob!」 「gbbrobog!」 在巢穴里走了一会儿后,就听见一阵心情显得很好的大笑声。 是那些哨兵。 两三名哨兵围成一圈坐下,举起缺损的碗,居然开起酒宴来了。 这几个家伙专门在村子外围或大道上,找只有一两个人行走的傻猎物。 所以他们工作上有很多甜头。 将猎物拖到哥布林认为安全的地方,抢先享受一番,这样的情形也不少。 把从攻击目标身上抢来的东西私藏起来,像这样自己享受,也是常有的事。 也不想想他们做的就只是一起扑向猎物这种轻松的工作。 我当卫兵每次每次都那么辛苦,他们为什么这么舒服? 他不去检讨自己也擅离岗位,愤慨地认为这些人为何不尽好哨兵的职责。 愈想愈气不过,本打算用枪柄去戳他们,却被瞪了一眼。 「gobor……?」 「gorobor!」 毕竟他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做出准备挥长枪的动作,所以蒙混不了。 躲开哨兵抬手砸过来的碗,他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真是的,这群家伙真是粗暴得令人讨厌。怎么不死一死算了。 他苦涩地咒骂著,来到从入口附近延伸出来的岔路。 这是对土壤熟悉的哥布林所挖通的,一条用来奇袭的密道。 那些叫冒险者的家伙,十之八九都没想过会被敌人从背后攻击。 通道里当然也放了些可以用来躲藏的岩石,他就躲在其中一颗岩石后头。 ——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是混蛋。 这一切都让他讨厌讨厌讨厌得不得了。 卫兵这种工作他也讨厌。 只分得到长枪他也讨厌。 那些嚣张哨兵他也讨厌。 只有个子大的迟钝头目他也讨厌。 比起那种糊涂蛋,自己应该还能当个更好的头目。 想自己独占冒险者和村里的女人,尽情享受个够。 讨厌或麻烦的事情,只要全都塞给那些哨兵和巡逻员就好了。 自己在洞穴深处践起来下命令,只负责享受食物和女人。 头目这种工作实在很爽。 他认真地描绘对他而言很有现实感的构想,哪怕一旦客观视之,就知道只是痴人说梦。 要如何暗杀统率整个群体的头目,来个夺权篡位? 他怀抱著这个自己深信不疑,认为铁定会成功的计画,慢吞吞地从岩石后方起身。 结果就在这时—— 「gorb……?」 忽然间,连他那不怎么敏锐的耳朵,也听见了一阵大剌剌的脚步声。 脚步声不断逼近。他赶紧遮起脸,然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是冒险者! 错不了。会在他们的巢穴里拿著火把行走的家伙,就只有冒险者。 而且还只有一个人。气味闻不太出来,如果是女人最好,就算是男人,至少也有得吃。 他毫不掩饰满溢而出的欲望,下流地舔了舔嘴唇。 攻击对方,把对方拖倒在地,撕开衣服,尽情蹂躏。该死的冒险者。该死的冒险者! 但拿起长枪就想冲出去的他,倒也多少懂些分寸。 即使现在就扑上去奇袭,一旦自己被杀,那就没意义了。 出声喊同伴也行,不过自己有很大的机率还是会第一个被杀。 偷偷溜回去报告也可以,可是途中有哨兵等著。功劳会被他们抢走。 ——怎么办? 小鬼手握长枪,呆呆站在原地不动,拚命思考。 他不想死。想捞好处。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乾脆跑掉吧? 不对,不可以。他立刻摇了摇头。要是被同伴知道自己跑掉,会被围殴的。 而且要是同伴打赢了,逃走的自己不就什么也拿不到? 不管是孕母还是食物都拿不到。然后只是眼睁睁看著那些家伙在自己眼前找乐子。 这让他无法忍受。 所以他决定等待时机成熟。 他压低声息,小心不要踏出脚步声,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尾随跟踪。 很快的,时机来了。 「gorobor!」 「grob!groborb!」 酒浆飞溅,火焰四窜。淋上酒精的火把,冒出了浓密的白烟。 哥布林虽然能在黑暗中视物,但视野被烟雾遮住,也就看不见了。 有的出声吼叫,有的慌慌张张,有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三只哥布林就有三种不同反应,但就在他们全都还掌握不住状况之际,冒险者展开行动。 「grob!?」 这人举起一面小盾牌,连人带盾冲撞。 有只小鬼不幸背对这人,被撞得往前扑倒,整张脸栽进火焰之中。 「四。」 冒险者踩住这只脸孔直接受到火焰烧灼、因剧痛而挣扎的小鬼,喃喃说了这句话。 「grbbbr……」 「grobrob!」 剩下两只倒抽一口气。虽然倒抽一口气,仍拿起了武器,想痛殴这个闯入者。 然而,太迟了。 冒险者右手一闪,将剑掷了过来,撞断哨兵的牙齿,插进他嘴里。 「goobr!?」 「五。」 小鬼被这一剑从后脑勺贯穿脑干,抽搐著跪向地上,但冒险者对他看也不看一眼。 冒险者踩断脚下小鬼的颈椎,左手朝最后一只一挥。 「gbboorb!?」 尖锐的盾牌边缘,在脸孔上狠狠削过,血沫溅到了岩壁上。 小鬼放下武器,手伸向脸孔,想按住被割裂的鼻子与眼球,然而…… 「六。」 冒险者捡起滚落在脚边的哨兵短枪,一枪刺穿心脏。 最后一名哨兵很快地不再有痉挛以外的动作,沦为一只缓缓滴出体内鲜血的血袋。 冒险者就像丢垃圾似的放下短枪,呼出一口气。 然后踩著不经意的步伐走向尸体,用力踏住,手伸向从小鬼喉咙伸出的剑。 ——一群笨蛋。 事实上,若非像这样躲在后方窥探良机,这只小鬼也放不了马后炮。 一对三。但话说回来,这群哨兵已经喝醉,结果早已预见。 这样正好。就是这样才好。 哨兵呕出的血糊喷得倒处都是,发出垂死哀号在地上打滚的模样,让他心中大呼痛快。 ——活该。一群傻子。 他脑子里已经擅自将这群哨兵当成了死不足惜的暴虐象徵,对他们没有丝毫哀戚。 然而不同情归不同情,对于在哥布林的巢穴里杀死哥布林,还是令他涌起了一种忿忿不平的念头。 所以这个冒险者结束战斗而疲惫、背对他的此刻,才是最好的时机。 ——就是现在。 相信同伴们听到刚才的吵闹声,很快就会赶来。 只要同伴们看到他从背后袭击猎物,将冒险者扑倒在地,就可以主张自己有功劳。 在同伴被杀的情势下奋战过的这件事,应该也能拿来好好说嘴一番。 他满怀盘算与欲望,高高跳起,扑了上去。当然不忘反手握紧手上的长枪。 如果分得到,不管是肚子还是胸部都好。但如果可以,还是手或脚最好。既然是男人,除了吃掉以外没有别的用途。 「——!?」 就在这时。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应该是从背后奇袭,冒险者的双手却抓住了他的枪。 是这个身穿盔甲的冒险者,以快得目不暇给的速度做出的动作。 他正犹豫著该不该放手,就整个身体连同长枪被重重摔到地上。 「grob!?」 他想都没想过这种事。 脑子一片空白,搞不清楚该怎么做才好。 「gbborobo!?」 处在错乱当中,自然不可能采取像样的反应。 背部重摔,肉体与骨头几乎散掉的剧痛传来,最严重的是甚至无法好好呼吸。 他一张嘴开开阖阖的,长枪从他手上脱落。 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冒险者拔出了剑。 他踉跄著站起,朝向洞窟入口,打算拔腿就跑——…… 「这样就是七。」 冲击随著这句冷酷的话,从背后传到胸口,将他的意识打进黑暗之中。 而后,再也不曾浮起。 § 「唔。」 哥布林杀手解决了七只哥布林后,总算松了口气。 既然听见背后多了个黏答答的脚步声,自然会注意到有人跟踪。 他用小鬼的破布,擦掉拔出的剑上沾到的血糊,检查剑刃,插回鞘中。还能用。 再以指尖抚过从哥布林手上抢来的长枪枪尖,朝折断的枪柄看了一眼。 哥布林杀手短促地咂了舌,将之别到腰带上。 随后踢断这些哨兵的手指,捡起尸体握住的剑。 一共三把。他挑出品质最好的货色,别进腰带。这样就行了。 他在杂物袋中翻找,抓出水袋,拔掉栓子,大口大口喝著里头的液体。 把羊的胃翻过来风乾制成的水袋里,装著由井水与葡萄酒混合而成的饮品。 冰冷的液体从哥布林杀手的头盔缝隙沾湿嘴唇,通过喉咙,流进胃脏。 要是被酒精弄得酩酊大醉,就会坏事,但少量酒精则能让身体温暖,也可用来提神。 「……没有图腾啊。」 哥布林杀手一边拴上栓子,把水袋塞进杂物袋,一边自言自语。 接著注意到无人回答,缓缓摇了摇头。 女神官,还有其他同伴——他察觉自己想起了他们,又摇了摇头——现在都不在场。 每个人有各自的计画,身体状况也存在起伏,无法每次都聚在一起。 哥布林杀手背靠在墙上,铁盔往墙面压,侧耳屏息。听不见脚步声之类的声响。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狼吞虎咽的声音,以及从背上感受到的震动。状况非常明显。 光源——酒宴剩下的火把,还烧得火光闪动。没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迅速从杂物袋中抽出一只小瓶子,瞄了个大概就掷了出去。 陶瓶碎裂,与墙壁崩塌,几乎在同时发生。 「gbrroboborrbbbg!」 是哥布林。 有如狂潮般涌现的大群哥布林。 然而意气风发冲出来的前面几只,却忽然当场摔倒。 多半是因为洒在地上的油而打滑吧,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后向前扑倒,是他们的不幸。 「gorob!?」 「gob!?gboroobogobg!?」 他们被接连从身后出现的同胞们踢中、踩踏、发出哀号。 不仅如此,还因为打滚时碰到燃烧的火把,当场轰然著火。 「goroobogoroogb!?!?」 「八、九……十。」 全身著火的数目是二,被踩扁而不再动弹的是一。 「剩七。枪一、剑一、斧一、棍棒四。好。」 剩下的哥布林也不管同伴被烧死,眼中燃起熊熊的愤怒与欲望,进逼而来。 哥布林杀手清点完敌方阵容后,举剑正面迎击。 「gbbrbgb!」 一马当先冲出来的,是只扛著长枪担任先锋的哥布林。 「十一。」 哥布林杀手俐落地将剑投掷出去。 剑劈开洞窟淀积的空气,埋进小鬼的额头,贯穿脑部。 「ggbggo!?」 哥布林杀手从被这一剑刺得后仰倒地的哥布林手中,抢下了长枪。 长柄武器不坏。要以不被包围、击溃敌人最大火力为先决。 有重量级敌人在时,必须以减少敌人数目为优先,但现在要避免的是被一击夺去行动能力的状况。 因此他的第二步早已决定。 哥布林杀手一把抢下长枪,拔腿就朝洞窟深处跑。 「goroob!gorooborg!」 「groob!」 踩著难看的笨拙步伐从后追来的哥布林,共有六只。 哥布林杀手回身同时瞄准这群小鬼,扛起了长枪。 「十二。」 长枪画出弓一般的弧线飞去。 飞越被推出来当前锋的其他小鬼,射向拿斧头的哥布林。 「goorobog!?」 想必是腹部被刺穿,一阵闷声哀号回荡在洞窟中。 剩下五只。哥布林杀手从腰带拔出哨兵的剑。 距离已经拉近,再往深处走也有危险,是时候接敌(engage)了。 「gorobb!」 「gbor!」 拿剑的哥布林嚣张地指挥,怂恿拿棍棒的四只哥布林扑上。 当然这并非什么勇气的表徵,也并非燃起了复仇的怒意。 看著自己的同伴被杀总是不愉快,而且也想把嚣张的家伙打垮。 最重要的是,痛殴冒险者、夺取他们的装备,是无上的乐趣。 「哼。」 哥布林杀手退后一步,踩住了最先挥下来的棍棒。 「gborob!?」 趁武器被封住的小鬼用力想抽回棍棒的空档,朝自右边扑上来的一只刺出剑。 刀刃从下巴底下溜进去,斜向刺穿头部后,承受不住小鬼的重量而折断。 「gooroboobo!?」 「剩四。」 重新握好剑柄的同时,用盾牌挡住正面的另一只挥来的棍棒。左手发麻。 他顺势以横扫的方式将盾牌推到底,连著左方的哥布林一起狠砸下去。 「gbor!?」 「gorobo!?」 「下一只。」 两只哥布林还被冲击震得不能动弹之际,剑柄已挥向正面的一只。 小鬼慌了手脚,想丢下棍棒逃命,但为时已晚。 「goboorogobogob!?」 一击。哥布林按住剑柄与剑锷陷入的头部,发出惨叫。 并未构成致命伤,但不重要。打到死为止就对了。 哥布林杀手把只剩剑柄的剑当成铁锤,接连砸在哥布林头上。 「gorob!?goroog!?goorobog!?」 闷响接连响起,过不了多久,血与脑浆从碎裂的头盖骨喷出。 哥布林杀手啐了一声,放开剑,挪开脚步,拾起先前踩住的棍棒。 「这样就是十四。剩三……!」 挣扎著起身的两只哥布林一起逼近。 哥布林杀手用圆盾挡开其中一只,在另一只的棍棒挥到前,就先击碎他的头颅。 「剩下两只。」 既然体格不同,攻击距离也就多少有差异。 而来到一对一的局面,更没有道理会打输哥布林。 很快的,另一只的垂死哀号就回荡在洞窟中。 「gorooborob!?」 「gorobogr!」 剩下最后一只持剑的哥布林,忍不住发出惨叫而逃走。 他庆幸敌人是朝洞窟内前进。只要往外逃,相信敌人不会追来。 外头那恼人的明亮,对这只哥布林而言也变得像是救赎一般。 他不可能会对拋弃同伴产生罪恶感。还得怪他们害自己陷入危险。 他踢开冒烟的同伴尸体,跑,跑,跑…… 「唔。」 哥布林杀手随手拋下沾满了脑浆的棍棒,走近被枪刺穿的尸骨。 捡起对方仍握在手上的手斧,轻而易举地抬起,掷出。 拔腿就跑的哥布林,直到最后一瞬间,都相信只有自己可以得救,就这么死了。 嵌在后脑勺的斧头破坏了脑,让他脚步一滞,倒地而亡。 「十七。」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取出新的火把,自酒宴剩下的余烬取了火。 接著更不疾不徐地先折返回去,在脑袋插著斧头的哥布林尸骨上翻找。 他要找的是剑。哥布林杀手将拿到的剑,往剑鞘内一塞。 「侦察三、遭遇一、哨兵三、奇袭十。有俘虏。无图腾。无毒。」 该怎么判断呢?他的自言自语还是没有人回答。哥布林杀手思索著。 巢穴的规模很小。想来剩下的哥布林已经很少,也未获良好的统率。 「头目是乡巴佬(hob)吧。」 但仍不见大哥布林要出现的迹象。 这意味著什么呢?哥布林杀手立刻下了结论。 「的确像哥布林会打的主意。」 哥布林杀手迅速检查全身装备。头盔、铠甲、盾牌、武器,没问题。 他左手握住火把,踩著大剌剌的脚步开始在洞窟内行进。这个巢穴只具备十余只哥布林生活于其中的规模,虽说有岔路,也不会太复杂。 最重要的是有阵冲鼻的恶心臭气,告诉哥布林杀手目的地在何方。 弯过几条蜿蜒的道路,没多久,来到了一扇快要腐朽的木板门前。 「咿、唏!?好、痛!好痛、啊……!?」 「gggorooobb!」 而拽著女子的头发、拖著她从门后出现的,是只身材高大的哥布林。 被攫住头发的女子痛得呻吟,但看她全身伤势,已经不剩什么力气可以抵抗。即便有几根头发连著头皮被扯了下来,想必她顶多也只能发出叫声了。 大哥布林见她这副模样,破口大骂,接著注意到有人挡住自己的去路,抬起了头。 「gorobb……」 大哥布林嘴里嚷嚷,用力拉起女子的身体,举到自己身前。 她不但全身散发异臭,还沾满了血与秽物,掺在一起的液体缓缓滴落。 大哥布林会把双眼空洞得有如玻璃珠般的她往前推,想必是要拿她当人肉盾牌吧。 「蠢货。」哥布林杀手忿忿地说了。「结果可不会变。」 大哥布林的心思很明显。不,所有哥布林处在同样的状况下,多半都会这么想。 想著只要自己活下去就好。 为了自保而拿同伴当牺牲品,扛著女人试图逃走。 实实在在是哥布林会打的主意。 「grobo!goboorogb!」 「……」 他嚷嚷的不外乎要对方丢下武器,或是放他一马之类的。 大哥布林举起右手的柴刀,以令人作呕的表情发笑。 哥布林杀手看了看被拿来当盾牌的女子。看了她的眼睛。然后微微点了头。 「也好。」 他抽出腰间的剑,往旁一扔。大哥布林的目光追著剑转动。 哥布林杀手立刻冲上前去,毫不留情地朝他胯下飞起一脚。 「ggrooorooboroob!?!?!?」 大哥布林的胯下遭到破坏,惨叫令人不忍听闻。 哥布林杀手的脚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踢烂某物体的反应。 哥布林老是得意忘形。也不想想对方根本没打算坐以待毙。 「呜、啊……!?」 「gbbrgo!?goroobogorogob!?!?」 铁盔面无表情地看著大哥布林扔下女子,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模样。 接著他捡起剑,反手握住,用脚踏住这只小鬼的肩膀,刀刃往下一凿。 「goobor!?」 闷浊的哀号只有一次。哥布林杀手将插在后脑勺上的剑用力扭转。 喀啦一声响,脊髓被切断,大哥布林全身剧烈一震,不再动弹。 「十八……你还活著吗?」 被丢到地上的女子全身一震。 颤抖的嘴唇,混著沙哑的咻咻呼气声,发出了「……是……」的音。 「是吗。」 哥布林杀手在杂物袋中翻找,抽出了一件卷细绑好的外套。 他将外套披到女子身上,包住沾满秽物的身体后,把她当行李似的扛起。 女子含糊而无力地说了些话,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回答「是吗」。 「枪我捡了」他说。「柄被折断,但头还在。」 哥布林杀手默默在洞窟中行走。 微弱的啜泣声,沉重地陷进他背上。 第5章『他不在的日子的故事』 「嗯……呜……呼、啊……」 天刚亮时冰凉的空气刺痛肌肤,她一边发出呻吟,一边在毛毯里动了动。 换作平常,已经差不多是时候,今天却始终没有脚步接近的声息。 「……呜……」 虽然她绝非爱赖床的人,但少了平常会听见的声响,就不容易清醒。 从草杆床上爬出来,她揉揉沉重的眼睑,大大伸了个懒腰。 她一边发著抖,一边一如往常地,把内衣裤套到健康丰满的身体上。 「嗯、嗯嗯……有点、紧,吗?」 是胖了?还是发育得更好了?不管怎么说,她不太乐见这种情形。 因为要频繁买新的内衣裤和衣服,对舅舅就太不好意思了。 ——只是听说,硬穿不合身的尺寸,似乎也不太好啦。 乾脆重新修改一下吧? 她一边思索一边开窗,早晨清爽的风就轻轻吹进房里。 舒畅的感觉让她笑逐颜开,同时将丰满的胸部放到窗框上,探出上半身。 一片她熟悉而亲近的风景。 辽阔的牧草地。远处传来的牛叫声。鸡鸣声。远方镇上升起的烟。世界。 「……啊,对喔。」 她毫不吝于让肌肤暴露在金色的朝阳下,傻气地喃喃道: 「他……不在啊,今天。」 § 「你怎么不去镇上逛逛?」 「咦咦?」 牧牛妹用完早餐,把叠起来的碗盘端到洗碗的地方后,听到舅舅这么说,转头看了过去。 一旦他不在,要洗的碗盘就很少。说变轻松是好事,也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说,你要不要去镇上逛逛。」 仔细一看,舅舅的脸粗犷而敦厚,一本正经地直视著她。 见到他的表情,牧牛妹歪头「嗯?」了一声,拿起泡进水里的盘子擦乾。 「不用啦。去了也没什么事做。」 「不会没事做吧。」 舅舅始终正经八百,毫不动摇,斩钉截铁地继续主张。 「你不也有朋友吗?」 「朋友啊?」 牧牛妹含糊地笑了笑。 她从放在一旁的桶子里掏起一把沙子,往盘子表面抹上去。 ——要说那个人是朋友……也的确算朋友吧。 「说起来,比较像是志同道合的……伙伴?」 「偶尔出去玩玩是好事。」 「嗯……」 牧牛妹发出了令人分不出是赞成还是拒绝的声音。 她确定沙子磨掉了盘子上的脏污后,用水再洗了一次。 最后仔细擦掉水珠,把盘子塞进碗橱。 「可是还得照料家畜,还有收割,也要检查石墙跟栅栏的状况,还得送货,还有准备明天的……」 掐指一数,工作果然很多。有一大堆事情都非做不可。 今天非做不可的事。最好能在今天之内做完的事。 许多作业都该避免拖延,早日完成最好。 牧牛妹「嗯」的一声,点点头带得胸部晃动。 「这样可没时间玩耍了。有工作是好事嘛!」 「我就是在叫你去玩。」 他的口气不容分说。 舅舅斩钉截铁的声调,让她投以不解的目光。 舅舅的姿态毫不动摇。一旦变成这样,舅舅就会顽固得像岩石一样,绝不改变心意。 都让他养育了十年,即使什么都不说,她也看得出来。 「咦,可是……呃……」 「你不也正值青春年华吗?自己说说你几岁了。」 「呃,嗯,十八。」她说著连连点头。「……虽然就快十九了。」 「那么,又何必从早到晚只埋头工作?」 牧牛妹拚命动脑,试图抗辩。 ——……咦?我为什么会排斥出门呢? 这样的念头忽然从脑海中闪过,又渐渐消失。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例、例如说,也得顾虑到钱……」 「所幸我们家并非农奴,生活并不是那么吃紧。」 「这——是没错啦……」 行不通。 微弱的抵抗转眼间就被压制下来,让牧牛妹哑口无言。 该怎么办呢?餐具已经收拾完毕,也没有其他话题可以搪塞。 她在厨房来来去去地游荡了一会儿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在舅舅面前坐下。 「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 舅舅声调始终温和,像是在开导小孩子。 牧牛妹微微噘起嘴唇,心想何必用这种语气说话,但并不反驳。 不然岂不真的像个孩子一样?如果反驳的话。 「出去玩玩吧。」 舅舅见她如此,忽然缓了缓巨石般的表情,放松力道。 「年轻姑娘从早到晚都在牧场里忙著工作,你总有一两件少女情怀的事情想做吧?」 「有吗……」 牧牛妹并不清楚。 ——少女情怀的事? 会是什么呢?打扮漂亮?吃点心? 脑子里浮现的尽是些虚浮又模糊的念头。 比起这些念头,甚至会觉得明天的天气还比较清楚明白…… 「……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牧牛妹连自己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就简短地回答。 「那么,我就出门走走。」 「好,你就去吧。」 「……嗯。」 面对舅舅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牧牛妹只能点头。 § 没有台车,也没有他在,孤身一人。 虽说只是经过熟悉的道路前往镇上,但步伐就是有些不踏实。 搞得她歪头纳闷,心想平常我是用什么样的步调在走的。 于是她从往来冒险者与商人之间穿梭而过,通过大门进入镇内。 换成平常,双脚都会自动自发地率先走向冒险者公会,让牧牛妹苦笑了一会儿。 她用意识覆写掉下意识,一路笔直走向更里头的广场。 熙熙攘攘,商人叫卖声、孩童嬉戏声、母亲呼唤声、冒险者的闲聊。 牧牛妹委身于喧嚣之中,随便找了块花圃边石,坐下发呆。 男孩与女孩从她眼前跑过,年纪大概十岁上下,她用目光追向他们的身影,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 「我,有朋友吗?」 自幼就有来往的人们,已经不在了。 十年前搬到这里之后的五年之间,都只顾著做好眼前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 真亏那个时候的自己,会被摇摇晃晃走在路上的他叫住。 当时他的铁盔还长著角,自己的头发也还很长。 之后又过了五年,满脑子都是他的事,实在根本没有心思去玩耍。 「啊,不过……」 她摇摇头,想到几乎每天都见面的公会柜台小姐,以及女服务生。 也许她们可以算是朋友,可是——也只有两个啊。不,有两个就很够了? 毕竟世上有很多人,已经没办法再交朋友。 「……好奢侈啊。」 这样一想,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她瘫软无力地笑了笑,就这么茫然看著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众人表情五花八门,有人开心,有人悲伤,有人寂寞,也有人高兴。 但每个人都怀著某些目的,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 是工作?是用餐?是回家?是玩乐?又或者,又或者…… 和自己不同。 牧牛妹瘫坐在边石上,抱住挤压胸部的膝盖。 ——这样看来,我病得不轻啊。 到头来,自己除了和牧场之间的联系以外,什么都没有——…… 「——?请问,你还好吗?」 从头上落下的,是个熟悉的嗓音。 抬头一看,一名金发少女睁大了眼睛,望向自己。 她身材娇小苗条,身上的麻布衣服非常不起眼,令人连用朴素二字形容都会觉得或许还太客气了。 牧牛妹眨了眨眼,正要回想这人是谁,接著猛然在手掌上一槌。 「咦,你是地母神的——……」 「啊、是的。你是牧场的人吧?」 「嗯,是没错。」 牧牛妹点点头站起,拍拍浑圆的屁股,拨去灰尘。 「怎么了?看你穿成这样。」 女神官身上并非平时的神官袍,而是便服,而且还像个刚离开农村的村姑会穿的服装。 「这次冒险我没参加,所以就想说偶尔出来走走,可是……」 她模样缅腼,用纤细的指尖不知所措地搔了搔脸颊。 「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啊啊,我懂我懂。我也是,毕竟平常只要在牧场里把该做的事做一做就好了。」 搞什么,原来和我一样嘛。 尽管觉得擅自抱持这种同类意识太过一厢情愿,牧牛妹仍然多少松了口气。 她生性就喜欢和人亲近,并不会感到退缩。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是他的成员。 虽然心中隐约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牧牛妹仍决定尽量保持轻松友善。 「不过你说没参加,是怎么回事?」 「啊啊,呃,这个……」 女神官突然含糊其词,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起来。 双颊就像发烧似的染红,眼睛也低垂下去。 牧牛妹正狐疑,立刻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今天……有点,吃不消……」 「啊啊。」 牧牛妹苦笑著点点头。这是每个女人都要面对的事。 被别人硬问出来,相信对这个害羞且年纪比她小的少女来说,是很难受的。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我是说,没去冒险的时候。」 「在祈祷。」 尽管觉得这样转换话题太露骨了些,但女神官的回答果断而率直。 和她远远看著而在心中描绘出来的形象,几乎完全一样。 「是喔?」牧牛妹正觉得佩服,女神官就用白而细的手指按住嘴唇,略加思索。 「其他时候就是读读圣典、读读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还有锻炼……」 「哇,你好认真喔。」 「只是因为我学得还不够。」 牧牛妹吃了一惊,结果女神官似乎不习惯受人夸奖,害羞地红了脸颊。 ——唔姆。 看这样子,之后可得叫他好好夸奖这孩子才行。 只是他表面上冷淡,却也有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别人,所以也许会变成多管闲事…… 「……我说啊。」 「什么事呢?」 「我们就去溜达溜达吧。」牧牛妹笑著开口。「难得碰到。」 「……说得也是。」 女神官也脸颊一松,那是个如小小花朵绽开般的微笑。 「好的,我们就去溜达吧。」 § 「说到这个,虽然时候还早,但夏天一过马上就是收获祭了说。」 「啊,是的。神殿里似乎也差不多要开始准备敬神演舞了。」 「这次的舞者会是谁呢?你要不要乾脆自告奋勇?」 「不,我无法胜任的。那是责任重大的职务,我还早得很。」 「会吗?不晓得我们牧场是不是也该去摆个滩……不要只是供奉食物。」 「虽然天气不知不觉变得很炎热,不过转眼间就到秋天了呢。」 两人一起漫无目的地闲晃,一边聊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聊得十分开心。 边境之镇是拓荒的最前线之一,来访的人当然多,路过的人也多。 只是说到底,终究比不上水之都与王都,往来行人当中不时会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 「啊,你好。」 「午安。」 牧牛妹和认识的冒险者擦身而过,简单行了个礼,女神官一鞠躬。 自从上次哥布林王进犯这个镇以来,熟面孔硬是增加了不少。 ——感觉好怪。 牧牛妹不由得嘻嘻一笑,女神官随即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歪头纳闷。 「没事。」牧牛妹挥挥手,但脸上露出的笑容并未消失。 说来说去,他似乎还是与许多人建立起了联系。 ——和我不一样啊。 「……问你喔。他平常——怎么样?」 「你是指?」 「就想说,不知道他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牧牛妹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来,女神官摇手回答:「哪儿的话。」 「每次都承蒙他帮助,不如说反而是我在给他添麻烦……」 女神官的话语和表情,似乎都不带一丝虚假。 牧牛妹放下心来,手按丰满的胸部松了口气。 他没给人添麻烦。他没被讨厌。她不明白自己是针对哪一点感到放心。 「……不过。」女神官压低声音,淘气地眨了眨眼睛。「也是有,给我添了一点点麻烦。」 「是喔?」 两人对看一眼,嘻嘻一笑。 共通的话题是他,实在有点令人别扭,却也因此容易聊开。 毕竟他孤僻、正经八百,是个沟通白痴,令人无法放著不管。 不缺聊得开的话题种子。 「我一直受他照顾是真的喔?」 女神官这么谈起的,是牧牛妹不知道的他。 第一次见面时,乍看不禁以为是怪物的他。 听说正试著让自己的举动像个银等级冒险者的他。 和团队(party)围成一圈喝酒,三两下就醉倒的他。 说因为这个团队(party)里施法者多,扎营时都主动担任警戒工作的他…… 牧牛妹心想,这些很有他的风格;又心想,原来他也会跟大家一起喝酒。 「除此之外,他也教了我很多冒险的事。」 「例如?」 「我想想……」女神官指尖按上嘴唇。「像是炼甲,之类的?」 「炼甲啊……」 牧牛妹在脑中隐约描绘出来的,是他在仓库里保养的种种武具。 炼甲是他爱用的装备之一。记得他会仔细上油、擦拭。 牧牛妹还看过他用铁丝临时修补松脱部分的过程。 「不过——」她脑中浮现长年来的疑问。「那个,不重吗?」 「只要用带子绑紧腰和肚子之类的地方,重量就会分散到全身,所以也不至于太重喔。」 女神官说「可是,肩膀会酸」,牧牛妹随即以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点点头。 「冒险者好辛苦啊……」 「我是只穿炼甲,可是像法师好像都不爱穿。」 虽然矿人(dwarf)似乎就不放在心上。 牧牛妹对女神官这句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金属会妨碍魔法运作。牧牛妹并不清楚这个口耳相传的知识有几分真实。 即使觉得可能是迷信,但相对的,偶尔也会有人来讨马蹄铁避邪。 魔法啦、妖术啦、诸神的神迹之类的,牧牛妹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 比起这些,她更好奇的是…… 「炼甲,是吧。」 「怎么了?」 「……问你喔,像炼甲、铠甲、头盔这些的,公会都有在卖?」 「咦、啊,是。」女神官赶紧连连点头。「我也是在公会买的。」 「那——」 牧牛妹就像瞒著双亲要偷溜出去玩的孩子似的,满脸甜笑。 「我们就只看不买地去逛一下吧。」 § 「呜、哇……」 而现在,牧牛妹眼前摆著一套内衣裤。 不,说得正确一点,是套有如内衣裤般的铠甲。 整套只包含胸甲以及护胫的铠甲。以分类来说属于轻装。 就方便活动的观点而言,绝非板金铠甲能够比拟。 装甲本身也刻划出优美的曲线,做工非常精巧,而且坚固。 以这方面来看,想必完全无从挑剔。 问题出在有装甲遮蔽的部位之少。 毕竟只有胸部——严格说来只有乳房——以及下腹部获得遮蔽。 虽说有肩甲,但面积根本不值一提。 「咦,这个底下要穿什么吗?」 「不,这套铠甲本身就是完整的。」 在柜台后头把剑放到旋转砥石上打磨的少年学徒,瞥了一眼过来。 似乎是有女性拿起这件铠甲这点令他在意,从刚才就一直是这样。 「这个……有人买吗?」 也不知是否注意到他脸颊泛红,女神官以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问起。 「毕竟身体很好活动,而且最低限度的保护是有的……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少年学徒语带辩解地加了句『虽然不晓得由我来说妥不妥当』。 「这个,哎,该怎么说——会买的应该是,想对男性、展现自己魅力的人吧。」 「展现魅力?我总觉得穿了反而会把男性吓跑耶……」 牧牛妹「哇」的一声红了脸,拿起这件内衣铠甲(bikini armor)看看前面,再翻过来看看背面,手指勾上高衩的部分,摊开来看。 「不,这个,不会露出来吗?」 「……就是有一定的需求,才会摆在店里喔。」 少年学徒小声说著,若无其事地撇开了目光。牧牛妹唔唔作声地沉吟起来。 「光是敢穿这么危险、像泳装一样的铠甲,就已经是勇者了吧。」 「就是啊……」 女神官以含糊的表情点点头。她感到稀奇地继续看著架上的武具,一路往前进。 是因为担任后卫,不太会接触到武器或护具吗?不过牧牛妹也一样由衷觉得新鲜。 「啊,这个……」女神官忽然停下脚步的地方,是护具陈列区。 她不禁莞尔,笑得眼尾下垂地拿起的,是一顶头盔。 「喔,是眼熟的货色。」 也难怪牧牛妹会笑著说「眼熟」。 女神官手中捧著一顶发出亮晶晶廉价光芒的铁盔。 除了两旁有角延伸出来,以及是全新未使用外,和他的铁盔是同型的。 牧牛妹放低视线,从空洞的面罩下往里头瞧,然后一拍手说: 「对了,要不要戴戴看?」 「咦,可以吗?」 这突然想到的主意,让女神官不知所措地歪了歪头。 「那边贴著布告说可以试戴。」 「那,呃,我就不客气了……?」 女神官战战兢兢地抱著头盔,先拿起写著「试穿用」,掺了棉的露眼帽。 她一边留意长发,一边套上帽子,然后再戴上铁盔,结果——…… 「哇、哇、哇……」 或许是铁盔终究有些分量,她纤细的身体猛然一斜。 牧牛妹赶紧伸手去搀扶,结果发现她纤细娇小的身体轻得吓人。 「小心小心,你还好吗?」 「啊,还好。只是有点脚步不稳……」 面罩下看得到女神官那双仍显稚气的眼神。 从脸颊微微泛红这点来看,她似乎莫名有些害羞。 「欸嘿嘿……这、这还挺重的耶。而且,会觉得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毕竟是全罩式的啊。护颊部分也都牢牢锁住,当然会这样啰。」 听少年学徒这么说,女神官摸索著解开扣具,让护颊掀起。 「噗啊——」 听到这忍不住发出的松懈声,牧牛妹不由得窃笑,女神官满脸通红。 「何、何必取笑我嘛……!」 「啊哈哈哈哈,对不起喔,抱歉。那,下一个换我了。」 女神官脱掉头盔,摘下露眼帽。牧牛妹接过来一戴上,就闻到一丝甜甜的汗水气味。 ——嗯? 这并非香水,会是她与生倶来的气味吗?好羡慕。牧牛妹一边这么想,一边盖下面罩。 「……呜、哇。这还挺窄的说。」 「就说吧?」 透过细小格状护颊看出去的视野,昏暗、狭隘,令人窒息。 她一边支撑著摇摇晃晃的视野而转头,一边吸气,吐气。 ——这就是他所看到的世界吗? 不知道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女神官,以及其他同伴们。 脸上有著什么样的表情。 「虽然我大概想像得到。」 「什么?」 「嗯。我是想说,只有我看得到对方的脸,实在很贼。」 「哦——」女神官想通了,嘻嘻一笑。「就是说啊。」 「虽然他应该没打算要遮住脸不给人看啦……嘿咻。」, 少年学徒说:「请放回原位喔」,牧牛妹点点头,将头盔和露眼帽摆回架上。 牧牛妹深深呼出一口气,带得胸部晃动,转了转头。 她不认为自己的身体缺乏锻炼,但穿戴上武具,还是会让肩膀酸痛。 ——哼嗯。 「欸。」 「什么事呢?」 「机会难得。」 牧牛妹露出像是孩童想到要怎么恶作剧时的笑容。 「就来穿穿看吧?那件铠甲。」 看到她所指的方向,女神官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 「啊啊真是的,国家灭亡了啦。」 「哎呀呀……不,其实不该笑才对。」 「根本是那头龙太强了吧?装备和能耐都不够。」 「也就是说,搞得定这种问题,才够格当白金等级吧。」 两人在工坊里纯看不买地玩了一轮,前往酒馆后,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下午,傍晚前的公会附设酒馆,上门的客人不是太多。 不如说大部分椅子都盖在桌上,营造出一副还在准备的模样,女服务生也忙著擦拭地板。 而在其中一个角落,监督官、柜台小姐,以及妖精弓手三人,正围著桌子摊开了几张牌。 这个阵容说奇妙,的确也满奇妙。 「请问各位在做什么呢……?」 女神官连连眨眼,凑过去看看桌上,战战兢兢地问起。 大概是还没镇定下来吧,只见她脸蛋微微泛红,急忙整理好略显凌乱的服装仪容。 「啊啊,这是桌上演行(table game)。」 向后抬头看著她回答的柜台小姐,现在穿的也不是制服,而是便服。款式清新,又时髦。 牧牛妹暗自心想「好好喔」,一边把目光朝向她所指的桌上。 原来如此。的确没错,一张盘面上有几颗旗子、几张卡片,以及骰子。 「昨天我整理旧资料时翻出了这个,所以就想说……来试试看吧。」 「结果啊,龙有够强的啦,太强了。」 「不强就不是龙了嘛。理论上说得通,但还是希望饶了我们。」 妖精弓手把她单薄的胸部伏到桌上,同样身穿便服的监察官苦笑了几声。 照这番话推测起来,坐镇在盘面正中央的红色龙形棋子,就是她们说的龙啰? 而散乱倒在四周的棋子,就是迎战龙而阵亡的冒险者们堆出的累累死尸。 「话说,你身体还好吗?」妖精弓手只转动头部,看了女神官一眼。 「啊,是。」女神官害臊地点点头。「已经稳定多了。」 「是吗?」妖精弓手回答,接著朝她招招手。 「那,你来帮我一下啦。冒险者好缺好缺。」 「桌上演习……的冒险者?」 牧牛妹歪头纳闷。虽然隐约猜得出一部分,但就是搞不太懂。 结果柜台小姐帮忙解释:「简单来说呢——」 「就是扮演冒险者的意思。只不过规则之类的都规定得很详细。」 「扮冒险者。」牧牛妹反刍似的复诵一次。「这么说来,是玩剿灭哥布林之类的啰?」 「是啊。也有把视点放得更低,完完全全就只是在探索洞窟之类的内容。」 柜台小姐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放在盘上的金属棋子——一个有点寒酸的轻战士或盗贼,微微一笑。 至少以牧牛妹的角度来看,这颗旗子没戴头盔。这让她觉得有点可惜。 「这边则是视点拉得更高一点,以如何阻止世界的危机来当题材。」 「只不过得在龙醒来之前,收集到传说的武器与护具,兼提升等级。」 妖精弓手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垂著一双长耳朵发起牢骚。 「行动次数跟时间根本都不够嘛。」 「村子的委托也得接,装备也必须收集,然后打倒龙。」 监督官屈指数著条件,自顾自地连连点头。 她这明明打了败仗却自信满满的模样,看在他人眼里真不知道在可靠什么。 「所以要考验的,其实是所有工作都非做不可的冒险者公会指挥功力。」 「也有这样的啊。」 牧牛妹兴味盎然地伸手,拿起一个身穿盔甲,一副骑士样貌的棋子。 虽然那个人的装备更破烂,不,是更廉价一点……仍是位出色的骑士。不坏。 「我都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要说她想得到的玩乐,就只有凑出牌型来取胜的那类纸牌游戏。 再来就是听听歌、玩玩升官图之类的,顶多在庆典上还会有各式各样的竞技。 她盯著棋子打量,又看看游戏盘。柜台小姐见她这样,呵呵一笑。 「要不要玩玩看?」 「咦,可以吗?」 牧牛妹表情一亮,柜台小姐便眯起眼睛,点头回答:「当然啰。」 「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等著,岂不太难受了?」 牧牛妹呜的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真是敌不过她。 ——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女性吗? 也不知道柜台小姐是否看出自己的这种心情,脸上笑容始终不变。 「冒险者增加,我们当然非常欢迎,请坐请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难得有这机会,我们一起玩吧?」 「啊,好的。」 牧牛妹抓著女神官的衣袖,半拉半劝地要她就座。 五名女性围著圆桌。 要是知道有这样一幅光景,相信很多冒险者都会怨叹自己没早点来酒馆。 「那么,就请先选择棋子啰。」 柜台小姐的声调与微笑,都比平常在柜台接待时更为柔和。 「嗯……」 牧牛妹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盯著排列在盘上的许多冒险者。 ——嗯,还是、这个吧。 她犹豫之余选出的,是刚才曾拿起来端详的骑士棋子。 虽然因为穿戴盔甲而看不见脸,但骑士举起剑盾,直视前方。 「我就挑这个人好了。」 「啊,呃,我……」 女神官一边将她白嫩的手指抵在嘴唇上思索,一边不知所措地看著棋子。 接著不由得「啊」的一声喊了出来,先环顾四周,才选出一颗旗子。 「就、就请让我用这个人!」 那是个以长袍包住丰满肢体的森人(elf)魔法师棋子。 妖精弓手摆出一副明白她心思的表情,笑著说:「没什么不好吧?」女神官便扭扭捏捏起来。 「至于我呢……」 妖精弓手以猎人盯上猎物的表情,轻轻摇动长耳朵。 「好,这次就选这个!我选矿人战士!」 「哎呀,这样好吗?」柜台小姐这么问起,「当然」妖精弓手挺起单薄的胸部答道。 「因为我要对矿人证明,我能做得比他们好。」 「那我就继续用斥候了。」 「呣呣呣。这样就没有僧侣了啊。那,我就挑这个玩吧。」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把装备简陋的轻战士排到盘上,监督官则挑了握著圣符的老人。 于是冒险者阵容齐全了。 盔甲骑士、森人魔女、矿人战士、轻装斥候,以及老练的僧侣。 这个团队为了拯救世界,将挺身对抗巨大的龙。 牧牛妹听柜台小姐简单讲解完规则后,用力握紧了骰子。 ——好。 「这个冒险者会成为一位保护村庄、救出公主,连龙也能打倒的勇者!」 牧牛妹表明决心的同时,朝盘上掷出了第一把骰子。 § 「唉——输了输了。」 太阳西沉,天空与市镇都渐渐染上深青色。 牧牛妹仰望远方闪闪发光的星星,说得十分乾脆。 她双手背在身后悠哉地走著,女神官则像只小鸟般踩著细碎的脚步,跟在她身旁。 「毕竟没拿到屠龙魔剑嘛。」 「就是砍不穿鳞片啊。」 到头来,她们光是剿灭哥布林就忙不过来了。 一行人被龙击败,又一次未能拯救世界,然而—— 「可是,好好玩呢。」 「真的。」 牧牛妹也同意女神官的感想。 尽管觉得日子还早,吹过的风却已经朝秋天的意境渐渐转凉。 他所看的世界。 他所活的世界。 她得以小小窥见其片鳞半爪。 牧牛妹一边让风轻抚她玩游戏玩得发热的肌肤,一边笑著说:「不过啊——」 「去逛武器店,到酒馆玩,就一个女孩子来说,好像不太对吧?」 「啊哈哈哈……」 女神官只能苦笑带过。 牧牛妹觉得这个小了她三、四岁的少女,简直就像自己的妹妹。 ——不晓得他又是怎么想呢? 呼。也不知是否注意到了她这小小的叹气声。 女神官以豁达的表情,抬头看著牧牛妹: 「好想,改天再玩一次。」 「……嗯,的确会想再玩。」 「既然这样,」 女神官轻快地小跑步到前面,转身面向牧牛妹。 洒开的一头金发,在即将西沉的夕阳最后余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们改天再一起去吧?」 ——什么嘛。 牧牛妹不由得深深吐出一口气。 ——明明就有啊,与他人的联系。 本来还以为只有跟他、跟牧场之间存在关联。 但由他所系起的缘分,让自己也像这样牵挂上去。 「……嗯。」 牧牛妹用力揉了揉眼角,笑了笑: 「下次再去玩吧。」 第6章『被恶魔迷上的魔宫灭亡的故事』 她唰一声挥响锡杖,舒畅地眯起了眼睛。 告知夏天结束的第一阵风,轻轻抚著脸颊吹过。 马车喀哒作响地行进,而跟在马车旁漫步于大道上,是多么令人心情平静? 一不经意松懈下来,就几乎要忘了自己正在执行护卫的委托。 身为神官的她,曾经在这种时候感受到神的气息。 飘著稀疏云朵的天空中,远方有著小小的黑影在飞。 是鹰?是鹫?还是猎隼? 「那只鸟,飞得好高呢。」 「就是啊。」 她说话的对象,坐在马车屋顶上。 这个带著弩的猎兵(ranger)当然并非在偷懒,而是负责警戒四周。 猎兵在同伴们的信赖下进行戒备的身影中,看不出大意的神色。 「嗯?」 所以听到这狐疑的声音,她立刻握紧锡杖。 其他同伴们也接连拿好装备,开始准备因应这还看不见的威胁。 尚未注意到异状的,就只有拥有这辆马车的商人一人。 「什么?怎么啦?」猎兵无视商人四处张望,低声说: 「那只鸟,会不会太大了点?」 「……这么一说——」 事情就发生在她凝神观看的时候。 远处那一转眼便拉近距离的物体,是个有著深灰色皮肤、钩爪、喙,以及翅膀的—— 「恶魔(demon)!」 尽管得以对同伴猎兵的呼声做出反应,却仍晚了一步掌握主导权(initiative)。 她这一慢,慢得足以致命;而恶魔——石头做的恶魔则快得致命。 侵袭她的并非宿命也非偶然,而是压倒性的能力差距。 「啊!?」当她惊呼出声,双脚已经离开地面。 再怎么乱踢也没有意义,她整个人一口气被拉上空中。 地面、马车、同伴,都在转眼间不断远离。 「呜、啊……好痛……咿!?」 她拚命试图抵抗,用锡杖在恶魔身上一敲,钩爪便用力掐进肩膀,剧烈摇晃。 往下一看,立刻被骇人的高度吓得发出断续尖叫。感觉得出下半身湿了。 「咿咿!?咿、咿!?」 灾厄还不仅如此。 一阵让她错以为大腿被火钳抵住的剧痛。 多半是猎兵射箭想救她吧,而这个恶魔就拿她当了挡箭牌。 透过因眼泪而模糊的视野往下一看,还能看见魔法师在咏唱咒语。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拚命挥动锡杖,摇头抗拒。 ——不对,这不是恶魔。不是恶——…… 「啊啊啊啊啊啊!?」 恶魔闪过迸射而来的雷电,这举动使她在空中大幅甩动。 插在大腿上的箭因此深深剜进肉里,她发出惨叫,全身颤抖。 这一下却要不得。 因为扣在双肩上的爪子撕开皮肉,沾到鲜血而一滑。 「咿——」 叫声从喉咙泄出。飘浮感。风。风。风。风。 好痛好可怕好可怕救命啊。知识之神、神啊,神啊……! 遗憾的是,她的呼喊是愿望,却非祈祷。 因此传不进天神耳中。 对她而言,幸运之处应该就是并未感受到丝毫痛楚吧。 而不幸之处,则是直到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为止,都无法放下意识。 虽说这些与如今沦为一团不断痉挛的肉块的她,都再无关联了。 § 「所以,该怎么办?」 狂风呼啸而过的荒野上,听见一个粗扩的男子嗓音。 他把长枪扛在肩上,穿著铠甲的身影,实实在在可说是个威猛的美男子。 长枪手眼前,耸立著一座在盛夏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纯白高塔。 外墙是带光泽的白石,但从毫无接缝、一路连向天际这点来看,多半是象牙之类的材质。 想到这世上没有如此巨大的象,这座塔也就无疑是魔法的产物。 「目测大概有六十楼吧?」 「要从正面硬闯,可有点费事啊。」 答话的是名雄壮威武、比起长枪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壮汉。 肌肉发达的身躯穿著铠甲,背上背著长度几乎与身高差不多的阔剑。 名震边境的重战士,举起手掌仰望天空,眯起眼睛看向塔顶。 「想也知道盖出这种塔的家伙,十之八九个性很差,会在里面备齐各种怪物和陷阱。」 他脚边躺著一具满是裂伤,状似从高处被拋下来的尸骨。 挂在脖子上的识别牌已经回收。姓名、性别、等级、职业。 从外观推测是个年轻女子,但模样已经连她是死了以后才摔落还是摔死都看不出来。 由于曝尸荒野,尸体早就被野狗和野鸦啃食、啄食得一塌糊涂。 再看看塔的周围遍布红黑色斑点,真不知已经有多少人曝尸于此。 「就算是孤僻的魔法大师盖来隐居,这样已经没救了吧。」 重战士用鞋尖戳了戳尸体。塔的主人显然已经忘记祈祷(non-prayer)。 既然如此,对怪物破门掠夺(hack and sh),就是冒险者的工作。 「没必要老实应付。」 最后一人淡淡地开口,低声说道。 这名男子穿戴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挂著不长不短的剑。 他把手伸进挂在腰间的杂物袋,翻找装备。 「爬墙吧。」 「喂喂,你是打算钩绳索上去?我看只会爬到一半就脱落,害我们摔下来吧。」 「用双手握住岩钉,打进墙上,把身体往上拉。」 长枪手本来摆出一副傻眼的模样耸肩,看到哥布林杀手拿出岩钉后不由得瞪大眼睛。 「你有攀登的经验?」 「爬山之类的有。还有悬崖。」 重战士双手抱胸,沉吟思索。他透过指头估算高度,咂了下舌。 「问题在于途中遭敌人攻击时的战斗。就算不如恶魔,石像鬼(gargoyle)也一样可怕。」 「石像鬼?」 「就是石头做的像。」重战士用手概略比出大小。「有翅膀,会动,会飞。」 「唔。」哥布林杀手低呼一声。「还有这种家伙。」 「没错。我是希望至少有打击类武器……要是有施法者在,就轻松多了啊。」 「喂,你别真的考虑好不好?」 重战士正经八百地开始拟定作战,长枪手就露出难以置信的模样吐槽。 「不然你打算正面硬闯、见人就砍,沿路检查外加解除陷阱,慢慢探索上去?我可不干。」 重战士深深叹了口气,挪动背上大剑的位置,调整到两片肩胛骨之间。 「因为现在的我们,没有魔法师、僧侣,也没有盗贼啊。」 被他这么一说,长枪手也只能闭上嘴巴。 § 这世上从来不缺冒险的舞台。 四方世界中有著许多神代的遗迹,到了边境就更多。 无论秩序或混沌,国家一度繁荣,随即因乱世来临而灭亡,又再度兴起,不断反覆至今。 因此,找到一两处新的遗迹,也不至于惊动天下。 然而,若是在直到昨天还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产生遗迹,那就又另当别论。 这座耸立于荒野中的象牙之塔,是由路过的行商队伍最先发现。 本来应该存在于去路上的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睥睨众人的白色尖塔。 商人们的震惊自是难以估量,但他们没有时间发呆。 因为一群长有蝙蝠般翅膀的人形怪物,从头顶上扑了下来。 恶魔!可恨的混沌眷属!不祈祷者! 连滚带爬逃回来的商人们所回报的消息,透过冒险者公会,一路传进国王耳里。 派兵歼灭,一劳永逸?若能如此当然最好,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调动军队本身,就必须花费人力与资金。 人力就是人民,资金就是税金。 也许明年必须加税。也许被课以兵役的亲朋好友当中会有人战死。 人民可受不了。所以届时人民的不满也会累积。 而且还存在必须监视栖息在火山的龙,以及至今仍对周围造成威胁的魔神王余孽等诸多问题。 调动军队,也就意味著会有其他方面的防守变得薄弱。 如果这次的事件,乃是调虎离山的诱饵,那该怎么做? 虽说有恶魔群集,但终究只是座耸立在荒野之中的塔。 说不定是孤僻的魔法师盖的。还不能算是攸关世界或国家存亡的危机。 没有道理派兵。 若要问那么军队是为何而存在?答案是为了因应混沌势力的入侵。 上一次的大战,在新的白金等级勇者与魔神王的决战中,双方曾齐整战列、展开会战。 消耗十分剧烈。死了很多人,伤了很多人。 这样一来,自然无法立刻展开下一场战事,下一场会战。 最重要的是,要是将大军投入遗迹或洞窟之类的地方,肯定会全军覆没。 军队是用来在野外与敌军战斗的,不是用来攻坚连马都进不去的密闭处所。 遗迹与洞窟里有怪物。怪物威胁到开拓村。 又如何能把军队派去这每一个地方呢? 正因为是好的王公贵族,才无法如此轻易说出「我会派兵」这种话。 「然而,事情却也不容忽视。」 年轻的王来探访久违的友人,深深呼出一口气。 树叶的缝隙间洒落柔和阳光,眼前是个平静又清凉,洋溢著宁静的所在。 草地经过细心修整,花的香气也很芬芳。排列在树木间的白色柱子,看上去就像一棵棵大树。 不知何处传来的潺潺溪水声,让紧绷的神经觉得舒畅。 「你觉得该如何处理才好?」 「哎呀。」 这里是神殿最深处的庭园。身为庭园主人的圣女露出嫣然微笑,略一歪头。 美丽的金发有如蜂蜜般流泻,洒落在她丰满的胸部上。 「哥布林那次明明就坐视不理,您可真会给自己方便……」 「即使就个人而言是悲剧,从大局来看就成了枝微末节的小事,这你应该也懂。」 国王短短地说完,挥了挥手,像是要挥开她的话。 他在备妥的椅子坐下的动作虽然粗犷,却仍显典雅。 这就是所谓的王者之气?或许也可以说是格调。是那种与生倶来就拥有此般气质的人才看得到的动作。 「况且既然是冒险者,哪有打不过哥布林的道理?」 「……说得也是。」 这是纯粹的事实。 哥布林很危险,一旦落败,等著自己的命运只有悲惨二字足以形容。 但哥布林终究是最弱的怪物。而一旦打输就会下场凄惨这点,也并非只限于哥布林。 不管是被龙咬碎,被黏泥溶解,被巨像踩扁…… 最后等著人们的,都和被哥布林玩弄时一样,只有死亡。 无论缺的是体力、等级,还是幸运,打不倒小鬼的人,都无法指望能有所发展。 「毕竟陛下太善良了……」 女子微微张开的嘴唇,流泻出戏谑的歌谣。 多么善良的领主大人 不向百姓徵税 还引泛滥的河水给他们 市政事必躬亲 让官员终日在床上高枕 施舍饥饿的人饭吃 对士兵颁布忍耐条款 朝小鬼巢穴派遣勇者 把都城化为洞穴巨人(troll)的大餐 这嘲笑所谓善良贵族的歌,让国王皱起眉头,女子像个女童似的嘻嘻轻笑。 「这种时候不正应该让冒险者上场?陛下。」 「果然是这样吗……」 国王一边揉开眉心,一边点了点头。他早认为会有这样的结论。 单靠军队驱除怪物应付不来。 因此才会给予那些游民身分,给予酬劳,把他们当成「冒险者」送去解决问题。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运作到今天,这次也只要比照办理就好,就这么简单。 冒险者不正是专门驱除怪物的业者吗……? 「商队说是恶魔,但实际情形是否如此可没人知道。」 国王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摇摇头,把体重深深放到椅子上。 在王座上就没办法这么做了。他闭上眼睛,将庭园清爽的空气吸满整个肺。 「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商人分得清恶魔和石像鬼。」 「那么,就是邪恶魔法师的塔啰。」 神殿主人发出几声轻笑,事不关己地说:「哎呀,好可怕喔。」 国王抬起头,半翻白眼瞪著她,但并未多说什么。 上次将小鬼造成的危害延后处理的决议,令她频频拿这件事来讥刺。 但所谓王者的气度,就是要连他人对自己政令的不满都甘之如饴。 要说我无能就尽管去说。 「这比哥布林危险多了。但,和那些魔神倒是没得比。」 「说得也是。」 「在南方,似乎有死灵术师(neromancer)挖开了古坟。」 国王深深靠到椅背上,姿势甚至可以说有些邋遢。椅子被压得咿呀作响。 「那可是亡者的军队。我实在没有余力去跟小鬼或一座塔纠缠。」 「呵呵,看样子您累了呢。」女子说著,彷佛刻意展现似的从衣襬间微微露出大腿。 「立场这种东西实在棘手。」国王喃喃说道。「连见个朋友,都需要名目。」 「立场就是这种东西。」她轻声说著。「看得见的事物,看不见的事物,都会变。」 「像以前那样,执剑与同伴并肩作战就好——这样的话我已经说不出口了。」 国王叹了口气,心有戚戚焉地咀嚼著过去的记忆。 「我觉得单纯当个君主(lord)攻略迷宫时,要比现在轻松得多。」 「哎呀,您是指被强盗(bushwhacker)打得头破血流跑掉,还比较值得夸耀?」 「记得是不是有支团队老是遭到黏泥(slime)攻击,被整得可惨了?」 听到这番揶揄的话,国王还以颜色地讥讽回去。剑之圣女轻声呼出一口气。「 我也不时会想拋下这立场,变回单纯的一个小姑娘。」 「连贵为至高神大主教的英雌也会这样?」 「会呀。」失明的圣女脸颊染成淡淡玫瑰色,嘴唇妖艳地松开。 她手按丰满的胸口,彷佛要镇住心脏的鼓动,发出爱的耳语般令人心神荡漾的声音。 「最近,非常想。」 「我们彼此都很难顺心如意啊。」 因此才有趣。国王这么说著,以威风凛凛的动作从椅子上起身。 「那么,我差不多要失陪了。好歹形式上,我只是来跟你借几个战司祭。」 「遵命,陛下。有幸和您交谈,小女子喜不自胜。」 「我看很难说吧。」 国王用含有几分亲密感的尖锐态度,轻快地笑了笑。 「听你的口气,像是有比我更心仪的对象啊?」 § 「不,应该没办法。」 重战士对国王署名的委托案,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有困难吗……」 「问题出在我们团里的人最近搞坏身体,不然我早就接下来了。」 重战士在柜台前面露难色,柜台小姐也跟皱起眉头:「这可伤脑筋了。」 她拿在手上的,是暂称「恶魔之塔」的遗迹探索委托书。 突然出现遗迹或迷宫,这样的情形在最近已经渐渐变得不是那么稀奇。 从前阵子的魔神王讨伐战以来,各地也同样有魔神王的余孽在暗中活动。 邪恶的魔法师似乎也打算趁军队从损害中恢复的期间活动,变得不怕被人们看见。 柜台小姐——乃至整个公会,对这种直接把委托扔过来的情形,若要说并无不满,那就是在骗人…… 即使每件都有数十枚金币的酬劳,这样的委托却有一、两百件。 考量到国库并非取之不尽,也无法奢求更多。 「不是要对付恶魔吗?」 也不知是否明白她形状优美的胸中正暗自叹著气,只见重剑士仔细检阅委托书。 他戴著粗犷护手的指尖,慢慢顺著在纸上跃动的文字划过,然后猛然一拍。 「至少也得有施法者(spell caster)和斥候啊……而且得是银等级的。」 「要三个人是吗……」 「这是最低限度的人数。如果可以,最好能有魔法师和神官,前锋包括我在内要三个人,一共六人……」 呣呣呣。柜台小姐以正经的表情细细思索,无意义地翻动手上的文件。 冒险记录单(adventure sheet)。 各个冒险者经历过的无数冒险,以及因此而成长的能力,都记载在上面。 从某种角度来看,说这份文件就是冒险者的生命,也并不为过。 如果菜鸟也算在内,那么无论魔法师、神官、斥候、战士,都多不胜数。 但若要筛选出成长到了高手水准的人,数目就会大为减少。 虽说位于中坚阶层的老手最缺,的确是个问题…… ——实在没那么容易刚好凑到人啊。 柜台小姐朝那些把公会挤得门庭若市的冒险者们瞥了一眼。 当然前提是实力高超,但同时也要保证人格没有瑕疵。 毕竟这件工作的委托人是国王,不能找那种只想炫耀自己实力的人。 多少有些利己倒是无妨,有野心也罢,不过必须分得清本末…… 「最好还是法术与战斗能力兼备的人选,但这简直是……」 「这里就有一个唷!」 痴人说梦这几个字尚未说完,就有人大声回应了这句不小心吐露的心声。 那人一副得其所哉的模样,意气风发地扛著长枪,直线冲到柜台前。 柜台小姐一认出他,就「啊啊」一声,把微笑贴到脸上。 「对了,记得您还学了法术?」 「毕竟冒险者就是要能对应所有状况!」 长枪手自信满满,强而有力地点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 一旁的重战士说了声「啊喳」,在自己额头拍了一记。她倒觉得这样的反应已经够明显了才对。 话虽如此,长枪手多和魔女搭档行动,这件事柜台小姐不可能不知道。 「呃,您的团队不要紧吗?」 「啊啊,没问题。毕竟冒险(约会)才刚结束,我想让她休息休息。」 ——……这样好吗? 柜台小姐隔著肩膀朝他背后一望,便看见了魔女的身影。 她脸上始终挂著令人捉摸不清的微笑,悠哉地坐在长椅上歇息。 这时她轻轻举起一只手,朝柜台小姐挥了挥。意思会是「你随意」吗? ——就是这种态度最让人为难耶。 柜台小姐一边用指尖玩著辫子,一边微微叹气。 站在对方的角度,自己应该是情敌——所以她的意思是工作就另当别论? ——糟糕,可不能公私混淆啊我。 「那么,眼下就先登记两位……这样可以吗?」 「好,我无所谓。因为这小子值得信赖……我是说信用够好。」 重战士微妙地含糊其词,不过仍点点头,接著发牢骚:「但还是不够。」 长枪手说声「也让我看一下啦」,一把将委托书从重战士手上抢过去,歪了歪头。 「哪里不够?」 「至少要有斥候。」 「有本事的斥候很少喔。你们团里的小鬼头怎么啦?」 「对上恶魔,我可不打算只靠一个人去拖它出来。」 重战士苦涩地说完,又说「责任我担不起」,瞪了长枪手一眼。 「我不要求戒律属善,至少希望是中立。」 他所谓的戒律善恶,并非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利他或利己,以及好战与否。 斥候与盗贼之流,无论如何就是会有比较强的利己与积极倾向。 如果想省略紧要关头因为个性不一致而起争执的可能,这个要素就还有考虑余地。 「也就是说,需要的人才——」 是斥候,也是前锋。 实力没有问题,人格也要良好。 个性上不会公私混淆,戒律要属善或中立。 而且要肯接这种委托…… 「嗯,有一个人可以!」 柜台小姐一拳捶在手掌上,站了起来,长枪手狐疑地抬头看著她。 他的视线一瞬间窜往自己胸部,这点柜台小姐也有留意到,但总之现在不去在意。 「奇怪,有这样的家伙吗?」 「他的本事可是挂保证的喔?」 她先露出满脸微笑,甚至做出朝他眨了眨一只眼睛的大放送,然后意气风发地踏出脚步。 用力把文件抱在胸口,踏出响亮脚步声的她,显得十分帅气。 她所朝向的,是公会等候室角落的一张长椅。是他每次固定坐的位子。 光是注意到她接近而将铁盔转过来,都令她觉得有些开心。 随后他以低沉的嗓音淡淡说道: 「……哥布林吗?」 §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肯接啊。」 「因为没有剿灭哥布林的工作。」 于是三名冒险者聚集在高塔前。以重战士为头目,长枪手与哥布林杀手随行。 凡人(hume)男战士、凡人男战士、凡人男战士,这个团队的组合会让内行人不得不苦笑。 虽然会情非得已组成这种队伍(party)的情形,往往所在多有。 「而且,我缺钱。」 「我看还不就是剿灭哥布林用的吗?」 「不是,但很急。」 「看金额大小,要我借你也行喔。」 重战士一边毫不大意地察看耸立在眼前的高塔,一边说道。 「因为你看起来还不会死。」 「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用。」 「也罢,我无所谓。」 重战士点头回应,哥布林杀手就把手往杂物袋里一插。 一阵翻找后,他从杂物袋取出一束岩钉和小小的铁锤。 「而且我已经欠你们一次。」 「欠你个头。」 长枪手忿忿地啐了一声,用力皱起脸。 「就说我们是冒险者了。只不过完成委托,可不想搞得赚了一笔人情!」 「是吗。」 「再说那个时候你还真的只请我喝了一杯!你欠本大爷的还多著呢!」 「你怎么前言不对后语啊?」 重战士傻眼说出的这句话,两人似乎都并未听进去。 哥布林杀手接著掏出一捆绳索,套到自己肩膀上挂著。 「当时说好报酬是一杯吧。」 「唔……!?」 被哥布林杀手若无其事地回嘴,长枪手哑口无言。 听著两人的互动,让重战士必须拚命忍住不笑。 长枪手尴尬地连连咂舌,敲了敲外墙。 「……不、不过话说回来,这墙壁似乎很硬喔。岩钉打得进去吗?」 他是在掩饰尴尬,但其他两人倒也不吐槽。 的确,这是一夕之间盖出来的塔,用的显然并非寻常建材。 「来,先借我试试。」 「好。」 哥布林杀手把岩钉与铁锤,交到朝他伸出的手上。 重战士接过,将岩钉抵在墙面后,用铁锤连连敲打,接著沉吟起来。 「原来如此,的确很硬。」 高塔那平滑且带光泽的外墙,看上去并未留下一丝伤痕。 于是重战士缓缓自双手脱下了皮护手与手环。 将装备塞进背包后,取出一只装满红色液体的药瓶。 他拔开栓子、一饮而尽的,想必是提升肌力药水(strength potion)。 重战士收起空瓶,接著拿出单手剑,以及镶有一颗发光红宝石的戒指。 「哦——强化身体(physical enchant)的戒指吗?」 长枪手兴味盎然地问了一声。 至于重战士拥有魔剑这点,他根本不吃惊。 魔法武器固然稀少,但到了银等级,有个一把已经是理所当然。 「平常有剑术熟练的手环和魔法的皮护手可用,所以不太有机会轮到这玩意出场啊。」 重战士将单手剑配挂到腰带上,然后用戴上戒指的手紧握岩钉。 接著「哼」一声奋力敲击——这回岩钉可不是轻易打进外墙了吗? 「哥布林杀手,看清楚。这才是一流冒险者该有的装备。」 重战士一副想说「为何是你在自豪?」的神情,但长枪手不理会他,趾高气昂地续道: 「你要不要也带把魔剑试试?现在这样不够称头吧。」 「不打算带魔剑,但戒指之类的我有。」 「是喔?」 「水中呼吸。」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说了。「就算被小鬼抢走也无害。」 「这要用在什么地方……等等,竟然是以被抢为前提喔?」 长枪手按住眉心。「那当然。」铁盔纵向摇动。 「哥布林的手指戴不住那个。」 「对这小子说什么都没用,这点教训你早该学到了吧?」 重战士按捺住笑意,抓住岩钉,用力将身体往上拉。 「啊,药水就算在必要开销,没问题吧?从酬劳里扣掉再分成三等分。」 接著重战士只用单手维持姿势,又打进一根新的岩钉,继续往上爬。 虽然称不上身轻如燕,身手仍相当矫捷。 毕竟他是背著铠甲与大剑在攀爬,凭半吊子的蛮力是办不到的。 「没问题。」 「好唷。」 哥布林杀手立刻回答,长枪手也没特别反驳。 要吵酬劳怎么分配,在酒馆里吵就够了。这对能够独当一面的冒险者而言已是常识。 况且要是留著舍不得用,自己却先死了,那么不管是多贵重的道具都没有意义。 哥布林杀手接在重战士之后抓住岩钉,长枪手就在背后露骨地啐了一声。 「呿,我垫后喔。」 哥布林杀手立刻停止动作,手搭在岩钉上回头问: 「你要先吗?」 「肉盾(tank)带头,斥侯(scout)第二。好啦,别卡在那快爬快爬。」 「是吗。」 用力把身体往上拉,抓住下一根岩钉,脚也踏到前一根岩钉上,一段一段往上爬。 之后就只需要一心一意重复这样的动作。不看上面,也不看下面,只对左右警戒。 默默持续做著眼前的事,相信迟早会爬到塔顶。 他们都是累积了应有经验的冒险者,当下也有地方可供手脚抓踏。 只要留意爬得愈高就愈强的风,攀登外墙这件事本身并不困难。 问题在于,障碍并非只有风。 哥布林杀手担任斥候,持续警戒左右,这时突然「喂」了一声。 「西边。」哥布林杀手说了。「数目三,有翅膀,不是哥布林。」 「来见客啦……皮肤颜色呢?」 「灰色。」 「果然。」重战士听见他的回答,点了点头。「肯定是石像鬼。」 「石像鬼。」哥布林杀手「哦」了一声。「那些就是吗。」 「虽然也可能是石恶魔(stone demon),但十之八九错不了。」 这种带翅的恶魔,有著像是暖炉边黑灰般的颜色。 乍看之下会令人这么联想的石头怪物,即是雨漏(石像鬼)。(注1) 注1石像鬼(gargoyle)原文作「樋嘴」,意指雨漏,又称滴水嘴兽。为建筑输水管道喷口终端的一种雕饰。 石像鬼本是保护神圣领域的卫兵,如今却已沦为不祈祷者。 是否归罪于那勇猛而凶煞的外貌已不可考,他们在漫长的岁月尽头,被混沌夺去了心智。 既然原本是石像,怎么想都不觉得拍动翅膀就飞得起来,但石像鬼就是会飞。 除此之外还生著石造的身体与手臂,可说是相当难缠的对手。 「你真的没看过吗?在遗迹之类的地方偶尔总会碰到吧。」 「有过几次。」哥布林杀手缓缓摇头。「我不知道那是石像鬼。」 「没什么,反正它们马上就会死了。」 露出鲨鱼般狰狞笑容的长枪手视野之中,也飞来了怪物的身影。 从它们以螺旋状绕著塔飞行来看,想必是这座塔的哨兵。 它们八成没想到竟然会有人爬外墙上来,正忙著下降。 距离开战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但冒险者们并未显得畏惧,不改剽悍态度。 「说石像鬼怕阳光,应该是假的吧。」 长枪手挪动踏在岩钉上的脚,调整姿势瞪著石像鬼。 「被抓住就跟它们扭打。」 哥布林杀手用绑著盾牌的左手维持身体姿势,反手拔出了剑。 「让它们垫在底下,摔下去也不会死。但免不了脱离战线。」 「得加上『减速』的法术就是了。再说,你指的是一剑没砍死的情形吧?」 重战士拔出了微微笼罩一层白光的单手剑。那是魔力的光芒。 接著用嘴叼住从柄头垂下的装饰绳,在手腕上绕了几圈。 「我用单手就很够了喔?」 「白刃战之前要先进行魔法战好吗。受不了,你们这些肌肉脑。」 接著长枪手眯起眼睛,单手触碰耳环——魔法的发动体。 哥布林杀手往脚底下一瞥,看清楚他的动作后,摇了摇头。 「我有在思考。」 「同下。」重战士说。 「少废话,闭嘴啦!会害我不能专心!」 「garglegarglegargle!」 伴随一阵稀哩呼噜像是在漱口的混浊叫声,恶鬼的雕像飞了过来。 但长枪手不慌不忙,念出了能改写世界定律、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荷拉(时间)……赛梅尔(暂时)……西伦特(停滞)』!」 下一秒,风停了。 空气的流动凝止,远方传来的声音断绝、停滞,不再传递。 长枪手的话语充斥在世界中,扭曲了事物的道理,让一切迟缓下来。 是停滞(slow)的咒文。 「garglegarg!?garglegarg!」 「garglegarglgra!」 即使拍动翅膀,也产生不了升力,不容石像鬼继续停留在天空。 困在重力之手当中的三只怪物,花了几秒钟摔下几十层楼的高度,彻底粉碎,归于尘土。 既然已经化为残骸,相信这些活石像再也不会动起来了。 「搞什么,这样就全灭啦?真没用。」 「果然从这种高度摔下去,几乎都会死啊。」 重战士感到无趣地噘起嘴,哥布林杀手把剑塞回鞘中。 两人也不多说,抓住岩钉继续攀登,长枪手脸上透出了明显的不满。 「你们两个,多少对我的法术夸个几句。」 「这招不错。」 回答他的是哥布林杀手平淡的几个字。 「改天试试。」 「用在哥布林身上喔?」 「不然要用在哪。」 这句乘胜追击般的回应,令长枪手露出由衷倒胃口的表情摇头。 把哥布林弄到高空再摔下去——这不是脑子正常的冒险者会做的事。 何况这点子的灵感还来自自己,那的确只会想说「饶了我吧」这句话。 「别说这些了,你还剩下几次法术?」重战士的问题,让长枪手回过神来。 他一边不肯落后地抓住岩钉把身体往上拉,一边朝上呼喊: 「剩一次。」要承认这点令他有些难堪,但事实就是事实。「毕竟不是我本行。」 「好,要是攀登中再遭到袭击,我们就先下去,休息一个晚上,改成正面硬闯。」 重战士的判断下得很快,而且很适切。 要在法术用光的情形下杀进敌阵,还是先恢复之后再杀进去? 怎么想都是选择后者的生存率比较高。 长枪手明白这点,但仍嘴角一扬。 「即使塔顶就在眼前?」 「近在眼前就另当别论吧。」 长枪手随口一问,重战士露齿一笑。 「头目(leader)是你。」 哥布林杀手静静点头。 「都听你的。」 「好,那我们上。」 重战士手往下伸去讨岩钉,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抓出一束,交了过去。 多亏他觉得这种工具好用而带了很多,看来不用担心会不够登顶。 「反正我们来的事情都已经被对方知道了,就让主人为我们准备盛大的欢迎会吧。」 「嗯。」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抬头看向去路。 在重战士背上,一把极宽的阔剑正铿锵作响地摇动。 哥布林杀手正经八百,以严肃的声调开口: 「别卡到了。」 「少啰嗦。」 长枪手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重战士一脸郁闷,狠操自己的肌肉。 目的地所在的塔顶,已经不远了。 § 塔顶是一处散发经典风情的空间。 内凹成圆盆状的空间是一座厅堂,外围有著成排圆柱围绕。 屋顶是弧形的顶盖,整个空间正好可以装进一颗巨大的球。 天花板上画著天体图,但那不祥的异样线条,已经和任何既有的星座都不一致。 地板与柱子都是纯白色。从柱子的缝隙间可以看见蓝天,却仍带有一种几乎要把人碾碎的压迫感。 重战士的手牢牢抓住边缘攀上去,抬头看向星座,忿忿地哼了一声。 「这肯定是混沌的尖兵。我们用不著顾忌,大开杀戒吧。」 皮护手抓住了他说著朝外伸出的手掌。 哥布林杀手在重战士用力拉扯的帮忙下,爬上了最顶楼后,目光望向四周。 「上来得比想像轻松。」 「毕竟我们三个都是男人啊。」 重战士一边从手上拔掉戒指,塞进背包,一边这么说。 他迅速取出护手与手环装备好,握紧背上的阔剑。 「实在不想让队上的小伙子们这样攀登。」 「啊,这我有同感。」 回答他的,是对伸到眼前的皮护手有所迟疑,皱起眉头的长枪手。 长枪手的手紧紧握住粗犷而简陋的皮护手——最后一人也把身体拉上了顶层。 「我也不想让她爬,再说她根本就爬不上来。毕竟自备两个大包袱。」 这说法虽然下流,神奇的是并不会让听者觉得猥亵,难道是拜人品所赐? 长枪手用双手在胸前比出捧起东西的动作,重战士对他投以狐疑的视线。 「不难理解。」哥布林杀手也闷著声点头。 「不想浪费后卫的体力。那家伙很娇弱。」 「竟然是担心这个。」 长枪手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就没有——别的念头吗?女孩子的外表不就是用来夸的吗?不管是胸部、腰还是屁股。」 「夸了能怎样。」 「讨她们喜欢,让自己有女人缘!」 「是吗。」 哥布林杀手只回了这句话,就不再理他,拔出了剑。 接著还把绑著圆盾的带子也检查过,持剑的右手腕转了转。重战士朝他瞥了一眼。 「体力没有消耗太多吧?」 「没问题。」 「好。」 重战士轻轻拍了拍哥布林杀手的肩膀。 「你呢?」 「我才没那么弱。」 长枪手露出剽悍的笑容,双手握枪轻轻挥动。 头目展现自己掌握住所有队友的状况,是消除团队紧张的重要举动。 何况已来到决战前,自然更加重要。 重战士毫不大意,将剑尖指向屋顶的一处,轻轻舔湿嘴唇。 「要开始啰。」 敌人果然就在那儿。 屋顶的正中央,凹陷的盆状区底部,有个影子缩在地上。 伴随这个蠢动的影子以滑溜的动作起身,黑暗便像受到吸引似的聚集过去。 黑暗转眼汇集成发霉外套般的形体,这人一边如蜃景般摇曳,一边站了起来。 「该死,你们这些愚蠢的命定者(mortal)……!」 这阵嗓音就像枯木被风吹得弯折时的声响,怎么听都不像是由人类发出来的。 外观就像个瘦骨嶙峋、千纠百结,伫立于沼地中的影子。 皮包骨的手指,紧握著同样老旧的杖,外套下燃烧著鬼火。 眼前这名邪恶魔法师扮相经典得无从挑剔的男子,对恨之入骨的冒险者吐出诅咒的言语。 「竟敢妨碍余思索,这是多么可……!?」 然而他这番话未能说完便被截断。 是一把剑。 一把不长不短,粗制滥造的剑。 这把剑咻一声从空中直穿而过,分毫不差地插上了魔法师的胸口。 魔法师「嘎」的一声,蹲下去伸手乱抓喉咙。 「喂喂,让他说完好不好?要知道他再也没别的机会说了啊。」 「没必要老实应付。」 是哥布林杀手。 长枪手说得贼笑兮兮之际,若无其事掷出剑的这名男子,摇了摇他的铁盔。 「而且看样子,对方也不是老实的对手。」 他说得没错。 当场倒地的魔法师,胸口的剑一眨眼就迅速腐朽。 这把剑转眼间化为爬满红锈的残骸,皮包骨的手用力一抓,当场折得碎裂。 「仪式,已然,完成!」 魔法师一边拔去锈蚀的剑刃,一边咆哮著站起。 眼前这人是不祈祷者的事实,已经再明白不过。 重战士举著大剑,视线朝哥布林杀手瞥了过去。 「我看问题出在你刺到的是胸口吧?」 「那是哥布林头的高度。」 哥布林杀手拔出短剑举好,深深蹲低。 随著脚步一点一点往前逼近,魔法师眼窝中燃烧的鬼火跟著晃动。 「即刻起,余将无法再被有言语者所弒……!」 「人家这么说喔」长枪手口气像是在压抑呵欠。「怎么办?」 「他说不会被杀,但没说不会死啊。」 重战士露出了生平第一次打倒大黑虫(giant roach)时的笑容。 哥布林杀手用和面对哥布林时同样的态度,点了点头。 「那么,该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整个团队连相视点头也省了,迅速组成战列,进入临战态势。 魔法师立刻高声嚷出真言,将空间大幅度扭曲。 不知是否该说不出所料,随著两、三句咒语显现的,是灰色的石魔。 他们忠实地侍立在主人背后,听从挥下的手杖指示,一举扑向冒险者。 在可恨的星座下振翅飞行的石像鬼,概略一数,起码有十只以上。 「焚琴煮鹤的低等蛮族(barbarian)……!屈服在余的睿智之下吧!」 但这一方却是以一当千、纯粹走战士这条路一路升上银等级的人。 重战士那以努力与忍耐支撑的剑技,不可能会是半吊子。 「你漏讲了『伟大的(great)』啦……!」 重战士将阃剑使得呼啸生风,迎击这群怪物,拦住正面与左右的敌人。 「garglegarglega!」 「gargle!garglega!」 每当石像大意地踏入攻击范围,逮到机会的他便加以破坏(destroy)。 这名威风凛凛蹂躏石之敌的男子,只消有自己的肉体与剑,就什么都足够了。 区区人海战术算得了什么?每当大剑挥过时喷散的粉尘,飘扬得有如军旗一般。 「那就尽管迎接蛮族该有的死法吧!」 魔法师法杖一挥,躲在石像鬼们背后大声吆喝。 「『特把特尔斯(雷电)……欧发利恩(发生)……』!」 拥有真实力量的言语导引下,高涨的魔力在空间中翻腾。 明明无风吹起,却有著风暴般的压力扑向冒险者们。 「『闪电(lightning)』吗!」 长枪手看出这是什么法术,一边毫不大意地伺机而动,一边大喊: 「『抗魔(counter magic)』……不,应该没用!不好意思,行不通!」 但这也意味著他明确理解对方是比自己高竿的魔法师。 为了不知道管不管用的尝试而浪费剩下的一次法术,是非常差的一步棋。只是在碰运气。 「好。」重战士点点头,一边宰杀另一只石像鬼,一边大声指挥: 「摀住嘴巴!」 「摀住嘴巴。」 彷佛在复诵重战士的指令,早已放开短剑的哥布林杀手开始翻找杂物袋。 一颗白蛋从他抽出的手上投掷出去,动作一气呵成。重战士拉起外套的领子。 蛋划出漂亮的拋物线,却被魔法师用昆虫般的手拍落,一脚踏烂。 「耍小聪明……——……!?」 下个瞬间,红色烟雾猛然从魔法师脚底下喷发。粉尘混著碎裂的蛋壳往上窜升。 眼睛、鼻子、喉咙,都产生令人发麻的剧痛。连呼吸都有困难,也发不出声音,当然更不用说施展法术了。 魔法师忍不住按住脸,发出不成声的惨叫,身体大大往后弓起。 飞散开来的是一种红色粉末——把辣椒粉与其他多种物质封入蛋壳内而制成的催泪弹。 无论如何穷究魔导,只要有眼睛与口鼻,就很难逃过催泪弹的影响。 「得、手……啦!」 长枪手立刻以羽箭离弦般的势头,从楼层上飞奔而过。 那些被重战士绊住的石像鬼,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长枪手从旁溜过,一举逼近魔法师,同时用单手触碰耳饰。 「『阿拉内亚(蜘蛛)……法基欧(产生)……利加图尔(束缚)』!」 「!?」 迸射而出的『黏丝(spider web)』,轻而易举地缠住了痛苦难耐的魔法师。 当魔法师体内的鬼火见状而猛然燃起的瞬间,刺出的枪尖早已贯穿他的心脏。 喷出的血沬呈蓝黑色,长枪手赶紧一脚踹在他那被蛛丝裹住的躯干,拔出长枪跳开。 想当然,就如先前所言,魔法师并没有因此断气的迹象。 魔法师口中吐出蓝黑色的血糊,仍想开口吟咏咒语…… 「闭嘴吧你。」 长枪手用枪尖缠上一团『黏丝』末端的丝线,送进他嘴里当成了口辔。 但魔法师仍不死心,两团鬼火燃起杀意,让长枪手耸了耸肩膀。 「看来他说不会被杀倒是真的。」 「是啦,虽然不会说话的魔法师根本不可怕……」 但还真麻烦。重战士喃喃之余,大剑一劈,终于粉碎了最后一只。 之后只要找出这座塔内的魔力来源,并加以破坏,应该就可以了。 然而,只要这个魔法师还活著,八成无法让陷阱与怪物消失。 「唔……」 重战士正沉吟,一旁的哥布林杀手毫不松懈地用短剑抵住魔法师。 接著他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铁盔缓缓一歪。 「扔下去不就好了?」 「……」 「……」 重战士与长枪手对看一眼,露出笑容——实实在在是坏孩子的笑容。 「就这么做。」 「就用这招吧。」 嘴被塞住而胡乱挣扎的魔法师,被拖到塔的边缘,然后遭三人从背后一脚踹了下去。 魔法师被没有言语的重力之手捉住,转眼就走上了与其他冒险者们同样的命运。也就是轻而易举地摔死了。 「可是这家伙为什么要盖出这种塔?」 长枪手从屋顶边缘,俯瞰著地上溅开的一滩蓝黑色污渍,歪了歪头。 这类家伙多半不是盘踞在塔顶,就是躲在地下迷宫的深处,话虽如此…… 「如果是在迷宫最底层之类的地方,要打倒他想必就得多费点工夫了。」 「大概是收到了神的启示(handout)还什么的吧?」 重战士冷淡地这么一说,把大剑背回背上。 但他仍毫不大意地警戒四周,或许是因为残余敌人与陷阱的危险并未减少。 「好啦,赶快找宝藏啰。都死了,动作再不快点,难保塔不会消失。」 「喔,说得对说得对!说到冒险,怎么可以没有宝藏!」 长枪手兴奋得一马当先跑了起来,重战士倒也不想阻止他。 态度与行动是两回事。不松懈与不紧张也是两回事。 「他在这方面,就拿捏得很好啊。」 「嗯。」 哥布林杀手捡起生锈碎裂的剑,咂了下舌后拋开剑柄,点点头: 「有很多地方值得看齐。」 「分不清是你是认真还是开玩笑喔。」 重战士一边犹豫著不知道该不该笑,一边和哥布林杀手同步展开探索。 要找的是财宝、宝箱、木柜,总之就是这一类东西——对冒险者而言,这是无上的喜悦。 过不了多久,他们发现的,是个安置在屋顶角落的红橡木制长柜。 「这不是我本行。别太期待。」 哥布林杀手话说在前,然后单膝在长柜前跪下。 他翻找杂物袋后拿出的,是几件专用工具。 首先把磨得像刀刃一样薄的挫刀伸进缝隙间,绕著盖子与箱子探了一圈。 确定没有细索机关(wire)后,再用手镜照向钥匙孔,查看内部。 做完这一步,才总算轮到铁丝出场。哥布林杀手开始进行开锁。 「说到这个,喂哥布林杀手,今天你不是连一只都没干掉吗?」 长枪手从哥布林杀手的肩头凑过去看他作业,一脸灿笑。 「这也就表示……」 「什么。」 「我裸了!」 「嗯。」 哥布林杀手并未反驳,果断承认这个事实,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好啊!」长枪手握拳大呼痛快,重战士仰天无语,觉得这人没救了。 「因为不是哥布林。」 长枪手欢天喜地而漏听的这句话,清楚地被重战士收进耳中。 没多久,锁喀洽一声开了,哥布林杀手呼出一口气。 「虽然现在才提,回去大概会被嚷嚷。」 「嗯……哦,你是说森人大小姐?」 重战士想起了小鬼杀手团队中那个爱唱反调又泼辣的森人。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偷跑啊。 「总觉得会挨骂的反而是我就是了。你死心吧,在吵闹声中分配财宝、大口喝酒,可是传统。」 「……记得拿到的财宝扣掉开销,分成三等分吧。」 「对,我是这么打算。」 「财宝吗。」哥布林杀手一如往常,用淡淡的声调说了:「不坏。」 重战士用略显亲密的动作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布林杀手默默接受,掀开了宝箱咿呀作响的盖子。 第7章『死灵术师打个两回合就被砍成肉泥之后的故事』 「喝呀!」 上半身随著朝阳弹起的勇者,在旅馆的床上以万岁姿势举起双手。 窗外是蓝天。精神抖擞、体力全满,气力十足。 「好,今天一天也要好好努力!」 她啪的一声,双手拍在脸颊上提振精神,一鼓作气快速脱掉睡衣。 天气实在太暖和,太舒适,让人想回到床上,但重要的是一鼓作气。 毕竟天气这么好却直接睡掉一整天,这样的用法有点太奢侈。 她迅速穿上衣服,盖住她那像个少年、但仍有著少女圆润线条的体型。 最后再背上好搭档圣剑,便完成了准备工作。武器与护具若不装备起来,就没有意义。 「大家早安!」 于是她砰的一声打开门冲到走廊上,身轻如燕地直接翻下一楼。 所幸也因为还是早上,酒馆里的人很少。 看著她无声无息的著地动作,看得瞪圆了眼睛的,也就只有值早班的女服务生。 同伴——剑豪早已起床,已经在吃很早的早餐,她倒也不惊讶,只叹了一口气。 「……竟然睡了一晚起床后就完全恢复,你是小孩子吗?」 「咦咦?大家不都是这样嘛?」 勇者一边睁大眼睛歪头纳闷,一边坐到剑豪对面,两只脚荡啊荡的。 她也不问一声,就从摆在中央的篮子里拿出面包,抹上满满的奶油后大口咬下。 ——嗯,好吃! 「啊,我要……我想一下,我想吃香肠跟炒蛋!」 「好、好的!马上来!」 「啊,我还要加点面包!要满满的奶油!」 女服务生茫然看著她旁若无人的态度,随即踩著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跑向厨房。 「咦,那边还在睡吗?」 「毕竟昨天弄到很晚啊。」 剑豪在勇者伸向第二块面包的手上一拍,抬头看向二楼寝室。 似乎是担心尚未起床的贤者。 「也是啦,数目真不知道在多什么的。」 「毕竟我们团队不会解咒(dispell)。」 所以无法让死灵或死者回归土地之中。 也因此,他们就非得总动员所有战力,实实在在地击败死灵术师(necromancer)的军队不可。 要不是有国王他们引开大多数敌人,真不知会变得多艰辛。 「如果可以一剑横扫到地平线的另一头去就好了。」 「请不要这样。如果真的办到可有多危险。」 「会吗?」 勇者荡著脚喃喃说著「这样啊」的模样,实实在在就是个年幼的少女。 站在剑豪的立场,怎么想都不觉得这女孩是勇者——是往好的方面这么想。 自己虽然除了挥动武器以外别无所长,但仍希望至少能够帮上她的忙。 「说到这个,我作了个怪梦说。」 「梦?」 「嗯,梦到女神她啊,要我去那边的城市。」 所以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时,剑豪甚至还歪头纳闷起来。 剑豪对魔法或神秘之类的事物一窍不通。若是要她斩这个、刺那个之类的倒是没问题。 「……那是天神的启示。」 因此,这阵有气无力的说话声是来自楼上。 一名揉著惺忪睡眼,手持杖与外套的少女,踩著快而小的脚步下楼梯。 贤者——放眼整个四方世界都极为卓越的施法者之一。 「早安!」勇者用力挥手,贤者点点头回应招呼。 她拉了椅子坐下,三人围著桌子,这一如往常的光景让勇者眯起眼睛。 「……是什么样的城市?」 「嗯啊,好像在办庆典说。有那种、一团一团很柔和的光。」 「只有这样?」 「还有,怎么说、轰轰轰像暴风一样很大只的。那个会是巨人吗?」 「……我有头绪了。」 贤者念出一两句咒语,凭空抽出一张羊皮纸。 剑豪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办到,但她有时会用这种方式拿出行李。 摊在桌上的,是一张针对边境所画的地图,贤者用手杖指向图上一点: 「……这里。」 「好!」 勇者用力一握拳,女服务生就说声「久等了」,把餐点端上桌。 剑豪问:「要点什么?」贤者简短回答:「煎蛋卷。」 勇者一边往桌上的炒蛋挤出满满的番茄酱,一边笑著说: 「下次冒险,就决定去那边了!」 实在是——这世上从来不缺冒险的舞台。 第8章『妖精弓手(elf)假日过得拖泥带水的故事』 「嗯嗯……!」 已经升得颇高的阳光改变角度,穿过窗户,刺在妖精弓手(elf)的眼睑上。 只在裸体上披著一张毯子就扑上床的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企图进行无谓的抵抗。 但阳光的耀眼相当难缠,并非只遮住眼睛就能抵挡得住。 森人(elf)终于屈服,像只猫一样「呜啊」一声打了个呵欠,大大伸展修长的身体。 「呼啊……啊啊……呜唷……嗯……早上……?」 太阳高得不能再称为早上,已经快到中午时分。 妖精弓手揉著眼睛朝窗户望去,慢吞吞地在床上盘坐起来。 「呜呜……」 她一边用力搔著睡得卷翘的头发,一边从口中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 记得今天应该是休假。至少,既然没有任何人来叫她起床,应该就不是冒险的日子。 欧尔克博格那家伙还是老样子,开口闭口就是哥布林,一个人就这么出门去了。 不对,老实说前阵子那件事实在很夸张。竟然会跑去塔上跟邪恶的魔法师打。 ——不管什么事情,都跟森林里大不相同。 光是可以睡到中午这点,就不枉她当初跑出森林。 她又打了一次呵欠,搔了搔健康而紧实的肚子与肚脐。 虽说上森人(high elf)举止优雅,总是有个限度。 妖精弓手把脚伸到东西散乱得快没有地方踩的地板上。 接著用脚尖夹住的,是平常爱用的赤柏松木大弓。 她将睡前放松的弓弦重新系紧,轻轻拉了拉测试手感。差不多该换了吗? 「呃,记得是放在这附近……」 妖精弓手接著躺到床上,嘿咻一声,朝地板伸出手。 这次抓起的是只大约指头大小的小蜘蛛。这蜘蛛刚才还爬在她脱了以后随手扔在地上的缠腿布上。 妖精弓手用纤细的指尖按在蜘蛛屁股上一拉,就有一条银色的线划过空中。 这毋庸置疑就是在纺丝。而且纺的并非黏丝,而是蜘蛛用来行走的丝。 妖精弓手重复了两三次这样的动作,得到长度合适的丝线后,摇了摇长耳朵。 「差不多就这样吧。谢谢啰。」 她轻巧地放开了蜘蛛,接著是捻丝的步骤。 蜘蛛丝很轻,强度却超越相同粗细的钢,最适合做为弓弦。 迅速地整完几条蜘蛛丝后,妖精弓手把丝线从一头到另一头用力拉撑几次。 当她判断没有问题后,心满意足地摇了摇一双长耳朵。 「这样就完成了。」 妖精弓手将丝弦绕成线圈状随手一扔,便轻巧地下了床。 她小心不要踢到借来的书或是买来的一些搞不清楚怎么玩的玩具,在房间内走动。 轻轻捡起猎人装束,嘿呀一声随兴地套上。 今天是假日,应该用不著穿外套这种东西吧?随身携带小刀则是身为猎人的好习惯…… 她身材纤细娇小,肌肤白皙通透,肉也很少,搭配上平坦的胸部,散发一种雕像般的美。 就美貌这点而言,森人不容其他种族望其项背。 然而时常以衣著遮蔽、隐藏,全因他们自认相貌十分「普通」。 「」 妖精弓手漫无目的地哼著歌,三两下把头发绑了起来。 她轻轻拨开落在肩膀与脸颊上的头发,转身一看,映入眼中的是仍旧杂乱的房间。 若说是冒险者的房间,倒也不算太离谱。 但要当成年轻女子——而且还是森人的房间,想必没有人会相信。 装备随意丢置,脱了就扔的衣服散了一地,放任空餐具堆积。 冒险娱乐小说或戏曲之类的书本维持翻开的状态伏在桌上,随处都可以瞥见一些节庆在卖的玩具。 说是小孩子的寝室,或许还比较能说服人。 明明不怎么大的空间内,如何能够塞进这么多东西? 这是以森人的睿智仍解不开的伟大奥秘。 「呼呣——」 妖精弓手以一副严肃的模样双手抱胸睥睨房内,摇动长耳朵,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是不是该去洗一下衣服比较好?」 § 从水井汲水放满木盆后,将削下的肥皂与衣服塞进去,再把光脚丫踏进去。 「呜呜,地下水果然好冰。」 妖精弓手的身体与一双长耳朵打了个冷颤,开始用力踩踏自己的衣服。 这在故乡的森林是无法想像的。 只要泡在水里,拜托水精灵(undine)就能解决。 家事也只需交给棕衣精灵(brownie)就好,让她觉得人类社会真是不便。 但姑且不说这些,她倒是很喜欢像这样玩水似的踏在湿衣服上。 公会后门,供水区,又或者是洗衣场。 上午温暖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落,远方传来孩童奔跑的声音,以及太太们的闲话家常。 大概是开始准备午餐了,酒馆厨房传来很香的气味。 妖精弓手很喜欢这个时间。 总觉得和平常的这个镇——和早上、夜晚或出发去冒险的日子,有著不一样的气味。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气味,也说不定只是自己的错觉。 虽然她的好奇心旺盛,已经是自认且公认的事实,但也有些东西大可不必去弄个清楚。 「呼啊……」 又一个大大的呵欠。这种日子不管睡多久都不够。 毕竟森人要多少时间都有,多少浪费点也不成问题。 ——不过,这样很可惜耶。 令人好奇的事物,显得有趣的事物,都是只要稍稍移开目光,就会马上不见。 妖精弓手揉著眼角,不断踩踏要洗的衣服,这时大大伸了个懒腰,从木盆走下来。 然后用力扭了扭踏了好一阵子的衣服,唰一声往左右摊开。 「他们还真是会去想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呢。」 肥皂清柔的香气。透过沾湿的衣服感受到的风。还有阳光等等。 妖精弓手享受著这一切的一切,把衣服挂在洗衣场拉起的绳子上。 之前只是随便挂一挂,结果弄得衣服皱巴巴的。这苦涩的回忆,让她懂得要尽量把衣物摊开。 还有,要是被风吹到地上,就会很懊恼,所以要用洗衣夹牢牢夹住。 「这样就、晾完啦!」 直到最后一件妖精弓手都细心挂好,然后心满意足地摇了摇长耳朵。 她擦擦根本没冒汗的额头,手扠著腰,朝洗好的衣服看了几眼。 刚洗完的衣物在风中拍动,就像在抢下的堡垒上空飘扬的军旗。 「洗衣服吗?您好勤快喔。」 所以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妖精弓手也只是哼哼两声,自豪地转过身去。 有森人的耳朵,不用回头也知道接近的是谁。 但有时仍然会惊讶得连连眨眼。无论何事都可能出乎意料之外。 「是柜台小姐啊,午安。怎么啦?」 「……我今天休假,所以到处晃晃。」 柜台小姐穿的是便服。 因为见惯了她穿制服的模样,看到时不免惊讶,但她当然也有便服。这点不用想也知道。 那是夏季的薄洋装。没有袖子,从肩头一路到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形成了优美的线条。 宽松的设计看起来就很通风而轻便。 想必是平日的努力所赐,微微透出的身形可说十分理想。 「有点像是风精灵(sylph)呢。隐约。」 柜台小姐略显开心地缅腼起来。 「好像是都城那边流行的款式,所以就忍不住买下来了。」 原来如此。妖精弓手点点头,相信这身打扮的确很适合到处晃晃。 凡人(hume)的流行快得令人目不暇给,要赶上实在有困难…… ——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能在一年之内想出那么多五花八门的点子。 人类社会真的是让人百看不腻。 「可是,你怎么会来公会?」 不是在放假吗?听妖精弓手问出这个单纯的疑问,柜台小姐突然撇开目光。她的视线在乱飘。 「……我是想以防万一,来公会确认一下冒险者归还的情形。」 「哼?」妖精弓手也不怎么细想,笑咪咪地说:「真热心耶!」 「没有,还好啦。」柜台小姐含糊地回答。「那么,衣服洗得怎么样了?」 「嗯,你也看到了。」 妖精弓手被问起,挺起单薄的胸部,自豪地展示自己的成果。 并未采取什么特别的手法,就只是用踏的。 虽然这也算不上多值得自豪的事,但柜台小姐莞尔地眯起了眼睛。 「您似乎习惯多了?」 「也是啦。就算是我,这点小事至少还难不倒。」 「哎呀……内衣裤呢?」 「?」 柜台小姐咦了一声,摇动辫子歪了歪头,妖精弓手十分乾脆地回答: 「没有啊?」 「啊啊,您已经在洗第二次啦?」 「不是。」 妖精弓手连连摇头。真是的,为什么她就是听不懂呢? 「我没有那些。」 「……我记得上次大家不是一起挑选过吗?」 「我埋掉了。」 「……」 柜台小姐按住眉心,低头不语。 妖精弓手正觉得狐疑。 待对方抬起头后…… 「我们去买吧。对,就这么办。」 她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像是硬贴上去的笑容。 「咦?可是,坦白说我觉得有点麻烦……」 「我们走吧?」 区区的冒险者,终究不可能违逆公会的官员。 § 「呜……那个,真的不穿不行吗?」 「不行!」 妖精弓手从试衣间探出头来,柜台小姐的食指指向她脸上。 柜台小姐拎著妖精弓手来到的,是镇上某间杂货店。 虽说位处边境的开拓区之一,裁缝店之类当然还是有的。 「不过话说回来,有在卖都城流行品的,反而是杂货店呢。」 纵使种类不如水之都,但就商品的买卖情形而言是这边比较活络。 柜台小姐说著挺起形状优美的胸部,但妖精搞不太懂。 除了凡人以外,又有谁能掌握这种快得令人目不暇给的服装流行趋势? 「何况啊,」柜台小姐摇了摇手指。「冒险者的仪容也是很重要的喔。」 「是吗?」 「要是不请高等级的冒险者维持符合自己身分的服装打扮,冒险者的格调会降低的。」 真要说起来,冒险者这个字眼表面好听,实际上却是武装过的游民。 虽说国家为了管理这些游民而设立公会,世人看待他们的眼光却相当严苛。 即便不需要打扮得多时髦,穿著得体很重要。 ……这样的主张,妖精弓手也不是不懂。懂归懂,但…… 「既然这样,」她不服气地摇动长耳朵。「这话你也去跟他说啊。」 「您觉得他会听吗?」 「……不觉得。」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反将一军,妖精弓手闹别扭地缩回试衣间。 她拿起的是一件很薄、没有衣袖、只遮到肚脐上面的贴身内衣。 「所以啰,至少我还有点指望您。」 「指望?」 「虽然森人肌肤本来就好,应该不需要额外打理吧。」 「我是不这么觉得啦……」 妖精弓手唔唔几声,豁出去似的把往内衣往上身套。 单薄的胸口传来衣物紧紧贴住皮肤的感觉,让她实在无法习惯。 「我也答应过要帮那孩子选内衣裤。」 柜台小姐似乎微微露出了营业笑容底下的一面。 「大家可都是女孩子唷?当然各位身为冒险者,多半会觉得装备比打扮更重要。」 只不过,是女孩子唷?妖精弓手的长耳朵并未漏听她的这句喃喃自语。 她的声调中,并无纠正或责怪的意思。 这是否表示,她认为自己的立场没有资格过问呢? 妖精弓手不明白。 不明白归不明白,还是听得出她的关心。 ——她一定是个好人吧。 「可是啊。」 ——这是两码子事。虽然应该具备吸汗之类的种种效果,但…… 她用指尖先拎起来再说的,是件倒三角形、和内衣一样薄到不行的内裤。上下两件的颜色是一组的。 ——我实在不觉得这玩意有那么大的功用。 妖精弓手把用手指怜起的内裤左右摊开,一边细细打量,一边开口: 「穿这种东西要做什么?」 「做什么是指?」 「毕竟,这又不是用来给别人看的东西。有要穿给谁看吗?」 这话一出口,就能感觉到柜台小姐在试衣间门帘另一端定住。 「嗯?」妖精弓手讶异地歪了歪头。怪了,难不成自己又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话? 「是、是为了给别人看的时候,预做准备。」 因为内衣裤对女孩子而言,是最后的王牌。柜台小姐仍然以一如往常的柔和态度应对。 「这样喔?」妖精弓手也不放在心上,随口回应,便听到她断然补上一句:「就是这样」。 ——唔…… 然而无论她怎么想,都不觉得这小小一片布有如此可靠。 柜台小姐似乎察觉到了妖精弓手的烦恼,喃喃说了声:「真没办法。」 「总之,的确是也不必硬要在今天买,但还请您务必记住啰。」 「嗯我会的。」 妖精弓手毫不惋惜地,将穿在身上的内衣脱了就往旁边一扔。 然后拿起自己散落一地的衣服,匆匆忙忙地把身体塞进去。 试衣间外,传来柜台小姐看见飞出来的内衣裤而哇哇几声惊呼。 「在这玩意上面再穿衣服,活动起来就会觉得鼓鼓的,感觉很别扭嘛。」 妖精弓手飞快换上原来的衣服,冲出试衣间,马上和柜台小姐对看了一眼。 见对方已捡起自己丢出来的内衣裤,她不以为意地露出猫似的笑容: 「别说这些了,我想做些开心的事情。吶,要不要找个什么来玩?」 § 「桌上演习?」 「是。虽然是前阵子找到的。」 接著来到午后的公会酒馆。 妖精弓手一边对兽人女服务生打了个简单的招呼,一边取下放在圆桌上的椅子。柜台小姐拿出来的,是个铺有红金色布绒的扁平长方形盒子。 打开窗户,一口气吹掉盒盖上的灰尘后,就能看到两条蛇相互交缠的图画。 「移动冒险者棋子,掷骰子,学习冒险者式的行动……差不多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是在扮演冒险者啰?」 「说来的确是如此。」 掀开盒盖一看,里头整整齐齐地收著几本老旧的羊皮纸书、几颗旗子与骰子。 妖精弓手拿起其中一颗棋子,仔细端详。 站在圆形台座上的,是个穿著蓝色板金铠的骑士。棋子多半是用金属做的,很有分量。 Ω旗帜随风飘扬,手中的钢剑高高举起,为了讨伐混沌而咆哮——是圣骑士(pdin)吧? 「做得还挺精巧的说。」 「还有很多种状况设定(脚本)喔。真的是从世界的危机,到剿灭哥布林都有。」 听到剿灭哥布林,妖精弓手嘻嘻一笑,心情大好地摇动长耳朵。 「要是让欧尔克博格来玩,可以想见会搞得很过分……欸,可以问你吗?」 「请说?」 「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妖精弓手看到柜台小姐被她丢出的问题问得连连眨眼,赶紧摇手: 「啊,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是问问看,没别的。」 「这样啊,原来如此……我想想喔。」 柜台小姐嗯—地思索起来,明明身上穿著便服洋装,却以和平常没有两样的态度回应。 「例如,让人在实际前往冒险之前,先对各自的行动与肩负的职责,有一定的认识,之类的。」 服装与态度很不搭调,让妖精弓手嘻嘻一笑,柜台小姐搔了搔脸颊。 「可是我从没玩过这个喔?」 「因为很费工夫、时间,又需要人手,往往很难凑齐条件。还有就是不识字的人很多。」 「哼嗯?」 也就是说虽然东西做好,却几乎没用过。 这也不难懂。妖精弓手想到这,把骑士轻轻收回盒子里。 「但是,只玩这个可不会进步,一定不会。」 「说得也是。要说和现实完全不一样的确没错——」 柜台小姐说著,也伸手到盒子里,抓起了一颗旗子。 那是个身穿皮甲,举著短剑,面孔精悍的轻战士。说不定是斥候。 「可是啊……还是很棒,不是吗?」 她用指尖轻轻摸著棋子的脸,露出有些缅腼的微笑。 「能够迎接拯救了世界的冒险者,对他们说声『辛苦了!』」 说不上什么向往或梦想就是了。她似乎在掩饰害羞,以小小的声音这么说。 ——原来如此。 森人少女缓缓摇动长耳朵笑了。她也并非完全不懂,虽然她是站在让人迎接的立场。 「欸,教我怎么玩吧。」 妖精弓手说著,抓起了先前扔出的圣骑士棋子。 ——嗯,表情很不错嘛? 「看著吧,拯救一两个世界可难不倒我!」 在那之后,妖精弓手别说是不死的魔神,连魔宫般的坟墓都没能抵达,就壮志未酬地遭到淘汰。光是找出瘴气窜升的迷宫入口,也非半吊子的英雄所能达成。 即使是在盘上,拯救世界仍是极为艰钜的任务。 § 「啊啊,真是的,好懊恼啊。」 迎来傍晚时分的酒馆热闹非凡,没有人会去听妖精弓手的呼喊。 冒险就是会成功也会失败。有时候不去关心,反而可说是最好的关心。 「那个绝对有问题啊。为什么会整天有龙在天上飞来飞去?」 「状况设定就是这样,没办法嘛。」 妖精弓手趴著拍打圆桌,柜台小姐对她露出为难的微笑。 到头来,世界还是又多灭亡了几次。 虽然之后还把监督官、来到酒馆的女神官与牧牛妹都拉了进来,但世界的和平仍在遥远的彼岸。 「光是说没办法,我实在无法接受。」 两千岁的森人,像个孩子似的噘起了嘴唇。 「是吗?」 「嗯,我觉得本来应该有更多事情是办得到的。」 当然会这样觉得。妖精弓手挥动装著葡萄酒的杯子,大声疾呼。 柜台小姐把菜从洒在桌上的酒液前推远,语带保留地点点头:「说得也是。」 「毕竟激发各式各样的想法,正是桌上演习的主旨。」 即使无法否认那种状况设定的确有几分苛刻。 妖精弓手听到这句话,把头放在桌上滚了滚,由下往上瞪著她。 「……话说回来,这样不是很可惜吗?」 「可惜?」 「应该说奢侈吧。你们的寿命,不是还不到一百年?」 虽然偶尔会有人当上死灵术师,那又另当别论。 妖精弓手抖动长耳朵,用笔直竖起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圆。 「把这少许的寿命用在担心未来,岂止浪费可以形容。」 「您是说,只要放眼当下就好了?」 柜台小姐一歪头,带得辫子往旁轻轻甩下,妖精弓手就笑著回答:「对」。 「为今天发生的事而欢笑、哭泣、生气、吵闹,这不是命定者的特权吗?」 她的意思是,一、两百年后的未来,更应该由我们(elf)来担心。 「是这样……吗?」 「上森人(high elf)都这么说了,错不了!」 妖精弓手哼哼两声,自信满满地挺起单薄的胸部。 森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在凡人眼前会更加让自己显得深谋远虑、尊贵高尚,而她与这种形象之间有著很大的落差。 甚至让人觉得,她才是全力以赴地面对每一天,面对眼前的事。 柜台小姐忍不住轻笑几声,并非强贴上去的笑容,而是自然流露出的微笑。 见她这样,妖精弓手又得意地像猫一般,眯起眼睛笑了笑。 「好吧,难得聚在一起……不好意思!」 「来了!」 柜台小姐不改脸上的笑容,叫来兽人女服务生,点了一瓶新的葡萄酒。 即使不打算只活在当下,但机会难得,何不喝点好酒呢? 柜台小姐拉开软木塞,品味扑鼻的香气,在她与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满满的葡萄酒。 「……那,敬今天的冒险失败。」 「敬这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的冒险失败。」 乾杯。两人的酒杯奏出轻快的声响。 第9章『他们三人几个月前的故事』 尽管都叫作酒馆,种类却五花八门。 冒险者公会附设的酒馆并不能代表一切。 只要上街闲晃,就会不时瞥见几家挂起招牌,点亮了灯的酒馆。 毕竟酒馆兼营旅馆乃是常态,相信也有冒险者偶尔会想换换地方。 一种让人能够以轻松心情踏进去,随兴喝酒吃饭,然后又晃回街上的店。 有吟游诗人弹唱著「冒险冒险冒冒险」的这么一间酒馆,就是这样的店。 说起邂逅与别离 虽然都会装模作样地 说重要的是内在 但就是因为没有看上眼的女孩 才会一直进进出出 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个可人儿 生来就是忍者或君主 名字根本不重要 芳名是「阿」我也会珍惜 正想说些甜言蜜语 就以平常的步调走出店门 察觉不对时已经太迟 她就这么失去踪迹 说起邂逅与别离 邂逅之后马上别离 就没戏唱了呀…… 「真够累人的。我们团队也总算慢慢稳定下来啦。是不是?长鳞片的。」 「哈哈哈哈。但若能讲些奢侈的要求,还少了战士和斥候啊。」 麻雀虽小五脏倶全的酒馆内侧座位上,两名冒险者这么说完,笑得十分畅快。 矿人捻著白鬅须,拍打肥胖的肚皮,正对著一桌酒菜大快朵颐。 相较之下,蜥蜴人则让满布鳞片的高大身躯坐在酒桶上,用手抓起饭菜嚼食。 两人把端上来的酒当水似的大口喝著,模样已不仅是豪迈,更显一番趣味。 「不过我们有战士、猎兵、神官战士、神官、魔法师。想来应该是相当好的组合了。」 「所言甚是。」 蜥蜴僧侣用双手捧起一大块猪腿肉啃咬,矿人道士舔掉嘴边胡须末端的酒液。 他毫无节制地把酒从酒瓶倒进杯中,直接用嘴啜飮满出来的部分。 接著一口气喝乾,邋遢地打了个嗝。 「前锋不够,后卫不够,装备、道具跟人脉不够等等,真要挑剔起来根本没完没了。」 「然也,然也。」蜥蜴僧侣用尾巴拍打地板。 「施法者有三名,这样的团队可说是得天独厚了。」 「可是,还真有些意外。」 「何出此言?」 「就是老兄你啊。」 将空了的酒杯伸向蜥蜴僧侣,矿人道士面红耳赤地说了。 「还以为你大概会讨厌和其他神官组队……一开始我是这么想。」 「哈哈哈哈哈哈,术师兄这等胸襟的人开口,贫僧还担心会是什么大问题呢。」 蜥蜴僧侣轻快地大笑,喀啦作响地咬碎已经吃乾净的猪腿骨,狰狞地露出利齿。 「既然同是源自海中尘芥之活物,区区老鼠后裔自称为灵长,倒也无须为此动怒。」 矿人道士似乎酒醒了,露出厌烦的表情,蜥蜴僧侣得意地对他转了转眼睛。 「说笑,说笑。」 「很难笑,很难笑。」 矿人道士朝脸不红气不喘的蜥蜴僧侣摇了摇手。 「也罢,正所谓信仰由人。要是拜的神灵不同就找碴,碴想必也分身乏术。」 「然而异端与混沌则另当别论……是吗?」 「那就不只要找碴,还得赶尽杀绝为止了。」 蜥蜴僧侣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就不知这话有几成认真。 矿人道士推开空了的盘子,逮住女服务生,随便点了些肉之后,手拄著脸颊说: 「说到这个,听说蜥蜴人全是左撇子,还有心脏长在右边,是真的吗?」 「心脏虽无法断言,但严格说来,应该是双手同样灵活吧。」 据传天神以左手创造出蜥蜴人,所以蜥蜴人都是左撇子,看来似乎是无稽之谈。 蜥蜴僧侣凶猛地张开双手利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舌头舔了舔鼻尖。 「倒是,贫僧听闻矿人会浮在水上?」 「只要有酒喝,也不至于办不到。还要有好吃的东西就是了。」 矿人道士说出了和几个月前一样的台词,露出满面笑容。 § 「这个嘛,只要有酒喝,也不至于办不到。还要有好吃的东西就是了。」 和众多冒险者一样,他们的团队也是从酒馆起步。 话虽如此,起初也只有三个人,若再追溯到更早,不过是一人队伍。 从水道上吹过的风,自门口灌进来,使空气冷却得十分凉爽。 傍晚时分,水之都的酒馆已经热闹起来,到处都发出乾杯的吆喝声。 「不过阿叔啊,就算是拜托侄儿,也未免太那个了吧?」 矿人道士闹著脾气这么说,一脸不悦地双手抱胸向后仰。 对面坐著一名布满更多皱纹、胡须与肌肉的矿人,皱起眉头喝著麦酒。 他的椅子上除了使用多年的战锤外,还立著一把长钩。是「碎盾手」。 身经百战(老手)的矿人会在酒席上皱起眉头,在在述说著事态有多严重。 「话是这么说没错——喂,如今我能找的同胞,也就只有你啊。」 「就算是阿叔拜托,这件事实在没办法。」 矿人道士喝了一大口麦酒,半翻白眼瞪了叔叔一眼。 叔叔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更多,头也秃了。他心想叔叔还真是老了。 毕竟族里的年轻小伙子不仅踏上魔导这条路,还当自己是游民,也难怪他会操心。 ——可是啊,只有这件事没得商量。 「要我和森人(elf)一起冒险?我看这森人,大概是族长或王眼前的红人吧?」 「算是,吧。」 「不就是那种个子高,轮廓深,鼻子仰得高高的,闪闪发亮,英俊又秀气的家伙?」 「大概会是这样吧。」 「讲话优雅又高尚,吟诗作对堪称一流,弓箭的本事更是天下一绝之类的?」 「虽然我没见过……」 「嘎啊——」 不成不成不成。矿人道士连连摇动粗犷的大手。开什么玩笑。 「跟那样的家伙在一起,我迟早会窒息而死。」 「你啊,别这么任性……」 「不就是世界的危机吗?我当然也不吝于去拯救一下,但扯到森人就抱歉了。」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一只洒著葡萄酒在半空中旋转的杯子,砸在了叔叔的后脑勺上。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再说一次看看啊!」 忍不住按住头趴到桌上的叔叔背后,传来一道坚毅而清新的嗓音,回荡在酒馆内。 一眼看去,只见一名森人少女眼角扬起,手扠著腰,威风八面地站在那儿。 她秀气娇小而线条内敛的身躯上,穿著贴身的猎人装束,一双长耳朵气势十足地甩动。 单从语气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但那比其他森人要长的耳朵,证明了她是上古妖精的后裔。 矿人道士本以为有人找碴,已经抓起了手斧,高高兴兴地摆出要打就来打的态势,然而…… 「要我说几次都行!」 嚷著这句话起身的,是个有著一张狗脸的兽人。 由于皮肤被毛覆盖所以很不明显,但从胸部丰满鼓起这点,看得出是女性。 再以那粗野仍不失尖锐的嗓音判断……年纪大概,只相当于森人(elf)刚成年的程度? 多半不会是冒险者。 然而身材不但经过锻炼,动作也没有多余之处,证明了她受过正规训练。 想来应该是士兵。 她擦掉被当头泼到的葡萄酒,哼了一声。 「我说森人这种东西,就是一群平常缩在森林里跩模跩样,事后才冒出来挑剔别人的家伙!」 「那么我就让你知道,你大错特错!」 妖精弓手(elf)像猫一样发出吓的一声,扑向了狗脸士兵。 圆桌碰出刺耳的声响翻倒,酒杯飞起,菜盘打翻。 聚集在酒馆的醉汉们熟练地避难,吆喝著开起赌盘。 热烈讨论森人会赢啦,兽人会赢啦,可是森人太瘦啦,可是兽人太笨啦…… 「……这婆娘也太悍了吧……」 喔喔痛死了。看见叔叔按住后脑勺呻吟,矿人道士耸了耸肩膀。 「以森人而言很罕见。」 「……如果是那样的丫头当你同伴,你就没话说了?」 「或许吧。虽然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森人高层会挑上那种叛逆的家伙……」 矿人道士这么说完,手伸向盘子。 虽然被葡萄酒洒到,但他仍抓起一把乾豆,发出清脆的声响嚼碎。 这话可是你说的——叔叔在他身旁深深叹了口气。 「就是她。」 「啥?」 「你自个儿看看人相画。」 叔叔从怀里抽出一张对折的纸,扔了过去。 矿人道士用粗壮的手指灵活地摊开纸张,举向乱斗场面中的当事人进行比对。 「唉……真的就是那个铁砧女?」 既然是那些趾高气昂的森人特地派来,相信本领没有怀疑的余地。 森人看不起矿人,更格外厌恶被矿人看不起。 ——只是那丫头根本乳臭未乾啊…… 她与狗脸大声叫嚷对骂,互相抓住彼此的头发与毛皮。 虽说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比推测森人的年龄更无意义,但想来她应该还活不到一百岁吧。 「……不过。」 哎,让个十步一百步,假设她就是要一起旅行的森人同伴好了。 「要从那种乱斗中把人拉出来,可还真有点费事……」 矿人道士正捻著白胡须、思索该如何是好时,目光忽然停在酒馆入口。 那儿有个魁梧的人影。 非常高大。高大得让人以为是一块岩石。迟缓的动作很大,昂起的下颚也很大。 记得是哪个地方来著了?对了,丛林遍布的南方服饰。 这名蜥蜴人瞥了一眼喧闹不休的打斗现场,转了转眼珠子。 他就这么踩著迟缓的脚步踏进酒馆,对周遭的视线完全不当一回事,走向柜台。 他之所以无意坐在椅子上,就不知是因为身躯庞大,还是因为长著一条扫过地上的尾巴? 「不好意思,贫僧想在这里等人。由于不清楚对方何时抵达,恐怕会待上许久。」 他的声音也像岩石一样,扎实而宏亮。 真亏他用那收在巨大下颚中的长舌头,有办法这么灵活地将音节组织成共通语。 见酒馆老板生硬地点头回答完「嗯、嗯」后,蜥蜴人回了句「感激不尽」并颔首。 「若有状似矿人与森人同行的冒险者,可否烦请见告?」 矿人道士听到这句话,朝叔叔瞥了一眼,对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我听说蜥蜴人那边也会出些战力。」 从这口气听来,连说话的当事人也半信半疑。 「怎么?阿叔你没见过对方吗?」 「蜥蜴人的人相画,就算拿了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啊。」 「这倒是。」 蜥蜴人自称是从海中爬上陆地的可怕巨龙后裔,乃四方世界最骁勇擅战的种族之一。 他们会杀死、撕裂对手,挖出对方的心脏来吃,化为自己的血肉。 有人蔑称他们为蛮族,还听说事实上的确有部分蜥蜴人部落投靠了混沌势力。 然而参与这次行动的蜥蜴人,照理应该是属于秩序这方。 不过,以蜥蜴人而言…… 「啊啊,此外,不好意思。贫僧要用餐。」 蜥蜴僧侣似乎是因为尾巴碍事不方便坐下,只见他站在柜台前,竖起长了鳞片的手指。 但他转了转眼珠子、张开大嘴说出的话,却显得如此悠哉自在。 「不巧贫僧没有盘缠,所以想做工偿还,看是要洗盘子或劈柴都行。敢问是否方便?」 矿人道士忍不住笑了。 他喝了口酒,拍打大鼓似的肚子,发出低沉宏亮的声音哈哈大笑。 一笑再笑,笑到蜥蜴人僧侣用怪物似的动作转动长脖子,接著又喝了一口酒。 「哟,长鳞片的。」 他这么向蜥蜴僧侣搭话。之后还恶噗一声打了个嗝,抬手擦掉胡子上沾到的酒液。 「麻烦你去把那个在打架的长耳丫头拎到这边来。」 矿人道士若无其事地笑著,越过并未注意到他的兽人,指向挥出巴掌的森人。 手才刚指过去,她就被对手用力抓住头发,两人的位置不断翻转。 动手动脚还动指甲。 森人该有的威严荡然无存,就只是一场小孩子打架。 「这样的话我就请客,让你吃饱喝足。」 蜥蜴僧侣的尾巴强而有力地拍打地板。老板皱起眉头。叔叔也皱起眉头。 「明白,明白。哎呀,真是感恩。果然平时就应该多行善积德啊。」 蜥蜴僧侣说完立刻尾巴一收,以无法想像是他那种高大身躯会有的速度,冲进打斗圈子里。 矿人道士笑吟吟地看著酒馆变得更加混沌,一旁的叔叔低声呻吟。 他觉得胃频频绞痛。即使大口灌酒,也毫无缓和的迹象。 「……不好意思,我先回部队去了。」 打从几十年前就在矿人军队中担任碎盾手的男人,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随手往桌上放了几枚金币,便摇摇晃晃地从凡人用的椅子跳下去。 他无从判断,把种族的命运交给包括侄子在内的这么一支团队,究竟是否妥当。 ——所谓诸神的安排,实在是喔…… 碎盾手踩著虚浮的脚步离开酒馆,头上总觉得有骰子在滚动。 § 「……干么啦?」 头发乱糟糟,衣服皱巴巴,双颊微微肿起,脸也赌气地撇向一旁。 上森人(high elf)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让矿人道士大感愉快地脸颊一缓。 「没什么,我是想谈谈工作的事。」 矿人道士一脸灿笑地用力揉搓他厚实的双掌。 ——既然至少还肯乖乖坐著,也就表示她有意听下去。 或许打架在这间酒馆也是家常便饭,气氛已经松驰下来,四周恢复最初的喧嚣。 被狠狠打倒的兽人,不满地待在靠边的座位上大口吃肉。 先前的打赌也以扫兴的结果作收,观众的气氛完全冷掉了。 「呣。那么,首先贫僧得先问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拿酒桶当椅子的蜥蜴人,方才猛然插手劝架。 他把森人与兽人拎起来的模样确实壮观,但以打赌而言,却导致了一场无效比赛。 到头来大捞一笔的只有庄家,该名圃人喜形于色地把酒分给众人。 「什么问题啊,长鳞片的?」 这名蜥蜴僧侣以极为严肃的动作点点头,「唔」了一声。 「饭钱不会从委托酬劳扣除,这样理解是否妥当?」 「当然。」矿人道士在满脸胡须的脸上露出笑吟吟的笑容。「这餐的钱是我阿叔付。」 「感激不尽。」蜥蜴僧侣张开大嘴,一口咬上桌上的带骨肉块。 妖精弓手依然拄著脸,一脸厌烦地看著他吃肉的模样。 「所以,你所谓的工作是?」她说道。 「虽然我好歹也简单听过来龙去脉。」 「对,就是这档事。」 矿人道士点点头,举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乾。 然后用空了的杯子推开菜盘,腾出空间。 「都城那边正在打一场跟什么魔神王的大会战,这你应该知道吧?」 矿人道士并非要她回答。 他从怀里掏出卷轴,在桌上摊开。 卷轴本身是以染料写在树皮上制成。 抽象但精确的笔致,是森人地图的特徵。 荒野的正中央,画著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物。 「然后他们聚在一起商讨军务,结果得知背后有个小鬼的巢。」 「是说哥布林的巢穴吗?」 「而且还是大规模的。」 就在这里。看到他说完指出的一个点,妖精弓手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画在荒野正中央那笔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标记——离此不远处,有著一片巨大的森林。 「不就我家附近吗!」 「唔。这么说来,之所以挑上这么一个阵容……」 「……是出于人家说的政治考量?」 「应该是吧。」 矿人道士点点头,心想真是受够这些鸟事了。人情与面子,每个都麻烦得要命。 「虽然阿叔也很会给我乱出难题,不过总不能瞒著凡人,只有我们出兵。」 「即使圃人和兽人不必遣人?」 听到兽人两个字,妖精弓手的耳朵立刻一动。 直到刚才都还在和她扭打的狗脸士兵,已经被赶来的上司带走了。 从上司皱著眉头在她脑袋上拍了一记来看,这种闹事的情形是否已经是家常便饭? 也说不定狗人在天性上,就是无法违逆地位高的人? 不管怎么说,水之都是座好城镇,唯独不知在哪方面稍嫌缺乏紧张感。 「也许是没指望他们的作用会比义勇军好吧。」 若以个体而言,圃人当中也有勇敢的人,但若牵扯到氏族或农庄,就又另当别论了。 基本上他们热爱安宁的生活,对家乡以外的事情并不关心。 兽人(padfoot)则是种族非常多样,实在无法一概而论。 即使事关魔神王复活,甚至整片大陆有言语者所展开的一场大战,也不例外。 虽说到了紧要关头,他们自然还是会挺身而出,团结一致……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非得收一个凡人当同伴不可了。」 「啊啊,那我知道一个好人选。」 妖精弓手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竖起细长的食指划起圆圈。 「他叫欧尔克博格。是在边境专门剿灭小鬼的战士。」 「什么?你说他叫啮切丸?」 「对。虽然矿人想必不知道,这阵子他正因为吟游诗人的歌而大受欢迎。」 虽然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很受欢迎,但她抓到机会想在三人之中占个上风,于是如此坚称。 小鬼杀手犀利的致命一击(critical hit),破空划过小鬼王的颈部。 噢噢,看啊。那燃烧的刀刃,由真正的银锻造而成,绝不背叛其主。 小鬼王的野心终于溃败,美丽的公主被救出,于勇者怀中倚伏。 然而,他正是小鬼杀手。 既誓言流浪,就不容他觅得归宿。 公主伸出的手抓了个空,勇者头也不回地迈步。 她哼著诗歌,得意地哼哼两声,挺起单薄的胸部。 「老是窝在洞窟底不出来,难怪不知道。所以才说受不了矿人。」 「这话该由窝在森林里不出来的家伙说吗?」 她自豪地摇动长耳朵,矿人道士一脸狐疑地看著她。 ——也许当作有一半是加油添醋比较好啊。 吟游诗人的歌,十之八九都是如此。 「不过……也是啦,唔。」 这个森人长耳丫头,职业是猎兵(ranger)或斥候;这边的蜥蜴人则是神官……多半是武僧一类的。 至于自己,魔法自不用提,对使用武器也颇有把握。 然而,战士不够。 虽然实际见过之前无法判断,少说仍是个被写成诗歌的战士。 应该可以当作这人拥有相当程度的本事。 「……这样也不错啊。」 「那么,酬劳均分,目标是将小鬼杀手兄邀进团队里。就朝这个方向进行,可以吧?」 蜥蜴僧侣的目光在整个团队队员身上扫过一轮。 矿人道士与妖精弓手点头。 接著蜥蜴人补了句:「那么就来计画计画」,用舌头舔了舔鼻尖。 「首先得知道城镇。」矿人道士闭起单眼瞪著地图。「你说他在哪个镇上?」 「呃,我是问过诗人啦……」 妖精弓手白嫩的手指,在森人的地图上抚过。 很快地移动到边境之镇后,用修整乾净的指甲敲了敲地图。 「这一带?」 「距离不怎么远……但——」 话虽如此。凑过来盯著地图的蜥蜴僧侣深谋远虑,露出严肃的面容。 「既然我们为了摧毁敌人的作战展开行动,也就当然得想定遇袭的情形。」 「啊?那……你是说我们在冒险途中也会受到袭击?」 「为了避免该情况发生,还是当机立断先把问题解决吧。不给对方时间补充战力。」 「包在我身上。」 妖精弓手握紧拳头,砰一声用力敲在自己单薄的胸膛。 「事关世界的命运,这工作对冒险者再值得不过了!」 「喂喂。」矿人道士瞪大了双眼。「这可不是玩耍,你有没有搞清楚啊?」 「那当然。矿人怎样我不知道,森人可是一直用弓箭保护世界到今天喔?」 「呵!」 真敢讲。矿人微微睁大眼睛,然后捻了捻白胡子,呼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你这铁砧似的胸部,是为了拉弓的时候不碍事,才会长成这样啰?」 「铁砧?」 「扁,又硬。」 「你……!」 这瞬间,妖精弓手血气直冲白嫩的脸颊,一张脸又羞又怒地染得通红。 她碰响椅子起身,手撑在圆桌上,上半身往前探。 「真没礼貌!矿人还不是,这个、呃——」 妖精弓手探出上身,一张嘴开开闭闭。 长耳朵上下摆动,指尖在空中乱飘。 「对、对了,你这肚子!也不看看你肚子肥得像个鼓!」 「这叫壮。对矿人来说,这样才好。」 矿人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斜眼朝妖精弓手送出视线。 「虽然我不知道森人怎么想。」 妖精弓手自然不会没发现,这道视线是看向自己胸部。 她双手抱胸,故意发出「哼」的一声,强调自己不高兴。 「果然矿人的美感就是有问题呢!」 「但森人很爱买我们做的工艺品就是了。」 「怎样啦!」 喧喧嚷嚷。 目睹从神代就延续至今的种族争端,酒馆里的人们都将视线投往他们两人。 况且酒客间的趋势很快就变了。 吵架这种事情只是家常便饭。 这边喊说我赌矿人五枚银币,我赌森人一枚金币,好啊小姐,教训教训那个大叔。 蜥蜴僧侣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发出咻一声尖锐的吐息。 爬虫类盯上猎物的气魄,让两名冒险者紧紧闭上嘴。蜥蜴僧侣这才点点头。 「唔。」 这样就好。 § 马车融入夜色中,穿过了大门。 这年头,除非是冒险者,否则还是与商队之类的队伍一起行动比较安全。 但他们三人并没有这么多时间等待,在各方面都被迫妥协。 一辆将载货马车略加改装而成的——不是太好的马车。马匹也普普通通……应该是中等偏下吧。 执缰绳的是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 妖精弓手带著弓箭,监视天空。 以矿人道士而言,他不太中意这样的状况。 无论马匹、马车,还是驭者,都希望尽可能调度到最好的人马。 但无论是叔叔给的盘缠或时间,都是有限的。他们必须妥协。 「而且还只能慢慢走,这也真够麻烦了。」 「毕竟没有余力在中途的驿站换马吶。」 驭台上,蜥蜴僧侣坐在隔壁,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四周,一边回话。 「况且万一催马疾行而引来一些闲杂人等,也很伤脑筋,这样反而快些。」 「闲杂人等?」 妖精弓手只把长耳朵靠向驭台,微微歪头纳闷。 「即强盗土匪之流。」 「啊啊……」 听到这回答,她秀气脸蛋上的眉头皱成了一团。那是听到不想听的事情时会有的表情。 矿人道士以眼角余光,瞥见她这种露骨到毫不遮掩的情绪表达,发牢骚说真受不了。 「那座城市多亏有那位女中豪杰治理才能勉强安心,一来到旷野上就不一样啦。」 「既远离了至高神神殿,那些恶鬼会扑上来,或许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少了天神的加护是吧?不过锻冶与钢铁之神,可就只会给人战斗的勇气咧。」 矿人道士嘀咕著对天神的祈祷。 伟大的钢铁(chrome)之神啊。 接著摆出一副无奈愤然的模样耸耸肩,摇头说道: 「我实在没办法不祈祷森人丫头遇到危急关头,不会吓得软腿啊。」 「唔……!」 森人的长耳朵,当然不会漏听这段坏话。 「等著看吧!因为事后你就会跪地磕头感谢我!」 「好好好,我就不抱指望地等下去了。」 他轻轻摇手,妖精弓手便闹情绪似的哼了一声,平躺下来。 矿人道士也仿效她,仰望天空一眼。 天上挂著星辰,以及两个月亮。 就像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宝石般闪闪发光。 绽放光芒的绿色月亮,宛如燃烧的眼睛,显得如此凛冽。 或许是因为夏天渐渐近了,空气有些潮湿,连呼吸都觉得闷。 「要是至少吹个风就好了。」 同感。虽然矿人道士并未出声回答妖精弓手的喃喃自语。 事情就发生在他们这支团队,将马车驾到想必曾是村庄的废墟时。 阴森的住家残骸,被月光照出奇怪的影子,往大道上延伸。 一种在白天仍会让人产生寂寥感、杳无人迹,任由草木恣意生长的朽坏村庄残骸。 到了晚上,就算有食尸者(ghoul)或幽灵(ghost)出没也不稀…… 「呜,唷?」 妖精弓手发出奇怪的声音。 回头看去,只见她鼻子嗅个不停。 「怎么啦?是闻到什么花香了吗?啊?」 「真没礼貌。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是有种奇妙的气味……」 她用手在鼻子前搧了搧,不改一脸狐疑,察看四周。 「也不知道该说臭,还是刺鼻……明明没有风。」 「……是硫磺吧。」 「硫磺?这就是?」 「再说得清楚点,是混著硫磺的热气会有的气味。」 他们三人不会不明白这意味著什么。 三人剎那间默不作声,吞了吞口水,神情紧张——妖精弓手仰天一看。 「上面!」 那是一种不像生物,而是用肉块仿人形昆虫做成、某种像是机器的东西。 有著鲜血一般的体表,尖得像是戴了帽子的头。名为红帽鬼(redcap)。 是下级魔神(lesser demon)。数目是——两只。遇敌(encount)了。 「来啦!」 矿人道士大叫,啪的一声甩动缰绳,指挥马匹快跑。 马匹当然也感受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以害怕的姿态发出嘶声。 紧接著,本来慢条斯理的车轮也猛力转动,马车开始往前冲刺。 「请再加快马的速度……不对,缰绳交给贫僧,请准备施法!」 「来啰!」 矿人道士把缰绳扔给蜥蜴僧侣,往后滚到货台上。 当然他也不忘牢牢抓住肩带,避免让装满了触媒的袋子甩出去。 「不能真的甩掉他们吗?」 妖精弓手一边把箭搭在弦上拉紧,一边舔了舔嘴唇说道。 「姑且不提能否脱身。」 「因为这样会泄漏情报。」 蜥蜴僧侣重重点头,说得就像在聊今日的晚餐一般若无其事。 「希望能一举鏖杀殆尽。」 而魔神方面似乎也是相同的打算。 其中一只魔神发出呼啸的风声,朝马车从天而降。 某人喊著被先制(initiative)了的瞬间,木屑纷纷飞舞。 恶魔从后方超越之际,朝马车挥出了凶器般的钩爪。 「哇,噗……!」 矿人道士一边拍掉飞散到胡子上的木屑,一边大吼。 「要是马车被弄坏,我会被大卸八块的!」 「马匹有贫僧保护,还请想点办法……!」 他们还在争论,下一波攻击已经从天而降。 是摺叠起翅膀的俯冲。妖精弓手瞪著这背负月亮的一击。 她的长耳朵频频颤动,判读风向,拉紧的弓弦绞得咿呀作响。 「臭家伙……!」 「aaarremmeerrrrr!?!?」 接著一声这世上不应有的哀号响起——原来是妖精弓手看准机会射出了箭。 魔神的手被这一箭钉在马车上,挥动钩爪撕开货台木板挣扎。 「真是难看!」 恶魔所见的最后一幅光景,就是在眼前拉弓的妖精弓手身影,以及树芽箭头。 树芽箭在一声堪与第一流弦乐器媲美的音色中飞出,插进恶魔的眼窝,贯穿了脑干。 不仅如此,脊髓受不了贴身射击的冲击而折断,让恶魔的头往后一仰。 面对无力垂下、被马车拖行在地面的尸骨,妖精弓手露出得意的笑容。 「先解决了一只!」 「善哉!但这厮会变成压舱石,还请把他弄开!」 「好……等等,呜呀!?」 千钧一发。就如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妖精弓手的几根头发被钩爪抓得飞上了天。 是俯冲下来的魔神试图攫住她的脖子。 她手还抓在刚抽出的箭尾上,坐倒在地,全身发抖。 同时魔神的尸骨滑落,摔在地上弹跳,发出几声闷响。 「你在害怕吗?」 「才不是,我是生气了!」 矿人道士毫不松懈地把手伸进触媒包,妖精弓手驳回他的取笑,瞪向天空。 如今他们甩开了魔神的尸骨,速度的确变快了,然而——与有翅者相比仍差得太远。 「我说矿人!」妖精弓手目视前方说道。「你能不能用法术把那家伙打下来?」 「我想是不至于打不中,但……」 矿人道士眯起一只眼睛瞪向天空,看清楚敌我的距离与速差。 夜幕在星光与月光照耀下已显无力,加上矿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仍能视物。 「就算用法术打落地,马上又会飞起来喔。」 「为什么!?没用的施法者!没用的矿人!」妖精弓手嚷个不停,矿人道士厌烦地说「吵死了吵死了」,皱起眉头。 「对方是用和我们不一样的法则在活动,要解决他们,除了铁与钢以外不作他想。」 「物理是吧。说得好!」 握住缰绳的蜥蜴僧侣笑得一张大颚都歪了。那是种鲨鱼般的笑容。 他似乎迅速盘算完毕,唔了一声,大大点头。 「术师兄,你说打是打得下来,没错吧?」 「那当然。」矿人道士点点头。「只是无法一直维持。」 「那么猎兵小姐,想请你露一手花式射箭似的本领……」 「没问题!」 妖精弓手不听内容就答应,同时朝夜色射出了箭。 箭划出森人特有的魔法般轨迹前进,但魔神轻巧地避开。 「啊啊,真是的!」妖精弓手啐了一声,又拿出一枝箭,搭上弓弦。 「那么。」蜥蜴僧侣一边甩动缰绳让马车蛇行,一边说道: 「可否请你以绑上绳子的箭射中对方?」 「绑绳子的箭……?」 妖精弓手拿起被扔到货台上的麻绳,嘴唇抿成一字形,仰视敌人。 红色恶魔仍持续拍动翅膀,似乎正伺机扑来。 「好,我就射!」 她毅然撂下这句话,开始迅速把绳子绑到箭上。 凭森人纤细而灵活的手指,即使在摇晃的马车上也不会失误。 妖精弓手一边以耳目观察敌人,手指动得像是由另一个人在控制,嘴角同时一松。 「你啊,简直像是什么将军呢。」 「天大的误会。」 蜥蜴僧侣缓缓摇动他长长的脖子。 「贫僧就像是箭羽,要决定方向倒还济事……」 为了把话说完,他先用舌头舔了舔鼻尖思索,然后「唔」一声点点头。 「毕竟所谓部队,说穿了就是箭头、箭身、箭羽、弓、射手缺一不可吶。」 啊啊。妖精弓手微微一笑。这个例子很好懂。 「那我大概就是箭头吧?好啦矿人,施法可别失误喔!」 「哼!爱说笑!」 矿人道士一边反驳妖精弓手,一边将敌人捕捉在视野内,忽然发现一件事。 天上浮现一道红光。 而且还是在张开大嘴的魔神口中,燃烧著红色的火舌——…… 「火焰箭(fire bolt)要来啦!」 「小意思!」 蜥蜴僧侣由衷感到开心似的大喊,强行甩动缰绳。 马匹或许出于错乱与恐惧,发出刺耳嘶鸣,马车大幅度改变方向,力道带得车体几乎都要散了。 紧接著,火焰箭插在本来几秒钟后马车应该会驶过的位置,迸出点点火星。 蜥蜴僧侣凶猛的面孔,被火红的火光微微照亮。 「哈哈哈哈哈,这下可热闹起来了。」 「长鳞片的,你是不是把这玩意错当成战车(chariot)啦!?」 「没的事。」 蜥蜴僧侣答得若无其事,矿人一边回答「我看很难说吧」,一边瞪向天空。 红色恶魔自豪的「火焰箭」被避开,似乎又打算展开俯冲攻击。 ——可没这么简单。 矿人道士面对不断变大的敌人身影,吆喝一声鼓舞自己。 「『妖精(pixie)呀妖精(pixie),不给糖,快捣蛋』!」 具有真实力量、能改变世界定律的话语迸发而出,法术之环牢牢捉住了恶魔。 无论如何拍动翅膀,都无法逃开重力的衡轭——本来应该是如此。 即使归类于下级,魔神终究是魔神,是扭曲世界运行的道理而存在的怪物。 「arremerrrerrrr!」 这只看似已经坠地的魔神,强行拍动翅膀,扯断魔力的锁炼,大声啦哮。 非得报这一箭之仇不可。对那个矿人、蜥蜴人、还有森人。 上古森人的血与内脏的香气,光是想像,就让低俗的魔神欲望翻腾。 「纳命来!」 但痛击他这股欲望的,又是森人的一箭。 妖精弓手脚跨在马车边缘,探出上身,毫不留情地将树芽箭射到魔神身上。 「areeerm!?」 魔神痛得无法动弹,让他晚了一步发现箭上连著绳索。 而只要有这么一步的空档,要让马车加速到将绳索拉撑,已经太足够了。 「!?!?!?!?!?!?!?!?!?」 刺耳的哀号,令人听了胆颤心惊的嘶吼,回荡在月下的旷野上。 相信这名魔神作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被马车绑著在地上拖行。 他拚命挣扎想飞起,但被马车拖著走,只能狼狈地在地上不断翻滚。 下级魔神仍试图靠力气扳回,脚上的爪子咬进地面,尝试控制住姿势。 只要能够起身,再次升空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一旦被他逃回空中,就棘手了。 「接下来怎么做!?」 妖精弓手一边从箭筒抽出下一枝箭,一边呼喊,蜥蜴僧侣便缓缓站起。 「当然,要解决他。」 蜥蜴僧侣说完双手合掌,夹住做为触媒的牙齿。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转眼间在他掌中不断膨胀,研磨锋利的,是大把的「龙牙刀(sharp w)」。 「马呢!?」 妖精弓手忍不住回头望去,却看见已经有一只「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牢牢握著缰绳。 「解决……喂、喂,长鳞片的,难不成你想扑上去……」 「言重了。」 矿人道士瞪大眼睛问起,蜥蜴僧侣像个深谋远虑的高僧般摇了摇头。 「但正是。」 下一瞬间,蜥蜴僧侣蹬得马车咿呀作响,扑到了下级魔神身上。 「喔喔,可畏的龙啊,伟大的父祖啊!尚请明鉴!」 「areeermeer!?!?!?!?!?!?」 蜥蜴僧侣一脚踏住魔神试图施放「火焰箭」的嘴与底下的喉咙,将气管踩扁,大声咆哮。 「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 接著轻而易举地以龙牙刀砍下了魔神的首级。 落下的头部滚落著消失在旷野中,被马车拖行的尸骨喷出蓝紫色的血糊。 蜥蜴僧侣站在宰杀的尸体上,身上溅满敌人的血,却仍若无其事,快活地昂起了下颚。 「哎呀呀,这可积了一笔好功德。」 从远方开始升起的朝阳照耀下,他的龙首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之中。 § 「目睹那种情形,我们两个就暗地里互相发誓『以后可别违逆这家伙』。」 「毕竟贫僧也有热血沸腾的时候。」 蜥蜴僧侣答得若无其事,欢天喜地地用双手举起端上桌的大块乳酪。 然后张开大嘴咬住,撕扯下来,尾巴在地上一拍大喊:「甘露!」 「不过再怎么说,术师兄也知道,贫僧乃是温血动物。」 「我听不太懂你的玩笑。」 矿人道士一副觉得他没药救的模样举手投降,顺便对女服务生加点了麦酒。 大口大口往那大鼓肚、桶子肚里灌酒,乃是矿人与朋友对飮时的礼仪。 「所以咧,凑齐了吗?」 「你是指?」 「就是箭啊。弓和箭。」 「啊啊。」 蜥蜴僧侣喉咙咕嘟一声,把嚼过的乳酪咽下去,擦去了嘴角的残渣。 「箭头是猎兵小姐,连接的箭身是术师兄,箭羽是贫僧……」 「……弓是那个小丫头,射手是啮切丸——差不多就这样?」 「然也,然也。」 矿人道士以眼角余光看著点了点头的蜥蜴僧侣,接过女服务生端来的麦酒杯。 他先把嘴凑上去啜了啜倒了满满一大杯的酒,然后一口气喝掉。 「无论是多精良的名弓,老是空击也会受损。」 「可是只瞄准小鬼,就不知道该当成好事还是坏事了。」 红著脸的矿人道士恶噗一声,呼出满是酒臭味的气息,用手背擦去了白胡子上沾到的酒露。 「不管怎么说。」 「唔,不管怎么说。」 「是支好团队(party)啊。」 「又如何能挑剔?」 蜥蜴僧侣张开大大的双颚发笑,矿人道士也用低沉的嗓音哈哈大笑。 两人拿起再加点的杯子,用力碰在一起。 「敬好友。」 「敬好战友。」 「敬好冒险。」 乾杯。 他们将三度举起的杯中物一飮而尽。 说起邂逅与别离 多半也有些家伙 成了灰烬消失 想著迟早会遇见 一直进进出出 翻动早已删除的书页 无论如何锻炼 始终是万年战士 连名字也遗忘的他究 竟何许人也 察觉不对时已经太迟 他就这么失去踪迹 说起邂逅与别离 邂逅与别 离都只有一次 冒险者的夜晚,就这么愈来愈深。 第10章『有去有回的故事』 当共乘马车停在驿站时,早已被暮色赶过。 即将西沉的太阳投出最后的红光,将与黑暗交融的世界抹成紫色。 伸得长长的影子,同样与大大扭曲的市街影子掺杂,形成一种剧画风格似的、不可思议的身姿。 哥布林杀手听见远方有小孩子急忙踏上归途的喊声,轻轻舒展僵硬的身体。 马车这种交通工具,明明只是坐著,却莫名地会让肌肉紧绷。 意识非常清晰,然而身体却很沉重。脑袋黏稠浑浊,脚下轻飘飘的。 ——是时候了啊。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忍受著眼皮底下的闷痛,很乾脆地做出这个决定。 记得以前听人说过,凡人(hume)顶多只能够连续战斗二十天左右。 要是不好好休息,难保各种能力不会低落。 哥布林杀手并未乐观得会认为这样无妨。 他大剌剌地笔直走向离大门很近的一栋高耸建筑物——公会。 回报,领酬劳、调度装备、休息,然后又动身前去剿灭哥布林。 是与往常没有任何差异的例行作业。无从出现差异。 正当他要走向公会大门的时候。 「唔唔喔!?」 「哎……呀?」 门从另一头被人推开,近得差点撞在一起的地方,站著一对男女。 正要走出公会的男子,从有著红黑色脏污的铁盔前跳开几步。 相对的,女子则摆动肉感丰满的肢体,拿著手杖,嘴唇形成优雅的弧线。 「我说你啊。」长枪手以厌烦至极的表情开口了。「少戴著这顶头盔晃来晃去。」 「吓到了吗。」 「我才没被吓到。」 「看起来……像是,活……铠甲……吧?」 魔女嘻嘻一笑,让本来就显得不满的长枪手更加闹起别扭,啐了一声。 哥布林杀手转动铁盔,若无其事地将两人的模样收进眼底。 长枪手顶著爱枪与盔甲武装,把背包挂在枪尖上扛著。 魔女则身穿一如往常的装束,手持一如往常的手杖,系著收纳卷轴用的筒带。 他们两人要去哪里,已经十分明白。 「冒险吗。」 「是呀。」魔女微微眯起眉毛很长的眼睛。「是……冒险(约会)。」 「你还是老样子剿灭哥布林?」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刚结束。」 是喔?长枪手短短应了一声,开口正要说些什么。 但他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了看铁盔与公会内,最后什么都没说就闭上了嘴。 哥布林杀手按住门,退到一旁让出道路。 接著思考了一会儿,想到应该说些话才对,于是短短补上一句: 「路上小心。」 「轮不到你来说。」 长枪手擦身而过之际,拳头在哥布林杀手的肩膀上捶了一记。 哥布林杀手正看著被捶的肩膀,长枪手已经迈出脚步。 回头一看,这次换魔女留下某种若有深意的笑容,扭著腰走远了。 「……唔。」 哥布林杀手微微歪头,随即放开了按住的门。 门发出咿呀声关上,这次由他自己推开。 紧接著,一阵喧嚷声立刻铺天盖地而来。 有些团队挤在柜台前,报告自己的冒险。 有些人瞪著告示板,寻找能立刻出发的冒险。 有些人因为休假而来到酒馆,也有人是冒险完而意气风发地来开庆功宴。 热闹、嘈杂,武器碰出的声响与人声鼎沸的空间。 哥布林杀手在入口转头环视,然后大剌剌地走向等候用的空旷区域。 因为他看出了柜台小姐正在应付其他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对她致意的动作点了点头,大剌剌坐到长椅上。 「喔。」 「啊。」 结果有人用十分状况外的声调叫了他一声。 转动铁盔一看,看见的是一副精疲力尽模样的少年少女。 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或许是刚洗过澡,头发上残留著水气,还是湿的。 但他们脸上仍浮现某种亢奋感,多半是因为完成了工作的喜悦吧。 少年的腰间除了单手剑外,还挂著一把棍棒。 这棍棒似乎操得很凶,已经渐渐泛黑,柄头还穿了个绳圈。 哥布林杀手微微歪了歪头盔。 「有在用吗。」 「……哦,嗯。」 新手战士颇为尴尬地扭捏起来,用手掌轻拍棍棒。 「还满常的。」 「是吗。」 哥布林杀手说著点头,新手战士就尴尬地搔了搔脸颊。 「老实说,我想了很多。」 「……」 「我想帮它取个名字,叫作粉碎丸(smasher)。」 「是吗。」 见习圣女顶了顶新手战士的侧腹:「也太羞耻了吧?」 新手战士闷哼一声,却开口说了句「可是啊」,不改反驳的态势。 哥布林杀手依序看了看争吵不休的两人,站了起来。 因为柜台小姐前方的队伍已经消化完毕。 哥布林杀手沉默了一会儿,踏出脚步前喃喃开了口: 「不坏。」 此话一出,两人的争吵立刻停止。 少年少女就像听见了无法置信的话似的,茫然抬头看著廉价的铁盔。 而铁盔微微往下动了: 「虽然不适合投掷,穿上绳圈是很好的改良。」低沉的嗓音续道。还加上一句:「我也试试。」 哥布林杀手转身背向不由得面面相觑的两人,大剌剌地往前走。 柜台小姐在柜台应付完冒险者,咚咚两声把文件弄整齐。 当两人眼神交会,柜台小姐随即笑咪咪地对骯脏的铁盔露出微笑。 「您辛苦了,哥布林杀手先生!」 「嗯。」 他咿呀作响地坐到椅子上,忽然注意到柜台内摆著陌生的东西。 是五六个可以放在手掌上的迷你人偶——不,是仿冒险者模样做成的棋子,组成了队伍。 「哦,您是说这个吗?」 柜台小姐嘻嘻一笑,用手指拎起其中一只。 大概是轻装的战士吧。她把这颗佩挂小型盾牌与剑的棋子放到手掌上,轻轻一戳。 「前阵子找到的……不过是公家用品就是了。但一直收著不用,就觉得它们好可怜。」 「是吗。」 她对哥布林杀手点头应了声「是」,然后把棋子照原状排回去。 轻装斥候、盔甲骑士、——森人(elf)魔女、矿人(dwarf)战士,以及老练的僧侣。 「是支团队?」 「对呀。是为了关上通往地狱的坟墓之门而出发的——冒险者团队。」 虽然到头来还是没能拯救世界。柜台小姐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他对她说: 「平衡不错。」 「是的。是支非常好的团队。」 她娓娓描述起这场冒险故事,彷佛把这些棋子当成了实际存在的冒险者。 寻找坟场入口的旅程,与一群绿色的守门怪物之间的战斗,可怕的迷宫…… 哥布林杀手默默听著,柜台小姐忽然察觉有异,慌张地说「不对不对」。 「对、对不起,我只顾自己闲聊……」 「不会。」哥布林杀手摇摇头。「很耐人寻味。」 「是吗?」 柜台小姐摇动辫子,微微歪头。然后「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她匆匆忙忙端出事先准备好的茶,把杯子递向他,然后乖巧地重新坐好。 「呃,那……委托案的情形怎么样了?」 哥布林杀手抓起杯子,一口气喝乾,说道: 「有哥布林。」 好的好的。也不知柜台小姐在高兴什么,只见她笑咪咪地让笔尖在书面上划过。 有几只,怎么部署,而他又如何杀了这些哥布林。俘虏的状态。任务成败。 她淡淡写下的内容,与平常没有两样。由哥布林杀手进行的剿灭哥布林任务。 写完整份报告后,一字一句念出来检查,确认内容无误。 确认完毕。柜台小姐说声「辛苦您了」,然后把认可章盖到报告书上。 这样文件就完成了,之后只剩下从金库拿出酬劳交付。 「那么请收下酬劳……啊,对了对了。」 她在指尖保养得十分工整的手上拍了一记。有件事不能忘记。 「前阵子的村庄,您还记得吗?」 「哪个。」 「就是哥布林杀手先生一个人去的……」 「啊啊。」他点点头。洞窟,村民,少年,俘虏。「我记得。」 「这是那个村庄送的。」柜台小姐颇有深意地呵呵一笑。「他们拿了谢礼过来。」 她打开金库,把取出的皮袋放到秤子上,从重量查对金额。没有问题。 之后嘿咻一声,连著放在托盘上的皮袋一起摆出来的,是个篮子。 这个放在柜台上的篮子里,装著满满像是才刚采收的玉蜀黍。 「他们说,请拿给冒险者吃!」 「哦——」 哥布林杀手拿起一根玉蜀黍,手感很沉。 随后拨开两、三片叶子一看,里头塞满了金色的颗粒。 「这结得很饱满。」 「对吧?」 她彷佛当成自己种的一样自豪,挺起了匀称的胸部。 「然后把这些蔬菜送来的,则是上次得到救助的那位。」 「……是吗。」 「是啊。」 柜台小姐以显露出几分放心的模样,将视线落到玉米上。 冒险者与佣兵打了败仗,还能存活下来并振作,是非常罕见的。 「真的是太好了呢。」 「嗯。」 哥布林杀手让铁盔缓缓上下摆动。 「太好了。」 接著做完诸般手续,哥布林杀手便抱著装满玉米的篮子站起。 聚集在公会的人们,除了这一两天才刚完成注册的人以外,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顶多只会瞥个一眼,觉得「啊啊,他不知道又在搞些什么了啊」。 从工坊探头的少年学徒也是一样,轻轻点头致意。 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问起:「什么事」,他就用围裙擦了擦手。 「没有啦,我是想说也许你又会需要剑,所以早点来问你要订什么货。」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那,帮我打一把。」 「好好好。你都不会想一次多订几把吗?」 「不想。」 说完哥布林杀手拍了拍腰间的剑鞘。 「我一次只带一把。」 听到这个回答,让少年学徒苦笑著点头:「很有哥布林杀手先生的风格。」 「那我会先准备好一把……等等,哇,这是玉米吗?」 学徒探头看向篮子里,登时双眼发亮,不由得说了声「好好喔」。 「已经到这季节啦?」 「对。」 「来这里之前,我在家乡就常把玉米煮得熟透来吃,每到夏天都这么吃。」 「是吗。」 哥布林杀手手伸进篮子里,随手抓出了两三根玉蜀黍。 接著顺手递向少年学徒。 「拿几根回去?」 「咦?」学徒口中发出惊呼声。「可以吗?」 「承蒙你和老师傅照顾。」 「哇、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少年学徒双手捧住玉蜀黍,连连鞠躬,随后便跑开了。 「师傅!」哥布林杀手听著里头传来的叫喊声听了一会儿,转身背向工坊走远。 也因为才刚入夜,公会里被处理委托回来的冒险者们挤得水泄不通。 他拨开这些人潮,每次听到认识的人对自己打招呼,就轻轻点头致意,一路向前进。 「真是的,只要开个口,我们会先在厨房帮忙蒸好啊。」 结果就在快要走到门口时,被人从旁一把拉住手臂。 说著「什么事」转头一看,抓住他手臂的兽人女服务生,正站在身旁瞪著工坊。 「再说这种时候,您不先拿到我这边来,我会很为难。」 「是吗?」 「对。因为烹饪跟分配,我们一套步骤就能完成!」 被人抱怨不机灵,哥布林杀手还是只能点头回答「是吗」。 何况由身穿盔甲的冒险者捧著谷物、站在原地不动,无论如何都会显得很醒目。 「喔哥布林杀手!」 酒馆方向传来一句悠哉的大喊。 转动铁盔一看,只见重战士似乎已经喝得酣畅,满脸通红举起了手。 「如何?你也收工了吧?来陪我喝个一杯!」 「怎么,你连他也邀?」 而他身旁有著美丽脸庞微微染成朱红色的女骑士,两眼发直地把手撑在桌上拄著脸。 「有什么关系?偶一为之嘛。」 「想也知道那小子能拿来当下酒菜的,就只有剿灭小鬼的事。」 女骑士嘀咕著「真拿你没办法」,嫌麻烦似的站起,挪动座位。 「好啦,小孩子都给我让开让开,本圣骑士(pdin)要坐这。」 「咦听大姊姊的口气,要说你是圣骑士还真……」 「你说什么?给我听好了,迟早有一天,我也学得会圣击(holy smite)……」 「大姊姊,你最近根本都是用盾打(shield bash)吧……」 「骑士用盾牌有什么不好!不对,真要说起来根本是不肯赐给我神迹的天神不好!」 「啊啊够了,吵死了吵死了,你们几个安静点啦。」 她和被她推开的少年斥侯(scout)与少女巫术师(druid)像群孩子似的斗起嘴来。 重战士听不下去,皱起眉头制止,实在无暇在意他是否有答应邀约的迹象。 哥布林杀手呆站在原地,正想著该如何是好,就有个人影一溜烟站到他身旁。 「对不起喔,叫住了你。」 是重战士团队里的半森人。他以优美的手势一鞠躬,闭上一只眼。 「我们老大那边,我会负责去沟通,还请不要在意我们。」 「就是啊。他们早就已经喝醉了,不会放在心上的啦。」 兽人女服务生哈哈大笑,摇动她野兽般的手,做出像是赶人的动作。 「好了好了,先生赶快回去吧。您不是约了人吗?」 「……」 哥布林杀手把铁盔转向他们两人,再转向远处的重战士身上,看看上面,看看下面。 「抱歉。」 他低声谢罪,反被他们面带笑容回答「没关系啦」,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当场告辞。 他被冒险者人潮推挤著,推开弹簧门走了出去。 夜风清凉地吹过,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内闭上眼睛,然后往前踏出一步。 踩著一如往常的大剌剌脚步走在路上,朝大门前进。 说是朝大门,其实就近在公会前方,距离也不怎么长,然而…… 他从快步走过大门的冒险者与旅人之中,看见一名高了一个头的巨汉。 哥布林杀手留意到这个特徵醒目的人影而停下脚步,对方似乎也就因此注意到他。 「喔喔,小鬼杀手兄!」 蜥蜴僧侣表情一亮,用力挥动手臂打招呼。 拨开人潮走上前一看,他的身边还有三个人,平常的伙伴都到齐了。 每个人都同样疲惫,衣服脏污,露出充满成就感的表情。 矿人道士闻到些微的血腥味而抽动鼻子,然后拔开身上酒瓶的瓶塞,想盖过那气味。 「怎么,啮切丸现在又要上工啦?」 「不。」哥布林杀手摇摇铁盔。他正要踏上归途。「你们怎么了。」 「算是刚解决了一场小小的冒险吧。」 「前锋只有一个人果然很吃力说」 妖精弓手一副没辙的模样大大耸了耸肩膀,连连摇头。 然后忽然轻巧地把手伸向女神官,用力抱住她。 「哇、哇哇……!?」 「你也累了吧?」 「没有,哪儿的话——」 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女神官瞪大眼睛,但也或许是因为这样,只见她难为情地低下头: 「我都只靠大家保护……」 「你好谦虚喔」 听到她小声回答,妖精弓手说声「好乖好乖」,抱紧她娇小的身体,摸摸她的头。 从她一边这么做,一边还瞥向哥布林杀手这点看来,似乎是不打算放他走。 「然后,虽然我们没有像矿人那样嘴馋,但讲好了要去吃点什么好吃的东西犒赏自己。」 「原来如此。」 「哎呀,这是玉米?」 森人的眼神十分锐利,留意到了哥布林杀手抱在胁下的篮子。 仔细一看,里头可不是装满了包裹在绿叶之中,结实饱满的金色谷物吗? 「欸、欸,可以拿一根吗?」 说时迟那时快,妖精弓手一溜烟放开女神官,一把抓走了一根玉蜀黍。 「你是圃人还是怎样?」就算矿人道士说得一脸嫌恶,她也只当耳边风。 「无所谓。」哥布林杀手这么说,她就更加得意地挺起单薄的胸膛。 女神官左右为难,显得有些狼狈,所以蜥蜴僧侣咻一声尖锐地呼气: 「哦——在贫僧的故乡,也经常吃这个。」 「咦,你们也会吃肉以外的东西吗?」 女神官以吃惊似的口气问起。 八成是想避免在大家疲惫的时候,还让情况演变成平常那种喧闹不已的争吵吧。 「在贫僧的故乡,会拿这个煮粥,加进蜂蜜和龙舌兰汁液等等,做成飮料。」 「是喔,完全没办法想像耶。」 妖精弓手的好奇心受到吸引,兴味盎然地探头过来,让女神官松了一口气。 「那么,就由贫僧献上一道吧。喔,对了,小鬼杀手兄。」 「什么事。」 「如果不介意,贫僧希望能要个一块,这个……」 「乳酪吗。」 「……唔。」 蜥蜴僧侣心浮气躁地点著头,用尾巴拍打地面表示正是如此。 「我回去请她个别送到房间。」 「喔喔,感恩!哎呀呀,贫僧似乎吃出瘾头来了。」 听到哥布林杀手的回答,蜥蜴僧侣发出欢呼:「喔喔,甘露!」 妖精弓手在一旁看著,开口说道:「既然这样。」 「由欧尔克博格拿给他不就好了?」 「那就不是牧场的生意了。」 「哼嗯?」 也不知道这样到底算不算是一板一眼。妖精弓手甩动长耳朵,嘻嘻一笑。 「那,欧尔克博格你来得正好……我有工作交给你。」 「哥布林吗。」 「才不是。」妖精弓手摇动长耳朵。「你送这孩子回神殿去。」 「呼咦!?」 妖精弓手说完推出来的,正是女神官。 她被这一把推得往前踉跄,靠到哥布林杀手身前。 女神官慌慌张张地转动视线,看看妖精弓手,又看看哥布林杀手。 「咦、啊,不,不用了。我一个人回去就好。再说又不远……」 「夜路可是很危险的喔。」 矿人道士捻著白鬅须,露出坏心眼的贼笑表情。 「毕竟谁也不晓得那些哥布林什么时候会冒出来,是不是啊啮切丸?」 「对。」哥布林杀手答得正经八百。 「但,你不是住在公会旅馆吗。」 「听说是关于秋天的庆典,有些事情要讨论的样子。」 「对吧?」妖精弓手徵求同意,「呃、呃……」女神官含糊带过。 这似乎是事实,但要是承认了,就真的得让他送自己回去。 「让小鬼杀手兄送你比较妥当。」 蜥蜴僧侣也落井下石,若无其事地加入说服行列。 「这种时候就不必客气了。」 「……」 他的口气显得高瞻远瞩,即使只是一些小事,也会让人觉得他说得没错。 女神官不知如何是好,以为难的表情环视众人,此时哥布林杀手有了动作。 「走了。」 他只短短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大剌剌地踏出脚步。 「咦、啊、啊、好……好的。」 女神官心想万万不能被丢下,不由得小跑步跟了上去。 她转身一瞥,只见三名同伴像是在看著某种令人莞尔的景象,目送他们离开。 这让她莫名有些难为情,一股热气冲上脸颊,但还是朝他们一鞠躬。 「那,呃……明天见!」 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微微歪了歪铁盔,再度踏出脚步。 女神官拚命跟向不断远去的背影。 之所以能很快来到他身旁,并不是出于她的努力,而是因为他放慢了脚步等她。 「最、最近这阵子,你是不是很忙呢……?」 女神官调整急促起来的呼吸,以窥看脸色的角度朝他望去。 一如往常的铁盔。由于天色逐渐变暗,更加看不出他的表情。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因为缺钱。」 「钱……」 「已经存够了。」 女神官白嫩的手指按在嘴唇上,嗯了一声,低头思索。 少许的不满与少许的担心。并非嫉妒之类的情绪,至少她这么认为。 他不来依靠自己,让她有些落寞,也有些不服气。有困难明明可以讲出来。 女神官想著这些念头时,他的脚步仍在前进,她坚忍地跟上。 所以很快就抵达了地母神神殿。 「到了。」 听哥布林杀手这么一说,抬头一看,眼前已经是神殿入口。 白垩石圣堂染上西沉夕阳的紫色,里头可以瞥见一些值班者点起的篝火。 女神官先说了声:「谢谢你送我回来」,然后朝通往路口的阶梯跑上几步。 ——这样好吗? 她实在不觉得。 「那、那个!」 所以她转过身来,鼓起内心的勇气,拚命挤出声音。 相信脸一定很红,但多亏夕阳的颜色与夜色,应该看不出来。 「下次去冒险的时候……请一定要找我!」 「……」 哥布林杀手默默仰望她的脸。 过了一会儿后,他回答一声「嗯」,明明白白地点了头。 「我会的。」 只是这样,对女神官而言似乎就够了。 她当场表情一亮,连在傍晚夜幕中都看得出来,很有精神地点点头说:「好的!」 对喊著「明天见!」的她说声「明天见」,目送她苗条的背影跑向神殿之中。 哥布林杀手就这么在神殿前呆呆站了好一会儿。 ——今天是个很容易遇到人的日子。 哥布林杀手忽然想起了以前也曾想过的念头。 但他又想到,这想法同时也是一种错误。 人始终都在那儿。 要说有什么改变,说不定真的有了改变。 要说什么都没变,想必也真的没变。 就只是,先前不曾留意。 他觉得自己以往实在忽略了太多的事物。 深深吸气,重重吐气。 哥布林杀手从热闹依然的公会前走过,通过城门,来到大道上。 双月皓然的月光搭配上星光,明明是夜晚,却不可思议地并不会觉得黑。 将树下草地吹得婆娑的风,到了夜晚也变得凉爽,令人心旷神怡。 当他默默以一如往常的脚步走在路上…… 远方浮现一盏微弱的灯火。 和平常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他回到了看得见牧场灯火的地方。 哥布林杀手微微加快了步调。 越过帮忙牧场主人砌成的石墙,走过自己修好的栅栏,一路来到玄关。 就差一步了。 哥布林杀手站在老旧的木门前,却不立刻开门。 他先在杂物袋里翻找,拉出了一只装满金币的袋子。 用手掌试了试那沉甸甸的分量,松开袋口,检查里面装的东西。 没有问题。把袋子塞回去后,铁盔接著往左右转动,最后朝天一仰。 「好。」 哥布林杀手略一低语,手放上门把。转动,推开。 咿呀作响的门后,有著令人松一口气的温暖,与甜美的香气。 当他理解到香气是来自炖煮的牛奶时,站在厨房的她转过身来。 「哇,今天好晚喔。」 她吃惊得连连眨眼,用围裙擦了擦手,啪哒啪哒地在厨房跑来跑去。 他关上身后的门,踩著小心翼翼的脚步走进室内。 她瞥了一眼他的动作,目光停在他抱在胁下的篮子。 「咦,这玉米是怎么了?好漂亮——」 「人家送的。」 他说著就打算把篮子随手摆到桌上。 「这样啊?」她点点头,搅拌著大锅里的东西,看也不看就提醒一句:「不可以摆桌上喔。」 「唔。」 「至少也摆在椅子上吧。」 「舅舅怎么了。」 「好像说今天要开会,会晚回来。」 那么应该无所谓吧。他喀哒几声拉出一张椅子,把篮子放到上头。 大堆玉蜀黍就像贵宾似的,威风八面地坐镇在那儿。 他见状「唔」一声点点头,期间她仍在厨房里忙碌地跑来跑去。 「等一下喔,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嗯。」他说著走到自己的椅子旁边,手放到椅背上。 「嗯嗯?」 始终感觉不到他要坐下的迹象,所以她回头望去,想看看怎么回事。 一看才发现,他这可不是一直呆站在椅子旁边,默默不语吗? ——哼嗯? 她一边用围巾擦手,一边小跑步离开火炉,又小跑步跑向他。 ——遇到这种时候,最好都还是由我主动回头搭话吧。 「怎么啦?」 她弯下腰,从下往上凑过去看他的铁盔。 铁盔一如往常,完全看不出表情。不过,她隐约可以想像。 他「唔」地闷哼,闭著嘴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没有」。 「在吃饭前。」 「嗯。」 「有东西想交给你。」 他好不容易才断断续续说出这几句话,翻找起杂物袋。 接著拖出来的,是先前他检查过的金币袋。 袋子一放到桌上,里头的金币就受到压挤,发出沉重的声响。 「奇怪?」 她眨了眨眼。 「我记得这个月的房租已经拿过了耶。」 「不是。」 他用比平常更冷淡的口气丢下这句话。 「是生日。」 「啊。」她不由得两手一拍。 说起来还真的快到了。只是因为太忙,完全忘了这回事。 ——明天不就是我十九岁的生日吗? 「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所以想到这样最好。」 他说完,默默把金币袋推过去。 这种东西包装得太精巧固然令人为难,但这皮袋还真是毫无装饰或时尚可言。 而且好死不死,里面装的是钱。就生日礼物而言,从排行榜底下数起来还比较快。 「……你喔,实在是。」 是该生气、该叹气、该傻眼,还是该悲伤? 牧牛妹露出各式各样的含糊表情后,到头来还是选择苦笑著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 她就像小孩子收到大人送的布偶一般,把金币袋紧紧抱在丰满的胸前。 「你总让人感觉像是不懂,其实很懂——不过有时候你其实是真的不懂耶。」 「唔。」 「既然不知道,总可以一起去买、一起去挑吧?」 ——我也比较希望那样唷? 她歪著头一口气说完,他低声闷哼之后,让铁盔缓缓上下摆动。 「……知道了。」 「听你这回答就知道你没搞懂呀——谢谢这句话,我就留到决定礼物的时候再说啰?」 这下可得好好念你一顿了。她嘻嘻笑著,在他背上轻轻一拍。 「像是收获祭,我就很期待喔。」 牧牛妹笑归笑,却说得像是一点也不期待。 所以对他的「我会考虑」这句话,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说「好好好」应付掉。 「好啦,总之赶快坐下。饭菜就快好了,我们就先来吃饭吧。」 接著双手放上他那因为穿著铠甲而又大又硬的肩膀,用力拖著他拉开椅子,把他扔了上去。 然后正要小跑步跑向厨房之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啊,对了对了,我忘了重要的事情。」 她尽全力在脸上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欢迎回来!」 「嗯。」 他点点头,静静地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我回来了。」 特典 维持体态的故事 「嘿咻…………」 柜台小姐轻哼著伸直手臂,进行坐姿体前弯,胸部几乎平贴在地板上。 她那线条姣好的双腿已张开成一字马,游刃有余地弯折著肢体。 持续做了数分钟的体操后,全身早已香汗淋漓,令薄薄的短衫紧贴肌肤。 话虽如此,可不能就这么收工。 ——这阵子,因为出勤时间很不规则,有点运动不足呢。 「嗯、咕……呼。往这边,弯……」 她一边在内心叹气,抬起趴著的上半身,以腰为基点朝左右拉筋。 虽然不算太稀罕,身体的柔软度对她来说仍是少数可以自豪的长处。 想当然,这项特技并非与生倶来,而是日复一日努力不懈的成果。 头发、肌肤、双眸、嘴唇、胸部、腹部、臀部、双腿、指甲、手指,不得不细心保养的部位有很多。 ——就算这样,我也不要为了美白跑去放血,或是滴什么颠茄制的眼药水(散瞳剂)。 「呼……都城的人真的很夸张耶。」 用手擦去额际的汗,她稍微喘口气。 那些都是近期的流行,邮购目录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堆。 即便是为了勾起在边境从事开拓的妇人们的消费欲,也未免做过头了。 ——虽然有听说,贵族为了瘦腰,甚至会刻意拔掉肋骨。 她不由得捏了捏自己的肚子。咕啾的确捏得起一点点,但是健康的肉肉。 「不过,还是会在意呀……」 这是女人的天性吧。柜台小姐不禁发出「呣」的一声,用十分勉强的姿势替摊在地上的教学书翻页。 书上记载的是流传自遥远东方、锻炼精神与修行的秘法——打著这种名号改良而成的体操。 据说原本是僧侣为了提高自身修为而练的,哎,详细情形她也不太清楚。 「这姿势还真困难耶,凡人(hume)真的摆得出来吗……」 不过……嗯,这种事急不来。首先就按图索骥,一步一步尝试吧。 「呃,从背开始,屁股、腿和腹部做出弧形,强调胸部……鸽子的姿势?」 缓缓反弓起上半身,调整呼吸,并小心别弄痛自己。逞强就失去意义了。 话说回来,虽然人家常说对冒险者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日积月累的努力…… ——女孩子可也不轻松唷。 想到这里,柜台小姐轻轻地露出微笑。 虎之穴特典 关于习能技能这件事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92129 被投出的小石头沿著大拋物线咻-地飞了出去,从头上飞过。 「奇、奇怪……?」 在公会的后面,女神官手持投石索,难为情的叫著。 表情险些崩溃,眼角流著眼泪,这样子可不能被神殿的后辈看见。 -学会投掷的技能。 她下了这个决心,是在成为冒现者不久后的事。 虽然这是个好决意,但也没那么容易学会。 首先第一点:需要时间,时间确保有了以后还需要钱,为了赚钱就必须去冒险。 短时间的训练花费较便宜,当然在这期间的生活费也不能少。 明明没有太多的储蓄却花了不少时间,所以希望尽快学会-…… 「为、为什么会歪掉啊……」 怎样都命中不了。 皮绳末端的圆环套在手指上,用皮绳将石头卷起来后握住,旋转转几圈放手。 这样子皮绳还会留在手上,只有石头会划破空气飞出去,击中目标-才对。 「哥布林也办的到,对吧……」 也就是说自己连哥布林都不如。 不禁浮现出这种想法,强烈的自卑感让她那小小的肩膀垮了下来。 -不,没事的……。没问题,没问题的。我要做的话还是办的到的。 女神官摇摇头振作了之后,突然想到什么,小步地跑向标靶。 作为箭矢的标靶,只是个画了圆圈的枯燥乏味的替代物。 嗯-,手指抵著嘴唇思考之后,她开始用粉笔画起什么。 尖尖的眼睛、尖尖的耳朵、秃头、张烈的嘴。 「……嗯,好」 可爱的握了拳之后,小步跑回之前站的位置,拿好投石索。 闭上眼睛回想,在洞窟中那个人的动作。 将投石索在头上回旋转动,快速地投掷出,石头咻-的划破空气飞了出去,然后- 「啊……」 命中了。 忍不住可爱的握拳「成功了」的跳起来的少女,慌张地确认周围。 努力这件事,就算是神明,被看见了还是会感到害羞。 gamers特典 关于装备的采购之类的事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92129 「啊啊真是的!为什么这附近没有产那种药草啊……!」 精灵弓手在住处的床铺上粗鲁的抓抓头发,抱怨道。 只穿著一件毛巾盘腿坐著的姿态,完全粉碎了众人对森人的幻想。 但是,对于光是其存在就比幻想更高次元的森人而言,完全不在意一般,重重地往床上躺。 「嗯-,伤脑筋啊。果然只能用买的了吗……」 以前还在森人里时,所有一切,森林都会提供。 说著有点古老的语言的话,枝叶啊,叶子啊,自然都会提供帮助。 但是一旦离开森人里,像这样进入人类城镇生活的话,就没那么简单了。 精灵弓手翻个身趴著,往旁边的行李伸出手开始翻找。 床上被杂乱的衣服和装备和杂物所覆盖著,惨不忍睹。 有时女神官或哥布林杀手或受付娘会清理乾净,但已经过了一周了。 「嗯……诶……在哪里…啊。找到了找到了」 从短衣底下拿出的,是她的钱包。 里头的数枚金币发出响亮的声音。 -最近要节约一点呢。 在床上座好的精灵弓手,晃著白皙的双腿思考著。 「嗯,嗯,香草还有吧。还有,嗯-……炼金术的素材原料吧」 将背包拉到身边,用双腿夹著,从中取出笔记用具。 森人特有的用树木的叶子装订而成的记事本,和使用树液墨水的笔。 再一次趴在床上,摆动双腿。 晃著手上的笔,她的耳朵也高兴地晃动。 「预算,有点不足?嗯-,但是这样的话最少下一次的冒险……」 木制的箭矢,需要再去找边境之街上生长的树木,蜘蛛丝的弦也是。 对于斥侯而言,精灵弓手的花费本来就比平均值还少。 所以她会陷入钱不够的处境,除了随意挥霍以外没别的原因了。 「……金钱真的很麻烦欸」 「……你先把你的房间整理整理」 「哇啊啊啊!?」 距离因惊吓而被丢出去的树液墨水撞击到便宜的头盔,还有2秒。 melonbooks特典 关于以前练习的往事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92129 在犹如火海般的草原上,少年一边挥舞著棍棒一边走著。 由于他较年长,红色头发的少女只能拼命地追上。 等一下。是因为说了这句吗?或是太慌张了而没注意到? 注意到时已经太迟了。被野兔的巢穴绊倒,脸蛋亲上了大地。 比起疼痛,反而因跌倒而受到惊吓,少女不禁眼角泛泪。 听见了哭声的少年放下了传说之剑跑了过来。 伸出手帮忙她起身,问了她有没有怎样,但少女只是一个劲的哭泣。 少年困惑的环抱手臂,姊姊经常告诫说不能让女孩子哭泣。 太阳已经快落到地平线以下,距离天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警告说天黑之后哥布林会来唷,但少女只是哭得更大声。 怎么办。有甚么东西吗。少年思考著。看向天空、看向草原、看向脚边。 忽然少年将杂草的一片叶子拔了下来,少女眨了眨眼。看著喔。 哔-,响起了和当下气氛完全不同的,尖锐明亮的声响。 少年将草放在嘴边,哔哔哔的吹了好几声。 张大眼睛的少女擦了擦脸上的泥巴,我也要,也拔了片叶子。 但是不管嘴巴怎么吹,都没有声音。 眼看少女又快哭了,少年赶紧伸出手。要这样啦。 疑惑的少女小心翼翼的吹,叶子发出了哔-的声音。 少女渐渐破涕为笑,少年也松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笑著。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吹著草笛,哔哔哔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结果因为晚回家,还沾了满身的泥巴,被骂了一顿……。 这算这样,看著夕阳时她都会想起那时的回忆。 在那之后,过了好几年,许多事都改变了,发生了许多事。 靠著牧场的围栏,望向远方草原的尽头,那个下沉的太阳,她眯起了双眼。 拔起了脚边的叶子,靠近嘴唇,像是在呼唤谁似的哔-地吹著。 声音乘著徐徐的微风飞向了远方。少女哔-、哔-地重复吹著。 街道那头,有个黑影。 就算不用注意看也知道。漫不经心地走著,是他。 她又哔-地呼叫了一次,他的头盔向著这边。还是一样走得很快。 笑著的她离开了栅栏,就这样小跑步跑向他身边。 第1章『预演(tutorial)』 「过去你那边了!」 铃铛般的嗓音,以不输给风雪呼啸声的音量,响彻在战场上。 将美丽的蜂蜜色波浪卷发绑成两束,花样年华少女的一双碧眼闪闪发光。 她是一名盛装参加宴会还比较合适、千金小姐般的冒险者。 想必曾化上美丽妆容的脸颊,即使此刻身在雪地,仍因战斗的紧张而滴下汗水。 丰满的胸口以胸甲保护,细得不需要束腰的腰部则包裹著皮甲。 手上雪亮的银制刺剑,是从老家带出来的传家宝。 剑身以雷锤锻打红色宝石而成的轻银所制,柔软而锋利。 一名女战士一边亲热地开著玩笑,一边从这样的她身旁跑过。 「我当然知道!先别管这些,你可别滑倒了啊!」 「真是的!我才没那么迷糊!」 谁知道呢?这名女战士身穿薄胸甲,一头枫叶般的红发下微微露出长耳。 森人踏著跳舞似的步伐,手中细剑闪动。 千金剑士击溃的对手正仓皇惊惧,她没有理由放过这个空档。 「orarararag!?」 「garoarara!?」 丑陋的小型怪物一只接著一只,胸口溅出脏污的血沫,内脏滚落,就此断气。 说起这种怪物的名称,活在四方世界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应该也不为过。 深绿色皮肤,泛黄而乱糟糟的牙齿,具备恶童般狡猾的不祈祷者(non-prayer)。 地上最弱小的怪物——也就是哥布林。 暴风雪中仔细一看,到处都可以瞥见小鬼蠢动的身影。 也不知道它们是不在意寒冷,或是不知道御寒的方法,只直接把毛皮卷在皮肤上。 至于手上的武器,只有石斧、棍棒,或是绑上骨片的简陋短枪。 但他们仍对冒险者们满怀敌意、憎恨与欲望,并不逃避,而是正面对敌。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再觉得可悲,反而觉得滑稽了呢。」 千金剑士以惹人怜爱的模样哼了一声。 「嘿嘿,两位姊姊果然厉害!」 这时不知道打哪儿传来一个轻薄的说话声,完全不把暴风雪放在心上。 甚至堪称天真无邪的开朗语气,让半森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别闹了,做你的工作!」 「好唷。」 短剑无声无息地划过,刀刃溜进了小鬼肋骨间的缝隙。 小鬼被人从背后刺上一刀(backstab),瞪大眼睛毙命。 轻轻一脚踢倒尸体现身的,是一名小个子的圃人(rare)斥候(scout)。 他踏住尸体,拚命想拔出陷进尸体中的短剑。 即使哥布林再笨,也不可能放过这个破绽。 「呜哇!?」 「gorbbb!」 「grooob!」 圃人斥候大声惊呼,从靠数量优势包围的小鬼棍棒下跳开。 「快点,别发呆。」 一道娇小而顽强的影子拦在两者之间,护著这名圃人斥候。 这名身体有如岩石一般的矿人(dwarf)僧侣,举起了战锤(warhammer)。 金属块毫不留情地击碎哥布林的头盖骨,使脑浆喷溅而出,让罪孽深重的灵魂升天。 「不好意思啊,大和尚!」 「没什么。」 矿人僧侣对圃人斥候这句话也答得若无其事,甩去黏在战锤上的眼球。 「喂,术师,远方还有一、两只呢。」 「我当然看得见。」 应声的是名穿著一身不起眼——或说朴素——纯白长袍的壮年魔法师。 这名凡人(hume)像是在显示过人的睿智,摸著下巴,嘴角浮现剽悍的微笑。 他一边以长袍下显露的手迅速结印,一边以教科书般的动作举起法杖。 「大小姐,可否劳驾您一起出招?」 「那当然!」 魔法师的话,让千金剑士雀跃地点点头。 她高举美丽手指上镶著闪亮宝石的戒指,与魔法师共同念出蕴含真实力量的话语。 「『沙吉塔(箭)……凯尔塔(必中)……拉迪乌斯(射出)』!」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雅克塔(投射)』!」 改写世界运行之理的真言迸发,两种法术袭向小鬼。 魔法师射出的「力箭(magic missile)」,化为数柄超常的箭矢,刺穿了小鬼。 千金剑士的「闪电(lightning)」则一路将白雪化为蒸汽,击中小鬼。 肆虐过后,留下的只有两具分别全身开孔与烧焦的小鬼尸骨,以及积雪底下露出的地面。 但相信这场下个不停的雪,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一切都掩盖过去。 「手到擒来。」 半森人女剑士咻一声甩去爱剑上的血,收剑入鞘。圃人斥候吹了吹口哨。 「怎么?状况这么好?」 「轻敌的态度可让人不太敢恭维啊。」 叮咛她的自然是矿人僧侣,壮年魔法师则悠哉地说: 「无妨。毕竟法术管用,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太危急的状况。」 这支团队(party)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与哥布林的遭遇战,重新确认自己的战果。 他们合作无间,也并未受伤,尽管动用到法术,仍是大获全胜。 冒险者们的眼神中,燃烧著希望、野心之类闪闪发光的热情。 背后是北国的寒村。住著一群因为在怪物的威胁下担心受怕,需要保护的弱小人们。 前方则是艰险却美丽的白雪高山。 其中一处,存在张开血盆大口的深渊入口,正等著他们。 哪怕对手是哥布林……不,正因为是哥布林。 剿灭哥布林——倘若这不叫冒险,又该叫作什么呢! 「是啊,你们放心吧。」 千金剑士毅然站了出来,一头金发随风飘扬,回头对同伴们气宇轩昂地说了: 「本小姐自有妙计!」 第2章『大规模战斗(mass combat)』 ——哥布林杀手先生惠鉴。 冰雪精灵飞舞的时节已至,寒冷彻骨时分,近来可还安好? 冒险者是一种迎向危险,以身体为资本的职业,请小心别著凉了。 至于我,不可思议的是,自那次以来,连梦中都不再有那些小鬼出现,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这也全都是拜您和您的伙伴所赐,谨在此表达由衷的感谢。 原先也心想,应该尽早写封信给您…… 但没什么要事却捎信,总让我有些难为情,况且又自制地想到不该打扰。 还请见谅。 那么,这次之所以提起笔来,所为无他。 乃有一事相求,想委托您处理。 事情的开端,是一位千金小姐离开双亲的庇护,当上了冒险者。这是很常有的事。 而她接下委托出发后,便音讯全无,很不幸的,这也并非稀奇之事。 双亲前来委托公会搜寻女儿下落,也绝对称不上罕见。 问题在于,这位千金小姐所承接的委托,乃是剿灭哥布林。 之后的情况,您一定已经明白了吧? 搜索委托中,加上了一个条件:「请由最值得信赖的高阶冒险者处理」。 然而,相信没有高阶的冒险者,会愿意接下剿灭哥布林的任务。 公会的人来找我商量,而我除了您以外,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想必您诸事繁忙(收获祭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倘若有余力,能否请您对这位可怜的姑娘伸出援手? 无论是否允应,小女子都由衷祈求您平安。 顺颂 时祺。 「剑之圣女恭祝安好——……信上是这么写的。凡人(hume)的信可真热情。」 森人(elf)轻快的话声,开朗地在冬季的大道上响起。 一条道路延伸得很长很长,从荒凉的原野间横贯而过。 景观一成不变,一路所见,尽是枯树与积了雪的树下矮草稀疏散布。 天空就像涂满了铅色的云,一望无际,毫无趣味。 在这灰色的世界中,她神采奕奕的开朗嗓音,听来分外鲜明。 这名森人苗条的躯体上,穿著一身猎人装束,背著弓箭,愉悦地摆动长耳朵。 妖精弓手(elf)那猫一般的好奇心,当然不是只会发挥在冒险上。 她将手上的信俐落地折好,用长长的手指夹住,传给身后的人。 「我没看过几封别的信,所以不太清楚。大家都这么热情吗?」 「谁知道呢……」 接过信的凡人少女露出含糊的笑容,委婉地表达自己的不知所措。 她娇小的身躯上穿著炼甲,炼甲上披著圣袍,手持锡杖,乃是神官。 原来如此,是一封内容有点情书味道的信。要说会不会好奇,的确是会。 ——可是,这样传阅实在觉得过意不去…… 要是自己的信被人这样传阅,真的会一蹶不振。 「……不、不过,天气的确很冷呢。」 因此她决定强行把话题带往保险的方向。 愈是往北,天空就愈是布满了厚重的云层。阳光被遮蔽,照不到地上。 吹过的风冰冷刺骨,还开始掺杂著少许白色的物体。 是冬天。 任何人看了大道上微微积起的雪,自然都会明白。 「我大概是因为里头穿著炼甲,还是觉得有点凉……」 「所以我才说金属的东西不好!」 妖精弓手挺起胸膛哼哼两次,得意地上下摆动长耳朵。 一看之下,她的一身猎人装束,的确并未使用任何金属。 而一旁回答「啰嗦」的,则是矿人(dwarf)术师。 「我才觉得亏你穿那么薄的衣服都不会冷呢。」 「哎呀,森人可是意外的强健喔?」 「不就是俗话说的什么什么不会感冒吗?」 矿人捻著胡须这么调侃,妖精弓手随即面红耳赤地逼问:「你说什么!」 吵吵闹闹。和平常一样的热闹互动。女神官微笑著说了句:「真拿你们没办法。」 「唔……还有精神如这般斗嘴,著实令人羡慕。」 在女神官身旁重重点头的,是高大的蜥蝪人(lizardman)。 蜥蜴人本身具有可怕的龙族血统,但他们是来自南洋的种族。 雪地的寒冷几乎令人冻僵,让蜥蜴僧侣(lizardman)长满鳞片的身体不停颤抖。 女神官看不下去,战战兢兢地仰望他的脸。 「……请问你还好吗?」 「听说贫僧的父祖辈也很畏寒,也许已经严重到灭绝的地步。」 蜥蜴僧侣大大的眼珠子一转,伸出舌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下去。 「小鬼杀手兄似乎不怕冷,果然是特别锻炼过吗?」 「……不。」 被叫住的是走在一行人最前面的凡人战士。 脏污的皮甲与廉价的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即使是初出茅庐的冒险者,穿戴的装备肯定也比他像样点。 人称哥布林杀手,是位列第三阶的银等级冒险者。 唯一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双手握住的是做工单纯的箭。 「因为我受训的地点就在雪山。」 他一边行走,一边用力扭转箭尾一带,回答时看都不看同伴一眼。 「喔喔?」蜥蜴僧侣表示佩服,说道:「贫僧可万万学不来。」 「我也不想再来一次。」 哥布林杀手对挥动尾巴的蜥蜴僧侣说了这么一句,也不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 他的步伐一如往常毫无迷惘,大剌剌而粗犷。 「哥布林杀手先生,请等一下!」 女神官双手握住锡杖,踏著小鸟般笨拙的步伐,小跑步来到他身旁。 「这个,谢谢你。」 对于让他停下手上工作而过意不去,女神官说了句「对不起」后,递出的就是那封信。 矿人道士与妖精弓手还在背后争吵的此刻,就是大好机会。 她心想除了现在这个时机以外,再也没有别的机会把信还他,于是做出了这个极具决断性的行动。 「委托内容都了解了吗?」 哥布林杀手改用单手持箭,以另一只手随手摺起接下的信。 塞信时微微可以瞥见的杂物袋还是老样子,杂乱地装满了各种破铜烂铁。 但相信对他而言,这些都是经过整理、分类,而且必备的装备。 ——我是不是也该多去筹备各式各样的道具? 女神官忽然想到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刻下迟早要好好问一问的待办事项,点了点头。 「呃……也就是说,只要去救这位女性就可以了吧,从哥布林手中救出来。」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换言之就是剿灭哥布林。」 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边境之镇举办过收获祭后,水之都寄来了一封信。 一封与过去一样、指名哥布林杀手进行委托的,由至高神大主教——剑之圣女寄来的信。 只要是牵扯上哥布林的工作,这个古怪的冒险者不可能不接。 他领著同样经神殿告知这个消息的女神官,以及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蜥蜴僧侣等人,向北出发。 他们要前往一个位于雪山山腰上的小小寒村,正午刚过的现在,眼看再不久就要抵达。 「但愿人还平安……」 「嗯唔……这个嘛,我是不太想说这种话。」 妖精弓手似乎吵架吵腻了,连连摇手,以半打趣的语气插嘴。 她垂下的一双长耳朵则与脸上表情相反,为她忧郁的心情代言。 「……坦白说,我实在不觉得被哥布林掳走,人还能平安。」 「这,是没错啦……」 只要看看彼此僵硬的笑容,女神官与妖精弓手在想什么也就不言可喻。 当然这也不限于哥布林。 无论小鬼还是龙,冒险者一旦落败,下场都将凄惨得无法用「平安」两字来形容。 「活著就救援,死了就回收部分遗体或遗物。」 因此,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也是理所当然。他的嗓音平淡、低沉,无机质。 「不管人如何,哥布林都得杀,这委托就是这样。」 「……你总可以说得委婉点吧。」 也难怪妖精弓手会一脸厌恶,但他显得毫不在意。 女神官苦笑著说:「那样太为难他了喔。」微微耸了耸肩膀。 想来并非顾虑到女性成员的感受,但蜥蜴僧侣就是在很自然的时机下开了口: 「不过,小鬼为何会在冬天也袭击村庄?」 他刻意让巨大的身躯发抖,强调现在这时节有多冷。 「乖乖待在洞窟里,明明要快活多了。」 「这个啊,长鳞片的,不就和熊之类的动物一样吗?」 矿人道士捻著白胡须回答。 「来,喝个一口,暖暖身体吧。」 「喔喔,这可感激不尽。」 他用长而大的双颚大口咽下酒液,拴上木拴,把酒瓶还给矿人道士。 矿人道士摇摇酒瓶,从酒水在瓶中摇动的声响估计剩下的量,又把瓶子挂回腰间。 「毕竟要过冬,饭啊酒啊点心啊,都非得有储备不可啊。」 「哎呀,如果是这样,应该要在秋天去攻击村庄才对吧?」 身为猎兵(ranger)的妖精弓手,用食指在空中划圈,自信满满地说了。 「诸如熊之类会冬眠的野兽,都是这么做。」 「可是吶,冬天不也偶尔会看到熊慢吞吞地在外面闲晃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找不到可以冬眠的洞穴,或是秋天的收获太少,无可奈何才出来的。」 单论狩猎这方面,再也没有别的种族像森人这么专精。 即使矿人道士再怎么爱斗嘴,也只能不情愿地点头回答:「说得也有理啊。」 女神官听著他们两人的对话,手指抵上嘴唇,「唔」的一声思索起来。 她隐约觉得,思考所需的材料都已经在脑海中备齐,之后就只差拼凑起来这一步——…… 「啊。」 「怎么啦?」 女神官灵光一闪而叫出声音,妖精弓手朝她歪了歪头。 「我在想,」女神官先顿了顿,然后说:「会不会是因为已经收割完了?」 ——嗯,只有这个可能。 女神官说著,想法也渐渐整合起来,于是随著思绪到哪就继续说下去。 「等村庄或城镇收割完农作物,谷仓满了以后……」 「……再一次清空。」 蜥蜴僧侣接过话头,女神官微微点头回应:「是。」 「原来如此,小鬼也会做些合理的盘算。」 「我倒觉得单纯就只是坏心眼罢了。」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哥布林杀手摇了摇头说了声:「不。」 「那些哥布林笨归笨,但不傻。」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清楚嘛。」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嗯」了一声,回答妖精弓手的话。 「他们脑子里只有掠夺,也因此,在掠夺这件事上会动脑。」 他上下打量用力扭转过的箭,然后收进挂在腰间的箭筒。 看来他对自己边走边做的手工艺成果还算满意。 「以前有过经验。」 「是这样吗……」 女神官正佩服,身旁的妖精弓手则应了一声「哼嗯~」,但并非针对他的发言。 是对原本属于她专门领域的弓箭。 「……那,欧尔克博格对这箭做了什么?」 「改良。」 「这算改良?」 妖精弓手以令人察觉不到徵兆的动作一个伸手,从箭筒中抽出了箭。 「小心。」 从哥布林杀手并不责怪这点看来,他也已经习惯了她的「不懂装懂」。 妖精弓手对他一副嫌麻烦模样说出的话哼了一声,查看这枝箭。 是枝平凡无奇的便宜货。品质(rating)和森人的箭无从相比。 妖精弓手用指尖,往被冬天的阳光照得微微反光的箭头上轻轻一碰。 「看起来也没有上毒……」 「今天还没。」 「等等,别这样啦。」 妖精弓手听到他淡淡说出的这句话而皱起眉头,将箭翻转过来,结果眨了眨眼说声:「咦?」 「这枝箭,箭头都松掉了吧?这样会掉耶?」 听妖精弓手这么一说,不难发现的确如此。 由于哥布林杀手用力扭转箭头,让这枝便宜货的箭头松开了。 这样一来,即使射中目标,箭身多半也会脱落,而且射击的精度应该也会下降。 「欧尔克博格真是的,实在拿你没办法。」 妖精弓手刻意摇头耸肩表示「受不了」。 矿人道士在后头说「又在倚老卖老」,而她置若罔闻。 「来,整个箭筒都给我,我帮你重新装好。」 哥布林杀手盯著她轻轻伸出的手掌看。 接著他说:「不了」,摇摇头回答:「这样就好。」 妖精弓手瞪大了眼睛。 「咦,为什么?」 「因为这次,我们还不清楚那些小鬼的巢穴在哪。」 「这和这些箭有什么关联?」 莫名其妙! 一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妖精弓手就很缠人。 认识她已经快要一年,哥布林杀手叹了口气。 「箭插上去,箭身会脱落,只剩箭头留下。」 「然后呢?」 「铁就是毒。」 哥布林杀手伸出手,妖精弓手就「嗯」了一声,乖乖还箭。 拿回箭的哥布林杀手,小心翼翼地将之收进箭筒。 「除非挖出箭头,否则回到巢穴,肌肉就会腐坏,让疫情扩散。」 而哥布林之中并没有会医术的个体——目前还没有。 狭窄而污秽的巢穴。始终难以痊愈的伤。腐败。疫情蔓延。如此一来…… 「还不到一网打尽,但能造成重大打击。」 「……欧尔克博格还是老样子,专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妖精弓手以声带抽筋似的语调吐露心声。 一旁女神官露出一副觉得无可救药的模样,仰天长叹。 ——神啊,神啊。他并……大概有恶意,但还是请您宽恕他。 组队这么久,如今还要为他的言行吃惊,那真的会吃不消,但她就是无法不这么祈求。 哥布林杀手原本正视前方,踩著大剌剌的脚步往前走,这时将铁盔转过来面向她。 「……有这么奇妙?」 「……这、呃,这个嘛——」 女神官回答时视线乱飘。 「……毕竟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嘛?」 听到哥布林杀手低声说了句「是吗」,蜥蜴僧侣哈哈大笑。 「别放在心上。这的确很有小鬼杀手兄的风格。」 「也是啦,啮切丸下手狠辣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矿人道士拿起挂在腰间的酒瓶灌了一口,藉以抵御寒冷。 只是这么一开瓶,燃烧般的火酒就让四周飘散出一股酒精气味。 听见他的打嗝声,妖精弓手捏著鼻子连连摇手。 矿人道士以手臂用力擦去胡须上沾到的酒,看了哥布林杀手一眼。 「应该会吃掉吧?照常理来说。毕竟人质也得分粮。如果要过冬,应该没有理由放她们活命。」 「因为冬天很长。」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淡淡地说道: 「它们会想要娱乐。」 这句话说完后不久,一行人发现山脚下的村子冒出了黑烟。 § 「欧尔克博格……!」 最先出声的,是长耳朵忽然一震的妖精弓手。 道路前方不算太远的地方,窜起了黑烟。是炊烟吗?不对,不是炊烟。 「哥布林吗?」 「村子。火。烟。烧焦味。声响。惨叫……大概,没错!」 「哥布林啊。」 哥布林杀手犀利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拿起背在背上的短弓。 他加快脚步之余,以熟练的动作拨动弓弦,搭上箭,拉弓。 同时整个团队更不需要谁吩咐,开始迅速奔跑。 攻击村庄的哥布林正满脑子想著劫掠,并没有发现他们来到的迹象。 他们又如何会犯下放过这个良机的错误? 「哥布林杀手先生,神迹的祈祷……」 女神官的脸因为紧张而绷紧,喘著气跑来,认真地对他提问。 「麻烦你。」 「好的!」 女神官也已经过了一年的冒险者生活。 虽说净是在剿灭哥布林,但冒险的密度并非其他新手所能相比。 所以她不是在问要施展哪一项神迹,而是要求他下达祈祷的许可。 因为一行人中,和哥布林杀手合作最久的就是她。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女神官立刻将锡杖拢向胸口,死命对自己信奉的神献上祈祷。 消磨灵魂的祈祷所引发的奇迹。让自己的意识与天上的诸神接触,是实实在在的神迹。 淡而清澈的光从天洒落,笼罩住哥布林杀手与蜥蜴僧侣。 是无数次将哥布林杀手一行人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圣壁(protection)」。 蜥蜴僧侣滑行似的蹬地飞奔,看著绕在身上的磷光,眯起眼睛。 「唔,如此灵验的地母神如果是龙,贫僧倒也不是不能考虑改宗。好了……」 他完成了对可畏的父祖龙之祈祷,手上握著锋利的刀。 蜥蜴僧侣维持随时都能扑向猎物的敏捷,凝神观看村庄,犀利地问道: 「小鬼杀手兄,剿灭小鬼或是保护村民,如何抉择?」 「想也知道,两者都要。」 他淡淡地回应蜥蜴僧侣。 妖精弓手持弓奔跑的模样活脱像个猎人,发出了「哦?」的一声。 哥布林杀手自己也在观察状况,同时对蜥蜴僧侣简短地徵询意见: 「你怎么看?」 「……不太妙啊。」 蜥蜴人的神官战士回答时透出老手(veteran)的风范。 「猎兵小姐没听见刀剑声。贫僧认为八成是战斗已经结束,正劫掠得如火如荼。」 「如果它们以为已经赢了,就趁机痛击。虽不清楚敌方战力……」 这是常有的事。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 「我们正面杀进去。」 「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呢?」 「不叫。理由晚点再说。」 哥布林杀手说完,加快奔跑的速度。 女神官拚了命跟上,矿人道士则踩著笨重的脚步跑得下巴都朝前突出了。 他从不敷衍。既然说会解释,就是会解释。 因此一行人并未反驳。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议论了。 「别用药,但其他法术不用省。」 「好唷。」 应声的是团队中的施法者(spellslinger),矿人道士。 「要用啥法术,我可以任意决定吗?」 他用短短的脚奔跑,同时手已经伸进抱著的袋子,翻找触媒。 敌人的数量想必很多,但也不限于哥布林,在这世上施法者总是占少数。 从五个人之中足足有三名施法者这点来看,这支团队的确得天独厚。 「交给你。」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看向妖精弓手。 「你上高处查看状况,支援大家。」 「好。」 森人就像猫一样笑容满面,以优雅的手势举起大弓,慢慢搭上箭。 准备已经就绪。哥布林杀手正视前方奔跑之余,说道: 「首先,一。」 箭无声无息地射出,陷进在村庄入口悠哉的小鬼后脑。 「oraag!?」 脑被伤到的小鬼往前软倒,就不知道它的同伴是否注意到了。 「不、不要啊!?救、救命啊,姊、姊姊!」 小鬼正忙著把一名躲在住宅旁桶子里的少女拖出来。 哥布林抓住尖叫挣扎的少女头发,尚未掌握住状况。 第一只小鬼断气软倒的同时,木芽箭有如雨点般洒落。 哥布林的喉咙与眼睛插上了箭,连呻吟也发不出来就倒毙在地。 「欧尔克博格,你给我等一下!擅自开始太贼了啦!」 射杀小鬼的妖精弓手噘起嘴发著牢骚,同时轻快地依序踏上桶子、柱子,攀向屋顶。 这是只有以树为家的森人才会有的漂亮身手。 「咦、啊——……?」 「我们是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跑向茫然失神的村姑,简短地这么说。 少女年纪幼小,大概才十岁出头。 她衣著虽然朴素,却是毛皮所制,一眼就看得出父母把她照顾得很好。 少女看见他挂在胸口的银色识别牌,当场热泪盈眶。 银等级——第三阶的冒险者。等级就等同于实力与社会信用,银色更是边境最佳的证明。 哥布林杀手一边毫不大意地警戒四周,一边接连问出几个问题。 「哥布林在哪?有多少?其他村民怎么了?」 「啊,这,呃,我、我,不、不知、道……」 少女因恐惧与后悔而脸色苍白,连连摇头。 「可是,大家,被集合到,村子的广场……姊姊,叫我,躲起来……」 「……不痛快。」 哥布林杀手愤懑地撂下这句话,从箭筒抽出了一枝新的箭。 「一切都让我不痛快。」 这句话中透露出了各式各样的情绪。 女神官关心地朝他使了个眼色,毫不犹豫地在少女身前单膝跪下。 「不用担心喔。我们,一定会救出你姊姊。」 「真的……?」 「是真的。」 女神官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部,露出花朵绽放般的微笑。 她轻轻摸了摸颤抖少女的头发,拿出地母神的圣符给她看,望著她的眼睛说: 「你看,我是侍奉神的仆从。而且——」 没错,就是这个而且。 女神官转头仰望,少女的视线也跟著看过去。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男性凡人战士(human fighter)。 「……哥布林杀手先生,不会输给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看看少女,又看看女神官,然后瞪向传出劫掠声响的村庄。 「敌人还没发现。我们上。」 「不管怎么说,确实棘手啊。」 蜥蜴僧侣沉重而慎重地,说出自己对当下状况的看法。 「以小鬼而言,敌方的行动很有条理。想来大意不得。」 「考量它们大白天找上门,也许有高阶种。」 ——如此一来,或许不该让它们活著把消息带回巢穴? 哥布林杀手在一瞬间的迟疑后,把这枝用来让哥布林活命后害死同伴的箭,收回了背上。 接著一如往常,拔出了不长不短的剑。 「让外围的小鬼跑掉固然棘手,被据守在中央广场,处理起来也很费事。」 「既然这样,广场就由我来吧,用法术一网打尽。」 矿人道士拍著大肚子自告奋勇。 「唔……」 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用脚把脚下的小鬼尸体翻成仰躺。 简陋的毛皮,武装则是状似抢来的柴刀。血色良好,没有饥饿的迹象。 「得看数目而定。」 哥布林杀手一边踏烂小鬼的手,抢下柴刀,别到腰带上,一边说道。 他扬起视线瞥向之处,只见妖精弓手正从屋顶上用手遮挡阳光,盯著广场。 一双长耳朵颤动似的微微摆动。想必她正从声响判读状况,探寻敌情。 「广场上应该有五、六只!」 听到她以坚毅的声音回答,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只说看得到的范围就好,整村大概多少?」 「如果它们躲起来就看不到……不过我想全部应该不到二十只!」 「应该是先遣队。」 哥布林杀手这么断定,然后迅速拟定策略。 包括刚才解决的两只在内,假设合计不到二十只,广场上有六只。 这么算来,在外围劫掠的数目应该在十只以下。 虽然只是预测,但总不会差得太远。 既然敌人数目很多,分散战力就是愚不可及的举动,但状况不容他们不分头行动。 「……我们分成广场跟外围两组。」 「既然如此,贫僧就与术师兄一起前往广场吧。」 哥布林杀手对自告奋勇的蜥蜴僧侣点头:「就交给你们。」 在屋顶上听著他们谈话的妖精弓手,眼睛与耳朵始终朝向村内,说道: 「矿人,你要去的话我会支援你!」 「好唷,拜托啦。」 矿人道士喝了一大口酒瓶内的液体,用手擦了擦嘴,然后用拳头捶了一下蜥蜴僧侣的肚子。 「那长鳞片的,我们上吧!」 「小鬼杀手兄,祝您武运亨通。」 蜥蜴僧侣临走之际,用强而有力的手拍了拍哥布林杀手的肩膀,飞奔而去。 「……」 哥布林杀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头,有了行动。 他脚步大剌剌的,但并不发出脚步声。 所向之处,是他们救出的少女,以及搀扶著她的女神官。 「……她还好吗?」 「是。我想是因为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了……」 被哥布林杀手一问,女神官坚强地微微一笑,抬起头来。 她的正前方,有著缩在地面睡著的少女。 想必是看到冒险者来,告知了姊姊的事情后,就断了线似的失去意识。 「该怎么办呢……?」 「我们没空再陪著她。」 「啊……」 女神官还来不及说话,他那套著护手的粗犷双手,就抱起了少女。 哥布林杀手把她就近放到一个桶子里。 然后从杂物袋中拉出一条毯子,盖了上去。 即使不能说安全,却是她姊姊挑上了这里,算是可以放心的地方。 而地母神与至高神,又如何会是不聆听她姊姊祈祷的冷酷天神呢?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哥布林杀手喃喃说完,女神官微微点头说了声:「是」。 她并未握著锡杖的左手在空中游移,踌躇地放到哥布林杀手背上。 「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他握剑的手上灌注力道,举起盾牌,看向前方。村子在燃烧。里头有著哥布林。 「我们上。」 「……!好的!」 女神官双手用力握住锡杖,毫不迟疑地点头。 被他依赖,她不可能拒绝。因为自己这条命就是他救的。 自己本领低微,还不成气候,这些她都再清楚不过。 啊啊,可是…… 「背后,请交给我……!」 战斗就这么开始了。 § 有著成排圆木所建住宅的雪道上,哥布林杀手与女神官这两名冒险者,就像影子似的奔跑。 雪后头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相信傍晚很快就会来临。 那些小鬼的时间就要来了。考虑到村子,已经几乎不剩什么时间。 「在村子里,战斗……」女神官一边奔跑,一边喘气。「……我还是,第一次。」 「遮蔽物多得不是洞窟可比。要注意能躲的东西跟头上。」 哥布林杀手话一说完,将手中的剑掷向上方。 剑咻一声撕裂空气,插在爬上屋顶的小鬼胸口,要了它的命。 「oraag!?」 小鬼发出哀号跌落的同时,哥布林杀手从腰带上拔出了柴刀。 他轻轻试挥,发现比单手剑重。接著拿摔到地上痛得打滚的小鬼头盖骨试刀。 「gaarororoooooorg!?」 垂死的哀号拖得很长。哥布林杀手满意地听著。不坏。 「这样就是四。」 「广场有六只,所以剩下应该不到十只……是吧。」 女神官微微闭上眼睛,祈求地母神让死去的小鬼在通往地府的路上不会迷路。 无论是谁,终归一死。这当中没有任何差别。死亡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平等的事物。 「嗯……没时间慢慢找了。」 哥布林杀手一口气跑到十字路口,和女神官背贴著背靠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忽然间缩短,即使明知现在不是这种时候,她仍忍不住怦然心动。 「刚才的哀号吸引了小鬼。要来了,准备好。」 「……啊,好、好的!」 女神官点点头,双手握紧锡杖,收到胸前。 心脏会怦怦直跳,脸颊会发烫,大概都是因为跑得气喘吁吁。 这种状况下,没有余力去想些暧昧的事。她这么告诉自己。 「小心脚下。要是因为雪滑倒,会死。也要小心毒刀。」 「好的……呃。」 听到他的吩咐,女神官微微歪头。 遮蔽物、头上,还有脚下、淬毒武器。 「……结果还是跟平常一样,对周遭的一切都要小心……就是这个意思吧。」 哥布林杀手发出「唔」的一声。 女神官隔著背感觉到他在点头,不由得脸颊一缓。 「这种指示,岂不是和没说一样吗?」 「抱歉。」 「真是的……拿哥布林杀手先生没办法呢。」 女神官轻声微笑,几乎完全是在逞强,强颜欢笑著。 她曾多次只和哥布林杀手两人一起出任务。 但像这样和他并肩上前线,也许还是头一遭。 如今她的团队有五个人。 虽说专业的前锋只有哥布林杀手一人,但蜥蜴僧侣也是战士。 身为后卫的女神官站上最前线的机会,比以往大大减少。 这是因为有众人保护她,让她不免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然而…… ——正因为这样,才更非得尽到自己分内的职责不可。 而且不管怎么说,能让他为自己操心,还是令人高兴。 她双手用力握住锡杖,眼中映出了雪烟后蠢动的影子。 「来了,吧……」 「挥武器的动作要小。牵制就好。杀敌交给我。」 「好的……!」 之后两人连对话的余力都没有。 小鬼们看出对手只有两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女人,于是从十字路的四个方向一拥而上。 「gaaorrr!」 「groob!」 「五……!」 哥布林杀手就像劈柴似的,以柴刀劈向率先扑上来的一只。 「gorob!?」 他任由这只柴刀陷进额头的小鬼软倒,接著就朝左边的一只挥出圆盾。 磨得十分锋利的盾牌边缘无异于武器,小鬼的脸被割开,发出了哀号。 小鬼头往后仰,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握住它骯脏的缠腰布上所插的短剑。 他一脚踹在哥布林肚子上让它躺平,顺势拔出短剑,举起掷出。 握著短枪赶来的哥布林,猛抓著插上短剑的喉咙而滚倒毙命。 「六。」 他踏住第一只小鬼的尸骨,拔出柴刀,把挣扎著想起身的第二只小鬼脑袋劈开。 「七!」 双拳难敌四手。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哥布林杀手却也有他的盘算。 背后交给她防守,所以不必担心,自己只要专心对付眼前的小鬼即可。 小鬼即使想破墙突袭,这里也无墙可破。只要不忘警戒十字路四方就够了。 再也没有哪种对手,像出了自己领域的哥布林这么好驾驭。 「嘿,呀!」 女神官额头冒出汗水之余,持续以小而迅速的动作,将锡杖挥来挥去。 同时还拚命回想为了在上次庆典执行仪式而修习的演舞课程。 不是重重打在哥布林身上,而是挥开。要把它们挥开。驱退。击打武器,拨开攻势。 不让敌人近身,不让敌人黏上,不让敌人拉近距离。 大幅度挥动也许可以牵制,但只要被敌人抓准空档扑上来,就没戏唱了。 ——而且,身后有哥布林杀手先生。 自己的背后交给他。他的背后交给自己。 安心感与使命感。两者交杂在一起的昂扬感。 「啊……!」 忽然间 ,她感觉到哥布林杀手往右踏步。 女神官不犹豫也不迟疑,跟上了脚步。 两人就像跳舞似的转了半圈,前后互换。 「八……九!」 哥布林杀手的柴刀,夺去她架开的两只小鬼的命。 沉重的刀刃劈在肌肉与骨骼上的声响,让女神官不管听几遍都难以习惯。 何况还要与跨过同胞尸体,眼睛燃烧著仇恨与欲望的哥布林对峙,实在远非她所能独力承担。 第一次冒险中痛入骨髓的恐惧,至今仍未消失。相信以后也不会消失。 「……呀,啊!?」 喀。挥下的锡杖被小鬼格挡住。 一瞬间势均力敌,优势随即倒往小鬼方。即使是瘦弱的怪物,膂力仍胜过她苗条的手臂。 而既然有这样的力气,要拉倒她,在她喉咙割上一刀,相信也是轻而易举。 女神官脸色苍白,脑海中浮现过去的同伴,那名女魔法师最后的下场。 「呜!『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gorruuruaaaa!?!?」 然而她不可能就这么玩完。这些日子里她也累积了经验。 「圣光(holy light)」的神迹,毫不留情地烧焦小鬼的视网膜。 小鬼按住脸挣扎,女神官一把将锡杖抢回手上。 这绝非用来制造伤害(damage)的神迹,但世上万物皆看如何运用。 没有想像力的人会先死。这是哥布林杀手教会她的。 「十……!」 而他又如何会错过哥布林露出的破绽? 他与女神官互换位置之际挥过的柴刀,水平击碎了哥布林的颈骨。 他朝痉挛著在地上颤动的小鬼那角度变得奇妙的脖子,再补上一刀,要了它的命。 哥布林杀手制造出一座小山似的尸体,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接著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女神官。 「……没受伤吧?」 「啊,是的。」 他一如往常,问得平淡。女神官赶紧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的身体。 即使自己以为没有受伤,实际上却受了擦伤,这样的情形是有可能发生的。 尤其小鬼会用毒,所以小小的伤口也可能致命。 「我想……应该没事。」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检查沾满血的柴刀,轻轻啐了一声。 姑且不说油脂,似乎是因为砍断过骨头,刀刃有了缺损。 「……刚才的『圣光』,时机不错。」 「咦……?」 接著他才想起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女神官隔了一拍,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被夸奖了? 「啊,呃、呃!谢、谢谢……夸奖?」 ——这是在夸我,吧? 暖意与喜悦眼看就要从脸上洋溢而出,女神官赶紧绷紧松弛的脸颊。 「……嘻嘻。」 尽管仍忍不住流露笑意,但这种状况下,也不能就这么高兴得冲昏头。 她立刻绷紧脸颊,单膝跪下,抓住锡杖献上镇魂的祈祷。 哥布林杀手也绝对不会为此见怪。 「一开始二,这里七,这样就是九。」 他毫不大意地把箭搭上弓,警戒四周。 仔细一看,被蹬得溅起的血与泥土弄脏的路上,零星滚落著几具尸体。 这些尸体几乎都是凡人,但也有几具是哥布林。 十之八九是村民抵抗造成的吧。小鬼们的死因,似乎是受到铲子之类的农具击打。 小鬼的尸体有两具——不,是三具。 「……十二,是吧。」 哥布林杀手为了确定小鬼已经死亡,踢开了它们的尸体。 途中有短剑从哥布林手上掉落,于是他捡起来,插到腰带上。 他不打算挑剔武器。哪怕只有一颗小石子,或是赤手空拳,也有方法可以杀哥布林。 但近战武器的有无,有时将是决定性的差异。搜刮武器非常重要。 「她说广场上有五、六只吧。」 「这样一来,全部就是十七或十八只?」 女神官祈祷完毕,一边拍掉膝盖上沾到的泥土一边站起。 哥布林杀手的表情被铁盔遮住所以看不到,但她脸上带著不解。 「的确,是不满二十只……」 「把人质集合到一处,抵抗的村民尸体完整,都让我不痛快。」 「……不像哥布林,是吧?」 女神官手指按住嘴唇思考,说了这么一句话。 洞窟、遗迹,以及在这些地方的最深处经历过的许许多多,不太愿意回想起来的记忆。 无论哪种场合,哥布林打败敌人后,都会想就地开起宴会来。 这是因为对他们而言,那儿就是「巢穴」,是可以放心的领域。 而对手愈抵抗,哥布林施加的暴力就会变得愈残忍。 它们狡猾、胆小、坏心眼、执念重,而且对欲望很忠实。 相信再也没有哪个字眼像「忍耐」一样,和哥布林如此无缘。 现在却会在敌地集合俘虏,不享用胜利的果实而默默持续劫掠—— 「……难道又有食人巨魔(qgre)或暗人(daker elf)在领导吗?」 「不知道。」哥布林杀手说了。「也许只有哥布林。」 他的口气实在太有他的风格,让女神官莫名觉得安心得不得了。 哥布林杀手。古怪、奇妙、另类、顽固。 跟了这个人一年,当然也有过很多太冒险的事。 虽然也有令人觉得不能丢下他不管,感到没辙的一面。 「也对。」女神官回答的声调,非常柔和。 这时…… 「……奇怪?」 女神官微微动了动鼻子,嗅出了空气中掺杂的些微气味。 甜腻,令人有点晕头转向,像是酒的香气。 「这个,大概是酩酊(drunk)的法术……吧?」 「让哥布林连著人质一起睡著吗。」 哥布林杀手看看四周,再将视线朝向多半就是气味来源的广场方向。 原来如此。广场上的确正以只有魔法才可能造成的势头,不断冒出浓烟。 「很有效率。」 「啊、啊哈哈……」 ——……总比把整个巢穴的哥布林一起催眠要来得……还是别想了…… 这些念头她想归想,只是并不说出口。 § 「欧尔克博格,你好~慢喔!」 「是吗。」 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哥布林杀手嫌麻烦似的应声。 这是广场占领完毕之后的事了。 人质被集合到中央,周围杂乱地摆放著堆积如山的战利品。 被集合到广场中央的数十名村民仍睡眼惺忪,但看上去并没有受伤迹象。 哥布林杀手查看完情形,先点了点头。 接著他注意的是哥布林的尸体,然而…… 「是七只。」 矿人道士一直在把尸骨集中拖到同一个地方,厌恶地拍掉手上的秽物。 「啊啊,受不了,啊啊,真是的,哥布林实在是臭得让人受不了。」 「确定吗?」 「很臭跟死掉的只数都确定。至少,中了法术的是这样没错。长鳞片的,你说呢?」 「唔。」 蜥蜴僧侣在广场的另一头警戒,这时重重点头。 「贫僧以爪爪牙尾解决的有四只,猎兵小姐以弓箭杀了三只,合计七只,应该错不了。」 「是吗……十九啊。」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手伸进尸体堆起的小山。 因为他看到有只小鬼佩了剑。 他抽出剑,检查剑刃,觉得没有问题后塞进剑鞘。这才总算定下心。 「啊,欧尔克博格,那女孩怎么啦?」 她会称之为「那女孩」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我让她去带小孩子来。」 「……不要紧吗?」 「嗯。」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答。「虽然也只是根据经验法则。」 哥布林杀手再度将视线朝向村民们。 他找出年纪最大,服饰也最高等的一人,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过去。 「你是村长吗?」 「是、是啊,这,我是……各位是?」 老人把满是皱纹的脸皱得更扭曲了,狐疑地抬头看著哥布林杀手。 对此,他以挂在胸口的识别牌做为回答。 「我们是冒险者。」 「冒险者……银等级……」 老翁村长眨了几次眼睛,理解的神色在眼眸中有如涟漪般漾开。 「该不会是,小鬼杀手……」 哥布林杀手轻声回答:「对」,村长就不由得惊呼出声: 「喔喔……!真亏、真亏您愿意来到这里……!谢谢、谢谢……!」 村长感极而泣,以乾得像枯木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 那做野外活儿而锻炼出来的手掌与手臂,健壮与力气都不复往年。 但哥布林杀手仍然确切地回应了村长上下摇动的握手。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好的,您尽管问……」 「首先,村子里有药师或治疗师吗?神官之类的人也行,只要位阶能够施行神迹。」 「这……神官这方面,我们全靠巡礼路过的神官;药师也是,说有是有啦……」 村长脸色渐趋黯淡,显得有些过意不去。 多半是以为他要要求酬谢或支援吧。 「是个前阵子流行病导致双亲过世,才刚继承家业的女儿。本领就……」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说得毫不犹豫,理所当然。 「我们帮忙治疗。团队里」他说到这里先顿了顿,然后接著说:「有两名神官。」 「啥——……?」 「不巧的是,我们没有多的药水(potion)。」 说著他拍拍杂物袋,小玻璃瓶之类的物体在里头碰撞,发出喀啷几声。 「既然药师不成气候,也没办法补给吧。我们只能提供神迹和急救。」 被哥布林杀手追问:「不满意吗?」村长慌慌张张地连连摇头。 眼中浮现的狐疑转为惊愕,接著渐渐变化为敬畏。 无论是多么寒酸的村子,只要受到小鬼袭击,就会赶来加以讨伐的冒险者。 流浪的吟游诗人所唱的歌,经过美丽的词藻点缀,说得十分动听,然而…… ——原来诗歌之中也包含了真相的片鳞半爪吗? 「哈哈哈,原来如此。之所以不让贫僧叫出龙牙兵,理由原来是要节省法术?」 「而且开拓村的人,很迷信。」 哥布林杀手对慢慢走近的蜥蜴僧侣点头。 「魔法姑且不论,骷髅就不太妙。」 「小鬼杀手兄可真清楚。」 「因为我以前也是。」 这句短短的话,让蜥蜴僧侣恍然转了转眼珠子。 「的确,虽说是龙骨,但操纵骷髅兵,难保不会被当成是死灵术师啊。」 蜥蜴僧侣说:「既然如此,可得先按照受伤程度把伤患分类才行」,说完就摇动尾巴展开行动。 蜥蜴人原本就是能征惯战的种族,处理夜战医疗,有其一日之长。 「还真吓了我一跳。」忍不住说出这么一句话的,是在远处看著他们互动的妖精弓手。 她似乎闲著没事,持弓警戒四周,藉此来消磨时间。 她努力将哥布林杀手的身影,纳入宽广的视野角落。 如今他已经坐在村民群里,用从杂物袋拿出的治疗器具,迅速处理伤势。 夹住止血药与有消毒效果的药草,以绷带包住伤口,用力加压。 光是这样的处置,就会产生很大的差别。 「对不起,对不起。」在他身旁鞠躬道歉的长袍女性,应该就是村长所说的药师吧。 妖精弓手缓缓摇动长耳朵,秀气的脸上像猫似的满溢笑容。 「原来欧尔克博格只要肯做,也有办法跟人说话嘛。」 「也是啦,毕竟我们之中,就属啮切丸的名头最响亮。」 矿人道士在她身旁捻著胡须点头。 他和负责警戒的妖精弓手不同,战斗结束之后,他等于已经没事做。 但绝非派不上用场。 尽管并未学过急救,但他随身携带许多用品,做为魔法的触媒。 其中之一的火酒,更是他誉为「可喝可洒」的好货。 强烈的酒精用作消毒,也有著足够的效力。 矿人道士把一只瓶子交给药师少女,对连连鞠躬道谢的她摇了摇手。 不忘恩情、感谢与仇恨,但不拘小节。矿人就是这种个性。 「边境最优秀,小鬼杀手……等等,你不就是听了这诗歌,才来找他的吗?」 「这——是没错啦。不过诗歌和实情,实在差得太远了。」 妖精弓手一边鼓起脸颊表示不服气,一边回想起过去听过的歌。 刚毅不阿,沉默而诚恳。无论酬劳多么微薄都在所不辞,清心寡欲的男子。 只要有小鬼出没,即使地处偏僻,也会毫不犹豫现身救人,一刀灭去小鬼。 简直是当成了圣人、当成白金等级的勇者来吹捧,然而…… 「可是仔细想想,那家伙跟公会打交道的手腕也很高明嘛。」 「俗话说会眼红嫉妒的,都是不知实情之人。不管什么事,在哪里,都没两样。」 他仰望森人的双眼,歪成恶作剧的神色。 「所以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胸部像铁砧,就羡慕其他女人喔。」 妖精弓手的脸抽动得几乎听得见声响。 「毕竟森人和那个神官丫头不一样,要花一两百年来长大嘛。」 「你还真敢说,你这酒桶的亲戚……!」 「呵呵呵呵。身宽体胖可是矿人帅哥的条件啊!」 吵吵闹闹。争吵一如往常,但绝不表示他们两人松懈了。 矿人道士的手从未离开装满触媒的袋子,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也在摇动。 她不会漏听接近过来的两个脚步声。 当然也听出其中一个是小孩子,另一个则是耳熟的女神官。 妖精弓手确实地辨识出来。 「姊姊!」 「啊……!」 在伤患间跑来跑去的药师少女,当场表情一亮。 她张开双手,迎接跑来的幼童,手臂牢牢缠住,拥在怀里。 也难怪少女会不管他人的目光,当场号啕大哭。 「……」 哥布林杀手注视著这幅光景好一会儿,然后缓缓移开了视线。 因为去接小孩的女神官,莫名露出一脸笑咪咪的表情。 「怎么?」 「呵呵。啊,没有……」 听他粗鲁地问起,她微微眯起眼睛,摇摇头。 「只是想说哥布林杀手先生好像很高兴。」 「……是吗?」 「是啊。」 「……是吗。」 哥布林杀手检查自己的铁盔,护颊并未松动。 「算了,没关系。麻烦你治疗村民,还有,葬礼也要。」 「葬礼……」 女神官白细的手指按上嘴唇,略一思索。 「我只学过地母神的仪式……这样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只要是秩序方的神,他们不会挑剔。」 「我明白了。那就请包在我身上。」 女神官乾脆地回答完,迅速看看四周,然后单手拿著锡杖跑了开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 「喔喔,你来啦。」 蜥蜴僧侣正以粗犷而长著鳞片的手进行治疗,慢慢转动他的长脖子回话。 她强而有力地点头回答:「是」,同时翻找背包,准备绷带与药膏。 「我还剩一次神迹,所以如果有人伤势较重,可以用『小愈(heal)』……」 「那么这边这位就麻烦你。似乎被重重殴打过。贫僧的法术也用完了。」 「我明白了!」 毕竟她还待在神殿时,就曾尽女神官的职责对冒险者们进行治疗。 她俐落地卷起袖子,在伤患间来来去去的模样,有著超乎她年龄的沉稳。 哥布林杀手视线一边追著她转,一边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相信总不会就这么结束—— 「欧尔克博格!」 就在这个时候。 妖精弓手坚毅而清新的示警声,让整支团队都一起抬起头来。 仔细一看……相信它应该是躲在桶子后面窥探情势。 只见一只小鬼从桶子后方冲向道路,想逃出村子。 动如脱兔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哥布林连滚带爬地奔跑,影子转眼间就愈来愈小。 ——不。 「『妖精(pixie)呀妖精,不给糖,快捣蛋』!」 矿人道士在咏唱「捕缚(hold)」的同时掷出的绳索,像蛇一般从空中掠过。 绳索圈住小鬼的脚。尽管哥布林并未摔倒,仍大大绊了一下。 「臭小鬼,别想跑……!」 有这一瞬间的空档就够了。 妖精弓手以彷如绘画中完美的动作,举起背上的大弓,跳了出去。 桶子、墙壁、空中。她这么一高高跃起,就已经确保了射线。 「果然是二十吗……!」 这时哥布林杀手从腰间的箭筒抽出一枝箭,扔了出去。 「别杀死!让它带病毒回去!」 妖精弓手在空中一把抓住这枝箭,动作有如表演特技。 下一瞬间,咻一声射出的箭,化为一道光轨窜过。 妖精弓手著地,与小鬼在远方跌了个跟斗,同时发生。 她如何搭箭上弓、拉弦、放箭,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 高度熟练的技术,实实在在得出了无异于魔法的结果。 「……这样你满意了吗?」 妖精弓手轻巧落地,把赤柏松木制的大弓挂回背上。 「啊啊。但……」 哥布林杀手凝视远方,咒骂似的说著。 小鬼拔出插在肩上的箭——不,是拔去箭身,扯断脚下的绳索,再度往前奔跑。 方向是北方——那座寒风呼啸,高高耸立的雪山。 「还没结束。」 这是早就再明白不过的事。 在劫掠之前先把居民集合到广场,从全村收集劫掠来的战利品。 却又不率先对女人下手——这也就表示,是要搬回巢穴。 袭击村庄的二十只,果然是先遣队,这点应该是错不了。 既然如此,后头就还有大队。只是不知道这大队人马会大举涌来,还是会撤退。 哥布林杀手盘算清楚,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 「等用完的法术恢复,我们就开始追击。」 他来到瘫坐在地喘气的村长面前单膝跪下,与村长目光交会。 面对以为又要发生战斗而表情紧绷的村长,先从这个角度切入正题: 「我们想借宿一晚,也顺便防范对方夜袭,可以吗?」 「喔、喔喔!这、这、这当然没关系了!既然能请各位保护我们,那反而是求之不得……」 「还有先行的冒险者团队情报。另外,村里有猎师吗?」 「有、有的。当然有了。有一个……虽然年纪大,但的确有。」 「我想知道山上地理环境。给我地图,简单的就好。」 村长一再连连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讨好似的笑了。 「啊,可是,酬劳……」 「先不管。哥布林比较重要。」 他一刀两断地截断话题,无视傻眼的村长,瞪著北方山脉。 满天乌云的另一头,太阳已经落到山后。 夜晚的气息,已经随著呼啸的寒风来临。 「等准备就绪——就去剿灭哥布林。」 §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运气好,村庄所受的损害并不算太严重。 对抗哥布林而被杀或受伤的人,当然是有的。 被放火烧毁的住家,被棍棒或短斧破坏的住家,当然也是有的。 但受到劫掠的物资与妇孺,都尚未被送进巢穴。 冒险者们及时赶到,成功地救了他们。 这样看来,还是应该说运气好吧。女神官这么认为。 ——可是。 仍旧说不出这种话的她,在村庄的墓地里巡视。 和药师少女以及蜥蜴僧侣等人一起治疗完村民后,等著她的是协助下葬的职责。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引导离开大地之人的灵魂……」 她收拢锡杖,轻声咏唱祷词,对要被埋葬的人一一结过圣印,洒上泥土。 即使不考虑若置之不理,尸体有可能复活为亡者(undead),这么做仍是分所当为。 不和死者道别,生者甚至会无法向前迈进。 葬礼固然是为死者而办,但更是为了让生者活下去所必须的行为。 世界就是如此循环运行,生生不息。 「想来今晚应该不会有袭击……但不能保证。」 哥布林杀手交由村民将尸体完全埋进墓穴,自己淡淡地说道。 「你应该累了,好好休息。」 他的话还是一样不容分说,然而…… 女神官也早已明白这就是他关心的方法。 这个人真的是让人拿他没辙。 不管怎么讲都不听,但反抗他也不理。 所以她心想,即使有话想说,这种时候还是乖乖听话最好。 「哈,呼~」 于是女神官现在正泡在温暖的热水里。她从体干深处呼气,让全身松弛。 是温泉。 听说那座雪山曾是会喷火的山,还说火的精灵会透过土壤将水加温。 雪中盖起的凉亭屋檐下,以石块围起的温泉,冒著热腾腾的水气。 这里的浴场也一样,有著以石材组合而成的浴槽神神体。 但会打造成双面神,应该是因为这里是不分男女的混浴浴场吧。 因此女神官这次身上缠著布……但话说回来…… 苗条的身躯一泡进这白浊的热水里,与寒冷抗战而僵硬的身体,简直像是要融化了。 会忍不住发出松懈的呼声,也是无可奈何。 「呜、呜呜呜呜……」 但看来妖精弓手例外。 一丝不挂的身体没什么肉,纤细而娇弱,实实在在就像个妖精,然而…… 她就像只担心受怕的幼兔,在温泉边缘往左走几步,又往右走几步,一如字面涵义地左右来回。 她双手用力握紧,战战兢兢,把脚尖泡进热水,随即跳开。 「呜~呜~……我说啊,你真的不要紧吗?」 看到她和讨厌沐浴的小孩一样——很像那些年纪比自己小的少女神官,女神官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要紧,一点事都没有。毕竟就只是会涌出热水的涌泉嘛。」 「可是水、土、火、雪的精灵混在一起弄得一团乱,你不觉得恶心吗……?」 「会吗?我是觉得非常舒服啦……」 「真的吗……」 妖精弓手的视线在自己与女神官身上来来去去,长耳朵无助地摇动。 过了一会儿,她用力咬紧嘴唇…… 「嘿、嘿!」 「呀!?」 妖精弓手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跳进温泉,溅起大量水花,洒到女神官身上。 「噗啊!」 妖精弓手的整颗头都没入水中,就像掉进水里的猫一样,抬起头来用力摇动,甩去发丝上的水分。 接著摆出一脸瞪大眼睛的表情看著女神官,松了一口气。 「……啊,这个,暖暖的,好像不错。」 「真是的,所以我不就说了吗?……不可以这样跳进来啦。」 「抱歉抱歉。可是如果不一鼓作气,我会怕嘛。」 「……呵呵。」 「……啊哈哈。」 湿了满头满脸的两人对看一眼,愉快地相视而笑。 无论升到多高阶,战斗的紧张都不会消失。 妖精弓手虽是银等级,却仍年轻而火候不够,女神官更不用说。 无论种族差异如何,两名精神年龄相近的年轻女子,并肩泡在热水里,仰望著天空。 天空被铅灰色的云层遮住,没有星星,两个月亮也只朦胧可见。 他说小鬼是来自那个绿色的月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她们先前与小鬼战斗时所用的武具,和浴场旁折好的衣服放在一起。 因为哥布林杀手说,入浴中要小心奇袭。 ——那个人,会不会连泡澡的时候,也不脱掉盔甲? 一想像这光景,就觉得好有趣,两人更是嘻嘻笑个不停。 「其他几位明明也可以来泡的说。」 「他说『还是泥巴比较合贫僧的个性』。泥巴浴是怎样啦,泥巴耶?」 真搞不懂蜥蜴人。看到她的模仿,女神官加深了笑意。 「矿人那家伙则是『要恢复精神力就要喝酒~!』,至于欧尔克博格……」 「站哨,对吧。」 女神官眨了眨被热气沾湿的睫毛,在热水中轻轻抱住膝盖。 「要是不休息一下,实在很令人担心呢……」 「可是他整个人神采奕奕耶。只要是剿灭哥布林。」 「……你不觉得这样也不太好吗?」 就是说啊。这就是两名少女的共通见解。 她们能够轻易想像出他一边喃喃说著哥布林哥布林,一边警戒雪原的模样。 「要是放著他不管,他一定就这么过掉一辈子。」 「……说得、也是。」 女神官微微点头回应。 真的是这样。 认识他的一年来,他变了很多。自己也变了。只是话说回来…… 「不过也因为陪他耗著,我才能来到这么北边的地方……我是没关系啦。」 妖精弓手趁著思考的空档,一掌拍响水面,伸手搅动。 女神官朝著周遭热气升起的她瞥了一眼。 「呃,记得……你是说要来见识见识森林外的世界……对吧?」 「对啊?」 森人舒畅地舒展四肢放松,女神官来到她身旁坐下。 「就算能够『活到死为止』,只见过森林里的世界实在让人不甘心,是不是?」 「……光是能活上几千年,我就已经没有办法想像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大树一样。待在那儿。就只是那样。」 虽然这本身并非什么坏事。妖精弓手用食指在空中划圈。 女神官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过去。 森人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永远都那么洗练。 「那么——」 女神官泡进水几乎淹过嘴的深度,掩饰微微看她看得出神的尴尬。 「就是因为生活太无聊,才来到外面……吗?虽然我常听说是这么回事。」 「你说对了一半,也说错了一半——因为从有该做的事这点来看,我过得很充实。」 猎捕增加的野兽,使其回归土壤;摘下增加的果实,滋润喉咙;凝神观看天地的动向。 那景色令人目不暇给。工作永远是有的。而森林绵延不绝。 ——可是啊。 妖精弓手慧黠地一笑,闭起一只眼睛。 「有一次,我看到一片叶子被河流冲著走。然后,我开始想这叶子会被带到哪里,结果……」 她笑著说,结果就再也停不下来。 她急急忙忙回到家中抓起弓箭,比母鹿更快地奔跑在树林中,追著叶子而去。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森林外。跳舞似的在冒出河面的石头上跳过,一直追,一直追…… 「结果看到了什么?」 「结果啊,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妖精弓手像猫似的眯起眼睛笑了。 「就是堤防。凡人做的堤防。我是第一次看到,那真的好有意思。」 被河水冲上冲下,不断漂流的叶子,卡在河堤上停了下来。 虽然她并未把这当成神圣的启示。 妖精弓手微微一笑。她笑著,浅浅地张开嘴,吸进一口气。 「河流的尽头有些什么 鸟儿振翅高飞之处有花开 若说风的源头在远方 彩虹又是挂向何处 要走去路途虽远 但不走就无缘得见」 清新的嗓音交织出来的,是一篇诗歌。 女神官眨了眨眼,妖精弓手随即得意地「哼哼」两声。 的确,再也没有别的种族像森人这么典雅,然而…… 妖精弓手的视线朝女神官的胸部一瞥,叹了一口白色的气。 「才正要开始发育啊……好好喔。」 「呜……呀!?」女神官发出奇怪的喊声,脸一口气变红。 「你、你没头没脑,突然讲这什么话嘛……!」 「我是在说时间啊,时间。不管是歌,还是刚刚那句话。」 嘻嘻。妖精弓手从喉头发出铃铛摇动似的笑声。 她笑著伸出手,帮女神官梳起湿润的头发。 「……你也知道,我啊,还有很多时间,可是……」 「时间、是吗?」 女神官任由她把自己的头发摸来摸去,低头复诵。 妖精弓手点点头说,嗯。 「……因为凡人,不是短短一百年左右就会死掉吗?」 「这……」 「为什么大家不能都一样长命?还是说,如果我生作凡人,也就会懂?」 「……要是你生为凡人,我想应该会想变得像森人那么漂亮。」 就是因为这么觉得,女神官才会喃喃吐露了这样的心声。 即使对于现在的自己并不后悔,但叫作「如果」的这种向往、这种愿望,始终存在。 像今天这样和哥布林杀手并肩时,让他把背后交给自己时。 如果自己更能打。 如果更善于运用神迹、运用法术。 是不是就能帮上他更多忙了? 以前,她对他承诺过,说:「当你遇到困难,我会帮你」。 现在的自己,对他而言算得上「助力」吗?照这样下去——…… ——要是放著他不管,他一定就这么过掉一辈子。 她觉得将无法避免迟早会来临的这个结局。 「……」 「……要是你生为森人,你会想生为凡人的。」 妖精弓手最后紧紧抱住女神官的头,然后轻巧地分开。 剎那间,女神官觉得有森林的香气掠过鼻子。 想必是错觉。因为这里是土、水、火的精灵交融的地方。 可是……如果不是错觉。 ——相信森人即使离开了森林,也还是与森林相连。 女神官应了声:「说得也是」,呼出一口气。 她感觉到心中沉积的情结,似乎微微得到抒解。 「……也差不多该起来了吧。毕竟没有太多时间悠哉了。」 「也对。」 妖精弓手哗啦一声甩掉水珠,站了起来。 「……这世上,真是十之八九都不如意。」 § 「状况不太好。」 哥布林杀手站在烧得劈啪作响的暖炉前,对众人说道。 这里是村中的酒馆。二楼是旅馆,是很常见的设施。 以圆木盖成的建筑物填满了暖炉的热,成排的标本(奖杯)影子在火焰下跃动。 冒险者们休息完毕,围在一张排上满满好几杯蜂蜜酒的大桌旁。 以药师姊妹为首,村民们都争相提议:「请务必来我们家过夜」,然而…… 哥布林杀手坚决辞退。 「我们全都付钱住旅馆。要是分散开来,有状况时无法立刻反应。」 女神官听他这么说,觉得莫名松了口气的自己很不可思议。 此刻村民们坐在外围,为冒险者们空出一块地方。 一半期待,一半好奇。也有人对女性成员投以好色的眼神。 女神官感觉到这些盯著她看的视线,觉得很不自在,扭捏起来。 ——虽然这表示我们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的确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啦。 「……我们是不是不太受欢迎呢?」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看到桌上排出的菜色。 蒸过的芋头、芋头、芋头、芋头……满桌都是芋头。 当然女神官也没什么奢侈的要求,她已经很习惯质朴的生活。 但即使正值冬天,必须为了因应大雪而节约粮食,她仍未料到桌上会只有芋头。 「不。」矿人道士摇摇头。「我听说,是上一批冒险者买走了一大堆食材。」 「买那么多?」 「说是剿灭哥布林会用到的。」 女神官不可思议地问,矿人道士拄著脸颊回答。 「哈哈~这可真是。」 蜥蜴僧侣甩动尾巴拍得啪啪作响,像是在表示这很难说。 「对村民要求不给粮就不去剿灭小鬼。这算是半威胁了啊。不,也许有其必要……?」 女神官手按嘴唇思索,头一歪带得发丝垂下。 这种时候,该问谁是再明白不过了。 「这是必要的吗?」 「看时机、场合跟状况。」 杀小鬼的专家斩钉截铁回应。 「也存在没有巢穴而四处徘徊的部族。追踪起来可能要长期抗战。」 「但,我们可不能花太多时间呢。」 妖精弓手一边用舌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著蜂蜜酒,一边说道。 她的脸颊已经微微泛红。虽然刚泡完澡也是原因之一,但显然原因出在酒精上。 「巢穴中的情形不详、数目也不详。冒险者还活著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吧。」 「村民没被抓,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们未必有余力去救援村民。」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推开桌上的盘子,摊开一张羊皮纸。 「不能等疫病从箭头蔓延到致命的地步,但也许已经多少削弱了它们的战力。」 这是他请猎人制作、用简单线条画下的一份从村庄到山上的地图。 一些细小的附注,从笔触来看,应该是哥布林杀手自行补充上去的。 「根据猎师说法,哥布林比较可能定居的巢穴,在这。」 「可是啊——」妖精弓手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估量村子与洞窟的距离后说: 「如果没有村民被掳走,为什么他们不马上进洞窟?」 「先来的冒险者打什么主意,我大概想像得到。」 哥布林杀手集众人的视线于一身,把炸过的芋头丢进嘴里。 他摇动头盔咀嚼、吞咽。 「我听药师少女说,他们还买了木材之类的东西。」 「木材?买那种东西干么……啊啊,慢著慢著。」 矿人道士大口喝著蜂蜜酒这么说。 他用手擦去胡须沾到的酒液,也不管妖精弓手狐疑地看著他。 矿人中的智者沉吟一声,过了一会儿后「喔,我明白啦!」地弹响手指。 「不是买用来烧的柴薪,所以应该没打算把小鬼熏出来,而是要搭建某些东西。然后,买光粮食也就表示……」 「对。」 哥布林杀手以极其理所当然似的口气断定。 「断粮战术。」 暖炉的炉火爆出一声响。 好一阵子,谁都不说话。 蜥蜴僧侣拿起火钳,无意义地翻动暖炉中的柴火。 柴薪在火焰中崩塌,应声溅得火花飞散。 「……不过我觉得敌人数量很多,我方应该是少数啊。」 「有效的时候就是有效。」哥布林杀手说得平淡。 「但这不是以少数闯入歼敌时该用的战术。」 结果就是贸然饿著了哥布林,导致它们大举反扑,接著更引发了劫掠。 既然他们长达数周都并未从剿灭哥布林的任务归还,连全军覆没的消息都没传回来…… ——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状况了……吧。 女神官想像情景,全身僵硬。 与饥饿的哥布林连续对峙多日的恐惧。 ——实在不觉得自己撑得住。 而且。她接著又想。 至少村民就是为了避免粮食被劫掠,才提出委托,实在不应该买走他们的粮食来进行这样的作战。 「我们连一把剑、一瓶药、一餐饭,都没办法自己生产。」 哥布林杀手喝了一口蜂蜜酒。他从铁盔的缝隙间,灵活地倒进嘴里。 「被截断补给的冒险者,早晚都会溃败吧。」 「……欧尔克博格,你对其他事情也应该多顾虑一下。」 「我有在努力。」 他这么回答妖精弓手,然后又连连喝了几口蜂蜜酒。 四名同伴脸颊微微放松,看著他这样。 因为如果这个人不是这样,他们肯定不会组成团队。 「那么。」隔了一会,参谋风格已经愈来愈有模有样的蜥蜴僧侣开了口。 「小鬼杀手兄拟定了什么样的战术?」 「没什么。」 哥布林杀手的声调难得显得快活。 巢穴的内部构造与剩余的敌人数目都不清楚。 既然冒险者说不定还活著,就不能采取毁掉整个巢穴的计策。 而既然小鬼曾被击退一次,就肯定会展开第二波、第三波的袭击。 因此,能选的战术只有一种。 「速战速决。」 第3章『强袭(hack and slash)』 于是,冒险者们在天亮的同时离开了村子。 他们想尽快前往巢穴,但夜晚是小鬼的领域。 虽说雪山不分昼夜,都是纯白得令人盲目的世界,但也没有必要配合对手方便。 他选择这个安全与风险在天平上勉强能够平衡的时段,没有人有异议。 是无人异议,然而…… 「呜、呜呜呜呜、好、好冷喔……」 妖精弓手一双长耳朵连连发抖,发著牢骚,拚命走在积了雪的山坡上。 即使是已经习惯在野外行走的她,第一次爬雪山还是很困难。 所有人用绳索连在一起的雪山行军、雪中登山,进行得相当不顺利。 雪又深又冰冷,会绊住脚;有些地方更只是雪堆延伸凝固,底下却是山谷。 四处隆起的岩石很尖锐,要是不小心跌下去,多半会没命。 「呣、呜……唔……这可,相当……」 「你还好吗……?」 「不足、挂齿……!」 不用说也知道,南国出身的蜥蜴僧侣一旦受寒,动作也会变得迟钝。 蜥蜴僧侣对担心地凑过来的女神官点点头,拖著尾巴行进,矿人道士用力拉他的手。 「撑著点。我已经用『顺风(tailwind)』拨开风雪了,应该还算好吧。」 「唔……有劳了啊。」蜥蜴僧侣点点头。「小鬼杀手兄,不知前方路程如何?」 「没有问题。」 「感激不尽。」 而他们四人更前方不远处,有著哥布林杀手的身影。 他俯瞰山脊的另一头,与手上的地图比对,确认方位。 「已经近在眼前。」 那就像是一片被虫蛀过的光景。 纯白的山地上,开著黑色的大洞。秽物就堆积在一旁。 错不了,想必是怪物所住的巢穴。 一行人对看一眼,相继点头,找了一处合适的岩石遮蔽处,铺上防水布,做好了小歇的准备。 所幸有矿人道士透过风精灵施展的「顺风」,让他们得以免于暴风雪的侵袭。 「要取暖就得——喂~啮切丸,可以生火吗?」 「麻烦你了。」 「好唷。」 矿人的手法果然俐落,他拿出乾枯的树枝,然后敲击打火石。 「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女神官问。 「从雪底下的再底下。你最好学起来。」 为了不让哥布林发现火光,他们挖开雪,在挖出的坑洞中生火。 天空被铅灰色的云遮住,太阳的光也很弱、很远。 「傍晚近了。舒展完身体,我们就进去。」 哥布林杀手立刻松开铠甲的扣具,放下杂物袋。 看到平常绝不解开扣具的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乖巧坐下的女神官歪了歪头。 「……?咦,你这样没关系吗?」 「正好相反。有任何一点时间都要做,否则身体得不到休息。」 他解开护手,机械式地揉动自己那粗犷但并未晒黑的手。 「手脚也要揉一揉。要是被冰精灵毒害,会腐烂、脱落。」 「咿!」 发出这声尖叫的是妖精弓手。她似乎是因为对精灵很了解,受到的恐惧也就更胜常人。 她表情紧绷地开始揉起自己的手脚。 「脚也要,别忘了。」 「啊,好的。」 女神官也赶紧脱下靴子,褪去袜子,搓揉露出的白细脚趾。 ——还好我有带替换的来…… 「你呢?」哥布林杀手看向蜥蜴僧侣。 蜥蜴僧侣的头部覆盖著鳞片,表情的难懂程度与哥布林杀手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至少还看得出他已经被冻得僵硬。 蜥蜴僧侣一边用指尖拨开附著在鳞片上的冰晶,一边点头: 「唔、唔……哎呀呀,真是甘拜下风。真没想到世上竟然有如此严寒之地。」 「还有更冷的。」 「竟然!」 据说父祖因寒冷而灭绝,想来也颇有道理。眼看蜥蜴僧侣发著抖,矿人不禁窃笑。 「来,这里有酒。喝吧喝吧,会暖和起来的。」 「竟然。唔,术师兄做事果然周到。」 「别夸我别夸我。来,你们也喝吧。」 「谢、谢谢你。」 「谢啦。」 「我喝一口。」 酒分到众人的杯子里后,他们各自小小地啜了一口。 这是为了取暖,一旦喝醉就没有意义了。 「说到这个,我记得你的目的就是要提升自己的位阶,变成龙吧?」 妖精弓手忽然心血来潮,把说话对象从哥布林杀手转移到蜥蜴僧侣身上。 他慢吞吞地缩起高大的身躯烤火,手上握著装粮食的小袋子。 也不知道是行军途中嘴闲著,还是肚子有点饿了,只见他似乎正要拿出乳酪。 蜥蜴僧侣并不掩饰这样的行为,以煞有其事的隆重模样点了点头。 「正是。」 「喜欢乳酪的龙,是吧?」 妖精弓手舔著双手捧著的杯子里装的液体,嘻嘻笑了几声。 蜥蜴僧侣张开大嘴咬了一口乳酪给她看,正经八百地说: 「比起寻求做为祭品的少女或财宝,这样的龙应该对众生友善得多了。」 「……也是,应该不用担心被驱除喔。给我一片?」 「当然好。」 在离哥布林洞穴这么近的地方烤火,却还是很冷,但已经取到暖的妖精弓手心情非常好。 她用黑曜石的小刀,从蜥蜴僧侣递来的乳酪上切了一片,拋进嘴里。 那座牧场的东西还是一样好吃。一双长耳朵开心地摇动。 「讲真的,对龙而言,女孩子好吃吗?还是说,是有什么仪式性的意味?」 「这可难说得很。虽然若贫僧他日成了龙,也许就会明白。」 「请问,你都不会怀疑变成龙这件事的可能性吗?」 女神官战战兢兢,客气地喝著酒,提出了问题。接著她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是否真有办法变得会喷火、会飞天、会施展神迹,之类的。」 「呵呵呵,这正是所谓的古语有云吧。可是啊……」 唯一已经喝完了一整杯,自己斟起第二杯的矿人道士,也加进话题里。 「真要说起来,老头儿们的话哪里靠得住?」 「但,在贫僧的故乡,就存在已经只剩骨头的、可怕的、巨大的龙。」 猴子都能够变成凡人(hume),蜥蜴当然也可以变成龙。 蜥蜴僧侣庄严肃穆地说出这句话,让女神官微微苦笑。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信仰。 「啊,对了!」 忽然间,妖精弓手弹响了她细长的手指。 「等你变成龙,成了不死者(immortal),我就去找你玩吧。」 「喔?」 「反正应该要等到差不多一千年后吧?那多无聊。要是没有朋友,会受不了的。」 相信这世上的龙会出来闹事,有六成都是为了消磨时间。妖精弓手说得正经八百。 原来如此。蜥蜴僧侣隆重地点头。接著他开始想像。想像自己变成龙以后的事。 「……述说剿灭小鬼冒险事迹的龙。有上森人(high elf)来拜访的龙。」 「而且还是喜欢乳酪的龙……喏?」 听妖精弓手这么说,他愉悦地转动眼珠子。 「不坏啊。」 「我就说吧?」 「但不论如何,比起千年后的事情,眼前的事更重要吧。」 蜥蜴僧侣把脖子整个扭往哥布林杀手的方向。 「那么小鬼杀手兄,我们要怎么进攻?」 「也对。」 哥布林杀手先前一直默默听著众人谈话,这时点点头,花了一瞬间思考。 「照平常那样。从前到后是战士、猎兵(ranger)、神官战士、神官、施法者。」 「是王道啊。」蜥蜴僧侣说。 「看上去洞窟的宽度也很够……既然这样,前二后三也行呗。」 从积雪后方探头窥看洞窟的矿人道士接著说道。他的夜视能力是种族的天赋。 开著大洞的洞窟,就像在招手引人进去似的,宁静而黑暗。 入口没有卫兵的身影。这是陷阱,还是敌人大意,又或者——…… 「……啧,酒都变难喝啦。」 矿人道士忿忿地啐了一声。 想必是因为他注意到入口旁堆积的秽物,绝非垃圾之类的废弃物。 那是冒险者的尸骨。 是几具被破坏得歪七扭八的木头篱笆捆住后丢弃的——尸体。 装备被剥走,饱受凌辱,曝尸期间受到野兽啃食…… 其中尤为凄惨的,是一具状似森人的尸体。 说状似,是因为死者生前势必极力抗拒过,导致死后仍然遭到暴力对待。 竟然将此人的耳朵切得像是凡人一样,塞进嘴里,小鬼的恶毒实在无可救药。 「……?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没有。」 妖精弓手歪著头瞪大眼睛,矿人道士粗鲁地对她说。 「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是长耳丫头,你可别四处张望。」 「我才不会这样呢……偶尔而已啦。」 「喂。」 一旁的哥布林杀手微微沉吟一声,静静地对矿人道士问起: 「……里头有金发吗。」 矿人道士缓缓摇头。他捻著胡须,再次仔细观看,但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肉眼所见,是没有。」 「那么,看来似乎还有时间吶。」 蜥蜴僧侣点头应声,两名男子也接著点头。 女神官似乎猜到他们的对话意味著什么,全身一震。 哥布林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要上了。」 接著他的视线转而移到女神官又白又细的脚。 「穿上袜子,还有靴子。」 § 举起的火把影子,被灌进来的寒风吹得诡异地摇动。 但只要踏进坡面上打出的水平通道一步,雪与风就会被遮住,变得温暖。 若没有从深处飘来的那种肉与粪尿腐败的异臭,也许甚至会令人觉得舒畅。 「呣,一进来就是下坡啊。」 「可是,过去一点就是上坡了说。」 「唔……」 蜥蜴僧侣踏入洞窟一步,说完这句话,兴味盎然地摇动尾巴。 他说得没错,一走进小鬼巢穴没几步,立刻就面临像在地上挖了个大坑洞似的下坡,然后又是上坡。 「唔。这个,应该是避雨、避雪用的。」 矿人对这类构造果然造诣很深,一眼就看穿用途,朝背后的入口看去。 「灌进来的雨雪,会先积在这里,所以不会直接往里面灌。」 「……哥布林会有这种巧思?」 女神官感到不可思议,又或是吃惊地连连眨眼,歪了歪头。 哥布林虽然笨,却不傻——这句话常常有人说给她听。 换言之,小鬼只是没有知识,并非不会思考。 但这个设计…… 「谁知道呢。」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却很平淡,无机质。 他拔出腰间的剑,用剑搅拌坡底所积的泥水,啐了一声。 「还言之过早。比起这些,别贸然踩到积水。」 「有什么东西吗?」 「陷阱。底下埋著木桩。」 也就是所谓的地洞。不是铺上沙土来伪装,而是用泥水遮掩。 妖精弓手用从箭筒抽出的木芽箭,试了试泥水的深度,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哇,好阴险。」 「探查就麻烦你。」 「好好好,就拜托我了。」 妖精弓手轻巧地避开积水前进,慧黠地闭起一只眼睛,笑了笑: 「我可不想每次都被弄脏。」 妖精弓手的脖子上,挂著消除气味用的香包。 她摇动长耳朵,语带炫耀,但哥布林杀手斩钉截铁地摇头: 「目的可不是弄脏。」 「啊、啊哈哈哈哈哈……嗯,对啦,不过一弄脏,洗起来也是很辛苦的喔?」 说著露出乾笑的女神官脖子上,同样也有和识别牌一起挂著的香包。 就算她再怎么习惯,也并非就想被人当头淋脏血。 ……不,真要说起来,堆在入口旁的那大批尸体也是一样。 即使经历多次剿灭哥布林的任务,看了好几次,自认已经看惯…… 但若不像这样开开玩笑,实在…… 「……是不是?」 走在前面的妖精弓手回头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 她也一样。森人的感觉很敏锐。 无论旁人多么好心引开她的注意,她也不可能看不出尸体的详细情形。 女神官看出她长耳朵微微颤动,点头回应。 「我们,一起努力吧。」 「嗯。」 过了两三处上下坡,一行人总算闯进了洞窟里的干道。 哥布林杀手看到火把已经变短,从杂物袋里抽出新的一根,就著旧的一根点燃。 「拿著。」 「啊,好的。」 然后将短的火把递给女神官,自己举起了熊熊燃烧的火把。 一行人当中,身处洞窟、在暗处看不见东西的就只有凡人。 哥布林杀手用火光照亮,仔细检查土墙。 多半是用简陋的工具所掘,墙壁质地粗糙,但很坚固,是典型的哥布林巢穴。 然而问题不在这里。 「……没看见图腾之类的记号啊。」 「所以没有萨满吗?」 「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道,但就是不痛快。」 「唔唔唔~如果对方单纯没有施法者,我们是可以轻松多了啦……」 「贫僧也有些纳闷起来了。」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蜥蜴僧侣也跟著严肃地开了口。 「对村庄的袭击,以及击溃上一波冒险者的手腕,怎么看都觉得是有智者带头。」 「果然是由暗人或巨魔率领吗?」 「……说不定是恶魔(demon)之类的。」 妖精弓手以难以言喻的表情这么一说,话声就在洞窟中回荡,听来十分异样。 冒险者们面面相觑,结果矿人捻著胡须呼了一口气。 「啊啊,别说了别说了,一点风声鹤唳就吓破胆,那还有戏唱吗?」 他个子矮小,但伸长了手,在哥布林杀手背上一拍。 「虽然不至于是『用锤子敲宝剑』,可是啮切丸啊,现在还是把心思花在该做的事情上比较好吧。」 「……嗯。」 哥布林杀手最后再举起火把看了看墙壁,然后点头回应。 「那句话,是矿人的格言?」 「对啊。」矿人道士自豪地擦了擦鼻子。 「是吗。」 哥布林杀手一如往常踩著大剌剌的脚步,往里头走去。 是宝剑就不需要再锻打。他想到这里,微微唔了一声。不坏。 洞窟倒也不至于错综复杂得像迷宫,他们沿著通道前进了一会儿。 感觉不到哥布林存在的声息,只有腐臭味弥漫其中。 「……我都快要吐了。」 妖精弓手一边说话,一边厌恶地拉起衣领试著遮住口鼻。 其他人虽然不说话,但心情多半也是一样——哥布林杀手除外。 过了一会儿,冒险者们来到一个丁字路口。 妖精弓手立刻蹲得极低,仔细查探地上的脚印。 「……右边的脚印比较多。」 妖精弓手拍拍手上的尘土说了这句话。 姑且不论建筑物内,既然是天然的洞窟,她的眼力就非常可靠。 既然如此,右边大多是寝室,左边则是兵器库或仓库,又或者…… 「以前我们就曾先从厕所杀起对吧?」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因为要是被躲在厕所的家伙逃掉,会很麻烦。」 「这次也要这样吗?」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应该照标准方式,还是不应该? 采取和平常一样的战术,是否恰当? 对方有没有可能看穿我方战术? 他想像,思考。 若说投掷是凡人的第一武器,那么智慧就是第二武器。 如果自己是哥布林,会怎么做? 「我们从右边开始进攻。」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断。 没有人有异议。 妖精弓手把箭搭上大弓的弦,蜥蜴僧侣磨了磨牙刀举好。 矿人道士手伸进装满触媒的袋子,女神官牢牢握住锡杖。 他们在洞窟中迅速跑过,来到一处挖空的大广间。 里头有一大群为了从奇袭用的洞口穿出,扛著铲子与十字镐的哥布林——…… §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结果先发制人的是女神官。 这并非出于纯熟的本领。就只是骰子掷出好数字。 但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毫不犹豫祈求「圣光」的神迹,仍证明她确实有所成长。 女神官高高举起的锡杖杖头,显现了天神所赐的神迹,粲然照亮了洞窟。 「gorarab!?」 「orrrg!?」 被神圣光芒照得按住眼睛哀号的哥布林,数量有十、不对,是十五——? 「十七。没有乡巴佬(hob)、没有施法者,有弓箭。我们上!」 相对的,背负光源的冒险者方,不会受到任何不利影响。 「首杀,我要了!」 哥布林杀手一声令下,木芽箭随即射出。 妖精弓手优雅地拉起蜘蛛丝弦,一举射出手上的三枝箭。 无论是暗处还是窄处,森人的弓都不会射偏。 当技术高度纯熟,就会神奇得与魔法无异。 转眼间就有三只哥布林遭到射杀,剩下十四。接著袭向他们的是如雨般的石弹。 「『上工啰上工啰,土精灵们。哪怕只是一粒细沙,滚久了也会变成石头』!」 哥布林发出哀号,骨头被击碎,皮肉被重击,挣扎著四处窜逃。 「石弹(stone st)」将小鬼通杀,或说一网打尽。 当然,这时也可以将法术用来支援同伴,或是妨碍敌人。 之所以特意施展攻击用的「石弹」,是根据矿人的判断。 对大范围有效的法术,在先发制人且尚未接战的状况下,最能彻底肆虐。 剩下十。 这些哥布林眼睛流出骯脏的眼泪大声嚷嚷,涌了过来。 「好~!可以上啦!啮切丸!长鳞片的!」 「喔呜!」 「好。」 两名前锋伴随刺耳的怪鸟般吆喝与简短的应答声,挡住了广间的入口。 他们当然不能让敌人踏进来,既然要以寡击众,在窄门应战乃是战术的常理。 原本将近四倍的战力差,如今只剩两倍。而能够同时站在通道战斗的小鬼,只有两三只。 既然迎战的战士有两人,从地势来看,说局面已经平分秋色,也并不为过。 掌握主导权就是这么重要,在战斗中更是如此。 毕竟不管怎么说,哥布林永远比冒险者多。 若冒险者认知不到这个太理所当然的事实,下场往往悲惨。 「gorrob!」 「咿咿呀!」 眼睛仍留有残光的哥布林所展开的迎击,不足为惧。 蜥蜴僧侣的爪爪牙尾舞动,一只小鬼被尾巴重击,一只被一爪撕裂。剩下八。 蜥蝪人(lizardman)以兽性为尊。因为龙就是兼具知性与兽性。 蜥蜴僧侣剽悍而凶猛地散播咆哮与祷词,让剩下的哥布林退缩。 而在他的身旁。 「哼。」 哥布林杀手义务性地,默默而精准地刺中小鬼的要害,将他们逐一杀死。 咽喉、心脏、或是头部。只要是人形的生物,致命的部位就多。 哥布林杀手偏好咽喉。因为只要刺中,即使不会当场毙命,也能瘫痪敌人。 他踢倒发出浑浊哀号声的哥布林,将剑掷向后头的另一只。 「oragaga!?」 「十、十一。」 另一只哥布林被刺穿咽喉,也当场毙命。即使身在暗处,他出手仍然精准。 剩下六。哥布林杀手踢起一根死掉的小鬼留下的棍棒,握在手中。 随后用盾牌挡住侧面的一只挥来的短斧,朝腹部挺出棍棒。 「orarao!?」 紧接著又对呕出满口秽物的小鬼挥出一棍。这样就又解决两只。 哥布林杀手残酷地击碎小鬼的头盖骨,若无其事挥去喷到盾牌上的呕吐物。 「十三。敌人差不多要站稳脚步了。」 「好的!」 剩下四。他们当然不打算停手。 女神官神情透出紧张,收拢锡杖,献上磨耗灵魂的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地母神回应虔诚的信徒献上的祈祷,再度赐下了神迹。 亮得刺眼的白光,抹去了洞窟中的黑暗。 但这些小鬼也绝对不是傻子。 即使欠缺知识,但若论到智慧,它们的狡猾无人能及。 当欠缺伦理的恶童拥有暴力,会有怎样的结果是非常明白的。 那个小丫头举起的杖发光了。 她又准备举起杖。 那么就应该又会发光。 一只哥布林想到这个极为单纯明快的事实,情急之下立刻低头。 不巧的是,这只哥布林手上的武器是弓箭。 其他三只同伴接连被杀之际,他低下头,算准时机,搭箭、拉弓。 「——呜,啊啊!?」 一声像是震惊的尖叫。整个人弹开倒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妖精弓手。 哥布林的箭精准地从两名前锋的缝隙间穿过,射中了她。 实实在在是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这可糟了……!」 「唔……」 妖精弓手修长的大腿上,残酷地插著一枝凶恶而简陋的箭。 哥布林杀手朝背后一瞥,掷出棍棒之后往前飞奔。 「oraag!?」 棍棒在空中转了一圈,扎扎实实打在哥布林头上,让它发出惨叫。 但只靠这么一棍还不足以让小鬼毙命,还需要补上一记。 哥布林杀手一边奔跑,一边从脚下捡起短剑,把最后几步距离一跃而过,扑了上去。 哥布林情急之下抓著箭胡乱挥动,但已经太迟了。短剑刺进心脏,顺势一剜,当场断气。 「goaorr……!?」 「……十七。」 这样一来,就全部杀光了。 哥布林杀手环顾累累死尸,捡起一把称手的长剑,塞进剑鞘。 「喂喂,长耳丫头,你要不要紧啊……!」 「好痛……我、我没事。抱歉,我失误了。」 「我马上帮你处理……!有毒吗——……?」 「贫僧看看。得先拔出箭头才行……」 妖精弓手脸色苍白地故作坚强,按住箭伤低声说:「麻烦你了。」 相信本来他应该立刻跑向同伴身边,查看她的伤势。 但他们仍身处敌地,必须警戒四周,以防突袭。 根据哥布林杀手的看法,这并非致命伤……况且,他有事情要弄清楚。 他用脚把最后解决的小鬼射手尸体翻过来。 「……唔。」 他从身体翻转过来而露出的肩口上,看出有一处已经痊愈的箭伤痕迹,低声惊呼。 他看过这只哥布林。 「……啊!?」 「怎么了?」 就在这时。 背后传来惊叫声,哥布林杀手转身看去。 他大剌剌地快步走近,女神官就从蹲下的妖精弓手身旁抬头看向他。 「哥、哥布林杀手先生。请你……看看这个。」 女神官用被妖精弓手的血弄脏而颤抖的手递出的,是一枝箭的箭身。 没错,是箭身。没有箭头。 这箭身疑似是哥布林所制,只是随便挑些树枝削一削,加上聊备一格的箭羽。 但箭头却固定得很松。不,应该是故意弄松的吧。 箭身从箭头上脱落,把箭头留在了妖精弓手体内。 「……竟然,学起来了?」 太大意了。 不,不管要思索还是要后悔,当下都得延后。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在妖精弓手身旁蹲下。 「会痛吗?」 「就、就说,没事了……欧尔克博格,太担心了……」 想必只要微微一动都会痛。妖精弓手大腿淌著鲜血发出呻吟。 「按住伤口,这样可以止血。虽然只是应急。」 「嗯、嗯。知、知道了。」 妖精弓手或许觉得自己回应得够坚强,但声调却比平常虚弱。 哥布林杀手不再对她问话,转向女神官: 「有中毒之类的情形吗?」 「目前应该没有。可是……」 女神官回答同时,关心地看著妖精弓手的伤口。 即使手用力按住,血还是会从指缝间慢慢透出。 「要是箭头留在里面,就算用治愈的神迹让伤口痊愈,也没有意义……」 虽说是神所赐下的神迹,在地上也离万能十分遥远。 要在体内留有异物的情形下施加「小愈(heal)」,是相当困难的。 哥布林杀手看向蜥蜴僧侣,他也严肃地摇了摇头。 「『治疗』也只是提升肉体自愈力的手段啊。」 既是如此,决定就下得很快。矿人道士一边翻找触媒袋一边说: 「但也不能放著不管吧。啮切丸,来帮我一下。」 「嗯。」 哥布林杀手与矿人道士互相使了个脸色,立刻付诸行动。 女神官看懂他们的意图,露出忧郁的表情,不懂的妖精弓手则一脸不安。 哥布林杀手从鞘中拔出自己的——而非从小鬼手上抢来的——短剑,检查刀刃。 「我来。火就麻烦你了。」 「好唷。『跳舞吧跳舞吧,火蜥蜴,把你尾巴的火焰分一点给我!』」 矿人道士从包包拿出打火石,敲得喀喀作响,念出咒语。 紧接著啵的一声,一团小小的鬼火凭空窜出,点亮了哥布林杀手的短剑。 同时他从杂物袋抽出一条手巾,扔向妖精弓手。 「咬著。」 「你、你们要做什么?」 「用小刀剜出箭头。」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大大跳了一下。 「我、我才不要!这种事情!等回去,回去以后再……」 看到她维持坐倒在地的姿势,用一只脚磨蹭著想后退,矿人道士叹了一口气。 「长耳丫头,别使性子了。啮切丸不是说了吗?小心你的脚会从这里脱落啊。」 「到时候,就再也接不上了吶……」 一旁的蜥蜴僧侣也一副看到天降大石似的死心模样,摇了摇头。 「呜、唔、唔、唔……」 「各位,我看还是别太吓著她……」 女神官看不下去,以一脸为难的表情规劝男性成员——但并不试图阻止。 她就曾经被强行拔出箭过。 对那种恐惧、痛楚,以及置之不理的弊害,她都明白。 「……至少,麻烦尽量用不痛的方法。」 「我是这么打算。」 哥布林杀手等待加热得火红的刀刃,冷却到适当的温度。 他和四处行医的医师学过,这样一来就能去除刀刃的毒害。 「让我看看伤口。」 「呜、呜呜……真的不要弄痛我喔……」 妖精弓手战战兢兢,脸色苍白,拿开了手。 「洒酒。」 「没问题。」 矿人道士把火酒含在嘴里,就像施展「酩酊(drunk)」时一样,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灼人的酒精洒上伤口,让妖精弓手痛得眼眶含泪,身体弓起。 「呜、呜……!」 「咬紧布,可别咬到舌头了。」 「我再说一次,不、不要,弄痛我喔……?」 「我没办法保证。」哥布林杀手摇摇头。「但,会努力。」 妖精弓手以彻底死心的模样咬住布,用力闭上眼睛。女神官握住她的手。 接著哥布林杀手让刀刃陷进妖精弓手的大腿,剜开了伤口。 「呜——!呜、唔、呜唔、啊、叽、咿咿……!」 妖精弓手就像搁浅后弹跳的鱼一般,苗条的身躯在地上挣扎扭动。 手按住她肩膀的是蜥蜴僧侣,女神官一直握著她的手。 哥布林杀手的动作坚决到了残忍的地步。 即使对妖精弓手而言宛如长达数小时,取出一片石箭头却花不了几秒。 「很好。」 「呜、呼~……呼~……」 「『受伤反增美丽的蛇发女怪龙(gorgos)呀,将你的治愈赋予我手』!」 肌肉接合、皮肤隆起,伤痕就此冒泡消失,实实在在就是神迹。 「可以动吗?」 「嗯、嗯……」 妖精弓手擦去眼角的泪水,战战兢兢地动了动脚。 她拖著脚动了动,检查状况,然后窝囊地垂下耳朵。 「……呜、呜。凡、凡人的治疗,好粗鲁……还隐隐作痛。」 「你、你还好吗?」 「大概……」 女神官赶紧扶著她,妖精弓手缓缓站起。 「能射箭吗。」 「当然能。」 听到哥布林杀手这么问,妖精弓手答得有些赌气。 相信她应该没在逞强。 但尽管射击无碍,却损及了她的机动性。至少今天势必有影响。 「应该要折回去吧。」哥布林杀手摇摇头。「你还太勉强。」 「法术和神迹可都所剩无几啰。」 蜥蜴僧侣平淡地宣告事实,而他缓缓摇动铁盔回答: 「里头还有房间,得查个清楚。」 哥布林杀手检查铠甲、头盔、盾牌、武器等各式装备,然后回望同伴。 「只留我一个人也行。」 「开玩笑。」受伤的妖精弓手第一个回答。「我们当然去。对不对?」 「是,当然了。」 女神官接著坚强地点头。 「唔。」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蜥蜴僧侣笑著把手放到他肩上。 「既然如此,就所有人一起去吧。」 「受不了,长耳丫头就是任性。」 矿人道士脸上堆满笑容,刻意耸了耸肩膀,妖精弓手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等一下,还不是欧尔克博格他……!」 吵吵闹闹。 哥布林杀手对一如往常的斗嘴左耳进右耳出,再度环视整个广间。 被逼到局势如此不利,那些哥布林却丝毫没有要逃命的迹象。 模仿他巧思的哥布林。箭伤得到治疗的哥布林。领导他们的哥布林。 「不痛快。」 真的,不痛快。 § 「哼。」 哥布林杀手一踹之下,行将腐朽的门发出咿呀声倒下。 紧接著冒险者们涌进房内,组成队形,女神官在正中央举起火把。 「唔……」 粮仓、仓库或是厕所?不,火把照亮的房间,并非其中任何一种空间。 和先前的大广间一样,这处空洞也同样是个宽广的空间。 这个凿穿土壤而成的空间里,有著好几处状似座椅的土堆并排。 此外靠内处还有一块不知道打哪儿搬来、接近长方形的大石。 显然是祭坛。 这里是礼拜堂,也就是说,这座洞窟是神殿了? 既然如此,理应有祭品被奉献到这祭坛上——…… 「啊……!」 最先注意到而飞奔出去的,果然是女神官。 过去在地下水道遭遇圈套的记忆,忽然从脑海中复苏。 但,这不构成踌躇的理由。警戒是有必要的。但这不构成不去救人的理由。 冰冷的石头上,躺著一名一丝不挂的少女。 裸体略显脏污,眼睑紧闭的脸上带著浓重的憔悴。 而她沾满污物的头发,是蜂蜜般的金黄色…… 「她有气息……!」 女神官轻轻抱起她,发出喜悦的呼声。 丰满的胸部缓缓上下,是呼吸,是活著的证明。 「委托执行完毕,是吧。」 妖精弓手以像是根本不这么觉得的神情说了。 她还是老样子,对剿灭哥布林这种任务不会有成就感。 她噘起嘴,目光在神殿中扫过一圈。一处原始的祭祀场。 身为上森人的她,终究无法从这里感受到神的存在。 「……是有邪教的神官之类的吗?」 「也说不定原先就是古代的遗迹。」 蜥蜴僧侣用爪子用力抓下一些墙上的土,唔了一声转动眼珠子。 「简陋成这样,可就连到底祭拜的是什么神都没个头绪吶……」 「唔,这个……」矿人道士用手指揉搓墙壁。「土还很新,是最近挖的。」 「哥布林吗。」哥布林杀手说。 「大概吧。」 矿人道士点点头,肯定他的猜测。 哥布林是堕落的圃人(rare)、森人、矿人,又或者是从绿色月亮落入凡间的人,他们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才对。 但哥布林是栖息于地底的人种,挖掘技术绝对不应该藐视。 无论处在多么偏僻的土地,不知不觉就会挖出洞,开始有小鬼潜伏。 更别说小鬼挑上冒险者们展开奇袭,乃是家常便饭。 经历过的不只哥布林杀手,像女神官就在第一次冒险中…… 「各位,这个……」 女神官声调中透出困惑,视线再度看向这名被俘虏的冒险者。 她也不怕手弄脏,把女子的金发往上翻起,露出她的颈项。 「……好过分。」 也难怪妖精弓手会忍不住这么说。 这名失去意识的女子,脖子上有著清清楚楚的烙印,让人看了都觉得痛。 这个黑红色的烙印,玷污了她雪白的肌肤。 「唔……」 哥布林杀手捡起掉落在周围的金属模具。 多半是把捡来的马蹄铁加上一些东西,组合得复杂一些而成的。 「这就是烙铁?」 「看来是。」 或许是用来象徵某种圆形的物体吧。圆环中有著眼睛的图案。 哥布林杀手举起火把,仔细检查烙印,翻找记忆。 会是哪个部族的徽章吗?哥布林的生态至今仍有许多未解之谜。 「不过……总觉得,似乎不是哥布林的图腾。」 追根究柢而言,哥布林不会有亲手「制造东西」的想法。 需要什么东西,去抢就好。这样就够了。 像这样的烙铁,虽说只是把既有的物品组合在一起,但制造出来的…… 「我想……这是绿色月亮。」 颤抖的说话声。女神官一边轻轻抚摸女子的颈子,一边说道。 「是神的圣符。是外来的,智慧之神。觉知神的……」 ——这个盘面聚集了许多天神观看。 其中当然也有司掌睿智的知识神,学者与文官对知识神有著虔诚的信仰。 据说知识神会对探究世上真相、真理与未知的人,赐予灵感。 没错,知识神给予的不是知识本身,而是路标。 因为通往真理的路途、挫折与苦难,也是宝贵的知识。 然而外来的智慧之神——觉知神,则有些不同。 觉知神并非引导人们寻找知识,而是一个对所有寻求知识的人,都一律给予智慧的神。 这会让世界、让盘面产生什么样的改变,多半不在觉知神感兴趣的范围内。 举例来说,假设有个青年面临日常生活中小小的不幸,说了句:「好想毁灭世界啊。」 本来只是发发牢骚、抱怨,只是天真地吐露心中的不平与不满。 然而一旦被觉知神看上呢? 下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会闪现毁灭世界的可怕邪道,于是展开行动。 由于觉知神会给予令人意想不到的智慧,信奉祂的人也不少,但…… 「……不只是脚,我连头也开始痛起来了。」 妖精弓手就如她自己所说的,忍耐著头痛似的皱起眉头。 「我来警戒,你们继续说。」 「喂。」矿人道士以拿她没辙的表情发起牢骚。「警戒是很好,不过至少也该听听大伙儿说些什么。」 「……好啦。」 妖精弓手不起劲地回答,无意义地弹响大弓,松松地搭上箭。 或许是痛得会分心,只见她忙碌地换脚踏步,耳朵微微摇动,注意四周。 哥布林杀手往她瞥了一眼,再度将视线落到烙铁上。 「……你说这是绿色月亮。」 「是。虽然我也只是在神殿学过一点。」 女神官一副连自己都半信半疑的模样点点头。见习时代的记忆,已经十分遥远。 「那些哥布林所来自的、那里吗。」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握紧了烙铁。 「那就错不了,对手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没有丝毫迷惘,如此断定。 「那小鬼身上,有治疗的痕迹。」 除了哥布林自己,还会有其他种族特地发动神迹来救哥布林吗? 「慈悲为怀的混沌之辈——」蜥蜴僧侣忿忿地从鼻孔喷气。「想来不是吶。」 「那么,果然是哥布林?可是……这……」 女神官怀著难以置信的心情连连眨眼。 外来的智慧之神是个特立独行的神,所以即使找上哥布林也不稀奇。 不稀奇归不稀奇,女神官心中仍无法避免留下疑念。 然而,就算真是这样好了,既然会执行仪式…… 那么这就并非「偶尔听见神谕」如此简单的层级。 「……难道不是暗人或高阶的邪教神官(evil priest)?」 「咦咦~?不太可能吧?」 一道坚毅的嗓音,对女神官的推理打了岔。 矿人道士露骨地叹了口气,责备般捻著胡须。 「……别自己说要警戒,却又在那边捣乱。」 「叫我要听大家说话的不就是矿人吗?既然得听,当然也有权利插嘴啊。」 妖精弓手脸不红气不喘地嘻嘻笑了几声,蜥蜴僧侣「唔」地重重点头,认同她的权利。 「那么,猎兵小姐,何出此言?」 「你想想。」 她竖起食指连连画圈。 「率领小鬼胡乱掳掠,这不正是小鬼脑袋的水准吗?」 「不,比起你说的,山贼信了异教、率领小鬼之类的情况,说不准也是有的呗?」 「你说著说著,自己都没自信了吧。」 「……是没错。」 「唔。」 蜥蜴僧侣喉咙发出怪响沉吟,双手抱胸,一边思索、一边弯起手指列举条件。 「以小鬼等级的智能,率领小鬼、治疗小鬼,攻击人,邪神的仆从。」 「小鬼神官(goblin priest)……神官战士(war cleric)……」 女神官也用食指按在嘴唇上,一边想得嗯嗯作声,一边提出选项。 每一个答案,都觉得不太对。敌人是什么来头?是哥布林……之中的什么? 此时,一道假设有如天启般在女神官脑海中闪现。 难道说——怎么会——这不可能。 但是。 若说敌人是个率领军队对抗异教徒的人。 「不……不对,这个、该不会是……」 「……」 女神官难以置信,露出害怕的模样连连摇头。 身旁的哥布林杀手紧握的拳头中,传来烙铁被捏扁的声响。 不可能。太离谱了。然而,这世上不可能有所谓的不可能。 既然如此,答案就只有一个。哥布林杀手明确地认知到了敌人的真面目。 「……小鬼(goblin),圣骑士(pdin)……」 第4章『结束与开始(rebuild)』 「那里就是他们的巢穴吗?」 冰冷有如刀割的雪中,少女的美貌丝毫不见衰减。 与其待在铅灰色天空下的北方山脉,出现在华丽的舞会,想必还比较适合这位千金小姐。 她将美丽的波浪状蜂蜜色头发绑成两束,英气逼人的五官,透出她的自豪。 隔著胸甲仍显丰满的胸部与苗条的腰,连束腰都不需要。 挂在腰间的刺剑也施加了精美的雕饰,从经得起鉴赏这点而言,给人的印象与剑的主人相同。 她的脖子上,挂著全新的白瓷识别牌,在雪的反射下照得闪闪发光。 她是冒险者,率领四名伙伴组成的团队,花了几天时间达成了雪中登山的壮举。 眼前,雪山的山腰上,开著一处像是虫蛀出来的黑色洞穴。 只要看看入口那令人皱眉的大堆秽物,这里是巢穴的事实再明白不过。 至于是什么生物的巢穴,既然是新进冒险者挑上的对手,不用说也知道。 哥布林。 光是想到哥布林,千金剑士心中就燃起了火焰般的战意。 她已经没有家世,没有财富,也没有权势。仅有的依靠就是自己的才能与同伴。 实实在在的冒险。 而冒险的第一步,就是要驱除袭击北方寒村的哥布林。并且要俐落得无以复加。 「好,大家准备妥当了吧!」 她手按强韧的腰,以强调胸部的傲慢动作,以刺剑指向巢穴。 「就让我们对哥布林进行断粮战术吧!」 这是几周前的事。 查出小鬼们的坑道,在洞口前架起防御用的栅栏,是有效的方法。 他们搭起帐篷,烤火取暖,做好伏击的准备,到此也并未犯下什么错。 「那些小鬼们会去攻击村庄,说穿了不就是存粮不够了吗?」 千金剑士透出满满的自信说道。 「它们是一群傻瓜似的生物。相信过不了几天就会饿得受不了,冲出洞来。」 实际上也真的如此。 他们等待小鬼看到突然有栅栏封堵洞窟入口而想出来破坏,杀了几只。 几天后,少数饥饿的个体冲出来时,他们也施予迎头痛击,又杀了几只。 说进行得一帆风顺,并不为过。 不冒危险,以最低限度的劳力,漂亮地完成委托。 这是所有刚出道的冒险者都会有的梦想,就像梦想能够成为白金等级的勇者一样。 然而,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就不会叫作「冒险」。 这里是北方,甚至靠近冰河的极寒地带——有言语者所能生存的领域之外。 呼出的气息才刚变白,立刻就结成冰而灼伤皮肤,冻结的睫毛每次眨眼都会碰出声响。 装备冰冷彻骨而且沉重,体力一天一天流失,几乎全无娱乐可言。 五名冒险者中包含千金剑士等两位女性,不过男性们当然守礼自持。 因此他们想透过用餐来排遣无聊,并补充体力。会有这种趋势,也是无可奈何。 但从装备、栅栏,到各种防寒用品,让他们行李骤增,每个人所能搬运的粮食也就极为有限。 虽然一行人之中也有人懂得狩猎,也未必能够稳定猎取到五人份的猎物。 况且箭矢之类的道具都是消耗品。即使把射中的箭回收使用,仍会产生耗损…… 于是,最先用尽的是水。 糟糕的是她们起初直接挖起积雪就吃,吃坏了肚子,更加元气大伤。 一行人并不笨。所以无论多费事,后来都会用火融化了雪再摄取。 接著必然导致燃料不足。 粮食匮乏、无水可用,连取暖都有困难。 于是千金剑士所拟订的大胆计画,就这么轻易地瓦解了。 但如今才说要停止剿灭行动,却又太过荒唐。 毕竟敌人是哥布林。是最弱的怪物,适合初学者的对手,适合做为第一次冒险的目标。 面对这样的敌人却不战而败,临阵脱逃,不可能得到他人的肯定。 一旦遭人贴上「被哥布林打得落荒而逃的冒险者」这样的标签…… 既然如此,就得有人下山去,调度补给物资回来。 狭小的帐篷中,脸挨著脸凑在一起的冒险者们,视线集中在一个点上。 那就是以轻银剑为杖,冷得发抖,仍毅然环视众人的千金剑士。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任谁都不想认为是自己害的。 「你去啦。」 圃人斥候(rare scout)这句话尖锐得几乎刺穿心脏。 明明千金剑士提议断粮战术时,说听起来很有趣而最赞成的人就是他。 「这阵子不都我在干活儿吗?每次都叫我去打猎物来。」 「……也对。我也赞成。」 圃人说自己无法接受这种待遇,穿著厚重外套的魔法师也重重点头表示同意。 「坦白说,我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个提案。照这方法,连施展法术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这点我也一样。我已经愈来愈腻了。」 接著轻佻的半森人(half elf)女战士也边打著呵欠边附和。 如果千金剑士的记忆正确,他们两人对断粮战术的确都不表欢迎。 可是当她说明这个方案比较安全后,他们也只回了句「这样啊」,随后就答应了。 况且千金剑士本以为这几天的行军过程中,已经和身为半森人的她培养出了感情。 千金剑士以觉得受到背叛的心情朝她看去,对方便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哼了一声。 「再说我们自己也被这战术耗得筋疲力尽,就没有意义了吧……大和尚怎么看?」 「……无妨,我觉得谁去都行。」 矿人僧侣一边把玩著知识神的圣符,一边简单应了几句。 「不过矿人、圃人,手脚都短;半森人,则是比较瘦弱。我是打算麻烦凡人(hume)没错。」 被黑发遮住的眼睛,露出狡猾的光芒,望向千金剑士。 如果要派去单独行动,战士比法师适合。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在主张「应该由你去」。 「……也好。就让我负责。」 千金剑士一个字都不回,一直默默听到现在,才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应该是最合理的选择。」 没错,是因为很合理,自己才去。绝对不是因为这整个计画错了。 千金剑士一边反覆如此说服自己,一边踩著沉重的脚步,沿著漫长的山路下山。 她以传家之宝的轻银剑当手杖,忍耐不住寒冷与沉重而脱下的胸甲则已经塞进背包。 冒险者的武具竟然沦为无用的包袱,这种屈辱让她咬紧了嘴唇。 而且,若要说起好不容易返回村庄后,她是否受到欢迎…… 「喔喔,冒险者小姐,您回来啦!那么,情形如何?」 「这个嘛,其实……」 「该不会是,有哪位受了伤吗?」 「不是,我们……还没开打。」 「竟然……」 「……然后,可以请各位分一点粮食给我们吗?」 答案是否定的。 究竟村长——以及村民们,怀著什么样的心境呢? 当成救命绳而找来的这群冒险者,竟然过了好几周,却什么都还没做! 不仅如此,还要求分给他们更多食物、燃料与饮水…… 如果村子有余力长期养活五名武装的年轻人,哪里又有需要每次都逐一去委托冒险者? 他们连要过冬都很困难,对冒险者提供的支援自然会有所保留。 即使如此,她还是得到村民提供了聊胜于无的物资,相信这已称得上是幸运了。 「……」 但增加的行李,让千金剑士的回程脚步变得更加沉重。 每在雪上踏出一步,都有后悔像渗进来的泥水一般,在脑海中涌现。 是不是该做更周全的准备? 是不是该邀其他冒险者一起组成团队? 不,是不是不该坚持断粮战术,先撤退再说……? 「不可能!就为了区区哥布林……」 即使她任凭一股冲动脱口而出,也没有任何人回应。 如今她已经在风雪呼啸的白色黑暗之中,受来临的夜晚所困。 行李增加,以及无视疲劳的行军,即使对千金剑士来说也是残酷的。 「……就为了区区哥布林……」 她对冻得僵硬的手吹气,千辛万苦之下,总算还是搭好了帐篷。 光是遮挡住风与雪,就已经差很多,然而…… 「……还真、冷啊。」 冰冷彻骨的夜晚空气毫不留情。她抱著肩膀发抖,笨拙地排列柴薪。 「『特尼特尔斯(雷电)』。」 她弹响手指,发出一道细小的雷电,点燃了柴火。 千金剑士因为家传绝技,学会了前锋中少有人学习的雷魔法,但…… 在这种状况下,发出闪电又有什么用? 顶多只是每天用能够施展的法术生火取暖罢了。 就连这么一件小事,都是用上从村子里讨来的少许柴薪,才能进行的奢侈享受。 「……」 她抱住膝盖,缩起身体,像是要逃开呼啸的风雪声。 直到几天前,她都还有伙伴陪著。 如今却孤零零的。 再爬几小时,就能抵达有同伴等候著的地方。有同伴在等她。大概。 可是,她实在没有气力去到那儿。 ——我累了。 就只是这样。 她凭著纯粹靠听来的知识,松开腰带与装备的扣具,整个人往后一躺。 火焰的热度从体干慢慢晕开,让心灵渐渐放松。 以高明的手法,潇洒地剿灭小鬼,转眼间不断升级,最后爬上黄金,或是白金。 不靠双亲的力量,只靠自己的才能求得功名,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不对。相信这一定是理所当然的…… 无论家世还是钱财,都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获取。 必须花上几十年、几百年,代代累积下来,才能有所成。 怎么会以为只凭自己一个人,就能立刻发挥同等的实力? ——得跟他们道歉才行。 是对伙伴,还是对家人? 千金剑士自己也不晓得,但心中萌生了实实在在的谦虚,闭上双眼。 半梦半醒。精神一松懈下来,疲劳随即涌遍全身,会打起盹来也是必然的。 正因如此,她才未能立刻发现迹象。 啪一声,湿润的东西砸在地上的声响。 似乎是风掀起了帐篷,一样物体落在营火旁。 千金剑士起身,手脚撑在地上,细细打量。 「……?会是什么呢?」 是耳朵。 并非凡人的耳朵——而是被人残忍地硬生生扯下的、半森人的长耳朵。 「咿、呜、呜、呜啊啊……!?」 她翻过身坐倒在地,发出尖叫往后退。 紧接著,刺耳而吵闹的哄笑声,回荡在帐篷四周。 帐篷被人用力往外一拉,倒下来盖在她身上,则是在下个瞬间。 「啊,不、啊,不要啊啊啊!?什么!?是怎么了……!?」 千金剑士陷入半狂乱状态,被帐篷缠住身体,打滚挣扎。 火堆延烧上帐篷,冒出焦黑浓烟,立刻熏得她剧烈咳嗽流泪。 等她好不容易爬出帐篷,脸上已经全无平素的美貌可言。 绑起的金发乱成一团,眼睛与鼻子尽是眼泪与鼻涕,脸上沾满了煤灰——…… 「咿、咿!?哥、哥布林……!?」 况且还得面对这些骯脏怪物的嘲笑,令她吓得放声尖叫。 黑夜里呼啸的风雪中,千金剑士早已被小鬼们完全包围。 一群手上拿著简陋的棍棒或石器、身上只围著寒酸毛皮的——怪物。 但真正令千金剑士恐惧的,并非这些哥布林的身影。 而是他们拿在手上、令她眼熟的圃人、矿人、凡人的,头。 在远处被攫住头发的半森人,全身松弛瘫软,被它们在雪地上拖行。 白色的雪中,只见淡红色的痕迹就像用笔抹上颜料,不断拉长、晕开。 「啊……呜……!」 千金剑士抗拒地摇头,头发甩得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是在千金战士缺阵的时期遭到突袭? 还是他们在她离开的期间进攻洞窟,结果反遭痛击? 千金剑士用连连发抖的手拿过剑,想甩去剑鞘,然而——…… 「这、这是,为什么!?拔、拔不出来……拔不出来……!?」 这是她的失误。 把沾满雪的剑就这么放到火堆旁,又立刻暴露在寒冷的环境中,会发生什么事呢? 融化的水沾上剑锷与剑鞘,再度暴露在酷寒当中,必然就会结冰。 千金剑士眼眶含泪,四周被哥布林团团围住。 她用力咬紧嘴唇,心想既然剑没得用,就打算以动得不太灵活的舌头,试图唱出咒语。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 「grorra!」 「嗯、噗!?」 这些哥布林当然不会慈悲到等她念完。 石弹毫不留情砸在脸上,千金剑士当场倒地。 所谓小鬼的慈悲,是为了嘲笑害怕的猎物可怜兮兮的求饶模样而存在的。 她工整的鼻子当场塌陷,滴出的血弄脏了雪地。 「groooour!」 「不、要!住、住手、啊!?咿、咿!?住……不、要啊啊啊!」 她的头发被抓住,大声哭喊,剑被抢走,发出尖叫。 最后只见她的脚挣扎著在空中乱踢。 比双手手指加起来还多的哥布林一拥而上,淹没了千金剑士的身影。 到头来,被断粮战术残害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这些小鬼的大本营,他们是属于挑战的立场? 又或者,是因为没做什么准备就贸然和对方比拚耐心? 不管答案为何,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早就无须赘言。 这群冒险者,已全军覆没。 § 千金剑士隐约听见火花爆得劈啪作响,眨了眨眼睛。 身体暖洋洋的,但脖子上的钝痛——一种火烧似的痛——告诉她现实。 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被怎么了。无数记忆有如闪光般浮现。 「……」 千金剑士默默翻开毯子,坐起上身。她似乎待在床上。 仔细一看,是在一栋圆木搭建的建筑物中。飘散在空气中冲鼻的气味,则是酒之类的——…… 当时明明被塞进秽物堆里,嗅觉却没失灵,是她的不幸之一。 她推测出自己多半是在酒馆二楼,旅馆的一间客房内。只要这不是她的妄想。 与此同时,她从除了暖炉外没有其他光源的昏暗房间,角落的暗处…… 认出了一个坐著不动的人影。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佩剑不长不短,一面小圆盾立在墙边。 除了挂在脖子上的白银以外,模样实在太寒酸。然而,她的嗓音已经不再颤抖。 「……哥布林。」 细小的说话声。从她嘴唇泄出的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说,而是自言自语。 「嗯。」 但这个人回应了。他的嗓音低沉,粗鲁: 「是哥布林。」 「……是吗。」 千金剑士短短应了一声,再度倒回床上。 她闭上眼睛,凝视眼睑下的黑暗,然后微微睁开。 「……大家呢?」 「死了。」 他回答得很平淡。这句话简洁而冰冷,只告知事实,几乎到了慈悲为怀的地步。 「这样,啊。」 千金剑士微微思索。对心中不起一丝涟漪的自己思索。 她本以为至少会流个眼泪,但令她惊讶的是,心中风平浪静,完全没有波动。 「……我得救了……不,都结束了?」 「没有。」 木头地板发出咿呀声。 是他站了起来。 他把盾牌绑到左腕上,检查头盔的状况,然后就踩著大剌剌的脚步逼近她。 「我有几件事想问。」 「……」 「在能回答的范围内回答就好。」 「……」 「可以吧。」 「……」 这个异样的男子似乎把千金剑士的沉默当成答应,淡淡地说下去。 遭遇到的哥布林数目、规模、种类、遭遇地点、方位。 她无精打采地回答。 不知道。不知道。都差不多。洞窟旁边。北边。 男子微微「唔」了一声,并不针对她的回答补充什么。 霹、霹。暖炉溅出火星,彷佛要填补没有对话的空档。 男子起身拿起火钳,无意义地翻动柴薪。 过了一会儿,他面向暖炉,和问起之前几个问题时一样,静静地开了口。 「你们做了什么。」 「……断粮战术。」 千金剑士这么回答,嘴角微微抽动。 微微。轻微。小得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是笑了。 「……我本来以为会顺利。」 「是吗。」 听到他平淡地应声,她点了点头。 封堵洞窟入口,等那些小鬼饿了,再逐一解决。 和同伴一起。以高明的手法。活跃。提升等级。然后。然后。 「……我本来以为,会顺利。」 「……是吗。」 他把同一句话又说了一次,点了点头。 最后他再度用火钳搅了搅暖炉内,然后随手一扔。 留下铁碰出的喀啷声,站了起来。地板弯折作响。 「也是会有这种情形。」 千金剑士茫然仰望他的脸。 有铁盔遮住,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但仔细想想,这是他所说的第一句——像是在安慰人的话。 他似乎已经对千金剑士失去兴趣,大剌剌地走向门口。 千金剑士对他的背影呼唤: 「……你,等一下。」 「什么事。」 破碎,且已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彼岸,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样事物。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古怪、另类。脖子上挂著银色的识别牌。剿灭小鬼。矛盾的印象。 但,这让她脑海中,回想起了以前听过的诗歌。 那是一段已经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和同伴们一起在街上欢笑时的记忆。 被誉为边境最优秀的冒险者。 「……你,是哥布林杀手?」 「……」 一瞬间的沉默。 他不回头。 「别人这么叫我。」 他以仍然让人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回答,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门砰一声关上。只剩滚落在地上的火钳,还留有他待过的痕迹。 千金剑士茫然仰望天花板。 皮肤和衣服都被人清洗过,换上了朴素而简陋的衣物。 她悄悄压抑,不让丰满的胸部随著呼吸而动。 帮自己擦洗身体的是他,还是别人?连这个问题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了。 她早已拋弃家族,也没有同伴。贞操也被夺去。没有钱,也没有装备。 ——不对。 她的双眼早已寻视到。 房间的角落。男子——哥布林杀手,一开始所坐的位置。 被撕裂得残破不堪的皮甲,以及她被弄脏的背包。 颈子传来一阵钝痛。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背包底部,为防万一而设置的夹层,那些小鬼似乎没看穿。 刺剑本来是种成对的武器,另一手要再握住一把防御用的武器。 夹层里藏的,是另一把从老家拿出来的宝剑。 一把以雷槌对红色宝石锻造而成的——轻银短剑。 § 「情况怎么样?」 「似乎清醒了。」 哥布林杀手来到楼下,淡淡地回答声调中透出担心的女神官。 酒馆——上次会议时聚集的村民,现在并不在场。 待哥布林杀手等人归来时,周遭已经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下。 既然小鬼都已经杀光,也就不必熬夜警戒。 因为受黑暗、寒冷与恐惧折磨,每天发抖的日子已经结束。 若说有唯一一个例外,应该就是村长了。 不幸的是,由他去迎接归还的冒险者团队,结果却比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更早听到了这则报告。 『那些哥布林似乎另外建立了巢穴。』 也难怪村长会茫然若失地半张著嘴。 毕竟是北方的寒村,而且才正要过冬,这样的情势下,不可能还有余力。 结果却发生这种情形。 洞窟里的哥布林已经剿灭,委托执行完毕——就算对方这么回报也不奇怪。 意思是又得跑一趟公会,再次提出委托,还得支付酬劳才算数吗? 又或者村庄会就这样走向灭亡? 哥布林杀手告知「我们会继续讨伐」时,村长的确由衷松了口气,然而…… 村子里的粮食状况并无法就此得到改善。 他们团队围坐的圆桌上所放的,仍然尽是盐渍蔬菜之类的朴素餐点。 这些盘子之间放著一张羊皮纸。 是在攻略洞窟之前,他们请猎师写下的,雪山这一带的地图。 哥布林杀手一就座,就把地图转到对自己来说北方朝上的方向。 「欸。」 妖精弓手半闭眼睛看著他转动地图,以刺人的口吻开口: 「放她一个人,没问题吗?」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我哪会知道?」 妖精弓手不由得皱起眉头,哥布林杀手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平淡、野蛮,而且冰冷。说话几乎从来不放粗嗓子的他,这么说了: 「你好可怜,同伴都死了,但你还活著,真是太好了。我应该这么说吗?」 「………………就算这样。」 妖精弓手气势被削弱了,张开嘴,又闭上,然后才总算接了下去: 「用词总可以委婉点吧。」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很简短。 「意思不会变。」 ——说到这里。 女神官轻轻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次……他就没说出这类安慰的话。 在遗迹救出受伤的森人冒险者时也是一样。 每次每次,他都一定不会说。 微微透出的血的滋味,苦涩得几乎令人想哭。 她瞥了一眼,但哥布林杀手连注意到这视线的迹象都没有。 「你的伤势如何。会影响到移动吗。」 妖精弓手唔的一声噘起嘴。露骨的话题转换。这是他一贯的毛病。 况且既然让他操心——即使是当成和剿灭哥布林有关的考量——她也没办法再抱怨。 「……没事。还有一点痛就是了。再说也有人帮我治疗过。」 「是吗。」哥布林杀手摇动铁盔点了点头。 「那么,关于装备的补给……怎么样。」 「呣。」 蜥蜴僧侣重重点头,轻轻拍了拍放在一旁的麻布袋。 他好不容易把长尾巴缩起来坐到椅子上,压得椅子咿呀作响。 「眼前,粮食方面没有问题。只不过是请村民拿出储粮,收购起来可贵了。」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不过你还真的都不考虑回本呢。」 妖精弓手半傻眼半死心地叹了口气,用手拄著脸颊。 说到跟他的交情将近一年,这点自己也差不多。 的确会习惯——只是,非得拉他去冒险不可的决心却也与日俱增。 「喔喔~长耳丫头竟然担心钱啊?这可和平常相反呢。」 也不知矿人道士对她的这种心情是否知晓,只听他从喉头发出笑声。 光是补充做为触媒的酒还不满意,结果又在会议桌上喝了一杯。 将无臭无味的高度数蒸馏酒,连著瓶子埋进雪中酿成蜜状——他正大口大口喝著这样的酒。 看在妖精弓手眼里,只觉得这光景令人光看都会宿醉。 「那当然啰。」她瞪了矿人道士一眼。「因为剿灭哥布林的酬劳有够便宜的。」 「只是话说回来,这次倒还包含救助那位冒险者的委托。」 「也是啦,不然五、六个银等级闲著没事跑来剿灭哥布林,也很罕见。」 「我还只是黑曜石等级就是了。」 女神官心虚地说完,含糊地笑了笑。 只剩自己一人独自存活。她本来认为自己已经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可是…… 不免仍会思考,那位千金剑士与自己之间,究竟有著多少差别? 虽然不清楚这是出于命运,还是出于巧合…… 每每想到天神那让人看不见的骰子所掷出的点数好坏,女神官心中就会多增添一些淤积不去的事物。 「不管怎么说,药倒是调度到了。」矿人道士说著又喝了几口,再倒,再喝。 「那孩子的姊……」哥布林杀手一瞬间变得支吾。「……药师听说还不成气候。」 「虽然没办法做药水(potion),但药草不管我们要多少她都会提供。」 矿人道士邋遢地满脸堆笑,捻了捻胡须。 「我看啮切丸你乾脆讨个那样的老婆比较好吧?」 「谁知道。」 「……那个。」女神官觉得坐立不安,并非有什么想法,却忍不住出声。 先是对话被打断的矿人道士与哥布林杀手,接著其余两人的眼光也都聚集过来。 「呃,我是想说……」 女神官尴尬得视线低垂,扭扭捏捏。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呢?」结果还是挑了不痛不痒的话题开口。 「当然,要剿灭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一如往常地冰冷。 他将上半身探到桌上,白了填满地图周围的杯皿与饭菜一眼。 「拿开。」 「好喔。」 矿人道士似乎正中下怀,抓起一把盘子上的蒸芋头,扔进嘴里。 妖精弓手本来要留到最后才吃,发出「啊」的一声表露不满,但还是动手收拾餐具。 矿人道士心想要是被她倒掉酒来回敬,那可受不了,赶紧留住蒸馏酒瓶与杯子。 蜥蜴僧侣看著两人较劲,伸出舌头赞了句:「有趣、有趣」,帮众人往空了的杯子里倒酒。 「…………」最后由女神官不发一语地仔细擦拭圆桌。 「好。」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重新把地图在桌上摊开。 接著从腰间的杂物袋抽出只是用木头夹住木炭的文具,在洞窟的记号上打了个x。 「那个洞窟,显然不是那些家伙的居住区。」 「应该是礼拜堂之类的吧。」妖精弓手舔了一小口葡萄酒。「虽然我还没办法相信。」 「然而应该是事实,这点我等非得承认不可,只是话说回来……」 蜥蜴僧侣咻一声吐出舌头与气息,闭上了眼睛。顷刻后,他睁开单边瞳眸,看了女神官一眼。两人视线交会,她全身一震。 「神官小姐怎么想呢?」 「咦、啊……啊,是的。」 女神官赶紧在椅子上坐正,死命握紧膝盖上的锡杖。 受到关心了。这个意图明确地传达到能让她察觉。 ——我得转换过来才行。 她喝了一口葡萄酒润润喉咙,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沾到酒水的嘴唇,让嘴唇确实湿润。 「我的意见也和哥布林杀手先生一样。呃……是三十……?」 「三十六只。」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补充。「我们解决的数目。」 「……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个地方可以让足足三十六只睡在里面。」 「的确,像是酒啦饭菜啦,那些家伙的物资,里头几乎都没有。」 哥布林是笨蛋的同义词,但并非毫无智慧。 他们之所以并未拥有制造技术,纯粹只是因为靠掠夺就足够。 相较之下,起居用的洞窟——生活环境,就没这么简单。 如果是去占领豪宅或遗迹等已经存在的居所也还罢了,如果要挖洞…… 小鬼也有小鬼的考量,会分出储藏库、寝室、垃圾场等处。 何况小鬼原本就会把东西啃食得满地狼籍,那个洞窟里却连这种飨宴的痕迹都没留下。 里头就只有石造的祭坛、状似礼拜堂的广场,以及做为活祭品的少女…… 「因此,它们另有大本营。」 哥布林杀手这么断定,然后在地图上圈起了一个位于更深山上的记号。 「照当地居民说法,爬到更高的高地,有座古代遗迹。」 「……十之八九就在那儿吧。」蜥蜴僧侣重重点头。「那么,是什么样的遗迹?」 「矿人的堡垒。」 自己的种族被叫到,矿人道士「唔唔」沉吟两声,喝了一口刚才护在手中的酒。 「神代的矿人堡垒啊?从正面攻城会有点棘手。啮切丸,要放火吗?」 「可燃水(汽油)倒是多少有些。」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拿出装了黑色液体的瓶子给众人看。 「可是,那不是岩石砌成的城吗?实在不觉得从外面点火会烧起来。」 「从外面……」女神官纤细的手指按在嘴唇上思索。「……那么,如果从里面呢?」 「不失为良策。」 蜥蜴僧侣立刻开口表示肯定。 他让爪子在羊皮纸地图上滑过,一边仔细检查行军路线,一边点头。 「可是,我们要怎么进去呢?从正面,应该会很难……」 女神官流露出思索的沉吟声,妖精弓手随即高高竖起长耳朵,凑了过来。 「潜入是吧!」 她满脸喜色,独自连连点头,长耳朵也跟著摇动再摇动。 「嗯~嗯。这可不是愈来愈有冒险的样子了吗?感觉很好!」 「冒、冒险……是吗?」 「那当然了。」 妖精弓手回答的声音开朗、活力充沛又坚毅。 想来这既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同时也是刻意强颜欢笑。 没有法律规定处在黯淡的状况,就得连心情都得跟著黯淡。 「岩山深处、峭壁上的高地、耸立的堡垒中!居高临下的首脑!潜入敌境,克敌致胜!」 这若不是冒险,又会是什么呢? 妖精弓手挥舞拳头大肆主张,对哥布林杀手投以话中有话的视线。 「也是啦,虽然敌人不是什么大魔王……以剿灭哥布林来说,的确有点不一样。」 「跟所谓的潜入,也不尽相同。」 哥布林杀手呼出一口气。 「敌人认知到了冒险者的存在。不能贸然接近。」 「你有什么主意吗?」矿人道士问了。 「刚想到。」 哥布林杀手转过头去。 他的表情被头盔遮住所以看不出来,但视线是朝向两名神职人员。 「伪装会违反你们的教义吗?」 「这个嘛,会不会呢?」 蜥蜴僧侣说著,眼珠子转了一圈。 爬虫类的瞳孔朝女神官直视,坏心眼似的眯起。 看到他的视线,女神官也刻意放松了脸颊。 ——不能总是要大家顾虑著我啊。 「我、我想,应该得看时机和场合而定?」 「好。」 哥布林杀手把手伸进杂物袋翻找一番,把抓到的物体扔了出来。 这物体应声滚到桌上、地图上,然后倒下。 是那块魔眼图案的烙铁。 「难得它们特地留下线索。没理由不将计就计。」 「哈哈——原来如此。」 蜥蜴僧侣心领神会,一拳捶在裹著一层厚实鳞片的手掌上。 「意思是要我们扮邪教徒?……唔,应该能行。」 「对。」 「贫僧是信奉邪神的龙人,随从有战士、矿人佣兵……」 「那,我就扮暗人(daker elf)吧!」 妖精弓手像猫一样笑咪咪地对女神官说了。 「得把墨水涂到身上才行。对了对了,你要不要也接上耳朵?这样就跟我一样了!」 「咦、啊、咦。我、我也要,在身上涂墨水吗?」 女神官忍不住视线游移,妖精弓手轻巧地绕到她身前,露出满脸笑容。 「总比淋上哥布林的内脏要好吧?」 「总觉得比较的对象不太对……」 那样才好,这样才好。不,这有点不对。可是还是浮夸点好。 哥布林杀手朝两名嬉闹的少女瞥了一眼,转回来面对男士们。 蜥蜴僧侣微微眯起眼睛。 「真是两个好女孩儿啊。」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我知道。」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他会这么做。 如果用黯淡忧郁的心情把气氛弄得严肃就能赢,他会这么做。 然而,现实没这么简单。 笑得出来。保持开朗。他们一行人全都知道这有多么宝贵。 「那么,关于易容可得好好加强才行吶。」 「一旦被拆穿是冒险者会很棘手。不说装备,服装必须换过。」 「甭担心。」 矿人道士恶噗一声呼出酒味,呵呵大笑。 「只要多收集些布条,就由我来缝个几件。」 「喔喔?术师兄可真多才多艺啊。」 「好吃的饭菜、酒。好的音乐和歌曲。漂亮的衣服。再来就是,有个好女人,人生就会开心。」 矿人道士又自己斟了杯蜜一般浓稠的酒,闭上眼睛。 「一个人生活,自然会学好烹饪、乐器、歌唱和裁缝。要女人,我在镇上也有熟的妓女。」 「哎呀,原来术师兄尚无妻小?」 蜥蜴僧侣意外地一问,矿人道士便露出笑容回答「是啊」。 「我想再单身逍遥个一百年,是个到处闲晃找消遣的家伙。」 「呵呵呵。」蜥蜴僧侣伸出舌头,用舔的品尝烈酒,说道: 「术师兄看来非常年轻,著实令人欣羡。」 「不过,年纪比你们大就是了。」 矿人道士举起酒瓶示意询问,蜥蜴僧侣便点点头,递出杯子。 接著是哥布林杀手。他也「唔」的沉吟一声,乖乖递出了杯子。 酒液再度填满。 「所以,怎么说呢,你们也要好好享受人生啊。」 管他小鬼还神什么的都好啦。矿人道士说著品起酒来。 他的视线所向之处,有著发出欢声、相互嬉闹的两名少女。 「笑、哭、生气、享受——那个长耳丫头,对这一点……就很拿手。」 「……」 哥布林杀手默默将视线落到杯中。 油灯的橘色照映下,廉价的铁盔从杯中回看自己。 他将液体从头盔缝隙间一口气倒进嘴里,喝光。感觉喉咙跟胃像是有火在烧。 他呼出一口气。彷佛走过漫长的路途,回过头去,再看看前方,前进的时候似乎又到了。 「……没有,这么简单。」 「嗯。不简单吶,当然不简单。」 「不简单是吧……说得也对啊。」 三名男子说完这几句话,默默相视微笑。 两名少女忽然看到他们这样,不可思议地歪头纳闷。 「怎么啦?」 「请问怎么了吗?」 矿人道士摇手表示什么事都没有,哥布林杀手看准空档开了口: 「那么,关于哥布林。」 「喔,啮切丸要开始啦。」 矿人道士一口喝完,擦去胡子上沾到的水珠,端正姿势。 「带头的应该就是像圣骑士的家伙呗……虽然前提是真的存在。」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我,也没对付过。」 「……就不知道,此人有几分智慧。」 「至少,他模仿了我的把戏。」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取出一块铁片,在手掌内把玩。 是被妖精弓手的血弄得又红又黑的——箭头。 他忿忿地握紧。 「再考虑能把三十六只小鬼用过就丢,敌人想必很多。」 「其实我们每次遇到这些小鬼,也都是既狡猾、数目又多啦。」 收获祭那次勉强解决,但那是掌握地理地形等情报,做足了准备才办到的。 假使和牧场那次同规模,我方只有五个人,要在对方的领域应战有其困难。 蜥蜴僧侣听著同伴们的谈话,沉吟一声,然后严肃地说道: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 他用尾巴拍打地板,伸出手,把爪子插到地图的标记上。 「就算顺利闯进了敌人的堡垒,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嗯,关于这点……」 就在哥布林杀手说出「只要闯得进去」这句话时。 咿呀—— 木头发出的弯折声,让冒险者们立刻握住手边武器。 他们屏气凝神。酒馆老板早就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咿呀声转变为轻快的脚步声,从楼上顺著楼梯下来,有人于是松了一口气。 「……哥布林?」 是个沙哑的、宛如呼气的嗓音。 那位千金剑士,抓著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缓缓下楼。 她在单薄的睡衣外套上满是补丁的皮甲。手上拿著发出危险光芒的——银色短剑。 ——若是真银(mithril)……颜色未免太浅。是魔法武器之类的吗……? 看到这光芒,矿人道士不由得眯起眼睛。他这个金属之友竟然会没看过。 「……那,我也去。」 「不可以。」 听到她的发言,最先出声反对的就是妖精弓手。 「我们是接了你双亲的委托,来救你的。」 妖精弓手以森人式的率直,直视千金剑士的眼睛。 心想,她的眼睛又暗又深沉,就像井底一样。 尽管听到双亲这个字眼,眼里仍然不起一丝涟漪。 她微微倒抽一口气。 「再度冒生命危险之前,先回去好好谈谈才对吧?」 「……我不能这么做。」 千金剑士摇了摇头,一丛蜂蜜色的秀发摇动得闪闪发光。 「……得讨回来才行。」 蜥蜴僧侣双手拢成奇妙的形状,下巴靠了上去。 他阖眼的模样像是在祈祷,也像是在忍受痛苦。 接著静静地问了: 「……讨回什么呢?」 「一切。」 千金剑士说得斩钉截铁。 「讨回一切,我所失去的一切。」 找回梦想、希望、明天、贞操、朋友、同伴、装备、剑。 那些小鬼从她身上抢走,带进那昏暗洞窟深处的一切。 「……贫僧也不是不懂。」 相信她要找回的是种叫作尊严,或是人生的事物。 蜥蜴僧侣咻的一声呼出一口气,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龙之所以为龙,是因为怀有尊严。没有尊严的龙,就不再是龙……是吧?」 「等、等一下……」 妖精弓手慌了。 她没料到冷静沉著的蜥蜴僧侣会赞同,接著才又想到他其实挺好战的。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一瞬间窝囊地垂下,马上又振作起来似的竖起。 「矿人!你说点什么啦!」 「随她高兴就好啦。」 「呜耶!?」 又一个。妖精弓手的喉咙,发出比平常更不像森人会发出的声音。 矿人道士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把酒瓶里那蜜一般的酒,连最后一滴都倒进杯子里,继续说道: 「我们的委托是到救出她为止。接下来要怎么做,该她自己负责。」 「连矿人都说这种话……!万一她死掉,我们要怎么办啦!」 「你说不定也会死。我说不定,也会死。」 他大口喝完最后一杯,擦了擦嘴。 「活物总有一天会死去。森人应该很清楚这点吧?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是,没错啦……」 长耳朵垂了下来。 妖精弓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迷路小孩似的表情,看著一张张同伴们的脸。 视线交会——所以,女神官对于说出这句话,极为踌躇。 她低头,咬紧嘴唇,轻轻喝乾了杯中剩下的少许酒液。 若非如此,她实在说不出口。 「……我们,就带她去吧。」 然而,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能说出这句话。 「我想,若不带她去……」 她会走不出来。 一定得不到救赎。 就和自己以前一样。 还有,大概——也和以前的他一样。 「……我。」 他——哥布林杀手,慎重地……极为慎重地,选择遣词用字,说道: 「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朋友。」 「……」 「如果有事要拜托我们,该做什么,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啊!」这一下来得比妖精弓手这声惊呼还快。 嘶的一声,令人不舒服的声响。蜂蜜色的发丝落向半空。 「……酬劳,我预付。」 那是刚切下的一束——她的蜂蜜色秀发。 千金剑士又用短剑切下另一束,扔到桌上。 用丝带将长发绑成两束的千金小姐模样,已经残酷地消失无踪。 「……我也要去。」 如今站在那儿的,是个将头发切短、咬紧的嘴唇表露出决心的复仇者。 女神官听见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下,发出微微的低呼。 「……哥布林杀手、先生?」 「你会什么?」 哥布林杀手无视女神官的视线,淡淡发问。千金剑士流畅地回答: 「……剑。还有,『闪电(lightning)』。」 「……」 哥布林杀手的头盔,转向矿人道士的方向。 「就是唤来雷霆啦。就像威力强大的大炮。」他没趣地回答。 「……也好。」 哥布林杀手静静地这么回应。 「可以吧?」 然后问了。 铁盔接著朝向的,是把一线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而看著他的妖精弓手。 她撇开视线,双手用力抓住杯子,低头不语,然而…… 过了一会儿,她以手腕用力揉了揉眼角,沮丧地抬起头,小声回答: 「……只要欧尔克博格觉得可以。」 「好。」 哥布林杀手卷起地图,站了起来。该做的事很清楚,每次都一样。 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事—— 打从十年前,就一直是这样。 「那么,我们就去剿灭哥布林。」 间章「等待者的故事」 「噗啊啊!好冷好冷……!」 牧牛妹一推开公会的门,就发出了言不由衷的欢喜尖叫。 「都下起雪来了说。」 冬天到了呢。她说著拍掉雪,踏进公会的等候室。 冒险者们坐在长椅上靠暖炉的火取暖,人影比平常稀疏了些。 虽然时段也是原因之一,但该怎么说,纯粹就是比较少冒险者喜欢在寒冬出去冒险。 毕竟会冷,露宿在外也有诸多顾虑,会下雪,又危险,而且就是冷。 虽然有人说,住在远比北方山脉更北处的蛮族,根本不把这点寒冷当一回事。 ——但对娇弱的文明人而言,冬天的确是个会令人想念温暖事物的季节。 她走在充满暖意的空间里,松了一口气。 也因为这样,想赚钱的冒险者,大多会在春天到秋天的时期赚够资金,以便过冬。 但话说回来,若要问现在留下的人是否都纯粹是收入不佳的冒险者,却又不是。 诸如小鬼这类受到污染而堕落的精灵与怪物,这些不祈祷者即使到了冬天,带来的威胁仍旧不少。 况且也有些要在雪花飞舞的季节才会开门的遗迹,只有这季节才会发现的宝箱。 修行者、探求者,或是种族本身就不太怕冷的冒险者,到了冬天也不会停止活动。 最重要的是,正因为冒险者少,冬季才更有其需求——这是以前有人教过她的。 「冬天啊。」 牧牛妹的朋友柜台小姐,从柜台内回答她的自言自语。 看到她拄著脸颊,忧郁地看著窗外的模样,牧牛妹微微歪头纳闷。 「怎么啦?」 她一边说声「来」,递出食品的收货单,一边问道,柜台小姐就含糊地笑著回了「没什么」。 「我是想说,都下起雪来了。」 「啊啊……」 牧牛妹也跟著望向窗外。 身在其中时不会注意到,但像这样从屋内看去,就觉得纷纷飘散的雪花非常美丽。 相信这些棉絮般的雪花,很快就会把镇上抹成白色。 「不知道要不要紧……」 这句话就像自言自语,没提到是谁,也不说是什么事。 牧牛妹自然而然地把双手拢在丰满的胸前,说了声「不要紧的啦」。 「……毕竟他,以前好像就待过雪山。」 「这样啊?」 意想不到的新情报,让柜台小姐眨了眨眼睛。 「我都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只不过关于在雪山做什么,他就不太肯说了。」 任谁都有不想提起的事。 毕竟他沉默寡言,这虽然令牧牛妹有些落寞,但也觉得这样就好。 ——毕竟我自己也有事情没告诉他嘛。 柜台小姐说声「来」,交还收货单,她随即把此刻的心情与收货单,一起收进了自己丰满的胸中。 「呜呃,冷死我啦!已经不是冷,是痛了啊。就算对手只会用打击类攻击也很难搞啊。」 「毕竟,是冰霜、巨人的……后裔,嘛。」 「这一战还真的既艰苦又漫长耶。」 这时公会的门打开,两名面熟的冒险者随著寒气一起走了进来。 是把长枪扛在肩上的美男子,以及丰满肢体上穿著贴身装束的魔女,所组成的二人组。 他在入口处拍掉雪,整理好头发后,意气风发地走向柜台。 「……真是的,每次都比他先回来。虽然平安回来的确是再好不过啦。」 眼看柜台小姐叹著气,把笑容贴到脸上,牧牛妹缓缓起身。 「那么,你工作加油啰。」 「好的,我会努力——再说我也不是讨厌他喔。」 只是有点不知该怎么应付。听到柜台小姐这么说,牧牛妹对她露出笑容。 「不过,我想应该用不著担心喔?」 「担心什么?」 「因为我觉得,他会赶在过年的节庆前回来的。」 ——一定会。 第5章『攻略地牢(dungeon attack)』 「我怎么想都不~服~气!」 「啊、啊哈哈哈哈哈……」 翌日早晨,沿著山路行进的妖精弓手,被关进木头做的牢笼里。 在一旁露出僵硬笑容的女神官,身上也只有一件褴褛的衣衫。 妖精弓手忿忿地让一双长耳朵上下弹跳,抓住木条用力摇动。 搭配上方以一根木条贯穿以便扛著行走的牢笼,相信可说是把俘虏演得很活。 「为什么我们要被当成战利品!?」 「我和其他人哪能演战利品啊?」 问题就在于和演技无关的层面上,哥布林杀手这个人全无商量余地。 他平常那件骯脏的皮甲上,还涂上黑色的涂料,显得诡异无比。 看这身打扮,就算说他是几小时前才从墓园复苏的死灵士兵,多半也会令人相信。 「喔喔喔,糊涂的女冒险者在吵闹啊。大师,我看这时候就该给她点教训……」 「呵呵呵呵,她很快就会沦为供奉给智慧之外神的祭品,随她去闹吧。」 扛著横杠前端的邪恶矿人,与走在前面的邪龙高僧下流地相视而笑。 更不用说他们从准备服装、用颜料在脸上与鳞片上描绘图案的阶段,就做得十分起劲。 妖精弓手咬牙沉吟,切换质疑的目标。 「我说你啊,可以再生气一点吧!?」 「这……我好像,已经习惯了……」 在牢笼角落抱著膝盖的女神官,露出死心似的微笑。 她这么一笑,搭配上秀气的容貌,让她也同样成了几可乱真的俘虏。 其演技堪称优秀。只是她也并非在演戏,说起来这同样是个问题。 「……」 相较之下,一句话都不说的,则是那位千金剑士。 她在牢笼角落抱著膝盖,一直瞪著空无一物的虚空,动也不动。 但她白嫩的肌肤已经失去血色,原本玫瑰色的嘴唇,如今也成了堇菜色。 女神官朝她爬过去,轻轻依偎在她身旁。 「请问,你会不会冷……」 「……不会。」 她的回答简短而单纯。 本来女神官在这种情形下应该会退缩,却流露出嘻嘻几声轻笑。 ——总比「嗯」、「是吗」、「是吗?」「也对」要好,嗯。 只要回想刚认识时的他,这点冷漠根本不算什么。 「我会冷,所以……让我靠一下喔。」 「……随便你。」 她撇开脸去,女神官明知她看不见,还是朝她点点头,同样抱住了膝盖。 雪地路途很漫长。 暴风雪中,牢笼被他们摇啊晃地搬运行进。 以徒步朝著耸立在雪山中的城堡行军,这实在不是女性的脚力能够轻松走完的行程。 ——……这样看来,之所以要我们演俘虏,其实是关心我们? 不擅言词也该有个限度。 女神官轻轻搂住千金剑士的肩膀,有了这样的念头。 「嘿啾。」 她冷得打了一声可爱的喷嚏。 接著立刻红了脸,伸手去遮,但已经太迟了。 有著敏锐长耳朵的妖精弓手满脸笑容,这也就罢了。 「——」 千金剑士睁大眼睛看得发愣,就令她十分尴尬。 「人、人家会冷嘛,有什么办法呢?」 「……也对。」 女神官确实看见千金剑士说这话时,嘴角微微松了。她在笑。 ——呜呜呜呜…… 女神官觉得「太棒了!」但若要说这是歪打正著,却又太令人难为情。 「不过,我们穿这样,还真有点冷呢。」 相较之下,妖精弓手的脸色就很差,长耳朵频频颤动。 「耳朵都快冻到断掉了。」 「因为是雪山。」 哥布林杀手从牢笼外瞥了一眼,要矿人道士停下脚步。 从行李中拿出毯子铺上去防寒,总是聊胜于无,然而…… 「毕竟风很强啊。要怎么办呢,长鳞……啊我是说大师。」 「贫僧也是不穿厚重点就会冷得不太能动,因此实在……」 蜥蜴僧侣在平常的装束上,又披上重得拖泥带水的大衣,微微眯起了眼睛。 「甚至有谣传,可怕的龙就是因为寒冷而灭绝。」 「原来是祖先传下来的弱点啊?那还真没办法……就用打火石弄个暖包呗。」 矿人从装满触媒的袋子里取出打火石,另外又拿出一、两颗手掌大的石块。 「『跳舞吧跳舞吧,火蜥蜴,把你尾巴的火焰分一点给我』。」 紧接著,他双手手掌笼罩住的石头,渐渐从内部发出淡淡的光芒。 「点火(tinder)」消耗了一次法术。但话说回来,没有人会责怪这是浪费。 「石头不会烧起来,只会变温……烫烫烫,这样刚好。」 「……我倒是对这法术有很不好的回忆。」 妖精弓手忍不住护著脚这么说,矿人便哼了一声。 「要抱怨的话我可不给你啰,来。」 矿人道士以熟练的手法,用布包住迅速温热起来的石头,丢进牢笼里。 先前一脸厌恶的妖精弓手见状,也连连眨眼,然后乖乖捡了过去。 「哎呀,谢啦。你这矿人竟然还挺机灵的嘛。」 「谢、谢谢你……」 「…………」 三个人就有三种反应。矿人道士拍拍鼓起的肚子说这没什么,对妖精弓手叹了口气。 「你要是再老实点就好啦。啮切丸有什么法宝吗?」 「……也对。本来打算进城再拿出来。」 哥布林杀手说著,从杂物袋里随手抓起一把小小的物体。 女神官接过他朝牢笼扔来的这些东西,发现是几枚嵌有蓝色宝石的戒指。 「封有『呼吸(breathing)』法术的戒指。」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了。那是能维持呼吸的咒文。 要说有哪位施法者能够玩这些花样,女神官只想得到那位魔女。 虽然一想起魔女那肉感而丰满的肢体,就觉得瘦弱的自己有点可悲。 「先不管别的,哥布林杀手先生,你说这是水中呼吸用的戒指……?」 女神官说完,恍然大悟地「啊啊」一声,脑海中闪过以前在遗迹里杀了巨魔的卷轴。 从海底把高压水刀「传送」过来的水攻。 「……所以你当然有准备这些,嗯。」 「撑不了太长时间。」哥布林杀手语气尖锐地补充。 「不过在雪中,也多少可以缓和寒意对吧……」 「太棒啦!欧尔克博格真是的,既然有这种东西,就该早点拿出来啊!」 妖精弓手一拍手,满脸喜色地摇动长耳朵,急急忙忙戴上戒指。 「嗯~!」从她这样眯起眼睛看来,能缓和寒冷这点似乎是真的。 仔细想想,水也和雪一样……所以的确会有效果? 「如果只有戒指,倒也没那么有效,不过再加上矿人的石头,真的会暖起来说。」 「呃,那、我也……」 女神官战战兢兢,客气地跟著戴上了戒指。 紧接著,就像有一层膜贴上身体,让寒意微微退去。 「啊」。她忍不住小声惊呼。「这个,好厉害喔!」 「我就说吧?」 妖精弓手彷佛自己被称赞似的,眯起一只眼睛自豪。 矿人道士听了嗤之以鼻,她便噘起嘴唇反呛:「怎样啦?」 「真是的……」女神官叹了口气,头凑向身旁千金剑士的脸孔。 她硬是把视线,牢牢对上了千金剑士那紧绷得有如冰雪般的双眼。 「来,你也戴上戒指吧?」 「……不用。」 她连连摇头,带动断得颇为杂乱的金发。 「……我不冷。」 「真是的,就爱逞强……」 女神官忽然想起几位在神殿里和她一起生活过的学妹。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少女就是爱逞强,连冬天都只穿很单薄的衣服,流著鼻水坚称不冷。 女神官轻轻牵起她的手,果然冷得几乎令人冻僵。 「来,我帮你戴上。」 「……我不……哈啾!」 她打了个喷嚏。 女神官忍不住瞪大眼睛,千金剑士就在她眼前用力撇开脸。 「……我不冷。」 「……好好好。」 女神官又如何压抑得住笑意? 「就当作是这么回事,我帮你戴上戒指喔。」 「…………唔。」 女神官不容分说,拉起千金剑士的手戴上戒指。 三名少女的手指上,有著蓝光闪闪摇曳。 「哼哼,这下你也戒不掉这感觉了吧?」 连妖精弓手都落井下石地这么说,说完嘻嘻一笑。 「……」 千金剑士始终一脸不悦的表情,不肯面向其他人,但她们三人仍一起围住了暖炉石。 少女们手上都戴著同款的蓝色戒指。虽说效果只能短时间维持,物体本身却会留下。 「好啦,你们几个小丫头,差不多该安静点啰。装出紧张的样子来。」 这时矿人道士像是要终结这种氛围似的,敲了敲牢笼。 「喂,矿人,你就不会顾虑一下气氛吗?」 「蠢材,你们才应该察言观色吧,长耳丫头。哪里有奴隶会这样傻笑?」 被他这么一说,的确无法反驳。妖精弓手噘起嘴,不再说话。 「麻烦领路。」哥布林杀手说了。「我在黑夜中看不见。」 但若点起火把,以混沌势力而言又太奇特。 哥布林杀手扛著牢笼的挑棍,跟到蜥蜴僧侣身后。 「包在贫僧身上。我仿徨的骑士啊,好好跟上了。」 蜥蜴僧侣喉头咕噜作响地笑道,踩著庄严肃穆的脚步往前进。 抹成一片全白的视野前方,黝黑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 「来人!」 蜥蜴僧侣的大音量,不输给风雪咻咻吹过的声响,回荡在四周。 实实在在是龙的咆哮(dragon roar)。相信不会有人漏听。 「贫僧乃智慧之外神,绿月之眼的僧正!同胞啊,速速开门!」 不愧是老本行的神职人员,而且还是累积了该有的修为、一路升上银等级的人物。 他堂堂正正的态度,确实会让人觉得无论属于什么宗派,都应该具有相当的地位。 回音的尾声渐渐消失在风雪后头,矿人道士用手肘顶了顶哥布林杀手。 「你不觉得这角色给他演根本天造地设吗?喏?这担子要是叫那丫头来扛,可就太沉重了。」 「啊啊。」 「不过如果是扮邪神巫女,做起衣服来也挺有趣就是了。弄些轻飘飘的薄纱。」 「是吗。」 「怎么,前阵子的庆典上,你不就夸奖过吗?你不想让她穿吗?」 「没兴趣。」 两人面向大门,维持担任蜥蜴僧侣随从的态势,迅速交换意见。 「……啮切丸啊,这所谓小鬼的圣骑士,很强吗?」 「不知道。」他小声回答。「但,最好当作在我们之上。」 「不论事实如何,这样打算才保险……是吗?」 「对。」 「也是啦,假如以为对方是傻子,结果却被倒整一把,那我们才真的成了大傻瓜。」 哥布林虽然笨,却不傻。 哥布林杀手始终以此为信条,默默对矿人道士点了点头。 「……唔。」 但蜥蜴僧侣的吶喊并未得到回应。 城门依然紧闭,唯一回答他的就是雪精灵呼啸而过的咻咻声。 蜥蜴僧侣心想既然如此,我也自有打算,手伸进色彩缤纷得令人惊惧的僧袍之中。 而他取出并举起的,是一块由矿人道士仿造那块烙铁所刻成的木雕眼睛。 「我以智慧之外神的碧眼做为担保!同胞啊,共享智慧的道友啊,速速开门!」 结果这次有了反应。 紧闭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城门,开出了一道门缝。 紧接著,伴随一阵用铁炼拉动滑轮的声响,城门咿呀作响地动了。 哥布林杀手注视门的动向。 到底要有多少只小鬼从事这项工作,才拉得动这大门呢? 无论如何,敌人的战力很多。实在是,愈想愈有趣了。 「……请问,不要紧……吧?」 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细小的说话声,哥布林杀手在头盔下转动视线。 牢笼里的女神官微微显得害怕,目光飘动地仰望著他。 「譬如说,我们会不会,那个……突然就被丢进地牢……」 「应该会。」 哥布林杀手点了点头,但碍于小鬼们的视线,他点头的动作也就非常小。 「总比上祭坛当活祭品好。」 「……是这样吗?」 「对。」 「……你会来,救我们吧。」 「我是这么打算。」 女神官开口想说些什么,但立刻又闭上了嘴。 她松了一口气,死了心似的表情转为和缓。 「那就好。」 说著女神官轻轻呼气。即使有魔法的保护,气息还是转眼间就会变白。 「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我不会让小鬼碰你一根汗毛」。 这些女生听了会开心的话,他一次都不曾说过。 只是话说回来,如果他对谁都这么亲切,那就只是穿著同样装备的另一个人了。 ——这个人真的让人没辙。 女神官莫名地笑逐颜开,立刻又强行绷紧脸颊。 因为她感觉到身旁的千金剑士,也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恐惧,身体变得僵硬。 「不用担心的……哥布林杀手,还有大家,都在。」 妖精弓手长耳朵一震,尖锐地说道: 「来了。」 「grooobr!」 与敞开的大门相比,身躯十分瘦小。喊声也远比蜥蜴僧侣的大音量要小。 出现的是只拖著褴褛僧袍衣襬行走的小鬼。 想来它自以为装出了满满的威严,沉重而不受控的步调却十分滑稽…… 正因如此,更像个会出现在剧画中的高傲司祭,反而令人浑身不自在。 「goraro!gorbb!」 这名小鬼在蜥蜴僧侣身前耀武扬威,一双手胡乱挥动,尖声嚷嚷。 至于蜥蜴僧侣,只见他手仍高举圣符,严肃地连连点头称是。 哥布林杀手与矿人道士则坚守随从本分,低头不语。 「……它在说什么?」 「谁知道呢……」 听妖精弓手轻声问起,女神官含糊地摇了摇头。她当然不可能听得懂小鬼语。 「……它就是,小鬼圣骑士(goblin pdin)、吗?」 「看上去不太像骑士,比较像司祭吧。」 「……不。」 听见两人轻声交谈,千金剑士有气无力地说了这句话。 「……它,不是那家伙。」 女神官看得确切,在她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啊啊,原来。 只要仔细想想,那只小鬼的僧袍是从哪弄来的,岂不再明白不过了吗? 「……不用担心。」 说著她抱住了千金剑士。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究竟传达出多少。 时候到了。 「那么,能否麻烦您领我等去见圣骑士大人?」 「gora!gorararu!」 「啊啊,此乃我手下两名忠仆,以及带来的贡品。」 蜥蜴僧侣用夸张的手势指向牢笼,非常有模有样。 「我等逮到了几个让人火大的女冒险者。其中一人,身上烙有祭品的圣符。」 「orrrg!garoom!」 「啊啊,甚是,甚是。那么,为了不让她们逃走,得押进监牢,切断手脚才行啊。」 小鬼司祭用模仿蜥蜴僧侣的滑稽手势招了招手,引一行人进城门。 当然蜥蜴僧侣也不懂小鬼语。 因为哥布林说的话,大抵都是些小孩子胡乱嚷嚷的叫声,意思也大同小异。 我要那个。这个给我。是他干的。是他不好。 那么该怎么办呢?——答案就是靠他尖锐的舌头在嘴里念出的祈祷。 「『冠上大地之名的马普龙啊,还请让我等暂且加入群体』。」 这是「念话municate)」的神迹。 借用据说会群体狩猎的一尊父祖龙之力,实现彼此间的沟通。 『如果不是双方都有对话的意志,就不会管用。在传教时倒是很能派上用场。』 昨晚,酒馆的圆桌旁,蜥蜴僧侣在做著针线活的矿人道士身旁说道。 『看来迟早得学会小鬼语才行。』 哥布林杀手却正经八百地这么回答…… 「呼咿~总算勉强过关啦……」 「还只是过了门,别松懈。」 「我知道,我知道。」 哥布林杀手瞥了松口气的矿人道士一眼,然后环顾四周。 是哥布林。 古城的中庭。过往这座白垩广场会涌出泉水,也用于设宴礼宾。 然而泉水枯竭、冰雪深锁,庭园失去草木,骑士的身影也消逝已久。 如今已然遭小鬼据地游乐,沦为满是血渍与秽物的垃圾堆置场。 「……这可是神代的,矿人精雕细琢出来的建筑耶?竟然搞成这样……」 妖精弓手热爱冒险与未知,会不由得苦涩地说出这样的话,也不难想见。 「不懂价值,真的很可怕啊……」 「……可是,数目好多……」 女神官用力咬紧嘴唇,想按捺住嗓音的颤抖。 「……得想想办法才行……」 然而这些小鬼只把她们当成可怜的祭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因为它们知道,无论她们多么傲慢、吵闹,很快就会丑陋地哭喊求饶。 哥布林的数目,不是十几二十只。 这些小鬼的乌合之众,举凡庭院里、城墙上、哨塔、缝隙间,无所不在。 每一只小鬼都佩带简陋——对小鬼来说算是高级——的装备,瞪著他们。 那是一种掺杂了好奇、好色等情绪,贪婪且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如果只是野兽,没有知性的飞禽走兽的视线,那还算好。 但这种充满恶意与欲望的目光,绝非野生动物会有。 「……!」 女神官不知不觉中,像是要从它们的目光下遮住千金剑士一般,往抱住她的手上加注了力道。 她透过经验,知道这样反而会让那些小鬼更亢奋,但也无可奈何。 「……」 其间,哥布林杀手从头盔下,仔细查看四周。 地形、构造。如果不把这一切全都灌输进脑子里,十之八九,会被围逼进死路而战死。 死也就罢了,他不能放著这一大群哥布林不管。 「gorara。」 「唔。好,我们跟上吧。它说这边走。」 「好唷,大师。听到没?我们走啰,穿铠甲的。」 小鬼的引导,蜥蜴僧侣的指挥。 再加上矿人道士的催促下,哥布林杀手扛著横杠的手上加注了力道。 穿过有许多哥布林聚集的走廊,走下被腐败的秽物汁液弄得滑溜的阶梯。 一行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石造的地下室当中。 这里昏暗又潮湿,笼罩著一种难以言喻的臭气。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粮仓。食物又如何会需要牢笼呢? 这里是所谓的地牢(dungeon)。 由矿人打造的牢房、门锁与铁炼,极其顽强而美丽,已经无须多加形容。 过往这些铁炼系住的,应该是混沌的怪物,或是威胁城内安全的恶徒之流。 但到了由小鬼主宰的现在,这里则是一群可悲少女的最终去处。 既然系著的是显然看得出是尸首且快要腐败的物体,或是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女…… 「……!」 千金剑士咬牙低吼。 女神官确切感受到怀里的她全身僵硬起来。 「oragarr。」 小鬼在生锈的锁上忙了一阵,打开了牢房的门。 石板沾著一层黏答答的不明脏污,锁头带著红锈。 虽说地下总比地上要来得好,但空气仍极为冰冷,还掺著腐败的臭气。 大小便用的坑洞已经塞住,不但满是秽物,还被胡乱塞进人类的手臂。 妖精弓手「恶」的作呕声,听来格外响亮。 森人(elf)敏锐的感觉自不用提…… 凡人(hume)即使眼睛看不见,臭气与各种声息,在在都是唤醒女神官记忆的体验。 女神官喉咙发出咻一声笛子般的乾涩声响,倒抽一口气。 她是习惯了——事实如何不清楚,但她希望如此——话虽这么说,但…… 「……!」 还是会忍不住回想起她的第一次冒险。 在眼前被撕扯得不成人形的剑士;中了毒,最后由他了断的魔法师。 以及,被大群小鬼淹没、饱受凌辱的格斗家。 自己的替死鬼。自己是靠著他与她们的牺牲而活下来的。活是活著,不过……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也轮到自己?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她试著压住牙关的颤抖,口中念诵地母神名号,朝他瞥了一眼。 本想看去。 「garou!」 「呜、啊……!」 头发却被用力地一把抓住,发出尖叫。 是小鬼僧侣从牢笼外伸手进来,以极其无礼的粗鲁动作,攫住她的头发。 「oragarao!」 打开牢笼,把这小丫头关进牢房。 无论是要献给什么样的神,看来她就是第一个。 矿人道士与哥布林杀手交换视线,点了点头,放下牢笼。 蜥蜴僧侣严肃地说道: 「那么,我等照办。但若是要享用贡品,还是先请圣骑士大人……」 说著他们解开牢笼的锁具……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金剑士做出了他们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强行从牢笼跳出去,伸出手,一把掐住了欺凌女神官取乐的小鬼僧侣咽喉。 「oga……!?」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利用体格优势,整个人朝哥布林撞了上去。 「gorara……!?」 「呀!?」 小鬼僧侣陷入半狂乱状态,从腰间拔出石器小刀胡乱挥舞,刀刃从女神官脸上掠过。 她一边感觉脸颊上拉出一条淡淡的红色血线,一边退开,千金剑士随即击落了小刀。 「oragagaga!?!?!」 「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她顺势骑到小鬼身上,挥拳就打。 每当小鬼僧侣叫嚷著挥舞手脚,千金剑士雪白的肌肤上就多出红肿。 但她完全不当一回事。 「啊啊啊啊!去死,给我去死啊!」 击碎鼻子、打烂眼睛、打断牙齿、重击脸颊。 「garao!?」 即使这些哥布林再笨,也不可能这样还没发现有异。 看守地牢——就职务之便享用俘虏——的小鬼发出了叫声。 而这个负责看守的哥布林,采取了很有哥布林作风的行动。 它不挺身对抗,而是开始跑上阶梯,想去呼叫外面的同伴。 「……啧!」 哥布林杀手啐了一声。他的动作迅速而精准。 他一放下松手的牢笼横杠——无视妖精弓手的抗议——立刻拔起腰间的剑掷出。 剑刃无声无息地从空中飞过,埋进爬上楼梯的哥布林后脑勺。 「orag!?」 小鬼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痉挛著从楼梯摔下,他则直线扑了上去。 「哼。」 扭转剑刃,粉碎脊髓,确实要了它的命之后,拔出剑的同时将尸体踢开。 哥布林的尸骨从楼梯滚落,倒在秽物堆中渐渐沉默。这样就可以藏起尸体。 但哥布林杀手毫不松懈,从楼梯与地面的界线,窥看外头的情形。 「gora?」 果然不出所料。 一只哨兵注意到了楼梯上的碰撞声响,接近过来想查看情形。 哥布林杀手迅速重新握好剑,对同伴说道: 「被发现了,还有一只会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金剑士仍对已经死去的小鬼僧侣揍个不停。 哪怕小鬼一口乱牙陷进拳头而造成破皮,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转眼间,她的双拳就被红黑色的血弄脏。 「请、请不要再打了!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啊、呜!?」 女神官想拉住她,却被挥开而坐倒在地。 单薄的屁股重重摔在冰冷的石板上,她忍著疼痛,仰望众人。 「呃,要祈祷『沉默(silence)』……吗?」 「不,一点声响都没有应该也很奇怪。既然这样,呃……」 矿人道士翻找装满触媒的袋子,喃喃说著这个不对、那个不对。 「……没办法。」 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握剑的手加强力道。 即使解决正在接近的小鬼,多半也会把状况弄得更糟。 就这么和大群哥布林展开决战?不,这样未免太不利。 他迅速盘算的时候,先前一直不说话的蜥蜴僧侣尖锐地出声了: 「猎兵小姐,赶快尖叫!」 「咦!?咦、啊,我、我来?」 妖精弓手正试图阻止千金剑士,忽然被叫到,一双长耳朵跳了起来。 蜥蜴僧侣不耐烦地用尾巴拍打地板,重说一次。他的口中已经流露怒气。 「别问那么多,快!没时间了!」 「好、好啦。呃……尖叫是吧,尖叫。」 妖精弓手形状漂亮的嘴唇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张开。 「咿、呀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撼动喉咙的坚毅嗓音,纺出撕裂丝绢般的尖叫声。 森人的声音很响亮,在地下回荡,通过阶梯,还微微传到了地上。 「gorara。」 啊啊,原来如此。哥布林似乎猜到意思,想像女子凄惨的模样,停下脚步。 哥布林以猥琐的表情,对站在楼梯上的哥布林杀手使了个眼色。 「goraruru?」 哥布林杀手耸耸肩膀,哥布林便下流地笑了,转了转手掌。 「晚点再来,是吗。」 小鬼露出丑陋的笑容走远,哥布林杀手瞪著它的背。 他们大大浪费的时间,总算争取回一些,万万不能再出错。 照当初的计画,是打算用请它检视贡品少女的名义,把城堡的主子叫来牢房。 他们认为如果要将小鬼圣骑士——假设真的存在——确实解决,最好的地点就在这里。 「……也罢,算是不出所料。」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完,关上门,上门栓,下了楼梯。 负责看守的哥布林尸体漂在秽物堆上,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踢上一脚,让尸体沉进去。 「那只哥布林也交过来。虽然只是亡羊补牢,还是得藏。」 回头看去,千金剑士还在持续殴打死去的小鬼。 不知不觉间,击打肉块的沉重声响,已经变成像是物体丢到水面上的啪唰声。 「等一下,你喔,给我差不多一……点啊!」 妖精弓手强行把千金剑士从尸体上架开。 她抓住她的肩膀,用上全身体重去拉。尽管森人力气小,银和白瓷的等级差异却是天壤之别。 「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们事先不是说明过了吗!」 千金剑士翻倒在被秽物弄湿的地上,以阴沉的眼神瞪著妖精弓手。 「……哥布林,非杀不可。」 「啊啊,真是够了……!」 根本没得谈。见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妖精弓手咬紧了嘴唇。 妖精弓手忿忿地乱搔一头自豪的秀发,长耳朵直直竖起。 凡人无法预测的行为,是妖精弓手很喜欢的特色。 对于欧尔克博格种种奇妙的行动,她抱怨之余,却也有所欣赏……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 眼前,眼前这个双手染满鲜血、不当一回事站在那儿的冒险者,这种行径……不一样。 妖精弓手不明白是哪里不同,但就是存在某种——决定性的差异。 「所以我才反对带她来……」 「光是没劈头乱放法术,就该偷笑了……吧。」 矿人道士叹了一口气,摇了摇腰间的酒瓶。 啵的一声响,他拉开瓶塞,喝了几口酒。 再用袖口擦去胡子上沾到的水珠,打了个嗝。要驱邪,用酒精正好。 「就算场面被搞乱,只能用手上有的牌玩下去,这点还是一样啊。」 「总归是权宜之策。比起任由她乱来,还不如留在身旁盯著。」 蜥蜴僧侣这句话说得若无其事,让妖精弓手眼角扬起。 「……然后我们还要再被她拖累,弄得下场凄惨?」 她手扠腰,白眼瞪著千金剑士。 看到她也不擦去手上红黑色脏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杵在那儿不动,妖精弓手又是一阵怒气翻腾。 「请、请你冷静,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女神官察觉她的怒意,立刻拦到两人之间……然而。 「最该生气的就是你!」 「呀!?」 妖精弓手迅速伸出手,摸了摸女神官的脸颊。 一阵发麻的痛楚,让女神官不由得闭上眼。 即使哥布林的石器再怎么简陋,刀刃仍是刀刃。 她脸上划出的这道红线,缓缓渗出血来。 「她闹事的时候,不就害你一起受到哥布林的反击吗!」 女神官眼睛微微颤动,用小小的手按住脸颊…… 「我……不要紧的。」 她犹豫到最后,选择的表情是微笑。表示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看到她坚强的模样,妖精弓手更是怒不可遏。 「你都受伤了,哪里不要紧……!」 没错,至少——至少这个冒险者,应该对女神官道歉。 千金剑士呆呆站在原地,妖精弓手正打算上前揪住她…… 「冷静点。」 「欧尔克博格……!」 就被突然从旁窜出的脏污铁盔挡住。 妖精弓手狠狠瞪著他,眼角微微噙著泪水。 是亢奋的情绪使然。并非有人叫她冷静,就能冷静得下来。 「可是!既然她说要跟,就……!」 妖精弓手闹情绪似的指著千金剑士,扯起嗓子想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叫你冷静。」 但哥布林杀手说著摇了摇头。 他将被打死的小鬼连著僧袍一把抓起,扔进秽物堆里。 一声骯脏的声响后,这具尸体也沉入排泄物之中。 哥布林杀手将视线从喘著大气的妖精弓手身上移开。 「喂。」 「啊、好、好的!」女神官赶紧挺直了腰杆。 哥布林杀手敲了敲自己头盔的护颊部分。 「处理完自己的伤,帮她治疗。不然手会烂掉。」 一瞬间的沉默。沉吟般的余音。像是犹豫该不该说,最后—— 「也会,留下疤痕。」 「……好的。用药水(potion)……?」 「从药草用起。」 他这么一说,女神官就点头回答:「好的!」跑向千金剑士身旁。 防止化脓与止痛的药草,虽然不像药水会立即见效,仍然非常可靠。 女神官嘿咻一声,确定药膏已经贴到脸颊上,他见状点了点头。 「麻烦你,检查俘虏中有无生还者。」 「来啰。」 接著被吩咐到的矿人道士,又喝了一口酒之后出声允应,显得默契十足。 「长鳞片的,跟我一起来。凭我一个人,连要把人抬出来都很吃力。」 「哈哈哈哈,毕竟施法者普遍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吶。」 贫嘴、说笑。对牢狱中阴沉气氛的一种抗拒。 蜥蜴僧侣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尖,转身面向哥布林杀手。 「万一有伤患,能帮他们治疗吗?」 「神迹要省下来。」哥布林杀手说道。「俘虏终究成不了战力。」 「明白、明白。」 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 「不难理解猎兵小姐的心情,但这事应该晚点再谈。」 临去之际悄悄说出的这句话,确实送进了森人耳里。 「……这不是一句没办法就能了事的吧?」 妖精弓手鼓起脸颊,哥布林杀手在她面前双手抱胸,默默思索。 他所挂心的是——小鬼僧侣这种预料外的状况固然也令他挂心——俘虏。 村庄应该没有女子被活捉。 如此一来,就得当成是哥布林从那座寒村以外的各地绑架女子,一路送到这里。 「……」 从各地绑架?哥布林杀手对自己的这个念头,忿忿地沉吟起来。 哥布林——有办法?——让俘虏在雪地中走到这? 哥布林活动范围这么大? 在所谓小鬼圣骑士的带领下? 「……不痛快啊。」 「……我也是好吗。」 哥布林杀手自言自语,妖精弓手闹别扭地应声。 「为什么带她来?」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摇动一双长耳朵,白眼瞪著他的铁盔。 虽然他还是老样子,表情被铁盔遮住。 「因为有必要。」哥布林杀手淡淡地回答。 「必要?」妖精弓手嘲讽地哼了一声。「你怎么不乾脆打她一顿屁股?」 「无论如何,不杀出活路就回不去。」 「况且」他又补上一句。一如往常,平淡地说道: 「这是剿灭哥布林。一展开行动,不是赢就是输。」 「我不是,在跟你谈、这种事……!」 「……我知道。」 可是。 「我想我知道。」 他的声音难得显得疲惫。 「…………」 让妖精弓手不由得哑口无言。 欧尔克博格?只动嘴唇,不出声的呼唤。 想来并非是听到这句呼唤,但他缓缓吸气,吐气。 「我去把风。等俘虏清点和治疗完毕,就换好装备。」 「……在这里?」 「对。」 「…………」 「你现在这模样,不会有战力。」 满是秽物、腐臭与尸体的这地牢里。 妖精弓手「啊啊」一声叹气,忍著头痛似的用手指按住眉心。 「我再问一次,要我在这里?」 「对。」 「换衣服?」 「对。」 ——啊啊,真是够了。欧尔克博格果然和平常一样嘛。 「我说你喔。」妖精弓手叹了一口气。「森人有所谓的格调——……」 「会在意的话,就拿个毛毯什么的来遮吧。」 「哇、噗!?……呣,够了!」 他一把抓起挂在栅栏上的毯子,扔到妖精弓手头上,让她发出惊呼。 生气的表情一瞬间垮了,即使赶紧想假装,仍为时已晚。 哥布林杀手已经转过身去,妖精弓手不情愿地披上毛毯。 她先把毛毯牢牢绑在脖子上,然后在里头摸索著换衣服。这是多么狼狈? 她脱下受掳冒险者模样的破烂衣衫一扔,拿起平常穿的猎人装束。 为了因应战斗而穿戴护具,背起弓箭。内衣裤……就算了吧。反正她也不知道穿这些要做什么。 ——啊啊,真是够了,我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不像我。一点都不像我。连气都懒得生了。 ——奇怪? 妖精弓手一边扭转身体,检查装备是否穿戴妥当,一边却歪头纳闷起来。 即使被欧尔克博格牵著走,却莫名地不会涌起怒气。 虽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已经习惯。 ——倘若如此,即使被她牵著走,应该同样不会生气才对。 「嗯嗯……」 面对这未知的难题,妖精弓手忙碌地动起一对长耳朵思索。 ——这也就是说,她和欧尔克博格,果然不一样。 是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各式各样的念头,在脑海中转个不停。 她想不出答案,但想到的一个字眼,却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共通点。 ——哥布林。 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有如诅咒般挥之不去的这个字眼,让妖精弓手全身一颤。 「啊啊,真是,这样不太妙啊……」 她双手在脸颊上一拍,用力揉揉眼角。心情并未开朗起来。 心情不开朗。 答案想不出来。 状况糟糕透顶。 啊啊,可是。 「……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对吧。」 妖精弓手「呜呜」一声,甩动长耳朵,把头探出毛毯。 哥布林杀手毫不松懈地举著武器,看守楼上的门。 妖精弓手对他的背影轻声说道: 「……对不起,欧尔克博格。」 她一度开口,舌头却迟疑起来。她找好要说的话,又补了一句: 「我有点,气昏头了。」 「总是会有这种事。」 哥布林杀手不转身,简短地说了。 「你会、她会,我也会。」 他的话一如往常的平淡,甚至令人觉得冰冷。 妖精弓手不由得笑逐颜开。 「欧尔克博格也会?」 「对。」 「看不出来呢。」 「是吗?」 「是呀。」 「是吗。」 哥布林杀手不怎么感兴趣似的应了一句,转动头部。 一瞬间的停顿。妖精弓手回想起以前女神官说过的话。 他思考事情的时候,有话想说的时候,就是会沉默。 「如果你觉得」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口。「对其他人也该说一声的话。」 妖精弓手从毛毯伸出手摇了摇。不用。 「嗯,我会自己去说……谢了。」 就在掀开整件毛毯的剎那间。 妖精弓手趁著自己的脸也被遮住,嘴角微微松开。 「欧尔克博格,没想到你意外有在顾虑大家嘛。」 「……是吗。」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快弄一弄。还得让其他人也更衣。」 「好好好。」 虽然看不见,但妖精弓手隐约猜得到他现在脸上有著什么样的表情。 这样,就够了。 § 「……没人。」 「好。」 从门缝间伸出长耳朵的妖精弓手回报后,一行人迅速溜出地牢。 哥布林那令人作呕的兽味,闻起来绝不好受。 石造的城内状况也是大同小异,但总比地牢要好,让女神官重重呼出一口气。 「把她们留在里面……真的妥当吗?」 「总比拖著一大群人胡乱奔走要好吧。」 蜥蜴僧侣从队伍的最尾端,回答女神官的话。 所幸,又或者该说不幸的是,这些衰弱到极点的俘虏少女当中,有几个人还活著。 尽管明白承诺会带她们逃出去,但蜥蜴僧侣说得没错,要领著她们在城内移动,风险实在太大。 只不过,虽说神迹与时间对他们一行人来说都弥足珍贵,却连治疗都不进行,实在太…… 「……得尽快赶回来救她们才行呢。」 「可是现阶段,咱们就是没这余力啊。」 女神官的心还留在背后,矿人道士一边查看石墙的情形,一边小声回答。 为整个团队领路的,是矿人道士。 这些石墙盖得毫无缝隙,出自作风刚毅朴实的矿人之手。 既然如此,工匠(craftman)的功力就比猎兵更有用。 侦察交给妖精弓手,领路则由矿人道士负责。一行人就以这样的安排,重新组成队形。 「那么,啮切丸,你打算去哪?主城吗?」 「不。」被问到的哥布林杀手摇摇头。 「要打割喉战还太早。」 「……!」 听到他平淡说出的这句话,千金剑士浑身一震。 为了避免先前的情形再度发生,现在她待在从最尾端算来的第二排,与女神官并肩。 即便妖精弓手主动向她道歉,明白说了:「对不起!」她仍几乎不开口。 「没看过这种剑啊。能判断出是上等货色,材料是什么?」 只有矿人道士这么提问时,她才低声答了一句:「……轻银」。 「……用雷霆,锻打红色宝石,做出来的利刃。」 「轻银、是吗?不曾听说过呢……可否让我瞧瞧?」 她不回话,而是回以螫人般的拒绝视线,让矿人道士耸了耸肩膀。 「唔。」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首先,要去仓库。」 「兵器库?还是粮仓?」 「两边都要,但先去兵器库。」 「好唷,这边走。」 一行人就像成了影子,无声无息地在堡垒中穿梭。 这支团队本来就没有人穿著活动起来会喀啷作响的重装备。 真要算起来,穿戴金属护甲的,就只有女神官与哥布林杀手两人。 女神官只穿著偏薄的炼甲,哥布林杀手也只有炼甲加上皮甲的补强。 就只有内侧缝上毛皮的长靴(boots)所踏出的、小小的脚步声,以及呼气声回荡在走廊上。 冒险者们组成对列,顺利地前进。 搜寻陷阱、留意四周,对同伴用眼神沟通,却又不紧张,不松懈。 毕竟在场的六个人之中,有四个人是第三阶的银等级。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能够像呼吸一样踏破迷宫,也是理所当然的。 「……要来了。」 妖精弓手耳朵一震,停下脚步。 她蹲下身,把箭搭上大弓拉紧。瞄准的是前方的转角。 哥布林杀手默默手按腰间剑柄,来到矿人道士身前。 矿人道士退下来,手伸进触媒袋,女神官握紧锡杖。 蜥蜴僧侣摇动尾巴,悠然窥看后方,身旁的千金剑士咬紧了牙关。 过了一会儿,两个毫无戒心的脚步声,从转角另一头接近。 「……!」 弓弦无声无息地弹发。 妖精弓手的箭飞驰而去,贯穿哥布林的眼窝,就这么将其中一只钉在墙上。 「grooab!?」 想必是看见同胞突然黏到墙上吧,另一只发出混乱的惊呼。 而它尚未发现发生何事,下一秒喉咙就插上了一把剑。 是哥布林杀手毫不迟疑掷出的剑。 「尸体得藏起来。」 「与其费这种工夫,乾脆别杀它们,躲起来不就好了?」 「总比被发现,弄出战斗声响而引来注意要好。」 他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过去,踏住尸体拔出剑与箭,将箭拋了过来。 「呕」妖精弓手格外恶心似的接过箭,赶紧甩掉上头的血。 若是野兽的血,她倒也不当一回事,但小鬼的血就只令她排斥。 「法术、神迹还剩下几次?」哥布林杀手环视众人。 「呃……」女神官以白而细的手指按住嘴唇,仔细思索。 「我一次都还没用,所以剩下三次……」 她屈指细数。途中用了「点火(tinder)」,进城后用了「念话(telpath)」。 「其他两位各用了一次,所以还是三次,合起来有九次……」 「你这样数,可没把那边那个小丫头算进去啊。」 矿人道士冷冷说完,用大拇指朝千金剑士一指。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远离众人的谈话,一直瞪著小鬼的尸骨,这时小声说道: 「……两次。」 就这样——?不是次数少,是话少。 女神官为难地皱起眉头,但仍坚强地说:「谢谢你回答。」 然而千金剑士只把脸撇开,看都不看她一眼。 「嗯嗯……」女神官小声嘟囔。 这种模样让她想起以前待在神殿的一群见习少女,而且是其中特别令人费神的女孩。 「……总之,一共剩十一次,对吧。」 「唔。离精疲力尽还很远,所以贫僧认为,多少用上几次也无妨。」 「不。」哥布林杀手对蜥蜴僧侣的估算结果摇了摇头。「是九次。」 「竟然。」蜥蜴僧侣连连眨眼。「难道说……」 「『闪电(lightning)』那两次,应该保留下来。」 千金剑士浑身一震。 一双玻璃珠般剔透的眼眸,明确望向哥布林杀手身上。 她的声音很细,低得不能再低。 「……杀得了,哥布林?」 「顺利的话。」 千金剑士听到哥布林杀手冷冷说出的这句话,紧盯著他那看不出表情的铁盔。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点了点头。 「只是话说回来,要达到这个目的,也得先想办法收拾这些吧?」 妖精弓手对剩下的法术次数显得并不放在心上,用箭尾轻轻戳了戳死去的小鬼尸骨。 这里这么冷,它却只在腰与双脚缠上毛皮,武器也只有简陋的标枪。没什么可搜刮的。 「你有方法?」 哥布林杀手一边翻找杂物袋,检查自己的物品,一边询问。 「方法哪有这么容易想。嗯~嗯~……啊!」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猛力一跳。 她以像是小孩子想到怎么恶作剧时会有的表情,对矿人道士伸出手。 「矿人。给我酒。整瓶。」 「喔喔?」矿人道士嘲笑似的堆满笑容。 「怎么啦,长耳丫头,要提神吗?」 「别问那么多,给我就对了。」 「好好好。这是我喝剩的,可别全乾了。」 「我才不会喝呢。」 她啵的一声拔开瓶塞,鼻子凑过去嗅了嗅,浓厚的酒味让她用力皱起眉头。 「喝是不会喝。」她说完,整瓶往地上洒去。 「啊!?」 矿人道士发出像是面临世界末日般的惊呼。 他没大声嚷嚷,相信已经是难得的理智。 矮小的个子高高跳起,揪住妖精弓手平坦的胸口衣襟。 「你这铁砧,看你干的好事……!」 「我不就说要你给我了吗?这么做是必要的,有什么办法呢?」 「必要?你……还说没办法,你!把我、把我的酒……!」 「不,帮了大忙。」 哥布林杀手早已展开行动。 他已经猜到妖精弓手的意图,用破布擦去伤口滴出的血,将尸体靠在墙边。 让小鬼低头以便遮掩伤口,朝小鬼脱手落地的枪踢了一脚,让枪滚落在身旁。 「唔、唔唔唔唔……」 「哼哼。你听他怎么说?好啦,事后我会请你喝酒。」 妖精弓手听完后心情大好,眯起眼睛,把酒瓶放到哥布林身旁。 「啊……」女神官眨了眨眼,恍然点头。 「毕竟,世上根本没有正经的哥布林……是吧。」 「就是这么回事。」 妖精弓手眨起一只眼睛,喉头发出哼笑声。 乍看之下,是两只哥布林醉倒在地。血腥味被强烈的酒精掩盖,闻不出来。 在巡逻途中喝酒打瞌睡,对哥布林而言是家常便饭。 「既然藏不住,那么只要被发现时不会穿帮,就可以了吧?」 「就算是这样,你这家伙、把我的酒……」 矿人道士依依不舍地咬著手指,看著石板上流开的一滩酒。 蜥蜴僧侣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一记。 「别在意,贫僧也请你喝酒。晚点我们就为猎兵小姐的机智乾杯吧。」 矿人道士唔了一声,回头隔著肩膀仰望过去,蜥蜴僧侣便转了转眼珠子。 「是不是啊,小鬼杀手兄?」 「嗯。」哥布林杀手被叫到,点了点头。「酒钱,我也出吧。」 被众人这么一说,矿人道士也无法再闹脾气。 他咕呶呶呶呶地低吼了一阵子,重重叹了口气。 「呜、唔……唔。也罢,既然长鳞片的还有啮切丸都这么说,那就算了……」 「呣。首先我们得加快脚步。兵器库在哪儿呢?」 「……好。在这边。」 矿人道士挥挥手,迈出脚步引领众人前进。 妖精弓手得意地「哼哼」两声,与他并肩行走。 「长耳丫头,你这铁砧!等回到酒馆,我会让你请客请到哭!」 「好好好。我会让矿人喝到满意为止,别这么生气了啦。」 吵吵闹闹。看到两人一如往常,感情融洽地斗嘴,女神官发出嘻嘻几声轻笑。 ——太好了。 因为刚才在地牢里,就发生过争执。 无论什么时候,看著同伴的争执,都不会令人舒服。所以。 ——真的,太好了。 女神官由衷这么认为,就地轻轻单膝跪下。 她将锡杖收拢在身前,像抓救命绳似的握住。蜥蜴僧侣看著她点点头,意思是说他先走一步。 于是女神官一如往常地闭上眼睛。 「……你在做什么?」 忽然间一个从旁发出的、低沉而平静的说话声,打断了祈祷。 「咦?啊,是、是的。」她心下一慌,维持原本的姿势点头。 「是在进行镇魂祈祷……不过因为没有时间,就只是简单默祷一下。」 忽然间,千金剑士小小的手,牢牢抓住了她握住锡杖的手。 女神官疑惑地歪头纳闷,千金剑士却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用不著。」 「咦?可是……」 不管是谁,死了以后都一样。女神官尚未说出这句话,千金剑士就朝尸骨踢了一脚。 「……用不著。对这种、家伙……!」 就在千金剑士又要吼叫起来的这一刻—— 「要走了。」 听见他一如往常,低沉、尖锐,粗鲁、平淡的嗓音。 仔细一看,众人都已经往堡垒内部前进,只有哥布林杀手留在那儿。 他说话之余,不忘举剑持盾,缓缓转动铁盔环顾四周。 ——他……在等我们? 她不开口询问。不,应该说连问都不必。 他总是在等她。这一年来,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好的。马上就好。」 女神官迅速——但并不马虎——闭上眼睛,替死去的小鬼祈求冥福。 接著拍拍膝盖站起,对千金剑士露出笑容。 「好了,我们走吧?」 「…………」 千金剑士撇开目光,踩著冷漠的脚步,径自走向堡垒深处。 女神官换上觉得为难的笑容,搔搔脸颊,摇了摇头。 「我是不是……被她讨厌了?」 「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果断地摇头回应,铁盔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一歪。 「你想跟她交朋友?」 「嗯……」 被他这么一问,女神官食指按在嘴唇上,低下头去。 ——应该说不能放著她不管……吧。大概。 虽然与她对眼前这名冒险者的心意相比,有些似是而非。 女神官露出花朵绽放般的笑容。 「……我想,大概是。」 「是吗。」 他点了点头。 「那么,就尽管去做。」 哥布林杀手说完这句话,转身背向她,迈出脚步。 女神官回答:「好的!」跟了上去。 昏暗的走廊前方,有同伴们正等著他们两人。 兵器库,已经近在眼前。 § 以哥布林的头脑,总还知道要上锁。 石造的迷宫中,有座厚重的铁门耸立在这一区。 大概是凭小鬼的个子构不著门把,门前还细心地放著踏台。 「好啦,换手。」 「是是,交给我……不过这句话我也没办法说得自信满满啦。」 换下矿人道士,上前对付这扇门的,是妖精弓手。 她先从箭筒抽出木芽箭,轻轻擦过门的表面。 确定没发生任何异状之后,才把长耳朵轻贴上去,听取室内动静。 没有任何东西在运作的声响。 明明是这么污秽骯脏的小鬼拿来居住的巢穴,却连一只老鼠都没有,说来实在惊人。 相信对哥布林来说,老鼠多半是不错的点心。虽然不想去思考这种事,但也的确值得感谢。 「里头……大概什么都没有,我猜。」 「打开。」哥布林杀手坚决地说了。 「最坏的情形下,破门也无所谓。」 「也的确是最坏的情形没错啊。」 蜥蜴僧侣严肃地点点头。 他以奇怪的手势合掌,抓起一把做为触媒的龙牙。 「要是被小鬼一拥而上,事情就麻烦了,所以贫僧等人还是警戒四周吧。」 「好唷。」 蜥蜴僧侣提议,矿人道士出声附和,三名男性围成一个圈,将女性护在中央。 妖精弓手蹲下去,从衣服取出铁丝般细小的树枝,往钥匙孔中探。 动作虽纤细,却有些生涩。 她本行是猎兵,绝非盗贼或斥候。 只是向在镇上遇到的冒险者,学了些赌博手技、解除简单的陷阱,以及开锁的技法。 这些技法用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能大大派上用场,就不知道…… 「很危险喔?」 她轻轻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朝旁边一瞥。 「待在我身边,说不定会一起中陷阱。」 「可是,待在身边,就可以马上救治。」 女神官笑咪咪地微笑,在妖精弓手身旁,将她单薄的屁股坐到地上。 她双手牢牢握住锡杖,是为了准备随时进入祈祷的态势。 「其实,要是我能祈祷『预知(precognition)』或『幸运(luck)』的神迹就好了。」 担心妖精弓手这个朋友,只是理由的一半。另一半,是出于自己的本事不够。 「这也没办法啊。能得到什么神迹,不是全看天神决定吗?」 妖精弓手试著安慰,但完全帮不上忙,仍旧令她觉得过意不去。 也不知是否猜到女神官内心的想法,只见她紧张得透出汗水,扬起嘴角: 「……果然还是需要专职的斥候呢。」 「嗯,可是,你都会好好帮忙探查陷阱,还有开锁……」 我们都很仰仗你喔?听女神官轻声这么说,妖精弓手害臊地摇动长耳朵。 好了,接下来得专心才行。 即使那些小鬼缺乏架设陷阱的知识,在神代建立堡垒的矿人可不一样。 如果是从钥匙孔喷出酸液,或是门把带著强烈的高热等等,都还算好的。 还有更可怕的,譬如她曾听说有一种门,除非念出正规的咒语,否则只要是触碰到门的人,记忆都会被消除。 即使并非那么高度的陷阱,哥布林的恶毒仍旧罄竹难书,所以…… 「……」 她视线瞥向之处,千金剑士正茫然杵在那儿,看向空中。 ——她真的不要紧吗? 不,不可能不要紧。她经历了多么惨烈的体验,妖精弓手无从想像。 相信光是能维持理智,就已经很不错了。 正因如此…… ——啊啊,不可以再想了。专心专心。 妖精弓手嘴唇紧抿,把意识分配到往钥匙孔内探查的指尖上。 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东西弹开的声响,锁喀啦一声开了。 「……呼。开了。」 「干得好。」 哥布林杀手的话精确而简短。 妖精弓手得意地挺起平坦胸部哼哼两声的同时,他抬起脚,猛力踹开铁门。 没有反应。 「看来没问题吶。」 蜥蜴僧侣以滑行般的步伐抢先踏进室内,哼了一声。 为了避免受到潜伏在室内的怪物袭击,破门而入是相对常用的手段。 「毕竟是我检查过的,这当然啰。」 「你喔,刚才明明就没什么自信。」 跟在得意洋洋的妖精弓手之后,一脸无奈的矿人道士也接著进去。 踹门后留在原地警戒通道的哥布林杀手,看了女神官一眼,点点头: 「啊,需要光源吧?我来点。」 「麻烦你。」 女神官俐落地从行李中取出火把,熟练地敲击打火石。 小鬼的堡垒内。夜已经深了,四周呼啸的风雪声又大,星光也照不进来。 这些哥布林有夜视能力,所以不当一回事,但凡人就不能这样了。 至少,若要检查仓库内的情形,期间需要有火光…… 「好,点著了……」 「…………」 女神官拿著烧得火红的火把,呼出一口气,吹得火焰跟著跃动。 接著她转过身,走向始终看著她的千金剑士。 「那么,可以拜托你吗?」 「……?拜托我,什么?」 忽然被要求,相信她根本没想到是在说自己。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歪头纳闷,女神官便以开导般的语气温柔说下去: 「火把,拜托你了。」 「…………」 火把递了出去。女神官更直接抓起她的手,强行让她握住火把。 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令千金剑士瞬间全身一震。 女神官在她战战兢兢、环顾四周的身影上,看见了过去一名畏畏缩缩的少女。 「…………你——」 女神官似乎想说些什么,微微张开的嘴唇中流泻出细微的声响。 千金剑士看著用双手牢牢握住的火把,以及火焰,眨了眨眼。 「……知道了。」 她只说了这句话,就匆匆忙忙跑进仓库之中。 接著,通道再度被黑暗占据。 但却莫名看得出,女神官正笑逐颜开。 哥布林杀手踩著一贯的大剌剌脚步,走到她身旁。 「……为什么让那女孩拿?」 「这只是我的猜想喔?」 他的口气像在审问,但女神官的应答声十分柔和。 她已经进步到只需要听声音,就知道他没生气。 「我是觉得,如果闲著没事、没人搭理,会很难受。」 「是吗?」 ——当然啦,虽然你凡事都有安排就是了。 虽然女神官并未把这个念头说出口。 突然被丢进新的环境,旁人都手脚俐落地在活动。 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只能呆呆站著。 那种——那样的感受,她自己也很能体会。 正因为她是在神殿长大的孤儿,是被拋弃的孩子。 「你都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她拿到火把的时候,有点害羞。」 「……是吗。」 哥布林杀手说了这么一句话,女神官随著他,也踏进仓库。 她被一阵冲鼻的霉味与尘埃气味弄得皱起眉头,同时关上身后的门。 结果矿人道士立刻扑向门轴,打上木桩做手脚。 「平常照理是要弄成让门一直开著。」 他一边将木桩与小槌塞进装触媒的包包,一边耸了耸肩膀。 「但这次要是被小鬼跑进来,事情就麻烦了。」 「只不过,这么做万一引来敌方大举封门,贫僧等人一样无路可逃啊。」 发出哈哈哈哈哈几声乾笑的,就不知究竟是蜥蜴僧侣还矿人道士。 「别说了啦。」妖精弓手皱起眉头。女神官则表情僵硬地「啊哈哈」笑了几声。 不说话的则是哥布林杀手和千金剑士。 千金剑士缓缓举起牢牢握住的火把。 摇曳的火焰,跃动的影子。哥布林杀手睥睨朦胧照出的兵器库内部。 「要说是兵器库……」 开口之余,他就近找了个木桶,拿起随手插进桶子的武器。 廉价,满是泥土与铁锈,但经年使用的简陋十字镐。 仔细一看,还备有铲子等挖土用的工具,杂乱地四处摆放。 「……不太符合啊。」 「我看是在挖洞吧?毕竟是哥布林。」 妖精弓手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模样说道。相信她对兵器之类的东西根本不在乎。 反倒是耳朵高高竖起,看来是在警戒外头的脚步声。 「又或者,说不定是在采掘什么东西。」 蜥蜴僧侣缓缓摇动尾巴,搅拌空气,伸出手。 他捡起一把落在十字镐之间的标枪,说了下去。 「若有所谓的小鬼圣骑士坐镇,实在不觉得它们会单纯只是在扩大巢穴吶。」 「的确有可能喔。」 矿人道士苦涩地说完,看了看四周。 虽说被弄脏了,但这种将石块精致堆叠而成的堡垒结构,非旁人所能模仿。 「这是矿人的堡垒,总会有些矿脉吧。」 「但。」哥布林杀手沉吟起来。「那些哥布林会造剑吗?」 挖了矿要做什么?他得不出答案。 小鬼圣骑士——这尚未碰面的敌人阴影,彷佛已经重重压在他们身上。 连哥布林杀手都得不出答案。 又有谁能理解——…… 「……不管怎么说。」 握紧锡杖的女神官道出的这句话,打破了这种气氛。 一旦开口,就会激发让人说下去的勇气。 「不管怎么说,既然这些哥布林有所图谋,我们就不能放著不管吧。」 这句话语中蕴含决心。在场的冒险者们自然而然地全都点头回应。 「这些工具,还有武器,也都得想办法处理……」 「啊啊,那就交给贫僧吧。贫僧知道有个法术派得上用场。」 蜥蜴僧侣洒出手上的龙牙,用奇怪的手势结印、合掌。 矿人道士见状,小声说了句这也没办法。 「……唔。喂,小丫头。」 「……!——?」 致力于握紧火把的她,先是全身一震,然后看向矿人道士满是胡须的脸。 他捻著胡须,微微沉吟,扬起下巴指向周遭的各种兵器。 「来帮一下忙。带几样武器出去。」 矿人道士似乎早就相中,话刚说完,就已经从杂乱的工具堆里抽出剑。 「毕竟啮切丸武器用得很凶啊。再说你也一样,只有短剑总是没搞头吧?」 此时微微唔了一声的,当然是哥布林杀手。 「我自认用得很适切。」 「……呵呵。」 他的声调粗鲁,听起来像是在闹别扭,令女神官微微发出笑声。 相对的,冷不防被下达指示的千金剑士,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然而她一理解到指示的内容,立刻慌慌张张地开始收集兵器。 剑、枪、棍棒……都是哥布林的兵器。 但话说回来,她是个苗条的少女。 就算身为战士,能拿的兵器数量总是有限。 况且…… 「小鬼的胸甲塞不下的样子啊。」 用捡来的护具,要裹住她丰满的胸部,实在有些困难。 妖精弓手从旁凑过来看了看,哼的一声,用冷淡的语气说: 「硬塞进去不就好了吗?」 「你白痴啊。你这个铁砧大概不会懂,但不合身的护具反而有害好吗。」 妖精弓手大吼:「什么铁砧啦!」但矿人道士不理会,盯著千金剑士打量。 魔法与剑技。 要能兼顾这两者的轻装。 武器目前是短剑,总不会是主武装。 「这样看来,得先从长剑之类的挑起……」 「……!」 听到矿人道士这么说,千金剑士表情僵硬,从他身前跳开。 「喔?」 「……要。」 细小的嗓音。矿人道士正歪头纳闷这丫头怎么了,她就狠狠瞪著他那满是胡须的脸。 「……武器……」 「……」 「武器……不需要……!」 这是一句甚至透出怒意,低声的微弱拒绝。 一张原先几乎面无表情的清秀脸孔,扭曲得十分狰狞。 「唔。」 矿人道士似乎傻了眼,连连眨眼,捻著胡须。 随后就像吃到美味菜色似的破颜一笑。 「是吗是吗?讨厌兵器吗?很好!这就是人与人来往的第一步!」 「…………」 这次换千金剑士傻眼了。 矿人道士朝著频频眨眼的她,理所当然似的说下去: 「连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怎么成?嗯?」 接著矿人道士喃喃自语,心想既然如此,至少搭上外套之类的装备,于是在兵器库里大肆翻找。 虽说哥布林选的都是轻装,但多半是掠夺来的。 即使有些脏污,都还算经得起实用的货色。 皮外套、加上铁板补强过的护手。不行啊,至少头部也要有块护额…… 「……?……!?」 千金剑士任他摆布,被迫披上各式各样的外衣,弄得她眼花撩乱。 毕竟在评估武器护具这档事上,再也没有其他种族能出矿人之右。 转眼间被套上装备、又剥掉、换成别的,转圈,再转圈—— 「真是的。这样不行喔?不可以一下子弄那么多东西啦……」 援手是由一副「真拿你没辙」模样的女神官伸出的。 她逞起大姊姊威风……严格说来,是刻意装成这样。 只见她手扠腰,竖起食指,严格却温和地又说了一次「这样不行喔」。 「这下她可不是被你弄得一脸为难了吗?」 「唔……」矿人道士沉吟一声。把脸凑过去看著她,问:「你很为难吗?」 「…………」千金剑士的视线胡乱飘移了一会儿:「……。…………。…………有一点。」 听见她细小的回答声,女神官一边掩饰微笑,一边指责矿人道士:「你看吧。」 「喔喔,抱歉抱歉。」 矿人道士也一样拚命按捺笑意,只是微微流露了出来,倒也挺逗趣的。 他个子虽小,却一边巧妙地捆好收走的兵器,一边瞥了一眼。 「不过呢,有话想说,就得更敢于说出口才行。像啮切丸可厉害了。」 「那个怪人应该算是例外啦……对吧?」 这阵窃笑声,来自已经根本不掩饰笑意的妖精弓手。 「欧尔克博格他呀,开口净是『是吗』、『对』、『哥布林』这几句。」 她朝默默伫立在墙边双手抱胸的他扫过一眼,像猫似的眯起眼睛。 女神官一边说著这也没办法,一边解释: 「因为哥布林杀手先生就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嘛。」 「……是吗。」 这句话让众人再也忍不住了。 现在正在冒险途中,身边充满危险,这些他们都再清楚不过,但还是会忍不住笑出来,相信并非坏事。 倒也不是故意要学他平常说的话。 ——如果严肃起来就打得赢,我会严肃个够。 不过既然没这回事,想也知道不时找机会放松一下心情会比较好——…… 「贫僧也认为,小鬼杀手兄这点很不错就是了。那么——」 说著宣告这场畅谈告一段落的,是蜥蜴僧侣「咻」一声呼出的一口气。 他用尾巴打在地上,环视众人。 「差不多了吧?」 「哎,剩下的就算了。喂,长鳞片的,我好啰。」 「呣。」 于是他肃穆而充满威严地点点头,以奇妙的手势合掌。 「『沉眠于白垩层的诸位父祖啊,请以诸位所背负的时光之沉重,带走此物做为陪葬』。」 紧接著,洒在地上的龙牙触媒,开始冒泡沸腾。 这么一来,将会如何呢? 四处散落的武器,竟然从接触到空气的部分开始,转眼生锈、腐朽。 「呜、哇啊……」 女神官也听说过。 只不过这被视为邪恶的神迹,不太有机会看到。 「这是——『腐蚀(rust)』的祈祷吗?」 「喔,原来神官小姐知道?」 听她吃惊又兴味盎然地问起,蜥蜴僧侣点头回答「正是」。 「因为用『风化(weathering)』,得花很多时间才会腐朽。」 「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神迹,对我们……?」 「不管用。况且这种祈祷,本来就不太能在战斗中派上用场。」 听到这句话,女神官微微放下平坦胸中的大石。 因为圣袍底下所穿的轻薄款炼甲,是她的宝贝。 ——虽然我也明白这是消耗品。 「准备很花工夫,但这种时候可就十分能派上用场吶。」 蜥蜴僧侣一边对女神官这么解释,一边略显自豪地摇动尾巴。 「好了,地牢的俘虏已经照看过,兵器也抢了。到这一步都按照计画进行啊,小鬼杀手兄。」 「……嗯。」 哥布林杀手缓缓点头。 他从杂物袋取出水袋,拔开塞子,从头盔缝隙间喝了一口。 「但,别大意。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 聚集在这里的冒险者,当然对此也都非常清楚。 毕竟支配诸神骰子的是命运还是偶然,至今仍未知晓,此乃世间常情。 正因为会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才叫作「冒险」。 第6章『小鬼们的宝冠(goblins crown)』 像是生锈喇叭吹出来的刺耳怪声,响彻了整座城内。 那些小鬼靠著一股蛮劲往管子里吹气,所以就算刺耳,音量还是很大。 又或者对它们而言,这种声音听起来雄壮威武。 他们撕开抢来的女人衣服,简陋地搭配成五花八门的破布衣衫。 手上抱著用骨头与皮制成的鼓,以乾涩的打击声打著拍子。 大批哥布林陆续往堡垒中庭集结。 「grarag!」 「gorrb!」 「grooob!」 这些哥布林喷得到处都是它们骯脏的口水,举起拳头,大声嚷嚷。 那满溢兴奋的吆喝声,意念十分明白。 是怒吼、是憎恨、是怨恨、是嫉妒、是欲望。 对拥有它们所未拥有事物的一切,所发出的咒骂。 换个角度来看,对这些哥布林而言,这也是一种赞颂英雄的欢呼。 对一肩背起它们的愿望,帮忙杀死糊涂凡人的人物所献上的赞颂。 小鬼的连带感特别强,相对的,却又厌恶自己率先去做任何事。 因此它们才会把一切,都交给萨满或王之类的人物。 它们自己只要开心地讨到食物、酒、女人、兵器等亮晶晶的东西就够了。 对于拥有它们所没有之事物的人,就拖出来大卸八块。 自己不想死。同胞死了就会激愤,非得要对方付出代价不可。 相信在这些哥布林之间,这一切的行动原理都不会矛盾,能让它们彼此相连。 「gorarararaub!!!!」 过了一会儿,一阵格外盛大的欢呼响起,一只哥布林踩著充满威严的脚步现身。 脏污的铁盔,覆盖全身的拼接铁铠,身后还拖著扯下窗帘而成的深红色大衣。 腰间配著一把闪亮的银剑——这把剑在小鬼之中,甚至显现出某种神圣。 「orarag!orrug!」 小鬼圣骑士(goblin pdin)。听到他庄严的吶喊,哥布林一起跪下。 它们整整齐齐地列队低头,就像分开大海似的,在广场上开出了一条路。 小鬼圣骑士于是拖著大衣,堂堂正正地走上这条通道。 尽管腰间所佩的银剑剑鞘,在石板上不断撞出声响,它却显得完全不放在心上。 所向之处,有著收集破铜烂铁与尸体堆成的一张大椅子。 它下流扭曲的脸上,甚至更加透出了一股自豪。 那是无数凡人被剧画化到了滑稽地步的模样,彻头彻尾的恶毒、恶劣。 § 「搞砸了啊。」 刚溜出兵器库。 哥布林杀手从走廊望著中庭的光景,忿忿地丢下这句话。 「?为什么嘛?如果它就是敌人的头目,只要从这里射死他……」 「这也不成。剩下这一大群小鬼,没人知道它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妖精弓手急性子,眼看就要把木芽箭搭上大弓,蜥蜴僧侣缓缓制止。 「但,不会只是因为这样吧?小鬼杀手兄。」 「啊啊。」哥布林杀手点头。他以碎念似的声音沉声说道:「看了还不懂?」 「……?是哥布林吧?」 「对。」 妖精弓手一头雾水地垂下长耳朵,歪头纳闷。 但她完全看不出有哪里「搞砸了」。 虽然多少出了些意外,仍然顺利进行到了这一步,可是…… 「那只小鬼,会成为这堡垒的主人。」 「……?」 「那些哥布林在办授勋典礼。」 「啊!」 忍不住惊呼的不是妖精弓手,而是女神官。 她赶紧按住自己的嘴,悄悄从走廊的缝隙间窥看中庭。 所幸这些哥布林似乎并未发现异状。多亏了那些噪音似的演奏。 她轻抚平坦的胸口,正经八百地说出了答案: 「授勋典礼,需要神职人员……」 正是如此。 若说这是那些小鬼对典礼的一种模仿,相信当然也会找来神职人员。 毕竟站在那儿的可是小鬼圣骑士。 是受到智慧之外神赐予神谕(handout)的人物。 那么,说到小鬼的神职人员…… 「…………啊。」 千金剑士颤抖的细小嗓音,从唇缝流泻而出。 她清秀而面无表情的脸上,微微变得苍白,绑著绷带的双手用力握紧。 她用这双手干了什么?做出什么好事?擅自行动,想也不想。 动摇的眼眸,悄悄窥看众人的模样。 「那小鬼在地牢里跷辫子啦。」 矿人道士对上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一只手捻著白胡须,另一只手翻找触媒袋,表情十分正经。 「……这下情形可能真的不太妙。」 众人听到这句话,什么话都不说。 这是早知道的事。 塞满中庭的小鬼,保守估计也大幅超过五十只。 过去——打从创世以来,人们已经进行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剿灭哥布林之战。 冒险者的数量永远比哥布林要少。 有勇无谋的人会先死。既然身在巢穴最深处,更是不用提。 即使是哥布林杀手,也不例外。 这名奇妙而古怪的冒险者,是多么致力于填补战力差距? 一起冒险已经一年。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痛……」 「怎、怎么了?」 就在这个时候。 握紧双手,表情僵硬的千金剑士,突然发出呼痛声。 女神官不由自主地去到她身边查看情形,但她并没有受伤迹象。然而…… 「呜!呜、呜呜……啊……!」 「好、好烫……!?」 一碰之下,才发现她的身体滚烫得几乎令人灼伤。 「怎么了」哥布林杀手问。 「不、不知道。可是,这……」 快想起来。快想起来。女神官拚命翻找记忆。 不是外伤。应该也不是中毒。身体发热。就像被施了法术。 法术?不对,应该不是单纯的法术。这里没看到图腾。圣骑士。神职人员。 「啊……!」 女神官找到了。就在千金剑士一刀割短的发际处。 颈部被捺上的残酷烙印——绿月之眼——发出火焰熊熊燃烧般的光。 「这……」 「!呼、呜、唔……呜呜、呜呜……!」 千金剑士拚命强忍痛楚,咬著自己的手臂来压抑声音,痛得无法动弹。 女神官拚命抱住她滚烫得像要烧起来似的身体,回头看向蜥蜴僧侣。 银等级,第三阶,在场经验最丰富的神职人员,此刻正吐出咻一声尖锐的呼气。 「邪神的诅咒吗!既然如此,解咒……不,时间不够……!」 他们太大意了。 竟然只把这烙印当成悲惨的伤痕,以为是小鬼残忍成性而烙下的印记,就这么不去理会——不对。 换个角度想,正因为是诅咒,才会连治疗的神迹都消不去这伤痕?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女神官对地母神恳求治愈的神迹。 慈悲为怀的女神,用指尖轻抚过这名可怜少女的颈子,与侵蚀她的诅咒抗衡,然而…… 「gorub!?」 「orararagu!?」 中庭的那些小鬼也随之出声起哄。 仔细一看,授勋典礼进行顺利,之后只差僧侣与祭品抵达。 但该出现的人物没出现。 一直不来。 小鬼圣骑士终于嚷嚷一声「org」,叫部下跑腿。 地牢。僧侣的尸体被发现,以及他们吩咐留在原地等待的俘虏被发现,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orararagaga!」 哥布林大喊,起哄的声浪更大了。 小鬼圣骑士从座椅上蹬地起身,嚷嚷著奇怪的祷词。 「iragarau!」 「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金剑士终于承受不住痛苦,发出啜泣声。 下个瞬间,所有事情同时发生。 哥布林杀手抓住腰间的剑,看向中庭。 小鬼圣骑士的目光直视过来。 视线交会。藏在铁盔下的眼睛,与小鬼圣骑士的金眼,对上彼此。 接著。 「oragaragaragara!!!!」 「趴下!」 小鬼圣骑士一声令下,哥布林以整齐得令人不舒服的动作弯弓搭箭,放箭。 同时哥布林杀手往旁一跳,扑倒两名少女。 「呀!?」 「……!?」 也不管女神官与千金剑士这两名娇小的少女发出细小的尖叫,举起盾牌。 紧接著,洒下的箭发出咚一声无力的声响,撞到盾牌而弹开。 就算考虑到是凭小鬼的力气由低处往上射,威力依然偏弱。 捡起箭一看,箭头固定得很松。而它们却想用这样的箭进行长距离射击。 「……模仿得很差劲啊。」 接连洒来的箭雨碰上盾牌,撞出金属声响。 哥布林杀手「哼」了一声,感到没趣地拋去手上的箭。 接著一边举盾为女神官与千金剑士挡住流箭,一边窥看她们的情形。 「还好吗。」 「啊,是、是的……对不起。」 「无妨。」 「……」 哥布林杀手的胸膛下,千金剑士眼神微微犹疑,点了点头。 「好。」 这样就够了。接著,他将视线望向站在稍远处的同伴。 「你们那边呢。」 「勉强没事!」 「反而快要被压扁了就是。」 妖精弓手如嚷嚷般回应,矿人道士在她身旁默默挥手。 是蜥蜴僧侣张开整个身体,扑倒森人与矿人,护住了他们。 「哎呀呀,这下事情可闹大了啊。」 箭如雨下的当口,蜥蜴僧侣彷佛更加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对蜥蝪人(lizardman)而言,所有的困境都是试炼,而面临试炼就应该满怀喜乐地挑战。 「我们兵分两路。」 「明白了。」 蜥蜴僧侣很有默契地回答。 「战力分为三三。战士、术师、僧侣;神官、猎兵、术师。是否妥当?」 「可以。」 「诱饵由哪边担任?」 「我来。」哥布林杀手说道。「虽然肉盾比较适合。」 「但要搬运地下的俘虏,还是贫僧的力气派得上用场。就由贫僧负责。」 「拜托了。」 两名冒险者迅速把脸凑在一起,迅速讨论,将计画拟订完毕。 尤其就剿灭哥布林而言,无人能出哥布林杀手之右。 而只要以战斗为业,也没有其他种族能凌驾于蜥蜴人之上。 「那么就动身吧。猎兵小姐,术师兄,两位能行动吗?」 「我是不要紧。啊啊,真是的……!这种射箭法,看了就让人生气……!」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三人靠著蜥蜴僧侣的鳞片当盾牌,在走廊上匍匐前进。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之后只要他这一方够显眼就行。 「好,我们上。」 「啊,好的……!」 「…………呜。」 但千金剑士不动。不对,是无法动弹。 痛楚的影响的确是有。颈子上烧灼般的疼痛,让她缩起身体,低声啜泣。 然而,原因不只如此。 她用力握紧拳头,指甲抓破绷带,渗出血来。 「……不可以,这样喔?」 女神官悄悄凑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 将她修长纤细的手与手,牵手似的握住、包住。 「…………」 千金剑士身体微微一震。 「…………我、」 细碎的惊呼从喉咙泄出。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抗拒地甩动切得很短的蜂蜜色头发,摇了摇头。 「……可是。」 一旦说出一句话,就再也停不住。 「……可是……!」 言语和泪水溢个不停。 懊恼。懊恼。难受。悲伤。为什么老是自己。遇到这种事。 不应该是这样。为什么那些家伙。这么自私。笑我。 看不起我。可是。好悲惨。什么都做不到。没出息。 又是自己害的。自己害得大家,这么、这么。 把剑。还给我。得拿回来才行。还我。还我啊。 想回家。 爸爸。妈妈。 「我再也……受不了了……」 「……」 一句句只是在罗列字眼的——话语。 少女拖泥带水,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般啜泣。 哥布林杀手静静听著她拚命说出的这些话。 隔著铁盔,一直看著她哭得涕泪纵横的脸。 于是他想到。 ——被小鬼抢走的东西当中,究竟有多少,是拿得回来的? 「是吗。」他开口。「我明白了。」 「……咦?」 千金剑士茫然仰望他,再看向身旁的女神官。 「……你这个人,真叫人拿你没辙呢——」 仍被他压在下面的女神官,呼出一口气。 「——这句话,我不说。」 只有这次。不,应该是这次也不说? 这不是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吗? 「毕竟哥布林杀手先生,每次一被人拜托,都只会说声『是吗』,从来就不懂得拒绝嘛。」 「是吗?」 「你看。」 「…………是吗。」 女神官从极近距离露出花朵绽放般的微笑。他强行移开视线。 「你的剑我会拿回来。」 接著他举起盾牌起身。洒落的箭雨打在盾牌上弹开。 「那个小鬼圣骑士我也会杀掉。小鬼就该杀掉。」 他拔出腰间所佩的剑。拔出那把不长不短的剑。 「杀一两只没有意义。一个巢穴、一座堡垒也没意义。」 披挂廉价铁盔、脏污皮甲的冒险者。 「只要是小鬼(goblin),就该杀个乾净(y)。」 所以别哭了。 听到哥布林杀手的话,千金剑士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微微点头。 §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这道光粲然有如破晓的明星,照在小鬼身上。 女神官消磨灵魂献上的祈祷所带来的神迹——「圣光(holy light)」。 「oraraga!」 「groaab!」 这已经足以让小鬼的注意力,集中在城墙上分成两组的冒险者当中的一组。 嚷嚷得滴下骯脏唾液的小鬼圣骑士一声令下,哥布林有了行动。 箭雨咻咻直落的当口,一队人马闹哄哄地跑远。 多半是要趁箭雨绊住敌人时,派兵前来攻击吧。意图非常明白。 「既然祭品在我们手上,他们也做不出太离谱的事。」 哥布林杀手一边用举起的小圆盾护著两名少女,一边说道。 射到盾牌上的箭散了一地,而他毫不留情地踩坏这些箭。 「偶尔抓些人质,还挺舒畅的。」 哥布林杀手回头看向女神官与千金剑士后,准备确保行进路线。 「要上了。压低姿势。」 「啊,好的!『圣壁』呢……」 「不。」哥布林杀手打断女神官的话。「留著。」 她只剩一次神迹。法术与神迹绝不能用错地方。 女神官乖乖点头,却又带著点淘气地对他微笑。 「我明白了……可是,话说在前面,遇到危险时我会用的。」 「交给你判断。」 ——交给你! 这句话是多么令人雀跃。 哥布林杀手说「交给你」,就只是告知这么一句话,却如此令人欣喜。 「好的!」女神官很有精神地应答,哥布林杀手见状点点头,转动视线。 「能跑吗?」 「……大概。」 千金剑士用力揉搓变红的眼睛,乖乖回答。 大概是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爆发后,心情也有点不一样了。 尽管表情依旧冰冷,玻璃珠般的眼眸中却有著光芒。 「很好。」 他翻找杂物袋,抽出一根火把,敲击打火石,以熟练的动作点火。 然后用力塞给千金剑士。 她用一只手牢牢握住火把,看著这熊熊燃烧的火焰,眨了眨眼。 「后卫是你,要守好。」 「……知道了。」 她以正经的表情点头,左手被一团柔软的事物包住。 忍不住抬头一看,结果——…… 「不会有事的。」 ——……映入眼帘的是女神官那有如花朵绽放的笑容。 「是的,已经没事了。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一步,怎么可以输给它们?」 「……嗯。」 千金剑士用力回握她的手。 于是他们开始奔跑,而战斗也就此展开。 也不清楚哥布林是否了解状况,只见它们老是射来箭头很松的箭。 箭上连毒都没有抹,就不知道是上一战带给它们的影响太大,还是在记恨。 但照哥布林杀手的说法,这只是一种有样学样、拙劣的模仿。 由于箭的轨道会偏移,导致射程与命中率都下降,做了这样的调整来进行远距离射击,到底是打什么主意? 何况凭小鬼的力气,远距离射击原本就很困难。加上箭头一射中就会先松脱。 若是初出茅庐的冒险者还很难说,只要确实准备好护具,多半就无法造成损伤。 然而,这对他们是好事。 哥布林杀手的目的是争取时间。他们要担任诱饵,掩护同伴行动。 只要尽可能多让一只小鬼冲著他们而来,他们离胜利就近了一步。 当然,前提是分头行动的蜥蜴僧侣一行人,能够完成计画。 「愈来愈觉得,一个人做不好的事情变多了。」 「哥布林杀手先生,来了!六……不对,是七!」 彷佛是要赞成他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低语,女神官发出坚毅的喊声示警。 前方。黑夜之中,一群小鬼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沿著城墙跑来。 为的是用手上的棍棒、枪、斧,把冒险者打垮、蹂躏、撕裂、凌辱。 「哼。」 哥布林杀手的行动很单纯。 他边跑边举剑,掷了出去。 「garoab!?」 喉头插上剑的哥布林如溺水般挥动手臂,从城墙摔下去,没入黑暗之中。 哥布林当然不会退缩。 看,那个冒险者笨得放弃了武器。扑上去。杀了他。把他大卸八块。 但这个判断错了。 「先是一。然后,二。」 garara!? 他绑在左手上的盾牌呼啸生风地挥起,劈开带头小鬼的头盖骨。 磨得锐利的盾牌边缘,本身就能十二分地发挥做为武器的作用。 哥布林杀手挥开小鬼黑浊的血糊,捡起对方的石斧。 「三!」 只要小鬼拿著武器扑向他,哥布林杀手就不会没有武器可用。 毫不留情挥出的石斧,就像对付上一个主人一样,击碎了第三只小鬼的头盖骨。 「orag!?」 四只、五只、六只。他接连更换武器,就像呼吸一般自然地解决小鬼。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垂死哀号混在这些哥布林发出的怒吼声中,在城池内回荡。 狭窄的城墙上,发挥不出数量优势,而这些小鬼尚未理解到这点。 小鬼愚蠢得有如浊流般一拥而上,冒险者们从潮水似的小鬼中杀出一条血路。 当然,哥布林杀手也并非孤身一人就能完成这一切。 「grarab!」 也有小鬼善用个子小的优势从旁溜过,想扑向两名女性,然而…… 「嘿、咿!」 「garo!?」 女神官挥动的长柄锡杖不允许这只哥布林如愿,在它头上敲了一记。 这一杖打出的伤害很小,却已经足够让它退缩。 「……臭、家伙!」 「orarag!?」 而如果只是解决退缩的小鬼,这点小事对千金剑士来说是轻而易举。 她将火把当成燃烧的棍棒挥舞,将小鬼从城墙击落。 气喘吁吁的她,眼睛瞄到了背后黑暗中的人影。 「……后面也来了!」 「数目呢。」 「……不知道。」千金剑士咬了咬嘴唇。「……总之,很多!」 「好。」 哥布林杀手随手从杂物袋中抽出一只小瓶子,朝背后一扔。 瓶子轻巧地从女神官、千金剑士头上划过,飞向小鬼眼前。 陶瓷喀锵一声破碎,让里头黏稠的液体溅了开来。 千金剑士想必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过。但女神官记得。 美狄亚之油——可燃之水(汽油)。 「gararara!?」 「orag!?」 要打倒敌人,并不是非得直接拿刀去砍不可。 这些小鬼脚底打滑,跌得东倒西歪,连累了自己人,纷纷从城墙上摔下去。 好几只小鬼一起挤进狭窄的通道,自然会搞成这样。 这些小鬼踩死同伴,越过滑溜的油,尽管数目受到削减,仍扑向冒险者。 「graram!」 「……咦、呀、啊!」 千金剑士拚命驱赶它们。火把溅出火花,彷佛成了一枝画笔,画出红色的轨迹。 才刚把一只从城墙击落,第二只又扑了上来。 她挡住对方,用火把殴打。第三只已经来了。被它从身旁溜了过去。 「包在、我身上!」 女神官的叫喊传来。她无暇回应,对付起第四只。揍了好几次,解决了这只。 啊啊,可是,第五只、第六只已经接近——…… ——来不及……! 挥动火把的手臂变得很沉、很迟钝,呼吸粗重,视野模糊。 自己的呼吸、血液流动的声音,尖锐耳鸣,连周遭的声响都听不清楚。 千金剑士求救似的,回头看向背后。 「可恶……!啊啊,真是的,每次都、这么……多!」 但女神官拚命挥动锡杖,驱退想扑上来的小鬼。 哥布林杀手则离得更远。 想也知道不可能得到帮助。 小鬼呼出的腐臭气息,喷在千金剑士白嫩的脸颊上。距离拉近了。 「……啊。」 过去在雪山中所尝到的屈辱与绝望,历历在目地在千金剑士脑海中复苏。 小鬼丑恶的臭味、猥琐的手、无情的暴力、残酷的欲望、天真的嘲笑。 这些让她身体僵硬、喉咙因恐惧而颤抖。手上灌注力道。 然而,她的左手,存在一股确切的暖意。 右手有著确切的光在燃烧。 在地牢、在眼前,哥布林杀手战斗的模样,在她脑海中闪过。 「……啊、啊!」 这一瞬间,她尚未想清楚,身体已经将火把扔向哥布林。 「garoarara!?」 不幸的是——或者该说幸运的是——这只小鬼是跨过油跑来的个体。 火舌转眼间绕行全身,烧灼皮肤,让小鬼痛得打滚,从城墙上跌落。 「grooob!graab!」 然而小鬼就是以多取胜的生物。立刻就有下一只小鬼,跳进空出的空间—— 「……不、要啊啊!」 千金剑士反手一动,以狠砸似的动作将轻银短剑刺到小鬼身上。 「garoarao!?」 「……可、可恶!」 她朝肩膀插进刀刃而断气的小鬼身上一踹,拔出短剑,面向前方。 不知不觉间,浪潮已经中断。 下一波来临之前空出的一拍。千金剑士深深喘口气,调整好呼吸。 直到短短几分钟前,她肯定没办法像现在这么冷静。 肯定会在愤怒的驱使下,拿著武器,丝毫不考虑后果就冲进小鬼群里,然后——…… 「哈,呜、呼……哈……」 可是。 即使气喘吁吁,仍旧绝不放开她的手的——女神官。 牵著的手很细,很纤弱,可是——可是,好温暖。 「…………」 千金剑士心中,已经没有那种会挥开这只手而冲进小鬼群里的激情。 更重要的是,救了她的哥布林杀手把重责大任交给了她。 「十三……干得好。」 而他对她连看都不看一眼,说出这句话,丢了下一根火把过来。 她赶紧接住,把小鬼潮中断的一瞬间全部用掉,点著了火,重新握好。 接著朝女神官脸上一瞥,只见她额头冒汗,表情紧张得僵硬,但仍露出笑容。 千金剑士心想,自己脸上想必也有著这样的表情。 她学会了一件事。人类这种生物,不管是好是坏,都有可能只因为一瞬间的经历而产生巨大的改变。 § 「不知道上面那边要不要紧?」 妖精弓手一边又射杀一只小鬼,一边回头看向同伴。 回廊也有小鬼在。虽然不像城墙上那么多,战斗仍然无可避免。 传进森人长耳朵里的战斗声愈演愈烈,所幸并未听见人的哀号。 「哈哈——我看长耳丫头你真的很担心啮切丸啊。」 矿人道士呵呵大笑,拉出水袋,喝了一口里头的酒。 他沾湿嘴唇,舔去水珠,坏心眼地满脸堆笑。 「要不要你也上去帮忙?」 「我又不是在担心欧尔克博格。」 妖精弓手没趣地哼了一声,从箭筒抽出箭。 「是担心另外两个。」 「担心朋友被新来的孩子抢走这种事,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做就够啦。」 「就说不是这样了!」 妖精弓手竖直长耳朵,瞪了矿人道士一眼。 接著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扯开嗓子吼人,还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只见她难为情地垂下长耳朵: 「……两个都是朋友耶。担心她们,错了吗?」 「没错啊。」 「咦?」 妖精弓手没料到他会这么乾脆地肯定,连连眨了眨眼睛。 「你是森人嘛。当然要格外在乎友情啦。」 到头来,她只是被捉弄罢了。但似乎也同时受到了称赞。 她想生气也不能生气,却又无法老实接受。 妖精弓手「呜~!」一声瞪著矿人道士,但他丝毫不当一回事,又喝了一口酒。 「哈哈哈,罢了,只要有小鬼杀手兄跟著,那实在是高枕无忧啊。」 蜥蜴僧侣愉悦地看著他们,咻一声伸出舌头这么说。 在他们三人之中,如果只看年龄,最年轻的就是蜥蜴僧侣。 而有时妖精弓手的举止会显得比他更幼稚,让人百看不腻。 「只是若贫僧等人在这里磨蹭太久,那就得不偿失了。大概还有多远呢?」 「离要去的地方,已经没多远咧。」 矿人道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塞上塞子,收起水袋,敲了敲墙壁。 「反而是解决那边,回到地牢以后,对我来说才是大件活儿。」 「哎呀。」妖精弓手逮到机会,换她满脸堆笑。 「我还以为矿人的神经就跟外表一样粗呢。」 「那当然。」 矿人道士以严肃而夸张的动作,煞是沉重似的摇了摇头。 「是我才会只这样就了事,换做是你,一定两腿发抖,站都站不住啦。」 「……!你这臭矿人!酒桶!」 「怎样啦,铁砧。」 「哈哈哈哈。」 他们三人当然也并非无意义地在悠哉。 遇敌人数少,就表示有这么多敌人扑向另外一边。 他们没有时间,而且我方的战力岂止半减。 一旦心急而出错,一切就都毁了。 而细心留意之余,却又绝对不出差池,就是他们的作风。 正因如此,他们没有余力让自己产生多余的紧张。如果紧张就会成功,那也罢了。 说笑、放松,以平常心来面对,才是最重要的。 事实上,他们并未放过任何一只遭遇到的小鬼。 妖精弓手的射击,蜥蜴僧侣的爪子、牙齿与尾巴,都确实让小鬼断气。 加上矿人领路做得确实,他们以最短时间,快速跑过最短距离。 「是这儿啊。」 随后他们来到的,又是一扇厚重的矿人制门扉。 矿人道士检查似的动了动鼻子,然后点点头,回头看向妖精弓手。 「来唷,换手。」 「好好好,包在我身上。」 妖精弓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迅速互换位置,整个人贴到门上。 她取出细枝探针,迅速检查钥匙孔、查探陷阱,开始开锁。 其间,索敌的工作就由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担任。 两人手上拿著兵器——牙刀与投石索——毫不大意地监看通道。 目前没有小鬼出现的迹象。感谢诸神的骰子掷出了好数字。 「可是啊。」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一动。 她小心翼翼地动著探针,过了一会儿,锁喀啦一声开了。 「真的会顺利吗?我不是要怀疑,但之前不就失败过一次吗……」 「啊啊,这我也很在意。长鳞片的,你怎么看?」 「即使失败过一次,未必表示这计谋不好。」 妖精弓手敏捷地从门前跳开,换蜥蜴僧侣上前。 哪怕是对付小鬼,骁勇善战的蜥蜴人这个种族里,没有人面临攻城却不会感到兴奋。 「古今中外,要攻陷城堡,水攻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还另有一计。」 蜥蜴僧侣踹开门,查看完内部后扬起上颚,露出龙一般的笑容。 附近的桶子里,胡乱塞满了大量的物体——像是用蚂蚁捏成的肉球。 「即为断粮战术。」 § 城池一角轰然窜起火舌,就在这个时候。 「oraraga!?」 「groab!」 连丑陋又忠于欲望的哥布林,见状也发出了震惊与不解的声音。 第三波越过呈现出一片累累死尸样貌的第二波,涌了上来。 前后加起来,大约有十五、六只哥布林,看见兵粮燃烧的火焰,不由得停下脚步。 「好。」 哥布林杀手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已经在城墙上跑了一圈,这时犀利地下达指示。 「火把,往前,扔出去!」 「……!」 千金剑士握紧了手上做为武器的火把,一瞬间低下头。 接著这次不再是反射动作,而是怀著决心,举起火把掷出。 她也早已明白这个行动的目的何在。 火把呈拋物线掉落,在地上滚动,火舌立刻窜至通道。 先前洒出的可燃之水(汽油),化为一堵火墙,完全挡住了哥布林。 「groaa!?」 不幸被牵连进去的一只,化为一团火球,痛得倒地打滚,不再进逼。 看到同伴凄惨地死在眼前,其余哥布林嚷嚷归嚷嚷,倒也不打算跳进火中。 如果有不怕死的勇气,自然另当别论。但那想必是离小鬼最遥远的一种情操。 「二十九……是时候了。」 哥布林杀手丢下沾满脑浆的棍棒,从脚下小鬼的尸体抢走剑。 他握紧剑,轻轻一挥,点了点头。 「我们撤退。做好准备——」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尖叫似的示警。若是没有她这一喊,他的冒险或许已经就此结束。 他反射性举起的剑,碰出火花,当场截断。头盔与胸甲上窜过一条白线。 「……啧、哼!」 哥布林杀手不及细想,立刻跳开,只见身前轻银刀刃一闪而过。 不属于魔剑或圣剑,却是一把配得上勇者的宝剑。 「graaorrrn!」 这只小鬼全身冒著烟,眼神熊熊燃烧,披盔带甲。 一名越过火焰之壁,为了同胞,现身讨灭仇敌的神之使徒。 右手握持轻银剑,左手举著泪滴形盾牌,像是会出现在剧画中的神圣战士。 小鬼圣骑士(goblin pdin)。 「来得真晚啊。」 哥布林杀手回答得若无其事,重新举好长度变得像是匕首的剑。 他举起盾牌压低姿势,手腕一转,将刀刃朝向敌人,摆出一贯的战斗架式。 「早料到你会出现。」 「garoarob……!」 小鬼圣骑士奇妙地摇动拿著兵器的手,结出一种来历不明的法印。 但轻易就能判断出,此举是在赞颂坐镇天上绿月的外神。 「……呜、啊、呜……!」 千金剑士一看到他这样,口中就发出哀号。 颈子烫得像是被烙铁烧灼。外神的印记正在脉动。 感觉印记不断膨胀,随时都会胀裂——…… 她甚至想像起这样的情形,膝盖连连颤抖。 但眼睛就是移不开。无法从小鬼握住的那把银色宝剑上移开。 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从我手上,抢走的。 而这把剑,这次却朝同伴——会有这样的想法,让她吃了一惊——挥舞过来……! 「啊……呜……不、要,啊……」 脚步声在接近。 其余哥布林因小鬼圣骑士的登场而兴奋起来,在城墙上绕了一圈涌现。 没有退路。是逼死了对方?还是被逼死了?一切就要在这里结束吗? 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 「动作快。」 这个平淡而无机质的嗓音,溜进了她错乱的心中。 「争取时间。」 「明白了!」 女神官很有默契,以坚毅的声调回答。 千金剑士紧咬下唇。感觉得到颈子渗出血,滴了下来。 已经不要紧了。一定不要紧的。我会让它、不要紧。 「……知道了。」 于是两名少女所采取的行动,完全相反。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 千金剑士口中,迸发出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庇佑我们……」 相较之下,女神官虽然对神祈祷,却并未恳求神迹。 因为她们两人,都曾被哥布林杀手吩咐过:「交给你了。」 交给前者担任后卫、保护女神官的职责;交给后者判断动用「圣壁(protection)」的时机。 「iraragaru!」 「……唔!」 小鬼圣骑士,一边对异形之神献上祷词,一边跳了过来。 他这一剑极为犀利,立刻就轻而易举地斩去了哥布林杀手所举的盾牌边缘。 杀死凡人的一击(smite hume)! 哥布林这个种族身形矮小。除非是巨汉(hob),否则无论如何力气就是不如人。 而轻银剑则弥补了这项劣势。这把武器握在哥布林手上,的确已经成为可怕的神兵。 要是再加上外神的神迹,寻常护甲根本起不了作用。 如果有蕴含魔力的铠甲,自然另当别论,但哥布林杀手不喜欢那类装备。 只要看看现在的状况,对于魔法武器一旦落入敌手会有什么情形,已经不辩自明。 「哼。」 因此,哥布林杀手的剑路虽显得随手挥洒,却非常巧妙。 他不用剑刃去迎向剑刃。他明白这样没有意义。 要用钝端格开对手的剑,接著用短短的刃尖,看准机会刺去。 这不像冒险者,比较像乡野的小混混会用的干架剑法。 小鬼圣骑士多半只是有样学样地习得冒险者的剑术,对这种战法未能完全应付过来。 然而敌人的兵器又太危险,让哥布林杀手难以就此压倒对方。 他用盾勉强格挡,夸张地跳开,挥动剑刃,兵器互击。 架开剑锋、犀利跨步上前、顺势一刺,兵器互击。 体格的差距、力气的差距、兵器的差距、战术的差距、经验的差距,让这一战完全平分秋色。 既然如此,决定战况的就是其他人。 涌上来的小鬼有十五只,而另一边只有两名娇小的少女。 只要看看这些哥布林丑陋的笑脸,就猜得到它们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欲望与妄想。 「……呵呵。」 尽管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女神官的脸颊,却仍微微扬起。 一个能把背后交给他的男人。一个把背后交给她的男人。 没错,每次遇到这种状况,她都不会以正常的方法应战。 从来就不曾让她正常地动用过神迹。 所以,不是现在。动用「圣壁」的时机,不可能是现在。 那么自己此刻该做的事,就是尽快准备好逃脱手段…… 她一如事前的讨论,机智地翻找行李,拿出工具。而在她身旁…… 「『……雅克塔(投射)』!」 闪电(lightning)已经完成。 一直线。千金剑士伸出的手掌所瞄准的——并非小鬼圣骑士。 「agararaba!?」 「gorrrbb!?」 而是涌上来的大群小鬼。 「呜、啊啊啊啊啊!」 这一瞬间,战场染成一片全白。 随著一阵雷龙的咆哮也不过如此的大气沸腾声响,电光迸射而出。 小鬼们被这雷电长鞭一网打尽地扫过,当场蒸发得血肉横飞,爆出哀号。 像这样趁敌人密集时,以威力强大的法术攻击,乃是常规手段。 一阵肉烧焦的恶心气味中,白烟噗嗤作响地窜起,与火舌的黑烟交杂。 地狱绘图。这个字眼从千金剑士脑海中闪过。 「……吃我,这招!」 僵硬的脸上所露出的扭曲笑容,无疑属于逞强、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那类情形。 但,她们确实办到了。 女神官用手擦去汗湿的脸颊上所沾的煤灰,同时喊道: 「哥布林杀手先生!可以了!」 「……!」 哥布林杀手的行动很快。 他在掌中将折断的剑倒转过来,反手握住,毫不犹豫地掷向小鬼圣骑士。 「gararai!」 小鬼圣骑士认为他的这一掷只是白费心机的花招,举盾防御,视野被盾牌遮住。 短短一瞬间。 这正是哥布林杀手要的。 「呀!?」 「……啊!?」 两名少女口中发出尖叫。 哥布林杀手一把抱住两人,从城墙一跃而下。 黎明将至,地平线微微透出阳光的当下,三人往空中飞身而去。 令人冻僵的风雪呼啸而过,就像用刀割在少女们的肌肤上。 但下坠的飘浮感,却忽然像是撞到什么似的,唐突地结束。 全靠哥布林杀手的手,牢牢握住的「物体」。 「冒险者工具组。」 铁盔微微泄出他呼的气。似乎是哥布林杀手难得笑了。 「出门时别忘了,对吧?」 是女神官——黑曜等级,这位只比菜鸟多踏出一步的初学冒险者,珍重地带在身上的工具。 其中的钩索牢牢固定在城墙上,绳子垂往外面,开出了一条再好不过的退路。 「igarararob!」 抬头看去,小鬼圣骑士从城墙探出上半身,气得面目狰狞,大声嚷嚷。 这些生物原本就以地底为地盘,他们肯定是第一次看到从高处往下跳的技法。 它们当然无望追击,但小鬼就是小鬼,立刻想到解开钩索,这种恶毒只能令人佩服。 当然哥布林杀手也不可能会容许这种情形发生。 他把女神官与千金剑士抱在两侧胁下,双脚踏稳墙壁,以跳跃般的大步往下降。 他敏捷的身手,肯定不是天赋,只可能来自训练。 「不、不会太重吗……?」 「或多或少。」 女神官忍不住问起,听到这老实不客气的答案,表情当场僵硬。 她难为情地鼓起脸颊,红了脸,透出若干的怒气。 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会忍不住噘起嘴反驳,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时候,请你说——很轻。」 「是吗?」 「是!」 「是吗。」 哥布林杀手想必不懂,只见他板著脸点了点头。 几乎就在他的双脚踏上雪地的同时,噗一声被切断的绳索,落到了地面。 他捡起这条绳子,卷成一捆,挂到肩膀上。 「晚点我再赔你。」 这句一板一眼的话,显得格外滑稽,让千金剑士脸上也微微浮现笑容。 但,事情并非就此结束。 「igurararaborr!」 小鬼圣骑士急怒如狂,发出的咆哮回荡在四周,让城墙上的积雪纷纷砸落。 巨大城门的开闭机关,传出咿呀声运作起来。 若不赶快行动,状况不会有任何改变。 「……其他、几位呢?」 「很快就会来。」 他说得没错。 积著雪的地面上多了几处隆起,从里往外迸开。 「噗、噗啊啊!受不了,那些小鬼的地洞实在让人讨厌。」 矿人道士就像土拨鼠似的,从雪中探出头,爬了出来。 「来」抓住他这么说著伸往洞里的手、优雅跳出地洞的,则是妖精弓手。 「真的。」她用手连连拍去身上沾到的脏污,皱起眉头。 「真亏矿人可以在土里生活。我看你们和哥布林果然是亲戚吧?」 「喂,长耳丫头。有些话可以讲,有些可不行啊,你这两千年的铁砧。」 「!?你、你提这个可是要开战的,矿人……!」 吵吵闹闹。转眼间展开的这种一如往常的互动,让千金剑士跟不上他们的步调。 「……呃。」 「都在计画之中。」哥布林杀手说了。 「然也、然也。」 接著如怪物一般缓缓从洞穴中冒出的,是颗长鳞片的蜥蜴头部。 「不管怎么说,事情就是如此。我们这边安然无恙。」 蜥蜴僧侣语调充满威严却又显得愉悦,两侧胁下各抱著两名衰弱的俘虏,一共四个人。 这种轻而易举抱起四人的怪力固然惊人,而他替她们治伤的手腕也一样俐落。 看来可以确定这些俘虏并没有生命危险。 「太好了……」女神官擦去忍不住渗出的眼泪,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在担心。各位都没有受伤吧——?」 「没事!」妖精弓手和矿人斗嘴斗到一个段落,得意地挺起单薄的胸膛。 「你要不要紧?有没有人对你怎样?尤其是欧尔克博格。」 「啊、哈哈哈……是,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是吗。」 妖精弓手看到女神官坚强的微笑,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接著她将视线转向哥布林杀手,最后停在千金剑士身上。 她刚结束一场战斗,身上沾满鲜血与脏污,但她以炯炯有神的眼眸回视妖精弓手。 森人缓缓摇动长耳朵,露出像猫似的盈盈微笑。 「成功了是吧?」 接著咚的一声,轻轻用拳头在她肩膀上敲了一记。 千金剑士眨了眨眼,按住肩膀。 接著彷佛要掩饰迷蒙视野似的低下头,短短答了一声:「是。」 「也对啦,只要咱们出马,就是手到擒来。」 矿人道士自豪地捻著胡须,呵呵大笑。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若非有「隧道(tunnel)」之术——纯粹用来挖穿岩石与泥土的法术——势必救不了俘虏。 若非有蜥蜴僧侣的怪力,势必也救不出这么多名俘虏。 若非有妖精弓手敏锐的知觉,势必得被迫和更多小鬼战斗。 抢夺武器、毁了敌方的兵粮、救出俘虏、对付小鬼。 哥布林杀手甚至无从想像,这些事情如果只有一个人做,要花上多少工夫。 「唷,怎么啦,啮切丸。」矿人道士眯起眼睛。「你的剑呢?」 「扔出去了。」 听到他粗鲁的回答,矿人道士也露出笑容:「你还是老样子啊」。 「来,爱用哪把尽管拿去。虽然是那些小鬼使过的,应该很适合你吧。」 「……谢谢。虽然我想我还是会用过就丢。」 「这没什么,别放在心上。」 矿人道士说著「毕竟是捡来的嘛。」递出的,是一大捆从先前兵器库里掠夺来的剑。 小鬼掠夺来武器,截短以便使用,而这些又被冒险者掠夺走。 哥布林杀手一边觉得世事真是奇妙,一边接过一把长度让他觉得最顺手的剑。 接著毫不犹豫地塞进剑鞘。手上没有武器,还是会让人不放心。 「之后,就只剩下抢回那个小丫头的剑了。是吗?」 「对。」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中拿出一只小瓶子。 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他拔去瓶塞,一口气喝完。缓缓扩散到全身的热令人觉得舒畅。 这是他出发时,柜台小姐交给他的一瓶压箱宝。 哥布林杀手看了看同伴们。 看看相信他而追随他的女神官。 看看多方关照他的矿人道士。 看看虽然抱怨却仍陪著他的妖精弓手。 看看信赖他、愿意为他执行战术的蜥蜴僧侣。 看看一直拚了命努力才走到这一步的千金剑士。 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土、鲜血与煤灰,但都真真切切地站在这儿。 接著他望向地平线的尽头。 南方——边境之镇。那里有等著他回去的牧牛少女,以及柜台小姐。 他深深感受到,凭自己一个人做不好的事情变多了。 他思考到这,做出结论——这想必是好事。 既然如此,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与平常毫无二致。 「哥布林就该杀光。」 § 哥布林没有自行生产的概念。 再加上,这次的战斗中,它们失去了多达数十只同胞。 他们必须避免更进一步耗损战力,得设法补给。 然而,要增加同胞,就需要孕母。也会需要粮食。 要掳来女人,取得食物,就必须去攻击村庄。 要攻击村庄,就必须聚集、维持、调度战力,伺机而动。 而这一切全都被夺去了。 女人被夺去了。兵器被夺去了。粮食被夺去了。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太奇怪了。掠夺的应该是我们。被掠夺的应该是他们。 这样一来,岂不是……岂不是和平常根本没有两样? 岂不就只是财宝被那些闯进巢穴的冒险者抢走的、寻常的哥布林吗? 「gourrr……」 小鬼圣骑士那比同胞优秀的头脑,早已领悟到这一切都结束了。 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小鬼圣骑士并不觉得剩下的伙伴们会愿意追随它。 虽然哥布林有著强烈的同胞意识,但联系这种情感的根基是欲望。 对看不顺眼的家伙不杀、不强暴、不抢,不残酷地玩弄,还当什么哥布林? 小鬼圣骑士进退维谷,至今图谋的计画已完全破灭。 那么,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和平常毫无两样。 攻击那些冒险者。男的杀了,女的抓起来。 然后关进牢笼,拿他们同伴的肉当饲料,让她生小孩,生到精神崩溃而死为止。 哥布林不会理解是因为它们先行抢夺,才会遭到报应。 它们就只是因为自己下场凄惨,单纯想报复罢了。 「iragarararara!」 因此,接下来的部分,就只是迁怒。 § 黎明的光。起火的城池。白银的闪烁。背负一切的群山晖映。 冒险者团队在这一切光芒照耀下,一心一意奔跑。 一旦被雪绊上一跤,多半就会演变成致命的情形。 毕竟死亡已经进逼到他们身后。 「igarararararau!」 「groaaab!」 小鬼圣骑士举起轻银剑,高声咆哮著祷词。 大群哥布林呼应他的指挥,高声嚷嚷,挥动兵器,跑了过来。 它们的眼里有著熊熊燃烧的精光,嘴角滴下骯脏的口水。 已经不剩一丝理智。 尽管尚未确定哥布林是否生来就具备这样的天性…… 「狂奔(lunatic)。」 巧的是智慧之外神,赐予了它圣战的神迹。 由伟大的圣骑士所率领的哥布林群体,与狂热的漩涡同在。 一旦演变成这种情形,就再也没有考虑后果的余地。 如今它们唯一有的,就是想把这几个冒险者大卸八块,蹂躏致死的念头。 这些哥布林化为了神的军团,实实在在不知恐惧为何物。 哪怕带头挺进的一队,被无声无息飞来的羽箭一一射中而当场毙命。 它们仍把尸体踏进雪里,势头锐不可当。 「所以我才讨厌哥布林这种东西,什么都不行,就只有数目多……」 妖精弓手以精巧的动作从箭筒抽出有著木芽箭头的箭矢,回身又是一箭。 她根本没有好好瞄准,但射出的箭却绝对不会射偏。 当技术(skill)高度熟练,就会神奇得与魔法无异。 「可是,还是爱怎么射就怎么射才最痛快呢!不像在建筑物里面。」 「别说这种吓人的话……!」 「有空挑我语病不如赶快跑!」 「我当然在跑!」 矿人道士拚命动起短短的腿奔走,他的脚程是整个团队中最慢的。 但话说回来,这次不只是他,所有人的速度都变慢了。 「倒是你,脚没事了吗?」 「……老实说,还隐隐作痛。」 她为难地闭起一只眼睛,又是一箭。 妖精弓手那有如雌鹿般健美的脚,先前才中过箭。 「不论如何,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吶。」 抱著俘虏的蜥蜴僧侣,当然已经因为极冻的寒气导致身体动作迟钝。 即使叫出「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帮忙背起一、两名俘虏,他的脚步仍然迟缓。 「敌人的数目比先前要少,贫僧孤身正面迎战,倒也挺有意思。」 「不、不可以啦!」 女神官本来就不是那么拚命的类型,这时连连摇头,赶紧打断他的话: 「如果逞强或乱来能赢的话,那要硬拚也行,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就不知她是否有察觉到,这是哥布林杀手的口头禅。 虽说喝了活力药水,体力也并非就会完全恢复。 他们从村庄出发、雪中行军、在城池中活动了一晚,整个过程中没什么休息,从头拚战到尾。 疲劳会让思考迟钝,思考迟钝就会引发失误,而在这个情形下,失误会直接导致死亡。 「受不了……至少如果暖和些,贫僧的动作好歹会再灵活点。」 「不,这也没办……啊!」 女神官说到这,赫然想起一件事,翻找起自己的行李,取出了一枚戒指。 「这个,是哥布林杀手先生给我的『呼吸(breathing)』戒指。多少可以……」 「——一比零多。不好意思。」 他抱著俘虏奔跑,女神官帮忙把戒指套到他长了鳞片的手指上。 这一套之下,蜥蜴僧侣随即松了口气,看来是有效。 然而,状况并非有什么重大改变。 该如何是好? 唯一保有大规模火力的千金剑士,运行自己体内的魔力。 「……用『闪电』……」 「不。」 一句话驳回这个计谋的,是哥布林杀手。 「我们用得著,但不是现在。」 「……?」 千金剑士一边奔跑,一边窥看他。 他的表情还是一样被铁盔遮住,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他解开护手,用力揉松手指,然后重新戴上护手。 「我来殿后,支援我。」 「来啰~」 矿人道士一拍即合地答应。 说到掩护、支援,除了魔法师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雪转化为水,可以和土搅和得很刚好啊。」 矿人道士就像棋子似的转过来,正视小鬼,双手朝雪地上一拍。 他的掌中有著足以做为触媒的黏土块。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地面猛然变形。 冰雪转眼就融化为水,和柔软的泥土掺杂在一起,泥泞不断扩大。 这招「泥陷阱(snare)」术用对了地方。只要是朝后方施展,冒险者们就不会受到影响。 就和先前典礼时的那一战一样,只有哥布林会成为法术目标。 「garoba!?」 「orag!?」 跑在最前面的几只小鬼被泥泞绊倒,立刻就被同伴踩踏。 这样一来,应该多少能够减少敌人的数目与速度——照理来说是这样。 「oragararau!」 下一瞬间,小鬼圣骑士的祷词回荡在战场上。 结果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众多小鬼身上笼罩起一层淡淡的磷光,若无其事地踏过了泥沼! 「这、这……!?」 事态太出乎意料,让矿人道士瞪大了眼睛。 敌人若只是普通的小鬼,势必不会发生这种情形,但敌人的首领是小鬼圣骑士。 十之八九是「抗魔(counter magic)」的神迹。矿人道士懊恼地咬了咬牙。 「可恶!区区小鬼,还真会耍小聪明……!」 「既然这样,靠得住的终究还是弓箭啊。」 接著妖精弓手的箭破风而出,射进小鬼军团之中。 这枝箭就像穿针引线似的,从小鬼们的缝隙间穿过,射向小鬼圣骑士—— 「garoaro!?」 「……啊!」 妖精弓手忍不住啐了一声。一只小鬼冲到小鬼圣骑士身前,替它挨了这一箭。 「啊啊,真是的!我明明射得那么准……!」 「数目减少了。换手。」 说著哥布林杀手顶到后方。 接著随手一剑,砍翻了追上来的小鬼。 再朝进逼而来的另一只小鬼掷出剑,解决了这一只,踢起脚下的标枪,抓住。 「八、九。」 他空挥几下标枪,检查枪的状况,接著又转过身去,继续撤退。 「不能就这么回村庄。前方有个山谷吧。」 「如果贫僧的记忆没错,离这里不怎么远。」 「那么,就去那里。」 他回身掷出标枪,贯穿一只领头小鬼的胸膛,把它钉在雪地上。 「来,啮切丸!」 「有劳。」 矿人道士从背上的大批兵器中抽出一把剑,轻轻扔给哥布林杀手。 将敌人的兵器与尸骨留在后头,自己继续前进,这样的战法,难处就在于无法补充武器。 砍倒一两只,血脂导致刀刃变钝后,哥布林杀手将剑转过来握持。 「哼……!」 一声闷响响起,哥布林的头骨被剑锷与剑柄击碎。 这种用护手握住刀刃,把剑当战锤挥舞的杀招,一击就确实夺走了哥布林的性命。 「十三!」 他挥去脑浆,对下一只小鬼祭出杀招。 这只小鬼奢侈地穿了皮甲,哥布林杀手就以剑锷连人带甲击穿其胸膛,再顺著小鬼倒下的势头放开了剑。 「下一把要来啰!你喜欢十字镐,还是铲子?」 更换兵器的空档,则由妖精弓手的快手争取。 「什么都好、赶快决定、啦!」 甫见她从箭筒抽出三枝箭,下一瞬间,这些箭全都被弓弦弹了出去。 几乎同时被射穿的哥布林,连惨叫都没发出来,接连倒地。 这样就是十六。 哥布林杀手不犹豫。 「长柄的。」 「那就给你铲子!」 他以双手握住扔来的铲子,拨打、重击、穿刺,小鬼的鲜血与尸骨累累在地。 为了善用他们努力争取来的宝贵时间,两名少女迅速绕到蜥蜴僧侣背后。 「请再加把劲……!」 「……!」 「惭愧……!」 女神官与千金剑士用上整个娇小的身躯,推著蜥蜴僧侣的背往前走。 真没想到默默搬运俘虏的龙牙兵,会让人觉得如此可靠。 而哥布林杀手把铲子当标枪一般掷出,又杀了一只。 「十九!」 冒险者六名、救出的俘虏四名,多如牛毛的小鬼军队,以及小鬼圣骑士。 雪中的撤退战,就这么进行下去。 每个人都拚了命,决死抗战。 呼出的气息泛白,视野模糊。脚底的感觉被冰雪冻得靠不住,身体却很火热。 用剑杀到二十,妖精弓手的箭到二十四,换上斧头二十五,掷出柴刀二十七,又是一箭。 在朝阳升起的同时所展开的战斗,小鬼的尸骨已经多达三十,仍未有结束的迹象。 死尸累累。这场战斗演变至此,除非冒险者或哥布林当中的一方被屠戮殆尽,否则就不会结束。 虽说剿灭哥布林的任务,终究都是如此—— 「你们先走。」 哥布林杀手这么说,是在众人终于抵达山谷的时候。 只听这句话,会觉得他是不惜牺牲自己。 倘若如此,就和先前的蜥蜴僧侣一样,听来也许像是要众人丢下他逃跑。 但他那一如往常、平淡而无机质的嗓音中,并没有这种悲壮的色彩。 「我要在这毁了它们。」 哥布林杀手做出这种决断性的宣言,众人视线因此集中到他身上。 「办得到吗?」蜥蜴僧侣问了。 他将两名俘虏改抱到身前,为的是万一有什么状况,可以用自己的背来当盾牌。 「当然。我没打算拖回村子去。」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转头看向矿人道士。 矿人道士拿他没辙似的轻松一笑,耸了耸肩: 「啮切丸,刚才那一回合,就把武器都用光了。」 「既然如此,小鬼杀手兄就拿贫僧的去用吧。」 「感谢。」 这次他接下的不是矿人道士提供的兵器,而是经「研磨(sharp teeth)」神迹强化过的牙刀。 这样一来,蜥蜴僧侣所施展的神迹已经达到四次,全部施放完毕。 「我是想多少支援你啦……可是欧尔克博格,你箭还有剩吗?」 妖精弓手一路上持续一箭接著一箭地射击,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以树木为友,只要有枝叶,就能制作箭来补充,然而…… 在这放眼望去尽是白银的世界里,自然无望找到枝叶。 「用我的投石索。」 哥布林杀手一边空挥牙刀,一边从杂物袋抽出一只袋子扔去。 妖精弓手伸手在空中一接,便听见石头在袋子里挤压的声响。 「我讨厌投掷呀……」 妖精弓手用力皱起眉头,长耳朵沮丧地垂下。 但状况也不容她挑剔,只好把石头卷到投石索上,矿人道士苦笑著说:「毕竟你技术很差嘛。」 「要赌就赌大一点,我想现在就是把剩下的法术用光的时候。啮切丸,你说呢?」 「再省也没意义。管他的!」 就当作是为了消耗敌方神迹,矿人道士再度施展了「泥陷阱」的法术。 而小鬼圣骑士也再度恳求「抗魔」,脚步并未受到多大影响,然而…… 创造出来的这一拍空档非常宝贵。 女神官跑向深呼吸一口气的哥布林杀手身边。 「哥布林杀手先生,请用药水(potion)……」 「感谢……神迹你要留著喔。」 「那当然,因为你都交给我了嘛。」 他拔去递向自己的小瓶瓶塞,一口气喝完,期间女神官殷勤地帮他整备。 检查铠甲的扣具,拍掉雪与脏污以免妨碍身体动作,结印对天神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还请赐予您的圣宠……」 绝对无法引发神迹,却是非常纯真的祈祷,以及祝福。 哥布林杀手并不认为这种祈祷没有意义,或是白费工夫。 他不想让自己变得傲慢,甚至到会拒绝别人为他尽任何心力的地步。 药水效果慢慢行遍全身的当下,他将小瓶子往雪中一扔。 他歪了歪铁盔,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瞪著从远方接近的小鬼之后…… 「我有计策。」 总算说出四个字。 「好的。」女神官坦然接受了这句话。 那并非出于爱恋、依赖或盲从。 就只是因为相信。相信哥布林杀手。相信眼前的他。 哥布林杀手正面回视她率直的眼眸。 然后点点头。这样就够了。 「『圣壁』该怎么用交给你判断。此外……」 哥布林杀手将视线默默转往千金剑士身上。 「……」 丰满的胸部缓缓起伏,当事人正在调整呼吸。 她想必是在准备发动法术。这点哥布林杀手也看得出来。 既然如此,就不需要复杂的指示。 「我一打信号,你就动手。」 她摇动蜂蜜色的头发点头,哥布林杀手对她又补充了一、两句话。 千金剑士不明所以,歪了歪头,带得头发往旁倾泻,然而…… 「……知道了。」 只要听到这回答就够了。 少许的时间内,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 不会再有别的准备工作。 哥布林杀手瞪向天上。 想来那些高高在上的棋手还是老样子,始终在掷著骰子。 「那么,我们上。」 话一说完,哥布林杀手猛力踢散积雪,飞奔而出。 视线所向之处,是小鬼的军队。团队成员相视点头,带同俘虏,开始与他拉开距离。 咻咻飞过的是妖精弓手掷出的石弹。一发,两发。她不习惯的投掷,仍旧击毙了小鬼。 很够了。 为了迎击哥布林杀手而跳出来的…… 「igaruruarara!」 是小鬼圣骑士。 「唔……!」 这是他们二度交手。 「igruaa!」 铿一声清脆的声响,刀与剑在雪地上碰出火花。 哥布林杀手送出的牙刀,被小鬼圣骑士的轻银剑击得荡开。 两人脚下的雪有如烟尘般掀起。 小鬼圣骑士再度挺剑刺来,哥布林杀手用牙刀卸力、拨开这一剑。 他再度举刀回刺,刀刃也被小鬼圣骑士以轻银剑敲得偏离目标。 「学起来了吗。」 「igarou!」 小鬼圣骑士大声吼叫,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朝它的脸踢起一滩雪。 障眼法。小鬼圣骑士嚷嚷著后仰,哥布林杀手乘势以盾牌砸去。 但响起的只有金属声。 小鬼圣骑士也有盾牌。 虽然终究不能说已经运用自如,但情急之下用力举起的水滴盾,仍然挡住了攻击。 「……!」 「groob!」 两人用盾牌碰撞推挤,同时画著圆移动脚步。呼出来的气息泛白而翻腾。 即使哥布林杀手在力气上胜出,小鬼圣骑士矮小的个子却甚至可说是一种威胁。 哥布林杀手往后跳开,避开了用力朝他脚胫强行刺出的利刃。 他试了试会因雪打滑的落脚处,用弄湿的手重新握好刀柄,瞪著冒起白烟的对手。 「grarab!」 「……唔!?」 箭头咚的一声闷响,撞击他的头部。 哥布林的军队已经逼近。是其中的小鬼弓兵放的箭。 果然头盔是必须品。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挥开嗡嗡声回荡的冲击,瞪视眼前状况。 「你这、无礼之徒!」 妖精弓手从远方随著骂声掷来的石块,越过弓兵头部,击中它背后的小鬼。 她咂舌声中又掷出的另一发,则命中了小鬼弓兵的肩膀,击碎了骨头。 「graorururu……!」 但若要问是否就此完全压制住了这些小鬼,却没这么简单。 它们虽然旁观小鬼圣骑士的打斗,但这只不过是因为对它们而言,这场单挑只是余兴节目。 是因为「狂奔(lunatic)」的效用消失了……?不。 就只是因为无论这名冒险者最终战胜,或是战死,结果都没有两样,它们才会静观其变。 小鬼这种生物,本来就没有所谓的骑士道精神。 它们有的,就只是会随著眼前利益而一变再变的歪理。 无论他打赢,或是打输,相信在分出胜败的瞬间,这些哥布林就会大举扑上。 不能花太多时间。 「……既然如此。」 哥布林杀手翻转手腕,重新握好剑,深深放低姿势,举起盾牌。 小鬼圣骑士看到这姿势,下流地歪嘴嘲笑。 它多半是想起了刚才那一战。哥布林杀手的圆盾上被斩去的边缘,此刻仍旧缺损。 「oragararara!」 小鬼圣骑士发出吵嚷声似的战嚎,扑向哥布林杀手。 轻银剑刺出。寻常护具起不了任何作用。 喔喔,看著吧。看著这剑尖如何没入哥布林杀手的盾牌! 看著轻银如何轻而易举刺穿这用皮革、木板与布组成的防御! 剑刃转眼间穿透盾牌,划破手臂,一路贯穿到肩膀的皮甲,带来了刺穿肌肉的手感。 沿著刀刃滴下的血掺杂冰雪,溅出桃红色的飞沫。 轻银剑扎实地刺中,尖锐地剜进了哥布林杀手的肩膀。 小鬼圣骑士听见了细小的呻吟。一种按捺痛楚的呼声。它笑了。赢了。 「你上当了。」 但这一剑到此为止。 轻银剑无法再往前进。无论如何用力推,刀刃都不再动弹。 是剑锷。 用沉重的金属打造而出、甚至可做为战锤使用的剑锷,陷进盾牌,卡住不动。 「呶、咕……!」 「oraga!?」 而单纯比力气,小鬼自然敌不过凡人。 哥布林杀手连同对方的整条手臂一起扭转,将贯穿圆盾的轻银剑一把抢了下来。 不,说得精确一点,是他故意让剑刺穿盾牌。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他又何须特意摆出干架式的打法给小鬼圣骑士看? 又何必在剑被折断后,还特意做出试图用盾牌抵挡的动作? 「哥布林笨归笨,却不傻,但……」 小鬼圣骑士这个时候,才第一次看见对手的脸。 从他那被铁盔遮挡住的、内侧的黑暗之中。 看见了一双发出红光的眼睛。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agarararara!」 哥布林杀手手中牙刀呼啸而过,毫不留情地咬破了小鬼圣骑士的咽喉。 骯脏的血喷溅出来,进而污染了白银的世界。 哥布林杀手护著轻银剑退开,全身溅满鲜血…… 「gora、u……!?」 「grob!grob!?」 他瞪著这些害怕、吓呆、在谷底停下脚步的哥布林。 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他就是在等这一刻。 「动手!」哥布林杀手大喊。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千金剑士回应。 接著。 「『……雅克塔(投射)』!」 电光亮起。 山有了脉动。 雷槌一路激得大气沸腾,往前迸射,却并未击中这些哥布林。 电光划破天空穿出,让每个人都抬头,跟著看了过去。 闪电击中的是山峰。 轰然巨响。 震动。 这些迹象所带来的是…… 「喂,这会不会有点不妙啊?」 「……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矿人道士表情僵硬,妖精弓手神经质地摆动长耳朵。 他们应该也明白。 哥布林杀手一定会搞出大麻烦。 「唔」。蜥蜴僧侣悟道了似的点点头。「似乎来了。」 一阵像是战鼓的节奏,又像是万马奔腾的轰隆巨响,不断逼近。 白色的死亡大军,一气呵成地朝山谷奔驰而下。 ——是雪崩。 「……!」 也不知道是妖精弓手还是千金剑士发出的哀号。「啊啊真是的!」既然会这么喊,应该是妖精弓手吧。 「garaorob!?」 「oraragura!?」 哥布林发出令人不忍听闻的惨叫,被涌来的雪吞没。 它们无从抗拒,逃也逃不了,连足迹都不剩。 当下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女神官。 现在就是时候。这句话在她脑海中有如天启般闪过。 她不踌躇,不迷惘。 只见她双手将锡杖拉向身前,对诸神献上消磨灵魂的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铺天盖地而来的白色海啸,碰上隐形的领域,当场裂成两股,渐渐远去。 地母神所赐的神迹保护了众人的当下—— 女神官望了他一眼。 很远。哥布林的军队边缘。地母神的神迹之外。孤身一人。 明知太远,还是忍不住出声,伸手…… 「哥布林杀手先生!」 一切都被抹成白色,就此消失。 § 「……!?他呢……!?」 一切都结束之后,最先起身的是她——千金剑士。 即使受到「圣壁」阻挡,仍然有雪洒到身上,而她拍掉这些雪所望向的地方—— 是一片全白。 他们一路走到这一步所展开的一切杀戮痕迹,也全都不见了。 那些哥布林连脚印都不剩,就像幻影般消失无踪。 「……他、哥布林杀手,呢……?」 她环顾四周,转过身来。找不到他那充满特色的盔甲。 所看见的,是手握锡杖重重呼气的女神官……同伴们的身影。 「大概,在下坡处。如果他被雪冲走的话。」 女神官一边以冻僵的指尖按住嘴唇思考,一边望向山脚。 流泻到谷底的雪堆里,到处都伸出了枯木般的小鬼手足。 「大概吧。」 妖精弓手见状皱眉,同时点了点头。一双长耳朵细小地抽动。 「远处还有雪在掉,我看最好还是别太大声。」 「既然如此,还是徒步去接他比较好吶。」 蜥蜴僧侣躯体猛然一振,拍去身上的雪回答。 他稍作察看,确定一行人、救出的俘虏,以及抱著俘虏的龙牙兵都并未受伤,于是以奇怪的姿势合掌。 感恩父祖。因为他听说葬送可怕巨龙的要因之一,就是转为极寒的气候。 「这也算不上是大雪崩,想来应该不至于去到太远。」 「……你们,不担心吗?」 「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可是我们的同伴啊。」 千金剑士忍不住发问,矿人道士答得若无其事。 他捻著胡须,从包包里拿出装了酒的水袋,喝了一口,打了个嗝。 要暖和身体,需要的就是火与酒精。接著他煞有深意地眯起眼: 「不过啊……你们也知道吧?」 「……毕竟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嘛。」 女神官回答完,有点为难地情地脸颊一松,露出笑容。 即使听他们这么说,千金剑士终究无法信服。 一步一步,小心踏稳落脚处而进行的探索——下山。 和先前的撤退战不一样,虽然宁静,路程却远得令人觉得昏天暗地。 每踏出一步,千金剑士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愈加低落。 ——要不是我说要找回剑。 他是不是就不必做那样的事情? 是我害的。 没错,是我害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害的。 「…………呜。」 因为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因为被丢到这样的状况下。 如今她开始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傲慢的计画。同伴的死。对村庄的袭击。对俘虏们的救助延迟。以及哥布林杀手。 本来应该做得更顺利。更周全。至少,不用失败得这么凄惨。 不,真要说起来,要是不来当这什么冒险者—— 脚下的视野渐渐模糊、晕开。 而在这模糊的视野中,有个物体微微一动。 「啊……!」 千金剑士忍不住惊呼出声,赶紧按住嘴,忍住不叫。 雪地中,这个四肢撑地的影子蠢动。 影子似乎察觉有人接近,抬起头来。 「搞砸了啊。」 这个人拍去身上的雪,站了起来。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腰间没有剑,手上绑著的圆盾碎裂。 「最该防范的不是窒息,是冲击。」 但哥布林杀手仍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哥、哥布林……杀手……?」 她不敢相信。千金剑士会忍不住发出呆住似的疑问,也怪不得她。 「我是。」 「你还有别的话该说吧?」 妖精弓手傻了眼似的问道。 「唔……都平安吗。」 「这是我们的台词……说起来,我就觉得奇怪。」 她忍住头痛似的揉著眉心,却又心情大好地摇动长耳朵。 「欧尔克博格怎么可能毫无考量,把水中用的戒指带到这种地方来。」 千金剑士猛然惊觉,目光落到自己手上。 从缠在手指上的绷带缝隙间露出的、失去效力已久的魔法戒指。 『呼吸(breathing)』的戒指。 雪就是水,换言之,也就是说——…… 「……你从一开始,就料到了?」 「或多或少。」 「哥布林杀手先生就是哥布林杀手先生,这我的确是习惯了啦。」 至少还是希望他事先说明。女神官喃喃发完牢骚,怨怼地看了他一眼。 「就算嘴上说不逞强、不乱来,做到这样还是让我小小吓了一跳。」 「别说傻话。」哥布林杀手再度四肢撑地,一边拨开雪挖掘,一边回答。 「敌人是有智慧的小鬼。万一泄漏机密,被对方事先防范怎么办。」 「在问怎么办之前,你想过我们会担心吗?」 「唔……」 「你愿意说明吧?从下次开始。」 「……知道了。」 短短的回答。从这粗鲁的声调,让她能够轻易联想到铁盔下铁定是张苦瓜脸。 蜥蜴僧侣不由得愉快地咻一声吐出舌头,双颚张成笑的形状。 「真是,小鬼杀手兄得意的计谋,对神官小姐似乎也不管用。」 「那当然啦,长鳞片的。女人这种生物,可比龙还要可怕啊。」 「哈哈哈哈哈,正是、正是。这实实在在就是世上的真理啊,术师兄。」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相视而笑。即使疲劳,他们的表情仍然轻松而开朗。 妖精弓手拿他们没辙似的摇摇头,将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望向远方。 千金剑士跟著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以及耀眼得几乎令人流泪的太阳。 「我有一大堆话想说。」 妖精弓手嘴角露出笑容开口。 「不过冒险,还是要这样才对嘛。」 ——冒险。 这句话深深落入千金剑士心中。 以身犯险、闯进怪物的巢穴,踏破迷宫—— 一开始的同伴们已经不在,和现在这群伙伴,才刚认识。 是吗?原来这就是冒险吗? 「喂。」 「……!?」 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千金剑士猛然转过身去。 「有了。」 哥布林杀手正拿起从雪中捞出来的这样物品,站了起来。 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剑鞘。 他随手拔出插在盾牌上的轻银剑,挥去自己沾在剑上的血,用破布仔细擦拭。 然后牢牢收进找出来的剑鞘之中。 「剑是抢到了,但剑鞘挂在小鬼圣骑士腰上,被冲了下来。」 「……啊、啊……」 「搞雪崩果然失策。」 「……呜、呜……啊……」 千金剑士用双手接住递过来的剑。沉甸甸的。 本来就模糊的视野变得更模糊,害她连连眨眼。 她赶紧揉揉眼睛,但怎么揉都无法恢复原状。吸鼻子也没用。 水珠一颗又一颗,接连滴在轻银剑上。 哥布林杀手盯著这样的千金剑士看。说话的声音平淡而无机质。 「你很爱哭。」 千金剑士紧紧抱住剑,放声号泣。 间章「诸神松了一口气的故事」 结束了?结束了吗? 俯视盘面的『幻想』与『真实』,战战兢兢地对看一眼。 两人又看了一次盘面,互看一眼,又看了一次盘面,然后露出灿笑。 接著两位天神啪的一声相互击掌。 『幻想』表情一亮,『真实』也心满意足地双手环胸,翘起腿来。 诸神倒也并非想折磨冒险者、人们或怪物。 有时犯下失误,或是骰子掷出的数字太差,就会气得想宰了这些家伙。 但这点冒险者也是一样,一旦幕后黑手现身,他们也会劈头就杀掉对方。 所以这应该算彼此彼此。 好了,冒险结束了。大成功! 来谈谈冒险者们的活跃吧。称颂他们对抗怪物的英勇吧。 赞赏他们克服迷宫里可怕陷阱的机智吧。 『真实』与『幻想』高兴起来,其他诸神也都渐渐聚集过来。 『混沌』在。『秩序』在。『恐惧』、『时间』、『死』,连『天空』都在! 这是在庆祝。是敲锣打鼓的酒宴。是祝福。 不知道骰子掷出的点数这种东西,是受到「宿命」还是「巧合」的左右。 会掷出好点数,也会掷出不好的点数。 有令人高兴的点数,也有令人悲伤的点数。 有冒险者获胜的点数,也有怪物获胜的点数。 有辛辛苦苦找到宝箱,却开锁失败的点数。 就是这么回事。 不管是哭还是笑,掷出的骰子点数都不会改变。 正因如此,才要冒险。 这件事本身,就是无上美妙。 第7章『新的黎明(after session)』 「好的~!一年过去大家都还有命在!」 柜台小姐充满朝气的吆喝声,回荡在黎明已经逼近的酒馆里。 「感谢宿命与巧合、秩序与混沌之神,今天我们就闹个痛快吧!」 「新年快乐!」 冒险者们大声欢呼,举起手上的杯子,相互碰响,一饮而尽。 这是何等壮观的光景? 此刻这个镇上的冒险者都齐聚一堂,公会内的酒馆又岂是「拥挤」两字就能形容。 正因为今天是漫长冬天结束、新的一年之始,每个人都无忧无虑,放声作乐。 「所以啊,我呢,去年也在很多方面都很努力啊。」 「也是,呢。」 「长枪挥来挥去地大显身手、驱除怪物,还累积了魔法方面的经验。」 「我懂,我懂。」 「所以我和那个满脑子只想杀光哥布林的怪家伙,根本比都不用比!」 「好好好。你很努力,很努力。」 长枪手畅谈英勇事迹,藉著酒力大发牢骚。 魔女则在他身旁扭动肉感的肢体,露出美艳的笑容。 「话说回来啊?你也是啊?尽早成家吧?……」 「喔、喔喔……等等,那不是上次你老妈寄来的信上写的话吗?」 「毕竟让在乡下的老父老母放心,才称得上孝顺啊……」 「不,我故乡没有双亲,这你明明也知道……」 「……喂,有没有在听啊?」 「好好好,我在听。谁来处理一下这个醉鬼?」 「她不是头目的老婆吗?请你快点想想办法啦。」 「同右。」 「请赶快负起责任唷。我们可照顾不了她。」 「我这个守序善良的圣骑士可不会违背誓言喔喔喔!」 「可恶,这些家伙都没在听人讲话……!」 另一边桌上,重战士的团队,拿头目的恋爱话题来下酒,聊得正起劲。 没多久,学过乐器的人乘兴拨起琴弦。 每个人都跟著哼起的这首曲子,是一首彻彻底底乐天的镇魂曲。 喔喔,冒险者啊—— 竟然死了,何其遗憾。 刻在墓碑上的只有短短四字。 因为冒险者啊,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即使你连名字都没留下就逝去。 冒险者啊,若你称我为友。 喔喔,我的朋友啊。 竟然死了,何其遗憾。 人们说,冒险者多半是享乐主义者。 说他们连是否还有明天都不知道,自然不会考虑后果。 但这个说法不够贴切。 活下来的冒险者,多半是现实主义者。 他们充分理解到,追寻梦想、脚踏实地累积实现的手段,但仍无法实现梦想而死的可能性。 正因如此,后悔才更显愚不可及。 无论是小小的失败、冒险中的失误、还是同伴的死。 都得克服并跨越,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呢? 「……凡人真的很喜欢热闹耶。」 妖精弓手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看著这喧嚣的场面。 「一年到头,找到机会就喝酒取乐,简直和矿人一样。」 「你说是这么说,看起来却也挺喜欢这一套的嘛。是不是啊,长耳丫头?」 矿人道士双手抓住烤鸡肉,笑容满面,心情大好。 把酒馆为了庆祝新年而准备的五花八门菜色都尝个够,自然会变成这种情况。 何况众人还把酒也喝了个饱,那么即使不是矿人,也难免会如此。 「哎呀,毕竟是新年嘛,有什么关系呢?」 妖精弓手一边对矿人道士眯起一只眼睛,小口小口舔著酒喝。 她手上的杯子,装著加了糖的葡萄酒。 随后她的目光往旁转到同桌的同伴身上。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是。」 千金剑士微微点头。 她切得短短的蜂蜜色头发已经微微留长,盖到了肩膀。 只要再长一点,应该能把颈子上的烙印也给遮住。 「……我打算……先去见双亲一面,多谈谈,再说。」 尽管表情中仍带著浓厚的阴影,但她依然笑了开来。 尽管换上了不适合冒险的朴素服装,腰间却缠著剑带。 她的佩剑,自然是长短各一的轻银剑。 只要有这对剑,就不要紧了。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佩剑。 「……也得帮过世的同伴造好坟墓,至于要走什么路,就等忙完了这些再说。」 「嗯,这样很好。家人跟朋友都要好好珍惜。」 「冰河时期离开,又被白垩层覆盖,父祖的时代已远,但血脉仍承继至今。」 蜥蜴僧侣庄严地念诵祷词,张大巨大的双颚咬著乳酪。 甘露呀,甘露。他津津有味地摇动尾巴,眯起眼睛,咀嚼,吞咽,喘一口气。 「虽然未必是好的血族,但缘分还是应该珍惜。」 「……嗯。呃,这个——」 大概是被他这番话给推了一把吧。 千金剑士脸颊微微染红,扭扭捏捏,难为情地扭动身躯。 「……我会……写信。」 她好不容易,才小声说出这么一句话。 「好的,无论什么时候,有什么话想说,都请写信告诉我们。」 率先回应的是女神官。 她在神殿做完了过年时节的种种仪式,刚泡过澡,觉得有些暖洋洋的。 女神官的手轻轻牵起千金剑士的手,牢牢握住。 「我也会写,很多、很多回信。」 「……嗯。我会写很多,很多……」 「啊,我也要!我一直想写信给朋友看看!」 三名冒险者少女聊得好不热闹。 莞尔看著她们的,是溜到这桌来喘口气的柜台小姐,以及受邀参加的牧牛妹。 「呵呵呵,感情真好耶。」 「就是啊。我是不是也该来写写信呢?」 牧牛妹一副「这是狂欢宴会所以无所谓」似的态度,整个人趴到了桌上。 丰满的胸部被压得变形。 「做著牧场的工作,就不太见得到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说。」 「就算在公会服务,也差不多喔?」 柜台小姐用签子插起盘上的香肠来当下酒菜,沾了辣酱送进嘴里,然后点了点头。 「而且也不太推荐和冒险者培养交情。」 虽然交情我已经给他培养下去了——柜台小姐慧黠地眯起一只眼睛说道。 即便只是小小的交流,五名少女转眼间已经建立了感情。 时间与友情这种东西,说穿了也许就是这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一旦演变成这种情形,不自在的当然就是仅有两名的男性成员。 「倘若小鬼杀手兄也来就好了吶。」 「说得是啊。结果我们还是没能有机会和啮切丸这样喝酒。」 矿人道士拄著脸回应蜥蜴僧侣的牢骚,接著想到了好点子似的弹响手指。 「好,我就把这当作明年的目标之一。」 「你要适可而止啊……说到这个,他大概例外吧。」 妖精弓手哼哼笑地看著他们没劲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著。 「欧尔克博格,看起来就不是那么喜欢这种庆典的吵闹说。」 人称哥布林杀手的冒险者,并不在酒馆里。 女神官挺直娇小的身体探头环顾四周,但还是没看见。 「他也不像是不会喝酒的人。哥布林杀手先生去哪儿了?」 「啊啊……」 「嗯嗯……」 牧牛妹与柜台小姐发出难以言喻的感叹声,煞有深意地交换视线。 「……身为儿时玩伴,还是不想把机会让出去?」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要说想让出去,那就是骗人了。」 她笑了笑,把酒送进嘴里,然后嗯的一声点点头。 「……不过,今年,就让出去吧。」 「说得也是……得公平竞争才行。」 「……?」 一段神秘而意深旨远的对话。 女神官微微歪头纳闷,牧牛妹搬出了一只放在旁边的篮子。 「那么,可以麻烦你跑腿吗?」 「跑腿,是吗?」 「对。」 「呃,我是没关系……」 「哎呀,这是……便当之类的?」 妖精弓手长耳朵一晃,满是好奇心地眼神发亮,凑过来看篮子里装了些什么。 「面包、汤锅……如果要去外面,我去也行喔?」 「不,森人小姐大概已经有太多机会了?」 阻止她的,是笑得含糊的柜台小姐。 「哼嗯~?我是不太懂啦……」 妖精弓手显得狐疑,柜台小姐应了句:「别问别问」帮她斟酒。 妖精弓手拿起再度斟满的葡萄酒杯,摇动长耳朵舔了舔。 酒精会让身体暖洋洋的,而身体舒服了,心也自然会变得宽广。 「我是搞不太懂,不过无所谓啦。」 「那,就拜托你啰。」 牧牛妹说著,半是不舍、半是过意不去地对女神官一鞠躬。 「啊,好的。呃,那,我该送到哪里才好呢?」 「嗯。如果和平常一样,大概……」 § 比牧场更远离边境之镇的原野上。 没有东西遮蔽,只有风雪呼啸著吹过。 小小的帐篷,以及一处灯火般的营火。 地平线的另一头还很暗,即使已经换日,黎明还很遥远。 一名坐在营火旁的男子,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没有哥布林在,可以出来了。」 「……什么叫作可以出来了嘛。」 先出声的是哥布林杀手。 在他的呼唤下,女神官拨开树丛,走了出来。 她从街上走了一个钟头(注:原文为「半刻」,日文中的一刻相当于两小时。)来到这里,叹气似的对冻得冰冷的手指呵气。 虽说披著防寒用的罩衫,会冷就是会冷。 「你在做什么啊?」 「站岗。」 哥布林杀手的答案简单明瞭,不出她所料。 「因为庆祝新年,警戒会变薄弱,那些哥布林有可能展开报复攻击。」 ——说到这个,他在庆典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 忽然苏醒的记忆,让女神官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问: 「……该不会,每年都来吧?」 「别问傻问题。」 「我、我想也是。总不至于——」 「新年每年都会来。」 ——……我的天啊。这个人,真的是,已经没救了…… 事已至此,女神官也不可能还不了解状况。 要有人把装在篮子里的饭菜送来,也是当然的。 牧牛妹和柜台小姐都担心她,来看过他。 「每年的例行公事。没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 「是吗。」 但当事人只当耳边风,坐在营火旁瞪著黑暗。 镇上许多人正欢庆迎接新年的当下,他孤身一人,一直守在这里。 「真是的,还搭了帐篷,在这里过夜……」 「毕竟秋天庆典时受到了袭击啊。没人能保证不会有下次。」 他把发生过一次的事实,鸡毛当令箭似的一再强调。真的是,受不了。 女神官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风雪就像要填补他们沉默空档似的再度吹起,呼啸而过。 「……我花了十年剿灭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忽然喃喃说起这样的话来。 十年。 女神官眨了眨眼,这才想到。 想到她至今几乎从未问过,他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人到底花了多少时间,致力于驱除哥布林? 「所以才能对它们占到上风。但……也无法确定哥布林不会进步。」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著,还无意义地搅动营火,像是在填补谈话的空档。 因雪的冰冷而衰退的火焰,炽烈地燃烧起来。 「你知道小鬼圣骑士(goblin pdin),在图谋什么吗?」 「不……」 「是冶金。」 雪花激飞飘舞,一阵冰冷的风吹过。 「……怎么可能?」女神官发出的声音,比她想像中更加颤抖。 一定是因为太冷吧。在冬天……还下著雪。所以,错不了。 「但,我想不到别的答案。」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说完,将视线移到营火上。 火光的返照,在铁盔上留下奇妙的阴影。 「矿人的堡垒、挖掘工具、还有那丫头的轻银剑。用雷锻打矿物……既然如此。」 接下来的部分不用说出来,女神官也猜到了。 ——……用雷霆锻打红色宝石,所制成的利刃。 哥布林几乎没有自行打造物品的概念。 既然需要雷,去把雷抢过来就好了。 从那些傻傻的冒险者中所谓的魔法师身上抢来。 只要捉住魔法师,摧毁其抵抗意志,然后让他们施法到死为止…… 以金属武装的小鬼军队就此诞生。全身披盔戴甲,手持剑盾的小鬼军队。 若要说这是类似强迫症的妄想,八成不会猜错。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究竟从哪里开始,算是小鬼按照计画进行的呢? 从千金剑士被盯上开始?还是从它们占领了矿人的堡垒开始……然而。 「让这个世界运转的,究竟是宿命,还是巧合?连诸神也不清楚……」 女神官不由得脱口而出的几句话,正是这世上的真理。 天上的诸神掷出的骰子,究竟受什么因素左右,是个莫大的谜。 ——也就是说,想了也是白想。 这个问题就和数小鬼的数目一样,没有意义。 「对上这样的对手,能做到什么地步……当然不能有所松懈。」 可是。 这名男性。 花上自己一辈子,在挑战这样的难题。 「……实在是,受不了你。」女神官呼出一口气,双掌在自己冷得冻僵而紧绷的脸颊上一拍。 「每次开口闭口就是哥布林。」 「唔……」 「偶尔不放松一下,身体和精神都会受不了喔?」 她说得像是说笑、像是胡闹,显得格外刻意。 女神官手扠著腰,撇开脸,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似的。 「反正比起跟大家一起热闹,你一定觉得驱除哥布林才重要吧。」 「……不会。」 「看吧,果然是这样,至少新年……」 ——……不会? 「咦?」 一句不可能从他口中听到的回答忽然钻进耳里,让女神官凑过去细看他的脸。 她看见的当然是一如往常的铁盔,连表情也无从得知。 可是在铁盔底下,似乎,能看出一双,红色的眼睛——…… 「的确,我有点怕热闹。」他说了。「但大家热闹,我不觉得有何不妥。」 ——……真是的。 女神官重重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升向天空。 ——毕竟难得她把机会让了给我。好像是这样。 「你这人真的很让人操心……比起只有一个战士,多一个后卫要可靠多了吧。」 「……会很冷。」 「我知道。」 「是吗。」 她粗鲁地回答完,就得到了粗鲁的回应。 但他挪动身体,把靠近营火的位子让了出来。 女神官将平坦的屁股挪了过去。 摊开身上披的罩衫,让两个人都盖到。 「好了,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吃饭,努力警戒到早上吧?」 两人离得这么近——冒险中明明曾经更靠近——让她很难为情。 女神官把目光从他身上撇开,把锅子放到火堆上,搅拌。 她努力让自己的意识,集中到锅子里飘出来的一阵甜美香气上。 「听说是炖菜,所以吃了身体会暖和起来的。」 「是吗……啊啊,对了。有句话我忘了说。」 「是什么话?」 哥布林杀手微微一笑。 「今年也,请多关照。」 第1章『稀松平常的春天某日』 到了东方吹来的微风会让人心旷神怡的季节。 寒冷已经被赶走,只留下些许残渣,阳光柔和而温暖。 从边境镇那雏菊盛开的山丘上,已经走了半天以上而来到的这片旷野,也不例外。 没错,一片旷野。 只见杂草丛生,林木繁茂,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大道通过,考虑到村庄与村庄、镇与镇的距离,开个旅馆镇也不为过。 这片旷野上,有一个东西,不,是有一个人在动。 是一名奇妙的冒险者。 这人身穿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即使是初出茅庐的冒险者,装备多半也比他像样些。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默默走在大道上,来到旷野上之后,大剌剌地践踏草木行进。 仿佛有什么路标可看似的,他的脚步毫不迟疑,十分果决。 他时而往右,时而往左,拨开草丛行走……大概花不到五分钟吧。 他停下了脚步。 那儿仍然什么都没有。 只是,没错,草丛里,踏出的鞋子底下,发出物体碎裂的声响。 蹲下去摘起一看,是一块烧焦得很彻底的焦炭。 这块焦炭甚至抵受不住两根手指夹住的力道,化为一片黑色脏污。 那是某种东西燃烧而成的灰烬。就不知道原本是木头,还是人骨…… ── 荒唐。 他忿忿地摇了摇头。 已经十年了。 烧焦的人骨,暴露在野外的风雨中,不可能还保有原形。 即使真的留了下来……又会是谁的呢? 「……」 风萧萧吹过。 季节递嬗。一阵温暖柔和的风,告知春季的来临。 吹得草轻柔摇摆,在旷野上荡出涟漪。 听得见些许水声。 转头一看,看见循着记忆找到的地方,有着水池。 不经意地朝天空一看,清澈得令人厌烦的蓝,一望无际。 少许白白的云晕开了似的,十分稀薄。 「……那又怎么样。」 他粗暴地扔开手上沾到的炭,砸在地上。 他知道,这不是姐姐的骨头。 他知道姐姐怎么了。 他知道姐姐的血与肉化作了什么。 也知道这里预计兴建冒险者的训练场。 「……回去吧。」 知道他曾是这个村村民的人,除他之外只有三个。 牧场的那两个人作何感想,哥布林杀手并不想去问。 「嘻嘻嘻嘻……!」 女神官开开心心,脸颊松弛。 虽说不分春夏秋冬,冒险者公会始终热闹,但到了春天,仍是格外热闹。 冬眠完的怪物也开始出现而威胁到各个村庄,也有冒险者在冬天用完了积蓄。 而且既然天气温暖了,也就有许多年轻人立志要大捞一笔而前来叩门。 「好的~下一位,十五号来宾,请到三号柜台~!」 「喂~委托来啦,委托!听说下水道跑出了吃水肥的怪物啦!有没有谁有空的!」 「武器护具准备好了吗?药水有吧。法术背好了吗?六尺棍……好,我们上!」 「不好意思啊。老朽的村子里,跑出了熊。是啊,是灰熊。」 职员们跑来跑去,冒险者们大声嚷嚷,委托人的说明满天乱飞。 虽然不能说全都像庆典一样欢乐,但若说不是充满活力,那就是撒漫天大谎了。 处在这样的喧嚣中,女神官笑咪咪,满心雀跃,止不住脸上那花朵绽放般的笑意。 她坐在等候室里每次都坐的长椅上,手握锡杖,更不想遮掩松弛的脸颊。 妖精弓手本来拄着脸,看着人潮,还是忍不住把视线挪到她身上。 「你心情可真好……」 「因为我也过了一年,已经是第二年了嘛。让人叫一声学姐也不过分了喔?」 「啊啊,原来已经过这么久啦?」 「是的!而且,我想可能也差不多可以从第九阶升上第八阶了。」 她说得满脸得意,挺起平坦的胸膛,但毕竟还是团队中最年少的。 妖精弓手也并非不懂这种夭妹般的心情,所以开心地甩动长耳朵。 ── 这种时候,我应该可以摆一下姐姐架子吧? 「不过你可别太得意忘形喔?要知道后卫是全队的核心。」 「好的~我明白。」 妖精攻守优雅地摇动挺直的食指,女神官乖乖点头答应。 妖精弓手轻轻帮她梳了梳一头金发。女神官嘻嘻笑了几声,眯起眼睛。 她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小妹。只是一旦说出这种话,大概又会被矿人道士挖苦。 「不过,还真的很热闹啊。」 所以妖精弓手也有意识地,将视线移到聚集在公会大厅的冒险者们身上。 说得精确点,该说是冒险者志愿者?不…… 「志愿」不好。 妖精弓手在内心订正为「冒险者希望者」。希望。嗯,这个字眼好。 这些冒险者希望者朝着柜台大排长龙。 有战士、有魔法师、有僧侣,有斥候,各种种族、性别与年龄都有。 共通的就是他们那满怀梦想而燃烧的眼神,以及身上所穿的装备。 从毫发无伤到即使价格标签都还贴着也不奇怪的新品,到除锈过的二手装备都有。 从品质看得出多半是新手,但每一件装备都打磨得闪闪发光。 「唔。」妖精弓手摇摇长耳朵说道。「是不是该叫欧尔克博格跟他们看齐?」 「哥布林杀手先生,讨厌亮亮的东西。」 所以大概很难吧? 女神官说着,忽然脸一红,尴尬地扭捏起来。 「怎么啦?」即使妖精弓手问起,她也只说声「没有」,撇开视线不回答。 妖精弓手头上转起好几个问号,歪了歪头,但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 这也难怪。 她们已经是冒险者当中的先进。而且是两名貌美少女,其中一名更是上森人。 这些冒险者希望者,在等候时间中,视线不时瞥向她们。 「哇……好标致的两个大姐姐啊……」 「是不是等当上冒险者,就可以和那样的女孩混熟啊?」 「森人啊,好好喔……」 妖精弓手小小哼了一声。他们以为讲悄悄话瞒得过森人吗? 只是她认为比起因为是上森人而受瞩目,更希望众人看重她的银等级…… 「去年,我也在那边排队呢……」 相较于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强调挂在脖子下的识别牌,女神官则握紧了胸前的手。 她的胸前,有着一块识别牌在摇动,证明她已经从白瓷升上黑曜,也就是从第十阶升上第九阶。 「当时,没有这么多人。」 虽然当时的她,也是像那样听着周遭的谈话而吃惊。 训练场的开设,已经计划良久。 过程中接连发生哥布林王展开的袭击等诸多动乱,计划迟迟未能推进,就这么拖过了一年。 而这个计划现在突然有所进展的理由,她们两人都知道。 「信,你已经看过了吗?」 「看了看了。当然看了!」 妖精弓手为了回答女神官,迅速从口袋中拿出折起的信。 想必是多次翻开来看完又折起来吧,只见信纸上的折痕非常清楚。 「你都随身带着?」 「毕竟是朋友寄来的信嘛。你不带着吗?」 「我放在房间,交给地母神看管。」 因为是朋友嘛。女神官缅腼地笑逐颜开。 朋友 ── 千金剑士。几个月前,和她们一起在北方的小鬼堡垒中并肩作战的冒险者少女。 她失去同伴,自身也遭到凌辱,但仍拼命咬紧牙关坚持。 相信她在钻过重重死线的过程中,心境也有了变化。 千金剑士说,她要回到当初有如离家出走般离开的故乡。 而她们后来就一直和她互相通信,结果…… 「说是要捐款给新进冒险者呢。她动作可真快。」 「是啊,真的很快。」 信上说她不选择以冒险者的立场,而是要站在支援冒险者的立场来奋斗。 一板一眼,严谨守礼又细心的笔致,原原本本地体现出她的个性,令人欣赏。 她简洁地说起自己和家人也已经勉强和解,希望再见见大家。 「只是爱逞强这点,还是老样子。」 「呵呵……」 妖精弓手嘴上这么说,但只要看看她是如何珍惜地折起信纸,她的真心也就不言可喻。 女神官的心意也是一样。 就曾经目睹小鬼阴险而残忍的行为这点而言,女神官和她并无不同。 就只差在千钧一发之际,救援是否及时赶到,就只有骰子掷出的数目大小差别。 正因如此,知道她仍然「还能逞强」,对女神官而言是无上的激励。 这表示尚未气馁。 无论是自己,还是她。 「……一开始得到什么样的教导,果然很重要呢。」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好像没那么有意义。」 虽然我无意否定她的努力。 女神官狐疑地皱起眉头,妖精弓手朝她轻轻挥了挥手。 「不管教了什么,会做傻事的人还是会做吧?」 「可是如果没有人教,就连什么事情不能做都不知道。」 举例来说……举例来说,没错,有好几个例子。 例如不要只顾着聊天,让前锋与后卫之间拉出空档。 例如不要因为只有一条路,就疏于警戒后方。 还有例如,不能因为对手是哥布林就小看它们。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的那场冒险,让她学到了非常非常多的教训。 「啊啊,我也不是要否定你的意见啦。只是……」 也不知道妖精弓手是如何看待女神官忧郁的表情,只见她轻轻挥了挥手。 「那些不听别人说话的人,就是绝对不会听。举例来说,没错,像矿人就是。」 「喂,我可听得见啊,长耳丫头。」 从妖精弓手背后的长椅椅背后头,慢慢冒出一个影子,一个低沉的吼声吼了过来 ── 她大为得意,笑吟吟地摇动长耳朵。 「我就是要说得让你听见,要是你没听见,我可伤脑筋了。」 回头一看,看见的是抓着长椅椅背瞪她的秃头矿人道士身影。 现在还是大白天,他却红着一张脸,多半是因为已经喝了点小酒。 但既然是矿人,喝酒反而是正常的。 被他恶噗一声喷了一口酒气,妖精弓手轻轻咳了几下。 「明明是森人才不听别人说话吧。」 「哎呀,我们耳朵可比矿人要好喔?」 「看吧,铁砧就是连玩笑话都听不懂。」 「谁是铁砧啦……!」 「你摸摸自己胸口不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 吵吵闹闹。一如往常的拌嘴。 女神官起初还会听得慌了手脚,如今则觉得连这些吵闹声也令她心旷神怡。 姑且不论是不是愈吵感情愈好,她认为这的确是个好团队。 对于冒险者公会的人们,也都已经习惯。 每当这一年来已经十分面熟的他们经过,女神官都会点头打招呼。 「呵、呵呵,好热闹,呢。」 「别玩得太疯,不然在菜鸟面前岂不是挂不住面子。」 长枪手带着美艳微笑的魔女,虽然皱起眉头,但仍出声打招呼。 「看吧,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像那样交流,才能培养好的默契……」 「啊啊够了,不要拿你那些歪理来瞎扯发酒疯的借口,你这个守序善良的。」 重剑士与女骑士一边拌嘴,一边在走廊上昂首阔步。 「各位好!」 「早安,各位。」 「嗨,祝你们今天也好运。」 少年斥候、圃人少女督伊德,以及半森人轻剑士,也一副不想沾惹的态度跟了过去。 「喔,这不是哥杀先生那边的人吗?早啊!」 「等等,你喔!好好打招呼啦,不然我多不好意思!」 年纪相近的新手战士轻佻地打招呼,被见习圣女轻轻顶了一下。 一如往常,毫无两样。 「哎呀哎呀,今天各路朋友也都一样要好,实是万幸啊。」 这时晚了众人一步出现的,是个缓缓探头的高大身躯。 是全身有鳞片覆盖,身披奇妙装束的蜥蜴人僧侣。 他愉悦地看着两人争吵得喋喋不休,转了转眼珠子。 他似乎判断可以晚点再介入,决定悠哉地旁观。 他转头面向女神官,以奇怪的手势合掌行礼,仿佛认为这是当然要尽的礼仪。 「天气暖和多了,大家似乎也舒展开了身子。这暖意对贫僧而言也是可贵。」 「毕竟冬天你就好辛苦呢。」 女神官从喉头轻轻发出嘻嘻两声,他就重重点头说:「正是」。 「可怕的龙也敌不过冰河。大自然与世界运行的真理,实在可惧。」 看外表就知道,蜥蜴人非常怕冷。 就不清楚这是因为他们生在南方丛林,还是因为继承了浓厚的爬虫类性质。 无论原因为何,上次雪山上的探索,就让这位蜥蜴僧侣吃足了苦头。 「不过听说也有冰雪龙之类,会喷吐冰雪的龙喔?」 「我们的亲属中,没有这样的种族啊。」 他正经八百的口气中,有着一种不让人听出是真心还是说笑的轻快。 蜥蜴僧侣转动脖子,目光在挤满了新手冒险者的公会内扫过一圈。 「那么,小鬼杀手兄呢?」 「啊,是的。说是昨天要出门一趟,今天会晚点到。」 「喔喔?这可真稀奇。」 「是啊,真的很稀奇。」 虽然我觉得应该差不多要来了。女神官嘀咕着这句话,但内心仍然赞同。 哥布林杀手。 那个奇怪的冒险者,竟然会在假日出门,实在令人无从想象起。 毕竟照牧场那位小姐的说法,他连休假日都心无旁骛地准备各种武具与装备…… 像前阵子的庆典上,他虽然受到柜台小姐与牧牛妹邀请,却仍一心一意加强镇上的防守。 他本来就会默默地独自跑去剿灭哥布林,让人不能丢下他不管。 真受不了他。这也就难怪女神官会发出这种语带亲近的叹息。 「这个人真叫人拿他没辙呢。」 就在这时…… 冒险者公会的喧嚣中,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 是一名冒险者推开弹簧门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大剌剌,粗暴而随兴。 穿戴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即使是新手冒险者,模样多半也比他像样些。 但他胸口所挂的识别牌是白银。证明他是第三阶,银等级的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出声一喊,新人之间就发出一阵窃笑声。 专杀小鬼的人?专杀最弱怪物小鬼? 其中当然也有人并未发笑。 五年来,他拯救的村庄很多。也有些冒险者是来自这些村庄。 他们很清楚有个独自剿灭哥布林的冒险者。 相信也有人是听过了诗歌。听过那虽然荒唐无稽,却生动描写出小鬼杀手在边境活跃故事的诗歌。 然而,会有人发笑,也是无可厚非。 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尚未经历过剿灭小鬼这回事…… 即使经历过,顶多也只是驱除掉几只跑来村庄外围的小鬼。 即使真有过闯入洞窟的经验,仍有一件事不变。 那就是哥布林乃是最弱怪物的事实。 哥布林杀手则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点头应了声「嗯」。 「大家都到了吗。」 「是欧尔克博格太晚来了!」 妖精弓手以坚毅而清新的嗓音回答。 她迅速把吵到一半的架结束,优美地伸直食指,朝他一指。 一双长耳朵和脸上的柳眉一样竖起,在在述说着她等得有多不耐烦。 她哼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双手抱胸。 「那,今天你打算做什么?」 「剿灭哥布林。」 「我想也是啊。」 矿人道士发出挤压似的哼笑声,捻了捻白色的长胡子。 「一旦交给嚙切丸,当然就不会有剿灭小鬼以外的冒险啦。」 「唔……」 「如果有什么要求,我会听。」 听到哥布林杀手这句话,女神官偷偷脸颊一松。 比起一年前,他也圆滑多了 ── 至少感觉是这样。 自己又是如何呢?有了改变吗?有了长进吗? 虽然这种事情,也没这么容易知道。 「也罢,贫僧只要能积功德,什么冒险都无所谓。」 蜥蜴僧侣挥动尾巴,拍响地板。 「剿灭小鬼,不也很好吗?况且春天一到,它们的数目想必也会变多。」 「……唔唔唔唔。」妖精弓手沉吟了一阵,死了心似的举起手。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好啦。我就好心陪你去打哥布林。」 「谢了。」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完,立刻转过身去。 接着就这么大剌剌地,走向有着冒险者排队的柜台。 对于众多新进冒险者那种像是看着异样事物的视线,他全不放在心上。 「喔,哥布林杀手!你又要去剿灭哥布林啦?」 相较之下,熟识的冒险者亲热地打招呼,他就点了点头: 「对,杀哥布林。」 「你还真不会腻耶。」 「我们则是要小小出个远门,去遗迹探险。」 「是吗。」 「任务小心喔。」 「好。」 对于一无所知的新人而言,这想必也令他们难以理解。 妖精弓手留在远处等着哥布林杀手,这时在女神官身旁皱起了眉头。 女神官不由得把嘴凑到妖精弓手的长耳朵旁,悄悄问了一声: 「……请问他们在说什么?」 「你最好别问。」 的确,即使不问,也大概猜得到。 女神官也「唔」的一声,微微鼓起脸颊,噘起嘴,但也帮不上什么忙。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都浑不当一回事,也让她莫名地不服气。 「好的,下一位 ── 」 就在同伴等着他的时候,冒险者们纷纷处理完毕,很快地他来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义务性平淡应对的柜台小姐抬起头一看,看见脏污的铁盔。 她那原本贴上笑容的脸上,开出了大朵的花。 「哥布林杀手先生!」 「哥布林。有吗。」 「当然有了!我都有好好留着……其实是还有剩就是了。」 柜台小姐淘气地用文件遮住嘴,伸了伸舌头,从架上一一抽出委托书。 熟练的动作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文件,都在在显示出她的工作能力多么优秀。 过不了多久,她那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手指,将好几份委托书排到他身前。 一共有五份。 「虽然以规模来说,没有太大或太特别的……」 「委托的件数本身倒是很多。」 「对呀,毕竟春天到了嘛。哥布林似乎也比较有在活动。」 「很正常。」 「要知道这可是新人们接完剩下的耶?」 「他们感觉行吗?」 哥布林杀手问起这个关键的问题,让柜台小姐皱起漂亮的眉毛,保持沉默。 相信她的意思是不知道吧。 若不是特别谨慎的团队,回不回得来就得看骰子说话。 天上的众神所掷出的那司掌宿命与偶然的骰子,连众神都无法随心所欲。 柜台小姐朝哥布林杀手身后的新进冒险者队伍瞥了一眼。 该不该把其中几件挪给他们呢? 她想了一会儿,察言观色似的看了哥布林杀手一眼。 「……可以拜托您吗?」 「无所谓。」哥布林杀手答得毫不犹豫。「已经接走的也给我看。」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您了。」 所谓冒险者,是一种责任自负的职业。 而冒险者公会,绝非互助组织。 不同于其他职业公会,既没有学徒制度,也没有立场强制冒险者做这做那。 而是保证公会所属冒险者的身家清白,中介委托,若行径太过火则逐出公会。 这绝非轻松的工作。 也不可能逐一针对刚出道的新人,凡事都细心照料。 何况要帮他们剿灭哥布林失败这种事情善后,又如何有办法去做呢? 也难怪柜台小姐的脸上,会露出这种略带忧郁的表情。 「要是训练场盖好,您就可以不用再这么辛苦……」 哥布林杀手对这句话并不回应,默默翻阅委托书。 以内容而言,每一份都很常见。 村庄附近形成了哥布林的巢穴,麻烦帮我们驱除。 有些地方的家畜与农作物已经受到损害,有的地方还没。 有的地方已经有人被掳走,有的地方还没。 哥布林杀手把报告中提到有女性被掳走的委托书,在整叠文件上重新排好。 已经有冒险者前往处理的部分,则挪到底下;损害尚轻微的则放到中间。 总共应该有十件左右,他却若无其事地说: 「我照这个顺序绕一遍。」 「好的,我明白了。请您千万要小心喔!啊,还有药水之类的……」 「要。」 哥布林杀手朝背后的同伴们瞥了一眼。五,不,加上备用的就是六。 「治疗、解毒剂、活力。各六瓶。」 「好的!」 他从杂物袋里取出十八枚金币,排到柜台上,柜台小姐便雀跃地拿出货品。 为了剿灭哥布林,准备十八瓶药水! 远观的新人们之间的交头接耳声,就像涟漪重合在一起似的愈来愈大声。 也不知道该说是谨慎还是胆小,总之实在太离谱。 甚至也有人露骨地嘲笑,但想来这嘲笑当中也带着嫉妒。 毕竟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由于购置了像样的武具,资金已所剩无几。 未必还买得起一瓶药水。当然若是全团队的钱包合计,那又是另一回事。 但他却买了十八瓶。不只是一人一瓶,甚至还多买了一套备品! 看到他就像炫耀似的,若无其事地用这种方式购物,相信旁观者也不免觉得不是滋味。 「呃,好的,这样就是十八瓶……吧。麻烦您点一下!」 「好。」 「那么,路上小心!」 只是哥布林杀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在柜台小姐面带笑容地目送下走回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麻绳。 他在长椅上重重坐下,接着把十八瓶小药瓶排开。 他先从三种不同颜色的药瓶中,拿出治疗药水,用麻绳打结。 接着,在解毒剂上则不只打结,还另外各多打了一个结。 然后在活力药水上,又再各多打一个节,也就是三个结。 他把麻绳缠绕上去,让各种药水瓶上打出不同的绳结数。 ── 以前都没看他做过这样的工程呢。 妖精弓手看得津津有味,摇动长耳朵,眼神发亮地凑过去看他手边。 「欸,欧尔克博格?你在做什么?」 「这阵子,经常在危急的情形下喝药水。」 哥布林杀手对飘来的森林香气也若无其事,机械式地持续动手干活儿。 「我要让这些药水用摸的也不会弄错。」 「啊,我来帮忙!」 「麻烦你。」 女神官殷勤地自告奋勇,哥布林杀手起身,让了个位子给她。 她让平坦的屁股坐到他让出的空位上,开始细心地绑起绳结。 相较之下,妖精弓手则说声:「我要了!」擅自拿走了已经绑好的一组三瓶。 「长耳丫头,我说你喔。」矿人道士叹了口气。「难道就不能多少客气一下?」 「哎呀,怎么了吗?」妖精弓手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摇动长耳朵。「我可没矿人那么爱占便宜喔?」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把从钱包拿出来的三枚金币,用手指弹到长椅上。 「唔。」矿人道士被她抢先一步,也同样把三枚金币排上长椅。 「其实不必。」 哥布林杀手的目光 ── 严格说来是铁盔 ── 仍然朝向手边,简短地说了。 「这可不成。」矿人道士坚决地摇头。「愈是自己人,钱和物资愈要算个清楚。」 「是吗。」 「不过,你还真的是很会想各种花招啊。」 「这类花招很有效。」 「啊,我绑完也会付钱。」 「……嗯。」 「来,贫僧也……」 蜥蜴僧侣从置物包拿出金币放到椅子上的同时,发生了一件略显奇异的事。 「请、请问……」 没错,有人以看似有所顾虑的态度,对这支团队说话了。 蜥蜴僧侣一看,是名看上去就初出茅庐、一身崭新装备的战士。 那是个个子很小的少女 ── 从她那微尖的耳朵就知道,是草原民族 ── 圃人。 她穿着一身全新的装备,修长的脚上套着无底袜,但仍不失圃人本色,脚踝以下都是赤裸。 圃人少女神情紧张,她的一群伙伴则在背后战战兢兢地窥看。 她的目光在这支团队成员身上扫过一圈,想找个最好搭讪的对象开口,却莫名地找上了蜥蜴僧侣。 「请问,各位,在做什么呢?」 「唔。」 蜥蜴僧侣似乎想表现出亲和力,慢慢眯起了眼睛。少女吓了一跳。 「我们是在把这药水啊……」 他用长了鳞片的手指,轻轻拎起瓶子。水声噗通地响起,是治疗药水。 「做上记号,以免紧急取用时不慎出错。」 「做记号……」 「毕竟,并非每次要用到时,都有空逐一瞧个清楚呐。」 啊啊,原来如此 ── 少女露出佩服的表情,连连点头。 「话说在前。」 哥布林杀手看也不看她一眼,低声补充。 「所有东西都做记号,也会记不住。」 「啊……讨、讨厌啦。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情呢……哈哈。」 少女表情一僵,一副就是想把所有东西都做上记号再说的样子。 妖精弓手发出铃铛般的笑声,让她立刻红了脸,低下头。 「最好只挑紧急时会用到的东西。还有……」 哥布林杀手把最后一组,也就是自己的一份绑好后,依序收进杂物袋。 他仔细选好一个不会不小心压破的位置,松了口气。 「小心哥布林。一开始接些驱除老鼠的就好。」 「咦?啊,好、好的……懂了,我明白了!」 听他这么一说,少女连连鞠躬道谢,急急忙忙跑回同伴们身边。 插图03 从他们立刻围成一圈窃窃私语的情形看来,同伴间的关系似乎不坏。 接着更分成两组,分别负责绑绳结与确认委托的工作,也显得很有默契。 「信步白垩的伟大圣羊啊,请引导他们,走向永世流传的斗争功勋之一端。」 蜥蜴僧侣以奇怪的手势合掌,为他们祈求武勋、功业,以及光荣的死法。 有的冒险者爱说人闲话,也有的冒险者为了活下去,贪婪地努力收集知识。 没有哪一种比较好或比较不好。也没有哪一方对,哪一方错。 不是听别人的话就会成功,不听别人的话也未必会失败。 然而,可是 ── 啊啊。 「但愿他们能活下来呐。」 「……天晓得。」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像是努力挤出来的。 即使只是驱除老鼠,会死的时候就是会死。 即使顺利成功,随着等级陆续上升,委托内容的威胁度也会愈来愈高。 若是安全,就称不上冒险。 哥布林杀手把绑完的备用药水也收进杂物袋后,慢慢站起。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钱在这里。」 「……好。」 女神官立刻站起,翻找行李一阵,拿出金币给他,而他收下了。 接着说声「刚接的」,将整叠委托书交给她。 「哇……」 从文件的厚度,猜得出剩下的所有剿灭哥布林的委托都被他包了。 女神官为了忍住浮上来的笑意,尽力将注意力放到文件内容上。 ── 真是的,还叫别人一开始接驱除老鼠就好呢! 就算他们想小心,根本也已经没有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可以接了嘛。 虽然不明白他是否意识到这点,但是……啊啊,真受不了。 「怎么样。」 他的「怎么样」这句话,在这个情形下,是意味着「我要去,你们要去吗?」 对于他这个不管讲几次都不会改的毛病,也已经不由得习惯了。 女神官刻意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哪有什么怎么样,我们当然要去,所以才会在这里啊?」 「唔……」 「而且,要是我们不管,你就会一个人跑去嘛。」 「反倒是欧尔克博格,你对周遭也太不放在心上了。」 妖精弓手感同身受地忿忿不平,呼吸都变得粗重。 「被他们乱说一通,你什么感觉都没有?」 「没有。」 然而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十分简洁。他缓缓摇动铁盔。 「再说我根本不清楚,他们到底对我有什么期望。」 「你是嚙切丸嘛,那当然是期望你剿灭哥布林啰。」 「这还真错不了。」 矿人道士用丹田发声大笑,蜥蜴僧侣愉悦地用尾巴拍了拍哥布林杀手的背。 妖精弓手变得孤立无援,开始别扭地撇过脸:「算了。」 女神官「别气别气」地安抚她,喘了一口气后,她们开始忙碌地检查行李。 ── 装备没问题,杂物没问题,粮食没问题。也别忘了带上冒险者工具组。换洗衣物也带了。 「嗯,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我们上路。」 凡人战士、森人猎兵、矿人术师、凡人神官、蜥蜴人僧侣。 这五名无论职业、种族与性别都充满多样性的冒险者,就这么离开了公会。 ── 冒险者团队,一起旅行的伙伴。 女神官脑海中浮现出这几个字眼,微微加快了步调。 即使走在喧嚣之中,还是觉得有种奇妙的相连感。 就在这时…… 「喂,别挡路!小心受伤啊!」 「呀!」 一名少年顶开女神官,从他们身旁溜过。 他一身长外套翻飞,手上拿着大把的杖 ── 会是魔法师吗? 女神官差点被撞个正着而脚步踉跄,哥布林杀手伸手用力一拉。 「不、不好意思。」 「不会。」 女神官重新戴好帽子,哥布林杀手对此一副没有兴趣的模样,往前迈步。 相较之下,忍无可忍的矿人道士则举起拳头,转身用丹田发声,朝少年大吼: 「小子,不会小心点吗!」 「少啰嗦!是你们不该慢吞吞的挡路!小心我拿火球砸你们!」 少年一边回骂,一边更不停步,直冲进公会里。 他直线飞奔而去的模样,也的确像颗火球。 「真是的,这年头的年轻人喔……」 「哇,矿人,你这说法很老气耶。」 「只有你没资格说我。」 矿人道士半闭着眼睛,瞪了妖精弓手一眼。 不,严格说来,是瞪着她一身猎人装束上平坦的胸口一眼。 「反倒是你,就不能长出点符合年纪的东西吗?铁砧女。」 「你,你……!你、你这个酒桶!」 妖精弓手满脸通红,长耳倒竖,扑向矿人道士。 一如往常的热闹。看着眼前乒乒乓乓的打闹,女神官眯起了眼睛。 ── 可是…… 女神官忽然转身看向后方 ── 看向冒险者公会。 即使隔着大批人潮,仍然看得清清楚楚的大型建筑物。 「也罢,新人多了,总会有些或轻或重的叛逆分子……请问怎么了吗?」 「啊,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没事。」 蜥蜴僧侣把脖子往下探过来,女神官赶紧摇手,又转身朝向前方。 她往前走。跟上同伴的脚步。和同伴一起。可是。 那个气喘吁吁飞奔而过的红发术师身影,总是频频在脑海中闪现。 ── 会觉得眼熟,是错觉吗? 「oragarara!?」 「前方,哥布林七!然后剩下六!」 回荡在洞窟内的哥布林惨叫声中,掺杂着一个坚毅而清新的喊声。 妖精弓手奔跑在窄得气闷又潮湿的通道内,射出瞄得精准的一箭。 接着整个冒险者团队,从这个眼窝插了一枝箭而倒地的小鬼尸骨上一跃而过,继续往前飞奔。 「好。」小声回应的是哥布林杀手。 打头阵的他,才刚反手握住右手剑,就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往前方投掷出去。 「grab!?」 「grrob!grarb!」 掷出的剑刃,埋进小鬼的咽喉。 拿着生锈铁剑的小鬼,在被自己的血溺毙的同胞身旁嘲笑。 那个冒险者是傻瓜。他丢掉武器是想做什么? 哥布林朝着哥布林杀手举着的火把亮出刀刃,发出叫声扑了上去。 「graarbroor!」 「哼。」 哥布林杀手用圆盾,挡住小鬼扑上来的一剑。 接着迅速改用右手握住火把,当成棍棒砸了下去。 「grab!?」 惨叫。粉碎的鼻梁穿进脑内的痛,以及颜面被火烧焦的痛。 这只哥布林,就在这些远比它一生所带给别人的痛苦要好得多的剧痛中,断了气。 「二、三。」 他踢倒断气的哥布林尸体,从倒在地上的尸体拔出剑,往前进。 剩下四只,不 ──「咿咿咿呀啊啊啊!」 蜥蜴僧侣从哥布林杀手身旁跑过,发出咆哮与祝祷。 同时以刚力挥动的牙刀,贪求血肉似的切割哥布林的身体。 这世上不可能有哥布林,能在咽喉被一刀割开后还能生存。 「groarorob!?」 「四。剩下三只吗。」 哥布林杀手把这只交给蜥蜴僧侣解决,自己已经完成了搜敌。 他在通路前方的暗处,认出了被火把光线照出的朦胧反光。 他毫不犹豫,把小型圆盾举到了面前。 紧接着有个物体伴随着一声乏力的弓弦声,从黑暗中划破空气飞来。 同时左手传来一阵像是被打的冲击,让哥布林杀手啐了一声。 「grorb!」 「grarorobr!」 不用看也知道。盾牌上插着一枝箭的箭身。 剩下两枝箭之中,一枝从团队头顶飞过,一枝被蜥蜴僧侣挡住。 他们早已知道有小鬼弓兵躲在暗处。 若是弩兵就十分可怕,所幸这些小鬼用的是寻常的弓。 「啧……!」 他对太晚警告的自己咂舌。 哥布林杀手一把抓住整枝箭,随手拔出。 对于箭头倒钩会伤到自身装备的情形完全不放在心上。 该留意的,反而是抹得箭头黏答答的恶心污液。 「有毒!」他说着扔开拔出来的箭。 「交给我!」 应声的默契一拍即合。 妖精弓手已经弯弓搭箭,在清澈的弓弦声中,射穿了小鬼弓兵的咽喉。 想用射击对抗森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这样就是五。 「六!」 不对,哥布林杀手早已飞快穿过洞窟,和剩下的哥布林交兵。 哥布林杀手朝着大吼的哥布林咽喉随手挺剑一刺,要了它的命。 他踢开尸体拔出剑,并用盾牌重击从前方进逼而来的一只,退往后方。 「喔喔喔喔喔喔!」 紧接着扑上来的蜥蜴僧侣,以牙刀加以屠戮,一共七只小鬼尸横遍地。 接下来好一阵子,昏暗又腥臭的洞窟中,只听得见整队五个人浅而粗重的呼吸声。 「这、这样就,暂时,结束了……吗?」 「大概。」 哥布林杀手对喘着大气调整呼吸的女神官点点头,抛下了火把。 也因为他粗暴地使用这根火把,现在几乎只剩余烬。 虽说全队有着多达三名能够夜视的成员,但没有光源当然不是好事。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这个……」 「不好意思。」 看到他翻找杂物袋,取出火把,女神官立刻准备好了打火石。 「不会。」女神官脸颊微微一松,手上击出火花,确定火把起火后,松了一口气。 像这样镇定下来,仔细看看四周,就发现…… 令人气闷的岩屋里,充满了血与脏腑的恶臭,掺杂在小鬼巢穴特有的腐败臭气之中。 「呜恶……」 虽说实在习惯了,但也不可能觉得舒适。妖精弓手捏着鼻子,皱起眉头。 但她仍不忘一手持弓,摆动长耳朵警戒四周,确实不简单,然而…… 「我们已经下到很深的地方,所以也没办法啦,但还没开始往上吗?」 「怎么办?数目愈来愈多……」 他们的疲劳已经十分明显。 女神官递出水袋,妖精弓手说声「谢谢」接过,老实不客气地润了润喉咙。 对这村庄附近河畔洞窟的挑战,已经算是回程,但实在没有过半的感觉。 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逐渐朝他们接近。 「groororb!」 「graarb!grob!grorrb!」 从地底深处传上来,回荡在洞窟中的丑怪喊声。 不知道这有如蚁巢般又深又密的地洞,是地狱,是深渊,还是迷宫。 哥布林无穷无尽地涌出。相信光是这个现象本身,就足以让新进冒险者气馁。 毕竟这几个小时来,他们几乎不眠不休。 先前数的六、七,只是现在遭遇到的小鬼数目。 这一趟解决的哥布林数目加起来,不会只有十几二十只。 「……还会,再来吧。」 女神官本来就白的皮肤变得更苍白,脸上失去血色,用力咬紧了嘴唇。 她握住锡杖的双手僵硬颤抖,产生一种令人怀疑是不是用力过度而黏在上头似的错觉。 「还行吗。」 「可、可以……!」 听哥布林杀手淡淡问起,她拼命点头,出声回答。 虽说即使她说不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光是能让他把自己当一回事,就让她觉得心情轻松了些。 她吸气,吐气。勉力将僵硬得不听使唤的手指张开,重新握住。 「还好委托是我们接了下来啊。」 蜥蜴僧侣一边观察,一边挥去牙刀上的血。 一群哥布林猥琐的脚步声,已经逐渐逼近。 声响在狭隘又昏暗的多条细小岔路中回荡,仿佛笼罩住了这群冒险者。 「就不知道,这些小鬼还有多少只。」 「……我想是不到三十。」妖精弓手摇了摇耳朵。「但也不会在十只以下。」 「该当作二十吗。就算驱除小鬼再如何初阶,这也超过新人所能负荷的范围了吧。」 相较之下,我方只有五个人。 蜥蜴僧侣「唔」的沉吟一声,脖子转向地洞深处,尾巴在地上一拍。 该不该叫出龙牙兵,该不该动用法术,是个令人烦恼的问题。 「实在没辙,这下可有点费事啰。」 矿人将背负的货物 ── 不。 是将背上那全身脏污,满是擦伤,连意识的没有的少女放到墙边,发起了牢骚。 「毕竟咱们还得保护这小姑娘才行啊。」 说是常有的事……也的确是常有的事。 然而这「常有的事」却足以轻而易举地破坏一个人的人生。 说穿了,事情的开端是这样的。 哥布林开始在村外栖息。 年轻人有在小心提防,但一些外出采药草或牧羊的村女,就被掳走了。 还请帮我们驱除这些哥布林……这就是委托的内容。 在这四方世界,无论去到哪儿,都会对这些小鬼造成的浩劫听到不想再听。 在哥布林杀手最先前往的河畔小村,是船家的女儿被掳走。 很难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每天撑着长篙让船往返两岸,身体练得比一些文弱的男人还结实。 所以才会饱受小鬼的暴虐凌辱,却还有一口气在,也还保有理智。 冒险者不会知道往后她要如何活下去,但他们的工作就是让她活下去。 「再继续增加,对地上的侵略也会更明目张胆。」 哥布林杀手的决定下得很简洁。 「哥布林就该杀光。」 他不可能会有除此以外的答案。 没错,说是常有的事,也的确是常有的事。 至少对哥布林杀手而言是如此。 「你怎么看。」 「贫僧认为,若是在狭窄的通道里夹击,数目多少就不成问题,只是……」 蜥蜴僧侣以深谋远虑又严肃的声音回答,然后用爪子在洞窟墙上抓出了痕迹。 土很软。由于压得很扎实,不至于崩塌,但要挖洞应该是轻而易举。 「若这些小鬼挖穿墙壁夹击,就有点棘手。还是换个地方妥当。」 「就这么决定。」哥布林杀手一边检查自己的武器,一边说道。「法术还有剩吧。」 「啊,有的。」 最先回答的是女神官。 「这次感觉会是长期抗战,所以我的三次都还留着。」 「贫僧也才刚做出了龙牙刀。」 所以剩下三次。哥布林杀手点头回应蜥蜴僧侣的话,够了。 「我呢 ── 嗯,差不多还剩四次,只是……」 矿人道士掐指一一数着,然后看了看轻轻挂在肩上的包包,皱起了眉头。 「……记得一共要跑十个地方没错吧?」 「说起来这种走法根本就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也不理会妖精弓手絮絮叨叨的抱怨,摇了摇头。 「需要时间休息吗。」 「倒也不是这样。」 无论神职人员还是魔法师,要恳求神迹,改写世界运作的法则,都会剧烈消耗精力。 每天数次。除非是白金等级这种超人般的水准,否则这大概就是人的限度了。 因此,让施法者得到充分的休息,对冒险者而言乃是致胜关键之一。 轻忽这点的人,就算死了也没得抱怨 ── 虽然即使小心留意,会死的时候还是会死。 哥布林杀手身旁的蜥蜴僧侣猜到怎么回事似的,转了转眼珠子: 「是触媒吗?」 「没错。虽然能补给的时候我都会补给,不过魔法用的道具,可没这么容易找齐啊。」 「好。」 哥布林杀手用哥布林身上的破布,粗鲁地擦去被脂肪弄钝的刀刃。 只要能再砍个一两只就够了。反正对方会自己把武器送上门。 不必在意。 「就用『隧道』。那招应该不耗触媒吧。」 「是没错。可是,为什么要用『隧道』……等等,原来如此。」 矿人道士捻了捻白胡须……未经太多思索就想到答案,让他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我是不是也被嚙切丸传染了啊……喂,长鳞片的,来背我一下。」 「哈,原来啊原来。喏,只靠贫僧背够吗?」 矿人道士深深呼气,叫来蜥蜴僧侣,爬到他背上。 然后从包包取出墨水壶与笔,开始以俐落的笔致,在天花板画出纹路。 搞不懂状况的是妖精弓手。 她狐疑地摇动长耳朵,低声呜呜叫着,仰望矿人道士所画的纹路。 搞不懂。「你懂吗?」她试着问问女神官。「这……」结果被含糊带过。 「欸,欧尔克博格,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啦。」 她决定乖乖将矛头指向哥布林杀手,而他一如往常,无机质地淡淡回答: 「姑且还是先跟你说。」 「说什么?」 「这是紧急避难。」 「避什么难?」 「人质也救出来了,没有问题。」 说完,哥布林杀手就把一个物体抛向妖精弓手。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仍然捕捉到这个物体,让她轻而易举地握在掌中。 「就让你见识那玩意正确的用途。」 妖精弓手睁大眼睛,歪头纳闷,一旁的女神官则「啊啊」死了心似的叹了口气。 「……就在想你会不会这样。」 他交给妖精弓手的,是水中呼吸的戒指。 这对哥布林而言,也一样是常有的事。 冒险者。 这些人每次都在它们正畅快享乐的时候,大摇大摆闯进来。 这次是五个人。 巧的是里头足足有两个女人,两个都很年轻,而且其中一个还是森人。 虽然莫名地嗅不出气味,但一旦亲眼看到,就一目了然。 「graorb!」 「orga!」 这些哥布林躲在洞底,胸中满怀着龌龊的欲望,肮脏地相视而笑。 我们真的是太幸运了!有两个女人。够玩上好一阵子了。家人也会变多。 就有言语者之间的战争而言,有价值的阶下囚或俘虏,是男性。 原因很简单,当然是因为男性可以做为劳动力。 若是经由正当的战争而捉住的俘虏,就可以透过契约,让对方忠实地为自己服务。 然而,对哥布林而言则不一样。 毕竟男人这种生物,既危险,又爱生气、动粗,很可怕。 就算砍掉手脚,丢进牢里都无所谓,但这样一来,之后也就只能拿来吃掉或当作玩具。 费这么多工夫,却是多么的没用? 从这点来看,女人,那些母的,又是如何呢? 光是让她们怀孕,就能让她们不再逃跑,而且就算她们挣扎,砍掉她们手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最重要的是,好玩。这很重要。而且同伴还会变多。这很不得了。 玩腻了或玩死了,也只要吃掉就好。比起男人,她们是多么方便? 「grob!groar!」 「groorb!」 这些小鬼一边以种类繁杂而简陋的工具,咒骂着挖开松软的土,一边窃窃私语。 那个瘦丫头,只要轻轻整治几下,一定很快就会安分下来。 森人的脾气似乎就比较暴躁,可是只要折断她一条腿…… 不不不,砸碎她手指,让她再也不能拉弓如何?这样很好。 胖得圆滚滚的矿人可有得吃了。可以吃得饱饱的。 对蜥蜴人就把鳞片剥下来吧。只要用细绳串起来,就可以加强铠甲。 骨头、爪子、牙齿这些东西,也非常适合拿来做长枪。 然后那个穿铠甲的家伙,手上的剑、盾还有一切装备,对哥布林而言都非常合用。 这些所谓的冒险者真是天真! 哥布林丝毫不曾想到它们会输。 数量就是哥布林的优势。 而本能上就了解这点,也就是哥布林之所以是哥布林的原因了。 如果哥布林多少得到一点「深思熟虑」…… 相信也就不会被人置之不理,老早就被灭绝了。 没挖多久,土墙挖起来的感觉不同了。 仔细倾听,还可以听见一些小小的说话声。 就是这里。 这些哥布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点头,露出猥琐的笑容。 它们各自拿起了各种也可以用于挖掘的简陋武器。 大部分都是用骨头、石块或树枝组合而成的东西,其中也有少数抢来的铲子。 事已至此,更不会有什么策略。 趁同伴被杀的时候想办法偷袭,拿他们来血祭。 这些冒险者似乎在打什么主意,但他们想得美。 哥布林的脑子里,已经选择性地忘了它们对船家女儿做了什么。 我们二十几名同伴被杀的这仇有多深,一定要让这些冒险者知道! 他们蹂躏我们的巢穴,要给他们好看! 残杀!强暴!抢夺! 「gororob!」 「grab!orgraarob!」 整群哥布林大声吼叫,凿穿墙壁,跳进了通道。 它们在咆哮声中,有如巨浪一般地扑向冒险者 ──「蠢货。」 这一瞬间,从解放魔力的卷轴迸出的浊流,则化为真正的巨浪,吞没了哥布林。 撼动地底似的低沉巨响中,白色的水柱往旷野上窜升。 不。 这立刻混在春日空气中的潮汐芬芳,如实地述说着这水柱乃是海水。 这些海水,是从深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深海海底,被召唤过来的。 透过「隧道」往地上窜升的潮流漩涡中,当然也有着这群冒险者的身影。 「呀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哈哈哈哈哈。不得了,这可实在是 ── 」 妖精弓手惊声尖叫地嚷个不停,一旁的蜥蜴僧侣则大呼痛快。 插图04 竖起长耳朵、紧闭双眼的妖精弓手,毫无上森人该有的威严。 狼狈的模样反而让人怀疑她连尊严都漏光了…… 「不过,也怪不得猎兵小姐。」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因为贫僧一族和鸟禽为远亲,乃是我等从小到大就受的教诲。」 只是话说回来。 即使可以呼吸,一旦被这样喷上去,肯定会受到伤害。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想必会一视同仁,致命地承接万物。 「要、要掉下去、要掉下去了啊!请快一点!」 身为地母神虔诚教徒的女神官,按住被风掀起的衣服下摆,由衷地祈求。 ── 我认为不能以神迹让大地变柔软,是不公平的! 这种傲慢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但立刻就被呼啸而过的风连着眼泪一起带走。 「这就来咧!包在我身上!」 还好早有预料啊。 矿人道士不慌不忙,背着被哥布林俘虏的少女,在空中结起复杂的法印。 「『土精唷土精,放下桶子,慢慢放唷慢慢放』!」 结果如何呢? 眼看这群冒险者就要重重落在地上,却开始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舞。 这样一来,自然能够免于摔死,女神官松了一口气。 「已、已经不要紧了唷?」 「不!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行,我说什么也不睁开眼睛!」 或许是因为女神官呼喊起来,声调也有些僵硬吧。 妖精弓手的耳朵与身体都连连发抖,用力闭着眼睛猛力摇头。 「『降下』本来是用来上升或下降用的啦。」 本来是从高处坠落,或是掉进地洞时施展。 「嚙切丸。你和我们组队前,都是怎么搞这招的?」 「固定身体,等淹水后,徒步脱身。」 「喂你这小子。」 「这次是因为没有时间。」 即使被矿人道士半翻白眼瞪视,哥布林杀手仍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儿,重力捕捉住这支团队,引导他们慢慢回到地面。 喷出的海水让四周一片泥泞,笼罩住这一带的海潮味,酝酿出一种异样的气氛。 不知道要花几年,才等得到这里的盐分消退,适合耕作? 「啊啊,真是的……果然得带替换衣物的说。」 女神官一边小心不被泥泞绊倒,一边死心地叹了口气。 她拉起泡湿而贴在身上的衣服下摆,用力一拧。 虽然因而露出白嫩苗条的大腿,但有很多事情都该比羞耻心更优先。 「啊,不过,请不要看过来喔。」 「嗯。」 想当然,对于毫不意外看也没看她一眼的哥布林杀手,她也不是全无怨言,可是…… 「想也知道嘛。」女神官轻喃着,「嘿咻」一声,开始脱去外衣。 毕竟这是海水。要是放着不管,炼甲就会生锈。 「啊、啊、受不了,这招禁用。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你用第二次……」 妖精弓手茫然若失地瘫坐下来,女神官换衣服之际,视线朝她瞥了过去。 的确,她身上是没有金属类的装备。 ── 那,应该就不要紧吧。 毕竟她尚未蒙地母神赐予镇静的神迹,而且太依赖神迹也不好。 如果放着不管,心情就会自然镇定,那当然再好不过。 女神官极其干脆地,决定让妖精弓手晒干。 毕竟是春天的阳光。相信很快就会没事了。 「好了……」 说着转头一看,哥布林杀手又以自己的工作为优先了。 他是哥布林杀手,也就是说,杀哥布林就是他的工作。 「隧道」的效果开始消失,穿到地上的洞也渐渐合上。 相信海水很快就会转而流向洞窟入口,把里面的哥布林都冲出来吧。 这不是问题。 哥布林杀手重新握好即使在急流中都并未放开的剑。 他脚步踏得脚下泥水四溅,大剌剌地往前走。 前方有被卷入急流,和他们一起喷出来的几只哥布林倒在地上。 「哼。」 「orgar!?」 一只。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刺穿延髓。这只小鬼发出惨叫,全身痉挛。 哥布林杀手顺势转动刀刃一剜,等小鬼完全不动了,再拔出剑。 「喔喔?还活着吗?」 「大概是点数不错吧。」 不算稀奇。哥布林杀手对蜥蜴僧侣说完,默默地继续进行作业。 寻找哥布林,用剑刺下去,确定死活,活着的话就等到它们死。 很快地剑刃变钝,哥布林杀手随手一扔。 毕竟多得是武器。他随便从一只哥布林手上抢走棍棒,敲碎它的头盖骨做为回礼。 大半的哥布林都死了。 但有一两只活着。 所谓的机率就是这么回事,而哥布林杀手不打算放过漏网之鱼。 「等她恢复理智,擦一擦装备,就出发去下一站。」 「好唷。」 矿人道士大声回答,说着拿出装火酒的瓶子,拔去瓶塞。 「真是的,今天对那些小鬼而言,真是糟透的一天啊。」 来,长耳丫头 ── 他说着就把用来提神的火酒硬往她嘴里罐,呛得她又发出尖叫。 她耳朵倒竖,满脸通红,嚷嚷着找起矿人的碴来。 哥布林杀手完全无视于他们一如往常的吵吵闹闹,低声说道: 「那也未必。」 第2章『红发少年魔法师』 「这个嘛,一个人再怎么说都太勉强了吧……」 「为什么?我可是知道喔。很久以前,第二位勇者不就曾孤身一人和魔王对决过吗!」 「毕竟他是白金等级。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您能组成团队,或是加入现有的团队……」 「找不到符合我标准的冒险者。」 「……嗯嗯~真伤脑筋。」 她站在人潮已经完全退去的公会柜台,揪起辫子转着把玩。 天色早已全黑,看不见冒险者们的身影。 留下的不是就寝就是出去玩,出发冒险的更不用说了。 如今连公会里的职员,也只剩她一个还待着。 本来像这种只等自己要的委托上门的冒险者少年,大可直接赶出去。 「……真没办法啊。」 自己为什么就是这样呢? 柜台小姐深深呼气,站了起来。 「我去泡个茶。」 她一边走向里头的茶水间,悄悄眨了眨一只眼睛。 「因为我也一样还在等。」 当哥布林杀手等人穿过边境镇的大门时,夜已经深了。 大道上已经没有了灯光,也没有往来的行人,只有双月与星星做为照亮地上的灯火。 「……呜、呀、啊,到、到了……?」 「对啊,到啦到啦。到了啊,长耳丫头。」 「看这样子,女神官小姐也不行了呐。」 「嗯……呜呜……」 众人都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插图05 妖精弓手的耳朵软软垂下,光是撑起沉重的眼睑就已经卯足全力。 至于女神官,更已经在蜥蜴僧侣背上打起盹来。 三名男士的脸上,都因为连日来的战斗而沾满血、汗与泥土。他们对看一眼,点了点头。 「可以交给你吗?小鬼杀手兄。」 「嗯。也麻烦你了。」 「来唷。好啦,长耳丫头,振作点啊。」 「呜、呜……好困……困……」 「那就先进了房间再睡。这里可是大马路上啊。」 妖精弓手用力揉着眼睛,矿人道士以矮小的身体,强行推着她的背往前走。 目标是公会二楼,做为旅馆使用的区域。 很少有冒险者会准备自己的住处。若非有其他地方过夜,否则差不多都会在公会租用客房。 「那么贫僧就此别过。」 「嗯。」 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哥布林杀手点头回应。 他慢慢跟上先走一步的伙伴,宽广的背上仍背着一个娇小的姑娘。 「……呜。各……位、晚……安……」 听见她断断续续,咬字不清的小小说话声,哥布林杀手晃了晃头盔。 「唔。」 伙伴。 脑海中不经意地浮现出这个字眼,但他并不觉得排斥。 一群一年前不在这里的人。一群没想到会来往足足一年的人。 换做是以前的自己,会如何应对这次的这种状况? 自己拥有的装备、战术、时间、资源。 要是没有他们在。 就只是有没有他们存在,哥布林杀手的选择就会因此多得可怕,又或者是少得可怕。 竟然如此不同? 他一边转着这样的念头,一边推开了公会的弹簧门。 「唔……」 感觉不对劲。 灯光。 应该已经没有职员还留着。但他仍然进到里头,是为了完成报告。 ── 哥布林吗? 哥布林杀手半反射地,一把抓住先前塞进鞘内的柴刀。 他放低姿势,以滑步慢慢踏进公会。背后的门摇动着,缓缓关上。 这样的举动也许滑稽,但他一点都不认为这有什么滑稽。 又有谁能够保证,镇上不会出现哥布林呢? 哥布林杀手的视线,忽然扫向等候室的长椅。 因为他觉得有个缩成一团横在上面的影子,微微动了动。 不。 不是错觉。 这个影子就像盖上毯子的人,微微扭动。 哥布林杀手踏出一步,地板发出咿呀声。 「……唔、唔,嗯?」 结果这个人影掀开毯子,慢慢起身。 这人用力揉揉眼睛,小小打了个呵欠,是个红发的少年。 他起身时一碰,竖在椅子旁的杖倒到了地上。 「……姐、姐……还,可以睡……啦……呜?」 少年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注视站在眼前的人物。 他睁大的双眼,看见的是黑暗中哥布林杀手的身影。 一个沾满血、泥土,穿戴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手持生锈柴刀的男子身影。 「呜。」 少年的嘴当场僵住,抽搐似的一歪,然后…… 「哇啊啊啊啊啊啊!?」 「唔……」 ── 怎么,原来不是哥布林吗。 听见回荡在室内的叫声,哥布林杀手有了这样的念头。 「呀啊!?」 就在同时,柜台的方向传来这么一声可爱的尖叫,以及椅子摇晃的声响。 转头一看,柜台小姐正整个人跳起来。 「咦、啊、啊、哥、哥布林杀手先生!?我没睡喔,我真的没睡喔!」 她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再整理微微弄乱的制服,脸颊飞红地摇了摇头。 然后轻声清了清嗓子,不是用平常那种像是贴上去的笑容,而是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呃,您辛苦了。」 哥布林杀手放松僵硬的手指,手从柴刀上拿开。 哥布林杀手接过她不碰出任何声响而送上的红茶杯,随手一仰而尽。 这种喝法根本喝不出滋味,但柜台小姐笑咪咪地眯起了眼睛。 她以熟练的动作整理文件,削好羽毛笔笔尖,打开墨水瓶,准备吸墨器。 「那么,情形如何呢?这次连数目也变多了吧?」 「对。」 哥布林杀手点头回答。 「有哥布林。」 「多少只呢?」柜台小姐的笔在纸上划过。「啊,麻烦一件一件说。」 「第一件是三十四只。」 对话中断了。 柜台小姐停笔抬头,哥布林杀手便低声补上: 「再加上不到十只。」 「不到十只。」 「我们闯进去,救出俘虏,水淹洞窟。确认过尸体的有三十四只,剩下的应该不到十只。」 「啊啊……」 嘻嘻。柜台小姐脸颊松动,露出笑容。 不像是死心,更像是一种 ── 拿他没辙。 对于他这种一如往常的模样,她甚至显得有些欣喜。 「第二件如何呢?」 「有哥布林。」他说了。「数目是二十又三只……」 差不多都是这个感觉。 平淡地述说剿灭哥布林的结果。 水淹、火攻、活埋、又或者是淡淡地闯进去歼灭。 投掷、刺出、抢夺、更换武器,塞进事先准备好的装备中。 「……」 少年虽然撇开脸,似乎却很专心地听着这一切。 他的年纪大约十五岁左右。 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剪得整整齐齐,披着的外套也是全新的。 杖上并未镶上代表毕业的宝石,所以想必是中途辍学的魔法师吧。 他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始翻找行李。 接着拿出的是一本小小的册子,以及夹起木炭而成的铅笔。 大概是想抄笔记吧,非常有学生的样子。 但哥布林杀手见状,立刻说道: 「别抄。」 「!?」 少年魔法师浑身一震。 但他似乎不甘心,以十分不服气的视线看向哥布林杀手: 「怎样啦?哥布林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为防万一,做个预习有什么 ── 」 「不好。」 少年像只吠叫的幼犬,而回答他的则是个平淡而无机质,冰冷且低沉的嗓音。 「一旦笔记被哥布林抢走,就麻烦了。」 即使在昏暗的油灯灯光下,也能清楚看出少年太阳穴颤动,脸部表情抽搐。 「你是说我会输给哥布林!?」 「很有可能。」 「你说什么!?」 少年忍不住起身逼问,哥布林杀手嫌麻烦似的把头盔转向他。 ── 是时候了吧? 柜台小姐苦笑着,用手指轻轻朝少年的杯子一指。 「茶,要再来一杯吗?」 「啊,不,呃……」 少年被她这么一问,尴尬地搔了搔脸颊。 「没……没有不要啦。」 「好好好。」 柜台小姐把冒着热汽的淡红色茶水倒进杯子里。 少年一直看着她倒茶的模样,终究露出了十五岁这年纪的少年会有的表情。 ── 也是啦,毕竟都来当冒险者了。 是为了梦想或希望?为了金钱或名誉?总会有足够的理由,也会有逞强跟要面子的一面。 柜台小姐帮少年倒了茶,顺势帮哥布林杀手那已经空了的茶杯也斟满。 「不好意思。」 「哪里您这是客气什么呢。」 她笑咪咪的表情,让少年魔法师连连眨眼。 刚才她迎接这个一身盔甲的奇妙冒险者时也是这样。 虽然不会形容,但和自己来申请注册时的笑容,就是有种决定性的差异。 他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地,对这个一身盔甲的奇妙冒险者开口: 「你就是……大家说的……哥布林杀手吗?」 「有人这么叫我。」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少年魔法师更是整个人朝他探过去。 眼镜底下闪着绿色光辉的眼睛睁得更大,照出了对方的身影。 紧张、昂扬、兴奋、期待,以及不安。 他以掺杂着这所有情绪的表情与声音,说道: 「那,教我怎么杀哥布林!」 「不行。」 哥布林杀手拒绝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在有人教之前都不采取行动,就算教了,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这……」 哥布林杀手简洁地说完,喝了柜台小姐刚帮他倒的红茶。 一口饮尽。 然后喀啦一声放下茶杯,转身面向柜台小姐。 对发呆的少年看也不看一眼,接过柜台小姐递出的文件。 报告书已经完成,之后只等哥布林杀手签名。 哥布林杀手拿起尖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缓缓一歪头。 她为什么会在公会里待到这么晚? 他花了两、三秒的时间,才得出结论。 「抱歉。帮了大忙。」 「哪里哪里。每次都辛苦您了,啊,酬劳……」 「均分,只先拿我的。」 「好的。」 柜台小姐以丝毫不显睡意与疲倦的雀跃模样,转过身去。 她打开金库,拿出装满货币的袋子,用天秤秤重。 哥布林杀手看着她背上跳动的辫子,说了声「啊啊」。 「前次有支刚注册的冒险者团队。」 哥布林杀手说完想了想,补上一句: 「有圃人丫头的那支。」 「您是指他们啊?」 呵呵。柜台小姐的唇透出一丝轻笑,还好藏得住表情,她心想。 「不用担心。他们去驱除老鼠的时候,似乎被咬了一下,但他们有带解毒药。」 「是吗。」 「你放心了?」 「嗯。」 她开开心心地转过身来,用托盘乘着皮袋,放到哥布林杀手面前。 他也不点清里面装的货币,一把拿起来,袋子就发出沉重的沙沙声。是金币。 驱除哥布林一次的酬劳很少,再分成五等分,就会更少。 但如果做了十次呢? 单纯算下来,可以得到相当于独自完成两次哥布林任务的酬劳。 那是在边境的各村庄里生活的村民,流着汗水拼命工作而筹措出来的金额 ── 的两倍。 哥布林杀手把袋子塞进杂物袋,用下巴指了指。 「谁?」 「是个才刚注册成为冒险者的孩子。」 「为什么会在这。」 「这个嘛,因为……」 她悄悄环顾四周,然后将上半身探到柜台上。 就像要讲悄悄话似的,把嘴唇凑向铁盔。胸口的制服受到来自内侧的压迫,微微变形。 「他说想剿灭哥布林,除此之外的工作都不想接……」 「团队呢?」 辫子左右摇动。 「似乎没有。」 「离谱。」 柜台小姐露出一种难以言喻、耐人寻味的表情。 这话由你来讲对吗?她微微瞪了他一眼,揉揉眉心,呼气。 「怎么办呢?哥布林杀手先生。」 「……唔。」 被她以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的示弱眼神这么一说,哥布林杀手低声闷哼。 公会内静悄悄的。 微微的呼吸声与衣物声,铠甲摩擦声,油灯的灯芯慢慢燃烧的声响。 天花板传来些许木头地板的咿呀声,就不知道是因为先前的尖叫而醒来,还是在熬夜。 不管怎么说,打扰冒险者休息,若非十万火急,就是愚蠢至极。 「喂。」 被哥布林杀手叫到,原本低着头的少年吓了一跳地抬起头。 「有房间住吗。」 「呃……」 少年似乎犹豫着该怎么回答。 一张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反复一阵子,然后把滑下来的眼镜推上去。 哥布林杀手等他回答。 「……用不着你管吧?」 「是吗。」 哥布林杀手对这闹脾气似的回答只应了一声,然后看向柜台小姐。 她朝上一指,接着用手指比个交叉,摇了摇头。 意思非常清楚。 「没房间住吗。」 「……」 「现在是春天,感冒倒不至于……」 哥布林杀手起身。 他大剌剌地踏出脚步,少年不由得让视线追过去。 但哥布林杀手对他看也不看一眼,推开了弹簧门。 「跟我来。」 粗鲁的一句话。 哥布林杀手只留下这句话,身影朝夜晚的镇上离去。 少年被丢了下来。 他手忙脚乱地看看门,又看看柜台小姐,然后立刻冲向门口。 「喂、喂,等一下啦!你擅自作什么主……!」 喊完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朝柜台小姐微微一低头。 「……茶,谢啰。」 接着再度开始奔跑。弹簧门大声咿呀作响,让春风吹了进来。 「……呼。」 柜台小姐也悄悄松了一口气站起。 她整理文件,仔细收好,检查金库是否关紧,以及是否上锁。 虽说一楼靠内侧的酒馆与二楼旅馆的管理员都在,但她就是最后一个留下的职员。 虽然今天加班加到晚得不得了,她却一点都不想抱怨。 拿起为了在春天穿而带出门的薄外套,把公私两方面的东西都收进包包。 「我果然,实实在在地受到了您的影响呢。」 柜台小姐嘻嘻一声轻笑,亲吻似的吹熄了油灯的火。 穿过门一看,眼前就像一片海洋。 草原随风起浪,天上有星星,以及双月。 「……哼。」 哥布林杀手用一只眼睛仰望绿色月亮,随即迈出步伐。 少年踩着啪哒作响的脚步声跟上。 「你、你是怎样啦,喂。你到底要带我到哪去……!」 「来了就知道。」 凭少年那有点破嗓 ── 就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恐惧 ── 的声音,问不出任何结果。 哥布林杀手看也不看旁边一眼,踩着大剌剌的脚步,在道路上直线前进。 虽说有星光,又是大道,但也真亏他可以这么毫不犹豫。 少年一边发着闷气,一边被脚下的小石子绊了几次,忍不住骂出声来。 没过多久,就渐渐看得到了。 若说这旷野是海,前方的就是灯塔。 远方微弱的光芒,渐渐地,一点一点地靠近。 同时光芒周围的事物轮廓,也逐渐变得隐约可见。 小小的门。状似用木头搭成的栅栏。几栋建筑物的幢幢黑影。 少年眨着已经习惯夜色的眼睛,耳里微微听见牛的叫声。 「牧……场……?」 「不然还像什么。」 「不,可是,照刚刚那个情形,当然会觉得要去旅馆吧?」 「不是旅馆。」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这么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栅门。 老旧的木栓碰撞出声。就在这时…… 「啊!回来了!」 忽然传来一阵让人以为黑夜中升起了太阳的喊声。 「唔喔……!?」 少年全身一震,转头想找出出声的人。 是个少女。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跑来的,是个工作服底下有着肉感肢体的少女。 牧牛妹亲昵地碰着哥布林杀手的肩膀,舒了一口气。 「欢迎回来。」 「嗯。」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我回来了。」 光是听见他这句话,牧牛妹就觉得耀眼似的眯起眼睛,点头回了句「嗯」。 「这次花了好久呢。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还是别的?」 「有哥布林。除此之外都没问题。」 哥布林杀手说完,头盔微微一歪。 「你还没睡。」 「哼哼,这几天的我,是熬夜妹。」 牧牛妹得意挺起的胸膛微微摇动,少年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唔喔,好大……」 「嗯?」 他太大意了。 牧牛妹耳朵很灵,捕捉到了少年的自言自语,轻巧地弯下腰去打量他。 「这孩子,是谁啊?」 「呜、喔……」 少年整个人往后仰,坐倒在地。他脸颊火热,一张嘴开开闭闭的。 「我、我是,我是,冒、冒险者!」 年纪比他大的女性脸孔逼近。甜甜的汗水味,掺杂着些微的干草香气。 「新人。」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替这个连名字也说不出来的少年回答。 「似乎没有地方过夜。」 「哎呀,是这样吗?」 牧牛妹不知在高兴什么,连连点头说着:「是吗是吗」,似乎很快就猜到怎么回事。 「我无所谓喔。」 她说得若无其事,哥布林杀手回了句「抱歉」低下头。 「麻烦你了。」 「不要紧啦。再说这也很像是你会做的事情嘛?」 「我想跟你舅舅也说一声。他还醒着吗。」 「大概吧。」 「是吗。」 哥布林杀手从轻轻挥手的她身旁穿过,大剌剌走进屋内。 不,或许应该说是回到家。 少年被丢了下来。他好几次看看牧牛妹,又看看牧场的门。 「……你谁啊?他老婆吗?」 「对呀?」 她回答得若无其事,背后传来短短一声「不是」。 牧牛妹心想原来他听见了,轻轻伸出舌头笑了笑,少年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她。 「那你是怎样啦……」 「你不懂?」牧牛妹轻声一笑。「意思就是说,他想让你在这里过夜。」 「不,这也太莫名其妙。」 「别说了别说了。来,进去吧。」 「住手,喂,放开我!」 「来来来,别挣扎。」 新手魔法师,对上老练的农家。 力气自然是比都没得比。 「不行。」 何况是年资更凌驾在她之上的农家。 主屋的餐厅里,牧场主人来到餐桌前就座,一句话就驳回了房客的请求。 正对面坐着哥布林杀手,他的两侧则坐着红发少年与主人的外甥女。 最先提出反驳的,是噘起嘴的牧牛妹。 「咦咦?有什么关系嘛?舅舅。就让他住个一晚嘛。」 「你喔……」 牧场主人晒黑的脸上皱起眉头,看向这个太缺乏危机意识的外甥女。 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不。 她早就失去了童年时代。牧场主人深深叹了口气。 「……你要知道,刚注册的冒险者,就和路边的游民没什么两样喔?」 「这……!」 对此反应剧烈的是少年。 他拍桌子拍得餐具应声弹起,探出上半身逼问。 「开什么玩笑!你说我和路上的混混没两样?」 「闭嘴。」 就只这么一喝。 低沉的嗓音中没有抑扬顿挫,十分平静,但就是有种几乎把人压垮的迫力。 是否经历过生死关头这种事,相较之下根本不值一提。 这个男人日日挂心天与地的状态,为家人着想,一心一意挥动农具。 这些岁月自然有其重量。 「呜……」 少年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牧场主人用看着乌鸦或狐狸似的眼神,白了他一眼。 「就是摆出这种态度,才会让人不愿、也无法信任你。」 冒险者制度,冒险者公会的目的,正在于此。 所谓冒险者,就是一群游民。所以要给予他们信用,同时避免他们走上犯罪之路,维持治安。 即使驱除怪物才是主要目的,但这个制度对于统整露宿街头的游民,想必也非常有效。 虽然也有些贫嘴的人说这是为了少几张嘴吃闲饭…… 至少,只要这些人不触法、正当赚钱,也得到名声,那就没什么好抱怨。 冒险者和其他职业不同,虽然危险,但努力也容易换来成果。 那么 ── 初出茅庐的新人,十个等级中最低阶的白瓷等级,又是如何? 实实在在是免谈。 他们才正要开始争取信用,现阶段还不值得相信,反而是理所当然。 当然了,既然身为冒险者,也就不至于像一般游民一样被当成罪犯看待。 这种时候更需要靠礼节,乃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既然当事人是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就难怪会得不到信任。 何况…… 「我们家可是有年轻姑娘。有个万一该怎么办?」 「舅舅,你太会操心了啦……」 「你也闭嘴。」 被他这么一说,牧牛妹含糊地把话吞回嘴里。 可是啊,你想想嘛 ── 这几句小声的自言自语,牧场主人全不当一回事。 「……那么。」 改由哥布林杀手开口。 他随手指向窗外,外头有间被夜色抹黑的小木屋。 是他跟牧场租用的老旧仓库。 「让他住我租的仓库如何呢。」 「……要是这孩子」牧场主人朝外甥女一指。「出了什么事,你有办法负责吗?」 不。哥布林杀手缓缓摇头,接着斩钉截铁地说了: 「所以我不睡,看管他。」 牧场主人咬紧的牙关发出咒骂似的声响。 实在是,让人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人 ── 这个可悲的、精神脱缰的青年,这些年来看到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牧场主人不会不知道。 牧牛妹轻轻碰上他忍不住用力握紧的拳头,小声说道: 「……舅舅。」 「…………好吧。随便你。」 他终于让步了。 他不能不让步。 不是把这个少年扔出去餐风露宿,就是逼这个精疲力尽的青年不睡觉看管少年。 牧场主人并非傲慢到能够从这两个答案中选择一个。 他把双手从外甥女手上拿开,交握在一起,祈祷似的按在额头上。 「……相对的,你要好好睡觉。」 「对不起。」 「不要道歉。冒险者明明就是靠身体当本钱的吧。」 「是。谢谢您的关心。」 哥布林杀手乖乖点头。 牧场主人不会因为他道歉或道谢就高兴,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但他不想因此就不道谢、不感谢,变成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啊啊,对了。」 正因如此,哥布林杀手翻找杂物袋,抓起一只金币袋,放到桌上。 这一放之下碰出了沉重的沙沙声,塞满袋子的金币倒了出来。 「这是这个月的份。」 「……唉。」 钱是一种最简单明了的指标。远比单纯诉诸他人的善意要来得有诚意。 然而对于用钱解决事情的态度,应该给予肯定吗? 牧场主人得不出解答,叹了口气,抓起了金币袋。 哥布林杀手见状,说了声:「就这样」,随即离席。 「走了。」 「啊,喔、喔喔。」 这句话不容分说,少年不由自主地乖乖点头,从后跟去。 牧牛妹也跟着起身,用力拉扯哥布林杀手的袖子。 「啊,对了对了,明天你要怎么办?」 「看委托。但才刚回来,他们应该打算休息。」 「我问的是你耶。」 真是的。牧牛妹早已习惯,只搔了搔脸颊,并不继续追问。 她喃喃说了句「算了,没关系啦」,眯起眼睛,放开他的袖子。 然后手放到腰间轻轻挥动。 「早餐我会准备好。晚安啰。」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晚安。」 哥布林杀手打开门,和少年一起走出去。 仓库位于牧场后头,虽然老旧,但修缮得很好。 「所以,结果他们到底是怎样?」 「什么怎样。」 看完哥布林杀手带他去的仓库内部情形后,红发少年不服气地开口了。 油灯沾满煤灰,橙色灯光照亮的室内杂乱得有些诡异。 四周的架子上塞满各种看都不曾看过的破铜烂铁,药水味混在尘埃中飘来。 少年隐约觉得,和学院导师们的房间很像。这让他非常不中意。 要说不满,哥布林杀手指给他当床的稻草堆,也很让他讨厌。 他发牢骚地问说这是要怎么睡,哥布林杀手就回答「铺上外套」。 少年嘀咕着「这样不是会沾满稻草吗」,但仍乖乖照做。 「既然不是老婆,那应该就不算你家人吧?」 「……也对。」 整个人往稻草堆上一躺,发现比想象中更柔软。 少年吃惊地「喔」了一声,哥布林杀手便在他正对面的门前大剌剌坐下。 「对方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什么啊。」 「从以前就认识的人。一家之主,以及他外甥女。客观来看,就是这么回事。」 哥布林杀手只说到这,便不再开口。 少年从稻草堆上瞪着他,但隔着铁盔,连他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都看不出来。 少年干脆改看天花板,接着翻身盯向货架,打量排列在架子上的各种物品。 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到底是要怎么用,少年根本无从想象。 过了一会儿,少年又翻了个身,看着姿势和先前一模一样的他,呼了一口气。 「……你不睡吗?」 回答的声音非常小。 「我睁着一只眼睛也睡得着。」 「真是。要别人留下来过夜,却连你自己都怀疑我喔?」 「不。」 哥布林杀手的头盔微微晃动。少年注意到他是在摇头。 「是为了防范哥布林来袭。」 「啥?」 「毕竟我和他们分开睡。若无法立即行动就伤脑筋了。」 「……这是怎样啦?」 「你如果想杀哥布林,至少得做到这地步。」 然而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后,翻身过去仰躺。 他的视野中,有着从天花板垂下的油灯,被风吹得咿呀作响,但仍亮着灯火。 即使眯起眼睛,阖上眼睑,还是会看到微微的橙色光芒。虽然油灯明明没有那么强的光。 少年从正下方瞪着火焰,过了一会儿,噘起了嘴唇。 「……根本就用不着这样吧。」 「是吗。」 哥布林杀手回答。 「你这么认为,也无所谓。」 「……」 「睡吧。明天我送你去公会。」 说完这个穿着盔甲不脱的奇妙冒险者,就不再说话了。 ──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少年狐疑地斜眼瞪着他那脏污的头盔,思索起来。 自己是受情势所迫,阴错阳差来到这里,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他为什么会让一个素未谋面的新进冒险者,在自己的房间过夜? 还不惜说服那两个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老婆和岳父的人? 如果说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贵族,有着大笔积蓄,又或者是女人,那还可以理解。 但让少年过夜,对他应该一点好处也没有吧。 又或者是传闻中会伺机围殴新人,把新人全身上下搜刮殆尽的那种土匪 ── ? ── 不,可是,他好歹是银等级耶。 公会的审核漏洞百出,或是和他勾结舞弊的可能性,实在很低。 听说在公会创立之前,甚至有冒险者会在路过的村子遭到杀害。 ── 而且这家伙的头盔和铠甲又脏兮兮的,可怕得要死。 少年翻过身去,仿佛要逃开这顶黑暗中一直盯着他看的头盔。 ── 看他那副德行,收留我只是出于好心? 「…………怎么可能。」 不可能。少年点点头,握紧了偷偷藏在衣服底下的短剑。 ── 该死,我可不会白白被宰! 少年自负有本钱把自己定义为一个「不能掉以轻心的人物」。 他下定决心,无论对方有什么图谋,绝不会让别人趁他睡觉时偷袭而丧命。 因此,直到最后,他都并未发现自己轻而易举地睡着了。 「……唔、喔……?」 促成少年意识清醒的,是稻草在皮肤上造成的轻微刺痛感。 映入朦胧视野中的景象,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学院的宿舍。 ── 首先,那里的床就不是稻草啊。 少年伸手去翻找枕边,不,应该说是头部附近的稻草,找到眼镜,戴上。 塞满了破铜烂铁的仓库里,尘埃在微微射进的阳光照耀下飞舞。 「……啊、啊啊。」 对喔。 自己是被那个叫做哥布林杀手的人,带来这里睡觉的。 那个坐在门口不动的奇怪冒险者,已经不见踪影。 从射进的阳光高度来看,应该才刚过天亮不久。 「……啧,莫名其妙。而且这不是搞得我满身稻草了吗?」 少年啐了一声,站起来,拿起铺来当床的外套。 他看看四周,虽然也有些迟疑,但还是不顾一切,奋力拍去了外套上的稻草。 一穿上外套,又有种些微的刺痛感,他皱起眉头走出了仓库。 「……呜、哇。果然好冷啊。」 虽说已经是初春,早晨仍然留有冬天的气息。 少年拉高外套的衣领,全身抖了一下。 牧场飘着一层就像洒着牛奶似的淡淡白色晨霭,令人仿如身在雾中。 由于来时夜已经深了,让少年根本不清楚牧场的地形,不过仍大概找出了要去的方向,迈步前进。 结果他所料不错,在不怎么远的地方,就有一口小小的、加了顶盖的井。 井的上方架有横梁,绳子从横梁上绕过,两头绑有桶子与做为重物的石头。 是简单的吊桶构造。 少年把桶子扔进井里,拉着石头往上抬,让水桶深深沉入水中。 接着慢慢放松拉绳子的手,先前拉起的石头便往下垂,带起了桶子。 少年摘下眼镜,噗通一声,一头泡进冰冷的井水中。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唔!……噗啊!?」 他把几乎令人窒息的冰冷享受个够,抬起头来,用力甩去水滴。 接着漱过口,把水吐向脚边的牧草,粗鲁地抓起外套衣摆擦了擦脸。 以早晨整理服装仪容而言,虽然粗鲁,但俐落的确是好事。 「……嗯?」 结果他再度从白色烟雾的另一头,听见哒、哒几声干涩的声响。 和下厨的声响不一样。和木工、务农的声响,又或者是劈柴的声响,也都不一样。 既然立志走魔法师这条路,要是好奇心不强,当然走不下去。 少年想过去看看,这时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啊,糟糕!」 他急急忙忙回到仓库,抓起立在稻草床铺旁的杖,然后折回。 干涩的声响还是一样响着,可以确定不会离太远。 没过多久,他在雾气的另一头,找到了会动的影子。 朝阳慢慢透过云雾,不必动用法术,就揭露了影子的真面目。 「……喔。」 是哥布林杀手。 他还是一样身穿脏污的皮甲,戴着廉价的铁盔,深深压低姿势。 他对峙的对象,是围绕牧场的木头栅栏上,一个硬是有点低的位置上所划的圆圈标靶。 插在靶上的小刀,应该就是哥布林杀手所掷出的。 少年猜出了先前那些声响的原因,所花的时间还不如在学院被老师出难题时来得久。 「……你在做什么?」 「练习。」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走向靶子,随手拔起插在上头的武器。 就少年看来,这些都只是普通的小刀,完全不是投掷用的武器。 不,还不只是小刀。 仔细一看,插在靶子上的有剑、短枪、手斧,还有……那是柴刀? 这样看来,说不定草地上的那些石头,也是哥布林杀手掷出的? 投掷。 少年在脑中反刍这个字眼。 ── 所谓冒险者,所谓战士,不是应该拿着武器挥动吗? 「武器这种东西扔出去,不就没办法战斗了吗?像个白痴一样。」 「去抢就好。」 哥布林杀手用手指摸了摸拔出的小刀刀刃,仔细检查。 「从那些哥布林手上。」 少年对这个答案哼了一声。 「……一开始就拿好武器不是比较好吗?」 「是吗。」 「再说哥布林这种货色,要是一发法术搞不定还像话吗。」 「是吗。」 「而且……你今天不是休假?你不就对那个女人说过?」 「之前,我曾经休长假,结果动作变迟钝。」 哥布林杀手说着,随手把武器扔到脚边。 然后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慢慢转身背对靶子。 「下次未必还杀得了对手。」 说着哥布林杀手转过身去。 同时从散落在脚边的武器中抓起一件,更不加瞄准地掷出。 干涩的声响响起的同时,在空中转了一圈的短剑,插进了靶子的正中央。 「哼。」 他就这么捡起武器,接连掷出。 他默默地、默默地,掷出又捡回,掷出又捡回。一心一意地反复练习。 ── 一点意思都没有。 少年在草地上蹲下,大大打了个呵欠。 「丢不会动的靶,根本没什么用吧?」 「不晓得。」 「而且这靶的位置有点低吧。」 「是哥布林咽喉的高度。」 少年不再说话,就听见远方传来温暖的喊声:「吃早饭啰~!」 回头一看,看见晨雾已经散去的牧场另一头,牧牛妹从窗户探出上半身,朝他们挥手。 哥布林杀手停下手,觉得有些耀眼似的看向她,点了点头。 「知道了。」铁盔随后转过来朝向少年。「走啰。」 ── 哼,想也知道反正不会有什么像样的饭菜。 少年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跟向哥布林杀手。 ── 要是难吃,看我踹翻餐桌。 早餐是炖浓汤。 少年续了三碗。 「呜、呜咕咕咕……」 「你吃多了。」 从郊外的牧场跨过镇上的门,前往公会的路途中,少年的脚步始终拖泥带水。 他拄着杖拼命踏出脚步的模样,甚至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壮烈的冒险。 踏破远得无边无际的旷野,好不容易来到城堡前的冒险者,想必也不过如此。 待少年穿过弹簧门,冲进等候室的喧嚣后,立刻整个人瘫软似的坐到椅子上。 今天来到公会的冒险者,一样很多。 新来注册的人固然多,来找日常工作的人当然也很多。 「呜恶恶恶恶……」 「在遗迹里好不容易找到升降机,结果办庆功宴喝到宿醉,根本是白痴吧?」 「我是想说养精蓄锐一下……」 「你是白痴吧?」 因此宿醉的冒险者也并不稀奇,零星有几个人瘫在长椅上。 少年似乎也被当成这类人物,并未太受瞩目。 「那我走了。」 哥布林杀手低头看着占据了一张长椅、呜呜叫个不停的少年,说了这句话。 「一开始要去下水道……驱除巨大生物……怎么说,驱除一些巨大老鼠之类的。」 「我啊……要做的是……剿灭哥布林、啊……!」 「是吗。」 哥布林杀手只说了这句话,就背对少年,走向平常固定坐的位子。 也就是公会等候室最里头角落的那张长椅。 五年……不,六年前,他才刚当上冒险者的时候,那张椅子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开始有群同伴聚在那里,还有有事找他的人和只是来打招呼的人,会出现在那里。 今天也是一样。 蜥蜴僧侣站着摇动尾巴。长椅上则有被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以及被他们夹在中间的女神官。 然而 ── …… 「哥布林杀手先生……」 气氛似乎和平常不一样。 被伙伴们围在中间的女神官,双手用力在膝上握紧,发出无力的嗓音。 「怎么了。」 「听说本来是有机会晋级啦。」 听到妖精弓手代她回答,哥布林杀手「啊啊」地点点头。 「差不多了吗。」 冒险者被划分为从白瓷到白金的十个等级。 姑且不论超人般的白金,其他等级的区分基准,即为所谓的「经验值」。 也就是酬劳金额、对邻近地区的贡献,以及人格。 女神官打倒地下遗迹的某个叫什么来着的怪物,晋级为黑曜等级 ── 是在一年前。 之后还在水之都讨伐了某种巨大眼球怪物,以及攻进市镇的小鬼军团头目。 接着在北方历经与小鬼圣骑士的战斗,金额与贡献度都赚得很足。 人格更是不用提。 原来如此。会获得晋级机会,的确不无道理。 既然这样,她会这么沮丧就是因为…… 「结果没成吗。」 「似乎是没成。」 亏她还带着推荐函呢。听到妖精弓手这句话,女神官弱弱地回答:「是。」 那沮丧的模样,就像只被抛弃而且淋湿的小狗,声音也宛如啜泣般细微。 「听说是、因为,我的贡献度不太够……的样子。」 「这也难免。毕竟我等一行全是银等级呐。」 蜥蜴僧侣帮吞吞吐吐的她补充完,矿人道士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捻着胡须: 「所以是在怀疑你抱咱们大腿了?倒也有人这样看事情。」 哪怕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冒险者,对此也无能为力。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她 ── 女神官起初所属的团队,早已不存在。 本来应该和她一起从白瓷等级成长的成员,如今一个也没留下。 朝柜台一瞥,只见柜台小姐正忙得像只陀螺鼠般,跑来跑去地应对冒险者。 从她注意到视线而合掌表示「对不起」的情形看来,想必是情非得已。 毕竟冒险者公会并非她一个人在经营。 有上司,有文件,有审核,有事务手续,社会就是如此运作。 个人的努力虽然不可或缺,但世事永远不会简单到只凭这样就能推动。 「那、那个,请大家别放在心上。」 女神官似乎顾虑到陷入思索的哥布林杀手与其他伙伴,坚强地说了。 「而且我想,只要继续努力,一定就能得到肯定……」 「也对。说穿了就是只要让他们知道你本事足,有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吧?」 「呣……」 对于矿人道士的提议,蜥蜴僧侣本来站在墙边,深谋远虑地双手环胸,这时尾巴一甩: 「在我们的部族,倒是认为不分大小,能把战技传授给后进便是强者。」 「就是这个!」 妖精弓手试着弹响手指,但只有「嚓」的轻轻一声。 她噘起嘴唇,又多试了一次 ── 声音还是不够响亮,矿人道士窃笑出声。 「……怎样啦?」 「没啊,只是在想你到底指哪个。」 妖精弓手恨不得瞪穿他,但矿人道士完全不当一回事。 见他笑着捻须装蒜,妖精弓手打定主意地想着「之后再给你好看」。 「……也就是说啊,如果问题在于等级,那么组个只有白瓷等级和黑曜等级的团队去冒险不就好了吗?」 「有道理喔。这里好歹是以公会为名,只要让他们看看所谓学徒的形式就行了。」 「呃……」 女神官抬起头,不解地以目光扫过众人一圈,眼睛微微颤动。 他用舌头轻舔干涩的嘴唇,轻轻将食指按上去,一字一句、仔细确认着说: 「意思就是,要和各位以外的人去冒险……吗?」 「嗯。」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了。 「不是坏事。」 「那么,就这么说定啰。」 妖精弓手意气风发地摇动长耳朵。 她是长命种,不会为了小事情烦恼。 「就随便找几个……说随便有点不好,总之就是找些白瓷等级的孩子……」 就在这支团队的成员正准备采取行动的时候。 「呵。就算是后卫,这种畏畏缩缩怕东怕西的家伙最好有办法晋级。」 一道带刺的声音传来。 妖精弓手不悦地唔了一声,竖起长耳朵搜敌。说话的人正慢条斯理地从长椅上起身。 是个红发少年 ── 正是身穿长袍,手持法杖,戴着眼镜的那名少年法师。 女神官啊的惊呼一声,随即瞪大眼睛: 「我、我才没有畏畏缩缩。」 「没有吗?我倒是听说当神官的,每~次都是这样啊?」 嘿嘿。他得意地嗤之以鼻,朝女神官半翻白眼。 当事人多半认为自己这种扬起嘴角嘲笑的模样,算得上某种形式的耍帅。 但他并未发现,实际上给人的印象却是滑稽又丑陋居多。 「每次遇到困难,你们不就只会发着抖,神啊神地哀哀叫吗?」 「你……!」 少年的狂言实在太过分,让女神官说不出话来,只见她白嫩的脸颊转眼间涨红。 女神官难得、却也理所当然地激动起来。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也,做了很多……」 ── 做了很多,什么事情呢? 有足以带着自信、抬头挺胸讲出来的事迹吗? 接受指挥,祈祷天神让众人平安,给予庇佑,引发神迹。 求神。而自己又做得了什么?做到了什么? 女神官不由得说到一半就住口,红着脸低下头,握紧的拳头发抖。 少年一副辩赢的模样,得意地挺起胸膛。 「既然要妄加褒贬,那么自己被说三道四,可也怨不得人啊。」 蜥蜴僧侣就像要一口咬上来似的把头探过来,让少年退开了两步。 「毕竟嘲笑一名神官,就等于是嘲笑上百万的神官。」 蜥蜴僧侣长长的脖子转动,少年也跟着看向四周,果不其然。 从新手到老手,冒险者们的视线都聚集在少年,以及涨红了脸的女神官身上。 「论这世道,若少了天神庇佑,就连活下去也不太容易。」 听他这么一说,少年会「呜」的一声无言以对,也是在所难免。 他是在众人环视之下喊出那样的话,完全没考虑后果。 「等等,你呀!有胆子就看着我的眼睛,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试试!」 「喂,笨蛋,别说了。我们要去杀老鼠了啦,老鼠。这样可以练功。」 「放开!放开我啦!我要给那家伙好看!放~开~我~!」 见习圣女胡乱挥动圣杖,被新手战士强行拖走。 他们算是显著的例子,而其余众人,或多或少也都有着类似的反应。 当然了,相信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出于来自男女差异的偏袒,或是因为熟识而相挺。 然而,其中有大半都对少年投以责怪的眼神,并不只是因为这些私情。 有些冒险者看不起不上前线的神官,笑他们只是负责治疗的人。 相对的,也有不少冒险者曾经受过神官们搭救。 插图06 无论任何人,都不喜欢受伤、疼痛、中毒、受诅咒,却被置之不理。 团队若有神官,自然不在话下;即使没有,只要肯捐献,神殿总是来者不拒,一律施以救治。 况且明白这些人曾经为自己祈祷、咏唱、念诵,又如何能够看轻他们呢? 「我、我也……」 然而,如果就这么退缩,就没办法把冒险者这行做下去。 「我也是冒险者!」 姑且不论见识的狭隘,看到少年不对周遭认输而喊回去的态度,倒也有人瞪大眼睛「哦?」了一声。 说得极端点,冒险者是一种自己对自己负责的职业。 正因如此,哪怕看轻神官,只要具有能独自承担的气概,那就无所谓。 「哥布林这种货色根本不算什么!结果你是怎样?哥布林杀手?」 他挺出杖 ── 指向哥布林杀手。 这是一种魔法师用来表达自己愤怒的动作,意思是「小心我对你施法」。 「叫我不要抄笔记,不告诉我驱除哥布林的秘诀,乖乖去杀老鼠?开什么玩笑!」 相信少年的情绪应该累积已久,只见他一鼓作气吼个不停。 「我就是要宰了哥布林!」 他喊声凄厉,但哥布林杀手听了,只微微一歪头。 妖精弓手在一旁让一双长耳朵频频颤动,双手抱胸,看向他的铁盔。 「怎么,欧尔克博格……这你弟吗?」 「不是。」 哥布林杀手说得斩钉截铁。 「我只有姐姐。」 「是喔。」 妖精弓手叹了口气,以非常有森人风格的优雅动作,耸了耸肩膀。 「总觉得每次都听到跟那个小男生讲的话很类似的台词,害我都变得不会吃惊了。」 「是吗。」 「所以,他是谁?」 「新人。」哥布林杀手说了。「似乎是魔法师。」 哥布林杀手的视线,不是朝向拿着杖指向他的少年,而是女神官。 她低着头,肩膀僵硬,什么话都不说。 十五岁 ── 不,已经十六岁了吧。虽说她在一年前就当上了冒险者,年幼这点并不会变。 她的这一年,被一句「什么都没做」否定,该对她说什么 ──「这不就定下来了吗!」 此时一道坚毅而爽朗的声音插了进来。 第三者的介入,让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身为守序善良的骑士可不会置之不理啊!」 美丽的女骑士得意地哼哼几声。 她那闪闪发光的笑容,在在述说着她是「觉得好像很有趣所以参一脚」。 背后则可以看见重战士不想领教似的举起一只手,表示「我拦不住她」。 「怎样啦……你又是哪位?这不关你的事吧?」 「呵呵呵,虽然我迟早会听见天神启示而成为圣骑士,但现在没听说过也怪不得你们。」 对以狐疑眼光瞪着她的少年,女骑士完全不放在心上,威风凛凛地挺起含蓄的胸部。 「也罢,少年,你先听我说。我有个好主意!」 女骑士灵活地弹动修长但略显粗犷的手指,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也不理会妖精弓手不高兴地竖起长耳朵,朝少年一指: 「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就去剿灭哥布林给大家看看。」 「正、正合我意!」 「好,话可是你说的。」女骑士的眼睛发出危险的光芒。「只是!」 她的食指就像长剑一般犀利地挥过。 「头目就由那边的神官小妹担任!」 「咦咦!?」 被这剑尖般的手指一指,女神官震惊地回过神来,发出尖叫。 她慌张地瞪大眼睛,看看眼前的手指,又看看另一边的少年。 「我、我来指挥吗?指挥这孩子?这……」 「不要叫我孩子!而且话都说完才追加条件,也太卑鄙了吧!」 「少年,你太天真了。骑士就是要堂堂正正地玩弄计谋。要诅咒就诅咒你自己不成熟,才会轻易上当!」 「……那、那个,不好意思,我可还没答应耶。」 「废话少说!」 听女神官发出「呃」一声可爱的抗议,重战士默默仰望公会的天花板。 没有天谴。看来至高神似乎认同那个女骑士是守序善良的人。天啊。 哥布林杀手远远地看着这热闹又吵杂的一区,「唔」了一声。 「你怎么看?」 「思虑的肤浅,应是出自经验的不足。」 蜥蜴僧侣重重点头,眼珠子转了一圈。 「虽不清楚会用的法术有几种,能唱几次,但他的骨气不错。」 「法术实在不知道。」哥布林杀手想了想之后回答。「多半就是一、两种。」 「术师兄怎么看?」 「不管好处或坏处,都是原石。」 矿人道士愉快地捻着胡须,毫不迟疑地说了。 喧嚣的正中心,眼睛瞪成三角形大闹的少年,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正被人如此评估。 「很粗糙,才刚挖掘出来,连土都没拍掉。得琢磨琢磨才知道。」 「之后就看怎么锻打是吧。」 「我有同感。」 「那么就说定了吧。」 咚的一声,一只粗犷的手掌拍在哥布林杀手肩上。 回头望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名巨汉 ── 重战士。 「你会夸奖其他冒险者,可真难得啊,哥布林杀手。」 「虽然没打算夸奖……」 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讽刺,还是单纯陈述事实。 因为不知道,哥布林杀手歪了歪头盔。 「是吗?」 「是啊。」 「是吗……我倒觉得你会来关照我们的人,也很稀奇。」 「关照的不是我,是她。」 他下巴所指的方向,可以看见女骑士正在应付女神官和少年。 不,换个角度来看,说不定只是跟他们一起胡闹罢了。 但至少哥布林杀手,就没办法对她说些什么。 女神官当初为何,基于什么理由和他组队。 她最初的团队,走上了什么样的末路。 明明这些都只有他知道。 但出言劝诫少年的是蜥蜴僧侣,而转换话题的是女骑士。 这些都是他做不到的。 「……抱歉。帮了大忙。」 「没什么好在意的。」 重战士格外粗鲁地说完,撇开视线,搔了搔脸颊。 「我欠你的人情更大,就一点一点还。」 听他这么说,哥布林杀手思索了一番。他没印象。 但这对重战士而言似乎很重要。 「……是这样吗?」 「是啊。」 「是吗。」 哥布林杀手小声说完,头盔不动,只有一双眼睛朝向重战士。 「我也一直觉得欠你人情。」 「那,你就一点一点还吧。」 「是吗。」 「……所以?你在想什么?」 「想怎么杀哥布林。」 重战士露出与皱眉只有一线之隔的笑容,说声:「我想也是。」 只要是认识他的冒险者听到这句话,十之八九都会笑说我就知道。 哥布林杀手。 这个开口闭口就是哥布林的「怪家伙」,已经成了熟悉的风景之一。 「只是。」 这样的他,小小说了一声,目光在公会内扫过一圈。 女骑士和少年大声嚷嚷,妖精弓手放弃弹响手指,转而逗弄他们。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看着她们,一边盘算一边发笑。 其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冒险者,隔得远远地看着,不时起哄。 公会柜台里则可以看到监察官放声大笑,柜台小姐也微微露出笑容。 长枪手完成了委托,「呀喝~」一声冲了进来,被魔女念了两句…… 而在圈子正中央,则是不知所措但仍留在原地的女神官。 被妖精弓手贴住的她说了句:「我也会喔?」轻而易举地弹响了手指。 她慌张、不知所措,为难,但仍显得开心而幸福。 是一如往常的风景。尽管人们来来去去,相信这样的风景还是会永不改变地持续下去。 哥布林杀手又说了一次「只是」。 「……如果能顺利,当然再好不过。」 「你说得对。」 重战士低声一笑,用力拍了拍哥布林杀手的肩膀。 第3章『法术资源』 首先最该描述的,是有关他们所犯的疏忽。 装备准备充分。团队阵容也很均衡。 他们和轻忽与大意的精灵都无缘,也并未发生队伍遭到截断的情形。 但他们还是全军覆没了。这是为什么呢? 坐镇在天上的「真实」之神,肯定会在满面笑容之中这么说: 「因为今天我想灭个团。」 他们所接的委托,是扫荡训练场建设预定地附近的怪物。 与不祈祷者的战斗,从神代就延续至今。 过程中建造出来的许多堡垒或城堡,都已悉数沦为遗迹。 这五名冒险者所前往的,就是这样的遗迹之一。 一群由第九阶的黑曜等级与第十阶的白瓷等级混合组成的,比菜鸟阶段进了一步的冒险者。 他们有过几次冒险成功的经验,和以前一样,对一座遗迹展开探索。 然后,攻击栖息在里头的哥布林。 他们稳扎稳打地排好队伍,备妥法术,踢开墓室的门,杀了进去。 然后挥动武器,射出闪电与火球,践踏尸体,撬开宝箱。 是一场典型的入侵与掠夺。 「真是的,和小鬼打实在不过瘾啊。」 蜥蜴人扛着鲨齿木剑,大声呼气。 他的肌肉锻炼得让鳞片鼓起,显然是战士。 「只要正面硬拼,根本没有会打输的因素嘛。」 「是吗?我倒是觉得这样就挺开心了。」 回答这粗犷嗓音的,是个开心欢笑的凡人少女。 她穿着与亵衣没有两样的铠甲,毫不吝惜地展现那健康而修长,却又很女性化的身材。 从她立在脚边的巨大战斧,就能看出她的穿着虽然性感,却并非只有性感。 她身为侍奉战女神的神官战士,像要夸耀自己美丽的身材似的扭出腰部曲线。 看着她这样而呼着气的,是即将步入中年、同为凡人的魔法师。 他在发线已经逐渐后退的额头上一拍,以仿佛能在岩石上刻字的尖锐视线看向女子。 「就算开心,也请不要冲进敌阵。一形成乱战,我连法术都不能用。」 「军师大爷生气了耶?」 神官战士对这似乎(虽然并非似乎)在责怪她的话语毫不在意,笑个不停。 「有什么关系嘛?可以省下法术,再说战术不就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问题不在……不,算了,也好,晚点再来训话。别说这个了,情形如何?」 「慢着。」回答他的不是神官战士,而是一个低沉、尖锐而阴郁的嗓音。 是一名一身黑衣的男子。他蹲在这些哥布林留下的一批容器与宝箱前。 「这些家伙还耍小聪明,装了陷阱。」 虽然连面孔都遮住,从他碰锁的手法,看得出是盗贼。 然而他并非常人。不,应该说不是凡人。从头巾伸出的尖锐耳朵,是黑色的。 是成了祈祷者的暗人。 「解得开吗?」 「别问蠢问题。」 听军师问起,暗人嗤之以鼻。 「跟我的同胞比起来,简直是儿戏。」 「但愿里头装的东西不会只能换些零用钱。」 宝箱应声打开,另一名有着丰满肉体的美女从旁凑过去看。 她脖子上挂的是以细链系住的金色车轮。是守护旅途与交易平安的交易之神圣符。 侍祭忧郁地皱起眉头,手按脸颊,露出慵懒的表情。 宝箱里装的尽是古代的货币。照这样看来,光是要搬出去都得大费周章。 「大家用起各种武具、法具和粮草都很阔绰,帐目很难打平,伤脑筋呢。」 「轻视辎重可是笨蛋才会做的事情啊,喂。」 长着鳞片的巨大手掌,不客气地抓住她的肩膀。 「连饭也不吃,哪里还能打仗?」 「是啊,我当然明白。」 她以意带亲热的动作,把苗条的手放到蜥蜴人手上,微微一笑。 「所以,还请赚得比花的更多喔。」 「啧,你们打得可真火热。」 神官战士像是在拿他们开玩笑,刻意噘起嘴唇表露不满。 「好了好了,去下一间吧,下一间。除了这间墓室,足足还有三个门没走过耶?」 「也是啊。喂,该侦察门了。我们从北边开始。」 「没有陷阱啦。」 军师一下令,暗人就粗鲁地应声,迅速把长耳朵贴到门上,查探门后的情形。 用不着仔细听,也听得见低吼似的粗重呼吸声。 「里头有下一个猎物。」 这句话让团队成员狰狞地眼神一亮。 战斗、怪物、财宝、英勇事迹。 冒险中有着他们想要的一切。不可能会有更好的工作了。 他们熟练地重新排好队形。 蜥蜴人与神官战士并列,军师与侍祭在中排,后方则有盗贼握好短剑待命,伺机奇袭。 「我们上!」 势如破竹的吆喝声中,蜥蜴人踢破了行将腐朽的遗迹门。 门在一声爆响中木屑四散而倒下,冒险者们一口气杀进墓室。 墓室正中央,昏暗之中的确有个巨大的黑影在蠢动。 未确定的怪物。 然而,看着怪物慢慢起身,拿起棍棒的模样,军师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怪物。 军师瞪大眼睛,文静的他全力呼喊。警告队友。 「是巨人!」 巨人。巨人是怪物的一种。 愚笨,但有怪力。迟钝,但强韧。 身上没有鳞片或岩石覆盖,但除非用火烧过,否则所受的伤势若不重,转眼间就会痊愈。 ──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巨人……!? 军师的脑子陷入一瞬间的混乱。这时他想起,以前曾听说小鬼会雇用保镖。所以这巨人就是保镖? ── 赢得了吗? 虽说和甚至会施展法术的巨魔是比都没得比,但绝对算不上弱小的怪物。 ── 不,我们要赢! 军师强行挥开了涌向心头的恐惧、震惊与不安。就照平常那样吧。 「前锋当肉盾、侍祭放支援,盗贼奇袭,我当火炮。」 「不用警戒后方或保护法师吗?」 「保留实力的话会拼输的!」 「来啰。」 盗贼散往墓室的黑暗中,神官战士呼气大喊:「我们上!」战斗就此开始。 「『赐予我等胜利!』」 「olrlllllrt!?」 胫骨受到附上「圣击」的战斧一击,大树般的巨人痛得闷哼。 「嘿嘿!打到痛脚了吧!」 「喔喔喔喔喔!」 蜥蜴人的鲨齿木剑立刻抓准空档劈了过去。 海中猛兽的牙齿呼啸生风,实实在在咬上了巨人的灰色外皮,然而…… 「喔、喔!?这家伙,很硬啊!」 手上传来像是用木剑砍劈巨岩般的一阵酸麻,让蜥蜴人忍不住嚷嚷起来。 「就说你们啊,为什么一个个都比我先行动!」 「要怪就怪你慢吞吞!」 侍祭立刻出声抱怨。蜥蜴人一边吼回去,一边退开,紧接着巨大的棍棒就击碎了他让出的地板。 「tooorlll!」 历经了千年岁月的墓室也承受不住这一击而震动,石屑纷纷从天花板洒落。 「啧……蛮力还真大!」 侍祭剽悍地一边咒骂一边双手合掌,闭上眼睛。 她以消磨灵魂的祈祷,直接对坐镇天上的众神恳求神迹。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为我等的旅途赐下幸运』……!」 咻咻风声响起,神圣的「祝福」之风在墓室内翻腾。 鲨齿绕上清澈的风,在众神之力的加持下变得更加锐利。 「感恩!喔喔,我们的父祖隐龙啊,尚请照鉴!」 「要赞美也该赞美交易之神!」 蜥蜴人双臂肌肉隆起而挥出的一刀,正面迎击巨人的棍棒。 「olllt!?」 「好啊!」 武器相互咬合,随即被彼此的力气震开。 这一瞬间,被震得脚步踉跄的巨人,脚踝闪过一道闪光。 是暗人施展的匿踪攻击。 这一刀发出噗一声令人不舒服的声响,割断了脚腱,换做是一般情形,将带来致命的结果。 「toorrrrroo!」 「哇,不妙不妙不妙,它生气啦!」 但敌人是巨人。 神官战士尖叫着一个打滚,躲开砸来的棍棒。 伤口从切开处冒着泡泡迅速愈合的模样,对战士而言是令人恐惧的征象。 至今砍中的多次攻击,到底能够造成多少伤害? 用上了天神的神迹也只有这样,而且神迹不可能永远维持。 「还没吗!」 「我知道!」 侍祭为了维持祈祷,额头流下汗水。军师吼了回去,没入自己的意识。 他要抽出刻印在脑海中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涂改,以此窜改世界。 「『卡利奔克尔斯……克雷斯肯特……雅克塔』!?」 然后,他第一个死了。 发出的火球飞往差了大老远的方向,烧焦石材,溅出火花而消失。 就不知军师是否来得及了解到,陷进他后脑勺的闷响是因何而来。 哥布林砸上去的石斧,将他充满知性的脑子连着头骨一起砸烂,飞溅在墓室内。 「groorb!」 「gorr!」 「背面攻击!?」 发出惊呼的人是谁呢? 看见许多小鬼从后方,也就是通往其他墓室的门冒出来,即使诅咒天神也没有意义。 因为封锁门,也就等于封死自己的退路。 相信这样的结果,是本来就应该发生的。 「gorbbbo!」 「oootlltl!」 蜥蜴人迅速看出战况,一边挡回巨人的棍棒,一边大喊: 「两个人挡前面。后退!」 回答他的不是话语,而是一个飞越墓室的影子。 是本已绕到巨人背后的暗人,翻了个筋斗,回头来护卫侍祭。 「你也退下!你的铠甲这么薄,小心白白送命!」 「就说不行不行不行啦!」 神官战士大声嚷嚷之余拼命攻击,但状况不乐观。 先前三个人合力对抗的敌人,现在得靠两个人扛住。而且还得留意后方。 以巨人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后从其他墓室绕到背后突袭,这是小鬼的狡智。 该说是决定性成功,还是致命性失败? 「……!」 侍祭把视线从脑浆横流而毙命的军师身上撇开,咬得嘴唇渗血。 最可惜的就是空留法术资源没用而战败。最该考虑的是如何打破现状。 既然想活下去,想胜利,眼前就要暂时将伙伴的死活置之度外。 她拼命说服自己,为了再度试图祈祷而双手合掌。 「grororb……!」 毕竟她并非已经摆脱危机。 从背后逼近的数只小鬼 ── 不,数目不下十只。 指望它们会对俘虏慈悲,也只是做白日梦。 这些哥布林只把这世上的一切,都当成它们的玩具、掠夺对象或敌人。 就像冒险者会把哥布林杀个干净,哥布林也会把冒险者杀个干净。 「呜、啊……!?」 「继续支援!」 侍祭为了避开刺来的短剑而弄得脚步踉跄,暗人冲过来护着她。 小鬼的武器溅出火花而被隔开,接下来的一刀划破了它的咽喉。 伤口发出吹笛似的咻咻声喷着血,暗人毫不留情地踹倒它。 「我这边可也撑不了太久!」 「好的!我马上祈求神迹!」 侍祭握紧了挂在摇晃的胸部前面的圣符,失去血色的脸颊透出汗水,再度祈祷。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为我等的旅途赐下幸运』……!」 旅人与金币都是在世界上流转的事物。而掌握这流转的交易之神所赐予的清爽圣风,吹进了满是霉味的墓室。 「喔、喔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啊!」 「tootlor!」 蜥蜴人大吼一声的猛击,与巨人的棍棒硬碰硬。 神官战士紧接着甩乱一头秀发,将战斧劈在巨人脚上。 「臭、家伙!我们一起来!」 「好!」 上下翻飞的神圣斧头,与受到「祝福」的鲨齿刀刃,毫不留情地撕开血肉。 「toorl!?」 血沫四溅,巨人刺耳的惨叫声回荡,两名战士的吆喝声震耳欲聋。 话虽如此,状况却极其恶劣。 巨人所受的伤,伤势都很轻。 何况从三对一转为二对一,不,严格说来应该是从五对一转变为四对十一? 少了魔法师的现在,这支团队缺乏致胜的手段,即使想撤退,退路也已经被堵死。 又如何能够期待有起死回生的一步棋呢? 「可恶……!可恶,可恶……!」 神官战士的一双大眼睛渗出泪水,滴落在地。 即使蜥蜴人与神官战士奋勇应战,相信还是很快就会撑不下去。 她心中没有恐惧。有的就只是懊恼。 如果把暗人斥候分配去警戒后方,是不是就能避免这种事态? 不,这样一来,对巨人就会欠缺致胜手段。总觉得结果不会有什么两样。 战斗没有「如果」,这点她也深深了解。然而,正因如此才更是懊恼。 他们是哪一步走错了?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得不到答案,最是令她懊恼。 「啧……!」 第二名战死者是暗人盗贼。 他解决一只,杀了两只,宰到三只时,小鬼的短剑割开了他的脸颊。 能够看穿刀刃上那来历不明的黏液是毒液,可以说他这暗人不是白当的。 他立刻拔出插在腰后的小瓶子。那是解毒剂。 「grorb!」 「grob!grrrorb!」 小鬼当然不可能让他悠哉地喝药。 他们靠着数量优势,毫不间断地持续攻击,暗人的动作转眼间就变得迟钝…… 「唔喔……嘎!?」 「啊啊!?」 暗人终于输给数量的暴力,被拖倒在地,凌迟至死。 蜥蜴人的听觉,牢牢捕捉到了侍祭忍不住发出的尖叫。偏偏就是捕捉到了。 「喂,你还好吗!」 他太大意了。 但又怎么能怪他呢? 毕竟对只求战斗的蜥蜴人给予了情爱的,就是那位美丽的侍祭。 下一瞬间,他发现了。此刻自己已经无法避开巨人高高举起后挥下的棍棒。 巨人自豪的那大树般的力气,是与生俱来的。治疗力也是一样。以武器而言,手中的棍棒也很简陋。 但这些都非常强大。 这是个强敌。强得可怕的敌人。这样不就够了吗? 他们是一群好伙伴。敌人是个好敌手。这段生涯很棒。 这个巨人会愿意吃了他的心脏吗? 他的不满就只有这点。但即使巨人不吃,相信遗骸也很快就会腐朽,回归循环。 那么最后该说的话就只有一句。 「 ── 漂亮!」 蜥蜴人战士被一棍打得头盖骨陷入躯干内侧,就此毙命。 这仿佛遭到断头的遗体,并未喷出鲜血,瘫软倒下。 从手中跌落的鲨齿木剑,碰出了喀啦几声无力的声响。 「咿!」 侍祭看到了这幅景象。 她茫然瞪大眼睛,喉咙违背她本人的意思,溢出抽搐的喊声。 「不要啊啊啊啊啊!不会吧!这不是真的……!」 「啊、笨蛋!已经太迟了啦……!」 侍祭方寸大乱,发出尖叫,跑向丧命的蜥蜴人身旁。 换言之,就是跑向巨人身前。 先前的尖叫,已经太足以吸引小鬼与巨人的注意。 只要看看它们丑陋的笑容,一眼就能看出它们满脑子都是龌龊的妄想。 「臭、家伙……!」 神官战士啐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如果她想逃,是逃得了。只要肯对侍祭见死不救,就能够活着回去。 这一切,想必都会白费。 从出生到现在这一瞬间为止的时间。日积月累的锻炼。伙伴们。梦想。未来。 这些她都明白。 明白归明白,但并不因此存在什么都不做的选择。 「让开!」 「啊、呜……」 被撞开的侍祭,最后在神官战士脸上看见的,是一种无力的,她这年纪的少女会有的笑容。 接着神官战士噗哗一声消失,残渣溅在了侍祭脸颊上。 从陷入地板的棍棒下,只能看见少许头发,以及频频痉挛的手脚。 当棍棒将黏在上头的血肉牵着丝拉起,之后就只剩下一团连着四肢的肉块。 「啊、啊啊、啊、啊、啊……!」 侍祭双脚发抖,当场腿软,下肢丝毫使不上力。 感觉得到一阵要热不热的感觉透出、晕开。 「grrror……!」 「grob!grob!」 哥布林,这些哥布林,一步一步,像要凌虐她似的慢慢逼近。 它们肮脏泛黄的眼睛里,熊熊燃烧着嗜虐的欲望,猥琐的视线更仿佛伸出舌头舔在了侍祭身上。 侍祭坐倒在地,朝着逼近的哥布林拼命挥动双手。 「不、不要啊,不要……不要,请不要,这……!」 她手忙脚乱地挣扎。 一只哥布林嫌麻烦似的一挥手,对保镖巨人下了指令。 「grob!」 「toooorll!」 棍棒猛力一挥。结果就像折断一根小树枝一样干脆。 喀啦一声干涩的声响中,侍祭的脚被击碎,弯往不该弯的方向。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墓室内回荡着这名可悲女子的尖叫声。 用不了多少时间,侍祭的身影就被小鬼群淹没。 很遗憾的,她们的冒险就在这里结束了。 即使重复,但在此还是针对他们所犯的疏忽,重新描述一次吧。 装备准备充分。团队阵容也很均衡。 他们和轻忽与大意的精灵都无缘,也并未发生队列遭到截断的情形。 但他们还是全军覆没了。这是为什么呢? 坐镇在天上的「真实」之神,肯定会在满面笑容之中这么说: 「因为今天我想灭个团。」 来吧冒险者 踏上旅程吧 等在前方的 是龙或岩巨人 还是死灵的骑士 传说的武具也 不知在何方 带一根火把 扛一柄长枪 独来独往 何等自在 向西向东 过了桥 哪怕到了彼岸 客死异乡 心中所求 唯有真爱 公主虽好 不多奢望 但求一夜 鱼水之欢 来吧冒险者 踏上旅程吧 一团六个人,伴随女神官哼着的戏谑歌曲,即将来到训练场预定地。 以前有过一个小小村庄的旷野上,已经搭起了帐篷,工人们忙碌地工作着。 从他们当中有些人身上满是旧伤看来,大概是退休的冒险者? 是该为他们退休后仍能找到工作而欢喜,还是该为他们退休后仍非得工作不可而叹息呢? 女神官无法判断,目光游移,却看到一名女性正朝他们走来,不由得连连眨眼。 是森人。一名穿着与身材都极尽性感之能事的,美丽的森人。 擦身而过之际所飘来的浓浓香水味,让人立刻猜到她从事的是娼妓之类的工作。 「唔喔……」 看得出神的人似乎并非只有女神官,少年就当场惊呼出声。 往旁一瞥,妖精弓手也红了脸,撇开脸装得若无其事。 哥布林杀手则没有什么反应,让女神官松了一口气,伸手按住发红的脸。 「传、传闻我是听说过啦……」 「哈哈哈哈,男人就是种单纯的生物呐。」 蜥蜴僧侣哈哈大笑,尾巴在地上一拍。 「既然知道钱可以花在哪儿,就会想花钱。为了花钱,就得赚钱。」 「啊啊。」 妖精弓手朝身旁的矿人道士一瞥。 矿人道士就像变戏法似的,已经大口吃起了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串烧。 「这下我懂了。」 「呵,你们这些所谓高贵的种族,大概不会懂得买点心来边走边吃的乐趣吧。」 矿人道士大咬大嚼,贪婪地吃完了肉,将竹签啪的一声折断。 他舔了舔沾到手指上的油脂,故意叹了口气,朝妖精弓手纤细的身体一看。 「虽然说森人就是苗条,如果至少能有她那样的料就好了啊。」 「……唔!你说这是什么话!森人本来就……」 一如往常的口角吵吵闹闹地揭开序幕,但对这支团队的成员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然而少年还不习惯,对这针锋相对的口舌之争看得目瞪口呆,急忙拉了拉女神官的袖子。 「咦、啊,喂、喂,他们吵成那样,不用去阻止吗?」 「他们两个很要好的。」 却只被她笑咪咪的一句话就打回来。 他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两个不同种族的人。 来来去去的忙碌人潮,虽然也显得好奇,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看来只要是冒险者,这种情形就是日常光景? 少年以求救似的视线看过去,哥布林杀手自然不用说了,连蜥蜴僧侣也一样事不关己。 「然也然也,来,贫僧也来一串。」 他说着挑了加乳酪的种类买下,一口吃掉,随后大喊「甘露!」 「唔,甘露呀甘露。说到贫僧有什么乐趣,就是这个了呐。」 他以喜形于色的表情(蜥蜴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吃完,然后嗯的一声重重点头。 「也对,就像方才那首歌谣所言,冒险者和一夜情之间的关系,多半是剪也剪不断的吧。」 「不、没有,这个……我是懂啦,可是……嗯。」 地母神是司掌丰饶的女神,和生产与婚姻等事项关联甚深。 女神官大口呼气,摇摇头,决定专心把心情转换过来再说。 毕竟接下来有大工作等着她,不能再把心思花在这些轻浮的事情上。 她双手用力握紧锡杖,深呼吸一口气,在脑子里确认步骤。好。 「呃 ── 那么,哥布林杀手先生,我们走吧?」 「嗯。」 看见他点头的模样,女神官忍不住微微透出笑容。 看来自己没弄错。第一步没问题。 「喔!马上就要去宰哥布林了是吧!」 也不知少年是如何解释他们的对话,只见他仿佛在说「交给我就对了!」般地将杖往路面一插。 「不,不是这样……」 「别说傻话。」 哥布林杀手制止为难的女神官,以撂话似的口气回应: 「是要收集情报。我们去找委托人。」 首先就见识见识他们两人的本事吧。 既然要看看少年魔法师的本领,以及女神官的指挥功力,会这样发展应该也是很自然的。 哥布林杀手的提议并未受到反对,加入了红发少年的团队立刻动身。 委托人是负责统筹训练场扎营作业的工头 ── 也是木匠职业公会的重要干部。 他坐在现场角落的一座帐篷里,有着一把仿佛以岩石削凿而成的黑胡子,是个矿人。 工头亲自把饮料从精美的玻璃水壶倒进杯中,招待冒险者们享用。 冰冷的葡萄酒,让因为先前的旅途而干渴的喉咙十分舒畅。 「怎么?这不是火酒啊,兄弟。」 「混账东西,大白天就喝酒还能动的就只有矿人啊。这里可还有凡人在呢,兄弟。」 矿人道士和工头这么对话完之后,用矿人语互相打了招呼。 『敬矿人的长胡须、众神的骰子,还有冒险者与怪物!』 以这个情形来说,所谓的打招呼,就是干杯三次。 工头擦去黑胡子上沾到的酒液,「那,要说啰。」地切入正题。 「几天前,有支最近开始闯出了些名头的团队,接了委托。」 哥布林杀手喝了一口葡萄酒,插嘴道: 「没回来吗。」 「对。」 工头的回答也非常简洁。 对方是银等级,第三阶的冒险者,这些当然不在话下,但他乃是被铁与火焰所爱的矿人。 只要看看身上的武具,不可能会猜不出这个穿戴奇特装备的人物是何方神圣。 「你就是他们说的嚙切丸吗?」 「对。」哥布林杀手缓缓点头。「也有人这么叫我。」 「哥布林杀手是吧……」 工头低声一笑,一口气喝干拿在手中玩弄的杯子,就像喝水一般。 「你想问什么?」 「是哥布林吧。」 他问这句话的口气不像提问,几乎只是在确认。 「是啊。哎,虽然未必只有哥布林,但哥布林很多。」 工头回答完,粗而短的双手环抱在胸前,露出磨得尖锐的犬齿沉吟。那些可恨的小鬼。 「现在还只是工具被偷……也不能说只是啦,但万一今后有工人遇害就伤脑筋了。」 「果然是哥布林吗。」 「工人也还罢了,但像娼妓啦、行商人啦可就不一样。再说也没办法花大钱来驱除哥布林。」 「剿灭哥布林就是这样的工作。」 「……等等,欧尔克博格。」 哥布林杀手自顾自同意地点头,妖精弓手的手肘从旁顶了顶他的肚子。 看到森人插嘴,工头皱起眉头,但并不多说什么。 冒险者有冒险者的一套,有本事的人不会连这点都不懂。 「怎么?」 铁盔粗鲁地转过来,妖精弓手压低音量,摇动长耳朵对他说: 「现在是还无所谓啦,但是你可别忘了,要指挥的是她。」 「嗯。」 「……真的吗?」 「不过,紧急状况就另当别论。」 「是。遇到紧要关头,还要拜托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盈盈一笑,一板一眼地鞠了个躬。 「这样我会比较放心。」 这是女神官最真切的真心话。 被人认为实力不够,远比自己害同伴全军覆没要好上太多。 因为本事只要累积经验也许就能提升,但死去的人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看到她这种率直又精神可嘉的态度,矿人工头「哦?」了一声。 「那么,呃……」 「哟,什么事啊?小姐。」 「是,我想问几个有点怪的问题。」 女神官说着,毫不犹豫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高度和工头相同。 「您知道这疑似有哥布林……有怪物栖息的遗迹,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知道。之前有个傻子的工具被偷走,他气得跑去跟踪,就查了出来。」 矿人工头说这话时呼吸粗重。看来比起偷走工具的小鬼,他对工具被偷走的工人更恼怒。 「这就是所谓矿人的天性。」矿人道士悄悄对女神官解释道。 「我们就是没办法原谅对工具疏于照顾的人。」 原来如此。女神官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得把这工具也找出来,带回营地才行吧。」 「麻烦你了。」工头脸颊微微放缓。「这样一来,那个傻子应该也会痛改前非才对。」 ── 嗯,太好了。 女神官暗自用力握紧了拳头。 和委托人及当地人,都得打好关系。 她自己固然也这么想,但同时也是哥布林杀手教她的。 没有他人的支援,冒险者这个行业就无法成立。 「对了,地点就在从这里往北一小段路的地方。地图我会准备好,那大概是……」 「陵墓。」 哥布林杀手说话了。 他又喝了一口葡萄酒,也不管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他身上,继续说: 「听说是个由通道和墓室组成,形式很常见的墓穴。」 「哦?原来你知道?」 「以前。」哥布林杀手低声回应。「有人百般叮嘱,要我千万不能靠近。」 哥布林杀手只说到这里就不再出声,女神官连连眨眼看着他。 以前。 她这才想起,虽然已经在他身边待了一年,却从未听说过他的过去。 ……只知道他有个姐姐。五、六年前当上冒险者,一直在剿灭哥布林。 看似冷漠,却意外地很会照顾人,对许多细节都有顾虑到等等,这种种她都知道。 但关于他个人,自己到底又了解多少呢? 「……」 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了,应该。女神官缓缓摇了摇头。 迫在眉睫的剿灭哥布林,是责任重大的任务,不可以逃避。 「呃,这墓穴的入口,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像是骨头或绘画之类的?」 「如果不是那个傻瓜漏看,我是没听说有过这种东西。」 ── 所以没有图腾,对吧。 女神官把白嫩的指尖按上嘴唇,「嗯嗯」地连声点头。 也就是说,没有萨满之类的高阶种。 当然了,这一年多来的冒险,已经让她深深体会到危险不是只来自高阶种。 万万不可以轻视敌人。 既然这样,最重要的就是…… 「还有,请问您知道先出发的几位,他们的等级和阵容吗?」 「每个人属于哪个等级我是不记得,但知道是由白瓷和黑曜混编。至于职业,看上去是……」 工头双手抱胸,瞪着帐篷的顶点。 他回溯记忆,用粗短的手指一个个数起人数,随即点了点头。 「蜥蜴人战士、神官……神官战士。然后就是魔法师、神官,还有不知道是盗贼还是杀手。」 「请问有女性吗?」 「有两个。神官战士,跟神官……不,那是叫做侍祭吗?」 ── 那么,如果还有活口,就是两个。 躺在女神官内心深处的某种冰冷事物,轻声细语地这么说。 女神官只针对事实接受,咬紧了嘴唇。 「……那么,假如还有剩,可以跟您要一些药水吗?钱我们会付。」 虽说有多张罗备用的份,但治疗用品总是不嫌多。 可以不动用神迹的部分,就该以物资来解决。 「好,没问题。」工头慷慨地答应了。「其他还需要什么吗?」 「呃,如果有医师,麻烦请让医师待命……」 哥布林杀手听着他们两人对话,低沉地「唔」了一声。 「你怎么看。」 「估测应该是正确的。顶多两个人。」 回答的是同样待在外围不插嘴的蜥蜴僧侣。 「前提想必不会错,已经全灭了吧。」 「什……!」 蜥蜴僧侣说得轻描淡写,让少年不由得瞪大眼睛。 爬虫类特有的眼睛一动,朝向少年。 「怎么了?」 「没、没有……」 「呣,呣……喔,竟然有乳酪。这位仁兄可真周到啊,贫僧不客气了。」 蜥蜴僧侣也不把少年一头雾水的视线放在心上,长了鳞片的手一伸。 他灵活地从正在交谈的女神官与工头之间,把餐盘捞了过去,老实不客气地从中抓了一把。 然后张开大嘴,大嚼这想来是准备当下酒菜的乳酪。 「唔,甘露呀,甘露!不得了,这也是那间牧场的乳酪吗,小鬼杀手兄?」 「大概。」 「美味!」 他说得一副天下无大事的口气,而实际上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对蜥蜴人而言,所有人活过,死去,乃是理所当然。 是早是晚,如何活,变得多强,如何死去。差别就只有这样。 蜥蜴僧侣把塞了满嘴的乳酪一口气吞下,用舌头舔舔鼻尖。 「贫僧推测,最好别当作只有寻常小鬼。」 「嗯。」 哥布林杀手再度对蜥蜴僧侣的推测表达同意: 「既然没有图腾,应该不是萨满。」 「然而冒险者却未归来。贫僧根本不想揣测是否又冒出了个圣骑士。」 「乡巴佬之类就轻松多了。」 「又或者是别的不祈祷者。」 「不论如何,棘手的还是陷阱。」 「既然是陵墓,就是石造的。大可排除凿穿墙壁那招。」 「虽然偷了工具,挖起来总不像泥土简单。规模应该在二十只上下。」 「只是话说回来,敌方战力想必已有所衰减。五个人过去,不可能连一只都解决不了。」 「所以更加没有时间。一旦对猎物腻了,他们就会开始随意找目标袭击。」 「那就得一气呵成了。行得通吗?」 「得看她的判断。」 「的确呐。」 两名冒险者的快节奏对话,让少年听得连连眨眼。 蜥蜴人是个擅长战争的种族一事,已经广为人知,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而和蜥蜴人对谈的这个身穿脏污皮甲,带着廉价铁盔的冒险者,更被誉为边境最优秀。 但脑子里明白,跟亲眼见识,还是大不相同。 所以当妖精弓手以一副懒散的模样打起呵欠,少年就瞪了她一眼。 「……是怎样?你什么都不做吗?」 「各司其职。」 妖精弓手擦去眼角泛出的眼泪,长耳朵一摇。 「我的工作是斥候跟猎兵嘛,其他的就交给他们。」 「就是啊,小子。」 矿人道士慢条斯理地插嘴。 他似乎已经喝得起劲,抓起腰间的酒瓶就把火酒倒进杯中。 然后就像灌水似的大口喝干,让少年同样看得放粗了嗓子: 「喂、喂,你这家伙,等一下就要去冒险了你知道吗!?」 「傻小子,矿人要是不喝醉,和路边的石头有什么两样。」 说着还「恶噗」一声,从口中喷出满是酒臭味的气。 「长耳丫头刚才难得说了好话。对施法者而言,控制气的缓急是很重要的。」 「难得这两个字是多余的。」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只说有内涵的话。」 「真的假的?」 「真的。」 矿人道士反驳而开口,却注意到少年狐疑的视线。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总之,意思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分配到的定位。」 「定位?」少年狐疑得嗓音拔尖。「不就是战士或法师之类的吗。」 「不是不是。」 矿人道士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嚙切丸和长鳞片的,对战斗最拿手,所以负责先构思战术,整理方法。」 「至于她呢,是因为这次的主旨就是要她带队,而且又很会说话,所以现在负责交涉。」 妖精弓手竖起的食指转啊转的,在空中画着圆圈。 「而且平常她也会帮我们留意行李还有各种细节。」 「你自己也该多留意一点啊,长耳丫头。」 怎样啦 ── 矿人道士也不管妖精弓手竖起耳朵,手放到少年肩上。 「你可得好好看着,学起来。」 「……」 少年对矿人道士瞪了一眼,以粗鲁的态度挥开了他粗犷的手。 「说什么留意行李,不就是打杂的吗?」 妖精弓手露出一副「被讨厌啰」的笑容,矿人道士也「还早呢」地呵呵大笑。 随着女神官交涉完毕,全队促膝商讨对策。 少年从帐篷角落瞪着他们。 「……区区哥布林,宰掉不就好了吗?」 他这句自言自语实在太小声,全队没有一个人回话。 这座陵墓低掩在一座小山丘上,张着大口。 也不知道是陵墓上长了草木而形成山丘,还是挖凿山丘建造为陵墓。 历经漫长岁月的现在,真相已经难以查证。 冒险者们抵达这里,是在正午刚过的时分。 越过天顶的太阳开始倾斜,春天的阳光已渐渐丧失。 傍晚很快就会找上门来,让一切都掩盖在夜色之下。 正是好时机。 「原来如此啊。」 妖精弓手兴味盎然地摇动长耳朵,对哥布林杀手笑着说。 「看这样子,的确会有小孩子跑进去玩呢。」 「所以才会吩咐别靠近。」 「那么,说实话,你靠近了吗?」 矿人道士仿佛期待听到小孩子恶作剧的情形,用手肘从旁顶了顶他的肚子。 哥布林杀手翻找起已经模糊的印象,想回溯起遥远的记忆。 已经过了足足十年以上 ── 不,是才只过了十年的,昔日的自己。 「……」 到底答案是有还是没有呢?哥布林杀手想不起来。 大概是并未靠近吧。一旦做出这种事,应该就会被姐姐痛骂一顿。 万万不可以让姐姐为难。所以,自己并未靠近。大概。 「不。」 哥布林杀手缓缓摇了摇头,矿人道士简短地应了声「是吗」。 「所以,你不清楚里面的情形啰?」 「听说由通道和墓室组成。」 对了。哥布林杀手点点头,他想起来了。 「是姐姐这么告诉我的。」 告诉对里面的情形感到好奇的自己。姐姐还去调查过这是谁的、什么样的墓,转告给他。 所以自己并未靠近,根本不曾进去过。 他在在想着,要是当时记住就好了。这一切的一切,他都不想忘记。 然而记忆如今已经蛀满了洞,细节也被涂消,变得模糊不清。 十年 ── 十年过去了。以前那个地方明明还有座村子呢。 「不论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 哥布林杀手这么说,强行结束了话题。 「所以,怎么样。」 「嗯嗯……果然没有图腾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哨兵啊。」 女神官被问到,一边把纤细的手指按在嘴唇上思索,一边窥探遗迹的情形。 入口附近的确堆出了哥布林巢穴特有的垃圾堆。 但也就只有如此。 看不到小鬼信奉的那些小孩涂鸦似的动物符号。 ── 至少没有萨满这件事,似乎是可以确定了。 「别再啰嗦,我们赶快走吧……!其他冒险者不是被抓了吗?」 血气方刚的少年喊出的这句话,刺进了女神官平坦的胸中。 一年前的自己就是这样。 当时那个青年、武斗家,以及魔法师都说「赶快救去人吧」,自己也就天真地答应。 结果变成如何,变成怎么样的下场,她根本不想忆起。到现在都还不时会梦见。 如今的自己,又是如何呢? 胆小,觉得不安,害怕,这些到现在都还是一样,可是…… 「别急,先缓一缓。」 女神官差点就要陷入转个不停的思考漩涡,救了她的是蜥蜴僧侣的大手。 带着爪子,被鳞片覆盖的手,放到了女神官肩上。 「欲速则不达,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谚语。」 「好的。」 女神官点点头。冷静。慢慢来就好。要走得稳。 首先该做的是……装备的最终检查。 「各位,准备工作都做完了吗?」 她说话的同时,乒乒乓乓地检查自己的行李。 锡杖与炼甲都在身上。 包包里放了药水,还有冒险者套件。这可不能忘记。 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岩钉、绳索、钉子、槌子、白粉笔、蜡烛等无数杂用道具。 ── 出门时别忘了带上,是吧。 虽说事前检查本来就是他们的习惯,所幸并没有人违背这位临时头目。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小型圆盾,腰间挂着杂物袋。 哥布林杀手仔细检查装备,一旁的妖精弓手则重新拉好大弓上的蛛丝弓弦。 矿人道士检查塞满触媒的包包,蜥蜴僧侣抓起一把龙牙,清点数量。 只有少年例外。他只朝自己的法杖与长袍瞥了一眼,就检查完毕。 「那么,请教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头目小姐。」 「真是的,请不要这样啦。你绝对是在寻我开心吧?」 「哈哈哈哈哈哈。」 女神官鼓起脸颊抗议,蜥蜴僧侣就张开巨大的颚,愉悦大笑。 真是的 ── 她不禁埋怨道,但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却也是事实。得赶快决定队形才行。 「虽然得看通道的宽度,不过……这次我们有六个人,所以我想若不是两列各三人,就是三列各两人。」 妖精弓手点点头说句也对,把手指举在入口前方,估算出宽度。 「虽然得要入口和通道都一样宽才行,不过照我看来,大概可以三个人并肩行走。」 「嗯……既然这样,就排成三列各两人来前进吧。」 女神官对妖精弓手这么说,双手一拍。 既然通道宽敞,相信这样一定比较妥当。 「既然宽度够让三个人并肩前进,遇到紧要关头,要换队列也方便。」 「知道了。既然头目这么说,可得好好听话才行呢。」 「就说请别这样了嘛……」 看到妖精弓手慧黠地眯起眼睛甜笑,女神官又叹了口气。 「那么,队形就排成……」 她苦思了一会儿,结果还是照平常的队形。 前排是哥布林杀手与妖精弓手。 中排是女神官,以及红发魔法师。 后排是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 如果遇敌,就让妖精弓手和蜥蜴僧侣互换。 假如有来自后方的袭击,则让矿人道士和哥布林杀手互换。 ── 这样,就行了,应该…… 「魔法师不是要待在最后排吗?」 「敌人可未必都会从前面来唷。」 女神官含糊地笑着摇了摇头。 疏于警戒后方这种事情,她是不可能做的。 「啊,还有。」 「……怎样啦?」 「得消一下气味才行。」 女神官一拍手,妖精弓手便皱起眉头,少年则「啥?」的一声歪了歪脑袋。 有三个人身穿刚洗好的衣服,香袋的数目则是两个。 两名纯情少女,当然完全不打算放开香袋。 「grob!?」 「groorob!?」 冒险者们涌进了墓穴。 悼念往昔英雄的墓地,如今也只不过是小鬼们的巢穴。 棺材翻倒在地,供品被抢走,随意弃置的破铜烂铁与秽物,玷污了白垩的石壁。 这些哥布林睡眼惺忪地醒来,看到突如其来的入侵者,瞪大了脏污的眼睛。 前锋是战士。穿戴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佩有不长不短的剑与小型的圆盾,还拿着火把。 「是哥布林。」哥布林杀手说了。「数目是五。」 他一看清楚状况,下一瞬间,剑就从他手中飞出。 掷出的剑精准地插在哥布林的喉咙上。 「gorb!?」 哥布林张开大嘴,想呼唤同伴,但吐出的不是喊叫,而是血糊。 被血糊淹没的声带,发出冒泡似的哀号,小鬼黑稠的血洒向四周。 入侵与掠夺首重速度。 「一。」 当然了,剩下四只哥布林也不可能白白看着同伴被杀。 「groor!」 「grob!goorb!」 要请求支援吗?不,要杀戮,要报仇。要一拥而上,打垮他们,凌虐他们。 它们用仇恨填满小小的头盖骨,拿起短剑、长枪与棍棒,扑向这些冒险者 ──「是二喔!」 一道清新的喊声中,其中一只就像在空中撞上墙壁似的当场坠落。 树芽箭精准地射穿上颚,贯穿脑干,让小鬼当场痉挛死亡。 不用说也知道,这一箭来自妖精弓手。 她将下一枝箭搭上弓,以舞蹈般的动作,踏步往后跳开。 「goro!?」 「哼……!」 哥布林杀手举起盾牌护着她,用盾牌放倒跳下来的哥布林。 同时捡起哥布林脱手而出的棍棒,击碎了滚倒在地的哥布林脑袋。 「三。」 小鬼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当场毙命。他随手一挥,挥去棍棒上头的脑浆。 转眼间就三只。果然俐落。 「该死的东西!」 大概是认为现在正是好时机吧。 全新的外套被淋满了秽物的少年,自暴自弃地举起法杖。 「卡利奔克尔斯……克雷斯肯特……」 「还不能用法术!」 女神官断然阻止,少年发出「什!?」的一声抗议,但女神官根本无暇理会他。 节省法术是基本中的基本。她额头冒汗,拼命思索。 事到如今,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支团队还会需要有人指挥战斗的细节。 必须仔细观察状况。即使思绪混乱,与其事后才想到,不如立刻付诸实行。 ── 想像力就是武器……对吧。 脑中闪过的,是以往他教给她的智慧,以及学到的无数经验。 哥布林各自拿着简陋的武器进逼,剩下两只。 墓室四面,除了他们进来的门以外,还有三个门…… 「封门!」 「好~!」 妖精弓手转往后方,擦身而过之际,从女神官手中接下了冒险者套件。 然后将里头装的岩钉打进门的下方封死。这是她这个游兵才能做的工作。 「如果只有这点数目,目前应该没问题。」 毕竟矿人道士足足能够施展四次法术。为防万一,必须备而不用,否则就棘手了。 就像刚才她对少年所说的,有时队伍对施法者的要求就是「什么也别做」。 「但愿轮得到贫僧出场……」 「敌人还很多。」 所以才需要能够做为战力的战士。 蜥蜴僧侣甩动尾巴上前,哥布林杀手毫不大意地说了。 他深深沉腰举盾,右手握着棍棒的模样,实在太滑稽。 只不过想到要和哥布林战斗,在场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那么,就不能在这里费太多工夫呐。」 他说得没错。 蜥蜴僧侣摊开双手,用爪子、牙齿与尾巴,蹂躏剩下的两只小鬼,撕裂了它们。 但这多半并不值得大书特书。 因为里头还多的是哥布林。 「打得这么慢吞吞,没问题吗……?」 「因为要是不一间间扫荡干净,就太危险了。」 他们反复在两三间墓室进行了这样的扫荡。 由许多墓室相连而成的陵墓,构造虽然单纯,但房间很多。 要毫不遗漏地找出哥布林来清除,不免会大费周章。 少年忿忿地用杖朝石头地板上一顶,女神官安抚他。 「就算是这样!」少年噘起嘴。「那些被抓的人不是更危险吗……!」 的确,这话说得并没有错。女神官也很担心先出发的那群冒险者。 痕迹 ── 干掉的血迹与哥布林的尸骨 ── 是有的。然而,也就只有这些。 连这些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能确定。 ── 想必是没救了吧。 女神官心中,又响起了这个冰冷的声音。 即使如此 ── 女神官微微咬住嘴唇。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折回。 「请问其他房间的情形如何?」 女神官拼命把翻腾不已的负面情绪赶到脑袋角落,对妖精弓手提问。 「没上锁,也没有敌人在。」 她把长耳朵贴在木板上倾听,试了试门锁后,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可是,你看那个。」 她美丽的手指笔直指向门的上端。可以窥见上头夹着一些像是带子的东西。 多半是一开门,固定在门上的带子就会掉落,让某些东西掉下来吧。 「陷阱吗。」 「大概啰。」 哥布林杀手小小唔了一声。 他抛去已经烧尽的火把,换上一根新的,用余烬点燃。 然后拔出插在哥布林尸骨上的短枪,检查枪尖后往旁一扔。 比起枪尖不管用的棍棒,插在哥布林腰带上的短剑还比较好。 他抢走短剑,往鞘内一插。即使已经生锈,只要插得进去就没有问题,反正是用过就丢。 最后再从散了一地的战利品中,抓起了一把称手的战斧。虽是单手用,但分量很沉。 「真麻烦啊。」 他扛着这把斧头丢出这句话。妖精弓手以优美的动作耸耸肩回应:「就是说呀。」 女神官也快步走到他们两人身旁,踮起脚尖看向门的上方。 带子不怎么粗,构造也很简单,但并不表示安全。 哪怕是生锈的铁钉,只要刺在脸上,就会出人命。又或者是淬毒也行。 她悄悄皱起形状漂亮的眉毛。有太多想得到的可能了。 「说到这个,记得他们说过……哥布林偷走了工具,对吧?」 「只是我实在不想去想象,这些小鬼偷走工匠用的工具打算做啥。」 矿人道士双手抱胸,沉吟起来。他将手平举在微秃的额头前,检视头上的带子。 「看上去,是没挂太重的东西。实在不像是什么大规模的机关。」 「倒也有走别条路的选项。」 蜥蜴僧侣甩动尾巴,在石头地板上一拍。 「唔嗯……」 该怎么办?该走哪条路才好? 女神官集众人的视线于一身,翻找包包,拿出地图。 是用尖笔记载在羊皮纸上的、简单的手绘地图。 这支团队里没有专门的地图师。 只要通过几间封锁起来的墓室,绕过这间门上装了陷阱的墓室…… 「啊啊!够了,拖泥带水!」 少年的喊声,扰乱了她的思绪。 他毫不掩饰焦躁,放粗了嗓子,用杖指向门。 「那些哥布林不就住在这里吗!那怎么可能会有危险的陷阱!」 「啊!等等,喂!你不要乱来……」 「让开!我来开!」 妖精弓手虽是银等级,但身材苗条,少年硬把她推开,手放到门上。 「咦……啊、啊、呃……!」 得阻止他才行。想归想,女神官的喉咙就是吐不出话来。 该说什么才好?要怎么说才好? 仔细想想,这支团队的成员,直到现在都一直听从她的吩咐。 对于不受她指挥的人物,又该说什么话来说服他呢? 「……」 她哀求似的视线所向之处,哥布林杀手却什么也不说。 看不出他藏在铁盔下的表情。是漠不关心,还是…… ── 要是,被他放弃……! 这个念头已经太足以让女神官打从心底怕得发抖。 内心深处一个冰冷而平静的声音,嘲笑似的对女神官轻声细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思考翻腾不已,就是说不出话来。 她心想总之得先阻止少年再说,伸出手去,少年却已经推开了门……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紧接着掉下来的物体,少年发出了惊叫。 他的叫声回荡在墓室内,甚至让人觉得会响彻整座陵墓。 「为、为、为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会有这种……!?」 是手脚。 被连根截断,凄惨得简直像是从屠宰场分割出来的女性手脚。 经过锻炼的四肢微微看得出肌肉隆起,十分美丽,现在却只有一句凄惨可以形容。 这些手脚的主人有着什么样的结局,恐怕连想象都是白费工夫。 「是那些哥布林的恶作剧。」 哥布林杀手啐了一声。 「它们就算误触也只会吓一跳。」 「呜、呜……」 女神官不由得低声惊呼。 她感觉到喉咙深处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上冲,含着眼泪硬吞了下去。 然而现在不是腿软的时候了。自己不是已经看过类似的光景好几次了吗? 她拼命说服自己不要慌乱,用发抖的双手牢牢握住锡杖。 「情况不妙喔。」 妖精弓手像要替这样的女神官打气似的在她背上一拍,尖锐地说道。 她也一样不舒服。只见她拉起外套的衣领,像是要遮掩苍白的脸与唇。 「刚刚的惨叫,成了警报啊。」 「就是这么回事。」 哥布林杀手说得不慌不忙,毫不大意地举着战斧戒备。 「会大举涌上来吧。」 「虽然不是很清楚……」 就在妖精弓手摇动长耳朵的这个时候。 「 ── 呜、啊……!」 尖锐而悲痛的女子尖叫声,响彻了整座陵墓。 冒险者们全身一僵,但立刻各自拿起自己的武器。 其中唯一有着不同反应的,就是少年魔法师。 「……这边!」 「啊,不可以一个人过去……!」 少年对制止声置若罔闻,跑了过去。 他踢破墓穴的门,闯进下一个房间,环顾四周,找到要找的事物。 「这里吗……!」 少年用肩膀顶开了门。 紧接着就是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这种气味比他抹在身上的哥布林秽物更臭,掺杂着血与呕吐物。 接着少年看见了。 看见小鬼。 以及女人。 女人 ── 一个被铁丝绑在椅子上固定的女人。 被铁丝割破的白嫩肌肤与肌肉。 渗出眼泪的大眼睛睁到极限。 小鬼手中握着的是有着红黑色铁锈的锯子。 而女子的手满是鲜血。 沿着椅子扶手滴落在地上的一滩红色液体。 上面漂着好几根又白又细的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大声吼叫。 他吼叫着,不明就里地用杖头指向哥布林。 意识红热到就像火焰住进了脑子里。 火焰就这么化为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从他口中道出。 「『卡利奔克尔斯……克雷斯肯特……雅克塔』!」 火球拖着燃烧的尾巴从空中飞过,精准地打在哥布林的头部。 脑浆、血液与头盖骨宛如熔岩似的喷发,失去头部的小鬼当场软倒毙命。 「呼,呼,呼……呜、知、知道厉害了吧……!」 ── 明明就没什么,大不了,嘛。 连指头都没碰到就杀死了生物。感觉不像真的。 他如愿地一击宰了哥布林。感觉不像真的。 ……就连拷问室凄惨的光景,也在四周绕转翻腾,变得模糊不清。 「总之,得救人才行……喂,你还好吗!」 但他应该要在意。在意自己做了什么。 他能够施展的法术,就只有一天一次的「火球」。 还有先前的警报,以及这里是小鬼巢穴的事实。 「啊……啊、呜……呜……」 「你等着!我马上救你!」 少年拼命用指甲去掐,想把将女子手脚绑在椅子上的铁丝扯断。 因此他并未察觉。 察觉里头有着足以让冒险者全军覆没的敌人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呜……咿、喔……」 「 ── !?」 所以这不是出于他的本事,纯粹是幸运。 少年打了个滚,千钧一发地躲过了下一瞬间就毫不留情砸来的棍棒。 「呜、啊……!?」 脑子里的血气一口气退去。人真正害怕的时候,似乎连脚步都会站不稳。 「olrllt……?」 一个胀得鼓鼓的、满是肿瘤的巨大灰色身躯。一种令人作呕的体臭。 仿佛把愚钝二字画得具体成形的秃头脸上,挂着松垮的傻笑。 粗得有如大树一般的手上握着的,是一根简陋的棍棒 ── 不。 上头钉上了无数用以穿刺、撕扯血肉的钉子,所以杀意清楚明白。 巨人。 巨人举起棍棒,仿佛搞不懂自己这一棍为何会没打中。 只要看看棍棒上附着的红黑色脏污,以及疑似女子的头发…… 「呜、呜、呜呜、呜……!」 少年赌气咬紧本要颤抖得格格作响的牙关,撑着杖站起。 他的背后有着一名受了伤、连是否有意识都很难说的,受到绑缚的女子。 不能逃。不能拔腿就跑。可是,该怎么做? 少年既然立志要当魔法师,在知识上必然对巨人有所了解,这是当然的。 巨大的身躯、怪力、愚钝,以及强大的治愈力 ── 需要火焰,又或者是强酸。 然而,可是。 他的法术,已经用完了。 「grorb!」 「grb!grobroro!」 岂止如此。 哥布林嘲笑似的哄笑声回荡在墓室内,让少年了解状况恶化到了什么地步。 插图07 他被引出来了 ── 他就是被引出来的。 为什么它们会特地挑在这种地方折磨俘虏? 而且,好死不死,就紧接在一个糊涂的入侵者发出尖叫声之后! 墓室四方的门开了。小鬼们大声哄笑,闯了进来。 ── 要是我有仔细看着那个森人到处封门的手法就好了……! 然而后悔也已经太迟。 这是圈套。 对入侵后一个接着一个房间封锁的冒险者所设下的圈套。 当少年想通这一点,已经没有法术可用的他,该采取的行动就只有一个。 他舔了舔干涩至极的嘴唇,深深吸气,呼气。 「不要过来!是圈套 ── ……!」 对少年而言,这就是他的最后一个行动。 下一瞬间,短斧飞出,羽箭射出,牙刀划过。 「grbrr!?」 惨叫声响起。哥布林被人像是割草似的砍倒。 「数目二十,剩十七。」 接着就在一阵于地底淡淡吹起的风中,哥布林杀手杀了进来。 他空出的右手就像机械般精密地动起,拔出短剑就朝陷入混乱的哥布林颈子上招呼。 「groororb!」 「啧……四。剩下十六。」 生锈的刀刃承受不住冲击而折断弹飞,同时哥布林的脊椎也弯折到致命的角度。 哥布林杀手啐了一声,同时放开剑柄,一把抓住毙命的哥布林所佩的剑。 他一边踢翻死去的哥布林一边拔出剑,手腕一转,毫不大意地戒备。 「还活着吗。」 「咦、嗯……活、活着……!」 少年魔法师茫然地连连点头,但哥布林杀手冷漠地应了回去。 「不是问你。」 「应该是问这边这位小姐吧?」 蜥蜴僧侣以爬行般的低姿势飞奔而过,挺立在发呆的少年身前护着他。 「还」少年吞了吞口水,扯开嗓子:「还活着!那还用说!」 「是吗。」 哥布林杀手的视线穿过铁盔上的缝隙,带着责怪的意念刺在少年身上。 不,少年看不出这个人的视线是不是在看他。 然而少年就是有这种感觉,辩解似的低下头。 「我是想赶快来救这个人 ── ……」 「我们这边也有女人。」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尖锐而冰冷。「而且是两个。」 被他这么一说,少年惊觉地看向「女人们」。 「真是的,所以我才讨厌哥布林嘛……!」 「……!」 妖精弓手看到拷问室的惨状后脸色苍白,但仍以弓箭朝向巨人来加以牵制。 站在她身旁的女神官,握住锡杖的手则似乎微微发抖。 「可是……!」 「没空啰哩啰嗦啦!连人带着椅子扛走!」 少年正要开口反驳,踩着沉重脚步跑来的矿人道士就大声怒吼。 矿人道士和女神官,是沿着两名战士与一名猎兵杀出的血路过来的。 「没时间啦!」 他说得没错。 「grorob!grob!groorb!」 「oooorllllt!」 已经没有退路。 哥布林十六只。巨人一只。要说十面埋伏是还差了点,但冒险者们仍然被包围住了。 这些怪物确信己方会获胜,露出下流的笑容,一步步慢慢逼近。 冒险者们朝四面八方戒备,把少年、被俘虏的侍祭与女神官围在中间保护。 「哪有这么容易扛……!」 少年生疏地将手放上椅子,女子口中就发出连是「呜」还是「啊」都分不出来的声音。 手上沾到黏呼呼的血糊,光这点就让少年的胃颤抖得随时都会吐出来。 蜥蜴僧侣以种族特有的宽广视野,转动眼睛捕捉到了少年的身影,伸了伸舌头。 「手指也别忘了。说不定还有办法治好。」 「啊……!」 少年赶紧趴到地上,捡起了散落在红色积水里的手指。 这些手指的骨肉,被生锈的锯子一起切断,伤口粗糙到了残忍的地步。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少年确实收集好差点脱手的手指,数清楚后,用手帕包起来。 他用沾上血的手,用力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咬紧嘴唇。 「捡完了!」 「好!你搬那边,我说那边!」 扛起椅子发出的喀喀声。女子的呻吟声。 妖精弓手把他们护在背后,拉紧弓弦,长耳朵一动。 「里头还有更多要出来了!」说着朝女神官一瞥。「怎么办!?」 「咦,啊……!」 女神官一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口。 握住锡杖的双手僵硬,还因为用力过度,发白得令人看了都觉得心疼。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在这里迎击比较好?还是该突破再说? 得立刻说出答案才行。啊啊,可是,但是 ── ── 中了小鬼的圈套。 何况还是主动踏进圈套。 『我们追上去吧!』这是她的提议。 所以她不后悔。那当然。可是,事态足以让她站不稳脚步。 女魔法师被拖倒在地,插上毒短剑。 剑士被小鬼围住,一刀刀砍死。 女武斗家被抓住脚,残忍地摔在地上凌辱。 要冷静。一想挥开脑海中浮现的光景,下一段记忆就苏醒过来。 差点被小鬼英雄捏扁时的恐惧、痛楚、绝望。 以前曾被咬破的脖子,隐隐传来酸麻。 「呃、呃……呃……!」 渐渐逼近的小鬼,以及巨大的巨人。 女神官拼命想说话,但舌头就像打结似的动不了。 眼角透出眼泪,牙关无法咬合,撞出害怕的声响。 她明明最清楚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小鬼杀手兄!」 救了她的,是迅速判断出状况的蜥蜴僧侣所发出的呐喊。 「好。」哥布林杀手淡淡地回应。「可以吧?」 他问道。女神官无力地点点头,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用『圣光。』」 哥布林杀手的指示下得迅速,而且适切。 「我们往里头冲杀。前锋交给你。殿后,还有那个嚷嚷的大家伙,由我处理。」 「明白!」 「好、好的!」 女神官按捺住觉得自己没出息的念头,配合蜥蜴僧侣一拍即合的应答声,跟着喊叫回应。 「你明明是战士吧!?对手可是巨人耶!」 「傻瓜。」 妖精弓手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 「欧尔克博格就是会在这种时候搞出不得了的事。」 蜥蜴僧侣笑了。面对哥布林,这个人不可能输。 女神官没笑。至少得把交到自己手上的工作好好完成。 她双手抓住锡杖,让意识昂扬,对天上的众神直接恳求。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于是神迹显现了。 「ggrorrrroob!?」 「toolr!?oortt!?」 纯白的闪光强得宛如太阳爆炸,锡杖上亮起的白光,烧灼小鬼与巨人的眼睛。 磨耗灵魂的祈祷所带来的负担,让女神官累得小小的胸口上下起伏,但仍为了振奋自己而大喊: 「我们上吧!」 她举起发光的锡杖跑了起来,蜥蜴僧侣来到她身旁并肩奔跑。 眼前,通道与墓室涌出哥布林,他的爪、爪、牙、尾毫不留情地扫向它们。 杀开的血路上,跟在后面的是扛着俘虏的矿人道士与少年。他们没有余力施展法术。 妖精弓手毫不大意地弯弓搭箭,一边奔跑,一边朝前方进行支援射击。 接着 ── …… 「巨人?」留在后头的哥布林杀手,低声自语。「不是哥布林啊。」 「oooorllt!」 棍棒上的铁钉闪出朦胧的光,挥了下来。 但既然眼睛被闪光照得睁不开,巨人的钢臂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 哥布林杀手不慌不忙地跳开,翻找杂物袋,拿出一只小瓶子。 砸在巨人身上的陶瓶碎裂,碎片四散,不过并未造成任何伤害。 这当然无所谓。 重要的是里头装的东西。 「toorl!?toorl!?」 来路不明的黑色黏液泼洒出来,沾上了巨人高大的身躯。 一阵冲鼻的臭气。巨人想挥去这些黏腻的液体而挣扎,反而洒得到处都是。 这些怪物不知道这是美狄亚之油,由石油提炼的可燃之水。 「先走了。」 哥布林杀手毫不迟疑地将火把砸上去,开始转进。 「toooorooooroooooorrrt!?!?」 「groroob!?」 巨人被火焰舔拭全身似的覆盖住,被牵连进去的小鬼发出哀号。 哥布林杀手背对火焰奔跑,从同伴杀死的小鬼尸体上抢过武器。 是短枪。哥布林杀手左手持剑,右手握枪,在跳跃的同时扭转身体。 「半数都卷进去了吗。这样……」 短枪飞出。掷出的枪直插上越过火焰而来的小鬼腹部,精准地解决了它。 「ggrorr!?」 「就是十五。」 哥布林杀手立刻转身,为了跟上同伴而再度奔跑。 他对路径毫不迟疑。只要跟着打开的门、散落一地的小鬼尸骨,以及战斗的刀剑声前进即可。 问题是从两旁的门或墓室涌出的小鬼,然而…… 「gbgor!?」 「grorb!gororrb!?」 这些小鬼被远方飞来的箭毫不留情地射杀。追加三只。十八。 哥布林杀手越过纷纷倒毙的尸体奔跑。 妖精弓手跑得让已经绑起的头发甩得像尾巴般弹跳的身影,映入眼帘。 「等等,欧尔克博格!我怎么从后面听到一大群家伙涌过来的声音!」 「因为是紧急事态啊。」 「至少也先说一声!」 「我没想到。」 哥布林杀手一边奔跑,一边突然转身突袭。 「十九。」 好不容易追上的目标突然转身,让小鬼吓了一跳,剑毫不留情地刺进它的咽喉。 剑刃用力一剜,哥布林口吐血糊死去。接着他一脚踹在它胸口,拔出剑。 「前面如何。」 「和平常一样!打得正热闹呢!」 妖精弓手边说边碰运气似的,接连发射两三箭。 穷追的三只哥布林,被箭从眼窝穿进大脑,当场断气。二十二。 「所以,你有打算吗?」 「当然有。」 哥布林杀手趁机完成了转向,一边和妖精弓手并肩奔跑,一边点头。 「随时都有。」 冒险者们逃进的墓室里,只有一扇门。 另外三方都是墙壁,此外则有那些哥布林存起来的破铜烂铁散了一地。 小鬼什么都不想,只会利用现有的东西。它们想不到这个房间的用途,所以闲置着。 少年一边放下束缚尚未解开的女子,惊愕地大喊: 「这下不是无路可逃了吗……!」 「这点恐怕还很难说喔。」 蜥蜴僧侣一边毫不大意地在门旁戒备,一边应声。 双手握住研磨过的牙刀,上头滴着血。 他实实在在杀出了一条血路,这点已无须多提。 「哥布林杀手先生他们呢……?」 至于女神官,则靠在里头的墙上,粗重地呼吸着。 维持「圣光」的祈祷一路跑过迷宫,对体力不好的她来说,想必十分艰辛。 她的脸上已经有着浓厚的疲劳神色,血气消退,甚至略显苍白。 矿人道士用力摩擦沾到血的双手,翻找包包,拿出药水瓶。 「如果是长耳丫头跟嚙切丸,要不了多久就会跟上了吧。来。」 「不好意思……」 她双手拿好瓶子,拔去瓶塞,沾湿嘴唇似的一口一口慢慢啜饮。 每次喝得喉咙发出声响,就觉得身体渐渐恢复了热度。 虽然不如诸神赐予的神迹,但药水的药效也绝对不容轻忽。 她闭上眼睛,轻轻呼气。嗯,多少轻松了些。女神官重新握好锡杖。 「……得赶快,也帮她治疗一下才行……」 「歇着吧歇着吧。这伤不会马上有生命危险。」 女神官立刻就要祈求小愈,矿人道士用力把她推回墙边。 个子娇小的她脚步踉跄,轻轻碰上墙壁。 「不好意思」她再度小声道歉,「别在意」矿人道士摇摇手。 不管怎么说,凭她的本事,应该很难把被切断的手指复原。 既然这样,还远不如保留神迹来得有用。 「小伙子还好吗?」 「没问题……!」 「是吗?」 矿人道士冷漠地这么说。相信少年的逞强也早被他看穿,只见他眯起了眼睛。 「话先说在前头,紧要关头要是累垮,谁也无能为力喔。」 「……我才不会累垮。」 不过「才不像那边那个女人」这句话,少年就实在说不出口了。 他也靠在墙边,只是和女神官离得很远,目光落到手掌上。 血已经干掉、发黑,手掌一互搓,就纷纷剥落。 ── 神官就只会躲在后面害怕地求神。 事到如今,他才觉得自己实在说了很离谱的话。 她可不是指挥大家、举起锡杖、亮起圣光、拼命奔跑吗? 朝旁边一瞥,只见她一边大声慢慢呼气,一边有点喘地喝着药水。 连少年也看出她是在恢复体力,好应付下一场战斗。 少年刚要开口,又闭上了嘴。舌头都要打结了。他吞了吞口水,再次开口: 「对、不……」 「来啦!」 他说到一半的这句话,被蜥蜴僧侣尖锐的吆喝打断。 少年连连眨眼,凝神细看通道远方的黑暗。 没过多久,从远方接近的火把光线映入眼帘。 「等等,欧尔克博格,那东西明明就还活着嘛!」 「没想到命这么硬啊。」 妖精弓手有如雌鹿般,轻快地飞奔。 哥布林杀手在她身旁直线奔跑。 而在他们背后…… 「ooolrttttr!」 可以看见全身冒着烟,但仍挥舞着棍棒的巨人。 巨人动作迟钝,所以速度的差距很明显。然而要是脚下一绊,弄得摔倒在地,可就没戏唱了。 他们飞奔的同时,还感受得到沿途击碎墙壁与地板的棍棒。 妖精弓手跳进墓室,大声呼喊:「我受够了!」 「那是怎样!我受够了!我想和更帅气的怪物战斗!」 「所谓更帅气的怪物,就表示还得更强一点才行啊。」 「贫僧觉得龙就不错。」 不管怎么说,还有心思讲这些丧气话或玩笑话,就不必担心。矿人道士呼了一口气。 「那么,嚙切丸,要怎么做?」 「我在想。」 哥布林杀手这么说完,目光往站在墓室内的团队成员身上扫过一圈。 蜥蜴僧侣、矿人道士、红发少年,没有问题。妖精弓手呼吸粗重。女神官疲劳。 他手伸进杂物袋,只用手指挑出两只瓶子,扔向两人。 「先喝了吧。」 「咦、啊……」 「是活力药水吧?谢啰。」 女神官还在不知所措,妖精弓手已经心怀感谢地拔掉瓶塞,一口气喝完。 他们都带了自己的份,不过现在没空客气或相让了。 「……我、我不客气了。」 看到妖精弓手的果决,女神官也终于把嘴贴上瓶口。 这样就是第二瓶了。血气恢复而让脸颊有了红润,表情却反而略显黯淡。 「好,聚起来了。」哥布林杀手一边以眼角余光看着她们喝完,一边点了点头。 「我想要水。能用法术弄出来吗。」 明明不是在问自己,少年却「呜」的一声,一口气喘不过来。 他只会用「火球」,而且法术已经用完。 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他就是觉得让这个人知道这点,会非常屈辱。 「那种法术,学会了,又有什么意义……」 少年自然而然提出闹别扭的意见,哥布林杀手回答:「是吗。」 矿人道士一边瞥过去观察他们两人的情形,一边点头。 「与其说水,要雨倒是没问题。只是因为在室内,会有点弱。」 巨人的怒吼与地动声渐渐逼近。蜥蜴僧侣说了声「备战」。 「所以啊,嚙切丸。可没办法像你的拿手好戏那样喔?」 「无所谓。」哥布林杀手说得坚决。「只需要泼上去。」 「好唷。」 「之后再来一次『圣光』。行吗?」 「我……」女神官喉咙颤动,一句话吞了回去,用力咬了嘴唇。「……我可以!」 「好。」 哥布林杀手宣告就这么定了的同时,巨人终于抵达墓室。 「oltrooor!」 也不知道这陵墓的通道与墓室是造来让谁走动,大得足以让巨人轻松通过。 在吼叫声中挥下的棍棒,以致命的重量与威力扫过墓室。 「呀!?」 「危险……!」 女神官晚了一瞬间蹲低,妖精弓手以扑倒的方式护住她。 打在棍棒上的铁钉掠过森人的头发,扯下了绑住头发的发带。 「你还好吗!?」 「别说了!」妖精弓手披着一头散发大喊。「快点!」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女神官从被推倒的姿势下拼命挺出锡杖,对慈悲为怀的天神献上祈祷。 虔诚的信徒磨耗灵魂所发出的恳求,天上的地母神当然不会不回应。 「rrllrttoor!?」 有如太阳般的强光爆发。闪光照亮了整间墓室,抹成一片全白的光景。 巨人受不了而退缩哀号,哥布林杀手立刻呐喊: 「水!」 「好!『奔驰吧雨马,从泥土到森河,从海到天空!』」 矿人道士紧握住从包包里拿出的一只小小的马玩偶,进行咏唱。 紧接着就在尖锐的马儿嘶叫声中,一阵湿润的风呼啸翻腾,转为一滴滴的骤雨。 矿人道士所言不虚,他使役雨马引发的,就只是「求雨」。 「行啦!嚙切丸!」 「接下来……是这个。」 哥布林杀手配合洒水,从杂物袋取出一只皮囊,砸向巨人。 「orltlrrlr!?」 一砸之下,巨人立刻发出哀号。 巨人肿胀的灰色外皮,从烧得焦黑的部位开始迅速龟裂。 整地过程中,遇到必须去除巨大岩石的情形时,有一种工程就是先加热,再淋上冷水。 这样一来,岩石就会自行龟裂、粉碎,之后只要用槌子敲打即可。 据说巨人是从岩石形成的,在日光下就会变回岩石,现在就实实在在处于这样的状况。 「tlrorl!?」 然而,巨人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它万万想不到淋了水,再被泼粉,竟然就会全身结霜! 「ttllootttttl!?」 「单纯,但不坏。」 哥布林杀手面对按住颜面、痛得不断挣扎的巨人,查看效果如何。 不,即使是哥布林杀手,也未必精确地掌握住了原理。 重要的是行动所带来的结果,也就是会发生什么事。 火焰秘药 ── 炼金术中所说的硝石,吸收了水和巨人的体热,开始急速冷却。 「……你这招又是哪里学来的啦?」 「……啊。」 妖精弓手显得不敢领教,女神官脑中则忽然闪过在水之都里有过的一段对话。 ── 对喔,他的确问过冰品的制作方式。 「orlt!?toorlrlot!?」 这大概表示无论是否具备治愈能力,刚被加热之后又遭到冷却,都会承受不住吧。 伤口不见痊愈,让巨人痛得无以复加,胡乱挣扎着挥动棍棒。 蜥蜴僧侣双颚一歪,露出狰狞的笑容。 「这副德行着实难看啊。好,那贫僧上了……!」 蜥蜴僧侣手持牙刀扑向前去,妖精弓手的射击随后补上。 「等解决了那只莫名的大家伙……」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掷出武器,拿起从大堆破铜烂铁中捡起的剑,跑了过去。 「就要杀光哥布林。」 巨人的命运已经不在话下,至于其余哥布林有着什么下场,也不必再多提。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势下,被赶到后排的少年,却始终瞪着哥布林杀手。 ── 原来如此。我的确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 可是。 应付巨人会嫌麻烦,杀哥布林就杀得高高兴兴的这个人。 自己大意是有的。火候不到是有的。责任是有的。可是。 ── 唯独这个男人,我绝对不想认同他 ── ……! 「来来来,这种时候矿人怎么可以不带头干杯?」 「好,那,为我们的平安生还!为怪物的首级!为那个女侍祭的今后!」 干杯!众人高声呼应着举杯,碰得酒水飞溅。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冒险者和酒宴之间更加难舍难分的关系了。 公会内的酒馆,今天照样来了许多做完了工作的冒险者。 有人说这次的敌人很棘手,有人在讨论拿到的魔剑要给谁用,有人说那个村姑好漂亮。 你攻击没打中的代价太惨痛了。漂亮地完成了致命一击。施展法术的时机选得再好不过。 先庆祝成功,同时也要开反省会。对同伴的失败一笑置之,称赞同伴的成功。 平分得到的财宝,有装备则讨论要卖还是要用,大谈对下次冒险的期待。 冒险者在冒险中不提各种不平或不满是当然的,他们并不想跟伙伴闹翻。 这些小事,就该留到冒险之后。 冒险者们就是为了不在往后留下疙瘩,为了即使下次冒险就阵亡也不后悔,才要这样大吵大闹。 他们 ── 哥布林杀手的团队,也置身在这热闹的喧嚣中。 「来啦,欧尔克博格。为什么你每次连这种时候都不说话?」 「是吗?」 「当然是啊!」 妖精弓手一点一点地舔着自己杯中稀释过的葡萄酒,却一直帮别人倒酒。 比起服务更像是在倒着玩,这样的确有点恶劣,但也许是已经喝醉了。 与她面对面的哥布林杀手,默默从头盔缝隙喝酒,这点也一如往常。 「啊啊,不好意思,女侍小姐,可以帮我多拿些香肠来吗!」 「好好好,蜥蜴大爷!老样子对吧!」 兽人女侍在桌子、椅子与冒险者之间来回穿梭,露出笑容。 「是不是也洒上乳酪比较好呢?」 「喔喔,甘露!务必!」 蜥蜴僧侣点完了下酒菜后,用尾巴拍打地面,也是老样子了,然而…… 「来,你也一样!杯子拿出来拿出来,喝吧!」 「……好。」 女神官垂头丧气,则和平常不一样。 真要说起来,换做是在平常,细心留意众人的需要,帮忙倒酒,是她的工作。 否则也轮不到妖精弓手马虎又粗心地分配酒与菜肴。 「我,这个,今天……」 她说话声音小得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这种丧气的态度,比神职的身份更加不适合酒宴。 不过这也难怪。 第一次指挥团队的经验,做得正顺利时,却搞出了大失败。 当时因为有别的同伴能够帮忙指挥,所以并不要紧,但若非如此,相信全军覆没是在所难免。 就和对她而言的第一场冒险一样。 「真是够了……!我们都还活着,这样不就好了吗?」 但活了两千年的森人,不会拘泥这种小事。 「我说你喔,哪有可能一开始就能指挥得很完美啦?」 妖精弓手摇了摇一对长耳朵,以言语和态度表示女神官的说法太没道理。 「连森人也办不到。要是有那样的森人,不是抹了白粉就是耳朵是假的。」 「以长耳丫头来说,这话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没礼貌,我讲话当然大有道理。」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对矿人道士挺起平坦的胸膛自豪。 不过这也只有短短一瞬间,白嫩皮肤已经染红的她,紧接着就半翻白眼,看向另一边。 「倒是你这边怎么样?问你啊。」 这张桌旁静静不说话的,除了哥布林杀手与女神官之外,还有一个人。 正是不高兴地拄着脸,闹着别扭用叉子前端玩着香肠的少年。 的确,虽说是第一次冒险,但他的表现毫无可取之处。 莽撞地冲出去而落入圈套,他的王牌法术也用错了地方。 和许多冒险者心目中的「华丽冒险」完全无缘。 ── 虽说这样才是现实,也的确没错啦。 妖精弓手叹了口气,对他失去兴趣似的舔起葡萄酒来。 「算了,你就别太沮丧了。第一次冒险能平安回来,你就为这件事高兴吧。」 「就是啊,小子。首次冒险就撞上巨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有的机遇。」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矿人道士在不高兴的少年背上用力拍了拍,喝了一口酒。 「要不是有巨人,我才不会输给哥布林这种货色……」 「别说啦,来,喝吧喝吧。酒可是好东西啊,好东西。」 矿人道士也老实不客气地从酒瓶倒了酒,放到少年面前。 他就像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瞪着这杯酒,然后一口气喝干。 「呜恶!?咳!咳噗!咳!」 「看吧。这下你应该很清楚,从一开始就什么都做得好才奇怪了吧。」 矿人道士半是坏心眼、半是安慰地取笑被烧灼喉咙的酒精呛到的少年。 少年怨怼地瞪着矿人道士,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结果一个装了一小份香肠的盘子就推到了他眼前。 「来来,贫僧分一点加了香肠的乳酪给你换换口味。」 还冒着热气的香肠上,洒着已经融化的半固体乳酪。 蜥蜴僧侣老实不客气地用手指捏起自己的份(比别人多),扔进双颚之间。 一口咬下,肠衣就啪的一声裂开,浓稠的油脂在口中流淌。 搭配辛香料咸味的香肠,衬托出乳酪的甘甜,这是何等美味。 「甘露!」 蜥蜴僧侣为了赞颂祖灵而合掌大喊一声,接着对女神官也递出了盘子。 「来,这很美味,也能搏个好彩头好兆头。味道好就是本事好。」 「……说得也是。」 女神官战战兢兢,客气地把叉子伸向香肠。 叉起,送到嘴边,小小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我也……想做得更好。」 「哈哈哈哈。」 蜥蜴僧侣快活地大笑,女神官抬头瞥了他一眼。 他说尾巴太长,坐起来会碍事,因此一直站着。因此身高差距很大。 女神官微微嘟起脸颊,蜥蜴僧侣便唔了一声,重重点头。 「有这等志向很好。若是不想办到,自然就办不到。所谓进步,指的就是往前踏步。」 说着转过身来,长了鳞片的粗犷手掌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画圆。 「我等父祖那么可怕的龙,也是从在沼地中爬行的生物,进化到以四脚踏地,最后才变成龙。」 这是蜥蜴人的神话,女神官并不清楚。 海中的尘芥化为鱼,鱼上了陆地,踏上地面,站起,成为支配万物的龙。 他们所说的是进步,是进化,是往前进的意志,讲的就是这么一种文化。 虽然耐人寻味,但女神官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番话,含糊地笑了笑。 ── 虽然他在为我加油,这点我是知道啦。 「说到这个。」 女神官吃起香肠想掩饰尴尬,结果妖精弓手从旁插嘴了。 想必不会是要帮忙缓颊。因为她经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那个,呃 ── 是叫侍祭吗?她怎么样了?还好吗?」 「啊,是。」 女神官赶紧点头,轻轻擦去嘴边沾到的油脂。 「手指勉强接回去了。所以说是要等静养够了,再来打算将来。」 「这样啊,太好了 ── 这样讲也有点怪啦,不过只要活着,就还有下次机会嘛。」 妖精弓手这几句话,肯定是不经意说出的。 正因如此,有人回答这句话,才更让她吃惊。 「就算活下来,也一点用都没有。」 是少年。 他以几乎让人错以为只靠视线就能杀人的凶恶眼神,瞪着妖精弓手。 「输给哥布林耶?想也知道会被人看不起。」 「怎、怎样啦?」 森人少女被震慑住似的,噘起了嘴唇。 「又不是说一定会变成那样 ── ……」 「我姐姐就是这样!」 少年啪的一声,手掌重重拍在圆桌上。 妖精弓手吓了一跳,长耳朵连着屁股一起上升。 这一拍震得盘子摇动,饭菜洒出,酒瓶翻倒。 蜥蜴僧侣赶紧轻巧地端起大盘,矿人道士的动作也差不多。 看来对于这位喝醉的少年,他们两人都打算彻底作壁上观。 ── 也是啦,年纪轻轻就喝醉,难免会有这种情形。 远比闷在心里好多了。人就是这样,是矿人就更会理所当然这么认为。 「大家笑她输给哥布林,被哥布林干掉了!」 「姐姐。」 低沉的喃喃自语声。 围坐在圆桌旁的冒险者们,视线都不知不觉往角落直视。 原来是先前一直默默小口喝着酒的哥布林杀手,沉吟似的说了这句话。 「原来你有姐姐。」 「有啊,我有!」 少年大喊。得到酒精支援而高亢起来的感情,让他话一出口就停不下来。 「要不是中了哥布林的毒短剑而死,我现在还有这个姐姐!」 「咦……」 就不知道有谁能够注意到,女神官脸上的血气应声消退。 她心想,果然如此。 又觉得,怎么可能。 手微微发抖。纤细的喉咙咽下口水而发出的震动,听起来格外大声。 中了毒短剑。被杀。红发的。魔法师。 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我姐姐可厉害了!要不是哥布林用毒,她一定会赢!」 少年咒骂似的这么说完,愤而把杯子一扔。 杯子在地上弹跳,蜥蜴僧侣「啊哟」一声,急忙用尾巴缠住。 「可是,学院那些家伙,却胡说八道……」 全都去死吧。 少年喃喃说完这句话后,终于趴倒在桌上。 酒馆内吵吵闹闹的冒险者们,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难道只是错觉? 又或者,冒险者们其实一直在听少年说话? 塞在酒馆里的冒险者们当中,有人在看着少年吗? 不,即使有,相信他们也不会表示什么意见吧。 要当一个冒险者,就表示一切都由自己负责。每个人各自把某些事物背负在背上,或是怀拥在心中。 就看是财富、是名誉、是功勋、是修行、是金钱、是梦想、是理想,还是信仰。 尽管种类各不相同,意念的重量却没有两样。 寻求一天的温饱,和前往遗迹追寻未知的发现,这两者又有谁能去论断其中的高下? 初学者拼命扑杀下水道的巨鼠,与老手去对抗龙,这两者又有什么差别呢? 所以他们什么都不说。 要说有什么例外 ── 对,要说有例外,也只有这个明明已经是老手,却一直在杀小鬼的人。 「……是吗。」 哥布林杀手低声、因此更像是惊呼般的语调,喃喃说了这句话。 他抓起桌上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然后喀哒一声站起。 「我要回去了。喝到差不多就回房……」 他微微啐了一声。这个少年并未租用房间。 他从腰间的杂物袋里抽出一枚金币,扔到圆桌上。 「……帮他弄个房间。」 「喔,知道了。」 矿人道士并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粗粗的手指捡起金币。 「啊……」 不知道女神官对从她身旁走过的哥布林杀手,究竟想说些什么。 她开了口,但并未说下去,就只是用细微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 「哥布林、杀手先生……」 「……多少休息一下。」 粗犷的皮护手,放到了她苗条的肩膀上。 女神官正要把自己小小的手放到那手掌上,他的身影已经消失。 视线游移着寻找,结果看见他已经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门口。 「你给我等一下,欧尔克博格!」 妖精弓手为了不被酒馆的喧嚣盖过,扯开了嗓子。 「明天要怎么办?放假!?」 「不知道。」 回答短而冰冷。 哥布林杀手推开弹簧门后,撞见了正要进来的冒险者。 「呃,这不是哥布林杀手吗!?」 一名面容精悍的美男子,大大地皱起眉头。是使长枪的冒险者。 他多半也是刚结束冒险,全身满是泥土与灰尘,还微微带着血腥味。 「你这小子,不要突然冒出来,这不是吓了我……」 「一跳吗」这几个字,似乎吞回了长枪手的喉咙中。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都没发生。」 哥布林杀手推开长枪手,走向公会外。 长枪手站在公会门口不动,看着他的背影,就像在目送难以置信的事物离开。 他竟然会推开别人,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形。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冒险者和酒宴之间更加难舍难分的关系了。 公会内的喧嚣,穿透墙壁与窗户,传到了大路上,为夜晚增添了热闹。 所以即使有个冒险者蹲在连双月的月光都照不到的小巷子里,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他穿着廉价的皮甲,脏污的铁盔。就连初出茅庐的冒险者,身上的装备大概都还更像样点。 初出茅庐的冒险者,从冒险的紧张中解放出来,大闹一场之后喝得烂醉,乃是家常便饭。 「……他说姐姐?」 这个冒险者脱下铁盔一扔,发出了低呼声。 还以为自己办到了什么。 还以为自己达成了什么。 「……蠢货。」 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胃仍然像塞了铅块一样沉重。 按捺不住上冲的一切,他当场吐了起来。 间章「她们的故事」 「好的,结束了。」 脖子上感受到的微微暖意,与背后的柔软一起迅速远离。 千金剑士依依不舍似的全身一震,慢慢睁开眼睛。 吹着清爽微风,阳光洒落的中庭 ── 水之都,律法神殿。 千金剑士轻轻摸着自己的颈子,摸到皮肤紧绷,苦涩地笑了。 「……实在是很难消除干净呢。」 「因为咒术就是这样。」 回答她的,是一位才刚为她施术的妙龄女性。 伫立在背后的她,薄衫下有着连女性看了都会怦然心跳的肢体。 她手上拿着天秤剑,双眼的眼带,是她想必也很完美的美丽脸庞上唯一的遮蔽。 「十分抱歉,是我能力不足……」 「……哪里,您这么说就太折煞人了。」 千金剑士大为惶恐,对这位人们誉为剑之圣女的至高神大主教深深一鞠躬。 只要想到她的双眼,为了自己这点伤势就抱怨,未免太不知羞耻了。 「……全都多亏了大主教。不管是我的性命能得救,还是能和家人在一起。」 「不是的。」她嘻嘻一笑,嘴唇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不是我……」 「……您是指,他吗?」 「是啊。」 听千金剑士这么说,剑之圣女手按丰满的胸部,春心荡漾似的叹了口气。 「因为我,就只是拜托了那位先生,拜托专杀小鬼之人而已。」 「……是,这我当然明白。」 千金剑士嘴角再度露出她所特有的、嘴角微微松开的微笑。 她左手轻轻抚摸的,是佩在腰间的轻银宝剑。 那场在雪山的战斗距今已有几个月,如今她能像这样待在这里,靠的并非是自己的力量。 不,说起来至今的一切都是如此。到底有多少事情,是单靠自己办到的呢? 双亲、团队伙伴、小鬼杀手 ── 以及在那边境之镇认识的,朋友。 一想到那个像姐姐的女神官、开朗的森人、柜台小姐与牧牛妹,就觉得胸口一阵温暖。 她觉得只要有这股温暖,自己就不要紧。 「……所以这次,我想亲手办到一些事情。」 「为了大家?」 「不。」千金剑士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能不能为大家带来益处。」 剑之圣女点了点头,仿佛在说这样就好。 想为这个社会做出贡献,这样的心意是好的。 然而不可以确信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为社会带来贡献。 正确本身就是一种危险。至高神之所以只为世上带来律法,原因即在于此。 而千金剑士非常清楚这一点。 她原以为正确的事情,其实错了。颈子上的烙印就是证明。 为了替同伴们镇魂,也为了新的冒险者们,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呢? 「……不过,我想尽己所能去做。」 「好的,我也会尽绵薄之力。」 剑之圣女温和的微笑,真不知道让千金剑士觉得多么放心。 她是结束十年前那场战争的英雄,也是和国王及其他掌权者都有交流的大主教。 讲什么绵薄之力,实在太令人惶恐。千金剑士心想,太令人惶恐了。 「对了……」 所以她并未察觉,剑之圣女有那么一瞬间,难为情地扭捏起来。 「您对那位先生,是怎么想的呢?」 「……啥?」千金剑士连连眨眼。剑之圣女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已经直逼眼前。 千金剑士有种仿佛被施了「看破」似的感觉,但仍回问: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是恩人。」 千金剑士并不犹豫,立刻选出了这个字眼。她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剑,又说了一次: 「……是恩人。他,还有他的团队都是。因为我还交到了朋友。」 「是吗……」 剑之圣女以难以言喻 ── 但明显带着喜色的声调回答。 千金剑士战战兢兢地看向她,剑之圣女就以笑咪咪的表情点头。 「我明白了。您真的遇到了好的缘分。」 插图08 「……是啊!」 千金剑士挺起她丰满的胸膛,回答得很自豪。 她能自豪的所作所为不多,但只有那次邂逅另当别论。 千金剑士对剑之圣女告辞,走在神殿走廊上的脚步充满了力道。 对于身后的剑之圣女之所以高兴得笑吟吟的理由,她连想都不曾想过。 第4章『一群没有名字的男人』 训练场尚未完工就先行启用,是在那之后的一周左右。 初夏的阳光照耀青草繁茂的山丘,蕴含了些微暑气的风吹拂而过。 再也没有比今天更适合流汗活动身体的天气了。 「好、痛啊!?等等,我手都麻了耶!?」 「拿盾的手别垂下来!你想脑袋开花吗!」 「呜呀!?咿!?哇啊啊!?」 金属与金属相碰的尖锐声响,回荡在铺了白沙的圆阵内。 最先完工的,就是这用来进行模拟战的圆阵,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已经开始训练。 毕竟公会后门的空间太小,而且有不必自己出钱买的武具可用,也很吸引人。 「管你手麻还是怎样,说什么也别放低盾牌!战斗就是要无时不刻举着盾啊!」 「至少可以请你按部就班慢慢教吗!?」 现在在圆阵里对打的,是女骑士与圃人少女 ── 身穿皮甲,手持圆盾的剑士。 说是在对打,但挥剑挥得痛快淋漓的只有女骑士一个。 圃人剑士则嚷嚷着举起盾牌,拼命抵挡她的攻击。 虽说是并未开锋的训练用剑,要是被砍中,可不会只有痛而已。 「怎么啦!怎么啦!龙的爪、爪、牙可没这么好应付呢!」 「我才白瓷,才不想去招惹龙啊!」 「你没听过有人和龙偶然遭遇的那件事吗?扫腿来啦!」 「哇呀啊!?」 圃人少女被她漂亮地一脚扫翻,轻而易举地被放倒在白沙上。 女骑士哇哈哈哈地大笑着抢上前,用剑柄砸她。 反握住剑刃,拿剑柄扫去的一击,威力足以致命,堪称杀招。 圃人剑士气喘吁吁地想爬出重围,却再度轻而易举地被掀翻在地。 也不知道该说是无情还是狠心,总之她就是毫不留手。 或许应该干脆说是残暴。她就是那样才会嫁不出去。 「哇啊……」 「好惨。」 新手战士与红发魔法师表情抽搐,努力不去想着他们自己接下来也会变成这样。 插图09 为什么只是坐在圆阵外等着,心情却会愈来愈坚毅呢? 这里是怎样?是耸立在极寒地带、难攻不落的巨大迷宫吗? 「喂,你们两个,别只顾着看别人。」 有个冒险者拿长枪的另一头,在他们两个人头上戳了戳。 那人没有穿着平常穿的盔甲,而是一身便服,手提长枪,脖子上挂着银的识别牌 ── 是长枪手。 「会忍不住多看女生两眼,这我也不是不懂啦。但不认真练可是会死的喔,会死啊。」 「不,我、我才不是在看女生。」 「对啊对啊,我们跟长枪大哥又不一样。」 两人一个闹起别扭,一个傻笑,让他不由得「你们两个……」地皱起眉头。 「我说你们啊,我是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待我,但你们这样像是受教的态度吗?」 「谁叫你 ── 」新手战士说得理所当然。「每次都被柜台小姐甩掉。」 「就连刚来的我都知道耶。」 长枪手的脸应声抽搐,就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否察觉到了。 是吗是吗?长枪手露出了僵硬之中带有无限温和的微笑。 「我现在很~清楚了。好,我就来讲讲你们不想被人提起的事情吧。」 「?」两名少年不约而同地歪头纳闷,长枪手就把枪尖当成手指似的,直挺挺地指向他们。 「你,上次冒险时冲动乱闯,结果还用光法术,什么贡献都没有,对吧?」 「呜……!」 「你老是接驱除老鼠的任务,但一搞成长期战就会累垮,结果买活力药水买到缺钱。」 「呜呃!?」 这些都是事实。都是他们各自不想被人在台面上提起的,不光彩的秘密。 知道这些事情的,若不是同个团队的队友,就是…… 「是、是柜台小姐,跟你说的……?」 「当然。柜台小姐拜托我,要我把重点放在体力上,好好锻炼你们。」 长枪手低声一笑,像鬼似的缓缓起身,摆出了架式。 新手战士与少年以像是面对可怕亡灵般的紧张神情,深深沉腰。 「咱们来玩鬼抓人。我打猎,你们被猎。」 看到长枪手呼啸生风地舞动长枪,两人不约而同察觉到「啊,惹毛他了」。 「不妙,我们快跑!」 「喔,嗯、嗯……!」 他们不先反省或道歉,而是动如脱兔地逃走,想必是适切的判断。 「喂,你们两个给我慢着!」 两名少年把武具和法杖都扔了,开始在训练场外围绕圈奔跑。长枪手则从后追赶。 工人与正在休息的冒险者们,都一副拿他们没辙似的表情,在一旁看着。 旁观者清,这些人当然看得出长枪手并未认真。 他能够维持在两名少年稍一松懈就会被追上的精准速度,可说的确有一套。 ── 那家伙看似轻佻,其实很会照顾人。 这就是众人一致的感想。 真要说起来,本来要在这里担任教官的,应该是一群退休的高阶冒险者。 但并没有规定禁止现役的冒险者指导后进。 有闲着的人当作打发时间,也有休假中的人当成自主训练。 建设进度稳定进展的训练场,做为冒险者们交流的场所,已经发挥了120%的功能。 「……」 哥布林杀手一边看着这一切,一边持续动手。 他坐在旷野上,距离训练场已经完工的区域与建筑中的区域,都有一大段距离。 蓝天下听见鸟儿啾啾鸣叫,风缓缓吹过,草原上掀起波浪。 视线望去,看见的是站在他正对面,迫不及待等着他做完手上工作的两名少女。 是圃人少女巫术师,以及侍奉至高神的见习圣女。 「就像这样。」 他将刚做好的成品拿给两名少女,她们立刻看得连连眨眼。 那是用皮带缠住石块,完成了投石准备的投石索。 「咦,就只有这样?」 「意外的简单耶。」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有时牧羊人也会带着,用来驱赶狼。」 「感觉三两下就做得出来呢。」 「只要有带子就行。石头也是到处都捡不完。学起来不会吃亏。」 起因是之前有一次在庆典上,他在她们面前露了一手投掷的技法。 相信两名担任后卫的少女,都是觉得这种技能正适合学来自卫。 于是柜台小姐找他商量:「她们两位说想学会用投石索……」 哥布林杀手很干脆地答了句「是吗」,干脆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经常有人歌颂凡人的武器是剑,但正确答案是投掷。」 哥布林杀手用手指勾起投石索站起,慢慢甩动成圈。 好让两名初学者看清楚每一个动作。 战斗中会一个动作就挥掷出去,所以他现在应该算是教得非常仔细。 「不管标枪或石头,凡人投掷的本事都非其他种族所能及。身体构造就是这样。」 而投石索就是要将这种优势再进一步加强。 哥布林杀手慢慢增加转圈的速度,瞄准目标。 为防万一,他将靶子设置在与训练场相反的方向。 就只是在稻草人身上,戴上头盔与铠甲 ── 是武具店废弃的装备。 稻草人的个子格外低,则是因为仿哥布林,这已经不必多说。 「因此,会变成这样。」 哥布林杀手说完,就掷出了石块。 石弹破风飞去,在一声闷响中击飞了头盔。 哥布林杀手走过去捡起掉在草丛里的头盔,随手朝两人一扔。 「哇。」 「咿!」 两名少女忍不住发出惊呼。 毕竟寻常的石头贯穿了金属外皮与皮革内衬,在头盔中滚动。 如果有人戴着这顶头盔,头盖骨会有什么下场,相信是令人连想都不愿去想象的。 「如果用这个,就连圃人的力气,应该也能抵挡住一只逼近的敌人。」 至少自己的师父就是圃人。听到他这句小声的自言自语,少女巫术师眨了眨眼睛。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走近,从头盔中拿出石块。 石块的形状就像岩钉似的尖锐。是他为了投掷用而精挑细选出来的,一种重视威力甚于稳定性的石弹。 这些小小的加强,有时候会有效。他小声补充这句话。 「不管怎么说,只要抵挡住第一只,同伴就会赶到 ── 也许吧。」 「就只是也许?」 「没错。」 见习圣女狐疑地问起,哥布林杀手正经八百地回答。 「就只是紧要关头多一张牌。如果你们觉得这样也好,就多练习。」 「……我觉得哥布林杀手先生的说法还挺卑鄙的。」 还说自己能体会神官姐姐的辛苦。这是少女巫术师噘起嘴唇道出的苦口良言。 哥布林杀手听完后,歪着头说了句「是吗」两名少女也不再理他,拿起了投石索。 她们有样学样,一边讨论着「是这样吗?」「这样吧。」一边把皮带缠上石头,各自朝靶子掷出。 有击中的,也有落空的。也有没有往前飞的。 然而,哥布林杀手见状,却不主动说些什么。 要是有问题想问,相信她们自己会过来。不然还是让她们专心练习比较好。 哥布林杀手就是这样被教会的,他自己也觉得应该这样。 不去做的人,不管过了多久都做不到。 到了现在,哥布林杀手隐约思考起师父 ── 忍者所说的这句话。 自己究竟算不算做到了呢? 没有答案。根本无从回答。 哥布林杀手呼一口气,死了心似的在原地坐下,结果…… 「呵呵呵,大家练得好热心呢。」 「唔……」 突如其来打断他思索的说话声。遮到头上的影子。 哥布林杀手转头一看,拿着阳伞的柜台小姐笑咪咪地站在那儿。 「……你来啦。」 「是。该说是视察吗?要说督导……应该算不上吧。总之就是跑来了。」 柜台小姐说着来到哥布林杀手身旁,抱着膝盖坐下。 她和平常一样穿着制服,或许是因为初夏的暑气已经有点闷热,只见她额头上冒出了汗水。 哥布林杀手也猜到,既然是吃公家饭,穿着方面想必无法随心所欲。 而她似乎也有自己的矜持,终究不会做些解开衣领仰头搧风之类的举动。 「……哥布林杀手先生都不热吗?」 「不会。」他摇摇头。「没什么感觉。」 「你是说真的吗?」 「没必要说谎。」 这个回答似乎让柜台小姐不太满意,边说了句「算了」边小小地哼了一声。 「那么,如何呢?这些黑曜和白瓷的冒险者。」 「天晓得。」 哥布林杀手这么说完,看向正在练习投掷的两名少女。 她们很热心。很认真。是一群好女孩。 但这不表示,她们就一定能存活下来。 「我看不出来。」 「真是的 ── 」 柜台小姐鼓起脸颊,竖起食指缓缓摇动,像是在叮咛小朋友。 「这种时候,就该说些比较无关痛痒的回答喔。」 「是这样吗。」 「就是啊,尤其答案会留在文件上的时候,更该如此。」 「我会记住。」 哥布林杀手说完这句话,站了起来,一边感觉着柜台小姐抬头仰望的视线。 算算该是时候了。 「各位~!来吃午餐吧~!」 「牧场送饭菜来啰~!」 推着推车嘎啦作响的声响之后,传来的是两名少女的喊声。 女神官,以及牧牛妹。 并不是有谁决定这么办。既然训练场尚未正式营运,自然不可能会供应午餐。 所以这纯粹是出于善意。 哥布林杀手由衷感谢她舅舅对冒险者这么照顾。 他绝对不会自以为是,以为对方是为了他而这么做。 「好了,我也得去帮忙才行了。」 柜台小姐拍了拍裙子上沾到的草与泥土,站了起来。 她小小伸了个懒腰,收起阳伞,夹在腋下。 她就像小鸟似的,在草原上飞奔。 「啊,对喔。」 说着又笑着回过头来,带得辫子在风中甩动。 「这可以叫做劳军吗?」 哥布林杀手不回答。 而是朝着努力练习投掷的两名少女,简短地说声:「休息时间到了。」 她们因为运动而热得脸颊潮红,点了点头,跑向推车。 他看着她们离开后,自己则背对聚集在推车旁的冒险者群,踏出了脚步。 接受请求,答应指导新手训练,让他觉得也有一些后悔。 「喂,哥布林杀手。」 叫住他的,是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身边的长枪手。 他的目光望向跑远的柜台小姐背影,以及在她背上弹跳的辫子。 然后小小呼一口气,视线转到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上。 「那家伙」他指的是重战士。「跑哪儿去了?」 「今天带着其他孩子去闯洞窟。」 虽然不能说冒险中没有危险,但想来还是没那么容易出什么事。 哥布林杀手沉默了一会儿后,淡淡地说下去。 「他,怎么样。」 「啊啊,你是指那个魔法师小鬼?」 长枪手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少年正从推车的货台上,领走在井里泡凉的瓶装柠檬水。 大概是跑得够累了吧,只见他闭上眼睛,喉头咕嘟作响,喝得津津有味。 「骨气是有。魔法的才能,我就没办法说什么了。」 「是吗。」 「不过,今天是吹什么风啊?」 长枪手往身旁那脏污的铁盔瞥了一眼。 「你竟然会来训练场指导新人。我还以为你都只顾着照顾那个女神官呢。」 「也不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斩钉截铁地说完,踩着大剌剌的脚步往前走。 他匆匆要离开这里。长枪手看出这点,为难地仰望天空。 「啊啊……」 太阳高得恼人。今年的夏天多半也会很热。 「……喂,今晚有空吗?」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朝牧牛妹那边瞥了一眼,就看到她也正看过来。 牧牛妹笑咪咪地,手放在腰间摇动。看来他们已经先讲好了。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嗯,似乎没问题。」 「那我们就去喝一杯。」 「……酒吗?」 「不然还喝什么?」 哥布林杀手无法掌握其中的意义,不,是意图。 他完全不明白,邀他有什么好处。 「邀我吗。」 「不然是在邀谁啦?那家伙我也会邀。我们三个男人,自由自在地喝。」 「……是吗。」 「好歹也陪我一下。」 被他这么一说,哥布林杀手默默仰望天空。 太阳已经过了天顶,应该正要缓缓走向下坡。 如果是在这个地方,要从太阳的倾斜来读出时间这种小事,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 是姐姐教他的。 他不可能会忘记。 「……知道了。」 「好。」 长枪手用拳头碰了碰哥布林杀手的肩膀。 「那,就这么说定。」 蓝天是那么的高。 少年被汗水湿透的背和脸颊,感受着草贴上来的感觉,喘着气躺了下来。 他躺下来摊开双手双脚,气喘吁吁地往肺部摄取氧气。 会喘气是因为氧气不够。只要呼吸,就会取得氧气。所以呼吸才会粗重。 自己绝对不是没出息。少年的脑子里一直转着这样的念头,初夏的风抚过他的鼻尖。 施法就会消耗体力,而且冒险基本上就是要徒步越过原野、山丘或旷野。 至于说为什么,首先就是马很贵。粮草费用也贵。又占位子。马蹄之类的也得保养。 如果只是从一个镇移动到另一个镇,那么只要从一个驿站搭到下个驿站,应该就能解决。 然而,冒险的舞台大多都是地下迷宫、偏远地带,或是人迹未至的化外魔境。 要自备马和马车去闯会有困难,更别说是租来的。 往年的勇者说,我们冒险者这行做的生意就是走路,倒也不能说是谎言。 所以即使是魔法师,也非得和战士一样培养体力不可,这点他懂。 懂是懂,不过,可是…… 「再怎么说,也太……」 「……累、累死我了。」 白瓷等级和银等级,也就是第十阶要应付第三阶,哪怕对方已经手下留情。 少年喘着大气发着牢骚,附和的是同样躺了下来的圃人少女。 她被女骑士抓去对练,不,是一直被痛打到刚刚。 大概是热得受不了,只见她把铠甲、盾牌和剑都扔到一旁,躺成大字形。 她的个子相对娇小,但那以圃人而言十分丰满的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 少年不小心斜眼看到她的内衣因为汗水而紧贴在皮肤上,硬把视线转向天空。 他既觉得难为情,也觉得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他勉强让又热又闷而沉重迟钝的脑袋微微运作起来。她练完,下一个就是自己。 「呃、呃呃……你有没有掌握到什么诀窍?」 「……不知道~」 也就是说,她就是一直被猛劈、掀倒、痛殴。 少年呜哇一声皱起眉头,但女骑士却也不是打算无意义地欺凌后进。 这种训练就是要他们即使遇上强敌,也要举好盾牌,所以剩下的都不重要。 长枪手也是一样,说穿了就是要他们在想东想西之前,先练好体力再说。 要是这群即使对上龙或食人巨魔都能抗衡的人拿出真本事,白瓷等级根本不够看。 所以他们其实都已经手下留情,只是…… 「……他们那样,不会太火热吗?」 「不知道。」 在一小段距离外,躺在见习圣女大腿上的新手战士也是一样,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巫术师少女则可能是跟着少年斥候去了,看不见她的身影。 圃人少女发着牢骚说「早知道我也选投石索就好」,少年就对她啐了一声。 「跟那种家伙,才没有什么好学的。」 「会吗?你想想,他是银等级耶。」 「可是,他只对付哥布林。」 而且古怪、顽固,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少年嘀咕个不停。 「而且,对付哥布林这种货色,一刀还砍不死的话不行吧。」 「如果是一对一,我也不会打输哥布林喔?」 「对吧?就说哪有什么哥布林杀手这……」 「那当然是因为他一直在解决哥布林嘛。」 插嘴的不是圃人少女,而是见习圣女。 「我当然也不是不觉得他……有点离谱。」 见习圣女一边摸着一直发出怪声呻吟的新手战士的头,噘起了嘴唇。 「可是什么都没做的人,去抱怨做了事情的人,根本就不像话吧。」 「……」 「听说你去剿灭哥布林,然后失败了。」 「少啰嗦。」 少年忿忿地朝天吐口水。 「我也听说你们都只驱除老鼠。」 「那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就是只到这里。」 见习战士难受地说了。他和圃人剑士不一样,铠甲、剑与棍棒都不离身。 但仍微微松开护具的扣具,这是让身体可以休息的巧思。 「对巨鼠防御跟攻击,就已经竭尽全力。要是一次冒出个三只,根本就应付不来。」 「老鼠不是有毒吗?」圃人少女问道。「不危险吗?」 「所以还得花解毒剂的药水钱啊……」 「等升上下一个位阶,我会试着对天神祈求『解毒』的神迹。」 两人谈起今后的展望,说这样一来就存得了钱,也就可以买比较好的装备。 剑也换成宽刃剑,铠甲也换成炼甲,头盔会限缩视野,所以至少要有个金属护额…… 「……啧。」 少年总觉得听着十分没趣。 他忍不住啐了一声,让圃人少女对他露出狐疑的表情。 「没事啦。」他说着想扯开话题似的撇开了视线,结果…… 「各位要不要也来点柠檬水?」 看见的是带着笑咪咪的微笑,走在草原上的女神官。 她抱着一个大篮子,里头装了小瓶子和包起来的食物。 「还有,餐点也有准备……」 反应并不踊跃。 想必是因为奔跑或挥动武器大半天之后,根本没有食欲吧。 新手战士「啊啊」地呻吟一声,圃人少女也皱起眉头说「吃了大概会吐」。 见习圣女大概也不想只有自己一个人吃,默默摇了摇头。 「呃,要是不吃东西,下午会撑不住喔……?」 女神官这么说完,为难地皱起眉头。但她也无法勉强众人。 相信少年也不是看到她不知如何是好,才帮忙打圆场,但他就是慢吞吞地举起了手。 「……我吃。」 「咦?你说真的吗?」 红发少年不情愿地起身,对圃人少女粗鲁地「嗯」了一声。 「我学过的,说是运动后,要是不吃东西,就不会长肌肉。」 「真的假的?那可不吃不行了。」 「……那,我也……」 「那,我也吃吧。谢谢你。」 餐点是简单的三明治。 就只是用面包夹了培根、火腿、蔬菜与乳酪。 但这够劲的咸味,深深透进了已经流失汗水的身体。 少年们起初还需要搭着饮料来吃,但随即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个不停。 ── 她真的很懂呢。 看到他们这样,女神官也不由得佩服起来。 那个牧牛妹,已经在哥布林杀手身边支持他好几年。 相信她对于冒险者在训练之后需要什么,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需要什么…… ── 我姐姐可厉害了!要不是哥布林用毒,她一定会赢! 女神官「嗯」的一声下定决心,在他身旁轻轻坐下。 「怎么样?我是说……还顺利吗?」 这个问题是针对特定的个人,但同时也是在问在场的众人。 「累死我了。」圃人少女率先出声回答。「同上」新手战士懒洋洋地回答。 「勉强跟得上。」见习圣女说得得意…… 「……」 红发少年不说话,小小哼了一声。 「呃……」 ── 被他避而不答了。 她为难地皱起眉头,选择先换个话题再说。 比起停下来思索而想到好主意,还不如立刻展开行动。 哥布林杀手就是这样教她的。 「对了。」女神官注意到的,是圃人少女。 「似乎没看到你的团队呢。」 「啊啊,你说我吗?其实是因为我们头目是贵族家的次子还是三子。」 圃人少女张大嘴咬着三明治,一边咀嚼一边说话。 「说本来是继承人的哥哥病倒了,要他回去。所以我们就解散了。」 「啊啊……」 的确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贵族的次子、三子 ── 说穿了除了嫡长子以外,都不是那么容易有一席之地。 毕竟基本上就只是被当成嫡长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之际的预备人选,想要更好的角色,就得自己争取。 看是要跟父母分领土,或是建立功勋,又或者是和其他家族联姻…… 尤其骑士的家系更是艰难。 基本上骑士是不世袭的称号,不能从父亲手上继承。 若是嫡长子,还可以担任侍从,赢得修练与受勋的机会,但次子、三子就很难了。 于是这样的族群当中,倒也出了不少冒险者。 这当中没有男女的区别。贵族千金的次女三女离家冒险的情形,也是时有所闻。 而当自己是所谓自由骑士者的生存率,却又意外地高。 毕竟有装备,又有知识,某些情形下还练过剑术,说来也是当然。 然而嫡长子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因而非得回老家不可的情形,也同样时有所闻。 她们提到的这个头目,就在没受什么伤的情形下,开出了一条通往贵族的道路,所以倒也算是运气不错。 无论有或没有家世、装备、知识、经验、本事,无法避免的死亡始终存在。 「不过,就算是这样,应该也不表示就不用辛苦啦。」 她的意思是说,贵族有贵族的辛苦。 圃人少女说得一副开悟似的模样,显得十分滑稽,让女神官嘻嘻一声笑了出来。 同时,也担心起来。毕竟这个年轻女孩,就要独自走上武装游民的路。 记得圃人是在三十岁上下才成年,所以如果只算岁数,她倒是比女神官加倍年长。 「可是,独行会不会太艰辛?」 「当然艰辛了,可是我也有梦想!」 圃人少女自豪地挺起胸膛这么说。 「我要变成大人物!要让大家知道个子大小根本不重要!」 「啊啊,我懂,我懂。」 新手战士把三明治的最后一小片扔进嘴里,心有戚戚焉地一边咀嚼,一边点头。 「要知道我可是只因为出身乡下,说我的目标是变成最强,就被大家嘲笑耶?这实在是让人没办法服气啊。」 「就是啊就是啊。」圃人少女拍手叫好。 「大家当然会笑嘛。你想想,要是你这个乡巴佬变成最强,其他乡巴佬不就没有立场了?」 见习圣女这么说完,露出得意的满脸甜笑。 他能像这样神采奕奕,对她而言就是最值得自豪的事。 「哼哼,所以你追随我来修行,是个很正确的决定吧?」 「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啊。」 「反了吧?」 「啥?」 「怎样,你有什么意见吗?」 吵吵闹闹。 女神官眯起眼睛,像是在看某种令人莞尔的光景。 转眼间就开始的争吵,让她在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队友的影子。 「你们感情很好吧?」 相信他们也无法反驳「才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咕哝几句,然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对话就此中断。 风婆娑吹过,轻轻抚过因为运动而火热的脸颊。 「…………我不懂。」 少年低声说话了。 「总之,眼前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要能杀哥布林杀得顺利。」 看我怎么给那些嘲笑姐姐的人好看。 他说得脸红脖子粗,女神官一时间,对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当上冒险者才不到一年,她又怎么会拥有能让她大放厥词的人生经验呢? 何况她认为,对于他的想法,自己不能妄作评断。 所以。 「是我……」 所以女神官用力咬紧了嘴唇。 「是我认识的,魔法师小姐,是吧?」 她喉咙发抖,嗓音颤动。得压抑住才行。 「她说……将来有一天,想试着去和龙战斗,打倒龙。」 「……龙?」 龙 ── 真正的龙,是非常可怕的。和山野间爬来爬去的种类不一样,非常勇猛。 有蛮力、有体力、有智力、有魔力、有权力、有财力。 因此屠龙勇士才会受人敬畏,受人赞颂。 「说得像是痴人说梦,办不到的。」 「因为真的就是梦嘛。」女神官理所当然地微微一笑。「就是可以说得像是梦话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 至少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去到洞窟的那一瞬间。 虽说紧接着就遭到粉碎…… ── 大家一起谈论过的事情,也不会因此而失去价值呀。 到了现在,女神官也多少懂了。 那是非常尊贵的事物。绝对不应该被藐视。 无论多么不切实际,多么不脚踏实地,可想而知会挫败,仍不例外。 梦想,就是梦想。 这和能不能实现没有关系。 绝对不容小鬼践踏。 「……」 少年什么话都再也说不出来。不,说不定是在想着该说什么话。 但就在他再度张嘴之前。 「喔,各位新人!你们很努力嘛!」 一个清新的嗓音,乘着吹过草原的风而来,令人耳朵都觉得舒畅。 仔细一看,远方 ── 市镇所在的方向,有着三个人影,形成一个奇妙却又熟悉的组合。 「午后就由大姐姐带你们去闯洞窟!」 「哪门子的大姐姐啦,长耳丫头。」 妖精弓手猛力挥动手与长耳朵,矿人从旁用手肘顶了顶她的肚子。也不想想你睡懒觉睡到快中午。 「快到中午的时间就叫做早上。森人之间就是这样。」 「你绝对在鬼扯。」 两人你来我往,一如往常地展开和乐融融的斗嘴。 女神官朝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使了个眼色,像是在说:「你们看。」 两人以难以言喻的表情撇开目光,不过这就先别提了。 「你说洞窟……是要打哥布林吗?」 「别闹了,不要讲这种像是欧尔克博格会说的话啦。」 女神官一问,妖精弓手就像要赶苍蝇似的,连连嘘声挥手。 「是熊的巢穴……以前是啦。熊冬眠完,已经离开了,所以拿来熟悉环境应该很不错吧。」 女神官心想原来如此,点了点头。 洞窟不同于地下水道或野外,在里面挥动武器或跑来跑去,需要一点诀窍。 如果能够在没有怪物的洞窟里练习……相信一定是好事。 「话说,贫僧等人也还没吃午饭。」 蜥蜴僧侣双手以奇怪的姿势交叠合掌,大颚上的鼻孔喷出气息。 「看来这里有便当。如果不介意,可以拿吗?」 「啊,可以的,虽然只是三明治。」 女神官说着翻找篮子,从中取出了一包三明治。 「包的料是火腿、培根、蔬菜……还有乳酪。」 「喔喔,实是天赐的美味!甘露!哎呀呀,这是何等美妙!」 「也有只包黄瓜跟乳酪的喔?另外还有葡萄酒。」 「太棒啦!」 「呵呵呵呵。哎呀,你可真机灵!失礼失礼!」 女神官一放下篮子,三人就争先恐后地伸手进去,翻找自己想要的品项。 女神官一副莞尔的模样在一旁看着,这时又吹起了一阵初夏的风。 她按住帽子,以免帽子被吹走,在风精指尖碰上脸颊的感觉中眯起眼睛。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的……」 午餐要怎么办? 女神官正要这么说而转头,却并未看见他的身影。 ── 咦? 无意间却看到在远方,他和其他冒险者 ── 长枪手与重战士 ── 正说着话。 「唔。」 女神官学着他的模样,舒了一口气。寂寞是有的。但这也是好事。 「 ── 呵呵。」 嗯,一定 ── 肯定是好事。 「那,我出门了。」 哥布林杀手一边在自己的房间迅速检查装备,一边对牧牛妹这么说。 「今晚我会晚回来,晚餐不用帮我准备。」 他腰间佩剑,固定盾牌,穿上铠甲,把皮带穿过杂物袋,戴上铁盔。 对于他这种与出发冒险时无异的装束,牧牛妹也很习惯地一副「好好好」的模样。 他去训练新进冒险者,回到家之后,马上又穿成这样。 但他还会先回家一趟,就不知道是不是在客气。 「舅舅也要参加集会,会晚回家,所以我会一个人寂寞地看家的。」 「别忘了拴上门。栅栏也要关起来,窗户和木百叶窗都要放下来。」 「我当然知道。你实在很会瞎操心。」 牧牛妹哈哈大笑,哥布林杀手就默不作声。 她趁他不抵抗,俐落地轻拍几下,拍掉他铠甲上的灰尘。 接着她似乎发现看不惯的地方,「唔」了一声,微微转动他的头盔调整。 「别说这个了,我才要问你,你真的准备好了?钱包带了吗?这才是最重要的耶。」 「唔……」 他唔了一声后,乖乖照办,大肆翻找杂物袋。装了货币的包袱巾,有在里面。 「没有问题。」 「那就好!」 牧牛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转过去背对她,简单理了理头盔上破破烂烂的绑绳。 「不过要是你喝醉,我会去接你,可别给你朋友添麻烦喔。」 哥布林杀手对「朋友」这两个字微微歪了歪头,过了一会儿后,「嗯」的一声点点头。 「我是这么打算。」 从牧场到镇上,从镇上到酒馆,一路上哥布林杀手都不带灯火行走。 走在满是夜色的野外,本来就是训练的一环,而且只要进了市镇,就不需要灯火。 刚入夜时闹区特有的热闹,哥布林杀手平素并不习惯,只默默走过。 推挤来推挤去。不只是冒险者,还有旅客与建设训练场的工人,把闹区挤得水泄不通。 他一边在人潮中勉力行进,一边转头张望,就看到了对方告诉他的招牌。 「……受不了。」 哥布林杀手厌烦地挤开人潮,好不容易摆脱了拥挤。 同时他手伸进杂物袋,检查是否遇到扒手。没有问题。 「密友之斧亭」是一间酒馆,认那刻有数字的斧头招牌就不会弄错。 推开弹簧门,直冲耳膜的热闹喧嚣声,立刻笼罩住了哥布林杀手。 满是油灯橙色光芒的店内十分宽广,成排的圆桌似乎都坐满了人。 虽说建筑物本身的确比公会分部要小,但公会属于混合设施。 在以一楼为酒馆,二楼为旅店的古风冒险者旅店当中,这间店算是相当大。 所谓冒险者的旅店,就是委托与冒险者中介处 ── 这样的情形,如今已是历史。 那是随着公会制度普及,属于游民的冒险者得到一定程度公民身份以前的情形。 如今虽然也有部分这样的店家,会和公会合作,中介委托,但据说冒险者旅店已经渐渐式微。 只是话说回来,听说传奇酒馆「黄金骑士亭」,似乎根本就并不帮忙中介委托…… 「喔,你来啦?哥布林杀手!」 就在这时,一个强而有力的喊声,飞向了杵在门口的哥布林杀手。 他就像搜索洞窟似的,让视线往店内扫描,结果 ── 啊啊,有在。 酒馆角落,可以将整间店尽收眼底的座位上,豪杰与精悍的美男子,举起了他们健壮的手臂。 「这里啦,这里!」 「你很慢耶,我们都开喝啦!」 「抱歉。」 高高举起的杯子已经喝掉了一半左右,桌上的菜也已经吃过。 更明显的是,两名冒险者的脸都红了。 哥布林杀手道歉一声,以有点生硬的动作坐上了圆桌。 其他两人都穿便服,只有他一个人仍然披盔戴甲,不免显得滑稽。 不同于年轻人想象中的冒险故事,平常冒险者们在镇上都会脱掉装备。 所幸长枪手和重战士也在腰间佩了小剑防身,但像他这样多半还是太过火。 只是话说回来,视线会频频瞥过来的,不是对冒险者非常陌生,就是旅客之类的人。 边境最强的长枪手、边境最优秀的小鬼杀手,边境最佳团队的头目,他们的名头都已经颇为响亮。 只是若要说他们「人面广」,则会因为其中一人而有些说不通。 「不过,为何不约在公会的酒馆?」 「这个嘛,当然是因为我不想和你这种全身穿铠甲的家伙一起喝酒,被人家讲闲话。」 长枪手对哥布林杀手丢出辛辣的调侃。 但重战士紧接着就补上一句「这只是场面话」,用手肘轻轻顶了顶长枪手。 「这小子是害臊,怕被别人看到他和你喝酒。」 「是吗。」 「说得再清楚一点,是不想被柜台小姐看到吧。」 「你少啰嗦!」长枪手嚷嚷着,用大拇指朝墙上的菜单一指。「别说了,点些东西吧!」 「好。」 哥布林杀手瞪着菜单。 光是酒类,就有麦酒、火酒、葡萄酒等琳琅满目的种类,达到十种以上。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我说你喔。」长枪手傻眼似的叹了口气。 「你在干么,这种时候先点个麦酒就好啦,麦酒。」 「那,就麦酒。」 「好,小姐~!麦酒三杯!」 「爱指挥,爱指挥。」 重战士压抑不住,喉头的哼笑声从嘴角泄出。 长枪手瞪着他说:「怎样啦?」重战士就摇摇手说:「没有啊。」 接着以熟练的手法倒得满满的三个杯子,放到了桌上。 「来了来了,麦酒三杯对吧,久等了!」 女服务生是个还很年轻的马人。 万万不可以错称为兽人。 因为心高气傲的马人,并没有肉趾这种故作可爱的部位。 沦为不祈祷者的牛人也是一样。 只是牛人整体而言,个性上就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闲话休提。 女服务生晃动丰满的胸部,放下杯子,摇动尾巴以四只脚离开。 她个子那么高大,真亏她可以这么巧妙地在拥挤的店内穿梭。 重战士看着她那锻炼得十分雄伟的屁股,说得心有戚戚焉: 「胸部虽然也不错,不过还是屁股好啊。」 「啊,所以你才喜欢那个骑士小姐?……她不是也骑马吗?」 「这是两码子事……不过,这种话题也是在公会里不能说的啊。」 也不知道哪里会有女人的眼线。重战士深深叹了口气,握紧了麦酒摇曳生波的杯子。 「好了,来干杯吧。」 「敬什么。」 哥布林杀手同样拿起杯子,静静问起。 「呃……算了,太麻烦了,就老套吧。」 长枪手点点头,带头举杯说道: 「敬我们的城市!」 「敬众神的骰子!」 「敬冒险者。」 三名冒险者喊声干杯,各自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提议走一会儿醒醒酒的,是三人中的哪个来着? 街上被为了喝酒并享受夜晚欢乐而跑出来人们,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闲晃着穿出人潮,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河边。 小溪流水潺潺,天上重星闪烁,双月并列发光。 风吹在火热的身体上令人舒畅,心情又如何会糟。 既是如此,也就会唱起一两首歌。 哪怕大地腐败 风儿生病 大海碎裂 世界踱入永恒的黑暗 宿有光芒的结晶 发出的四种光芒 始终不绝 我等 与伙伴相誓 与朋友一同 走上探究之旅 哪怕大地的尽头 风的起源 海的彼岸 森罗万象尽是幻想 宿有光芒的结晶 发出的四种光芒 始终不消 我等 绝对 不会忘记 与朋友走过的 这段旅途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已经被人们忘了大半的武勋诗。 若是吟游诗人,势必能够唱得优美而雄壮,但三个醉汉唱来,只怕说是荒腔走板还算客气了。 「所以 ── 」 但长枪手似乎唱得心满意足,以和唱起歌时一样的调调切入正题。 也不知道是哪里感到不满,只见他瞪着哥布林杀手: 「你打算怎么办?」 「你指什么。」 「想也知道吧。」 这小子醉了啊。重战士忍不住仰天长叹。 该带那个魔女来吗?不,照她的作风,多半会选择隔岸观火。 加上以她的个性,十之八九会笑咪咪地看着。不行,靠不住。 「就是柜台小姐啊,柜台小姐。而且不止她,你还身边还有像是森人啦、牧场妹啦、神官妹啦这些女孩!」 「……」 哥布林杀手沉默了一会儿后,以挣扎似的低声说: 「在哥布林绝迹之前,应该没办法吧。」 接着开口说了声:「我……」却又打住,长枪手从旁白了他一眼。 不过,想来也是。 会用小鬼杀手这样的名号自称的家伙,背负着什么样的过去,大致不难猜到。 所以长枪手深深呼气,特意露骨地作傻眼貌,耸了耸肩: 「出现啦。」 「哥布林吗?」 「才不是。」 长枪手真的傻眼地哼了一声,重战士喉头哼笑。 但重战士接着点点头,开口接话:「不过,我也不是不懂。」 「喔?」 「也就是说啊 ── 」 也就是说。重战士复诵了一次,就像在摸索某种看不见的事物似的,手伸向半空。 「也就是说,既然是男人,不都会想当个一城之主,一国之王?」 「王是吗。」 长枪手一边踱步,一边开心地笑了。并非出于嘲讽,而是表示他能理解。 「很不错啊?以前我就听说过,有个剑斗士出身的佣兵当上了国王。」 「不过话说回来,我没有学问。」 重战士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去学就好。」哥布林杀手说了。「钱你有,脑袋也不差。」 「可是没时间啊。」 重战士耸了耸肩膀。即使喝醉也不忘佩挂在腰间的剑晃了晃,碰出声响。 「要是当上了王才开始学,这国王就是个笨蛋,不就会给老百姓添麻烦?」 「嗯。」 「可是如果现在就要开始学,就没办法冒险,又变成会给团队添麻烦。」 「原来如此。」 哥布林杀手双手抱胸,「唔」了好一阵子,然后得出结论。 「很难啊。」 「对,很难。」 重装战士说得十分沉重。沉重得让他想把武器或其他的一切都当场抛开。 但他的声调很轻,很开朗。扬起的嘴唇,证明了他在笑。 「不过话说回来,感觉倒也不会太无聊。」 「毕竟还有骑士小姐会追随你是吗?」 「少啰嗦。」 长枪手又把话题扯回来,重战士毫不客气地踹他一脚。 纯战士的力气本身就足以成为一种凶器。 「很痛你知不知道!?」重战士无视于哀号的长枪手,上半身靠在桥的栏杆上。 哥布林杀手来到他身旁。 「不算坏事。」 「……」 「应该,不算坏事。」 「也是啦。」 哥布林杀手的话实在太正经八百,让重战士缅腼地笑逐颜开。 「……嗯。她愿意追随我,我的确也觉得不坏。」 「啧,所以我才说你们这些不用担心没对象的家伙过得真爽。」 长枪手露骨地咂舌,背靠到栏杆上,仰望星星。 望向天空的另一头,眯起眼睛,瞪着那高得绝对摸不到的光。 「是你太饥渴啦。」 「笨蛋,既然身为男人,当然要把目标放在和美女一起变成最强。」 「又在讲这种像是我们家小鬼头会说的话……」 就不知道他是指少年斥候,还是新手战士。 能够纯粹地去追求「最强」的称号,也可说是年轻的特权。 「啊啊,没错,就是最强。我就是认为只要往最强迈进,就无所不能。」 长枪手闹别扭似的噘起嘴唇,朝天吐口水。虽然这不会让众神的骰子掷出的数字改变。 「有女人缘,被大家感谢,对社会做出贡献,自己也能变强。一点坏处都没有。」 「你现在有女人缘吗?」 「当然有!」 重战士像要还以颜色似的寻他开心 ── 哥布林杀手「唔」了一声之后说: 「看来不像。」 「少啰嗦。」 长枪手仍然仰着天,只转动眼睛看向哥布林杀手。 老样子的铁面具。脏污的铁盔。看不见底下的表情。 ── 换成是柜台小姐,大概就看得出来吧。 这也就表示,他和她就是有过这么多的交流。 假设我戴上铁盔,她会懂我的表情吗? 长枪手深深吸气,吐气。 插图10 「那,哥布林杀手,你小时候的梦是怎样的?」 「我吗。」 「在场还有其他老是在杀哥布林的家伙吗?」 「……也对。」 哥布林杀手默默俯瞰河水。 在双月照耀下仍然昏黑的水流,就像滴满了墨水一样。 河水是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呢?哥布林杀手想起了以前听姐姐说过的话。 姐姐告诉他说,河水是从山上来,会流到大海。 当时他一直在想,有一天要去亲眼看看水源。只是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曾经想当冒险者。」 「你这小子。」 长枪手用手肘顶了顶哥布林杀手。 「不是已经在当了吗?」 「不。」 哥布林杀手缓缓摇了摇头。 「很难。」 「很难吗?」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没那么简单。」 重战士说了声「是吗」,深深呼气。 「想做的事,非做不可的事,和能做的事不一样啊。」 「光想就觉得郁闷呢。」 三个男人默默仰望双月。 蕴含了夏季气息的风,吹过河畔。 ── 曾经想过。 曾经想成为勇者。 曾经想成为英雄。 曾经想成为王者。 曾经想成为历史。 曾经想成为传奇。 曾经想得到从神代传承至今的武具,救出公主,和龙战斗,拯救世界。 曾经想找出秘密遗迹,探索世界的神秘,揭晓其中的真相。 曾经想被一群美丽的女子围绕、爱慕,以不输任何人的才干出人头地。 曾经想发挥苦练的武艺称霸,成为后世传颂的强者。 曾经想成为一个让人们说「男儿当如是」的男人。 虽然他们已经察觉,他们并未被赋予这样的故事。 银等级,第三阶。在野最高阶的冒险者。他们有着处在这个地位的自觉。 绝对不会认为这没什么了不起,或是嫌麻烦所以止步在钢铁等级就好。 然而。 正是这然而。 「……所以,该怎么说。」 他是哥布林杀手。 而非红发少年。 既然如此,就不需要更多理由。 「……至少,他们有想做的事,就会想让他们去做。」 三个男人相视点头。 第5章『郊外的训练场』 「……什么?」 要说是午餐时刻还早了点,算是晚了点的早餐。 公会内的酒馆里,正在大吃蒸马铃薯泥的矿人道士歪了歪头。 「要我来?」 「对。」 他面对的是穿着脏污皮甲,带着廉价铁盔的男子 ── 哥布林杀手。 坐在矿人道士对面的他,却没有用餐的迹象。 哥布林杀手忍着头痛似的手按头盔,从缝隙间喝了一口水。 「可以拜托你吗?」 「这,是没关系啦。」 矿人道士舀起一匙薯泥吃下。 矿人这个种族,本来就是美食家兼杂食家,酒豪兼大胃王。 他们的信条就是,只要不难吃而且分量又多,那就是好。如果还能美味,就更是好极了。 妖精弓手说这是「粗糙」,却被反驳说:「只是你们森人太纤细。」 不管怎么说,他吃到这盛得小山一般但洒了盐的薯泥,显得心满意足。 「马铃薯吗。」 「咕嘟……对啊,因为今天我就是想吃马铃薯。」 矿人道士津津有味地吞下口中的食物,「恶」的呼了一口气。 「你不吃吗?」 「因为等一下要去剿灭哥布林。」 「是吗?」矿人道士抓起哥布林杀手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葡萄酒。 「也好,喝吧,陪我喝一杯。」 「唔。」 矿人道士眯起眼睛,看着哥布林杀手喝葡萄酒。 「我和那个小伙子,法术的型态就不一样吧。」 「详细情形我不懂,但多半不同。」 「我倒是觉得与其找我,不如找别人比较好啊。」 「不行。」 哥布林杀手缓缓摇了摇头。 「我所知道的人之中,最有本事的施法者是你。」 「……」 矿人道士的手停住了。 他没规矩地用本来不断送往嘴边的汤匙,来回搅动薯泥。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这句话真是让人无法抗拒呢。」 矿人道士以怨怼的眼神,瞪了哥布林杀手一眼。 「你干脆去找那个魔女小姐还谁,讲上这句话不就得了?」 「怎么可能」哥布林杀手说这句话的声音很低沉。 矿人道士倒也不是坏心眼到会听不懂他的意思。 「不好意思。就算是玩笑,还是有点恶劣啊。」 「如果不方便,拒绝也无所谓。」 「说什么傻话?除非对客人看不顺眼,不然矿人才不会拒接工作。」 矿人道士粗鲁地这么说完,又大口大口吃起薯泥。 他也不管嘴边的胡须沾到薯泥,硬灌似的把薯泥扒进嘴里。 没过多久,他就像往桶子里倒酒似的吃完了饭菜,把汤匙一抛。 「不过,嚙切丸,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这是吹什么风?」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 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奇怪。 他是战士,对法术所知不多。既然需要清楚法术的人,就去找这样的人。 然而,这个问题想必不是在问这个。 只要看看矿人道士满是胡须的脸上投来的眼神,连哥布林杀手也还看得出这点。 「我是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杀手喝了口葡萄酒,沾湿嘴唇。 「他是冒险者。」 「原来如此啊。」 矿人道士呼吸粗重地哼了一声,把矮小的身体靠在椅背上。 他那像是满满一个酒桶的重量,压得椅子咿呀作响。 「要是那个长耳丫头听到你这话,大概又会生气吧。」 「是吗?」 「当然是了。」 「是吗。」 矿人道士把空了的盘子推向哥布林杀手,挥了挥手。 飞快叠起的盘子,已经有五盘,还是六盘? 女服务生 ── 这位则是有肉趾的兽人 ── 轻快地把盘子放上托盘,端去洗盘子的地方。 「也好,我就接。接是接了,不过你可要等等。」 「无所谓。我已经先叫他下午来一趟。」 哥布林杀手这么说完,往手上的杯子里倒水。 他摇动杯子,目光落到起伏的水面。 「……你觉得他会来吗?」 「谁知道?要打赌也成。」 矿人道士笑吟吟地双手手掌互搓。 模样就像魔术师要变下一个戏法时那样吊人胃口。 「那,我再吃个几盘就走,顺便当散步呗。毕竟,你也知道。」 他双手响亮地拍了拍自己那大鼓般的肚皮。 「俗话说八分饱最刚好。」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把喝干的杯子放到桌上。 「……」 训练场 ── 由于才建设到一半,有一半像是在原野 ── 上,可以看到少年的身影。 如果把不情愿的感情直接画成一幅画,大概就会变成这样吧。 他气呼呼、闹别扭,没规矩地盘腿拄着脸颊,抬头看着把他叫来的男子。 「……你,不用去剿灭哥布林吗?」 「要。」 披戴脏污皮甲与铁盔的男子,慢慢点了点头。 「我打算把你托付给他后就去。」 「我倒是不记得有被你托付给谁。」 「是吗。」 「对。」 「抱歉。」 他这种平淡的态度,让少年觉得看不顺眼,满心不爽。 ── 真亏那些人能和这种家伙组团队。 换做是自己,肯定办不到。 那个女神官也好,森人也罢,还有蜥蜴人也是,还有…… 「喔,有在啊。很好很好,看来有前途喏。」 现在正慢吞吞从草原上走过来的矿人也是。 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只见他笑咪咪地,拿着挂在腰间的酒瓶就喝。 他的确是银等级,想必是个很有本事的魔法师。 可是,若要问到是否因此就想请他教导,那又是另一回事。 是另一回事,但 ── …… 「……」 少年听到自己咬得牙关作响的声音而惊觉过来。 「好,那,可以拜托你吗。」 「小意思。我才要跟你说,没术师跟着,你可别搞砸了。」 「那当然。」 「还有,下次请我喝个酒。」 「知道了。」 眼前的两名男子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完成了沟通。 自己完全无法插嘴,让少年觉得怨怼地瞪着他们。哥布林杀手面向这样的少年说: 「那你要乖乖听话,别给他添麻烦,认真学。」 这句话像是哥哥或姐姐会对弟弟说的。 哥布林杀手似乎把少年的「哼」当成答应,转过身去。 他踩着大剌剌的脚步,匆匆走开。 「啊,喂……!」 「过来吧,要陪你的人是我。」 少年有种被抛下的感觉,正要站起,矿人道士就牢牢抓住他的肩膀。 这短小但粗犷又厚重的手掌强而有力,抓得少年隐隐生疼。 「坐下坐下。站着学的东西,和坐着学的东西,不一样。这是要动脑子的。」 「……好啦。」 坐下总可以吧?少年嘀咕着,重重坐到草原上。 风扰动草木送过来的,是冒险者们练习的声响。 还有来来去去的工人搬运建材、挥动工具的工作声响。 天空很蓝,阳光暖得会让人冒汗。少年舒了一口气。 矿人道士见状,以缓慢的动作盘腿坐下,笑吟吟地说: 「好了,我虽然不是你那些法术的专家,不过……你啊,会用几种法术,能用几次?」 这是少年最不想被问到的问题。 「『火球』……只有一次。」 少年小声说完,噘起了嘴。 「……你明明就知道吧?」 「蠢材。」一记指骨敲了下来。 「嘎!?」 「我就是要告诉你,你这样想就错了。」 少年按住被狠狠敲上一记的脑袋,无声地呻吟。 脑袋剧烈胀痛。这是魔法师的拳头? 不,是矿人的拳头吧。该死。少年咒骂着,种族差距终究难以颠覆。 「呜、呜呜呜呜……好、好痛啊……要、要是脑袋敲破,你要怎么赔我!」 「魔法师的脑袋怎么可以那么硬?敲破才刚好。」 「……矿人一般不是都当战士的吗?」 「也有僧侣。矿人就是智慧和精神都很强。」 「是、是听说过矿人出了知名的贤者啦。」 「那是小说。」 矿人道士深深叹一口气,像要告知秘密似的轻声说「你听好了」。 「你拥有的法术不是只有『火球』。」 「啥?」 少年不由得连脑门上的剧痛都忘了,抬起头睁大眼睛,就看到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 「明明就是『卡利奔克尔斯』、『克雷斯肯特』和『雅克塔』。」 「啊。」 「是把这三个真言组合在一起,才会变成『火球』,你懂不懂啊?」 「不,这当然……」 少年把「是这么说没错」这句话给吞了回去。 这是当然的。 他所学的魔法,就是将三个具有真实力量的辞汇,组成一项法术。 这也就是说,即使只看每一个真言,「当然」也都拥有力量。 但话说回来,这些力量还是远比法术要弱。 然而。 听人指出自己并未察觉到的「理所当然」,还觉得「原来是这种小事啊」的家伙…… ── 就只是个笨蛋。 矿人道士察觉到少年绷紧了脸颊,露出牙齿一笑。 「好,你脑袋也软点了吧。那,你就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 「……发出火。加以膨胀。掷出。」 「看,这样一来,选择就增加到了四个。」 「四个?」 「也就是说,你可以施展『火球』、点火、让东西膨胀,或是投射什么东西。」 只是如果掷出火球,当天的法术就要打烊了。 听矿人这么说,少年把视线落到自己的手掌。他掐指数起。 ── 四个。 本来以为只会把『火球』砸出去的自己,竟然足足会施展四种法术? 「……我说啊。」 「啥?」 「这么简单就算数,可以吗?」 「这是换个方式想……也不算啊。是在清点手上的牌。」 矿人道士这么说完,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叠游戏用的牌。 会是在变戏法吗?只见他粗短的手指俐落地闪动,切牌后摊开成扇状。 「就算只凑得出不值钱的牌型,手上有牌这点还是没什么两样吧?」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牌收成原来的一整叠后,就像变魔术似的消失。 矿人道士对这戏法并不炫耀,但又像是要揭穿谜底似的压低声音说: 「你,还记得那个标致的小姐吗?那个魔女。」 「……嗯。」 少年回想起那名肉感美女的模样,红着脸点头。 「我知道。」 「那个小姐,会念印夫拉玛拉耶来点烟管。」 「……咦?真的假的?」 也难怪少年会忍不住惊呼。 要是在学院做这种事,肯定会被教师痛骂一顿,说不该浪费法术。 所谓的法术,就是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是改写世界定律的神秘,操作世界协调的技法。 不该轻易动用 ── 而且老手冒险者不是常说吗? ── 不要大意,杀敌不要犹豫,不要用光法术,别去碰龙 ── 他们是这么说的。 「也是啦,不该这样乱用法术,这我懂。可是啊 ── 」 矿人道士说声我想想,在尚未想通的少年面前双手抱胸。 「假设下雨天,你没有打火石,树枝树叶都是湿的,但想生火,这种时候就用得上。」 「……这,是没错啦。」 「可是只要有知识,也就可以省下法术,自己生火。」 只要把树枝树叶搭好,就可以生火。而且挖出来的树枝往往还是干的。 又或者只要木柴堆架得当,也可以一边燃烧,一边烤干湿掉的树枝来当燃料。 知识120%足以弥补法术的不足。高度熟练的技术,更会令人分不出是技术还是魔法。 矿人道士说,这说穿了就只有过程不同。 过程就是选择,而选择就是…… 「说穿了,就是手上有的牌。」 「……」 「还有啊。」 少年双手抱胸,沉吟良久,矿人道士拔出了腰间的酒瓶,拔去瓶塞。 飘来的酒精香气,是来自矿人特有的火酒。 「所谓施法者的工作,可不是咏唱法术喔。」 他随口抛出的下一个题目,让少年连连眨眼。 「是运用法术。」 「……?这是哪里不一样了?」 「你要是没发现这点,那就没搞头啊。」 解谜正是魔法师的本事。 随时都得意洋洋炫耀真相的人所说的话,能有多少分量呢? 又或者,这样得知的真相,又有多少价值呢? 因此魔法师要笑。要笑着说。 说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 「那些以为只有朝敌人丢些火球闪电什么的,才叫做魔法师的家伙啊,根本是外行人。」 说完,矿人道士露出了鲨鱼似的笑容。 哥布林杀手连连击打打火石,溅出火花,点亮了火把。 松脂燃烧的臭味,混进了弥漫在洞窟内的湿气、霉味,以及已腐败秽物的臭气。 这样等于是告诉那些小鬼说,有冒险者来了,然而…… 不可思议的是,哥布林多半不会对火把的气味有所反应。 反而会敏感地察觉到女子、小孩,又或者是森人之类的气味,一拥而上。 想必是分不出火把与腐败臭气的差别,哥布林杀手心想。 同时也觉得,最好还是能把铠甲的金属气味给去掉。 因为没有人能够保证,将来不会碰到鼻子灵的哥布林。 「呜恶恶……这绝对,不公平吧……」 因此,森人的气味就非得彻底消除不可。 妖精弓手弄脏了脸,欲哭无泪地说着丧气话。 她露骨地皱着眉头,露出厌恶的表情,在装束上涂抹泥巴。 长耳朵没精打采地垂下,缓缓摇动。 「为什么就只有我非涂不可……」 「因为你会让那些哥布林兴奋。」 被他一句话挡回来,妖精弓手环抱自己苗条的肩膀发抖。 自从和这个古怪的冒险者一起行动以来,她已经多次见到「兴奋的小鬼」造成的牺牲者。 只要想到曾经数次差点命丧小鬼之手,她就一点也不想去想象自己沦落到同样立场的情形。 既然不想这样,也就只能采取对策。 妖精弓手一边丧气地抱怨,一边把堆积在巢穴入口的秽物抹到装束上。 「上次用的香袋怎么了。」 「……我的钱。」 妖精弓手以含糊的表情撇开了目光。 「……没了。」 即使是血脉从神代延续至今的上森人,对此也无可奈何。 平常就对剿灭哥布林任务避之如蛇蝎的她,会愿意同行,原因想来也就出在这里吧。 虽然站在哥布林杀手的立场,也只有感谢,并不想多所干涉。 「箭也包括在内。」他小声说了。「资源管理很重要。」 「所以我才讨厌钱啊!」 「是吗。」 「用了就会没有耶!」 「是吧。」 「可是又不会长出来!」 「也是。」 「我怎么想都不服气……!」 「是吗。」 她说出主张时,气得耳朵剧烈起伏,但哥布林杀手只当耳边风。 重要的是哥布林留在洞窟中的壁画。 墙上以黑褐色的涂料,画着来路不明的、简陋的连环图式动物象征。 他和先前小鬼圣骑士那一战中抢来的烧印仔细比对,确定没有类似之处。 「只是普通的图腾。」 哥布林杀手刮了刮用活物的血所画的印。 干掉的血纷纷剥落,在护手的手掌上留下黑褐色脏污。 「里头有萨满。」 「哼~?」 妖精弓手也不怎么在意,放下背上的弓,缓缓搭上箭。 「数目呢?」 「不到二十吧。」 哥布林杀手从堆积在洞窟前的秽物量,做出了估计。 「行吗?」 「当然要上。」 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主张。 「要是因为只有两个人就被看扁,那怎么行?」 两个人。 没错,这次来闯这个小鬼巢穴的冒险者,只有两个人。 哥布林杀手与妖精弓手。 矿人道士被他请去指导少年。 蜥蜴僧侣和女神官则说另有别的事情要办。 只以战士与猎兵这两个人,应付二十只小鬼,并非明智之举。 但哥布林就是会出现。 而他是哥布林杀手。 委托内容极其单纯 ── 甚至可说十分定型。 村外出现了哥布林。本以为无关本村,也就置之不理,结果肆虐了起来。 农作物被偷走。家畜被抢走。出村子摘草药的少女受到攻击,被掳走。 请救救我们 ── 酬劳是脏污且生锈的,好几代之前的货币一袋。 但他没有理由置之不理。 委托定型。酬劳便宜。那又怎么样? 敌人是哥布林。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哥布林杀手不明白。 「欧尔克博格也真是一板一眼说。」 妖精弓手走在前面,朝哥布林杀手瞥了一眼,眯起了眼睛。 「因为只要还有望救出人质,那些毒气啊水啊火啊的你就都不会用。」 虽然知道太迟或已经救出之后,就一点也不留情。妖精弓手发出铃铛似的嘻笑声。 「来,这个拿去。先填填肚子吧?」 她说着朝哥布林杀手扔去的,据说是森人间不传之秘的点心。 他转动铁盔,看向已经像松鼠一样小口小口咬起来的妖精弓手。 「……一有你在。」 「怎样啦?」 「一有你在。」哥布林杀手寻找合适的用词。「就很热闹。」 「……你这是在夸我吗?」 妖精弓手半翻白眼瞪了哥布林杀手一眼,像只小鸟似的快步凑了过去。 她狐疑地,微微垂下长耳朵与眉毛,以试探的眼神看向铁盔内。 「你是不是在说我吵?」 「我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是喔?」 妖精弓手兴味索然地应了这么一声,转过身去,头发像尾巴似的流过。 她看似随兴地匆匆走向洞窟深处,然而…… 「哼哼~」 即使从身后看去,也看得出她的一双长耳朵正心情大好地摇动。 当然了,他们并非都在悠哉。 既然不是菜鸟,当然不会连这里是敌人的阵地这点基本认知都没有。 哥布林杀手从头盔的缝隙间,把点心塞进嘴里,一边爽脆地咀嚼,一边拔剑。 妖精弓手敏锐的听觉每次捕捉到声响,长耳朵就会频频颤动。 说笑 ── 虽然都是妖精弓手在说 ── 也是一种维持精神稳定的方法。 证据就是没走多久,妖精弓手已经停下脚步。 「很快啊。」 「是没有被监视的感觉啦。」 不需要言语。 哥布林杀手已经举剑备战,妖精弓手身上的气息也变得有如拉紧的弓。 「掳走了少女,就会有冒险者来,这点也很定型。」 有史以来,哥布林和冒险者就战得没完没了。 这也不限于小鬼,所有不祈祷者都是这样。 但历经这令人想起来就昏天暗地的漫长岁月,相信哥布林也学到了教训。 冒险者会来。 一定会来。一定会来杀我们,抢走我们的东西。所以,要杀了他们。 不反省自己的行为,不收敛,这正是哥布林之所以是哥布林的原因。 「从哪边来。」 「右。」妖精弓手闭上眼睛,耳朵颤动。「五六只吧。还掺杂武具的声响。」 「前面呢。」 「目前没有。」 这表示哥布林对付两个人,不打算夹击? 哥布林杀手「哼」了一声,将剑在掌上反转 ── 改为握持剑刃。 「它们以为突袭是它们才会的技能啊。」 下一瞬间,哥布林杀手就像用柴刀劈柴似的,将剑往土墙上砸去。 「groooorb!?」 被挖薄的泥土脆弱地崩塌,化为土沙,往水平坑道的另一头倒塌。 最前面的一只搞不清楚情形,瞪大眼睛愣住。 它们以为自己会对这些糊涂的冒险者展开包围攻击,女的则加以凌辱,抓来当孕母。 哥布林杀手立刻往它头盖骨再补上一击,击溃了它的这种图谋。 「一。我们主动攻击。要上了。」 「这么窄我会很不好射耶。」 但妖精弓手说归说,转眼间却已经射出三箭,越过哥布林杀手,射中了三只。 「grob!?」 「goobbr!?」 三只分别是咽喉与左右眼中箭的小鬼倒毙,哥布林杀手踏上它们的尸体。 「四……」 握柄沾满了脑浆的剑,根本不能用。 哥布林杀手踢倒额头连着剑的小鬼,一把抢起它做为武器的铲子。 「……五。」 第五只扑上来。哥布林杀手击偏它十字镐的一击。 紧接着将绑着盾牌的左手所握住的火把,往哥布林脸上砸了下去。 「groorrorbro!?」 肉烧焦的声响与令人厌恶的臭气。他任由颜面受到烧灼的哥布林大声喊叫。 反正突袭失败的消息都会传回去。它发出哀号已经晚了五秒。 哥布林杀手毫不留情,以机械般的动作,拿铲子铲下了小鬼的头。 「groorb!」 根本没被碰到就已经在呼喊的,是最后一只。 这只哥布林抛下手中的锯子,抱着头蹲下。 它口水乱喷,悲惨地哀求两名冒险者。 ── 是陵墓里没杀干净的? 哥布林杀手抛开折断的火把,捡起了这脏成黑褐色的锯子。 他将锯子穿过腰带,用手夹住。接着取出火把,用余烬点燃。 「好了。」 「gor!?」 这只哥布林被哥布林杀手踹开,发出哀号坐倒在地。 但它立刻以哀求的声音与动作五体投地,脑袋往地面磨蹭。 这是在求饶 ── 就不知道是多少有些智能,还是盘算过利害得失,又或者是知道投降的概念。 包括它待在这一批的最后面来看,是否表示它在这些小鬼中,地位要高了些? 不,它的体格比其他哥布林小了一圈。该看成是小孩吗? 「……欧尔克博格。」 「嗯。」 听到妖精弓手颤抖的嗓音,哥布林杀手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只年幼的哥布林,正要从腰带拔出毒短剑。 这只年幼的哥布林带着首饰。 是透过掠夺得来的首饰。 用椎子开了孔,穿过铁丝串起的,是用锯子切断的 ── 全新的年轻女子手指,一共十根。 哥布林杀手对这个担心受怕、讨好,背后藏着短剑的小鬼,淡淡地说道: 「杀光。」 「对了。」 「唔?」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呢。」 「喔喔,这么说来,也许真是如此。」 蜥蜴僧侣说完,摇动尾巴在地上轻轻一拍。 中午过后的训练场。 如前所述,虽说设施已经半完工,但仍有许多地方露天。 新手冒险者与工人也都三三五五地,各自在草地上摊开午餐。 毕竟不是每次都会有人送餐点来,而且就算来了,活动身体就会肚子饿。 「毕竟即使用上祖灵或众神的力量,也无法连空腹都治疗好啊。」 「纯水和食物的神迹,都是有的喔?」 虽然我尚未蒙赐这些神迹。听女神官这么说,蜥蜴僧侣佩服地「喔喔?」了一声。 「宗派不同,神的恩典也会不一样啊。」 「就是啊。只是……我今天已经不太能再祈祷了。」 要说他们两人来训练场做什么,答案就是负责治疗兼修行。 毕竟不是只有训练中的新进冒险者才有危险。 反而是进行建设工程的工人,面临的危险还比较多。 当然如果是些小伤,靠包扎就能应付,但若是骨折等重伤,不只会无法进行工程,后续往往还会造成影响。 光是以小愈对众神恳求治疗过,都会有很大的不同。 随后两人一起选定了原野的外围,做为用餐的地点。 女神官在草地上膝盖并拢坐下,解开午餐的包裹。 里头装着面包、乳酪与稀释过的小瓶葡萄酒,再加上几许干果。 「嗯?」蜥蜴僧侣以打座姿势,伸长脖子凑过来看。「你吃这样够吗?」 「够的。」 不用提到朴素俭约的美德云云,她本身就吃得少。然而…… 「这个,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女神官撇开视线,缅腼地脸颊泛红。 「从当了冒险者以后,我似乎就胖了点。」 「哈哈哈哈哈。这没什么,是因为有在锻炼。」 蜥蜴僧侣张开大颚,愉悦地放声大笑。女神官搔了搔脸颊。 「而且,你也知道,镇上的饭菜也很好吃,所以……」 「不不不,神官小姐还是胖一点比较好吧。因为本来实在太瘦了些。」 「神官长大人也对我说了一样的话啦。」 看来即使身为神职人员,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还是难免会在意。 何况她身边还有牧牛妹、柜台小姐、魔女等许多充满魅力的女性,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女神官「唉」地叹了口气,迅速对地母神献上餐前谢恩祈祷。 蜥蜴僧侣则面对餐点,用奇妙的手势合掌,然后翻开了兽皮包裹。 「啊」女神官睁大眼睛,接着微笑地眯起。「三明治,是吗?」 「呵呵呵呵呵呵。」 这大概是满面的笑容吧?蜥蜴僧侣眼珠子转了一圈,得意地拎起这个物体。 切成厚片的面包上涂了奶油,夹着炙烧牛肉,这很正常。 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几乎要从面包上满出来的乳酪。 肉几乎被乳酪埋没,由此可见显然乳酪才是主角。 一般的三明治,肉才是主角,乳酪只是陪衬,但这情形完全逆转了。 「喜欢什么东西,爱怎么夹来吃就怎么夹来吃,这才正是自由的体现。」 「我也不是不懂啦。」 女神官看着蜥蜴僧侣像个孩子一样说得得意洋洋,勉强压下了笑声。 「可是,吃饭还是吃喜欢吃的东西最好吧。」 「唔,食即文化,若是少了文化,可就没这么好了。」 蜥蜴僧侣话一说完一口咬上了三明治。 他一口咬下了大半块之后,顺势咀嚼了两三次,然后吞下。 「喔喔,甘露!美味!」 「呵呵,你真的很喜欢乳酪呢。」 「唔。光为了这个,贫僧就很庆幸与凡人的世界有所交流。」 女神官的目光,漫然追着他开开心心甩动着拍打地面的尾巴移动。 她也张开自己小小的嘴,把撕成小块的面包一小块一小块含进嘴里。 一仔细咀嚼,面包立刻透出强烈的谷物滋味。再和着葡萄酒,一起吞下。 「你在故乡,是吃些什么样的东西?」 「贫僧一族,既是战士,也是猎人,所以都是吃猎捕到的鸟兽。」 蜥蜴僧侣很快就吃完了第一个三明治,伸手去拿第二个。 「年少的战士找年少的战士,战士找战士,高层的人找高层的人,各自聚集在一起吃饭。」 他一边大口咬着三明治,一边用另一只手掌拍了拍草地。 「就像这样,坐在地上或地板上。」 「不会大家一起吃吗?」 「因为要是国王或队长泡在士兵的国度里,就会让其他人不自在。」 「是这样啊?」 「但宴会则另当别论。战胜的当晚,广场上会烧起营火,众人都排排坐在一起。」 女神官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不曾见过的异国光景。 丛林之中,聚集在大树下的许多蜥蜴人,各自举起酒杯饮酒,喧闹。 人群的正中央,摆着整只烤熟的野兽,勇猛的战士们扯下肉欢呼。 莫名的只有一个人咬着乳酪欢天喜地……则应该是她擅自做出的想象。 然而,至少…… 「感觉,非常热闹呢。」 「那当然。」 蜥蜴僧侣自信满满地挂保证。 「我等另外还会采玉蜀黍或马铃薯之类的东西……」 「啊,如果是马铃薯,跟乳酪也很搭喔?」 「喔喔?」 蜥蜴僧侣探出整个上半身,眼神粲然发光,张开双颚逼近过去。 女神官会忍不住「呀!」的一声尖叫,微微退缩,也是无可厚非。 「这件事,请务必详述!」 「呃、呃,我是在神殿长大,所以曾经做过这道料理……」 把马铃薯切一切,加上由牛奶、面粉与黄油调成的酱料,洒上乳酪,放进窑里烤。 在冬季的庆典或一些节日上,餐点多少需要豪华点时,就会做这道菜。 「大家一起坐在大广间,先献上祈祷,然后一起用餐。」 「善哉……!」 蜥蜴僧侣对菜色与用餐方式发出赞赏。 「因为和同胞一起吃饭,可以加深情谊。」 「是的。」 女神官面带笑容点头,然后惊觉一件事,歪了歪头。 「啊,如果不介意,下次要不要我一起做了带来?」 「唔,务必。」 「啊,他们好像在吃很好吃的东西!」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愉悦开朗的嗓音传了过来。 女神官伸长脖子转头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脚。 再上去则是一双娇小但锻炼得十分健康的腿,短裤上面则是贴身的衣服。 大概是流汗太热,只见这位圃人剑士拉扯衣襟,把空气从领口送进去。 「好好喔,是三明治?给我吃一口?」 蜥蜴僧侣唔了一声,把手上的三明治扔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威吓似的甩动尾巴。 「贫僧的教义,可没有把食物分给别人这一条。」 「咦咦?」 但话说回来,她倒也不是真的那么遗憾,蜥蜴僧侣也立刻转动眼珠子。 「还好啦,我也有饭可以吃就是了!可以跟你们一起吃吗?」 圃人少女这么说完,哈哈大笑地指了指手上的包裹。 这个用红色手帕包得很漂亮的包包,大得令人略感惊奇。 女神官正咬着杏桃干,「嗯」的一声吞下去,连连点头。 「啊,好的,我不介意。」 「贫僧也不打紧。」 「那,我就打扰了!」 她活力充沛地扑到草地上坐好,急急忙忙摊开便当。 那是烤得蓬蓬松松的金黄色松饼。 这些松饼怕不有凡人的脸那么大,一叠就是一片、两片、三片、四片……竟然有足足五片。 考虑到与圃人的体格差距,仍然显得太多,令人觉得矿人也不过就吃这么多。 她拿出一个小瓶子,拔去软木塞,淋上浓稠的蜂蜜,大口咬了上去。 女神官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你好会吃喔。」 「毕竟我们一天要吃个五六餐嘛。」 虽然冒险中就实在没有这个空闲。圃人少女说着,舔去了手指上沾到的蜂蜜。 「所以就得增加一次吃的量才行啰!」 「啊哈哈……」 女神官含糊地笑了。因为她觉得就算圃人少女照本来的次数吃,每次吃的量大概还是一样。 「对了……记得你目前是单独行动吧?」 「嗯,就是啊。所以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接个驱除老鼠的任务。」 驱除下水道的巨鼠,是适合新手冒险者的任务之一。 但话说回来,这种任务却不受冒险者青睐 ── 因为不像冒险。 并非每个人都是为了和老鼠战斗,才来当冒险者。 是为了和可怕的怪物战斗,闯荡洞窟,从宝箱得到财宝,才会当冒险者。 话又说回来。 正因如此,单独行动就会伴随着困难。 「毕竟菜鸟战士多如牛毛嘛。」 她笑着说,连团队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凑。 和一群合得来的伙伴组队开始冒险是很好,但独自被留下,处境就会很艰难。 ── 要不是有哥布林杀手先生。 自己现在会变成怎样呢? 女神官这么想。 世事真是奇妙。 如果那一天,在那个地方,没有被三名同伴找上,自己现在又会是怎样呢? 要是没有和他们一起冒险,现在应该不会待在这里。 冒险的结果,后来的战斗,积累至今的日子。 就是透过每一分每一秒,一再做出的小小决定,才会有现在。 「请问一下。」 当女神官想到这里,口中已经说出了话语。 「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冒险……试试看?」 「冒险?」 圃人少女被问到,不可思议地歪头瞪大眼睛。 「那个穿铠甲的大哥,叫哥布林杀手的人呢?虽然他今天好像不在。」 「啊,呃……」 「其实呢。」 女神官欲言又止,换蜥蜴僧侣探出头。 他迅速咀嚼含在嘴里的三明治,咕嘟一声吞下去。 「要升级,必须证明自身实力,因此她在找愿意共组临时团队的冒险者。」 「我想,大概会只有这一次……」 「哼~?」 女神官过意不去地眉毛低垂,圃人少女盯着她的脸看,然后双手抱胸,看向远方。 新进冒险者们很容易被人说是乌合之众。 各自休息的这些人当中,无论凡人战士或矿人战士都多得很。 也不知道是练出来的还是与生俱来,其中也有一些人肌肉极为发达。 「话先说在前面,我的本事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喔?」她说着微微一笑。 她卷起袖子,露出经过锻炼,但比凡人或矿人要细的手臂。 「你也看到了,我是圃人,而且装备也不好,又只是个普通战士。」 她身穿薄皮甲,剑与盾也是虽然并非劣质,尺寸却太小。 综合武艺、体力与装备来看,比她强悍的战士应该到处都是。 「这样好吗?」 「然而。」蜥蜴僧侣充满威严地点点头。「你有幸运。」 「幸运喔……」 「也可说是缘分……是吧?」 「是的!」 女神官毫不犹豫地肯定了蜥蜴僧侣的说法。她尽力挺起平坦的胸膛,说得斩钉截铁。 「那个时候,你不是问了我们药水的事情吗?所以……!」 我才会找上你。听她这么说,圃人少女搔搔头说:「哎呀,被记住啦?」 「……好啊,嗯。没问题。只是,只有我跟你,可就有点吃紧啊。」 圃人少女先顿了顿,说声「所以」,然后握紧双拳,高高举起。 「我们再多找些人吧!包在我身上!我有人选!」 「啊,我也去!」 圃人一旦起意,行动就好快好快。 为了追上已经像只兔子一样跑掉的她,女神官也站了起来。 女神官快步跑上前去,临走之际,对蜥蜴僧侣深深一鞠躬。 这个蜥蜴人的龙司祭是心里有数才这么提起,对此她不可能没发现。 她和他们四个人组成团队,已经长达一年。 蜥蜴僧侣悠哉地挥挥手,要她别放在心上,她就再度一鞠躬。 「喂~快点走啦。等大家吃完,训练又要开始啦!」 「啊,好的!对不起,谢谢……!」 已经跑在前面的圃人少女「喝!」的一声,一脚踹飞了红发少年。 女神官晚了一步跟上,低头哈腰地道歉并说明情形。矿人道士从丹田发声,哈哈大笑。 其间圃人少女已经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她扑向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 见习圣女尖声抱怨,说亏他们难得两个人一起吃午餐,圃人少女只当耳边风。 这时女神官带着少年赶到,又低头哈腰道歉…… 「哎呀呀,缘分就是人德,人德就是缘分啊。」 蜥蜴僧侣一边咬着三明治,一边看着这所有光景,心满意足地点头称是。 毕竟他们已经共事了足足一年。 他不可能不明白那个少女的本性有多善良。 ── 倒是这么说来。 蜥蜴僧侣依依不舍却又大胆地咬上最后一块三明治,心有戚戚焉地想着。 ── 这是否该算是这支团队的中心,那个古怪又偏执的小鬼杀手兄的人德呢?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牧牛妹听着金丝雀细小的叫声,从睡梦的深渊中起身。 「嗯……嗯,呜……?」 她用力揉了揉眼角,眨了几次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发现自己坐在餐厅的椅子上。 看来自己趴在餐桌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醒来一看,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室内也很昏暗,只剩淡淡的双月月光照亮室内。 朝桌上一看,一杯已经完全凉掉的红茶就放在那儿。 看样子自己是在等他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嗯,没留下痕迹吧。」 她伸手去揉松僵硬的脸颊,毯子就从肩膀上滑落。 想必是舅舅帮她盖的。虽说已经早春,夜里还是很冷。牧牛妹捡起毯子,重新披上。 「要心怀感谢……」 其间金丝雀仍然忙碌地啾啾叫个不亭,在笼子里飞来飞去。 牧牛妹迅速点了蜡烛,拿着手持烛台走向笼子。 「怎么啦~?有点冷吗?还是肚子饿了呢?」 她心想,声音会变得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也是无可奈何的。 她微微蹲下,朝笼子里看去,就看到金丝雀微微歪着头窥看她的情形。 窗户上有着穿着睡衣的自己,被摇动的火焰照出的淡淡影子。 ── 还是在床上睡过比较好吧? 想归想,但就是提不起劲。 ── 是不是跟去,才是最好的呢? 她顺势靠到窗边,拄着脸颊,叹了口气。 这个念头太痴人说梦,也太胡来,是一种才刚想到就可以否决的妄想。 她自己确实有在锻炼,怎么说呢,虽然不想承认,但体格也比同年龄的少女要好。 但话说回来,能不能挥动武器和怪物对峙,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要是连自己都跑掉,他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 「……哇,我有够自恋。」 一想到这里,牧牛妹不由得脸上泛起笑意,嘻嘻一声笑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 忽然间,一阵喀哒声响起,门打开了。 门开的同时吹进了夜晚的空气,其中还掺杂了奇妙的臭味。 铁锈的香气。泥土、汗水与尘埃,以及血。 不用看脸,牧牛妹也了然于胸。 ── 是他的气味。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回答她柔和嗓音的,是一个低沉、平淡而粗鲁的声音。 伸手带上身后门的动作已经尽量小心,但还是伴随着稍大的声响。 牧牛妹转过身去,笑逐颜开,他就狐疑地摇动铁盔。 「原来你醒着。」 「没有,才刚醒。」 「我吵醒你了吗。」 「也不是,所以别担心。反而算是多亏它让我醒了。」 牧牛妹用食指戳了戳鸟笼,说声:「对吧」,金丝雀就「啾」了一声。 「它好厉害的说。你还没进来,它就知道你回来了。」 「唔。」 他低声沉吟,拉过椅子坐下。 至少可以把武器护具卸下吧 ── 这句话牧牛妹不会说。 她轻巧地离开窗边,迅速将挂在厨房的围裙穿在睡衣上。 「你要吃饭吗?」 她一边在背上打结,一边回头看向背后的他,他就低声说了句「是吗」。 「要。」然后静静补上一句。「什么都行。」 「是炖浓汤喔。我都准备好了。」 隔了一瞬间的停顿后。 「……是吗。」 他还是点了点头。 从炉灶再度生火,烧热锅子,到把炖浓汤分装到盘子上,花了些时间。 「啊,你最好擦一下铠甲。」 「是吗?」 「嗯。那边有擦手巾。」 「嗯。」 他乖乖照办,但用力擦拭盔甲的动作有点杂乱。 当然脏污不是这样一擦就能轻易擦去,但牧牛妹满意地认为这样很好。 接着他从铁盔的缝隙间,贪婪地吃起了放到眼前的炖浓汤。 已经是春天,明明不冷还特地做炖浓汤……相信最好还是尽在不言中。 「最近一直都是这样耶。」 牧牛妹坐到他对面,双手撑着脸颊,笑咪咪地看着他。 「你指什么。」 「成天出门。」 牧牛妹抓起布巾,上半身探到桌上,帮他擦去溅到头盔上的汤汁。 「打哥布林 ── 也不只啊,还有训练场那边也是。」 「嗯。」 「很忙吗?」 「……不会。」 他想了一会儿后,一副自己也不太清楚似的模样歪了歪铁盔。 「……很难说。」 哼~?牧牛妹坐回座位,撑着脸颊窥看他的神色。 虽然被遮在面罩下的眼色,终究不可能看见。 「你还是……」 牧牛妹喉头发出嘻嘻一笑。 「讨厌那边盖起来?」 他拿着汤匙的手定住了。 「不,说讨厌也不太贴切。」 她「唔~」地刻意装出思索沉吟的模样。 他的情形和以前毫无二致,要掩饰住装出来的烦恼都很辛苦。 「大概,是很落寞吧?」 「……」 「而且,你也挂念那孩子。」 「…………」 「挂念归挂念,却又想不到什么好方法可以多出手帮忙。」 「………………」 「而且这阵子哥布林似乎又在搞些有的没的……」 「……………………」 「不动起来,就会不安得受不了。」 一直不说话的他,放下了汤匙,深深叹了口气。 「……真亏你这么清楚。」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啊?」 牧牛妹终于忍不住而发出笑声,同时朝他眨了眨一只眼睛。 他的视线从铁盔下直射过来。牧牛妹接下这道视线,身体坐正。 「你,都不觉得怎样吗。」 问题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然而,他的意思,以及话里蕴含的感情 ── 肯定只有她懂。 不,即使是她,若被问到是否正确理解,她也觉得几乎会失去自信。 可是,舅舅并非那个小村庄的居民。 剩下的人,就只剩他 ── 还有她。 「这……当然是不会说,都没觉得怎样啦。」 「……」 「像是在池子里玩过水等等,还有很多很多,别的回忆。」 她记得。 在那间砖砌的小房子里等她回家的双亲说话声。 被太阳晒热的石块那暖呼呼的感觉。 跑在穿过村庄的小径上时吹来的风。大人们耕田的铁锹与锄头声。 用架设得太差而一直嘎嘎作响的汲水桶汲上来的井水那冰冷的感觉。 长在山丘上的小树,以及把宝贝藏进这棵树树洞时心中的雀跃。 两个人一起看着火红的夕阳,在地平线的远方渐渐沉入旷野尽头时的心情。 躺在草原上看着双月与星星看到深夜时,背上的草刺刺的感觉。 太晚回家而被生气的爸爸打了一巴掌时的痛。闹脾气把自己关在阁楼的寂寞。 打盹时楼下飘来妈妈做的早餐的香气。 这一切她都记得。 那已经是一个在哪儿都再也找不到 ── 只存在于他与她心中的世界。 「可是,我想说,这也没办法。」 正因如此,牧牛妹这么说完,无力地微笑。 「什么都是这样。世界还是照样运转,我们还活着,风还是会吹,太阳还是会升起、下山。」 她的食指转啊转的,在空中画着圈。 后来一段似乎很短,却又很漫长的岁月过去了。 十年,十一年。小孩子变成大人。景色也会改变。无论市镇,还是人们,一切都会变。 万物流转、转变,不知停留为何物。就连感情,甚至回忆,也不例外。 又哪里会有不变的事物呢?若说这世上真有什么不变的现象,那就只有万物都会改变的这个道理不变。 ── 当然改变是好还是坏,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这样,就得接受改变本身才行呢。」 「……是吗。」 「是啊。」 牧牛妹嗯的一声点点头。 「就是这样啊,一定是。」 「是吗。」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开口。 发生过了很多事。他这么想。 一年。回想起来,从为了去救那个神官少女 ── 说得正确点,是为了杀小鬼 ── 而进行的冒险算起。 与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蜥蜴僧侣的邂逅。和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怪物的战斗。 和攻击牧场的小鬼大军展开的战斗。长枪手与重战士的助力与胜利。 从水之都的地下水道冒出的大群小鬼。与小鬼英雄的对决。剑之圣女。 在秋天的庆典上,也深深体认到自己得到了许多知己好友。 然后在冬天的雪山上,与小鬼圣骑士的战斗。 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之间,有了确切的改变。 不然,自己会想照顾那个少年吗? 人生随时都在面临岐路。 相信他已经什么道路都能选了。 「……」 然而。 然而,可是。 ── 要不是中了哥布林的毒短剑而死,我现在还有这个姐姐! 「……我大概,还不行。」 他,哥布林杀手,静静地这么说了。 「……嗯。」 牧牛妹有点落寞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 「没有确切证据,但,那些小鬼又在行动了。」 哥布林杀手一边思考,一边选择用词,慎重地说道。 偷走工具的哥布林。在训练场周围渐渐开始吵闹起来的哥布林。 会只是因为训练场的建设很稀奇,所以产生兴趣吗? 不可能。 预兆是有的。前兆是有的。 这种想法也许有点强迫症,但在他心中就是觉得说得通。 是出于宿命,还是出于巧合,没有定论。 然而,他早已确信自己非得与哥布林战斗不可。 「所以,我觉得,非干不可。」 「嗯。嗯……我知道。」 视线交会。 牧牛妹那因不安而动摇的眼神,以及从铁盔下直视而来的视线。 她的喉咙在颤抖。该说什么呢?该怎么说呢?她好几次开口,又闭上。 「……我会等你喔。」 「好。」 于是哥布林杀手站了起来。留下空了的餐盘。 关门的声响响起,餐厅里再度只剩她一人。 牧牛妹背对蜡烛微弱的光,缩起身体抱住头,趴到桌上。 金丝雀细小的鸣叫声,起不了任何安慰的作用。 接下来三天,什么事都没发生。 冒险者们从早到晚忙着冒险、训练,又或者是加深情谊。 可以说这肯定是一段有意义的时间。 不会回头的是流动的河水与时光之砂。哪怕是众神,也没办法收回骰子已经掷出的数目。 因此哥布林肯定会出现。无论是宿命,还是巧合。 三天后 ── 事情发生在黄昏时分。 第6章『各自的战斗』 「累死人了,总算做完啦……」 最先察觉到迹象的,是一名工人。 他看向手指缝隙间在远方即将下山的夕阳,把铲子扛在肩上,重重呼一口气。 他是个不值一提的人,既不打算成为商家的长工,却又没有钱一辈子玩乐度日。 结果就是像这样拿着铲子,流着汗水工作,但连这样他都不满意。 ── 该死,女冒险者真是赞啊。 有些女子虽然说不上是白白净净,但穿着方便活动的衣服跑来跑去。 也有些女子穿着魔法师或神职人员会穿的那种松垮的长袍。 和那些靠脂粉或香水弄得花枝招展出来卖的女人不一样。 当然若是真正高级的娼妓,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但那样的世界和他无缘。 而冒险者就和这些女冒险者寝食与共。 他心想,一定很自在。顺着自己的心意活着,死去。他心想,好羡慕啊。 「过得真爽。宰怪物抢财宝,变成大富翁是吧?」 他当然也明白,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然而,人都会想认为「只有我不一样」、「只有我会成功」。 也就当然会想只看事物「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面」。 妄想着当冒险者的他,实实在在就是这种情形。 不必大成功。当不上勇者也无所谓。 只要凑得出一身品质还不错的装备,拯救一两个村庄,被村里的姑娘感谢…… 啊啊,也可以去帮沦为奴隶的贵族千金赎身,照料她下半辈子。 团队成员则找些长得漂亮的魔法师,慢慢增加同伴。而且要找美丽的女子。 要钻个其他人谁也想不到 ── 连他自己也想不到 ── 的漏洞,做出成绩。 最后和喜欢的女人成家,但麻烦自己找上门来,然后就意气风发地说一句:「好啦,该去冒险啦!」 「……嘿嘿!」 他所谓「还过得去的成功」,在现实中绝对不可能「过得去」,但他才不管。 说穿了他就只是在享受顺着自己心意妄想的乐趣罢了。 不会被别人指指点点地嘲笑。只是找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乐子。 工作、喝酒、吃饭、找女人或朋友玩、发牢骚,有时作作梦,就这么活下去。 这样就好了。 「……啊?」 于是,最先察觉到迹象的,就是他。 训练场 ── 栅栏已经搭得差不多,逐渐接近完工的这个角落。 有着一处陌生的土堆。 土也是资源,所以照规定,挖出来的土砂,必须堆到指定的地方。 「真是的,是谁偷懒了啦?」 会嫌麻烦的心情,他也不是不懂。他也曾经偷偷地胡乱堆置。 但现在注意到别人偷懒的是他,而且既然非收拾不可,也就难免忿忿不平。 他也想过干脆假装没看见,但不巧的是他手上有着铲子。 「……真没办法啊。」 好啦,只是挪一下位置。与其明天弄得不开心,还不如现在做一做,回去睡个好觉。 他想到这里,走近土堆,发现土堆后头有个人影微微在动。 傍晚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一个大约孩童大小 ── 但面相丑怪的生物,正在那儿爬动。 ── 哥布林! 这个时候,他并未惊呼出声,这点应该值得夸奖。 接下来的对应,也绝对不应受到非议。 他双手握紧铲子,压低脚步声走过去,举起铲子。 「grob!?」 被土砂磨利的铲刃,以媲美战斧的威力,击碎了小鬼的头盖骨。 哥布林黑而稠的血与脑浆四溅,当场软倒,男子用力踏住它的尸体。 「哈哈!怎么样,活该……!」 他慢慢拔出铲子,黏答答的血牵着丝,让他皱起眉头。 冷静一想,这是明天也要用到的工具。得先洗干净才行。 但在产生嫌恶感的同时,也觉得铲子完全符合他的期待,劈开了哥布林的头,让他觉得十分靠得住。 「不过,这些家伙是从哪里……是挖地洞来的吗?」 男子贼笑着挥去铲子上的血,朝地洞窥看。 这垂直坑道虽然粗陋,却挖得很扎实。会是哥布林挖的吗? 坑道深不见底 ── 不对,不只是因为坑道内很暗。是因为太阳转眼间已经下山。 「……」 男子打了个冷颤。一股来路不明的恐惧从背脊上窜过。 「不对,不对。用不着我来调查。这里可是有冒险者啊。」 就交给他们吧。这不是自己的工作。但话说回来,还是非得回报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 「……」 右脚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紧接着视野倾斜,倒到地上。 他心想怎么回事,强行扭转身体一看,发现脚踝渗出血。 「grob!groorb!」 接着看见一把沾有不明黏液的短剑,握在一只哥布林手上 ── 不对。 大声嘲笑的小鬼,有足足十几二十只,从夜色中醒来似的现了身。 「…… ── !……」 工人开口想求救,但舌头也打了结似的发抖,讲不出话来。 被刺中的脚传来热辣辣的痛楚。 喉咙干渴麻刺,嘴里黏答答的,有血的滋味。吸不进空气。视野反转。 他为什么会没能发现,哥布林不只一只呢? 因此,他当然也无法察觉到哥布林拿着毒短剑。 没过多久,他死了。 但说来理所当然的是,今晚死去的人 ──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今晚要讲解八种无声杀死哥布林的方法……」 哥布林杀手对新手们说到这里时,外面传来了哀号。 从傍晚到夜晚,并非所有冒险者都会回到镇上。 没有人可以保证不会在夜晚进行冒险。即使不在晚上,遗迹、迷宫或洞窟里,也都很昏暗。 靠着双月与星光进行夜间训练,绝非白费工夫。 至少有一群冒险者这么认为 ── 例如红发少年、圃人少女,以及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 还有十几人,也都在其他冒险者踏上归路后,聚集在训练场的广场上。 「怎、怎么了……!?」 「是哀号……对吧,刚刚那声。」 年少的冒险者们战战兢兢地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 只有哥布林杀手手按腰间的剑,拔了出来。 他的行动很迅速。 他无视于一头雾水的少年少女,视线往四周扫过,找出了哀号声的来源。 哀号不是只有一声。短短的间隔后,又有第二、第三声。 「喂、喂,这是出事了吧……!?」 「别吵。」 红发少年一头雾水地开口,哥布林杀手立刻让他闭嘴。 「靠到墙边。围绕施法者组成圆阵。前锋,拿起武器。」 「知道了。」新手战士以紧张的神情,把见习圣女护在背后。 「……我说啊,这不是演习之类的吧?」 「就算是演习。」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答。「也不应该马虎。」 「呜、呜呜……讨厌!我,到底是怕,还是不怕,都搞不清楚了!」 圃人少女发出啊哈哈几声干笑,也举起小小的剑盾,摆出备战架式。 她的表情很僵硬,即使在夜色中,也能明白看出她脸色苍白。 恐惧,紧张,显然两者都有。没有森人那么长的尖耳朵微微颤动。 「啧……」 啐了一声的,是红发少年。 他举起杖,转身面向尚未掌握事态的其他新手。 「喂,你们没听见吗!不要发呆!要组成阵势啦!」 「喔、喔喔……」 「知道了,知道了啦……!」 会是因为这声喝叱来自同梯而非前辈吗? 其他思考尚未跟上状况,还掌握不住事态的人,也终于开始动作。 他们各自拿起武器,虽然手脚笨拙、不好看,但仍开始组成一个从墙壁延伸出来的半圆阵。 「那边,盾牌举好!保护好旁边跟后面的人!」 见习圣女出声喝叱,指挥还不习惯的人。 这让人想到,虽说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专门在打老鼠,但已经有过实战经验。 圃人少女与红发少年也是一样。这多半证明他们已经确实从初学者的领域踏出了一步。 只要这一步,能够继续通往第二、第三步…… 「……」 看到他们这样,哥布林杀手以其他人听不见的音量小声沉吟。 该丢下这些新手,去查清楚事态吗?还是应该继续保护他们? 不但犹豫……还忍不住觉得,不想丢下他们不管。 ── 这是愚蠢的想法。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明知在这种状况下怠忽收集情报,无异于白白等着全军覆没。 光是想这些,都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根本想都不必想。 「在这里待命一阵子。」 哥布林杀手做出了结论,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毫不犹豫地说了。 「过了十五分钟我还没回来,就自己行动。」 「自己行动……」 「没回来就表示我死了,就算没死也受了伤。」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了。新手们交头接耳,他刻意不去听。 「能回到镇上是最好,如果有困难,就想办法撑到早上。」 接着跑了起来。头也不回,直线往前跑。 哀号声继续增加。雄叫、怒号。武具碰撞的声响。刀剑对砍声。 不知不觉间,声音分散到四面八方,像要压扁他似的包围了他。 春天的夜晚,还留有冰精气息的冰冷夜色中,根本无从判别事态。 盖到一半的房屋延伸出来的影子大得令人毛骨悚然,哥布林杀手舒了一口气。 ── 不。 「……一。」 哥布林杀手一边飞奔,一边随手掷出右手剑。 建设中的设施旁堆放的建材影子。掷出的剑刃造成了嘎一声垂死的哀号。 哥布林杀手进了遮蔽处,踏住喉咙被刺穿而断气的小鬼腹部,拔出了剑。 一把有着红褐色脏污的铲子,从倒毙的哥布林手中跌落,碰撞出声。 「果然是哥布林啊。」 真不知道这短短一句话里,蕴含了多么沉重的意义。 潜伏在黑暗中的小鬼,数目还有两只。即使黑暗中看不见身影,仍看得到那燃烧般的眼睛。 而且脚底感觉到沾黏的感觉 ── 铁锈的气味弥漫。 是个缩在地上,已经毙命的新手冒险者。 职业看不出来。年龄和种族也是。 这个冒险者,没有脸。 恐怕是被尖锐的物体,毫不留情地从头顶到颜面都劈开了。 但微微鼓起的胸口,以及频频痉挛的手脚线条,看得出是一名女性。 「gororob!」 「groooororb!」 小鬼发出叫声扑上来,哥布林杀手默默把剑砸了上去。 金属与金属碰撞的清澈声响。哥布林的手上有着十字镐。应该是抢来的吧。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踏步上前,一只手按住十字镐。然而。 「grob!」 另一只同样握着十字镐的哥布林,将镐尖毫不留情地劈了下来。 「……!」 钢铁的镐尖贯穿了哥布林杀手举起的盾牌。尖刺的穿甲能力本来就强。 但,这样就对了。 哥布林杀手左手强行一拉,把陷进盾牌的十字镐,从小鬼手上抢了下来。 同时朝右边的哥布林毫不留情的一起脚,撩向它的跨下。 「grooorororobb!?!?」 「二。」 脚上传来踢烂物体的恶心感觉,但他根本不理会哥布林浑浊的哀号。 他例行公事似的踏在痛得动弹不得的哥布林头上,手上的剑呼啸而过。 朝着左方,刚刚被抢走武器而正要逃走的哥布林背后,毫不留情地掷出。 「goroorb!?」 「然后。」 哪怕并非当场毙命,一旦脊髓遭铁块击碎,应该就无法动弹。 脚底下的哥布林还在挣扎,哥布林杀手毫不留情地踏烂了它的后脑勺。 感觉就像踏在腐朽落地的果实一样,令人觉得恶心。他挥开鲜血与脑浆,走上前去。 接着用刀刃刺穿频频痉挛的哥布林延髓,用力一弯,彻底让它断了气。 「三。」 接着哥布林杀手强行拔下了还卡在盾牌上的十字镐。 镐尖还沾着全新的土。多半是从外部挖地洞过来,袭击这座训练场。 它们不惜这么大费周章,也要攻击这个地方?是想杀了这个地方的人? 哥布林。 哥布林。 哥布林。 他不满意。 对一切都不满意。 天地转了一圈。 尸体四具。哥布林三,冒险者一。 就像十年前的那一晚。 他再也逃不了。这不是早就明白至极的事情吗? 自己是哥布林杀手。 「……有人,在那边吗……?」 就是在这个时候。 随着一声尖锐的喝问,一个新的人影 ── 一名冒险者,跑进了遮蔽处。 这也难怪。 黑暗中看到一个弥漫血腥味,手持武器的人站在那儿,相信换做是谁都会这么做。 然而这名握持锡杖的冒险者,一掌握住对方的身份,眨了眨眼睛后,立刻破颜一笑。 「哥布林杀手先生!」 「你没事吗。」 「是!」 女神官双手牢牢握住锡杖,开心地连连点头。 「今天我也负责治疗,用完了神迹,所以在房间里休息……」 她的视线,看向倒毙在地的小鬼……以及冒险者的尸骨。一双柳眉皱起。 女神官也不顾一身白色法袍会沾上血,跪在地上,握住了反射性痉挛的死者一只手。 「是哥布林,吗?」 「对。」 哥布林杀手对她看也不看一眼,挥去了剑上的血。 「神迹还有剩吗?」 「……我休息过了,所以能够祈求整整三次。」 「其他的……」哥布林杀手微微停顿。「……同伴,都来了吗。」 「大概……」 「好。」 到了这个时候,哥布林杀手才首次转向女神官。 女神官一直在仰望哥布林杀手。 微微射下的月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哥布林杀手忽然觉得,她的脸晶莹剔透,就像玻璃珠似的。 「你可以吗。」 「……我可以。」 她用力咬紧嘴唇,以颤抖的嗓音说了。她不擦眼角。因为她才没有哭。 「我们上吧……!」 「好。」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哥布林就该杀光。」 没过多久,两人来到了等一切完成之后,将要做为训练场行政楼的建筑物。 这里虽是中枢,但由于尚未完工,反而更像座废墟。 屋顶和墙壁都有很多地方还空缺着,看得到拿着武器聚集过来的冒险者身影。 所幸开出活路来到这里的冒险者,似乎不算少。 「等等,喔,这不是哥布林杀手吗!你那边没事吗?」 率先出声的,是在门口警戒四周的长枪手。 感觉他会打头阵杀出去,却还留在这儿,说来也真有点令人想不到。 「嗯。」 哥布林杀手缓缓点头。他正确地接收到了对方问这个问题的意图。 「我负责的那批都没事。」 「这样啊。毕竟其他人,大多都是傍晚一到就回去了啊。」 「在天色……变暗,之前……对吧?」 接着又有一个人说话。 长枪手身旁,如影随形依偎着他的肉感美体魔女,让一颗淡淡的燐光球飘在空中。 「鬼火」……不对,不是精灵。大概是「光明」的法术吧。 虽说是魔法造成的火焰,但相信不会有人想在这种状况下用火。 因为春夜的风很强,一旦闹出火灾,问题就大了。 「两位也没事吗……」 女神官似乎因为见到认识的人而放松下来,松了一口气。 她鞭策事到如今才发抖起来的膝盖,用双手握住锡杖,拼命撑住。 「我们也在喔!」 一个仿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的清新嗓音响起。 紧接着,女神官的脸上就漾出了花朵绽放般的笑容。 「各位!」 「哎呀,真伤脑筋。虽说人生随时都是战场,但贫僧真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 「害我没吃到晚饭啊。」 与平常无异的蜥蜴僧侣,以及悠哉摸着肚皮的矿人道士。 女神官忍不住跑了过去,妖精弓手用力抱紧了她。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哥布林怎样?」 「没事,我没事的。太好了,大家都没事……!」 ── 还好没变成那个时候那样。 被同伴们围绕,让女神官忍不住眼角透出泪水。又有谁能怪她呢? 没有人能够忍受三番两次失去同伴。 「……」 哥布林杀手看着这样的光景几秒钟,然后缓缓转动铁盔。 总之随时都要思考。思考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这栋建筑物尚未完工,很脆弱,相信无法坚守太久。 那么就需要有战力。不是在角落担心受怕的那些新手。正想到这里…… 「喔喔,你们那边也没事啊,哥布林杀手。」 他的视线和轻轻举起一只手的巨汉战士交会。 重战士似乎已经打过一场,微微飘散出血腥味。 被杀的当然是哥布林。不用说也知道。 哥布林杀手朝四周一瞥,确定没看到其他认识的人。 「今天你一个人吗。」 「她也是女人,会有些日子不能活动。我们队上的小伙子在旅馆照料她。」 重战士以难以言喻的深奥表情这么说,耸了耸肩膀,带得盔甲与武器摇动。 「毕竟做为头目,管理好同伴的健康,也是职责所在。」 而他的努力奏了效 ──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因为以同伴健康状况不佳为理由而让他们休息的结果,就是让他的团队免于被牵连进来。 「可是啊。」 重战士露出了像是狰狞的鲨鱼会有的笑容。 「三个边境第一的好手聚在一起,应该搞得出一些有意思的花样。」 当然了,若要说到状况是否急迫,当然急迫。 未能抵达此处就丧命的冒险者所发出的垂死哀号,还在回荡。 每次传来那些哥布林震耳欲聋的怒吼,来到这里的新进冒险者就露出担心受怕的表情。 所谓的冒险者,几乎都是「袭击的这一方」,而不是「受袭击的一方」。 当然了,想来他们曾经受过奇袭,也接过护卫的委托。 然而无法否认的是,内心深处这种意识仍然根深蒂固。 他们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处在受到袭击的立场。 从得以改掉这种意识的这点而言,女神官虽然遭逢不幸,但这也是一种幸运。 不管怎么说,若不逃脱出去 ── 不,是若不剿灭哥布林,他们就没有明天。 对此众人似乎都有共识,长枪手朝外窥看,皱起眉头。 「要是被它们就这么大举涌来,可就没意思啦。我可不想和这栋楼共存亡。」 「总,之……还是,先全部,会合……比较,好吧。」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我负责的那些人,在广场上待命。」 「那就需要传令。」 重战士立刻说了。 「状况已经掌握住了,是哥布林。叫他们过来这里。对其他生存者也得通知一声,让大家集合才行。」 「我去!」妖精弓手毫不犹豫地举手。「因为我们之中就属我脚程最快!」 「好,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 妖精弓手有如疾风一般,朝夜色飞奔而去。 重战士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 小鬼杀手与他的团队共五个人。长枪手和魔女,还有自己。 虽然还得看新手当中堪用的有几个人,然而……战力顶多就只有十个人左右吧。 担心受怕而缩在墙角的那些人就不用提了。重战士很干脆地判断不能指望这些家伙。 「那么,哥布林杀手。敌人是哥布林,头目呢?」 「恐怕也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中不带迷惘。 「多半是高阶种,但我不认为王会这么容易又诞生。从耍小聪明这点看来是萨满……」 「根据呢?」 「由哥布林以外的种族指挥,哥布林会被当成杂兵,而非主力。」 这是事实。 特地让小鬼挖地洞来袭击训练场,这种事情除了小鬼以外不可能想到。 重战士点点头,「小兵也要杀,但还得击溃大本营才行啊」地做出结论。 「就不知道敌人的大本营在哪……」 「依贫僧所见,实在不觉得他们的地洞只有一处。」 蜥蜴僧侣立刻插嘴。他用尾巴拍打地板,竖起覆盖鳞片的手指。 「应该就在四面四角吧。从这些洞口回溯到根本处,应该最省事。」 「可是啊 ── 」长枪手一边警戒外面一边说道。「你们知道哪条才是主干吗?」 「那当然。而且,里头八成全都相通。」 就地下的知识而言,没有人赢得过矿人。 矿人道士从腰带抽出酒瓶,一口接着一口喝,「恶噗」一声吐出满是酒臭味的气息。 「还不就是一条地洞挖过来,到袭击地点前不远才分成好几条吗?因为这样最不费事。」 「看来是定案了。我们从最近的洞口进去,可以吧,哥布林杀手?」 「无所谓。」 「那么,问题,就是孩子们,了。」 魔女以煞有深意的动作,朝新手们侧目。 「新手,还,不止,这些,吧?要怎么……办?」 「看是要留下他们、带他们去,或是叫他们逃走是吧……」 长枪手贼笑着,顶了顶重战士的肩膀。 「洞窟里用大剑应该行不通吧?」 「随你去说。」 重战士被他挖出过去的丑态,表情剽悍地歪过脸。 「也是,上头比底下适合我。那些小伙子就包在我身上,坑道就拜托你们了。」 「好。」长枪手挂保证,「没问题。」哥布林杀手回答。 老兵们转眼间就拟定了计划。 虽说女神官已经从新兵的领域踏出了几步,但终究没有能力插嘴。 她不像不在场的妖精弓手那样「不参加」,而是「无法参加」。 那个森人反而有点把在外围插科打诨,当成自己的职责。 有各式各样的观点与意见,议论才能够成立。反驳与相反方案,并不是在否定其他提议。 而现在的女神官,压倒性地欠缺观点 ── 欠缺基于经验的观点。 但她也不能只是闲着杵在那儿,于是频频瞥向外侧警戒。 ── 可是。 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是怎么回事呢? 也说不定,这是一种启示。 第一次冒险中去闯洞窟时,她心中的警钟声响就不断上冲。 翻腾在她小小胸口的,来路不明的焦躁 ── 一种觉得非做点什么不可的想法。 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非得做些什么不可。 ── 可是,要做什么? 「啊。」 当女神官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时,忍不住惊呼出声。 紧接着其他冒险者的视线就刺在她身上,让她脸颊微微泛红。 「怎么了。」 最先问起的,是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吗。」 「请、请问!」 说话声破嗓,引来了更多瞩目。光是这么一下,就让女神官想当场拔腿就跑。 「其他的新进冒险者,已经回去了吧?」 「对。」长枪手点点头。 「除了说想练习夜战的家伙以外。他们到了傍晚就都回去啦。」 「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你想说什么?」 这道瞪视般的视线,是来自重战士。 相信他也不是要吓女神官。 而是对任何想法与情报都不放过的认真,化为压迫感显现出来。 「呃,这个……」 女神官窘迫起来。 自己的意见真的值得说出来吗? 不会只是心血来潮或想太多吗? 而且像自己这种新手…… 「说出来听听。」 哥布林杀手的嗓音低沉,平淡,又粗鲁。 这一如往常的嗓音,让女神官吞了吞口水。 她双手握紧锡杖,掩饰手上的颤抖。 吸气,吐气。 「……我想,哥布林的目标,也包括回家路上的……各位新人。」 「你说什么……!?」 重战士忍不住放粗了嗓子。装备碰出的声响,让女神官吓得一瞬间缩起身体。 但她并不住口。万万不能住口。 「毕竟,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我知道哥布林是一种胆小又狡猾的生物。」 ── 因为他教过我。 要站在哥布林的立场来思考。哥布林的生态。哥布林的可怕。 「换做我是哥布林,才不会想在有着一大堆强悍冒险者在的时候,跑去袭击。」 而大军就该当作诱饵 ──这是以前他和哥布林王对决之际,所说的台词。 她还不成熟,经验不够。可是,并不是全无经验。 只是她自己尚未发现。 「……不是真的目标吗。」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疏忽了啊。」 「因此,我有个……提议。」 一旦说出口,接下来就轻松了。 因为要一再思索,将思考整合为嗓音,也就没办法说得流畅。 但说出话语这件事本身则并不停滞,其中也没有迷惘。 「所以,这个,由我去。」 女神官如今已然集众人瞩目于一身,拼命说出自己的主张。 「那里有些冒险者是我朋友,呃,有两名战士,神职人员,还有魔法师……」 她掐指数起。新手战士、圃人少女、见习圣女,还有红发少年。 「因为只要多一个神职人员,就会很不一样。」 我去救他们。我想去。 银等级的冒险者们听了她率直的话,对看一眼。 「……没有,太多,时间……了,呢。」 魔女朝外面的情形一瞥,诱人地嘻嘻一笑,像是在催众人做出结论。 「我不知道这小丫头的实力,不予置评。」 看到她这样,率先举起双手投降的是长枪手。 「……也是。」 接着重战士眯起眼睛,打量着女神官娇小的体格。 「分散也可能带来被各个击破的风险。你的本事够吗?」 「贫僧倒是觉得很好。」 蜥蜴僧侣思虑深远地点了点头,眼珠子转了一圈。他对女神官闭起一只眼睛。 「敌人的大本营非攻破不可,但又不能对新兵见死不救。这一步棋八成是妙手。」 「当成升级的考验正合适。」 矿人道士哼笑几声,捻了捻白色的长胡须。 「怎么样啊?嚙切丸。要让雏鸟离巢试试看吗?」 ──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以有点像是求救的心情,看着这个身穿脏污装备的男子。 回想起来,从第一次冒险以来,这几乎是她第一次要离开他身边,自行去冒险。 自己真的办得到吗? 虽然绝对不是只靠自己一个人,但终究得仰赖自身的力量。 有办法和哥布林战斗吗? 大家说她办得到。相信不在场的妖精弓手,也不会例外。 这令她非常高兴,绝对不能奢望更多。 可是。 ── 如果这个人说不行。 到时候,就乖乖闭嘴吧。因为不管对谁而言,这样应该都是最好的。 但他说的不是这句话。 「你办得到吗?」 「我……」 就只有一句问句。 他的提问简短,单纯。每次都是这样。 ── 可是。 正因如此,她更想回应他话里所蕴含的心意。非得回应不可。 女神官吞下本来要说的话,咬紧了嘴唇,然后呼喊似的回答: 「……要做!」 哥布林杀手盯着她看。 虽然他的眼神隐藏在铁盔下,让人难以得知表情。 「是吗。」 他缓缓点头,做出了决定。 「那,就说定了。」 「欧啦!」 「grobr!?」 在狭窄的洞窟内挥来挥去的真银枪尖,贯穿了小鬼的咽喉。 长枪手收短刺出的长柄武器,发出高亢的魔力呼啸声,不断开出死亡的花朵。 一枪一杀。四枪四杀。 根本不把哥布林举起的那些像是简陋木板的盾牌当一回事。 狭窄的地方不能用长枪,是外行人的想法,长枪可说是一种万能武器。 扫、打、拨、刺。一刺二刺拖回再刺。 刺出的攻击点所形成的集合,势头猛烈得几乎压制得住整个面。 强化过的长枪有如旋风般肆虐,小鬼脑浆与鲜血,斑斑溅上土墙。 即使是在状似平缓下坡的洞窟内踏脚处,熟练的战士也全不当一回事。 「我可不会放你们到我身后!」 「里头有六 ── 不对,三!」 小鬼被发下豪语的长枪手震慑住的瞬间,箭从长枪手身旁掠过,往前飞去。 妖精弓手有如魔法般接连射出的三箭,射穿了潜伏在坑道深处的三只哥布林的眼窝。 「gorrb!?」 「grob!groorb!」 剩下不是六,而是三。这是单纯的减法。若非有必中的把握,根本无法这样射击。 「一……!」 这时哥布林杀手杀了上去。 当他飞奔而出,手上的剑已经掷出,刺穿了一只小鬼的咽喉。 「grrro!?」 他无视于溺水般伸手乱抓而断气的小鬼,从眼睛插了箭的小鬼尸骨上摸走短剑。 转眼间就有四只同伴被杀,让哥布林陷入混乱,而他就一刀割开了这哥布林的咽喉。 接着用盾牌击倒喉头冒出血泡的小鬼,掷出短剑。 或许是因为投掷的姿势太勉强,短剑偏离了目标,插中哥布林的肩口。 「gorb!」 「三。」 哥布林杀手不慌不忙,从溺死在血海中的哥布林手上抢走短斧。 然后将斧头埋进最后一只哥布林头上,这场遭遇战就结束了。 由熟练的冒险者团队出手,要杀十只小鬼,只要一回合就够了。 长枪手呼吸丝毫不乱,扛着枪看着哥布林杀手说:「我说你啊。」 「武器不要这样咻咻用过就丢啦,太浪费了。」 「因为是消耗品啊。」 「只要肯去找,好歹也有在卖会自己回到手上的魔法飞刀吧?」 「那东西哥布林也会用吧。」哥布林杀手说了。「被抢走怎么办。」 「等等,没时间了,帮忙收箭啦!」 长枪手一脸厌恶,哥布林杀手则从小鬼身上抢夺武器,妖精弓手朝他们吼了。 三人气氛悠哉,但动作毫无停滞。 他们毫不松懈地警戒四周之余,检查自己的武器,因应下一场战斗。 哥布林杀手低声咒骂。 看得出这些小鬼对装备很不珍惜,除了用坏的武器以外,没什么好货色。 「哎呀呀。」 蜥蜴僧侣看着这幅光景,重重点头。 「有两位前锋,就相当稳定呐。」 「毕竟你每次都还得上前啊。」 「就是、呀。」 魔女说得心有戚戚焉。 「我们彼此,都只有……一个,战士,嘛?」 这些冒险者把训练场的新手交给重战士照顾,从角落挖出的洞口钻进地下。 不同于他们平常组的五人与两人团队阵容,现在是六人一组。 因此队列也和平常不一样。 前锋是哥布林杀手与长枪手,而妖精弓手居次,施法者当后卫。 妖精弓手的箭,与蜥蜴僧侣的法术,何者珍贵?答案非常明白。 「拔来了。」 「啊啊,真是的,箭头都缺了啦。」 妖精弓手忿忿地将树芽箭头的箭扔进箭筒。虽然这也是无可奈何。 「欧尔克博格呢?有什么好武器吗?」 「连选项都没有。」 「倒是啊,为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决定让她去?」 「你不满吗?」 「也不是不满啦。」上森人撇开视线。「你不担心吗?」 「如果担心,她就能做得好的话。」 真受不了……就在妖精弓手叹气的这时,长耳朵忽然频频摇动。 「来了。」 「方向和数目?」 哥布林杀手迅速问了,从腰间的杂物袋里抽出一只皮袋。 那是他装了无数枚硬币的钱包。上面有着花朵刺绣,相当老旧。 哥布林杀手绑紧钱包的束口,空挥几下,发出尖锐的咻咻声。 「听不出来……回音太响了……!」 「可没时间犹豫啰!」 长枪手挥去枪上的血,擦掉枪尖的油脂大吼。 「不管从哪条路,都不能放它们上去啊!」 「也没办法……就打吧?」 既是如此,熟练的冒险者就对应得很快。 矿人道士嘀咕之余,手伸进装满触媒的袋子,准备施法。 魔女缓缓举起杖,为了施法而让气高亢起来,蜥蜴僧侣则双手合掌。 「真是的,剿灭小鬼这种事情,就像是下了满天的棘手和麻烦呐。」 「真的,呢。」 魔女嘻嘻一笑,水嫩有光泽的嘴唇,轻声说出了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 「『沙吉塔……赛弩斯……欧菲罗。』」 魔法师的法术,是窜改世界定律的一连串辞汇。 整支团队受到一股隐形的流体保护的同时,妖精弓手与长枪手大喊: 「来了,来了……两边墙壁!」 「退下!」 土沙从两旁落向冒险者们,以及他们往后跳开,几乎是在同时。 「grorb!grooroobb!」 「groobrr!」 所谓万众如云,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虽说是冒险者,一般而言一辈子会看到的哥布林,也就那么十几二十只。 现在却有远超越这个数目的哥布林,一举冲出来想压扁他们。 这些哥布林发出野兽般的嚷嚷声,意味十分明白。 杀掉、抢走、报仇。报同伴的仇。这些冒险者去死就对了。 男人就大卸八块,让他死得难看;女人就蹂躏之后再杀,让她死得难看。 对那个女的可以抢走她的杖绑住她的脚,当孕母用到死为止。 森人的肉嫩又好吃,又耐放,就从手脚前端一点一点割来吃。 管她怎么哭着嚷嚷求饶。 就像他们对我们所做的那样,杀了他们!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灵,让人作个唱歌跳舞睡觉喝酒的好梦吧。』」 想必有几只小鬼困在这梦境中,结束了这辈子。 是矿人道士将含在嘴里的酒精化为雾,引发了「酩酊」。 带头的几只倒下,其余哥布林被它们绊倒,推骨牌似的纷纷跟着跌倒。 几只哥布林就被这些想强行上前的后方同胞踩死了。 惨叫,哀号,地狱般的叫唤。 「蠢货。」 哥布林杀手毫不留情地挥动皮钱包,扑向靠近的一只哥布林。 装在皮袋里的硬币靠着离心力加速,要粉碎小鬼的头盖骨是轻而易举。 用寒村的人们每天拼命赚来的钱击杀小鬼,是再直接不过的因果报应。 「grb!?」 「grorb!?」 把眼球眼底击碎,从眼窝打进脑里,接着从侧头部把脑袋敲烂。 只要解决一两只,接下来就是他的天下。 哥布林杀手立刻踹倒一只,从腰间的剑鞘抓住了剑。 「……唔!」 一只小鬼趁机举起毒短剑扑了上来,他用盾格挡,撞开。 紧接着射来的箭,被隐形力场带偏,所以不予理会。根本不成问题。 「一只滚过去了!」 「啊啊,别增加我的工作!」 他嘴上抱怨,功力却令人佩服。 长枪手长枪一刺,将正前方的几只一网打尽,再利用拔出的动作,顺势以另一头往后一顶。 被盾牌打得滚倒在地的小鬼,紧接着就被枪尾撞得折断脖子而死。 「看这样子,一只也不能放到后面去啊。」 「我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 两名战士背贴着背站立,正面迎击有如洪流般的哥布林。 要比花俏与强悍,长枪手的本事显然超乎哥布林杀手之上。 他每次长枪一动,就有哥布林被他像砍草似的宰杀。 哥布林杀手的行动,也就必然贯彻在不让敌人欺近长枪手背后。 解决长枪手没杀干净的敌人,并攻击自己正前方的敌人,处理不来的就转给长枪手应付。 飞来的箭则任由防箭弹开,不考虑防御。 他们心无旁骛地持续挥动武器。 然而,哥布林当然也不会这么好应付。 「萨满!」 小鬼群后方拿着杖的哥布林所吐出的诅咒,盖过了妖精弓手发出的喊声。 举起的杖头转眼间就有一道光芒不断膨胀,哗啦一声溅开似的洒落。 所有攻击法术当中,基础中的基础 ── 「力箭」 威力虽弱,却是百发百中,在乱战中有时会是一大威胁。 而且这属于法术,所以「防箭」的保护不管用。 以小鬼来说,很会耍小聪明。但长枪手开开心心地呼喊。 「交给你啦!」 「『玛格那……雷莫拉……列斯丁基图尔。』」 魔女微笑着说真拿你没辙,咏唱得像是在吟咏诗篇。 这是能和哥布林萨满那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抗衡的「抗魔」之术。 魔力的箭雨一碰到魔女的话语,大部分都当场烟消云散,只有极少数落在长枪手身上。 「可以,别增加,我的,工作……吗?」 「这明明就是你该做的工作!」 魔女的玩笑话,换来的一样是玩笑话。 长枪手脸颊的伤口滴着血,但完全不当一回事,继续攻击大群小鬼。 「真是的,要比弓箭的本事,我可强多了……!」 妖精弓手轻快地咒骂,拉紧蜘蛛丝弦,一放。 箭咻的一声撕开尘埃与湿气飞去,精准地射穿了萨满的咽喉。 「好!」 「有受伤吗!」 蜥蜴僧侣在后方技痒难耐,用尾巴拍打地面呼喊。 既然女神官不在场,他就是唯一的神职人员,唯一习得治愈神迹的人。 不能贸然动用法术,却又不能上前打斗,似乎让他有些不痛快。 「没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答,检查自己全身。 穿透粗陋的皮甲与炼甲造成的损伤、渗血、疼痛。 ── 这也就表示自己还活着。 他一边朝眼前的哥布林挥剑,一边在杂物袋中翻找绳结的手感。 然后抽出药水一口气喝掉,用左手掷出瓶子。 「groorb!」 「去死。」 小鬼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得退缩,哥布林杀手毫不留情,刺穿它的咽喉。 他踢倒喷着血泡断气的哥布林,拔出剑,挥去剑上的血。 「法术还有剩吧?」 「多亏,你,啰。」 哥布林杀手一边吐气调整呼吸一边问起,魔女笑咪咪地回答。 「我们也还有。」 「要放个龙牙兵吗?」 「不……」 听同伴们回答,哥布林杀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他低身沉吟,瞪着这些小鬼挖通的坑道上方天花板。 妖精弓手半放弃地叹气。 「……欧尔克博格,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吧?」 「对。」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对那些哥布林而言。」 战斗声响远去,聚集在建设中行政楼的冒险者们松了一口气。 「……是不是,走远了?」 「好像是。」 也许会得救。也许可以活着回去。爸爸。妈妈。 众人面面相觑,小声交头接耳,说的尽是些丧气话。 ── 看这样子不行啊。 重战士一边在门口窥探外头的情形,一边暗自叹气。这些家伙都丧失斗志了。 虽然他也不是不明白这种心情。 失败的时候,遭到惨痛教训的时候,任谁都会这样。会害怕,会裹足不前。 而且最重要的是,不想被哥布林这种货色给杀了。任谁都是如此。 但不冒险,还当什么冒险者? 哪怕陷入天大的惨状,到死都不死心,才是冒险者。 明知下次众神掷出的骰子,说不定就会起死回生。 就在这时 ──咚的一声闷响。 一个沉重得像是伴随地动声的脚步声响起。 新人们全身一震,害怕地倒抽一口气,闭上了嘴。 是个黑影。 黑影拖着钝重的块头,手上握紧巨大棍棒,十分异样。 不用在脑中翻找怪物知识,重战士早已知道这是什么怪物。 「跑出来啦,乡巴佬。」 乡巴佬 ── 大哥布林。 返祖的小鬼高阶种。没有智慧也没有武艺,只有力气大的个体。 在许多巢穴中,都是哥布林的头儿或保镖,是强敌。 「喂,小鬼们,给你们看一场好戏。」 重战士往手掌吐口水,抹在大剑的握柄蒙皮上,牢牢握住。 「我不知道他们教了你们什么,但我能对你们说的只有一句话。」 重战士说到这里,悠然从门口跳到外头。 「hhoooorrb!」 一步,两步,三步。他开始走向巨汉哥布林。 哥布林不足为惧,却也不容忽视。 即使和以前对峙过的小鬼英雄比都没得比。 然而,以它那种力气挥出的攻击,想必非常沉重。要是打在要害上,也可能当场毙命。 「那就是,不管什么样的怪物,只要有实体!」 不可以想用双臂的力量来挥动这巨大的武器。 往前踏步。 把全身的动作与势头灌注在剑上。只要力气够,就不会做不到。 扭转身体。 钢铁的双手剑。他花在这剑上的金额,不是其他装备所能相比。价钱不一样啊,价钱。而他将这剑 ──「哪怕是神,都一样宰得掉!」 ── 高高举起,劈了下去。 小鬼的脑子里,装的尽是坏主意。 童话里经常这么说,但很少有机会切身感受到。 「grob!groorb!」 「gorroor!」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呢? 他一边跑得一身还有点硬的全新皮甲摩擦出声,一边拼命思考。 手上本来应该拿着长剑,是跑到一半不小心掉了吗? 每踏出一脚,空的剑鞘就碰出尴尬的空洞声响。 夜晚的黑暗中,小鬼的嘲笑声似乎弥漫在万物之中。 从双月延伸出来的树林诡奇长影中,有着许多星星般粲然燃烧的眼睛。 那实实在在是一幅令人觉得只会在恶梦中见到的光景。 这些新人 ── 而且还是早早就下课回家的冒险者,或许作梦也不曾想到。 相信任谁都是如此。 想象逆境时,多半都会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挥洒自如而加以克服的情景。 即使想象的是闯进洞窟,被哥布林围住,然后找出方法反败为胜…… 却作梦也没想到,会被哥布林围住,被迫在夜路上跑个没完没了。 「……该、死啊!」 「快点,这边!」 听到有人呼喊,他们手忙脚乱地跑向森林的方向。 因为他们觉得待在森林里,总比在旷野上受到包围要好。 起初,大概有十五个人左右吧。 他们结束训练,懒洋洋地走在傍晚的路上,正在回镇上途中。 明天也要训练。可是差不多也想去冒险看看。他们聊着这样的话题。 结果呢?最后面传来了哀号。回头一看,一名少女被一大团黑色的影子淹没。 ── 不要啊啊!不要,不要,啊,呜、喔咕啊啊啊啦……!? 这垂死的哀号,仍然在耳边缭绕不去。她以浑浊的嗓音哭喊着「妈妈」。 等他扑上去,勉强把她拖出来时,对方已经断气。 被一刀刀割得稀烂的破布、绞肉与骨头,当然不可能还活着。 ……之后就是一团混乱。 「是哥布林!」 他们叫喊着奔跑、逃走,虽然也有人挺身对抗,但一个个消失、分开…… 现在剩下的,只剩六个人,或是五个。 「哥布林这种生物,不是待在洞窟里的吗……!」 「它们就是在这里,有什么办法!总之,想办法回镇上……」 跑在一旁的战士嫌热,脱掉头盔。 但其他人没能听他说完话。 从头上飞来的石头,砸烂了他的脑袋。 「这、啊……!」 ── 上面!? 他赶紧擦去溅到脸颊上的脑浆,仰头看向树上。 「我可没听说它们会爬树啊!?」 光是没哭出来,也许就算是不错了? 他才十五岁。是村子里最能打的一个。他就只凭着这点,离开了故乡。 挥剑的方法。探索的方法。露营的方法。还有其他种种。 只学到这些,就以为自己「懂了」。当他发现不够,也已经太迟。 活下来的五名冒险者,鞭策自己的膝盖,渐渐聚集在一处。 握着武器的手都不听使唤,想咏唱法术却觉得舌头打结,想祈祷也被过度的恐惧干扰。 哥布林又发出了猥琐的嘲笑声。 「goororb!」 「groorb!grorb!」 小鬼朝怕得发抖的冒险者步步逼近,大声嚷嚷。 要是这些冒险者有能力听懂哥布林的语言,多半会陷入更加恐慌的状态。 手两分,脚三分,头十分,躯干五分。 男人没有追加分,女人追加十分。 它们谈的是一种太骇人的靶子算分法。 明明投石或标枪,根本不知道是谁掷出的,根本无法计算点数,到时候一定会吵起来。 这些哥布林觉得想到了有趣的游戏,开开心心地拍手,各自握起自己的武器。 已经没戏唱了吗? 冒险者们也咬得牙关格格作响,瞪着这些哥布林。 接着生锈的刀刃、枪尖,以及粗犷的石头,残忍地举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就在这时,神迹发生了。 有如太阳般灿烂的光芒,伴随着强烈的压力涌向这些小鬼。 「groororob!?」 「gprrrb!?」 小鬼惨叫退缩,一个,两个人影冲向这些小鬼之中。 「喝、呀啊啊!」 「呜哒啦啊啊!」 圃人少女挥动双手剑,新手战士挥舞名叫甩甩丸的棍棒。 一阵虽然生嫩,但卯足了浑身力气的强击、强击、双手强击。 大旋风呼啸着扑向这群哥布林。 「gorb!?」 「goroorb!?」 两者虽然都未能将敌人一刀两断,但只要刀刃从肩膀切断骨头与肉,直至躯干,敌人就会死。 对付小鬼,不需要会心一击。 「呜、呜,我还是不习惯这种手感啦!」 「还有很多要来啦!」 少女为了拔砍进敌人身上的剑而费了一番工夫,新手战士喝叱她,帮她踢开了小鬼的尸体。 这是跟哥布林杀手有样学样。虽然换做是他,就会抢走敌人的武器。 又或者换做是长枪手,就会更行云流水而精准地刺中敌人的要害,毫不间断地行动。 换做是重战士,肯定只要大剑一挥,就能轻易劈开小鬼。 ── 实在没办法像他们那样啊……! 正因目标远而高,新手战士也才更加燃起斗志。 「好啊,放马过来……!」 「真是的,我告诉你,要是你又弄丢武器,在买到新的以前你都没有零用钱!」 见习圣女尖声喝叱新手战士之余,迅速跑向其他冒险者。 「来,伤患!过来这边,我帮你包扎!神迹只给重伤的人!」 见习圣女到处跑来跑去,跑得法袍衣摆屡屡掀起,几名冒险者求救似的聚集到她身边。 大致看去,没有伤势紧急的人,也没有人中毒。 还好赶上了 ── 他们当然不可能这么想。 沿途已经看到了十具凄惨的尸体。 见习圣女咬紧嘴唇,从包包拿出绷带。她没有余力对所有人施展小愈。 「你、你们……」 「我们来,救你们了!」 这个坚毅的嗓音,来自高高举起大放『圣光』光芒法杖的女神官。 她纤细的脸庞冒出汗水,凛然瞪着小鬼,坚定的信仰让她维持住神迹。 「大家聚集起来,去到旷野上!因为在狭窄的地方,正合哥布林的意!」 「可、可是,要是在宽广的地方被包围……」 「我会用『圣壁』保护大家……快点!」 女神官一边呼喊,一边冷静地思索自己的神迹用途。 这趟要一边抵挡哥布林攻势一边进行的撤退行动,途中想必还得重复祈祷一次。 自己被赋予的神迹,至今仍然是三次。再浪费就会带来致命的结果。 ── 也就是说,这次也轮不到「小愈」上场,是吧。 对此她并非无怨无尤,但这才是她的战法。 正是因为这么相信,慈悲为怀的地母神才会赐予她益发旺盛的光明。 「 ── 」 而赶来救人的冒险者当中,唯一沉默不语的,是红发少年。 刀剑声。两名前锋的喊声。小鬼的哀号。两名神职人员的喝叱。冒险者们的回应。 少年广览这一切,握紧法杖握得手指发白,紧闭嘴唇。 因为在这五个人的团队中,拥有最强大火力的人就是他。 ── 不能贸然动用法术。 万万不能再犯上次那样的错误。 哥布林数目很多。包括自己在内,己方能好好应战的只有三个人,对手则有十只以上。 那么该用「火球」一网打尽吗?不,办不到。 敌人很分散,一发火球没办法伤到多名敌人。 解决一只小鬼就用掉一个法术,划不来。 但他没有时间烦恼了。哥布林的数目很多,停下脚步就会沦为一个好打的标靶。 就像那个成了俘虏的侍祭。真不知道周围的少女们沦落到什么下场。 姐姐沦落到了什么下场…… 少年魔法师拼命让忽然间滚烫得像是有火在烧的视野镇定下来。 那个有点怪的冒险者 ── 哥布林杀手,就冷静沉着得令人不痛快。 要是现在任由愤怒驱使而施展法术,自己就会真的输给那个冒险者。 不,哥布林杀手大概什么都不会说吧。可是自己不能原谅自己这样。 ── 那,要怎么做? 不是只有丢火球丢闪电,才叫魔法师。 那,该怎么做 ── ? 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闪过一道闪电般的灵光。 「大家,捂上耳朵!」 「等、喂、喂,现在正在战斗……!」 「快!」 「啊啊,真是的!」 突如其来的指示,让新手战士与圃人少女发出哀号,但不能收回。 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 红发女神官朝女神官瞥了一眼,她也同样以正经的表情点了点头。 「就交给你处理!」 就像在庆典后的那一战,还有雪山那一战,哥布林杀手对待她的方式一样。 要有头目的信赖与指示,施法者才能放手去运用法术。 受到托付的少年 ── 红发的少年魔法师,好好点了点头,举起了法杖。 「来,你们也捂上耳朵,快!」 在背后则可以听见见习圣女对她保护的一群冒险者大吼。 新手战士与圃人少女,也都砍倒眼前的小鬼,然后急急忙忙拉开距离。 ── 良机,只有一瞬间。 少年高声念出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对世界解放出咏唱的咒语。 「『克雷斯肯特』『克雷斯肯特』『克雷斯肯特』!」 串起的辞汇只有三个。隐形的力量翻腾,飘游,在少年身前鼓荡。 接着他发出的,只有一个音。 「?哇?啊?啊?啊?啊?!?!?!?! 」 大气晃动了。 摧枯拉朽。一刀两断。 重战士在高亢的吆喝声中,大剑一挥。 那是一次骇人的强击,将大哥布林的骨肉连着棍棒一起劈开。 高大的小鬼溅出黑而浊的血泡,从头部被一刀劈开,当场毙命。 重战士朝看呆了的新人们瞥了一眼,把挥到底的武器扛到肩上,就在这时。 「喔?」 一声撼动耳膜的强烈咆哮,响彻了附近这一带。 是谁的叫声,又从哪里发出? 即使仰望天空,也不可能看见,然而…… 「看样子总算打起了点精神啊。」 重战士说完,露出鲨鱼般的笑容。 这一瞬间,哥布林杀手摸到从天花板跌落的土片那湿黏的感觉,做出了决断。 「上面。」 哥布林杀手将标枪砸向哥布林的咽喉。 他一脚踹开这具溺死在血泡中的尸体,同时放开武器,从小鬼的腰带上抢走柴刀。 尤其在长枪的运用上,自己远远不及长枪手,这点哥布林杀手很明白。 「在上面开洞!」 听到他朝后方呼喊的这句话,矿人道士将触媒从包包中抽出,回答: 「又要?来唷!包在我身上!」 「开洞?搞这个干么?」 长枪手一边以一柄长枪,压制住有如怒涛般涌来的哥布林,一边大吼。 但他全身有着几道细小的刀伤,显示他绝非无敌。 哪怕有多名熟练的冒险者一起上前线,仍然敌不过数量的暴力。 即使只是些微的伤害或疲劳,若是不断累积,该死的时候就是会死。 「我有计策。」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这么回答,用磨利的盾牌边缘劈开了小鬼的额头。 他判断小鬼还不会就此断气,就用刚抢来的柴刀,劈柴似的往下一挥。 一声清脆的声响中,脑浆飞溅到洞窟的墙上。 「在这之前,我想先让它们害怕,往里头躲。」 「要同时施展『恐惧』和『隧道』可有点吃不消!」 「小鬼杀手兄,只要把它们往里面赶就行了是吧!」 矿人道士把丢到脚边的包包当成踏脚石,摸到了天花板,开始刻下咒印。 蜥蜴僧侣上前护着他,凶猛地露出牙齿。 让保留至今的精神力说话的时候到了。 蜥蜴僧侣以奇怪的手势一合掌,吸一口气,将空气摄取到肺腑之中。 宛如龙要吐息前的预备动作。 「『伟大的暴龙呀,君临白垩之园,将您的威仪借予我等』!」 紧接着,「龙吼」被解放到洞窟中。 蜥蜴僧侣的双颚喷出的音波吐息,撼动了大气。 一想到回荡在洞窟内的,是可怕的龙发出的咆哮,这些哥布林就由衷怕得发抖。 哥布林本来就不是勇敢的种族。 它们只有在自己占上风时,或是迁怒时,才会大打出手。 而且即使害怕了,也不会学到教训而变乖。 「gorrrbb!gbroob!」 「grob!ggrob!」 这些哥布林嚷嚷着自私的话,抛下武器,开始往里头逃命。 魔女施放的「光明」咻的一声,像追赶它们似的飞了过去。 蜥蜴僧侣盯着这些小鬼难看的模样,觉得无奈似的从鼻子喷气。 「不过,它们马上又会回来。即使是龙的力量,终究无法永久维持。」 「无所谓。」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答,但毫不大意地沉腰,瞪视深渊。 显得有几分疲劳的妖精弓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倒是欧尔克博格,你该不会又像上次那样用卷轴吧?」 「卷轴就只有那一卷。」 「……听了也根本没办法放心耶。」 哥布林杀手一边看着矿人道士默默往土上画出纹路,一边点头。 「这上面,是池塘。」 少年那经过魔力增幅的叫喊,撼动大气,响彻整片森林。 就只是大声喊叫。以运用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改变了世界定律的结果而言,未免太过简陋。 要是在学院用到这招,免不了遭到训斥,但现在不一样。 即使没有「火球」的威力,这种大音量仍然是压倒性的。 最重要的是范围完全不能比。 就近听到声响的小鬼当场昏厥,吓得呆住,也有零星的几只开始逃跑。 「goorob!?」 「groob!?grro!?」 少年握紧法杖,嘴唇咬得渗血,瞪着这些小鬼的背影。 他很想杀了它们。 这些家伙想怎样就怎样,为所欲为,大闹,杀人。现在却跑了。跑掉了。 不划算。 姐姐的份。被杀的冒险者的份。当时救出的侍祭的份。 大家所受的屈辱、绝望、悲伤、愤怒。令他怒火中烧的一切。 要是能把这些情感全都暴露出来,发泄在小鬼身上,那该有多轻松! 该有多美妙! 啊啊,可是…… 「我们撤退!」 让少年回过神来的,是女神官拼命大喊的指令。 她高举仍然亮着「圣光」的锡杖,朝该前进的方位一指。 「直线离开森林,往镇上去!」 「好!」 新手战士率先回应,用刀刃刺进在自己身旁昏厥的哥布林咽喉,然后上前。 「我们走,总之回去才是最优先!跟我来!」 「领头有他负责,这几个家伙由我看着,后方就交给你!」 「好~!」 被见习圣女叫到,圃人少女活力充沛地跑过去。 打了那么久,却毫无疲劳的迹象,就不知道这是种族差异,还是她个人如此。 圃人少女为了前往最后排,从少年身旁穿过。 「你挺行的嘛。刚刚那下,很厉害。」 「……嗯。」 她错身而过之际,脸上浮现出由衷的微笑。 少年听她这么说,犹豫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几名同伴围绕着这群冒险者开始奔跑之际,他悄悄回头窥看。 刚才的法术,不是用来杀敌的法术。 就只是用来掩护同伴逃走的法术。 没错,这次的目的,不是剿灭哥布林。 而是救出他们。救出他们,平安回到镇上。 如果能把哥布林杀个精光,不知道心情会多么畅快。 可是 ── 没错,就是这个可是。 ── 我才不是哥布林杀手。 少年挥开脑中的念头,转头向前,跟着大家一起奔跑。 再也不回头。 有如怒涛般涌出的哥布林,沉进了实实在在的怒涛之中。 从天花板喷下来的池水化为泥浆水,洒向小鬼的坑道,不断往深处流。 不幸的是,这个巢穴是下坡。 冒险者团队只要往上爬一小段距离就没事,但逃往坑道深处的小鬼则…… 「gorrrbb!?」 「gbbor!?gobbg!?」 这些小鬼在泥浆中溺水、载浮载沉的模样,只有一句凄惨可以形容。 「说活该也是活该没错啦……」 长枪手用枪尾朝溺水的哥布林脑门一顶,让它沉入水中,同时歪了歪头。 「没办法追击啊。等水退了,我看它们又会大举进攻吧?」 「等『隧道』的时间过去,就施点冰的法术。」 哥布林杀手对表情含糊而难以捉摸的魔女,发出下一个指示。 「冻结后冰会膨胀,很快就会让坑道崩塌……这条入侵路线就没办法再用。」 「好,知道,了。」 「之后,就从地上找出巢穴,剿灭它们。」 哥布林杀手脑中,已经安排好了大致的计划。 这些哥布林只偷走工具,对粮食动也不动。 先前的剿灭哥布林任务也是一样,它们掳走的,都是消遣用的俘虏。 这也就表示,它们的大本营离得不会太远。 这些哥布林看到建设现场,以及聚集在这里的冒险者,有了什么样的想法……他无从得知。然而…… 「……这个你们自己去搞。我可累了。」 长枪手历经千辛万苦似的抱着枪,在坑道角落坐下。 「下次要找我,麻烦挑哥布林以外的……冒险的时候再找我。」 「知道了。」 仔细想想,这几个小时以来,每个人都不眠不休。 这一战打到通宵。大家都想睡个够。 六名银等级冒险者当中体力最差的妖精弓手,邋遢地垂下长耳朵。 「……我好累喔。」 「来,别瘫在那儿。不是才刚说还得去剿灭巢穴吗?」 「这我是知道啦。」 妖精弓手靠到墙上,却被矿人道士指责,噘起了嘴唇。 倒也不是有什么不满。 她用力搓了搓被泥土弄脏的脸,靠在墙上小声喃喃自语。 相信这句话,替许多冒险者说出了心声。 「所以我才讨厌打哥布林。」 浑浊的水面上,气泡冒出又消失。 不知道这是那些哥布林死前吐出的气,还是空气混进了水流。 「不过,真亏能清楚知道这里是池塘下方呐。」 蜥蜴僧侣看着水流,若无其事地说起。 「小鬼杀手兄,以前来过这里?」 「对。」 哥布林杀手低头看着溺死的哥布林,不带感情地说了。 「以前来过。很久……很久以前。」 这一天,很多哥布林死了。 也有很多冒险者死了。 然而冒险者们胜利了。 他们保住了训练场。 但,哥布林灭绝的迹象 ── 仍未出现。 间章「有去有回的勇者的故事」 「喝!」 高亢的吆喝一闪而过。 随着一阵交织了太阳光的爆裂,绝对武器圣剑劈开了次元的裂缝。 无数魔神受到余波冲击,崩解成微小粒子。 实实在在的分解消灭。 照这尸体与灵魂都不剩的样子看来,应该再也不会回到物质界。 勇者顺着圣剑一挥到底的势头,以四次元的动作一个空翻,跳出了空间的裂缝。 「抵达……!」 她落地之处,是有些眼熟的旷野。 蓝天下,吹着微风。太阳很耀眼,云朵很白,令人心旷神怡的初夏气味。 「真受不了……好漫长啊。」 「这就是告诉你,不要贸然超越次元。」 紧接着可靠的同伴们也纷纷从绝命异次元回到现世。 「真的好辛苦喔。我都有点累了的说。」 勇者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眯起眼睛享受久违的太阳。 这是一场大冒险,从在次元缝隙间屠戮百臂巨人开始,到回归这原本的世界才算结束。 其实 ── 没有错,其实如果她想回来,随时都回得来。 然而,目睹那种种令人怀疑物理定律不同的敌人,以及饱受暴虐之苦的人们。 身为超越三千世界风暴的骑士,她不能视若无睹。 既然有自己办得到的事,就应该全力去做。她无论何时何地都这么认为。 「不过,玩得好开心呢。」 「请不要一句开心就带过。」 勇者一傻笑,剑豪就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 「好痛!」她假装痛得抱头,和同伴相视嘻笑。 「……不论如何,我很担心这边的世界,想马上弄清楚情势。」 听到淡淡微笑的贤者这句话,勇者点了点头。 不管她在不在,这世上就是会有邪教在暗中活跃,怪物也会不断蔓延。 并非靠自己一个人就无所不能。 「而且国王说不定正伤脑筋。就去城堡露个脸吧。」 「只是话说回来,得先弄清楚这里是哪里、吧。我想应该是西方边境,就不知道……」 听她这么一说,勇者凝神观看,发现远方已经有了个新的村庄。 一群年纪和自己差不了几岁的少年男女,额头流着汗水工作着,相视欢笑。 那样的经验,她不曾有过。 她忽然想到,如果我是个平凡的村姑,又或者只是普通的冒险者,现在会变成怎样? 不会只有成功,相信也会失败。说不定会死掉。 ── 虽然这次我也差点在亚空间被分解成粉尘微粒啦…… 在酒馆招募同伴,踏上旅程,进行冒险,为每天的进帐或喜或忧。 也说不定,会在命运或巧合之下,遇到不得了的缘分。 这种想象令人雀跃。但她笑着摇了摇头。 ── 但既然有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那就是我该做的。 「那么,就到那座村庄去问问看吧!不好意思~!」 勇者一说完,便用力挥着手,猛然跑了过去。 背后的同伴们,她最重视最重视的朋友们,笑着说「真拿她没办法」,也跟了过来。 想当然,邂逅缘分,有过许多冒险,这点是大家都一样的。 当中没有差别。没有任何差别 ── 光是这么一想,勇者就心满意足了。 年轻人注意到她,擦着额头的汗水抬起头。 他的脸上一样挂着笑容。 「欢迎光临,这里是冒险者的训练场!」 第7章『接着,前往冒险』 「好的,辛苦了!」 砰一声在文件上盖印的声响,响彻整间公会面试间。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整理文件,告知面试已经结束。 女神官会从她平坦的胸部重重吐气,也是无可厚非。 无论她们如何熟识,既然是进行升级审查的核定,要求她别紧张才是强人所难。 遑论还有侍奉至高神的监督官,施展了「看破」的神迹…… 「辛苦了辛苦了。别怕别怕,我们知道你没说谎。」 「是、是啊。不过,还是会心跳加速呢。」 「不紧张才有问题嘛。」 柜台小姐在连连摇手的监督官身旁,卸下面具般的笑容,柔和地微笑。 「要知道不管是面对身份高的人还是怪物,不紧张的人根本就活不久。」 紧张,但摆出从容的态度,是好事。 她也说如果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从容起来,就只是单纯的迟钝罢了。 「不过也还好啦,以你的情形来说,就只欠单独的实绩了。请等一下喔。」 柜台小姐说完,从小盒子里拿出一块全新的金属牌。 她拿着尖笔,在洁白无垢的金属牌上,以流利的笔触刻上文字。 姓名、出生年、职业、本领、其他许许多多事项…… 一五一十地刻上了冒险记录表的所有内容,是女神官的身份证明。 一年。 第一次挑战剿灭哥布林,陷入危机,蒙他搭救。 认识这群重要的伙伴,对潜藏在古代遗迹的食人巨魔挑战。 为了对率领大军的哥布林王展开奇袭,奔跑在夜晚的旷野上。 在水之都受到高大的哥布林英雄致命一击。 对付潜伏在最深处的邪眼怪物,并和小鬼英雄再战,靠着奇谋活了下来。 然后顺势迎击暗人的手下。 冬天前往北方高山,与攻击寒村、据守堡垒的小鬼大战。 结识千金剑士,打倒小鬼圣骑士,然后与他一起过年。 还有,还有…… 「……」 只要闭上眼睛,无数的记忆、回忆与经验,就会历历在目地浮现出来。 比她刚当上冒险者时,比她从白瓷升上黑曜时,更加丰富。 可是…… 「……嗯。」 即使是第二次升级的现在,还是没有切身的感受。 自己真的升上了第八阶的等级吗? 真的有这样的实力吗? 虽然不至于怀疑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仍旧担心自己的镀金会不会三两下就剥落…… 「不用担心的。」 女神官忍不住用力握紧拳头,柜台小姐则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目光依然落在手上,以熟练的动作,毫不停滞地划动尖笔。 「这是符合实力的评价。当然我们是没办法保证你一切都会顺利啦。」 柜台小姐在手掌内把尖笔一转,朝金属牌吹了口气。 随后仔细收拾工具,静静地用双手举起牌子。 「你有本事,名声也好。就算是凑巧好了,运气也不错 ── 对吧?」 插图11 说着她递出了这块象征第八阶的、钢铁制的小牌子 ── 识别牌。 这块牌子穿着一条细链,让人可以挂在脖子上。女神官珍重地用双手捧着。 「说得、也是。」 要让人拥有自信,这块识别牌未免太轻。 女神官闭上眼睛,拢起一头金发,将链子绕上颈项。 接着小心翼翼地将小牌子放进神官袍里,用手掌按住平坦的胸口。 「我还不能理解,但是……我想努力让自己理解。」 「嗯,就是要有这志气!」 在柜台小姐的声援下,女神官小小点了点头。 她不明白自己有没有实力。但是,有人相信她有实力。 那么,至少对这一点 ── 想必是可以怀着自信的。 从公会踏出一步,蓝天下灿烂的阳光就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暖洋洋的暖意,让人预感到春天已经结束,即将进入夏季。 女神官眯起眼,用手遮着太阳,仰望天空。 好了,该怎么办? 照理说是该先前往神殿报告,可是…… 女神官的目光,和坐到路缘石上荡着脚的森人女子交会。 她长耳朵一动,轻巧地跳到人行道上,就像猫似的大大伸了个懒腰。 「嗨,辛苦了。结果怎么样?」 「是,顺利升级了。」 女神官拉出脖子下的链子,拿出全新的识别牌给她看。 妖精弓手看着这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金属牌,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睛。 「很棒嘛。这样一来你就升到三级了吧?是真正的神官耶,神官。」 她说着就好像自己升级一样开心,牵起女神官的手用力上下摇动。 女神官瞪大眼眸,不过看到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上下摆动,于是嘻嘻一笑。 「是。可是……」 妖精弓手在她小声说话的模样中看出了阴影,探出上半身: 「怎么,你不服气吗?」 「啊,没有,不是。」 女神官赶紧摇手,不是这样。不是这个意思。 「我,那个……让哥布林……」 ── 给跑了。 那天晚上,她动身去搭救一群来不及逃走而被牵连进来的新进冒险者。 这和剿灭哥布林的任务相比,似是而非。 放走哥布林会有什么后果,过去她明明见证过那么多次,他也教过她,但她却…… 「我说你喔。」 「啊呜!?」 女神官正要陷入忧郁,却立刻遭到重挫。 是妖精弓手那又白又细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在女神官鼻子上一弹。 「你又不是欧尔克博格,所以不要紧。」 「……是。」 女神官按住痛得热辣辣的鼻尖,眼睛透出来自生理性疼痛的眼泪,窥看她的神色。 妖精弓手粗重地哼了一声,挺起平坦的胸膛,充满自信地这么说: 「说起来,他根本就有点毛病。」 当然有毛病了。妖精弓手在空中画画似的挥动双手。 「哥布林不点火,就说什么『它们尚未发现用火的军事战术』之类的。」 其他还有……怎么说呢,很多很多。 放火、放毒气、让遗迹崩塌、开洞、水淹,真的是喔。 妖精弓手愤慨不已。欧尔克博格喔,真的是有毛病。 所以。 「不可以拿自己跟满脑子都是这种事情的家伙比。」 她这么说。 「大家都有不同的想法,都不一样,这个世界才会有趣嘛。」 自己是自己,他是他。在分清楚这两码子事情的前提下让她去冒险。 看在妖精弓手眼里,这个世界多半单纯得出人意表吧。 女神官不由得茫然看了她一眼。微风吹拂下,一双长耳朵柔和地摇曳。 ── 对喔。 一年来,女神官竭尽心力,想跟上哥布林杀手与其他人。 而这次,她获得了升级。 不是因为剿灭了哥布林。是因为顺利带领冒险者逃走。 就是这一点得到了肯定。 ── 那么,我这样走就对了。 她觉得心里有个东西尘埃落定,就此安稳。 ── 虽然以后,我一定也会继续追随他。可是。 我,这样走就对了。 呼啸而过的风吹起了头发,女神官轻轻用手按住。 看到她这模样,妖精弓手似乎很满意,强而有力地点点头说:「好!」 「那,我们就来庆祝吧!我请你吃午餐。你想吃什么?」 「咦,啊,可以吗?呃,那……」 该选什么呢?怎么办?只是这么一件小事,心情就因此雀跃起来。 机会难得,嗯。相信就算点些好一点的东西,天神也不会生气。 「说到这个,欧尔克博格呢?」 「啊,是。」 女神官露出花朵绽放般的微笑,说出其他人不会听懂的答案。 「去年她把机会让给了我,所以……我就想说,今天还是客气一下好了。」 小镇入口 ── 从这公会旁的入口出了大门,在大道上走了一会儿。 阵容奇妙的二人组,像是有着明确目标似的行走着。 一人带着廉价的铁盔,穿着脏污的皮甲 ── 哥布林杀手。 另一个则是穿着长袍,手持法杖的红发少年。 从少年把行李挂在肩上这点来看,显然是正要踏上旅程。 「我打算多看看这世界,提升自己的本事。」 听他这么告知,哥布林杀手微微点头,说了声「是吗」。 「不回贤者学院吗。」 「嗯,呃……我是会想给看不起姐姐的那些笨蛋好看。想是想啦。」 红发少年搔搔脸颊。就像卸下了重担似的,轻轻耸了耸肩膀: 「但不管我做什么,他们大概都只会继续看不起我。所以,算了。」 「……」 「就想说一辈子随他们去吧。」 「也对。」 哥布林杀手不带感情地摇了摇头盔,少年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 这顶铁盔脏脏的。完全看不出底下的脸上有着什么表情。 一个令人不舒服、寒酸、行事彻底,只杀哥布林的,有点怪的人。 大概算不上是像样的冒险者。 「我果然,还是看你不顺眼。」 「是吗。」 即使这么说,他的回应还是一样平淡,让少年忍不住笑了出来。 自己逞强、负气,但他根本不生气。 这样自己岂不就是个反抗大人的孩子吗? 「然后啊,因为这样,我想了很多。」 将来。 过去。 姐姐。 对他好的大家。 自己犯下的失败。 自己带来的成功。 以及,想变成怎样。 「一想到要学你就不爽,所以绝对不学。我……」 没错,我要…… 少年吸气、挺胸,堂堂正正地宣告: 「要当屠龙勇士。」 这是一句连小孩子听了都会笑出来,廉价、随处可见、痴人说梦似的话。 这是每个人……无论是否想当冒险者都曾有过的,非常非常平凡的愿望。 没有人不曾这么想过。想过要屠龙。杀死最强的怪物 ── 龙。 哥布林杀手仍旧点了点头,说声:「是吗。」 「那,我也好心陪你去吧!」 才刚听到一旁冒出开朗的声音,紧接着就有一名少女以轻巧的动作跳了出来。 她身穿便于活动的轻装铠甲,佩带剑盾。是做好了旅行准备的圃人少女。 隐身不愧是圃人的拿手好戏,这突如其来的登场,让红发少年瞪大了眼睛。 「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啦!?」 「白瓷等级的施法者一个人旅行,不是超危险的吗?」 「……你还不是白瓷的战士?而且还是女的。」 「没错没错。所以才危险啊!」 「就说我是想一个人旅行了!」 「好巧喔,我也是耶。」 能够以三寸不烂之舌讲赢圃人的人,世上不会太多。 「啊啊真是的,所以我才受不了圃人……!」 就在少年忿忿地搔着头时。 发生了一件连他们两人都不由得停下动作的事情。 他和她看向另一人,眼神显得难以置信。 这个真的很细微、只勉强听得见的声音是 ── …… 「 ── 」 低沉而模糊的声响,是一阵笑声。 像是开启多年未曾开过的门时,会发出的那种轧然而空洞的声音。 哥布林杀手在笑。 笑出声音来。 「报上我的名字。如果你见到一个自称是『忍者』的圃人。」 如果那个古怪的老人,还记得以前临时起意而照料过的小孩叫什么名字…… 「也许他会给你点关照。」 听他这么告知,少年搔了搔脸颊。 「要是我记得,就帮你传话吧。」 少年以不再有阴影的表情笑了。那是一种拔出来的剑收回剑鞘似的表情。 啊啊,真没办法。出外靠旅伴,渡世靠人情。少年对少女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两个人走。」 「嗯!」 少女以笑容点了点头。那是一种像是暖阳下盛开花朵的表情。 插图12 「……再见啦,哥布林杀手先生!」 「嗯。」 两名少年少女 ── 不,两名冒险者各举起一只手,意气风发地迈开了脚步。 他们扛着行李走在路上之余,还互相顶来顶去,笑着打闹。 相信他们并非本来感情就好。哥布林杀手这么想。 才刚要开始。无论是友情、是信赖、还是其他的什么。无论是好,是坏。 自己说的话,会帮助到他们两人吗?哥布林杀手没有把握。 毕竟对象是那个老爷爷。 然而,旅途中的帮助再多也不会造成困扰。就是这么回事。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下微微眯起眼,慢慢转身。 他一如往常,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行走。 往后他要做的事情,也并非就此有了什么改变。 明天他多半也会继续杀哥布林。 后天,大后天也是。 以后,一直都是。 无论休息、训练、购入装备,一切都是为了杀哥布林。 若要问为什么,答案是因为他是哥布林杀手。 「结束了?」 他停下脚步,是在通往牧场的岔路前方不远处。 一棵小树的树干旁,树叶间洒落的阳光下,有着他儿时玩伴悠哉伫立的身影。 「嗯。」 他这么一回答,她就从树干上离开,来到他身旁。 不用说出一起回家吧,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配合悠哉漫步的她,悄悄放缓了步调。 不追过她,不落后她。 「他们似乎要去旅行。」 「这样啊?」 「对。」 「……听说,池塘干掉了?」 「对。」 他说完,想了一想,小声说下去: 「……抱歉。」 「……嗯。」 关于这件事,他们就只说到这里。 她什么都不说。 他也什么都不说。 包括村子的遗址盖了训练场,开始运作。 包括他剿灭了那些袭击训练场的哥布林。 包括由于他引水进坑道,导致地盘松垮。 包括要在那个池塘旁边盖建筑,已经变得困难。 一切的一切。 天空很蓝,树林绿叶繁茂,草木随风摆动,暖意足以令人流汗。 走过大道、返回镇上的途中偏向岔路,前往牧场的这段路途。 短得难以传达心意,却又长得不该紧闭心门,各走各的。 「……欸。」 她忽然小跑步到哥布林杀手身前。 然后双手拢在身后,转过身来。 「你好像很高兴呢。」 「……唔。」 他低声沉吟。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像是高兴吗。」 「怎么可能不像?」 「……是吗。」 她说得若无其事,得意地挺起丰满的胸部。 「对你,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吊胃口似的语气。 从以前他们一起在旷野上奔驰的时候,至今一直不变的,开心的模样。 「发生什么好事了,是吗?」 「……嗯。」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 蓝天下延伸的大道。道路远方,勉强还看得见两个正在走远的身影。 有一天 ── 不知道是明天、是明年,是十年,还是百年之后。 也许会有人说起红发魔法师屠龙的英勇事迹。 也许两名屠龙勇士的功勋变成传奇的日子,将会到来。 不可能的事。 孩子气的梦话。 要这样批评,是多么容易? 然而,如果。 如果,有一天,事情真的那样发展,那么 ──「是非常好的事情。」 他伴着笑逐颜开应了声「这样啊」的牧牛妹,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1章『给她的邀请函(handout)』 「好像是要结婚了。」 妖精弓手(elf)大幅度摇动长耳朵,说得事不关己。 午后阳光从窗户射进,孕育出一股要将人慢慢煮熟似的热气。 夏天。 天气好得让任何人都不想出外冒险。 若不是要挣口饭吃,又有谁会偏偏挑这种大热天出外呢? 然而待在酒馆里却也相当不轻松。 姑且装出一副冒险者模样而全副武装的人,至少数十名。 这令人反胃的人潮和残酷的阳光,到底何者算好受,是个令人烦恼的问题。 慵懒的热气会把点来的饮料弄温,但为了省钱,又只能小口小口地喝。 就在这每个人都懒洋洋、一点都不想动的当下── 「好喔~失礼失礼,我来送邮件了!」 一名额头冒汗的冒险者,胁下夹著行李冲进了公会。 没什么稀奇的。协助快递邮件,是冒险者常见的差事。 在柜台请柜台小姐签名的冒险者,急急忙忙跑进等候室。 每个人拿到的信件各不相同。 「呃!要扣押……真的假的,饶了我吧……」 「还不是因为你不惜借钱也要买装备?傻瓜。」 「呵呵。我妹似乎生了孩子,等下次冒险结束可得去见上一面啊。」 「呜哇、别说了,每次都是从讲过这种台词的人开始死起你知道吗!?」 「……喔,都城方面的指名委托吗。也好,看起来还不赖。」 「那就是,要冒险(约会)……啰?好像,很久,没出远门了。」 催缴借款、来自故乡的音讯、紧急委托等等。 五花八门的通知漫天交错下,众人会漏听妖精弓手这句话,多半是因为热昏头了吧。 妖精弓手收到的,是名副其实的叶书。(注1:「明信片」日文汉字写作「叶书」。) 她把用流利笔触写在草叶上的森人语又看了一遍,点头嗯了一声。 「好像要结婚了。」 妖精弓手大幅度摇动长耳朵,说得事不关己。 「────」 众人面面相觑,经过一瞬间的沉默,才理解听进耳里的话到底意味著什么。 缓缓投下的炸弹,让冒险者公会的酒馆一下子吵闹起来。 「噗!」矿人道士(dwarf)呛到而喷出酒来,「喔?」蜥蜴僧侣(lizardman)兴味盎然地伸出舌头。 「什么?」柜台小姐反问,「喔喔」她身旁的监督官眼神发亮。 「你说啥!?」女骑士站起,「喂……」重战士以死心的表情拉扯她的袖子。 见习圣女撇开脸、不看新手战士,但显然正仔细听著。 「哇、哇!」女神官手按住嘴,脸颊泛红,眼神发亮。就在这样的气氛下── 「是吗。」哥布林杀手一如往常,淡淡说出这句话。 「跟谁。」 「我表哥。」 妖精弓手也答得若无其事,笑著摇摇手。 「真的吓人一跳呢。我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毕竟他的个性那么顽固。」 「唔。」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那么──……」 「恭喜你!」 女神官似乎感动不已,整张脸显露出花朵绽放般的灿笑,从桌上探出上半身。 她双手合十、喜孜孜的神情里,透出了由衷的祝福。 「那个,森人们也会办结婚典礼吗?如果不介意──」 「当然会啰!好歹是族长的氏族,会办得很盛大。你一定要来!」 「真是……」 矿人道士侧脸看著两名少女手牵手热闹嬉笑。 这时他总算擦去喷出来的酒,拧了拧胡须,又重新添满一杯喝了起来。 「那丫头竟然会是族长的女儿,老让我觉得森人早晚要灭种啦。」 「哈哈哈哈哈──」 蜥蜴僧侣听了,愉悦地用尾巴拍打地板。 「没什么,长者看年轻一辈难免这么想。」 「记得我年纪比她小才对。」 就不知道两千岁结婚,在森人之中算早还是晚。 矿人道士沉吟著无法判断,蜥蜴僧侣则依依不舍地咬著乳酪。 「不过这样一来,我等也就不得不和猎兵小姐道别了。还真是落寞吶。」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道别?」 「呣。但,至少应该会变得忙碌许多?」 「就算要生产还是养小孩,大概都还得再等个两、三百年吧。」 结婚才一、二十年就生孩子,也太不检点了──妖精弓手噘起嘴唇这么说。 所听见的时间规模超乎自己想像,令蜥蜴僧侣感触颇深地开口: 「哎呀,森人所刻画的时光实在壮阔。」 「因为我们近乎不死(immortal)嘛。蜥蜴人(lizardman)不一样吗?」 「虽然仅限王子须一卵相传,但规范就是要增产、求生、杀敌、死去。」 「循环(circle)很重要呢。」 妖精弓手竖起细长的食指,在空中划圈。 在这方面,相信以自然为尊的森人与蜥蜴人之间,有其共通之处。 纵使存在好不好战、不死(immortal)或定命(mortal)的差别,生死同样持续更迭。 「这样啊……」 女神官不得要领,忍不住喃喃自语。 魂魄会回归镇守天上的诸神座下,得到各种形式的安息。 即便有时会再度被放到盘上,与自然的循环仍似是而非。 「可是,」女神官微微歪头,道出疑问。 「做丈夫的,会愿意让妻子婚后也继续外出、从事危险的活动吗?」 「唉唷,我表哥哪可能答应?」 妖精弓手笑著连连摇手。 「毕竟他痴情到连旁人都一目了然嘛。为人明明正经八百又顽固得很……不,就是太过死脑筋才这样吧。」 「呃……?」 对话总是有些地方搭不上。女神官以食指按住嘴唇,发出「唔嗯~」的沉吟声。 ──该说是不对劲,还是有什么误会,总觉得──就是有哪里歪掉了的感觉……? 「所以。」 哥布林杀手接起先前被打断的对话,妖精弓手眨了眨眼。 「是谁要结婚。」 「咦?我姊──」 「早说啊你这铁砧女!」 「呀!?」 妖精弓手正瞪大双眼,下一秒就长耳倒竖地跳了起来。 她眼眶含泪按住臀部,瞪著刚才狠狠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记的矿人道士。 「欸,你做什么啦!?」 「既然是铁砧,被敲个一下就不会忍忍吗!」 「好过分!」 上森人少女把威严云云都拋诸脑后,眼睛上扬成倒三角形。 「所以我才讨厌矿人!你这个……啤酒桶。」 「我之前就说过了,这叫体格好!」 吵吵闹闹。对他们两人转眼间又开始的这种一如往常的对话,女神官也已经司空见惯。 她双手捧起杯子,小口小口喝著已经变得一点都不冰凉的柠檬水。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去叨扰……可得准备个伴手礼才行呢。」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他双手抱胸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低声沉吟、非常为难似的说道: 「我……」 「不可以。」 女神官以笑容果断拋出这句话。 她笔直指向把话吞回去的哥布林杀手: 「难得受邀参加人家的喜事,不可以不去。」 「你说的──」哥布林杀手讲到一半先顿了顿,「或许没错。」 「我们就去拜托柜台小姐,请她把剿灭哥布林的委托转给其他人吧。」 「唔。」 简直有如圣壁(protection)。 那盈盈笑容,正彷佛并非出于她本意却最为拿手的神迹,封堵住了所有攻击。 见哥布林杀手咕哝一声不再开口,蜥蜴僧侣转了转眼珠子。 ──想必是拜柜台小姐和牧场姑娘两位的薰陶所赐啊。 「呵呵呵。那么贫僧和术师兄,就负责去张罗伴手礼吧。」 蜥蜴僧侣以庄严的手势卖了个关子,一边以奇妙的动作合掌。 「不过神官小姐,还真是变得强韧许多呢。」 「那当然!」 女神官得意地用力挺起她平坦的胸部。 「我可是承蒙哥布林杀手先生磨练过的!」 § 话说回来。 身为公会职员,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平静──这是耳熟能详的说法。 毕竟每当冒险者整装出发,首先就要靠他/她们传达情报。 而当委托人陷入困境,最先找上的也是他/她们。 若是乱了方寸或慵懒无心,根本连谈都不用谈。 制服没有一丝皱摺,衬衫烫得浆挺,再化上淡得不著痕迹的妆。 遑论头发睡翘或打呵欠等丑态。既然身为公务员,就应该各自负起代表国家的责任。 「……话虽如此,会热就是会热嘛。」 柜台小姐啊哈哈哈笑了几声,倒了红茶给哥布林杀手等人。 隔成数区的柜台上,排出的玻璃杯有一、二、三、四个。 哥布林杀手被妖精弓手与女神官左右包夹著,拉了过来。 最后柜台小姐在自己面前也放了一只玻璃杯,拄著脸颊,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过,要办婚礼呀。好好喔……」 「真的。」 妖精弓手也一脸深明此理似的表情,正经八百地点头。 「姊姊总算来得及嫁出去,真是太好了。」 「方不方便请问令姊几岁?」 「呃呃……」妖精弓手掐指数著,摇了摇头。「八千多一点吧。」 柜台小姐猜到这多出来的「一点」八成是三位数,发出苦笑。 「听著各位森人的情形,真的会觉得在意年纪实在很傻呢。」 接著叹了口气。受不了,讲这种自掘坟墓的话也不是办法。 女神官含糊地吐出「不过」、「那个」之类的发语词,但她也才刚满十六岁。 虽说是神职人员,该如何与比自己年长的人交谈,对她而言仍是个难题。 至少就她来看,实在不觉得柜台小姐的模样有需要在意年纪。 「……况且你很漂亮。应该不用那么在意吧……?」 「呵呵。谢谢您。」 到头来只说出这句不痛不痒的赞美,柜台小姐听完回以微笑。 妖精弓手逍遥地挥了挥手,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红茶。 「没错没错。拿龙或大象来跟老鼠比岁数,也没有意义吧?就是这么回事。」 「大象。」 哥布林杀手忽然抬起头,头盔往旁一歪。 「是?」 「……你不知道?」 妖精弓手得意地摇动长耳朵,哼哼两声。 她摊开双手,在空中比划出某种神秘生物的轮廓。 「是一种脚像柱、尾像绳、耳像扇、躯干像墙、齿像枪、背像王座,鼻像树藤的巨兽。」 「……巨兽。」 「啊,颜色是灰色。」 「完全搞不懂。」 哥布林杀手沉吟起来,大口喝起红茶。 柜台小姐露出无比开心的表情望著他,呵呵笑了几声。 「有机会的话,我再拿怪物手册里的『elephant』给您看。那么……」 柜台小姐的视线就像水一般流动,翻了翻手上的文件进行确认。 「各位的意思……是希望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分出去?」 「是的。因为我们想带哥布林杀手先生去。」 女神官若无其事,宛如花开的灿烂笑容也毫不动摇。 「我没说不想去。」 哥布林杀手把喝完的杯子,喀啦一声放到桌上。 「只是没打算放著哥布林不管。」 「是是,你说得对……」 他的口气还是一样淡然而果断。柜台小姐脸颊悄悄一松。 有人将这点看作古怪,也有人认为是可靠的象徵。不用说也知道,她属于后者。 「初春到夏季的哥布林尤其棘手。或许是因为等得不耐烦了。」 「说起来,有哥布林不棘手的季节吗?」 「……唔。」 妖精弓手的吐槽,让哥布林杀手双手抱胸低喃。 柜台小姐愉悦地旁观他们两人互动,用一句「话虽如此,」轻声开口。 「夏天倒是没那么多呢,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是这样吗?」 女神官瞪大眼睛。柜台小姐点点头回答:「对呀。」 ──虽然只限委托。 柜台小姐并未对女神官进一步说明,无意义地翻动文件。 他们带著婚礼的邀约而来,在这场合聊起别人的末路,应该是很失礼的事。 夏天──这也就表示,对哥布林而言并非秋天。 田地里还留著绿油油的麦穗,当然尚未收割。 即使那些小鬼再怎么渴望粮食,攻击村庄能得到的东西也很少。 因此他们盯上的,就会是旅行者、进行放牧或游牧的牧农或药草师。 相较之下,这些哥布林的状况又如何呢? 春天姑且不论,一旦进入夏季,雨水就会变多,恼人的阳光也会变强,地洞住起来十分难受。 虽然不觉得这些哥布林会在意居住环境,但他们永远找得到事情迁怒。 只要生气的理由增加,凶暴程度当然也会变强。 夏天,在大道或旷野上受到哥布林袭击的旅行者,下场十分悲惨。 这些小鬼大多没有储存食物的智慧,但即使储存起来,也很快就会腐败。 因此在玩弄俘虏、消磨时间之余,应该也不会考虑什么后路,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无论男女,最终都将尸骨无存。 ──就连这点也是常有的事。话是这么说没错…… 事实上旅行者失去音讯,既非只有夏天才会发生的情形,也并不稀奇。 毕竟饿著肚子的,不是只有哥布林与不祈祷者(non-praye)。 山贼、盗贼,沦为土匪的佣兵集团等等,族繁不及备载。 说穿了,这四方世界里危机四伏。 也有人以此批评王与国政,不过这是因为他们不清楚历史。 有史以来,至今仍未出现过不存在丝毫风险的时代。 而资源(resource)永远有限。 就柜台小姐所知,现任国王做得很好……她是这么认为。 既不会无谓发动战事,面对魔神残党的威胁,也稳稳守住了国家。 ──至少当下还是和平的嘛。 虽说多半只是处于战乱与战乱的夹缝间。 若要再次重申,还是那句「资源有限,而危险无穷」。 只因旅行者下落不明,便有人来委托公会调查,这样的情形也很罕见。 毕竟要是没发现有谁失去了消息,事件根本无从开始。 即使有人发现,如果不来委托,冒险者公会也无法展开调查。 很遗憾的,这也是冒险者公会的缺点。 因此冒险者会采取行动,若非旅行者的亲友跑来委托,就是…… ──那位冒险者是个滥好人,吧。 「但哥布林会出现这点仍旧没变。」 哥布林杀手显得毫不在意柜台小姐内心种种思绪,说出这句话。 「可是,」 女神官以单纯提出疑问似的态度,将他的异议一刀两断。 「也没有说你一个人就能全部解决,或非得一个人做不可吧?」 「……」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 都看著他好几年了,柜台小姐也明白这是他极度为难时会有的习惯。 ──某方面来说,他这个人真的很好懂呢。 柜台小姐忍不住嘻嘻一笑,哥布林杀手的铁盔转向她。 她轻轻摇手示意没什么,顿了一顿: 「其实站在我们的立场,也不能全都交给哥布林杀手先生一个人。」 「嗯,就是这么回事。所以……」 咳咳,女神官以惹人怜爱的模样清了清嗓子。 「能拜托你吗?」 「好的,没问题喔。因为如果放著不管,这个人都不知道要休息。」 「你也一样吧?」 忽然被人从背后往脑袋上一拍,柜台小姐忍不住叫了声:「好痛!」 不知不觉间,坐在隔壁的同事──手上拿著文件夹的监督官早已站在她背后。 监督官「唉」地刻意叹了口气,接著拿文件夹轻拍自己的肩膀。 「你上一次完整休假,已经是多久前的事了?」 「我、我都有好好休息呀……?」 柜台小姐按住头仰望同事脸色,无力地反驳。 监督官见状,一副拿她没辙似的再度叹气。 「那你应该也会参加婚礼吧。她不就是来邀你的吗?」 此话一出口,妖精弓手立刻以不容柜台小姐推辞的速度探出上半身。 「当然啰!」她用力点头,毫不迟疑地断言:「我们是朋友嘛!」 眼看妖精弓手满脸喜色,柜台小姐以无话可说的暧昧表情搔了搔脸颊。 她用指尖一圈又一圈地绕著辫子玩。她知道这样有点没规矩。 「不、不了,我很感谢您的好意,可是……」 ──不对,要是现在说不去的话── 妖精弓手自不用提,对女神官和哥布林杀手不也很过意不去吗? 虽然往那顶铁盔一瞥,还是一样看不出里头的表情。 「就叫你休假了。」 「啊呜!」 又是一记文件夹。 监督官侧眼看著柜台小姐在一旁痛得呜呜叫,把职员的微笑贴到脸上。 「那么,呃、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柜台小姐「啊」地惊呼一声,但监督官不理,将文件从她手上抽走。 她翻了翻,果然里头夹著几张才刚送到的剿灭哥布林委托。 「所以两位都只需要把眼前堆著的工作收个尾就好……」 监督官把这些文件卷成一捆,弄得像卷轴似的递给哥布林杀手。 「为了让她能放心休假,可以麻烦您去清理两、三个哥布林的巢穴吗?」 「当然。」 问都不用问。他毫不迟疑,以充满决断力的动作接过委托书。 接著默默摊开查看记述,对酬劳之类的看也不看一眼,重要的是情报。是小鬼的战力。 「可以吗?」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询问,妖精弓手便深深皱眉、无力地垂下长耳朵。 「……我是不晓得矿人他们怎么想,但这种时候我哪说得出不去嘛?」 「不来也无所谓。」 「我说你喔,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蹙起形状漂亮的眉毛,转身面向哥布林杀手。 以前我也说过好几次──她埋怨著竖起白皙的手指: 「不给人家选项,就不叫作商量喔?」 § 「咿叽、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彷佛被勒住脖子的鸡一样悲惨的女子尖叫声,回荡在染上黄昏血色的礼拜堂内。 虽说被一拥而上,但能够挤到一名女子身上的小鬼数量终究有限。 即使体型矮小并把双手、嘴巴与头发都算在内,一次顶多五六只就是极限了。 然而此刻,被绑在祭坛上的女子身旁,聚集的小鬼数量却远超过十只。 女子不但被夺去贞操,还只身承受小鬼们残忍的欲望,只有悲哀二字可以形容。 这名惨遭蹂躏、让浑浊的尖叫声响彻礼拜堂的女子,穿著破烂的旅人装束。 从这些哥布林身体间微微可见的手脚都晒得很黑,经过一定的锻炼。 她是旅行者──在这间祭祀知识神的小小书库过夜的旅行者。 如今她旅行的目的,以及在这座书库借宿的理由,都已无从得知。 本应是知识宝库的书库,早就不成原形。 由一群因为各式各样的苦衷而离家的少女们所储存下来的知识,已经遭到蹂躏。 记载了宝贵知识的书画被小鬼们撕破、弄脏,或是随手拿去焚烧。 空了的书库里,地上躺著许多遭受作梦也想不到的凌辱,导致精神崩溃的女修道士。 先前被迫眼睁睁看著这些惨况的旅行者,对哥布林而言是个活蹦乱跳的猎物。 也不知道她是想保护女修道士,或自己逃走──哥布林认定是后者。 然而若要还她清白,这位旅行者当时是奋不顾身、勇敢地挥剑战斗。 虽然也只战斗到她被包围、拉倒、围殴,手臂被折断为止。 她杀了好几只哥布林,已经被他们接连报复好几天之久。 之所以把她留到最后,是为了欣赏她目睹女修道士的末路而害怕的模样。 这些哥布林想都没想过这名女旅行者会逃──不。 他们只是掉以轻心,心想她不可能逃得掉。 哥布林这种生物,明明没有根据,却往往自信过剩。 他们确信自己做的事情绝不可能失败。 若是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闪失──…… 「goorrirrrog!」 「咿叽!啊嘎、嘎、呜!不、行啦……!?」 想也知道一定是像这样,有群笨蛋跑来碍事。 看在这些哥布林眼里,会觉得聚集在这间小小书库里的人,全都是笨蛋。 储存这么多莫名其妙又没意思的东西,食物只有一点点。 这些小鬼大肆嘲笑,说凡人(hume)就爱搞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相信他们根本无从得知这座书库所蕴含的意义。 知识与智慧由世俗而生,但不能受世俗污染。 这座书库之所以会静静座落在离大道有点距离的森林中,就是出于这项信仰。 并非因为书库小,对怪物或土匪就不加防范。 这里有石造的墙壁,也曾让旅途中的冒险者或佣兵留宿。 但长年暴露在风雨下的墙壁产生部分崩塌,这样的情形也是有的。 只有一名旅客住下来的情形,也是有的。 所以才被哥布林盯上? 为什么会遭到哥布林袭击? 这些问题即使问了,相信知识神也永远不会引导她们得到答案。 哥布林就像一种天灾,来得神出鬼没。 就只是碰巧发生在此时此地罢了。 「呕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今已然化作飨宴会场的书库──知识神礼拜堂的角落。 一只哥布林一边享受著沦为贡品的女子发出的哀号,在礼拜堂的角落拄著脸颊。 把她玩个够之后,是该留下来当孕母,还是赶快当成饭菜吃掉呢? 那女的十之八九会变成饭菜吧。哥布林这么想。 毕竟也需要有东西来喂其他孕母,而且不能杀她就觉得无聊,不痛快。 「叽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而浑浊的尖叫。似乎是有哪个家伙太急躁,把柴刀往她已经折断的手臂挥了下去。 「grob!gooroorb!」 「goorrob!」 礼拜堂里回荡著这家伙被推了一把而大声狡辩,以及其他哥布林嘲笑女子狼狈模样的笑声。 这样不行。 死掉的女人也多得是方法可以玩,但活的只有现在玩得到。 哥布林舔了舔嘴唇,用塞在他头盖骨里的小小脑袋认真思索。 得想个好办法插队,趁女人还活著的时候轮到才行。 女子自不在话下,被插队的同胞,对小鬼而言想必也根本不用去管。 他们姑且具备连带意识,也认为彼此是同伴,但无论什么时候,哥布林永远以自己为优先。 如何让自己获利、轻松、站上对的立场,杀死不好的──看不顺眼的家伙。 能够打著报同伴被杀之仇的名分,享用女人到她断气为止,实在没什么好挑剔。 「groorob!」 「gro!goorb!」 这只哥布林随便挑了只同胞,便冲上去嚷嚷著找碴。 我都站过哨了,所以你们也应该去站。 没站哨的家伙在享受,这样太诈了。卑鄙无耻。 这只哥布林以对自己有利的思考回路朝一名大意的同胞训话,挤开了他。 「咿!啊嘎、咿咿!?不,已经、要……死……」 「grob!goorobb!」 小鬼不理会同胞与可怜女子的抗议,他是如何残忍地玩弄她则按下不表。 重要的是他们没能察觉不对劲。 「grrrrr……」 暗处伸出一只手臂,伸向被挤开而抱怨的哥布林。 手臂的动作无声到了反常的地步,像条蛇似的绕上小鬼颈部,将他拽倒。 「──b……!?」 接著这只哥布林还来不及嚷嚷出事了,喉咙已经被小刀割开。 咕噜咕噜喷出血沫而无法呼吸的小鬼嘴巴被按住,花了几秒钟才断气。 手臂的主人随手将小鬼的尸骨甩到长椅后头,朝黑影深处挥了挥。 一名披挂脏污皮甲、廉价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的男子。 是哥布林杀手。 在他的招呼下,先是蜥蜴僧侣甩动尾巴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著妖精弓手、女神官,以及矿人道士。每个人都一样,不但没有脚步声,连衣物摩擦声都未曾发出。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名双手牢牢握住锡杖,闭上眼睛祈祷的少女。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女神官用「沉默(silent)」神迹所带来的寂静。 先前才解决完好几只哥布林,让她的圣袍已经满是黑褐色脏污。 但女神官显得毫不在意,每次都跪下来逐一为他们献上祈祷。 正因为她的信仰如此坚定,冒险者们才能受到静谧保护…… 相较之下,妖精弓手则「呕呕呕」地呻吟著,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即使用了香包,小鬼的排泄物与胆汁仍折磨著她敏锐的知觉。 毕竟实在无法避免这些飞溅的汁液弄脏衣服,而且气味也会沾上去。 ──为什么天神就只能去除声响呢? 如果能把臭味或污垢也除掉就好了。 妖精弓手眼眶含泪,怨怼地看向礼拜堂里祭祀的神像。 观察星辰动向,记载到书籍上的智慧者之偶。 神像当然不会回答妖精弓手任性的问题。 ──我们可是替祢拯救了信徒,好歹给点恩惠吧。 这样算是不敬吗?妖精弓手长耳朵一震,举起赤柏松木大弓,搭上箭矢。 冒险者团队(party)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入侵礼拜堂的行动。 敌人的数量是二十多只哥布林。他们正忙著享受,没有理由放过这个良机。 哥布林杀手等人相视点头,迅速打了信号。 「────」 「────」 首先行动的是矿人道士。 矿人道士才刚把腰间的火酒含进嘴里,立刻用力喷出酒液。 飞沫当场散为一股雾气,开始摇曳著淹没礼拜堂。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灵(spirit),让人作个唱歌跳舞睡觉喝酒的好梦吧』。」 小鬼陷入「酩酊(drunk)」而身体一歪,哥布林杀手立刻冲了出去。 他跳过长椅,在石板上飞奔,拔出腰间的剑掷去。 剑无声划过半空,穿出「沉默(silent)」神迹的范围外,立刻发出破风声。 即使这些小鬼再怎么笨,相信还是发现了这种异状。 「goorob!gorooob!」 「grrorb!」 其中几只伸手去指,发出叫声,但已经太迟了。 就不知这只正在扭腰的哥布林,是否能察觉从自己后脑贯入口中的物体,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鬼的延髓被彻底破坏,口吐白沫,有著脏污金黄色瞳孔的眼睛翻白。 「goorooroob!?」 「──。」 哥布林杀手冲进去之际,以圆盾砸向近处的一只。 他从脚步踉跄的小鬼腰间抽出半月刀,跨前一步,刺穿小鬼的咽喉。 「二。」 一边举盾挡开飞溅的脏血一边退刀,这只压在女子身上的小鬼就当场瘫软。 「……还活著吧。」 哥布林杀手朝被压在尸体下面,沾到鲜血而频频打颤的女子瞥了一眼。 小鬼的手法不出所料。一旦遭俘的女子被他们拿来当盾牌,到时就只有麻烦可形容。 然而女子这种痉挛似的动作,应该是因为疼痛与出血吧。 她还活著,但不会太久。一如往常,没有时间。 哥布林杀手毫不大意,瞪著朝他们这些闯入者露出敌意的哥布林。 「动作快!」 「那么,上场啰……!」 「好、好的!」 蜥蜴僧侣立刻轻易地扛起女神官,脚爪咬进石板地面,开始飞奔。 他的姿势前倾得非凡人(hume)所能为,但甩动的长尾巴让他得以维持平衡。 「gorooob!grobb!」 「ggooorb!」 这些哥布林当然不会放过。 即使头昏眼花,意识朦胧,一旦看到目标是女人或小孩,就不会手下留情。 何况飞奔的蜥蜴人双手抱著女神官,已经腾不出手来。 「咿呀呀呀啊啊啊啊──!」 「goorob!?」 但哪怕双手没空,只要有强韧的爪子与牙齿,又会有什么问题呢? 所谓龙,就是不用武器才叫龙。 「groob!?」 「goborb!?」 有句格言叫「别去招惹龙(dragon)」,这些小鬼肯定没听过。 尾巴与脚爪分头重击在哥布林身上,扎扎实实地击溃了小鬼集团。 虽然并未形成致命一击,却也足以将女神官送上祭坛。 「贫僧担任前锋可以吧。」 「拜托了。」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答话,同时放开了砍进小鬼头盖骨的半月刀。 「grobbb……!?」 接著从软倒的哥布林手中抢走简陋的棍棒。要粗暴使用很够了。 「那么神官小姐,这边就交给你。」 「好的,麻烦你了!」 蜥蜴僧侣轻松放下女神官,一边用尾巴牵制小鬼,一边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蜥蜴僧侣掌中的牙转眼就研磨成「龙牙刀(sharp w)」,随即大吼一声。 「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 「goorbgg!?!?」 他虽是僧侣,却是武僧,属于神官战士的一种。换作不同种族,多半早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圣骑士。 他和犀利、快速而且准确攻击要害的哥布林杀手形成鲜明对比,豪迈地大杀四方。 被女修道士的血与这些小鬼的污物玷污过的礼拜堂里,掀起了骯脏小鬼们喷出的腥风血雨。 「……好!」 另一头的女神官,也双手握住锡杖,坚毅地点点头,重新正视自己的战场。 她毫不介意鲜血与脏污,在吁吁作响喘著气的女子身旁单膝跪地。 眼前的状况实在太凄惨。她把从胃里上冲的种种,和著情绪一起吞了下去。 ──不管看多少次,都没办法习惯……可是。 她强烈地想著,不可以习惯。而每次经历这种场面,都在在磨练著她的信仰。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女神官恳求似的握住锡杖,对坐镇天上的地母神献上由衷的祈祷。 还请治好这个人的伤。请让她留住这条命。请拯救她。 已经许久没有机会祈求的「小愈(heal)」神迹。 而心地善良的地母神,确实回应了心爱信徒的祈祷。 淡淡的光芒就像泡沫般冒出,飞向女子的伤口,开始抑制出血。 当然了,丧失的体力不会因此恢复。 心灵与肉体所受的伤,即使以天神之力,也无法轻易治愈。 不过,也不至于三两下就死去。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边已经没问题了……!」 「好。」 哥布林杀手立刻从腰间的杂物袋里抓出一颗蛋,砸向小鬼。 「gooroorob!?」 「goooroboroob!?!?」 蛋壳里喷出诡异的烟,紧接著就爆出一阵惨叫。 几只本来正恣意折磨女子的哥布林,难受得流著眼泪,在地上打滚。 碎掉的蛋壳里装的,是哥布林杀手手工调制的催泪剂。 考量到有可能导致人质伤口恶化,所以本来不方便使用,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后顾之忧。 「八──九!」 他掷出棍棒,抢来的剑刃已经生锈,每次劈砍都会有一部分碎裂。 哥布林杀手毫不介意,以用到烂为止的打算,横扫一刀割开了小鬼的咽喉。 哥布林的鲜血随著吹笛似的咻咻声喷出,叠在同伴尸体上毙命。 「gbbb……!」 「gorbg!ggoobbg!」 同伴转眼间就有半数阵亡,让这些哥布林心惊胆颤。 然而,他们又舍不得丢下难得弄到手的猎物。 况且他们心中也怀著欲望,会想如果能够把那个小丫头和森人女子也给按倒、蹂躏一番,该有多好。 但是拦在前方的凡人战士与蜥蜴人僧侣这关,并不好过。 那么…… 「gorrb!」 「gorb!」 剎那间,几只哥布林丢下武器,拔腿就跑。 也不知道他们是想重整态势,还是想逃走──不。 「要去拿盾了!」 哥布林杀手迅速看清状况,发出指示。 几只脱离战线的哥布林所向之处,是石板地面上的盖子。 不难猜想他们打算从地下仓库,拖出那些预定拿来当孕母的女子,当成人肉盾牌。 「真够恶心。我可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 但下个瞬间,他们的膝盖上已经多了箭。 妖精弓手从长椅后头,毫不留情地以树芽箭射穿。 「grob!grooorb!?」 「goorob!?」 不间断的三连射。接著就是三只哥布林同时发出惨叫而软倒。 直接爆头虽然不难,但致命失败(fumble)随时可能发生。 这种时候应该以确实绊住他们为优先,之后再仔细瞄准。 妖精弓手花了整整一眨眼的时间锁定目标,用箭贯穿了小鬼的眼窝。 「欧尔克博格!这边不用你费心!」 「这样的话,楼梯就由我来卡著呗。」 施法者既然已善尽原先职责,接下来就只剩肉体劳动。 矿人道士身手迟缓,却轻快地跑向了楼梯。 不知不觉他已从腰间拔出手斧,稳稳举起。不愧是老经验的行家。 「gooroob!」 「grrrrorb!」 这些哥布林于是变得进退两难。 他们从窄小的墙壁裂缝入侵,如今却反而遭到包围。 宛如许多新进冒险者的遭遇,这些小鬼也意想不到。 我们是杀戮的一方,不是被杀的一方。这是绝不会错的,万万不可能站上相反的立场。 哥布林杀手很清楚这点。因为自己以前也曾这么想过。 「十四……十五!」 「叽咿咿咿咿咿耶──!」 哥布林杀手用棍棒敲破小鬼的头盖骨,抢走短枪,刺进喉咙杀了他。 蜥蜴僧侣毫不迟疑,以爪、爪、牙、尾大杀四方,将小鬼们化为一阵血肉横飞的旋风。 本来他们这方就有银等级冒险者四名,钢铁等级冒险者一名。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阵容里有哥布林杀手。 区区二十几只占领礼拜堂的哥布林,他们不可能会打输。 对他而言,问题永远都在于如何快速而确实地将敌人杀光,救出人质。 § 「二十又三,吗。」 战斗并未持续太久。 太阳下山,书库沉入夜色之中。只有烛台上的点点火苗,算得上是比较像样的光源。 哥布林杀手就靠著这些照明,淡然地进行作业。 他用武器一一刺进小鬼尸骨,确定他们的死活,然后堆到礼拜堂的角落去。 鲜血、腐败与秽物臭气翻腾,染成一片红褐色的此处,已经看不到过往圣域的影子。 无论这些哥布林的目的为何,应该可以当作这片领域已完全遭到亵渎。 在书库工作的女修道士有二十余人。 活下来的女修道士,大概只有十名左右。 扣掉锅子里剩下的肉与骨头,还差了十名,哪儿也找不著。 刚下到地下仓库的蜥蜴僧侣,把女修道士一一扛上礼拜堂。 「来,振作点。待天一亮,就能动身前往较安心的地方。」 「……不好意思。真的……」 「哪怕侍奉的神不同,猿猴本来也是蜥蜴。那么,我等应该算是同胞。」 「……呵呵,这位蜥蜴人先生……说话真有意思……」 污秽与憔悴都不可能掩饰住,但裹在毛毯里的她们,已经微微在笑。 然而看到她们脚踝全都包著绷带,显然无法站起来行走。 女神官一瞬间咬紧了嘴唇。她还不知道被生锈的刀刃挑断脚筋,会是什么样的痛楚。 「……已经没事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到镇上了……」 「谢……谢、你……」 「请别说话,现在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 女神官殷勤地在长椅间跑来跑去,为躺著养伤的旅行者与女修道士包扎治疗。 没有人特意提起今后会怎么样。 ──算多了。 神智还清醒,没有自戕、也并未被凌辱致死的人,足足有这么多。 ──可以说,这座书库的情形算是幸运了。 多亏旅行者不顾自身安危挥剑应战,一名女修道士才得以逃脱。 她本来被派往其他神殿洽公,回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态。 她顺著大道折返,赶往冒险者公会提出委托,直到冒险者们抵达又花了几天。 所以哥布林杀手他们才来得及。 正是旅行者挺身争取到的些许时间,才换来了这几天。 如果旅行者舍弃神殿逃走,要是她不挥起武器应战,而是早早死心…… 相信女修道士就无从脱身,事态也已经变得更加致命。 「……二十三只吗。」 他以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口吻低语,丢下沾血的短枪。 礼拜堂角落放著一只装有剩饭的锅子,短枪应声滚到锅旁。 他转而从哥布林尸堆掠夺称手的剑,塞进鞘内,佩到腰间。 做完这些准备,哥布林杀手才重重坐到长椅上。 「要不是有人质和书,放火才是最快的做法。」 哥布林杀手深深呼出一口气。 「……真是的,又说这种话。」 女神官踩著小小的脚步走来,铁盔不动,只转动视线看去。 也许是治疗已经告一段落,只见她被血弄脏的脸一松,坚强地露出微笑。 行使完两次神迹应该已经很疲倦,她却努力不表现出来。 「而且,要是被她听到你又会挨骂喔?禁止点火!──这样。」 女神官甚至还将手放到耳旁,伸出食指,做出摇动的模样。 她在说笑──也许,是强颜欢笑。 哥布林杀手不懂。 从头盔缝隙间,蜡烛淡淡的阴影下,看不出细微的表情。 「嗯。」 哥布林杀手只回了这句,在头盔里闭上眼睛。 他当然没打算一直休息下去。 休息是为了调整呼吸,让意识一瞬间放松,再重新绷紧。 毕竟还有小鬼在。即使这里没有,别处也有。能大意的地点并不存在。 「……但,多费了工夫。」 「这……」 女神官目光游移,像是在斟酌遣词用字。 「……我想,有时候,也是会有这种情形。」 「……是吗。」 「就连天神,也不是无所不能啊。」 她说著,动作有些客气地,在哥布林杀手身旁坐下。 若非穿著皮甲,想必还能感受到这名少女的体温。 听到隔著铁盔隐约传进耳里的呼吸声,哥布林杀手微微睁眼。 「那个女的旅行者,怎么样了。」 「刚才总算睡得著……不会马上出什么事。只不过,她失血有点多。」 「那,就得等明天了吧。」 女神官立刻听出他这短短一句话的意图。 要动身得等明天。这也表示,他们得在这里过夜。 想来并不能让他们救出的这些女子行走,需要有马车或推车。 带这么多人在夜间移动,是很危险的。尤其各种对策已经用掉的当下,更是如此。 「所以,你也先休息会。」 「……好的。」 女神官点了点头,轻轻闭上眼睛。 相信她不可能睡得著,但只是闭上眼,也能有休息的效果。 哥布林杀手并未抗拒这微微靠上肩头的重量。 「只不过……」 蜥蜴僧侣压低脚步声,悄悄溜到两人身旁。 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低声说道: 「……这阵子遇上的小鬼,有种特别滑头的感觉吶。」 「你这么觉得吗。」 「若贫僧的直觉没错。」 他说著,以骁勇善战的蜥蜴人所特有的、对战事充满期待的语气开口: 「小鬼圣骑士一役以来,这种印象还是首见。」 「我有同感。」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所以他们也渐渐学聪明了……吗?」 他自认之所以反覆进行彻底的歼灭,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学习。 ──又或者,至今交手过的,都只是敌之末端? 不,哥布林杀手摇了摇头。 只要解决头目,就能让一切结束?事情怎可能这么单纯。 这点他不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很清楚了? 「这边也得再多拟些对策……」 「受不了,这些小鬼根本不懂东西的价值。」 这时矿人道士慢条斯理地捧著一堆物品走过来。 身上会有一股湿气,不外乎是因为他去仓库翻箱倒柜了一番。 当然他们并非亡命之徒,这不是掠夺,只是为了检查物资安全。 话虽如此,蜥蜴僧侣仍兴味盎然地转了转眼珠子。 「可有什么典籍仍完好?」 「只有那些小鬼当成垃圾没去碰的东西。」 说著他堆到长椅上的是几块石板──不,大概是黏土板。 虽比纸张占空间,但从神代、古代流传至今的记述,似乎安然无恙。 「小鬼们也许分不出这和地上那些石砖有何差别吶。」 蜥蜴僧侣伸出爪子,为了不弄坏黏土板,小心翼翼地抚过表面。 这似乎是相当古老的文献,就连蜥蜴僧侣也看不懂上头的文字。 无数非几何符号爬满黏土板,甚至像是种会让人头晕目眩的花纹。 「但既然读不通,贫僧也和他们差不了多少。不论如何,能有部分安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之后还得好好调查一番才晓得……不过也得等之后吧。」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外头情形如何?」 「长耳朵的去巡一圈了。她夜视强,再说那叛逆丫头,当猎兵(ranger)的本事实在不错。」 要是还有其他小鬼,相信逃不过她法眼。矿人道士说完,拿出了酒瓶。 哥布林杀手接过,从头盔缝隙间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 酒精烧灼喉咙般的热度,对于因疲劳而浑浊的意识带有提神效果。 「……你们也用了法术,趁早休息会。」 「你也是啊……话虽如此,但也没这么容易。毕竟咱们前锋不够。」 矿人道士说著,自己也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酒瓶接著交到蜥蜴僧侣手上。 「喔喔?」他觉得美味似的眯起眼睛,大动作豪饮一口。 随后用舌头舔去下颚的水珠,打了个嗝。 「喝了会想吃乳酪吶。」 「得等回去才有。」矿人道士拍拍蜥蜴僧侣的肩膀。「看这样子,回程路上也不能松懈啊。」 「我想今晚应该不要紧就是了。」 清新的嗓音从门缝间传来。 随著门咿呀作响地开启,一道人影就像走在夜路上的猫那样,溜进了礼拜堂。 她──妖精弓手抖了抖身体,长耳朵频频颤动。 「因为我在附近绕了一圈,没看到从这里离开的小鬼脚印。」 「确定吗。」哥布林杀手沉声一问,她便尖锐地回答:「确定呀。」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用指尖把脸颊上乾掉的血渍应声剥下。 「所以回去路上只要不被其他家伙盯上,哥布林到这就结束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看向积在礼拜堂角落的尸堆。 二十几只哥布林。他们解决、杀死的小鬼。 接著再看向拿长椅当床、熟睡养伤的女子们。 ──她说结束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再次低语,微微伸展肢体。 接著轻摇靠在自己身上的女神官那苗条的肩膀。 「起来吧。人回来了。」 「……呜。啊,好、好的。」 她全身一震,整个人弹了起来。 接著赶紧连连摇头,揉揉眼角,让打起盹的意识恢复清醒。 「那么,我来弄乾净吧。毕竟大家也,这个……」 「脏了」这句话并未脱口,被她吞了回去。 她拿起锡杖,走向睡在长椅上的这群女子,妖精弓手跟了过去。 女神官来到正中央,当场轻轻跪地,双手将锡杖搂到身前。是祈祷的姿势。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天上的神回应虔诚信徒的祈祷,伸出看不见的手,碰触了这些女子的肌肤。 就像拿丝绢或羽毛扫帚轻抚身体、搔痒似的舒畅感。 经此一触,她们每个人身上的污秽可不是转眼就消融在空气中了吗。 无论污渍、血迹,还是衣服上沾到的红褐色染痕,一切都消失无踪。 甚至令人觉得连这些女子脸上的紧张也得到舒缓,表情转为安详。 「嗯~」妖精弓手眯起猫一般的双眼,大大伸了个懒腰。 「好棒喔,这个。感觉就像冲过身体一样,记得是你新得到的神迹?」 妖精弓手嘻嘻笑了几声,心想可得为刚才发的牢骚对天神道歉才行。 即使不明白她这几声嘻笑的含意,女神官仍显得有几分开心地点了点头,回答「对呀」。 「我告诉神官长自己已经晋升到钢铁等级,神官长就帮我执行仪式……」 「不过,你选的还真低调。明明应该有……怎么说,更抢眼的神迹吧?」 「……因为情势所需。」 女神官把目光从妖精弓手身上撇开,咕哝出这句话,妖精弓手随即会意地「啊啊」一声,皱起眉头。 虽然一般都说祈祷者「蒙天神授与」某种神迹,是由天神所赐,但主动祈求而如愿获得的也所在多有。 这是「净化(purify)」的神迹。 以天神的神力除去污秽──说穿了就是只有这种效果的法术。 值得为了这项法术而特地保留一次祈祷吗? 不过话说回来,冒险途中能每天清洁一次衣服和身体,对少女心而言仍十分可喜。 此外对于弄脏的水或瘴气,也能净化到一定程度,学起来不会吃亏。 当然了,只用吃亏或占便宜来衡量天神赐予的奇迹,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冒渎。 「…………」 女神官轻轻按住平坦的胸部,深呼吸一次,然后眨了眨眼、咬紧嘴唇。 自己还是不小心习惯了。 聊结婚的事聊到心浮气躁后,再看到小鬼的所作所为,看到这些女子凄惨的模样── 心中虽然起了些许波澜,尽管是强颜欢笑,却仍说得出一两句玩笑话。 一年前,这是无法想像的。 「这神迹很好。」 一只沉重又粗犷的手,轻轻放到了她的肩上。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便看见脏污的铁盔。这句话使她心绪昂扬── 「派得上用场。」 下一秒,女神官以难以言喻的表情,窝囊又沮丧地垂下眉毛。 § 火红的夕阳,渐渐沉入旷野尽头。 夏日傍晚。西风像要扫去暑气似的吹过,在牧草海上掀起涟漪。 牧牛妹轻轻按住被风梳过的头发,在风轻抚脸颊似的感觉中,舒畅地闭上眼。 「好~大家要回去啰~」 听她这么一喊,周遭各自吃草的牛只都在叫声中抬头。 接著慢吞吞地走了起来,相信它们会就此成群结队,一路回到牛舍。 牛这种生物的习性,原本就是如此。 所以牧牛妹不需要介入,但她并非没事情做。 清点数目,确定牛只是否全数回到牛舍,是很重要的。 即使他每天早上都会仔细检查栅栏,仍不能保证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狐狸或狼当然要防范,牛只走失的情形也不是没发生过。 况且等牛回到牛舍,就得由人去帮他们准备食物。 更重要的是,牛、马是最最宝贵的财产,再怎么花心思看顾都不嫌多。 「……嗯,大家都有到。」 牧牛妹弯起手指清点牛只,然后精神十足地点点头说了声「很好」。 儿时玩伴的他出发冒险,到今天是第二天。 他是冒险者,所以这样的日子当然也是有的。 不回家的日子。就只是在等待的日子。 也许有天,非得一直等下去不可的日子也会来临。 他是冒险者,所以这样的日常当然也…… ──每次想到这,就觉得好无力,而且根本没完没了嘛。 「所以才说工作实在很重要呢,很重要──……」 风又吹了起来。 呼啸而过的夏季阵风,会带来各式各样的气味。 绿油油的青草香,远方镇上飘来的晚饭香,还有牛群的臭。 「嗯……」 以及,像是生锈的铁会有的刺鼻味道。 是她这几年来已经完全熟悉的气味。 牧牛妹在前往牛舍的牛群后头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远方有个黑影,从大道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过来。 身穿脏污皮甲,头戴廉价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的模样。 牧牛妹眯起眼睛,然后,一如往常地露出笑容。 「欢迎回来。辛苦了?」 「嗯。」他点点头。「我回来了。」 牧牛妹小跑步来到他身边。 轻轻吸气,吐气。他的动作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脸颊自然而然松弛开来。 「你没受伤吧,太好了太好了。」 「嗯。」 他点点头,跨出脚步,步调比刚才要慢。牧牛妹在他身旁并肩走著。 「……唔。」 接著她微微皱起眉头。 既然闻得到他的气味,那么他是不是也闻得到自己的汗臭? 她有点在意起来,试著闻了闻袖子。自己闻不出来。 ──不过现在才在意,也的确太晚了啦。 「……欸,对了,冒险者身上脏了都是怎么办?」 「能换衣服时就换。身体用擦的。也有人用法术或神迹解决。」 「哼嗯~?」 「有时也会因为体臭而被小鬼发现。站在上风处很不智。」 原来如此。牧牛妹点点头,轻巧地绕到他的另一边去。 「怎么了」他问起。「别放在心上」她摇摇手回答。 「晚饭呢?要怎么办?你吃过才回来的吗?」 「没有。」 「那就在家吃对吧?炖浓汤可以吗?」 「嗯。」 而他纵向摇动铁盔的模样,以及低沉的嗓音,都让她觉得比平常轻快了些。 单是如此,牧牛妹就会觉得不枉自己准备了饭菜── ──我这个人,还真好打发呢。 想归想,却又不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也没救了。这样就好。 「可是,你有点累了吧?」 「……」 他没回答。一为难就会不说话的毛病还是老样子。 牧牛妹嘻嘻一笑,微微屈身,从下往上窥探铁盔。 虽然看不见铁盔里头有著什么样的表情,仍猜得到七八成。 「很辛苦吗?」 「没有工作不辛苦。」 「也对。」 夏天的夕阳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牛群都赶回牛舍去了,之后只要回家就好。 若从小时候算起,不知这已经是他们两人第几次像这样一起踏上归途。 以前也不怎么在意,但现在影子是他的比较长。 「对了。」 「嗯~?」 牧牛妹盯著影子,只出声回答。 她稍微改变步伐,费心想把他重叠到自己的影子上。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就只是忽然想起,小时候经常这样玩。 「听说有婚礼。」 「婚礼……?」 牧牛妹有些意外,忍不住转头看他。 即使说出口,依然觉得这个字眼有点陌生,感觉就好像是异国的语言。 婚礼。结婚。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共度一生。 「婚礼啊……你被邀请了?」 对于她喃喃提出的疑问,他简短地应了声「嗯」。 「我的」他顿了顿,「团队里,不是有森人吗?」 「啊啊,」牧牛妹眯起眼睛。是指那个开朗活泼的猎兵少女。「那孩子。」 「她的姊姊和表哥。」 「这样啊。」 「她要我也邀你。」 「……可以吗?」 「是或否不是我能决定。」 牧牛妹「呣」地沉吟了一声。 牧场的事、工作的事,放著几天没关系吗? 夏天很忙。秋天也是。春天和冬天也是。一年到头,都要担心风雨气候,担心农作物和家畜。 可是──对,可是。 ──森人的婚礼! 听起来就是有种令人难以言喻、心痒难耐的感觉。 小时候,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 有许多妖精跳著舞,穿著漂亮的衣服,听都没听过的音乐,美丽的新娘与新郎。 那是童话故事中会提,但也绝对跳脱不出童话的事物。 况且无论是如今已不复存在的故乡,还是现在生活的这座牧场,她都不曾长时间离开。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这样、好吗……」 牧牛妹嘀咕著,彷佛觉得有这种想法是什么坏事。 「舅舅那边,由我去说说看。」 「……嗯。」 这会是他听见自己不禁无助呢喃,而展现出的粗鲁体贴吗? 大概是吧。牧牛妹认定了。一定是这样没错。是这样才比较令人开心。 她将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微微错开。 好让火红草原上拉得很长的两道黑色轮廓,手与手能够好好碰在一起。 「……结婚啊。」 家已经近了。 一段让他们两人走来有点短的距离。一段要交流心意已经足够的距离。一段要交流言语──…… 「你会不会,想这种事?」 「……」 他一瞬间闭上了嘴。这是他每次为难时的习惯。 「很难啊。」 「是吗。」牧牛妹悄然回应,一边转过身来。 她双手背在背后倒著走,同时抬头望向他,轻启朱唇地说了「那」。 「如果小时候,我们约好等长大就要结婚,会怎么样?」 「……」 牧牛妹听见铁盔内轻微的叹气声。 「我可不记得做过这种约定。」 「哎呀,被拆穿啦?」 牧牛妹啊哈哈哈笑了几声。她笑著,再次转过身,往前走。 影子分开。手和手分开。事到如今。对,说事到如今,也真的是事到如今。 ──早知道就该先约好才对。 火红的晚霞莫名刺激著双眼,她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 间章「女人小孩动作迟钝云云」 「呼……呼、呼、呼、呼……啊!」 她喘著大气,连滚带爬地在绿色地狱中死命奔跑。 赤裸的脚掌为丛林中不知名的草叶、树枝与石子所伤,从短衣伸出的四肢也沾著血。 虽然阳光被树木遮住,昏暗的世界仍极其闷热,让她剧烈流汗。 跑著跑著,喉咙都乾涩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有能喝的水。 食物也一样。无论果实、昆虫,还是草,她都不明白哪些是可以吃的。 不,真要说起来,她连自己到底朝哪奔跑都不知道。 看不见太阳,所以连方位也无从判断。她觉得不是朝北,但也没有把握。 丛林里,野兽叫声、鸟叫声、枝叶婆娑声,这一切浑然化为一体,笼罩住她。 人或兽的声息这种不明确的事物,她本来就感觉不到…… ──早知道会这样,自己也该去接受猎兵的训练。 「咿、呜……」 头发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让她忍不住伸手去擦掉额头上的汗,却刺激到伤口,令她后悔万分。 ──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想了也得不出答案。可以问的对象已经不在了。走散了。 要嘲笑是因为她太肤浅,想必很简单。 而说成只是运气不好,难道又能够安慰到她吗? 事实就是她和她的同伴展开冒险,最后失败、溃散。不过如此。 「……至少,有武器就好了……」 木筏被掀翻,等到在河边醒来,已经太迟。她失去了装备,同伴也不在身旁。 但她仍不死心地持续奔跑,是因为她是冒险者。 冒险者就是不死心。 抱怨现况是冒险者的权利,但不去挑战现况,就算不上冒险者。 最重要的是,即使现况令人绝望,却尚未抵定。 她不知道同伴是否无恙,既然如此,也就表示还有机会会合。 ──凭姊姊的本事,应该不会有事……是姊姊的话。 她想起了先前和她一起行动的姊姊,表情也放松了些。 最后一次看见姊姊,是自己从倾斜的木筏上翻落,姊姊伸手来拉的模样。 姊姊是团队成员都十分信赖的指挥官,职业是督伊德(druid)。 姊姊以自然为友,所以一定不要紧。 她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拚命在丛林中奔跑。 ──对了,就沿著河流走吧。 考虑到追兵,也许这样太危险,总比在树林中四处逃窜要好。 没错,她是在逃命。为了活下去,拚命逃跑。 正因如此,他们肯定也知道这点。 「──咿!?」 她凭藉著水流声,拨开草木前进,再度来到河边后,忍不住发出了压低的惨叫。 她面临的是非常异样的摆设。 百舌鸟(注2:即红头伯劳,多单独停栖于突出之枝头、木桩上,有将剩余食物串挂于枝上之习性。)的存粮,又或者是被小孩子恶作剧的青蛙、丝线打结的傀儡。 那是人。 是被处以木桩串刺之刑的尸体。木桩从屁股打进,从嘴巴穿出。 尸体一具又一具,就像一幕黑色皮影戏,以滑稽的模样相连。 「这、啊……呜恶、呕呕……!」 这幅光景没有真实感。但她的胃反射性地痉挛,让里头装的东西逆流。 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这时她想到,最后吃的东西是烤鱼。用竹签串刺、火烤。 「呜、恶……」 她忍不住蹲下,等到她发现这是一大失策,已经迟了。 周围早已弥漫著他们的声息。 并非他们主动隐去,这些家伙不可能做得到这种高明的事。 就只是她并未察觉罢了── 「咿……不、要……啊、啊啊……!?」 等她急忙想走,已经有无数小小的影子朝她扑了上去。 她被扑倒、按住,溅起的泥水泼进嘴里。 ──会溺死……!? 她以反射性的动作拚命摆动四肢,手臂乱挥,双脚乱踢。 当然了,双拳难敌四手,这种抵抗非常无力,结果显而易见。 「咿!?」 脚在喝骂声中被抓住,两腿被人用力扳开的感觉,让她发出抽搐的叫声。 接著敌人彷佛更抓准机会,将一根削尖的木棍凑到她眼前,连她自己都知道脸上的血色急速消退。 「不、不……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那样的、那种、死法、不咿……!?」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不明白。 要嘲笑是因为她们太糊涂,想必很简单。 而说成只是运气不好,难道又能够安慰到任何人吗? 不论如何,她不会知道眼前这个物体就是自己的姊姊。 她想都没想过,这些尸体就是她的同伴。 她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接下来,将会如何被杀害。 第2章『啮切丸,前往南方河川』 一下马车,就有一阵令人耳鸣的喧嚣,伴随夏季暑气一起迎接他们这支团队。 石板路上昂首阔步的人群。闲聊。城镇水道的潺潺流水。风声。 这令人被震慑住的热络气氛,让牧牛妹一瞬间错以为置身于庆典之中。 「呜、哇……」 「您还好吗?」 她忍不住脚步踉跄,这时有只柔软的手,轻轻搀扶住她。 点头回答「嗯、嗯嗯,没事」的牧牛妹眼前,站著这一年来已经变得十分要好的朋友。 是今天同样打扮得整整齐齐、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小姐。 清纯的白色夏季洋装,让人想起她是官员,也就是贵族的女儿。 虽然和平常穿制服的模样不同,不,正因为不同,才会这么令人印象深刻吧。 「因为人实在太多,让我忍不住头昏眼花……」 「都城里人更多,这点程度还只是开胃菜呢。」 「真亏大家喘得过气……」 我大概就没办法。柜台小姐听完牧牛妹这句牢骚,嘻嘻笑了几声,以熟练的动作下车。 原来如此。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三股辫,这站姿确实非常具有都会风情。 ──和我实在不一样啊。 牧牛妹会轻轻叹气,也是无可奈何。她在在觉得自己是个乡巴佬。 虽然多少换上了和平常不同的装扮,改变终究不像柜台小姐这么大。 但话说回来,要再穿上母亲的礼服又觉得难为情,挣扎的结果──就是现在这身打扮。 不管怎么说,她也不能只顾著沮丧下去。 牧牛妹小步绕到马车后,准备攀上货台。她得卸货才行。 这时──…… 「我来吧。」 一只戴著粗犷皮手套的手伸到眼前,在这粗鲁的话声中抓住了木箱。 转头一看,是戴著脏污铁盔的冒险者──哥布林杀手。 「你去休息。」 「就说我没事了嘛。」牧牛妹对儿时玩伴摇了摇手。 「骑在马上、坐在马拉的车上,这些我都习惯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体力的喔。」 「就算是,搬这些货也是这边的工作。」 牧牛妹沉吟了一声。原来如此,自己的工作很重要。 「那,我就只拿自己的行李啰。」 「嗯。」 看到他点头,牧牛妹也不掩饰莫名露出的笑容,抓住了包包。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哥布林杀手工作的情形。而且还是剿灭哥布林以外的工作。 倒也不是跟请他帮忙牧场工作时有什么两样,但就是觉得新鲜。 避免碍事,她站到驿站角落,只见柜台小姐也一脸笑咪咪地来到身旁。 认识六年来,她明白了一件事。柜台小姐的这种笑容,应该不是硬贴上去的。 「原来柜台小姐也不太常看到他工作的情形?」 「因为平常一直都在公会里处理文书嘛。」 「这样啊……说得也对。」 「啊,虽然是有过一次……」 那次心脏都差点停了──看著说出这句话的她,牧牛妹噘起嘴「哼~?」了一声。 在她们聊天时,卸货的工作仍在如火如荼进行。 哥布林杀手把木箱从货台上拉出来,矿人道士轻轻接过。 矿人体格之强健,往往与矮小的个子成反比。 矿人道士也不例外。他接二连三堆起货物,呼吸丝毫没乱。 「俗话说三女成奸(注3:日文「奸しい」意指聒噪。),这次足足多到四个,咱们待起来可就辛苦了。」 「哈哈哈哈哈。气氛活泼不也很好吗?」 把这些货物搬上事先备妥的搬运用推车,则是蜥蜴僧侣的工作。 即使不考虑种族差异,他身为神官战士──身为武僧,也练就一身肌肉发达的体格。 他以比哥布林杀手卸货还快的速度,把木箱堆到推车上。 「况且女性的细心也不容小觑,你说是吧?神官小姐。」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怎么说,打包可是重中之重。毕竟黏土板若碎裂,事情就麻烦了。」 害羞得搔搔脸颊的女神官又被进一步夸奖,缅腼地低下头去。 「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我就只是把稻草、纸屑之类的东西也一起塞进箱子里而已。」 他们所运的货,就是从那座书库取得的黏土板。 据他们救出的那些女修道士所言,似乎是在遗迹中发现,文意则尚未解读。 既然如此,就不能闲置在毫无准备的边境之镇。 上头记载的可能是预言,可能是古代秘法,也可能是不为人知的历史真相…… 来历不明的古文书引发浩劫,这样的情形所在多有。 会讨论出交给位于水之都的律法神殿保管就安全了的共识,相信也很自然。 「哼哼,矿人,你要好好干活喔。」 妖精弓手(elf)轻巧地跳下马车,眯起眼睛,坏笑著拍拍矿人道士的肩膀。 「我要去买给姊姊的伴手礼了。」 「好啦好啦。真是,要不是你家有喜,我早就再狠狠打你一记屁股了。」 「什么啦……!」 妖精弓手立刻护住自己扁扁的屁股往后跳开,「呜──」地瞪著矿人道士。 她能够像这样与同伴嬉闹,没别的原因,全是因为水之都十分安全。 去年就不是如此。 女神官带著既非怀念、也称不上恐惧的心情眯起眼睛。 那个夏天,他们对抗暗中袭击此地的小鬼之灾,过程至今仍历历在目。 因为与哥布林的那一战,差点害他们所有人丧命。 「……」 当时尤其命在旦夕的哥布林杀手,缓缓转动视线。 「……没有哥布林的气息啊。」 所以,能够亲眼见证自己和同伴工作的成果,感觉并不坏。 已经阔别一年──没错,已经足足要满一年。 一年之后再度造访的水之都,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在安宁中持续运转。 旅行者与行商人熙来攘往,侍奉至高神的神官们来去匆匆,爸妈带小孩漫步而行。 一些自由骑士啦、魔法师啦,各自吹嘘起自己的英勇事迹,试图找找是否有人想雇用运货保镖。 租马业者与商人快嘴谈妥交易,搔首弄姿的妇女走在街上。 没有哥布林。 对哥布林杀手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而既然没有哥布林,这里就没有他该做的事。 ──然而我却待在这。 他微微思索,该如何看待这个情形。 剿灭哥布林以外的任务,即使他有兴趣,也没空去看。 何况像这种运货的委托,他更不可能会接过。 只要顺著流经水之都的河川,往南方的上游行进,就能比徒步更快抵达森人之森。 有鉴于此,他们便打算顺路赚点旅费,于是接下了搬运货物的工作。 既然是公会的委托,来往水之都的路途也就可以动用公会马车。 只要拿到酬劳,就能筹措好旅费。 也能好好保护「有可能被那些哥布林盯上的黏土板」── 一想就觉得,对哥布林杀手而言,每个环节都有著能够接受的理由。 「那么各位,我去和这边的公会人员打个招呼,回报委托已经完成。」 而这些环节,都出自算准时机、迅速贴上笑容的柜台小姐精心安排。 要像这样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再也不会有什么职业比官员更合适。 不过,如果计画只有前往委托地点、探索、打倒怪物后返回,也还罢了。 「之后就是运货,安排旅馆、船,还有伴手礼了吧。新娘喜欢的东西是……」 「森人的事情还是问森人最好。长耳丫头,你说是吧?」 「那当然啰。」妖精弓手自信满满地对矿人道士点了点头。 她优雅地摆动长耳朵: 「再说,我也很久没回故乡了,得送伴手礼给森林里的氏族。」 「啊,那、那么,我也……」 牧牛妹在一旁听著众人说话,这时战战兢兢地把手举到丰满的胸部旁。 「怎么说呢,毕竟我很少有机会来到这样的地方,所以想去逛逛街……」 她说这句话时难得显得无助,视线游移地飘来飘去。 妖精弓手眨了眨眼。 「包在我身上!」 说著手用力在平坦的胸部上一拍,打了包票。 「别看我这样,以前在这城市待过一阵子,可以带你逛一逛!」 「既然如此,等旅馆和船都安排好,咱们也参加吧。」 矿人道士狐疑地看著她自信满满的样子,捻了捻自豪的白胡须。 「放铁砧女一个人,她一定会得意忘形,不知会捅出什么漏子来。」 「你说什么!」妖精弓手眼尾一扬立刻上钩,矿人道士兴高采烈地反驳。 吵吵闹闹,唇枪舌剑。他们的斗嘴声,不输给水之都的喧嚣。 看见来往的路人稀奇地看著他们,蜥蜴僧侣愉悦地转了转眼珠子。 「也好,只要当贫僧等人是挑夫即可。毕竟力气是有的。」 「不好意思,每次都承蒙你们照顾……」 牧牛妹惶恐地低头,蜥蜴人僧侣合掌回答「哪里哪里」。 「这就像是报平常吃到美味乳酪的恩情,不必放在心上。」 「呵呵,那等办完手续,也请让我奉陪啰。」 不知是何时被她绕到背后的,柜台小姐的手放上了牧牛妹的肩。 她的辫子传来一阵淡淡的香气,闻起来像是香水的甜香。 这种只微微散发出一丝一缕、不流俗的香气,对牧牛妹而言遥不可及。 ──好好喔。 剎那间忍不住有了这样的念头,而这念头似乎不小心从脸上透露出来。 「只要是女生,都会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吧。」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到柜台小姐慧黠的微笑,牧牛妹乖乖举起双手投降。 「啊哈哈哈……嗯,就拜托你了。」 好、好。柜台小姐面带笑容点点头,视线迅速流转。 会被她当成下一个目标的,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是显得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扭扭捏捏十分不自在的女神官。 「您要不要也一起?像是之前庆典上穿的那种衣服,就很可爱呢。」 「咦呜!?」 女神官慌张地咕哝著「我就、那个……」、「而且也不适合」连连摇手。 等她想跑,牧牛妹却已早一步拦在去路上。 她将女神官抱入怀中,就像是要埋进自己丰满的胸口。 「不行、不行,我也不晓得适不适合呀。这不能当成理由吧?」 「呜、呜呜……还、还请手下留情……喔?」 发抖恳求的模样就像只小动物,牧牛妹对这个妹妹似的女孩点了点头。 只是话说回来,她对时尚或流行也很生疏,其实全靠柜台小姐…… 「……」 哥布林杀手默默看著这几名嬉闹中的女孩。 牧牛妹本来个性就乐天,已经完全和她们打成一片。 开朗、欢笑、跑来跑去,很开心的样子。 他呼出一口气。彷佛卸下重担似的,深深吐气。 「……伴手礼、衣服,我都不太懂。」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完,抬起了推车的横杠。 「哦?」蜥蜴僧侣察觉到他的举动,尾巴一甩。 「要送货了么。待其他事项都办妥再送,也未尝不可?」 「万一那些哥布林盯上这些黏土板。」 他说这句话时,难得有几分像在辩解。 「还是早点送去比较好。」 「……这样好吗?」 「当然好。」他摇摇铁盔。「没理由不好。」 「呼呣……」 蜥蜴僧侣思索一番,咻一声吐出一口气。 然而半晌后,他缓缓摇了摇长首,颚中吐出一句「既然如此」。 「过夜的地方一决定,我们就遣人去神殿通知吧。」 「麻烦了。」 哥布林杀手说完,拉著推车往前走。 等女神官注意到车轮咿呀声,他的人影早已走远,只剩远方一个小点。 § 他听著运河的流水声,专心拉著推车行进。 道路上来往的人们,视线都汇集在这模样穷酸的冒险者身上,随即又扫往别处。 要说他的打扮夸张,也的确夸张,八成是被路人们当成了菜鸟之中又格外寒酸的一群。 毕竟是名彷佛要去探索迷宫般全副武装的冒险者,正使劲地拉著推车。 他的模样,和这座利用河流与船只繁荣发展的古代都城那美丽的街景毫不搭调,甚至听得见有人窃笑。 这些都与哥布林杀手无关。 沿著牢牢记住的路途走了一会儿── 他抵达一座盖在河岸旁、用白垩石圆柱构成的壮丽神殿。 正面玄关有许多身穿圣袍的神官,抱著法学书籍忙碌地进出。 其间参杂著五官严肃的人们,为了打官司而顶著难以捉摸的表情来到神殿。 过了天顶而开始倾斜的太阳照了进来,让神殿的象徵──天秤剑反射得闪闪发光。 崇尚世间律法、正义、秩序与光明的至高神大神殿。 在边境,想必再也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安全。 但哥布林杀手毫不大意地扫视四周,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连人带车进入神殿。 等候室里等待判决结果的人们,对他投以奇异的视线,但他继续往内行进。 「对不起,请等一下!」 这时似乎总算有一名穿著凉鞋的年轻神官看不下去,跑了过来。 「唔。」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留意到年轻神官口中在祈祷。 他猜到多半是「看破(sense lie)」之类的神迹。这阵子局势很乱。 哥布林杀手让推车叽一声停下。 「我来执行委托。」 「啥?」 「委托。」 他又说了一次,拉出用炼条挂在脖子上的识别牌。 被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白银识别牌。第三阶的证明。 「说哥布林杀手来了应该就能明白。」 很遗憾的,对方并未立刻明白。 「请等一下。」年轻神官急急忙忙跑向里头,把他丢在原地。 哥布林杀手双手抱胸,照吩咐等他回来。 总觉得对方那种慌慌张张的模样,平常就看多了。 ──是否年轻的神官都大同小异? 不久后,神官伴著一名比他年长的女性回来,于是哥布林杀手重复第三次: 「我来执行委托。搬运书籍。」 「好的,好的。我们当然会处理。」 她以和善的笑容,重重地连连点了几次头。 「大主教(archbishop)正在等您,这边请。」 「好。」 哥布林杀手抓住推车的横杠,用力举起,往前迈步。 神官鞠躬说了句「让您久候了」,他轻轻摇头走过。 走在前面的女子──侍祭(acolyte)扭著腰,每走一步,臀部便做出不至低俗的摆动。 动作非常典雅。 律法由至高神司掌。然而应做出公正裁决的却是有言语者,是人子。 既然如此,那样的举手投足,八成就是为了在法庭上给人好印象而训练出来的吧。 一想到那是锻炼的结果,哥布林杀手也就不再有别的感想。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您绕到后门,就用不著让您等了。」 相信她的言外之意是「您也算和神殿长有私交」。 「这我倒是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以不显责怪,单纯问个清楚的语气,说了下去。 「让你们费事了。」 「哪里哪里,不要紧的。大主教一定也会非常开心。」 她笑咪咪地说著,哥布林杀手对她微微歪了歪铁盔。 「……总觉得以前见过你。」 「是。先前大主教受您诸多照顾。」 「我只是驱除哥布林。」 这名女性是剑之圣女的近侍,扮演侍女般的角色。他在脑海中细细咀嚼这项认知。 哥布林杀手低沉地「唔」了一声。 「她睡得好吗。」 「很好。睡得可香了。」 侍祭说到这,就像聊起自己的小孩般,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这一年来,她总能像幼儿般欣然入眠……想必是因为比起以前安心多了吧。」 请你要保密喔,不然她一定会闹别扭。 侍祭这么说,他点头允应。 「是吗。」接著细细咀嚼话中含意似的,低喃道:「那就好。」 走过用来进行审判的法庭,以及设有成排书库的走廊,继续往内行进。 前往竖立著白垩石圆柱,充满静谧气氛的空间最深处。 他走过的路径和先前一样,抵达的地方果然也和先前一样。 数根圆柱耸立,从缝隙间可以看见宛如蜂蜜倾泻般的阳光。 最深处有著一尊媲美太阳的至高神神像,以及这尊神像座落的祭坛。 还有一名以完美的姿势捧著天秤剑,献上祈祷的美丽女子──…… 「……啊啊。」 她发出的声音里,流露按捺不住的喜悦── 「您来了呀……?」 这名女子只用一块薄布遮挡美丽丰满的肢体,在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中站了起来。 视线隔著衬托出她美貌的眼带移动,水润的嘴唇轻轻呼气。 淫靡,或是魔性──然而她散发出来的,却毫无疑问是清爽的圣女气息。 「看来没什么问题。」 「是……多亏了您。」 大主教──剑之圣女就像名天真的少女,染上淡红色的脸颊一缓。 她以舞蹈般的动作轻轻挥手,侍祭立刻一鞠躬,无声地退了出去。 「那女孩的事情,也给您添麻烦了……」 「没什么。」哥布林杀手摇摇头。「是我分内的工作。」 去年冬天,为了救出贵族千金,在雪山上与小鬼所展开的那一战,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她表现得很坚强,但哥布林杀手不清楚后来如何。 女神官和妖精弓手似乎有在和她通信,但他就是不会想问她们。 「……说不上是已经振作起来。毕竟她伤得很重、很深、很痛。」 剑之圣女似乎猜到他的心思,以柔和的语气──但微微噘起嘴唇……这么说道。 「不过,她挺身而出了。拚了命、站稳脚步,卯足所有力气。」 「是吗。」 「……我的事,您不问吗?」 哥布林杀手低沉地「唔」了一声。 「我在路上听说了。」 接著发出更多声响,放开推车的横杠,固定好。 「我运了古籍来。」 「是,情况我也都听说了。」 剑之圣女似乎不满他未当面问,微微噘起了唇。 不过,至少他仍有在关心自己。这点相信并未改变。 她在白垩石地板上如滑行般挪动脚步,稳稳走到推车前。 又细又白的手伸出,用指尖摸过堆在推车上的木箱表面。 「可以请您帮我打开吗?」 「好。」 哥布林杀手抽出腰间的剑,将剑尖插进缝隙,撬了开来。 换成正常的冒险者,当然不会做出这种有可能伤到爱剑的举动。 但他是哥布林杀手。 剑之圣女明白这点,并未显得惊讶。 木箱发出哀号般的喀啦声打开,里头装著埋在木屑中的黏土板。 剑之圣女就像爱抚似的,手轻轻点上黏土板上所刻的楔形文字。 「很古老……这文字非常古老。会是……和魔法有关的文字吗?」 她的举动令人惊叹,但只要知道她的事迹,相信也不值得惊讶。 既然是司掌律法的至高神大主教,不可能未蒙天神赐予鉴定的神迹。 「有和哥布林相关的记录吗。」 「这……」剑之圣女忧郁地微微歪头,金色发丝无声无息地滑下。 「实在没办法确定到这个地步呢,除非再详细解读……」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那我没兴趣。就交给你保管。」 「好的,我确实收下了。」 剑之圣女手放到丰满的胸口,深深一鞠躬。 即使她曾是冒险者,但这并非大主教对一介冒险者该有的举止。 她缓缓抬起头,彷佛把这些黏土板当成了礼物,将看不见的眼睛对过去。 「晚点我再搬到书库去。」 「……你搬?」 「既然您都托付给我了,就得尽到责任才行。」 哥布林杀手什么话都还没说,她就「吶」了一声,跨出一步。 她以舞蹈般的流畅动作,溜到几乎就要碰到他一身粗犷皮甲的距离。 微微刺激鼻腔的甜味,多半是她先前点的香。 「您马上又要回去了吗?」 「不。」 剑之圣女用力握紧了天秤剑。 「接著往南边出发。」 「……这样、啊?」 握住天秤剑的手,放松了力道。微微噘起的唇轻声说出「坏心眼」这几个字。 「似乎,不是为了哥布林?」 「同伴……」哥布林杀手说了。「同伴邀我,没办法拒绝。」 「您就是人太好……」 她的声音不是在责怪,却又微微带刺。 「但,」哥布林杀手开口了。 「没人知道哥布林会在何时何地出现。」 「说得也是。」 剑之圣女留下嘻嘻一声铃铛滚动般的笑声,退了开去。 明明没怎么弄乱,她仍理了理服装,重新握好天秤剑法杖,清清嗓子: 「如果要逆流而上,请务必小心。」 「哥布林吗?」 「因为我们收到几笔回报,说船被弄沉了。」 剑之圣女不回答哥布林杀手的问题,只以细小的声音告知这么一句话。 ──祝您旗开得胜。 看著她用手指画出的圣印,哥布林杀手点头,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远。 他不回头。 因为她必定也不希望自己回头。 § 「我、那个,乖乖听话买了下来,可是……真的要穿吗?」 「吓我一大跳。凡人(hume)真的好会想有趣的主意,害我都觉得这样有点帅气了。」 「这在都城也算走在流行最前端呢。毕竟会露出手脚和皮肤,还只是最近的事。」 「……我倒觉得这个穿起来太小了说。」 水花四溅,四名少女娇嫩的嬉闹声,将河边点缀得多采多姿。 翌日,五名冒险者与两名女性,出现在木筏上。 拉起白帆的木筏,在平稳的风吹送下,缓缓往上游前进。 森人居住的聚落与水之都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易往来。 因为他们心高气傲,对货币也没兴趣,甚至不需要人制作的物品。 既然无法满足彼此的要求,生意也就不成立。 往上游行进的船,是为了和林立在河边的许多开拓村做生意。 因此,很少船会往更南方前进,去到人迹罕至的森人之森。 当然,也并非没有例外── 「就算这样,我可没想过会搞到得搭木筏去啊。」 「既然能借到,这样就够了。」 正当他们通过几个聚落、太阳也正要上到天顶之际。 在地图上所记载的最后一处村庄河边,和农民买了面包的矿人道士发起了牢骚。 他把抹上奶油的面包分给大家,哥布林杀手一边接过,一边淡淡回应。 「没什么好抱怨。」 「啮切丸你倒是很随遇而安啊。」 「是吗。」 「当然是了……来,长鳞片的。」 「这怎么好意思。」 巧妙控制长篙来操船的,是蜥蜴僧侣。 蜥蜴僧侣灵活地将木筏停到闸门内,咻一声呼了口气。 运河与天然河川之间存在高低差,而调整水位来加以配合的机关,就是这座闸门。 若欲从上游前往下游,就要将闸门中的蓄水缓缓放往下游,降低高度。 相反的若要前往上游,则要堵住河道、让水累积在闸门内,提升水位。 无论哪一边,船只或木筏要往来,都得等上一时半刻。正是上好的午餐时间。 蜥蜴僧侣用他大大的双颚吃起接到手中的面包,立刻转了转眼珠子。 「呣呣。只不过,一旦舌头习惯了,就是会怀念起那座牧场的东西吶。」 「哈哈哈哈哈,长鳞片的也愈吃愈精了啊!喂,啮切丸。你呢?」 「能吃就好。」哥布林杀手说完,微微往旁瞥去。 目光所向之处,可以看见牧牛妹和其他几名女子促膝而坐,撕下面包往嘴里送。 隔著铁盔看去的视线,和她频频瞄过来的视线,一瞬间交会了。 「……也不至于到这样。」 哥布林杀手补上这句话,视线落到手边。 他以小刀用力削整木头,似乎在制作某种器具。 器具分为两种,一是刻有奇妙沟槽的短木棒,二是前端削尖的长柄木棒。 哥布林杀手完成一件有沟槽的器具,马上又用刀刃抵住长柄的前端。 顺便偷个懒以单手接过面包,从头盔缝隙间塞进嘴里咀嚼,结果…… 「欸,没规矩。」 牧牛妹立刻喝斥。 「不好好吃怎么行呢?」 「抱歉。」 哥布林杀手朝她一瞥,把剩下的面包一股脑儿挤进头盔里。 然后再度把视线落回手上,埋头作业。 牧牛妹「你喔实在是……」地发著牢骚,矿人道士贼笑著凑过来看他手上的东西。 「这玩意儿,是枪吗?」 说著兴味盎然地捡起其中一根。 乍看就是根没有任何特异之处的寻常木枪。一柄前端甚至没有安装枪尖的简易手制武器。 「凭我的本领,箭穿不进水里。就算要投掷,木筏上也没石子可捡。」 哥布林杀手将轻轻抬起的枪尖举向太阳,仔细检查。 接著似乎觉得不够,再度开始用小刀把前端削得更尖。 「得预作准备。」哥布林杀手顿了顿。「比平常更需要。」 「啊啊,那件事吗?我也听说啦。」 矿人道士面露难色,丢下枪,盘腿重重坐下。 他从腰间的酒瓶上拔去瓶塞,把火酒倒进从怀里掏出的杯子,递向哥布林杀手。 见他像要拨开飘散的酒精香气般挥手后,矿人道士就自己将酒一饮而尽。 「船沉了……所以你认为那不是意外?」 「最好这么想。什么事都一样。」 前往上游的船只当中的例外── 那就是冒险者。又或是少数和森人建立起友谊的商人、猎人或药师之类的访客。 就不知其目的是去探索遗迹或洞窟,还是请森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猎捕野兽或采集稀有药草。 乘著木筏溯溪而上的他们,最终并未回来──这件事本身,嗯,是有可能发生。 会得知他们的船沉了,也只不过是因为森林中的森人好心将漂流物送来。 虽然也有些口无遮拦的人,会没凭没据地暗中说些「是森人弄沉了船」之类的话。 「也许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以毫无疑虑似的语气这么说道,往妖精弓手的方向瞄了一眼。 她正眯起眼睛,大口吃著刚才拿到、称不上什么好货色的奶油面包,一双长耳频频摇动。 「嗯~在第一次待的地方吃的饭果然很棒呢。」 她捧著脸颊,哈呼一声吐了口气。女神官望著她那松鼠般的动作轻笑出声: 「就是说呀。因为一直以来都住在神殿,所以我也明白那种心情。」 「对吧,之前经过这里都是徒步走在岸上,搭船旅行还是第一次呢。」 虽然是木筏啦──妖精弓手说著,竖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圆。 「啊,」女神官轻叫一声,秀气地将撕成小片放进嘴里的面包嚼碎、吞下: 「这里是那座堤防吗?」 「没错没错,就是那座堤防。」 距离两人泡著温泉、仰望星空聊天,也已经是半年前以上的事了。 「哎呀,这话是指什么呢?」 柜台小姐说著,兴味盎然地歪头探出上半身。 女神官与妖精弓手见状,故意装傻似的抿嘴看向对方。 「是指什么呢?」 「是什么咧~?」 两人之间的秘密──要这么说或许太微不足道,做为回忆仍具有卖卖关子的价值。 见妖精弓手乐不可支地晃著长耳朵,柜台小姐不由得眯起眼。 「看来下次面谈时得严格审问一番呢。」 「这样难道不算滥用职权吗?」 「毕竟太让人痛心了,没想到您这位冒险者对平日总是坦诚相待的我,居然会有所隐瞒!」 接洽过成千上万冒险者的柜台小姐,听了妖精弓手的薄弱反驳完全面不改色。 而论年龄没上万也有两千的妖精弓手照理要能抗衡,却只会咕呶呶地发出呻吟,苦思不著对策。 「啊,不过,我也想听听看耶。」 也称不上是要打圆场,只见牧牛妹笑咪咪地拍了下双手。 「关于城镇外的话题──想听很多很多!」 「喔喔,这样的话……虽然是我遇见欧尔克博格前的事啦。」 牧牛妹的提议,打开了冒险故事的话匣子。 哥布林杀手的视野一角,不时可瞥见她滔滔不绝、大呼小叫的模样。 妖精弓手摇著长耳朵,动作夸张地连说带演,牧牛妹在一旁笑吟吟听著。 柜台小姐则不知爆了冒险者公会什么料,「要保密唷」地窃窃私语,让女神官听得双眼圆睁。 哥布林杀手将做好的十几根木枪绑成一捆,把木工器具塞回腰带。 「闸门开了就换手吧。」 「明白,明白。」 蜥蜴僧侣回答时尾巴一拍,拍得木筏摇动,让女生们尖叫嬉闹起来。 不久闸门开启,木筏与水一起流进溪谷之间。 「呜、哇啊……」 真不知有多少岁月,削凿过这片大地。 这条河正是时光留下的爪痕。 看似一块巨岩的山谷,形成了多重纹路堆叠的层积状。 这座从神代就存在的山,被河水花了同样悠久的岁月凿穿了。 连阳光都遮住的影子所落下的巨岩缝隙间,有溪水声回荡,有风儿吹拂。 原来如此,会有人称森人之村为幽世或影之国,也并非无法理解。 这里已经不是命定者(mortal)的领域。 「好厉害……!」 木筏穿针引线般从巨大岩石间驶过,也难怪牧牛妹会惊呼。 四方世界里,多得是她作梦也想像不到的事物。 「再过去就是我的故乡!」 妖精弓手稳稳站在被白浪摇动的木筏上,竭尽所能挺起平坦的胸部。 「哼哼,如何!连矿人也打造不出这种景象吧!」 「毕竟这是天神的本事。是我们挥动凿子和槌子想刻下的至高目标。」 矿人道士捻了捻胡须,说得不太高兴。 「但这也不是森人做出来的吧。」 「呣叽!」 妖精弓手竖起长耳朵,一如往常地和矿人道士针锋相对。 身旁众人都已经习惯,比起看他们两人斗嘴,目光更加被景观所吸引。 女神官发出「齁欸……」之类看呆了似的声音,连连眨眼。 「好厉害呀……」 「我在公会的资料上读过,不过,亲眼目睹真的很惊人呢。」 柜台小姐颔首赞同,牧牛妹也在她身旁「我也是」地跟著点头。 「吓了好大一跳。欸──」 ──你觉得呢? 牧牛妹想问出的这句话,并未离开她的嘴唇。 回头看去,伫立在木筏后方的他,正直视溪谷的远处。 「你怎么看?」 哥布林杀手一边接过长篙驾驭木筏,一边低声发问。 蜥蜴僧侣一边以奇妙的手势合掌思索,一边毫不大意地让双眼往上下左右扫动。 「唔,不是上,就是下吧。」 「嗯。」 「若是海上还不敢说,但河里不会有什么巨乌贼(kraken)。」 「巨乌贼,」哥布林杀手复诵。「是指。」 蜥蜴僧侣转了转眼珠子。 「总之,十之八九会从上面来吧。」 「知道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种模样。 看起来与平常毫无二致,但就是有些不同。 牧牛妹双手在丰满的胸前交握,压抑自己的悸动。 「……啊。」 她吞了吞口水,正当想再度开口时── 「慢著!」 妖精弓手发出了清新的喝阻声。她已经搭箭上弓,微微拉紧。 经她这么一喊,冒险者们立刻视线交会,开始行动。 女神官用双手牢牢握住锡杖,矿人道士手伸进装触媒的包包。 蜥蜴僧侣将龙牙握在掌中,哥布林杀手握持长篙,压低姿势。 「把帆放下说不定比较好。来帮个忙。」 「啊,好的,马上来……!」 矿人道士一边眯起眼睛瞪著太阳,一边伸手去收帆,女神官已经立刻跑了过去。 哥布林杀手一边小心控制篙,一边看向两名女子。 「趴下,头盖上毯子。」 「啊,嗯、嗯,知道了……!」 听到他尖锐的呼喊,牧牛妹连忙点头。她翻找行李,拉出毛毯。 「来这边……快点!」 柜台小姐面露紧张神色,已经拿出了自己的毯子。 两人裹在毯子里缩起身,感觉得出对方在微微颤抖。 不,自己明明也在颤抖。 不懂。不懂归不懂,她们仍伸出手紧紧互握。 蜥蜴僧侣双手抱胸,挡在她们上面。 「……果然是在崖上吗?」 「大概。要来了……有东西,数目……很多!」 妖精弓手用力拉紧弓弦,忙碌地上下摆动长耳朵,寻找声响的来源。 下一瞬间,就有多如雨点的岩石伴随著狼号声,从溪谷上方落下。 §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最先握紧锡杖进行祈祷的人是女神官。 不保护虔诚信徒的地母神当然不存在,隐形力场转眼间就遮住了整个木筏。 落在力场上的岩石与棍棒应声弹开,接连落在水面,激出水花。 「如、如果是这种程度,可以就这样一路……?」 女神官才刚额头冒著汗说出这句话,咻一声飞来的箭就让她心胆俱寒。 出现在崖上的,显然是某种有知性的敌人。 在棱线边缘上飞驰而过的黑影。 妖精弓手单膝跪地维持姿势,拉著弓凝神观看。 野兽的咆哮。 低喘。 脚步声。 不是蹄。 她忙碌地上下摆动长耳朵,探寻声响。 曾经见过,曾经听过,曾经对峙过。这是…… 「哥布林……!?」 哥布林骑兵(goblin rider)。 窥见的丑陋脸孔,让妖精弓手忍不住惊呼出声。矿人道士吼了回去: 「这不是你的故乡吗!」 「我哪知道!」 「果然是哥布林吗。」 哥布林杀手淡淡说著,将篙往蜥蜴僧侣推去。 「麻烦你操舵。」 「明白!」 有蜥蜴人的膂力,相信需要做出多少有些蛮干的操控也没问题,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远程攻击可用。 蜥蜴僧侣用接过的篙往河底一撑,木筏因此猛然前进一大段,咿呀作响。 「臭家伙……!」 尽管木筏摇动,妖精弓手仍以优美的姿势拉紧弓弦,几乎是垂直射出箭。 箭穿透神圣的守护抵达天顶,靠下坠补足失去的速度,往崖上消失。 「gorrb!?」 紧接著,一只小鬼在浑浊的哀号声中落马──不,应该说是落狼,跌下山崖。 他的尸骨在斜坡上弹起两次,重重摔在甲板上,让木筏剧烈摇晃。 「咿!?」 「呀……!?」 柜台小姐与牧牛妹在毯子里发出压抑过的尖叫。 沉默的小鬼尸骨身上不只插著箭,头盖骨也碎裂,滴著黑褐色的血。 即使平常就听惯了各种冒险事迹,一旦实际目睹残酷的死…… 「怎么了。」 哥布林杀手拔出剑,无情地将小鬼的尸体踢进河里。 尸体发出噗通一声,沉入水中。 牧牛妹目送尸体下沉,以微微破音的声调开了口。一只手仍握著柜台小姐的手。 「我、我不要紧……!」 「──那就好。」 哥布林杀手朝牧牛妹她们瞥了一眼后,将拔出的箭拋给妖精弓手。 「不确定能否解决。先把箭头弄松。」 「……我觉得那招有够阴险的说。」 妖精弓手厌恶地说著,但接过箭后仍用力转了转树芽箭头。 即使不是铁,一旦箭头留在体内,就会从伤口开始腐败,让疫情在巢穴中蔓延。 这是哥布林杀手的巧思,可是妖精弓手不喜欢这样的作风。 「……嘿、咻!」 振弦声再度响起,箭接连飞往崖上。三枝箭,两次哀号。没有小鬼摔下。 妖精弓手啐了一声,哥布林杀手在她身旁拿起木枪,把枪尾抵在有沟槽的短棒上。 蜥蜴僧侣见状,一边操纵篙,一边发出「哦──」的一声。 「竟然是掷枪器,小鬼杀手兄用的这玩意可真令人怀念。」 「你知道吗。」 「在贫僧的故乡,战奴就很常用。」 蜥蜴人乃肉搏战至上的种族,连投掷武器都不爱用。更重要的一点,投掷是凡人的技能。 圃人(rare)的掷石也有其可观之处,但圃人原本就厌恶战事。 团队中矿人道士也会用投石索(sling),但他的主武装应该是魔法与短斧。 「丢得到吗!?」矿人道士开口问,哥布林杀手回了句:「没有问题。」 「既然这样……!」 矿人道士从触媒袋里,拿出装有某种液体的小瓶。 他拔去瓶塞,将糖浆般浓稠的药液倒进河中,聚精会神地念诵: 「『盛宴的时间到啰水精(undine),纵情唱歌跳舞吧』!」 转眼间水花化为美丽少女的轮廓,开始让河水逆流。 不对,不是整条河。 只有撑起木筏的部分河水逆流了──是「使役(control spirit)」。 「毕竟我跟水精不是很合。」矿人道士瞪著水面大喊。「可快不到哪儿去!」 「很够了。」 哥布林杀手说完,木枪从手中飞出。 勾在掷枪器上的木枪,随著他手臂一挥,以非比寻常的速度朝天升去。 接著传来一阵刺耳哀号──不是小鬼。木枪射中了小鬼所骑的狼。 「这样是碰运气啊。」 哥布林杀手忿忿地丢下这句话,将下一把木枪安到掷枪器上。 「连哥布林的数目也不知道,这样杀不完。」 「方法贫僧是有。」 蜥蜴僧侣保持护著牧牛妹与柜台小姐的站姿操纵篙,眯起了眼睛。 「小鬼杀手兄,目的不放在歼灭而是脱身,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但……」 哥布林杀手将下一把木枪安到掷枪器上,手臂一挥。 木枪转眼消失在崖上,传来「嘎呜!」一声惨叫。 「goorarb……!?」 哥布林从狼背上跌落,一路从崖上摔了下来。 小鬼的尸骨挣扎著落在河面上,溅起盛大的水花后沉没。 「度过眼前状况再说。」 这样就是两只。哥布林杀手拿起下一把长枪。 「防御呢?」 「还……可以!」 女神官挤出声音回答,拚命在木筏上踏稳脚步,举著锡杖。 现阶段,独自肩负起整支团队防御重担的,就是这名娇小的少女。 隐形的力场是天神所赐下的奇迹,但神迹需要靠她的祈祷来维持。 接连洒落的攻击不但多,且毫不间断,让她很快就气喘吁吁,膝盖也已经发软。 这种直接向天上恳求的祈祷,她一天能够进行三次,足见她的优秀。 「呜、啊……!」 然而,极限还是到了。 就在她忍不住透了一口大气的瞬间,神圣的防护终于转为薄弱。 但她全力调整乾涩的呼吸,手握锡杖,纤细的双腿用力撑住。 「我要重新祈祷一次……!给我,一点时间!」 「拜托了。」 哥布林杀手举起盾牌,挡开贯穿屏障飞来的碎石。 树枝、石块、岩石,其中还参杂了箭。 乒乒乓乓打在木筏上的多种攻击,让木筏剧烈倾斜。 「唔……!」 蜥蜴僧侣不及细想,甩动手上的篙,让木筏往相反方向修正,但波浪般的水流泼在木筏上。 「哇啊、噗!?」 「啊、呀呀……!」 牧牛妹与柜台小姐的毯子被大浪打到,双双发出尖叫。 她们差点被拋了出去,最后总算惊险地互相抓紧对方,拚命撑住。 柜台小姐朝瞥来一眼的哥布林杀手挥挥手告知平安,随即眨了眨眼。 不知不觉,木筏上已经满是残骸──看似木片之类的东西,数量相当多。 是那些哥布林丢下来的吗?不,不是这样。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一带水面上漂著大量的木片或残骸。 其中甚至有完好的木桶,在河中载浮载沉。 「呶、唔……!」 蜥蜴僧侣豪迈地撑船改变轨道,结果撞上桶子,木筏因此激烈摇动。 又是一阵波浪洒下,毫不留情地打湿了冒险者,让木筏渐渐进水。 「……啊……」 就在这时,柜台小姐看见了这个物体。 一颗白色的──人的头盖骨,滚到了她眼前。 正要用颤抖的手指捡起,头盖骨就被水淹没、冲走。 她茫然目送头盖骨消失,跟著看见了无数用绳子捆绑而漂在河上的残骸。 「情况,可能不妙。」柜台小姐喉头颤抖。「他们打算把木筏弄沉……!」 溪谷中重重回荡著那些哥布林刺耳的哄笑声,余音不绝于耳。 「grrrob!goorrb!」 「grobr!gooorrrb!」 对这些哥布林而言,本来就没必要把冒险者杀个精光。 他们用大块岩石把船弄翻、弄沉,再拿船的残骸来当障碍物,让船触礁。 只要木筏翻覆,那就够了。 他们大可指著溺死的家伙嘲笑,对活下来的人就从上方攻击,玩弄到死。 那几艘逆流而上却下落不明的船,走上什么样的末路,已经显而易见。 「啊啊,真的是──又吵,又碍事……!」 妖精弓手忿忿地摆动她的长腿,溅出水花把残骸踢下木筏,但效果薄弱。 无论石头还是残骸,那些小鬼只要不断从上面往下扔就行了。 矿人道士一边忿忿地吼叫,手上一边结出复杂的法印。 「我叫水精把这些从木筏上搬开,你好歹射个箭吧!」 「什么叫好歹啦!好歹什么!」 美丽的水精在木筏上踏出水花飞溅的舞步。 随著那美妙的动作,散乱的压舱石等物体都被一股脑冲走。 所有人从头到脚都湿了,但木筏总算稳定下来。 然而,这也只是聊胜于无。 漂在河面上的障碍很多,水下则堆满了残骸,既然如此,木筏恐怕轻而易举就会翻覆。 「……在闸门学到的吗。」 哥布林杀手念念有词,把第三柄木枪掷往崖上。 不必细看也知道结果,因为并未听见惨叫。 这些哥布林巧妙地用悬崖遮蔽身体,一边骑著狼随行,一边持续攻击。 山壁耸立的溪谷,从中流过的河川。这里除了没有天花板,实质上就是── 「就像傻傻踏进了巢穴啊。」 哥布林杀手低声咒骂,用木枪打断插在盾牌上的箭。 「慈、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 这一切,女神官都看在眼里。 出于一个并非来自祈祷耗损体力的理由,让她膝盖发抖、摇晃。 喘不过气。只能从喉头发出声音,舌头却打结。 脑袋昏昏沉沉,视野模糊不清。 手指不听使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让锡杖脱手。 ──怎么办──……? 继续祈求「圣壁」,保护大家就好了?老是这样。自己就只会这一招吗? 自己能做什么?要如何才能度过眼前这道难关? 牙齿咯咯作响。她拚命咬紧牙关,无数记忆在脑海中复苏,她闭上眼睛,挥开杂念。 「……啊。」 就在这时,脑中闪现一道天启般的灵光。 女神官睁开了眼睛。颤抖的嘴唇,就像受到冥冥中的引导,编织出祷词。她举起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天神是伟大的。 地母神从天上伸出的手,掬起河水,除去了污秽。 一碰到这些光,水就变得清澈,污浊散去,恼人的气泡也逐渐消失。 还不只如此。漂浮在河水上的秽物也被扫荡殆尽,得到了净化。 「……哇噢。」 妖精弓手长耳朵一振,连连眨眼。 因为她亲眼目睹了如假包换的净化(purify)神迹。 「你啊,有时会做出好厉害的事情耶。」 「不是我,是地母神……虽然,有点吃力。」 女神官忍著直接对天上祈求神迹所造成的头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趁现在,拜托……了。」 「grr!?」 「goorb!?」 撞见这样的事态,哥布林也不免乱了阵脚。 毕竟他们所准备的各种陷阱,被一项无法理解的行动给消灭了。 叫嚷声回荡在溪谷中,在在显示他们的混乱。 哥布林杀手不会放过这个空档。 某只哥布林忍不住探出头来,被木枪从正下方从下颚贯穿到后脑勺。 随即喷著血摔落到河面──尸体被地母神的手加以净化。 「之后查出巢穴再把这些家伙杀乾净。」哥布林杀手点点头。「交给你了。」 「明白!」 蜥蜴僧侣篙一撑,让木筏强而有力地乘上水精的流向,张开了颚。 他深深吸气,以肺腑蓄力。蓄积那君临世上流转万物的、最可怕的龙之力。 「『伟大的暴龙呀,君临白垩之园,将您的威仪借予我等』!」 「龙吼(dragons roar)」的轰隆巨响,响彻整座溪谷。 岂止这些哥布林,这世上又哪有动物听了龙的咆哮还能不害怕? 「goorbgrob!?」 「grorb!」 狼群胆怯的嗷嗷哀号中,还参杂著哥布林的叫声。 就算是小鬼骑兵,小鬼终究是小鬼,不会是出色的骑手。 他们拚命想安抚坐骑,却是白费功夫,狼群只顾夹著尾巴逃走。 有的小鬼被逃窜的狼甩下,有的则牢牢抓住,连滚带爬地作鸟兽散。 冒险者们压低声息,毫不大意地警戒崖上。 他们在潺潺河水中,小心翼翼撑著船逆流而上。 过了一刻,两刻,从溪谷中吹过的风也渐趋和缓。 所向之处,有著郁郁苍苍、枝叶繁茂,经过几千几万年滋长的古树,张开了手臂。 女神官紧紧抓住锡杖,对地母神献上镇魂的祈祷。 穿过溪谷后,众人已经踏入森人的领域。 § 四溅的火花劈啪作响,在空中留下弧线,舞动著升向天空 承接住火蜥蜴之尾的天空,已经相当红了。 他们驱散小鬼,穿过溪谷后过没多久。 早已通过天顶的太阳,从树林另一端,渐渐落入西方的尽头。 冒险者们在这树海的入口,将木筏停在妖精弓手所指的河畔。 她说还得花上一些时间才走得到村落。既然如此,与其强行军,还不如扎营休息。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拿出来穿了。」 「早知道会湿成那样,先穿上反而好吧!」 「呵呵呵。毕竟要不是遇到这种情形,也没机会……啊,您知道怎么穿吗?」 「嗯,没问题没问题,我不懂的其实是穿这东西的意义。这样对不对?」 女生们把绳索绑在树干之间,上头挂了毯子,在后头发出嬉闹声。 毕竟足足有四个人,自然比平常更加聒噪。 过了一会儿,毯子被从内扯下,出现的是四名各自穿著不同泳装的女子。 「……明明要洗澡却得穿衣服,实在无法理解。不能脱掉吗?」 妖精弓手显得十分窘迫,难得表现出难为情的模样,用手拨弄头发。 「怎么会」对此最先出声回应的,是蜥蜴僧侣。 他停下手边工作,眼珠子一转,一副卖足了关子的模样开口: 「贫僧虽不明白没鳞片的肌肤哪里好,但这种服装应该也不错。」 「是吗。」 那就别计较了吧。妖精弓手似乎接受了,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矿人道士原本正打算展开一贯的冷嘲热讽,不知想到什么,哼了一声闭上嘴。 返乡路上有个地方可以玩乐一下,又何必无谓地坏她心情? 「……算了,如今还去管那些长耳朵的怎么打扮,根本自讨没趣。」 「就是说呀。我真有点羡慕……」 手按脸颊、轻轻叹气的柜台小姐并未显得害羞。 想当然,以她出身的阶层,从小接受的教育就不认同暴露肌肤。 所以要说没羞耻心就是骗人了,但这是两码子事。她从不怠忽平日的努力。 就算被看也毫不丢脸──这和躲在她背后的女神官大不相同。 「啊、啊呜呜呜……」 看在满脸通红、缩在一旁的她眼里,自己那幼小又寒酸的身体简直不能见人。 虽说与之前在收获祭上披挂的服装没差多少,一旦和别人排在一起,就更觉得难堪。 毕竟和她暗地里──自认如此──崇拜的魔女,连比都没得比。 会希望有朝一日变得跟她一样的这份向往,来自于目标的遥不可及。 「没事没事。」牧牛妹呵呵笑著,拍了拍女神官的肩。 从牧牛妹的角度来看,这女孩就像个妹妹,而且也觉得她娇小纤细的体型很惹人怜爱。 反观自己平常都在活动身体,总觉得肉稍微多了些。 牧牛妹试著扭腰,以难以言喻的表情歪了歪头。 「你觉得……怎么样?」 「就算你问,我也不太清楚。」 哥布林杀手一边回答,一边将四根削成长枪的木棍插在地上,形成一个方形。 从铁盔确实朝向女性们这点来看,并非不屑一顾的无礼态度。 只是要说对他的感想满不满意,则又另当别论──…… 「虽然我认为应该算好看。」 伤脑筋。 牧牛妹叹了口气。 他隔著铁盔朝自己瞥了一眼后,又立刻撇开目光,这点隐约看得出来。 她脸颊一松,心想真没办法。 「你啊,对女人心这种东西,是不是该多学著点?」 「是吗。」 「哎,我倒觉得哥布林杀手先生维持现在这样就好。」 一旁的柜台小姐眯起眼,嘻嘻笑了几声。 希望他多关注自己一点,相对的,这种颇有他风格的态度也令人雀跃。 ──毕竟他说「应该算好看」啊。 以他的情况,相较于华丽词藻,这种看似冷淡的话更具说服力。 「……比起好不好看,被看太久会、很害羞吧?」 所以到这就好。女神官把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撇开目光。 她的脸颊会红,并非全是夕阳映照的缘故。 妖精弓手像要推她一把似的,猛然探出上半身。 「所以,去河里抓几条鱼来就行了?」 「嗯。」 「虽然我是不吃啦。」她说话之余,视线朝四周扫了一圈。「真没办法。」 妖精弓手故作无奈,却又开心地摇动长耳朵小跑步,踢得水花四溅。 几名女子在河畔娇声打闹玩耍,蜥蜴僧侣在一旁看著,正经八百地点头: 「来,叶子有这样的量应该足矣。」 他摇著双手抱来的大量宽树叶,用舌头舔了舔鼻尖。 「赶紧堆上去吧,天就快黑啰。」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说著站了起来。 「那就先架上面的横梁。」 作业非常单纯。 以插在四角的木棒为支架,上下各四边共穿过八根横梁,牢牢固定。 接著将更多木棒架在下段当成地板,上段则铺上叶片充当屋顶。 没什么稀奇,就是一种高架式的简易避难所。 众人虽有携带帐篷,但只要想到毒虫、毒蛇或淹水的风险,就不可能愚蠢到在丛林中紧贴著地面睡觉。 他们按性别区分,一共搭了两间这样的木屋。若是平日的五人组姑且不论,现在是男三女四。 「不过啊。」 矿人道士望向不顾河畔工程、在水边嬉戏的女生们说了。 他的身高不够,因此负责生火。 虽说用火这档事无人能出矿人之右,但对上精灵的守护可就十分不利。 于是矿人道士很快就放弃堆篝火,从怀中取出了一片平坦的石片。 「『跳舞吧跳舞吧,火蜥蜴(smander),把你尾巴的火焰分一点给我』!」 他双手捧著石片专心念诵,随即完成了经过「点火(tinder)」的火石。 火石被加热到通红,让他烫手地连连拋起。只要用石头围住火石,就足以代替火堆。 以这种方式完成的火堆,照亮了团队。 此刻他们虽在火堆上烤著衣服,但想必很快就会换成烤鱼。 「……让那些小丫头去玩,会不会太缺乏戒心了点?」 「警戒由我来就好。」 哥布林杀手排完一组要做为地板的横木,边搬起另一组边回答。 「况且,我想让她们透透气。」 他用力把木棍插进地面,同时将铁盔微微转向牧牛妹与柜台小姐。 接著也转向了兴高采烈拉著女神官去捕鱼的妖精弓手,低声沉吟。 「毕竟是故乡吧。她的。」 「呵呵,因为方才实在没那种余力啊。哎呀呀,技穷技穷,贫僧本领还不到家。」 蜥蜴僧侣露出牙齿笑了笑,等横梁架妥,马上把叶子堆上去。 「不过小鬼杀手兄,实在是位慈母龙(maiasaura)般的人吶。」 「……什么意思?」 「不似外表给人的印象,颇具体恤之心的意思。」 「那么高尚吗。」 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你觉得我有那么高尚吗。」 「就好比真银(mithril)也不晓得自己价值连城呗。」 矿人道士一边说,一边拿木棍轻轻往火石戳了戳。 跃动的火蜥蜴张开大嘴咬上木头,还滋滋作响地喷出热气。 「再说你看看那个长耳丫头。」 笼罩著热气的树枝指向河面。 所指之处可以看见妖精弓手为了捉鱼,捧著双手往河里捞的模样。 她一个失手,溅起盛大的水花喷在女神官身上,惹得对方一阵尖叫。 牧牛妹见状哈哈大笑,也连声看招地对柜台小姐泼起水来。 或许是捕鱼不顺就腻了、放弃了,只见妖精弓手马上拖女神官下水…… 「她可压根没把自己当上森人(high elf)喔?」 矿人道士将笑容藏在胡须下,乐呵呵道。 「不管怎么说,此处已经是森人的领域。」 蜥蜴僧侣在火石旁盘腿坐稳,长了鳞片的双手互搓。 只要完成睡觉的地方,之后就只需等候她捕鱼的成果。肉和鱼都是他爱吃的东西。 「贫僧认为,那些小鬼倒也没这么容易出手。」 「你这么想吗。」 哥布林杀手也学蜥蜴僧侣,在原地坐下。 「我以前也这么想。」 「……是喔?」 矿人道士半翻白眼地耸耸肩膀,拿起了腰间的瓶子。 他拔开瓶塞,把酒液往怀里取出的杯子倒个不停,然后用力递出。 「哎,总之喝吧。别醉倒就是了。」 「……」 哥布林杀手看看酒杯,又看看矿人道士。 接著看看在河里玩水的几名女子。 看到牧牛妹发现他的视线,大动作朝这边挥手。 哥布林杀手点头。 「啊啊。」 没多久,「抓到啦!」的一声大喊传来,一行人的晚餐有了著落。 大概是不想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排挤,妖精弓手帮忙捕到的鱼共有七条。 矿人道士哼了一声,也不挑剔,把七条鱼串好拿去火烤。 包括女性们在内,一共七个人围成一圈,坐等鱼慢慢烤熟。 几名女子起初还显得难为情,但大概是戏水时玩著玩著习惯了,现在也只披著一件毯子。 毕竟晾在火石附近的衣服还没乾,备用的换洗衣物在抵达森人之村前也得省著用。 她们一边擦拭身体,擦去头发上的水气,迫不及待地等著餐点备妥。 「也罢,看在心情好的份上。」 说著矿人道士从塞满触媒的包包里取出的,是好几只不同的小壶。 他打开壶盖,鼻子凑过去嗅清楚气味,接著依序抓出一小把洒了上去。 不一会,等泌出的油脂滴到火堆上爆开…… 「差不多咧。」 矿人道士说著,俐落地发给每人一条鱼。 只不过是串起来烤就飘散出这种香味,应该是拜香料所赐。 妖精弓手把脸凑向递过来的鱼,闻了几下,朝矿人道士瞪去一眼。 「……这我不能吃耶?」 「只是图个热闹,拿著吧。你不吃,有别人会吃。」 「唔……」 妖精弓手垂下长耳朵,看著鱼白白的眼球,随手朝女神官一扔。 「哇、哇、哇!我、我吃不下两条啦!」 见女神官被这刚烤好的鱼弄得手忙脚乱,妖精弓手像只猫似的眯起双眼。 「有什么关系?明天就要吃大餐了,先习惯一下嘛。我吃杏桃干就好。」 「……既然这样,我反而更想留点肚子。」 女神官怨怼地瞪著妖精弓手,但对方只当耳边风。 她对烤鱼连连吹气,张开小小的嘴吃了起来。 一口咬下,带著淡淡苦味的油脂就透进舌头,配上盐的咸香,一口气在嘴里蔓延开来。 「嗯~」女神官脸颊微微放松,笑咪咪地歪著头:「已经,很近了吗?」 妖精弓手点头回说是啊,把从行李中翻出来的杏桃干往嘴里扔。 「目前大概在村落和森林的界线上?说不定他们会发现我们。」 「新娘是你姊姊对吧。」 牧牛妹豪迈地大口咬著鱼,说了声「好好喔」按住脸颊。 「森人的新娘子,一定很漂亮……」 「那还用说~」 妖精弓手哼哼两声,当成在夸自己似的挺起平坦的胸膛,敞开双手: 「姊姊很漂亮喔!毕竟她是上森人嘛!」 「说得好像你不是。」 稀哩呼噜从鱼头吃起的矿人道士不禁吐槽,但现在的她显得完全不放在心上。 「呵呵呵。要是也欢迎蜥蜴人就好了吶。」 蜥蜴僧侣张开大嘴,一口就把整条鱼吞下肚,打了个嗝。 他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整块乳酪,随手用爪子切下一点,串起来火烤。 布满鳞片的双手迫不及待地互搓,直到起司融化为止。 柜台小姐看著他说了句「您好喜欢乳酪呢」,一边气质十足地小口吃著烤鱼。 「不过,在先前的战事里双方就建立过合作体制。至少我所听说到的是这样……?」 「不巧贫僧对政事很生疏。」 「熟悉也没什么好处喔,老是一大堆麻烦事。」 非考虑不可的事情会变很多。柜台小姐含糊地笑著,想来她也有不少劳务要烦心。 聊起来才发觉彼此之间──冒险者与职员之间,都不太清楚对方平常工作的情形。 冒险的危险以及文书工作的艰辛,要对双方都有所了解,这样的机会没那么容易遇到。 「这趟旅程,带来了很好的经验呢。虽然刚才还真有点可怕。」 「等到了村里,我会好好跟他们抱怨。」 对不起喔。妖精弓手垂下长耳朵,一脸过意不去。 「『给我做好警戒工作!』这样。」 「我也得向令姊好好打声招呼才行呢,告诉她平常承蒙您妹妹照顾了。」 听柜台小姐这么说,妖精弓手难为情地搔了搔脸颊。 「姊姊是不要紧啦,哥哥就……」 「你还有哥哥。」 哥布林杀手从头盔缝隙间小口吃著鱼,这时低声问起。 妖精弓手简短地回答说是表哥,用食指在空中画圈。 「呃,凡人是怎么称呼的?女婿?」 「结婚对象吗。」 「就是那个。」 她点点头,又把一粒杏桃干扔进嘴里,仰望天空。 从树林间看见的天空,已经盖上黑罗纱,只有少许孔洞透出闪闪星光。 妖精弓手如歌唱般说,森人认为那是雨的入口。 「哥哥他啊,从以前就最喜欢姊姊了,可是在她面前老是嚣张得不得了。」 「呵,就只有自尊心高到不行,是个典型的森人啊。」 「就是说啊。」 妖精弓手严肃地赞同矿人道士的说法。 「真的是一副彻头彻尾的森人样呢。」 「可是,他们要结婚,也就表示……」 女神官食指按在下巴细细思索,接著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笑逐颜开。 「你姊姊察觉他的心意了吧?」 「其实根本就明显得很。真不明白姊姊到底觉得他哪里好,明明那么难搞。」 妖精弓手发出铃铛滚动般的笑声,抱住了膝盖。 「你们知道吗?森人求爱时会唱自己写的诗喔。」 她一副要揭露压轴秘密似的压低音量,笑咪咪又坏心眼地说了。 「因为他想吹嘘自己的英勇事迹充数,我就巴了他一下,大肆修改一番。」 「喔喔?」蜥蜴僧侣愉悦地转了转眼珠子。「猎兵小姐操刀?」 「我直接丢给姊姊改。」 笑声在众人之间传了开来。 妖精弓手表示这些话又不能在婚宴上聊,趁这个机会接连说起许多往事。 说起表哥想送礼物给姊姊,拖著她到处跑,想猎一头鹿却失败收场。 说起表哥感冒迟迟不好,姊姊担心得睡不著,反而被传染。 说起姊姊难得烤饼乾失败,表哥却若无其事地全部吃完。 说起药草、水果等一切的知识,都是姊姊教她的。 说起弓箭以及野外活动的本事,全是表哥一对一严格指导。 说起她提出要离开村子时,姊姊反对,表哥却支持她──…… 她在森林里过了两千年。 在没有变化、没有起伏、日复一日的岁月里累积起来的无数回忆。 在这些天穷地尽之前都不会结束的故事与故事之间,哥布林杀手低声说了。 「故乡吗。」 「对呀。」 「真不错呢。」 「那当然了。」 妖精弓手像只猫一般,笑吟吟地眯起了眼睛。 「毕竟是心之所在嘛。」 哥布林杀手点头。牧牛妹见状,微微眨了眨眼。 「而那附近却有哥布林。」 他的嗓音中,无疑透出了怒气。 第3章『森人王之森』 说奇妙,的确奇妙。 太阳才刚要升起,只在地平线的另一头透出白色的光芒。 从上头茂密的树林间窥见的的天空,还很暗,很蓝。 射进树林间、微弱的黎明光线下,哥布林杀手翻找杂物袋。 背后的简易卧室里,隔著蚊帐传来低沉却响亮的打呼声。 是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他们两人还在睡。 就算矿人道士在吃早餐前都不会醒来,蜥蜴僧侣的清醒应该总是与黎明同时来临。 至于女生们──相信女神官已经醒来,正在卧室里献上祈祷。 柜台小姐会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她说因为工作需要,早起是家常便饭。牧牛妹应该也差不多醒了。 而妖精弓手都会睡到有人叫醒她为止──所以轮的也是早班。 不让施法者睡觉就太愚蠢了。那样的团队很快就会免不了全军覆没的命运。 因此值班警戒的工作,必然会由妖精弓手与哥布林杀手轮流。 轮晚班,对哥布林杀手来说是求之不得。 从深夜到黎明,他根本不会有一丝睡意。 而傍晚到深夜都可以交给别人,安心睡觉,是他这一年来所得到的、小小的…… 「奢侈,吧。」 哥布林杀手把香草叶子塞进头盔缝隙,用臼齿细细咀嚼。 苦味从喉头透进脑子里,促使意识清醒。他又一次用力嚼了嚼很硬的叶子。 没错,说奇妙,的确奇妙。 哥布林杀手重新抱住自己的剑,以便随时抽得出来。 ──哥布林在大白天,就成群攻击人? 而且还是攻击武装过的冒险者──就算状况对他们再有利,就算是奇袭。 这有可能吗? 最重要的是那些狼群(wolfpack)。 若只有哥布林也还罢了。那么多坐骑,以及足以维持这些坐骑的资源。 ──他们势必拥有这些。 粮食、住处、装备、娱乐──娱乐。 他们是基于这个目的才攻击船只? 就在森人之乡的外围。为了什么才准备这些。 为了什么?在图谋什么? 哥布林杀手不止一次,而是两次、三次,一再嚼烂叶子。 思绪毫无脉络地接连浮现,又像泡沫般破裂消失。 就在这时。 「给我起来!你们这些家伙,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瑟瑟吹过的风声中,一道典雅的嗓音喝问他们。 哥布林杀手反射性地握紧剑,跳了起来。 此时却有一柄黑曜石刀刃指向他面前。 哥布林杀手以嫌麻烦到了极点似的模样,抬头看看这把石器大刀的主人。 这名威风地站在架高的地板上,掀开蚊帐、背负著地平线上阳光的来者是──…… 「森人吗。」 「正是。这里可是我们的领域。」 以高姿态说出这句话的,是一位年轻又美貌的──森人全都如此──森人战士。 他身穿皮甲,手上拿著大弓,腰间挂著箭筒,里头装著有木芽箭头的箭。 最醒目的是保护额头的头盔。这名森人戴著以真银(mithril)所制的闪亮头盔。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盯著哥布林杀手,打量了好一会儿,狐疑地皱起眉头: 「……你拿这种剑有办法好好战斗?」 「对付哥布林的话。」 哥布林杀手答得若无其事。 森人尖锐的视线从他那不长不短的剑,移向小小的圆盾、脏污的皮甲,以及廉价的铁盔。 「怎么,你是蛮族的战士?还加上矿人……」 「……也有蜥蜴人在吶。」 蜥蜴僧侣缓缓起身,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才刚被拍醒的矿人道士毫不掩饰不悦的心情,坐在他身旁。 睡著时被森人偷袭,对矿人而言是足以羞愤至死的奇耻大辱。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依序看了看三人,似乎大致猜到他们的来历。 「冒险者之类的吗……」 「就是这类。」 「……啊啊,昨天和那些哥布林战斗的就是你们吧。」 哥布林杀手上下轻晃他那脏污的铁盔。 「这样啊。」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尖锐地眯起眼,重新握好石刀。 「你们击溃的残兵败将,已经被我们清理乾净了。」 听到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这么说,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让疾病蔓延整个巢穴的计画已经失败。但逃走的小鬼死了,也许应该当成好事。 见他态度不逊,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加重语气: 「……我有话要问你们。」 「什么话。」 「插在那些小鬼身上的箭,为我们同胞所用。」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说完,单手扔出这枝箭。 树芽箭头的箭……曾经是。 然而这枝被小鬼的血染成红褐色的箭矢,箭头已经松动,行将脱落。 「但那丫头不可能会射这种难看的箭。」 「……」 「回答我,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要是太过分……」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对看一眼,耸了耸肩。 「是那个想用自己的英勇事迹代替情书的家伙?」 「就是那位还让心上人协助修改的仁兄吶。」 「……什!?」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显然退缩了。 他往握刀的手灌注力道,彷佛随时都有可能高举劈下。 高贵的森人那白皙的皮肤转眼间染红,连连颤抖。 「你、你这家伙──不,你们这些家伙,是从哪、听来这……!」 「要找她的话。」 哥布林杀手难得语带叹息。 「不就躺在那吗。」 「唔……!」 下一瞬间,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反射性地跳了起来。 「星风之女啊,你在吗!」 他轻而易举地跳过数间(注4:日本古时度量衡单位,一间为六尺,约一点八公尺。)之远,去到另一间避难所前,毫不迟疑地揭开蚊帐。 「哪位?」 「咦?」 「……啊。」 随即表情一僵。 里头有三名女子。 她们听见外面的吵闹声,正急急忙忙整理起仪容。 三种共六只眼睛,看到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当场瞪大。 当然这是在冒险途中,她们不会犯下特地换上睡衣睡觉的愚蠢错误。 但这也不表示自己刚睡醒的模样被陌生人看见,就会毫不放在心上。 再说还有一件事。 缩在地板角落的一整团毯子,扭动了几下。 「……做什么啦?不是才刚早上吗……」 妖精弓手猫也似的打了个大呵欠,从毯子里慢条斯理地爬出来。 她用力揉揉双眼,搔了搔乱糟糟的头发,以狐疑的表情环顾四周。 「咦,哥哥?怎么,你来接我吗?」 「……」 女神官一脸要哭的表情,牧牛妹脸颊抽动,柜台小姐面露笑容。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吞了吞口水。 接著就像被他这个动作挑动似的,几名女性高分贝的尖叫回荡在四周,让他急忙跳开。 「……护卫辛苦了。」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落地后,清了清嗓子。 「有劳几位送我小姨子来。我会叫人准备盘缠,愿诸君回程一路顺风。」 「哥哥,他们是我的同伴啦。」 被从避难所探头的妖精弓手一瞪,戴闪亮头盔的森人优雅地耸了耸肩。 「……所~以我才说森人实在是……」 看来矿人道士总算还有点分寸,知道要把「惹人嫌」这几个字给吞下去。 § 「不好意思,才踏上旅途没多久,又把你叫回来。」 「会吗?不过你想想,我们不是已经好几年没碰面了?好久不见了,哥哥。」 「……你变得浑身凡人味了啊。」 妖精弓手雀跃地摆动一双长腿走在森林里,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在她身旁皱起眉头。 小姨子自由奔放的态度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真正的原因,多半还是在于他得处在被人从背后瞪著的状态下带路。 他承受三名女性带刺的视线,蜥蜴僧侣说了句「感同身受」,吐出舌头。 「贫僧的故乡也相当不错,但森人居所又是一番鬼斧神工吶。」 「毕竟是从神代就化育至今。命定之人(mortal)即使进得来,也回不去。」 他会说得如此得意,相信其来有自。眼前的光景呈现出一副绿色迷宫似的样貌。 藤蔓复杂交缠,巨树挡住去向,不成道路的小径想必连野兽也过不去,还有绊脚的草丛。 冒险者就罢了,对这次同行的柜台小姐与牧牛妹而言,是相当艰辛的行程。 但一行人仍轻而易举地往深处行进,没有别的原因,全仰赖这位森人的善意。 这也是她们瞪归瞪,却不出口抱怨的理由之一。 「但,」戴闪亮头盔的森人以怀疑的眼光,回头看向背后。 「我万万没想到,时有耳闻的欧尔克博格,会是你这样的人物。」 「我也不清楚别人怎么看。」 听哥布林杀手答得若无其事,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哼了一声。 「你这口气不太中听啊。」 「比起这个,那些哥布林怎么回事。」 「区区哥布林,又没什么好稀奇。」 戴著闪亮头盔的森人说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变多,也有些时候变少。 「毕竟最近天气热啊。这类生物一旦热起来,不本来就会冒出一大堆?」 「最近。」 「差不多这十年吧。从前阵子闹魔神的时候,就是那样了。」 哥布林杀手短短应了声「是吗」,又说:「前阵子,吗。」 「只要不是在军队背后盖起堡垒之类的大事,犯不著为了哥布林大惊小怪。」 「别装模作样,老实说你忙婚礼没空处理不就得了?」 听到表妹这么说,他板起脸孔:「小孩子别插嘴。」 妖精弓手嘟起嘴回了句「我才不是小孩子」,但看她摆动的长耳朵就知道心情很好。 从团队后头跟上的女神官,也意思意思地稍微压低音量: 「……果然,众森人们都不把哥布林放在心上吗。」 柜台小姐一瞬间像是在说「连你也这样?」地轻轻眨眼。 「从最先在意的是这点看来,您也许还是思考一下自己所受的影响比较好喔。」 「唉唷,欸嘿嘿……」 见女神官害臊地搔著脸傻笑应付,柜台小姐「伤脑筋」地小声埋怨。 「不过您也没说错,即使是森人冒险者,刚离开森林时大多都是那样。」 柜台小姐补充道,并非没有危机意识,而是程度问题。 哥布林只有凡人小孩程度的智慧与力气,属于最弱的怪物,这点是纯粹的事实。 对森人而言,真正的威胁来自更可怕、更强大的物种。 「毕竟是从一群实际见证过的人口中听来的嘛。」 「……?听什么?」 「诸神之战。」 女神官忍不住啊一声惊呼,赶紧按住嘴巴。以森人的长寿,并非不可能。 那一切都是早在骰子掷出前的故事。连传承下来的神话都只有含糊提过的部分。 「因为魔神、龙、邪神、魔王等等来自另一个次元的某某威胁,真的多不胜数。」 相较之下,不断冒出的小鬼,对森人而言八成只和害虫害兽差不多。 偶尔运气不好的人就会死。那些注定只有短暂寿命的人,早死晚死,终究还算在误差范围内。 相较之下,十年、百年,又或者是千年一度的大灭绝,才真正可怕。 「反正哥布林总是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啊。」 牧牛妹这声不经意的感叹,让柜台小姐回了句「是的」。 女神官也露出难以言喻的模样,目光忧郁地低垂。 没什么大不了──关于哥布林出现这档事,并不值得一提。 「说得也是。」 语气轻描淡写的她,忍不住转动视线,看向他。 他走在团队前锋的位置,和自己之间隔著好几个人。 她想上前到他身旁说几句话,却又微微迟疑。 「反而有件事,让我比婚礼更在意。」 经过这一剎那的停顿,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已经拋出下个话题。 「啊,你刚说了『更』在意。晚点我要跟姊姊告状。」 妖精弓手被矿人道士白了一眼,要她别胡闹,但她摇摇手敷衍过去。 「『断河之物』最近,似乎来到村子附近了。」 「那是,什么。」 「潜伏在丛林中的古老神物。老一辈告诫我们不可去招惹。」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回答哥布林杀手。 「喔喔?」蜥蜴僧侣发出感叹。「敢问究竟有多古老?」 「无从说起……但从我小时候,大家就已经这么叫了。」 「这么说来,就是三叠纪、石灰纪或白垩纪了啊……」 蜥蜴僧侣念念有词了一会儿后,重重点头。 「唔,有意思。」 「不管怎么说,他栖息的领域和我们不同。本来应该不会随便现身……」 「像我也没看过,只听说有这么回事。」 妖精弓手呣了一声,摆动长耳朵思索起来,然后轻巧地绕到表哥身前。 「真的存在吗?」 「我也看过好几次脚印。爷爷说他年轻时见过本尊的样子。」 「那都多久前的事啦。」 正当妖精弓手哈哈大笑时。 忽然间一阵风婆娑吹过。 青翠的风。清爽的夏季凉风。充满了叶香与草香的风。 在树林间吹个不停的风──的源头。 丛林中空出的,是一处从地上延伸到天际的大空洞……不。 这到底该算有著森林形式的市镇,还是有著市镇形式的森林? 许多树洞往这不知究竟多高多深的巨大天井内凸起,成了他们的住家。 连接树洞的枝叶与藤蔓交缠,形成无数条空中步道。 走在这些通天之路上的,是许多身穿洗练服装的美丽森人。 树木表皮上凸起的细小纹路为这一切加上色彩,树叶婆娑声组成壮丽的乐曲。 这座层层叠叠、直贯天地的市镇,简直是一栋摩天楼(skyscraper)。 「……哇、啊……」 牧牛妹眼神发亮,连连眨眼,发出赞叹。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光景──一幅从未想过能在有生之年见到的光景。 是儿时玩伴说起想当冒险者时,心中描绘的光景。 一步一步往前进,来到他身旁一看,前方就是呈螺旋状绕行在市镇外围的回廊。 她忍不住就要往前探出身子,他说声「危险」挡住了她。 「会掉下去。」 「啊、嗯。可是你看,好厉害喔,这个……!」 哥布林杀手抓著牧牛妹的手臂不放,只短短答了声:「嗯。」 牧牛妹不满地鼓起脸颊,可是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她在他的支撑下,放眼望向森人之村,想把眼前的绝景深深烙印在脑海。 「还颇有一套的嘛。」 「甚是。贫僧的故里也位于丛林间,作风却又大不相同。」 矿人──出于不认输──悻悻然捻著胡须,抬头朝戴闪亮头盔的森人一瞥。 「……这都没加工过吧?」 「当然了,矿人。这是精灵为我们准备的。」 「哈啊~真行。自己都不会动手喔?」 团队其他成员的反应,相信也不出所料。 妖精弓手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部,用手肘轻轻顶了顶双手紧握锡杖的女神官。 「怎么样,厉害吧?」 「是,真的好厉害!」 妖精弓手慧黠地闭起一只眼睛,女神官脸颊发热地点点头。 「原来这世上有这么棒的地方。」 「呵呵呵呵,那当然。那当然啰……!」 妖精弓手极力挺起平坦的胸部,说得十分自豪,柜台小姐嘻嘻一笑。 「确实,虽说都城也很不得了──……」 凡人的都城固然壮丽,不过光是完工所花的时间就无法相提并论。 此处并非出自人为。由大自然完成的事物,实实在在就是鬼斧神工。 妖精弓手踩著鸟儿行进似的小跑步,跳到最前排去。 当她张开嘴唇,纺出的是带有歌唱般旋律的森人语言。 「在良天与长夜,一个太阳与两个月亮之下,星风之女敬告同胞!」 她张开双手,转过身来,绑起的头发就像彗星似的尾巴一扫。 「欢迎来到我的故乡!」 那是一种媲美百花怒放的笑容。 § 穿过树枝交缠得像是精编而成的回廊,抵达一处巨大榉木树洞,就是一行人的客房。 钻过有如门帘般垂下的藤蔓,里头是间宽阔的起居室。 室内铺有长苔地毯,还有成排状似树木节眼突出而成的桌椅。 窗户上贴著薄得接近透明的树叶,让午后阳光柔和而温暖地透进室内。 四处可见的藤蔓帘幕另一头,想必就是寝室。 唯一由人加工的装饰,就只有用天露之丝织成的森人壁毡。 图案纤细又流利,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从神代持续至今的许多故事。 相信这不像凡人那样描绘口耳相传下来的传说,而是描绘森人实际见证过的历史。 即使室内当然没有暖炉,但树木本身的温暖与风,都不会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 而且更令人舒畅的是,整间房间都飘著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木头芬芳。 牧牛妹把这些芬芳深深吸进胸中,再缓缓吐出,完成一次深呼吸。 「好厉害喔,这个!我都只听人家说过。」 总觉得穿著粗犷的牛皮靴子踏进来,实在过意不去。 她以压低脚步声似的步伐,轻轻走了一步,再一步。 而她走向的椅子上,长出了香菇的蕈伞做为坐垫。 牧牛妹想到这地方就像童话故事一般,不由得眉开眼笑,静静坐下。 柔软的触感服贴地包覆她的屁股。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嗯,这个……好好喔。」 「呃,那、我、我也来……!」 女神官忐忑地双手握住锡杖,也坐到椅子上试试。 香菇坐垫以弹力支撑住了她轻巧的身躯。 「哇!哇!」 她就像名年幼的少女连连赞叹,让柜台小姐看得露出微笑。 这名少女虽然最年少,却一直很拚命。能开心玩闹的时候,最好还是玩个够。 「我也曾经和森人冒险者有来往,不过受到邀请还是第一次呢。」 柜台小姐津津有味地往室内四处打量,手轻轻摸向墙上的壁毡。 半森人(half elf)的英雄和同伴们一起为了龙枪而战。是战记中的一幕吗? 「请问……这是怎么编的呢?一样是请精灵帮忙制作的?」 「不是制作,但你的推测也不算错。」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殷勤地回答这位富有才智的凡人女子。 「一切都是森林出于善意改变形体,帮助我们。」 「人们总说要盖坚固的房屋就找矿人,要盖舒适的家就找圃人(rare),要盖堡垒就交给蜥蜴人,不过……」 蜥蜴僧侣兴味盎然地踩著青苔地毯,甩动尾巴。 即使拖著又长又重的尾巴行进,也不会留下痕迹,让他放下心中大石似的松了口气。 「这可真是──了不起。森人的住家也深具意趣吶。」 「能让龙之子这么说,著实令人感谢。」 说著,戴闪亮头盔的森人以优美的动作行了个礼。 也许是出于对这虽然凶猛却又以古物为尊、遵循自然之理的蜥蜴人所抱持的敬意。 「因为有庆典要办,地方是急就章整理出来的,我想不免有些见笑……」 他说到这,妖精弓手毫不留情地从旁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肚子,半翻白眼瞪著他。 「哥哥,你这话就俗气了。」 「唔……」 「虽然你说急就章,反正一定花了好几个月吧。」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跨过青苔,落向椅子。 彷佛在主张窗边最好的位子是她的,稳稳坐到晃动的香菇上。 看她坐没坐相,一副随时都要把脚甩出来的模样,她的表哥皱起眉头说了句「没规矩」。 「要是被她看见,你可又会被念得很惨啰?」 「你们听见了吗?哥哥直接用『她』称呼姊姊耶,已经当自己老婆了。」 妖精弓手发出铃铛滚动似的大笑声,压根不当一回事。 「所以,再来要干么?」 「唔。看你们长途跋涉也累了,已经请人准备好沐浴和午餐。」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忍著头痛似的揉起眉心,保住了森人的矜持。 相信他也已经习惯被这个自由奔放的小姨子牵著鼻子走。 直到数年前,他们算一算已经相处了两千年以上,习惯也是当然的。 「你们呢?」 「我先处理行李。」 哥布林杀手立刻回答。 「哥布林也许会来。」 他同伴们的反应,也不会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忍不住瞪大眼睛,妖精弓手一副觉得没救的模样,按住额头、仰天不语。 「……那,我也留下吧。姊姊说不定会过来找我。」 妖精弓手死了心似的笑著挥手,这也已经见怪不怪,其他几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既然这样,咱们就趁小姑娘们洗澡的时候填一填肚子吧。」 「这主意不错,术师兄。」 「咦,可以吗?」 柜台小姐眨了眨眼。 想来她经常照顾冒险者,但受冒险者关照的机会应该很少。 她难得显得慌张,不太习惯地露出微妙表情,彷佛有所顾虑般歪了歪头。 「那个,只有我们几人先享用……」 「要说享用,贫僧等人也是。没什么,想必女性总是希望能先打理仪容。」 「那么,不好意思。就让我们先把汗水跟尘埃冲洗乾净。」 柜台小姐显得过意不去,但仍点了点头,看来她对这个走向倒也没有异议。 女神官离开香菇椅子,小跑步跑向哥布林杀手。 「什么事。」白嫩的指尖,笔直指向他转过来的铁盔。 「请哥布林杀手先生,也要好好吃饭、洗澡喔?」 「嗯。」 他嫌麻烦似的答道,不过女神官似乎心满意足。 她挺起平坦的胸部强而有力地点头,牧牛妹一副没辙的模样,在旁笑看这一幕。 「对了,先跟你说清楚,女生的行李,尤其是换洗衣物不可以乱动喔。」 但仍不忘叮咛两句。 他这个人,有吩咐就会注意,要是不说还真的是个木头人。 「……哪个。」 牧牛妹听出他回答时的语气有些困扰,嗯──一声点头。 「反正我们马上就要拿洗完澡穿的衣服,你要记住是哪一袋。」 「知道了。」 「只不过,不可以看袋子里装了什么喔。」 「……这部分,或许由我以外的人来处理比较好。」 「咦~?」妖精弓手摆动长耳朵在一旁听著,露出贼笑不回答。 交给欧尔克博格来处理会比较「有意思」,这点她已经有了十二分的了解。 「……两千年没变的个性,也不可能短短几年就改掉啊。」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深深叹了口气,结果就有人从下方强而有力地拍了他的背一记。 转头一看,满脸胡子的矿人道士露出像是在说「感同身受」的表情。 「来,带路吧,新郎官。那些小姑娘,最好也赶快让她们洗一洗。」 他意带鼓励地又拍了森人的背一记,以丹田发声呵呵大笑。 「再说咱们和森人不同,没时间惦记那些芝麻小事过活啊。」 § 「那么,你想问的是我们森人不吃肉的理由?」 「对啊。搞不懂为啥非得吃些叶子或水果不可。」 「住在地底的同胞啊,这是损益上的考量。」 「意思是数量问题了?栖息在森林里的野兽数目……喔喔,这香蕉好吃。」 「带鳞的僧侣兄,要不要也试试这道饮料?里头放了西米(树薯粉圆)。」 「噢,树薯的根。贫僧一族也会蒸来吃,这就是这道烤饼乾所用的材料吗。」 「回到刚才的话题。一只野兽长大要花上数年;相较之下,一棵树每年会结很多果实,且一年到头都在结。」 「原来如此……也对,用不著担心剩下多少食物,心情的确会轻松不少。」 「再者我等不会被野兽所食,却又不能离开森林。」 「所以要是一直猎捕野兽当日常三餐,圆环就会瓦解?哈哈~然也然也。」 「因此我们取用叶、草、果、种子。矿人啊,不知这样是否能解开你的疑惑?」 「话是这么说啦。」 矿人道士一脸厌恶,粗野地将手撑在香菇餐桌上拄著脸。 这利用巨树树根外凸空间而形成的大伽蓝,就是森人的餐厅。 里头悬挂著无数装有夜光虫的花蕾来代替灯火,桌上排满了优雅的菜色。 葡萄、香蕉、西米,加了各式各样香草与蔬菜的沙拉,葡萄酒与西米的饮料。 别具风情的大厅气氛,以及饭菜的质与量,即使是矿人道士也找不到地方挑剔。 找是找不到,但…… 「再怎么说也不必吃虫子吧……」 「增加得快,数目又多。更重要的是很好吃啊?」 眼前的大盘子上,装著壳被剥开、煮熟的巨大甲虫。 只要扯下一只脚,泡进果汁(果酱)里一咬,里头的肉就会爽脆地在口中跳动。 的确美味。这点连矿人道士都予以肯定。 对矿人而言,吃这档事极受尊重,重要性仅次于货币宝石与装饰品等财宝。 正因为是矿人,好吃的东西就是好吃,赌上自己的白胡子,绝不可无故否认。 然而……就是有这个然而。 「你想想,是虫子耶?」 「贫僧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够了,所以才说丛林长大的家伙……!」 蜥蜴僧侣连壳带肉大快朵颐,矿人道士瞪了他一眼。 至少别保留虫子的原形,或是调味再咸一点就好了。 实际出菜却再三强调这是以虫子烹煮,而且调味很淡,发挥了食材本来的优点。 在在让人认知到自己吃的东西是虫,让矿人道士失去了食欲。 「啊──真是,算了。既然这样,我乾脆吃这道烤饼乾。」 「喔,术师兄不吃吗?那么贫僧就要走一只脚……」 「蠢材。不管什么食物,矿人才不会从自己的盘子里分出去。」 长鳞片的手伸出,矿人道士拍了一记,把烤饼乾扔进嘴里。 这种点心温润中散发确切的甘甜,据说是森人不外传的菜色。 大概是用了蜂蜜调制吧,营养满分,且怎么吃都不会腻。 矿人啃得胡须上沾满残渣,这时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般停下手。 「我想应该不至于,但这烤饼乾里不会也放了虫吧……」 「这就任凭想像了。」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这句话,让矿人道士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盯著咬到一半的烤饼乾好一会儿,最后豁出去似的塞进嘴里,应声吞下。 蜥蜴僧侣见他这样,用舌头舔了舔鼻尖,严肃地开口: 「不过,城内──森人也是说城内吗?」 「虽然并未用来因应战事,但指族长座镇之处倒也没错。」 「真希望也能向族长请个安吶。」 听蜥蜴僧侣这么说,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嘴角微微一扬。 「各位早已获准觐见。不,造访这座森林的所有人,都相当于身处族长面前。」 「……啊啊。」 蜥蜴僧侣眯起眼,昂起脖子。大树底下的天井很远,夜光虫闪闪发光。 能听见树叶随风摇动的婆娑声。还有水流过树干的声响。 森人除非出于自愿或被杀,否则生命不会结束。 那么倘若自愿接受死亡,又会如何呢…… 「原来如此。」 一切都回归森林之中,回归大自然之中,回归圆环之中。融入其内,合而为一,运行不息。 此处乃族长座镇之处。此处即是族长。 蜥蜴僧侣瞠目结舌,以奇怪的手势合掌,表示敬意。 尽管形式不同,但回归天地循环,对蜥蜴人而言乃是理想的死法之一。 「有幸见识伟大森林之长的末端,贫僧由衷感谢。」 「我们接受。」 森人朝仍拄著脸颊不当一回事的矿人瞥了一眼。 「森林之外会有能够理解的人物,实乃望外之喜。那么,阁下要说的是?」 「没什么,放眼望去,城内的众人似乎都相当忙碌。」 一点儿也不错。 大厅为了举办婚礼而挂上各式各样的编织工艺品,还架设了穿蜘蛛丝为弦的竖琴。 但扣掉为了端菜服务的几名侍女,别说乐师了,根本看不到其他人影。 「果然是忙于婚礼的筹备?」 「不只这样。」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像是要填补话语中断的空档,拿起装了西米白汁的杯子就口。 用鹿角磨成的杯子,本身就已经像是一件艺术品。 「森林里最近不太平静。大家都出去看热闹了。」 「记得您是说『断河之物』对吗?」 「连森人也有对森林不了解的地方?」 矿人一副要还以颜色的表情,坏心眼地笑了。 「那么矿人啊,我倒要问问。」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不改优美笑容,对他说道。 「阁下了解沉眠在地底深处的一切事物吗?」 「……原来如此。」矿人道士低声沉吟。「这可被将了一军。」 「呵呵呵,换作小鬼杀手兄,多半会说都是小鬼干的好事。」 蜥蜴僧侣弄响喉咙,大呼愉快,扯下甲虫的脚送进嘴里。 他发起牢骚说要是有乳酪就没得挑剔了,森人听完附和「就是这点」。 蜥蜴僧侣重重点头。 「唔,所谓乳酪是把牛或羊的奶,据说叫发酵──……」 「不是指这个……他就是那欧尔克博格──小鬼杀手?边境最优秀?」 「然也,然也。」 「看上去,实在不像。」 听戴著闪亮头盔的森人这么说,蜥蜴僧侣转了转眼珠子。 「虽然外貌寒酸或许也包含在内,不知您是指哪一方面?」 「就是我的小姨子黏著他这点。」 戴著闪亮头盔的森人苦涩地笑了,就像哥哥担心年纪小很多的妹妹会有的模样。 「不晓得是像谁……不,没必要含糊其词啊。说穿了就是像我,个性古怪。」 「喔,说得好啊。嗯?喂,新郎官。」 矿人道士重新活过来似的,拿起角杯喝了一大口之后说道。 即使葡萄酒浓度不高,酒就是酒,当然能帮助矿人振作。 「那个叛逆长耳丫头,就没办法让她改一改吗?」 「我们也教过她少女该会的事。编织、乐器、歌唱,还有很多很多。」 「结果却是那样?」 「……足足花了两千年就是了。」 「啊啊……」 这么多年还教成那样?三人面面相觑,叹了口气。 「但怎么说呢……她本性不坏。」 「我当然晓得。」 矿人道士说得格外粗鲁,粗暴地一伸手,扯下甲虫的脚。 他一边抱怨难道就没有盐巴吗,一边咬住,大口将里头的肉吃得汁液飞溅。 他老实不客气地打了个嗝,举起角杯又喝了一大口酒。 「那丫头爱唱反调,所以我看不惯,而且也希望她表现出年纪该有的分寸。可是啊──」 蜥蜴僧侣听著眯起了眼。矿人道士对此似乎感到不是滋味,「哼」了一声。 「只要不扯后腿,咱们就会好好照顾她。新郎官。」 § 嘟、嘟、嘟、嘟。水应声流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瀑布?是瀑布。 但不在地面上流淌。不受阳光曝晒。 透过大树树根直通天际的这些水,是地底的河川,是瀑布。 从伽蓝厅深处下了楼梯,又是一处伽蓝。 历经几千几万星霜的流水削凿,整妥形状的石穴。 石灰岩被水流削凿成了完美的钟乳洞。 洞内林立著媲美丛林的石笋,以及有如枝叶般从天顶下垂的钟乳石。 石造的森林。河水就从这儿流经,瀑布由此下冲,形成了一处又深又暗的湖。 这座湖笼罩著一层淡淡的、薄薄的金绿(绿宝石)色光芒。 湖本身在发光吗?并不是。 是青苔。 长满湖底、像地毯似的青苔,在发光。 「喔、喔喔……」 连话都说不出来,指的就是这种情形。 见到此般有如梦幻国度的光景,牧牛妹连这感想也说不出口,浑身颤抖。 混著湿气的地下寒气,缠上她用毛巾遮住的、平时就晒黑的肢体。 朝背后一瞥,森人侍女替她们收走衣服后正要退下。 牧牛妹不安地看向站在身旁的柜台小姐。 「这、这个,可以进去泡吗?」 「都说是沐浴的地方了,我想应该不要紧啦。」 她似乎见惯这种场面,对于露出自己精心打磨的美貌并不迟疑。 朝周围一瞥后,脚尖点到水,涌泉特有的冰冷立刻刺进肌肤。 柜台小姐不由得嗯的一声叫了出来,女神官见状微微一笑。 「这比在神殿沐浴时用的水要温呢。」 她流畅地从苗条的脚先泡进水中,舒畅地闭上眼睛。 「唔唔,这种事情,还是神职人员比较拿手。」 柜台小姐有点怨怼地发著牢骚,自己也慢慢泡进湖里。 牧牛妹不想被丢下,于是也做好心理准备,豁出去走上前。 「呜、哇……哇……!」 脚底传来柔软的青苔触感。本以为会滑,没想到反而牢牢支撑住双脚。 一泡之下,发现起初觉得冰冷的水也很快就习惯,反而觉得舒畅。 这样大概没问题。 「……呼啊。」 牧牛妹不由得发出松懈的叹息声,当场红了脸。 朝其他两人一瞥,发现她们的模样也大同小异,这才放下心。 「的确,似乎比井水温暖。这是为什么呢?」 「以前是听说过地底有火河流过之类的说法。」 这会是原因吗?女神官歪了歪头。换作妖精弓手或矿人道士,应该会比较清楚。 「好厉害喔,当冒险者的……平常都会来这样的地方吧?」 「倒也没这么平常。」 听牧牛妹这么说,女神官表情复杂地笑了。 洞窟、遗迹、遗迹、遗迹、洞窟、洞窟、遗迹、洞窟…… 回想起来,记忆中的冒险所在,大半都是洞窟或遗迹。 而探访过的遗迹全都被烧毁,或是遭到爆破、被灌进毒气…… 「……嗯,并不是说平常都会来,嗯。」 她在平坦的胸中暗自发誓,以后要请哥布林杀手先生多节制点。 「实际上,就有不少人是想探索秘境秘宝之类的东西,才当冒险者的喔。」 柜台小姐在一旁听著两人的对话,轻轻按住绑起的头发,小心不沾到水。 「毕竟居无定所的遗迹盗匪,和好歹有在当冒险者的人,信用就不一样。」 「啊啊,我懂我懂,这我很清楚。」 牧牛妹用力点头,短发上微微沾到的水珠因此洒落。 「偶尔会有人来牧场希望分一点食物,但自称只是普通旅行者真的有点可怕。」 牧牛妹连连摇手,说就算有人要求借宿,又哪敢让他们住下来。 「虽然白瓷等级也有点可怕就是了。啊啊,如果是行旅的神官就又还好。」 「而且我也,已经是钢铁等级了。」 女神官的话中微微透出的自负,让柜台小姐加深了笑容。 稚气未脱──但好歹已经十六岁──的少女,手按平坦的胸口。 彷佛那块钢铁识别牌就在那儿摇动似的。 她前阵子才刚通过升级审查,升上第八阶。 「冒险者……冒险者啊。小时候常常会想呢……」 牧牛妹同样看著女神官,轻声说出这句话。 「还是有所向往吗?」 柜台小姐歪了歪头。从钟乳石滴下的水,在水面掀起新的涟漪。 「没有啦,喏?我是……呃,那个,不是想当冒险者。」 「啊啊。」 见牧牛妹难为情地摇手,在水面荡出波纹,柜台小姐会意地点了点头。 「公主?」 「别说出来嘛。」 「还是,想当新娘子?」 「不要逼我说啦。」 牧牛妹只说到这,就像要遮住泛红的脸颊,把鼻子以下的部分泡进水里。 吐著泡泡却又不说话的她,果然是这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模样。 接下来好一会儿,只听见地下洞穴中流动的大河所发出的低沉水声。 仔细想想,任谁都是一样。 男孩子向往成为勇者、骑士、屠龙者、冒险者之类的人,而女孩子也会作梦。 公主、巫女、美丽的新娘、妖精乡,幻想某天会有人来迎接自己。 虽然到头来,向往终究是向往,梦想终归是梦想…… 「……可是。」 女神官水滴般的喃喃自语,就像涟漪般荡开。 「新娘子,真的好好喔。」 § 「都能开店了。」 哥布林杀手把行李分完,搬进各人的房间,气也不喘一下地说出这句话。 「咦?」忍不住惊呼出声的是妖精弓手。 坐在散乱的各式布料堆里的她瞪大眼睛。 她正打量著这些呈逆三角形或碗型的布片,「喔喔」地感叹著。 「对不起,我还没整理完。」 「毕竟你们叫我别碰。」 妖精弓手说得毫无歉意,哥布林杀手的回应也很冷淡。 他非常守规矩,对女性们的私人衣物碰也不碰,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取而代之地,哥布林杀手一如往常默默解开其他行李,送进各人房间。 起初把这些工作全都塞给他、自己坐在椅子上偷懒的妖精弓手,想必也过意不去吧。 她表示说要帮忙,结果就是这副惨状。 「大家回来前要收拾好。」 「……好啦,我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完全不看这边一眼的态度,让妖精弓手噘起嘴唇。 不过她好歹知道是自己弄乱的,虽然不甘不愿,还是乖乖摺起内衣裤。 「不过真的好大喔,这个,连头都装得下吧?」 「别叫我看。别摊开。」 「我有在动手喔。」 妖精弓手说著,以轻巧的动作站起。 「怎么了。」 「东西我会收拾,可是想喝个饮料。」 「是吗。」 她将哥布林杀手的应声视为同意,就这么走向厨房。 边发出「哼~?」的一声,边随手翻找置物架──一样是树洞。 「我说欧尔克博格。」 妖精弓手轻轻摇动长耳朵,转向背后: 「要不要我顺便泡个茶给你喝?就试试看。」 「有得喝我就喝。」 哥布林杀手对这句暗藏风险的话也不为所动。 妖精弓手不甚满意地又「哼~?」了一声,匆匆忙忙开始准备泡茶。 首先随手选些香草与药草,用黑曜石小刀粗略地切碎。 然后用目测大概估个量,倒进凿穿橡实做成的杯子,再往上头注水。 水壶是以真银特制,随时都能保持冰冷。 矿人以铁为仆,以真银为友,但森人也并非没有冶金技术。 从土块发现的事物,同样属于自然的一部分。 若借用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说法,就是「它们自己改变形状来配合我们」。 实际上,冷泡茶很费时,但在这里另当别论。 即使不是术师,只要森人小小许个愿,万物就会随之变异。 妖精弓手竖起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圆,杯里的水已经有了颜色。 她将杯子递向席地而坐、摊开自己行李的哥布林杀手。 「味道不保证就是了。」 「嗯。」 他接过杯子,就这么从头盔缝隙间喝了一口茶。 「不是毒就无所谓。」 「你这不算赞美吧?」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哥布林杀手说得平淡。「也没打算赞美你。」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坐到椅子上荡著双脚。 也不管香菇坐垫变形,喝了一口茶。 「哎呀真好喝。」 妖精弓手眨眨眼睛,笑吟吟地露出猫一般的笑容。 「那,欧尔克博格在做什么?」 仔细一看,哥布林杀手坐在地上,正在处理皮革。 他拿出皮绳,三条绑成一条,似乎是在做绳索。 手指复杂地动著,将绳索揉合,妖精弓手下了椅子,从他身后凑过去看。 对于她这种不安分动来动去的忙碌样,他已经习以为常。 「你还记得小鬼英雄(goblin champion)吗。」 「……啊啊。」 哥布林杀手说得不以为意,妖精弓手却用力皱起了眉。 她根本不想想起。 那个时候,在水之都地下展开的一战与惨痛的败北,是她最讨厌的记忆之一。 「不就是一年前那个?我哪可能忘记。至少两百年忘不了。」 「这是为了因应那种对手或小鬼骑兵,想出来的手段。」 「哼嗯……」 哥布林杀手以机械般的动作,用力拉紧绳索。 大概是因为由三根皮绳编成,感觉没这么容易扯断。 「你说手段,可是这也就是绳索吧。」 「只把一头绑上石头。」 然而这绳索异样地长,一旦完成,大概会有几十呎。 对冒险者而言,绳索或钩索是必需品,但应该用不著这样的量。 ……虽然他默默编著皮绳的模样,终究不像个冒险者。 「……这么占空间的东西,亏你会想做。」 「因为没在卖。」 「我不是指这个。」 妖精弓手叹著气说出的调侃,仍换来正经的答案,让她又叹了口气。 「换作是我啊。」 妖精弓手从哥布林杀手手上抢走皮绳。 顺便从矿人道士的行李借来两个投石索用的石弹。 然后迅速将石弹绑在绳索两端。 「差不多就这样吧!」 「……这是什么。」 她不回答,而是将手指绕在绳索正中央,食指画圈。 绑在两端的小石子,立刻被反作用力带得画出大大的弧线,在空中碰出声响。 「你看,这样不就会喀啦喀啦响吗?」 「响了又如何。」 「开心!」 「……唔。」 哥布林杀手转过铁盔,把石子紧紧绑在皮绳一端。 他手从绳结上微微滑开,转动石子,检查状况。 似乎试得满意,他开始把绳子一圈圈缠在石子上收妥。 「就做个几条吧。我听过类似的东西。」 「太棒啦!那再给我一条,一条就好!」 「你刚做的就够了吧。」 「我想要你另外做!」 「是无所谓。」 不知是否因为妖精弓手自得其乐、闹得很开心。 也或许是因为回到久违的故乡,有所松懈。 这时发生了平常的她不可能会遇见的事态。 咳。 直到这位清了清嗓子的人站到房门前,她都完全没察觉。 「……这房间都弄成什么样子了。」 不用说也知道,这位连责怪的声音都像在歌唱的人物,有著竹叶般的长耳朵。 来人顶著洒满星辰的银河似的长发,双眼是金色──是女性,而且一眼就看得出身分高贵。 穿著银丝礼服的肢体白皙而纤细,结实且修长。 但从衣服内侧往上挤压的胸脯,却宛如丰穰的象徵。 会说连绘画都画不出她的美,多半不是画师功力问题,而是根本无从想像。 看到这位以花冠妆点秀发的森林公主脸上文静的表情,妖精弓手跳了起来。 「哇、哇、哇、哇、哇!?姊、姊姊!?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他们说你特地回来祝贺,我才想打个招呼……」 「没有啦,哈哈……这、这是,你也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带了这么多淫秽的内衣裤……」 啊,姊姊知道内衣裤啊?森人不会漏听她这句喃喃自语。 「知道又怎么样?」听她这么问,妖精弓手喉咙发出「咿!」的一声 。 「呃、呃,这些,是朋友的喔?」 「那岂不就更糟糕了?竟然擅自翻别人的行李。」 「咦咦……」 真要说起来,你喔──一旦如此起了头,叙事诗般的话语便接连纺出。 皮肤粗糙。头发也很乱。知道节制吗?有在保养吗? 况且冒险者这种职业明明那么危险,你又心浮气躁,要不要紧啊? 问你有没有避开奇怪的委托,你却回说接错了委托。 要知道凡人若玩起阴谋,在四方世界连恶魔(demon)也不是对手。 我说过多少次,要你先好好听人说话,想清楚了再行动对吧。 过了一会儿,这位连对妹妹说教也无比优雅、戴花冠的森林公主,微微端正了姿势。 「抱歉对您如此失礼。」 「……」 哥布林杀手一时间什么话也没说。 他将铁盔朝向戴花冠的森林公主,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低声回了句:「不会。」 眼看妖精弓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再度开始收拾内衣裤,戴花冠的森林公主也轻舒一口气。 「那么……您就是?」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眯起眼睛,双颊渐缓,加深了笑意。 「欧尔克博格,对吧。」 「她这么叫我。」 啊啊,果然。她双手一拍。 「与诗歌中听到的形象,果然相当不同呢。」 「诗歌是诗歌。」哥布林杀手摇摇头。「我是我。」 「哎呀……」 嘻嘻。铃铛滚动似的笑声。和妖精弓手的笑声很像。 「舍妹平时承蒙照顾了。她有没有给您添麻烦呢?」 哥布林杀手「唔」地沉吟一声,视线在铁盔下转动。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沮丧地垂下。 「不会。」他说,缓缓摇头。 「总是多亏她帮忙。」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猛然竖起。 「如果有其他本领高强的猎兵、猎人或斥候(scout),还请别客气,尽管丢下舍妹喔。」 「不只是本领的问题──……」 哥布林杀手说到一半,忽然定住不动。 「嗯?」妖精弓手歪了歪头。他很少会有这种反应。 「欧尔克博格,怎么啦?」 「啊啊,没什么。」 嗯嗯嗯?妖精弓手更加沉吟起来,看往他铁盔所朝的方向。 不远处有一名侍女──当然是森人──正跪地等候。 她彷佛把半个身体藏在影子里,头发也只有半边留长。 「啊啊,她是……」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以欲言又止的表情含糊其词。 「我知道。」 他淡淡的这句话,让森人侍女全身一震。 哥布林杀手站起,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向她。 「啊,等等,欧尔克博格?」 他对妖精弓手的制止充耳不闻,一路走到侍女身前。 然后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让两人的眼睛来到一样的高度。 「都杀了。」 侍女以颤动的眼眸看向他。哥布林杀手朝她点点头,又说了一次: 「那些家伙,已经杀光了。」 听见这句话,侍女的左眼泫然流出一行清泪。 发丝摆动,露出先前遮住的右脸颊。那葡萄般的肿痕,已经消失无踪。 她,曾经是冒险者。 § 「是吗。救了她的,果然是那个人?」 平稳的微风吹起,抚过妖精弓手的头发。森林的风。是故乡的风。 妖精弓手小小的胸口吸满了这些空气,回答姊姊: 「也不是欧尔克博格一个人救的。」 「是啊,我当然知道。」 客房里的一扇门,通往露台。 藤蔓撑住向外突出的枝叶,形成了踏脚处。 这种森人特有的样式自不用说,更值得一提的是眼前的景观。 森人之村,就存在于这巨大天井般的树海空白地带。 而这露台能够一眼望尽这一切,能够感受到在这整个空间中翻腾的风。 妖精弓手也是森人的公主,但她先前都不知道有这么一间客房。 她们将侍女交给哥布林杀手安抚,而要等侍女哭完,这里就是最好的空间。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按住被风吹动的头发,缓缓转身面向妖精弓手。 「是你救的。你和你的同伴救的。」 「总得小小表现一下才行嘛。」 毕竟当初是任性地要求离开森林。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眯起眼睛,看著发出哼哼两声的妹妹。 她把手肘轻轻放在树藤护栏上,将体重倚了上去。 「这样……不就已经可以了吗?」 「什么可以了?」 「冒险者(克裘卡哈塔利)。」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微微一震。 「不就是替他人做危险的事,又只能领到一点点钱吗?」 「这──是没错啦……」 无从辩解。 即使冒险者的身分得到凡人之王的保证,终究是低贱的行业。 拿起武器钻进地洞,弄得浑身都是血与泥巴,杀死怪物抢走财宝(hack and sh)。 紧紧相邻的死与青春。 妖精弓手离开故乡这段期间所投身的生活。 「再说,蜥蜴人也还罢了,和矿人寝食与共,我认为实在不妥。」 ──你好歹也是森人之长的女儿吧? 她的言外之意,让妖精弓手皱起了眉头。 真要说起来,这可是森人的公主在从事为凡人跑腿的低贱工作。 何况还是跟矿人并肩…… 妖精弓手也不是不懂姊姊要说的话。 活了两千年,她多少还是学到了些分寸,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情绪化地嚷嚷起来。 「会有不好的传闻──……」 「不会不会,这不可能。」 然而姊姊接著提起的这句话,还是让她忍不住笑了。 古老的诗歌中,也不是没有森人与矿人的爱情故事。但套到她身上可就大错特错。 见妹妹摇著手哈哈大笑,戴花冠的森林公主忧郁地叹了口气。 「……况且,还有他。」 「欧尔克博格?」 「是啊。」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点点头,视线拉向远方。 村子外是一望无尽的丛林。从神代就延续至今的树海、植被。 每当有风吹起,树叶就婆娑作响,鸟儿也随之振翅。 一群淡桃红色的红鹤飞过。夕幕就要下到丛林中。 「我本来以为他是会受诗歌赞颂的那种英雄。」 妖精弓手微微松开了被风吹抚过的唇。 小鬼杀手犀利的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破空划过小鬼王的颈部 噢噢 看啊 那燃烧的刀刃 由真正的银锻造而成 绝不背叛其主 小鬼王的野心终于溃败 美丽的公主被救出 于勇者怀中倚伏 然而 他正是小鬼杀手 既誓言流浪 就不容他觅得归宿 公主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勇者头也不回地迈步 她以瑟瑟吹过的风声为伴奏,吟唱起诗歌。 雄壮的武勋诗。孤身一人与小鬼战斗的边境勇士。 小鬼杀手──哥布林杀手。 这理应豪放威武的诗歌,乘著风唱来,却变为非常寂寥的音色。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摆了摆长耳朵,像是要挥开言语的叶子。 「……看起来,实在不像这么回事。」 「那当然了,诗歌就是诗歌嘛。」 妖精弓手竖起又白又细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圆。 诗歌是诗歌,他是他。 「话是这么说啦,不过真银之剑就未免加油添醋得太过火了。」 看到妹妹嘻嘻笑了几声,戴花冠的森林公主视线低垂。 要是有男人在场,势必会跪伏在地,发誓要为她除去忧伤。 上森人的公主,哪怕只是一举手一投足,都会透出掩饰不住的优美。 「你为什么,和那样的男人在一起?」 「问我为什么,那当然是──」 ──是为什么呢? 哼嗯~?妖精弓手听姊姊问起,陷入了沉思,没规矩地轻轻跳坐到护栏上。 她的一双长脚往外荡啊荡的,让她的姊姊看得瞪大了眼睛。 但妖精弓手不放在心上。两千年就只有这点改不过来,事到如今又何必在意。 ──不过,说实在的,到底是为什么呢? 起初会找上他,哎,就只因为他是剿灭哥布林所需的人手。 加上她又没见过这个类型的凡人,也就产生了兴趣──…… 「他老是只杀哥布林,我才想说得让他好好冒险才行。」 嗯,应该是这样。于是有时去帮忙他剿灭哥布林,有时拉他去冒险。 屈指一数,冒险的次数早就超过十次,不知不觉也已经来往一年以上。 「看著就会觉得不能丢下他不管……而且看不腻?大概吧。就只是这样。」 「……所以你才继续剿灭哥布林?」 「那是偶尔啦,偶尔。」 妖精弓手荡著双腿,忽然间姿势一歪。 她一个后仰踢向空中,像只蝙蝠似的倒立抓住护栏,望向姊姊。 脸上露出猫一般的得意笑容。 「相对地,我们也请他担任冒险的前锋。」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嗓音颤抖,朝客房瞥了一眼。 「……你应该明白吧?」 妖精弓手不改含糊的笑容。改是不改,却又什么也不说。 对于活著这件事已成苦楚的森人而言,那种绝望不需要多说。 「既然知道……」 「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姊姊。」 妖精弓手荡出空翻后落地。 她拍拍双手的尘埃,让风吹动绑起的头发,嗯一声微微点头。 「不管森人,还是凡人。矿人和蜥蜴人也是。大家都一样。不是吗?」 「你,该不会……」 就在戴花冠的森林公主正要提问之际。 一阵像是从地底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响起。 随著这声雷鸣般的吼叫,一部分树海可以看见无数红鹤急忙飞上天空。 无数树木应声折断的声响接连响起,掀起了尘土。 「姊姊,趴下!」 「呀!?」 妖精弓手迅速站到能护住姊姊的位置,手绕到背后,大弓却放在房内。 她啐了一声,但长耳朵瞬间一震,嘴角扬起。 猛然举起右手,下一秒,赤柏松木的大弓已经飞到手上。 「怎么了。」 「真是,别乱扔人家的武器好不好?」 不用回头也知道。 是那个戴著廉价铁盔,身穿脏污皮甲,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的人。 完全武装的哥布林杀手一如往常,若无其事地冲出客房。 「哥布林吗?」 「不知道。」 妖精弓手把他接著扔来的箭筒迅速绑到腰上,长耳朵频频震动。 「从对面传来的……姊姊拜托你了。」 「好。」 哥布林杀手从腰间的杂物袋取出投石索,缠上石弹。 他单膝跪地,往戴花冠的森林公主头上举起小圆盾。 「就这么爬进客房。」 「叫、叫我在地上爬……!?」 「如果是哥布林,也可能朝这边射箭。」 妖精弓手侧目看著哑口无言的姊姊,窃笑几声,飞身上了露台的护栏。 她稳稳调整好姿势,再度跳跃。沿著大树的树干往上奔跑,跳向较粗的树枝。 过程中没弄掉一根枝丫、一片树叶,森人的身手果然有一套。 「……嗯……嗯嗯!?」 接著她瞪大眼睛。因为看见了一样不应该存在的事物。 是只巨大的野兽。 柱子般的脚踩陷大地,粗绳般的尾巴甩出风切声。 背上长出的扇形板子在活动,墙一般的躯干裹在厚实的皮里。 长枪般的角扫断大树,王座般的背部推测至少也有五十呎(约十五公尺)高。 巨兽转动藤蔓般的脖子,张开布满锐利牙齿的双颚。 「moookkeeeeelll!」 「原来如此。」 哥布林杀手在撼动的空气中,从露台瞪著远方的巨兽,开口说道。 「那就是,大象吗。」 「才不是!」 妖精弓手尖叫般吼了回去。 只是话说回来,她此生也是第一次看见他。 但只要是住在这片丛林里的森人,每个人都知道他。 「艾美拉恩图卡(水兽杀手),姆比耶尔姆比耶尔姆比耶尔(背板者),恩格玛莫内内(蛇之大神)!」 也就是──…… 「魔克拉姆边贝(断河之物)……!」 第4章『与巨兽的战斗』 哥布林杀手在榉木中往下跑,和同伴从树根往上跑,几乎是在同时。 团队在森人城前会合后,听见远方传来树木被扫倒的声音,不由得停下脚步。 「现在是什么情形!?」 「一种叫什么来著的怪物在大闹。」 哥布林杀手对大声嚷嚷的矿人道士扔出不成说明的说明,转头看去。 「她们两个呢。」 「啊,是。我请她们先回房间,在里面等候。」 回答的是头发和肌肤都微微带有水气的女神官。 想必是从沐浴场急忙赶来的。 她脸颊发热,手按胸口,按捺呼吸与心悸。 「我想那里大概很安全。」 「错过了吗。」 ──也罢。 哥布林杀手立刻做出这个结论。 相信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比森人的城里更安全。即使绝对安全的地点并不存在。 虽然看不见的确是个难点,但难点本来就多得像座山,再怎么在意也是白搭。 「mbeeeeeenee!」 怪物吵闹的咆哮仍然震耳欲聋,却听不见森人的吆喝声。 尽管背著箭筒的森人战士──猎师──已开始沿著枝叶跳向定位。 「看来是有所顾虑,不敢进攻吶。」 蜥蜴僧侣以甚至显得悠哉的模样,摸著下颚低声道。 「虽不常听说森人擅不擅长打仗,相信也不是全无经验。」 这四方世界,从神代以来,战乱始终不绝。 无论森人多么盼望充满安宁与平稳的循环,都躲不过战事。 面对混沌势力来犯,不曾执起弓箭的森人,少之又少。 「那可是断河之物耶?要是射杀他搞得河川泛滥,可不是开玩笑的。」 妖精弓手知道答案。 她也同样搭起箭微拉弓弦,但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长耳朵频频颤动,听取四周的声响。 「勒拿九头蛇(lernaean hydra)……凡人是这么称呼吧。」 「……?」 女神官睁大眼睛,歪了歪头。 「九头蛇,不是应该有很多头吗……像这样,有好几个……」 「这家伙还年轻。」 明明从我小时候就在了──妖精弓手以严峻的表情咕哝道。 「至少,是尊贵的生物这点不会变。叫什么都一样没办法啦。」 况且连打不打得赢都不晓得。听妖精弓手这么说,女神官神色肃然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得想办法压制他的行动,让他回到森林去才行了对吗。」 这目标听起来是多么困难,多么艰辛…… 但她双手用力握住锡杖,以下定决心的表情说: 「我们好好努力吧!」 有人笑了。是一种忽然松懈下来,心神放松的笑。 蜥蜴僧侣往远方辨识出巨大怪兽的模样,愉悦地说道: 「没想到能获赐吃掉可怕龙之后裔的机会。善哉!」 「……不要吃好不好?」 被妖精弓手半信半疑地一瞪,蜥蜴僧侣正经八百地开了口。 「猎兵小姐,我们马上沿他的颈部跑上去,往他眼睛射箭吧!」 「就说不可以杀他了!」 「那你射个脚或肌腱就不就得了。」矿人道士说。 「……生物也可能不是死于箭伤,是被中箭的事实惊吓而死呀。」 「他的心脏总比跳蚤大吧。」 「但。」 哥布林杀手正视徐徐接近的怪兽,低声说了。 「不论如何,都有必要追上去射箭。」 被扫倒的树木后头,终于露出他那异样的姿态。 以大树般的四只脚稳稳踏住地面,用巨大的尾巴与脖子扫倒树木的灰色巨兽。 似龙(dragon)而非龙。似蜥蜴而非蜥蜴! 目睹据说会与彩虹一起出现的半神半兽,也难怪蜥蜴僧侣会大为感叹。 「噢噢,腕龙(brachiosaurus)或雷龙(brontosaurus),又或者阿拉摩龙(mosaurus)也不过如此……!」 他感动已极地说完对可怕父祖龙的祈祷后,发出吵闹的怪鸟声。 「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 「看,他的背。」哥布林杀手以平静的嗓音,引导众人的视线。 「唔……!」就不知发出这声低呼的,会是团队的谁。 魔克拉姆边贝站立的高度,大约有五十呎。 他的背上长著成排像是鳍的板,每当巨兽使起蛮劲,就会发出唰唰声晃动。 但还不只这样。 背板的缝隙间,有个微小的黑影正摇摇欲坠。 人影硬是攀在背上,拚命挥舞双手,似乎在嚷嚷些什么。 「那是……鞍?」 妖精弓手眨了眨眼,接著就像看到不可能存在的事物一般,瞪大了眼睛。 「──哥布林!?」 正是。 一只哥布林攀著魔克拉姆边贝的背鳍,乱喷骯脏的口水。 妖精弓手记得。 先前在牧场,还有昨天在河上,攻击他们的丑陋生物。 「小鬼骑兵……」 女神官第一次目睹难以置信的事物,不由得嗓音颤抖。 如果是骑灰狼之类的动物,还算可以理解;即使换成马或驴子,尽管会吃惊,相信也不至于害怕。 然而,可是,啊啊。 「这算是……小鬼的……龙骑兵(dragoon)吗?」 「怎么看都不像有在执缰绳。」 哥布林杀手的口气,像是淡淡陈述事实。 「然也,然也。」蜥蜴僧侣表示同意。 「但即使是不通骑术的家伙,要拍马前进倒也不难……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吶。」 「你怎么看?」 「骑手不具任何威胁。只是话说回来……」 蜥蜴僧侣手按下颚,眼珠子一转,深思熟虑地看著魔克拉姆边贝。 「正所谓射将先射马。那么若要射马,按理就该先射将。」 「凡事有备无患。」 哥布林杀手面朝头顶,望向分配给他们的客房露台。 「不论如何,那只哥布林都得杀。没理由放他活命。」 「那,就由我来!」 第一个举手的是妖精弓手。 与轻松语调成反比,她以犀利的视线瞪向跨在魔克拉姆边贝背上的小鬼。 「坦白说,我现在有够火大的。哥布林。昨天也来今天也来,这里可是我家耶!」 哥布林杀手点头。 他点头,同时轻轻拍了妖精弓手的肩膀。森人的长耳朵一震。 「那个叫……什么来著的家伙由我牵制。你们来帮忙。」 「正有此意。」 「当然,当然。」 妖精弓手被拍了肩膀后就这么僵在原地,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则一如往常。 尤其是在这种场面,哥布林杀手的判断……不。 应该说他「会搞出不得了的事」这点,透过这一年的来往,这些成员都已经非常清楚。 他们会把头目的重任,交付在这个奇妙、古怪又另类的冒险者身上,自然有其理由。 「请问,我……」 「准备疗伤。」 女神官畏畏缩缩地发问,哥布林杀手的指挥也毫无滞涩。 「既然杀了会不妙,让他受伤大概也不太妙。」 于是方针决定了。 妖精弓手举弓伺机奇袭,矿人道士手探进装触媒的袋子。 蜥蜴僧侣抓起龙牙准备祈祷,女神官紧握住锡杖,对地母神献上祷告。 哥布林杀手也伸手要去拿自己的装备…… 「喂!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这时一道尖锐的吶喊,像箭一般飞来。 想来他先前都在引导逃至屋外的妇孺避难。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把村子巡过一圈,因紧张与亢奋而冒汗。 「啊,哥哥,没事没事。」 妖精弓手却毫无紧张感地回以傻笑。 「我们很习惯这种状况。」 「但那是……!」 「我的。」哥布林杀手打断他的话头。「我的工作。」 低声补上一句,哥布林杀手抽出剑,手腕一转。 对手是哥布林。 哥布林。 那么答案更不必多说。 「杀哥布林,是我的工作。」 § 树木被扫倒。咆哮声大作。 巨兽顶著利齿横冲直撞,一副要把所见之物杀伐殆尽似的前进,对攀在自己背上的小鬼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若说小鬼的目的就是让巨兽狂暴,那么他的确达成了任务。 然而他似乎还真把巨兽当成自己的坐骑,执著缰绳满口咒骂。 但无论哥布林如何鬼叫,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魔克拉姆边贝并非能被驾驭的存在。 「goo!grrb!」 「mbeeeemmmbe!」 只是话说回来,他对森人之村是一大威胁,这点并没有变。 巨兽逐渐穿过丛林,一步步拉近与村子之间的距离。 ──要是他就这么闯进来! 在树林上飞奔著观望情形的森人们,也无法贸然出手。 顶多只能请求土或树木的精灵,在他的行进路线上构筑路障。 这些路障会被魔克拉姆边贝轻而易举地摧毁,不过仍远比没有要好。 世上恐怕没有森人,敢对神兽拉弓。 照理说没有,但──…… 「嘿、咻……!」 这位自由奔放、以豹一般敏捷的动作疾驰的妖精弓手,就是少数例外。 她在树枝上飞奔,跑过藤蔓,在半空飞跃之际,以优美的动作射出树芽箭。 箭矢咻一声破风而去,却射在魔克拉姆边贝的背鳍上弹开。 「……唔。」 对方的动作比她意料中更快。 森人中的长辈们对这不逊的年轻人发出责难声,妖精弓手嘴里念著失策失策,但并未因此气馁。 她舔了舔嘴唇,一会蹬地一会蹬树皮,转眼加快了速度。 妖精弓手轻而易举地追过灰色巨兽,一口气爬上树,抓住树皮上的苔衣。 「虽然有点不好看,可是……!」 她以单手单脚维持住姿势,以剩下的手抓住弓,用嘴衔箭。 就这么咬紧牙关,拉紧弓弦,放开。 「goorb!?」 一声哀号传来。 树芽箭穿针引线似的穿过背板间的缝隙,精准射穿了小鬼骑兵的眼窝。 哥布林抓住插在右眼的箭,痛得全身僵硬,从巨兽躯干滚落后被一脚踏扁。 从魔克拉姆边贝踏实的脚印中,只能窥见还保有原形的四肢。 「过去你们那边了!」 「唔。」 妖精弓手蹙眉大喊,回答的是蜥蜴僧侣。 他牢牢以双脚踏稳大地,张开双臂,挡在魔克拉姆边贝的去路上。 处在亢奋状态的巨兽从丛林深处直逼而来,他却连一片鳞片、尾巴上的一条肌肉都文风不动。 「这对手没得挑剔。我俩就来比个高下吧。」 蜥蜴人的双颚高高昂起,露出狰狞笑容。 赢了是荣誉,即使在这里落败而死,也能争取到时间。 孰胜孰负都无所谓,那么,唯一该做的就是坚定觉悟向前挺进。 为了同胞,与同为可怕巨龙后裔之敌对峙,再也没几个蜥蜴人能拥有如此殊荣。 善哉! 他将大气深深吸进肺腑,满怀希望地想著死亡。 就和所有蜥蜴人一样,心中不存在比战死更可贵的事物。 因为投身循环不息的生命螺旋中,让灵魂炽烈升华到龙的领域,就是彼之所望。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借用父祖之力,蜥蜴僧侣自身的「龙吼(dragons roar)」,有如吐息(breath)一般迸发。 从肺腑喷出的热风,撼动了大气,往整个世界散播开来。 「mooooobmmbe!」 魔克拉姆边贝也发出咆哮回应。 巨兽以后脚踏稳地面,前脚踱步,眼看就要扑向眼前的蜥蜴人。 他贵为高阶生物,不知是否会害怕蜥蜴僧侣这么渺小的存在。 但不管怎么说,有不逊之徒胆敢向他挑战,的确成功激发了他的敌意。 高高举起的前脚,眼看就要像战锤一般砸向蜥蜴僧侣…… 「『喝吧歌唱吧酒精(spirit),让人作个唱歌跳舞睡觉喝酒的好梦吧』。」 巨兽严重失去平衡,脚下踉跄。 闷响中踏得泥水飞溅的重重一脚,落在蜥蜴僧侣前方大老远处。 「哎呀。唔,这样一来──」 「平手啦平手。这样算可以吧?」 是「酩酊(drunk)」。 矿人道士不知何时已来到蜥蜴僧侣身旁,一手拿著酒瓶施展了法术。 哪怕身处森人之村、森人的领域,酒精终究和矿人是老交情,和神也是。 「mokeeeekekele……」 魔克拉姆边贝被酒精喷个正著,摇摇晃晃地甩著头。 「不错,有机会喔,啮切丸!」 「好。」 矿人道士大喝几声,在后方──巨树底下待命的哥布林杀手展开行动。 他迅速从杂物袋中掏出一只像蛋的物体,顺势掷出。 「mollllkeeeeel!?!?!?」 颜面上炸开的剧痛,让魔克拉姆边贝在醒转同时痛得弓身大吼。 掺了辣椒与虫的粉末等刺激性物质的催泪粉,一旦挨个正著,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在所难免。 魔克拉姆边贝视野被封住,意识朦胧,自己也不明所以地疯狂挣扎。 他胡乱挥动脖子、角、背板、尾巴的模样,简直像场小型的暴风雨。 要是贸然接近,恐怕下一秒就会被打飞。 「那么,请问我们该怎么做?」 女神官在一旁待命,此时以略显僵硬的表情与嗓音问道。 或许是在紧张吧。哥布林杀手对她窥探神色的视线,似乎也不放在心上。 「已经夺去判断力。」哥布林杀手淡然续道,「接下来才要动手。」 话一说完,他便仰头举起一只手。 「放下。」 「咦,可以吗?不要紧了?」 前方──大树的露台上,牧牛妹战战兢兢地探出头。 「无所谓。」 她半信半疑地点头说知道了,将手伸向散在地板上的东西。 这些东西很占空间,分量又沉,即使平常就透过务农锻炼出好体格,仍相当吃力。 还好有两个人──想到这里,她朝在眼前帮忙的柜台小姐看了一眼。 「那,我搬这边……」 「我负责这边,对吧。那么,喊预备就一起出力。」 「嗯,好。预备……!」 两名女子合力抬起、扔出树屋外的,应该说是一大团绳子。 先前哥布林杀手编成的那一大捆皮绳。 掉在地面的这些绳索甩出波浪状,彷佛生物似的翻腾了一番。 「呀!」 女神官吓得忍不住跳开,但哥布林杀手不理她,抓起整团绳索的边缘。 「你在那等著。」 「还好吗?」上头传来关心的声音,他挥手要她退开,随后把绳索扛到肩上。 蜥蜴僧侣拿起垂下的末端,「唔」了一声,看得兴味盎然。 「所以,就是要把这个?」 「扔到」哥布林杀手说了。「他的脚下。」 「只要扔过去就好?」 「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有理,有理。」 两名战士精准维持距离,敏捷地跑了起来。 「唔喔!」矿人道士往后跳开,「哦──」从上俯瞰的妖精弓手发出感叹声。 一步、两步、三步。 哥布林杀手一口气拉近最后一段距离,随手拋出了绳堆。 而魔克拉姆边贝当然无暇顾及这些绳索。 半神巨兽以他的大脚踩上去,这一踏的冲击带得绳堆舞动。 飞舞的绳索缠住他的脚,延伸出来的无数分支在树木间甩绕,也缠了上去。 「喔喔?」 蜥蜴僧侣看著这情形,想通似的摸著下巴,眼珠子一转。 「这招不错吶。」 「还不知道。」 「可就算置之不理,绳索终究会纠缠住东西吧。」 巨兽在受阻的视野、天旋地转的地面,以及龙的咆哮声中,持续拚命挣扎。 然而愈是挣扎,飞舞的绳头就愈会缠上树木、枝叶或草丛。 即使想挣脱,绑在绳子上的石头也会让摆动情形变得笨重…… 「mbembembembe!?!?」 很快的,极限到了。 魔克拉姆边贝被五花大绑的巨大身躯,终于往旁一歪。 这样一来,就再也站不住。 一旦开始倾斜,之后就是直线通往摔倒。 魔克拉姆边贝在撼动大地的轰隆巨响中,侧身倒了下来。 「……打、打倒了……?」 「虽然只是字面上的倒。」 巨兽震得尘土飞扬,发出无力的叫声。 哥布林杀手转头看向茫然呆站在原地的女神官,她便微微点头。 然后紧抓住锡杖闭上眼,柔声细语地短短唤出地母神名号,祈祷。为了死去的小鬼。 「……可以吗?」 「好的。」女神官点点头。「我马上帮他治疗!」 「拜托了。」 「来,我陪你去。」 矿人道士让酒精在瓶中晃得噗通作响,拍了拍肚子自告奋勇。 「要是他又闹起来,我就再用『酩酊』让他睡著。」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女神官啪哒啪哒地跑过去,矿人道士咚哒咚哒地跟上。 魔克拉姆边贝喉头传来声响,酝酿出危险的气息,但──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当女神官向地母神祈求治疗后,他身上所受的伤势就渐渐痊愈。 神的旨意在此。既然他更接近神而非兽,相信也就能够理解此事。 哥布林杀手侧目看著巨兽渐渐安分下来,踩著大剌剌的脚步前进。 走向被这巨兽踏扁、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可怜的──哥布林的尸骨。 「……唔。」 血肉、内脏与骨头都被踏得稀烂的尸块上,还混著皮甲的残骸。 另外就是虽然折断且碎裂,八成被他当成武器携带的短剑类兵器。 至少不是石器。是铁器……铁制刀刃。可以确定他有管道可以弄到这种好货。 「……刚刚那种圈套,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忽然有个声音对哥布林杀手问起。 「那是捕捉大型猛兽用的老方法。」 就像乘著瑟瑟吹过的风,不知不觉间,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已经出现。 他肩上挂著森人的大弓,胁下抱著用藤蔓编成的一捆绳索。 「只要把绳索扔到脚下,野兽就会自己缠住而绊倒。真没想到你事先就做好了准备。」 「因为我听说了大象的事情。」 「……什么?」 对于来到蹲下的自己身旁的他,哥布林杀手看也不看一眼地说了。 「再过去,还有其他村落吗。森人以外的种族也算。」 「不,没别的村子了。从镇上来的药师之类的访客会留在森林外围。此外,虽然最近很少……」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手按下巴,思索著回答。 「偶尔会有冒险者跑进森林,想取得秘药的药材或兽皮……基本上回不去。」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把手上的铁刀夹进腰带。「……是吗。」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父亲,是村里的猎师。」 哥布林杀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就只是这样。」 没多久,太阳西沉前的最后余晖,从地平线另一头消失。 两个月亮渐渐将朦胧的光,投向丛林之中。 § 会议在延宕。 森人原本就有著悠久的寿命,他们开起会来,又哪有不冗长的道理? 年长者聚集在一起,围坐一圈,在夜光虫的灯光下讨论村子的未来。 神兽魔克拉姆边贝的暴冲(stampede),以及捕捉住他的不逊行为。 邻近区域出现的哥布林群体。哥布林很多,不是世间的常态吗? 他们袭击船只、袭击冒险者的事实。说起来让凡人在森林里胡作非为本来就不是好事。 那么哥布林跨坐在神兽上又怎么说?小鬼有这样的勇气吗? 各种议题都有正反意见碰撞,这样如何,那样又如何,不断累积。 为了避免误解,在此先做个说明。 森人并不愚昧。 森人是极为聪明的种族。放眼整个四方世界,他们的智慧都无与伦比。 正因如此,他们偏好先将所有的可能性与意见都表述一轮。 他们深知所有人都一心一意朝各自的方向猛冲,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在提防小鬼有所图谋之余,倘若这件事是不值一提的虚惊呢? 那么把资源分配到处理那些小鬼上,显然就会产生别的问题。 会是其他不祈祷者(npc)的袭击,还是与凡人之间的纠纷? 答案往往会指向前所未有的威胁。 凡人只看得到石子扔向水面掀起的涟漪,森人的目光却更加深远。 对比连十年后的事都无法考虑的凡人,森人却会神驰百年、千年之后。 所以嘲笑森人缺乏行动力、胆小、愚昧,往往只是凡人的傲慢。 于是搅拌脑汁(brainstorming)的会议开个不停。 妖精弓手敬谢不敏,早就溜了出去。 她吹著夜风,打了个呵欠。 从客房露台跳上一棵大树的树枝,向某处飞奔。 用耳朵享受树叶被微风吹动的声响,想像云朵飘往何方,望著双月与星星的光辉。 这是最适合躺下来享受整个世界的地点之一。 ──反正那家伙的结论早已定了,说再多也是白费工夫。 无论森人的会议结果如何。 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欧尔克博格会往哪去,不用想也知道。 自己本来就是个离开森林的叛逆分子,是个对神兽射箭、不知好歹的年轻人。 没有责任要听从长老会议的结论──吧,应该。大概。 妖精弓手一边顾著明明是夜晚却不知打哪飞来的鸟儿,一边想著这样的念头,笑了出来。 结果…… 「……你(阿达纳)。」 一根枝丫、一片叶子都不曾摇动,就听见一道乐器般的嗓音。 明明并未受到责怪,妖精弓手却慌了手脚,放走了这只脚上绑著短管的鸟。 拍动翅膀飞走的鸟儿,随即钻进做为会议厅的大厅窗户。 「又爬上这种地方(埃拖波尼诺洛可坦诺卡塔姆),没规矩(伊阿纳奇沙夫)。」 「哎呀(阿拉),姊姊还不是爬了上来(伊阿纳由裘雷特波内塔达赛恩)?」 妖精弓手探头般把头往后仰,像只猫似的眯起了眼睛。 上下颠倒的视野中,看见的是裹在丰满肢体上的银丝礼服。 妖精弓手认出姊姊正无声无息地踩著树枝过来,以轻巧的动作起身。 「这样好吗(欧尼依)?不去开会(埃兹卡内迪基阿克)。」 「我都交给爷爷他们了(阿瓦奇赛沙卡莫依纳塔加玛西依乔)。」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露出忧郁的表情,缓缓摇了摇头。 显然她也溜出了会议。 虽说是族长的女儿,也就是森人的公主,但要在会议发言,论年龄还不够。 对森人而言,辈份乃是铁打不动的真理。 正因如此,要评断一位命定者,就会观察此人的行动。 「……你打算动身(依洛姆资其)?」 「这能放著不管吗(欧依赛迪阿内可埃资欧)?」 不知道这句话是针对哥布林,还是针对哥布林杀手。 即使姊姊问了,她多半也只会含糊地笑而不答。 说不定,连妖精弓手自己都不清楚真正所指为何。 「……你明白吗(欧努里埃塔卡乌)?」 正因如此,戴花冠的森林公主才要问。 她不明白妹妹究竟有什么想法,为何当了冒险者。 即使是上森人,也并非就有能力看穿他人心思。 「凡人的寿命(希特尼欧努姆乌雅),很短暂(欧攸尼阿其吉姆)。」 她走在树枝上的脚步毫不摇晃,彷佛自己就是大树的一部分。 令人愈看愈觉得她是绽放在这树上的一朵花。 「会像星星眨眼一样(乌阿米赛提克),转眼就消失(依努欧由卡塔塔玛基索夫)。」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说著,朝夜空闪烁的星星伸出手。 这些闪闪眨动的光芒很遥远,摸不著。那是雨滴的入口。燃烧的风(phlogiston)。 姊姊像是要抓住摸不著的事物,让妹妹看得嘻嘻一笑,自己的手也伸向天空。 「我明白的(欧攸努里埃塔卡乌),姊姊(阿玛赛恩)。」 妖精弓手白嫩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圆。 「所以啊,我会这么想。」 那是如歌唱般的共通语mon)。 森人这种生物,为何如此典雅,如此优美呢? 不,又或许是不被一族的框架绑住、离开了森林的这名女子才这样? 「我不知道他的寿命,是剩五十年、六十年、还是七十年。即使明天就会结束。」 月下,妖精弓手露出了甚至可窥见一丝稚气的幼嫩笑容。 「如果只是这么点时间,我就想说奉陪一下也没关系。」 若要举例,就像小酌一杯醉人的酒。 就像在泡沫般的梦里打打瞌睡。 这是不死(immortal)的上级森人,才拥有的特权。 命定者的人生,正是转眼就会消逝、有如天上星辰般的宝物。 就算伸出手也抓不住。即使抓住,往往也会烫伤。 「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离别很难受的。」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就像要甩开握在掌中的星星那般,朝微笑的妹妹挥手。 「也还好。」 妖精弓手微微撇开了视线。 「没那么严重。」 她说得不当一回事,下一秒,稳稳把脚甩到空中。 还来不及惊讶,她已腾空而起── 「矿人就说过呀。」 才这么想,她又以巧妙的动作抓住树枝,利用反作用力摆荡出弧线。 然后翻了个筋斗回到的位置,是她最喜欢的姊姊身边。 「喝酒的乐趣,也包括了宿醉。」 「……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吧。」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就像夜莺凝视著月亮,眯起眼睛细看自己的宝贝妹妹。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不管我怎么说,你都绝对听不进去。」 「哎呀,姊姊不也是吗?还擅自溜出会议。」 嘻嘻。妖精弓手吐露出小鸟鸣叫似的几声轻笑。 如猫一般眯起的眼睛,贼笑兮兮地窥看姊姊的神色。 「像我就完全搞不懂那种死脑筋又顽固又正经的森人,到底哪里好。」 「……这话由你来说,对吗?」 戴花冠的森林公主教训妹妹似的噘起嘴,微微用力在她额头上一戳。 小时候──超过一千年前,她们就是这样互相嬉戏。 「好痛!」妖精弓手夸张地喊疼之余,忽然想到。 曾几何时,姊姊和自己的身高已经差不了多少。 曾几何时,发现姊姊和表哥之间有著这样的心意。 曾几何时,不再只是姊姊的妹妹,而是想单纯当一个森人。 接著姊姊要结婚了。她将不再是自己的姊姊,而是要成为妻子,成为王后。 追著河面漂流的叶子踏上旅程,明明没过几年。 却觉得离开已有段漫长的岁月,甚至比一千年前的回忆还久。 「你要平安回来……我等你。」 「……嗯。」 妖精弓手轻轻点了点头。 § 「……所以,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脸上写满了不悦,以优雅的动作坐下。 他神话雕像般的容颜显得僵硬,由衷厌烦似的拨开被夜风吹起的头发。 就连这样的动作都很典雅,想必是因为森人这个种族生来如此。 他的眼前──月下的露台上,堆放了许多酒瓶,还有装著炸洋芋的盘子。 「什么把戏?」 而围坐成一圈的几个人之中,矿人道士捻著胡须,理所当然地说了。 「单身时期的最后一个夜晚,和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喝酒,这不是一定要的吗?」 「离婚礼还有好几天,况且现在会议才开到一半。」 「森人的几天根本可以当成误差忽略,再说不管你在不在,会议都开不出个结果啦。」 「受不了,矿人就是这么粗枝大叶。」 「所以我才说森人老在意芝麻小事。」 小心会短命。矿人道士这句玩笑话,似乎让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十分败兴。 看他皱起眉头一脸不愉快,蜥蜴僧侣转了转眼珠子圆场: 「不过,出征前总是要饮酒吧。不如就当成是为我等办的送行会。」 还是说森人没有这样的习俗?听他问起,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回答「有」。 「所以我并非不肯,只是……你们打算动身?」 「当然。」 答得毫不犹豫的,理所当然正是哥布林杀手。 这个戴著廉价铁盔,身穿脏污皮甲,武器片刻不离身的冒险者,明确地点了点头。 「是哥布林。没理由不杀光。」 「那,你打算如何进攻?」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兴致勃勃地发问之余,想润润唇似的用舌头舔了舔。 「假设那些哥布林的巢穴位在丛林里……」 「唔。看走陆路还是水路。」 哥布林杀手双手抱胸,沉吟起来。 「你怎么看。」 「水路之外不作他想。姑且不论猎兵小姐,神官小姐应该受不了这丛林的暑气。」 对于哥布林杀手的问题,蜥蜴僧侣答得甚至没有一丝迟疑。 「地利属于敌方。与其贸然踏破丛林,从河上接近还相对有胜算。」 「问题是木筏。」 哥布林杀手回想起来路说道。 「连挡箭牌也没有,等于送上门去让他们弄沉。」 「要加工,时间也不够吶。」 「那些哥布林已经掌握到我们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敌方做好防范就麻烦了。」 「拙速胜于迟巧。然也然也。」 哥布林杀手与蜥蜴僧侣并肩而坐,迅速拟定策略。 蜥蜴僧侣沉吟几声,扭动长脖子朝向矿人道士,也是常有的事。 「术师兄有什么法子吗?」 「这个嘛。」 吃著炸洋芋当点心的矿人道士舔了舔指尖,手伸进装触媒的袋子。 不知情的人看了,八成作梦也想不到这堆看似破铜烂铁的玩意会是咒术道具。 他就像要摸清楚自己手上有什么牌,在袋子里翻来捣去,一会儿后深深点头。 「顶多只能请风精灵帮忙防弓箭。不巧的是,我和风精处得不好。」 要锻打钢铁,当然会用到地水火风四大元素,但只用风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担心这点小事,就由我来拜托风精(sylph)吧。」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答应下来,矿人道士朝肚子一拍:「那就太感恩了。」 但森人对心情大好的矿人喃喃说了声「难以理解」,看向哥布林杀手。 「……坦白说,我就是没办法相信。」 「相信什么。」 即将成为新郎的森人,似乎也决定参加酒宴,自己拿起酒瓶往角杯倒了一大杯。 「要知道这里可是森人之村啊。那些小鬼会在附近、在这片丛林里弄出个巢穴?」 即使实际追击过小鬼骑兵,也亲眼目睹他们驱使神兽魔克拉姆边贝暴冲,依旧难以置信。 「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们会做这种自不量力的事。」森人发著牢骚。 「嗯。」 哥布林杀手说了。 「我以前也这么想。」 「唔……」 「哥布林虽然笨,但不是傻瓜。他们不会犯傻。但……」 矿人道士帮众人斟了酒,将酒杯一一发下去。 哥布林杀手接过,喝了一口。 「你认为哥布林有聪明到,会把森人当威胁?」 说穿了,这就能解释一切。 不去深思前因后果──只顾把今天出现在眼前的东西吃乾抹净。 要是受到森人攻击,受到冒险者攻击,他们会抵抗,也会逃走。 若情况并非如此,对那群家伙而言就只有一条真理。 『那些傻乎乎的森人活得正悠哉,我们就去袭击抢劫强暴屠杀吧。』 就只是这样。 因为平时就被这些森人搞得很惨。 杀掉是当然的。 强暴是当然的。 对于把自己放在弱者位子上美化动机这点,他们将会竭尽全力。 「不知不觉,村子附近就多了他们的巢穴。家畜、农作物和工具被偷。接著是人。最后是村子。」 「就算贫僧完全没打算夸那些小鬼。」 蜥蜴僧侣从自己的行李之中拿出带来的乳酪,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 他动著巨大的双颚咀嚼,喉头出声吞咽,然后一口气喝光葡萄酒。 「他们的行动力和欲望本身,确实有可观之处。」 「你这是在赞美欲望?」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一问,蜥蜴僧侣便重重点头回答「当然,当然」。 他扬起尾巴打坐,像要说法讲道般大大张开双手。 「归根究柢,何谓欲?」 「我说长鳞片的,还不就是想吃好吃的东西啦、想跟女人上床啦、或是想要钱之类的?」 「嗯。贪是欲,朋友是欲,爱是欲,梦也是欲。事物的善恶只是其次又其次。」 弱肉强食,盛者必衰,适者生存,这当中没有是非可言。蜥蜴僧侣扬起巨大双颚笑了。 「所谓活著,就是欲求想望,因此即便是野草或昆虫,生命都会勇猛地活下去。」 「……」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呼唔」一声,佩服地叹了口气。 「这无非就是森人这个种族所欠缺的。」 「说得对。受不了你们老杵著不动。怎么,是太胖吗?你们是矿人吗?嗯?」 「只是命定者过于汲汲营营罢了。」 「就因为这样,才连讨个老婆都得花上几百年。」 「唔……别提这个。」 森人说得苦涩,蜥蜴僧侣愉悦地朝他吐了吐舌,倒了杯酒。 「来来,敬你一杯。」 「……好。」 森人拿著角杯一仰,脸颊已经泛红。 「说是这么说,你们也了解我小姨子吧。」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已经来往一年……一年半了。」 「那可是她姊姊喔?」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忿忿地将手伸向盘子,抓起一块洋芋来吃,皱起眉头。 「……这很咸啊。」 「贫僧倒是喜欢这个咸度。」 蜥蜴僧侣不当回事,抓起一把洋芋就扔进颚中。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显得不知该如何处理先前萌生的敬意,手拄起脸颊来。 「有其妹必有其姊。我永远不缺烦心事,况且实在不觉得她喜欢我。」 「呵、呵呵。」蜥蜴僧侣把笑声含在双颚内。 「小鬼杀手兄同样身为人弟,可有什么想法?」 「哦?」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脸上露出亲近感涌现的笑容。「你有姊姊?」 「贫僧记得先前曾耳闻过。」 「……很难说。」 哥布林杀手沉声应著,喝了一口酒。 「我总是给姊姊添麻烦。」 「小毛头就该给年长的人添添麻烦。」 矿人道士往空了的酒杯倒进满满的葡萄酒,胡须遍布的脸上露出柔和笑容。 「没啥好放在心上。」 「不行。」 哥布林杀手又喝光一杯酒,缓缓摇了摇头。 「要不是有我,姊姊想必已经去了镇上。」 这样肯定比较好。他说得挣扎,接著又乾了一杯。 矿人道士帮忙倒葡萄酒,哥布林杀手随即灌上一口。 「把姊姊困在村子的,是我。」 「说什么傻话。」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哼了一声,一副不想领教的模样。 「你会过问一年就枯萎的花值多少?落在沙漠的种子有何意义?会估量龙和老鼠的寿命?」 「这是在说啥呢?」 「森人的格言。」 矿人道士津津有味地喝著酒发问,戴闪亮头盔的森人露出一副传授奥秘似的模样。 「无论在哪里、怎么活、是生、是死,全都一样。一样可贵。」 他竖起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圆。动作典雅而优美。 「天地万物,生死一度。不过换个地方,又能让幸福有什么变数?」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是吗。」 「当然是。」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说著深吸一口气。 将充盈在森林中的夜晚气息,毫不遗留地收进胸中。 爱是命运 命运即死 哪怕为少女效劳的骑士 迟早会落入死亡深渊 就连以空龙为友的王子 也将留下心上人而逝 倘若爱上圣女的佣兵 壮志未酬即葬身沙场 那么爱上巫女的国王 亦改变不了别离之时 英勇事迹的落幕 并非人生尾声 因此 这场名为活著的冒险 将持续到命数终止 是恋是爱 孰生孰死 岂能轻言摆脱? 然而 这又有何可惧? 爱是命运 命运即死 「喔喔!」矿人道士赞叹地拍手,蜥蜴僧侣兴味盎然地转了转眼珠子。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朗声吟颂完,似乎觉得难为情,喝了一口角杯的酒。 「所以我要结婚。」 「……但,我给姊姊添了麻烦。」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了。 「甚至没能让她结婚。」 「那么,至少得好好报答她的恩情吶。」 「嗯。」 蜥蜴僧侣拍拍肩膀,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该想的事情很多,该做的事情更是太多。 「我是这么打算。」 间章「在图书馆找到要找的东西的故事」 ──真是,这种事情比较适合知识神的神官来做的说。 存在于律法神殿角落的书库中,妙龄的侍祭以忧郁的表情叹了口气。 毕竟这里的藏书,和对外流通──尽管仍属高级品──的书籍不同。 过往的判例还算客气,扣押后封印的禁书、魔导书、外法之书等等,在里头陈列得琳琅满目。 书架被铁炼封锁的区域也很多,更有不少即使看了书名也一头雾水的书。 然而其中最让侍祭忧郁的理由,在于装订。 简单来说,就是很重。 有豪华的皮封面,也有厚重的铁封面,又或者施加了装饰…… 她必须将如此厚重的书从书架上取出,搬到阅读台上,看完后还得放回去。 这是相当粗重的工作,让她深深觉得应该交给对此熟练的知识神神官。 ──……只是,眼下的情况实在没有办法。 话说回来,这次受到袭击的就是知识神的书库。 她们身心都严重受创,不能再让她们负担更多职务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 「对不起,老是给你添麻烦……」 「哪里,一~点儿也不会!只要您不嫌弃,多少忙我都愿意帮。 」 侍祭明知安分坐在椅子上的上司看不见,仍朝她露出笑容。 ──她都这么拚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剑之圣女。掌理这律法神殿的她,这一年来有了很大的改变。 当然,是往好的方向。 过去的她实在太超然,甚至有点不把自己当人的迹象。 但侍祭知道,她不时又会露出像是走失孩童般的表情。 举例来说,在宁静的夜晚。 负责贴身服侍的侍祭,知道剑之圣女会溜出寝室,就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似的在礼拜堂祈祷。 然而──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所以,敢问情况如何呢?查出什么了吗?」 「如果借用你的说法……」剑之圣女嘻嘻一笑。「就是还一~点儿进展也没有。」 如今她的表情渐趋柔和,像这样开心谈笑的情形也变多了。 这一年来,也不再看到她在夜里祈祷。 如果这些都是拜那位奇怪的冒险者所赐,那么侍祭就非得感谢他不可。 ──只不过,偶尔看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感觉就实在有点…… 「嗯……」 侍祭苦笑时,剑之圣女仍持续进行判读的工作。 右手按著黏土板,左手滑过放在阅读台上的书籍。 她说纸张和墨水的触感差异,让她能靠抚摸读出文字。 这件事本身就非常惊人,但更让侍祭佩服的,是她能够理解那些文字。 常有人以「不想接触可怕的知识」为由,避学古代文字。 他们忌讳文章本身所蕴含的诅咒,或是接触到超乎想像的真相而导致精神崩溃。 虽说读写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技能,但身为一个探索者,这样真的好吗? 要挑起战斗,就非得理解对手不可。 如果是哥布林也还罢了,若碰上魔法师或邪神这样的对手…… 「……啊啊,这个……我有印象。」 剑之圣女忽然发出的声音,让侍祭惊觉回神,抬起头来。 「查出来了吗?」 「是啊。呵呵,不晓得他……究竟如何呢。要是知道,多半派得上用场就是了。」 然而,想必他对此不会感兴趣。 剑之圣女遗憾地沉吟著,阖上沉重的铁封面,轻轻舒了口气。 「说来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准备纸笔,还有信鸽吗?」 「您不会又要写情书吧?」 侍祭苦笑著叮咛一声,剑之圣女不禁埋怨「真是的」鼓起脸颊。 「是要寄给陛下,和森人族长的信啦。公私我好歹分得清楚!」 侍祭敷衍地点点头,拉开抽屉,备妥羊皮纸、笔,以及腊与印。 鸽子就等信写完了再带来吧,并祈求众神的庇佑。 既然剑之圣女这么说,相信这肯定是攸关世界存亡的大事。 「这是否表示……世界的危机果然尚未离去,这世上冒险的种子也取之不尽呢?」 「是啊。难缠的对手,可怕的对手。也许世界真的会毁灭。」 可是──剑之圣女轻声说道。她的纤纤玉指按上脸颊,宛如花朵绽放一般轻启朱唇。 「既然那一位要拯救人,那么我们就得拯救世界才行。」 第5章『丛林巡回』 啾啾啾的鸟语声。从窗户射进树叶缝隙间洒下的阳光。深邃森林特有的绿色香气。 每一样都足以让牧牛妹的意识从睡梦中醒转,却都不是直接唤醒她的原因。 「嗯、唔、哼,哈啊啊啊啊……」 她一边掀开毛毯,一边大大打了个呵欠。早晨的寒气,让一丝不挂的肌肤觉得舒畅。 但看来是没空好好享受这种舒畅了。 促使她醒来的,不是别的。 唰。唰。是从分配到的客房外传来的金属摩擦声。 「……好!」 牧牛妹在自己双颊上一拍,提振精神,将丰满的肢体塞进衣服里。 她急急忙忙穿上内衣裤,扣上衬衫的钮扣,然后…… ──裤子,裤子……! 明明没那么胖,但就是无法顺利穿进去。或许是因为慌张,手指都不听使唤。 「啊啊,真是的……!」 她啧了一声,心想反正平常也没那么在意,有什么关系嘛。 牧牛妹以内衣裤上只披著一件衬衫的模样,一口气拉开了起居室内用来隔间的布帘。 「──早、早安!」 「唔……」 所料不错,他就在那儿。 一如往常的廉价铁盔、脏污皮甲,腰间不长不短的剑,左手绑著小圆盾。 塞了繁杂道具的杂物袋也挂在身上,随时都可以出发的行头。 她像要转移注意力似的「呃」了一声,用力抱住自己的手臂。 「……已经要出发啦?」 「因为哥布林的巢穴,十之八九在上游。」 他点点头。 「要是被放毒就麻烦了。」 「那样,的确很讨厌呢。」 说完牧牛妹含糊地笑了。 天气、太阳、还有舅舅,这许许多多日常的念头在脑子里转啊转的。 转是会转,但──…… 「呃……要小心喔?」 到头来,从喉咙挤出的却是这些不痛不痒的话。 他点点头回应。 「嗯。」 接著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向门口。 牧牛妹几次朝他的背影张开嘴,到头来还是一个音也发不出就闭上。 「你也……」 他手放到门上,说到一半,又微微摇头。 「你们也是。」 门发出声音打开,又发出声音关上。 牧牛妹叹了口气。 她将手掌按在脸上,顺势猛抓了自己的头发好一会。 啊啊,真是的。口中发出小小的牢骚声。 「……他走了吗?」 忽然间,一个说话声伴随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从背后传来。 「……嗯。」 牧牛妹微微点头,用力擦了擦脸颊,缓缓转过身去。 「这样好吗?不打声招呼?」 「这个嘛」穿著睡衣的柜台小姐为难地搔搔脸,露出无力笑容。 「我不想……让他看见没化妆的脸。」 「这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啦。」 没化妆,头发也没梳理。但柜台小姐看上去仍然维持平素的美貌。 然而,牧牛妹也正值青春年华。 这种心情她明白。痛切地明白。即使如此…… 「我还是,想让他看到我平常的脸。」 「…………我好羡慕你的勇气。」 柜台小姐有点落寞地叹了口气。 牧牛妹想扯开话题似的摇摇手。 「我只是,不去想。」 因为这也许是最后一次。 然而这句话,她们两人都说不出口。 § 森人的港口──树枝有如栈桥般往河上突出的地方,已经聚集了一群冒险者。 「呼咪呜……」 妖精弓手猫也似的眯起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还半梦半醒。 但其他冒险者已经忙碌地在把货物搬到船上,进行出航的准备。 森人的船,是由有著银色树干的白桦树转化为优美的泪滴形而成,然而…… 「唔,来,嘿唷,嘿咻。」 矿人道士用木板在船缘设置挡箭墙,将它改造成一艘战船。 「……就不能做得优美点吗?」 「这就实在没辙啊。毕竟是急就章,数量也不够,没办法讲究外观。」 戴著闪亮头盔的森人表情苦涩,矿人道士不满地哼了一声,捻了捻白胡须。 「虽不想承认,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乱加些无谓的东西在这艘船上。」 也就是说,如果有时间也还罢了,应急的情况下顶多只能做到这样吧。 森人似乎也认同这点,不再多说不中听的话,朝风中伸手: 「『风的少女(sylp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船只的幸运』。」 旋风咻咻作响地随著森人的歌声起舞,开始围著船只绕行。 「我是森人,所以和精灵亲近,但本分是猎兵、猎人。别指望太多。」 「知道,知道。」 矿人道士坏心眼地露出贼笑,侧目朝妖精弓手一瞥。 「每个人都有会做跟不会做的事嘛。」 「……唔呦……」 妖精弓手用力揉著眼角,长耳朵无力地垂下,暂时没有清醒的迹象。 「所以,她姊姊呢?」 「说是两姊妹昨夜聊到很晚。」 「还摆脱不了睡魔(sandman)吗?」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深深叹了口气,强忍头痛似的按住眉心,挣扎著说: 「凡人(hume)很勤勉……真希望我小姨子可以看齐。」 他视线所向之处,两名已经上了船的神职人员正在对各自信仰的神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引导离开大地的我等……」 「阔步在白垩之园的伟大圣羊啊,请赐予永世流传的斗争功勋之一端。」 女神官双手紧抓住锡杖,跪下祈求冒险的平安。 蜥蜴僧侣以奇怪的合掌手势为始,举手抬足向父祖承诺战功。 虽然不是向众神祈求神迹,但确实得到了众神的庇佑。 「……呼。」 女神官祈祷完,在随著河水摇曳的船上擦去汗水,站了起来。 「其实求神是不太好的。应该要自己努力,不足之处才由天神协助。」 「哎,不过请求庇荫本身,倒也不是那么需要责怪的事。」 蜥蜴僧侣一边以长著鳞片的手搀扶踉跄的她,一边予以肯定。 「换言之,乾坤一掷的大战,竭尽全身全灵仍不让我们取胜的神,不值得祈祷。」 「说到这个地步,又觉得好像不太对呢。」 一方是侍奉地母神的虔诚神官。 另一方是奉可怕的龙为父祖的龙司祭。 既然两人信仰的神不同,想法自然有所差异。 但差异不代表敌对。 「不过我们还是加油吧。」 她嗯的一声,真挚地点点头,重新握好锡杖。 「结束了吗。」 哥布林杀手从船舱冒出来,就是在这个时候。 先前都在搬运粮草与寝具等用品的他,视线往排列在船舷的木盾扫过一圈。 「啊,是。盾牌都载上船,祈祷也做过了,还请森人帮忙加上了风的守护。」 「是吗。」哥布林杀手低语。「帮大忙了。」 「哪里!」 哥布林杀手对坚强微笑的女神官点点头,大剌剌下到栈桥。 粗树枝承受他加上装备的分量而微微摇动,让水面起了涟漪。 「承蒙照顾。」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被他叫到,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却又支支吾吾地补上一句「不过」。 「倘若你觉得感谢,我小姨子就拜托你了。」 「好。」 哥布林杀手答得毫不迟疑。 铁盔所向之处,当事人妖精弓手仍脚步摇晃,像是随时都会摔倒。 矿人道士还说「乾脆踹进河里」,女神官在一旁安抚。 「我答应你。」 「是吗。」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不禁微笑,明显到连旁人都看得出来,让他赶紧绷紧表情。 接著翻找挂在腰间的袋子,拿出装满了金色蜜液的小瓶。 「这是赋活剂(elixir)。」 此种秘药,和森人的烤饼乾同为不传之秘。 据说是调合了各式各样的药草,各种树木的树液、果汁,为精灵献上仪式制作而成。 瓶身上以王之叶(阿夕拉斯)层层叠合封住,开封就必须一次喝完。 哥布林杀手默默接下,塞进腰间的杂物袋。 「要是我没回来,她们两个就拜托你。」 「我答应你。」 「还有,那些哥布林也是。」 「当然。」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点点头,思索了一番,慎重地说下去。 「……再怎么样,她都是我看著长大的义妹。交给你了。」 「我会尽我所能。」 哥布林杀手的话,似乎对这位活过漫长岁月的森人而言也很意外。 「还是别随口答应吧」他表情微微一缓,声音压低到让树木都听不见。 「那些长老,收到了水之都送来的信。」 「喔?」 「……我身为上森人还不成气候,看不出长老们走了什么样的一步棋。」 森人的思考,甚至远及遥远的时光尽头。 看似无谓的一著,也可能在多年之后体现出意义。 想来这次的行动也是其中之一。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咬紧牙关。 书信的内容,连身为下任族长的他都不知道。 当然了,他并非无从预测,但预测就是预测,不是事实。 既然不知道水面下发生的波纹画出什么模样,他也只能默不作声。 哥布林杀手朝不说话的森人看了一眼,低声沉吟。 然后缓缓地、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还有,要小心河。」 「要小心的是你们。」 这句平淡的话,让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听得莞尔,半说笑地回嘴。 「因为今天应该会起雾。」 他摇动竹叶般的长耳朵听著风声,看向还布满清晨薄暮色的天空。 「在这片森林里,不只小鬼,有时候连大自然都会变成敌人。你们要格外注意。」 毕竟──戴闪亮头盔的森人和低声沉吟的哥布林杀手,一起望向丛林深处。 「再过去,就是黑暗的深处。」 「黑暗的深处。」 哥布林杀手静静复诵这句话。 通往河流源头的树海,化为一片看不穿的黑暗,等著他们。 不冷不热的风,送来了潮湿的空气。 简直和哥布林的巢穴一样。哥布林杀手这么想,而这是事实。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呢?他思索了一眨眼的时间,整理好策略。 「……还有一项请求。」 「是什么?」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歪了歪头,哥布林杀手对他说: 「希望能再备一艘船。」 「我答应你。」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点点头,照森人的礼仪做出宣誓的动作。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对了」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从以前就想知道,森人没有收拾的概念是真的吗。」 「有。」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语气非常疲惫,但说得斩钉截铁。 「不过,有些姊妹没有。」 「……是吗。」 § 雾简直是天赐的恩惠。 阳光被遮住,万物都被抹成白色的黑暗,景物只要离得稍远,就会模糊不清。 只是哥布林不会认为这是恩惠,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即使发生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他们也从不曾感谢过谁。 而是想著自己平常就受到欺凌,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发生。 这个时候也一样。 这只小鬼被叫来监看丛林中流过的河,最先发现了迹象。 由于他怠忽职守打著瞌睡,被吵醒时愤慨地鬼叫。 被薄雾遮住的太阳才刚升起的夜才正要开始。 一阵咿呀声,混在潺潺河水声中接近。 小鬼哨兵睁大了污秽的眼睛,仔细观看雾气另一头,侧耳倾听。 ──好啊。 咿呀声无疑来自下游,来自森人之村的方向。 那些每次都瞧不起他们的森人,傻傻地沿著河上来了! 「groorb。」 小鬼隔著雾气辨识出细长的水手轮廓,轻轻舔了舔嘴唇。 如果是男森人,就活活打死再吃掉。 如果是女森人,就痛揍一顿当孕母。 ──不管怎么说,是自己最先发现的,当然有权享受最多吧? 哥布林一点都不会想到,是有同伴帮忙才能得到这个结果。 「groro!groobr!」 哥布林衔起手指,吹了声差劲的口哨。 「grob!?」 「goorbgroor!」 这些睡得正熟却被叫醒的哥布林,抱怨连连地动了起来。 然而一看到森人的船,他们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 是森人!是冒险者!是猎物!是食物!是女人! 「gorbbr!」 「gobgorob!」 他们压低声音,交头接耳纷纷说起自己的欲望,拿起武器跳上心爱的坐骑。 不,想来也说不上是心爱的坐骑,因为他们并未好好爱护这些狼。 「gorob!」 哨兵当自己是队长,一声令下,小鬼骑兵队迅速沿著河边奔跑。 狼不同于马,不会发出蹄声,只要加上衔辔,也不会吼叫。 只要不是大哥布林,哥布林的体格倒也可以骑马,但狼比马更有用。 这些哥布林以残忍的方法弄伤狼的侧腹部,让他们口吐白沫奔跑。 「grooroggr!」 要先杀了船长。杀了划船水手。然后再冲上船,慢慢解决他们。 这些哥布林想像起那些森人慌了手脚的狼狈样,纷纷贼笑起来。 那些不可一世的森人肚破肠流的死状,想必十分令人愉悦。 哥布林脑子里描绘出阴惨的想像,各自握紧手上的武器。 以简陋的石器制成的枪、弓箭,以及投石。 这些武器可说十分原始,但仍具有足以夺人性命的威力。 「ggro!grrb!」 哨兵尖声嚷嚷,其他哥布林低声啐了一声。 得寸进尺的家伙。总有一天要给他好看。 「grorb!」 「ggrgroorb!」 哥布林无视哨兵的呼喊,各自将武器举起、扛起,拉紧弓弦。 哨兵抱怨起来,但在知道谁也不听他号令后,不高兴地举起了标枪。 这些哥布林驱策狼群奔跑,一起展开攻击。 一波靠著划水的咿呀声来瞄准的、缺乏秩序的攻势。 「gorb!gbrror!」 洒落的箭雨中,有将近一半只在河面上掀起了水花。 但一部分箭、标枪及石弹,打中了船上的水手。 「!」 干掉了。在场的这些小鬼每个都这么认为,甚至还出声欢呼。 然而。 「──?」 划船水手的动作毫无停滞,持续操桨的声响也没有要平息的迹象。 是刚才的攻势太弱了?还是说,他们幸运地并未受到致命伤? 这些哥布林纳闷之余,为了展开下一波攻击而拿起武器的下一秒。 「一……!」 一名穿著脏污皮甲的战士跳了过来,一刀割开了哨兵的咽喉。 「gbboorob!?」 哥布林杀手踢开发出哀号而软倒的哨兵,将他踹进河里。 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就成了信号。 「噗、啊!」 由先行的船拖引的另一艘船。 这艘船舷排列著挡箭牌、还得到风精守护的船,并未受到任何箭石攻击。 盖在身上伪装的毛毯掀开,趴在甲板上的妖精弓手站起。 「啊啊真是的,你们这些臭哥布林,竟敢跑到离我家这么近的地方来!」 她单膝跪地,以优美的姿势拉紧已经准备好的大弓,射出树芽箭。 破风而去的箭共有三枝。 「goob!?」 「grobo!?」 小鬼骑兵接连被射穿眼窝或咽喉,溺水似的从狼身上跌落。 妖精弓手熟练的技术,让她彷佛完全不把船身的摇晃与阻隔视野的雾气当一回事。 长耳朵频频小幅度摇动,毫不遗漏地听取战场上的声音。 「欧尔克博格!从右边来了!」 回答她的不是喊话,而是「gbor!?」的小鬼哀号,让妖精弓手满意地点头。 「不过竟然把两艘船连在一起用划船声当诱饵,未免太费工夫了……」 「多亏有龙牙水手(dragon tooth sailor)帮忙啊。」 碍于视野不佳,矿人道士抽出手斧隔著挡箭牌往外窥看,舒了一口气。 先行船的甲板上,有两只披著外套的龙牙兵。 他们是忠实的士兵,即使受到攻击,仍握紧船桨持续向前划。 满是缝隙的骨骼到处是穿进去的箭与标枪,就这么卡在身上。 「啊,但要是不放慢速度……」 女神官胆怯地缩在一旁,但仍握紧锡杖,食指按上嘴唇。 「哥布林杀手先生,已经跑到对面去了。」 「唔,那么贫僧也过去,向他说明清楚。」 蜥蜴僧侣做好战斗准备,握紧龙牙刀(sharp w)朝岸边的小鬼…… 「咿咿咿咿呀啊!」 大吼一声,甩动尾巴扑上岸,将踩扁的小鬼颈骨折断。 这一跳的冲击带得船身大幅摇晃,女神官发出「呀!」一声尖叫,抓住挡箭牌。 「就不能跳斯文点吗!你没摔下去吧!?」 「我、我没事!」 为了避免被流箭波及,女神官与矿人道士的职责就是担任预备队,因应小鬼攀上船的情况。 「哎,反正我不会让他们过来,放心……吧!」 妖精弓手不让射击姿势产生丝毫震颤,朝雾中射出三枝箭。 接著就是三声哀号。森人的射击,几乎与魔法无异。 「九……十!」 「grooboo!?」 哥布林杀手率先闯入雾中,不抱期望地大肆挥舞左手盾。 圆盾的边缘磨得锋利,从哥布林脸上割下一大块肉。 顺著哀号声跨出一步,挺剑往咽喉一刺。 一边踢倒胡乱挥手想拔出剑刃的小鬼,一边从他腰带上抽走短剑。 听见狼吼声逼近,哥布林杀手抢到短剑的同时转过身去。 期间左手早已伸进杂物袋,抓出一条两端绑著石头的皮绳。 「哼。」 顺著抽出的力道掷去的皮绳,旋转著沿地面弹跳,让雾气后头的狼发出哀号。 「gorb!?」 接著便传来东西滚动的声响,再来是哥布林的叫声。 系有加重物的绊脚索(b),绊住了狼的脚。 哥布林杀手立刻扑上去,往摔下狼的小鬼咽喉一刺,了结他的性命。 对他而言,无论是洞窟的阴暗,还是雾气造成的视野模糊,都没有多少差别。 「十又一。」 因此一旦冲进了混战圈,反而是哥布林杀手有利。 毕竟哥布林连眼前是敌是友都搞不清楚。 贸然乱挥武器就会变成自相残杀,况且不同于洞窟,难以靠数量优势一拥而上。 哥布林之间并没有什么同袍情谊,但他们不喜欢可以保护自己的肉盾变少。 「……大概是哨兵,或偶发性遭遇战(random encounter)之类。」 「goroob!?grobor!?」 「果然你也这么想吗!」 蜥蜴僧侣砍落一只骑兵,手抓住狼的双颚,以蛮力撕开。 他的声调显得十分愉悦,来自战斗带来的亢奋,但蜥蜴人的头脑在腥风血雨中才更是犀利。 「以伏击而言,」 哥布林杀手喃喃说了声十二,往倒地的小鬼延脑上一刺一剜。闷声哀号。 「欠缺致胜手段。」 接著一边起身,一边将拔出的短剑朝雾中掷去,就传来嘎的一声大喊。 「没有理由放他们活著回去。」 「哈哈哈哈,我等原本就是这么打算吧。」 蜥蜴僧侣尾巴使劲一甩,将后方的小鬼重重砸在大树上,脊椎断成数截。 十三。剩下六、七只吧。哥布林杀手抓起了脚下的短枪。 「既然如此……」 哥布林杀手举盾上前,挡开躲在雾中的小鬼刺出的毒短剑,以短枪回敬。 手感不扎实。他立刻硬推掌中的枪柄封住敌人动作,一盾砸向对方脸上。 哥布林杀手任由额头被击碎的哥布林倒地,踩烂了他的咽喉。 十四。哥布林杀手从断气的哥布林身上拔出短枪。 「……我们要在雾气散去前结束。」 然后他们实现了这句话。 § 「……是花开了还是怎么了吗?」 女神官轻声道出这句话,是在团队抵挡住小鬼骑兵队的袭击之后。 要说有什么声响,就只有水声、划桨声,以及五名冒险者细微的呼吸声。 随著一行人渐渐来到上游,似乎连栖息在树海中的生物也一起压低了声息。 太阳高高升起,雾气逐渐淡去,茂密的树木却留下了昏暗的影子。 光明始终不回来,酝酿出一种像是踏入洞窟深处似的诡异气氛。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闻到这股忽然飘来、且愈发浓厚的甜香,女神官才会出声询问。 她就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握紧锡杖,妖精弓手对她摇头: 「不知道,可是……我想应该没有这种气味的花。」 「他们的地盘近了。」 哥布林杀手淡淡说著,将从那些小鬼手上抢来的武器插进腰带。 那是一种配合木头形状削成的棍棒,上面带有点点红褐色痕迹。 既是敲碎人类头盖骨的结果,也是敲碎小鬼头盖骨的结果。 到头来,二十几只小鬼与狼群的尸体,都被丢进河里。 倘若曝尸野外,难保不会被其他集团发现,但又没时间埋葬。 反正既然是往下冲,也不会被上游的那些哥布林发现…… 多半会被肉食鱼类啃个精光吧。 女神官面有几分难色,不过蜥蜴僧侣断言这样才是凭吊死者。 「雾气也已散去大半,还是戒备一下比较好。」 蜥蜴僧侣一边观察雾气深处,一边低声说道。 他挥挥手,让带头船上的其中一只龙牙兵划桨手暂时停工。 骷髅水手抽起桨后,抱著桨坐下不动。 「要是又因为划桨声被发现,可就麻烦至极了吶。」 「啊,要先祈祷沉默(silent)的神迹吗?」 「还不用。」 女神官战战兢兢地问起,哥布林杀手摇头。 「目前用了两次『龙牙兵』,一次『龙牙刀』。」 看他确认似的将头盔转过来,蜥蜴僧侣摇晃大颚重重点头。 这支团队拥有的神迹合计七次,还剩四次。其余魔法只剩矿人道士所拥有的四次。 他们的确是支法术资源得天独厚的团队,但神迹和法术的次数非常宝贵。 而只靠沉默(silent),也无法保证就能避免战斗发生。 「省下来。」 「我明白了……?」 女神官在先前的战斗中也未派上太大用场,点头的动作有些无力。 随后她眨眨眼、揉揉眼睑,从排列在船舷的挡箭牌缝隙间探出头。 「这样很危险喔?」 她对抓住腰带帮忙支撑的矿人道士回了声「是」,不禁瞪大眼睛。 因为她辨识出了从雾气中浮现的细长影子是什么。 那不是树。若是树木之类的东西,轮廓未免太过异常。 被高高插在河岸的物体奇形怪状,举例来说,就像百舌鸟的早餐──…… 「……那是……图腾……!?」 女神官话说到一半,喉头深处发出「咿」一声惨叫。 是人的尸体。 长枪从双脚之间刺进、嘴巴穿出的某人遗骸。 由于长时间弃置在温热的地方,已经腐败、出汁,只勉强维持住人形。 从生锈但总算还保留原形的铠甲推测,十之八九是女性。 这具尸体已经被虫啃食得惨不忍睹,甚至连本来属于什么种族都无法确定。 「呜恶……!」 妖精弓手不由得作呕,硬把涌上来的东西吞了回去。 那些哥布林拿这种尸体示众的理由很明显。 恶意。 为了高呼这里是我们的领土,嘲笑来犯者的恶意。 八成只是想看到人们害怕、鬼叫,陷入恐慌状态,又或者是激愤的模样吧。 否则……就没有理由把这种不具防卫意义的战利品放在门前。 「就不知是活著遭串刺,还是死后才被摆放在这儿……」 蜥蜴僧侣说完,朝附近一带以奇怪的手势合掌致意。 「……至少能回归自然循环,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图腾不只一座。 而是成排林立。 河的两岸,被串刺的人类尸体就像行道树般排开。 有只剩骨头的,也有皮肤尚未腐败的。 有还留著许多血淋淋伤痕的,也有因气体膨胀到滑稽地步的。 有状似商人的尸首,也有状似冒险者的白骨。 有多少人被杀? 又有多少人沦为哥布林的玩具? 「呜……」 也怪不得女神官会摀住嘴。 她面无血色地蹲下,锡杖脱手滚落在甲板。 「呜、恶恶恶恶……!」 女神官攀在船缘,终于忍不住把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多半是因为那股甜腻气味,是由腐败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吧。 即使是一年半来看多了哥布林的残忍而渐渐麻痹的感性,也承受不了。 她一阵一阵呕出的东西,渐渐沉进河底。 「来,咬著这个,先喝点水吧。」 「呜、恶……不、不好意、思。」 矿人道士帮她搓背,从滚烫的喉咙发出的回答声十分沙哑。 女神官双手接过他递来的香草与水壶,轻轻将叶子含到嘴里。 「……我们要是输了,也会变成这样?」 相信妖精弓手作呕的程度不输女神官。 她原本就白的肌肤失去了血色,语气刻意凶狠: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当然。」 哥布林杀手淡淡回应。 「不是开玩笑。」 廉价的铁盔直视正前方。 前方──雾气弥漫之中,耸立著山一般的诡异物体。 黑森森的影子从白雾中现出其形。 这时忽然缓缓吹起一阵潮湿的风,卷走了雾气。 「……原来啊。」 妖精弓手摀住嘴,茫然自语。 「──他们说的断河之物,原来是这么回事……」 究竟该如何形容才好? 由白垩石砌成的神殿、寺庙──又或者是堤防。 神代至今的岁月,磨损了上头壮丽的雕刻,以青苔赋予色彩,让藤蔓爬满表面…… 是座彷佛要堵塞河川而建、与小鬼一点都不搭调的遗迹。 「你喔,这不就在你故乡隔壁吗?竟然会不知道?」 「有什么办法?这一带是魔克拉姆边贝的地盘啊。」 妖精弓手噘著嘴,摇动长耳朵向矿人道士抗议。 「当然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大概知道,而且姊姊可能也听说过啦。」 矿人道士补了句「啊啊,原来是没人想告诉你啊」,妖精弓手立刻鬼叫著反驳。 一如往常,吵吵闹闹的对话──多半出于刻意所为。 才刚目睹前人凄惨的末路,任谁都想改变这样的气氛。 「如今已是小鬼的堡垒。」 哥布林杀手忿忿地丢下这句话,转动头盔。 「停船吧。雾要散了。」 「明白,明白。」 蜥蜴僧侣立刻挥手指挥龙牙兵,骷髅士兵收桨撑篙让船靠岸。 哥布林杀手按住挂在腰间的棍棒,在女神官身旁单膝跪下。 「……怎么样。」 「呜……勉、勉强。」 她以极为苍白的表情,无力地摇了摇头。 「……得、得想办法,才行。」 「对。」 「这种情形,要是……放著、不管……」 「对。」 哥布林杀手低声回应她细小的嗓音。 「不能放著不管。」 听哥布林杀手这么说,女神官点了点头。 看她将手伸向甲板,哥布林杀手把倒在甲板上的锡杖拉了过来。 女神官以双手牢牢握紧,收向胸前抱住,摇摇晃晃地起身。 她强行放松紧绷的脸颊,悄悄仰望他的铁盔。 「……毕竟,是哥布林嘛。」 「对。」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是哥布林。」 「可是啮切丸啊。」 森人的船无声停泊,矿人道士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抬上岸,双脚重重落地。 他以粗短的手指灵巧驾驭绳索,绑在附近一棵树上,固定船身。 「雾也散了,加上很快会入夜,要接近潜入可就麻烦啰。」 「既然这样。」 妖精弓手试了两、三次努力想弹响手指,但只发得出微弱的声响,不由得咂舌。 「……既然这样,我有个好主意!」 § 过了一会儿后。 皓皓的两盏月光照射下,团队宛如影子般行进。 他们跨过草地,钻过枝叶,压低姿势的步履迅如疾风。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只听得见女神官的轻声细语。她的祈祷,她的咏唱,是这群人唯一发出的声响。 完全的静谧满溢在四周,她额头冒汗,双手握住锡杖拚命奔跑。 随著距离拉近,那些小鬼的堤防以城池般的威容,铺天盖地似的进逼而来。 堆砌巨石并施加雕刻的,是矿人的工艺。 把树木直接融入建筑当中,则是森人的技法。 因应战事规划的结构,则多半是蜥蜴人或凡人的智慧。 尽管墙上到处都有石块被小鬼拆下、弄得骯脏污秽。 ──这座建筑物是为了什么而盖的呢? 女神官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的疑问。 神殿、寺庙、堡垒、城堡、堤防、桥……总觉得每个答案都很像,但又都不对。 不管怎么说,要攻略这小鬼的大本营,只靠慈悲为怀的地母神所赐下的神迹,势必不够。 因此还有另一样事物保护著这群冒险者。 是一阵不断自行涌出、笼罩住四周的白烟。 不仅如此──还很热。 虽说丛林中气温难免偏高,但仍闷热得离谱。 女神官的法衣吸了水变得沉重,冒出的汗让衣服紧贴著皮肤,很不舒服。 她只好卷起衣襬,但仍不停止祈祷,一路往前进。 说到不停止施法,矿人道士也是一样。 他以粗犷的双手包覆般捧著一块烧得火红的火石。 热源,以及烟的来源,就在这里头──在里头的火蜥蜴身上。 「『跳舞吧跳舞吧,火蜥蜴,把你尾巴的火焰分一点给我』!」 他以「点火」法术使役的火精灵,蒸发大气精灵中蕴含的水分。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的确就和以雾气藏身没什么两样。 妖精弓手得意地「哼哼」两声,矿人道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也被啮切丸荼毒得差不多了啊。 再怎么说,蜥蜴僧侣出身南方,妖精弓手是当地人,矿人道士则是亲火的种族。 被热气冲个正著的冒险者,动作反而堪称敏捷。 虽然女神官跑得气喘吁吁,哥布林杀手的表情则是没人看得到。 蜥蜴僧侣仰望上方,也就是小鬼堤防要塞上的瞭望塔。 蕴含热视能力的眼睛,辨识出抱著标枪悠哉打瞌睡的哥布林。 没有问题。眼看蜥蜴僧侣点头,哥布林杀手继续挺进。 城池的门,已经近在眼前。 那是一扇以巍巍老树所制、森人风格的厚重城门。 尽管完全看不见各种金属扣具,但不用想也知道会极其坚固。 门本身就像一整块岩石,但大门的右下角,看得出一处方形区块。 小门──想必是侧门或便门吧。 哥布林杀手打手势,要同伴们在草丛中等待,从腰间抽出了棍棒。 妖精弓手轻轻摇动长耳朵,爬上树去,一片树叶都没弄掉就在枝上站稳。 她将箭搭上大弓,拉紧弓弦,底下的蜥蜴僧侣重新握好牙刀。 女神官与矿人道士则不间断地祈祷及咏唱。静谧继续维持,雾气依然笼罩。 「请小心」女神官的嘴唇微微动了。哥布林杀手点头。 一离开充满宁静的空间,丛林中的生命声浪立刻恢复。 呼啸而过的风摇动树叶的声音。潺潺河水声。头盔内回荡的自己的呼吸声。 「唔。」 哥布林杀手在门前伫立了一会儿后,粗暴地敲起门来。 然后以敏捷得不像穿著全身铠的身手,手指嵌进门上木纹,用力往上攀住。 没过多久,有了反应。 「grob!」 侧门拉开,一只状似哨兵的哥布林探出头来。 妖精弓手心想来得好,眼看就要放箭,但哥布林杀手不动。 因为接著又有第二只、第三只哥布林鱼贯从侧门走出。 妖精弓手的咂舌被女神官的祈祷阻隔,不会发出声音。 接著第四只尾随现身,又过了五秒,哥布林杀手动了。 「gorab!?」 他从上方跳下来,如愿踩扁了最后一只哥布林的背。 背上突如其来的冲击,让小鬼一口气喘不过来,无法出声。 哥布林杀手的棍棒往下一挥。 乾燥物体的碎裂声响起,小鬼的头颅轻易歪成不该有的角度与方向。 哥布林杀手从全身抽搐的小鬼腰带抽出剑,塞进鞘内。 「一。」 「gbbr?」 最前面的小鬼被突如其来的惨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转身── 「gorb!?」 破风射出的树芽箭直线从他右耳钻进、左耳穿出。前后两只小鬼就像断了线的傀儡无力跪倒,转眼毙命。 当然了,剩下两只哥布林尽管遭到奇袭而慌了手脚,仍立即展开行动。 但冒险者们比他们更快。 其中一只哥布林正要转身迎向背后的敌人,棍棒已经砸进他脸上 「二……」 「grrb……!?」 小鬼按住被击碎的鼻子向后仰倒,哥布林杀手毫不迟疑扑了上去。 他的右手已经放开棍棒,从鞘中拔出才刚抢来的剑。 左手用力按住小鬼的嘴,右手的剑无情地刺进他的咽喉一剜。 「这样就是三……」 还剩下另一只。 这只小鬼相对聪明些,已经理解到至少已经有两名同伴被杀的状况。 因此他张开大嘴吸气想呼叫支援,但还来不及出声,嘴就被当场射穿。 箭头穿出这只哥布林的后脑,他维持原本的姿势,往后重重一躺。 「……四。」 哥布林杀手以目视确定所有哥布林都已经断气,迅速从侧门窥看内部。 虽说是黑夜,但有双月提供照明。门后是座广场。 附近看不到哥布林。 但即使他们再怎么不勤奋,相信对于长时间不见哨兵也会觉得异常。 哥布林杀手在侧门底下夹了个门挡固定,然后朝草丛挥挥手。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 「没有。」 女神官轻轻呼气,率先小跑步奔向哥布林杀手。 听到他的回答,她手按平坦的胸口松了口气。 接著蜥蜴僧侣以爬行般的姿势跑来,矿人道士踩著笨重的脚步跟在他身后。 最后是妖精弓手轻巧地跳下树,以连影子都不留的速度奔向侧门。 要是在众人顺利跑过这一段前就被哨兵发现,可就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你刚刚那几下,比起斥候(scout)更像暗杀者(assassin)耶。接下来呢?」 「虽然不痛快,我们从正面闯进去。」 哥布林杀手用小鬼的缠腰布擦拭剑刃,收回剑鞘。 接著拿走哥布林手上的柴刀,使劲空挥几下,别进腰带。 「抱歉似乎没空休息。麻烦你当前锋。」 「明白,明白。一旦开战,贫僧本来就非得站上前线不可。」 蜥蜴僧侣所保有的奇迹还剩一次。 既然把龙牙兵留下来护船,他能依靠的就是手中的龙牙刀与自己的身体。 对蜥蜴人而言,只要有这些,也就没有任何问题。 「我这边剩下三次吧。」矿人道士捻著胡须说道。 「我,呃──」女神官弯起细嫩的手指数著。「还剩,两次。」 「知道了。」 合计六次。 换成是寻常冒险者团队,已经算多。但足以攻略这座城池吗? 他们原先有十一次,算来已经消耗了二分之一。 「……」 女神官摇摇头,挥开脑海中闪过的几种不好的念头。 无论是第一次冒险时的情形,还是来到这儿的路上看到的百舌鸟存粮,现在都不重要。 「这个,请问灯火怎么办……」 「进去前不能点。」 哥布林晚上看得见东西,所以不需要点火移动。 在他们的门庭举著火把走来走去,等于是请他们发现。 「进到内部后,就和洞窟一样。」 「那么,我就先准备火把。」 「交给你。」 哥布林杀手说著,抽出了自己的短剑。 女神官「啊」地低呼出声。她表情微微抽动,参杂著死心地叹了口气。 「要弄那个是吗?」 「想也知道。」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反手握住短剑,走向颜面被击碎的小鬼尸体。 妖精弓手惊觉不对,赶紧拍拍自己的衣服,检查装备。 她脸上的血色当场消退,无力地垂下长耳朵。 「……咦,你认真的?」 「如果你们没带香袋。」 「可、可是,回去的时候,又没想过要剿灭哥布林……!」 「忍耐吧。」 哥布林杀手驳回她说当初没预料到的藉口,割开了小鬼的腹部。 他扯出温热得几乎要散发蒸气的内脏,用面无表情的女神官递出的擦手巾包住。 妖精弓手喉咙挤出咿一声,整个人往后挪,矿人道士迅速抓住她的手。 「要诀在于认命喔。」 「如获『肝』霖,这么说没错吧。」 蜥蜴僧侣截断她退路,煞有介事地帮腔,眼珠子转了一圈。 「咦、等、等等,我不要,至少想点别的什么办法──……!」 「别吵。」 妖精弓手能忍住尖叫,想必是拜经验所赐。 § 冒险者们以妖精弓手为斥候,静静攀著墙边行进。 这座遗迹、又或者是堡垒已经彻底荒废,草木歌咏生命,因此不缺地方藏身。 ──换个角度来说,也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东西是吧。 妖精弓手舔了舔嘴唇,小心不摇晃到草丛,仔细摸索脚下地面。 被小鬼哨兵发现当然不用说,要是绊到警铃,可也一点都不有趣。 「有劳你了。」 「哎呀?」妖精弓手眨了眨眼。欧尔克博格竟然会道谢。 只靠朦胧的月光和星光,凡人连行进都有问题。 「这种时候,凡人还真不方便呢。」 「对、对不起……」 「没什么,别放在心上。」 女神官小声道歉,妖精弓手在身后对她摇摇手。 「……啊。」 就在这时,她的长耳朵被风轻轻吹动似的摇了摇。 她眯起的视线所向之处,有只扛著枪悠哉漫步的哥布林。 有段距离。尚未被发现。但正在朝这边接近。哨兵。 妖精弓手从箭筒抽出箭,一边搭上弓,一边轻声问著: 「怎么办?」 「射。」 她尚未答话,弓弦已经响起。 小鬼咽喉被射穿,一脸莫名其妙地胡乱挥动手臂倒毙。 草被带得沙沙作响,但也只有这样。没有其他哨兵发现异状的迹象。 妖精弓手松了口气,再度开始移动,哥布林杀手等人跟在后头。 她走到小鬼身旁,用力拔出了自己的箭。 「呜恶……!」 哥布林脏兮兮的血令她皱起眉头,用力甩了甩箭。 「实在不想弄得更脏了说……」 「真的。」 女神官忍不住说得心有戚戚焉,妖精弓手也深深点头。 明明是两名青春少女,却全身都被红褐色的秽物玷污得惨不忍睹。 臭味、体液与沾黏的感觉,即使已经习惯也仍令人不舒服。明知有此必要,却还是难以接受。 「啊啊真是,箭头都缺角了,受不了……糟透了。」 「别气、别气,要说糟,只在边缘绕一绕的话,照这情形应该不会被发现。」 蜥蜴僧侣有如爬虫类手脚并用地爬行,昂起了脖子。 「但要进这堡垒,可就有点费事了吶。」 他的目光,看向做为堡垒内门的巨大木门。 肉眼就能看出十分厚重──且不只一扇。 成排的木门围绕建筑物外墙耸立。 「贫僧听说过,陵墓会设置假的入口。想来应该就是这类情形。」 「那些全都是假的吗?」 女神官为了不让哥布林发现,悄悄探出头,接著瞪大了眼睛。 昏暗的月光下,那些背负沉重岁月、堪称雄伟庄严的门,模样几可乱真。 「看起来实在不像……」 「只是雕刻之类的就还好,若是陷阱,后果可不堪设想。」 「……」 有短短几秒钟,女神官沉默不语,盯著遗迹的许多门看。 因为感觉有种说不出口的不自然。她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不对劲…… 「不过,看来是不用那么烦恼了。」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又白又细的手指指向其中一扇。 「因为只有那扇门底下的草地被踏得很乱。」 「噢噢,的确……!」 连古代森人或其他人种构思出来的假门,也因岁月与小鬼的愚蠢而徒劳无功了吗。 由于这些哥布林什么都没想就直接从正确入口出入,导致只有那座门前的草地凌乱不堪。 「意思是,剩下的问题……到头来还是哥布林吗。」 妖精弓手咒骂一声。 两只表情呆滞的小鬼守门卫兵,正到处闲晃。 「还是杀了卫兵,抢钥匙开门最快。」 「也要那些哥布林知道锁门啦。」 矿人道士拍掉卡在胡子上的树叶,唔了一声。 「至少得把左右两只同时宰掉,不然就会曝光,事情会闹大。」 「没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说了。 「我知道八种不弄出声响杀死哥布林的方法。」 「真的吗?」 「开玩笑的。」 女神官眨了眨眼,哥布林杀手朝她缓缓摇了摇铁盔。 「其实更多。」 妖精弓手主张「箭很宝贵」,于是决定由哥布林杀手与矿人道士主攻。 两人拿好投石索,悄悄拉近距离,几乎同时掷出了石块。 石块破风而去,分别精准地打在小鬼的咽喉与头上。 「grorb!?」 「gbbo!?」 一只颈子被凄惨地击碎而软倒,另一只则按住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 但这只哥布林尚未叫嚷,蜥蜴僧侣已经扑了上去。 咽喉被龙牙刀割断,自然也就不再能够呼吸或出声。 守门人一声不响断了气,门庭的静谧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明明我也学了投石索,不过实在派不太上用场。」 女神官沮丧地嘟囔完,妖精弓手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没什么,各展所长就好啰,各展所长。」 蜥蜴僧侣大动作空挥牙刀,甩去刀刃上的血,拖著两只小鬼的尸体点头。 「做自己做得到的事足矣。」 说完便把哥布林的尸体塞进草丛深处。 妖精弓手忙著藏匿尸体时,矿人道士轻巧地捡起小鬼做为武器的短枪。 把枪尖举到月光下细看,这铁制的枪尖足够锐利,照得闪闪发光,也并未生锈。 「不过,以那些哥布林来说武器还真好。会是从冒险者手上抢来的吗?」 「被杀的人当中,也许有武器商人,或在这座遗迹里捡到……」 哥布林杀手正思索其他的可能,矿人道士就对他摇摇头。 「还很难说。看构造虽然古老,但在遗迹里发现的东西能当商品的情形也不少。」 「锻造的可能性呢。」 「这就不会了。」 矿人道士的回答简洁有力。 「这地方没办法用火。少了那些森人拿手的法术,无法进行锻冶。」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无论如何,能确定这些哥布林有武装。钥匙呢?」 「来,拿去。」 妖精弓手扔过来的,是先前挂在哥布林脖子上的古老钥匙。 这柄钥匙以编得粗糙的麻绳穿过,和一块刻有数字的牌子串在一起。 「好。」 哥布林杀手仔细检查钥匙,然后牢牢握住。 「我们进去,一路走到最里头。」 「这就是,呃、我们的作战计画?」 「对。」 他的态度一如往常,让女神官表情微微放缓。接著迅速跪地,捧著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引导离开大地之人的灵魂……」 她祈祷来到这里的路上死去的哥布林,以及被哥布林所杀的人,灵魂能够安息。 冒险者团队等她完成镇魂的祈祷,迅速跑向门边。 哥布林杀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转动。喀叽一声响起。 「不是这把啊。」 这就表示,这钥匙是用来开另一个地方的门?他啐了一声,拔出钥匙。 女神官见状立刻整理包包,空出空间,对他说: 「啊,这个,我帮忙保管。」 「交给你。」 她接下钥匙,好好收纳后,喘了一口气。 「那就轮到我出场啰。」妖精弓手意气风发地走到门锁前蹲下。 说是学来当戏法的开锁技术,在这支团队之中也是重要的技能。 她用探针摸索钥匙孔,长耳频频摇动,留意最细小的声响。 没多久,门锁伴随喀啦一声转动,「好」她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部。 「打开了。」 「好啦,那在开门前……」 矿人道士轻巧地蹲下去翻找触媒袋,抽出一块布。 女神官觉得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畏首畏尾发问: 「请问你要做什么呢?」 「得上个油才行。」矿人道士眨了一只眼。「要是弄得咿咿呀呀,可吃不完兜著走。」 「啊,我来帮忙。」 「那么,我弄右边,你弄左边。」 女神官把矿人道士扔过来的破布沾上油,开始上工。 大概是在神殿服务时做惯了,她打扫起来有模有样,毫不滞涩。 很快的,门被仔细抹上一层油,无声无息开启,将冒险者们迎入门内。 他们就像影子般从门缝间溜进去,随手带上门。 这些哥布林连同伴遭到杀害都未发现。 虽说即使他们发现,应该也不会叹气悲伤,只会想将冒险者凌虐一番。 第6章『黑暗深处(heart of darkness)』 「哇啊……霉味,好重……」 「因、因为建筑物很古老了……啊,我马上点火。」 闻到小鬼巢穴与遗迹气味参杂而成的腐臭,妖精弓手说得十分厌恶。 「嘿咻」女神官发出可爱的声音,敲击打火石,点亮火把。 遗迹被森人施加了防火的祝福,而他们就处在这祝福的正中央。火光细小而微弱。 但已经足以照亮整个团队。女神官看看众人的脸,松了一口气。 通过大门之后,是非常狭窄的通道。 不至于要匍匐前进,但实在无法拉开队伍间距。 虽然对小鬼而言,这宽度也许恰到好处…… 「总觉得会被串刺类的陷阱一网打尽,好讨厌喔。」 「贫僧反倒担心能否一路畅通。」 「矿人八成就会卡住。」 矿人道士反驳「你说啥」,但好歹还知道要压低音量。 「要前进了。」 哥布林杀手低声这么一说,一行人就组成队形,开始往前走。 先锋由妖精弓手担任,接著是哥布林杀手,再加上蜥蜴僧侣组成前排。 后卫是握著锡杖战战兢兢的女神官,队尾则由矿人道士负责。 令人喘不过气的通道,缓缓往左右弯曲,无穷无尽似的向前延伸。 轰轰回荡的声响,多半是被堵住的河水造成的。 ──只有一条路,好讨厌啊。 她忽然这么想。要是哥布林从前面来,就逃不掉。从后面来也一样。 潮湿的空气。冰凉的感觉。似曾相识的臭气。 女神官觉得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搞不清楚,赶紧摇了摇头。 「看来是不需要担心脚步声呢。」 听妖精弓手小声说出的玩笑话,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也是因为这一点。 感觉气氛变轻松了些。 「毕竟看这样子,也不用担心他们会破墙从后方偷袭嘛。」 「只要没有暗门。」 「又或者外头的尸骨没被发现,是吧。」 矿人道士用玩笑话应对,哥布林杀手低声回答,蜥蜴僧侣加上注释。 「我们小心点,」女神官吞了吞口水,以压抑住颤抖的嗓音说。「出发吧。」 「嗯……尤其是那个,什么来著……」 「魔克拉姆边贝。」妖精弓手一边检查脚下一边回答。「对吧?」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有哪个家伙在他身上装了鞍,不能大意。」 蜥蜴僧侣一边调整龙牙刀的握法,一边转动脖子。 「会是小鬼么?」 「除了哥布林,还有谁会把龙交给哥布林?」 「毕竟要比不识货,小鬼可是一等一的啊。」 矿人道士轻轻摸著狭窄通道的墙壁,死了心似的摇摇头。 「你们瞧,这些壁画上本来应该也有装饰,但一遇到这些家伙喔……」 不外乎是记载了这座遗迹的来历,又或者对入侵者的警告吧。 刻在墙上的一幅幅形形色色的壁画,在这些小鬼的暴虐之下,被涂毁、击碎。 最可恨的是,这些哥布林并非刻意要冒渎古迹,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如果这些小鬼是站在混沌势力的立场,想贬低秩序,相信会做得更彻底。 这边砸坏、那边涂鸦、这边打破,一部分丢著不管…… 「……简直像小孩玩腻了、似的。」 也难怪女神官会说得内心一凉。 他们显然就只是好玩,寻开心,而去破坏别人做出来的东西。 当这些念头指向活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女神官有切身体认。 「……」 她用不知道是因恐惧还是紧张而僵硬发抖的右手,重新握牢锡杖,左手拿稳火把。 口中反覆低吟著对地母神的祈祷。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 对于这个参杂在水声里、乘著遗迹深处吹来的风传来的徵兆,最先注意到的── 「……人声?」 「怎么了。」 女神官喃喃说著停下脚步,而哥布林杀手似乎留意到了她的异状。 只是这么一件事,就让女神官莫名放心,松了一口气。 他有在关心我。其他人,也都一样。 女神官发现自己下意识和他们比较,自惭地低下头。 「没什么,那个、好像有人声……」 「你听见了?」 「……我想,大概是从前方传来。」 「唔。」 女神官说得没什么自信,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怎样。」 「啊,等一下喔。我刚刚都在注意地板……」 妖精弓手抬起头,竖直长耳朵,仔细倾听。 她的长耳朵微微摆动,听得入神。 「……嗯,听得见。是人的说话声。虽然听不出是男是女。」 「所以还有那些哥布林以外的人活著?」 矿人道士用力皱起了眉头。 「说可喜是可喜没错,但想到救人要费的工夫……」 「还不确定是俘虏吶。」 蜥蜴僧侣眼珠子一转,用舌头舔舔鼻尖。 「……可是,既然有人被抓──」 女神官奋力举起火把,挥开害怕与犹豫: 「就必须、救他们……!」 「嗯。」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没有一瞬间的迟疑。 他检查左手盾,右手腕甩了一圈,重新握好剑。 「该做的事没变。我们上。」 随后一行人来到的,是从遗迹天花板一路延伸到地下的天井状螺旋回廊。 而回廊上更有无数往外延伸的通道,形成网格般密密麻麻的入口。 回荡的人声,似乎就是从遥远的下方──从深渊的底部传上来的。 § 「……哥布林巢穴特有的臭味呢。」 团队决定靠著妖精弓手的听觉,一路往天井下方探索。 这些螺旋状的楼梯,围绕著石造的内墙而建。踏脚处狭小,没有护栏。 走起来自然会手扶墙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简直像蚁丘吶。」 「看那样子,当成堡垒可相当不错啊。」 望著从内墙通往堡垒深处的几条侧沟,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说出了感想。 与堤防组合而成的河上城塞,自古就是为了因应战事而建,这点是确定的。 而他们要以仅仅五个人攻陷这座城池,难免觉得压力沉重。 「呀!」 伽蓝中吹过的风,让女神官不由得闭眼,紧紧贴住墙壁。 风势本身固然惊人,但风送来的腥臭空气,更让人联想到异样的光景。 「是、是不是该系个救命绳……」 「不。」 哥布林杀手低声驳回女神官的提议。 「只有一条路,不知道哥布林会从前后来。」 「毕竟行动要是再继续受限,可就危险了。」 走在最后面的蜥蜴僧侣眼珠子一转,尾巴在地板上一拍。 「别担心,要是掉下去,贫僧会用尾巴抓住。」 「如果可以,我是不想掉下去啦……嗯,我会努力。」 女神官双手牢牢握住锡杖与火把,以免失手松脱,同时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妖精弓手的长耳朵忽然一震。 「哥布林吗。」 「不会有别的了吧?」 她迅速伸出手掌,所有人听从指挥停下脚步,各自重新握好自己的武器。 「因为有火光,距离再缩短就要被发现啰。」 「也无法放他们通过吶。」 「哥布林杀手先生,该怎么办?」 「不管底下有没有俘虏,我们都得下去。」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完,忿忿地补上一句: 「之后还得回到上面才行。」 「去程好棒棒回程好可怕,探索迷宫基本上都是这样嘛。」 矿人道士唱著打油诗,蜥蜴僧侣「唔」一声重重点头。 「战斗无法回避,而且,要是因开打而被敌人发现……」 ──会怎么样呢? 女神官感觉到脸颊上血气消退,脚下变得不稳,踉跄起来。 被撕裂的衣服。女武斗家的哀号。叫声。被俘虏的森人凄惨的模样。串刺。 脑海中闪现的种种记忆,让她呼吸急促,牙根发颤。 女神官努力压抑,拚命调整呼吸,在随时都会软倒似的膝盖上灌注力道。 「……我再祈求一次『沉默』试试看。」 这是宝贵的一次神迹。 哥布林杀手迅速在脑子里盘算完。 「只要能顺利下去,说不定就有地方休息。」 矿人道士手伸进装触媒的袋子,毫不大意地看向楼梯下的深渊。 「这座要塞对那些小鬼来说,一样很大嘛。」 「从掠夺的规模推估,敌人数量……小鬼杀手兄,你怎么看?」 「还有狼在。」哥布林杀手回答蜥蜴僧侣。「肯定是大规模。」 「但,也不至于大到能完全维持这座城池。」 「嗯。」 「看来是决定了呢。」 妖精弓手笑咪咪地伸出手,拍了拍女神官的肩膀。 「拜托你啰。」 「好的!」 女神官咬紧嘴唇,点了点头。不做会有什么后果,她想必很清楚。 她拚命摇头,甩动头发挥开不好的想像,深呼吸一口气。 双手紧握锡杖,将灵魂与座镇在天上的地母神相连。 「尸体呢?」 「推下去。」 蜥蜴僧侣提问,哥布林杀手答得毫不踌躇,果决到了残忍的地步。 「哥布林从这里摔下去,是很自然的。」 「我要祈祷了!」 女神官凭藉锡杖与火把──凭藉火把的光,扯开嗓子咏唱。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声音就此中断。 看到只带著火把现身的团队,从侧沟走出来的哥布林瞪大眼睛。 但这些小鬼对同伴的呼唤与惨叫都无法成声,就被妖精弓手的箭射穿。 小鬼在空中游泳似的胡乱挥动手臂,哥布林杀手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哥布林摔往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随即消失。 妖精弓手顺著楼梯跑下去,长耳朵震了震。此刻不能依靠听觉。 她凝神而视,想看清楚从远方逼近的小鬼。 ──有了。接著迅速竖起三根手指,从箭筒抽出箭,拉弓,放开。 无声飞出的箭矢,从拿著短枪的哨兵眼睛穿入,插在头盔上。 哥布林嘲笑姿势一歪摔向底部的同伴,却笑不出声,歪了歪头。 妖精弓手从他身旁跑过,接著哥布林杀手劈柴似的以柴刀砸在他脑门上。 头盖骨碎裂,脑浆四溢。哥布林杀手把第二只小鬼踢下深渊,继续往前。 第三只被突如其来的事态吓得瞪大眼睛,不过仍握紧了手上的短枪。 矿人与凡人女子。他转眼就从这两人之中挑上了女子做为目标,但攻击被矿人的手掌所阻。 这只手握住的沙洒进眼睛,痛得小鬼往后仰,脚随即被蜥蜴僧侣的尾巴一扫── 之后也只能就这么摔下去。 螺旋回廊继续延伸。长得令人光想就发昏。 声响消失,眼中看得见的就只有手上的火光。翻腾的水流与自己的汗味。 女神官困在一股头昏眼花似的感觉里,身体瞬间往旁一斜。 才刚察觉不对,眼看整个人就要腾空。这时蜥蜴僧侣的尾巴卷住了她,将她拉了上来。 赶紧回头往后一看,蜥蜴人转了转眼珠子,用舌头舔舔鼻尖。 ──这意思是不是要我别放在心上呢? 女神官摇摇头,拿稳锡杖与火把重新面向前方,拚命跟上前人的背影。 矿人道士放慢脚步等她。哥布林杀手与妖精弓手并未放松戒备。 ──得继续,祈祷才行……! 女神官挥开杂念,尽管走得气喘吁吁,仍持续对地母神祈祷。 她产生了光是在同伴身后祈祷,是否派得上用场的迷惘。 而迷惘有时就会像这样通往死亡。 如此便更加无法让祈祷上达天听。 ──有大家在,而大家之中有我在,所以要守护,也能守护。 她再一次深呼吸。 即使在这黑暗的地底,身旁仍有战友陪伴,灵魂和座镇在天上的地母神相连。 理应没有什么好害怕。 § 五、六具哥布林的尸体浮在水面上。 深渊的底层是水路。 这些小鬼摔下时并未传来水声,就不知道是拜「沉默」所赐,还是因为距离太远。 河水被堵住、蓄积,剩余的水继续流往下游。 「那些小鬼没想到放毒吗。」 蜥蜴僧侣在恢复了声响的世界里低语道。 既然掌握了河川上游,必然会考虑这一招才对。 何况过去就是森人之村,再下去还有水之都。 「也许不是那群哥布林,而是他们的头子在打什么主意啊。」 「成天想著哥布林在想什么,也不是办法吧。」 妖精弓手对这些繁琐细节皱起眉头,敲了敲哥布林杀手的铁盔。 「小心会变成这样喔。」 「我倒觉得你应该多用点脑比较好。」 这不是你故乡的事吗,矿人道士酸道,妖精弓手「你说什么!」地回呛。 从蜥蜴僧侣并未劝阻这点来看,他们两个想必都有在注意音量。 哥布林杀手显得毫不在意,从腰间杂物袋里拿出水袋,拔开塞子。 他从头盔缝隙间喝了口水,然后扔向蹲下来的女神官。 她脸色苍白,拚命想调匀呼吸,茫然接下了水袋。 「喝吧。」 「啊,不、不好意思。」 「不会。」哥布林杀手摇摇头。「多亏你了。」 女神官双手拿著水袋,在些许的难为情中就口喝了起来。 她轻笑一声,脸颊微微放松。紧张感稍微平缓了,但这不是坏事。 他们度过了一道难关。先来到一个段落。 喉头咕嘟作响地喝了第二口、第三口,呼出一口气,栓好水袋。 「谢谢你。」她道谢奉还,他便默默接过,塞进杂物袋里。 哥布林杀手就近挑了只漂浮的哥布林尸体,用柴刀勾过来,从它的腰带抢走剑。 收进剑鞘后,再将柴刀插回哥布林的腰带,一脚踢开。 「人声停了啊。」 听到他低声说出的这句话,妖精弓手猛一抬头,「对呀」地点头回应。 「下楼途中听不出来,但现在感觉没声音了。」 「迟了吧。」 妖精弓手听懂了哥布林杀手这句低语的含意,不禁蹙眉。 她迅速检查弓弦状况,重新拉紧,再察看箭筒里的箭,站了起来。 「……这不代表我们不用赶路吧?」 「然也,然也。」 蜥蜴僧侣点头称是,用力挥动牙刀,打起精神。 「贫僧等人已经备战,对方却处于松懈状态。没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 说完,蜥蜴僧侣将长著鳞片的粗犷手掌伸向女神官。 「没关系」女神官坚强地微笑,慢慢拄著锡杖起身。 「啊,火把……」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随后缓缓摇动铁盔: 「交给你。」 他一如往常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身先士卒的模样,让女神官暗自叹了口气。 但随即想到,这也代表他把责任交到自己身上,于是嗯一声强而有力地点头。 女神官说著「麻烦帮我拿一下」,将火把暂时交给矿人道士。 然后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油灯,就著火把点燃。 「呵,你准备得真周到。」 「毕竟号称『冒险时别忘了带上』嘛。」 女神官挺起平坦的胸部,说得稍稍有些自豪。 冒险者套组──看起来很实用,虽然也有些时候意外地派不上用场,但这次另当别论。 女神官关上油灯的小窗,「嘿」一声将火把泡到水里。 滋滋声中一阵白烟冒起,这样就结束了。 「……那,我们走吧。」 团队相视点头,小心不发出脚步声,跟上哥布林杀手。 所幸水道中流动的水声,应该多少能够掩盖他们的声息。 昏暗的光线下,哥布林杀手静静对妖精弓手开口: 「前方,怎么样。」 「有喔。」 妖精弓手像只野兔似的放低姿势,静悄悄却又迅速地前进。 「有个像是大石臼?的玩意,旁边有五、六只……似乎正在找乐子。」 「别用法术。」 哥布林杀手重新握好右手的剑。 「收拾掉他们。」 「不过……」蜥蜴僧侣舔了舔鼻尖。「这该如何进攻?」 「要像刚才那样,再用一次『沉默』吗?」 妖精弓手回说「我是无所谓」,从箭筒抽出箭;哥布林杀手朝面无血色的女神官瞥了一眼,摇摇头: 「换别招。」 「如、如果是担心我……」 「我不想连用同一招。」 女神官表示自己不要紧,但哥布林杀手一句话驳回,翻找起杂物袋。 「有明胶吗?」 「当然。这种东西要多少都有。」 矿人道士说声「等我一下」,开始在自己那装满了触媒的袋子里翻找。 找了一会儿,他唔一声点头,拿出几只封好的小瓶子。 「好。」 哥布林杀手毫不迟疑地说了。 「所有人,交出袜子。」 女神官红著脸,猛然按住大腿,妖精弓手一脸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那种东西,你打算拿来干么啊?」 「用。」 蜥蜴僧侣以沉重的动作点点头。 「贫僧的也要吗?」 「你有的话。」 § 这只小鬼刚忙完,以哥布林而言,心情变得非常好。 他几乎不曾酒醉过,但感觉就像喝得醉醺醺的。 抢来的酒,实在很难一路带到这么深的地底,而不在路上就先喝光。 说不定堡垒上头的人会确实分配,但他们可是哥布林。 他们不会为晚来的同伴著想,总是喝超过自己的份,转眼间就喝完了。 然而,待在这地下的哥布林,却宽宏大量地打算原谅这种行为。 自己要是待在其他楼层,也会做出一样的事──理由当然不是如此。 他不去想自己也会做出同样损人不利己的事,生气地认为其他家伙太过分了。 但他仍愿意原谅这些同伴,是因为最底下一楼的工作,有这里才尝得到的甜头。 他以夸张的动作,调整了用炼子挂在脖子上的饰品方向。 然后在同伴们围坐的圈子里重重坐下,朝中央的餐点伸手。 他从快要腐败的手臂扯下手指,丢进嘴里,嚼碎后吐了口气。 「在这么深的地底工作有够累」,极尽装模作样之能事地发著牢骚。 话一出口,同伴们立刻「没错」「没错」大声附和,从餐点上硬拔下一条腿。 其中一只看不下去,抱怨著争抢起来,撕下一块膝盖保住了自己那份。 这群小鬼一边「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就是不懂」地闹脾气,一边啃著肉。 又有一只从餐点中挖出漂亮的金色眼球,说声「就是啊」一口吞下。 哥布林这种生物,就是会认定「其他家伙比我们混」。 过了一会儿,这些哥布林懒洋洋地用完餐,悠悠哉哉起身。 真要说起来圃人(rare)果然不如森人、森人又不如凡人吃得过瘾。 肚子也填饱了,在下一份工作上门前,就稍微小睡一下吧。 哥布林这么打算,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时──…… 「──?」 奇怪了。 他的脚下怎么会滚来一根已经熄灭的火把? 哥布林心想这是什么玩意,睁大眼睛,露出傻里傻气的表情。 「!?」 下个瞬间,有样又湿又沉的东西砸到他的脸上贴住。 他忍不住想叫,接著又有另一块飞进嘴里。 伸手想剥掉,手却反而被黏住,拿不下来。 「grobb!」 「grb!gbborob!」 他不由得失去平衡倒地,其他哥布林指著他放声大笑。 今天从上头摔下来的同胞特别多,他们也照样嘲笑,说这些家伙真笨。 「gborob!?」 接著换成这只哥布林的笑脸,被某样物体狠狠砸到、贴住。 急忙伸手抓脸,因痛楚及难受无法动弹的哥布林又多了两只。合计三只。 剩下两只总算察觉现在不是嘲笑同伴的时候,伸手拔出抢来的剑。 接著其中一只把一样哨子状的物体举向嘴边…… 「一。」 ──才举到一半,从黑暗深处飞来的短剑就刺穿了他的咽喉,让他往后仰倒。 喷出的血发出哨子般的咻咻声,乘风传来。 「gobbrb!?」 一名穿著脏污皮甲的冒险者撕开这阵声响,从水路远方狂奔逼近。 右手上有剑,左手上有盾。哥布林瞪大了眼睛。冒险者!仇敌!就是这家伙! 「gbro!ggborrob!」 呼叫同伴与救助同伴的念头都从脑海中脱落,哥布林扑了上去。 他的剑才刚从冒险者手上抢来,是非常锋利的好货,并非生锈的短剑所能相比。 「哼。」 但哥布林杀手随手用盾牌挡住,不,是击落了这一剑。 他让剑尖咬进盾牌,同时往后一卸,拨开了这一剑的冲击。 「gobbr!?」 哥布林无法调整姿势,重摔在地上,狼狈地慢慢爬起。 一声闷响紧接而来。哥布林不明所以地断了气。 相信他压根没想到自己的后脑勺会插上一枝树芽箭。 哥布林趴倒毙命,即使瞳孔映著同伴们的惨状,也不再有任何动作。 「gobb……grb!?」 「grobbr!?」 这些小鬼慢慢取下贴住脸和口鼻的黏腻块状物后,多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下一秒,胸腹就被蜥蜴僧侣的牙刀一刀两断,喉咙被哥布林杀手刺穿。 解决五只哥布林,只花了几十秒。手法可谓俐落。 「三……四、五吗。」 哥布林杀手清点哥布林的尸体,回头看向暗处。 「不过,你丢得很准啊。」 「因为我……有在练习。」 女神官拿著锡杖,从黑暗深处现身。 听哥布林杀手淡淡提起,她露出缅腼的表情。 虽然用熄灭的火把引开了注意力,能掷中无非是自身练习的成果。 被他夸奖,并非那么常有的事──话虽如此。 「……这个,不能再穿了吧……」 她以厌恶的表情,捡起哥布林扯下来之后扔掉的换洗袜子。 上头沾到明胶、血、口水、鼻涕。坦白说,就算洗过也实在不会想再穿。 「在袜子里塞石头,抹上明胶再砸到对方脸上?」 妖精弓手同样提供了自己换洗用的袜子,一边从小鬼的尸骨上拔出箭,一边摆动长耳朵。 「构想和恶作剧的小孩差不多嘛。」 「但很有效。」 哥布林杀手简短答完,看向被啃食得残破不堪的尸体。 他从一滩连男女都分不出来的血糊中,捡起蓝色的识别牌。是男性。 「不晓得他有没有家人?」 矿人道士从旁探头过来,拎起了这块沾满红褐色污垢的蓝宝石牌。 「又或者是团队一员……应该不至于独行(solo)就是了。」 「大概吧。」 他转动铁盔,转头看向这些哥布林的工作用具。 妖精弓手一边问这什么玩意伸手去戳,随即发现这样工具的用途,吓得往后跳开。 「……咿!?」 这是石臼──不,是种该叫做榨汁机的设备。 只要推动车轮状的把手来转动机关,就能慢慢磨碎被装置夹在内部的东西,榨出汁来。 从阿列布(橄榄)榨出油,从葡萄榨出果汁。 那么,这些哥布林先前打算榨什么东西呢? 答案一目了然。 「呜、啊……!」 女神官喉头忍不住发出僵硬的呼声。锡杖本来差点脱手,这才勉强重新握住。 从装置的缝隙间,露出了还剩下一点生命残渣而不断颤动的细瘦手脚。 接著更有颗以玻璃珠似的眼睛看向虚空,舌头软软垂下的女子──少女的头。 这些哥布林先前在压榨什么,已不必多言。 要说是拷问,未免太简陋;要说是处决,又未免太讲究。 ──不对。 女神官立刻猜出这意味著什么。 堆在角落、被撕裂得惨不忍赌的女用皮甲。 哥布林杀手从哥布林手中抢走的,研磨得极为锋利的小型剑。 毙命的小鬼挂在脖子上的绿宝石识别牌。 饱经锻炼,却失去力量而垂下的手臂。 她无疑是位冒险者。 由这些线索导出的答案──就只是娱乐。 「……」 眼前的光景令人想吐,但女神官尽管脸色苍白,仍将苦水吞回腹中。 究竟是习惯了,不得已而习惯,还是非习惯不可?她不明白。 她对地母神献上祈祷,脚下飞溅的黏液,弄脏了她的白色长靴。 用装置榨出的红褐色汁液黏稠地滴落到地上的沟槽里,往水道流去。 「唔。」蜥蜴僧侣转了转眼珠子。「既然排放到河里,会不会是毒物呢?」 「要说是毒,应该算吧。」 哥布林杀手蹲下来,用指尖挖起水道中流动的黏液,往地上一抹。 相较于一条大河实在太过微量,但对单一个体而言却是足以致命的毒。 「他们的想法是,你们就喝掺有同伴粪尿血液的水,用来洗身体、过生活吧。」 「呜、恶……」 妖精弓手不由得作呕。 女神官赶忙递出水袋,她说了声「不用」,稳住脚步。 「这么说来,也许该看成一种诅咒吶。」 「果然没错。」哥布林杀手沉吟著。「之前那个……」 「魔克拉姆边贝是吗?」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捉住他的,应该是施法者那一类。」 「哥布林……」 女神官声带颤抖。 昏暗的洞窟。趴倒在地的几名女子。在王座上嚷嚷的哥布林萨满。 烙印在脑海中的种种记忆涌现。她用力握紧了锡杖。 「……萨满?」 「不管怎么说,对方相当有一手。」 看到他们两人的情形,矿人道士咕哝著: 「真亏你们能不当回事啊……」 「纵使令俘虏苟活并凌虐不符合我等作风,杀戮无非也是我等的事业。」 蜥蜴僧侣应该也以他的方式皱起了眉吧。只见他露出苦涩表情,摇了摇头: 「扒开优秀战士的肺腑吃掉对方的心脏,乃是一种礼仪。」 「我今明两天可都不想吃肉了。」 妖精弓手坚强地笑著说:「所以才受不了矿人。」 哥布林杀手看向矿人道士,点了点头。 然后以一如往常的大剌剌脚步走向女神官,低头看著她的脸。 「哥布林杀手先生,那个……」 「我们在这休息。」 哥布林杀手一字一句说著。 「吊唁完,就休息一下。」 § 被磨烂榨乾的冒险者遗骸,最终还是以水葬处理。 他们卷上一层布,遮住凄惨的死状,然后放流到通往河川的水道上。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引导离开大地之人的灵魂……」 相信女神官的祈祷会让灵魂回归天上,蜥蜴僧侣的祈祷则会令其在天地间流转。 相信也不会有小鬼一路巡逻到这整座城池的最底层──小鬼本来就不勤劳。 一行人找到多少乾净些的地点后,各自裹起毯子,进入梦乡。 休息……假设真能休息到,也不过是短短几小时。能够恢复多少体力呢? 然而不管怎么说,恢复几位施法者消耗的精神力始终是当务之急。 「……」 哥布林杀手靠在刑房墙上,抱著回收起来的剑而坐。 森人结界固然会造成衰减,但考虑到冒出的烟,也就不能生火。 众人围绕关上灯罩而缩减亮度的油灯,各自休息。 蜥蜴僧侣以打座姿势结好法印,闭上眼睛,像是在冥想。 矿人道士灌了几口酒,随兴地躺下来,用手臂当枕头呼呼大睡。 女神官则在角落裹起毯子,把本来就娇小的身躯缩得更小。 隔老远也看得出她血气尽失,脸色苍白。 「……你怎么不睡?」 「我有在休息。」 忽然听见有人向自己搭话,哥布林杀手淡淡回应。 妖精弓手负责前半的守夜工作,不高兴地站在他面前。 哥布林杀手慢慢抬起铁盔,仰望著她。 「我有闭上一只眼。」 「你穿这样哪看得出来?」 妖精弓手表现得十分无奈。 只见她手扠著腰,摆动长耳朵哼了一声,轻轻在他身旁坐下。 完全没有要徵求哥布林杀手同意,模样显得理所当然。 「那孩子受到很大的打击喔。」 「这也是,当然的。」 妖精弓手在一旁解开弓弦重新绞紧,他侧眼瞧著,点了点头。 「毕竟只看行动,我们和那些哥布林没什么差别。」 前提是,单论把同胞尸体放进河里这个举动。 不管怎么说,他们就是晚了那么几分钟、几小时或几天。 若非如此,这些被俘虏的冒险者之中,肯定至少还有一两个人尚未断气。 不可能每一次,每分每秒,都像那座神殿和那些女修道士一样幸运。 「丧命后丢进河里。都一样。」 哥布林杀手简洁地做出这样的结论。 妖精弓手略一沉默,咬紧嘴唇,觉得他没救似的摇了摇头。 「……才不是呢。」 唔。哥布林杀手咕哝一声。 「我们和哥布林才不一样。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可要生气啰?」 妖精弓手半翻白眼,瞪著哥布林杀手。 不对,是要踹你啰──她的这句低吼,听声调是认真的。 哥布林杀手记得先前在某个遗迹,就被她猛力踹过一脚。 大约是在一年前。甚至有点怀念。 但对森人而言,这样的时间是长是短呢?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头。 点头,并深深吐气。 「……也对。」 「当然对啰。」 两人只说到这,同时闭上嘴。 潺潺的水流声响,听起来清爽到了突兀的地步。 然而不时从遥远上方传来小鬼的哄笑,不让他们忘记现实。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忽然频频颤动。 哥布林杀手瞥了一眼,她便摇头表示没事。 「是吗。」哥布林杀手呼出一口气,欲言又止地暂时阖嘴。 「嗯?」妖精弓手歪了歪头,他微微转动头盔,开口: 「抱歉。」 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妖精弓手连连眨眼。 ──欧尔克博格竟然会道歉。 这并非那么容易遇到的事。 她为了掩饰微微笑开的脸颊,刻意蹙起眉头,粗鲁地问: 「……你是指什么?」 「……到头来,还是哥布林。」 真傻耶。 妖精弓手嘻嘻一笑,就和水流一样,清爽到了突兀的地步。 「怎么?原来你在纠结这种事?」 没有回答。 他们认识一年有余,但要看清楚一个人的为人,已经很足够。 ──说中了吧。 妖精弓手把铃铛滚动般的笑声含在喉头,将大弓轻轻放在身旁地上。 接著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靠上哥布林杀手的肩。 「当然啰……我是讨厌打哥布林啦。」 这还用说。 认识欧尔克博格以前,在还是白瓷等级的时候,她也曾剿过哥布林。 然而自从和他一起行动,次数就以加速度成长。 探索洞窟倒无所谓。 和怪物战斗也不错。 去救被掳走的人也不坏。 ──但,还是不同。 和欧尔克博格进行的剿灭哥布林行动,和其他冒险就是不一样。 完全没有成就感。在妖精弓手看来,那实在无法称之为冒险。 可是。 「毕竟是故乡嘛。」 妖精弓手的意思是,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好提的。 她用头发感觉到哥布林杀手的铁盔微微一动。 妖精弓手一瞬间闭上眼睛。闻得到油与血的臭味。真的很臭。 「姊姊都要结婚了,要是附近有小鬼在多伤脑筋。」 「……是吗。」 「反而是平常我抱怨东抱怨西──……啊啊,没啦,虽然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不。」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 「我没放在心上。」 「是吗?」 妖精弓手显得意外而歪了歪头,长耳朵一晃。 「对。」哥布林杀手简短答道。「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冒险。」 这样啊。妖精弓手喃喃自语,哥布林杀手低声回答应该没错。 「那这样吧。」 妖精弓手忽然唱歌般开口,竖起食指转了转。 「当作我们扯平了,如何?」 「我──」 哥布林杀手似乎仍有话要说,语气一顿。 但到头来,他终究还是找不到合适词句的样子。 于是他一如往常,淡淡地说了: 「无所谓。」 「好!」 听到他这句话,妖精弓手整个人弹了起来。 她发出猫一般的呻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修长健美的身体。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吐了口气后丢出这疑问,哥布林杀手立刻回答: 「安排好机关,然后往上。」 「机关?」 妖精弓手眼神发亮,耳朵摇动。 「你很快就会知道。」 哥布林杀手感到麻烦至极似的说了。妖精弓手哼了一声。也罢。 「可是……这次换成上去喔?」 「占据这种建筑物的哥布林在想什么,大致都猜得到。」 「──?」 「地位最高的家伙,不是在最上面,就是在最下面。」 「啊啊。」 妖精弓手想通了,笑咪咪地点头。愈是坏家伙就愈喜欢高处。 「问题在于那个……」 「魔克拉姆边贝。」妖精弓手叹了口气。「你也差不多该记住了。」 「……控制他的家伙,多半是施法者。」 「施法者啊……哼嗯~」 妖精弓手以煞有其事的表情抱胸沉吟,然后立刻放弃思考。 毕竟又不是说现在拚命想,就能想出答案。 反正都要对决,时候到了再想就好。 ──况且即使是哥布林萨满或什么的,弓箭也没理由射不死。 「我看还是遇到再说吧?」 「不行。」 哥布林杀手斩钉截铁地摇头,妖精弓手也一副拿他没辙的模样摇头。 「当然行。欧尔克博格眼前最该优先做的事情是睡觉。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专职前锋。」 「……嗯。」 「两只眼睛都要闭上。」 「……我会努力。」 「等过一阵子,我会叫醒你。」 「不好意思。」 「不然我就没得睡啊。」 「交给你了。」 妖精弓手挥挥手表示别在意,用脚尖挑起大弓,拿在手上。 然后以轻快的脚步走过众人身旁,来到房间角落,选定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轻轻拍了拍裹著毛毯睡在一旁的女神官。 微微颤动的毯子忽然一抖,很快就变得安稳下来。 在森人的耳朵前,无论怎么用毯子遮,都遮不住情绪的波动。 § 「为什么这些古代人就不会做个升降梯……!」 几小时后,一行人动了几样手脚,接著就得没完没了地爬著楼梯上去。 也难怪妖精弓手会发牢骚。昨天才刚下来,今天又要辛辛苦苦爬上去。 虽然路途略有不同,但这点完全无法聊以慰藉。 「要、要是太大声说话……」 会被听见的。女神官的担心也是理所当然,一旦小鬼跑出来,他们就无路可逃,只能迎击。 虽说团队的队形和休息前──是昨天吗?时间感觉变得很模糊──没有分别…… 「哎,这城池这么大,如果仔细去找说不定会有……」 矿人道士气喘吁吁地说了。五短身材的他,似乎在移动上最是吃力。 他从腰间拉出酒瓶,拔开瓶塞喝了一口,用手臂擦去胡子上沾到的酒液。 「但我可不想干完活后,还得东奔西跑找个不停啊。」 「况且说不定还得有钥匙才能运作。例如绑著青色饰带之类的。」 「啊啊,真是……!」 包括蜥蜴僧侣冷静的回答在内,一共遭到三个人反对,让妖精弓手忿忿地摇了摇耳朵。 「欧尔克博格,你说话啊!」 「有就搭但要找太浪费时间。」 毫无商量余地。 被他这么乾脆地驳回,妖精弓手「哼」了一声,继续爬楼梯。 没有一个人怠忽警戒。 连女神官都战战兢兢,双手握紧锡杖,窥看周遭的情形。 她之所以频频察看后方,无非是想起从前不好的记忆吧。 也许会从后面来。 因为这些哥布林会趁冒险者不注意打破墙壁,一拥而上。 有没有暗门?是不是漏看了?会不会只是大家没发现,其实──…… 「……哎呀。」 这时妖精弓手忽然出声。女神官全身一震。 「怎、怎么了?」 「楼梯断了。」 「啊……」 听她这么一说而看过去,发现果然没错。 沿著内墙呈螺旋状往上绕的阶梯,缺了眼前不远处的一小段。 并非跳不过去,但想到一旦失足会怎样,就觉得不寒而栗。 水声从遥远的下方,一重又一重地回荡上来。 如果能抓住只差一层楼的楼梯又还好,不然想必无法从摔下去所受的伤害中捡回性命。 运气好也是当场断气,运气不好的话会摔残脊椎,活活饿死。不管是哪一种,冒险都将在这里结束。 不知道那些小鬼走到这,是会绕道,还是会一直进行有勇无谋的尝试。 「……没看到哨兵啊。」 哥布林杀手说完,低喃道: 「如果现在是白天还说得通,但不痛快。」 「眼前重要的应该是怎么通过这里吧?」 妖精弓手皱著眉,伸直手臂竖起大拇指,以目测方式估算与对面的距离。 「我是一跳就跳得过去,但有人可能不行。像是矿人矿人还有矿人。」 「喂你这臭丫头。」 妖精弓手不把矿人道士的抗议放在心上,双手抱胸沉吟起来。 「拉绳子好了。要绕道也行,但我们没时间吧?」 「说得也是。我马上准备!」 女神官连连点头,迅速从行李中拿出钩绳。 冒险者套组。这些当初只是先买再说的装备能派上用场,让她十分高兴。 再加上自己帮上了大家的忙,也让女神官欣慰。 「这样,够长吗?」 「你试试。」 妖精弓手对哥布林杀手点头,抓住钩绳,轻巧地跳了过去。 要比身手矫捷,除了部分兽人(padfoot)以及暗人之外,没有人比得上森人。 妖精弓手以母鹿般的动作落在对面,「喔喔」一声低呼,但仍维持住平衡。 「这个,只要挂住就可以吧?」 「对。」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拿住自己这一边的绳索末端。 「穿过腰带绑起来,然后跳过去是吧。」 「我要是掉下去,就非得用法术不可啦。」 矿人道士看向底下的深渊,面露难色。 「坦白说,考虑到计画,实在不想动用……长鳞片的,你要怎么办?」 「小事一桩。只要墙上有些地方可以落手落脚,贫僧总会有办法。」 蜥蜴僧侣亮出双手双脚的利爪,手指抓握了几下给众人看。 「反倒是让术师兄还有神官小姐跳,就有点危险。还是由贫僧带过去比较好。」 「那,一个一个来。」哥布林杀手说了。「行吗?」 「啊,可以的!」 他递出绳索,第一个握住的是女神官。 她「嘿咻」一声,小心又细心地,将绳索绕过自己苗条的腰,牢牢打了个结。 还把锡杖夹在法衣与绳索之间,以免掉落。 「那、那么,拜托你了……!」 「唔。很轻很轻。来……」 蜥蜴僧侣背起女神官,以双手伸出的爪子抓住石壁,拉起身体。 「呀!?」 「请抓牢了。喔喔,伶盗龙呀,还请照看贫僧的技法!」 之后的动作实在俐落。 他以脚爪与手爪灵活地咬进石块间的缝隙,动作就和爬墙的蜥蜴一模一样。 只是话说回来,速度终究称不上敏捷,若是螺旋梯上有弓兵在,多半会沦为上好的活靶。 哥布林杀手与妖精弓手,则分别看向黑暗深处,维持警戒。 没过多久,女神官到了对面的楼梯,朝蜥蜴僧侣一鞠躬。 「不、不好意思,谢谢你……」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你反而该多长点肉比较好啊。」 「……我、我会努力。」 她缅腼地低下头,蜥蜴僧侣点头对她「嗯」了一声,拿起解开的绳索,爬了回去。 接著背起矿人道士,确定所有人都抵达对面后,哥布林杀手纵身一跳。 他穿戴头盔皮甲与炼甲,在一行人之中最为重装,跳跃距离却很够。 但著地时仍不免脚步略一踉跄,女神官赶紧伸手来拉。 「你、你还好吗?」 「嗯。」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应,然后补上一句:「没有问题。」 「好好喔,早知道我也该让你背。」 「哈哈哈哈哈!相信以后还会有机会。」 蜥蜴僧侣豪迈大笑,妖精弓手对他说:「一定喔!」却忽然停下脚步。 她的长耳朵忽然大幅度一震,形状漂亮的白嫩手指,笔直指向墙角。 「啊,你们看,有了!这个,是升降梯!」 「喔?」 哥布林杀手兴味盎然地喔了一声,仔细打量这装置。 对开的拉门埋在墙壁里,一旁设有状似操作盘的物件。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经常在遗迹看见的升降装置。 「所以那些哥布林都有在用这个?」 「未必。光看这样说不准……」 「看起来是在运作。只是话说回来……唔,这是?」 蜥蜴僧侣发现不对,用爪子戳了戳的,是操作盘上的键盘。 这些用格子隔开的按键上刻有数字,看来是要用来输入数字。 「这可不得了。原来不是钥匙,而是用密码啊?」 「啊。」 女神官见状,拳头在手掌上捶了一记,开始翻找行李。 她拿出的是在城池入口,从哥布林手上抢来的钥匙。 这把钥匙用细绳,和一块刻有数字的金属牌串在一起。 「这个,怎么样呢?起初我还以为这个数字是用来管理钥匙的号码……」 「那些哥布林不可能做出这么细心的管理吧。」 妖精弓手耸耸肩膀,哥布林杀手点头赞同。 这样看来,八成错不了。 「试试看。」 「好的!」 女神官拿著金属牌,以慎重的表情,把三位数的数字打进去。 微微的震动中,低处传来一阵低鸣声。 随后转为轻快的音色,机械就此停住。 接著升降梯的门无声无息地自行开启。 「似乎是正确答案呢。」 女神官手按平坦的胸口,松了一口气。 升降梯呈箱型,有著和城堡内墙一样的石造结构。 尽管小得令人联想起棺材,但要让团队全员搭乘也不是办不到。 虽然看不出是靠魔法还是机械在运作…… 「你觉得有陷阱吗?」 「至少构造不会简单到可以让哥布林动手脚。」 他往里头仔细打量,用手上的剑尖当棍棒四处戳了戳,做出了结论。 「可是,我曾看过他们在井里装设吊桶。」 「这可真令人不寒而栗。」 妖精弓手挥挥手要他别说了。 要是搭到一半,装备被切断,一路往最底层掉落,这种情形她根本不想去想像。 「……我们走吧。」 女神官双手用力握紧锡杖,以下决断的声调这么说。 尽管她的表情略显苍白、僵硬,微微发抖。 「哥布林,都得解决掉,才行……」 她明白说出了这句话,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 女神官的表情微微放缓。 哥布林杀手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 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部,像是在说当然是这样了。 矿人道士显得浑不在意,检查装触媒的袋子。 蜥蜴僧侣以奇妙的姿势合掌,眼珠子一转。 他看看众人的表情,检查自己的盾牌、铠甲、头盔、剑。 没有问题。 计谋已经安排好。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哥布林,就该杀光。」 冒险者们相视点头,逐一搭上升降梯。 「这多半是向上,不过事情大概会弄得很不得了。」 「我想也是。」 哥布林杀手点头这么说,妖精弓手朝他微微扬起嘴角,讽刺地开口: 「地狱到了,地狱到了……说说而已啦。」 接著,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第7章『洗去鲜血』 升降梯发出低沉的驱动声,载著这群冒险者不断往上。 整个团队连速度是快是慢也不知道,受到一种被往地上压的感觉侵袭。 狭小的箱子里,他们各自找了位子站好,拿著自己的装备,神情紧张。 因为即使身在这升降梯之中,也未必就不会受到那些小鬼的奇袭。 「……呜?」 妖精弓手忽然间接连发出「嗯?」或「嗯嗯?」之类纳闷的声音,手按耳朵。 她扭扭捏捏,毛躁地一直碰著长耳朵,不舒服地皱起眉头。 「……怎么?是听见那些小鬼的脚步声了吗?」 「嗯,不是这样……啊啊,真是的……!」 妖精弓手也不反驳矿人道士,忿忿地摆动长耳朵。 「吞口水。」 哥布林杀手在升降梯的角落检查杂物袋里装的东西,这时小声说了这句话。 妖精弓手狐疑地歪了歪头。 「口水?」 「耳朵会舒服点。」 真的?妖精弓手怀疑归怀疑,仍乖乖吞了一口口水。 「……啊,真的耶。」 结果似乎是有空气从耳朵泄出,她转而笑逐颜开,上下动了动长耳。 女神官见状,也吞了吞口水,然后惊奇地眨了眨眼睛。 「嗯,耳朵会变舒服呢。」 「毕竟从外面看来,这城池相当高啊。」 蜥蜴僧侣手按升降梯内墙,做出像是要估算位置的动作。 当然并不是说这样就能明白掌握位置,但既然耳朵会觉得不舒服,答案就只有一个。 「这就证明我们正顺利上升。善哉善哉。」 「可是,」女神官以纤细的手指按在嘴唇上。 「要是在途中停住,该怎么办?」 「到时候就打开门,爬这垂直坑道上去。」 哥布林杀手说得斩钉截铁。 既然已经身在高处,相信也不会太费工夫。 女神官觉得他这毫不犹豫答出的答案不出所料,朝妖精弓手使了个眼色,笑逐颜开。 「我要借你的绳子用。」 「啊,好的。」 女神官心急地慌了手脚,连连点了好几次头。 「总觉得这次冒险者套组好活跃。」 「说冒险时别忘了带上,的确是名言金句啊。」 矿人道士说著呵呵大笑,女神官面带笑容回答:「对呀!」 对话就此中断。 只听得升降梯的低鸣声一重又一重地回荡,和脚下传来的水流声参杂在一起。 令人厌烦的几秒空档。一段每个人都不说话,就只是为了因应接下来要应付的事态而神驰物外的时间。 「……对不起。」 这句忽然间小声传来的话,是发自妖精弓手的嘴唇。 大概是感觉到整个团队的视线都汇集到自己身上,她扭捏了一会儿。 「还有,谢谢。呃……大家。」 妖精弓手脸颊微微泛红,缅腼地微笑。 面对面向人道谢,就是会令人难为情。 「明明是邀你们参加姊姊的婚礼,却莫名其妙弄成这样。」 「这哪有什么大不了的。」 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抢先这么回答的人,是矿人道士。 他刻意用力翻找装触媒的袋子,对妖精弓手看也不看一眼。 「能做人情给森人的村子,实在爽快。况且怎么说呢……」 矿人道士用力拉了拉自己的白胡须,更加粗鲁地丢下这句话。 「咱们不是伙伴吗?」 「啊……」 看到妖精弓手瞪大眼睛,蜥蜴僧侣喉头一响,重重点头。 「毕竟一直以来都多亏猎兵小姐帮忙吶。」 他以饱含幽默感的愉悦动作,转了转眼珠子。 「这点小事乃举手之劳。」 「而且,你也知道。」 女神官双手交叠,柔和地微笑。 「只要听到有哥布林,哥布林杀手先生绝对会插翅赶去。」 「唔。」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她则爽朗地对他笑著说:「我没说错吧?」 「……也对。」 过了一会儿,哥布林杀手缓缓点动他那廉价的铁盔。 「哥布林,就得杀个乾净才行。」 「……真是的。」 妖精弓手放松了肩膀的力道,笑逐颜开。 「虽然实际上我们只认识一年出头,但真的好浓厚啊。」 「至少一百年内别忘了喔?」 「矿人也真傻。」 妖精弓手嘻嘻笑了几声。她竖起细长的手指,在空中划著圈。 「我哪有可能忘记嘛。」 好。妖精弓手用力在双颊上一拍,重新振奋起精神。 她拿起弓,检查弓弦,从箭筒抽出树芽箭头的箭,缓缓搭上弓。 然后瞪向天上,长耳朵频频摆动,以正经的表情说: 「风声、脚步声、交头接耳。大概是天台或天井。有一大堆。」 「最好是能一口气突破。」 哥布林杀手从剑鞘拔出剑,手腕一转,重新握好。 「你怎么看。」 「这种时候,就用传统的手法上吧。」 蜥蜴僧侣一瞬间闭目思索,然后唔的一声点了点头,做完了盘算。 「这样可妥当?小鬼杀手兄前锋,贫僧与术师兄两翼,神官小姐站猎兵小姐身后。」 「好、好的!」 ──队伍最后面。 哥布林从背后出现。人被拉倒。嚷嚷。挣扎。腹部被短剑一插。 「……!」 女神官连连摇头,想挥开脑海中闪现的光景。 「这个位置最不会受到敌人攻击,所以别担心。」 女神官紧闭嘴唇,神情紧张,蜥蜴僧侣对她点点头这么说。 「那,我只要盯紧四面八方支援你们就行了吧?」 「这可是枢纽。」 「我当然知道」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部回答。 「真是的,我好歹也是魔法师啊。」 矿人道士一边发牢骚,一边把装触媒的袋子牢牢背在肩上,拔出短斧拿好。 由于是施法者,身上并未穿著铠甲,表现出来的风格倒也像是个独当一面的战士。 哥布林杀手铁盔转过去一瞥,简短地小声说: 「但我很仰仗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让大家见识见识矿人的男子汉都很能打。」 「哈哈哈哈哈,贫僧等蜥蜴人可一族都是战士喔?」 男人们轻松地相视而笑,两位女性没辙地对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咚当一声响后,升降梯停住了。 「行吗?」 女神官注意到这隔著铁盔看向自己的视线。 警戒和紧张不一样。冲劲和冲动不一样。 女神官深深吸气,吐气。她手按平坦的胸口,又一次深呼吸。 「……没事,我可以。」 「门一开就快跑。准备好。」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说完,面向前方。不用看也知道同伴们都点了点头。 「施法者呢?」妖精弓手一边检查弓弦松紧,一边轻声问道。「大概会有,不是吗?」 「一发现就最优先处理。」哥布林杀手说了。「没别的办法。」 「由我来讲这句话也不太对,但这种对手实在麻烦啊。」 「就算被施展异常状态法术,只要有一人没事,就由这个人开始重整旗鼓。」 哥布林杀手若无其事地说了: 「只要没全军覆没,就有得是方法。」 「万一全军覆没……」女神官嗓音发颤,铁盔盯著她看。 「要避免。」 这句强人所难的话,让女神官不由得瞪大双眼。 然后眉宇渐缓,嘻嘻几声笑了出来。虽然也许是强颜欢笑。 「……真没办法。那我会努力避免。」 「好。」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别动用法术,只用神迹。」 「唔。」 「好的!」 两名神职人员点点头,各自结起圣印,向自己的神祈祷,祈求神迹降临。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随后门开启── 「我们上!」 他们飞奔而出。 § 哥布林萨满看著聚集在天台上的这群睡眼惺忪的属下,心满意足地点头。 他们每个都穿戴亮晶晶的胸甲,拿著枪或剑,武装十分精良。 可以说他的这些际遇,完全出于幸运。 他碰巧得到了魔法的力量,站上率领族群的立场,还得到了城池。 他用法术让龙意识朦胧(没料到龙并未睡著),还成功地驱使他去对付那些森人。 他深信这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实力赢得,但其实是运气好。 「gorbb!goborobbrbogb!」 看著这些愚昧又糊涂的同胞,对自己拜伏在地的模样,是多么令他畅快? 大放厥词说我会带领大家去到新天地,又是多么令他有优越感? 现在他甚至觉得感受得到在遥远下方轰隆流过的水流。 「gorrob!gorooroob!」 黎明的昏暗,开始从地平线的另一头,渐渐转变为淡淡的紫色。 树海吹来的那潮湿温热的风,让这些哥布林极为舒畅。 「gbborb!」 哥布林萨满嚷嚷著说准备已经完成。 说要让那些高傲看不起人老是一脸风凉又只会吃虫子的家伙,知道我们的厉害。 是段绝口不提他们自己也吃虫的热烈演说。 「gorb!」 「gbbro!」 哥布林萨满看著这些嚷嚷著说没错没错的傻子,举起手上的杖。 这杖上嵌有他以前所杀的冒险者头盖骨,让他非常中意。那女的有个好头。 「goobrggog!」 他所构思(他认定是如此,对这个灵感没有任何疑问)的诅咒完成了。 那些森人,还有更下游的那些凡人,都在喝自己同胞的血和粪尿。 无论商人、猎人,还是冒险者,全都被我们吃掉了。活该。 哥布林萨满深信自己的诅咒已经成功。 因此才会闹著说,现在他们能够击溃森人,奸淫掳掠一番,灭了他们。 如果不行也无所谓──一定是因为这些同胞太蠢害的。 只要这些杂碎不扯后腿,一切想必都会顺利。 哥布林绝不会忘记仇恨。 不会忘了从他们祖先的时代,森人就一直看不起他们。 不会忘记十年前和他们敌对,打倒了魔神的剑之圣女。 完全不去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只是不断地憎恨别人。 连并非直接身受其害,只是透过传闻听到的也都恨上了。 因此他打从心底下定决心。 要蹂躏、虐杀那些森人,把他们那位漂亮的公主抓起来,在她丈夫的首级前把她当孕母玩弄。 还要攻陷水之都,烧杀掳掠,把剑之圣女凌虐得再也振作不起来。 这是愿望,是梦想,只不过是任由欲望横流。 然而,哥布林除了欲望还能有什么?除了仇恨、自保,还能有什么? 哥布林萨满,实实在在是只哥布林。 「goroboogobor!」 哥布林萨满举起杖,高喊出征。 这时一道突兀的轻快声响传来,彷佛在祝福他的战嚎(war cry)。 ──什么声音? 下一秒,埋没在墙内的一扇打不开的门,应声开启── 「先是,一……!」 § 哥布林杀手冲出升降梯,先用盾牌往小鬼身上一撞。 圆盘状的天台上,看似有上百只哥布林。是错觉吗?但至少有几十只。 这群冒险者就像射出的箭,朝大批哥布林正中央冲了进去。 「gorob!?」 他殴打跟不上状况而嚷嚷的小鬼,把他往左卸开,接著朝进逼到眼前的哥布林咽喉挥出剑。 「goroboobgr!?」 哥布林喷出血糊而无法动弹,就这么溺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哥布林杀手一边拔剑,一边踢倒小鬼的尸体。 接著将高举的剑,掷向在后方拖泥带水地想拿起投石索(sling)瞄准的小鬼。 「groob!?」 「二。」 哥布林杀手对他后仰倒毙的模样看也不看一眼,手放到准备一脚踹开的尸体腰带上。 他抢走柴刀,挥了挥。不坏。 「阔步在白垩之园的伟大圣羊啊,请赐予永世流传的斗争功勋之一端!」 左方有著蜥蜴僧侣在刺耳的怪鸟声中,大肆挥舞双手的「龙牙刀(sharp w)」。 爪、爪、牙、尾。 毕竟哥布林杀手用盾牌卸过来的小鬼,全由他一手包办。 「咿咿咿咿咿呀啊啊!」 「真是,我只觉得看了一辈子份的哥布林,长鳞片的却砍得这么开心。」 相较之下,右方则有矿人道士,手中短斧一次又一次地砍出,确实了断没杀乾净的小鬼。 虽说他本身对肉搏战并不拿手,多少仍有些余力。 毕竟要对上的哥布林数目,已经先被哥布林杀手的剑削减过。 不仅如此,由女神官的祈祷所带来的神圣屏障,更挡开了小鬼的攻击。 对并非专业前锋的矿人道士而言,这些支援非常可贵。 「另一头!」 他正挥著斧头努力顶住防线,就听到妖精弓手出声呼喝。 她同时射出三枝箭,解决了三只,接著更频频动著长耳朵,毫不怠忽搜敌。 至于说她森人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就是偷偷摸摸弯腰躲在群体最里头的一只。 「有个家伙拿杖!品味很差!」 「萨满吗。」 哥布林杀手一边把柴刀劈进第六只的天灵盖,一边回答背后的妖精弓手。 他放开柴刀,任由小鬼软倒,从他的腰带抓起剑,抢了过来。 哥布林杀手顺著拔剑的动作,回身砍断了附近一只哥布林的脖子。 「七。瞄得到吗。」 「很难!」妖精弓手大喊一声,已经搭箭拉弓。「我会试试看就是!」 女神官拚命奔跑跟上,却又觉得这一切怎么看都不像现实。 敌人数目很多,冒险者实在太少。 我曾经直接对上这么大群的敌人吗……? ──不曾。 女神官气喘吁吁地拚命调整呼吸,跟在众人身后,发现到这件事而当场愕然。 眼前有如潮水般涌来的哥布林。闪电般闪烁的记忆。 与哥布林王之战。当时,她和哥布林杀手一起去攻击敌人的首领。 收获祭上受到袭击时,哥布林分得很散,一次要对付的数目本身很少。 雪山堡垒那一次,是不断奔跑后退,并不是正面硬闯。 笔直冲向大群敌人之中。刀剑交击声在四面八方响个不停。哀号。惨叫。鲜血与内脏的臭气。 ──就是剿灭哥布林! ──快、逃。 ──……杀,呃……我。 惨叫声在女神官脑海中回荡。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这些事情明明已经反覆做了一次又一次,但莫名地双腿就是会发软,一口气就是喘不过来。 「呜、啊……!?」 石弹擦过女神官的脸颊,将她的脸颊微微割开。 脸颊上窜过火热与疼痛。流出的血黏呼呼的。 或许是因为祈祷中断,导致圣壁的效果逐渐转弱。 「……!」 忽然间下半身传来温热的潮湿感,让女神官用力咬紧了嘴唇。 为什么自己站在最后面? 众人期待她什么? 她已经不再青涩,不至于连这都不懂。 她双手用力握紧锡杖,高高举起,对天上的神明献上由衷的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这光辉宛如爆炸的太阳。 「gobogbo!?」 「goobr!?gobogr?」 地母神神圣的的光辉照耀下,长相丑陋的小鬼们痛苦难熬,发出惨叫。 有的小鬼遮著脸想逃走,却从天台摔下去,也有的小鬼被同伴踩死。 地狱般的惨状让女神官倒抽一口气,但她仍拚命举起「圣光」。 光芒成了逆光,从冒险者们的背后洒落,不会阻碍他们行动。 「好,得手了……!」 「gobbrg!?」 箭在妖精弓手卓越的功力之下射了出去。 这枝箭就像有生命似的,从群体缝隙间穿梭而过,插在小鬼施法者的肩上。 「gorbbbr……!」 几乎就在同时。 哥布林萨满躲在大群同伴里伸出的杖,迸发了法术。 「oduuuaaaarukkkkupiruuuus!」 飘著甜香的淡紫色烟雾猛然喷出,弥漫在整个天台上。 「……!不妙……!?」 妖精弓手身体一歪,膝盖尚未落地,被牵连进去的小鬼已经先倒成一片。 「这,是眠云(sleep)啊……!」 「呶……务必保持清醒!」 摀住嘴的矿人道士,以及试图叫醒妖精弓手的蜥蜴僧侣,动作也都明显变得迟钝。 ──简直像身在水中。 女神官眼睑沉重,拄著锡杖勉力支撑身体,脑子昏昏沉沉地想著这样的念头。 旅途中,和大家一起洗澡的时候好开心。 摇来摇去,世界左摇右晃,站也站不稳。 ──已经,无所谓了吧。 她觉得意识有过一瞬间的中断。就在这一瞬间,「圣壁(protecion)」完全消失了。 在逐渐变得好暗好暗的视野中,她看见单膝落地的妖精弓手后头,有个背影。 待在法术范围外的一群哥布林一拥而上,试图拉倒他。 「啊……」 妖精弓手被拖倒在地。衣服被撕开。她昏昏沉沉,缓慢无力地挥手。 棍棒挥向矿人道士的肩膀。斧头从他松软的手中脱落,在地上弹开。 小鬼扑到蜥蜴僧侣脖子上,正以手上的短剑想从鳞片的缝隙间刺进去。 「……呜。」 哥布林杀手的肩膀上插著剑。 有血。 「哥布林杀手先生。」 这句低语细如蚊蚋。然而,这样就够了。 「……!呜!」 她吸气。总之就是吸气。小小的胸口吸足了气,再呼出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喉头迸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惊人音量。 「大家……!哥布林、杀手、先生……!」 没有人答话。 她举起锡杖。 「哥布林杀手先生!」 没有回答。 「……!」 女神官咬紧牙关,拚命维持意识,视野中看见了远方一只蠢蠢欲动的小鬼。 看见他举著杖,肩膀滴血,但仍一脸嘲弄的模样。 从箭伤沿著手臂滴落的血,啪一声混入哥布林萨满的脚步声中。 ──污秽。 这只可能是直觉。 绝对不是来自地母神的天启。 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和哥布林杀手这位冒险者一同走过的经验,所得出的答案。 自己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才好?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神迹果然发生了。 「gorb!?」 即使发现异状,也已经太迟。 因为这一瞬间,哥布林萨满的血液已经化为纯水。 「goboggbogoboogogobogoog!?!?!?」 内脏被人用力翻搅似的痛楚,让哥布林萨满发出惨叫。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让女神官有种灵魂被撼动似的感觉,突然回过神来。 「咦、啊、啊……!?」 因为她听见噗一声线被切断似的声响,和天上的联系就此断绝。 紧接著,声音,以及整个世界,都回到了耳里。 ──方才的「净化(purify)」神迹,再也不准这样使用。 「啊、啊……!?」 灵魂被当头棒喝似的冲击,从根基动摇了她的精神。 她犯下了要不得的禁忌。 要知道是慈悲为怀的地母神、那位接受她灵魂相连的天神── 对她的行为,以严厉的声音发出了告诫。 「啊啊……!」 锡杖喀当一声,滚落到天台地面上。 就像被冲往深渊一般,当场血色尽失。 女神官茫然按住胸口,这才注意到自己正热泪盈眶。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 「干得好。」 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的她,耳里听见了这句话。 就只是一句话。 「啊……」 就只是这样。 仅仅这么一句话,她那随时都会软倒的双腿就有了力量。 「……是、是……!」 「好。」 用一句话来形容哥布林杀手,就是遍体鳞伤。 试图从铠甲缝隙穿破炼甲刺入的短剑。殴打的痕迹。 他拔出肩上的短剑,看到上面涂著一层黏液,啐了一声。 接著从腰间的杂物袋里拔出绑了细绳的瓶子,一口气喝掉。他接连喝了两瓶。 是赋活剂(elixir)和解毒剂(antidote)。 接著将空瓶随手往附近一只小鬼头上用力砸去。 「goobog!?」 回身一记左手盾,击杀了扑倒妖精弓手的小鬼。 「grobo!?」 「二十一。站起来!」 「!啊……欧尔克博格……?」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模样十分凄惨。 身上染血、受伤,被小鬼的脑浆泼到,衣服也被撕开。 但还活著。 这就够了。 「喝掉──拿去用!」 哥布林杀手左手朝她扔出药水,右手将剑拋给矿人道士! 「喔、喔!」 矿人道士反手接剑,举起,劈下,一剑割开了小鬼的肚子。 「gobogoobog!?」 「这个好啊,啮切丸!」 矿人道士踢倒肚破肠流的小鬼,大声呼喊,朝下一只哥布林挥剑。 尽管右手瘫软地下垂,战意却很充足。左手剑又宰了一只小鬼。 「唔……!」 而一旦恢复神智,蜥蜴僧侣的膂力就是举世无双。 他抓住手持利刃想刺进他脖子的小鬼头部,强行往地上一砸。 「goboro!?」 哥布林的脖子歪往异样的方向,频频痉挛地断了气。 其间爪、爪、牙、尾继续呼啸生风,打得好几只小鬼离了地。 蜥蜴僧侣袖口在染上小鬼鲜血的下颚上用力一抹,咻一声吐气。 「小鬼杀手兄,我们要重整旗鼓!」 「拜托了。」 哥布林杀手抓住就要瘫软在地的女神官手臂。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茫然看著他的身影。 铁盔破裂,皮甲损毁,血腥味也很重。 但他从头盔的缝隙间,以红色的眼睛直视著她。 「干得好。」 「……!是、是……!」 听他再度说出这句话,女神官用力擦掉眼角的泪水,捡起在乱战中掉落的帽子和锡杖。 还没结束。哥布林还很多。战斗离结束还远得很。 「『受伤反增美丽的蛇发女怪龙(gorgos)呀,将你的治愈赋予我手』。」 蜥蜴僧侣的祈祷,在一团温暖的光芒中让整支团队恢复了活力。 是治疗(refresh)的神迹。噢噢,多亏有可怕的龙所赐予的庇佑。 哥布林杀手随手朝一只小鬼的咽喉挥剑,也当作是检查伤势愈合的情形。 「goroboro!?」 「二十又二。我们得前进,跑起来……跑得动吗?」 「没事……倒是这玩意,好苦啊。」 哥布林杀手踹倒口喷血糊挣扎的小鬼,妖精弓手朝他发起牢骚。 她拉紧被撕开的胸口衣服,啐一声拋开空瓶,对女神官眯起一只眼睛。 「好了,我们上吧!」 「好的!我也……可以……我们走!」 女神官拚命扯起嗓子回话。对于从后方逼近的小鬼,她猛力挥动锡杖牵制。 「术师兄,准备好了吗?」 「当然好了。毕竟就是为了这个,我们才辛辛苦苦扣著法术不用!」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之间也有了对答,团队继续往前迈进──不。 「gorob!」 「gro!grb!」 或许应该说,他们终于被逼退到高塔天台的边缘。 只要再退几步,就是一整片断崖峭壁般的空间,能从遥远的高处将树海尽收眼底。 这些从「净化(purify)」造成的混乱中恢复过来的小鬼,露出满脸下流的笑容,步步进逼。 被那个森人跑了,就再把她扑倒强暴。把那个耍花样的小姑娘撕烂。 男人杀了,女人上过再杀。死掉的同胞都是些傻子,但还是要让他们受到该有的报应。 对这些小鬼而言,同胞的死也不过是用来肯定自身欲望的理由。 这些怪物各自拿起武器,下体鼓起,眼睛燃烧著欲望。 被这大群怪物包围,哥布林杀手淡然地开口: 「跳!」 冒险者们接连往虚空纵身一跃。 从下往上流动的空气吹走了湿气,冷却因战斗而发烫的身体。 黎明的光开始从地平线另一头升起,朝天空、朝树海,朝众人投射光线。 但再这样下去,众人显然迟早会被重力拖引重重摔向地面,成为一团惨不忍睹的肉泥。 「gbbrb!」 「groggb!gorrbgrob!」 就在这些低头俯瞰的哥布林高声嘲弄的情势下,矿人道士露出剽悍的笑容。 他粗短的手指在空中快如电闪地比划,结成复杂的法印,朗朗呼喊: 「『土精(gnome)唷土精,甩桶成圈,一甩再甩,甩够放手』!」 紧接著,坠落的势头迅速衰减。 这是「下降(falling control)」的法术──不枉他们省下了法术。 团队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托住,轻飘飘地从半空缓缓降落。 如此一来,即使落到地面上,相信也将毫发无伤。 「哇、哇、哇……!」 风轻柔地掀起衣服下襬,让女神官急忙伸手想按住。 妖精弓手看到她这样,也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种紧绷得像是随时都会断了线一般的表情,不适合她。不希望她这样。 ──剿灭哥布林这种事果然很那个。 妖精弓手轻巧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女神官的手。 「啊……」 「你还好吗?」 「对、对不起……!」 「没关系,真的。干得漂亮啊,矿人!」 「那还用说。」 矿人道士得意洋洋,眯起眼睛看著妖精弓手笑咪咪的表情,从腰间掏出酒瓶,喝了一口。 朝阳、朝霞、晨光、风、森林、世界。 哪里还会有让酒喝起来如此美味的景色呢? 「计画顺利成功了吶。」 蜥蜴僧侣历经千辛万苦似的让全身松弛,呈大字形飘在空中说著。 他的姿势看似松懈,只有一双眼睛始终盯著上方的小鬼。 可以清楚看见哥布林指著他们嚷嚷。 「虽然途中还以为大势已去了。」 「是啊。」 哥布林杀手往上看去,说道: 「要解决那些哥布林,还是这招最好。」 § 「g……b……」 哥布林萨满的意识,就是在这个时候清醒。 他觉得河水声格外地响,怀疑是自己耳鸣,摇了摇头。 他呼吸困难,视野昏暗,气喘吁吁,拄著杖才总算站起。 原因在于一部分血液变成水,让气无法在体内运行,但他不会懂。 定睛一看,同胞们正从天台边缘往下望,大声嚷嚷。 「goboogb……!」 这些家伙太不像话了。难道就没有一点要来帮助领导者,尊敬领导者的心思吗? 哥布林萨满也不想想自己刚才才拿他们当挡箭牌,暗自咒骂。 而且看来还让那些冒险者给跑了。这些家伙真不中用。 「gorb!groboogobogr!」 「gbbgrob!?」 哥布林萨满胡乱挥舞杖大吼,就有几只回过头来。 他想到的不是因为有人回应而欣喜,而是为了有人不理他而气愤。 这些家伙果然不行。 等捉到那个森人或凡人女子,又或者是在森人之村捉到他们的公主,就要把群体都换成自己的孩子。 地位最高的是他,所以他理所当然可以随意挑选喜欢的女人来当孕母。 这点权利他有。 「grorob……?」 只是话说回来……这水声,是怎么回事? 「groroborogboro!?!?!?」 下个瞬间,哥布林萨满的身体被从升降梯口喷出的洪流给冲上了天。 他被急流拋向空中,生命最后的几秒钟,想必是在一头雾水中度过。 他终究无法理解,这座堤防要塞是被「隧道(tunnel)」穿了个洞。 更不会想到水会因为水压,从最下层冲到最上层来。 这些哥布林肯定无从想像,水竟然可以从低处往高处流。 要是建造这座遗迹的人,知道事情如此落幕,必然会为这些不祈祷者的末路而欣喜。 正因为施工滴水不漏,在水积得足够而喷出来前,都没有任何人发现。 而哥布林萨满挣扎著下坠,撞得脑浆溅满地面而死。 他曾存在于此地的痕迹,也立刻被水流洗刷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下场正适合他。 § 雨水般的水花洒下,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不时可以看见有被冲出来的哥布林摔落,从这高度看来,势必无法活命。 「这、这不要紧吗……?」 妖精弓手摇头甩去溅湿的头发上沾到的水,有点不解地问。 哥布林杀手重重呼出一口气说道: 「『隧道』很快就会缩小、填平。建筑物不会毁坏。」 「我不是说这个。」长耳朵不耐烦地摆动。「是说里面积的水。」 「这就没办法了。」 哥布林杀手答得十分淡然。 「除了晚点再回报森人之村、请他们处理外,别无他法。」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矿人道士见状呵呵大笑。 「那么,回去就是婚礼啰?」 他轻飘飘地身处半空,欣赏朝霞,品味酒精。 维持这个状况的是矿人道士。要是一有松懈,所有人不免当场摔死。 妖精弓手看著他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令她难以置信的事物,但矿人道士丝毫不放在心上。 「你都不打算结婚吗?」 「一千年内不打算。」 「小心太晚嫁喔。」 「要你管!」这句话让妖精弓手吼了回去。 一如往常的吵吵闹闹,回荡在满天朝霞之下,让蜥蜴僧侣愉悦地眼珠子一转。 「待贫僧变成龙,可否来迎娶你做龙的新娘?」 「你在说什么呀。」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不会漏听这样的玩笑话。 她就像找到了新玩具似的,笑吟吟地眯起了猫一般的眼睛。 「告白?认真的?」 「谁晓得呢。不等到千年后,实在颇难断言吶。」 而女神官茫然看著三名同伴的这些互动。 妖精弓手和她交握的手已经分开,没有人牵她。 只能在半空中按住帽子与衣服下襬,慢慢往下飘去。 听到她不经意的吐气声,哥布林杀手的铁盔动了。 「累了吗?」 「啊,不会!怎么会……」 女神官赶紧连连摇手否认。 然而──然而。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就只是小小吐露了心声。 「……但还是,有一点。」 「是吗。」 那样,真的好吗?那样使用「净化(purify)」的神迹。 ──不,绝对,不好…… 虽说是对哥布林用,但把用来洁净水的神迹,用来夺走他人的生命。 地母神之所以回应她的祈祷,乃是因为她的祈祷是为拯救他人的性命而发。 所以慈悲为怀的地母神,指责了她的行为。 告诉她,下不为例。 她就是犯下了这么大的禁忌。 可是…… ──地母神回应祈祷,为我们引发了神迹。 这该如何解释,如何理解才好呢? 一年前,第一次展开冒险的她,什么都不懂。 到头来,她懂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自己还在继续当冒险者。 二是哥布林杀手,无疑杀光了哥布林。 ──我……有资格继续信仰地母神吗? 我值得地母神为我引发神迹吗? 她不懂。无从懂起。 比起一年前,自己可有任何一点长进……? 「你看。」 「咦……?」 忽然间听到这句轻声细语,女神官赶紧猛力抬头。 朝阳太刺眼,让她不由得眨了眨透出泪水的眼睛。 泛白的天空。一望无尽的绿色。以及──…… 「是彩虹。」 间章「将地狱打落深渊的故事」 「嘿,呀啊!」 伴随跳跃的少女发出的叫声,太阳粲然照亮了深锁在深渊黑暗中的地底世界。 这里实实在在就是地狱。 大地的黑暗占了三成,剩下七成则是红褐色的恶鬼(demon)。 头上更有著啃食这盘上世界、令人错以为是巨大蜈蚣的食岩怪虫(rock eater)。 但高高飞起的少女嘴角一扬,惹人怜爱的脸上露出剽悍笑容。 「黎明的,一击!」 太阳爆炸! 她手中的圣剑,刀刃发出翠玉色光芒,毫不留情地射穿了这些怪物。 想一口吞下少女而伸展身体的食岩怪虫群体,转眼间就被照得破裂殆尽。 飞溅过来要玷污少女头发的液体,却被笼罩著绿光的圣剑余热蒸发。 面对弥漫在地狱里的大群恶鬼,却一步也不退让的少女,此刻仍毫发无伤。 「地狱(doom)来了,地狱(doom)来了!」 勇者在空中翻转,一个动作就挑准了落足点,轻巧地落到岩台上。 接著用圣剑指向立刻爬上岩台的大群恶鬼,并以左手结出法印。 「『卡利奔克尔斯(火石)……克雷斯肯特(成长)……雅克塔(投射)』!」 火球在轰隆声中膨胀,接连掷出了两三颗。 恶鬼被炸飞的烧焦肉体在空中散落,勇者出声问道: 「我是还能打,你们那边还要多久?」 「大概……再一阵子!」 回答声音来自大群恶鬼之中。 是双手牢牢握住长剑,摆出来者必斩架势的剑圣。 不,事实上就是来者必斩。 恶鬼想拉近距离而微微一动,下一瞬间就已经身首异处。 真正熟练的战士,不会错过发动攻击的良机。 她以不凝视就看不出有在挪动的滑步,偏离对手攻击线,回剑刺杀进逼的敌人。 这种战法一点也不抢眼,隐含的扎实功力却极为精采。 而她所保护的,则是一名持用大型法杖、意识专注的法师。人称贤者的她忽然睁开眼睛,看向遥远上空的岩盘。 「……上方的水流变了。对方的魔法阵似乎坏了。」 「哼~?是还有其他冒险者吗?」 勇者以一波法术齐射击溃了小兵后,趁机冲了过去。 『地狱之门即将开启』。 黏土板上所刻的这句话,是接近神代的魔法师所留下的警句。 曾致力研究「转移」法术的他们,犯下了一个失误。 那就是将「转移」之门,接往了万万不能接通的地点──地狱。 虽然紧急施加封印,终有一日仍会开启。在预测的年份、预测的日期── ──结果就是挑在这个时机打开,也不知道我的运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勇者并未回头看向背后,笔直向前飞奔。 她虽然念过书,但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够完全理解世界运行的道理。 一面对厚重的书籍阅读法则(规则),头就会开始痛。 所以,能够封印「转移」之门的,唯有贤者一人。 虽然这位可靠的同伴常说她尚未达到颠峰…… 「……会不会是那些森人?」 「难说吧。他们很常按兵不动,会这么临机应变地做出处置吗?」 「……森人所下的棋路,往往会从令人意想不到的时间和角度,直取要害。」 所以根本无从理解。说这句话的贤者比任何人都博学,这点勇者非常清楚。 而为只会挥剑的自己解说术理的,则是剑圣。 勇者由衷觉得这四方世界何其美妙。 并不是因为她很强。也不是因为她是勇者。绝对不是。 要是世界的价值因为这种小事就改变,谁受得了? 有朋友,有故乡,有喜爱的事物,天空很漂亮,还看得到彩虹。 「算了,怎样都好!只要干掉这家伙,就全都解决了!」 所以,不可以让世界成为这些家伙的囊中物! 眼前──击溃这些恶魔虾兵蟹将后,依稀可见一只蜘蛛般令人看了就恶心的怪物。 显然就是这巨大的怪物,领导著这些恶鬼。 多么可怕的怪物。那些金属下肢,想必轻而易举就能刺穿她的身体,将她杀死。 贫嘴的人总说,她之所以能和这么可怕的怪物交手,是因为她是勇者。 ──怎么可能。 少女的朱唇底下露出皓齿,脸上浮现剽悍笑容。一种彷佛鲨鱼要噬咬猎物时的笑。 离贤者关闭「转移」门,还差少许时间。 哪怕只是一秒钟,又如何能让世界落入这样的家伙手里? 能够和这种怪物交手的理由,只要自己和朋友知道,想必就足够了。 「我要、上啦啊啊啊啊!」 勇者大吼一声,挥出了连自己都觉得凌厉无比的会心一击(critical hit)。 第8章『仲夏夜之梦』 「那么双方请宣誓。」 年长却仍洋溢青春气息的森人长老,朝著主座,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萤火虫之类的夜光虫带著磷光交错飞舞下,森人与冒险者们聚集到了大厅。 众人席地而坐,以叶为盘,装满料理与水果,酒杯里放著巨大的果实。 主座位于大幅突出的树根上,可以睥睨坐满的来宾。 其中可以看见以剔透的丝绢与繁花,以及蝴蝶与蜻蜓翅膀妆点的新郎新娘。 他们两人略带缅腼的视线交互对望,轻轻执起了彼此的手。 「乌撒米阿基托欧托克 利伊诺摩丁内伊艾 伊诺尤伦阿何奥 奇希欧诺卡希沙塔瓦!」 「乌撒米阿基托欧托克 欧西罗尤伊纳奥托 伊索托托奥 奇何诺卡希沙塔瓦。」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说得抬头挺胸,戴花冠的森林公主说得遮起微微泛红的脸颊。 听到两人歌唱般的誓言,夜间伸展枝叶的大树,大大摆动树枝回应。 树叶婆娑作响。森林在欢笑。森林在歌唱。愿他们两人的生命得到祝福,愿他们两人的生涯得到幸福。 「两位可听见了森林的祝词?」 司祭静静上前,问出这句话,这对男女幸福地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点头。 「唔。」 「听见了。」 「那么两位请答礼。」 司祭捧著大弓与箭,递给两人。 是为了这一天而准备的赤柏松木弓与树芽箭头的箭。 戴闪亮头盔的森人执起弓,戴花冠的森林公主拿起箭。 司祭深深一鞠躬退下,两人便相拥似的依偎在一起,举起了弓。 丈夫举起弓,妻子搭上箭,两人一起拉紧丝弦。 瞄向天空。 瞄向有著双月与繁星闪闪发光的夜空。 仔细一看,构成大厅屋顶的枝叶让出了一条路,开启了天窗。 若说繁星是众人的眼睛,那么这四方世界里,又还有哪里能够得到如此多的祝福呢? 箭从奏出竖琴般绕梁音色的弓弦射出。 树芽箭头的箭有如倒行的流星,窜向夜空远方,不见落下。 相信箭落地之处,又会有新的树木生长、繁茂,成为森林中新的一分子。 「誓约于此成就!」 侍立在一旁的司祭高声宣言。 这场婚礼已经在森人、森林与众神之间,得到了肯定,得到了祝福。 「相信这一夜,将会成为传颂千古的『彩虹出现的月夜』!」 话声一落,森人们盛大地鼓掌。 爱是命运 命运即死 哪怕为少女效劳的骑士 迟早会落入死亡深渊 就连以空龙为友的王子 也将留下心上人而逝 倘若爱上圣女的佣兵 壮志未酬即葬身沙场 那么爱上巫女的国王 亦改变不了别离之时 英勇事迹的落幕 并非人生尾声 因此 这场名为活著的冒险 将持续到命数终止 是恋是爱 孰生孰死 岂能轻言摆脱? 然而 这又有何可惧? 爱是命运 命运即死 森人之民纷纷拿出竖琴与大鼓排好,大家热闹地唱著歌。 森人这个民族本来就懂得欣赏音乐舞蹈,喜欢令人愉快的活动。 他们的寿命长得无法单调度日。 即使精神已经老成、达观,拿来当庆典口实的纪念日仍然很多。 年轻森人结婚是不用说,只要「什么都没发生的日子」减少,他们都会盛大地庆祝。 每个人都特别,今晚很特别,百年后的今晚肯定也很特别。这些都将永远持续下去。 「那,中了小鬼的圈套时,是怎样脱困的?」 「唔、唔呣。就我和长耳丫……更正,我是说和那边那位公主,这个嘛,往毒气孔……」 「说到难以名状的眼球怪物,想必非常可怕吧!」 「呣。不,那个该怎么说……可怕是可怕啦,叫声也怪得很。」 「我们公主老是给各位添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不、不会,那倒不至于。喏,她的眼睛很利……」 就连矿人道士,也被年轻──说年轻,却也比他年长──的森人们团团围住。 即使知道彼此祖先代代不和,他们大多不曾亲眼见过矿人。 何况还是冒险者! 矿人道士四面八方都被森人包围,追问各种冒险事迹,让他说话都变得吞吞吐吐。 森人的酒对矿人而言本来就已经太淡,这样实在喝不醉。 他终于发出哀号,高高举起粗短的双手。 「喂~长鳞片的!好歹来帮点忙啊!」 至于他叫到的蜥蜴僧侣,则坐在宴会厅角落,吃得啧啧赞叹。 把蒸虫子啃个精光,大口喝著葡萄酒,抓起柳橙果实一口吞下。 张开大颚的豪迈吃相,让几名森人妇女惊讶得睁圆了眼。 「诸位莫怪,贫僧虽非草食,但也不是什么都──喔,术师兄,怎么啦?」 「我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这些家伙!」 「待贫僧瞧瞧。」 蜥蜴僧侣终于起身,慢条斯理地从森人间穿梭而过,赶去救援。 他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往森人与矿人围坐的圈子里重重一坐,张开双颚说了声「好吧」。 「既然如此,各位森人朋友啊。要不要听听我蜥蜴人一族的强者黑鳞暴风呼唤者的故事?」 「啊啊,我知道!我见过他。」 略显年长的森人举起手这么一说,蜥蜴僧侣的眼珠子就大大转了一圈: 「哈哈哈哈。那么就请各位慢慢品味一千一百年前的事实与传说之间,有些什么样的差异吧。」 正巧就在告知雨季来临的一滴 落在树叶上的这天 「红云」王与「甜风(马卡瓦塔)」缔结良缘 产下王子的蛋后 姬妾「黑鹿(赫哈卡萨巴)」有了身孕 遭弃的命运之子 从碎裂的壳中爬出 拥有影鳞之人 而后喷出青色火焰 连兄龙亦加以屠戮的 命运之子 终于咬断魔王的咽喉 他就是威名远播的「暴风呼唤者(艾赫纳乌诺尔)」──…… 蜥蜴人特有的这种在喉头深处低吼似的吟唱,让森人们「喔喔」一声惊呼,竖起了长耳朵。 坐在高位的新郎新娘虽然也不例外,但不同于其他人,总有些心浮气躁。 这么说是因为新郎始终牵著新娘的手,让她连耳朵都红了,低头不语。 「看姊姊那样子,是真的在害羞耶。」 妖精弓手在吹得到夜风的树节旁哈哈大笑。 她白皙而苗条的身躯,裹在闪闪发光又通透的白布礼服中。 大概是丝绢吧。 养蚕也是和虫打交道,这方面森人才是老手。 她拿著装了葡萄酒的杯子,眯起眼睛,任由夜风吹拂头发,整个人轻飘飘的。 哥布林杀手心想,壁花这个说法,还真是其来有自。 「你不过去,没关系吗。」 他靠在远离宴席的墙上,说出短短一句话。 「嗯嗯?」 一回到村子,她马上就跑去逼问长老们:「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而此刻被酒精染红脸颊的她,狐疑歪头的模样里,已经丝毫看不出当时的激昂。 哥布林杀手一边回想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里所出现的妖精,一边淡淡地说下去: 「……是你的故乡吧。」 「啊啊,没事没事。」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蕴含的意义,妖精弓手听懂了几成。 她用小口啜饮著的葡萄酒沾湿嘴唇,摇了摇手。 「反正对他们来说,感觉就像凡人(hume)离开两三天就跑回来了。」 「是吗。」 「姊姊也说等忙到告一段落,会写信给我。」 总不好意思打扰他们新婚吧?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部,说得十分自豪。 ──说到这个。 脑海中闪过的,是以前的水之都。 妖精弓手模模糊糊地想起他曾写过信。 「你啊,要不要写封信回去看看?」 所以就像心血来潮似的忽然提起。 说起来这家伙老是在打哥布林,每天都只在牧场、公会与洞窟之间往返。 「你一直没回故乡吧?」 「实在不觉得对方会读。」 他似乎微微笑了。铁盔缓缓左右摇动。 「……我是个不成材的弟弟。」 「会吗?」 这回答让妖精弓手扬起一边眉毛,用白嫩的指尖在空中画圆。 「我倒是觉得你做得很好耶?再说,你好歹也是银等级吧?」 「是吗。」 哥布林杀手又说了一次,点了点头。 「……是吗。」 「伤脑筋,欧尔克博格真的只会讲『是吗』。」 妖精弓手发出宛如铃铛滚动的笑声,踩著跳舞般的脚步留下他,离开了窗边。 「要过去了吗。」 「女孩子有女孩子的乐趣喔。」 「你的,」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 妖精弓手正要走开,听到这句话后停下脚步。 她歪了歪头转身一看,哥布林杀手独自呆立不动,不发一语。 妖精弓手决定等一等。森人有得是时间。 过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掌握到了要说的话。 「你的姊姊能成婚,我觉得很好。」 这是一句不值一提、毫无趣味、平凡得无以复加的祝词。 但妖精弓手维持停下脚步的姿势,瞪大了眼睛,长耳朵一晃。 「……谢谢你。」 她莫名感到难为情,快步走进宴席的喧嚣之中。 她没想到欧尔克博格会说那样的话。没想到他说得出口。 她的脚步就像浮在半空中,犀利的目光却不会放过猎物。 她以森人特有的俐落动作伸出手,抓住的是一条比她更细的手臂。 「啊……」 呆呆站在墙边的女神官的手臂。 其他森人也邀她换上礼服或其他服装,但她以自己的神官服就是正装为由拒绝,依旧是平日的打扮。 「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 「没有啦……」 女神官一瞬间低下头,随即又强行动起僵硬的脸颊。 「我没什么事喔?」 「别撒谎。」 「啊呜。」 妖精弓手立刻用食指在女神官鼻尖上一弹。 「好啦,闷闷不乐的时候不管说什么都好,总之就是要说话。这可是喜宴啊。」 「呃……」 女神官按住热辣辣的鼻尖,眨了眨微微渗出泪水的眼睛。 「那……可以告诉我刚刚那两句祈祷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啊啊,那个?」 妖精弓手笑著说「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只是承诺以后要一直在一起。」 ──我誓言以此人为伴侣 永不分离。 ──我誓言以此人为夫婿 永久相依。 「当然,这是指对森人而言的『一直』。」 妖精弓手说完,眯起一只眼睛,用力拉了拉女神官的袖口。 「欸,帮他们祈祷一下。」 「祈祷、是吗?」 「对,向地母神祈祷。祂和森人也不是那么无缘吧?」 这正是女神官痛苦的根源。 ──我…… 真的还有资格对地母神祈祷吗? 自幼开始就绝对不停止祈祷,在与小鬼的战斗中也勉强支撑住了。 但在要塞那一战,她终于不由得以地母神的神迹,直接伤害了他人。 当然对手是哥布林。 是小鬼。 她十分明白要是不打倒对方,会有什么下场。 至今她也间接夺走过许多性命。事到如今,对于不得已的杀生,她并不后悔。 ──然而,那也绝对称不上公平…… 所以地母神才会发怒、斥责她。 「……我明白了。」 女神官咬得嘴唇出血,双手紧抓著锡杖跪下。 ──哪怕我已经不值得被爱…… 为了在场朋友的幸福,为了朋友姊姊的幸福,为了她伴侣的幸福,还请垂听。 当然她也明白,这样的祈求未免想得太美……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在他们要走的路上布满收获……」 她闭上眼睛,献上祈祷。 这一瞬间,女神官微微发出「啊」的一声。 她那与天上众神相连的灵魂,被又大又温暖的手掌充满慈爱地笼罩住。 就只有一瞬间。这一剎那比恳求神迹的时间还短,但绝对不是错觉。 女神官一脸茫然,随即笑逐颜开。 「地母神,听进了我的祈祷……」 「好,这下姊姊也没问题了。」 女神官简短地回答「是」,然后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 「那么──好了,我们走吧!」 「咦、啊、哇……!」 紧接著她的手臂又被妖精弓手抓住,被对方拖著走。 「请、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马上就会懂了……啊,有在有在。来,你们两个也来啦,来嘛。」 她说声失礼啰,直接跨过宴席的料理,女神官一边低头道歉一边跟上。 也不知道她在这热闹的喧嚣中是如何辨识出来的,但她就是找到了盛装打扮的柜台小姐与牧牛妹的身影。 两人都穿著森人准备的薄纱礼服,大概是因为酒精,脸颊都泛红了。 这样一看,明明穿著同样的服装,她们的肢体却硬是比妖精弓手丰满许多。 她一瞬间嘟起嘴,但立刻又露出爽朗的笑容。 只要再过个一、两百年,自己也会变得和姊姊一样吧──应该,大概。 「呼,总觉得就是会紧张呢,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 「只要抬头挺胸就可以了,抬头挺胸。」 相较于牧牛妹难为情地搔著脸颊,柜台小姐则显得若无其事。 她落落大方地举杯喝酒,彷佛在说自己匀称的身体没有需要难为情的地方。 「哎呀,想不到你还挺习惯的嘛。」 妖精弓手惊讶地这么说,柜台小姐就「嘻嘻嘻」地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 「因为老家教养很严。况且当公务人员,也会遇到这类场合。」 「哼~?」妖精弓手发出这么一声,接著牵起柜台小姐与牧牛妹的手。 「算了,没关系。来,大家一起到前面去吧!」 说著就这么用力拉著她们一路向前,走向主座。 三人被她拖走,赶紧端正姿势,快步跟上。 「吶,有什么要开始了吗?」 「和那些男人没太大关系……不对,大概有关。都好啦,反正看了你们就会知道。」 听她这么一说,牧牛妹向四周瞥去,发现森人的女子也同样在往前挤。 当然她看不出森人的年龄,但外表都和妖精弓手差不了多少。 「哦──」柜台小姐心领神会地点头。「是新娘送的礼物,对吗?」 「啊,那我就知道。」 女神官一边整理好被拉扯而弄乱的衣服,一边说著。 「记得是说,拿到的人就结得了婚……之类的。毕竟我帮忙准备过婚礼。」 「到哪都有差不多的习俗呢。」 妖精弓手一副很懂似的表情这么一说,摆动长耳朵。 「难得有机会拿到,不去抢就太吃亏了吧?」 「这样啊……」 ──结婚吗? 总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又好像不太远。 牧牛妹眯起眼睛,看向主座上显得十分幸福的新娘。 看看四周其他森人女子们眼神发亮、迫不及待的模样。 最后再看看杵在远处的墙边,穿著突兀盔甲的他。 她知道自己的脸颊自然而然地笑开,莫名觉得怦然心动。 和身旁的柜台小姐对看一眼,发现她也有著一样的表情。 牧牛妹轻轻耸肩。 凡事都得公平才行。 身边的女神官虽然有兴趣,但就是踏不出那一步,于是她朝她背上推了一把。 她向前跨了一步,感到不可思议地回头看过来,牧牛妹就轻轻挥了挥手: 「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别客气。」 「啊,好、好的!」 没多久,戴花冠的森林公主──不,此刻已经成为森林皇后的这名女性,缓缓站起。 「爱是命运,命运即死。」 她如歌唱般吟咏诗句,由丈夫牵著手,悄然取下了妆点自己头发的花冠。 然后紧紧抱在丰满的胸前亲吻。 「那么下一段的恋与爱,就献给注定将死去的少女们!」 在祈祷中掷出的花冠,乘著夜风高高飞起。 据说将缔结恋与爱的这顶花冠,是幸福的新娘所送的礼物。 花冠画出漂亮的轨迹飞向女子们,随后── 哇的一声欢呼响起。 § 继续享受了三天三夜的盛宴后,冒险者们回到边境镇上。 回访至今已经过了好一阵子,妖精弓手仍未收到姊姊的信。 所以那场宴会,想必到今天都还没落幕──…… 序章「于是世界得到了救赎〈campaign climax〉」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尤巴连结体 录入:深夜读书会 读书群:714435342 地平线染成一片黑色。 即将西沉的夕阳,照亮一群黑色异形。 辽阔的原野弥漫西风带来的腐臭味。 活尸〈zombie〉、食尸者〈ghoul〉、骸骨兵〈skeleton〉、幽鬼〈wraith〉…… 以及滴着肮脏液体、面带嘲讽笑容的魔神〈demon〉们。 那是亡者的军势。 那是暗黑的兵团〈armyofdarkness〉。 那是「秩序」势力最大最凶恶的仇敌。 面对「混沌」大军,年轻王太子揉了揉僵硬的手。 金刚石〈diamond〉制成的装备轻盈如羽,因此他的手会发僵乃紧张所致。 拥有〈p〉祈祷之〈c〉人的军势在小丘上布阵,王太子正是他们的大将。 在丘陵底部面对敌军,排好队列的同胞,瞥了王太子一眼。 王太子必须率领翘首等待他下达号令的众人,对抗那群恶鬼。 不是赢不赢得了的问题。 是非赢不可。 更重要的是,决定战斗结局的人并不是他们。 在场全员都只不过是拯救世界之人的帮手。 并且准备为此而死 ──「殿下,殿下!大家都准备好了!」 与战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明亮声音,将陷入沉思的王太子唤回现实世界。 定睛一看,一名矮小的年轻人正从军队中探出头。 王太子对率领数名自称义勇兵的圃人〈rare〉的头目,微微扬起嘴角。 「是吗。那么,随时都能上啰。」 「大概吧。森人跟矿人都杀气腾腾的,可怕喔。」 蜥蜴人〈lizardman〉反倒一副超开心的样子 ── 年轻圃人窃笑着说。 「对他们而言,战斗才是极上的喜悦。真可靠。」 「也是啦。大家愿意挺身而战的话,咱们在那边东奔西跑就值得咧。」 擅长隐身的圃人们勤奋地担任传令员,平常事不关己的态度荡然无存。 面对这仅仅数名具有勇气的小人儿,岂能叫他们抄起武器杀进敌阵。 当初王太子这么说的时候,他们笑着回答:「要是有凡人〈hume〉杀不死的敌人怎么办?」 不过,王太子赋予的传令这个任务,似乎很适合他们的天性。 毫不畏惧地在魔法与兵器交错的战场上奔跑的模样,恐怕没人模仿得来。 ── 圃人真是了不起的种族。 「那么可否请你告诉大家,一有信号就开始行动?跟之前商量的一样。」 「计划不变的意思。了解哩。」 才刚说完,圃人便瞬间消失。在隐形技术上,没有种族比得过他们。 不对,要说的话,凡人〈hume〉论弓比不过森人,论斧比不过矿人,论战比不过蜥蜴人。 王太子只是凡人的总大将。 森人、矿人、蜥蜴人、圃人,不过是基于善意在配合他。 他对此深深感谢,吁出一大口气,从凳子上起身。 「施展解咒〈turn undead〉了吗?得跟那群家伙打声招呼才行。」 「是的,殿下。」 担任知识神最高位祭司的老妪开口答道。 明明已不是可以上战场的年纪,她却挺直背脊站在这里。 「但那些亡者并非诅咒,而是类似疾病的存在。只有少数回归尘土……」 「我想也是。好,我明白了。」 王太子吸了口气,吐出来。手握拳,再张开。 「诸位,天秤乃是残酷的,骰子则令它更加无情。我等的命运无人知晓。」 军队中的将军及幕僚们,默默面向自己的君主 ── 王太子。 宫廷魔法师使用了珍贵、却有必要在此刻使用的法术,令王太子的声音随风扩散。 他霸气磅礡的话语,想必能清晰传遍整个「秩序」军团。 「也许『秩序』总有一天会灭亡。也许一切终将烧毁,我等亦被世人遗忘。」 王太子放声说道,执起爱马的缰绳。 他踩上马镫,身体一翻便坐到了鞍上。很久没有做的动作。整个过程只在一瞬间。 他不经意地望向旁边,穿戴各种装备的禁卫兵们正在窃笑。 种族、身份、兵科都不尽相同,有点邋遢的年轻人们聚集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精锐。 王太子笑道「你们这些家伙」,放下金刚石头盔的面罩。 一起闯过迷宫、争得勋章、升上禁卫的伙伴们。 啊啊,真的是 ── 跟冒险截然不同。 「然而,这对他们来说也一样。骰子固然残酷,却是公平的。」 此处是信任自己的万人大军;彼处是企图侵蚀世界的万千怪物。 王太子凝视着这一切,堂堂喊出最后一句话: 「胜算确实存在。一定要掌握住!」 呼声响起。 音量大到足以令在地平线另一端蠢动的怪物不禁后退一步。 敲击兵器、声嘶力竭地怒吼,踩踏大地,提振士气。 去死吧恶魔。去死吧混沌。别以为你们赢得了。看我把你们轰回原来的次元。 「神迹啊!」 第一道命令响起。分散配置在整个队伍中的从军祭司们,向神明献上祈祷。 天上的诸神啊,请守护我等。请救赎我等。请将胜利赐予我等。 圣壁〈protecion〉、祝福〈bless〉、圣战的光辉〈jihad〉。 包括至高神、地母神、知识神、交易神以及战神在内的诸神神迹。 王太子点点头。敌军八成也会祭出恐怖邪神的权能,不过…… 「弓兵,第一射,满弓!」 凡人猎人们,以及森人之王率领的熟练猎师们使劲拉弓。 目标是斜上方。凡人们面色凝重,森人们则始终带着从容不迫的笑容。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们与弓共度的时间,漫长得无法想象,每个动作都跟呼吸一样轻松。 「放!」 森人的箭迅速射出,速度、高度、距离是凡人的三倍。 箭雨在空中划出巨大圆弧,直达天际,朝「混沌」军势降下。 箭镞为银所制,被射中的亡者不可能毫发无伤。 同时,魔神们的军势传出破布随风飘动般的啪唦啪唦声。 黑影接连飞到空中,直接撞向箭雨。 是巨大蝙蝠〈giantbat〉。 一如其名,巨翅如屋檐似的张开,蝙蝠们展现让人不禁同情的忠诚心,保护同伴。 多亏那些发出尖锐叫声坠落的蝙蝠,箭雨对敌方造成的损伤微乎其微。 该视为箭矢被防御住了,还是该当成削弱了敌方的飞行战力?当然是后者。 「真是愚蠢,竟然选择飞到空中。」 听见王太子在冒险途中说过的话,旁边的禁卫兵忍不住偷笑。 玩笑话是有益处的,可以让人放松。此乃王太子在冒险过程中得到的众多宝物之一。 「好,继续!咒文咏唱,齐射!」 主导权〈iinitiative〉在我们手中。不能给敌人反击的机会。 宫廷魔法师们举起手杖,高声朗诵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他们召唤出的主力是「火球〈fireball〉」,能将敌人一举炸飞。 射出的火球带着蓝白色火焰命中,在敌阵爆裂。 恶魔的爪牙伴随爆炸声,如木屑似的飞到空中,四分五裂。 不过,看得出火球的威力下降了好几成。 事先准备好防御手段的,不只他们这些凡人。 单就「与魔之理同在」这层意义上,不如说那群魔神才更 ── …… 「deeeeevllliiivvvvvil!」 这时,魔神也终于开始行动。 令人不快的异界音律响起的瞬间,像小石子般的坚硬虫群袭向「秩序」军。 虫子发出如同低鸣的刺耳振翅声飞来,被神圣障壁弹开。 大部分都由神的神迹顺利阻挡,然而突破防线的虫子也称不上少。 士兵、骑士、弓兵、法师、僧侣,转眼间被咬得全身是洞,咽下最后一口气。 「别害怕!」 王太子自己的头盔也被虫子撞得凹陷下去,拔出剑指向前方。 「前锋,突击〈charge〉!」 骑士们鞭策爱马,随着声声马鸣向前冲刺,马蹄声撼动大地。 与此同时,蜥蜴人的突击队也跟着低沉诡谲的战鼓声飞奔而出。 身穿厚重铠甲的骑士,以及拿着粗劣武器或赤手空拳的蜥蜴人战士。 截然不同的两支部队,战斗力却值得信赖。 「daaaaeeemmemmmemmeoooon!」 魔神的咆哮传来,死灵骑士〈duhan〉于自「火球」造成的混乱中重整态势的敌阵现身。 马匹奔腾的速度加上骑士的重量,赋予他们的骑枪足以让城壁崩塌的威力。 两者在战场上冲突,其激烈程度自是笔墨难以形容。 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响彻四周,双方的骑士无不一个个被震飞。 有的被长枪连盾一起刺穿,有的从马背上摔落而粉身碎骨,或是遭马蹄践踏。 战场转眼间横尸遍野,然而,战争当然不会就此结束。 「噢噢,请明鉴,请明鉴!始祖〈archaeopteryx〉之末裔乃一根利牙!」 蜥蜴人如影子般杀入敌阵,恶魔的惨叫声接连传来。 爪、爪、牙、尾。无畏的龙之子们,展现出不辱其名的英姿。 从天之火在远古时期降下后,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我等早就体会过灭亡的滋味 ── 他们如此呐喊。 然而,穿过骑兵阵的死灵骑士也从未停下。 这样下去,他们想必会用染满鲜血的长枪蹂躏我军。 「布下枪阵!」 而步兵的任务就是阻挡他们。 排成三列的士兵将长枪尾端刺进地面,摆好上中下三段的枪阵。 寻常马匹照理都会害怕枪尖,然而化为恶鬼、面无血色的马却不会因此畏惧。 死灵骑士们冲进枪阵,因为前方遭到阻挡而焦躁地挥下武器。 做为区区路障的长枪,枪柄被直接砍断,连带使枪兵的头都 ──「嘿!来吧来吧!」 矿人们立刻使出碎盾技。 他们以手上的钩子扣住死灵骑士的盾、扯下来,拿战斧猛砸。 挥下锤子、挥下斧头,击碎盾牌后接着攻击下一面。无所动摇,无所畏惧,击碎军势,不断上前。 用矿人的要塞〈dwarf fortress〉形容他们将军队推向前方的模样,着实贴切。 ── 赢得了吗? 不能怪王太子这么想。只要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肯定赢得了。 原来如此,到目前为止,看起来说不定还是「秩序」方占上风。 可是,喔喔,看啊。 魔神们一使出法术,充满瘴气的魔风就吹过战场。 暴露在瘴气下的士兵们,血肉活生生地腐烂、溶解,纷纷倒下。 下一刻,他们缓缓起身,两眼闪烁异样的光芒,拿起武器。 没有怀疑的余地,他们变成亡者了。 接着是被活尸咬到、被食尸者咬到、灵魂被幽鬼冻结的人们。 理应回归天地的战死者,变成尸兵为敌方所用。 战斗拖得越久,「混沌」阵营想必会越来越壮大。 死者的黎明〈dawn of the dead〉亦不远矣 ──「无须畏惧!那些身躯不属于他们!击溃眼前的敌人,夺回战友!」 王太子吼道,表情却透出一丝焦急。 他在前锋的右翼、左翼皆配置了精锐骑士。 若他们能顺利杀出重围,绕到魔神后方包围敌军就好了…… 在此之前,不晓得会有多少骑士丧命?有多少人将沦为亡者? 不只这场战役。 大战结束后,该如何扶养人类?如何让土地复苏?如何重建城镇? 取得了胜利,真的就能拯救世界吗 ──「……」 ── 不。 连神都无法操控骰子掷出的点数,遑论非神之人。 王太子骑在马上,用力握紧缰绳。先专注在这件事上吧。 无法只凭自己的才智做个了断,令他非常焦躁、非常不甘。 决定战争结局的 ── 是在遥远的边界。 挑战死之迷宫的六名冒险者。 § 该走啰。听见头目〈leader〉的声音,女祭司睁开眼睛。 不,说「睁开眼睛」或许不太正确。她的视野被黑暗遮蔽了很长一段时间。 污浊的瘴气、石头地冰冷的触感、仿佛要将人压垮的压力。 上面应该也差不多要开始了。头目一面检查武器,一面喃喃说道。 女祭司仿佛现在才想起来,他们在墓室跟墓室间的走道休息。 细微的喀嚓声,是头目铠甲上的金属片碰撞出的熟悉声响。 八成是跟平常一样,正在检查单刃的弯刀。 「还好吗?」 突然有人跟她说话,使女祭司猛然回神。 是女魔法师的声音。身为良家子女的她,声音也很柔和。 「嗯,完全没事。」 女祭司努力以精神百倍的声调回答,站起身,以免让同伴担心。 「有事要说喔。那孩子真的很不会为女生着想。」 每次都被女魔法师当小孩子看的头目,「好啦好啦」随口应声。 「真是的。」 女魔法师像在闹别扭般鼓起脸颊,这副模样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更加年幼,有种不可靠的感觉。 不过,负责指挥后卫,分配法术使用次数的她,深得整个团队的信赖。 女祭司当然也一样。她真的很感谢女魔法师对自己的各种关照。 虽然她有那么点粗心大意…… 「总之,得决定要前进还回头。升降机离这里没多远。」 如此低声呢喃的,应该是虫人僧侣。团队里面有两位施法职并不罕见。 虫人僧侣总是会慎重提供意见,或许是因为他在团队中较为年长、经验较为丰富。 插图01 「因为等会儿的战斗,没做好觉悟的家伙跟上来只会碍手碍脚……」 他的语气有点冷淡,但一行人全是老相识,无伤大雅。女祭司脸上浮现微笑。 虫人僧侣喀唦喀唦地摊开自制地图,用尖锐的爪子沿着通道划。 「目前位于路线中段。看是要走到地下十楼,还是折返,我无所谓。」 「咱们法术都有省着点用,应该还行呗。」 半森人〈half?elf〉盗贼用让人感觉不到迷宫有多么黑暗的轻佻语气回答。 明明是盗贼却担任前锋,而且还看不出疲劳的迹象。 不对,说不定他只是跟女祭司一样,掩饰住了自身的疲惫…… 神奇的是,他活泼的态度会让人心情轻松起来,真该感谢他。 「不过法术跟体力、精神力是两码子事。累瘫就完蛋咧。要不休息下?」 「哎呀,你累了吗?」 呵呵呵。女战士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用长枪轻轻戳了下半森人盗贼。 就女人味来说,团队的三名女性之内,她应该是最有魅力的。 那是因为她经历过一段艰苦的时期 ── 女祭司之所以能察觉到,是因为自己也一样。 有这样的过去还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女祭司诚心觉得她很厉害。 「这样不行。会被女生讨厌喔?」 「要你管。」 所以女战士轻声问她「对不对?」的时候,女祭司笑了出来。 刚开始虽然会对她感到自卑,如今两人已经是一对好朋友、好伙伴。 至今以来的冒险若是少了任何一人 ── 肯定无法这么顺利。 你觉得呢? 「咦?」 忽然被人叫到,女祭司纳闷地歪过头。 默默听着大家商量的头目,对她抛出问题。你觉得呢? 「呃……」 他总是这样。看起来悠悠哉哉,其实一直都有顾虑到大家。 不会单凭一个人的意见下达结论,一定会询问所有人的看法。 若非如此 ── 她为何会决定跟随他? 能来到这里,是因为有这些伙伴。是因为他们愿意等待自己站起来。 现在也是,大家愿意一直等待她开口。 「……说得也是。搞不好不会有下一次机会。」 所以,现在的她已经学会表达意见。 「我想去做个了断。」 那就走吧。头目一这么说,一行人就望向彼此,同时点头。 「直接与敌人的头头决战?有趣。技痒了。」 「嘿嘿嘿嘿,只要咱一出手,魔神王什么的两三下就解决啦!」 「那万一我们输掉,就是你的错啰。」 「噢……」 「不会有问题的。大家都这么可靠。」 你也包含在内啊。头目苦笑着对女魔法师说,迈步而出。 女祭司跟在后面,将天秤剑紧紧握在尚未发育的胸部前。 不晓得会有几个人活下来。不晓得会在这场战斗中受多少伤。 说不定在地上战斗的人,每个都会死。 ── 不过。 世界一定能得到救赎。 第1章『出身与经验与邂逅〈lifepath〉』 姐姐变得不再是姐姐后,过了三天。于是他决定行动。 姐姐叫他绝对不可以离开这里,可是那个姐姐不再是姐姐了。 打个比方,被切开的肉跟活生生的牛,能够划上等号吗?香肠跟猪也一样。 鸡蛋不等同于小鸡。小鸡不等同于鸡。鸡不等同于肉,也不等同于鸡蛋。 他 ── 刚满十岁的他,用手肘撑着身体,从地板缝隙间爬出来。 沾满粪尿的裤子黏黏的,很痒,但不至于无法忍受。 比起这个,紧绷的关节又硬又痛,要努力不让地板发出声响更加痛苦。 幸好那些家伙好像跑到其他地方闹了,可是多小心一点也没有坏处。 他学过人类在任何情况下肚子都会饿,神奇的是,他现在一点都不饿。 是因为他把泥土塞进口中,以免肚子因为闻到亲人烤熟的气味叫出来吗? 这附近的泥土可以吃,闹饥荒的时候就吃土 ── 是姐姐教他的。 反而是喉咙干得跟在大热天大玩过一场似的,头也痛得不得了。 痛到他怀疑是不是有人配合心跳规律在敲他的太阳穴。 他没有确认房间的状况,在地板上爬行,前往厨房。 锅子被翻过来了,菜刀被拿走了。水瓶也破了,不过底部没事。 他跟狗一样把头塞进破掉一半的水瓶中,拼命灌水滋润喉咙,喘了口气。 普通的水这么美味的话,他就不会硬要姐姐帮他做砂糖水了。 他终于坐到地上,连嘴巴都没擦,环视家中。 柜子碎掉,里面统统被搜括过,姐姐的衣服被扯出来,散落一地。 其中还有他在姐姐生日时送的缎带。上面印着脚印。 装饰在墙上的父亲的弓断成两半,母亲的药袋被撕了开来,扔在旁边。 ── 爸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试图回想双亲的面容,却跟平常一样,脑中只浮现模糊的脸。 听说猎兵〈ranger〉父亲和药师母亲,在他懂事前就因为传染病而亡。 想帮大家治疗的母亲染上疾病,去山中找能补充精力的食物的父亲,结果也病倒了。 之后就是由姐姐扶养他长大。 姐姐的下场,他看到了最后。 他用手撑着被砍得破破烂烂的床,缓缓起身。 房间乱成一团,被泥巴、血迹跟黏答答的什么东西弄得满是脏污。 他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呢?他歪过头,然后立刻明白。 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家不再是家了。 他翻出藏在床下的宝箱。盖子破掉,里面被彻底翻过。 跟住在隔壁的那孩子一起玩时拿到的漂亮石头、她塞给自己的押花、拿来当剑刚刚好的木棒。 统统被踩得稀巴烂、被夺走,永远失去了。 他在箱子里搜来搜去,以为自己抓住了父亲的短刀。 刀柄是鹫头形的短刀。姐姐说那是父亲的遗物,将短刀托付给他。 但他抓住的短刀如今只剩刀鞘,他将刀鞘扔回箱中。 他迈出步伐,准备走到外面时,踩到了什么东西。 是姐姐的钱包。平凡无奇的皮袋。不过上面绣着花的图案。 拿起钱包,里面的金币发出细微碰撞声。 他拉长绳子挂在脖子上,把钱包收进衣服底下。 然后用腰带压住钱包,避免发出声音。 偷偷从门缝间窥探室外,确认没看见那些家伙,走出家门。 天空是一片污浊的红色。分不清是早上还是黄昏。 影子伸得长长的,他运用玩踩影子的诀窍贴在墙壁上,藏住自己的影子。 他慢慢沿墙壁移动,瞄向隔壁的房子。结果根本没有看的必要。 隔壁家的树上 ── 本来挂着秋千玩的地方,现在吊着一对夫妇。 这三天以来能从地板下看见的东西,除了姐姐外就只有这个。 不过那东西早已不成人形,因此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 不知道那孩子怎么了。 他不经意地这么想,烦恼了一下该不该去找她,立刻意识到不用花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她回来了,照理说会坐马车回来,应该看得见马车的残骸。 既然没看见,代表马车没有回来。 代表大家发现这个村庄遭到哥布林袭击。 发现了,然后没有任何人来。 远方传来热闹的鼓声。营火燃烧的声音。煮饭的声音。 他握紧拳头,咬住下唇。 无论拳头握得再紧,牙齿咬得再用力,都没有流出血来。 这令他非常不甘。 假如那些家伙知道自己现在的感受,肯定只会嗤之以鼻。 仅此而已。袭击下一座村落时,他们八成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 去镇上吧。 他从未离开村子过。也不知道城镇离这里有多远。不知道走路能不能到。 可是,只有这个选择。 身体忽然晃了下,跪倒在地。看来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 不过,他还是继续向前。 在地上爬行,身体慢慢开始朝街道上移动。 他毫不在意手肘、膝盖被沙子磨破,不断向前爬。 在路上、草丛中、前几天才走过的地方,不断向前爬。 去街道上。经由街道前往城镇吧。等到了那里 ── 等到了那里,然后呢? 他将突然浮现脑海的无谓问题抛到脑后,匍匐前进。 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 周围逐渐变暗,表示刚才看见的红色天空是夕阳吧。 他没有从泥土地上抬起头,灿烂的星星及双月正挂在头顶绽放光芒。 快爬到村边的栅栏了。之前他偷偷跟那孩子一起跑到那边,结果被姐姐骂了一顿。 穿过栅栏,就是村外。 遇到这种状况,他才第一次离开村庄。 「grobb……!」 「goobrrb!gro!」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是那些家伙。 体型跟他相去不远,差不多和隔壁村的恶霸小孩一样,但内在更加恶劣。 那些家伙干了什么好事,他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 也知道理应穿着跟破布一样的衣服的那些家伙,为什么现在身上缠着光鲜亮丽的布。 他们手拿长枪,邋遢地靠在栅栏上。 他知道那是哨兵。因为他看过大人们会轮流在村庄入口看守。 有其他路线可以出去吗?他思考着。脑袋一团乱,无法整理思绪。 尽管有几条玩游戏时发现的路线,他不觉得那里会没有那些家伙看守。 他屏息藏在草丛中,那些家伙目露凶光的眼睛突然望向这里。 ── 他们看见了。 现在,他知道那些家伙在黑暗中也能视物。不过没意义了。 他用右手握紧石头。站起身。举起手。扔出石头。 就算是晚上,也有月光及星光可供照明。石头在空中划出抛物线,飞得远远的。 「goborr!?」 惨叫声传来,某种东西被砸烂的声音响起。 倒在地上的家伙喷出鼻血,痛得滚来滚去,按着脸号啕大哭。 他驱使颤抖不已的双腿,捡起另一颗石头冲出去。 「goobrbrrb!」 本来在嘲笑同伴的家伙见状,拿起长枪刺向他。 他知道来不及。他心想我才不管那么多。 另一只家伙气得嘎嘎大吼,拿着枪站起来。 他心想吃屎去吧。用力握紧石头。 已经生锈的枪尖逼近,他知道自己肯定完了。 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是会当场丧命,还是会拖好几天 ──「 ── 原来如此。」 这时,一阵风从西边吹来。 一阵将夜晚的寒意带过来的冷风。 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头雾水。 回过神时,听见像笛声的咻咻声。 面前那只家伙的头飞了出去,发出喷出鲜血的声音。 他用袖口擦掉溅到脸上的暗红色血液。 会骂他这么做很不雅的姐姐,已经不在了。 「这个小鬼挺有毅力的嘛。」 他觉得自己当时看到的,是个脸上充满皱纹、其貌不扬的圃人老翁。 才刚这么想,头部就传来一阵闷痛,将他的意识打落黑暗。 醒来后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打晕的。 ── 他的生命还没走到尽头。 § 一座村庄在哥布林手下灭亡。 整起事件都只被记录为报告书上的数字,听说国王连村庄的名字都不知道。 就连天上诸神,恐怕也一样 ── …… 间章「展开冒险前的日常导入篇」 今天坑道中也回荡着锐利的金属敲击声。 为了金钱,拼命往地底挖。 凡人〈hume〉、矿人〈dwarf〉及其他种族的矿工们,挥着十字镐击碎岩石,朝矿山底部潜探。 目标是宝藏。沉睡在地底的金银财宝。一攫千金也不是梦想。 「搞得像冒险者似的。」 不晓得是谁说的玩笑话,惹得男人们哈哈大笑。 「希望不要遇到怪物。」 「会出现在这么深的地底的,与其说怪物,比较有可能是魔神之类的吧。」 又是一阵笑声。虽然五年前的战争让人忘都忘不了,他们还是只能选择一笑置之。 想活下去,日积月累是必要的。不开心地度过每一天就活不下去。 昨天没找到还有今天。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过了还有后天。 挖金矿就是需要像这样一天一天累积,他们非常明白。 而且找到金矿也不代表这样就结束了。 接着换成采掘。愉快的掏金工作在等待他们。 矿工们不能摆出没干劲的态度,也有一定的自尊心。 更重要的是,王公贵族的饰品、在市场上流通的金币,少了他们统统做不出来。 是我们在支撑这个国家。就是这个想法,让他们这么辛苦的工作也做得下去。 有人想赚钱寄回家;也有人是被送来赎罪。 有人怀着想当冒险者的愚蠢梦想,来这里累积资金;有人单纯来挣旅费。 当然,没有任何人会在意同事的出身及苦衷。 重要的是能否把工作做好,这一点谁都知道。 管他是罪犯还是贵族家的三少爷,只要会挖洞不就得了? 「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呗。」 「喔 ── 」 每天都从白天挖到晚上,话是这么说,身在地底,矿工们也无法掌握正确时间。 从上方传来的钟声反射出好几道回音传过来,他们才终于发现下班了。 众人纷纷扛起工具,准备收工时。 「嗯?」 一名矿工握着插在石壁里的十字镐,纳闷地皱起眉头。 「怎么啦 ── ?」 「等我一下。好像卡住了……」 在他用力拔出十字镐的瞬间。 那把十字镐的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色汁液黏在上面,像牵丝似的从地底拉出来。 矿工错愕地看着它,紧接着,黑色黏液用力喷出。 混浊的黑色液体从头顶淋下,那名矿工挣扎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断气了。 「什、什么东西!?」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听见同事慌张的惨叫声,刚踏上归途的矿工们急忙跑回来。 然而 ── 或许他们应该直接回到地上,不该折返。至于这算不算明智的抉择倒另当别论。 覆盖住尸体的黏液发出白烟,侵蚀矿工。 可悲的牺牲者,身上的肉转眼间就被融掉,只剩雪白的骨头。 「那个……搞不好是食人黏泥〈blob〉!虽然我只听过传闻……!」 「快逃!这家伙危险啊!」 他们扛着 ── 有些人直接扔掉 ── 重要的维生工具十字镐,拔腿就逃。 黏液不停地从地底涌出,沿着地面追向他们。 究竟逃到地表前,会有几个人被吃掉呢 ──「宿命」与「偶然」的骰子,永远那么无情。 第2章『购买装备〈shopping expansion〉』 他们吵架的原因,至今她仍然记得很清楚。 记得是八岁 ── 左右的时候。 舅舅牧场的牛要生了,希望她去帮忙。 如今回想起来,那根本是让小孩子去玩的理由,当时她却完全没发现。 可以上街了。有工作做了。可以一个人坐马车。满脑子都是喜悦及兴奋。 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现在她知道,自己真是愚蠢。 她记得自己得意地向他炫耀:「很棒吧!」 也记得自己调侃他:「你没去过镇上对不对?」 比她大两岁、住在隔壁的男孩。她无法接受因为这样就被当小孩子看。 所以她怎么样都开不了口问他「要不要带你一起去」。 她想让他主动说「我也想去」,然后自己再挺起胸膛回答:「好呀!」 然而他却始终握着拳头,低着头。 之后自己说了什么呢?记得直接的原因真的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话。 他对自己怒吼,自己也回了什么,激动得搞不清楚状况。 最后吵了一场两个人都号啕大哭的架。 他们吵到他的姐姐来接他为止,自己也没有跟他道歉。 隔天坐进马车时,只有双亲来为她送行。 所以在夕阳下被姐姐牵着手踏上归途的背影,是她看见他的最后一眼。 自此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他。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 § 「唔、唔嗯……」 远方传来鸡鸣,从窗外照进的阳光毫不留情刺进眼中。 听见工作的声音,大概是舅舅已经上工了。 她在稻草床上翻来覆去,到头来只是无谓的抵抗。 终于屈服的她慢慢从被窝里爬出来,一丝不挂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好困……」 她一点睡饱的感觉都没有,抖了下发育良好的身体,背驼了下来。 只有身高和胸部一直成长,相当引人注目,她反而觉得很难看。 体型比同年龄层的女性 ── 虽然她根本没认识几个 ── 还要成熟,是因为正处于发育期吗? 就算这样,她也一点都不高兴。 她慢慢穿上内衣裤和衣服,为了遮住脸而留长的头发也没有整理。 瞄了窗户一眼,思考要不要开窗,随即打消念头。她没那个心情。 来到饭厅,桌上的篮子里装着黑面包,大锅里有凉掉的淡汤。 她拿了一片面包,泡在汤里小口小口吃着,轻声感谢神明赐予的粮食。 然后终于走出室外,环顾周遭,立刻找到舅舅。 「早安,舅舅。」 「喔,早!」 被太阳晒黑的粗犷脸庞上浮现笑容,舅舅停下正在做事的手,向她道早。 她明明睡过头了,舅舅却没有骂她。她轻轻咬住嘴唇。 「啊……」舅舅支支吾吾地开口:「等事情做完,我要去送货……」 「没关系。」 没等舅舅问她「你打算怎么样?」她就慢慢摇头回答。 「我就不去了,」她勉强扯出笑容。「镇上。」 「……是吗。」 舅舅皱起眉头,喃喃说道。她用力按住胸口。 「……那不好意思,可以帮忙放牛吗?得让它们多吃一点,长胖一点才行。」 「嗯,知道了。」 她点点头,驼着背低头走向牛舍,放牛出来。 她挥动手中的细木棒,「呗 ── 呗 ── 」喊着,引导牛跟她走。 春天的阳光很暖和,山丘上的雏菊随风摇曳。 ── 梦见讨厌的回忆。 她的心情却沉重得跟铅块一样。 已经过了五年。或者该说才过了五年吗。 被村庄外的牧场收养后,过了五年。自己还是这副德行。 ── 我真是个惹人厌的小孩…… 所以最好不要再有交流了。只会让彼此不开心。 如果舅舅能放着她不管当然最好,但什么都不做,只等着给人家养,也很过意不去。 话虽如此,自己一个人又没办法生存 ── 她深深叹息。 不知不觉,牛走到牧场外了。 栅栏对面是街道,行人纷纷瞄向她。 「……」 不知为何,她觉得害羞到了极点,红着脸缩起身子。 她移开视线,「呗 ── 呗 ── 」对牛叫着,声音却微弱得有如耳语。 ── 我在做的明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尽管情势终于稳定下来,世间的混乱仍在持续。 在五年前那场跟魔神的战斗中失去家园的人,以及无法谋生的人还很多。 其中也有不少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 有的人背着简单的袋子代替背包,有的人腰间挂着疑似在路上捡到的剑。 他们嘴唇都抿得紧紧的,走在路上,看起来有点志气昂扬。 ── 这些人要去当冒险者。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回忆中的他也带着那样的表情。 冒险者。多么令人兴奋的职业。 探索未知的遗迹、与怪物战斗、发现财宝、拯救公主,有时跟世界的命运扯上关系。 听说五年前拯救世界的,也是冒险者组成的团队。 「等到十五岁,被认定为成人 ── 或者是谎报年龄 ── 后,要去当冒险者」怀着这样的梦想。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失去了故乡,没有工作也没有知识,只剩这条路可走。 然而,冒险者这个职业并不会因此褪色。这一点她是最清楚的。 更重要的是,只要过去发生任何一点变化,搞不好她也会走上同一条路。 或者,搞不好已经不在这里。 ── 像他那样。 「……呜。」 思及此,仿佛有一股寒意从腹部传遍身体。 总而言之,她想忘记一切,只专注在现在该做的事上。 牧牛。她「呗 ── 呗 ── 」叫着,快点离开路边吧。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正当她默默抬头,准备检查是不是每头牛都在时。 「……咦?」 她眨眨眼睛。 是错觉吗?她用袖口擦了好几下眼睛。 前往城镇的人群中,好像,有个熟悉的背影 ──怎么会,不可能。 不可能,可是。 「…………」 不知为何,她无法移动脚步。 § 「不好意思 ── 我想登记成冒险者。」 「好的,马上来!」 「抱歉!帮我从金库拿三袋金币!」 「是,现在就去拿!」 「你负责的药水贩售纪录,记得记到账簿上喔。明天就是关帐日了。」 「啊,是!立刻去弄!」 「地图放在哪?地图!」 「呃,在文件柜……我现在去拿!」 「喂,这份文件写错了!wyrmling是刚孵化的龙, worm是长虫!」 「啊!?对不起!」 忙到晕头转向。职员们忙碌地在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处奔波。 ── 在都城受训的时候都没这么累……! 新进职员像只陀螺鼠般跑来跑去,对着文件眼眶泛泪。 将向公会提出的委托拟成文件,当然是职员的工作。 提供错误的委托,可能会害冒险者丧命,也会砸了公会的招牌。 何况虽说是刚孵化的,龙毕竟是龙。不小心写成长虫是非常严重的失误。 要是以为敌人是长虫的冒险者过于轻敌,被龙的吐息烧到…… ── 咦?这个力量〈level〉的话是不是长虫的威胁度比较高? 她拿带子系紧用皮带吊着的袖口,振笔疾书,一边思考。 记得紫色长虫〈purple?worm〉挺强的。 糟糕了 ── 她连忙拿出怪物辞典翻开来。 「呃,威胁度十二吗。刚孵化的龙是基本值,绿色鳞片的话是……四?」 ── 这样看来,刚才的失误反而帮上了忙……? 处理委托的时候,常常得像现在这样一直坐在桌前,根本忙不过来。 要学习的知识也很多,每天的行程都是加班、回家、吃饭,好不容易才能上床睡觉。 连整理仪容的时间都没有,妆也只化了淡妆,头发光是绑成麻花辫就够累了。 大方又潇洒、楚楚可怜又精明干练 ── 跟令人向往的才女大相径庭。 有教养,也就是出身于家世好的名门,并不代表她就有义务要当个贵妇。 她知道在社交界与达官显贵打好关系,让父亲或丈夫的工作能顺利进行,也是重要的职责。 可是继承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要去当文官! ── 结果就是现在这副德行。 「啊,这个扑灭哥布林的委托也麻烦你拟成文件啰。」 面前出现一座文件山,害她差点忍不住哭出来。 ── 先不论当贵妇的义务,真想要能当贵妇的时间…… 负责隔壁柜台的同事看不下去,问她:「你还好吧?」 告诉她自己拥有神官资格的温柔同事,经常向她伸出援手。 「……没事的。我去拿个水。」 忙成这样,不可能有空泡她最爱喝的红茶。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向员工共用的水壶,将水倒进写着自己名字的杯子。 水温温的,不过还是能滋润干燥的喉咙及嘴唇。 新进职员咕嘟咕嘟灌着水,吁出一口气。 「呜……手好干……」 她无意义地抚摸水气被纸吸走的手,用手指搓揉疲惫的眼角。 ── 又是哥布林吗…… 哥布林不用多说,是最弱的怪物,不祈祷者〈npc〉的最底层。 体型、力气、智力与孩童相等,成群结党,潜伏在洞窟或遗迹中,袭击村庄、掳走女人。 面对强者会极尽谄媚之能事,却深信自己才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存在,以凌虐弱者为乐。 两、三只哥布林企图偷走村庄的家畜,结果被村里的年轻人赶走,乃稀松平常之事。 来委托公会,代表情况比这更加严重。 而所谓「更加严重的情况」基本上源源不绝。每天都会有。 甚至有这么一句玩笑话:每当一支冒险者团队组成,就会多出一个哥布林巢穴。 ── 国家都不想办法吗? 她也有这么想过,不过连自己这个基层工作人员都忙不过来了。 再说,五年前魔神王率领的混沌军团才袭卷过国家。 成功讨伐魔神王后都过了五年,战败而潜伏在各地的残党仍如雨后春笋般持续蔓延。 藏在都会暗处制定阴谋、肆无忌惮的暗人〈dark elf〉暗杀者们。 在地下遗迹的深渊举办可疑仪式,企图重振旗鼓的邪教徒集团。 设庵立塔,拿死者反复进行恐怖实验的死灵术师〈necromancer〉。 不受控制的混沌怪物们,恣意妄为地在世界各地行动。 ── 先不论那些想驱逐栖息在深山内的龙的人…… 哥布林只是数量多而已,终究是最弱的怪物。 「哎,冒险者自然会想跟哥布林以外的怪物战斗……」 连负责制作文件的自己都嫌烦了,剿灭哥布林的人想必会更不耐烦。 要是有人叫她之后每天都要处理剿灭哥布林的文件,她一定会忍不住哀哀叫。 新进职员再度叹气,回到自己的柜台。 得整理好这些堆成山的剿灭哥布林委托书,修改成能贴在布告栏上的格式。 可是贴上布告栏后,又有几个人、几组冒险者会愿意接下委托? 光想就让人胃痛,刚擦掉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啊呜呜……」 「嘿,别难过别难过。」 「嗯……」 新进职员摇摇晃晃走回座位,坐在隔壁的同事笑着安慰她。 「所谓的义务呀,指的就是正义的职务喔。得更认真一点才行!」 ……她在安慰我? 如果不是至高神,而是侍奉地母神的神官就好了 ── 失礼的念头闪过脑海。 这样的话,她安慰自己的方式或许会更温柔一点 ──「是说,你吃晚餐了吗?」 但她依然非常感谢她这么关心自己。 新进职员摇摇头,麻花辫随之晃动。 「没时间吃……」 「好了啦,快去吃饭。吃饱才有力气工作!噢,下一个人要来啰!」 「……是。」 「来,笑一个笑一个!」 虽然同事这么激励她,新进职员实在没心情吃饭。 她心想「我真的不太会笑」,揉揉脸颊。 受训时期她一直努力对冒险者展露笑容,叫他们加油…… ── 结果被人缠上…… 在都城遇到的讨厌经历,关乎她的贞操危机 ── 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不过体感上来说是这样没错。 毕竟对方可是力气大到一介弱女子绝对应付不了的无赖。能顺利逃掉已经堪称奇迹。 ── 不过,总不能板着脸送客人离开…… 笑容也是工作之一。 她不想让愿意接下委托的人感到不快,也不想害人家误会。 可是,那要笑到什么样的程度才好? 在她利用珍贵的时间努力练习扯出笑容时 ── ……? 「……」 一名少年突然站到柜台前。 「呃。」 刚挂到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 年龄差不多十五岁吧,比新进职员小一点,刚成年。 看起来很疲惫,不晓得是从哪里旅行过来的。 外表看来是想当冒险者,不过也可能是来自农村的委托人,无法断言。 他一语不发,紧盯着新进职员。感觉像在瞪人。 「那、那个,请问……您有什么事?」 「不,」少年摇摇头。「没问题吗?」 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新进职员困惑不已,望向隔壁的座位试图求救。 「我说,报酬不能再低一点吗?没办法付那么多给护卫啦。」 「很遗憾,这是规定……还是要换成等级低的冒险者?」 「我可不想把货物交给小混混和刚长毛的新人。最好是值得信赖的……」 然而,她似乎分身乏术,看来只能放弃求救。 虽然最近变少了,听说以前很多委托人会用「不好意思骗了你」这招,事后反悔灭口。 在都城的黑暗处行动,心怀不轨的人中,好像也有不少这种骗徒。 正因如此 ── 冒险者公会的柜台人员、职员的义务是很重要的。 ── 正义的职务,对吧。 嗯,好。新进职员在心中帮自己打气,勉强扯出笑容。 「欢迎来到冒险者公会!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没问题的话,帮我登记。」 「登、登记是吧!那个,文件文件……哇,啊!」 大概是因为她急忙在桌上搜来搜去吧,桌上的纸啪唰一声倒下。 初春确实有很多来登记成冒险者的人,但并不会因为这样就随时备有文件。 她慌慌张张地努力把纸捡回来,其中一张轻轻飘到他手边。 「……哥布林?」 「哥布林?啊……」 仔细一看,那是她刚才费尽千辛万苦写好的一张委托书。 「那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简单的 ── 没错,在冒险者公会接到的委托中属于简单的 ── 剿灭哥布林任务。 环视边境大概随便都能找到十只二十只,是随处可见的委托。 「哥布林吗。」 他只确认了目标,看都不看报酬跟其他情报,将文件递给新进职员。 「那我要接。」 「啊,那个……不组队很危险喔。」 他思考了一下后说: 「没问题。」 新进职员连忙搜索记忆,准备摊开怪物辞典,告诉他光组成团队是不够的。 剿灭哥布林的任务人数太少会有危险 ── 她听过好几次了,也有记笔记。 然而一旦遇到这种状况,就会不小心忘记该怎么跟对方解释。 新进职员着急地翻开自己的手帐,不对,干脆直接给他看怪物辞典好了。可是他看得懂字吗……? 在她正想叫他「请、请您稍待片刻」的时候。 咕噜。微弱、可爱的声音响起。 新进职员的脸瞬间红得仿佛会冒出蒸气,按住肚子,接着又是一声「咕噜」。 「啊,呃,那、那个,这、这是……!」 「是哥布林吧?」 「是、是的……」 ── 他、他没听见吗? 肚子叫了害她相当羞愧,决定先动手帮他登记。 「呃,请问您会写字吗?」 「会。」他回答。「学过。」 他接过柜台小姐递出的冒险记录单〈adventure sheet〉。 虽然笔迹潦草得像是在涂鸦,但他确实填好了表格,明明怎么看都不像有学过书写。 可是再继续盯着他,感觉肚子又会叫出来,因此她迅速盖下认可的印章。 「放到哪去了 ── 」 她在桌上摸索,拿出尖笔 ── 却找不到最重要的识别牌。 插图02 「咦?唔……」 「来,这个。」 同事一副想问她「你在做什么呀?」的态度,在处理业务时抽空将白瓷牌子滑给她。 「谢谢。」 她连忙道谢,同事挥挥手,叫她不用客气。 ── 呃,做识别牌的时候,要把冒险记录单上的资料誊过去…… 新进职员一边确认步骤,一边尽量用漂亮的字迹把内容刻上去。 姓名、性别、年龄、职业、发色、瞳色、体格、技能…… ── 战士〈fighter〉一,猎兵〈ranger〉一。除此之外…… 「好,做好了!」 她松了一大口气,擦掉额头的汗,抚了抚私底下有些自豪的胸部。 然后将第十级 ── 白瓷等级的识别牌放到桌上递给他。 「这个很重要,请小心不要弄丢喔。」 「…………」 他接过识别牌,紧盯着手心里的小小白瓷板,像在瞪它似的。 「请、请问…………?」 「知道了。」 新进职员提心吊胆地开口询问,他粗鲁地一把抓住识别牌,塞进口袋。 看起来对自己当上了冒险者一事毫不感慨,直接转身离开。 「那家伙态度真差……」 这么嘀咕道的,是排在他后面的青年,肩膀上扛着疑似长枪的木棒。 除了青年外,还有几个新手冒险者和老手冒险者在偷瞄走向工房的他。 新进职员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但工作是工作。她立刻转换心情。 「欢迎来到冒险者公会!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啊,我也要登记成冒险者。」 「好的!」 她努力扯出充满活力的微笑。 她探出身子拿冒险记录单,青年「喔喔」了一声。 队伍外有一名疑似已经登记好、身穿魔女服装的女性,带着颇有深意的笑容。 ── 快点学会用更像样的笑容接待客人吧。 新进职员下定决心,埋头工作,看来没时间吃午餐了。 ── 对了,他刚刚问我「没问题吗」。 是不是指午餐?突然浮现的疑惑,转眼间消失在忙碌中。 隔壁的同事无奈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她。 之后,她非常后悔自己接待他时不够友善专业,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 「那个 ── 这里应该没在卖传说中的剑……吧?」 听见两眼发光的青年说的鬼话,工房老板的头传来一阵令人火大的痛楚。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放在店里。」 「不意外。那颇有来历的魔剑呢?」 「那可不是商店会卖的货色。」 老板揉着眉间摇头。他心想干脆把这人轰出去算了,最后打消念头。 「首先,尽管只赋予一点魔力,魔法武具就是不同等级的武器。」 「嗯……那我看看 ── 」 青年用那双依然发着光的眼睛,雀跃地欣赏架上的武器,拿起来把玩。 「先说说你有多少预算。没钱的话我可不卖。」 「喔、喔。那么,呃。」青年从口袋中拿出钱包。 「我想要用这些钱能买到的最强武器。」 ── 最强武器吗! 身为工房主人的老板深深叹息。又是这种类型。 向往冒险故事,觉得自己也能变成那样 ── 深信自己也是英雄候补的年轻人。 无知到这个地步是很罕见,不过基本上大同小异。 怎么想都无法驾驭的大剑,以及重视机动性而一堆部位都盖不住的铠甲。 他们的知识来源,只有酒馆里喝醉的诗人弹唱的英雄传说。 如果说那是当下的流行,那也没办法,但对于从事锻造的自己来说,实在看不下去。 老板本想给他一个忠告,可是他并不觉得会管用。 「……剑可以吗?」 「嗯。就是要剑。」 他接过金币袋,最后决定帮这位点头表示肯定的年轻人挑把剑。 单手剑还双手剑?这名青年身上穿的是偏厚的皮衣,当前锋不够可靠。 「不用盾牌或头盔吗?」 「头盔……不用。戴了就看不见脸啦。」 老板不会说重视外观有什么不对,也没打算说。 卖脸和卖名声也属于冒险者的工作。就算不是冒险者…… ── 哪有人从来没向往过当英雄的? 「……那我就不多说了,至少带个盾牌。」 「我没用过盾牌耶……」 「还是得带。」 听老翁这么说,青年勉为其难答应。这样就好。 听得进这番话,表示这个冒险者有点希望。至少,只有希望是有的。 从乡下带来老旧武具的人、不听他的建议就买走装备的人,不计其数。 而且就算这位老翁插嘴,实际去冒险,跟怪物战斗的又不是他。 无论装备有多齐全,该死的时候就会死,所以是不是该让他们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被别人说三道四,穿着不是亲自挑选的装备而战死,只能以凄惨形容。 ── 再说,不管那有多么愚蠢、凄惨、可笑…… 面对以自身意志决定到外界闯荡的年轻人,又有谁开得了口嘲笑他们的第一步? 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拿锤子锻剑的时候,就更开不了口…… 「喔?」 ── 正当此时。 一名年轻人踩着大剌剌的脚步,从公会柜台的方向走进工房。 「要买装备。」 「我想也是。」 这句话冷淡到令老翁下意识皱起眉头。 至于刚买完东西的青年,正好奇地竖起耳朵偷听。 老翁挥挥手叫他闪边去,面向眼前的年轻人。 ── 真寒酸。 看起来像来自乡下,历经一段漫长旅途的小混混。 「……你有钱吗?」 「有。」 他拿出挂在脖子上的小皮袋,扔到柜台上。 从中传出硬币的碰撞声。 老翁用指尖拎起皮袋,打开拿出一枚金币,咬了下去。 不是金箔。似乎是真钱。 老翁用手掌抚摸钱包上的花形刺绣,瞪着他问: 「这是从你妈或姐姐那偷来的吗?」 「……」 他沉默了一瞬间,点头回答。 「对。」 老翁不悦地哼了一声,不晓得是真话还是玩笑话。 然而,这些确实是钱。有钱就是客人。 「……要买什么?」 「硬皮甲,还有圆盾。」 老翁「哦」了一声。 他无视旁边面露疑惑的青年,重新观察这名年轻人。 肌力够了。肯定是战士。恐怕是兼职。斥候〈scout〉或猎兵〈ranger〉。两者皆是也不奇怪。 「武器呢?」 「剑……单手剑。」 「要拿盾当然是单手剑。那就这把。」 老翁毫不犹豫从陈列在柜台后面的剑里面挑了一把,交给他。 年轻人接过剑,将剑鞘插进腰带固定。身体有点倾斜,也许是剑的重量所致。 ── 新人大多都是这样。 「皮甲在后面的架子。盾挂在那边的墙上。」 「好。」 他硬把身体调正,又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走向老翁说的地方。 从架上拿下皮甲,从墙上拿下盾牌的动作,如同在抢东西的强盗。 老翁见状,一副对此有所不满的样子,刚才被吓到的青年趁这时迅速上前。 「喂、喂,你也是今天登记成冒险者吗?」 年轻人没有回答。但他默默点了下头,所以青年笑着继续说道: 「我也是。」青年挺起胸膛。「不、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冒险?」 「冒险。」 年轻人低声咕哝。 跟兴奋、雀跃的青年不同,他的声音仿佛在地面爬行。 「哥布林吗?」 「不,怎么可能!」 年轻人冷冷询问,青年发出悲鸣般的声音摇晃全身,表示否定。 「我的目标更高一些。比起哥布林,我更想去未知的遗迹之类的……」 「哥布林。」 「什么?」 「我要去杀哥布林。」 就这么一句话,年轻人似乎对青年失去了兴趣。 他用称不上熟练却迅速的动作穿好铠甲,把盾牌绑在手上。 一面小圆盾,除了用来把盾套在手上的带子,还有个把手。他握住把手,轻轻挥动。 拿着盾拔出剑,再把剑收回剑鞘内。活动了一会儿,点点头。 「买了。」 「谢谢惠顾。」 「剩下多少金币。」 「剩这些。」 老翁将钱包里的钱倒到柜台上。 然后用手将十几枚金币中的大部分拨进柜台内。 剩下数枚。青年念了句「坑钱」,老翁狠狠瞪过去。 「硬皮甲做起来花时间,价格自然高。嫌贵的话给我去其他地方买。」 老翁不会蠢到跟他们解释用油煮皮,往里面填东西〈padded〉有多辛苦。 至于那名年轻人,他一点都不在意,用手指一枚一枚重新清点金币。 「有药水吗。」 「药水之后跟柜台买去。虽然我这边也有……」 老翁又迅速拿了几枚金币走,从柜台后面拿出两个小瓶子。 放在桌上的瓶子内装着淡绿色液体,散发出淡淡药草味。 「解毒剂〈antidote〉和治疗药水〈heal potion〉。这样够了吗?」 「嗯。」他将两个药水瓶丢进简陋的袋子。 剩一枚金币。 「……我还需要什么?」 「我想想……该带个冒险者组合,再一把短剑……」 老翁将年轻人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 身穿皮甲,两手带着剑和盾,抱着破袋子的模样,俨然是新手冒险者。 「……硬要说的话,头盔吧。」 「头盔。」 「等我。有便宜的头盔。」 老翁扔下这句话,慢吞吞走向工房内部的仓库。 已经买好东西的青年,讶异地望向年轻人。 若要用一句话形容他的心情,大概是「这家伙是怎样」或「真是个怪人」。 接着,青年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摇摇头,抱着东西离开工房。 青年刚离开,老翁就从仓库回来。 「不打算卖脸的话,至少戴个头盔。」 老翁将怀里的头盔放到柜台上。 是个两侧有角、仿佛被诅咒过的老旧头盔。 § 今天冒险者公会也一样热闹,行人比平常更多。 一名冒险者走在里面,自然不会显眼到哪去。 全新的皮甲、带角的铁盔。腰间配着长剑,手上绑着全新的圆盾。 新手冒险者 ── 看这身装备,没有其他辞汇可以用来称呼这名年轻人。 他穿过门来到街上,没有任何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就算他一直没回来,八成也不会有人发现。 肯定,谁都不会发现。 间章「他们的初体验」 「好,那么出发吧……!」 重战士看着入口被树木遮住的洞窟,用自己最有气势的声音吆喝。 很普通的委托 ── 照理说是这样。 剿灭哥布林。平凡的斩妖除魔〈hack and sh〉。 听说小鬼们在村庄附近筑了巢,偷走家畜和各种东西。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去袭击人。麻烦在那之前除掉他们 ── 稀松平常。 记得他在故乡村庄的时候 ── 还是个小鬼头的时候 ── 也有冒险者来剿灭哥布林。 回忆中的他们又帅又酷,感觉很熟练,不过…… ── 到你这个等级,这根本不算什么。 重战士无意义地双手交握,张开手掌,试图调整用不惯的手甲。 只要是冒险者,每个人接到的第一件委托八成都是哥布林,没什么大不了。无须紧张。 ── 不对,真的是这样吗? 万一输了,搞到要落荒而逃怎么办? 当初风风光光地离开故乡,结果才过半个月就回去了。 ── 死都不要……! 岂止是难堪两字可以形容。 更重要的是,还是在喜欢的女孩被挚友抢走后。 逃走后又逃回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示人? 不,那只是自己单恋她,根本没有告白……的样子。 那就不算被抢走啰?搞不懂,不管了。 至少他没打算妨碍那两个人交往,也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窝囊相。 ── 我也赶走过跑来村里的小鬼。 所以除非有什么意外……不然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他不是一个人。 ── ……对了,当时来村里的冒险者也有组队。 重战士突然想起,停下从草丛间踏出的脚步。 「……怎么了?不走吗?你不走就由我开路啰。」 旁边的女骑士,脸上带着跟她的美貌成反比的兴奋笑容,宛如一个调皮的小孩。 她已经把剑拔了出来,跟蛮族没两样的好战个性表露无遗。 ── 邀请在酒馆抽烟的她入伙,会不会是错误的选择? 「没有,我在想事情……」 重战士脑中瞬间闪过疑惑,然后像要确认般摇摇头。 基本上,他算是 ── 真的是「基本上」 ── 团队的头目。照理说有很多该做的事。 重战士拼命回想帮忙下田时,父亲他们是如何引导自己。 「喂,小朋友,呃 ── 那个 ── 会用法术的。」 「请你快点记住我们的名字!」 少女巫术师〈druid〉可爱地鼓起脸颊,表示抗议。 少年斥候〈scout〉手拿小刀,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瞪着洞窟。 双方的装备都勉强有点冒险者的样子,不过实在很寒酸。 ── 未免太幼齿了…… 他光凭从吟游诗人的诗歌中听来的浅薄知识,找了魔法师和斥候入队,结果就是这样。 谎报年龄当上冒险者的小鬼……现在也只能靠这两个人了。 ── 虽然不能勉强他们,但也无可奈何。 「把魔法留起来……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无疑是他的真心话。 再怎么说都不至于有龙 ── 死都不能对龙出手 ── 在里面,可是凡事总有万一。 走在路上随机遭遇〈random encount〉到龙的故事非常有名。 重战士觉得自己下达这种指示,好像在害怕的样子,又补了句颇有头目风范的话。 「别胡乱开火喔。」 「好、好的。」 少女巫术师双手握紧法杖,频频点头。 「接着是 ── 」重战士望向眼睛眨都不眨的少年斥候。 「喂。」 「喔、喔!」 他全身僵硬,吓了一跳,用破音的声音回应。 ── 这种时候该怎么做? 重战士努力思考,想起小鬼跑来村子栅栏旁边的时候。 「……你去做深呼吸。做到我说停为止。」 「知、知道了!」 看他点头点得那么勤,也不知道有没有效。 不过成功逼他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了。就先这样吧。 ── 可是,该怎么说呢……没有其他该做的事了吗? 即将去冒险,即将去剿灭哥布林,自己却在干这种事。 没有其他更该做的、该先做好的、不得不去做的事了吗? 难以言喻的不安涌上心头,令重战士下意识板起脸,对半森人〈half elf〉轻战士问: 「……喂,这种时候还要注意什么?」 「这个嘛。」 轻战士微微歪过头,看不出在想什么。 半森人用优雅的动作环视整个团队,「啊啊」悠哉地拍了下手。 「先决定队列吧。毕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嘛?」 「队列吗……」 斥候在最前面。前锋职业排在后头,后卫排施法者,是这样吗? 重战士将自己肤浅的知识全搬了出来,陷入沉思,女骑士戳了几下他的肩膀。 「顺带一提,神授予我治愈的神迹!」 为何女骑士要现在讲这个?讲了又能怎样? 女骑士信心十足地挺起并没有丰满到值得骄傲的胸部,重战士别过头,吐了口气。 花了不少钱买来的药水〈poison〉。如果能向神明祈求治愈就用不到了 ── ── 不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啊。 「就算等等用不到,也能留到下次……好,好,好。」 所以,没有关系。能用的手牌多了一张,该感到高兴。 重战士如此心想,望向少女巫术师,叹了不晓得第几次的气。 看着不停碎碎念咒文,专心复习的她,实在不怎么可靠。 宛如第一次出门帮忙跑腿的小孩,这比喻其实差不到哪去。 如果让她自己走在最后面,可能会跟大家走散而迷路,不然就是不小心跌倒。 ── ……后面也放一个前锋好了。 「那就麻烦会用神迹的骑士大人殿后啰。最后面交给你了。」 「嗯,交给我吧!」 她用力拍了下胸甲,怎么看都很令人不安,不过算了。 自己能想到的已经全部做了。思及此,重战士心情也稍微轻松了点。 「好,出发吧……!」 他拍了下少年斥候的背,扛着阔剑走向前。 那把大家伙卡进墙壁、害他大吃苦头,是十五分钟后的事。 第3章『最初的冒险〈tutorial〉』 那座洞窟突然出现在离村子有段距离的森林中。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村人统统不记得。 好像是很久以前,也好像是最近。 这在长久以来没开拓过的边境土地,是常有的事。 四方世界无时无刻都在变化。 连森人〈elf〉里面都没有掌握正确地理状况的人。 这座洞窟栖息着哥布林。 不晓得是从五年前的大战逃出来的残兵败将,还是野生的。 然而,至少那些哥布林确实从洞窟里跑了出来,袭击村庄、夺走家畜,最后还掳走女人。 他心想,常有的事。 包括村庄跑去委托冒险者公会,都是常有的事。 现在,他就在洞窟前的森林里藏身于草丛中,等待时机到来。 挂在顶点的太阳开始倾斜,直至西沉的这数小时内,他都在观察。 哥布林没有发现他的迹象,在巢穴进进出出。 哨兵也没有认真看守,看得出他只是懒惰地站在那边。 令人在意的顶多只有入口旁,盖在秽物堆旁边的怪塔…… ── 似乎不是陷阱类。 进出巢穴的小鬼数量、武器、其他各种情报。他屏住呼吸,只顾着观察。 记得姐姐说过,这是猎人必备的技术。 鹿是胆小的生物,不让它把自己误认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就会逃掉。 这好像是父亲的拿手好戏,虽然他从未亲眼见识过。 不久后,太阳沉入西边的天空,天空染上有点诡异的暗紫色。 不知为何,洞窟入口的哨兵不见踪迹。八成是进去了。 ── 是时候了。 他慢慢从草丛间站起来,先舒展僵硬的关节。 本以为从镇上移动到村庄的这段距离,已经足以让身体习惯,第一次穿的皮甲果然还是有点重。 而且就算只是趴在地上,关节仍然会僵硬。 ── 也许该在下次休息时,把装备的带子弄松一点。 他活动了一下,让关节放松,接着调整装备。 放下头盔的面罩,将剑从剑鞘拔出,仔细检查剑刃后再收回去。 头盔上的角导致头有点重。视野狭窄,呼吸困难,但他没有勇气脱下头盔。 握住绑在手臂上的圆盾把手,轻轻挥动。没有问题。 他一面避免让草丛晃动,一面从中走出,缓缓接近洞窟入口。 跟平常大剌剌的脚步不同,步伐相当谨慎。 经过用野兽头骨盖成的怪塔时,他在秽物堆旁边停下脚步。 该点灯吗?有没有其他忘记做的事? 带着光源,代表自己的存在会被看到光的人发现。 不过敌人打从一开始就能在黑暗中看见自己。那么,没有光反而只是不利因素。 他从袋子里取出火把,正准备用打火石点火,忽然停下动作。 「……」 事到如今,他才察觉到理应更早发现的事。 ── 没有手拿火把。 右手持剑,左手举盾。不可能把剑扔掉,但他也没打算舍弃盾牌。 他松开盾的把手,拿住火把,结果因为手腕弯成奇怪的角度,导致手臂难以活动。 不耐烦的咕哝声自口中传出。 愚蠢又糊涂的自己令人厌恶。要是老师看见,不晓得会怎么嘲笑他。 他一面窥探洞窟入口,一面沉思,过了一会儿选择放弃。 右手拿火把,左手拿盾牌,剑插在腰间的剑鞘内,背上背着袋子。 虽说是火把,好歹是木棒做的,应该能代替棍棒使用吧。 他决定回去后要请人把盾牌把手拆掉,随即踏进洞窟。 ── 他自己也明白,前提是要能活着回去。 § 「你该不会觉得,能受我指导的自己得天独厚吧?」 记得这句话是那个圃人〈rare〉老翁将他踹进冰洞时说的。 他在洞穴里滚了好几圈,地上充满秽物及剩饭。极度肮脏的空间。 之后他才听说,圃人〈rare〉的巢穴是地上最舒适的空间之一。 他们是深爱平静生活的草原之民,开朗活泼、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 圃人老翁正属于此。 老翁无视频频咳嗽的他,关上木门堵住入口,放下门闩。 「所谓的得天独厚,是指不用人教就什么都会的家伙啦。」 没有灯光的空间,瞬间被黑暗笼罩。 他终于调整好呼吸,环顾四周,什么都看不见。 能看见的只有 ── 老翁在黑影中闪烁的眼睛。 他只知道那双眼睛盯着自己,倒抽一口气。 「但你不是。你只是一个人就什么都做不到、也不去做的臭小鬼。」 「是,老师。」 好不容易才答出这句话。不可思议的是,他不觉得自己会被杀。 被别人杀掉,或是杀掉别人,这种感情他在那个村子体会得够多了。 然而 ── 这名老翁大概是会淡然取人性命的类型,连这种事都不会想。 「你以为接受我的指导就能变强对吧?」 是的 ── 话还没说出口,就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飞过来,用力射中额头。 那个东西发出响亮的声音脆裂,额头传来灼烧般的疼痛,鲜血流下。 圃人老翁用脚踹飞倒在地上的他,步步逼近,仿佛要压在他身上。 「蠢货。只是拿着武器,怎么可能变强。」 是盘子。他发现了,是盘子砸中了他。 生平第一次知道,被盘子砸中竟是这么痛。 「要用到惯。要装备起来。有想做的事,却对手段挑三拣四而一事无成,这样……」 仔细一想,这或许是他第一件从老师身上学到的事。 「活着也没意义。」 § 刚踏进洞窟一步,便闻到一股臭味。 腐烂的垃圾、油垢、粪尿,以及从事淫行的残渣混在一起的臭味。 他早就闻惯了。不成问题。 但想在黑暗中视物,对他来说有点困难。 就算有火把的光,黑暗依然浓烈且强烈。 随火光摇曳的影子,让人觉得里面潜伏着什么东西。 ── 不对,确实有东西。 唯有这点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别忘记这里是哪。这里可是小鬼的巢穴。 ── 只要尽量用鼻子呼吸,就能习惯臭味。凡人〈hume〉的适应力是很高的。 他停下脚步,顺了口气,拖着步伐一步步往前走。 土和岩石带有湿气,一不小心就会因为上面的青苔滑倒。 他将注意力放在脚下,却马上开始注意黑暗。 接着是前方。头上。整座洞窟在推着他向前。 呼吸又浅又快。一想着要掌握所有状况,头就快晕了。 「……一只一只来。」 他像要提醒自己似的喃喃说道,拿火把照亮岩石阴影处。 只要一只只确实解决掉他们即可。别去省那些能让自己办事轻松点的工夫。老师八成会这么说。 他调整呼吸,竖起耳朵,以免漏听四周的声音。 除了自己的吸气吐气声,还有类似耳鸣的细微嗡嗡声响。 是因为这里太安静,还是因为自己在紧张?他无法判断。 真想脱下头盔,擦掉额头的汗。当然不能这么做。 他眨了好几下眼睛,突然瞪向黑暗深处。 可能是错觉。 但也可能不是。 他反射性用右手的火把砸向在暗处蠢动的影子。动作跟晃动着的火焰不同的影子。 「goorob!?」 惨叫声响起。还活着,他扑过去往眉间补了一击。 感觉到砸烂水果时的讨厌手感,小鬼脑浆四溅,一命呜呼。 「……呼。」 他喘了口气,与此同时,差点双腿一软。 他发现断掉一半的火把被血溅到,即将熄灭。 想丢掉火把,火把却黏在手上。不对,是他的手不肯放开火把。 握住火把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颤抖不已,无法放松。 「……」 他啧了一声,用左手硬扳开指节,扔掉火把。 微弱的火焰落在洞窟地面上,却仍持续燃烧。 ── 应该没什么大不了才对。 他如此告诉自己。杀哥布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一只。还只有一只。才一只。但他成功杀掉了。他反复确认,准备拿出下一根火 ──「gobgg!」 「gbbgrobg!」 在此之前,迅速抽出右手的剑。 下一秒,无数哥布林从背后大吼着扑过来。 他转身砍向后方,剑却发出不祥的铿锵声脱手飞出。 等他发现是因为砍到岩石时,小鬼已经把他撞倒在地,骑在他身上。 背上的袋子被压得发出激烈碰撞声,但他没时间管这个。 「grob!goorogb!」 「groorb!」 哥布林发出恶心的笑声,挥下双手中的短剑。 快要熄灭的火把,微微照亮剑尖。 后面还有另一只哥布林,正在指着这里奸笑。 ── 会死。 「喝、啊!」 他硬是扭动左手,拿盾牌挡在面前。剑刃刺在盾上,直接被弹开。 「gbbrob!?」 哥布林力气称不上大,短剑飞了出去,小鬼失去平衡。 他立刻将力量集中在背肌上跳起来,撞开哥布林。 没时间了。万一更大群的哥布林在这种状况下出现,肯定会被大卸八块。 更不可能放那只倒在地上、挣扎着试图站起的哥布林逃走。 「!?」 他用补强过的长靴鞋尖踹向小鬼的心窝,小鬼吐得满地都是。 接着用像要把秽物从长靴上甩掉的动作,踩烂他的胯下。 「gborrogbgor!?」 「grob!groorbg!」 小鬼发出难听又含糊不清的惨叫声,另一只小鬼则发出低级的笑声。 然而,那也只是刹那间的事。 他已经捡起刚才弹飞的剑,毫不留情刺穿小鬼的咽喉。 接着踹倒喉咙冒着血泡、抓住剑刃的小鬼,将剑拔出来。 「……呼。」 血液瞬间沸腾。全身热得跟燃烧一样,头又闷又重。 喉咙阵阵发麻,真想拿水袋喝水,无奈没有时间。 感觉得到气息。声音在蠢动。从背后。在黑暗中。 他低声沉吟,磨了下牙齿,同时动脑思考。不能停止思考。 哥布林是如何从背后偷袭他的?想都不用想。八成是他没看见岩壁上的洞。 不过,他们为何会发现有人入侵? 特地选在哨兵不在的时间进来,杀第一只哥布林时应该也没有惊动到他们才对。 「……!」 这时他像蒙受天启般灵机一动,低头望向自己的装备。 刚买来的、闪闪发光且一点痕迹都没有,用皮革与铁制成的武器、防具。 ── 气味! 现在察觉也没用,哥布林早就追来了。 检查剑刃的状态,沾到上面的血脂不成问题,可是大半的剑刃都缺损了,他不禁咂舌。 他将手伸进袋子,因那神秘的触感感到疑惑,抓住火把扔到地上。 先前那根火把的火苗点燃这一根,熊熊燃烧。 火光照亮无数对带着憎恶与杀意的黄色眼睛。 「goorogb!」 「grob!goborb!」 「goorogbgroob!」 于是,他被卷进了混战中。 将背靠在岩壁上,蹲低身子,举起盾牌,乱枪打鸟一般不断出剑。 不想再重蹈覆辙。他拼命刺向哥布林,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喉咙、眼睛、腹部、心脏,他带着要一击杀敌的觉悟送出每一剑,刺穿哥布林。 然而,哥布林依然想取他的性命。 他们用生锈的短剑及枪尖,刺进从铠甲底下露出的四肢,用力往深处剜,鲜血喷出。 但小鬼们一下踩到同伴的脚,一下被同伴的手肘撞到,引发丑陋的内讧。 团结一致是跟哥布林最无缘的词。 至于他,只需要不断出剑即可。除了自己,其他都是敌人。很好办事。 因此他咬紧牙关,拼命攻击。手一没力肯定会死。 血与脂肪,肉与骨头,每攻击一次就会变钝的剑刃让他觉得十分烦躁。如果他是剑术高手,情况应该就不一样了。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时,战况发生变化。 哥布林群背后,有只高大 ── 不如说巨大的哥布林,正在牛步逼近。 他把手中的棍棒扛在肩上,动作慢得仿佛要去种田。 「huuuub……」 ── 跟乡巴佬〈hob〉一样。 他喘着气心想。乡巴佬,大哥布林,有胜算吗?有。 身体像机械似的行动。诀窍就跟把银球丢进青蛙嘴里一样。 他转了下长剑,反手握住,同时用盾牌砸死眼前的小鬼。 老师说过,用揍的就能击碎他们的鼻骨,只要持续进攻,刺穿脑袋,即可取其性命。 他挥下反手握着的剑,首次离开岩壁,向前踏出一步。 扔出去。 「goroogb!?」 致命一击〈critical〉。 剑划破黑暗,轻松越过小鬼的头,刺中大哥布林的喉咙。 巨大身躯的手在空中乱抓,咚一声倒在地上。活该。 他抽出腰间的短剑,望向聚到周围的小鬼。 「grobg!?」 「grg!gooroggb!」 幸存下来的数只小鬼,视线游移不定。 他们茫然看着自己的保镳,再看看眼前身穿铠甲的男人,惨叫着落荒而逃。 现在的他,没有力气追向扔掉武器、逃往洞窟深处的哥布林。 只能拖着鲜血淋漓的身体向前爬,压制住还在抽搐的大哥布林。 「……喝!」 双手握住插在喉咙的剑柄,使尽全力刺断他的脊髓。 这时传来喀嚓一声,长剑从缺口部分断成两截。 他失去平衡,倒在血泊中。莫名涌起一股想喝柠檬水的欲望。 紧紧握住的手中,是剑刃剩下三分之二左右的剑柄。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轻轻挥了下剑,出乎意料地顺手。 ── 这样刚好。 「……几只了?」 现在,他终于有空喘一口气,环视周围。 尸横遍野。掉在地上的火把照亮的景象,只能用这句话形容。 结束一场令人反胃的战斗,他踩烂那些哥布林的尸体。 自己杀了几只?放掉了几只?还剩下几只? 无法推测 ── 说到底,这座洞窟里面究竟有几只小鬼? 「……」 他意识到这一点,晃晃沉重的脑袋。 不管怎样,该做的事显而易见。不得不做的事亦然。 「得先处理伤口吗。」 他把手伸进背上的袋子。 不用说,他当然累坏了。气喘吁吁,心跳加速,视线模糊。 精神逐渐涣散,过度的血液循环害思考变得非常迟缓。 所以他才会没发现。 「goggbr!」 「……!?」 没发现胯下被踩烂的小鬼,拿着短剑扑向他。 等重量压在背上时,已经太迟了。 正准备回头,头就被用力往后扳。小鬼抓住了他头盔的角。 「……混账……!」 「gbggb!」 他还以为右肩爆炸了。 花了数秒才明白是被小鬼的短剑刺中。 配合心跳喷出的血溅到头盔上。 「唔唔唔唔唔唔唔……!」 他低声呻吟,倒向后方,用背去撞岩壁。 「goorog!?」 小鬼放声哀号。再一次。 「goro!?」 再一次。 「goroobgbg!?」 啪嚓一声,头上和背上的重量忽然消失。可是头部重心歪得很厉害,角断了。 他转身用可以正常动作的左手,攫起掉在地上的角。 接着压住在地上挣扎的小鬼,用角把他的喉咙钉在岩壁上。 「goobggb……!?」 他在惨叫一声停止动作的哥布林旁边滑坐下来。 总之,先处理伤口。先治疗。还有敌人。失去行动能力就糟了。 「……唔。」 然而,全身都在发抖。伤口明明在发热,身体却冷到不行。 试图拔出短剑的左手颤抖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垮下来。口水流出。 他很快就知道原因。 硬拔出来的短剑上,涂了不明黏液。 「……咕、喔 ── 」 ── 是毒。 扔开短剑,黑暗中响起短剑落地的喀啷声。 他把手伸进袋子,之前有买解毒的药水〈potion〉。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 然而,指尖传来的却是湿答答的触感,以及某种东西的碎片。 找不到药水瓶。 ……破掉了吗……! 身体瞬间寒到骨子里,这并非毒素的影响。 大概是刚才遭到偷袭、摔倒在地上时破掉的。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 回到镇上 ── 不对,回到村子就能接受治疗吗?不可能。 身体不受控制,跟发烧一样全身无力。 这样下去会死。 毫无疑问。 「……」 他用发着抖的手把袋子勾到手边,将袋子的一角塞进头盔。 然后咬住吸饱了治愈药水和解毒药水的布料。 用狼狈的姿势,拼命吸吮渗出的药液。 他不打算死在这里。 至少现在还不行。 § 神色大变的部下们吆喝着有侵入者来袭,办事办到一半被打扰的酋长,不悦地咕哝了声。 他用手杖痛殴大声嚷嚷的部下,顺便踹了下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孕母,问部下「什么事」。 他轻易听懂部下语无伦次的发言,并整理好情报。他很聪明。 看来是有冒险者入侵 ── 而且才一个人。 愚蠢的家伙。酋长在内心嘲笑,大概很快就会遭到偷袭,死在他们手下吧。 不是女的固然可惜,但男人的肉口感较好。并非坏事。 他是这么想的,然而事与愿违。 不仅没杀掉冒险者,连过客都被他干掉了。 酋长用肮脏的辞汇咒骂冒险者,气得跺脚,还顺手揍了部下。 他气的不是部下被杀。 而是自己完美的(酋长这么认为)巢穴被搞得一团乱,令他无法忍受。 酋长命令部下召集残存的同胞,逃回来的小鬼哀哀叫着跑走。 该死的冒险者。害他又得去抓孕母来。 哥布林的思考模式非常自我中心,永远觉得自己是弱者、被害者。 同时却又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伟大的存在,这才是最糟糕的。 他再度将幸存下来、逃回这里的四只哥布林派出去,追击冒险者。 非得亲手杀了那个冒险者才甘心,更重要的是,不这么做同胞也不会服气吧。 毕竟小鬼的巢穴,建立在统治者的不信任和部下的嫉妒上。 一个失手就会被其他蠢货扯后腿,酋长无法接受。 幸好冒险者似乎在战斗中受了伤。 血迹从愚蠢同胞的尸堆中,往入口延伸。 不仅如此,还有看起来像拖着身体走路的足迹。冒险者受伤了。肯定没错。 酋长露出下流的笑容,挥下手杖催促同胞前进。 小鬼们吱吱嘎嘎抱怨着,抵达入口处。 绿色月光从大大敞开的洞口照进来,满溢着早晨的明亮。 这样就不会看漏逃走的冒险者。 酋长挥了挥手杖,命令同胞冲到洞窟外。 接着噗滋一声 ── 两只同胞被压扁了。 「gorob!?」 发生什么事?酋长一时之间还不明白,只知道有个巨大物体从上面掉了下来。 是大哥布林的尸体。对酋长而言,他是连死了都派不上用场的垃圾。 酋长想都没想到,冒险者会把大哥布林的尸体拖到上面扔下来。 「gobbbr!」 「gbo!groobgr!」 勉强幸免于难的最后两只哥布林,害怕地回头望向酋长。 真的是一群蠢货。酋长用力敲那两只哥布林的头,把他们踹到洞窟外面。 下一刻,从上面跳下来的什么东西袭向其中一只。 是身穿铠甲的冒险者。头盔的角断了一根。 「gorb!?」 冒险者先用盾砸向离自己比较近的哥布林的头,打烂脸部。 「gorobrg!?」 从背后攻击他的另一只,则在转身同时用盾牌边缘扫过去。 哥布林胸口被连刀刃都称不上的朴钝金属斩裂,惨叫出声。 冒险者因为没能一击杀敌而咂了下舌,跃向前方,把盾牌抵进小鬼的颈部。 气管被压烂的哥布林,花了几秒才窒息而亡。 对酋长而言,这几秒就够了。 反正那群废物只能用来争取施法的时间。 酋长已经挥下前端插着野兽头骨的手杖,用尖锐嗓音念出含糊不清的咒文。 发现酋长要使用法术的冒险者回过头,可惜太迟了。 雷电瞬间从手杖射出。 § 「雷箭〈thunder bolt〉」瞬间从手杖射出。 他并不知道这种生物的存在。不知道有会用法术的小鬼。 他反射性以右手当支撑点,借乡巴佬的尸体挡住攻击。没必要牺牲能正常活动的左手。 蓝白色闪电命中大哥布林的尸体,弹开来,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灼烧着手臂。 发不出声音 ── 不如说,这种感觉并非痛苦那一类。 只是失去了知觉,被用力弹飞的感觉袭向右臂。 「唔、啊……!?」 事实上,他的确飞离了大哥布林的尸体好几呎。 像是药味的诡异味道在口中扩散,全身冒出冷汗。 他倒在地上,用左手将身体撑起。 ── 右手呢? 往旁边看过去,右手还在。直到亲眼见证前他都还无法相信,不过右手确实连接在身上。 他试图控制右手动作,胳膊却像肿起来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而,并不是毫无感觉。 仿佛有无数棘刺缠绕在右手型的空白部位上,传来灼烧般、难以言喻的痛楚。 不仅如此 ── 他啧了一声,眼前的哥布林再度举起手杖。 之后再去研究对手的真面目。既然还接在身上,右手也之后再处理就行。必须在他使出第二发法术前杀掉他。 大哥布林的尸体被雷电余波震得一颤一颤,烧焦的肉冒出白烟。 把这当成掩护,也无法完全抵御攻击。方才那一击就证明了这个事实。 那么还能怎么办。凭现有的装备。自己做得了什么。该如何是好。 ── 怎么做才杀得了他。 他迅速整理好思绪,硬是把盾牌后面的束带拆下,重新握好把手。 「gooboogorogobog!」 酋长 ── 哥布林萨满高声朗诵咒文,第二支「雷箭」贯穿空间。 蓝白色光箭在空中画出几何图形,直接射向他。 「 ── !」 他用盾牌挡住了攻击。从大哥布林尸体的后方,以左手扔出圆盾。 圆盾划出锐利弧线,在空中与法术撞上,将闪电弹开。 ── 比在祭典摊位上把银球丢进青蛙嘴里更简单。 视野被刺眼的闪光覆盖住,空气中弥漫皮革烧焦的恶心味道,黑烟扑面而来。 完全看不清楚。残光烙印在眼皮底下,对方也一样。 ── 这样就好。 他用左手反手拔出长度变得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在黑烟中袭向萨满。 「喔、喔……!」 「gbbrgggg!」 萨满举起手杖。他还能用咒文吗?不知道,也无所谓。 ── 该做的事很简单。 跳过大哥布林的尸体,扑过去,压倒他,举起剑,瞄准喉咙挥下。 仅此而已。 「goborg!?」 手掌在倒下去的瞬间传来命中的感触,鲜血伴随惨叫声喷出。 看来即使是断掉的剑,捣烂小鬼的咽喉还是绰绰有余。 ── 这样他就不能再用法术。 他身上沾满小鬼肮脏的血液,持续施加重量,以折断对方的骨头。只有一只手能用真不方便。 然后又补了一剑。这次是用不能动的右手压在剑柄上,使劲刺下去。 「gorogogor!?!?」 为了以防万一,管他能不能用法术。绝对不让他有机会使用。 他对在地上抽搐的萨满施加更多重量,再度刺向喉咙。 「 ── !? ── !?」 直到颤抖不已的身体停止活动。再一剑。又一剑。再一剑。要砍几剑都可以。 「……」 ── 接着,他喘了口气。 萨满终于停止活动,整把剑都埋进了他的颈部。 右手僵硬得跟石头一样,握着剑柄一动也不动。 「……呣。」 他烦恼了一会儿,用溢出来的血浆当润滑剂,将手指从剑柄上扳开。 环顾四周,黑暗中,满地都是小鬼尸体。还在活动的生物只有他自己。 哥布林萨满死了。大哥布林死了。哥布林死了。 ── 不对。 是他杀死的。 只要杀掉他们,就不会被杀。 「…………」 他再度握住插在尸体喉咙上的剑柄,踩住尸体试图拔出来。 然而血弄得他手滑溜溜的,光凭一只手无法拔出。 他奋斗了一下后低声咂舌,从剑鞘里抽出备用的短剑。 武器终于只剩这把。 他顶着因为头盔的角断掉、重心歪向一边的脑袋勉强站起来,单手绑好火把。 靠着火把的光,再度踏进洞窟。 ── 里面全是尸体。 内脏冒着热气,沾满黑色血液,用空洞双眼瞪着他的哥布林尸体。 他心想,还留有全尸已经算死得好看了。哥布林不配拥有这种待遇。 「入口四,酋长……」他下达判断。「一……五只吗。」 他踢倒一只哥布林,对方仰躺在地上,毫无疑问已经断气。 「看起来」死了。 因此他举起短剑。 「六。」 一只又一只,将短剑刺进喉咙,转动,杀死他们。 死了就好。如果只受了致命伤,就给他最后一击。想伺机偷袭就杀掉。 靠一只左手做这些事,相当累人。 被血弄湿的短剑差点滑落,于是他用绷带缠住反手持剑的手掌。 用嘴巴叼着绷带,一圈圈缠上。虽然没办法打结,只要握住末端就不会松掉。 途中,令人作呕的臭味和烧伤的右手传来的剧痛,害他失去意识。 过了数秒,又或是数分钟。搞不好是数小时或数日。他仿佛只是眨了下眼睛般恢复意识,吐出一口气。 自己是倒在污泥中,还是血泊中呢?两者皆是吧。他缓缓起身。 他用一只手搜起行囊,将被破掉的药水浸湿的药草塞进头盔。 好苦。不过仔细咀嚼,能够多少让他清醒一点。 吃药草并不会让伤口痊愈,需要进一步处理。 然而,右手虽然痛到不行,痛就代表还有感觉。可以之后再说。 等把该做的事做完再说。 「……十。十一 ── 十二、三、四……十五……十六……」 他耗费大量的时间,确认哥布林真的已经死亡。 拿剑刺进喉咙,搅动,拔出短剑,再换下一只。不断重复。 等他终于走到洞窟最深处,不晓得过了多久。 起初,他没有立刻理解那里是哪里。天花板很高,有风在吹。 是天然的还是之后挖掘的 ── 他无法判断这个大厅的由来。 辽阔的大厅,明显是让上位者使用的空间,里面有一名被铁链绑住的女性。 全身脏污,动都不动。 如果他的记忆没错 ── 且没有昏倒太久的话 ── 她大概被凌虐了一个星期。 「……活着吗。」 动作微弱到让人怀疑是火光摇曳产生的错觉。 不过,那惨不忍睹、满是齿痕的乳房正在上下起伏,证明这位村姑还活着。 然而就算救了她,她的人生已经被毁过一次。 「……」 他单膝跪在女性旁边,检查她的身体状态后,默默起身。 这不是他该去思考的。只能选择相信。 比起被人拯救,死在小鬼手下更幸福。那叫作幸福?开什么玩笑。 他环视大厅,还有好几个地方可供小鬼躲藏。 比如说 ── 角落那个模仿人类、盖出来炫耀地位的祭坛。 他踹倒用人骨盖成的祭坛,窥向喀啦喀啦垮下来的骨头后面。 「……」 是小鬼。 几只小鬼靠在一起,发着抖用纤细的声音鸣叫,不晓得是不是在求他饶命。 他看着缩在房间角落,紧盯着自己的小鬼。 小只的鬼。哥布林的小孩。小鬼的小孩。 一定是大人叫他们躲起来的。不用想就知道。 他对这副模样有印象。 是对侵入自身住处的生物露出的眼神。 他像在思考般歪过头,站在原地。 小鬼手中握着石头,不晓得是不是想把武器藏起来。 他吸了口气,吐出。 腐烂的肉与秽物、泥土混在一起,怀念的气味。 他左顾右盼。 自尊心被彻底践踏的村姑,发出微弱的呼吸声。 他慢慢点头。 计算数量。 「二十一。」 然后挥下短剑。 § 她看见夕阳,心想「真像血的颜色」。 将天空染成鲜红,沉入西边的太阳。 每当在牧场牧牛时看到这个画面,她都会别开目光。 ── 从小就这个样子吗? 或许是。 讨厌夕阳。夜空倒很喜欢。讨厌沉下去的太阳公公。 ── 为什么? 现在跟以前有不同的理由,这一点她自己也注意到了。 小时候是因为不想回家。 太阳下山就不能玩了。必须跟他道别,乖乖回家。 不知为何,她总是非常不甘愿。 至于现在 ──「……呃,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得尽快把牛赶回牛舍,牧牛妹摇摇头。 长发摇曳。明明是自己决定留长的,有时却会觉得这头长发非常烦。 「啊啊,讨厌……」 她拨开头发,发出「呗 ── 呗 ── 」声赶牛回去,有气无力地走向前。 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街上行人的影子长长延展到牧场。 长到有点恶心,僵硬地动着手脚的影子们。 商人、旅人、冒险者 ── 没错,冒险者。其中有个怪模怪样的冒险者。 身穿铠甲,手拿圆盾,腰间配着一把剑,毫无疑问是冒险者。这没什么。 不过,那人全身沾满秽物,头盔的角断了一根,盾牌破破烂烂,剑也有点丑。 这副模样看起来仿佛散发出一股异味,有些人看了皱起眉头,有些人则在旁边窃笑。 并非基于恶意。 因为新手冒险者碰了钉子,落荒而逃是很常见的事。 没有人不吃苦头就能获得成长。跟小孩子总是要摔过跤才学得会走路一样。 然而,看见别人辛苦的模样,谁都会有这种反应。或是怜悯,或是嘲笑。 牧牛妹属于前者 ── 也就是怜悯那位冒险者,皱起眉头。 ── 他受伤了吗? 垂着一只手臂,拖着一只脚默默走在街上的身影,看起来实在很惨。 但也仅止于此。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毕竟事实就是这样,受伤的冒险者走在路上,有什么特别的吗? 然而,当她停下脚步,隔着街道与牧场间的那段距离目送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他离开时 ──「……咦。」 赶牛用的棒子从牧牛妹手中掉了下来。 无法用言语说明。是直觉。愚蠢的直觉。 可是仔细一想,她也不认为需要其他理由。 假如。假如说。 假如他还活着,一定会 ── ── 成为冒险者……! 这个瞬间,牧牛妹飞奔而出。越过栅栏,连身后那群牛都忘记了。 离街道只有一小段距离,她却觉得只要移开目光就会跟丢他,不敢眨眼。 「那、那个,喂……!等等 ── 等一下啊!」 他没有驻足,没有回头。是不知道她在叫自己吗? 牧牛妹咬紧牙关。 上一次跑这么快,肯定是小时候的事。 明明不管她跑得再努力,都没办法从村里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我叫你,等一下啊……!」 她下意识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成功抓住了。 然后用力一拽,对方这才终于停下脚步。牧牛妹用另一只手按住胸部,松了口气。 四周的行人纷纷往这边看过来,感觉很不舒服 ── 不。 头盔面向这边,从底下紧盯着自己的,是一对红眸。 「那、那个……」 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有种眼神刺在身上的感觉,她吞了口口水。 「……欸,你还记得我……吧?」 声音在颤抖。他认得出我吗?还是我认错人了?握住他手臂的手也在颤抖。 万一是我误会怎么办?事到如今,她才想到这个问题。 是的话就太蠢了。跟笨蛋一样。她用力咬住下唇。 那人微微歪过头,过了一会儿,用极度低沉、冰冷的声音嘀咕道: 「……嗯。」 ── 果然! 她不知道涌上心头的感情为何物。 牧牛妹不明白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哭,整张脸皱成一团。 「你家呢?你住在哪里?你之前都在做什么……还好吗?姐姐呢!?」 事已至此,她再也无法克制。 话语不断从胸口涌出,说出口的话多到连自己都为之震惊。 五年 ── 五年了。要说什么?要从何问起?说点什么,传达给他吧。 不过,毫无条理的一连串问题戛然而止。 因为他沉默不语,连一点沉吟声都没有发出来。 「啊,呃……」 他从头盔底下凝视不知所措的她。 然后开口说道。 语气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在杀哥布林。」 「啊……」 她倒抽一口气。 空荡荡的棺木闪过脑海。 没有装任何东西就下葬的父亲、母亲。 她向舅舅问了什么,舅舅没有回答。 一阵风吹过,吹得牧草沙沙作响。 让人觉得莫名冰冷的寒风。 「呃,那个……」 瑟瑟发抖的手放开了他的手。她缓慢地将手缩回去,确认他没有动。 深吸一口气,吐出来。 牧牛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却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是这么认为的。 「等、等我一下!」 「……」 她这么对他说,没有回应。 不过,那大概是「知道了」的意思。 她擅自认定,转身跑开。跑了几步后回过头说: 「不可以走喔!」 牧牛妹回头确认他没有离开,擦了擦眼角,再度狂奔而出。 那个人杵在原地,宛如在等姐姐来接他回去。 § 「舅舅!」 牧场主人缓缓转头,望向用力打开家门冲进来的侄女。 今天的工作刚好告一段落,他将烟草塞进烟管,正准备抽根烟。 难得看她这么着急。真的是 ── 从来没看过。 「那孩子……那孩子!」 「好了,冷静点。没事吧?有人对你怎样了吗……?」 见她如此慌乱,舅舅差点忍不住站起来。 她是妹妹的女儿。不幸的女孩。他不会说要代替她的父母,但自认有用心抚养她。 路上很多无赖之徒,就算是冒险者,低等级的也跟小混混差不了多少。 浮现脑海的推测,是那群人对侄女做了什么。 「不是……不是的……」 侄女却摇头否定,头发都乱了。 颤抖着的声音从喉咙传出,听起来像哭声。 「那孩子……住在隔壁的那孩子,活着,还活着……!他还活着!」 「……什么!?」 这次牧场主人真的吓到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住在隔壁……那座村庄的吗?」 「嗯……」 她哭皱了脸,泪水不停从眼角滑落,频频点头。 啜泣一阵子后,她努力接着说道: 「他,好像在、当冒险者……现在,就在那里……!」 「冒险者……」牧场主人板着脸摇头。「刚工作回来吗?」 「大概……大概是。」 关于冒险者的传闻,大多不可信,正因如此他才明白。 新手冒险者的工作,不是清除下水道的污泥,就是 ──「剿灭哥布林吗。」 「……嗯。」 侄女无力地点头,牧场主人低声呢喃「果然啊」。 冒险者。难道没有其他路可走?这个世界对独自生存的孤儿来说,着实过于残酷。 不过,可是啊,冒险者……而且还是哥布林 ──「我想……让他借住一晚……」 不行吗?听侄女这么问,牧场主人面色凝重,叹了口气。 ── 考虑到他孩童时期的经历,会想报仇也是理所当然。 自己也失去了家人,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记得那名少年年纪跟侄女差不多,顶多十三、四、五岁…… 还太小了,无法整理思绪、控制住激动的情感也在所难免。 路过揍了自己一拳的家伙,之后彻底忘记这回事,在某处过着惬意的生活。 很少人有办法原谅这种事。任何人都是。 然而,得耗费多少力气才能找出那个「对象」,并回敬一拳? 更何况 ── 那个「对象」十之八九已经被解决掉了。 ── ……等他摧毁两、三个巢穴就会冷静下来了吧……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侄女的请求。 被自己收养后,一直低着头,从不表露心情的女孩。 那个女孩正拼命拜托自己。 他怎么可能忍心践踏她的心意? 「……我明白了。」 牧场主人深深叹息,巨岩般的黝黑脸庞上浮现笑容。 「别说一晚,让他住下来吧。」 「可以吗?」 侄女停止哭泣。 尽管眼中还泛着泪水,她立刻破涕为笑。 「只不过,住宿费还是要付。这部分得算清楚才行。」 牧场主人当然不会忘记叮咛。 侄女似乎相当信赖那名少年,但身为监护人的自己可不能跟她一样。 五年 ── 故乡灭亡后,过了五年。 这段时间足够让少年当上冒险者,也足够让他沦为一个无赖之徒、一个下三滥。 要让他住在外面的仓库?还是其他地方?无论如何,在掌握少年的状况前,随便给个栖身处就行了吧。 「这样也可以的话,带他过来。」 「嗯、嗯,知道了……!」 侄女用袖子擦了好几下脸。 眨了好几下红肿的眼睛,点头说道: 「我马上带他过来!谢谢你,舅舅!」 牧牛妹转过身去,用比冲进家门时更快的速度跑走。 见她关上门,牧场主人深深叹出不知道第几口的气。 「好了……」 看她那样,八成是扔下牛跑回家的。 得代替她把牛赶回来才行。牧场主人如此心想,大大伸了下懒腰,准备上工。 他们不是陌生人。虽说只是侄女的朋友,缘分就是缘分。他是那个村子的村民。 ── 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让他度过稳定的生活,心情终究也会平复吧。 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 § 夜空中挂着点点繁星,以及明亮的双月。 他抬头盯着红色、绿色两轮月亮。 远方的街上,传来即将结束这一天的人们的喧嚣声。 黑暗的森林深处和牧场的草木摇晃声。 侧耳倾听,说不定还能听见躲在大自然中的野兽叫声。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站在原地,回顾今天的战斗。 整顿装备,踏进洞窟,与哥布林战斗,杀死哥布林。 亲手杀死二十一只哥布林的陌生手感,依然留在掌心。 背着村姑回来,将她交给村长。之后的情况他就不清楚了。也没兴趣过问。 他不觉得自己赢了,不觉得自己输了。也不觉得自己救了人。 毁了一个巢穴,仅此而已。 本以为毁了一个哥布林的巢穴,应该会有什么改变。 ── 结果什么都没有。 就只是少了个哥布林的巢穴。 再没有别的。 毫无变化。 一定什么都没有改变。难道他怀有些微的期待?怎么可能。 心中一片冰冷,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 要思考的事情很多。 剑虽然断了,断掉后反而更好用。之后得去添购短剑。 铠甲还不错,问题是无法应付突刺系攻击。需要孔隙较细的锁子甲之类的。 带盾牌是正确的抉择。要用更小一点、方便行动的……没有把手,只有束带的。 头盔很重要。他等于被头盔救了一命。但这根角要怎么办? 解毒剂。药水。治疗道具。还得准备各种小东西。多对一。需要更多手牌。 该制定战术。这样下去会死。死是没关系,可是只带一、两只一起上路太不划算。 战略也很重要。必须更加确实、彻底地杀掉更多小鬼。 不动手就会被杀掉。此乃真理。 思考,拟定对策,进攻。还不能疏于锻炼。 不可能刚开始就什么事都顺利进行,但下次会做得更好。再下次会更顺利。 一两个巢穴称不上结束。怎能就此结束。 这是开始。自己才刚踏出第一步而已。 ── 要把哥布林全部杀光。 「喂 ── !」 就在这时。 一名少女灯也没拿,气喘吁吁地从昏暗的街道上跑过来,胸部随着步伐晃动。 是叫住自己的她。他还记得。她叫他「等我一下」,所以他等了。 「舅、舅舅、舅舅说,他说……!」 她一看见自己就笑着说「太好了」,一定是错觉吧。 「他说,你可以住我们家……!所、所以,跟我 ── 」 一起走吧。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 经过片刻的沉思,他缓缓点头。 间章「两人之后的对话」 「咦咦!?你让他一个人出发了!?」 「果然不行对吧……」 「也不是啦……只是不晓得会不会有问题。」 「因为,我没想到他竟然是单独行动〈solo〉。」 「好吧,总之下次要小心喔。」 「下次……」 「毕竟,也只能叫你下次小心了嘛。与其在这边难过,不如勤加确认!」 「是……」 「好了,新的冒险者来啰……该说特别吗,那人有点怪怪的耶。」 「是……咦!?」 「……」 「那、那个。呃……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哥布林。」 「什么?」 「有哥布林。」 第4章『中场〈middle phase〉』 牧牛妹站在房门前反复深呼吸,胸口上下起伏。 升上天空的朝阳,将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还听得见响亮的鸡鸣。 今天她起得比平常早,服装仪容也整理好了。准备完毕,只差觉悟。 「好、好……」 她下定决心,握紧拳头,然后转动门把、推开房门。 「早、早安!天亮啰!……唔。」 努力装出朝气蓬勃的模样进到室内,看见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寝室。 讲好听点叫整齐,里面除了床以外,只有用稻草做的椅子。 床上也只有折好的毯子,看不出有被人用过的迹象。 牧牛妹尴尬地搔搔脸颊。太晚来了。 「……出去了吗。」 还是尚未归来? 丰满的臀部轻轻坐到床上,她深深叹息。 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几乎没有机会碰面。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讲的说。」 这样岂不是真的只是借他地方睡觉? 「冒险者很忙吗?」 不晓得。 住在有冒险者公会分部的城镇,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为什么?明明在这里生活了五年。 ── 因为她从来没出过门。 牧牛妹咬住嘴唇站起来。 急忙整理好她弄乱的床单。 然后打开房门,快步走向饭厅。决心从动脚开始。 吃完早餐,将烟管塞进烟管,准备抽一根烟的舅舅望向她。 「喔喔,你起得真早。」 「舅舅,今天要送货到镇上吗?」 要是稍微扯到其他话题,决心可能会动摇,所以她决定把想讲的话一口气说出来。 「有、有是有。」 牧场主人大概是被侄女的气势吓到,把椅子撞得发出声音,点点头。 「……怎么了?」 「我也要去!」 先一步一步来。牧牛妹面对瞪大眼睛的舅舅,双手用力握拳。 § 「啊呜啊啊啊……」 新来的柜台小姐吐出一口无力的气,额头贴在柜台上。 周围堆满文件,全是今天接到的要给冒险者的委托。 有柜台小姐自己该负责的,也有从其他人那边接手的。 她把头转向旁边,翻开一张文件,上面果然写着「剿灭哥布林」。 不能怪她想叹气。 「嘿,这样很难看喔!」 「可是……」 同事看她瘫在柜台上,拍了下她的头。 拥有神官资格的她,做事总是十分俐落,柜台小姐相当羡慕。 总有一天,她应该会正式被任命为监督官吧。 她不觉得自己有办法献上足以让神引发神迹的祈祷。 「一下来了这么大量跟哥布林有关的委托,会来不及消化的。」 「你说大量……跟平常差不多呀。」 「是没错。」 柜台小姐噘起嘴巴,用手整理好堆成山的文件。 每当一支新手冒险者团队组成,就会多出一个哥布林巢穴。 剿灭哥布林的委托,频繁到有人如此揶揄。 除此之外,关于盗贼、巨人、蛇女、鸟身女妖等怪物的委托当然也很多。 只不过按照种类区分,柜台小姐觉得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是最多的。 「交给新人不就得了?」 「但是……」柜台小姐无意义地拿起笔。 「又不一定会顺利。」 「自行负责。」 这次换成额头被同事弹,柜台小姐「啊呜!」叫出声来。 「 ── 我不会讲这种话,但顺不顺利是冒险者该承担的吧?」 「是……」 「我们的工作是中介委托、与冒险者斡旋,顺利达成就给他们信用及报酬。对吧?」 「……是的。」 知道就好。同事留下这句话,迅速回到自己负责的柜台。 公会里已经挤满来寻求工作的冒险者,没空给她休息。 她翻开还没整理好、不能贴到布告栏上的文件,再度叹了口气。 ── 这点报酬只能算勉强过关……没办法,毕竟是村子的委托。 荒村、农村、开拓村的委托。对村子来说是一笔大钱,对熟练的冒险者来说是一笔小钱。 委托必然会分给最低阶的白瓷,或是第九阶的黑曜这种新手冒险者。 倘若新手冒险者的团队能一次就完成委托当然最好。 即使失败,也能减少哥布林的数量。之后再派第二、第三队冒险者进去,就能摧毁巢穴。 评估自己的力量、装备并配合同伴挑选委托,也是冒险者的资质。 包含这点在内,能否让冒险成功,全部该由冒险者自行负责。 他们没有余裕优待所有因为无法维生而来当冒险者的人。 ── 简直像要刻意减少冒险者人数…… 她常常这么想,不过,总不能让那些不法之徒和恶棍到处惹事。 话虽如此,这种做法终究还是在把人送入死地。 ── 我是不是选错工作了啊。 她还没整理好心情,装出笑容以掩饰自己的想法。 面前突然出现一名魁梧的冒险者,大概是来找今天的工作。 「嗨,有没有消灭巨人之类的委托?那种任务顺利完成的话能赚不少钱。」 「对不起。今天没有巨人的委托……」 柜台小姐垂下眉梢,啪啦啪啦翻阅文件。说不定 ── 一丝希望闪过脑海。 「那个,哥布林的话倒是有……!」 「哥布林?」 魁梧冒险者的反应并不理想。 他板起脸,傻眼地摇头。 「哥布林报酬少,又无聊。那种是白瓷的工作吧?」 柜台小姐咬住嘴唇。啊啊,果然。她心想。 不能硬逼人家,也不允许这么做。 「实在不好意 ── ……」 「哥布林吗?」 正当准备低头致歉时。 柜台小姐完全没发现他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一名冒险者伴随低沉、无机质的说话声,从魁梧冒险者后面慢慢站出来。 肮脏的皮甲,断了一根角的铁盔,手上绑着一面小盾,腰间是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 有一定耗损度的装备,证明他经历过好几次冒险。 柜台小姐接待过他几次,早已记得这身装备。 当初看见他只身从哥布林巢穴归来时受到的冲击,真是难以形容。 但他从来没有插过话,柜台小姐忍不住眨眨眼。 「哥布林吗?」 同样的问题。柜台小姐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回答「啊,是的」。 他平静地咕哝道「是吗」。 「哥布林的话,由我去。」 「怎么?白瓷的小子啊。」 魁梧冒险者斜眼瞄过去,一看到他就面露诧异。 「你之前是不是也接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嗯。」他点头。「我杀了哥布林。」 魁梧冒险者哦了一声,点点头,一副没兴趣的样子,接着却扬起嘴角。 「刚好,那就这么决定了。我就接这边的……」 魁梧冒险者朝柜台内侧探出身子,拿起一张文件。 「……驱逐火冠山〈fire top mountian〉的魔法师。」 「啊,好的!地点似乎位于地下迷宫,请小心。」 柜台小姐急忙着手处理委托的承接流程。 说明报酬、确认委托内容、确认冒险者意向,冒险者同意的话就径行核定。 最近她终于变得比较熟练,好不容易流畅地将资料填入文件,松了口气。 魁梧冒险者丢下一句「新人就从剿灭哥布林和除老鼠开始加油吧」,转身离开。 穿铠甲的冒险者无趣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 「所以,是哥布林吗?」 ── 哇。 柜台小姐一瞬间吓到了,或许是因为她在无表情的头盔底下,看见一双红眼。 她摇摇头转换心情,得面带笑容才行。 「不是哥布林吗。」 「没、没有……」 他的反应令她笑了出来。不小心的。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清清嗓子。 「……是哥布林没错。有好几件委托。」 「是吗,果然是哥布林。」 ── 这个人怎么回事? 搞不清楚。柜台小姐有点疑惑,从堆积成山的文件里抽出委托书。 在都城研习的时候也是,到这个城镇就任后也是,她看过许多冒险者。 有奇怪的人,有性格乖僻的人,有得意忘形的人,各式各样。 ── 可是,这个人好像,不太一样……? 「那、那个,首先是第一件。村里的家畜被哥布林偷走,年轻哨兵受了伤……」 「我接。」 他立刻回答。 没问报酬就答应,从柜台小姐手中取走委托书,像要把它抢过来似的。 「两、三只吗。」 「……那个,不用说明报酬吗?」 「不用。」 他的语气听起来对此毫不关心,柜台小姐发出「嗯 ── 」的沉吟,脸颊微微抽搐。 「您不仔细听完说明,我们会很为难……」 「是吗。」 「是呀。」 柜台小姐正经八百地点头。再怎么说,对方可是习惯动刀动枪的人。 因报酬而发生争执时,被骂的往往都是她们柜台人员。 在都城的时候不是学过吗?坚定的态度是很重要的。 「事关信赖与信用。正因为是工作、必须付钱,相对也请您认真看待 ── 也有这层涵义。」 她自己其实也没有懂到可以竖起食指对人说教。 「况且没有报酬,哪来的钱付房租、付餐费、买装备?」 所以她在自己清楚的范围内,补充跟报酬有关的说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用别人教也会明白。 但他却陷入沉思,低沉的沉吟声从头盔传出。 「……那我听。」 看到他点头,柜台小姐把手放在形状优美的胸部上,放下心来。 ── 幸好他愿意接。 柜台小姐接待过这位冒险者几次,每次他都选择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大概因为还是新手,没有跟别人组成团队这点令人惊讶,即使如此,他还是帮上很大的忙。 总有一天,他也会升上更高的等级,跑去挑战更强的怪物吧。 ── ……不过,现实就是这样。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协助!」 他即将前往死地。能跟他道谢的机会,搞不好只有现在。 柜台小姐晃着麻花辫垂首,他缓缓歪过头。 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向自己道谢。 ── 意外地不是个坏人。 柜台小姐脑中闪过失礼的念头,开始向成为熟客的他说明委托细节。 § 「喂,跑去那边啰!」 「哇、哇,要逃走了!?」 「包围住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请大家不要松懈,虽说是哥布林,终究还是怪物!」 四人组的冒险者团队,在染上暮色的村庄外挥动武器。 「我知道啦!」 头目是前几天刚登记的新手冒险者。 他用力挥动双手剑,一口气杀向前。 「groorb!?goorbgborg!?」 抱着蔬菜四处逃窜的小鬼被这一剑击中,惨叫出声。 从他手中滚出来的蔬菜掉在地上,碎掉、烂掉,哥布林一命呜呼。 内脏及血液从腹部溢出,喷到蔬菜上,头目「呕恶」地皱起眉头。 「不能吃了……」 「喂,那边、那边!」 还有一只!如此吆喝的是猎兵〈ranger〉少女。耳朵有点尖,是半森人。 她指向的地方,有只小鬼抱着小羊,企图逃进森林。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尽管不及森人,半森人也能与四方精灵沟通。 她拿起挂在腰间的水袋,把水洒出去,水便像跳舞似的在地上行进。 然后在宛如歌唱的言语引导下与土精灵融合,变成污泥,绊住小鬼的脚。 「groorb!?」 哥布林陷进「泥陷阱〈snare〉」,摔倒在地。小羊挣扎着从他手中逃出。 「好,得手了……!」 另一名战士对他挥下斧头。如同岩石的矮小身躯及肌肉,是矿人〈dwarf〉。 哥布林的头盖骨被单刃斧击碎,脑浆四散,用力抽搐一下后断气了。 矿人晃着沾到血的胡须,呵呵大笑,踩住尸体拔出斧头。 「这样我们杀的数量就一样啦!」 「少得意,下次我一定会赢。」 身为头目的战士如此回应道,把剑上的血甩掉后才收进剑鞘。 之前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来不及拔出背在背上的剑,所以他现在都把剑鞘挂在腰间。 「看来没人受伤。我放心了。」 见众人毫发无伤,侍奉知识神的秃头僧侣松了口气。 经历数次冒险 ── 其实只是探索遗迹 ── 第一次在野外战斗。 赶走几只哥布林根本不成问题,不过没人受伤还真幸运。 「你那边状况如何?」 「没问题。」 他冷静回答。 是一名装备看起来非常寒酸的冒险者。 断了一根角的铁盔、肮脏的皮甲,绑在手上的圆盾把手也坏了。 他用手中那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往压在身下的哥布林延髓刺下去。 「一。」 他冷酷地转动长剑,发出喀嚓一声,压断小鬼的背骨。 「……那边二。加起来三吗。」 「嗯。菜虽然不能吃了,好险抢回了羊。太好了太好了。」 头目笑着问「对不对?」半森人少女回答「嗯!」,微笑着抱起小羊。 小羊在平坦的胸前挣扎,试图逃走,却无法从半森人少女纤细的手臂下逃脱。 「真是,待在那么令人羡慕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满吗……」 「令人羡慕?」少女歪过头,接着理解了头目的意思,鼓起脸颊骂道:「讨厌!」 「抱歉抱歉。」 头目战士向她道歉后,少女的表情就立刻恢复和缓,抚摸小羊的头。 矿人看着这温馨的画面,「哎呀呀」摇摇头。 「哥布林就是这点程度。」 扛着战斧的矿人兴致缺缺地哼了一声,他回答「是吗」。 他踩住哥布林的尸体,拔出剑,用剑尖将尸体翻过来。 仰倒在地上的小鬼非常瘦,肋骨凸出。满是脏污的身体散发出异味。 「……看来没有巢穴。」 听他这么说,秃头僧侣摸着脑袋从旁观察尸体。 僧侣可能是已经习惯,伸出手指仔细检查。 「嗯,看这样子,他吃得没有很好。很瘦。是流浪者或过客吧?」 「过客?」 他把剑上的血液甩掉,收进剑鞘,只剩一根角的铁盔歪向一边。 「无家可归……这是人类的说法。『过客』似乎是指失去巢穴的哥布林。」 「还有呢?」 「不清楚……」 僧侣摸了下光滑的秃头,摇头说道。脸上带着困惑的笑容。 「我对哥布林不是很了解。」 「是吗。」 他只有短短应了声,再度开始观察哥布林尸体。 头目从背后兴致勃勃地看着,亲昵地把手放在他肩上。 「因为杀哥布林只是为了赚买装备的钱嘛。」 头目说「下一件委托好像有点难度」,他喃喃说道「是吗」。 「哥布林吗?」 「不是啦。」头目露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表情。「是探索矿山。」 「听说是没办法挖金矿了~」 「八成有怪物之类的潜伏在矿山里面。」 矿人战士一副知晓原因的样子,对半森人少女点点头。 森人及矿人从神话时代开始关系就不好,难道半森人不一样吗? 那名矿人眯细胡须上方的眼睛,紧盯着他。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会跟其他冒险者一起狩猎。」 他说得对。 曝尸于此的这些小鬼,袭击附近的村庄时肯定什么都没想。 一个村庄委托冒险者剿灭哥布林,一支团队接受;一个村庄委托冒险者协助防卫,一个人接受。 「哎,这也是某种缘分。毕竟这家伙登记成冒险者的日子跟我同一天。」 不过,只要能顺利拿到报酬就没问题。 头目轻浮地用力拍他肩膀。 「欸,你是单独行动〈solo〉对吧?可以的话,下次再一起……」 「不。」 他的回应很简洁。 「哥布林。」 语毕,他拔出短剑。 接着粗鲁地剖开小鬼的腹部,动作如同猎人在解体猎物。 半森人少女「呜!」一声吓得叫出来,秃头僧侣脸颊抽搐,问他: 「……你在做什么?」 「调查。」 他像机械一样动着手,淡淡回答,拔出一个内脏。 「我也不是很了解哥布林。」 一行人露出在迷宫里遭遇不明生物般的表情,面面相觑。 有人率先开口说道「走吧」,他们便径自离开,这也是无可奈何。 而他在那里露宿了一晚,确认小鬼的援军没有出现,才踏上归途。 插图03 § 「唔、哇……」 看见眼前的盛况,牧牛妹差点头晕。 冒险者公会 ── 以及聚集在那里的冒险者们。 现在是下午,人是有变少一些,可是在牧牛妹眼中仍然一片混乱。 穿着自己的装备,种族、职业、年龄各异的人们,在大厅走来走去。 矿人跟圃人在街上看过,森人倒是只听人说过。 跟她擦身而过的森人女性,美到令牧牛妹眨了好几下眼。 她知道这样很失礼,还是忍不住看得出神,八成是因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认识森人。 「那我去交货。乖乖在这边等。」 「啊,嗯、嗯,知道了!」 牧牛妹因舅舅的声音回过神来,急忙点头应允。 她看着舅舅走向柜台,杵在原地,突然意识到。 ── 他们在看我。 不晓得是因为罕见,还是因为她显得格格不入,来来往往的冒险者不停瞄向她。 脸颊瞬间变烫,牧牛妹反射性低头垂下目光。 ── 果然不该跟来。 她心神不宁地扭动身子,这个举动又令她极度害羞。 她隔着刘海偷看四周,目光停在疑似是用来让人等候的长椅上。 坐在那里一定没问题。舅舅回来也能立刻看见。 牧牛妹如此心想,故作熟练迈步而出,以免引人注目。 要是自己因为紧张的关系,走路姿势太过僵硬,真不知道脸都丢到哪去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椅子前面,坐下来松了口气。 ── 幸好没人找我说话…… 丰满的胸部放松下来,牧牛妹终于开始观察公会内部。 她不经意地寻找起他的身影,可惜没看到那身铠甲。 话说回来…… ── ……有各式各样的人耶。 「真是,累死我……」 「还不都是因为你在那么狭窄的地方用那么大把的武器,学学我吧。」 「好了好了,先别管大哥哥大姐姐了……下一件委托是?」 「你也要记住啊。我看看,是调查矿山对吧?跟别队一起。」 「好像是矿山深处有黏泥〈slime〉之类的怪物冒出来。」 一支团队热闹地聊着天,从旁经过,她呆呆看着那群人。 由扛着大剑 ── 阔剑的战士率领的队伍。 有朝一日,他也会像那样招募同伴吗? 还是说,他已经加入团队,跟同伴一起冒险了? ── 如果是这样…… 她大概,肯定,会有点寂寞。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哇!?」 突然有人跟她搭话,害她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她按住胸口,回头一看,一名公会职员担心地看着她。 年纪大概比牧牛妹大一点。头发绑成麻花辫的模样,让人觉得很成熟。 「对不起,我没有要吓你的意思……」 「啊,不会,我才该道歉。是我自己容易吓到!」 公会职员愧疚地垂下好看的眉毛,牧牛妹急忙摆手解释。 插图04 「呃,爸……」他还不好意思称舅舅为父亲。「那个,我……这个……」 牧牛妹红着脸低下头。 舌头不听使唤。是因为紧张吗?是因为着急吗? 她做了个深呼吸。这段期间公会职员依然在等她,牧牛妹的声音变得更小了。 「牧场的……」 「啊啊!」 牧牛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公会职员瞬间展露笑容。 「谢谢您们一直提供食材。」 「然、然后,那、那个……」 ── 为什么以前没有多跟人说话呢? 后悔也没用,总之得把握这一刻。 现在不说出口的话,一定永远讲不出来。什么事都做不到。 ── 给我动啊,我的舌头……! 「以后,我也会来帮忙,呃……!」 她拼命发出声音,这次却不晓得要讲什么。 明白自己想传达的意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公会职员对努力尝试开口的牧牛妹露出微笑。 「是的,请您多多关照。」 「请多关照……!」 她主动伸出援手。 牧牛妹终于回过神,柜台小姐面带微笑,优雅地一鞠躬。 看见她晃着线条柔和的腰部及臀部离去的背影,牧牛妹叹息出声。 ── 有种大姐姐的感觉……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那种气质的? 「…………加油吧。」 牧牛妹喃喃自语,默默握住手。 § 他一穿过公会大门,交谈声便戛然而止。 踩着大剌剌的脚步踏进公会的长靴,黏着暗红色污垢。 脏到甚至散发出一股臭味的他每前进一步,冒险者们就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呜哇,那家伙就是那个人吗……」 「听说他解剖了哥布林?是想把哥布林肝拿去卖喔?」 「一个人跑去杀哥布林啊。常有的事……」 「不过这都第二、第三次了吧,不觉得他也该从杀哥布林毕业了吗?」 想必是先回来的那几位冒险者,在酒馆或其他地方抱怨过。 冒险的结果总是传得很快。 不对,就算其他人没有抱怨,他的外观也很引人注目。整理仪容也是冒险者的职责之一。 「如果他有斥候〈scout〉或猎兵的技能,或许可以考虑邀他加入。」 「恶,我就算了。我可不想看到有人当着我的面解剖怪物,或是把怪物的皮扒下来。」 「是说,那家伙是凡人〈hume〉吗?看起来不像圃人……」 「说起来,他到底是男是女?」 「怎么说都不会是女的吧……要赌一把吗?」 「行。」 好奇、猜疑、兴趣,冒险者纷纷瞥向他,窃窃私语。 但他毫不在意,直接走向柜台。 「好了,来去跟柜台小姐报告 ── 唔喔!?」 拿长枪的冒险者兴奋地走向前,一看到他就用力皱起眉头,让路给他走。 他看都不看长枪手一眼,默默走到前面。是插队吗?不,不对。 长枪手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魔女从旁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要他闭嘴。 ── 哎,这样子的人突然出现,确实有点像不死者〈undead〉。 柜台小姐统统看在眼里。 深呼吸一次。按住私下颇为自豪的胸部,再深呼吸一次。在脸上挂起笑容。 「欢迎回来!委托的情况如何?」 「有哥布林。」 他只扔出这么一句话,便陷入沉默。柜台小姐的笑容也僵住了。 「呃……」 叩叩叩。柜台小姐用浸过墨水的笔尖,在文件上点来点去。 ── 怎、怎么办? 她望向旁边求救,可是同事也在忙着接待其他冒险者。 不如说因为他的关系,本来排在自己柜台前的冒险者都跑去其他柜台了。 ── 总、总之,只要填好文件就行…… 「请、请问有几只呢?」 「三只。没带武器。」 「呃,三只,没有携带武器。」 与委托内容一致。文件上写着出现三只左右的哥布林。 「……」 柜台小姐填写文件的期间,铁盔也一直对着她,动都不动。 ── 好、好别扭……! 她并不会感到害羞或尴尬,但这个状态实在有点坐立不安。 更重要的是,报告书上只写「驱除了三只小鬼」是不够的。 她下定决心,仿佛要跟龙战斗般,面向这名神秘的冒险者。 「请、请问您如何剿灭他们的?」 「还有其他团队的冒险者接了委托。他们两只,我一只。」 出乎意料的是,他乖乖回答了。柜台小姐惊讶地眨了下眼。 这样的话……她提心吊胆、有点退缩地询问下一个问题。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还有没有,那个,发现其他事,或是做其他事。」 「……我在那边待了一晚,观察情况。不过,没有援兵。」 他低声咕哝道,铁盔微微歪向一旁。 柜台小姐心想「哎呀?」这时好像在思考什么的他,用依然低沉的声音补充: 「那个团队的僧侣说他们可能是过客。是失去巢穴的家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啊,我懂了。 柜台小姐一面写字,一面扬起嘴角。 沉默寡言,是个有点奇怪的人,不过。 ── 什么嘛。只要问他,这个人就会回答。 会好好处理工作。会确实回来。 柜台小姐逐一跟他询问细节,边听他回答边点头。 「那么我重新确认一次。接下委托,前往当地后,遭遇三只哥布林。」 「对。」 他点头。柜台小姐想起玩具点头人偶,笑了出来。 「在当地跟接下其他委托的团队会合,剿灭三只哥布林,没有援兵。」 「嗯。」 「那么,这样委托就完成了。辛苦您了!」 脸上的微笑不是装出来的。是自然而然浮现的。 柜台小姐看着笔记,按照规定程序打开金库,拿出装报酬的金币袋。 剿灭哥布林的报酬。 荒村的人努力凑来的钱。 尽管统一换成金币后,重量会变轻,蕴含在其中的心意并不会因此减少。 他紧盯着放在托盘上的钱袋,随手一抓。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接下委托,工作,领取报酬。」 哼哼。她挺起其实有点自豪的胸部,得意地竖起食指。 「那就是冒险者的责任、信赖、信用。」 坐在隔壁的同事望向她,一脸「你在说什么啊」的无奈表情,但她完全不介意。 眼前的他剿灭了哥布林,自己则负责交付报酬,她很高兴彼此的工作都顺利完成。 柜台小姐脑中浮现不安地站在柜台前的那名农夫。 村民肯定也会松一口气。 自己的工作是提供些许帮助,而他完成了那件委托 ──「那,有哥布林的委托吗。」 「咦……?」 整理着文件的柜台小姐歪过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哥布林。」 铁盔直直面向自己。 排在隔壁队伍的长枪手,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 这个人是不是有问题?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不只柜台小姐。 听见这段对话的公会冒险者,瞬间面露错愕。 柜台小姐吞了口口水。总觉得吞咽声听起来特别明显,声音在颤抖。 「哥布林……吗?」 「嗯。」 他坚定地回答。 然而,大概是因为看见柜台小姐脸上浮现疑惑吧。 铁盔微微倾斜,低沉冷淡的声音接着说道: 「报酬我会收。」 这句话该理解成他明白她的意思了,还是「所以让我接委托」呢? 前去剿灭哥布林的新手冒险者。每天都来委托剿灭哥布林的人。 没回来的人。不愿接下委托的人。 接下委托,平安回来的人。 柜台小姐咬了下嘴唇,吐出一口气。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既然要请他帮忙,就得提供协助。柜台小姐再度将笔泡进墨水瓶。 公会绝对不是职业的互助会,但也没道理不帮助冒险者。 ── 应该没有吧? 「哥布林吗。」 「有的。有好几件。」 没必要对八成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感受的他装出笑容。 没办法 ── 她心想。用自然浮现的笑容接待他就可以了吧?不,不行。 「下次可以请您主动跟我报告吗?」 「呣……」 自己被这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铁盔男搞得晕头转向。 不念他几句实在不甘心。 「听说您解剖了哥布林?」 「对。」 「会让其他人和冒险者误会的行为,请您以后不要再做了喔?」 她笑咪咪地说,他「呣」了一声。 ── 感到困扰了吗? 这让她有点愉快,接着讲出下一句话。虽然一部份是基于好奇。 「话说回来,请问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了调查。」 「调查什么?」 「哥布林。」 柜台小姐不知道他如此执着于哥布林的原因。 左一句哥布林,右一句哥布林。 他用羽毛笔的笔杆轻轻揉着太阳穴。 「请您自制一点……至少不要做会招人误会的事。」 虽然我想您自己也明白。柜台小姐说道,微微扬起嘴角。 § 她被声音吵醒的时候,天色未明,还是暗蓝色。 「嗯……唔唔……」 她窸窸窣窣在床上扭动身躯,一颗头从毯子里探出来,望向窗外。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位在深夜与早晨间的时段。连鸡都还没醒。 可是,她确实听见了。细微的……大剌剌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牧牛妹一面留意不要弄出声音吵醒舅舅,从床上钻出来。 空气中残留着浓厚的夜晚气息,毫不留情包覆住肌肤,害她抖了一下。 她穿上尺寸不合的内衣裤及衬衫,点燃还没烧完的蜡烛。 悄悄走出房外,战战兢兢走在鸦雀无声的家中。 如果不是他回来就可怕了,因此她在途中捡起木柴,用一只手握住。 「呃……」 然后走到他房间。门关得紧紧的,她吞了口口水。 牧牛妹轻轻敲门,推开一条缝隙,从门缝窥探室内。 「你回来了……?」 没有回应 ── 不对,没有人的气息。 床还是一样没有被动过的迹象。毯子是折好的,房内也几乎没放东西。 牧牛妹悄声无息地走进去,积在地板上的薄薄一层灰尘随之扬起。 「……不在?」 不过,细微的声音再度传来。 搞不好是她的错觉,或是希望,但她确实听见了。 在家中 ── 不,不是。 「外面……吗?」 ── 对喔,之前好像是说把仓库借给他用……? 很久没有使用过的老旧仓库。难道他在那边? 牧牛妹整理好衬衫衣领,缓缓推开大门。 一开门,黎明的风就从外面吹进来,如刀刃般划过肌肤。 现在明明是春天,冬天的寒意似乎还没散去,这阵风非常冷。 蜡烛快被吹熄了,牧牛妹急忙用手护住,吁出一口气。 ── 穿这样子出门会不会很没羞耻心?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可是又没人在看。 她踩到草地上,任夜露、朝露沾湿没穿鞋子的脚,迈步而出。 仓库的黑影浮现于群青色的天空中。 屋顶跟墙壁都有破洞,再加上牧草随风摇晃的沙沙声,如同一栋废屋。 ── 对喔,我几乎没有进过这里…… 五年前来到牧场的时候,这里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记得她第一天在牧场里面探险,也有进过仓库。 「……呜。」 其实是错觉吧?牧牛妹后退一步。 没有人在。不可能有人。谁会一个人跑到这种小鬼会潜入的地方。 小鬼 ── 哥布林。 想到尚未亲眼目睹的怪物,牧牛妹摇摇头,头发跟着晃动。 她轻轻推开吱嘎作响的门。 「欸……你在吗……?」 然后轻声呼唤,昏暗的室内却没有传来回应。 她眨眨眼睛,让眼睛习惯黑暗,用蜡烛照亮仓库。 「……!?」 倒抽一口气。 如她所料,在黑暗的角落看见他的身影。 是亡者还是亡灵?蜡烛照亮的,是破破烂烂的甲冑。 角断掉的铁盔、肮脏的皮甲、手上绑着圆盾、腰间配剑的男人。 他像缩在那里般,把身体挤进废屋的角落。心脏剧烈跳动。 铁锈味和些微的臭味窜入鼻腔。在牧场工作时闻惯的气味,血和内脏的味道。 牧牛妹表情瞬间僵住。她反射性蹲下来,凑到他旁边。 「欸、欸,没事吧!?你受伤了吗!?」 「……」 没有回答。 铁盔僵硬地转过来面向她。有种隔着面罩看见那双红眼的感觉。 「不。」他低声回答,慢慢站起来。「不是。」 牧牛妹被他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变得得抬头仰望他,急忙拉下衬衫遮住身体。来不及了。脸颊好烫。 「呃,啊,那个……」 「只是在休息。」 声音有点沙哑,是因为刚睡醒吗?牧牛妹心不在焉地想。 他从放在角落的水壶里,将不晓得什么时候装的水灌进口中。 牧牛妹揪着衬衫,缓缓起身。 「休息……」 ── 在这里? 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屋。连床都没有,坐在地上…… ── 休息? 「睁着一只眼也睡得着。」 这称不上回答。至少不是牧牛妹想听见的回答。 他在目瞪口呆的牧牛妹面前,俐落地将装备重新固定好。 「你说够了。」 「休息够了…………」 牧牛妹迅速扫过他的装备。 剑、盾、铠甲、头盔。她当然不怎么了解。 可是,怎么看都是冒险回来后的模样。 想要说话的喉咙颤抖着。牧牛妹的手在丰满的胸部前紧紧握拳。 「你、你要去哪里……?」 「哥布林。」 他只扔了这么一句话。 唯有调整武器的喀嚓声,在昏暗的仓库中回荡。 牧牛妹发现手中的蜡烛熄了,但她不打算重新点燃。 ── 是吗。 她以为他回来后,就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开始产生变化。 结果自己还是停留在五年前,所以他一定也 ── ── 停留在那一天。一切都是。 那么自己该怎么做才好?牧牛妹双手用力握拳。 他已经整顿好装备。系好带子,带上武器,背起行囊。 「啊……」 他一语不发,从想要说些什么的她旁边经过。 牧牛妹急忙回头,他已经走出吱嘎作响的门外。 逐渐远去的背影。他又要独自前往其他地方。 这令她心痛到了极点,五官都皱在一起。 「我等你回来!」 记忆如同闪光般重现。 幼稚的争执。 泪水从眼眶泛出,他也被自己弄哭了。 早上。在双亲的目送下乘上马车。坐在后面回头望去。他不在。 回去后想对他说的话。没能回去的地方。 自己回不去了。没有回去。回不来了。 不是的。她受够了。 「我会等你,所以,这次 ── 」 ── 希望你一定要回来。 这句话有没有传达给他,牧牛妹并不知道。 觉得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八成也是错觉。 因为不晓得是朝阳的关系还是其他因素,视线十分模糊,无法判断。 间章「很遗憾,她的冒险到此结束」 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仿佛只有一阵风吹过。 不久前,半森人猎兵才在抱怨「湿答答的」、「好臭喔」。 他告诉她「干掉食人黏泥就能回去了」,她微笑着回答「我会努力」。 接着,她突然消失不见。当着他的面。跑去哪里了? 咚一声掉到地上的,是她的鞋子。上面?上面,有什么东西 ── ? 是她。 黑暗中,只看得见她的下半身。 鞋子掉了,衣服掀起来,露出内裤,她却只顾着拼命挣扎。 每当喀滋、啪滋的咀嚼声响起,在空中踢来踢去的脚就会跟着抽搐,最后再也不动。 死掉了?死掉了 ── ……死掉了? 上方传来的声音仍在持续。喀啷 ── 她的弓掉在面前。 逐渐被吞噬。逐渐被咬碎。她的腿慢慢消失在上空。 旁边的矿人战士吆喝着扛起战斧。 知识神的僧侣叫着怪物的名字。 滴滴答答,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东西的液体从她身上涌出,滴了下来。 液体喷到脸颊上。黏黏的。 听见咬东西的喀滋喀滋声。 是大颚。 塞满视线范围、把头伸下来的巨大甲虫的大颚。 鲜血从类似蜈蚣的躯体前端的大颚滴下来。是她的血…… 「唔 ── 」 喉咙颤抖,舌头打结,声音僵硬。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呐喊、奔跑、挥剑、跳跃 ── 他的记忆停留在这部分。 自己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他并不记得。 之后等他回过神时,已经爬到了夕阳下。 每位同伴 ── 不对,两位同伴身上沾满泥巴。 知识神的僧侣拼命把手贴在矿人肩上。 她在哪?他用微弱的声音问,没有人回答。得去救她才行,没有人回答。 他抓住僧侣,结果被揍飞了。没想到那个人力气这么大。 ── 食岩怪虫〈rock eater〉。 由于金矿挖得太深,这家伙被从栖地赶出来,食人黏泥为了逃走,也跟着涌出地表。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回事。 第5章『经验与成长〈advance to the next level〉』 「你该不会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很完美吧。」 黯淡无光,充满足以致死的寒气的冰洞深处,那名丑陋的圃人〈rare〉这么说。 「不,不是完美呐。你以为可以凭一开始就有的东西办到任何事。」 老翁甩着闪烁寒光的短剑,身穿用真正的银制成的衣服,滑稽地展开双臂。 「讨厌失败!一次都不想输!才不需要特训咧!」 嘲笑他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越传越远。 这声音听了让人耳朵发疼。洞顶的冰柱在震动,断成两半往地面坠落。 老翁轻易闪过刺在脚边的冰柱,将它拾起。 「难道这里面装着其他人都想不到的好主意吗?啊?」 举起,挥下。沉闷的声音响起,他的额头流血了。 溅到地上的血因为温度太低,冒出白烟。 「瞧不起世上的其他人也该有个限度。地痞流氓都比你小子聪明得多。」 老翁兴致缺缺地扔掉冰柱,用粗俗的姿势蹲下来。 「听好,我来告诉你不是这么回事。」 倒在地上的他无法回答。甚至没办法起身。 因为他的双手被紧紧绑住,寒气害肌肤黏在地上。 老翁却毫不在乎,抓住他的头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给我做好觉悟。没意见吧。」 「是。」他终于有办法发出声音。「老师。」 「很好!」 老翁咧嘴一笑,拖着他走向前。 前方是地底的水脉 ── 河川 ── 不对,应当称之为冰河。 从雪山掉下来的冰,变成勉强算是液体的状态,流到这里。 老翁默默将他踢下去。 「 ── !?」 他发出不成声的哀号,身体的每一寸都传来针刺般的剧痛。 肺部被寒意压垮,心脏仿佛被紧紧掐住。 使劲全力挣扎,还是一直往下沉,老翁一脚踩住他的头。 「沉下去!然后用力跳!」 圃人老翁不停挥动闪烁寒光的短剑,尖声大叫。 「这样就能浮起来!给我一直跳!否则会没命喔!」 他拼命吐气,深深沉入河底。脚尖踩到冰了,用力一蹬。 ── 老翁说得没错。 § 于是,他以失败为粮,逐渐变化。 圆盾也换成小盾,卸除把手,用金属环裹住边缘。 舍弃长剑,现在改拿大量锻造的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 装了一堆杂七杂八物品的背袋,不知何时也换成挂在腰带上的杂物袋。 崭新的皮甲如今沾满泥巴及血液,抹得到处都是,脏兮兮的。 本来看起来就很廉价的铁盔断了一根角,到达寒酸的境界。 已经没人会邀他一起冒险。 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冒险者们远远看着只会讲这句话的男人,交头接耳。 偶尔开场小赌局,打赌铁盔底下的真面目为何,看到他的新人则会瞪大眼睛。 插图05 再也没有人想跟他接触。他自己也不会主动和别人交流。 然而,只要活在人世,不管自己是否愿意,多少都会缔结一些缘分。 § 「你该不会对那孩子做了什么吧?」 牧场主人开口就是这句话。 天刚亮的牧场,阳光还带着一点淡紫色的时候。 早晨寒冷的空气中,牧场主人堵在仓库前面,拿草叉〈fork〉指着他。 从仓库走出来的他,反手关上了门。大概是正准备去冒险者公会。 然后僵硬地对牧场主人说: 「请问,『做了什么』是指。」 「少跟我装傻,你自己最清楚。」 在那之后过了数日。 忙于工作的牧场主人,也是会关心家人的。 他看得出来,早上到仓库跟他见过面后,侄女就常常陷入沉思。 妹妹的遗孤,跟独生女一样无可取代的最后的家人。 当然,她迟早会喜欢上某人,也会结婚吧。也会离开这个家吧。 ── 即使如此。 「假如你真的对她做了什么,做好觉悟了吧。」 牧场主人低声威吓,狠狠瞪着他。 这个男人如字面上的意义戴着一张铁面具,搞不懂在想什么。 要是他企图碰侄女一根寒毛,牧场主人打算用草叉敲下去。 他认为身为义父 ── 身为监护人,这点权力总是有的。 「不。」他摇摇头。「没做什么。」 声音低沉平稳,干脆得令人错愕。 若这句话是出自骗子口中,那家伙肯定是不得了的恶徒。 牧场主人瞪着铁盔,不久后,困惑地移开视线。 「是吗。」 「是的。」 鸡鸣自远方传来,太阳大概也快整个冒出来了。一天即将开始。 牧场主人仿佛被阳光刺到般,眯起眼睛,吐出一大口气。 「……你没打算找份正当的工作?」 言外之意是,我不会把侄女交给冒险者这种游民。 然而他更关心的是,那个村庄的幸存者能好好过生活的话,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了。 至少 ── 没错,至少。牧场主人自己意识到了,眨眨眼睛。 只用草叉教训他就能原谅,代表自己至少认同这名青年认真的部分。 「不。」 他却果断回绝。 「因为有哥布林。」 「……」 然后扔出这句话。 才过没几天,他就快要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难怪过了五年才稍微振作起来的侄女那么沮丧。 「那就快点出门。得工作才行。」 ── 这男人已经脱离常轨。 再加上看起来像在泥中爬过的异样外观,一目了然。 牧场主人辛酸地拿着草叉,转身离去,背后传来他「是」的应答声。 「……那孩子呢?」 哦?接着提出的疑问令牧场主人停下脚步,挑起一边的眉毛。 还以为他对侄女一点兴趣都没有。 回过头,他站在原地看着这边,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 「出门了。今天好像会晚回来。」 听见牧场主人的回答,他咕哝了句「是吗」,慢步走向街道。 脚步显得有点不稳,看在牧场主人眼里,有如一个被抛下的孩子。 § 「啊……!」 瘫在公会柜台的柜台小姐迅速抬起头时,早上的喧嚣早已平息。 公会大门敞开,大剌剌的脚步声直接接近柜台。 「哥布林。」 在公会柜台前响起的这句话,已经不会引来任何注目。 穿着肮脏装备的冒险者一出现,每个人都会移开目光。 不能怪他们。 谁都看得出他不正常。 即使世界处在宿命及命运任一方的支配下,冒险者依然有相信吉凶的倾向。 不跟奇怪的人扯上关系,也是一种自卫方式。 「好的,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对吧!」 但这与柜台小姐无关。 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从抽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件。 当然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书。 ── 虽然这样有点像在把工作塞给他,我不太喜欢…… 她也会觉得内疚,可是,这种事非得有人帮忙处理才行。 中间等级的冒险者自不用说,连新手都不接的话,谁来帮助委托人? ── 其他人的工作当然也是必要的。 所以最后就剩下这些。 冒险者冲过去抢走早上贴出来的委托后,剩下来的。 这样的话,就能在不给任何人造成困扰 ── 困扰? ── 的前提下,帮他介绍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呃,今天有五件。其他人刚好因为矿山的骚动出去了……」 一张,又一张。柜台小姐翻着文件,用心跟他说明。 刚开始,她经常被搞得手忙脚乱,不过现在已经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 少了很多。 她觉得,这也是托他的福。 当然,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是在练习,也没有把他当成练习对象的意思…… 「……?」 柜台小姐突然感到疑惑。他没有应声,也没有提问。 眼前是最近看得很习惯的廉价铁盔。 也许是因为其中一根角断掉的关系,头有点歪向旁边,是个小缺点。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那顶铁盔好像在左右摇晃……? 「那个……您身体不舒服吗?」 「……」经过片刻的沉默,他僵硬地摇头回答「不」。 「没问题。」 嗯 ── 柜台小姐忍不住在内心沉吟。 因为她不知道那句「没问题」是在指什么。 ── 如果至少能看见他的脸就好了。 仔细一想,只有第一次帮他登记时看过他的长相。 早知道就看得更仔细一点,然而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 「……」 柜台小姐清了下喉咙。 「那个呀。」 她跟平常一样挂起笑容,用指尖敲敲柜台。 紧盯着根本看不出表情的铁盔,胸口燃起一把无名火。 「您觉得可以把工作交给身体不适、站都站不稳的人吗?」 「没问题。」 听见同样的回应,柜台小姐轻轻用手拍了下桌子。 感觉得到坐在隔壁的同事在看她,但她毫不在乎。 一旦把话讲出来,就停不了了。 「您、觉、得、可、以、吗?」 她笑咪咪地探出身子,把脸凑过去。 他似乎在铁盔底下咕哝了什么,不过最后听见的话语是「不」。 「为了让自己能顺利完成委托,请好好休息!」 否则我就不介绍委托给您了。听她这么说,他好像微微点了下头。 「很好。」 ── 哼哼。 柜台小姐有点得意,挺直背脊,语气和缓了一些。 ── 就饶了他吧。 「那今天……破例给您这个。」 柜台小姐拿出常备在柜台内侧的公会商品。 装在小瓶子里的,是颜色偏淡的药剂。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当然不能免费送给冒险者。这可是公会重要的收入来源。 但还是有办法的,柜台小姐打算之后拿自己的薪水支付。 「不能告诉别人喔?」 她闭起一只眼睛说,他在铁盔底下「呣」了一声。 「……抱歉。」 「这种时候说『谢谢』,分数会比较高。」 隔了几秒,他咕哝着向她道谢,柜台小姐轻笑出声。 「那么,目前有五件委托。只不过其他冒险者都不在……」 「不在?」他用非常低沉的声音问。 柜台小姐「哦?」感到些许疑惑,点头回答「是的」。 ── 有点……难得耶? 若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焦躁。 「嗯。矿山那边……发生有点重大的事件。啊,还是您要接那边的工作?」 「不。」他摇头。然后拿起一张委托书。「剿灭哥布林。」 「那是 ── 」 柜台小姐重新审视那张文件。 这个委托来自边境的开拓村。有哥布林出现。请帮忙处理。常见的内容。 ── 可是,数量是不是……有点多? 哥布林的目击数量。这让人有点在意。 「……那个,没问题吗?」 柜台小姐简短地询问。问他的身体没问题吗。问他单独行动没问题吗。 他再也没回来的不祥画面,突然闪过脑海。 胸口不知为何非常痛,她下意识探出身子。 「再、再等一下,其他冒险者就会回 ── 」 「哥布林,」他斩钉截铁地说。「由我一个人解决。」 § 「又是你啊。」 工房老板停下用旋转式砥石磨刀的手,板起脸来。 所谓磨砺就是这么回事。把剑贴在高速旋转的砥石上,火花四散。 磨得越利,剑身就会被磨掉更多部分。迟早会迎接极限。 若非魔剑圣剑、魔法武具,该来的总是会来。 连森人〈elf〉都无法从时间的洪流中逃离。 ── 就算这样。 老板拿起面前这名诡异男子带过来的剑,定睛一看。 放在台子上的那把剑,状态非常惨烈。 不是因为剑身被削成不长不短的长度,是更基本的问题。 剑刃缺损,血脂沾在上面。沦为锯齿状的剑又黏又脏,搞得跟用来切肉的菜刀一样。 不仅如此,剑锷还歪掉了,似乎用来敲过什么东西,柄头碎了一半。 「啧。不珍惜装备的家伙会早死喔。」 「我没有不珍惜的意思。」 他低声说道,老板无奈地碎碎念了句「谁知道呢」。 俗话说,剑士「一把剑砍不了五个人」。 自以为是的门外汉对此表示「没这回事。那只不过是谣言」。 正确的当然是前者,错的是后者。 原来如此,若是剑术高手,只要从正确的角度砍下去,剑刃确实不会缺损,也不会沾到血脂。 然而,挥剑的时候当然是在战场上。 有铠甲,有皮。有砍中骨头的时候,也会有埋头猛挥的时候吧。 与对手的武器碰撞在一起,剑刃就会缺损。砍断血管,血脂就会黏到剑刃上。 情急之下把剑当成当战锤挥动,剑锷跟剑柄会受损也很正常。 一把剑砍不了五个人。 ── 话虽如此,这家伙未免太有问题。 老板用手指抹过剑刃,摇摇头表示无计可施。 「重新研磨也没用。这把剑我帮你处理,去买把新的。」 「知道了。」 老板把剑扔进装废铁的篮子,告诉他要补多少钱。 他便从杂物袋里拿出钱包,毫不犹豫将一枚硬币放到桌上。 钱包看起来挺重的。 「……赚了不少嘛。你都在做什么?」 「剿灭哥布林。」 「什么?」老板挑起一边的眉毛。「装备的钱从团队共有的财产里面出……之类的?」 「就我一个。」 老板深深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必须用一把剑砍五人以上。 这样的话,大可用更好的装备…… 「我要的东西好了吗。」 「嗯。」 ── ……不,这话用不着我说。 老板将新剑连着剑鞘一起交给他,看着他将剑佩到腰间,摇摇头。 然后把手伸进柜台内侧,拿出以油纸包好的包裹,用粗壮的手指拆开包装。 锵啷一声放到台子上的,是件用细小链子做成的衣服。 不过上面还细心地抹了油。跟板金铠发出的声音比起来判若云泥。 只要穿在皮甲下面,就能在不影响隐密性的同时提升一定的防御力。 不过链子的孔隙有点大,突剑、细剑肯定穿得过去。 若是用真正的银锻造而成的锁子甲也就算了,这东西只是铁链编的。 然而,有跟没有还是相差甚远。是生是死取决于此。 「不是多好的东西喔。」 但确实满足了他的需求才对,老板瞪着铁盔底下。 他一如往常,用不带起伏的声音低喃: 「嗯。」他说。「没问题。」 「问题?」 「被小鬼拿去用也无妨。」 ── 这种等级的装备,被哥布林抢走也无妨吗。 冒险者中应该也有用突剑和刺剑的人。区区一只穿锁子甲的小鬼,不成威胁。 老板不可能没发现,他是以这种标准在挑选装备。 也不可能没发现,冒险者的装备被哥布林夺走,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 § 「粮食。」 「好的~请问要几天份?」 「一星期。」 「收到!」 他无视精力十足地跑来跑去的兽人女服务生,观察周围。 冒险者公会的酒馆。到目前为止,除了购买粮食外,他从未踏进过。 连有兽人在这边工作,都是刚刚才发现。 白天的酒场却弥漫连他都感觉得出的倦怠气氛。 冒险者七零八落地坐在桌前,是放假,还是提早回来了? 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下酒菜的模样,毫无霸气。 其中有一个人。 「……混账东西……为什么,啊啊,可恶……!」 他对趴在桌上碎碎念的那名冒险者有印象。 跟自己同一天登记,之后在剿灭哥布林时巧遇的那名冒险者。 团队不在附近,那人好像也喝得相当醉。 店里的冒险者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他想了一下,结果什么都没说,默默等待粮食送来。 人总有想独处的时候,这点小事他也明白。 明白归明白 ──「嗨,怎样?之后要去冒险吗?」 却有人一屁股坐到他对面。 抬头一看,是一位身材纤细高挑的美男子。身穿皮甲,扛着长枪。 脸上带着的笑容与其说亲切,更适合用得意形容。 「这次要干么?大蜈蚣〈giant centipede〉?还是食尸者〈ghoul〉?」 探索遗迹也不错。他看了越说越起劲的长枪手一眼。 「哥布林。」 「啥?哥布林!?」 跟他冷静的语调比起来,长枪手的惊呼声明显有点刻意。 他睁大眼睛耸耸肩,一脸「让我来教教你」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之前可是除掉了矿山的黏液怪〈blob〉耶。」 「是吗。」 「对啊!很厉害吧!」 就算他这么说,他也完全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他想了一下,判断肯定不是在讲哥布林。 「很厉害吗。」 「很厉害!」 「是吗。」 他点了下头。 「真厉害。」 「你说什么!?」 长枪手闻言,脸垮了下来,探出身子,仿佛要一把抓住他的领口。 他再度沉思片刻,一语不发,慢慢歪过铁盔。 「不厉害吗?」 「啊 ── 够了 ── !可恶,这家伙是怎样!」 是个开朗的男人。也是个很吵的男人。 长枪手不耐烦地大叫,无奈坐回椅子上。 椅背被他用力一靠,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长枪手不悦地噘着嘴,将自豪的长枪拉到手边,转着枪柄玩。 他突然眯起眼睛,指着他的杂物袋。 「喂,那是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看得见他的杂物袋里露出一只小瓶子…… 大概是没收好吧。太粗心了。他低声咂舌。 「是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他拿出瓶子,整理好杂物袋里的东西后把它塞回去。 这样就不会掉了。 「柜台给的。」 「什么!?」 长枪手立刻用力探出身子。声音宏亮,在铁盔里回荡得很厉害。 「可恶,果然我也该去跟柜台小姐邀功吗……剿灭黏液怪!」 「黏液怪。」 「嗯,活生生的黏液。根本无法分辨要攻击哪里才好,于是我就用长枪……」 「好,了……适可,而止……喔。」 一名美女晃着肉感腰部,站到椅子后面,打断长枪手炫耀功绩。 是穿着身体曲线表露无遗的衣服、戴帽子的魔女。 「对了,你也说几句嘛。你不也被黏液怪缠上,差点 ── 痛!?」 她直接拿手杖往长枪手头上敲下去,看见他痛得呻吟,叹了口气。 「对不起,喔。」 「不。」 魔女对他送了个秋波,他摇摇头。 「没问题。」 「之后……我会用黏丝〈spider web〉,或其他法术,让他……安静点。」 「是吗。」他点头回道,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望向同期那名冒险者。 「他怎么了?」 「噢……」 魔女垂下细长的睫毛,用性感的动作舔了下娇艳的双唇。 「一个人,被吃掉。一个人去送,那孩子的,遗物。另一个人,的手……嗯。」 于是他就不当冒险者了。魔女兴味索然地轻声说道,凭空拿出烟管。 然后像在用优美的手势弹指般,敲了下打火石,点燃。 魔女慵懒地吐气,香甜的烟便飘散开来。 「只剩一人。常有,的事……对吧?」 「……是吗。」 「就是,这样……那,再见。」 魔女轻轻挥手,抓住长枪手的脖子。 长枪手嘴上虽然在抱怨,还是乖乖被她拖走。 是她的力气比一般的后卫职业大呢,还是长枪手在配合她? 他想了一下,判断这件事无关紧要,扫到脑海之外。 「让您久等啰 ── !」 兽人女服务生正好从厨房跑回来。 她将怀里的七份干粮放到桌上。 确认数量无误后,他将干粮塞进杂物袋,从钱包拿出几枚银币,放到桌上。 「好的,谢谢惠顾!」 他稍微调整被干粮塞得鼓起来的杂物袋,踩着大剌剌的脚步离开。 准备开门离去时,他回过头,那个同期的冒险者呆呆地抬头看着他。 他看了对方一会儿,推开门来到室外。 门晃来晃去的吱嘎声从背后传来,听起来莫名漫长。 § 沙沙,窸窸窣窣。夏风拂过杂草,发出海浪般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只有街道通过,随处可见的旷野一角。 牧牛妹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眯起眼睛。 因为她看见了躺在绿色海洋上、烧成漆黑色的木材。 「噢,小妹妹,你说的地方到啦。」 将长枪夹在腋下的冒险者,坐在借来的马车的驾驶座对她说。 「嗯……谢谢。」 她从货架上跟人家低头致谢,坐在长枪手隔壁的魔法师微微扬起嘴角。 牧牛妹觉得她跟自己年纪应该不会差太多,给人的感觉却非常有女人味。 「那,我们就,在这边……等你。」 「好的。」 她又道了一次谢,跳下马车。 落地时脚被草丛绊到,害她踉跄了一下,但她很快就重新站好。 「没问题吗?」长枪手贴心地问,她简短回答「没问题」。 ── 这应该是她熟悉的风景才对。 坐在于街道上行驶的马车中看见的,逐渐远去的村庄。 明明是从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方向看过去。 ── 什么都没有。 牧牛妹在随风摇曳的草丛中,慢慢向前走。 总是在这边玩的道路。直到五年前,每天都会经过的道路。 至今仍然可以鲜明回想起那些景色,不知为何却跟眼前的风景对不上。 这让她有点头晕目眩,路走得摇摇晃晃。 「……呃。」 她拨开草丛,不断朝目的地前进。 虽然几乎无法分辨,只要仔细注视,就会发现只有那边的草比较少。 代表那个地方曾经是道路。 最后,她抵达的是同样没有任何东西的草原。 只看得见埋在杂草中、整根被烧成焦炭的柱子。 牧牛妹轻轻踏进那四角形的草丛。 脚底传来喀啦声,是碎掉的石头地残骸吗? ── 不晓得现在变得怎么样了。 父亲也是,母亲也是。 最喜欢的衣服。宝贝的娃娃。一直在上面睡觉的床铺。自己专用的餐具。 那里已经一无所有。 牧牛妹心不在焉地站在草丛中央,环顾四周 ── 没有任何遮蔽物。 再也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座村庄。 自己跟舅舅,还有他。 全都变成过去的事。 五年就这样了。十年、二十年后 ── 肯定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 反正,大家也只会在当下那一瞬间才这么感慨。 牧牛妹微微皱眉,像要掩饰这份心情似的,仰躺在地上。 杂草搔过背上和脖子,有点痒。 听见远方传来长枪手的惊呼声,以及魔女制止他的声音。 头上的天空蓝得莫名其妙,云朵的白烙印在眼中。 「……是啊。」 不能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饭也得好好吃。必须工作。她想照常欢笑,照常享受生活。 这是很普通的事 ── 没人有资格生气,没人有资格鄙视。 何况,类似的事件全世界到处都是。 她眨了好几下被阳光刺得泛泪的眼睛,用手臂遮住。 放弃一切,「哇 ── !」大叫一声,会有多轻松、多爽快呢。 ── 虽然我绝对做不到。 挡住阳光,让人想到坐在仓库角落的他。 ── 做不到吧,那种事。 那么,她做得到什么? 能为他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 「……好。」 牧牛妹用力踢了下腿站起来。 她拍拍屁股,把草和土拍掉,顺便拍了下脸颊。 鼓起干劲,转换心情,总之,试试看吧。 她快步走向马车,魔女发现她回来了,用手扶住帽檐。 「好了……吗?」 「是的!」 牧牛妹精力十足地点头,跳上马车。 发出细微吱嘎声的马车上,牧牛妹向两位冒险者深深一鞠躬。 「不好意思,特地麻烦你们……」 「不会啦,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拿长枪的冒险者爽朗地笑了。 「拿了报酬就要好好干活。别客气。」 「工作……」 他的那个也是工作吗?若是如此…… ── 得先整理整理。 牧牛妹握紧拳头,魔女仿佛看见什么温馨的画面,轻笑出声。 「你……剪短头发,应该,比较好看。」 「咦?」 她突然对牧牛妹这么说。 牧牛妹反射性睁大眼睛,魔女雪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牧牛妹的刘海。 「剪短头发。眼睛也,露出来。这样,比较可爱……唷?」 ── 是吗? 牧牛妹用手指捏住刘海,半信半疑。 随着长枪手吆喝一声,马车喀哒喀哒地开走了。 § ── 是不是该坐马车来。 他难得思考起这种问题,停下脚步。 太阳已经通过天顶,开始西斜。 尽管投射在街道上的阳光还很充足,四周马上就会被黑暗笼罩。 考虑到今晚要在外露宿,差不多该着手准备了。 「……」 ── 太晚出门了。 一大早就出门的话,现在肯定已经抵达村庄。 通常路旁应该会有旅店之类的设施,前提是前方要有繁荣的城镇。 通往边境荒村的街道,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只要连夜赶路,应该是能抵达村庄,不过考虑到之后要跟小鬼战斗…… 想这么多也没意义。 停下脚步,太阳还是会继续沉下,所以动手做就对了。 他观察街道两侧的草丛,找到目标物,窸窸窣窣走进草丛里。 是曾经存在于此的城镇残骸。 这附近也是神代的古战场吗?还是遭到袭击的村落? 腐朽的房屋残骸被草木掩埋住,沉睡于草丛中。 他在其中找出形状相对完整的石壁,使劲踹下去。 好几道墙壁当场碎掉,他找了一会儿,发现没碎的墙壁。 ── 这里不错。 敲了几次,没有崩塌的迹象,他便在草地上铺好防水布。 没必要让夜露弄湿身体,妨碍体力恢复。那样是种浪费。 接着拔出腰间的剑,代替柴刀砍掉杂草,清出烧营火的空间。 自己点的火烧到杂草,结果被烟呛死,未免太过愚蠢。 然后是找木柴。这并不困难。 只要收集干燥的枝叶即可,就算只有潮湿的树干,边生火边烘干就行。 收集垮掉的房子的石材,做出挡风挡火的炉灶,把柴扔进里面。 只要点燃增强火势用的枯草丢进去,就大功告成。 「……」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点火。 天空很蓝,远方没有乌云。空气也偏干燥,八成不会下雨。 他心想「那么不用准备屋顶也行」,靠着墙壁坐下。 周围安静得仿佛一切生物都灭绝了。 天上的云静静流动,每当风吹过,树叶都会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 他从杂物袋中取出水袋,拔起栓子喝了一、两口。 只是坐在地上却莫名无力,眼皮重到不行。 但不能就这样睡着。 晚上不烧营火的话,会被野兽咬醒。 他将水袋放在旁边,自杂物袋中拿出一片肉干,从铁盔的缝隙间扔进去。 每咬一口,盐味就会在口中扩散开来。 本来只是想借由嚼东西驱散睡意,味道却比想象中好。 「……」 他不经意地望向粮食的包装,上面印着熟悉的图案。是来自牧场的。 他默默咀嚼肉干,不时配几口水,坐在阴影处没有移动。 即使待在阴影处,夏天的热气还是充满铁盔内侧,害他的脑袋又重又痛。太热了。 被哥布林偷袭的可能性,一把抹消拿下铁盔这个选择。 他慢慢等待太阳下山。 不久后,红色夕阳朝远方的旷野落下,双月及繁星升上天空。 仿佛在熊熊燃烧的红月、让人感到寒冷的绿月。他紧盯着它们。 英雄的图是用线将繁星连接在一起创造出来的 ── 这好像是姐姐告诉他的。 ── 是时候了。 他敲击打火石,爆出火花,在炉灶内点火。 火劈劈啪啪地点燃,一缕白烟直直窜向天空。 「……」 这样应该能赶走野兽。可是哥布林呢?会来吗?说不定会。 那东西不怕火。搞不好他们根本没发现大部分的生物都怕火。 实际上,他们就是来了。不可以忘记那件事。 不晓得是谁的声音,在他的脑中萦绕不去。 喉咙好干。他轻轻舔了下嘴唇,可惜没用。反正明天就会抵达村落。 他拿起水袋,大口灌水,水都从头盔旁边流出来了。 里面装的是掺水的葡萄酒。虽然味道和酒精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在头盔里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望向黑暗。 这是为了避免眼睛习惯营火的火光,导致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他右手握紧腰间的剑,把膝盖抱向身体,维持随时都能站起来的姿势。 盯着黑暗之中,觉得自己隐约看见在火光照耀下晃动的影子。 「……!」 迅速拔剑。划过虚空。吁出一口气,将剑收回剑鞘。然后再度拔出。 刺穿、击碎小鬼的头、喉咙。刺穿,击碎。杀掉。确实地。 他一直待在那里等待哥布林,直到天亮。 哥布林没有出现。 第6章『不足七人的冒险者〈solo adventure〉』 老师叫她那一天千万不要出门,她的好奇心却胜过老师的叮咛。 神殿外墙有个有点碎掉的部分,是测试能不能从那个缝隙跑到外面的好机会。 「嘿咻……嘿!哼哼,简单啦。」 衣服上沾满泥土,但她毫不在意,擦擦鼻子,挺起尚未发育的胸部。 洞外面是草原及蓝天。夏天将至,灿烂的阳光刺进眼睛。 是一名黑色长发翘得乱七八糟的少女。 腰间用带子系紧的短袍〈tunic〉到处都有补钉,被土弄得脏兮兮的。 她拍拍衣服,穿着尺寸不合的大凉鞋跑出去。 目标是通往村外的入口。虽然她不知道外面有什么。 ── 要是跟人家错过就糟糕了! 她只有脚尖套在凉鞋里,跑过栅栏旁边,环视周遭,看来还没到。 赶上了 ── 她松了口气,轻快地跳到栅栏上坐下。 然后把凉鞋挂在脚趾上,双脚晃来晃去。 风吹过热得冒汗的大腿,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 之后去河里游泳也不错。 最近老师不太让她出去外面玩,她很不高兴。 老师本来就爱念人,口头禅是「与其花时间玩,不如去念书」,最近更是变本加厉。 她说,外面有哥布林。 老师不肯告诉她是不是附近有巢穴,她自己好像也不知道。 不知道的话,直说不就得了? ── 大概是觉得如果说有,我会跑去找巢穴。 再怎么样,她都没有蠢到会一个人干这种事。 得再找两、三个神殿的朋友帮忙才行…… 「呼啊,啊……嗯……」 她想着这种无意义的事,打了个大呵欠。 初夏的阳光正适合睡午觉。再等一下,人家还不来的话就去睡觉吧。 接着,战士便像突然断线般, 「不过……」 偷溜出去只为了玩和睡午觉,会被老师骂得很惨。 插图06 管他是歪理还是什么,得想个能让她解释「您误会了!」的理由才行。 「有个小孩在哭,所以我去找水果给他吃,之类的?这个之前才用过耶。」 嗯 ── 她将两只小手抱在胸前沉吟着,失去平衡,倒向后方。 「噢。」 她轻轻噢了一声,展开双臂调整姿势,俐落地着地。 然后笑了出来,心想「我真厉害」。寺院的朋友没人做得出同样的动作。 我觉得很简单的说。她喃喃自语,眼睛捕捉到远方的黑影。 一名男子大剌剌地从对面直线走过来。 「这里就是有哥布林的村落吗。」 「对呀!」 她干脆地回答,「嗯嗯?」歪过头。 将男子全身上下审视一番,纳闷地嘀咕道: 「好奇怪的打扮……」 「是吗。」 肮脏的皮甲、断了一根角的廉价铁盔。腰间配着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盾。 那是十岁的少女生平第一次看见的冒险者。 §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不能到外面去吗!」 「我想说有个人帮冒险者带路比较好……」 「这个村庄有大到会迷路吗!」 少女的头被用力拍下去,哭声在寺院内回荡。 「给我回房间去。」院长赶走无力点头的少女,清清嗓子。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不会。」 他摇头说道。 「她帮我带路。」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虽然有精神是很好没错。」 院长是名有点年纪、看起来很严肃的女性,不过她注视孩子的眼神相当温柔。 以风车为印记 ── 掌管旅途、幸运、生意兴隆的交易神,也是缘分之神。 就算寺院照顾孤儿乃理所当然之事,她想必也是足以让人把寺院交给她管理的人物。 「那些孩子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也没有自甘堕落,还会帮忙寺院的工作。」 「是吗。」 「不能让他们又被怪物害得无家可归……」 「……」 他思考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我也这么想。」 院长似乎将这句话视为简短却可靠的回应。 不过,或许是脑中产生了什么疑惑吧,她带着笑容微微歪头。 「那么,您的同伴呢?」 「……」 没有回答。 他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凝视前方。 不对,无法分辨他有没有在看东西。因为看不见铁盔底下的脸孔。 「请问?」 院长纳闷地又问了一次,他仿佛现在才注意到,铁盔晃了下。 「什么事。」 「没有,那个,我想请问……您的同伴不在吗?」 「没有。」 「?是之后才会来?」 「我一个人〈solo〉。」 这句话令院长睁大眼睛,神情僵硬。 他简短告知院长,在杂物袋里摸索,抓出钱包,将银币递给院长。 「住宿费。说不定会有其他事需要你们帮忙。」 「哎、哎呀,谢谢您!」 这方面的费用连冒险者公会都没有明确规定,处于模糊地带。 委托人想方设法才筹出报酬,不该让人家连冒险者在当地的花费都一起负担。 另一方面,也有冒险者觉得自己是去帮忙的,为何还得自掏腰包? 尽管只要把这方面的费用算在报酬内即可,基本上都是成功才给付,所以完成委托前是拿不到钱的。 反过来说,食宿不包含在报酬内,而是由委托人另外提供的话,也有白吃白喝,最后没达成任务的冒险者。 到头来还是照以前的方法,双方自己商量冒险者的开销该由哪一方负担。 「不好意思。」 然而这跟那是两码子事,这里可是交易神的寺院。 虽说是神职人员,并不代表他们可以不吃不喝,更遑论让孩子们饿肚子。 院长熟练地拿起银币,迅速用手指摩擦边缘。 接着说道「感谢神的恩赐」,干脆地收下,将硬币收进口袋。 「对不起喔。最近很多伪币……」 院长笑咪咪地抱怨「那些人会遭天谴的」。 「所以。」 他用低沉冷淡,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声音说。 「哥布林在哪。」 § 那座村庄是山脚的小小开拓区。 十几栋小房子像勾肩搭背似的盖在一起,随处可见的荒村。 没有利用遗迹的结构,也没有街道经过。 一名冒险者大剌剌地在村中四处走动。 村民远远看着那位神秘又异样的冒险者。 「喂,冒险者是指那个吗?」 「是所谓的战士啦。看那身铠甲,至少不是新手。」 「说不定只是从战场上捡来的哩。」 「可他就一个人耶?通常冒险者不都五、六个一组?」 「希望他不要失败啰……」 「这可不成。咱们还得下田咧,这样雇他来有啥意义。」 「嘿啊。」 村民的窃窃私语,感觉不到对他的善意。 也不能怪他们。 他们期待的是尽管是新手,却从战士到斥候〈scout〉都有的五、六人团队。 更别说只有这种装备寒酸的战士一名,他们万万想不到。 在他表示想先看看村庄时选择跟着他,也是理所当然。 绕了一整圈用栅栏围着的村庄后,他突然停下脚步。 「北方是山吗。」 无法分辨是自言自语还是提问的这句话,害村人内心一惊。 他们面面相觑,点头回答「嘿啊」,他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是由站得最近的倒楣鬼追问:「怎么了吗?」,他接着说道: 「坡度如何。」 「马、马刚好能走的程度。」 「洞窟之类的。」 「不清楚,有个负责砍树的,要俺去问问看吗?」 「麻烦了。」 他看着村人小跑步离去,「唔」地低声沉吟。 据说,他们无法确定哥布林是从哪里入侵的。 每天晚上,他们都能逃过哨兵的监视,越过栅栏把田里搞得一团乱,然后逃走。 会不会是盗贼?否定这个推测的,是明显不属于人类的脚印。 至于数量,就村人看来只能说「很多」。 自然会跑去委托冒险者公会。 「俺去问了,那人说没有洞穴或遗迹之类的玩意。」 「原来如此。」 过没多久,村人跑回来了,他深深点了下头,下达结论。 「是过客。」 被赶出巢穴的家伙,在寻找下一个栖地。 为此需要准备粮食,和打发时间及繁殖用的孕母,被选上的就是这个村落。 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他正是为此而来。 「……抱歉,拜托一件事。」 「啊?」 「钱我会付。借我多的木材或栅栏的材料,还有工具。」 他从钱包里拿出数枚银币,扔给村人。 「是可以啦……这些银币有没有被削过?」 「这是工会给的报酬。」 村人用指尖拎起银币,拿到阳光下观察,他则冷淡地回应。 「那就好。」 村人闻言便立刻相信,将硬币放进缝补过的口袋。 削去银币边缘,减轻重量,把削下来的部分存起来,是常有的节约手段。 货币本身的价值当然会因此降低,所以这是违法的,但耍这种小手段的人仍然层出不穷。 若他不是冒险者,而是个混混,搞不好得解释更久。 话虽如此,村民还是没有停止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 理应是来赚钱的冒险者,竟然特地出钱对付小鬼!? 「俺立刻拿来。」 「晚上是否有人巡视?」 「这年轻人负责的。」 疑似村长的年迈老者,代替跑去拿木材的村民回答。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去。咱们按顺序轮班……」 「继续巡视。我不想让哥布林发现状况有变。」 「明白。」 尽管脸上还看得出一些对他的不信任,村长还是低头应声。 给钱之前和给钱之后比起来,他僵硬的表情彻底放松了。 表示对于愿意付钱的人,他们就是如此信赖。 「我去准备。」 「准备?」 「嗯。」 他点头,转了一圈睥睨四方。 哥布林十之八九会从后面的山来袭。 田里主要分成三区,春天播种的区域、秋天播种的区域,以及休耕地。 春天播种的区域还没发芽,但秋天的作物已经快要可以收获。 高丽菜、芜菁、豆子、麦穗正随风摇晃,由此可见,小鬼的目标就是那个。 休耕地也很麻烦。那里只种了给家畜当饲料的白三叶草,容易入侵。 目前小鬼偷的还只有蔬菜,不过可以确定,他们很快会把目标转移到家畜和村姑上。 没有太多时间。理应如此。 「能否提前采收作物?」 「喔,是可以。」 村长眯起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的眼睛,被刺得眨了好几下眼。 「现在开始动工的话,就算派出所有人,也要明个中午才能搞定。」 「那么,麻烦了。」 他一这么说,村长便挥动瘦弱的手臂,对在远处旁观的村人下达指示。 几名男女急忙跑向仓库,拿着道具回来,走进田里。 不晓得是自己有田的农民,还是村里的农奴。 然而对村人来说,就算作物会比较小,能采收到总比在收获前被抢走来得好。 即使是农奴,也不会在这方面偷懒。 「后面有从河川引水过来对吧。」 他接着望向的是流经村庄旁边的一条河。 不怎么深,所以尽管小鬼身材矮小,依旧构不成阻碍。 问题是连接河川与村庄的水路。 「把水路的水位提高。我想做壕沟。」 村长闻言,挑起一边的眉毛。 「那应该有足以让小孩溺死的深度。」 「喔。哎,其实有权管水的是领主大人,不过……」 村长瞄了盖在河边的水车小屋一眼。 村里能磨面粉的设施,只有那栋挂着领主印记的建筑物。 简单地说,河水也是领主的所有物,想用就给我缴税。 村民都乖乖缴税了,照理说会希望领主负责保护他们,可是这在边境难以实行。 不可能为了区区哥布林派出军队。 就算国家真的愿意派兵,光征兵就不知道要花上几天。 「……前阵子下了雨,所以从河里流过来的水也变多哩。」 然而,农民也很聪明,懂得钻这种漏洞过活。 他也很清楚。因为他同样在农村生活过。在另一座农村。 为了整理思绪和摇摇晃晃的视野,他闭上铁盔底下的眼睛,深呼吸一次。 假如自己是哥布林,会如何行动?假如自己是哥布林,会盯上什么?会嫉妒什么? ── 嫉妒别人会变成哥布林喔。 确实如此。 「还有,准备办祭典。」 「祭典?」 「嗯。」 他点头。 「虽然恼火,今晚暂时放他们自由行动。不过,明晚就不一样了。」 他沉吟着,又转身看了村庄一眼。 若哥布林从四面八方进攻,该如何是好? 「……先做木桩。」 该做的事实在很多。 § 「好,上工啰……!」 牧牛妹拍拍脸颊,为自己打气,用力推开仓库的门。 她被扬起的灰尘呛得轻轻咳嗽,走进其中。 空荡荡的室内。一个晚上也就罢了,这里实在不是给人住的地方。 「真的,太扯了。」 牧牛妹手扠在腰间,无奈地叹气。 没有称得上行李的行李,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带吧。 不晓得他换洗衣物都怎么办。肯定是随便解决。 ── 之后可不会让你再过得那么随便。 她先用手帕遮住口鼻,从把垃圾扫到外面开始。 快要塌掉的仓库变得牢固许多,八成是他修好的。 「真的是,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就算有点粗鲁地挥动扫把,也不用担心房子垮掉。 没错 ── 是她被他牵着鼻子走,还是她把他牵着鼻子走?(注1) 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 虽然也有其他年龄相近的孩子,家住在隔壁还是会比较熟。 有时在原野上跑来跑去,有时拿着木棍玩冒险游戏。 可是,他们始终不知道山的另一边有什么、城镇是怎样的地方。 ── 结果因为这样吵架了。 用扫把把垃圾扫出去后,拧干抹布擦地。 「至少,带条毯子过来……吧。」 不如说,是不是该训他几句,叫他到屋里睡? 「嗯,就是说嘛就是说嘛。你对我铺的床有什么不满?」 换成他的姐姐,肯定会像这样扠着腰念他一顿。但。 ── 搬大姐姐出来,太卑鄙了。 所以,不能这么做。唯有这件事不可以做。 「呼……」 她花了一段时间擦地,用水桶里的水将抹布洗干净。 水立刻染成黑色。脏掉了。大概是因为这里太久没打扫。 「……」 事情没那么简单 ── 人心看似复杂又单纯,结果果然还是复杂的。 她喘了口气,心想「像这样帮忙打扫,最后会不会也是徒劳无功」。 诸如此类的负面想法接连冒出来,害她觉得很讨厌。 「……啊啊,算了,打扫打扫。进到干净的房间,心情也会转变吧。」 她这么告诉自己,又开始努力擦地。 滴到地上的,不晓得是眼泪还是汗水。 只有这点,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 喔喔 女神啊 地母神啊 据风神所言 祢的胸部 值千金 就算洒了一大笔钱 要来不来还得看祢高兴 虽然咱们一贫如洗 女神啊 女神啊 现身吧 这片黄金之海 盼祢降临 村人们精神百倍地唱着歌,采收作物。 用镰刀收割小麦,采收高丽菜,拔出芜菁,将豆子扔进篮里。 明明是要赶时间的工作,众人脸上却带着有点高兴的表情。 这是自然,毕竟那些是他们秋天播种,经过寒冬,好不容易才能采收的粮食。 注意阳光、注意雨量、注意风势,还要记得翻土,全心全意培育的作物。 把作物换成钱拿去缴税后,肯定剩不了多少。 尽管如此,这些终究是每天辛苦工作赚得的钱。 怎能让那群小鬼称心如意? 出来啰 出来啰 伟大的地母神 据风神所言 祢的屁股 世界第一 就算洒了一大笔钱 仍得先获女神芳心 虽然咱们一贫如洗 也想跟女神 共结连理 这片黄金之海 盼祢降临 温暖的阳光、吹动绿叶的风、传入耳中的歌声。 水路的水量逐渐增加,传出潺潺流水声,伴随水车叽叽转动的声响。 这是只能在农村听见、脱离俗世的柔和乐曲。 坐在田边聆听,想必过没多久就会忍不住打起盹来。 不知不觉停下手的他,急忙动起刀子。 都已经没时间了,哪能浪费在睡眠上。 「……」 先做木桩。 如此宣言的他手中,拿着木桩和削木头用的小刀。 有点长,形状类似长枪,只是把木柴两端削尖的简单武器。 盘腿坐在地上的他,拨掉积在大腿上的木屑,将削好的木桩堆到旁边。 「欸 ── 为什么要把两边削得尖尖的?」 突然传入耳中的声音,令他在铁盔底下微微皱眉。 他瞥了旁边一眼,是抵达村庄时告诉他村名的小女孩。 她刚刚才被院长骂哭,现在却带着一脸若无其事的笑容。 经过片刻的烦恼,他歪过断了一根角的铁盔。 「不去帮忙吗。」 「我想说还用不着我出手。」 「是吗。」 他无视得意地挺起胸膛的女孩,拿起下一根木桩。 他喀哩喀哩削着木头,少女则紧盯着他。 「……」 「……」 「……」 「……」 过没多久,他叹了口气说: 「插在水路上的。」 「要插很多吗?」 「多到让他们嫌过河麻烦。」 使用有点长的木头,又把两端削尖,是为了插在水路上。 就村庄及周遭地形看来,没设栅栏的地带 ── 也就是农田,只能靠壕沟补足。 「比起这个,」 少女发出「哦 ── 」的赞叹声,他将头转向另一侧。 「院长在找你。」 「呜欸!」 话才刚说出口,少女就跟脱兔似的跑走了。 他试图捕捉她的身影,却只看见黑发在视线范围边缘晃了下,跑挺快的。 喘着气从后面小跑步追过来的院长,恐怕无法追上她。 「啊啊,真是,不好意思……我明明叫她不可以打扰大家。」 「不。」他摇着头说。「我不介意。」 他又堆了根削好的木桩到旁边,拍掉腿上的木屑。 不带感情、事务性地默默动手。 ── 总之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你有那个心力担心之后的问题吗? 可是,不可以因此放弃思考。那名圃人老翁这么骂过他。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建议搞不好全是临时想出来的。 「说不定有小鬼在侦查。顺其自然较不会被发现。」 不过,他遵照圃人老翁的教诲,一边思考一边做事。 院长说「是这样吗」,他回答「恐怕」,摇动铁盔。 他指向村外那栋有点大的、状似石柜的建筑物。 「用来放作物的,是那个仓库吗。」 「嗯。虽说是石造的,也不是多高级的东西……」 真难为情。他无视院长说的话,沉吟着。 这样的话,唯独那里绝对不能让小鬼进去。 反过来说,哥布林肯定会以那里为目标。 「……委托达成后,能否麻烦你们收拾栅栏和木桩。」 「由我们来做当然是无妨……」 他将削好的木桩捆在一起,抱在腋下,缓缓起身。 「我不一定能帮忙。」 § 「那个 ── 剿灭食岩怪虫〈rock eater〉的委托请到这边的柜台承接!」 柜台小姐努力提高音量,以免被人满为患的公会里的交谈声盖过去。 「喔,麻烦你了。」 「我的团队也要去!」 「我我我!」 她手忙脚乱地接待举起手排到柜台前的冒险者,处理文件。 一般业务也就算了,她第一次处理复数团队结盟〈alliance〉的案件。 把这么大规模的工作交给她,势必得加油才行,可是…… ── 不习惯的话,万一出错就糟糕了……! 「那、那个,请在这张文件上签名,签完后……」 「接下来要签那个吧?跟其他团队起争执时,公会概不负责的切结书。」 「啊,是的,是的。不好意思!」 紧张得脑袋反应不过来,被冒险者提醒,忙得晕头转向。 让自己做这种牵扯到这么多人的工作,没问题吗…… ── 呃,现在哪有时间给我想这些。 五年前,魔神的其中一柱消灭后,世上的怪物依然没有消失。 据说,这起事件的导火线在于开垦矿山。 矿工们想要把新坑道挖更得深一点,结果出现黑色的块状黏液怪。 人称黏液怪的黏泥〈silme〉瞬间增殖,追得矿工们四处逃窜。 常有的事,对冒险者而言,是个值得高兴的工作机会。 这次的案例却不只这种程度。 食岩怪虫从地下跑了出来。 食岩怪虫容易跟大蜈蚣〈giant centipede〉搞混,但他和一般的虫可是相去甚远。 只是因为外观与蜈蚣相似才这么称呼,就像龙和蜥蜴常被混为一谈。 会吃石头,会吃岩壁,会从地心深处开出一条垂直坑道通往山底的巨大怪物。 四方世界之所以有大量洞窟,就是食岩怪虫暴食的痕迹 ── …… 都城的贤者们虽然予以否定,这个说法还是传得煞有其事。 这种有如巨大蜈蚣的生物以矿石为粮,因此它的存在也可以证明矿藏丰富。 前提是它们没有追着食人黏泥,跑到接近地表的区域。 对于连石头都会吃的怪物而言,动作缓慢的黏液及肉块是很好的猎物。 只是身体被溶掉一点点,想必不痛不痒。 只裹了一层壳的柔软肉块,就更不用说了…… ── 好挫折喔。 没有冒险者在排队的短暂空档,柜台小姐将额头贴在冰凉的桌面上。 她把脸转向旁边,脸颊也贴上去。有点舒服。 「剿灭食人黏泥。我是有处理到这个委托啦……」 ── 在文件由自己整理的委托中,有哪支队伍全灭,或是有哪个冒险者死了。 何况这次还是突发状况。 既然没有参与事前调查,柜台小姐自己当然不必负责。 「啊呜呜……」 「啊啊 ── 还以为你习惯了,结果又在难过。」 振作一点。同事为她打气,柜台小姐答道「是的」,轻轻点头。 「不过,还是会担心吧?『那些人没问题吗』之类的。」 「会是会,但我们在这边瞎操心也没用。」 「是没错啦。」 她坐起来拿起笔,却没干劲处理文件。 看到她在用手指玩笔,同事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笑出来。 「怎么啦?有中意的冒险者了?」 「并不是。」 柜台小姐仿佛在闹脾气似的,鼓起脸颊,同事脸上却依然挂着猫一般的狡黠笑容。 「之后要找时间跟我说喔。是吗是吗,原来如此。」 「就跟你说不是了。」 「不管怎样,对冒险者投入太多感情都不好。工作啰工作啰。」 同事像要帮她加油般,拍了下她的肩膀,飒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 哎,虽然你说的没错啦。 被抛下的柜台小姐,在内心重复同样的话,迅速整理好仪容。 没错,工作就是工作。 既然要送冒险者出去,就得随时注重仪容 ──「柜台小姐。」 「啊,哇,是、是!」 突然有人出声叫她,导致柜台小姐吓得跳起来,惊讶地转过身去。 最初闻到的,是酒的味道。 柜台小姐对于会散发酒味的冒险者没什么好印象,皱起眉头,顺便眨了下眼睛。 有点乱掉的衣服和没刮的胡须,带着黑眼圈的双眼,目光异常锐利。 是那位前几天第一个遇到食岩怪虫、失去伙伴的年轻战士。 「我也要去。」 年轻战士的语气冷静得吓人。 「我也要去。让我一起去吧,柜台小姐。」 「那、那个……」 柜台小姐视线游移。 照理说有很多该对他说的话,她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既然如此,应该什么都不要说,默默帮他办手续,可是柜台小姐也不想这么做。 接委托是基于自身意愿,后果自负。只要等级足够就没问题。 记得这名冒险者还是第十阶,白瓷等级,不过这次所有等级都能参加。 占据一整座矿山的食岩怪虫,固然是可怕的怪物,却也不像魔神和龙那么恐怖。 然而 ── 这名冒险者现在是单独行动,没有团队。 「……没问题吗?」 「没问题。」 「……」 柜台小姐脑海闪过他的身影。 现在,他应该在独自与哥布林作战。 难道让他单独行动就可以,这名冒险者就不行? 其实,她也一样不希望他一个人行动 ──「嘿,我听见啰。」 粗野的声音介入两人的对话,仿佛要斩断她的纠结。 是背着一把阔剑的魁梧重战士。 「那你就来当我团队的临时队员吧。」 「……」 年轻战士咬了下嘴唇,咕哝道「不好意思」。 重战士什么都没说,耸耸肩膀。背后是一群傻眼的冒险者,大概是他的同伴。 「柜台小姐。」 他又叫了她一声,柜台小姐吐出一口气。 冒险者要自己承担责任。这样不就行了? 她只需要做好分内的工作,尽量提供协助。 「好的,麻烦您了。」 她这么说道,深深低下头。 § ── 总之,加强四方的守备为优先。 太阳逐渐下山,天空染上暗红色,他默默继续工作。 夕阳光从窗户照进寺院,点缀朴素的石室。 寒酸的铁盔沐浴在夕阳之下,也散发出比平常更加强烈的异样氛围。 来偷看的少女和孩子们,尖叫一声后跑走了,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 他在寺院的空房间内,从放在地上的木材中选出适合的,并组合起来。 是刚从北方那座山砍下来的几根细圆木。 他将圆木交叉排列 ── 是要做栅栏吧。 「…………唔。」 他低声沉吟,回想之前遇到的小鬼体型。 跟小孩子差不多 ── 除了乡巴佬〈hob〉。 这样的话,问题在于栅栏的组合方式。 排得整齐一点,栅栏会比较坚固,可是必须考虑到敌人爬上来的可能性。 不把上下间隔拉大的话,会留下让敌人攀爬的空间。 尽管如此,小鬼名副其实,是矮小的怪物。 只拉大上下间隔,他们轻轻松松就穿得过去。 「那么。」 理所当然,只要缩小左右间隔即可。 他将现有的木材组合好,用麻绳绑紧,做成栅栏,吐出一口气。 做好一组的栅栏,难看得跟倒下来的梯子没两样。 不过,这东西拿来当栅栏也够了吧。小鬼很难入侵。 ── 之后在牧场也设置一下好了。 脑中浮现这个想法。他缓缓摇头,眨眨铁盔底下的眼睛。 头在晕,太阳穴隐隐作痛。仔细一想,他从早上就工作到现在。 他从行囊中拿出水袋,一口、两口,慎重地喝着。 拿出肉干,用小刀切细,从头盔的缝隙间塞进去。 每咬一口,令人厌恶的盐味就会在有点湿润的口中扩散。 他靠着墙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咀嚼肉干上。 舌头好痛。是因为盐巴的关系吧。他灌了口水,连肉干一起吞下去。 慢慢起身。把水袋里的水补满后,得去守夜才行。 因为哥布林肯定会来侦察。 他走出寺院,夕阳下山前最后的光芒,显得特别刺眼。 他把手挡在眼前,仰望天空。姐姐说过,夕阳看得很清楚的隔天会放晴。 暗红色的夕阳则会下雨。 「下雨吗。」 决战是明天晚上。最好不要下雨。至少中午不要。 不过,搞不好会下。下雨的话怎么办?情况不容乐观。 哥布林会如何发动攻势?他边想边走在路上。 不久后,抵达水位升高后的水路,采收完作物的农夫们正好在洗手。 他轻轻点头致意,帮水袋补水。 「收获如何?」 「哎呀,还算过得去啰。」 回答他的是今天早上帮他拿木材过来的那名农夫。 农夫把晒成淡褐色的脸泡进水路里,用手帕擦干,咧嘴一笑。 「比五年前那场战斗好多哩。那群怪物把田都搞烂了,还烧掉大家的村子……」 「嗯。」 他点头。 「我知道。」 因为你是冒险者嘛。农夫大笑着坐到水路旁的地上。 眼睛瞪着的不是站在旁边的他,而是已经沉入地平线的夕阳。 「……那个时候啊,只有冒险者来的村庄没被烧掉。」 「……」 他没有说话,看着红光被拖进地平线下。 无论它怎么紧抓着大地不放,夜晚一来,光芒就会被从棋盘上拿掉。 之后就是哥布林的时间。那些家伙八成会喜孜孜地在棋盘上恣意妄为。 「…………我会尽我所能。」 他终于开口说话,慢慢走向田地。 当晚,他发现田地后面有疑似鬼火的东西在徘徊。 蹲在仓库旁边的他,无数次以为小鬼要来袭了,站起身来。 结果那个光只不过是村民巡视时拿着的灯。 在他眼中,怎么看都是哥布林眼睛的光。 自己正在跟哥布林战斗吗?还是并非如此? 他只闭着一只眼睛度过夜晚,现实逐渐变得非常暧昧不明。 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坐下来陷入沉默,然后又站起来。 每过一小时就重复一次这个动作,持续等待。 是在等待黎明,还是在等哥布林,他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黎明比哥布林更早来临。 § 在矿山入口集合的冒险者数量,随便估计都超过四、五十人。 也就是说,单纯计算下来,有超过十队冒险者聚集在这里。 以同盟来说规模相当大,等级最高的冒险者会跃跃欲试也是自然。 「好 ── 听好了。敌人就在矿山最深处!因此我们要从坑道的四面八方进攻,把他逼到无处可逃!」 铜等级的冒险者,穿着闪亮铠甲的男子,以指挥官的身份大声下达指示。 他留着整齐的胡须,腰间配着一把突剑,颇有贵族风范。 乍看之下会以为他是打扮成冒险者取乐的贵族,不过光凭地位及名声是换不到等级的。 「八成都是在城里打打市街战〈city adventure〉吧?」 隶属于白瓷等级的团队,被分配到先遣部队的长枪手碎念道。 不过,这个铜等级的头目已经算过得去了。就长枪手所见,他的步法挺稳的。 长枪手扫视众人一圈,其他白瓷等级和黑曜等级都还是新手的样子。 自己当然没资格说别人,但他好歹经历过一、两场战斗。 那些只是觉得比剿灭哥布林还帅,才选这个委托当第一次任务的人…… 「……有办法驱除怪物吗?真希望至少发一、两个油桶。里头不是有黏液怪吗?」 「白痴,这么多人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用火,有种就试试看吧。肯定全灭。」 拍他肩膀的人,是背着阔剑的重战士。 「何况委托人是矿山的主人,要是不小心把里面烧成焦炭就完了。」 「所以才会召集这么多人一起进去啊。」 「这可不是一、两个人的探索任务……给我看清楚四周。搞不好会有人愿意帮忙。」 「不愧是堂堂一支团队的头目,讲的话就是不一样。」 少给我打马虎眼。重战士皱起眉头,望向自己的团队。 半森人轻剑士正在照顾年少的二人组。 「听好啰。只要照之前剿灭哥布林的时候那样做,就不会有问题。」 「喔、喔。懂了。」 「法术尽量省着点用。黏液怪也就算了,食岩怪虫可是很强的怪物。」 「知、知道了。」 少年斥候〈scout〉和少女巫术师〈druid〉瞄了这边一眼。 重战士对两人点头微笑。 大将愿意关心自己的情况,能够给人安心感。 「你那边没问题吗?」 所以,重战士带着有点僵硬的表情,询问正在装备手甲的女骑士。 「没问题。」女骑士绷紧神情说道。「对了,头盔呢?」 「噢,最好戴一下。喂,把头盔戴上。头部防具。」 「是!」 少年斥候窸窸窣窣从行囊里拿出护额,轻战士点了下头,戴上皮帽。 重战士用眼角余光看着巫术师戴好宽缘帽,无奈地走到女骑士背后。 「受不了,你也是啦。为何还没戴头盔就先穿手甲?」 「啰、啰嗦。只是弄错顺序而已。」 「你每次都弄错……好了,不要动。」 女骑士不服地「呣」了一声,乖乖停止动作。 重战士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束起她的金发,用发夹牢牢固定在后脑勺。 「头发那么长会碍手碍脚吧。」 「……女人就是会注重外表。不好意思啊。」 是喔。重战士说道,从行囊里拿出铁盔扔给她。 女骑士急忙接住,抱怨着戴上铁盔扣好。 重战士也戴上新买来的皮制头盔,绑好下巴的绳子。这样就行了。 「你那边怎么样?还可以吗?」 「嗯。」 接着,他询问那名年轻新人战士。 说他年轻,岁数跟重战士其实差不了多少。同样十五、六岁吧。 他跟谎报年龄的少年斥候他们不一样,所以重战士没有太担心。 事实上,他仔细检查皮甲和剑的动作,明显很熟练。 「看来你冒险过几次。」 「姑且杀过哥布林。」 「剿灭哥布林吗。」 重战士喃喃自语,毫不掩饰地皱眉。他想起羞耻的回忆。 听见这段对话的女骑士从旁调侃他「小心别卡到啰」。 长枪手问「什么东西?」,她便喜孜孜地分享重战士失败的经验。 虽然头盔遮住了她的脸,可以肯定女骑士绝对带着讨人厌的嘲讽笑容。 「……没看见那个怪家伙。」 重战士大声咂了下舌,改变话题。 「嗯?」 「总是开口闭口哥布林的那家伙。」 「喔……」 年轻战士拿起自己的头盔戴上去,用相当冷淡的声音咕哝道。 「大概是去杀哥布林了吧。」 § 村子中央传来热闹的交谈声跟音乐,弥漫炊烟与香气。 知道源头却不知道去向,知道身份却看不见实体 ── 这是老师出的谜语。 他抱着东西走在路上,仿佛要远离祭典的喧嚣声。 走得越远,祭典的声音就愈发微小,食物的香气也逐渐淡去。 初夏的阳光热得仿佛会烫伤人,背带陷进肩膀,脚步十分沉重。 不过,一步就是一步。 踏出一只脚,身体向前,踏出另一只脚,身体向前。 一步。 尽管速度不快,重复这个过程就会前进。一步步累积下来,总有一天会抵达目的地。 时间和体力都有限,不过只要一直走下去,没有抵达不了的地方,此乃真理。 他咬紧牙关走着,走到村外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 先放下东西。 他扛过来的是昨天做好的栅栏,不用说,设置栅栏就是他的目的。 从小鬼的身高来看,高度不用太高,可是就算这样,还是有一定的数量。 木桩放在河里,河川没流经的地方则要设置栅栏。根本没时间参加祭典。 ── 至于村人,得让他们在祭典上尽情玩乐。 出动所有村人防御的话,小鬼也会察觉异状。 要是他们因此临机应变,反而更危险。 「……唔。」 因此,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工作。 默默流着汗,将栅栏打进地面,用绳子固定,处理下一个栅栏。 栅栏用光后再回去拿,遇到河川流经处就改拿木桩,如此反复。 他很喜欢像这样只顾着专心动手,什么都不想。 他并不擅长思考。 姐姐跟老师都念过他好几次。 事实上,他也很清楚自己不是聪明人。 ── 所以给我不断思考。 老师这么骂过他。他没打算违背老师的命令,可是思考实在很累人。 偶尔会有专心做好手边的事就行的工作。 他非常喜欢。 现在也只要设置栅栏,把木桩立在河上即可。 ── 哥布林。 没错,为了从哥布林手下守住村庄。 ── 哥布林……哥布林。 每设置好一个栅栏,就想象解决了一只哥布林。 每将一根木桩插进河中,就想象解决了一只哥布林。 那是有如白日梦的妄想。 用剑砍,用盾砸,砍断喉咙,刺断延髓。 要按照什么顺序用什么方法杀。要如何袭击、如何让他们断气。 经历之前那几次战斗,他也学到不少。 哥布林很弱。 单一只的话,根本构不成威胁。 村人只要靠一根木棍就能赶走,也杀得死。 问题在于能连续持续多久。 踏进洞窟。敌人的数量是十或二十。 至少得挥二十次剑。需要持久力。 还有武器。 若是只需要集中在每一刀每一剑上的高手也就算了,他们可是要不停猛挥。 砍到骨头的话刀刃会有缺口,砍到肉的话刀刃会沾到血脂变钝。 ── 该怎么做? 他停下手,瞪着空中。没有答案。谁都不会告诉他。 用棍棒吗?不行,棍棒固然好用,始终只能用来殴打。 考虑到泛用性…… 「不。」 不是这样。他慢慢摇头。 远方传来祭典的声音。突然有股听见怀念声音的感觉。 每进一颗就能换一杯麦酒。小孩则是一杯柠檬水。 小时候常练习。 他很擅长扔东西。为了帮姐姐跟那孩子赢得饮料,对那个游戏莫名认真。 「栅栏。」 他自言自语。 「做栅栏。」 他伸手摸索,发现扛来的栅栏已经全数设置完毕。 不仅如此 ── 他似乎已经绕了整个村庄一圈。 最后设置的栅栏旁边就是另一个栅栏,只等着他绑好。 栅栏后面是原野,看得见北方的山。村人说那是座矿山。 他将没绑好的栅栏一脚踹飞。 栅栏发出吱嘎声松开来,空出一个小小的缝隙。 「……」 检查过后,他抬头望向天空。小鬼看到这个漏洞会怎么做,显而易见。 太阳快下山了。西边的夕阳十分混浊,听见雷龙的低吼声。 他想起自己整天没吃东西,将水袋里的水倒进隐隐作痛的喉咙。 接着取出肉干,硬塞进口中。咬碎,吞下。 即使喝了水,干燥的喉咙还是痛得像要裂开一样,拜其所赐,意识清醒了一点。 他蹲在草丛里,拿出火把。 加入胡桃皮和酒后烘干的鼠粪及牛粪,再混进硫磺跟松脂制成的火把。 他抱着火把,等待即将西沉的太阳彻底落下。 然后…… 1注? 「挥动」与「牵着鼻子走」原文动词同为「振り回す」。 第7章『夜幕降临〈climax phase〉』 红月升起。绿月接在其后。过了一会儿,暗云汹涌,雷龙咆哮。 蓝白色光芒伴随刺耳雷声斩裂夜空,最初的一滴雨水渗入大地。 对哥布林而言,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恩赐。混沌的加护。 「gorrb!gobrogbg!」 「goorbgrgo!」 平常明明下雨就骂,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却欢天喜地,小鬼就是这种生物。 躲在草丛中伺机而动的哥布林们,奸笑着爬出来。 数量很多,手上拿着各种粗糙的武器,每一只的表情都因欲望而扭曲。 他们理解凡人〈hume〉的习性,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 凡人跟白痴一样边唱歌边切蔬菜,就是将粮食囤积在一个地方的前兆。 囤积完粮食,他们会大笑着疯狂跳舞。 小鬼们心想,真是群愚蠢的家伙。那样有什么有趣的?程度真低。 看见人类那么得寸进尺,哥布林觉得一肚子火。 他们可是得在外面任凭风吹雨打太阳晒,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 那些人类明明没做什么,却能像那样尽情玩乐。 哥布林基本上只会靠掠夺取得必需品。 因此,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种植作物、饲养家畜的过程有多辛苦。 对小鬼来说,那些东西全是凭空出现的。 既然如此,就算东西被他们拿走,人类也没资格抱怨 ── 不对。 东西放在那里,所以属于自己。哥布林是这么想的。 那些物资由凡人独占,反而没天理吧? 因此今晚也一样。 「grob!grob!」 「gorobg!」 他们妒火中烧,将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正当化,觉得全是因为凡人把他们逼入绝境。 忠于欲望的哥布林大量涌出,朝村庄前进。 那里有食物。有玩具。也有女人。 在找到可以睡觉的地方前,正好拿来打发时间。 这群哥布林是被从巢穴赶出来的。 他们是在外彷徨的部族,流浪的天数不长,对小鬼来说却难以忍受。 哥布林们怀着累积已久的闷气不断向前跑。事到如今,冒险者根本不足为惧。 「gorobog!?」 然而,前方被栅栏挡住了。 昨天明明没有这些状似倒下来的梯子的栅栏。 负责侦查的哥布林拼命辩解,其他哥布林却认为要不是这个蠢蛋漏看,就是偷懒摸鱼。 无论是何者,小鬼们团团围住侦查兵,用棍棒打到他再也不动为止。 哥布林就是这样,他们从没想过自己失败时也会遭遇同样的下场。 「gorbg!goobogor!」 他们设法爬上栅栏,栅栏的上下间隔却很长,哥布林的手构不到。 不久后,哥布林们嚷嚷着开始沿栅栏走。 一只哥布林发现河里没有栅栏,跳了进去,结果被木桩刺穿,因此他们放弃渡河。 其他哥布林纷纷嘲笑那只哥布林愚蠢,对他毫不感谢。 他们反而燃起干劲,要把攻击他们的凡人跟那只哥布林一样串成肉串。 愤怒与执念熊熊燃烧,就在哥布林准备绕村庄外围走一圈时 ──开始考虑直接破坏栅栏的哥布林,突然停下脚步。 「gorogorb……」 栅栏的尾端 ── 只有那边没有绑绳子。 哥布林面面相觑,窃笑着。所以才说凡人就是愚蠢。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特地破坏栅栏、告诉他们这有多无谓。 只要冲进村子,袭击、蹂躏大吃一惊的那群凡人即可。 哥布林们推开像门一样吱嘎作响的栅栏,踏进村庄。 雨势变大了。 § 能做的事都做了。 应该是这样没错。 ── 真的吗? 他不知道。 说不定还能多做什么。说不定忘了做什么。 但愿一切能按照计划进行,不过说起来,连那个「计划」周不周全都无法确定。 责任全在他身上。一切的终局、结果,都握在他手中。 ── 想逃走吗? 冷静点。深呼吸一次。冷静点。再深呼吸一次。 全都只是感情。 不是现实。 雨水无情地打在身上,口中呼出白色吐息。 身体好重,手指僵硬,仿佛被用黏胶黏在剑柄上面。 ── 不是计划能不能顺利进行的问题。 要让计划顺利进行。 那就是现实。 否则会死。 现实就是那样。 杀掉他们,就不会死。 现实。 「……」 他点燃火把,从草丛中站起来,袭向附近的哥布林。 「gorog!?」 趁哥布林回头前迅速用盾牌殴打那家伙的背,用剑插向延髓,剜开。 先一只。 「goroogorog!?」 「gobrg!goorbg!」 哥布林们终于发现死在泥水中的同胞,望向他。 他扔掉火把。在雨中依然能燃烧的火焰,会照亮敌我双方的身姿。 角断掉的铁盔、肮脏的皮甲,握着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盾。 ── 哥布林有几只。 十只吗,二十只吗。不至于到三十。眼前有五只。 跨越栏杆的第一列。若是现在,杀得了。 「gorog!」 「哼。」 他飞奔而出。 用左手的盾牌挡去哥布林挥下的棍棒,放在腰间的手顺势出剑。 确认剑尖从下巴下方刺进去后,手一转,踢向胸口踹倒对方,拔剑。 「goborgogb!?」 「二。」 「goborg!」 拿盾挡住从左边扑过来的小鬼的短剑。剑刃发出沉重声响,陷进皮革。 放着盾牌里的短剑不管,直接用刚才拔出来的剑,往右边哥布林的肩膀斜着砸下去。 「gorrrobgogorg!?」 「三……不对。」 不够用力。他啧了一声。迅速扭动身躯,从盾牌拔出短剑,刺进小鬼的肚子。 「goggrogb!?」 含糊不清的惨叫声。肠子被搅得乱七八糟的哥布林,压着流出来的内脏倒地。 还活着。但受了致命伤。可以先放着不管。 「……三,这样就是四……!」 「gororg!?」 然后从上段给胸口流着血还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哥布林一击。 剑刃插进头盖骨的沉闷声响响起,哥布林脑浆四溅,仰躺着死在地上。 他使劲踹了尸体一脚,拔出插在尸体上的剑。 已经不能用了。他用力咂舌。雨水很冰,身体阵阵发疼。 「……下一只!」 围住村子的四面八方,然后让他们找到一个漏洞。 办完祭典后小鬼肯定会来。会从他们发现的入口入侵。 既然如此,就在那里迎击。 「gorrrg!」 「grobrg!ggorg!」 哥布林有如鬼火的眼睛,从暗处一双一双接近。 「……把哥布林。」 他冷静地,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 若有人听见,想必会以为那是从谷底吹过的风。 「全部杀光。」 § 「要来了 ── !」 既然黏液怪是被食岩怪虫赶出栖地,只要往没有黏液怪的方向前进即可。 铜等级的头目下达的指示,只能说准确无比。 一名斥候因突如其来的地震发出警示的瞬间,头部凭空消失。 伴随胡桃裂开般的清脆声响,被从岩壁窜出来的下巴咬碎。 「ceeeeennti!」 用大颚在矿山中挖洞的怪物,下巴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把头垂到冒险者面前。 前面是失去头部的斥候,全身抽搐着跪到地上。 鲜血慢了几拍像喷泉似的喷出,其他冒险者警戒起来,一副动摇不安的样子。 「呜、呜啊啊啊啊……!」 「……出、出现了。」 「看也知道好吗!」 率先怒吼,拿起武器的,是长枪手。 他推开装备一点使用痕迹都没有的冒险者集团〈troop〉,站到最前方。 连梦想与有名的怪物战斗、立下战功的他,神情都很紧绷。 就算食岩怪虫的身体能绕山七圈是传说好了,只有头和数节身体就这么长,推测全长高达五十公尺。 这样跟与巨人之类的生物为敌有何差别? 「喂……这绝对不是白瓷等级的工作吧!」 「对呀!『沙吉〈箭〉塔……凯尔塔〈必中〉……拉迪乌斯』!」 魔女紧贴在他旁边。 她的额头渗出汗水,娇艳双唇吐出蕴含真实力量的语句。 从手杖前端射出的力箭〈magic missile〉,往食岩怪虫身上降下,然而。 「ceenntttttttii!」 食岩怪虫若无其事地用甲壳弹开箭,仿佛只是在把雨滴挡掉。 不过,就算没有受到伤害〈damage〉,似乎还是会觉得烦躁。 牙齿咬得叽嘎作响的下巴大大张开,怪虫一口气袭向魔女。 「危险!」 「啊……!」 幸好长枪手故意不攻击,在一旁待命。 他往旁边一跳,抱住魔女回避〈reaction〉,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怪虫的牙。 食岩怪虫刺进地面,蠢动着纤细的手脚,深深潜入地底。 该庆幸它逃走了,可是阵阵地鸣告诉众人,怪虫正准备发动下一次奇袭。 「……对不起,喔。」 「别在意 ── 是说这样就不能乱动了!」 魔女不晓得是不是腿软了,动弹不得,瘫坐在原地,长枪手护着她蹲低身子。 无法判断下次那个大颚会从哪窜出来。 正下方的话就是致命一击〈critical hit〉,直接再见。 「这样看来,不可能用法术压制住……」 拔出背上的阔剑摆好架势的重战士,冷静地环视周围。 狭窄的坑道中有十几位冒险者,对于不知道会从哪里出现的大颚恐惧不已。 ── 搞不好会被一网打尽。 「法术优先用在辅助上,用物理攻击杀死它!喂,轻装的家伙退到后面去,通知本队!」 「喔、喔!」 「有远距离武器的人留下 ── 」 「哇啊啊啊!?」 女性的惨叫声,打断重战士下达命令。 只见一名弓箭手脸部被黏液怪裹住,拼命抵抗。 黑色焦油状的黏液每蠢动一下,就会冒出白烟,肉烧焦的味道飘散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救、救、救救我!?」 女性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号声,猛抓脖子,倒在地上挣扎。 她的团队试图用涂抹抗酸药液的武器除去黏液。 然而,那人的脸部却被黏液怪活生生溶解、吞噬。 ── 没救了。 「黏液怪!?」 「被夹击了吗……!」 那类型的黏菌系,经常从头上偷袭。 女骑士板起脸,将闪耀光芒的剑 ── 圣光〈holy light〉指向上方。 在洞顶蠢动的大量黏液怪,刚好在从狭窄的岔路冒出。 「这种地方应该没有坑道啊……!」 「是哪个白痴挖的吧!」 女骑士声音紧绷,重战士怒吼着回应。 肮脏、狭窄的岔路,仿佛会有小鬼还是什么东西栖息在其中。 不可能由我方攻进去 ── 要嘛把洞堵住,要嘛清掉它们。可是时间不足。 再继续拖拖拉拉,所有人都会被食岩怪虫吃掉。 「这个……」半森人轻剑士皱着眉头。「说不定反过来了。」 「什么?反过来?」 「不是黏液怪被食岩怪虫赶出来。」 半森人轻剑士没有松懈,一面注意情况,点了下头说。 「因为我们在食岩怪虫经过的路线寻找金矿,所以黏液怪才聚集在那里猎食……」 「也就是共生……」少女巫术师〈druid〉面色僵硬。「我们是饲料吗!?」 「好了,复杂的事之后再说!」 女骑士呐喊道,挥下信仰之证及可靠的十字剑。 「在被吃掉前杀了他们!」 「这种头脑简单的人真的能当上圣骑士吗,喝!」 重战士用阔剑的剑身击杀一只黏液怪,抬头望向伙伴们。 「看来没办法跟本队会合了。喂,来个强化法术〈enchant〉!」 「是、是!」 「我这边也拜托了!」 「好好,好……」 少女巫术师僵着脸开始祈祷,魔女以手杖为支撑,咏唱咒文。 下一刻,重战士的大剑便开始熊熊燃烧,长枪手的长枪亮起魔力的光。 「『我等司掌审判的神啊,请守望吾剑免于制裁善人』!」 女骑士也向至高神祈求神迹,对自己的武器附加「祝福〈bless〉」。 地面震得很厉害,黏液怪蠢蠢欲动,从洞顶像碎石似的掉下来。 「喂,其他人负责黏液怪!别让它靠近这边!」 「好!拜托了!」 重战士命令一下,周围的冒险者便慌慌张张排好阵形,其中。 ── 放马过来……看我杀了你。 年轻战士独自拿着剑,集中精神。 因此,头上传来不祥震动时,他已经早一步望向上方,高高举起剑。 「在那里!」 洞顶崩塌。岩石落下。巨大的大颚迅速逼近。那女孩就是被那个下巴咬碎的。 ── 那孩子的身体,留在这家伙体内! 思及此,战士脑内仿佛有一阵白光炸裂。 战士双手刺出钢剑,毫不在意怪虫的牙齿刺进手臂,仿佛要与它同归于尽。 他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剑柄刺到怪虫的喉咙深处,温热液体从头顶浇下。 接着,战士便像突然断线般,意识沉入黑暗之中。 插图07 § 他发现自己之所以晕厥了一瞬间,是因为被石头击中。 脸埋在泥水里面,雨水从头盔缝隙间渗进来,差点窒息。 虽说哥布林力气不大,假如没戴头盔,搞不好就完了。 他用两手撑着身体,试图站起来,背部却传来强烈冲击,害他倒抽一口气。 是棍棒。 在他理解前又是一击,又一击,一击,一击。 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混着斧头或其他武器,皮甲跟锁子甲遭到重击,肉和骨头痛得仿佛要裂开。 几乎与被火灼烧无异的痛楚,令他吐了口唾液。唾液有股铁锈的味道。 「gorogr!」 「grrb!goorogrb!」 哥布林在笑他。 嘲笑愚蠢的冒险者,以蹂躏他为乐,然后肯定马上就会杀进村庄。 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 绝对不可以离开这里唷。 他的手插进泥巴里。骨头吱嘎作响,弯曲膝盖,气喘吁吁,撑起沉重的身体。 「goobrgbog!」 这次换成下巴遭到重击。他被棍棒打得仰躺在地上。 雨滴穿过头盔的面罩落到脸上,全身湿成一片,很冷。 他闭上眼睛。玩泥巴会被姐姐骂。张开眼睛。头被拉了起来。 哥布林抓住头盔上的角。 他被拉起来跪在地上,视线范围内全是小鬼丑恶的笑容。 他努力动手握住剑。 掉在泥巴里的剑,大概是在他挥舞时不小心弄断了。 除了剑柄和剑锷,剑身根本没剩多少,因此他直接放开手。 「……」 脚边的泥巴溅了起来。小鬼嘲笑他,低级的笑声在头盔中回荡。 他茫然看着小鬼举起的棍棒。 再过几秒,那根棍棒就会挥下来,打碎头盔,打裂头盖骨,打烂脑袋。 一下不行就两下,或三下。 会死。 他觉得那一晚仿佛从身后追上了他。 老师说过,走马灯这种鬼东西哪可能存在。 给我仔细想想该怎么办,直到死为止。 该怎么办? 他默默垂下目光。 他知道姐姐的遭遇。 自己默默看着那件事发生。 他知道入侵村庄的哥布林会做什么。 也知道跑到镇上的哥布林会做什么。 脑海浮现几个人的面容。那个女孩。牧场主人。公会的柜台小姐。冒险者。 ── 管他的。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 要是自己不在怎么办,这种想法未免太过狂妄。 毁了一座村子,世界仍会继续转动。死了一个人类,世界仍会继续转动。骰子仍会继续掷出。 所以,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前面的哥布林手持棍棒,抓着角的是后面的哥布林。 双手可自由活动。他转动铁盔下的眼球,眼前的哥布林手持棍棒。 那后面的哥布林呢?头转不了。他移动视线。 瞥见哥布林腰带上插着一把短刀。 刀柄是鹫头形的短刀。他看过那把刀。没有刀鞘。 ── 管他的。 他的右手迅速一伸。 「gbor!?」 用手指勾住鹫头的嘴巴,从腰带抽出短刀,反手握住,挥下。 仅此而已。 不过,只要用短刀从肩膀刺进去截断脊髓,哥布林就会死。 「gorobogorobog!?」 正准备挥下棍棒的小鬼,就这样倒下来一命呜呼。 伤口发出有如笛子的咻咻声喷出血液,跟雨水混在一起,淋到他身上。 从后面抓住头盔的角的哥布林,在嚷嚷着什么。 ── 管他的。 他已经扔掉右手拿着的短刀,从毙命的哥布林手里抢走棍棒。 往自己的肩膀狠敲下去,小鬼的腕骨便发出喀嚓一声。 「gbogrob!?」 刺耳的惨叫声。小鬼按住手臂向后仰,头盔的角被折断,掉到地上。 ── 管他的。 他回头用棍棒殴打小鬼的头。 头皮比想象中还软,棍棒被烂掉的头盖骨包覆住,弯成ㄑ字形。 他从眼珠子爆出来的哥布林尸体上,粗暴地取走斧头。 背部非常痛。八成是因为刚才被这把手斧砍中。 ── 管他的。 他用力甩下手斧,毫不犹豫将其扔出去。 斧头在空中旋转,命中悠悠哉哉的小鬼头部。 是刚才用投石索砸他的小鬼。他心想,比赢得柠檬水还简单。 「这样就……十加、三……!」 他吞下口内黏稠的液体,怒吼道。 将手伸进杂物袋里取出瓶子,是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拔出栓子,一口气喝完。 令喉咙深处阵阵发热的苦味,直接流进胃部。 全身立刻变暖。伤口并没有痊愈,不过感觉恢复了。 有感觉就代表自己没死。不成问题。 被他扔掉的小瓶子陷进泥巴里,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剩下……」 大雨滂沱,风呼啸而过。 仿佛被用墨水涂黑的夜幕另一侧,摇曳着疑似第三队的鬼火。 他用脚尖踢翻哥布林尸体,找到合适的剑就从腰带抽出来。 正想把剑收回鞘中,却发现跟自己的剑鞘大小不合,只得拿在手上。 真是,之前到底都在烦恼什么? 明明武器库会主动走过来。 「十四……!」 一只哥布林准备从栅栏缝隙入侵时,他扑了过去。 「goorbgrb!?」 喉咙被刺穿的小鬼吐着血沫毙命,剑还埋在里面。 他任尸体倒向后方,顺势从哥布林的腰带拔出短剑,使劲挥下。 「goobg!?」 「十五。」 剑刃插进头盖骨,后方的哥布林就这样往后倒下,溅起泥水。 「goorog……!」 插图08 「grorb!」 哥布林疯狂大叫,但这不关他的事。 他踩住脚边的尸体,硬把剑从喉咙拔出来。 血脂黏在剑刃上。反正很快会有其他剑给他替换。 他在泥泞中拖着脚步走向前。 哥布林很胆小,他们不会愿意送死,为同伴报仇什么的更是绝无可能。 可是眼前的敌人只有一个。而且多亏这家伙杀掉他们的同伴,分母少了不少。 趁现在袭击这座村庄的话,自己就能取得大量的女人及食物。 「gogbrrg!」 「gorb!goobbgr!」 到头来,欲望似乎还是胜过了恐惧。 哥布林抢着上前,一同袭向他。 「十六……十七!」 用盾牌将拿着短剑扑过来的小鬼砸进泥中。 趁那家伙痛得呻吟的期间,挥剑砍断右边的小鬼喉咙。 雨水及泥巴飞溅,血沫喷出。 他反手持剑,从后脑勺贯穿在污泥中挣扎的哥布林的延髓,横向刨开。 「gorbbgr!?」 「剩下二……」 扔掉剑,迅速用看起来像要跌倒的动作跃向后方。 哥布林的尸体被棍棒击中,化为肉泥。 以同伴的死为诱饵,企图取他性命。拿着棍棒的小鬼忿忿不平地哀叫。 他把手插进泥中,抓住刚才丢掉的小瓶子,扔出去。 「gbbb!?」 惨叫声。 推测是基于脸部被瓶子打中,以及泥巴跑进眼睛的疼痛。 他暂时无视用双手遮住脸,身体后仰的哥布林。 奔向前方,盾牌用力撞上拿着短枪的另一只哥布林。 「gbrrgbog!?」 「还剩,一……!」 论体格、重量差距,凡人〈hume〉更有利。何况他还穿着皮甲。 他将体重施加在双手上,掐断被固定在泥巴里的哥布林的头。 踩烂临死前还在抽搐的那家伙的颅骨,给予最后一击。 从尸体手中抢走短枪,冲向那只总算把脸上的泥巴擦掉的哥布林。 「goroorogbgb!?」 「十、九……!」 看来只是削尖木头捆上石块做成的枪,也足以挖出心脏。 暗红色血液喷出,哥布林双手在空中抓着,最后断气。 他拿枪撑住身体,用能让它刺得更深的姿势靠上去,吐出一口气。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喉咙深处有股血腥味。真想直接倒进泥巴。头好痛,眼皮好重。 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在叫他冷静下来。快喝解毒剂。 小鬼的体液、肮脏的刀刃、雨水、泥巴。细菌会从伤口跑进体内喔。我知道。 他像幽灵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从杂物袋取出小瓶子。 真亏他刚刚没把这东西跟活力药水搞混。可见他靠用手触摸就能分辨的工夫了得。 他焦急地用手指拔出栓子,一口喝光苦涩的药液。 「……呼。」 结束了。 应该结束了。 感觉不到异状。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雨仍在下。太阳没有要升起的迹象。他活着,小鬼死了。 他特地制作、在这种天气也不会熄灭的火把,还在冒烟燃烧。 再也不在平原对付小鬼了。适合那些家伙的地点是洞窟。自己也一样。 「…………唔、啊。」 胃部突然有种被人用力掐住的感觉,他跪倒在地。 啪唰一声,混合内脏、雨水、血液的泥巴溅起。 肺无法顺利吸收空气。他一把抓下铁盔。 两手撑在地上,张开嘴巴。没办法吸气。没办法吐气。 过去的景象如闪光般掠过脑海。姐姐。熊熊燃烧的村庄。被吊起来的尸体。小鬼们。西风。 他吐出灼烧喉咙、从口中溢出的东西。几乎全是胃液。 呕吐了一阵子,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将水袋里的水硬灌进嘴巴。 漱口,吐出来,把水灌进胃部,擦干嘴角。 然后用泥土盖住呕吐物,收拾残局后,慢慢戴回头盔。 他甚至觉得血腥味、汗味、呕吐物的臭味附着在身上。 他转动头部 ── 铁盔的两根角都断了,变得轻盈许多的头部。 尸横遍野。从故意开出来的栅栏缝隙附近,到村子外面,全是尸体。 一只、两只、三只、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十九……十九?」 他歪过头。踩过哥布林的尸体,拔出石枪。 泥水四溅,他快步走回村里。栅栏、河川。水声……水声。 他举起枪。一步、两步、三步。投掷。 在河边企图爬过木桩的小鬼,惨叫着坠落。 「……二十。」 那就是最后的哥布林。 没有人跟他说,这样就结束了。 第8章『战斗结束〈ending phase〉』 院长叫少女无论外面传来什么声音,都绝对不可以开门。 所以即使听见夹带雨声的粗鲁敲门声,她也没有下床。 其他孩子应该也是一样。每隔几秒门就会被敲响,却谁都没有起床。 院长也没有要起来的迹象,看来只有她一个人醒着。 ── 不过,应该可以看看是谁吧。 因此,少女轻轻滑下床。 在大房间里挤成一团的孩子们,全都裹着毯子一动也不动。 因为他们很胆小。少女虽然这么心想,却也找了打扫用的扫帚抓住。 双手紧紧握住扫帚,提心吊胆走在深夜的寺院。 为了避免浪费,寺院的蜡烛很早就吹熄了,现在真的一点光都没有。 礼拜堂鸦雀无声,交易神的雕像也罩上一层影子,显得莫名庄严。 在外面肆虐的暴雨 ── 不对,是狂风的声音很大,听起来像在回荡着。 她有点后悔跑出来,走向门,又是一阵敲门声。 「……是谁 ── ?请问有什么事……?」 隔了一瞬间,无比低沉的声音隔着木门回答: 「工作结束了。来报告。」 少女脸上绽放出笑容,着手开门。 她握住上了油的门闩,「嘿咻!」把它抽出来。 院长叮咛过她「外面传来什么声音都不能开门」,却没有说「谁来都不能开门」。 ── 那就没关系啰! 门闩滑向旁边,寺院的门慢慢敞开。 果然,顶着狂风暴雨站在外头的,是一名男子。 男子的脸孔浮现在黑暗中,是这两天打过好几次照面的冒险者。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腰间的刀鞘挂着一把剑,手上绑着一面圆盾。 硬要说有什么差别,就是头盔的角两边都断了吧。 他一脚踏进礼拜堂,泥水滴滴答答滴到地上。 「你解决掉哥布林了吗!?」 「嗯。」他说。「杀了。」 这直接的说法,令少女表情有点僵住。 一步步走近的他身上,散发出少女从未闻过的异臭。 泥巴跟汗味。其他的是?他对微微动着鼻子的少女说: 「有治疗药或治愈的神迹吗。」 「没有。」少女摇摇头。「院长说神没有授予她神迹。」 那药呢?少女只在故事书里看过治愈药水〈potion〉的存在。 「……是吗。」 听见少女的回答,他似乎深深叹了口气。 少女眼中只看得见黑色的轮廓,不过,他应该很累吧。 ── 毕竟他刚打过一仗。 少女认为这很正常。工作也会累,玩游戏也会累。 「欸,你要不要休息一下?还是要回家?」 「回家?」 因此,这是十分理所当然的问题,她并没有多想些什么。 然而就少女看来,他似乎发自内心感到疑惑。 「……回家。」 他喃喃自语,仿佛这辈子从来没讲过这句话。 回家。回家。回家。像要咀嚼后吞下去般,再念一次。 不久后,铁盔慢慢动了下。 「嗯。」 一副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语气。 「回家。」 「这样呀。」 「有人,」他用一副自己也不相信的语气说道。「在等我。」 少女点头。 她本来打算硬把他拉进来休息,不过…… ── 想回家就回家吧。 对少女而言,这栋寺院就是那样。五年前,她跟连长相都不记得的双亲天人永隔。 不过,他肯定跟自己不一样吧。 「那,呃,谢谢你啰?」 「不会。」 他缓缓转身,推开门走进雨中。 少女对他的背影投以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语。 他摇摇头,用一如往常的冷静语气回应: 「没问题。」 接着,门发出巨大声响关上。 少女「嗯」轻轻点了下头,在昏暗的礼拜堂内小跑步,钻回床上。 当晚,她梦见奇怪的梦。 醒来就会消失的暧昧不明、虚幻的梦。 事实上,少女的确将自己在梦里拿着圣剑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 「嗨,你醒啦。」 那名战士醒过来时,躺在随便铺在石头地上的草席上。 他想坐起来,头部却配合心跳的规律,传来仿佛要炸开的剧痛,动弹不得。 仔细一看,手脚都缠着绷带,从触感判断,额头好像也有。 年轻战士乖乖放弃,躺回草席上。 「这里是?」他开口询问,干燥的喉咙痛得像要裂开一样。「那家伙呢……?」 「地母神的神殿。」 「地母神……」 「走在街上就会看到,你不会不知道吧?」 回答他的,是贴心地坐到他旁边的重战士。 重战士也全身上下都缠着绷带,但他的表情看起来挺放松的。 「他们把礼拜堂当成简易医疗所给我们用。」 战士无力地躺在地上,茫然望向室内。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可见已经天亮了。 伤痕累累、筋疲力竭的冒险者们呻吟着,神官们俐落地四处走动。 一下喂水,一下喂食物,帮动不了的人擦汗,诚心诚意照顾伤患。 年轻战士的伤口,想必也是那些神官帮忙处理的。 否则被那只大蜈蚣咬到,不可能只受这点伤。 站在中央指挥的 ── 是那个铜等级的头目。 看他卸下铠甲的左手臂吊在那边,应该也经历过一番激战。 一切都凭外观判断的自己,到底有多么愚蠢啊。 「哎,能活下来就够幸运啰。我也是,这些家伙也是。」 「……是。」 同队的轻战士、少年斥候〈scout〉、少女巫术师〈druid〉,都用不同的姿势在休息。 不知为何,女骑士靠在重战士身上睡觉,感觉挺重的…… 「那只该死的虫呢?」 「死了。」 简洁有力的回答。 年轻战士躺在地上握紧拳头,重战士耸耸肩说: 「但不是你杀的。」 那之后可辛苦的咧。重战士接着述说的,是冒险者和怪虫展开的死斗。 喉咙被刺穿的食岩怪虫疯狂肆虐。源源不绝的落石。涌出来的黏液怪。 冒险者们一边铲除如海啸般涌上的黏液,英勇奋战。 他们判断既然不可能与本队会合,只能打持久战。 用武器攻击黏液,趁隙袭向食岩怪虫。 过没多久,本队赶来支援后,冒险者便一举反攻 ──「那个爱耍帅的长枪手刺穿了蜈蚣头,然后就结束了。」 「……是吗。」 「人生就是这样吧。」 不晓得他如何理解年轻战士的反应,重战士用力板起脸。 或许是想到了不好的回忆。 「没办法跟想象中一样顺利。」 重战士说道,望向靠在他肩上睡觉的女骑士。 她没有戴着当时戴的铁盔。 年轻战士询问怎么了,重战士笑着摇头,指向融化、锈掉的铁块。 「脸放着就会痊愈,这东西可救不回来。」 他笑着用粗糙的手指戳女骑士的脸颊。 能够以美丽形容的她的脸庞,不悦地皱起眉头,重战士又笑了。 「不过女人的脸万一留下烫伤的疤痕,代价可是很高的……」 这么一想……这顶头盔确实完成了它的任务。 虽说骑士不是世袭制,只要按部就班地当随从修行,就能受封。 就这样以贵族或骑士的身份,当上圣骑士为圣堂或国家效命,也是一个选择。 她之所以成为冒险者,肯定也有相应的理由。 「……我也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大家都一样。」 「……是啊。」 这名重战士是如此,自己肯定也一样。 「不过,最先伤到它的是你。你已经尽力了吧?」 年轻战士沉思片刻后,只应了一声「嗯」,闭上眼睛。 自己已经尽力了。 自己这个头目已经率领好团队了。 第一次遇到那家伙的时候,也设法让大家逃走,只有一个人牺牲。 其他同伴虽然都离开城镇,自己仍然在这里当冒险者。 冲向那只大蜈蚣 ── 食岩怪虫的大颚,使劲刺中它。 应该已经尽力了。 ── 所以,抱歉,原谅我吧。 脑中浮现听起来像借口的话语,对那名已经不在的少女诉说。 接着意识便再度沉入黑暗,仿佛融化在其中。 § 「那个,不好意思,可以立刻帮我拿退烧药草来吗!」 「啊,好的!」 那名侍祭是看不出有没有满十岁的年幼少女。 她当然还没有神官的资格,也称不上圣职者见习生。 满是补丁的朴素法衣长度并不合身,或许是因为她身材娇小。 她卷起神殿发给她的法衣的下摆及袖子,忙碌地在礼拜堂奔跑。 药草种在神殿的药园,是非常重要的侍奉活动的一环。 从固定的柜子中,拿出之前摘下来晒干的药草,再跑回去。 站在脚蹬上踮起脚尖,才好不容易构得到,可是不能抱怨。 「我拿来了!」 「谢谢。这边没问题了,去其他地方帮忙吧。」 「是!」 她将药草交给神官前辈,露出疲惫又坚强的笑容,再度跑出去。 在前辈温柔目光的注视下跑走的少女,跟其他多数神官一样,是孤儿。 五年前的战争接近尾声时,听说她被遗弃在神殿门口。 今年十岁。完全称不上能独当一面,倒是可以帮忙治疗。 「喂,这家伙也麻烦了!」 不过并不会因为这样,就真的叫她处理伤患。 突然被人叫住,流着汗东奔西跑的她惊讶地停下脚步。 一名扛着长枪的美男子冒险者,用肩膀撑着身穿皮甲的冒险者站在那里。 「咦?啊,我、我吗?」 「嗯。抱歉,在你这么忙的时候叫住你。告诉我该让这家伙躺在哪就好。」 长枪手应该也没打算把伤患交给这名年幼的少女治疗。 「请往这边来。」 侍祭点点头,将长枪手带到礼拜堂内。 里面挤满受伤的冒险者,不过长椅跟地上还有可以让人睡的空间。 神官的房间也可以使用。不成问题。 「这个人也,呃,那个,跟蜈蚣战斗过……?」 「不,这家伙是去杀哥布林吧。」 「咦?」 「他倒在城镇入口,我就把他捡回来了。真是,有够碍手碍脚。」 长枪手让他躺到铺在地上的毛毯上,闷闷不乐地说。 仔细一看,那名身穿肮脏皮甲的冒险者,全身沾满暗红色的血液及泥巴。 得帮他擦干净,处理伤口才行 ── 虽然她还没有那个能力。 「那我走啰,交给你啦!」 「啊,好、好的!」 但人家都拜托她了,这也没办法。 侍祭对潇洒离去的长枪手点了好几下头,目送他离开。 ── 对了,听说解决掉蜈蚣怪物的,是用长枪的冒险者…… 是那个人吗? 她感到疑惑,啪哒啪哒地在礼拜堂内小跑步,征求前辈的指示。 「我们这边忙不过来,不是重伤患的话之后再说!」 「呐,替换的绷带在哪里!?」 「听说换绷带容易死……」 「又不是重复利用,是干净的绷带,不会有事啦!」 之后再说。听见忙得焦头烂额的前辈们的回应,侍祭杵在原地。 然而,现在没有时间给她发呆。 「来,绷带给你!拿去洗干净!」 「啊,是、是!」 她接过一堆染上暗红色脏污的绷带。 双手捧着大量绷带赶往洗衣场,瞄了墙边一眼。 是刚才那个坐在地上,低着头瘫在那边的冒险者。 ── 有没有什么是可以为他做的?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 侍祭不知道。再累积多一点经验,大概就会明白。 对十岁的少女来说,是个很难的问题。 插图09 她在洗衣场搓洗脏掉的绷带,双手被水冻得发疼,边洗边想,还是不知道。 绷带一泡进去,水就立刻染成暗红色,感觉换几次水都洗不干净。 换水,搓洗,换水,搓洗,换水,搓洗,换水,搓洗…… 默默工作的期间,侍祭突然发现自己心中有块空白区域。 手持续动着。思绪也依然维持清晰。 不过在意识之中,有块空荡荡的 ── 有一块空白,自己则飘在那里。 ── 是什么呢? 她心不在焉地想,心情却平静得不可思议。 水声感觉离自己很远。肌肤感觉到的水温也是。礼拜堂传来的喧嚣声也是。 感受着一切,却身在与一切隔绝的地方。 天空。 侍祭睁着眼睛,在内心闭上眼;搓着绷带,在内心双手交握。 那是自然浮现的行动,对侍祭来说极其理所当然的行动。 ── 守护,治愈,救赎。 地母神的教诲之根基。最重要的事物。 这些突然与那名倒在墙边的冒险者连结在一起。 ──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这时,侍祭有股被什么东西包覆住,拽上来的错觉。 手中 ── 不晓得是内心的手中,还是现实的手中 ── 发出淡淡光芒。 她幻视到像泡沫般飘起来的光芒,飞向他身边。 「唔、啊……!?」 紧接着,沉重的疲惫感袭来,压在她身上,侍祭忍不住吐出一口气。 感觉类似耳鸣,周围的声音一下子恢复。 侍祭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天地翻了过来,手插进洗衣桶里撑住身体。 混合肥皂与水,以及血腥味的味道,窜入鼻尖。 「呼……呼……呼……咦……?刚、刚才……那是……」 额头不知何时渗出汗水,一滴滴落进水桶。 还没有人发现 ── 神迹发生了。 第9章『冒险与冒险之间〈after session〉』 「喂 ── 柜台小姐,帮我处理这个委托!」 「是 ── !」 冒险者公会今天也相当热闹。 出现一只大型怪物,将其歼灭,并不代表就此结束。 每天她们都得踏上冒险之旅,跟文件山战斗。 在街上闹事的盗贼、占领要塞的邪恶魔法师、盯上大人物的女儿的吸血鬼。 听说半人马的部族〈tribe〉还要攻过来,虽然只是传闻。 再加上剿灭哥布林。 已经称不上新人的柜台小姐,像只陀螺鼠般跑来跑去,卖力工作。 接待委托人,承接委托,整理成文件后贴到布告栏上,为来接委托的冒险者服务。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吃完午餐又得工作。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头都快晕了。 即使如此,她仍然面带笑容的原因,是那些抽空拟好的文件。 「那是什么?」 「呵呵呵,这个是……!」 疑似对此产生兴趣的同事,叼着三明治从旁边探出头。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拎起文件,摊开来给她看,她眨了眨眼。 「升级审查的申请书?」 「对呀!」 「噢,之前的食岩怪虫委托也派了不少白瓷级出去呢。」 冒险者等级是根据实绩、过去的报酬金额、对周边地区的贡献度、人格等项目审查。 驱除占领一座矿山的怪物,影响相当大。 只要人格没有太大的问题,照理说都可以顺利升级。 同事却「嗯?」不解地歪过头。 「欸,我记得这个人不是没参加那个任务吗?」 「啊,是的。这个人没有参加。」 柜台小姐晃着辫子,点头表示肯定。 她却骄傲地拿起他的冒险记录单秀出来。 「可是,他很努力喔,一个人,非常努力。」 「哦……」 同事把三明治塞进口中,兴味盎然地望向那张记录单。 技术,嗯,标准或低于标准。 至于完成的冒险,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 这么说来,难怪最近哥布林的委托不太会剩下。 「这就是所谓的积沙成塔吗。」 同事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喃喃自语,用很有至高神神官气势的锐利目光,盯着柜台小姐。 「你没动手脚吧?」 「怎么可能!」 「那就好。」 同事说着「很好很好」,挺起胸膛高高在上地点头,柜台小姐只能苦笑。 她将手上的面包屑拍掉,对柜台小姐眨了下眼。 「嗯,没什么不好的呀。谁都会有一两个想为他打气的冒险者。」 「……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吧?」 「时间和场合不同,说的话也会不一样啰。」 「什么嘛。」 两人轻笑出声。 休息时间也快结束了。之后又得开始工作。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要升级的冒险者,想必她暂时得忙于处理文件。 「反正会工作到很晚,今晚要不要一起喝杯酒?」 「不错呀。没累倒的话。」 「那就这么决定啰,没累倒的话。」 柜台小姐笑着点头,转身面向自己的桌子。 同事正准备离开,又探头凑过来。 「欸,那个人最近是不是被取了个绰号?」 「噢。」柜台小姐点头,脸上浮现笑容,仿佛在炫耀自己的事。 「其实呀,他 ── 」 § 「对了,最近好像有个怪人出没。」 「那个打扮很奇怪的家伙吧。」 「铠甲和头盔看起来超廉价。」 「是不是开口闭口就是哥布林?每次来公会我都会看见他。」 「既然是白瓷级,只接剿灭哥布林的委托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在习惯前为止就是这样啰。」 「哥布林超难搞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有那么辛苦吗?那可是哥布林耶。」 「然后呢?那家伙怎样了?」 「没有啦,听说他已经升上黑曜等级。」 「哦,那他也有参加那个食岩怪虫任务啰?」 「他只有接哥布林。」 「数量一多,也会累积成经验分数的意思。」 「毕竟是单独行动〈solo〉嘛。」 「好像有人邀他参加其他冒险,不过都被拒绝了。」 「他只杀哥布林吧?」 「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吗。」 「那他就不是邪龙杀手,而是 ── 」 § 他没有立刻意识到那是在叫自己。 在公会报告完,正好踏出室外时。 街上吵闹、热闹的声音。初夏的暖意及阳光。 他将这些涌进铁盔的声音驱散,慢慢回头。 「我吗。」 「除了你还会有谁。」 站在那里的,是年轻战士。 他想了一下这人是谁,想起来后静静点头。 「……是吗。」 「你的伤没事了?听说你被哥布林搞得很惨。」 「嗯。」他点头。「没问题。」 令人惊讶。 精疲力竭、身负重伤,长时间在雨中行动,最后耗尽力气。 不知道是谁把他送到神殿,也不知道是谁为他治疗。 不过,全身的伤奇迹似的痊愈,连体力都彻底恢复。 本来起码得休养几天。 「我也是。哎,我们都是靠身体吃饭的,没事最好。」 年轻战士拍拍他的肩膀,他思考片刻,缓缓歪过铁盔。 「冒险吗。」 「嗯。」年轻战士用手指抹了下人中,笑道。「去下水道除老鼠。」 「是吗。」 「虽然伙伴都不在了,我打算先从能一个人解决〈solo〉的委托开始做起。」 年轻战士动作虽然还有点僵硬,耸肩的态度倒挺自然的。 他隐约想起年轻战士失去伙伴,在酒场失魂落魄的模样。 「……是吗。」 看到他点头,年轻战士露出仿佛看见什么耀眼事物的表情。 然后用拳头敲了下肮脏皮甲的胸甲。 「有什么事记得叫上我。」 「唔……」 「毕竟我们同一天成为冒险者。」 他沉默片刻,点头回答「知道了」,声音僵硬又低沉。 「就这么办。」 「嗯。」 大概是听见他的回应很高兴吧,年轻战士露出神清气爽的笑容。 「那你呢?又要去杀哥布林?」 「不。」 他慢慢摇头。 「要回家。」 他正准备迈步而出,忽然停下脚步。 「你刚说的那是什么?」 「嗯?」年轻战士面露疑惑,接着意识到原来他不知道。「你的绰号啊。」 「绰号?」 没错。年轻战士得意地笑了。你的绰号。 「哥布林杀手〈专杀小鬼之人〉。」 § 「唔、唔……」 她在房间对水桶里的水不停沉吟。 三番两次用手中的剪刀对准映在水面上的刘海 ── 然而。 ──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剪……! 之前她都不怎么在乎发型,随手乱剪,现在遭报应了。 早知如此,平常剪头发就该更仔细一点。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 干脆请人帮忙剪好了,可是这也有点不好意思。 ── 因为,那个,嗯。 剪头发的理由。 若是当时请他们担任护卫的女魔法师,或许不会笑她。 ── 但这又不适合拜托冒险者。 两人关系并没有好到能称之为朋友,请他们担任护卫也是有花钱的。 她用手指抓住刘海,剪刀凑过去又移开,这样剪也不对,那样剪也不好,烦恼了一阵子。 「啊 ── 讨厌……!」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牧牛妹做好觉悟,剪刀对准刘海。 喀嚓。 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声响起,刘海从眼前掉落。 她放下剪刀,战战兢兢地以水面当镜子…… 「嗯……?」 看不出剪得好不好。 ── 不过,不再修一下绝对会很惨。 都有个起头了,非得要做到最后才停得下来。 这个想法闪过脑海,牧牛妹微微苦笑。 他一定也是这样。 「……好!」 牧牛妹用力拍了下脸颊。 然后再度拿起剪刀,大胆剪掉头发。 掉到地上的头发越多,头的重量就越轻,视野也越来越清晰。 ── 为什么一直放着它不管呢? 讲出来说不定挺好笑的。到目前为止,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头发长度。 如今她意识到了,所以能像现在这样,减轻一些负担。她心想,这样就好。 「差不多……了吧?」 她用手梳顺头发,整理刘海,看着映照在水面的脸自言自语。 ── 应该,不会很奇怪吧。 也许该多练习几次。等头发留长再来挑战吧。 她边想边收拾剪刀跟水桶,拿扫把将剪下来的头发扫在一起。 女性的头发是贵重物品,可以用来做假发或绳子,以及驱魔用。 「……护身符吗。」 要不要给他? ── 不不不,太难为情了。 而且这实在有点,对不对?牧牛妹一个人在那边挥手否定,用油纸包住头发。 「唔、唔……」 可是,头发交给素未谋面的人也有点难为情。怎样比较好? 在她来回踱步之际 ──「哇!?」 外面传来最近听习惯的大剌剌脚步声。 牧牛妹急忙把头发扔进柜子,频频用手梳头,走向门口。 说些什么吧 ── 不对,该说什么呢。 大吵一架后隔了好几年才见面,擅自为他做了许多事,然后。 连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都还没决定,要她说什么才好 ──「啊。」 这时,已经来不及了。 门锁发出喀嚓一声,大门吱呀吱呀地敞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段期间被他穿得有点破、沾满泥巴的靴子。 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腰间配着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盾。 是他。 他维持开门的姿势杵在那里,默默看着她。 「……头发。」 「啊,嗯。」 牧牛妹不知为何静不下心,站在原地,扭扭捏捏地用手指玩刘海。 「剪短了。」 「是吗。」他点了下头,隔了几秒钟的沉默后说道:「……是吗。」 这个回应很有他的味道,但牧牛妹想听的绝对不是这么短的感想。 她微微噘起嘴,表现出浮现在心中的郁闷心情。 「……就这样?」 「什么意思。」 「还有其他的吧。例如很适合你,或是很可爱之类的。」 ── 哎,不过。 就算他真的这样夸她,她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他似乎也一样,隔了一阵子,慢慢左右摇晃铁盔。 「……我不是很懂。」 「这样呀。」 牧牛妹笑道「没办法」。 然后转身晃着走向饭厅。 没错,没办法。无可奈何。 「……不坏……我是,这么想的。」 极为低沉、平淡、无机质的声音。 牧牛妹反射性停下脚步。 揉乱那头剪好的头发,深深吐出一口气。 然后背对他,简短地回答: 「……是吗。」 「是啊。」 这样就够了。他平淡的话语,就足够让她采取行动。 走进饭厅的牧牛妹原地转了一圈。 插图10 「欸。」 她双手撑在饭厅桌子上,探出身子微笑。 「我做饭给你吃吧。」 「……」 「炖浓汤。你应该吃吧?」 心情不如语气轻松。 完全预料不到他会怎么回答。 铁盔动都不动,没有说话。 他的脸被面罩挡住,看不出表情。在生气吗?没在生气吗? 牧牛妹偷偷吞了口口水,以免他发现。 握紧撑在桌上的手。 外面传来牛叫声。 接着是舅舅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还没回答。 还没。 「……嗯。」 「好!」 铁盔点头的瞬间,牧牛妹忍不住双手握拳。 紧张缓解,反映到脸颊上。有种僵硬的什么东西融解掉了的感觉。 「那我马上去做。」 她拿起很久没穿的围裙。上次穿应该是小时候 ── 五年前吧。 那个人教她的食谱也还大概记得。能顺利做出来吗?早知道就练习一下。 ── 算了。 之后有的是时间。 一切都是。全部,一件一件来。 家里打扫好了,东西整理好了,也去洗个衣服吧。还要帮忙更多牧场的工作。 料理也是,多下几次厨就行。然后让他品尝。 「啊,对了。」 忘记一件重要的事。 她从厨房探出头。 饭厅里,他正用僵硬的动作坐到椅子上。 她深深吸气,开口说道。 先从这句话开始。 「欢迎回家!」 终章「于是冒险者站到了棋盘上〈character making〉」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依然黯淡无光的黑暗中,诸神今天也在玩掷骰子游戏。 触手蠢蠢欲动,玩得乐不可支的,是「丰穰」之神。 诸神迅速扩张「混沌」势力,创造出可怕的迷宫。 棋盘上的冒险者却努力与之对抗,令诸神为这游戏深深着迷。 诸神欢喜地掷骰,说着「呵呵呵呵看我击退你们」。 常有人说,所谓的神,是将棋盘上的人当成玩具的存在。 可是,如何才能从「宿命」及「偶然」手中逃出? 只有骰子知晓一切,区区玩具是做不到的。 诸神怀着发自真心的爱情,今天也认真持续掷出骰子。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在对面掷骰的,应该是「幻想」与「真实」吧。 看来他们正在创造新的冒险者。 不论多么优秀、恐怖的迷宫,没有冒险者就是个空空如也的房间。 当然也要有又强又可怕的怪物,才有地方给冒险者发挥。 两位神明掷骰的结果,创造出的冒险者似乎是战士。 凡人〈hume〉,战士,男。体力和技术都普普通通,出身及经验也平凡无奇。 初期资金也没有多少。不会到没用的地步,就是平凡。 然而这跟那是两码子事。无论是怎样的冒险者,对神明来说都很重要。 「幻想」与「真实」讨论起被放到棋盘上的他,会展开什么样的冒险。 总之一开始先让他去剿灭哥布林吧。这是基本中的基本。 偶尔会有神明一边说着这才是冒险者的真实,只让他们清除下水道的污泥。这样可不行。 随后开始制作下一位冒险者。 蜥蜴人〈lizardman〉僧侣?矿人〈dwarf〉魔法师好像也挺有趣。 森人〈elf〉弓手也是一定要有的……哎呀骰得真不错。她成了上森人〈high elf〉。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诸神今天也在掷骰。愉快的时间。 冒险者踏入险境,为了拯救世界不停奋战。 不久后,其他神明也聚集到「幻想」、「真实」,以及「丰穰」旁边。 要赢啊,上啊,快上。站起来,射击,砍下去。啊啊,吵死了。 诸神为冒险者的致命一击欢呼,为转得特别用力的骰子哀号。 因此,每位神明都没有发现。 那名战士做了什么。 全世界的人,包含他自己,都还不知道。 知道的 ── 肯定只有「宿命」及「偶然」的骰子。 这本轻小说真厉害!2017 受赏纪念特别短篇 关于这个种族(人类)擅长的是投掷能力这件事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92129 「进入哥布林的巢穴,会遇到什么不是很明显吗」 尽早习惯吧。他对著呕吐的女神官,简短的说著。 完成几次哥布林退治之后,在被火之秘药炸毁的山洞附近的河边。 女神官擦拭著嘴边,用手指拂去眼角流出的眼泪,红著眼点点头。 她的身旁,有个犹如死人般,盯著天空看的村姑。发生了什么,无须多言。 「那,那个」女神官用沙哑的声音说著「想要帮她清洗身体」 「无妨」意外地,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去巡视一下」 -哈。 将脱去的神官衣折好放在岸边,只穿著贴身衣物的女神官不禁叹了口气。 自己就只是的包袱,除了《圣光》以外完全帮不上忙。 支撑著村姑的身体,浸在河水中,将秽物拭去。 「……对不起」 更快的话-要是我能战斗的话,一分也好、一秒也好,就能尽快赶来了。 想起他在不同战场上,不断替换挥舞的许多武器。 剑、短剑、枪、斧、棍棒、杖……什么都可以。要是能战斗的话,就能更快-…… 村姑用柔软的布擦拭著村姑的身体,女神官咬紧了嘴唇。 不经意地,唦唦唦,灌木丛摇晃的声响。 「哥布林杀手先生……?」 因为他一点都不体贴,说不定是来查看情况的。 她不禁嘟起嘴,但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声音的方向,在对岸……!? 「groorob!!」 骚动停止了,站在河边斜坡上的是,散发著邪恶欲望的丑恶怪物。 「哥布林……!?」 女神官无意识的遮掩胸口,一边背上村姑,一边靠近没遮蔽的河岸,想拿取放在那边的锡杖。 牙齿不断地颤抖,舌头正痉挛著,喉咙不断地吐著气。无法发出声音。 「gorbbrg!?」 瞬间,咚,随著如同殴打般的沉重声响,小鬼的头盖骨凹陷了。 是石头。是这附近捡都捡不完的小石头,打进了那个的额头。 由于半边的眼球飞了出去,两手不断地在空中挥舞,体态崩解了。 「啊!?」 女神官不禁发出悲鸣,远离那具从斜坡上滚落到河里的尸体。 尸体载浮载沉的漂著,闪著油光的血散布在水面上。 女神官抬起头,在这一侧河岸边的树林中,有个站立的铠甲身影。 其手上,垂挂著完全不像武器的皮绳。 「是巡逻兵」 「!?」 低沉的声音,让女神官将只穿著贴身衣物的身体沉入水中。脸上一片通红。 而且就算周围没有认识的人,也不能继续将村姑的身体暴露在外。 「之前从巢穴出来的个体吧。偶尔会有这种事」(译:在哥杀他们去清理山洞里的哥布林之前,有个体先出去巡逻) 该道谢呢,还是要抱怨。(女神官视角) 「我继续巡视。自己注意一点」 无视张著嘴的女神官,哥布林杀手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抱著村姑的身体,压著女神官那单薄的胸部中,狂跳不已的心脏。 还活著。还没死。得救了。哥布林。完全不知道这边的心情。那个人。 女神官暼向了哥布林杀手之前站的岸边。 能到达河的对岸,速度也快,正确的投出的话,那样的小石头也能拿来战斗。 -果然,那个武器(投石索)很厉害。 她开始练习投石索,是在这之后的事了。 第1章『过去的青春 现在的灰烬』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足以致命的锐利暴风雪迎面袭来,年轻女主教咬紧下唇,忍住不尖叫出声。 自恶魔栖息的异界第九层招来的寒气,瞬间令迷宫内的墓室化为冰室。 蓝黑色肌肤的最高等恶魔〈g r e a t e r d e m o n〉,是从该领域现身的存在。 拥有足以覆盖整座墓室的巨大身躯,以及庞大魔力的魔神,共有两只。 正因她的双眼被眼带遮住,才能深刻体会到魔神的存在感。 女主教冷得牙齿打颤,将力气集中在快要站不稳的双腿上。 「喝、啊!」 「ouurggrerrr!?」 天秤剑随着可爱的呐喊声划过空中,系在链子上的天秤嗡嗡作响。 混在暴风雪中逼近她的夜鬼,头盖骨被一击击碎,当场丧命。 虽说是高阶的亡者,脑袋在进化成拥有自我意识的吸血鬼前被砸烂,依旧逃不过灭亡的命运。 女主教甩掉天秤剑上的脑浆与头骨,摆好架势,女战士转头看着她。 「抱歉,不小心漏掉一只!」 「没关系!」 女主教一面回答,一面迅速观察同伴。这种程度的杂兵不算什么。 女战士正准备贯穿与她交战的黑衣人——忍者的心脏。 和巨大、丑陋的恶魔对峙的,是装备板金铠的头目剑士。托他的福,这边很安全。 手持来自东方的纤细弯刀的悠然背影,一如往常。 在旁蹲低身子、伺机而动的半森人斥候〈h a l f e l f s c o u t〉神情紧绷,却面带笑容。 自己身边的则是虫人僧侣。沉默寡言的他冷静地戒备着。 另一侧是正在观察施术时机的女魔法师—— 他们都因为冰雹及霰承受了伤害〈damage〉,得先处理这个。 「『执剑之君啊,给予看见所应看见之物、道出所应道出之言者守护的加护』!」 光之御印以女主教举起的天秤剑为中心显现。 那是强大的「圣壁〈protecion〉」,可惜只有寒气无法抵御。 有如冬季雪山的寒意深深切裂、勒紧冒险者们的身体。 「现在就帮各位治疗——……!」 「不,请先封住对手的法术!再来一次就危险了!」 单手拿着短杖,环视战场的女魔法师冷得脸色发青、颤抖不已,努力提高音量。 真不晓得他们至今以来,被女魔法师正确的指示救了几次。 「是!」 女主教举起天秤剑,旁边的虫人僧侣结起法印。 「要一起上啰!即使是恶魔,只要封住法术理应就会弱化!」 「麻烦您了!」 整支队伍中经验最为丰富的他,从两人相识的那一刻起,就是女主教的师父。 冰雪带来的疼痛、面对强敌的紧张感,都在女主教心中慢慢融化。 献给天上众神的祈祷高声斩裂暴雪,响彻四周。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为我等消去旅途中的声音』!」 「『愿缄默之光照亮汝等〈l i g h t t o r e m a i n s i l e n t〉』!」 ——「『沉默〈s i l e n c e〉」。 不可视的威力充斥墓室,恶魔们丑陋的面容浮现奸笑。 冒险者总是这样。以为封住法术就能拿自己有办法。 然而恶魔如同其名,乃魔性之物、与魔法亲近之物。 半吊子的小手段,不可能封印得住他们的法术。 恶魔的喜悦就是粉碎冒险者胸怀的希望,蹂躏他们。 对他们来说,有言语者的绝望比什么都还要美味。 那么,再让他们尝尝暴风雪的滋味吧。 男人们就算活下来也是半死不活,只能任他们宰割。 两个女术者可能会死,不过女战士大概撑得住。 不,死了也无妨,女人的肉用途要多少有多少—— 「——————!?」 他们张开大嘴,终于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法术被封印住了!?被区区虫子和凡人〈h u m e〉小丫头!? 「好!得手啦!」 蓄势待发的斥候眼看恶魔们困惑不已,立刻拿着短剑窜过他们脚边。 斥候从恶魔脚边擦身而过的下一刻,鲜血喷出,两具巨躯倒向一旁。 脚筋被砍断了——恶魔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 「太慢、了!」 长枪从虚空中刺出,是女战士的致命一击〈c r i t i c a l h i t〉。 被枪尖贯穿的心脏,喷出蓝黑色血液。 「——!?——————!?」 「啊哈哈。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喔?」 女战士轻笑出声,跃向后方,身上没有沾到任何一滴血。还剩一只。 头目剑士迅速握着纤细的弯刀,拉近距离。 咻。他压低身子踏出一步,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拔刀,由下往上一砍。 随后马上将另一手贴上刀柄,反转刀刃,挥下第二刀。 恶魔的手臂飞向空中。接着是第二只手。 只要瞄准目标轻轻一划,那把弯刀不论肉或骨头都砍得断。 「——————!?」 高等恶魔身上喷出蓝黑色血液,张开嘴,喉咙颤抖着,疯狂挣扎。 被「沉默」封住的声音,本来是任何人都听不见的。 但恶魔的嗓音确实传到了女主教耳中。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声响。 「他打算呼唤同伴!」 女主教察觉到恶魔的意图,大声警告伙伴。虫人僧侣的下巴喀喀作响。 「如何?反正要收拾掉,等数量多点再一次解决吗?我都可以!」 用短剑牵制敌人的半森人斥候率先回应: 「多起来会很麻烦哩,最好快点干掉他们!」 就这么做。头目下达简短的指示,决定整支团队的作战方针。 「配合我!」 「是!」 女魔法师挥下短杖,女主教跟着举起天秤剑。头目应了一声后,空手结起法印。 「『温图斯〈风〉』!」 「『流明〈光〉』!」 ——『利贝罗〈解放〉』! 下个瞬间,与疾风同时解放的光与热笼罩墓室。 狂舞的冰雪逐渐消融,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散发蒸气。 面对操纵万物根源之力的禁术,除了最高阶的龙以外,没有任何事物能维持形体。 暴露在致命的热风下,恶魔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就碎成碎片,化为灰烬消失。 一阵风吹过,那里已经不存在任何生命,唯有火热的余温。 剩下的只有宝箱。冒险者面面相觑,松了口气。 头目剑士甩掉弯刀上的血,擦干净刀刃,慰劳队友们。 「哎,高等恶魔差不多就这种程度啰。」 「只要封住法术,就只是数量多罢了。」 半森人斥候快步走向宝箱,女战士看着他笑出声来。 迷宫的敌人,并不会因为墓室的怪物被打倒就全部消失。 身为头目的战士会继续警戒,也是理所当然。就算结束了一场战斗,也绝对不能放松。 「我们走到哪了?我想看地图。」 「啊,是。我画到一半……请稍等一下。」 女魔法师突然向在想事情的女主教搭话,她急忙搜起行囊。 女主教拿出用数张羊皮纸绘制的地图,上头画着大小相同的格子。 她用笔将格子连在一起,加上新的墓室。 因为拥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她很喜欢画这类型的东西。 虽然技术还没好到能让她挺起小小的胸部,自豪地说这是自己的专长。 「直向两间,横向两间……」 「也许有暗门,之后找找。」 「嗯,得准备圣光〈holy light〉才行……」 虫人僧侣点点头,女主教将地图交给从旁边探出头的女魔法师。 「给你,我想已经到第九层中段了。」 「谢谢。」 女魔法师笑着接过,走向头目。 头目剑士正在检查弯刀刀刃、目钉、铠甲的状态。 见女魔法师秀出地图,宛如一个炫耀玩具的孩子,他轻声叹息。 女魔法师闹脾气般说着「我年纪比你大耶!?」,女主教为此扬起嘴角。 高等恶魔果然还是不容小觑。 一切只因为来到迷宫第九层的他们,是精通掠夺与杀戮〈h a c k a n d s l a s h〉的强者。 「话说回来——」 女主教没有放松戒备,将注意力转移到墓室的四面八方。 接着从尚未发育的胸部轻轻吁出一口气。 「幸好不是哥布林……」 谁都听不见的呢喃声,就这样融入昏暗的迷宫深处,消失不见。 第2章『啮切丸,前往南海』 「哇、噗……!?」 水花溅起,把站在船上的女神官喷得满身湿。 带着盐味的水流进眼睛,她死命抓着船舷,以免被浪卷走。 连船舷都被海水溅湿,滑溜溜的,她才刚心想「啊」,手指便滑了开来。 女神官的脚底从甲板上滑开,飘到空中。在她即将落海的瞬间—— 「还好吗。」 「啊,嗯……」 坚固又粗糙的皮护手握住她的小手,力道大得足以令她感觉疼痛。 「有穿炼甲吧。」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男人用细心整备过的鞋子踩在甲板上,牢牢撑住她。 「掉下去会溺死。踩稳。」 「……是。」 女神官频频点头,回应哥布林杀手。 她被哥布林杀手一把拉起,重新握好绑在船舷上的绳索。 他们遭遇了暴风雨。 乌云笼罩灰蒙蒙的天空,雨水化为石块砸在脸上,风割过肌肤,海面浪涛汹涌。 在这样子的狂风暴雨中,女神官将蠢蠢欲动的巨大影子看在眼里。 「mmuuuuuanndddaaaaa!」 扭动着身躯露出利牙的,是以幽深海底的黄金为鳞的大海蛇〈sea serpent〉。 企图扰乱海中秩序的混沌势力——不祈祷者〈n o n - p r a y e r〉! 「喂,欧尔克博格!这要怎么办啦!?」 倾斜不稳的甲板,对上森人〈h i g h e l f〉而言与身在随风摇晃的树上无异。 妖精弓手〈e l f〉以凡人〈h u m e〉无法企及的敏捷轻盈动作跳来跳去,射出箭矢。 闪过水花,跳到空中,弯曲身体射出三支箭。 树芽箭头做的箭各自在空中描绘出魔法般的轨迹,袭向大海蛇。 可惜,三支箭都因为覆盖在鳞片上的黏液滑开。 无法伤及敌人分毫,令妖精弓手气得咬牙切齿。 「骰出来的数字有够烂……!我要不要也买铁箭来用?」 「你身为森人的矜持到哪去了!?废话少说,给我多射几箭,分散它的注意力!」 「我知道!你才该想办法做些什么吧!」 「闭嘴!我正在想!」 妖精弓手晃着长耳怒吼回去,稍远处的矿人〈d w a r f〉道士也抓着船舷。 他身为施法者,种族却是矿人〈d w a r f〉,然而在这个状况下,连身强体健的他都无计可施。 「石弹」和「恐惧」也不知道能对那只大海蛇造成多少伤害…… 不如说,光是要让装满触媒的行囊不掉下去,就得耗尽心神。 「呣。」 哥布林杀手将脚边的鱼叉踢给蜥蜴僧侣〈l i z a r d m a n〉,自己也拿起一根扔出去。 以超出一般投掷水准破空飞去的鱼叉,刺进大海蛇的外皮。 看来覆盖在体表鳞片上的黏液虽然能弹开箭矢,防御力却不怎么样。 他隔着铁盔看着肮脏的黄色体液喷出,与水花一同混入海中。 但大海蛇也不是简单角色。不可能因为这点伤而丧命。 「muuuuunnnd!」 它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大嘴用力咬住船首。 木头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碎裂,一行人搭乘的小船迅速被拖向大海。 一旦掉进浪涛汹涌的海中,就再也回不到陆地。会成为亡者的同伴。 「哇、唔、啊……!」 女神官被巨浪与剧烈摇晃的船晃得头晕目眩,努力思考自己能做到的事。 她能做到的只有一件事。除了祈祷再无其他。 既然如此——女神官咬紧下唇,一口气从摇摇晃晃的甲板上站起来。 她在难以站稳的甲板上静下心,仿佛在寻求依靠般举起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是神迹。 神圣的力场静静显现,将大海蛇从船身上弹开。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的手指,伸到了海上。 「趁、现在!」 「喔喔!渡河的海龙〈mosasaurus〉啊,恳请明鉴!」 蜥蜴僧侣立刻将他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用尾巴支撑身体,脚上的爪子抓住甲板,肩膀的肌肉隆起,掷出鱼叉。 没有哥布林杀手那般的技术,纯粹是凭蛮力使出的一击。 可畏的龙之末裔,肌肉发达的蜥蜴人〈l i z a r d m a n〉的蛮力。 鱼叉命中又粗又长的身体,刺得比刚才那一击更深,撕裂大海蛇的肉。 「muannddaaada!?!?」 大海蛇惨叫着扭动身躯。 它再度沉入海中,尾巴拍打海面掀起大浪,袭向一行人。 「讨厌!」 妖精弓手如同一只被雨淋湿的狗,摇头把水甩掉。 绝对不容大意,也没那种心思,但眼下好不容易有时间喘息片刻。不能浪费。 更重要的是,海水毫不留情地从被咬碎的船首灌入。 船晃得很厉害,唯有处理掉大海蛇才可能得救。 「没事吧?」 哥布林杀手询问对面的女神官与矿人道士。 「没、事。我还抓得住……!」 「只是这样下去,船迟早会沉啊!」 「我呢!?」 他无视抗议自己没被关心的妖精弓手,咕哝道: 「怎么看?」 「哈哈哈,时间所剩无几呐。」 回答他的蜥蜴僧侣泰然自若,转了转眼珠子,仿佛在享受这个状况。 「然而,蚂蚁只消多咬几下,也足以形成致命一击〈c r i t i c a l h i t〉。」 「叫什么来着,那——」 「大海蛇。」 「对。」哥布林杀手点了下头。「那是鱼?是蛇?」 「要说是贫僧的亲戚,很遗憾……」 蜥蜴僧侣用尾巴缠着船桅,撑住身体,转头瞪向船首。 海水仍持续从被咬得不留原形的船首灌入,不过。 「……咬痕未带毒液。若是如此,那家伙只有外型与蛇相似罢了。是鱼吧。」 「那么,武器达不到的效果就靠法术解决吧。」 哥布林杀手瞬间拟定计划,在倾向一边的甲板上飞奔而出。 他一只手扶着湿掉的木板,以免摔倒,滑到女神官与矿人道士身旁。 他抓紧绳子,矿人道士撑住他的身体,被他由下往上注视的女神官连忙压住衣服下摆。 「法术和神迹剩几次。」 「我根本没机会出场,剩得可多咧。」 「我也……还能用一、两次。」 「好。」哥布林杀手点头。「等那家伙下次出来就动手。」 哥布林杀手迅速说明作战计划,女神官没有意见。 「交给我吧!」 见她弄得满身湿却坚定回应,矿人道士也笑了。 「她都这么说了,我不争气点回句『包在我身上』怎行呢。」 「拜托了。」 被晾在一旁的妖精弓手对哥布林杀手大喊: 「那我呢——!?」 「射响箭。引出那家伙。」 妖精弓手嘴上虽然在抱怨「真是的」,还是乖乖听从哥布林杀手简短的指示。 她跑过蜥蜴僧侣旁边,轻快地冲上船桅,把绳索缠在手上,维持姿势。 然后从箭桶里抽出箭,咬住箭头,在树芽上咬出缺口。 她将那支箭架在蛛丝弓弦上,射向天际,划破风雨的笛声响彻四方。 「那家伙一出现就扔鱼叉。」 专心倾听箭矢破空声的蜥蜴僧侣,愉悦地回答哥布林杀手: 「明白,明白。所谓战事就该如此。」 不出所料,大海蛇被引出来了。 它大概是想刺破船底吧,黑影从船的正下方浮现,头部自海面露出。 「啊……可、恶……!」 巨浪晃得女神官差点飞出甲板,她压着帽子,趴在地上。 不过,她的另一只手绝对不会放开锡杖,瞪着金色的大海蛇呐喊: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第二次的神迹。 女神官在暴风雨中举起的锡杖,绽放如同太阳的耀眼白光。 大海蛇承受不住海底看不见的光芒,放声惨叫。 「咿啊啊!终究不过是鳗鱼的同类……!」 蜥蜴僧侣的鱼叉紧接着袭来。 噗咻一声,大海蛇的侧腹喷出鲜血。 「上!」 「来啰!」 哥布林杀手下达指示。矿人道士立即应声。 他从装触媒的行囊里取出白粉,撒向大海蛇。 粉末一碰到水便冒出白色泡沫——无疑是肥皂粉。 「『跳舞吧跳舞吧,水精〈nymph〉和风精〈sy l p h〉,小心别在陆与海的境界摔跤了』!」 下一刻,异变发生。 试图再度潜入水中的大海蛇,头部仿佛撞到地面似的被水面弹开。 不仅如此,海中又粗又长的身躯一口气浮了出来。 「muaaannada!?!?」 大海蛇嘴部一开一合,身体砸向水面挣扎着,看似喘不过气。 用鳃呼吸的生物中了水步〈water walk〉,最终只能窒息而亡。 「哇……」 妖精弓手忍不住仰望天空,哥布林杀手却毫不迟疑地下令: 「快死了。它想靠近就射箭。瞄准眼睛。」 「好好好。」 妖精弓手叹着气,拉弓瞄准在海上挣扎的大海蛇。 看它这么痛苦,让它继续活下去反而是残酷之举吧。 森人并不具备会嘲笑它「明明不可能得救,还在那抵抗」的残忍心灵。 她拉紧弓弦一射,精准射中眼窝,伤及更深处的脑部。 这一箭成了致命一击。 大海蛇终于倒下,法术的效果也消失了,与白色泡沫一同沉入海底。 没有人阻止,剩下的泡沫也被浪冲得一干二净。 「如何?」 不久后,哥布林杀手应该是判断大海蛇死了,开口说道。 「没用火,没用水,也没用爆炸。」 「啊——唔……」 妖精弓手收起愁眉苦脸的表情,低声沉吟。 这算正常的冒险吗?不过他没用炸药没用水攻也没搞到洞穴崩塌。确实没有。可是—— 一对长耳上下颤抖,妖精弓手搔搔湿掉的头发。 「六——」她发出紧绷的声音。「六十分。」 「是吗。」他点头。「……是吗。」 「……怎么,不满意?」 「没有。」 哥布林杀手慢慢摇头。 「如果哥布林也能处理得这么轻松就好了。」 一如往常的对话,令女神官轻笑出来。 本来还在担心该怎么办,总之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女神官卷起衣服下摆,露出双腿,用力拧干。 ——我会觉得大海蛇比哥布林更好应付,是不是被他传染了呢。 无论如何,冒险一帆风顺是件好事。大家都活着。委托也顺利达成。 女神官将迷惘的心情压抑在平坦的胸部中,轻轻点了下头。 「好了,得赶快把船修好。虽然这里离陆地不远,小心大家都得游泳回去唷?」 「那是矿人的工作。」 「你也给我来帮忙。铁砧没附浮袋,会沉到海底喔?」 「呣叽——!」 妖精弓手气得竖起长耳,矿人道士无视她,张开收拢的船帆。 他舔了下手指,把指尖沾湿感受风的流动,捕捉其末端。 「『风的少女〈s y l p 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船只的幸运』。」 顺风扬起船帆,女神官压住被海风吹拂的头发。 暴风雨在不知不觉间平息,天空转为湛蓝,海上吹着平稳的风。 时节进入秋季。 女神官松了口气。 真让人捏把冷汗,虽说数小时前提议要接下这件委托的,就是她自己…… § 「哥布林吗?」 「才不是咧!你这是歧视!」 一目了然的鱼脸女〈innsmouth〉焦躁地挥着鳍。 尖锐的说话声中掺杂气泡破掉般的呼吸声,在积水的洞窟中回荡。 「再说,凡人叫我们半鱼人也太过分了吧!一半的鱼是怎样啊!」 我们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完美了!面对这位怒吼的女性,男子点了下头。 装备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的男子。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鳃人〈gillman〉为何被叫做印斯茅斯。 有人推测是从深潜者〈d e e p o n e〉演变而来,但没有确切证据。 不如说,他根本没有兴趣。因为他们不是哥布林。 「……我听说渔场遭到海哥布林袭击。」 「你这是歧视!」 「是吗。」 鱼脸人们从洞窟最深处的海水池里一个个探出头。 又大又圆的眼睛不带感情,嘴巴不停开合的模样只能以可怕形容。 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不过从那几根露出水面的三叉枪枪尖看来…… ——是、是不是有点危险……? 女神官站在远处倾听这段类似交涉的对话,双手握紧锡杖。 会担心是正常的。 听说有剿灭哥布林的委托而进入洞窟,却在最深处被杀气腾腾的鳃人包围。 还一开口就骂人歧视——女神官不太理解这个概念。 倒是听说过有些凡人领主会因为讨厌森人、矿人,而对他们课征长耳税。 不管怎样,这无疑是一般神官不会习惯的经验。 ——但真要说起来,一天到晚都在剿灭哥布林也非神官该有的经验…… 怎么办呢?其他三名伙伴从三个方向围住女神官,仿佛要保护好烦恼不已的她。 「等、等等,欧尔克博格。别激怒人家……!」 「呦,你怕啦……森人的胆子真小。不对,真平。」 「……!——!」 妖精弓手的脸绷成有趣的神情,轻戳矿人道士的侧腹。 她很想回嘴,却只有嘴巴朝着矿人道士一开一合,或许是因为现在这个状况不适合吵架。 可惜上下摇动的长耳,比任何事物都还要能体现她的情绪。 别在这爆发啊。蜥蜴僧侣深深叹了口气。 「海哥布林?没礼貌!至少叫我们拟似鱼类人〈h o m o - p i s c e s a n〉吧!」 「哦,鱼类人〈p i s c e s a n〉吗?」 蜥蜴僧侣立刻插嘴,兴味盎然地将鼻子朝向鳃人。 「所以果然是从鱼身长出肺与手足,爬出水面的人种……?」 「哎呀,真野蛮。」 不愧是水栖种族,很擅长泼人冷水。 「听好啰,我们的祖先可是由星海降临的伟大的章鱼神大人!」 「章鱼。」 「或是乌贼啦。」 「不无可能……那些家伙拥有足以看穿乌贼干是同族尸体的智商……」 蜥蜴僧侣不晓得在碎念什么,最后点点头,一副想通了的态度。 「那么,贫僧等人听闻渔获减少的原因出自诸位身上,究竟是?」 「受不了!跟我们没关系啦,讨厌——!」 我们怎么可能没事跑去渔场捣乱!鳃人的手鳍拍了好几下水。 被水花溅到脸的女神官微微皱眉,一脸疑惑。 「那么,请问您知道渔获为什么减少吗?」 「对呀,当然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乡下渔村的家伙!」 女神官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陷入沉思。 不能置之不理。否则村人与鳃人会起争执。 不对,已经演变成争执了。现在的情况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么…… 「只要不超出能力范围……我想我们可以帮各位洗刷罪名。」 「哦……哎呀讨厌,这孩子挺乖的嘛。」 听女神官这么说,女鳃人眨了下瞬膜。 「要说原因啊,就是大海蛇〈sea serp〉啰。」 「大海蛇?」 矿人道士下意识惊呼。 「我还以为这一带的海中没有咧。」 「是吗?」 妖精弓手晃着长耳歪过头,矿人道士点头回答「是啊」。 「因为算是近海吧。它们会在远一点的地区袭击开去远洋的船,船沉入海底,船员统统丧命,情报才传不回来。」 经矿人道士这么一说,挺合理的。 似乎是相当难缠的对手,女鳃人靠在石头上,烦恼得扭动身躯。 「好像是从不知道哪个地方跑过来的。真的好讨厌喔,星星的动向也被打乱了。」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无论如何,不是哥布林。」 既然如此,结论只有一个。 「……不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该回去吗。」 一行人大叹一口气。 女神官与妖精弓手轻轻按住眉间,然后使了个眼色。 啊啊,这个人真的是。 「不能放着有难的人不管……那就我们几个去好了。」 「对呀。虽然没有前锋感觉会很危险。」 「呣……」 哥布林杀手抱着胳膊沉吟。 问题是望着彼此笑道「对不对——?」的她们俩,看起来实在很乐在其中。 插图01 「罢了罢了,啮切丸。无论你说什么,长耳丫头都听不进去。」 「呵呵,毕竟小鬼杀手兄的个性早已被摸透了呐。」 接着是窃笑着追击的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同样乐在其中的样子。 结果如何——自不用说。 § 「那个,剿灭海哥布林的委托……」 「不是哥布林。」 「似乎是因为这样称呼会比较好懂……」 「不是哥布林。」 「那个,委托……」 「不是哥布林。」 「……取消是吧,我明白了。」 「因为不是哥布林。」 冒险者公会一如往常充满活力,到处都是交谈声。 柜台小姐看着哥布林杀手肮脏的铁盔,笑容微微僵住。 没有骗人的意思,也没有谎报的意思,但这种事就是会发生。 没能掌握不同地区或不同种族特有的别称,这种情况也是会有的。并非任何人的错。 帮帮我!柜台小姐用视线向坐在隔壁的同事求救,却被彻底无视。 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下,柜台小姐采取的战略是贯彻初衷。 「那么与海哥布林……失礼了,与鳃人之间的问题尚未解决啰?」 也就是不再解释,把工作做好。 带着要靠之后的应对方式洗刷污名,挽回名誉,否则就嫁不出去的决心。 「嗯。」 哥布林杀手正准备肯定,又立刻摇头。 「……不。驱逐了某只怪物。」 「可以请您详细描述一下那只怪物的外型吗?」 「很长。」他想了一下,补充道:「是鱼。」 柜台小姐打开使用已久的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翻阅书页。 每每像这样与他一问一答、寻找他说的怪物是件苦差事,但也算乐趣之一。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这种话? 坐在酒馆的女神官远远看着这一幕,鼻子凑近袖口,闻了几下。 「……好像还有海水味。」 「不是好像,就是有。」 妖精弓手疲惫地垂下长耳抱怨。 对敏感的森人来说,果然很痛苦吧。 女神官一面问她「还好吗?」一面闻自己头发的味道,大概是会在意。 「我明明冲过澡,衣服也换了……」 「总觉得这味道会黏在身上一阵子……不如说,都是这东西害的。」 妖精弓手视线落在桌子中央的大袋子上。 矿人道士一屁股坐在散发强烈腥味的袋子前,露出灿烂笑容。 「那些长鳃的〈g i l l m a n〉挺大方的嘛!」 袋子里面装的是黑白两色的珍珠、深红色珊瑚、透明鳖壳、散发七彩光芒的卷贝、白色螺旋贝壳的一角。 尽管并非金币,这可是鳃人们诚心诚意的报酬。 付完跟渔村借来的船的赔偿费后,还剩下这么多。 称不上巨款,但也足够供他们享乐一段时间。 「啊啊——真是,矿人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骂贪婪……」 「啰嗦,啰嗦。是长耳丫头看不出这些东西的好!对吧?长鳞片的。」 「哈哈哈哈哈哈。哎,龙是会囤积财货的生物,不得不同意啊。」 蜥蜴僧侣轻轻竖起尾巴,叫来兽人女侍,点了乳酪跟酒。 他愉快地转动眼珠子,从袋子里拿出巨大的某物。 「对贫僧而言,最大的收获是这个。」 「哇……」 不能怪女神官惊讶得频频眨眼。 带着美丽条纹花纹的那物品,看起来像是用宝石制成的野兽头骨。 她小心翼翼以指尖触碰,果然并非兽骨,而是石头…… 「这是宝石……对吧?」 「然也,然也。此乃经过漫长岁月,化为玛瑙石的可畏的龙之颚。」 蜥蜴僧侣有如炫耀宝物的少年,举起头骨,难得看他如此兴奋。 「真是,像个孩子似的……」 妖精弓手以手撑颊,无奈地叹息。 身上却散发出在欣赏温馨画面的氛围…… 「呵、呵……因为男生,就是喜欢,这种东西,嘛?」 「赚得了钱就是运气好。没什么好抱怨的。」 从旁边探出头的是魔女与长枪手——不对,是重战士。 「哎呀,真稀奇。」 「两位临时组队吗?」 女神官歪过头询问,重战士耸了下肩膀。 「不,只是在等人。」 经他这么一说,往布告栏看去,女骑士正在前方碎碎念着审视委托书。 「要选牛人吗?九头蛇也不错……不对,还是蝎狮吧……」 围在旁边的少年斥候〈s c o u t〉等人催促她「快点决定啦」。 「他,在那里。」 魔女用她叼着的烟管指向柜台。 长枪手无视其他闲置的柜台,排在柜台小姐前面的队伍中。 他之所以脸颊抽搐,八成是因为听见哥布林杀手与柜台小姐的对话。 即使如此,偶尔还是有其他女性职员或女性冒险者找他聊天,长枪手也笑着应对…… 「他真受欢迎呢。」 「对,呀。」 魔女凭空取出长烟管,用蒙眬的双眼凝视女神官。 ——呜。 女神官心跳漏了一拍,轻轻按住胸口。 总有一天,她也能变成这样吗?就算前路肯定十分漫长…… 「啮切丸或许该学学他,表现得更讨人喜欢点。」 「咦咦——?不要啦,我才不想看见带着阳光笑容跟人打招呼的欧尔克博格。」 矿人道士大略算好财宝价值,将其放回袋中,旁边的妖精弓手露出傻眼的表情。 跟着想象起那画面的女神官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出来。 「确实……有点不习惯。」 「对呀对呀。欧尔克博格他啊——……」 「我怎么了。」 「——就该这个样子。」 哥布林杀手突然现身,妖精弓手挥手回道「没什么」。 看来他跟柜台小姐谈完了。他并未表现出疑惑,点了下头: 「是吗。」 铁盔转向一旁的重战士与魔女,底下的表情无人可知。 「什么事。」 就是这种态度。 重战士面带苦笑,魔女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双唇吐出甘甜的烟雾。 要如何从他低沉无起伏的声音中,只读取出字面上的意思? 想学会这件事,比习得低阶技能更需要经验。 「打发时间,还有跟你们打个招呼。」 「因为……等等,要去,冒险〈约会〉。」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简短回应:「小心点。」 重战士扬起嘴角,用粗糙的手掌拍了下哥布林杀手的肩膀,迈步而出。 「我看你光处理那些就忙不过来,也觉得那样就够了吧。」 「再见,啰……」 魔女也扭动着丰满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 烟雾留下甜美的余香,女神官反射性看着她的背影。 如果能变成像她那样的女性——像她那样的冒险者就好了。这是她藏在心底的愿望。 哥布林杀手无法理解重战士的意思,微微歪过头。 但他得不出结论,决定不再多想。要做的事很多。 「分报酬。」 哥布林杀手随便坐到某张椅子上,环视众人,冷冷说道。 「各自拿走想要的东西,剩下换成钱平分……可以吧。」 「贫僧没有意见。」 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郑重点头同意。 「贫僧听闻连海贼都不会为报酬起争执,冒险者自然也无此必要。」 「你要选那个颚骨对吧?那我——要这个!」 「喂,长耳朵的,你手很快喔。」 雪白手指迅速伸向透明的金色结晶——鳖壳。 矿人道士又粗又短的手阻止不了她,妖精弓手「哼哼」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部。 「有什么关系?我不会说先抢先赢啦,可是也没其他人想要吧?」 「这个嘛……」矿人道士扫了众人一眼。「……是没错,你拿那玩意儿干么?」 「嗯——?我想送给姐姐。海里的东西在我们这边很稀奇。」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听女神官这么说,妖精弓手开心地眯起眼睛,晃动长耳。 「谢谢。」 在密林深处举办的盛大婚礼,仍记忆犹新。 后悔之情同时浮现脑海。女神官垂下目光,默默伸出手。 「……那么,我选珍珠。我想用它供奉地母神。」 她不知道该如何赎罪,尽管地母神原谅了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矿人道士看女神官这样,百无聊赖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大可选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唉,也罢。」 矿人道士用粗糙的手抓起一根角,慎重地收入怀中。 「这可以拿来当触媒,我要这根角。啮切丸打算如何?」 「……我吗?」 他看起来非常吃惊。铁盔静止不动,紧盯着装财宝的袋子。 女神官笑咪咪地看着。 冒险、打倒怪物、得到报酬、分配给全员。 分报酬的方式五花八门,听说有些队伍会让管帐的人统一管理…… 总而言之,她喜不自禁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所期望的普通冒险,肯定就是这样。 § 午后的牧场,正在大嚼橡子等饲料的猪只,发出噗噗声抱怨。 不晓得是因为知道自己长胖了会被宰来吃,还是在嫌饲料不够。 「别吵,快吃。」 牧场主人判断是后者,允许猪只多吃一点。 毕竟今年的收获祭快到了,冬天也在加紧脚步接近。 得把它们养肥宰掉,否则这个冬天会很难熬。 幸好猪跟鸡都长得不错,牛奶品质很好,作物也没有歉收。 照这情况,今年应该也能平安迎来冬天。 「……伤脑筋。」 牧场主人用挂在肩上的布擦拭脸颊,吐出一口气。身体挺僵硬的。 和侄女两人勉强经营了十年牧场,自己的年纪或许也差不多了。 连现在都是好不容易才撑得下去,假如只剩下侄女一人,生活想必会变得更苦。 这样的话,果然该雇用牧童吗…… 「不过……」 所谓牧童,是指在这块偏僻的开拓地流浪的人。 哪能让那孩子跟那种家伙待在一起。 考虑到可信度,国家透过公会保障其身份的高阶冒险者还比较可靠…… 「……唉。」 思及此,牧场主人再度深深叹息。 因为害他烦恼无比的原因,正踩着大剌剌的步伐接近。 「……回来啦。」 「是。我回来了。」 装备廉价铁盔与肮脏皮甲的男人,在街道旁停下脚步,向他低头。 哥布林杀手。 牧场主人至今仍不太了解,人称哥布林杀手的他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又是哥布林吗?」 「是……不,是哥布林没错,但——」 是不同的怪物。他用短短几个字回答,牧场主人很快就放弃看透他的表情。 因为只有自己的侄女,能望穿头盔底下的面容。 「那个,她——……」 「在家里。」 牧场主人将盘踞在心中的情绪,统统压了回去。 「……别让她等太久。」 「是……明天,我会留在这帮忙。」 「……这样啊。」 牧场主人看着猪只点头。 他听着背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叹出第三口气。 ——反正就算看到他的脸,也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 「啊,你回来了——!」 哥布林杀手打开家门,明亮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来。 接着闻到牛奶加热后散发的甘甜香气。 他听着啪哒啪哒跑过来的脚步声,走进餐厅。 餐桌已经整理好,只要等午餐完成就能开动。 青梅竹马离开锅子,穿着围裙出来迎接他。 「听说你去了南边,这次回来得比较早呢。午餐吃了吗?」 「还没。」 哥布林杀手明确地摇头否定。 他拉开椅子坐下,发出些微的吱嘎声,大概是因为这身铠甲。 「好,我马上准备。还要面包跟……乳酪?」 「麻烦你。」 最近乳酪卖得很好。牧牛妹开心地说,走向锅子。 他面向转过身去的她。因为那位蜥蜴先生买了很多乳酪,她说。 煮东西发出的咕嘟咕嘟声。搅拌的动作。她转头望向他: 「不过……偶尔也可以跟大家一起吃喔?」 「……」 哥布林杀手沉默片刻,低声回问: 「添麻烦了?」 「嗯~……」 看不出盯着锅子的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就像没人知道他平常是什么表情。 牧牛妹像要掩饰什么般,搅拌锅里的东西。 不久后,她念了一句: 「……我是不介意啦?」 「……是吗。」 听见她的回答,哥布林杀手轻轻吐气。 牧牛妹很快就说着「做好啰——」,端来用盘子装的炖菜。 「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 她制止站起来打算帮忙的他,心情似乎不错。 他跟坐在对面的她一起向上天祈祷后,说道「我开动了」。 牧牛妹手撑着脸颊,面带笑容,看他用汤匙舀起炖菜,默默吃着。 一如往常——他回家时的用餐时间。 对她而言,这是很温馨的景象,也可以说她仅仅为了这个瞬间才下厨。 「带了土产。」 然而。 今天跟平常不同,他说了这句话,因此牧牛妹眨了下眼。 「土产?咦,不会吧,真的?」 「真的。」 哥布林杀手说道,随手伸进杂物袋。 在里面搜来搜去的动作很粗鲁,怎么看都不像要送人礼物。 不如说,把土产塞进杂物袋里不太适合吧。 ——算了,这样才像他。 牧牛妹轻笑着微微眯起眼睛,以免被他发现。 「找到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松了口气,牧牛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笑意。 「是什么?」 「贝壳。」 他伸出来的手掌上,放着七彩的螺旋贝壳。 被即将从天顶落下的日光一照,贝壳闪耀出虹色光芒,宛如宝石灿烂无比。 「哇……!」 也难怪牧牛妹会忍不住惊呼。 「咦,我真的可以收下吗?你是去海上工作?」 「嗯。」 他随口应声,是在回答哪个问题呢? 牧牛妹仿佛在对待易碎物般,战战兢兢、慎重地拿起贝壳,放到掌心。 她眯起眼睛欣赏贝壳耀眼的反光,透过光芒看见沉默不语的他。 「有鱼。」他思考片刻,补充道:「很长的鱼。」 怎么办?该问清楚一点吗?啊啊,不不不,是很令人好奇没错,但这个更重要。 「谢谢!我会珍惜它的!」 牧牛妹将贝壳捧在丰满的胸前,展露微笑。 看到他默默点头,牧牛妹起身快步走向厨房。 她拿出放在架子最上层的旧盒子,打开盒盖,里面全是不值钱的杂物。 牧牛妹却轻轻放入贝壳,有如要将宝物收进其中,盖上盖子。 「这样就行了……嗯,绝对不会弄丢。」 「是吗。」 她踮脚把盒子放回架上,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在小跑步回餐桌途中,还顺便倒了杯葡萄酒拿过来。 下午就开始喝酒不太好,但今天应该没关系吧。嗯。 「明天呢?」 「休息。」 他一把拿起牧牛妹放到桌上的杯子,大口喝酒。 炖菜不知不觉吃完了。牧牛妹问「要再来一盘吗?」他回答「好」。 看着急急忙忙跑去添菜的背影,他低声说道: 「我会去帮忙牧场的工作。」 哥布林杀手是这么打算的。牧牛妹想必也在期待。 那么,要做什么呢?该做哪些工作?舅舅说过有些事要做。那就这样吧。 他们聊着天,太阳下山,舅舅回来了,三个人一起享用晚餐,度过奇妙的家族团聚时间,然后上床就寝。 毫无变化的夜晚。跟他回来时一样,极其平凡的假日。 然而隔天——事情有了变化。 第3章『小鬼杀手,前往王都』 「我来找您了。」她如此说道。 用热情得仿佛随时会融化的陶醉语气。 背对从窗外照进来的朝阳,外袍底下的双唇挂着浅笑。 女子缓缓掀起外袍,海浪般的金发便从内侧倾泻而下。 白色薄衣毫不吝啬地勾勒出宛如地母神的丰满身体曲线。 若隐若现的肌肤完全没有被太阳晒过的痕迹,不只白皙,甚至到了清澈透亮的地步。 因此,她的脸颊看起来闪耀着蔷薇色,想必不只是因为沐浴在阳光下。 这副模样俨然是名娼妇——虽然有些神殿也会有圣娼。 只要是男人,光被她看一眼都会为之倾心,她却用黑色眼带遮住双眼。 手持挂着天秤的剑——象征正义与公正的天秤剑。 她扭动身躯,贴着天秤剑,似乎有点不安,用纤细的声音呢喃: 「给您添麻烦了吗?」 「不。」 剑之圣女。哥布林杀手冷静地低声询问这位边境最强的圣职者: 「哥布林吗?」 § 事情发生在早上。 哥布林杀手在天亮前起床,着手检查装备。 铁盔、铠甲、穿在铠甲底下的防具、盾牌、剑。毫无损伤。状态也不错。他拿出杂物袋,检查内容物。 除了用麻绳打结,以便区分种类的药水〈p o t i o n〉外,还有用蛋壳装的催泪弹、卷轴、各种道具。 他判断没有任何问题,一样一样带在身上。 离开房间,在走廊上走路时也隐藏气息,避免吵醒应该还在睡的那两人。 他没有发出脚步声,来到室外,秋天冰冷的空气一口气笼罩住他。 或许是因为露水正在蒸发,牧场像有牛奶流过似的,蒙上薄薄一层朝雾。 仿佛沉浸在云里。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哼。」 视野不佳。他不悦地哼了一声,大剌剌穿过朝雾,走向前方。 尽管他对这座牧场再熟悉不过,也不能因此放松戒心。 他开始每天都会做的巡逻,首先是沿栅栏绕一圈。 除了检查栅栏有没有被破坏外,当然也是要确认附近有无脚印之类的痕迹,有的话数量又是多少。 托湿气的福,脚印容易留下,但雾这么浓也会影响工作。 哥布林杀手却仔细地逐一检查,半句话都没抱怨。 反正洞窟里也很暗。 这样可以练习在暗处视物,看清看不见的东西。这种努力是不可或缺的。 绕栅栏一圈后,他接着从仓库拿出短剑和好几个靶子。 他把小瓶子放在栅栏上,在转身的瞬间瞄准,掷出短剑。 短剑发出划破早晨空气的咻咻声,接连击落瓶子,或是刺在上头。 「呣。」 哥布林杀手咕哝一声,收拾短剑及靶子。 朝阳的第一道光芒,已经从地平线彼端射出。 他将训练道具收进仓库,来到户外,在牧场入口看见人影。 ——哥布林吗? 他握住腰间的剑,隐藏气息,朝因为雾气而无法判别的人影走近一步、两步。 看到人影的轮廓明显比小鬼还大,他小心地放开剑柄。 「谁。」 「哇!?」 吓得尖叫、身子抖了一下的,是在某处见过的青年。 哥布林杀手踩着大剌剌的步伐走过去,青年瞬间绷紧神情。 这时他才终于发现青年穿着公会的制服。是职员吗。 「从公会来的吗。什么事。」 「嗯、嗯,虽然我事先听说过您是这样的人……不对。」 青年职员清了清喉咙。 「公会有您的访客。对方请您『尽速前来』。」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微微歪过铁盔。「哥布林吗?」 「不、不清楚……?」 「稍等。」 他释放出不容拒绝的压力说道,转身走进屋内。 插图02 毫不关心青年职员在后面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松了口气。 哥布林杀手在走廊上直线前进,打开目的地的房门。 「我进去了。」 「咦?——唔咦啊!?」 正在更衣的牧牛妹发出不符少女形象的诡异叫声,连忙用被单遮住裸体。 哥布林杀手看见门后的景象,一语不发,转头镇定地说: 「…………早餐不用。我要出门。」 牧牛妹的手无意义地挥来挥去,大概是觉得自己主动给人看可以,被人看到却不行吧。 「敲、敲门!记得敲门啊!」 「……是吗。」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抱歉。」 「呃、呃,没关系啦……是不会怎样。」 牧牛妹按住丰满的胸部,用力深呼吸。 她自己似乎也无法分辨,脸红的原因是出于惊讶还害羞。 总之他道歉了,就这样放过他吧…… 她如此判断,用微弱的声音询问: 「所以……有什么事?」 「不清楚,公会要我过去。」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很简洁,牧牛妹嘀咕了句「这样呀」。 那,今天的晚餐想必也不用为他准备。胸口传来一阵刺痛。 果不其然,他像要肯定牧牛妹的推测般,用低沉冰冷的声音直截了当地说: 「如果是哥布林,就不能帮忙了。」 路上小心。 牧牛妹笑着送他离开,抱住双腿,在床上坐了好一段时间。 §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 一踏进公会,柜台小姐率先注意到他,脸上绽放笑容。 早上。 刚起床的冒险者从公会二楼下到酒馆,懒洋洋地将早餐送入口中的时间。 委托书还没贴出来,因此冒险者也不多,公会内部弥漫松懈的气氛。 唯一的例外就是柜台内侧,在事务所忙碌不已的职员。 他们的工作已经开始。 俐落地整理好文件,准备贴委托书到布告栏上,检查金库、检查联络事项,诸如此类。 其中,柜台小姐对推开门走进来的哥布林杀手轻轻挥手。 「客人已经到了!」 「是吗。二楼?」 「是的。呃,那个……」 亲切地回答他的柜台小姐,突然沉下脸来。 不对,或许该用「贴在脸上的笑容稍微剥落」来形容。 她支支吾吾的,哥布林杀手歪过头。 「什么事。」 绑得像尾巴似的麻花辫弹了一下。柜台小姐深深低下头。 「上次的委托,真的非常抱歉。」 「上次。」 「就是、那个,海哥布林。」 柜台小姐仿佛要开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咕哝着说明。那是昨天刚接到报告的委托。 哥布林杀手不解地陷入沉思,似乎有头绪了。 「喔。」 他一副刚刚才想到的样子,点了下头,然后又慢慢摇头。 「我不介意。」 他的态度干脆至极,踩上楼梯。 丝毫没有发现柜台小姐在背后松了口气,一阶一阶往上爬。 目的地是不晓得在多久以前,与如今的队员初次见面的会客室。 房内,站在窗边的那名女子突然抬起脸望向他。 「我来找您了。」她如此说道。 用热情得仿佛随时会融化的陶醉语气。 背对从窗外照进来的朝阳,外袍底下的双唇挂着浅笑。 女子缓缓掀起外袍,海浪般的金发便从内侧倾泻而下。 白色薄衣毫不吝啬地勾勒出宛如地母神的丰满身体曲线。 若隐若现的肌肤完全没有被太阳晒过的痕迹,不只白皙,甚至到了清澈透亮的地步。 因此,她的脸颊看起来闪耀着蔷薇色,想必不只是因为沐浴在阳光下。 这副模样俨然是名娼妇——虽然有些神殿也会有圣娼。 只要是男人,光被她看一眼都会为之倾心,她却用黑色眼带遮住双眼。 手持挂着天秤的剑——象征正义与公正的天秤剑。 她扭动身躯,贴着天秤剑,似乎有点不安,用纤细的声音呢喃: 「给您添麻烦了吗?」 「不。」 剑之圣女。哥布林杀手冷静地低声询问这位边境最强的圣职者。 「哥布林吗?」 「是的。还请您帮……不对。」 女子用性感的娇声说道,摇了下头。 「……可否拜托您,杀掉他们?」 「当然。」 他答得斩钉截铁。 女子扬起嘴角,炙热的吐息从唇间泄出。金发在丰满的胸部前摇晃,漾起波浪。 「地点在哪。规模呢。」 「有几件事,要先向您说明。」 「我在听。」 明明她才是客人,剑之圣女却用手势请哥布林杀手入座。 他粗鲁地坐到椅子上,她则弯下腰坐到对面。 剑之圣女微微挪动身子,调整圆润臀部的位置,将天秤剑拿到手边。 「哥布林出没的地点在……可以帮我拿地图过来吗?」 「是是是,早就准备好了。」 回答她的是年长的女官。 什么时候出现的?女官仿佛要融入黑暗,在会客室的角落待命。 她身穿下摆长又多件式的礼服,动作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在桌上摊开地图。 ——无疑是武僧〈m o n k〉之流。 哥布林杀手如此推测,马上将这个推测赶出脑海。跟小鬼无关。 剑之圣女「呵呵」轻声笑了出来,大概是猜到哥布林杀手在想什么。 「她是我的帮手兼护卫……虽然我说过没有必要。」 「本领暂且不论,放大主教〈archbi shop〉大人独自一人过于危险。这也是无可奈何。」 真是的。剑之圣女像在闹别扭似的说,然后害羞地清清喉咙。 「哥布林的出没地点……」 纤细的食指用如同爱抚的动作,在地图上滑动。 不知为何,双眼都被遮住的她,指尖依然能准确指出道路。 「……是这条从水之都通往王都的街道。」 「街道吗……」 「我实在太害怕……」 不敢过去——旁人听见剑之圣女的告白,不知会做何感想。 「呣。」 哥布林杀手看了肩膀瑟瑟发抖的剑之圣女一眼。 「规模、巢穴、其他已知的特征是?」 「根据目击者的证言,大约二十只。身上有同样的刺青,巢穴不明……」 剑之圣女压低音量,有如孩童在讲述作梦梦见的怪物。 「……骑着狼。」 「原来如此。」 哥布林杀手沉吟着陷入沉思。 之前在树海遭遇的哥布林,最后演变成隔着悬崖上下方的射击战。 当时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解决掉他们…… 「大主教大人本次得前往王都参加会议。」 唉。随侍在旁的女官叹着气补充说明。 也算给剑之圣女一个台阶下吧。 是因为被人知道治理边境的重要人物害怕区区小鬼不太好? 还是为了默默在后方支撑她的心灵? 「因此委托内容并非剿灭哥布林,而是担任私人护卫。」 「有其他护卫吗?」 「没有。不如说由于会议是临时召开,没那个时间安排。」 为何不派士兵?为何不交给军队? 若有坚持追根究底的冒险者,肯定会撕裂剑之圣女的内心。 女官所要守护的不只主人的身体、性命,还包括心灵……的意思吗。 「无妨。」 不管怎样,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不言自明。 「那类型大多是没有巢穴的过客。是流浪部族〈wandering tribe〉吧。」 他紧盯着地图,将离王都的距离与路线记在脑海。 他从未去过王都。以前甚至连这座城镇都没来过。 地图跟实际情况八成会有差距。哥布林杀手预留了当场修正的空间,制定计划。 「只要在遭遇地点杀光他们,就结束了。」 「原来有这种类型的哥布林。」 「有。也有人叫他们草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重重点头,思考片刻,补充重要的一句话: 「不过,海哥布林指的是鱼。」 「哎呀。」 真不敢相信。剑之圣女用双手遮住张开的嘴巴。 倘若看得见她的眼睛,想必正睁得大大的,不停眨眼吧。 「不管怎样,区区哥布林大可委托其他冒险者。」 该存疑的可不只这点。女官瞄向哥布林杀手。 不对,正确地说是挂在他脖子下的银等级识别牌。 这名装备肮脏铠甲、铁盔的冒险者,歼灭了水之都地下的下流怪物。 能力不容置疑。仅仅是因为他的等级实在太高了。 「但大主教大人坚持找您担任护卫。」 「因为,他是我最信赖的人嘛。」 看到剑之圣女噘起嘴闹脾气,女官念了句「真拿您没办法」。 有如勉强答应妹妹任性要求的姐姐。 哥布林杀手盯着两人,低声说道: 「伙伴——」他用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语气说。「我去叫来。稍等。」 § 「所以,报酬还没定好你就接下了!?」 「……报酬。」 「你忘了对不对,欧尔克博格!」 你是白痴吗?你是白痴吗? 坐在驾驶座的妖精弓手,在蜥蜴僧侣旁边不悦地晃动长耳。 车轮喀喀作响,双驾马车穿过城镇大门,载着一行人来到镇外。 初秋凉爽的微风将空中的白云吹到一旁,天气是晴天,气温也很暖和。 然而今天是假日。是休息的日子。睡到中午也会被原谅的日子。 熟睡到一半被叫起来说「有工作」、「是哥布林」,森人自然也会生气。 不能怪妖精弓手的长耳将内心的不满表露无遗。 「好、好了好了,别生气……」 女神官僵着脸安抚她,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毕竟才相隔一天又要剿灭哥布林。深爱冒险的她肯定很不开心。 ——我当然会跟去,但…… 这跟那是两回事。那个人还是老样子,不懂得先跟大家商量,拿他没办法。 「哥布林杀手先生,要确认清楚才行喔?」 女神官竖起手指提醒他,跟以前在寺院指导后辈时一样。 他会乖乖点头回答「这样啊」,不像弟妹们那样的坏小孩那么难教。 「总之报酬之后再问就行了……对不对?」 「是的。这边当然有所准备。」 一行人包围的马车内,坐着面带微笑、披着斗篷的女子。 坐在女子对面的侍女也相当美丽,然而肢体的美感与性感的笑容根本无可比拟。 从敞开车窗露出的美貌,令经过的冒险者毫不客气地看过来。 然而——哎,这已司空见惯。 只接剿灭哥布林委托的男人做出诡异行为,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这家伙是个怪人,想必接了与哥布林有关的委托,负责保护这个女人。 恐怕当事人并没有感觉到,现场气氛充满对他的包容…… 「先付一袋金币当订金,到当地之后再给第二袋。」 「每个人?」 「是的。」 听见她的回答,矿人道士满意地捻须。 先不说剿灭哥布林,护送马车就能拿到这个金额,实在很夸张。 「挺好的啊。去远方的城市参观参观……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 「唔、呜……王都啊,王都是吗。我确实想见识一次……」 妖精弓手虽然生气,又觉得大发雷霆太难堪,「唔——唔——」咕哝着。 哎呀呀,真是的。抓着缰绳坐在驾驶座的蜥蜴僧侣笑出声来。 带头的是哥布林杀手,蜥蜴僧侣与妖精弓手坐在驾驶座。 矿人道士及女神官守在两侧,他们自然而然定下这个阵形,无须明言。 到头来,各位也都没问报酬就选择与小鬼杀手兄同行,还真是服了。 不是鲁莽之举,也并非疏忽懈怠,而是仔细考量后的结果。 愉快,愉快。蜥蜴僧侣因为自己的情绪不容易被看出来,加深笑意。 「……停。」 「明白,明白。」 马车在街道上行驶了一段时间,哥布林杀手突然叫他停车。 蜥蜴僧侣用长鳞片的手收住缰绳勒马,他叫众人「稍等」,迈步而出。 理由不言自明。前方的栅栏后有一名红发少女。 「啮切丸是个暖男啊。对吧?长鳞片的。」 「有道是结缘、结缘,放着结起来的缘分不顾,可是会断掉的。」 矿人道士靠在停下来的马车上,拔起酒瓶的瓶塞牛饮。 「大白天就喝酒?」 妖精弓手立刻念了他一句,但矿人不喝酒哪还叫矿人。 「蠢蛋。这是燃料啦,燃料。舌头不灵活的话,连咒文都念不出来。」 看他疑似是真心这么想,在旁边听的女神官也忍不住苦笑。 「确实会口渴呢。明明是秋天,走一走马上就出汗了。」 尽管知道这样不太雅观,女神官也拉开领子搧风。 还不到秋老虎的地步,不过夏天留下的热气依然强烈。 虽说冒险者的移动方式基本上就是走路,全身是汗还是很累人、很不舒服。 ——她好厉害喔。 女神官远远看着与哥布林杀手交谈的牧牛妹,突然这么想。 活力十足,总是面带笑容,明明牧场的工作应该也很辛苦。 她对哥布林杀手挥挥手,像在叫他不必顾虑自己。 想必她事先就知道他临时要出远门。 ——假如自己跟那个人立场对调……? 她有办法接受他一天到晚去剿灭哥布林吗——…… 「……不好意思。」 自马车里传来的声音,既客气又有点犹豫不决。 女神官从车窗看进去,只见剑之圣女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她微微侧过让人联想到成熟果实的肉体,靠到窗框上。 女神官不禁心跳加速。 「……请问,是在跟哪位说话呢?」 咦?女神官眨眨眼,立刻想通剑之圣女说的人是谁。 是指他。 「那个,是哥布林杀手先生住的牧场家的女儿。」 「这样呀……」 剑之圣女水嫩的红唇间,流泻出忧郁的吐息。 「怎么了吗?」 「没有……」她低下脸,摇了摇头。「……没什么。」 「是吗。」 女神官虽然很在意她,还是先将视线移开。 她体会过名为憧憬的情绪。她对那位美丽魔女抱持的情绪。 不过,对剑之圣女、伟大的大主教抱持的这种感情,又是什么呢? ——跟尊敬有些不同。 想到在水之都,在浴场与她的对话及「苏生〈resurrection〉」的仪式,身体和腹部又快要燃起热度。 ——呜。 女神官忽然回想起在床上的那一幕,急忙用力摇头,以免脸颊发烫。 「好了。」 「啊,是!」 听见大剌剌的脚步声,女神官猛然抬头。 她拿好锡杖,整理行囊,用手帕擦掉额头的汗水,准备就绪。 「呣,那么就启程吧。」 以蜥蜴僧侣甩动缰绳的声音为信号,马车再度开始移动。 矿人道士从行囊中取出苹果,边走边大口嚼着。 女神官见状笑出声来,晃着锡杖故意训斥他: 「真是,小心午餐吃不下喔?」 「对矿人来说,这点量连塞牙缝都不够。」 「啊,我也要!」 「拿去。」 矿人将苹果扔给从驾驶座伸出手的妖精弓手。 她双手接住苹果,笑嘻嘻地用袖口擦拭外皮—— 「呼啊……」 大概是被太阳晒得太舒服吧,接着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用指尖拭去泪水。 「要是没有哥布林出现就好了。」 可惜,恐怕无法如她所愿。 § 劈里啪啦——火焰燃烧的声音,令剑之圣女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自己身在昏暗的马车中,坐在座位上。 剑之圣女拿掉毯子,没有吵醒睡在对面的侍女,摸索着拿起天秤剑。 然后穿好衣服,静静来到马车外。 他们露宿在外。 太阳西沉,双月升上天空,星辰闪烁。 这里是街道上没有杂草的一块区域,仅仅用来给旅人过夜。 不晓得是旅人先在这里露宿,还是露营地先设置出来。 本来该有间旅馆才对,然而在怪物频繁出现的时代,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剑之圣女走向营地中央,衣服发出细微摩擦声。 听说没有其他马车停在这边。那么,顾营火的就是这支团队的人。 在火光照耀下浮现的模糊黑影,正是剑之圣女作梦都会梦见的男人。 「……晚安?」 剑之圣女从背后轻声打招呼,丰满的臀部在他旁边坐下。 之所以隔了一些距离,是因为她受不了靠得更近。 哥布林杀手的身影动了一下,被铁盔遮住的脸转向剑之圣女。 侍女说那顶铁盔肮脏廉价。以前脱下它的时候,确实也是那样的触感。 「睡不着吗。」 「那个……」 低沉、冰冷、平淡、无机质的声音。 剑之圣女以手掩住嘴角,避免心脏从丰胸底下跳出来。 要说什么?早就想好的话语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简直像写信时,把废弃的信纸揉成一团丢掉——剑之圣女心想。 「……在那之后,我不再失眠了。所以我想再次向您致谢……」 「你现在不是醒着吗。」 结果,她开启的安全话题,被哥布林杀手一口反驳。 「那是——」 剑之圣女鼓起脸颊,噘起红唇。 「……您真坏心。」 「是吗?」 「是的。」 也不明白我的心意。 剑之圣女别过头,眼带下的双眼却偷偷望向他。 黑色身影一动也不动,凝视着火焰。 剑之圣女觉得,这副模样有如一把等待时机出鞘的剑。 ——在王都举办的会议是什么,他应该一点兴趣都没有吧。 他的身边是睡在睡袋里,或是用毛毯裹住身体的冒险者们。 剑之圣女吁出一口气。到头来,她就只有这个话题。 「哥布林,没有出现呢……」 「之后吧。」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说,用长树枝拨动木柴。 架好的木柴垮下,火粉扬起。 「武装集团组队保护的马车。袭击起来太费工。」 「……」 「今晚,或明天。」 剑之圣女再也说不出话。 身体深处仿佛被寒冰刺中,从体内开始冻结,令她发起抖来。 她将整把天秤剑抱在怀里。黑暗自四面八方逼近。 就算不是她也无人可看透的黑暗中,有小鬼在。 窸窸窣窣,草叶像在跳舞似的,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剑之圣女绷紧身子。 望向右边。树枝摇动的声音。望向左边。杂草随风摇曳。鸟叫声。野兽的叫声。 腐烂的土味乘风而来。劈里啪啦,熊熊燃烧的火。树枝烧焦的味道。 下流的笑声在脑中回荡,指着她,咧嘴大笑。火焰逼近眼前。 她疯狂摇头,不停叫着不要。意义不明的哀求。 红色舌头舔过白色的视野。含糊不清的哀号。腿间传来像被火钳插入的炙热。恸哭。 漫长的惨叫声刺进耳中,是自己的声音。灵魂及尊严遭到粉碎的、最后的—— 「去睡。」 低沉如钢铁的声音响起。 是眼前的黑影发出的。 「闭上眼睛,张开天就亮了。」 「……您说得——」 剑之圣女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仿佛要调整不知不觉变得紊乱的呼吸。 「还真简单。」 「我知道很难。」 哥布林杀手正经八百地接着说。 「小时候,我躺在床上测试过,眼睛要闭多久天才会亮。」 简短的一句话,使剑之圣女微微扬起嘴角。 眼前的男人同样有过那种时候,就如同自己也曾是纯洁的少女。 剑之圣女没有再出声。到头来,她想说的话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自己的事、他的事、牧场女孩的事、那位坚强的女神官的事。 大脑明明在运转,舌头却在打颤,讲不出话。 然而,身边这个如影般的男人,正在为她默默看着营火。 ——希望快点天亮。 ——希望晚上持续得久一点。 虽然她同时也觉得……遗忘超过十年的这种情感,如今想起也是枉然。 剑之圣女把手肘撑在并拢的大腿上,「唉」托着脸颊吐出甜美忧郁的气息。 「……嗯……唔。」 正当她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其中一条毯子动来动去,女神官坐起上半身。 她揉着睁不开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发出语意不详的声音。 ——啊啊。 剑之圣女惋惜地叹气。聊天时间结束了。明明还要很久才会天亮。 女神官摇摇晃晃站起来,炼甲已经脱下,只穿着神官服。 她踩着不稳的脚步,走向自己的行囊,仿佛走在寺院的走廊上。 打开行囊后,她才一副刚清醒的样子「咦?」了一声。 「大主教大人……?和,哥布林杀手先生?」 少女眨眨眼睛,疑惑地歪过头。 视线在并肩而坐的两人间游移。 负责守夜的哥布林杀手也就算了,旁边的剑之圣女到底是? 「……那个、请问,怎么了吗?」 「……」 哥布林杀手沉吟着,铁盔慢慢转向剑之圣女。 「醒来了。」 「请您别用这种把我当小孩子看的说法。」 这是今晚最后一次。剑之圣女下定决心,孩子气地鼓起脸颊。 接着立刻——比女神官露出错愕的表情更快——恢复成大主教的风范。 自己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连年轻的处女都不是。也不是能全心全意倾慕他人的身份。 符合所有条件的,唯有眼前这名一脸不解的少女。 剑之圣女胸口为这个事实抽痛了一下,嘴角勾起浅笑。 「我只是有点睡不着……你呢?」 「咦?啊,没有。」女神官挥挥手。「我口渴,起来喝水……」 「是吗。」 哥布林杀手随手将从行囊取出的水袋扔过去。 「哇。」女神官急忙用双手接住,低头道谢:「不好意思。」 她拔起塞子,一口一口喝着水袋里的水。 剑之圣女看着她——被遮住的视线突然移向空中。 「…………」 哥布林杀手没有问她怎么了。 他迅速检查腰间的剑,扣好防具。 女神官见状,瞬间绷紧神情。 「我去叫大家……!」 「别被发现。」 「是……!」 她拿起锡杖,假装若无其事,绕了营地一圈。 每走一步,锡杖上的环就会发出类似铃声的声音。 随着声音响起,剩下三条毯子动了。 最先静静起身的,是蜥蜴僧侣。 他从叠了好几层的毯子下爬出,抖动僵硬的身体,立刻抓住龙牙。 「来了吗。」 「……可能。喂,起床啰。」 回答他的是矿人道士。他半踢半推地摇晃妖精弓手的地铺。 妖精弓手「唔——」、「啊——」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爬起来揉眼。 「……天还没亮啦。」 「请快点准备,我也得穿上炼甲……」 被女神官催促的妖精弓手说着「你长大了呢——」拿好自己的弓。 她随手抓起地上的蜘蛛,拉出蛛丝装上弓弦。 确认所有人都在分头做准备后,哥布林杀手站起身。 「回马车里。」 「咦……」剑之圣女抬头看着他,粗糙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危险。」 然后不容反抗地一把将她拉起。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走向马车,剑之圣女只得跟在后面。 以她的能力,要无视力量差距挣脱那只手想必轻而易举。然而—— ——! 将柔嫩的手臂捏得变形的手指触感,不允许她这么做。 她很清楚现在不是这种时候。即使如此,依然难以抵抗。 剑之圣女喜悦地任由他拽着,在被推进马车时不满地「啊」了一声。 「锁好门,在这边等。」 车门发出喀嚓声关上。 剑之圣女瘫坐在内,指尖抚上残留些许红色痕迹的手臂。 「……好的。我等您。」 微弱的声音绝对传不到门外。 然而,这是祈祷。对方听不听得见并不重要。 「唔……发生什么事?」 睡眼惺忪的女官披着毯子,稍微坐起身询问。 剑之圣女没有回答,咬住下唇,把天秤剑拿到手边。 「……」 敏锐的她已经感觉到外面的气息。 她将天秤剑抱在丰满的胸前,瑟瑟发抖,双唇颤动。 「……哥布林,来了。」 ——请一定要让他们活下来。 剑之圣女用微弱的声音呢喃,一心一意献上祈祷。 她不知道除了祈祷以外,该如何与哥布林战斗。 § 「gooroborogb!」 奇袭始于小鬼骑兵〈g o b l i n r i d e r〉的号令。 从草丛后面一口气接近的狼,在踏出最后一步时高高跃起,袭向众人。 哥布林杀手在转身的同时,用盾砸向流出肮脏唾液的大嘴。 「gyan!?」 狼哀号着摔到营火旁,他踩烂它的喉咙,用剑刺穿摔下来的小鬼喉头。 确认脊髓碎裂的狼瘫软下来,哥布林吐着血溺死后,迎接下一个敌人。 第二只——整体上来说应该是第四、第五只——已经从草丛后面飞奔而出。 「……啧。」 哥布林杀手正准备拔剑,发现剑刃被肉卡住,咂舌。 他果断放开剑柄,拿走从小鬼尸体手中掉落的棍棒,往旁边敲去。 「ggbororb!?」 背骨断裂声有如枯枝被踩碎的声音,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飞得远远的。 摔下来的哥布林试图爬起来时,哥布林杀手冲向他。 「gorgb!?」 「这样就,两只。」 棍棒直接命中头顶,一颗眼珠和脑浆喷了出来,哥布林仰躺着断气。 哥布林杀手将棍棒扔向下一只小鬼骑兵,拔出刺在尸体上的剑。 「别让他们逃走。全部杀光。」 「……那个,怎么想都不是我们该说的台词耶。」 妖精弓手咕哝着在马车旁备战。 营火照亮的营地,似乎已经被小鬼们包围。 眼前是被哥布林杀手的棍棒打下来的哥布林,以及小鬼骑的狼。 「哼哼。」 妖精弓手从箭筒中抽出两支箭,发射的速度快到令人怀疑她有没有花时间瞄准目标。 先迅速射瞎狼的眼睛,再用剩下那支箭射穿紧逼而来的小鬼的喉咙。 「goror!?」 「再来一发——」 她用修长的腿踢倒大声惨叫的哥布林,将箭架在弦上,拉紧,射出。 贯穿黑夜的箭以异样的角度描绘出弧线,静静射向马车后方。 「groborb!?」 惨叫声。哥布林按住插着箭的胸口,踉跄着倒地。这样就第二只。 妖精弓手晃了下长耳。那只哥布林拿着短枪,却没有骑狼。 「四面八方都有敌人的话,凭我们五个果然没办法连后面都顾到……矿人,肩膀借我一下!」 「哦?」 不晓得是单手拿着手斧、守在马旁边的矿人道士先回应,还是妖精弓手先采取行动。 她踩着矿人道士的肩膀往上冲,动作轻盈得如一只在树枝间移动的小鸟。 「我从马车上面支援,剩下就麻烦你们啰!」 「臭长耳丫头!别用脚踢人啊,真是!」 矿人道士一边嚷嚷,一边用那符合矿人形象的强壮手臂挥动手斧。 「gborrob!?」 一只哥布林胸口像木柴似的被劈开,内脏四溅。 步行的哥布林跟在骑兵后面出现。数量约十到二十只。 ——原来如此,看这数量不管是马车还是什么,受到袭击都会损失惨重。 小鬼们已经涌向营地。没空集中施术。 矿人道士皱起眉,甩掉斧头上的血,扯开嗓子呐喊: 「没办法……喂,小丫头,这边,到这边来!危险啊!」 「啊,是,对不起……!」 找不到适当的位置,手拿锡杖警戒后方的女神官回道。 她一面牵制奸笑着靠近自己的哥布林,小跑步过去。 「哇!?」 之所以能反射性蹲下身,是宿命还是偶然? 扑过来想咬碎她柔嫩肌肤的狼,从头上跳过,被矿人道士的斧头砍死。 「gyan!?」 「嘿咻。没受伤吧!?」 「是、是的!我……没事!不好意思。」 「没啥没啥,别在意!」 矿人道士踹飞不幸〈fumble〉掉下狼背、摔断脖子的小鬼,调整呼吸。 女神官紧靠在矿人道士旁边,搜索他的身影。 ——没事,他在那里。 穿着寒酸铠甲的背影,在火光照耀下挥动武器。女神官吸了口气,吐出。 「……比起神迹,投石索〈s l i n g〉好像比较有效。」 「是啊。用《圣光》他们可能会逃掉……」 女神官点头表示赞同,将锡杖靠在马车上,抽出腰带上的皮绳。 她用绳子缠住脚下的石头,「嘿!」发出可爱的吆喝声投掷。 黑夜中不好瞄准,石头砸在小鬼脚边弹开,不过—— 「grob!?」 「好,接招!」 小鬼停下脚步时,妖精弓手立刻射出一箭。 胸口被射穿的哥布林「咕呜!」呻吟着瘫倒在地。 「哈哈哈,多了援护射击着实顺手,甚好。话虽如此——……」 蜥蜴僧侣当然状况绝佳。 他不停以爪爪牙尾攻击,仿佛要温暖被夜晚的寒意冻着的身体。 第一只、第二只小鬼被撕裂,第三只被大嘴咬碎,扔飞出去。 尸体砸到地上时,粗如圆木的尾巴扫走后面的一只哥布林。 合计杀掉四只小鬼的蜥蜴僧侣大气不喘一下,转动两颗眼珠。 「采取守势,实在不符合贫僧的性情。」 「十一……同感。」 冒险者们大约已经杀掉一半哥布林,但仍然不可大意。 哥布林杀手从小鬼的喉咙拔出短枪,射向正欲跳过营火的骑兵。 「gborro!?」 「既然如此……」 侧腹被枪尖射中,从狼背上摔下来的小鬼,直接掉进火里。 浓烟与灰烬窜起,活生生遭到烈火吞噬的小鬼惨叫声传遍四方。 哥布林哭着在地上打滚,想灭掉火焰。周围的小鬼纷纷嘲笑他。 哥布林杀手踢走用枪刺死的哥布林尸体,抢走短剑。 「这样就十二……能绕到外面吗?」 「『办不到』一词,有点难用贫僧一族的语言表达啊。」 蜥蜴僧侣愉快地说,舔了舔鼻子。 它的嘴扭曲成狰狞的形状,两只大手互相摩擦。 「那么,容贫僧暂时失陪。」 刚说完这句话,蜥蜴僧侣就静静冲进浓烟。 确认长鳞片的巨汉消失后,哥布林杀手自杂物袋中取出火把。 将没点燃的火把扔进火势减弱的营火,不让火熄掉。 「grro!?」 接着拿盾牌制伏附近的一只,短剑刺进延髓,踩过尸体冲上前。 目标是伙伴们——他还没习惯自己有伙伴——所在的马车。 「十三——四!」 哥布林杀手踹向阻挡在前方的哥布林的下颚,踢碎头盖骨,踏出最后一步。 大致观察一下,三人都没有受伤。哥布林杀手松了口气。 「哥布林杀手先生!」 他对脸上绽放出笑容的女神官点头,下达简短的指令。 「做铁砧。」 「咦?」表情僵硬、脸泛潮红的是女神官,从上方大叫「啥!?」的是妖精弓手。 「喂,欧尔克博格,你喔……!」 「加强防线。」哥布林杀手彻底无视,果断地说。「用『圣壁』。快。」 「啊、好、好的!」 女神官连忙拿好锡杖,哥布林杀手将她护在身后。 他用盾挡住小鬼的一击,刺出短剑。瞄准心窝。 「gorob!?」 「十五。剩八,其中三骑兵。」 小鬼发出空气从肺部泄出的声音,当场死亡,哥布林杀手将其踹倒,拔出短剑。 他甩掉黏稠的脏血,摆好架势说道: 「……另一边麻烦你。这边由我来。」 「行!是说,我并非前锋啊……」 矿人道士立即应声,苦笑着扔下一句话,咚咚咚地跑到另一侧。 尽管只有简单的装备,矿人终究是矿人。凭蛮力挥下的手斧,根本不把区区小鬼放在眼里。 「……气死我了!」 妖精弓手拉紧弓弦,气呼呼甩动长耳。 「你等等要跟我道歉!」 「不懂你在说什么。」 哥布林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想必是不明白。 女神官如此心想,微微一笑。手掌抚过锡杖,将其举起。 被谁——不,被他守护着的事实,比什么都还要能令她静下心来。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因此祈祷传达到了天上,神圣的守护为马车及一行人带来不可视的力场。 「gororob!」 「grobg!groorbbgrb!」 那么在小鬼眼中,会如何看待这群冒险者? 答案是,这样正好。 他们嘲笑冒险者有一人撤离战线,其他事一律没注意到。 敌人变弱这一点很重要。小鬼们只觉得愚蠢的人类在做蠢事。 他们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好了,要怎么处置这群人。 要怎么杀掉男人?当着女人的面杀掉他们好了。马车里也有女人。 也就是说,就算玩死几个也还有剩。太棒了。 看到一只哥布林奸笑着舔拭嘴边,持杖的少女脸颊抽动。 在上面的傲慢森人也一样,抓住她的脚拖下来的话,她会发出怎样的叫声? 期待及欲望不停膨胀。哥布林就是这种生物。 所以,等到木已成舟,他们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gobrrrr……?」 最先察觉到的,是待在后面伺机而动的哥布林骑兵。 冰冷的脚步声踩过杂草接近。是迟来的伙伴吗? 哥布林骑兵抓着粗糙的皮制缰绳,转身正想抱怨。 「gorobbgb!?」 结果只来得及讲出这句话,就喷血死在狼背上。 「gyan!?」 「goor!gobg!」 狼大声惨叫,其他哥布林发现异状。 一道、两道、三道白影,从黑暗的另一侧逼近——不,是骨头!?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蜥蜴僧侣一下令,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便发出无声的咆哮,袭向哥布林。 他们想都没想过,有一名冒险者混进营火的烟幕中,冲出了包围网。 何况那名冒险者还向祖灵祈祷神迹,增加兵力……! 「哎呀呀,这样贫僧在抵达王都前,只能当块看板啰,小鬼杀手兄。」 从身后逼近的龙牙兵,迫使小鬼们不得不上前。 然而,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是神圣的守护「圣壁」。 以及拿着武器,斗志高昂的冒险者们—— 「要就这样夹击……压死他们吗?」 女神官双手握紧锡杖,将注意力集中在维持神迹上。 「没错。」 哥布林杀手镇定地说,转了下拿短剑的那只手的手腕。 「哥布林就该全部杀光。」 他所说的结果成为事实,是天亮前的事。 § 尸横遍野。 草原上到处都是狼跟小鬼的血肉与骨头,朝阳将其抹上红色。 女神官跪在地上划了个圣印,靠着锡杖向地母神祈求镇魂。 不是原不原谅哥布林的问题。死者都该享有平等的安宁。 「好了吗。」 「啊,是的……」 女神官频频点头,回应突如其来的声音,急忙起身。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拖着尸体,堆成一座山。 刺鼻的腐臭味传来。 尚未习惯,然而从她开始冒险的那一刻起,哥布林污垢与汗水的臭味便弥漫在她身旁。 「请问,你打算做什么呢?」 「几个人?」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女神官,简短地问,跪到尸堆旁边。 「被这些家伙干掉的人数。」 「呃……」 女神官目光游移,不知所措。 隔着玻璃窗望向他们的剑之圣女,在窗户另一端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 「……记得是五、六人的团队……」 「是吗。」 哥布林杀手低声回答,反手抽出短剑。 「……」 「怎、怎么了吗?」 「把窗户关上。」 短短一句话,却不容拒绝。 女神官虽然一头雾水,还是听他的话说了声「不好意思」,关上窗户,拉下外面的窗板。 刹那间,她瞥见剑之圣女苍白的脸色。 ——啊啊。 随后理解了原因。虽然理解,女神官终究阻止不了他。 哥布林杀手挥下短剑,干脆地刺进哥布林腹部。 「恶……」 鲜血喷出,一直在马车车顶戒备的妖精弓手立刻皱眉。 虽说她是猎兵、猎师,目睹这个画面也会不舒服吧。 和剥去动物的皮、取出内脏放血的等级不同。 「……欸,欧尔克博格,你在干么?」 「确认。」 被小鬼脏血弄得满身污秽的他还是老样子,回答得不清不楚。 妖精弓手露出疲惫的表情甩甩手,移开视线,长耳垂下。 「啊——算了,随便你……」 「看来明天吃不下肉啰。」 矿人道士悠哉地摸着肚子,双眼却盯着周围,丝毫没有大意。 团队的前锋在忙,多警戒点不会有坏处。 只不过…… 「……」 唯有女神官紧咬下唇,面对哥布林的尸体。 「小鬼杀手兄,贫僧助你一臂之力。」 「有劳。」 蜥蜴僧侣上前拔出龙牙小刀,帮忙解体。 他的动作粗鲁归粗鲁,却很熟练,加快不少速度。 「呣。」 解剖完哥布林,哥布林杀手将胃里的东西拉出来,低声沉吟。 接着他割开狼的腹部,将快要融化的内容物拖到草原上。 「唔、恶……」 女神官终于无法忍受,铁青着脸蹲下。 融化到一半的四肢、胸部、缠在一起的头发。 「数量不够。」 漱口。他将水袋递给女神官,女神官用双手接过。 她努力喝下里头的水,水滴自嘴角滑落。 哥布林杀手没有看她,专注思考四肢的数量。虽然没办法全凑成左右一对。 「……怎么看?」 「这个嘛……」 蜥蜴僧侣也蹲在沾满胃液的肉块旁,用牙刀的刀尖戳。 「与狼的饲料一起保存在其他地点……哎,可能性应该不高。」 「嗯。他们是流浪部族。存粮应该也会带在身上。」 「……我没看到他们带行李喔。」 ——这个人真的是。 马车车顶的妖精弓手看都不看下方一眼,补充道。 虽然刚认识时,自己就曾看他对哥布林开肠剖肚而吓到…… 妖精弓手叹着气摇动长耳,甩了甩手。 「远方也看不出有放物资。」 「意思是……」 矿人道士皱眉望向被剖开的尸体。 六人团队。量多到足以吃光他们的哥布林。以及狼群。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人回应女神官的喃喃自语。 § 「哇……」 女神官下意识惊呼,兴奋地抬头仰望。 离开边境镇的数日后,他们在街道上前行,终于抵达这座城市。 来到王都附近后,街道旁边开始出现农田,阵阵微风从河川对岸吹来。 它位于可以俯瞰此景的别墅的红褐色屋顶对面。 在远方的街道都能看见的城墙,如今耸立于她面前。 白垩大理石盖成的巨大城门。 高度会让人看得脖子酸。城墙的阴影会不会把街道整个覆盖住? 城墙给人的印象比外表看来还强烈,令女神官不禁这么想。 由刻着美丽花纹的石壁支撑住的城墙,没有用到魔法的力量。 凭借人类的技术、人类的智慧、人类的力量,盖出如此壮观的建筑,正因如此才让人吃惊。 历经风雨、战火的摧残,换过无数次的主人,过了数千年依然健在。 尽管她早就听说过,却是现在才真正亲眼看到。 她的世界只有寺院、边境镇、旷野,顶多再加上水之都。 不过,这座城门比边境镇的大门、水之都的城门更加巨大,以及古老。 城市的大门从遥远的古代留存至今,象征有言语者的历史。 「好厉害……!」 此等壮景将昨晚的阴郁拭去,女神官脸上漾起笑容。 「这座城门年纪大概比我还大。」 在马车车顶上仰望城门的妖精弓手,在大门的影子中晃动长耳。 嫩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果然是基于好奇心吧。 看到未曾看过的事物,为何会令人如此雀跃? 「欸,在墙壁周围晃来晃去的人在干么?」 「城墙这东西」矿人道士低声回应。「即为守备的关键,城镇的骄傲。」 故不能疏于保养及清扫。矿人道士无奈地抬头望向车顶: 「长耳丫头啊,你很中意那位子?」 「哎呀,因为需要警戒四面八方嘛?对不对,欧尔克博格?」 念着「赚到赚到」,不必人挤人而心情大好的她,低头看着肮脏的铁盔。 「对。」 他——哥布林杀手摊开手中的皮,四处张望。 是从昨晚杀掉的小鬼身上——妖精弓手与女神官的脸当然垮了下来——剥下的皮。 「……恶。为什么要剥掉那玩意?」 「说不定还有这个部族的幸存者,或是率领他们的家伙。」 「画在其他东西上不就得了?」 「我想要准确的样本。」 粗糙的护手沿着皮上线条具规律性的刺青描绘。 他轻轻点头,将皮卷起来塞进杂物袋。 「看起来像手,但还无法判断。」铁盔晃了一下。「很稀奇吗。」 「啊,是的。」女神官坦率地点头。「人真的好多……!」 她左顾右盼,一副快要跳起来的模样。 「小心走散。」 「我、我知道啦……我知道的喔?」 被当成小孩看待,导致她有点难为情,一面提醒自己,一面用锡杖撑着地面走路。 边走边顾着马车的她,脚边传来清脆的喀喀声。 土壤裸露的街道,不知何时变成了石板地。 愈接近王都,行人也愈来愈多,现在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城门绝对不小,不如说十分巨大,人们却推挤着进出。 人多到分不清男女老幼、贫富种族、职业国家,人声嘈杂。 也有几辆马车开过去,商人抱着篮子,在人群中走动,兜售水和水果。 行人们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进进出出,画面有如万花筒或镶嵌画。 传入耳中的各种语言听起来很悦耳,如同歌声。 「是在举办祭典……还是有其他活动吗?」 「一直都这样。」 女神官一脸不敢置信,剑之圣女打开马车窗户,笑道: 「既是一国之都,人潮自然会多……」 「冲突也必然增加,这种时候就给了冒险者大展拳脚的机会。」 握着缰绳的蜥蜴僧侣,愉快地转动眼珠子。 能操控马车在人潮中慢慢驶向城门的技术,只能以精湛一词形容。 「然而以天性来说,贫僧不太擅长在街道的影子底下狂奔呐。」 「我倒认为长鳞片的很适合当保镳。」 走在马车旁的矿人道士张嘴大笑。 看似会被人潮冲走的他,脚步其实并没有那么不灵活。 矿人道士抬头望向哥布林杀手的铁盔: 「在这种大城市没有剿灭小鬼的委托可接,啮切丸也会很无聊吧。」 「未必没有。」 「这样喔。」 哥布林杀手冷淡回应。 矿人道士无奈地应声,与哥布林杀手一同面向前方。 和边境镇这块开拓地与水之都不同,城门有士兵在盘查。 出城、进城都得花些时间办理手续,想必就是人潮堵塞的原因吧。 初秋的阳光下,队伍缓慢前进,矿人道士瞪着最前方: 「看来还有得等。」 他耸耸肩,从钱袋里拿出硬币,钻进人潮。 没多久,矿人道士拿了几只小瓶子回来,将其中一只扔给车顶上的妖精弓手。 「喏。在这边空等太无聊了。」 「哇,谢谢……这是什么?」 她接过瓶子一看,小玻璃瓶里装着淡紫色的液体。 轻轻晃了几下,液体是黏稠状的,打开塞子,甘甜香气便从瓶中飘出。 「这叫沙帕。葡萄之类的水果用铅和青铜做的锅子煮过,味道会变甜。」 「哦……」 妖精弓手将鼻子凑到瓶口闻了几下,「唔——」摇摇头。 「……有金属味,我就算了。」 「你就是因为挑食才会长成铁砧。」 妖精弓手「呣」地噘起嘴巴,碰都没碰那瓶饮料,塞回给矿人道士。 由于瓶塞被她拔掉,饮料差点洒出来,矿人道士着急地接过。 他瞪着头上的森人,两口就把饮料喝光。 「真是,明明很美味。」 「那、那个,铅不是对身体不好吗……」 看不下去的女神官连忙提醒,上方传来妖精弓手的笑声。 「没问题啦,矿人的身体本来就很粗糙。」 「给我说强壮啊,强壮。」 矿人道士打了个嗝,擦掉滴到胡子上的饮料。 控制马匹快步行走的蜥蜴僧侣低头看着此情此景,眼珠子一转: 「敢问有无其他饮品?」 「啊——……」矿人道士挑起抱在胸前的瓶子。「波斯卡喝吗?」 「波斯卡啊。」 「噢。」马车窗边的剑之圣女微笑着说。「是醋,对吧。」 「唉呦,您知道?」 「我以前也当过冒险者。」 波斯卡是放太久酸味变重——不如说变成醋的葡萄酒,兑水调成的饮料。 里面还加了蜂蜜,因此味道酸酸甜甜,保存期限又长,很受造访王都的冒险者欢迎。 「那么,您要不要也来一瓶?」 「可以吗?」 「当然当然。」 剑之圣女微微扬起嘴角。 她双手接过从窗户递过来的瓶子,轻抚般捏住瓶塞,拔开。 接着咕嘟咕嘟喝下瓶中液体,「呼……」发出性感的吐息声。 「伤脑筋……您这样太不雅观!」 「有什么关系嘛……」 剑之圣女擦掉嘴唇上的饮料,闹脾气似的回应女官。 接着露出有如女童的天真微笑,向窗外低头道谢。 「谢谢你……非常美味。」 「喜欢就好。」 矿人道士咧嘴一笑,「拿去」得意地将饮料发给同伴。 女性组说着「哇,酸酸甜甜的」、「结果就是葡萄汁嘛」,面带笑容。 没有女孩不爱甜食——这个道理显而易见。 哥布林杀手也接过瓶子,默默打开喝了一口。 无论喝酒或吃饭,他大多都是这样,所以谁也不会介意。 只有女神官露出仿佛在说「拿你没办法」的微笑。 矿人道士接着将瓶子递给蜥蜴僧侣,他挥动大掌回绝。 「贫僧就免了。相较于口渴,贫僧更觉得饥饿。」 「食物啊……」 矿人道士捻须沉思,望向排到城门前的队伍。 时间已到下午,太阳往西方沉下。 即使有卖便当的人,这么晚也没东西可买吧。 若是如此,进城后再找食堂肯定比较好。 「听说乳酪在都城里卖得不错咧。」 「哦。」出声的是默默听其他人聊天的哥布林杀手。 他灵巧地从铁盔缝隙间含住瓶口,一口接一口,喝得一干二净。 「那真是好消息。」 那副一本正经的语气与模样,令全员笑出声来。 连马车里的女官都优雅地掩嘴笑着。 只有剑之圣女没在笑。 她握紧放在大腿上的天秤剑。 「怎么了吗?」 「没有……」 女官这一问,剑之圣女才猛然回神,摇摇头。 「……我没事。」 「没事就好。」 剑之圣女将视线移离开窗户,盯着马车车顶,「唉」苦恼地叹息。 ——本以为自己心中的少女情怀,早就已经枯萎了。 「……真的好难喔。」 就在这时。 剑之圣女移动视线,马车上的妖精弓手耳朵抖了一下。 自远方接近的车轮声。士兵的声音。群众的嚷嚷声,城门前的队伍分成两排。 从人群间驶来的,是豪华的双驾马车。 车身上刻着的金色狮子纹章乃王家之证。 马匹自然也毫不逊色。是肌肉发达、英气焕发的名马。 加上围在周遭的层层士兵、骑士身上的闪亮铠甲! 高级的金属铠甲及头盔、长枪、长剑,不是小孩都会为他们勇猛的姿态看得出神。 跟不得不长途跋涉而来的冒险者,在各种意义上截然不同。 「哇……」 难怪女神官目瞪口呆地赞叹。 「你今天一直是这个反应耶。」 妖精弓手不禁失笑。 「原来就是那东西害大家排这么久!」 她的表情立刻变了,撑着颊闹起脾气,还碎碎念道「干脆射几箭过去」,女神官急忙挥下锡杖。 「不、不能做这种事啦……!」 「我知道。」妖精弓手嗤之以鼻。「那辆马车八成有用一堆防御法术保护。」 ——意思是没有的话,你就会动手吗…… 反复无常的森人无视脸颊抽动的女神官,接着说: 「话说回来,国王之前不在王都呀。不晓得有什么事?」 「税。」 答案简单明了。 哥布林杀手像在自言自语般,低声回答妖精弓手的疑问。 「现在是收成的时期。没有代官的地方,或可能发生叛乱的地方,国王会亲自前去。」 「哦——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以前住农村。」 咦?发出声音的,不晓得是女神官还是剑之圣女。 她们在脑中想象这名穿戴肮脏铁盔、廉价皮甲的男人下田的模样。 ——啊,不过,他好像有在牧场帮忙…… 女神官食指抵在唇上思考着,点头说道: 「没问题,我觉得很适合!」 「是吗。」 国王的马车穿过城门后,士兵们的表情也略为放松。 似乎是解除警戒状态了,等待通行的队伍也前进得比刚才快。 「是说。」 妖精弓手在终于往前移动的马车上吹风,眯起眼睛开口。 「那辆马车好豪华喔,竟然还派军队护送。」 「总不能让国王搭廉价的马车独自外出吧。」 回话的是用一双短腿走路的矿人道士。 他是矿人,对于装饰品当然有独到的见解。 他捻着又长又白的胡须,一脸内行地点了下头。 「与其说奢侈,那算是必要经费。」 「这样啊?」 「想象一下你那边的村长穿着破衣,抱着腿坐在枯树洞里,如何?」 「……」妖精弓手想象那个画面,垂下长耳。「……有点难看。」 「然后那家伙自己一个人晃过来,叫你缴税给他。」 「我会一拳把他揍飞。」 「就是这样。打扮得光鲜亮丽也是他的工作啦。」 女神官感慨地叹息。 「大人物真辛苦。」 事实上,她也在神殿看过神官长工作,还曾经在祭典上担任舞者,虽说只是暂时的。 一想到国王背负着更加重大的责任及工作,就觉得很惊人。 ——不过,这边也有位大人物呢。 她瞄向旁边的马车窗户。 剑之圣女仍然挂着浅笑,性感的身躯靠着座椅。 不知为何,从她脸上看不太出情绪。 ——明明不是哥布林杀手先生。 「当国王好麻烦——」 「你是公主吧。」 无忧无虑的妖精弓手在车顶上举起手大喊,回嘴的是矿人道士。 来到王都依旧一如往常的对话,能让女神官分散注意力。 她轻笑出声,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 「贫僧等人这种冒险者集团,领的也是税金呐。」 他的语气轻快却庄重,宛如在讲道的祭司。 「若不纳入组织,冒险者便与流氓无异。」 对此只有感谢——他的意思是这样。 原来如此,蜥蜴僧侣〈l i z a r d m a n〉不仅外貌骇人,蜥蜴人之中也有染上混沌的部族。 正因为是接近不祈祷者〈n o n - p r a y e r〉的种族,他过得或许比一般人更辛苦些。 「只要别征收长耳税就好。」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嘀咕着「课税是可以啦」补上一句冗句。 她像要故意给人看似的抖动长耳,然后眯眼笑道: 「还有——水桶体型税之类的?」 「哈!课这种税会引发暴动的,暴动。」 「安静。」哥布林杀手打断两人。「城门到了。」 噢?女神官歪过头。他难得为哥布林以外的事警告别人。 一靠近城墙,就看见周围有道又宽又深的壕沟。 混沌大军攻来的话,能在他们被壕沟绊住时从城墙缝隙间射箭攻击。 城门前架着用链子系住、从城墙放下的桥,可以经由那座桥进城。 「停下!出示身份证。」 进城前当然被叫住了。 蜥蜴僧侣拉紧缰绳停下马车,巨大身躯慢慢从驾驶座下来。 铠甲磨得闪闪发光的士兵,单手拿着长枪挡在前面。 一眼就看得出装备比路上的冒险者更好。 ——也是,毕竟他们要时常处于备战状态。 心情好再去战斗即可的冒险者,与随时都要警戒意外状况的士兵不同。 女神官从领口拉出用链子系住的识别牌。 「这样可以吗?」 一般旅人会拿通行手印,或行商公会的证明吧。 但冒险者是例外。只要出示识别牌即可。 士兵瞥了一眼,问她「会写字吗?」女神官轻轻点头。 她初次接受这样的审查,也会紧张,不过还是忍不住感到好奇。 士兵取出一本厚重的册子,上面大略写着人名与滞留目的。 「在这边写上姓名跟目的。」 「啊,好的。呃……写担任护卫可以吗?」 「如果你们是冒险者的话。」 女神官纳闷地问,借来羽毛笔与墨水瓶,笨拙却仔细地写下文字。 一座城市到达王都这个规模,出入人数多得根本无从想象。 而这些全都靠人力来管理……难怪军队得吃那么多税金。 「还有矿人、森人…………蜥蜴人吗。」 「正是。」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 「贫僧的名字不好发音,没关系吗?」 「无所谓……异种族和部族并不罕见。」 「那么,失礼了。」 「请用。」 蜥蜴僧侣伸出坚硬的鳞片手,女神官笑着将笔及名册让给他。 他书写的动作莫名熟练,妖精弓手探头看着他的手,摇晃长耳: 「那下一个换我啰!我还可以帮忙写矿人的份!」 「你是小孩子吗。」 矿人道士一脸无奈,却默默看着森人特有的美丽字迹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行人按照顺序接受审查。 士兵们没有特别刁难他们,或许是习惯亚人种奇妙的行为了。 不,说不定冒险者不正常的时候还比正常时多。 然而,士兵们的视线停在装备肮脏、看起来像新手冒险者的男子身上。 「…………你又是?」 「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从怀里取出识别牌扔给士兵。 比起自己说明,直接给对方看更快。他已经放弃……不对,想通了。 士兵在空中抓住识别牌,像在对待可疑之物般检查起来。 手势跟调查假钱时一样,女神官心想「如果那是金币,他应该会咬下去」。 「……不会是骗人的吧。」 「公会认可的。」 即使对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哥布林杀手依然只讲重点。 士兵们面面相觑,压低音量讨论该如何是好。 「你是不是暗人〈dark elf〉?」 「不。」哥布林杀手打开铁盔的面罩。「同行者里面不是有森人吗。」 「也对,那个森人女孩不像有抹白粉或戴假耳朵。」 ——拿这人没辙。 女神官叹了口气。往旁边一看,妖精弓手也无奈地耸肩。 假如他态度再好一点——这样想是否太鸡婆? ——不,就让她鸡婆一下子吧。 她如此心想,站上前正准备开口。 「我以至高神的圣名担保。」 妖艳的声音介入其中。 是从马车车窗传来的,不只女神官,士兵们也睁大眼睛。 「他确实是银等级的冒险者。」 「大、大主教大人……!」 剑之圣女靠在窗框上,美丽柔软的身躯压得变了形。 士兵们下意识吞了口口水,挺直背脊,可谓极其自然的反应。 在她那双——失明的——眼睛的注视下,被她投以微笑,世上可有不会紧张的男人? 「失、失礼了。请通过!」 剑之圣女笑着点头致意,心里却在叹气。 女神官也隐约理解她的心情。 ——虽说权势即力量,太过头也不好…… 然而,从剑之圣女脸上丝毫看不出那种想法。 纤细美丽的手臂从车窗伸向士兵。 「手续还是要办的吧?可以把名册给我吗?」 「是、是的,立刻!——喂,你快点写……!」 「嗯。」 被士兵催促的哥布林杀手拿起笔,在名册上写下字。 无缘无故噘起嘴巴的女神官探出头,看见一串鬼画符跃于纸上。 费尽心力才看得懂的文字,令她莫名感到亲切。 「这样可以吗?」 「可、可以……!」 士兵接过名册,急忙送到马车窗边。 剑之圣女略显迟疑地翻页,女官在一旁协助。 女神官侧目看着这一幕,不经意望向旁边,哥布林杀手杵在原地。 他呆呆地——没错,呆呆地!——仰望格外高大的城门。 「……怎么了吗?」 「没有。」 女神官从下方观察他,哥布林杀手缓缓摇头。 「我在想,是王都。」 「噢……」 女神官也跟着抬头。城门又大又高,害人看得脖子酸痛。 「……我第一次来。哥布林杀手先生也是吗?」 「对。」他咕哝道,接着说:「真想带姐姐来一次。」 女神官觉得心里流过一股暖流。这股暖流让她露出笑容。 「总有一天,一定有机会的。」 哥布林杀手陷入片刻的沉默,缓慢点头。 「但愿如此。」 不久后,手续全部顺利办完。 哥布林杀手穿过大门,踏进王都。 间章「调皮女孩想去冒险的故事」 「真是,哥哥太过分了!」 少女跳到床上,愤怒地拍打被子。 「自己东跑西跑,却叫我不要出门!」 「没办法,那是工作。」 「可是,听说火石从天上掉到山里……」 「人家不是跟你说过,这件事不可以乱讲吗?」 负责照顾她的友人兼佣人,露出困扰的神情。 每当自己抱怨忙得四处奔波的哥哥时,她都是这种表情。 实际上的雇主不是自己,而是哥哥,所以对她耍任性会得到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 理智上理解,但不能接受。人心就是这样。 「哥哥以前也是冒险者,却强烈反对我去当冒险者。」 「因为他很清楚当冒险者的好处、坏处和辛苦之处。」 又不是要结婚。少女鼓起脸颊,望向窗外。 路上行人很多,从中午就充满活力。 来自各种地区的各种人种,基于各种目的前来,各自走在路上。 那是被关在这样的房间中生活的她,绝对无法获得的。 「真好……」 「你这么想到外面?」 「这还用说。」 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躺到床上。 「外面不是只有好事喔。」 友人的话语也传不进她耳中。 她瞪着天花板,脑袋里接连想出荒诞无稽的计划。 听说住在市内的年轻女孩,绝对会离家出走一次。 那她也可以离家出走,直接去当冒险者吧? ——干脆踹破墙壁算了。虽然我踹不破。 谁都妄想过这么一次。 当然,大部分的人都没有付诸实行。 因为他们知道,采取行动后失败,因而大吃苦头的人更多。 然而只有实际行动的人,能得到成功。 无法判断骰子的点数是宿命还偶然,只能掷出去再说。 只有不掷出骰子的人会讲这种大道理——她是这样想的。 至于现在,她连掷骰的资格都没有。她无法接受。 ——没错,不要擅自帮我决定。 不要擅自帮我决定将来、未来、世界、一切的事。 她迟早也会跟人订下婚约,然后结婚吧。 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这是无法避免的。她明白。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过。 听说世上充满哥布林。 她透过诗歌得知,边境的勇士在吹着暴风雪的孤山,从小鬼的城塞救出受困的少女。 国王、大臣、宫廷魔法师、将军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做。 ——一定是因为他们没看过。 哥哥以前也是冒险者,但他不愿多讲自己的冒险故事。 肯定是被队友保护得好好的,或是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经历。 他对小鬼肯定一无所知。 「嗯……对呀。」 没亲眼看过,所以不能决定。 必须亲眼见证,自己下决定。 尽管骰子是由神掷出的,唯有要做什么的意志,是属于自己的。 「……欸,我记得你哥是行商对吧?」 「是的。是我堂哥。他一早就会在城门开的时候出去,做完生意才回来。」 友人轻易地告诉她,八成是觉得反复无常的少女心思已经飞到其他事上了。 「这样呀。」少女在床上抱起胳膊。思绪如同泡沫般不断冒出。 这时,友人突然「哎呀」一声,视线落到窗外。 「怎么了?」 「好像回来了。」 「真的!?」 「是,马车就停在外面。」她话还没说完,少女便跳下床铺。 将叫她换上别套衣服的友人甩在后头,一溜烟冲出房间。 与她擦身而过的佣人纷纷瞪大眼睛,纳闷发生什么事,看见少女的身影便叹了口气。 插图03 少女彻底无视其他人,冲向门口,直接扑过去。 「哥哥,你回来了!」 ——这样他肯定想不到我今晚要离家出走。 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第4章『都城的冒险〈c i t y a d v e n t u r e〉』 穿过设置在城内的三道巨大闸门后,眼前景象热闹得令人头晕目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田园风景,大概是城墙盖好前就存在的。 这里顶多只有用来送水的水道桥,长长延伸出去,与冒烟的巨大建筑物连接在一起。 然而与悠闲的景致成反比,大部分的地方人都挺多的。 脚下的街道很快就变成石板地,被历史悠久的街景吞没。 人们如洪水似的走在路上。 交谈声、凉鞋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有如乐团演奏般回荡着。 「真、真的没在办祭典吗……?」 瞬息万变的景色与行人,看得女神官目瞪口呆。 「普遍都是这种情况吧?」 妖精弓手笑着摇晃长耳。 「凡人〈h u m e〉的城市都很热闹,在这种意义上,我早就习惯了。」 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我反而觉得……这里比其他城市还要狭窄。」 实际上确实如此。 城门前自不用说,城内的人也多到数不清。 行人在路上互相推挤,由于他们穿着符合时尚潮流的服装,人流看起来像一条有颜色的河。 耸立于石板路两侧的,是勉强在自古以来的建筑物上不断加盖、改建的房子。 虽说没有天花板,但硬挤进城墙内的无数街道,让人联想到迷宫。 这座城市的历史长达数千年,跟遗迹或许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呦,几位小哥。需要带路吗?」 驼背的老翁手拿老旧的油灯走过来。 是大都市会有的向导。 尽管有魔法学徒帮忙点燃街灯,依然有许多小巷照不到光。 「晚上不会影响我们视物。」 女神官还没开口,哥布林杀手就先回答了。 向导眨眨眼睛,望向森人、矿人、蜥蜴人,笑道: 「我想也是,失礼了。若有需要,欢迎随时吩咐……」 老翁露出谄媚的笑,一步步走进黑暗。 「凡人〈h u m e〉真不方便。他们看不见暗处对吧?」 妖精弓手注视着他的背影说。 「这样要怎么做生意?」 「这种时候,大概会换成带客人观光呗。」 饶富兴致看着他们交谈的矿人道士立刻想到答案。 「就算晚上看得见,在不熟的地方还是会迷路。」 「那么,大主教阁下。今后有何计划?」 蜥蜴僧侣操纵马车,在数千年间于石板地留下的车辙上行驶,转动长脖子。 「这个嘛。」马车里的剑之圣女慢慢歪头。 「我想请几位载我到神殿,不过各位来过王都吗?」 「说来惭愧,贫僧乃初来乍到。」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愉快地抬起下巴。 「其他人恐怕也未曾造访此处。」 「那么,可不可以照我说的路线前进?」 剑之圣女语带兴奋,坐在旁边的女官开口劝戒她。 「大主教大人,您不需要亲自做这种事……」 剑之圣女嘴角扬起艳丽的微笑。 「因为王都虽然每条街道都有名字,却没有路标嘛。根本没为旅人着想。」 轻笑声自剑之圣女的喉间传来。 「所以我可以帮忙带路,这没什么不好的。」 一行人围在沿车辙行驶的马车旁,悠哉地走在路上。 在失明的剑之圣女引导下,他们迷路的机率微乎其微。 傍晚,天空染上淡紫色,街上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因为有马车,可以走在石板路的正中央,若非如此,八成会被压扁。 居民一副这里是自己家的态度——虽然这也是当然的——旅人们也没空顾虑其他人。 街区被城墙与建筑物包围住,导致空气有点混浊,阳光照不进巷子。 甚至给人一种感觉,假如在暗处迷路,就再也出不来了。 然而——…… 不少房屋都飘出炊烟,以及晚餐的香味。 收工跑去酒馆或欢场的男人。以他们为目标拉客的女人。 天刚黑就喝起酒来的老人们,随便找了张屋檐下的折凳坐,开启一局较量。 将金属制剑士棋子放到直线排列的格子上,洗牌,一下拉近距离,一下拉开距离。 望向一旁,孩子们也在路边嬉笑着玩纸牌。 拿画格子的圆阵当斗技场,用小石头代替战车比赛。 按照纸牌上的数字移动石头,不时传来「国王陛下万岁——!」的呼声,似乎是游戏规则规定每一轮要喊一次。 可惜时间到了。听见母亲的呼唤,孩子们便嚷嚷着跑回家。 老人们用眼角余光目送他们跑走,咧嘴一笑,继续下一局游戏。 先赢五局就能让对方请喝酒,自然不能输。 此外,还有商人在叫卖远见水晶球,说是从异国带回来的商品。 男人们喊着夜晚才刚开始,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他的铁盔也随之移动。 「……」 女神官不知为何觉得有点高兴,眯起眼睛。 她喜欢这种日常生活的味道。 喜欢午后到太阳完全下山这段短暂期间的味道。 无论是村庄、小镇或都城,想必都不会改变。 她在平坦的胸中对地母神献上祈祷与圣句,踏着轻快步伐走向神殿。 生平第一次来到的城市。 就算无法融入,肯定也不会讨厌。 她四处张望的眼睛,停在某一点上。 披着黑色斗篷的学徒们,正在用手杖为街灯点火。 女神官眨了眨眼,咬住嘴唇,默默加快脚步跟上其他人。 § 神殿——主宰律法与秩序的至高神的圣堂,与其他诸神的神殿位在同一区块。 比边境的地母神寺院庄严许多,但逊于水之都的神殿。 建筑物很大,访客也多,就连现在都有许多人为司法而来。 即使如此,豪华度依然比不过其他神殿,是因为装饰品一类都被彻底去除了吧。 白石圆柱耸立、三角屋顶上挂着天秤剑的圣印……仅此而已的建筑物。 好听点是朴实无华,说白了就是不起眼又无趣。 「因为在王都里,这只不过是众多神殿其中之一。」 剑之圣女说,妖精弓手咕哝道: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英雄大人的神肯定会被伺候得好好的。」 「毕竟水之都才是我的定居地。」 车门开启,剑之圣女让女官牵着手,踩到石板地上。 虽说有天秤剑代替拐杖,但她的动作没有一丝不稳,实在很厉害。 「大主教大人!」 「欢迎莅临,您辛苦了!」 侍祭听见马车的声音,跑出神殿迎接。 少年少女侍祭的双眼闪耀光芒,俨然是看见英雄的孩童。 「谢谢。」 剑之圣女微笑着轻声道谢。 蜥蜴僧侣把缰绳交给激动不已的侍祭们,从驾驶座下来。 「人已平安送达……旅馆该如何是好?」 「请各位住在神殿吧。」 女官已经俐落地将行李卸下马车,重得直喘气。 蜥蜴僧侣从她手中拎过行李,轻轻放下。 女官「哎呀」张大眼,接着眯起眼睛道谢。 「里头有好几间客房,请务必在此留宿。」 「呣。贫僧认为该接受这份心意,各位意下如何?」 女神官正在向侍祭打招呼。妖精弓手轻盈地跳下马车: 「赞成。又不是请我们住什么高级旅馆〈r o y a l s u i t e〉,应该没关系吧。」 「当成报酬的一部分啰。我也觉得可以,啮切丸?」 矿人道士摸着长长的胡须,望向下沉的太阳。 「都这时间了,其他旅馆八成一堆人呗。」 「无所谓。」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又说:「没理由反对。」 剑之圣女微微握紧天秤剑。 发现的人只有女官,她半是无奈,半是觉得有趣地叹了口气。 「但,有些事想调查。有书库之类的设施吗。」 「有的。」 剑之圣女急忙开口,在他说到「有书库之类」的时候。 「我马上为您带路。神殿的书库可以靠我的权限……」 「比起那个,先把东西放了然后去吃饭吧,吃饭。」 矿人道士晃着短手指,直接打断她说话。 「喂,你不是一直在吃吃喝喝吗?」 「跟圃人比起来,我吃得还算少咧。」 矿人道士毫不在意妖精弓手的吐槽,耸耸肩膀。 「怎么样?长鳞片的。」 「贫僧也差不多到了对鲜肉感到畏惧的时辰。」 蜥蜴僧侣扬起大颚,长鳞片的大手得意地摸着肚子。 「若再加上乳酪就更可怕了。」 「无所谓。」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又说:「没理由反对。」 剑之圣女微微握紧天秤剑。 发现的人只有女官,她半是无奈,半是觉得有趣地叹了口气。 「……那么,就等回来后再去书库。」 就这么办。嗯,就这么办吧。她像在确认似的反复说道。 哥布林杀手只扔下一句「有劳」,铁盔转向女神官。 「你没问题吗?」 「啊,那个……」 女神官与年龄相近的侍祭交谈完,双手握住锡杖,目光游移。 「我、我有个地方想去……」 「哦,真难得。」 矿人道士睁大眼睛。 这名稚气尚存却认真的少女,难得会这样。 「知道怎么去吗?」 「啊,是的。我知道位置……也跟人问了要怎么走。」 女神官瞄了已经离去的侍祭刚才在的地方,声音愈来愈小。 「……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她的视线落在哥布林杀手粗糙、肮脏的铁盔上。 表情被铁盔彻底遮住的他,低声说道: 「单独行动很危险。」 简直像在迷宫里会说的话,妖精弓手无奈地耸肩: 「那我也一起去。两个人就没问题了吧?」 她举起手,得意地摇晃长耳,蜥蜴僧侣点点头: 「那么就分成两组行动。」 「决定了。啮切丸,这样行吗?」 哥布林杀手看看抬起视线、凝视自己的女神官,又看看挺起平坦胸部的妖精弓手。 「无所谓。」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又说:「没理由反对。」 「你这句话都说几次啦。」 傻眼的矿人道士搓着双手,狡黠一笑。 「大主教阁下啊,有没有推荐的好店?」 剑之圣女微微握紧天秤剑。 § 人称「黄金骑士亭」的酒馆,是冒险者公会设立前就存在的老店。 虽说都叫酒馆,在王都也分成各种类型。 酒吧、客栈、大众食堂、料理店。 其中特别热闹的就是这间客栈。 穿过店门,比外面的人潮更混乱的喧嚣声便迎面袭来。 猎兵少女与装备厚重铠甲的战士正在交谈,东洋风剑士与女盗贼在一旁看着。 另一边有位疑似新人的青年术士,伙伴们则围在旁边,一面喝酒一面调侃他。 以凡人武僧为中心,加上兽人战士、圃人术士、美丽猎兵的团队。 被尊称为老师的女魔法师,以及疑似徒弟的冒险者们也在享用晚餐。 微胖的魔法师与女治疗士坐在同一桌,迟来的铁盔骑士及女剑士举起酒杯…… 此情此景,恐怕在四方世界出现人称冒险者的存在后,从未改变过。 冒险者公会设立后,依然走过一段漫长历史的这里,俨然是属于冒险者的店。 追求冒险的人一味增加,这里却一直是邂逅与离别的场所。 墙上贴满想成立新队伍、或是在征求队友填补空缺的告示。 角落那桌坐着疑似新手冒险者的少年,脸上洋溢期待、兴奋与不安。 他想必怀着命运的邂逅、传说中的冒险之类的梦想。 然而,他的愿望不会实现。 崭新的铠甲与剑、没戴头盔的模样,一眼就看得出是新手。 懂得法术也就算了,若非如此,他只会整天一事无成吧。 要嘛放弃等待邀请主动去找人,要嘛决定单独行动〈s o l o〉…… 无论如何,他都得自己有所作为。 做不到这一点,即使当上冒险者也活不久。 另一边的角落放着台子,小混混们在那边掷骰,一喜一忧。 与老人、小孩在路旁玩的游戏不同,是赌上金钱的对决。 碎掉的骰子被钉在旁边的墙壁上,仿佛要斩首示众。 里面似乎放了铅块,是在警告其他人不要作弊吧。 「哈,那是外行人耍的小伎俩。」 眼尖的矿人道士找到暖炉旁的舒适座位,眯起眼睛: 「高手会用水银,可以自由自在控制骰子的点数。」 他摩擦厚实的手掌,对送到眼前的料理深吸一口气。 是所谓的餐前仪式,还是想先用眼睛和鼻子享受料理? 埋在暖炉的热灰里做成的水煮蛋,淋上蛋黄、油、柠檬做的酱汁。 大量的高丽菜、培根、奶油,用大锅炖成的浓汤。 主菜是鲷鱼鱼露及内脏混在一起做的粥。 还有一道烤鹅肉,同样淋满蛋黄、油、柠檬做的酱汁。 用来清嘴巴的是搭配蜂蜜的葡萄、李子、苹果…… 矿人道士的视线轻快地在桌上飘动。每道菜都吸引住他的目光。 「有各种眉角啊。是说圃人连玩个骰子都在干这种事。」 「侍奉交易之神者,则会使用『幸运〈l u c k〉』之术改变点数。」 蜥蜴僧侣用舌头舔掉鼻尖上的食物。 「然而终究只是少数。连宿命及偶然,都无法干涉已经掷出的骰子。」 他的眼睛钉在山羊奶制的乳酪上,长鳞片的友人的动作,令矿人道士哈哈大笑: 「决定好的点数,连神明都改变不了。」 补师、咒术师、圣骑士、盗贼四人举起酒杯。 应该是在庆祝成功讨伐恶魔与冒险平安归来。 矿人道士向那边举杯,为他们的冒险干了一杯。 「话说回来,那位大主教阁下竟然介绍了这种店。」 「听说她过去是冒险者。」 蜥蜴僧侣像在检查武器似的拿起乳酪块,正经地说。 「不过当时,这里的店主曾一度将店迁到王都北方。」 「哦。」矿人道士捻着胡须说。「那就是,大约十年前吗。」 「正是。」 蜥蜴僧侣缓缓点头,晃着长脖子,仿佛在追忆往昔。 ——这家伙到底几岁啊。 矿人难以从外表判断年龄,不过蜥蜴人也差不到哪去。 这样的话,他是否连十年前的战争都知情呢——…… 「嘿,老兄,你们打哪来的?」 这时,突然有人向他们搭话。 是名看似吟游诗人或演奏家的男子,手上拿着弦乐器,笑咪咪站在那里。 他好像并不害怕蜥蜴人,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 「西方的边境。」 「原来如此,西方吗。好的好的。」 演奏家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消失在人潮中,接着…… 其名永世辉煌 受至高灵祇所爱 剑之圣女 六黄金 一圣女 手握 正义天平 威武宝剑 凡有言语者 尽皆爱济 故其祈祷 引发神之奇迹 偕六黄金 胼手奋战 矢志诛讨魔神 守既功成 司掌律法 作庇护者 其名永世辉煌 受至高灵祇所爱 剑之圣女…… ——乐器弹奏出的壮阔旋律,穿透嘈杂人声传来。 那是十年前,与自北方袭来的「死」之狂岚对抗的冒险者们的故事。 许多老手聚集在北方城塞,挑战迷宫,被迷宫吞没,消失在其中。 达到目的的只有六人。有人称他们为六英雄〈a l l s t a r s〉…… 无论如何,他们并不存在于神话传说里面,而是历史上的英杰,这是不会改变的。 「原来如此。吟唱乡里之歌赚旅客的钱吗。」 真聪明。蜥蜴僧侣喃喃自语,将硬币放在桌上,好拿给迟早会到他们这一桌来的演奏家。 「……意思是,那场战斗告一段落后,这家店也迁回来啰。」 ——这样的话,店主和那位大主教大人关系应该不错。 矿人道士好奇地往那边瞥了一眼,打出充满酒臭味的嗝。 「啮切丸,你在烦恼什么?」 「……」 哥布林杀手没有马上回答。 他盛了满满一盘炖菜,用汤匙搅拌,从铁盔缝隙间送入口中。 奶油炖煮的高丽菜与培根。哥布林杀手歪过头。 跟在家里吃到的炖菜味道不同。 「看得出来吗。」 「废话。」 矿人道士哼着气说,拿起葡萄酒倒满杯子。 「我们组了一年的队。凡人的人生用五十年计算,就是五十分之一。挺久的喔。」 矿人道士又喝了一口酒。 他擦掉沾到胡子上的酒露,撕下一只鹅腿咬下。 哥布林杀手盯着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 「……最近,没办法专心剿灭哥布林。」 「确实。海边的冒险、护卫任务——虽说途中有过迎击战呐。」 蜥蜴僧侣点头说着「然也,然也」,手雀跃地伸向乳酪。 矿人道士笑着摆手,因此他没有将乳酪切块,而是整个拿过去。 他张开大嘴一咬,用尾巴拍着地板大喊「甘露」。 矿人道士也吸吮骨头,舔干净手指,擦拭嘴边的胡须,伸手拿肉。 「很愉快。」 两人瞬间愣住。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都放下食物,面面相觑。 他们看着对方点头,同时望向被暖炉里的火照亮的廉价铁盔。 「但,每次总会瞥见哥布林的踪影。」 哥布林杀手拿起装葡萄酒的杯子。 他一饮而尽,发出喘息般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些就不是我的职责。」 「职责吗。」 「嗯。」 哥布林杀手对矿人道士点头。 「我是,哥布林杀手。」 暖炉里的火花发出劈啪声,混杂在酒馆的人声中。 奇妙的静寂降临,仿佛在一幅画中,只有他们那块被截取出来。 演奏不知不觉转为边境勇士小鬼杀手在雪山的冒险故事。 「呣。」 矿人道士捻须瞪着天花板。 染上酒、血、烟的黑色天花板,究竟是从几百年前开始就存在于那里的? 上面的图案是海洋抑或星辰?无论如何,都活得比人的一生还要久。 不久后,矿人道士像要解释魔法的原理般,咧嘴一笑。 「你知道剑是怎么锻造的吗?」 「……不。」哥布林杀手思考片刻后摇头。「不知道。」 插图04 「行,我告诉你。」 矿人道士张开短小却厚实的手,弯下短指慢慢计算。 「用火烧,用铁锤敲,冷却,再用火烧。」 「……用火烧,用铁锤敲,冷却,再用火烧。」 哥布林杀手重复一次。 「没错。」 矿人道士双臂环胸。 「统统得照做。多哪个步骤少哪个步骤都不行。」 「真费工呐。」 「对吧?」 矿人道士从蜥蜴僧侣口中得到理想的回应,满足地加深笑意。 「柔剑虽然灵活,却不适合对砍;刚剑虽然锐利,却容易断。所谓的好剑究竟是什么?」 他像在念咒般嘀咕着,声音却清晰可闻,舔了口酒弄湿嘴唇。 「用愈久剑刃会磨损得愈厉害。打磨愈多次剑身会变得愈薄。总有一天成为历史。所谓的好剑究竟是什么?」 「……」 哥布林杀手默默听着。 看起来像孩童坐在暖炉旁边,听祖父讲故事。 因此,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坦率得令人惊讶。 「不知道。」 「谁会知道啊。就是不知地道活着才有意思。」 矿人道士眯起眼睛,又粗又短的手指在肚子上交握。 「钢铁的秘密很深奥、复杂的。」 暖炉里的火花又炸开响亮的劈啪声。 木柴垮掉的声音响起,机灵的店员立刻跑过来。 蜥蜴僧侣盯着店员用火钳搅动木柴,直到他离去。 然后缓缓开口,发出明快的笑声。 「呵呵,术师兄这番话犹如出自僧侣之口呐。」 「那这位真正的僧侣,对迷惘的啮切丸有什么建议?」 「呣,这问题可真难。」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拿起铁串。 然后叉起用指甲削块的乳酪,悠哉地拿到暖炉旁边烤。 「对众生而言,不得不为之事其实不多。」 他转动铁串。乳酪还是硬的,维持原本的形状。 「活下去,最终迎接死亡即包含在其中。而这并非易事。」 慢慢加热的乳酪块有点变软,可是还不够。 「连野兽都无法随心所欲过活,遑论有言语者。」 过没多久,乳酪开始融化。是时候了。 「尽管烦恼、迷惘吧。依贫僧所见,这正是所谓的人生。」 蜥蜴僧侣拿起铁串,咬下热呼呼的乳酪。 「喔喔,甘露!」 与赞颂父祖时的语气一样。他眯起眼睛,大声欢呼。 矿人道士哼了一声,刚才收回来的手再度伸向鹅肉。 「跟我讲得差不多。」 「代表这接近真实。」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到,以前也听过同样的说法。 双手都被绑着,被踹进寒冷的冰河——字面上的意思——时发生的事。 『沉下去!然后用力跳!』 圃人老翁挥动闪烁寒光的短剑,尖声大叫。 『这样就能浮起来!给我一直跳!否则会没命喔!』 正是如此。 否则自己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是吗。」 那么,代表这接近真实吧。 「正是。」 蜥蜴僧侣点头。 「就是这样。」 矿人道士附和。 「是啊。」 哥布林杀手将高丽菜与培根送入口中。 味道不坏。 § 石板整齐地排在那里。 如同浮岛似的,排在不知为何,怎么扫都还是会吹进来的落叶海中。 在红与黄的海中行走,只能照路标上的数字前进的空间。 是墓地。 知识神神官依循严密的数秘术划分出的区域,的深处。 女神官站在崭新——话虽如此,其实也过了一年的墓碑前。 墓碑上刻着令人怀念,但自己只有那天听过的名字。 测好正确的尺寸再切割而成的石板,很符合她的行事作风,虽然每块石板其实都长得一样。 闭上眼睛浮现于脑海的面容,已逐渐模糊。 「……我来迟了。」 女神官微弱的声音颤抖着,毫不介意弄脏衣服,跪到地上。手掌轻轻抚上墓碑。 「……对不起。」 即使如此,那名女魔法师对她来说,依旧是最初的同伴。 「假如」。 假如那个时候没有去剿灭哥布林,而是接除鼠的委托,会怎么样呢? 大家会活着吗?自己也会跟他和她一起冒险吗? 会成为好朋友吗?还会知道对方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兴趣之类的吗? 但她统统失去了。 插图05 全被夺走了。 理应存在于未来的漫长时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此时此刻,身在此处的女神官。 与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蜥蜴僧侣,以及那个人一同冒险的自己。 女神官不认为自己幸运。 同时也不认为自己不幸。 她明白幸福与不幸并非不可分,而是像加入茶里的牛奶那样混合在一起。 「我还在剿灭哥布林喔。」 女神官微微扬起嘴角。 「跟当初被你骂的时候一样,提心吊胆的。」 是啊。 在充满干劲、全神贯注的她眼中,自己看起来是多么愚蠢啊。 她八成会横眉竖目地对自己大吼——她的身影与声音浮现脑海。 除此之外,那个人应该还有各式各样的表情才对,她却直到最后都没能看见。 「我还见到你弟弟啰……不小心变成指导他的那个人。」 你别生气。女神官喃喃说道。我的经验还不足,但我尽力了。 结果,女神官没有带花,没有带水果,什么该带的东西都没准备。 因为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她只知道,随便选会惹她生气。 因此女神官留下一句「我会再来的」,静静起身。 「……谁的墓?」 声音来自妖精弓手。 她抱着胳膊,靠在不远处的树上,长耳动了一下。 「以前的——」女神官话讲到一半,嘴巴一开一合,然后再度开口:「伙伴。」 「这样呀。」妖精弓手踏着轻盈步伐走近,问她:「是怎样的人?」 「……是怎样的人呢。」 女神官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给出笼统的回答。 夜晚的凉风吹过,卷起树叶,她按住帽子及头发。 「因为连了解她的时间都没有。」 「有时确实会遇到这种事。」 拂过脸颊的凉风,令妖精弓手舒服得眯细眼睛。 她抬起脸闻风的气味,露出纤细白皙的喉咙。 「因为缘分是奇怪的东西。有的短,有的长。」 「……是啊。」 「都不在了吗?」 女神官一时间听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一脸疑惑。 接着她立刻理解,尴尬地苦笑道: 「不,有一个人。只不过——……」 「不过?」 「……我没有勇气去见她。」 女神官声音愈来愈小,消失在枯叶摩擦的窸窣声中。 然而森人的长耳没有听不见的声音。妖精弓手摇晃那对耳朵: 「我倒觉得不需要那么在意。」 毕竟。妖精弓手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我开不了口,说是大家的错。」 「你怎么这么正经八百。」 女神官露出困扰的笑容,妖精弓手哼了一声,一副觉得无趣的态度。 总觉得能明白她之所以崇拜「哥布林杀手先生」的理由了。 虽然妖精弓手不知道那是好是坏,也不会想知道。 「……好,那我们来做点不正经的事吧!」 女神官被她拉住手时错愕的表情很滑稽,妖精弓手咯咯笑出声来。 § 「哇……」 来到王都后,女神官动不动就在吃惊,她有太多未曾见过的事物。 兼具开放感与清凉感,天花板挑高的宽敞大厅。 繁星与双月的光芒从天窗照进,加上蜡烛的火焰,室内相当明亮。 许多身穿宽松服装的人在里面走动、休息。 有人坐在长椅上看书,有人拿着重石做运动,有人在喝饮料…… 角落是将纸牌放在桌面,与游戏盘中的黑死病对决的人们。 也有人在观赏未曾见过的铠战士的壁画,下面写着一行文字:魔法船。 角落刻着剧场名及日期,推测是戏剧的宣传画。 神奇的是,没看见暖炉之类的设施,这么大的空间却暖洋洋的。 「墙壁里埋着输送温暖空气的管子。」 见女神官左顾右盼,职员轻笑着回答。 女神官连忙对裹着干净白布的她道歉。 「不、不好意思。因为太稀奇了……」 「听说这里是浴场,不过看上去不只能洗澡呢。」 把女神官拖到这里的妖精弓手,好奇地摇晃长耳。 ——她似乎很满意。 女神官见状,忍不住笑出来。 森人洗澡都是用淋浴,不习惯特地烧热水泡澡。 这位和自己年纪差距甚大的友人照理也是如此,但某次体验过温泉后,她就喜欢上泡澡了。 抵达王都后她一直在注意的那栋连接着水道桥的建筑物,是大浴场。 妖精弓手觉得泡澡比在墓地忧郁有意义得多,看来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是的。这里有运动场,还有提供按摩服务,也有轻食跟饮料喔。」 「啊,费用——……」 不可乱花不必要的钱。女神官着急地问,职员笑着回答: 「全部包含在入浴费里面。请两位慢慢享受。」 王都真是不得了的地方。女神官怀着这样的感想,频频点头。 她付了数枚铜币,再次环顾室内,原来如此,带钱包的人确实很少。 不对,有个例外。 是尊男女双面的神像,双手高高捧着巨大水瓶。 旁边的牌子上刻着「献给浴槽神的捐款」,像存钱筒似的开了一个口。 孩子们欢呼着投入硬币,每投一枚水瓶就溢出水来。 「——好厉害!」 飞奔过去的,当然是妖精弓手。 她竖起长耳、两眼发光,速度快得像是要奔入森林似的,冲到神像前。 「欸,这要怎么玩?」 「什么嘛,大姐姐你不知道喔!」 大概连十岁都不到的少年,对比自己年长两千岁的森人说。 「把钱投进去,盖子就会打开喷水出来!」 「哦~……」 莫名得意,根本称不上说明的说明。妖精弓手已经打开钱包。 女神官听着硬币掉进去的声音,身体放松下来。 直至前一刻还压在小小胸部上的重压,减轻了一半。 ——听说人没办法维持同一种情绪长达一小时。 或许就是如此。女神官半是寂寞,半是安心。 想必全是因为有在前面拉着自己的伙伴们。 「……呵呵。」 因此她才有那个余裕,发自内心笑出来。 女神官悠哉地观察周遭环境,打算等妖精弓手玩腻。 通往更衣室的道路、洗手间、运动场——浴池大概在更衣室后面吧。 其他同伴在等她回去,因此不能玩太久,不过晚餐先在这里吃好了。 去泡个澡,泡完后至少想喝个冷饮…… 女神官思考着,纤细白皙的手指抵在下巴,突然察觉到异状,眨眨眼睛。 ——有人在看我? 锐利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以前的她——一年前以上的她,肯定不会注意到这股气息。 女神官望向在水瓶前面嚷嚷的妖精弓手,悄悄移动视线。 ——……是士兵先生吗? 视线来源是坐在长椅上,看起来像士兵的人。 那人身上有点脏,推测是刚下班,看得出为何要来浴场。 ——可是,我做了什么吗……? 来到王都,或者是进入浴场后,她应该没做什么会被士兵盯上的事才对。 但被人这样注视总觉得不太舒服,女神官默默站到妖精弓手旁边,拉她的手肘。 「那个……」 「嗯——?等我一下,再一次就好……!」 「那个,差不多该走了吧?」 女神官心想「真拿你没办法」,怀着跟对那个人感到的无奈似是而非的情绪,扬起嘴角。 「再玩下去会没时间洗澡……钱也会用光。」 结果,妖精弓手又玩了三次,两人才前往更衣室。 她们走进具备双性特征的浴槽神女性面孔朝向的那条路,很快便抵达女用更衣室。 中间是小小的冷水浴池,两侧墙边有当椅子兼置物架的层板。 天已经黑了,因此更衣室有几个客人,各自换着衣服。 王都果然凡人比较多,不过也有矿人及圃人,看来没什么好顾虑的。 不可思议的是——根据职员刚才的说明,是因为有暖气——里面很温暖,不用担心感冒。 「嘿咻……」 女神官也效法她们,将神官服折好放进空篮。 纤细的身体经过一年以上的冒险者生活,逐渐长出肌肉,但她的身材依然算苗条。 旁边的妖精弓手一口气脱光,把衣服扔进篮子。 「不折好会皱掉喔?」 「没差没差。」 妖精弓手毫不在意,甩了甩手跟长耳。 「啊,对了。你有带精油吗?」 「有的。之前柜台小姐介绍给我,那个、我就买了有点贵的……」 奢侈一下没关系吧?女神官没自信地说,妖精弓手笑道: 「无所谓啦。又不是把钱都拿去大玩特玩,神明也不会有意见的。」 「……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再注意一点。」 「哇,竟然对我说教。你不够尊敬长辈喔。」 「啊!?等一下,讨厌,别这样……!」 妖精弓手手指伸向女神官的身体,两人小声嬉戏着。 这时,森人特有的锐利目光,停在女神官的脱衣篮上。 「你还在用那个?」 「咦?」 她在看的是女神官刚从身上脱下的炼甲。 严重的损坏处都经过补修,因此颜色有点斑驳。 炼甲还有仔细上油保养,一眼就看得出主人很珍惜它。 「啊,是的……因为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又不是什么传说中的装备。」 妖精弓手眼睛眯起,女神官害羞地搔搔脸颊。 ——你被欧尔克博格传染得太严重啦。 那个人对这名年幼——在森人眼中——的少女,是不是会造成非常不良的影响? 她脑中这么想,嘴角却挂着微笑,摇动长耳。 ——事到如今,说这些未免太迟。 再说,剿灭哥布林这件事本身,就对人有不良影响。 「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没什么。」 她对女神官摆摆手,脑中突然冒出新的想法,眯眼说道: 「啊,机会难得,我们来帮对方洗吧。」 「是!」 § 两人一面洗澡,一面聊得不亦乐乎,抹上精油,冲干净身体,泡进浴池。 浴室也因为有暖气的关系,相当温暖,除了大浴池外,另一侧还有冷水浴池。 里面是暖气更强的三温暖。 妖精弓手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因此现在只有女神官一个人。 她泡在热水中,伸展四肢,在水里摇来晃去,吁出一口气。 吐息与蒸气掺杂在一起,升向巨蛋型的天花板。 ——感觉可以直接睡在这边…… 微烫的热水温暖全身,仿佛会就这样融化于水中。 她伸长纤细雪白的手臂,看得出长了肌肉,尽管并不多。 也看得出皮肤表面有更加白皙的伤痕。 经验这种东西,或许就是这样呈现于眼前,不过毫无疑问,这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 仔细一想——当然偶尔会休息——两年间,她一直在四处奔波。 第一次踏上冒险、第一次认识同伴、哥布林的巢穴、死去的同伴,还有他。 尚未整理好的感情,在内心深处盘旋、沉下。 ——然而。 女神官不经意地望向妖精弓手冲进去的三温暖,眯起眼睛。 她用热水泼脸,拭去一切。 ——真的得感谢大家。 「……欸。」 「哇!?」 在她思考之际,忽然从旁边传来的声音,令女神官吓了一跳。 她反射性遮住胸口,转过头,是一名瞪大眼睛的少女。 及肩的金发、蓝眼、年纪约十五——不对,十六吗? 女神官眨眨眼睛。 有种奇妙的感觉——站在面前的她似乎也有同感。 看着她困惑的眼神,女神官「啊」地惊呼出声。 平常只会透过神殿的水镜等道具看见的面孔,确实在自己面前。 对方的头发较有光泽。皮肤较好,身材较为圆润。身高也比较高。 不过——…… ——很像。 没错,从头到脚,一眼就看得出对方身份比较高贵。可是跟自己很像。 女神官觉得怪难为情的,在浴池里坐好。这人简直像自己的高阶版。 「请问,有什么事?」 「你是冒险者对吧?」 语带肯定的这句话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虽然对方是站着的,这也是理所当然。 听见女神官回答「是的」,对方信心十足地点头,坐下。 「果然。」 她的胸口扑通一声溅起水花,女神官微微低头。上天真不公平。 「你的职业是?」 「我侍奉地母神。」 「圣职者〈p r i e s t〉吗……」 还不错。她碎碎念着,女神官纳闷地歪过头。 「那个,如果你在找队友,我已经加入团队了……」 「咦?」她一脸错愕,回答:「噢,不是。我没有在找队友。」 ——那是要? 不明白对方的意图,会刺激不安与恐惧。 再怎么样,应该都不会在这种地方对自己做什么,但她可是手无寸铁之人。 女神官遮住胸部,微微绷紧身体。虽然从这人身上感觉不到讨厌的气息…… 「欸,我想问你一下当成参考,你用什么装备?等级呢?」 「呃,等级是钢铁……装备吗?」 女神官重新观察毫不客气地——可以这样形容吧——靠近自己的女性。 她自己也与强壮的战士相差甚远,然而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有锻炼过。 魔法师——不,是圣职者吗?想当冒险者的? 她认为这个推测最有可能。 ——……是不是阻止她比较好? 如果她真的想当冒险者。掠过脑海的,是自己经历过的事件。 可是,之后的一切也全是经由「冒险」得到的。 她无法否认,也觉得不能否认。 所以最后,女神官手指抵在唇上,思考片刻,回以暧昧的微笑。 「我的话是神官用的法袍、锡杖,还有炼甲。」 她「哦——」了一声。 「里面有注入法力,或是受到祝福吗?」 「不,只是普通的……真的只是普通的锡杖,和炼甲。」 即使如此,那也是女神官听从他的建议,第一次买的装备。 仔细想想,在那场下水道的战斗中,她也是多亏炼甲才捡回一命。 看到女神官轻轻抚上肩膀,对方喃喃说道:「哎,第八阶就是用那种货色吧。」 由于她的语气很失礼,女神官忍不住噘起嘴巴。 「不行吗?」 「咦?什么东西?」 但她一脸不解,害女神官讲不出话。 在女神官无言以对的时候,她一口气从浴池里站起来,溅起热水。 「嗯,谢谢你。值得参考。」 「这、这样啊……」 ——该说些什么吗……? 是出自于鸡婆的心态呢,还是神对她下达的启示〈handout〉? 闪过脑海的不安与焦躁,在平坦的胸口敲响警钟。 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去。得告诉她什么才行。 ——可是,要对她说什么? 众神也好,祂们掷出的骰子也好,都不可能好心到连这都告诉她。 女神官咽下一口唾液,挤出不知为何在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个,如果你想当冒险者,做点准备——例如采买装备之类的,会比较好喔?」 「咦?」 她仍然一脸不明白她在讲什么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后点点头。 「说得也是,采买装备——很重要呢。」 她溅起水花,走出浴池,飒爽离去。 女神官看着她的臀部,把嘴巴泡进水里,咕嘟咕嘟吐出泡沫。 「呼……哎呀,好像有点头晕。里面超壮观的。」 这时,妖精弓手回来了,一边用手帮红通通的脸搧风。 森人特有的长耳抖动着,她望向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女性。 「刚刚那个人,是谁?」 「这个嘛……」 不知道。女神官只有这么回答。只能这么回答。 妖精弓手虽然有点疑惑,还是悠哉地说声「算了」,泡进浴池。 「你呢?要去里面看看吗?我可以在这休息一下。」 「不……」女神官想了想,缓缓摇头。「……起来好了。」 § 她回到更衣室,明明有暖气却觉得很凉,真不可思议。 她用毛巾擦干身体,又涂了一次精油抑制出汗后,才走去穿衣服。 「既然要洗澡,早知道带干净的衣服来。」 「没办法,我刚刚才想到的嘛。回去再换不就得了?」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发出赤脚踩在地上的脚步声…… 「咦?」 女神官揉揉眼睛。没看到自己的脱衣篮。 她的脱衣篮放在妖精弓手随便扔进猎人装束的篮子旁边,不可能弄错地方。 「奇怪。是被谁动过了吗?」 「咦?可是,就是在这里……」 脱衣篮里的衣服变成肮脏、散发汗味的衣服,疑似士兵的服装。 不可能是其他人放错的吧。她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衣服。 「咦……咦?」 可惜,怎么找都找不到。 声音变得愈来愈高、愈来愈慌张,眼角渗出泪水。宛如要踩上摇摇欲坠的梯子。 「冷静点。你确定放在这里没错吧?」 「嗯……」 「那又不是会不小心拿错的东西……」 神官的衣服、锡杖、帽子、炼甲。哪可能看错。 怎么办?怎么办?女神官徒劳地望向其他篮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身穿白衣的职员跑了过来,大概是不忍心坐视不管。 女神官开口想说些什么,话却讲不清楚。 「那、那个,我、我的衣服……!」 「咦?」 妖精弓手告诉错愕的职员「这孩子的衣服不见了」。 「她是地母神的神官。我想不太可能有人拿错……」 「……请两位稍待片刻。我去跟负责看管的人确认。」 职员立刻回应,以比刚才更加迅速的速度离去。 女神官在等待期间依然脸色苍白,坐立不安地杵在原地,妖精弓手握紧她的手。 「别担心。很快就会找到。」 「是。呃,不过……可是……」 事实上,职员的确很快就回来了。面色极为凝重。 「不好意思……刚才好像有人穿着地母神的法袍出去。说不定……」 「被偷了!?」 妖精弓手反射性大叫,女神官立刻想到。 「对、对不起……!」 她甩掉妖精弓手的手,冲向篮子搜索士兵的衣服。 更衣室的士兵。在浴池找她聊天的女性。以及采买装备。 不出所料,她在篮子里找到那样东西。 她当成钱包用的皮袋。 放在上面的是——闪闪发光,研磨过的数颗宝石。 一眼就看得出是高级货,这几颗宝石代表的意思,恐怕不会有错。 是衣服的费用。 「啊,呜,我、我……我的……」 帽子也好,法袍也罢。识别牌可以再去办。锡杖虽然也是充满回忆的装备,倒还没关系。 贵重品放在旅馆。换洗衣物也放在旅馆。所以,还没关系。 可是——炼甲不见了。 第三次还是第四次的冒险时,她用存下来的报酬第一次自己买下的防具,不见了。 与巨魔交战时也穿着。在下水道、雪山、升等测验、密林时也一样。 它救了自己的命。自己一直很珍惜它,从未疏于修理、保养。 理由只有一个。 「我、我第一次,被他……夸奖……!」 失去炼甲的事实,令女神官彻底崩溃。 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消失殆尽,跪坐在石地板上。 「我、我、我的……被、拿走了……!」 「——……对不起。早知道别说要来这里。」 女神官啜泣着,宛如一个小女孩,妖精弓手在她旁边轻声说道。 女神官泣不成声,用力摇头。 妖精弓手默默蹲下,轻抚重要的——两千年来第一次得到的伙伴的背。 「……绝对要拿回来。」 § 光源只有蜡烛的昏暗房间内,金属摩擦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床放在窗边。坐在其上,穿戴寒酸装备的男子,就是声音的来源。 哥布林杀手用磨刀石研磨——其实更接近单纯的磨平——手上的剑。 是因为这把剑本来就是量产品吗?不,即使是名剑,想必这个男人也不会改变做法。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手,用蜡烛光照亮不长不短的剑刃。 只听过冒险者的英勇传奇的人,自作聪明地表示「剑是用来打人的」,这是错的。 剑刃是用来划开皮、切开肉、砍断骨头的。否则为何要制造这种武器? 单纯是因为骑士们使用的厚重双手剑,兼具砍、刺、敲、打的功能。 那是融合剑与枪、槌与镐的万能武器。 然而,哥布林杀手的剑并非如此。 那是拿来刺穿小鬼的喉咙、挖出心脏、割断脖子的武器。再无其他用途。 「…………」 插图06 约一小时前,女神官哭着回来。 不知所措的妖精弓手垂着长耳,努力安慰她,可惜没有效果。 而且,女神官身上的衣服还从神官服变成一点都不适合她、尺寸过大的肮脏士兵装备。 他询问事情缘由,妖精弓手愧疚地说「衣服被偷了」。 这里跟边境镇、水之都不同。是全国最大的都市。人多,坏人也多。 蜥蜴僧侣愤怒地用鼻子喷气,矿人道士板起脸孔。 「明天,要不要去城里问问看?」 女神官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头。 哥布林杀手起身回房,做自己的事。 什么都没说。 何况,要跟她说什么才好? 「…………」 他停下手,拿烛光照亮剑。指尖沿着剑刃抚摸,点头。 哥布林杀手收剑入鞘,接着拿出南洋的卍字飞刀。 「您不陪在她身边?」 突然传来的声音既性感娇媚,又像闹别扭的孩子般带着刺。 「嗯。」 女子静静从门口进到房内,哥布林杀手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样呀。」 剑之圣女噘起嘴巴,优雅地走到床边。 然后仿佛要跪在男人脚边似的坐到床上,柔嫩的肉被压得变了形状。 「哭泣的少女,是会想要人安慰的喔?」 「是吗?」 「是的。」 剑之圣女扭扭捏捏看着自己的手,大腿互相摩擦。 「…………因为,我也一样。」 「是吗。」 哥布林杀手削着飞刀弯曲的刀刃,发出喀嚓喀嚓的噪音。 剑之圣女失明的双眼,紧盯着默默研磨可怕武器的他的手。 鼓着脸颊的她,表情不知为何放松下来,像要喘息般轻启双唇。 每当烛火摇曳,铁盔形的影子都会在剑之圣女脸上舞动、晃动。 「不可以害女生哭喔……」 「我知道。」 哥布林杀手语气十分冷淡粗俗,剑之圣女吓了一跳。 他无视如果没有眼带,想必瞪大着眼睛的剑之圣女,将刀刃放在磨刀石上。 「以前,我学过。」 「……这样呀。」 剑之圣女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带了书来。」 因此,她决定乖乖表明自己——表面上——的来意。 她轻轻将与魔神信仰及图腾有关的书堆在桌上。 「因为时间太晚,不方便带您去书库……」 「是吗。」 简短的回应,而且只有这一句。 剑之圣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轻轻吸了下鼻子。 正当她转身准备离开—— 「东西,是会不见的。」 哥布林杀手喃喃说道。 这句话出自平常就不太会大声说话的男人口中。剑之圣女轻声回应「是」。 「小时候,本来约好等我长大,要把父亲的短剑给我。」 他停止磨刀,把刀刃拿到火光下照亮,用手指滑过。 「是把剑柄有颗鹫头的好剑。」 哥布林杀手扔掉磨刀石。石头发出沉闷的声音掉在地上。 「那把剑现在在哪,我不知道。」 然后把飞刀扔进杂物袋,陷入沉默。 剑之圣女将产生些许变化的表情,藏在铁盔的影子下,呢喃道: 「是吗。」 雪白美丽的指尖,轻轻碰触哥布林杀手的膝盖。 用宛如在对待心爱之人的轻柔动作,稍微抚上他的大腿。 「我明天会进城,跟国王陛下开会。」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呢。剑之圣女标致的面容上,浮现少女般的微笑。 「我和陛下以前就认识……到时,我去跟他说说看。」 哥布林杀手缓缓转头,终于望向剑之圣女。 「……」他似乎在烦恼措辞,过没多久才吐出一句「是吗」。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他咕哝道「拜托了」。剑之圣女脸上绽放出笑容。 「是的,请放心交给我。」 剑之圣女的丰唇挂起灿烂笑容,急忙起身。 她用代替拐杖的天秤剑敲了下地板,挂在剑锷的天秤发出嗡嗡声。 「我会竭尽全力……这样可以吗?」 谄媚般的甜美呢喃。哥布林杀手点头回道: 「嗯。抱歉,麻烦你。」 「——!」 剑之圣女没有再出声,踩着仿佛要飘到空中的脚步离去。 房门静静开启,她走到房外,从门缝间偷偷看进去。 「那、那个……」 「…………」 「晚安……祝您有个好梦。」 「嗯。」哥布林杀手回答。「你也是。」 剑之圣女宛如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脸上泛起蔷薇色,关上房门。 她背对房门,捂住脸坐到地上——哥布林杀手浑然不觉。 他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磨刀石,拿在手中把玩。 用磨刀石研磨剩下的短剑,检查道具,整理杂物袋。 接着翻开剑之圣女带来的书,与从杂物袋里取出的小鬼皮对照。 异样的图案。看起来像用颜料画的红色的「手」。但没有纪录。 他猜想,是像哥布林那样的小偷。也想过说不定是哥布林偷的。 ——无论如何,都得先做好准备。 他下达结论,整理装备直到天亮,在阳光从窗边照进来时小憩片刻。 这里不是牧场。没必要巡视。不过若小鬼出现,就杀了。 他很清楚,四方世界没一个角落没有哥布林。 更重要的是,他要遵守约定。 间章「后悔莫及的故事」 ————成功了。 身穿地母神的法袍——胸部有点紧——的少女,在黑暗中窃笑。 帽子、锡杖,衣服底下穿的是廉价的炼甲。光这些应该就能让她看起来像称职的圣职者。 手拿提灯的行人从对面走来,她若无其事挺起丰满的胸部。 对方愣了一会,对她点头致意,从旁边走过去,少女再度笑了。 有点愉快。 她心想,人们尊敬的是神官的服装,而非神官本人吧。 在这个意义上,瞒着哥哥带走随侍在旁的士兵的衣服,真是正确决定。 因为只要扮成肮脏的士兵,衣服稍微有点过大,也完全不会有人发现。 虽然她不喜欢衣服上的汗味,也讨厌走地下的道路弄脏身体。 ——反正我洗过澡了,万岁。 插图07 「……是说,这件衣服真小。」 少女拉了拉神官服的领口。 除了衣服外,勒紧胸部的炼甲害她呼吸困难。 ——那孩子干么穿这种便宜货…… 她不禁这么想。冒险者果然很辛苦。 「…………真对不起她。」 仔细一看,炼甲看得出修补的痕迹。想必用了很久。 当初她急急忙忙把衣服拿走,所以没注意到,这肯定是一件重要的装备。 她很清楚失去珍视的装备,对少女而言有多么心痛。 尽管她打算之后再还给她,少女脸上的笑容还是瞬间转为忧愁。 她并不是想给跟自己极为——没错,极为相似的那女孩添麻烦。 借口要多少有多少。为了冒险者、为了世界、为了世人、为了自己。 她想亲自调查冒险者的工作情况,理解它,告诉哥哥,好好利用这些经验。 然而,自己偷了她的东西是无法撼动的事实。 「……等事情告一段落,得去跟她道歉,把东西还她。」 嗯。少女用力点头。为此必须加油。 她还多给了一些宝石以免自己失败,顺便赔罪。 少女当然丝毫不觉得会失败——不过整个世界都要看骰子的点数决定。 ——至少,希望能让那孩子买到更好的装备。 「好了……讨厌,这时间门都关了。」 少女好奇地左顾右盼。 这是片每天都会映入眼帘,却只能隔着窗子看的景色。自己正身在其中。 思及此,她觉得莫名喜悦,脚步自然而然轻快起来。 目的地是早就决定好「当冒险者就要从这里开始!」的店。 「黄金骑士亭」。 店名已经堪称传说,在王都数一数二的老店,即「冒险者的酒馆」。 公会这个组织设立前就存在的场所,令她兴奋不已。 她推开吱嘎作响的门走进去,这么晚了,店里却人声鼎沸。 一眼就看得出是小混混的人望向自己,导致她身体紧绷起来。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从头到脚散发出新手气息的冒险者,独自晃进这家店,大概不怎么稀奇。 那些人立刻移开目光,少女松了口气。她整理好仪容,鼓起勇气向前迈步。 趴在角落圆桌的少年迅速抬头,少女心想「没你的事」,直接无视他。 「那个,请问有空房间吗?」 「啊?」 柜台后的店长朝她瞪过来。难道是声音不小心透露出紧张了吗? 店长观察了她一番,叹着气说: 「皇家套房、套房、经济房、简易床铺,还有……」 「我睡马厩!」 不小心太大声了。店里的视线又刺在身上,少女低下头。 「……在后面。你自便。」 「谢、谢谢。」 她低头致谢,快步走到店外。脸颊好烫。 说到冒险者就是马厩。有什么不好?她一直很向往。 重点是免费。在王都里拿太多宝石出来用,可能会被哥哥抓到。 「总之,只要撑过今晚……」 她有找好帮手。可以出到城外。没问题。照理说,不会有问题。 少女走向店家的后门,一面留意四周,一面在暗处脱下衣服。 她将过小的神官服及炼甲随手一扔,抱着锡杖与装宝石的袋子,躺进稻草堆里。 马厩非常臭,稻草也刺刺的,根本没办法入睡。 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从未见过的她那哭泣的表情,始终在脑海里徘徊。 第5章『后台的演员们〈m a s t e r s c e n e〉』 「那么,可以针对掉到灵峰的天之火石报告一下吗?」 在这么疲惫的状态下,王座坐起来也很累。不如说王的椅子本来就是权威的象征,并非用来给人休息的。 ——下次订制椅子时,叫工匠做软一点吧。 但他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表现在脸上,年轻的国王始终威风凛凛。 他回到王都过了一晚,隔天一早就要开御前会议。 石造大厅用历史悠久的挂毯装饰,秋天的阳光自窗外照进。 彩绘玻璃反射阳光,国内的重要人物坐在用美丽石材制成的圆桌前。 年迈的大臣、红发枢机主教、褐肤的宫廷魔法师、身穿银铠甲的近卫骑士、金等级的冒险者。 此外还有名门贵族、魔法师、学者、宗教家、商人——各式各样。 身为这个国家的国王,在坐上王位的瞬间就必须知道。 建国以来——有史以来,无数次降临此地的灾厄,混沌的漩涡,魔王。 每当魔王降临,矿人、森人、圃人、兽人之长都会聚集在这张圆桌前,召开军事会议。 也有冒险者与自由骑士参加,有时还会有身份不明的魔法师或贤者。 数百年前,笑着说「何必分什么上下座」的矿人王,订制了这张圆桌。 而有过冒险经验者都明白,要单凭一种族管理整个集团是不可能的。 ——不,只是不明白的人会死罢了。 他瞥见与自己有着多年交情的近卫兵窃笑着,大概是发现他扬起的嘴角吧。 「很好,请各位按照顺序发言。」 国王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魁梧的宫廷魔法师率先起身: 「占星术师们表示,那是突然坠落至盘上的凶星。」 「哦,突然吗。」 「是的。书院在查阅古文书,但目前没找到类似的预言。」 国王对褐肤的他点头,挥手叫他坐下。 「代表并非『宿命』所致,而是『偶然』吗……?」 把手撑在王座的扶手上,他托着腮沉思。看来该一个个去确认。 「灵峰的状态如何?我想知道天之火石造成的影响。」 「回陛下,灵峰还是老样子,并非给人攀登的地方啊。」 回答他的是在会议参加者中特别显眼的男人。 那人没有携带武器,桌上放着角盔,身穿看得出使用痕迹的炼甲。 留着一头长发,脖子上挂着金色识别牌——是在场唯一的兽人。 狗脸不悦地扭曲,大嚼桌上的茶点,毫不顾虑。 「若里面有洞窟也就罢了,从外侧爬上去难度颇高。」 此时身为国王近卫的男子,俐落地抬起一只手。 经过锻炼的匀称身躯,在战场上是由白银甲冑守护着。 国王一点头允许他发言,他——担任近卫的将军就边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进言道: 「要进军灵峰相当困难,阁下。」 「果然吗。」 「是。那地点没办法派太多人过去,不晓得有多少贵族家的小少爷会脱队。」 平民出身的将军说得理所当然。他瞧不起王公贵族的体力。 ——不过这也是事实啊。 国王心想,有这个与自己长年相处的男人担任幕僚,果然令人心安。 灵峰是这个国家最高大、最险峻的巨山。 山区本就不属于有言语者的领域,灵峰自然也包含在内。 派军队过去会出多少人命,无法估计。 「但可以包围灵峰,以便出现什么时能即刻迎击。」 然而,近卫将军接着说道。语气充满自信,足以突显他的实力有多么坚强。 「我不会让任何一只怪物踏进已知领域〈k n o w n w o r l d〉。」 这正是将军的使命。他一肩扛下责任。 若冒险者是直直射向目标的箭,军队就是抵御一切的盾。 军队无法抵达魔神王的城堡,就算抵达了也并非敌手。 士兵所拥有的,只有铁匠马不停蹄锻造的量产品。 只有日积月累的经验与努力。这样怎么可能有胜算。 不过,迎击魔神军的力量倒是有。 能组成队伍压制袭来的怪物,用枪阵阻挡它们。 这是冒险者绝对办不到的。 「派几个人单独行动,说不定有办法潜入。」 明白这一点的金等级冒险者,那矮小的身躯靠在椅背上,翘脚抱着胳膊说道。 「最好小心点。我之前去山麓探查过一次,有股诡异的气息。」 「诡异的气息?」 红发枢机主教兴味盎然地问,金等级冒险者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搞不好是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没记载的魔物。」 「原来如此……」 国王吐出一口气。包含最近这阵子,打从去年与魔神交战过后,骚动从未平息。 魔神、邪教徒、巨人等等,与和平两字相去甚远。 「这样的话,或许该轮到她出马了。」 在场无人反对。众人面面相觑,点头附和。 鬼牌就是要在该出手的时候打出来。只要她不拒绝。 ——幸好那女孩很善良。 国王诚心这么想。 她不想让年轻的女孩——年纪与妹妹差不多的少女背负重担。 无奈万物皆有被赋予的职责〈r o l e〉。 这是必须履行的。就如同自己身为国王那样。 他不想沦为扯出一堆歪理、妄自放弃职责的弱者。 「好,若冒险者要求支援,就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提供。」 「遵命。」 老者——大臣恭敬又有点勉强地鞠躬回应。 国王心想,这点小事交给他处理就行了吧。 王需要做的是当机立断与确立方针,知识或细节部分,大可交给家臣和其他人。 ——虽然太大意的话会被当成傀儡操控。 「我不在的期间,城里状况如何?」 「邪教徒于暗中扩张势力这点,可说一如往常……」 回答的是红发枢机主教。以顾问身份协助管理都城的他,相当能言善道。 「而陛下出巡在外时,南方流行起觉知神这个可疑的宗教。」 「不信者会遭受可怕的诅咒是吧?」 「其真面目耐人寻味。」 「看来得找时间处理一下。」 年轻国王闻言,嘴角浮现凶狠笑容。 红发枢机主教看了,疲惫地咕哝了声「陛下」。 国王只回了句「我明白」,望向手边的资料。 「觉知神,与智慧之神不同对吗?」 发问者是褐肤的宫廷魔法师。枢机主教慎重点头: 「知识神认可自力于黑暗中前行、点亮学问之灯的人。」 「反观觉知神?」 「则是会突然扔出名为知识的火焰。并不存在什么道路。」 「……似是而非啊。」 宫廷魔法师深深叹息。难怪觉知神被称为邪神。 国王听着两人的对话审慎思考,提出下一个疑惑: 「那么,我等监视不到的范围呢——?」 「当前四方世界的秩序,尚无被扰乱迹象。」 回答的是美到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的女子。 白衣包覆着性感身躯与丰满的胸部,手拿天秤剑,双眼以眼带遮蔽的女子。 「难民、孤儿、无家可归之人虽因早些年的战事增加,所幸时势仍不至于为无职所苦。」 侍奉至高神的大主教·剑之圣女。她仿佛歌唱般吐出话语,面带微笑。 「毕竟,人手无论如何不嫌多。」 ——她的气质改变了不少。 和她十年交情的国王,最近常会不经意这么想。 勾勒出的美丽轮廓不分今昔,只要是男人看了都会想一亲芳泽。 然而过去的她的美,就像一朵行将凋谢、熟落前的牡丹。 如今却不同。 耀眼的身姿与表情,纯粹是朵绽放中的花。身为她的友人,国王认为这样很好。 「啊,只不过……」 但那美丽的脸庞却蒙上一层阴霾。困扰地垂下眉梢,身体微微倾斜。 「什么事?你说。」 那么,请恕我直言。剑之圣女偷偷扬起嘴角。 「我一位重要的友人,她的神官服与珍贵炼甲于浴场失窃。就在昨天。」 「……什么?」 「窃贼似乎打扮成士兵的模样——……」 国王惊讶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尽管是件小事,还是该放在心上。不能对扮成士兵的窃贼置之不理。 不过剑之圣女却在他继续追问前,果断终止了这个话题: 「总而言之,我认为必须彻底消灭哥布林。」 她带着足以用神清气爽形容的微笑,以这句话示意自己的报告到此为止。 其他人一副「又来了」的态度四目相交。常有的事。 国王掩饰住欲言又止的表情,清了清喉咙。 ——真是,得查个清楚才行。 「知道了,我会派人调查……接下来是冒险者训练场的情况。」 「…………」 女商人——独自负责训练场相关事务的人眨眨眼。 她是在场与会者中最年轻的,其他人的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 看了剑之圣女一眼后,她深深一鞠躬,开口说道: 「……是的,这是报告书。请陛下过目。」 她年纪虽小,气质却莫名稳重,几乎不曾提出年轻人易有的空论。 话虽如此,她也并非性格乖僻的悲观主义者,而是着重现实、确实的方针。 语调缺乏起伏,表情也不太有变化,导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 从报告书上整齐的格式与文字,也看得出那一丝不苟的个性。 某位贵族家的千金养完病后,以老家的资产为本钱,踏上经商之路——…… 最近几个月开始崭露头角的她,在此之前不晓得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世上的才女比想象中还多啊。 国王靠在扶手上,以文件遮挡住的嘴角微微扬起。 王公贵族不能轻易表露情绪。这是应做的努力。 「……设施本身由几座城市及公会联手建设。但……」 女商人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态度,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说。 「……果然有很多人不能接受『想当冒险者得先念书』。」 「我想也是。」 国王严肃地点头。 「过去我当冒险者时,也看过不少光是登记就嫌写名字麻烦的人。」 这种人立刻就会泡在酒馆,没多久便淡出这行。 还不忘找些「要是我有实力」、「要是我家世好」——……之类的借口。 好笑的是,他们身边不乏其他新手冒险者。 经验不足依然努力靠鉴定或帮人背行李赚钱,试图提升本领的人们。 看到这些努力的人,他们却只会嘲笑对方「白费工夫」,实在令人无奈。 「看来有必要进行意识改革。但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教育得以长期为目标。」 「……是。因此我想借由在训练时提供食物,吸引以糊口为目的的人。」 「提供食物——意思是供三餐吗。」 入不敷出的农家三男、逃走的佃农等等跑来当冒险者,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 再说对冒险者怀着梦想之人,本来就必须面对食衣住等问题。 若能让他们想着至少有训练场的饭可吃,乖乖接受教育,事情就解决了。 「方针不错,不过预算够吗?」 然而,问题不在于方法,而是达成目的所需的费用。 国王锐利的声音,令女商人忧郁地皱眉。 「……有困难。」 她的回答直截了当。 「……说实话会亏损。因为收学费就没意义了。」 「国库的钱可没多到能拿去给不听话的小混混白吃白喝喔?」 国王耸耸肩。若有会无限冒出小麦、金矿的国家也就罢了。 ——干脆找只适合的龙讨伐一下吧。 「陛下。」 锐利的低语忽然在耳边响起,只见红发枢机主教板着一张脸。真烦。 女商人没发现两人的目光交流,正经地接着说: 「……是的。因此我在想,驱逐下水道老鼠或剿灭黑虫之类的任务,能否透过训练所委托他们?」 目前这类型的委托,是由都市或国家委托冒险者——也就是以税金负担报酬。 女商人提出的方案只是改成透过训练所,实际执行下来,酬劳依旧会进到冒险者手中。 「……即所谓的实战入门〈t u t o r i a l〉。」 国王稍微睁大眼睛。因为她观察到女商人的嘴角,挂着略显得意的微笑。 宛如拂过水面的风引起的涟漪、细小的波纹,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 这表情除了符合她的年纪外,还散发出一股稚气,甚至让人觉得可爱。 「干脆让他们去剿灭哥布林如何?」 不料大臣直接扔下一颗石头,瞬间打散涟漪。 他应该没有恶意。大臣笑着兀自点头,仿佛觉得这是个好方法。 「这样大主教大人担心的问题也——」 大臣之所以话只讲到一半,是因为剑之圣女被眼带遮住的视线刺在他身上。 不仅如此,他望向女商人求救,却连女商人都对他投以寒冷如冰的目光。 「……也、也能解决,吧。」 大臣变得支支吾吾,气势全失。 国王忍住苦笑,「好了」地摆摆手: 「这主意是不差,不过若能只靠城里的下水道解决,让他们除鼠除虫就好。照你说的进行吧。」 「……谢陛下。」 女商人深深低头致谢的瞬间—— 慌乱的脚步声自会议室外传来,接着是制止那人的声音,再下一秒门用力打开。 「怎么了?现在可是会议中啊!」 「糟糕,糟、糟糕了,陛下!真的非常抱歉……!」 被在门外看守的士兵架住仍冲进会议室的这张脸,国王有印象。 记得她是负责照顾妹妹的女官。妹妹很喜欢她,两人情同姐妹。 只见她脸色铁青——身旁还有一名男子。 男子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战争。 「王——王妹殿下她!」 听见第一王女被小鬼掳走的紧急报告,国王惊讶得立刻站起。 § 清晨,少女在他把货搬上马车时,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不好意思。」 可爱、甜美、带着鼻音的声音。怎么了吗?他转过身去,一名少女站在那边。 身穿尺寸不合的神官服,手握锡杖的地母神神官。 她双眼通红,不停眨啊眨,不晓得是刚睡醒,还是睡不好。 看见从帽子底下露出的头发沾到一堆稻草,行商笑着眯起眼睛。 ——是新手冒险者吗? 「嗯,有什么事吗?冒险者小姐。」 「我想去城外,可以请您载我一程吗?」 少女说出行商堂妹的名字。是在王宫工作的优秀堂妹。 既然是堂妹介绍来的人,就帮她这个忙吧。行商点头答应。 「可以啊。不过我要去北方,你穿这样不会冷吗?」 「没问题。我也想去北方。」 少女张嘴笑着,没跟行商说一声就爬上马车货台。 动作虽然很有精神,却让人看了为她捏一把冷汗,大概是不习惯活动身体。 她把身体塞进货物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啊,这是谢礼。」 她拿出一小颗红宝石,行商瞪大眼睛。 现在这个时代伪币很多,也有不少人会把钱币的边缘削掉,借此省钱。 相较之下,宝石或许是最可信的没错…… ——她真的是新手冒险者吗? 行商第一次对她产生疑惑,是在这个时候。 地母神推崇节俭、俭约、清贫,这个付钱方式,怎么看都不像地母神的神官。 不过,怀疑也没用。 行商把货物搬上马车,坐到驾驶座,沿着车辙行驶。 王都是不眠之城。 黎明的光像一根针似的,射进有如淡奶的朝雾中。 喝到天亮的醉汉摇摇晃晃走在路上,抱着水桶的奴隶小跑步过去。 比主人更早醒来的佣人们,打开家里的窗户透气。 从民家冒出的烟是在煮菜——不对。是在祭坛供奉各自信奉的神明。 马车驶过打开店门准备开店的商店前,过没多久就抵达北门。 郊外有好几座斗技场和竞技场,挂着旗子公告今天的比赛时程。 一面排队,一面远望那几栋建筑物的,是等待入关的人吧。 城门才刚开,却有一堆人在排队,八成是开门前就在这边等了。 「哎呀,人真多。」 行商抬起一只手放在眉间,眺望队伍,让马车减速。 「要等一下喔,冒险者小姐。」 「咦……」 她不满地回应,行商转头一看,便看见她鼓着脸颊。 「嗯……好吧,没办法。」 像在闹别扭的语气,令行商不禁苦笑,等待队列整理好。 冒险者、行商、巡礼者、旅客出入城门的景象,实在很有活力。 背后是王都的街景,炊烟四起,人们开始到外面活动。 城市醒了。行商眯眼看着这个画面,终于轮到他出城,操纵马车前进。 「嗨,士兵先生。早安!」 「早。很有精神啊,车上的货物是?要送到哪里?」 「是毛织品。送到灵峰那个方向。」 行商在认识的士兵说出「这样啊」的同时,拿出通行手印。 每天他都会从这里出城,双方都习惯这道手续了。 「可以了。听说天之火石坠落在那边,小心点。」 「谢啦!啊,对对对。」 他差点按照习惯直接离开,急忙拉住缰绳。 「今天有个客人坐在后面。」 「噢。」士兵奸笑着调侃他:「你不会在买卖奴隶吧?」 在行商耸肩的期间,士兵看见坐在马车货台上的少女。 「身份证给我看。」 「是~」 她窸窸窣窣在怀里搜着,从胸口拉出用链子挂着的识别牌。 「钢铁等级,金发,蓝眼,十五……不,十六岁吗。地母神的神官。要去冒险?」 「嗯。」少女挺起胸膛回答。「我要去调查灵峰的异变。」 行商看不见士兵铁帽下的表情。 他只是无奈地说「这样啊,加油」,轻轻拍了下马车。 「好,可以通过了。」 「谢谢。」 马车驶上街道,行商按照路标所指的方向,转弯往山脚前进。 前往灵峰的旅人很少,看来火石掉到灵峰的传闻果然是真的。 听得见风声、马蹄声、车轮转动的喀啦喀啦声,以及小鸟的啁啾声。 望向东方,太阳自地平线下升起,秋天早晨爽朗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人太多就不会有这种气氛了吧。行商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吐出。 「哎呀,天气真好。」 「对呀。外面真舒服。」 坐在货台的少女伸展身体,眯起眼睛,宛如一只猫。 她似乎在享受风的触感,行商愉快地笑道: 「听起来像囚犯会讲的话。」 「说不定类似喔。」她喃喃说道。「牢房也好,神殿也好……城堡也好。」 确实。行商点头赞同。他听堂妹说过,公主好像过得很不自在。 「哎,到哪都不会有轻松的地方啦。」 「是吗?我——」 就在这时。 行商觉得对面的草丛动了。少女接着说道「不这么觉得」。 ——是错觉吗? 他反射性弯腰握住剑柄,迅速观察周围。 他当然没想过要奋战到底。为了逃走,武器也是必须的。 「……?怎么了?」 「呃,有东西——」 还没讲完「有东西在动」就听见狼号,行商立刻拉住缰绳。 「gorrbg!」 「grrob!grroobor!」 「——!?哥布林!?」 若是野狗或狼也就罢了,然而并不是。骑着狼,挥动做工粗糙的长枪,是小鬼。 小鬼骑兵群——竟然会出现这种东西,那不是西方的传闻吗!? 「!头低下!」 「哇!?」 行商无视少女的尖叫声,掉头一口气加速。 忠心的马嘶叫一声,直线奔向王都。 事态刻不容缓。 或许是因为看见了少女,哥布林脸上露出丑恶的笑。 「ggbbgrbbg!」 「gboor!gbbgrob!」 哥布林们奸笑着逐渐包围马车,阻挡去路。 随手扔出的枪从头上飞过去,刺进路面。 即使长枪刺中少女,那些家伙肯定也不会在意。 ——万一被他们蒙中〈c r i t i c a l〉,会死……! 行商拔出握在手里的剑。剑刃在朝阳照射下闪耀光芒。 他反手重新握好至今从未用过的武器。 「要、要战斗对吧!好,我来帮忙!」 少女笨手笨脚地拿起锡杖呐喊。怎么可能。行商大叫道。 「要逃啦!」 他咬着缰绳,从驾驶座跳到马背上。马的速度没有减慢。好孩子。 「货车不要了!快过来!」 「要丢掉货物!?不行,我要战斗!那是哥布林耶!」 行商没有理她。 少女用瑟瑟发抖的双腿,站在剧烈晃动的货车上。 长枪咻一声刺中货箱,少女吓得「呜!」叫出声。 「总之要把货车分离开来!快到这边!」 「……!知道了……知道了啦!」 真难堪。 少女屁股朝着小鬼们,喘着气爬向行商。 哥布林看了大声嘲笑,她一定很不好受吧。 行商回头望向少女,她眼泛泪光,满脸通红,紧咬下唇。 ——不过,她还是来到这里了。 行商手持单手剑抵着货车的扣带,叼着缰绳,左手伸向背后。 「来,快点!」 「嗯、嗯。我现在就——啊!?」 马车压到石头,弹了一下。 这并非运气不好〈f u m b l e〉。 纯粹是这个动作对没学过体术的她而言,难度太高。 伸出一只手,张大嘴巴的她,没能立刻明白。 娇小身躯轻而易举——甚至有点喜感——在不稳的马车上弹起来,飞到空中。 要摔下去了。 咚一声,她一屁股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啊、呜,好痛……!」 行商望向后方,犹豫了一下,用力咬住缰绳。举起剑,朝扣带挥下。 一次还不够。第二、第三剑才终于砍断皮制扣带,马匹飞奔而出。 「goobrr!」 「grobog!」 「呜!啊!?」 他听见惨叫声。 行商一面策马奔驰,一面回过头,是因为良心使然。 瘫坐在地、满身是泥的少女身边,围了好几只小鬼骑兵。 接着,一只小鬼跳下狼背,单手持枪慢慢接近,仿佛在威吓她。 少女拼命挥动锡杖,仿佛孩童在挥舞木棍般。 「喂!?住、住手……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人——啊噗!?」 行商看见少女的脸被狠狠殴打。 沉闷的声响传来,红色液体飞溅。看得出她高挺的鼻梁被打断了。 少女垂下头,小鬼抓住她的头发,想把什么东西贴在她额头上。 ——手,吗? 「goobobob!」 「grob!ggborbg!」 看起来像干掉的树根,也像生物的手。 她无力地摇头挣扎,小鬼硬将那东西压上她的额头。 行商看见那只手的指尖立刻发光,但他无暇再观察下去。 他拼命鞭策马匹赶回王都,没有回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她? 杀进去吗?用剑应战?这样自己会死,谁都不会知道她被抓走。 行商很胆小,害怕死亡。然而,他逃走的理由并非如此。 不过抵达王都后,他有点后悔自己一个人逃跑。 不,是后悔让那孩子坐上马车。 因为,在城门等待他的是急忙赶过来、面无血色的堂妹。 § 听完事情经过,国王的身体深深陷进王座。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 「陛下,请立刻出兵救援……!」 「你叫我因为妹妹溜出城外、偷神官的东西、被小鬼抓走而派遣军队?」 一名文官急忙建议,国王反而用不屑的语气反驳。 只见他瞬间哑口无言,文官想必也很清楚现在的状况吧。 国王用力按住眉间,看起来既头痛又疲惫。 「家人遇到危险,便出动国军剿灭小鬼——我可没这么无能。」 没错——只不过是哥布林。 这一点始终没变。剿灭小鬼是芝麻小事。 放眼四方世界就会明白。对个人生命财产而言,小鬼的问题是很严重没错,但也仅止于此。 北方山脉另一侧的怪物与蛮族动不动就挑起冲突,南方也一片混沌。 诸国虎视眈眈地寻找侵略的机会,间谍、密探潜伏在四处,丝毫不容大意。 邪教徒在扩张势力,富商们为一己之利不择手段,在台面下蠢动的人也不少。 因此,只不过是哥布林。 唯有这个事实,绝对不会改变。 「……可是,陛下。」 红发枢机主教委婉地说,国王摆了摆手。 「我明白。然而如此难堪的事被士兵知道,瞬间就会传遍各国。这关乎我国的存亡。」 从保卫国家的角度来看,名誉、名声比劣质的城墙更有用。 愈让世人觉得伟大强悍,受到其他国家侵略的次数就愈少。 除此之外,国家若不维持强大的形象,国民又怎么会乐意缴纳税金? 「不会有王公贵族想娶被小鬼碰过的女人为妻吧。」 近卫将军低声说道。大主教——剑之圣女与女商人狠狠瞪过去。 但他毫不在意,精悍的面容上浮现狂野的笑容。 「我是例外。我无所谓。」 国王深深叹息。 「……只能找值得信任的冒险者来了。」 「我想也是。」 金等级的犬人冒险者用力点头。 金等级就是为此而存在。 此刻正需要国家规模、非隶属于军队,可是优秀又口风紧的要员。 金等级冒险者点头回应国王,伸出短手在圆桌上摊开地图。 「问题是那些家伙的所在地。」短小的手指敲敲地图。「你们在哪遇袭的?」 「北方。在通往灵峰的路上……」 行商凭借模糊的记忆,在地图上指出地点。 「……这附近。」 枢机主教、宫廷魔法师、在场的书院研究者们面面相觑。 「……果然跟天之火石有关?」 「不清楚。但是……不过……」 窃窃私语声如涟漪般,在会议室传开。 没人知道所谓的世界危机会在何时,因为何事而发生。 从天而降的火石坠落至灵峰,会再度于四方世界引发灾厄吗? 王妹殿下的行动与后果,莫非是混沌的萌芽之兆…… 「这一带有可能让哥布林筑巢的地方吗?」 「天晓得……再说,那些家伙哪儿都能住。」 金等级冒险者与近卫将军丝毫不理会那些窃语声,持续交谈。 两人神情凝重,盯着地图迅速思考。 「啊,还有狼……他们骑着狼……」 「知道了,知道了。哥布林骑兵本身不重要。无论如何,必须找到——」 他们的巢穴——正当金等级准备对行商开口时。 「死之迷宫。」 这句话俨然是扔进水里的小石子。 会议室一片静寂,沉默像波纹般扩散开来。 坐在圆桌前的人互相对视,最后视线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她带着完全感觉不到紧张的柔和微笑,身体靠在椅子上。 这姿势宛如在床上等候丈夫的妻子,想必有人脑中浮现了不敬的想法。 「……神谕〈handout〉降临了吗?」 「硬要说的话,是启示〈inspiration〉。」 剑之圣女轻轻点头,回答国王的问题。 「很久没听见这令人怀念的名字了。」 位在北方尽头、灵峰附近的迷宫——最幽深的迷宫,死之迷宫。 也是十年多前,众多冒险者与魔神交战的场所。 迷宫上方建了座都市,仿佛在为迷宫加上盖子,冒险者们花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探索。 许多人以在地下十层最深处等待他们的魔神首级为目标,最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枢机主教与近卫将军皱起眉头,金等级冒险者咽下一口唾液。 现今已很少人有那个气概,敢挑战连灵魂都会轻易消失的魔窟。 绝对回不来的难攻不落的迷宫,俨然成为恐怖的象征。 「位在北方、又有小鬼栖息,就只有那座迷宫了……」 剑之圣女的声音微震,有人发现吗? 眼带底下的双眼害怕得目光动摇,有人看穿吗? 迷宫、哥布林、被掳走的女人、等待她的命运。 牙齿快要打起颤来的她咬紧牙关和嘴唇,有人知晓吗…… 「口风紧、优秀、值得信赖,又敢于潜入最为幽深的迷宫的冒险者。」 称得上悠哉的嗓音,从年迈的大臣口中传出。 应该不是想报复她刚才瞪了自己,不过,大臣摆出一副想到好主意的态度挥动手杖。 「不如就麻烦那位英雄——剑之圣女阁下出阵如何?」 剑之圣女握紧天秤剑。 众人纷纷赞叹,出声附和。 她在金等级冒险者中,属于特别的存在。 过去曾抵达迷宫最深处,诛讨魔神,并且成功归来的其中一名冒险者。 既然是六位英雄〈a l l s t a r s〉的一员,就可以放心了。 毕竟对手只不过是哥布林! 「啊……」 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哑然失语。 吸进喉咙的气吐不出来。 她究竟打算说什么呢?剑之圣女将快要忍不住发抖的肩膀,连着丰满的胸部一起抱住。 我不敢去。好可怕。对不起——她说不出口。 救救我——也不可能说出口。 她是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圣职者〈p r i e s t e s s〉。 不可能害怕哥布林。 「毕竟不能拜托那女孩啊……」 国王认真思考着。看得出剑之圣女的时间所剩无几。 几秒钟。短短几秒后,国王肯定会再度开口。 第一句话是「如何?大主教阁下」。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是「你愿意接下这任务吗」。这等同于死刑宣告。 剑之圣女恐惧不已,宛如腿软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将臀部往后挪。 但椅子有椅背,她有她的身份,有其他人的目光要顾虑,不能逃避。 「如何?大主教阁下。」 处刑人举起剑…… 「……不好意思。」 ——细微却坚定的锐利嗓音,挡住了那把剑。 「咦……?」 真不敢相信。绷紧身子的剑之圣女,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勇敢举起手发言的,是不知何时离开、却又回到这里的女商人。 「不得无礼。」 国王摆手说道「无妨」,让年迈的大臣闭上嘴。 国王十分欣赏她——不对。是好奇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什么事?」 「……大主教大人的同行者求见。」 「现在可是会议中啊。」 「……是银等级的冒险者。」 大臣又碎念了一句,女商人依然用坚定的语气回击。 她不待国王允应,果断开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扉。 在门旁待命的娇小银发侍女摇摇头,似乎放弃阻止她了。 「我都听到了。」 低沉、冷淡、无机质,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声音。 大剌剌的脚步声响起。 疑似妖精猎兵〈r a n g e r〉的少女站在声音的主人旁,得意地摇晃长耳。 另一侧稚气尚存的少女,则带着「拿你没办法」的微笑。 在他身后则是无奈耸肩的矿人魔法师,以及看起来心情很好的高大蜥蜴人。 奇特的组合。宛如穿戴杂七杂八装备的流氓集团,随处可见、早就看习惯的团体。 然而不论何人,目睹那名冒险者都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连新手冒险者都会用更好的装备吧。 只不过,挂在脖子上的识别牌,毫无疑问是银等级,第三阶,在野冒险者最强的证明。 「果然是哥布林吗。」 剑之圣女下意识站起,连天秤剑自手中滑落都没发现。 是的。女商人——曾经是冒险者的千金剑士冷静回答。 剪短的头发已留长至肩膀,她拨开秀发,对剑之圣女使眼色。 「我去。在哪。数量呢。」 剑之圣女一副随时要站不住的样子,深深点头。 不停——不停地。反复点头。 插图08 间章「对谁来说是后台的故事」 「陛下——!我来啰——!」 门用力打开,疾风冲进大厅。 那阵风是黑色的,形似黑色长发的少女。 少女年约十五,是新手冒险者的年纪——不过一眼就看得出并非如此。 身上的铠甲设计以灵活性为主,施以魔法的加护。 更别说腰间那把厚重的剑,肯定不是寻常兵器。 「……咦?」 少女冲到大厅中央,疑惑地左顾右盼。 只有几个大人物坐在圆桌前,会议已经开完了吗? 金等级冒险者一脸尴尬,真不可思议。 少女看见枢机主教苦笑着起身低下头,下一刻。 「好痛!?」 她的头被人用手杖敲了下,连地狱业火都不放在眼里的少女叫出声来。 「不敬。」 穿长袍的贤者手拿不晓得附加了多少魔法的法杖,叹了口气。 贤者无视眼泛泪光瞪着她的少女,跪下来对国王行礼。 「耍什么帅~」 少女噘起嘴,「呿」了一声。 「有什么关系,我跟陛下那么熟呜啊!?」 这次换成屁股被打,连足以致命的重力都撑得过去的少女叫出声来。 「你也好,陛下也好,我们也好,都有所谓的身份。给我像样点。」 让少女痛得跳起来的,是语气严肃稳重的高挑女剑士。 海内无双、赫赫有名的她身材纤细,却拥有惊人的肌力,甩着手掌说: 「勇者这副德行不觉得丢脸吗?嗯?」 「……我觉得嫁不出去更丢脸。」 「还不都是因为没有比我强的男人。」 勇者怨恨地看着一脸事不关己的剑圣,眼角瞥见贤者正举起手杖。 她急忙绷紧神经,一口气低下头。头发飞扬,有如流星的尾巴。 「您有事找我,所以我来了,陛下!」 「……嗯,辛苦了。」 国王眯起眼睛,仿佛看到温馨的画面,大气地举起一只手,展现他的度量。 他本来就没有要求十五岁就跑出孤儿院、成为勇者的女孩要像贵族一样彬彬有礼。 只要「懂得对对方表示敬意」即可。 勇者说着「打扰了」,轻轻坐到圆桌的椅子上。 剑圣及贤者等人行了一礼,坐在她旁边。 在两位伙伴的包围下,勇者心想「我会不会被骂啊?」观察国王的表情后才开口。 「怎么了吗?之前说好我可以不必参加会议……」 「没什么。」国王笑着摇头。「我把委托交给奇怪的银等级冒险者处理了。」 噢,所以才。看见金等级冒险者的表情,剑圣一副了然于心的态度点点头。 是银等级冒险者接下了金等级冒险者不想接的工作吧。 冒险者也有擅长或不擅长的领域,因此这并不罕见,但若是基于王命,自然会觉得尴尬。 「……我们不必行动也没关系?」 贤者用一如往常,但伙伴都听得出她十分严肃的语气询问。 「还不晓得有没有关联,」国王说。「因此我想委托各位其他工作。」 「当然没问题,陛下,你尽管说!」 勇者讲话实在太不客气,大臣苦笑着念了句「喂」。 话虽如此,大臣并非在责备她。先不论实情,勇者对他而言跟孙女没两样。 「从天而降的火石坠落于北方的灵峰。好像有股危险的气息。」 「查清楚,有坏人就解决掉对吧!好,交给我!」 勇者信心十足地答应,用力拍拍平坦的胸部。 国王表情微微放松,松了口气。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既然答应,就绝对会完成任务。 「有劳了,相关费用由我负责。可别说要五十枚金币跟一把剑喔。」 「咦?不用啦。我用不——嗯!?」 「谢谢您的好意。」 勇者话讲到一半,突然按着屁股从椅子上弹起来。剑圣深深低头致谢。 疑似被拧了下屁股的勇者,闷闷不乐地靠到椅背上。 「呿。干么啦?又没关系,没那些钱也没差……」 「这种时候要收下才有礼貌。」 贤者冷静地说,对国王行了一礼后才开口。 「需要其他东西的话怎么办?」 「跟枢机主教和将军说。我叫他们尽量配合。」 「感谢您。」 「不必谢。」 一直没说话的近卫将军,豪迈地咧嘴笑道。 「如果我也还是冒险者,就能与你们同行了。可惜我家的大将一直叫我不要行动。」 「其他人也叫我安分一点。说我太恣意妄为,有损国王的面子。对不对?」 国王征求枢机主教的意见,枢机主教叹着气说「什么叫对不对」。 「请您别说『对了。屠龙不就能增加国库收入了吗』之类的话。」 「阻止他也没用吧。」 插嘴的是一直待在门边的娇小银发侍女。 她耸耸肩膀,不带感情的低沉冰冷声音,透出些许的温度。 「毕竟他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没错,我很伟大喔。」 一群人无意义——不分上下的交谈。 「……」 贤者美丽的脸庞浮现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 那是与自己跟两位重要的伙伴类似,世上绝无仅有的缘分。 能看见这番景象,贤者觉得既温馨,又高兴。 她又行了一礼,立刻去和枢机主教一行人讨论详情。 剑圣会在与战斗有关的部分发表意见,至于勇者,她完全没在听。 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冲向金等级的犬人。 「大叔,大叔!上次的故事你还没说完!」 「上、上次?」他眨眨被毛覆盖的眼睛。「噢,和大怪鸟单挑那个?」 「对对对。上次魔神群在你讲到一半的时候来了,我想听完!」 「好啊。」 犬人拿起挂在腰上的酒瓶喝酒,为勇者讲起故事。 贤者及剑圣往那边瞥了一眼,目光柔和,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这样就好。 国王见状,如此心想。 勇者并非只有武力可取。她的力量并不全来自于武勇。 这名少女为众人所爱的,是那能在无意识间摘掉不和的芽苗的个性。 ——她一定能拯救世界。 他也当过冒险者,却不小心戴上了王冠。 他衷心希望召集以前的伙伴,围在地图旁边制定冒险计划。 不,要这么做的话,干脆自己踏上旅途,亲手拯救妹妹。 哥布林的威胁、恶魔复活、死灵占卜师、天之火石,全靠自己解决…… ——然而,这并不可能实现。 国王发现自己的手指陷进座椅扶手,放松下来。 如今的他贵为一国之王。跟只是个守序善良的君主〈l o r d〉的时期不同。 他该率领的不是六人团队,而是凡人〈h u m e〉的国家。 他该挑战的不是灰暗的迷宫,而是广大的四方世界棋盘。 ——坐到这个位置上后,第一次产生这念头啊。 国王不经意地望向大厅的门。 想起与剑之圣女、女商人一同踏上旅途的冒险者。 国家、王都、世界的问题,由自己和她负责处理。 ——所以我妹妹,就拜托你们了。 第6章『王女的灾难』 「……好久不见。」 千金剑士在走廊上快步前进,腼腆一笑。 接受国王委托的一行人正赶着出发,连花时间讨论都嫌可惜。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加快脚步,蜥蜴僧侣也阔步走着。 逼得女神官与矿人道士小跑跟在后头,妖精弓手倒不成问题。 「真的……」女神官边跑边眯起眼睛。 昨晚的事件过后,紧绷的心情好像稍微放松了点。 「你看起来很有精神,真的是太好了。后来过得怎么样呢……?」 「……一直是这种感觉。」 千金剑士简短回答。 她身上并非之前的冒险者装扮,而是整齐的礼服。 削去的头发留长了一些,眼睛炯炯有神,脸颊透着蔷薇色。 ——过得很充实呢。 思及此,女神官忽然感觉眼中泛出泪水,急忙眨了眨眼。 「不过,为什么你知道我们在王都……?」 「……你以为当初委托你们救出我的是谁?」 表情变化不多的千金剑士,露出淘气的浅笑。 「啊。」 经她这么一说,女神官也想通了。 剑之圣女、她认识的冒险者、装备炼甲的神官——原来如此,难怪。 同时也明白,是她灵机一动把他们找来。 「……没问题吗?」 千金剑士接着这么问,女神官想了一下。她指的是什么? 是为她在那之后,又接了近一年的剿灭哥布林委托担心吗? 是为她继续跟他待在一起——以冒险者的身份——担心吗? 还是在为她的宝贝炼甲被偷担心? 或是在担心炼甲被偷,害她现在没有防具? 尽管借得到新的神官服——少了熟悉的重量,女神官仍非常不安。 最后,女神官露出暧昧的微笑回答: 「大概……没问题。」 「不过,要怎么办?」 妖精弓手像在跳舞般奔跑着,回头询问。 「那家伙一大早就出发了,现在追过去也来不及……」 「……我们已备好马匹。快马。」 「光是这样也追不上吧。」 妖精弓手竖起食指,在空中绕圈。 「就算对手是——呃,是叫哥布林骑兵吗?就算骑的是狗,速度也不容小觑。」 「那就用我的法术吧。」 矿人道士咚咚咚地跑着,抱住装触媒的行囊。 「省着点虽然没坏处,该用的时候就别手软。」 「拜托了。」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简洁有力,矿人道士「嗯」一声点头。 法术在战斗中是珍贵的战力,但追不上敌人的话,连开战的机会都没有。 反过来说,若要进入最幽深的迷宫——无论如何,都得先休息一晚。 没调整好状态就擅闯迷宫,只会面临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话说回来,哎呀呀,贫僧可真是受龙眷顾呐。」 蜥蜴僧侣却愉快地转动眼珠。 「与小鬼杀手兄一同剿灭小鬼,如今竟要潜入最为幽深的迷宫。」 他似乎发自内心感到喜悦,边走边用尾巴拍打地板。 「况且小鬼杀手兄看起来也颇有活力。」 「是吗。」 他大剌剌地继续直走,不带踌躇。 看见他的背影,女神官、妖精弓手、千金剑士互相使了个眼色,苦笑。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最幽深的迷宫。魔神王在十年前的战争中当成根据地的恐怖场所。 那里本来是练兵场之类的设施,因此总共有地下十层这件事是公开情报。 然而,内部构造彻底变更过,还会涌出趋近无限的怪物。 倘若怪物不知为何不会掉落财宝,因此少了为财宝而来的冒险者…… ——世界肯定会毁灭。 真讽刺。女神官心想。 到头来,用以号召人类拯救世界的口号并非大义名分,而是欲望。 地位、名声、金钱、武勋、财宝。这些东西本身绝非可憎之物。 距今超过一年以前,决心成为冒险者时,神官长曾在神殿告诉她。 欲望是欲求、希望。生存意志。所以是好的。 但。神官长还教会她一件事。 有些冒险者会用与抢劫无异的手段,夺走其他冒险者的行囊,以凑齐自己的装备。 有些冒险者会追求圣铠或妖刀,始终不去挑战魔神,沦为在地底深处徘徊的存在。 必须小心这种人。不能变成这种人。 事实上,珍贵的装备被人偷走,对方像硬塞给自己似的留下宝石,令女神官觉得神官长说得很对。 那个扮成士兵的女孩——公主殿下,根本没顾虑到女神官的心情,心里只有自己。 无异于哥布林的存在——是被他影响过头了吗?女神官冒出这样的想法。 「……我不太想说这种话,不过,你不介意吗?」 妖精弓手悄声询问女神官。这句话她也觉得说得很对。 那个人对自己做了那种事,谁管她啊。 心中丝毫没有这种黑暗的情绪——女神官没有脸这么说。 ——可是。 她握紧双手,低唤着地母神的圣名,让那种想法沉淀下去。 「总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觉得她被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没错。祈求、希望某人吃尽苦头,并为此感到喜悦。 这岂不是更像哥布林?不能变成这样。 去救她吧。 叫她把装备还来。 对她生气,责备她,让她反省。 这样就能解决的话,该有多好啊。 「……嗯。」 妖精弓手轻轻晃动长耳,点头。 「那就好。我们走吧!」 「是!」 女神官小跑步追上哥布林杀手的背影,闭上眼睛,向地母神祈祷。 但愿如此。 § 「几位请留步。」 一行人从马厩里选出自己要骑的马时,被人从后方叫住。 所谓的快马——其实是军马,因此腿没有像赛马那样细到一副随时会折断的样子。 强壮的好马,共三匹。 蜥蜴僧侣身材魁梧,所以单独骑一匹;妖精弓手抓着缰绳,与矿人道士共乘一匹。 正准备骑上最后一匹马的哥布林杀手,手扶在马鞍上回过头。 「怎么了。」 「我还以为,您已经离开了。」 剑之圣女手放在丰满的胸前,控制过快的心跳,喘着气跑过来。 站在门口的她,只花了短短几秒就调整好呼吸。 她脸颊泛红,吐出一口气,优雅地低头行礼。 「首先,那个……这次非常感谢您。」 「不用道谢。」 哥布林杀手斩钉截铁地说,铁盔左右摇晃。 「这是我的工作。」 「……是。」 剑之圣女陶醉地点了下头。 「查到的资料整理在这。我不明白的部分很多。」 他交给剑之圣女的,是用乱七八糟的字写成的文件。 她珍惜地接过,将其拥入怀中。 接着将手伸进与汗涔涔的肌肤贴在一起、微微透光的薄衣里。 随后恭敬地交给哥布林杀手的,是用数张羊皮纸做成的卷轴。 「这是到迷宫四楼为止的地图……虽然只记载了我记得的部分。」 「四楼?」 哥布林杀手接过卷轴,没有打开,直接递给蜥蜴僧侣。 骑在马上的他用长爪灵活地拎起羊皮纸,摊开地图。 地图上的方格,被以草写而言颇为工整的字迹填满。 「哦——」蜥蜴僧侣忍不住赞叹。「画得真好。」 「因为我以前是负责制图〈m a p p e r〉的……」 「没记录到最下层吗。」 「四楼充满魔力与瘴气,是那座迷宫的心脏。」 剑之圣女露出的娇羞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如果各位下到比第四层更深的地方……」 她用失明的双眼扫过一行人。 「……会回不来的。」 女神官忍不住与妖精弓手面面相觑。 妖精弓手——女神官恐怕也一样——脸颊僵住,轻轻耸肩,垂下长耳: 「听了可高兴不起来呢。」 「……毕竟,成千上百的挑战者之中,只有极少数能从深处回来。」 坐在妖精弓手前面的矿人道士双臂环胸,捻着胡须: 「我也常从叔叔那听说恐怖的传闻。」 「何况,各位是没办法下到更深处的。」 剑之圣女将手再次伸向直到刚才都还按着的胸口。 「因为没有这个……」 她解下胸前的饰带。 看见些微魔力所发出的淡淡磷光,女神官瞪大眼睛。 听来的知识、憧憬与各种情绪,在心中交织成确信。 莫非是,据说由魔神王持有的力量泉源—— 「……护符吗!?」 「并没有那么了不起。」 剑之圣女慈祥地为可以用天真无邪形容的少女解释,握紧蓝色绳结。 「只是条蓝色缎带〈ribbon〉。用来进入地下深处的钥匙。」 她将缎带连同自己的手,一同放在哥布林杀手的掌心上。 「我在此等候各位平安归来。」 哥布林杀手没有立刻回答。放在皮制护手上的手正瑟瑟发抖。 「知道了。」经过短暂的沉默,他开口说道,握住缎带。「我是这么打算。」 哥布林杀手将缎带塞进杂物袋,扶着马鞍跳上马。 接着对女神官伸出手: 「上来。」 「啊,好、好的!」 女神官急忙抓住他的手,被用比想象中更大的力气握住,一把拉起。 一阵飘浮感过后,娇小的她已经坐到他身前。 「哇,噢、噢……」 由于没有马镫,为了稳住摇摇晃晃的身体,女神官一只手抓住鬃毛,哥布林杀手从后面撑住她的背。 她清楚感觉到皮甲坚硬的触感,大概是因为神官服底下没穿炼甲。 「小心别掉下去。」 「是、是。我会注意……」 她挪动平坦的臀部坐稳,觉得在这种状况下声音拔尖的自己很丢脸。 哥布林杀手没再关心低下头的她,环视众人。 「出发。」 蜥蜴僧侣应了一声,用小趾刺向马的侧腹。 军马发出气势汹汹的嘶鸣,在石地板上奔驰,马蹄声同样响亮。 「好!」 妖精弓手也踢了下马,军马高高抬起前脚。 「喂、喂,嘿,铁砧!你在干么……!?」 「哇哇!?乖乖乖,冷静点……出发啰!」 差点落马的矿人道士惊慌失措,后头的妖精弓手轻轻抚摸军马的脖子。 能与野兽心灵相通,也是森人的绝技。军马立刻安分下来,随着缰绳一甩飞奔而出。 最后是哥布林杀手,他转头望向剑之圣女,以及站在旁边的千金剑士。 然后点了下头,默默甩动缰绳。 女神官被马的速度吓得按住帽子,「哇!」地惊呼出声。 然而,那也只是眨眼间的事。嘹亮的马蹄声盖过她的声音,冒险者转眼就踏上旅程。 国王似乎已经知会过看守城门的士兵。他们肯定会直接冲出城门。 「……你还会——」 千金剑士眯起眼,隔着马蹄扬起的尘土目送他们离去,咕哝道。 「……你还会,想去冒险吗?」 「谁知道呢。」 剑之圣女没有正面回答。 她靠着撑在地上的天秤剑,烦恼地叹了口气。 「帮助我重新振作的,是与伙伴一同参与过的冒险。可是……」 眼带底下的双眼望向远方。北方。过去的冒险舞台。迷宫。他的目的地。 但她正在凝视的,肯定是过去的记忆。 在第一次的冒险途中,遭到哥布林袭击。 遇见伙伴是之后的事。 因此,那段骇人的经历烙印在双眼内侧,绝对不会消失。 虽然当时她在那座昏暗的迷宫中努力站起来,不断走着。 「……我已经没有勇气,挑战恐怖的事物。」 手突然抖了一下。不对,是本来就颤抖着。打从在会议室听见哥布林的情报起。 ——不对。 打从不得不行经据说有哥布林出没的街道、前往王都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颤抖着。 只有他在身旁保护自己时,才能停止发抖吧。 「我是个、懦弱的女人。」 千金剑士将这句话,当成对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 她抬头仰望天空。一片湛蓝,白云飘过,阳光普照,早晨的天空。 这片天空下有哥布林。无论何时都有。无论何处都有。 「……可怕的东西就是可怕。」 因此她才能坦率地说出口。剑之圣女像小女孩似的歪过头: 「你不会觉得必须走出来吗?」 「也不是没这么想过。」 千金剑士如此回答,嘴角浮现浅笑。 「……不过,光面对就让我费尽心思了。」 我们走吧。千金剑士对剑之圣女说,转过身去。 被眼带遮住——被眼带守护住的双眼,无法眺望世界。 他那黑影般的轮廓,消失在温暖的阳光下。 剑之圣女望向手中字迹潦草的资料,仿佛在追寻他的残影。 轻轻抚摸,指尖就能感觉到他用的墨水。读取他的文字。 剑之圣女像在寻求依靠似的,感受那触感,轻声叹息。 「哥布林这种东西,如果能消失不见就好了。」 § 地上的生物中,能持续走最久的是凡人〈h u m e〉。 然而在速度及马力——字面上的意思——方面,马还是优于人类。 五位冒险者骑着三匹骏马,穿过城门,于大道上奔驰,迅如疾风地往北方前进。 没错,是风。有颜色的风。就算是马,这速度也并不寻常。 「『风的少女〈s y l p 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马匹的幸运』。」 答案是矿人道士的顺风之术。 矿人召来的风精包围马匹,协助它们加速。 「原来如此。这样就算我们落后哥布林,也追得上他们。」 神情相当严肃。妖精弓手晃动长耳倾听风声,笑道: 「之前在海上的时候我没意识到,矿人也会操纵风,有点意外呢。」 「哎,称不上擅长就是。」 该高兴得到森人的称赞,还是该哀叹缰绳落到森人手中? 烦恼过后,矿人道士板着脸滔滔不绝地说: 「不过,必须用火、水、风锻造地里的矿才能炼成铁。所以我对四大精灵还算有点心得。」 「无论如何,但愿能在进入迷宫前追上呐。」 蜥蜴僧侣稳稳抓着缰绳,凝视远方。 将长尾放在后方维持平衡的姿势,看上去挺有模有样。 「当然迷宫本身也令贫僧跃跃欲试。哎呀,该说左右为难吗。」 ——虽然早就知道他擅长驾驭马车。 女神官瞄了蜥蜴僧侣一眼,心想「还是有点意外呢」。 骑术是战士的必备技能——的意思吗? 「呣……」 这时,背后——头上传来低沉的声音。哥布林杀手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女神官急忙望向前方,破碎的货车倒在路上。 哥布林杀手停下马,其他人也配合他暂时驻足。 一行人骑在马上观察现场——嗯,哥布林把物资都拿走了,一如往常。 货物之类的东西被搜过、敲碎,破掉的衣服布料散落周遭。 女神官发现那是自己的衣服,绷紧身子。 ——呜…… 该怎么说呢,一阵头晕目眩。 假如,那个时候。 他没有来到她第一次踏进的洞窟…… 「看样子并未当场遭到轻薄。」 但也只是这样而已。蜥蜴僧侣疑惑地说,如他所言,现场只有打斗的痕迹。 女神官觉得明白这个事实的自己有点讨厌,跟着观察现场。 ——没看到炼甲。 她有点沮丧,同时找到一样东西,眨眨眼睛。 「啊!」 也难怪她会忍不住叫出声。 她扭动身躯,从哥布林杀手前面下马,小跑步过去。 「怎么了。」 哥布林杀手问。女神官捡起来给他看,以代替回答的东西,是扔在地上的锡杖。 侍奉地母神之人用的锡杖——她的,锡杖。 「运气不错耶。」 妖精弓手对她说「太好了」,女神官点头回应:「是!」 「不过……上面几乎没有血迹呢。」 女神官食指抵在唇上思考。也没看到尸体。结论只有一个。 「我想,她大概是一下就被抓走……」 「……听说哥布林拿着咒具还是什么东西靠近她。」 妖精弓手垂下长耳,喃喃说道。 大概是想到之前暗人〈dark elf〉得意洋洋地挥动的干枯手臂吧。 「意思是,活祭?」 「八成没错。」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思考,肯定妖精弓手的推测。 「掳走公主的话,通常是抓去当新娘,不然就是勒索赎金或当成活祭。」 「问题在于他们是盯上公主,还是碰巧抓到公主。」 哥布林杀手观察现场,转头望向蜥蜴僧侣。 「怎么看?」 「公主碰巧离家出走,碰巧经由这条街道前往北方,碰巧在这遭到袭击,被抓去当活祭。」 蜥蜴僧侣扳起手指计算,长脖子慢慢左右摇动。 「不可能。」 「我想也是。」 哥布林杀手回道。 「若以公主殿下为目标,计划未免太过松散。」 「那就没必要花时间在这个地方啰。」 妖精弓手甩动缰绳,踢了下马的侧腹,再度飞奔而出,一边呐喊着: 「走吧!不快点会追不上他们!」 女神官连忙攀住哥布林杀手的马,让他把自己拉上去。 他们再度启程。 但是,即使马匹因为「顺风」的关系不会疲劳,骑在马上晃动的骑手可没那么轻松。 一早就在街道上不停奔驰造成的疲惫,比想象中更折磨身体。 以体力自豪的矿人道士及蜥蜴僧侣自然没问题。身为战士的哥布林杀手也没有大碍。 身材纤细的妖精弓手与女神官,表情却逐渐紧绷。 不久前才刚露出头的太阳,如今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初秋的秋老虎阵阵袭来。 女神官喘了口气,撑着在马鞍上摇晃的身体拿起水袋。 她喝下一口水,抬头望向身后的他的铁盔。 「要喝吗……?」 「不。」他看着前方,低声说道。「不必。」 「这样呀。」 女神官小声回答,又喝了一口水滋润嘴唇,塞好塞子。 「小鬼杀手兄。」 瞥见这一幕的蜥蜴僧侣简短地说。 「始终维持这么快的速度,身体会吃不消喔。」 「休息吗。」 「贫僧是如此建议。」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应,女神官说「我还撑得下去」也被他无视。 他凝视前方,铁盔转向妖精弓手。 「如何。还听不见吗。」 「还没……」妖精弓手皱着眉头,摇晃长耳。「……等一下。」 她默默抬起脸,眯细眼睛。长耳不停微微抖动。 「风……狼的低吼声……」 「哥布林吗。」 妖精弓手吸了下鼻子。 「还有像腐肉的气味!」 「果然是哥布林吗。」 哥布林杀手在如此断定的同时,抬脚踢马的侧腹。 军马高声鸣叫,留下女神官「哇!」的惊呼声,瞬间冲向前方。 矿人道士见状,无奈地拍了下额头,仰天长叹。 「真是,提到哥布林就这么有精神!长耳丫头,缰绳拿过来!」 「交给你了!」 妖精弓手大喊,立刻放开缰绳,拿起背上的大弓。 要在马上——何况是两人共乘——使用这把弓,有点太大了。 但她却稳稳踩住马镫,从背上的箭筒抽出箭。 将三支箭架在大弓上的模样,如雕像般威风凛凛。 长耳不停颤动,妖精弓手光凭气息就瞄准目标,连续射出三支箭。 在空中划出弧线的箭,是真正意义上的响箭。 「gorobgr!?」 「gbb!?」 狼的哀号声响起,接着是两声小鬼模糊的惨叫。 跑在前头的哥布林杀手,也终于看见小鬼的身影。 对小鬼来说,正午等同于深夜。 他们应该是嫌阳光太强,在街道旁的树荫下休息、睡午觉吧。 伙伴和狼被射中,吓得哥布林急忙跳起,剩下大约五只。 参差不齐的服装和装备与一般哥布林无异,不过全身都刺着诡异的刺青。 「gorobg!gooro!」 「grobogoro!」 小鬼直接往还在睡的伙伴身上踢下去、踩下去,争先恐后冲向狼。 喝到一半的酒跟食物残渣都放置不管,东西拿都不拿。 「那怎么看都不是本队啊。」 手握缰绳的矿人道士瞪着落荒而逃的哥布林,一脸无奈。 「看来是太专注在掠夺上,因而脱队了。」 「什么嘛。」妖精弓手傻眼地说。「蠢毙了。」 「就结果来说,是哥布林用来争取时间的手段。」 不痛快。哥布林杀手嘀咕道。 哥布林没有「自愿为伙伴当弃子」这种可敬的想法。 不过,跑在前头的哥布林都希望被丢下的蠢货能为自己牺牲。 因为他们统统相信自己不会那么笨。 就算有小鬼能想象自己落得同样的处境,他们也有信心成功逃离。 哥布林就是这种生物。 「全部杀光。」 哥布林杀手冷冷做出决定。该做的事依然不变。 「追击战。对象逃走中。数量五。没有陷阱的气息。上。」 「喔!」 蜥蜴僧侣露出父祖代代相传的凶猛笑容。 「将那些家伙的首级化为功德!」 他把缰绳缠在手上,双掌一拍。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掌中的牙齿瞬间膨胀,研磨成牙刀。 「小鬼杀手兄,猎兵小姐,麻烦支援!」 「嗯。」 哥布林杀手轻轻点头,随手放开缰绳。 「拜托了。」 「哇!」 女神官连忙接住缰绳,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从来没骑过马耶!? 仔细一想,这也是第一次。为什么自己的第一次经验都这么惨。 女神官不禁觉得想哭。但愿询问背后的人的声音不要带着哭腔。 「哥、哥布林杀手先生!那个,我该怎么做……!?」 「握好缰绳,看前面。」 答案简洁到残酷的地步。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中取出投石索与小石子,简短地说。 「很快就好。」 确实如此。 在妖精弓手架起下一支箭的期间,哥布林杀手甩动投石索。 投石索在他身旁纵向旋转,石头咻一声飞出去。 看见他的投掷法,拼命抓紧缰绳的女神官瞪大眼睛。 ——那样就不会打到马的脖子了。 此刻她没那个心思学习,之后再去向他请教吧。女神官将这件事记在小小的胸口。 「gbbborogb!?」 一只哥布林头部被石块砸中,脖子朝异样的方向扭曲,当场毙命。 剩四。不—— 「嘿咻……!」 妖精弓手瞄准目标,放箭。 近似特技表演的一箭,从狼的脚边弹起,射穿喉咙。 「goorbgrgob!?」 又一只小鬼从惨叫的狼背上摔落。 哥布林杀手骑的马无情地踩碎小鬼的头盖骨,脑浆飞溅。剩三。 「哼哼。」 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部,八成只是想与哥布林杀手竞争。 「有什么好得意的。」她的长耳选择性忽略矿人道士的碎碎念。 剩下这么几只,已经够了。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呀——!」 蜥蜴僧侣大叫一声冲了出去。大嘴咬着缰绳,双手拿着两把牙刀。 面对——实际上是背对——战斗民族蜥蜴人四处逃窜的小鬼,根本不是敌手。 牙刀左右挥舞,瞬间砍下两、三颗首级。 脏血发出类似笛声的声音喷出,从头顶淋下,蜥蜴僧侣吁出一口气。 被可怕的龙之末裔一瞪,谁承受得了? 活下来的狼哀号着卷起尾巴,如脱兔般从大道逃往原野及山中。 「要追狼吗?」 「那不是哥布林。」 蜥蜴僧侣的语气满溢对战争与血的激情,哥布林杀手回道。 「有没有看见那些家伙的刺青?」 「看见了。」他晃了下长脖子。「图案与之前的小鬼相同。」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镇定地对女神官说:「可以了。」 「啊,好的……」 他将手伸向女神官,接过缰绳紧紧握住。 即使有「顺风」的效果,在这场战斗中,马匹仍被迫用更快的速度奔跑。 见它嘴角有点冒出白沫,女神官担心地摸着军马的脖子。 「哥布林杀手先生,别太……」 「……我知道。」 哥布林杀手一面让马减缓速度,一面咬牙切齿地说。 明知道自己没错,女神官还是绷紧身体。 若不能在路上换马,一行人就只得放慢速度。 望向北方,远方的灵峰在太阳照射下,仍然漆黑一片。 顶点被云遮住——怎么想都不是人类该涉足的地方。 通往顶端的路途中,与深渊连接的奈落正张着大嘴,等待冒险者。 被掳走的公主也在。哥布林也在。 「……看来要等到明天了。」 最为幽深的迷宫,还离他们很远。 第7章『胎魔的心跳』 ——宛如血泊。 这是女神官的第一印象。 晨光宛如鲜血,自刺向天际的山顶滴落。 下方的城堡遗址漆黑如干掉的血迹,像液体似的扩散开来。 过去的国王盖的近卫兵试炼场,冒险者们聚集的城塞都市。 现在和,以前。 魔神王遭到讨伐后,冒险者也跟着离开迷宫。 被炙热的阳光照亮的都市,如今只是座空城、残骸、废墟。 ——照理说是这样。 从远方传来的阴暗气息,令女神官微微颤抖。 往旁边一瞄,可靠的妖精弓手绷着脸抖动长耳。 最幽深的迷宫、最边远的深渊——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 魔神王过去的潜伏地,充斥死亡与疾病的深穴。 其亡骸仿佛仍在龇牙咧嘴,企图咬碎冒险者。 盖再多城墙防御,都抵挡不住吧。 「有足迹。」 哥布林杀手冷静的声音,使女神官猛然回神。 他一如往常,蹲下来用指尖碰触地面。 「狼和哥布林。不会错。」 「可是,要探索的话有点费工啊。」 矿人道士眯起眼睛。把手放在额前,眺望城址。 他突然想打嗝,连忙从腰间拿起酒瓶,拔开塞子喝酒。 从结论来说,结果他们选择赶路。 连花时间休息都舍不得,彻夜奔波。 马匹自不用说,冒险者也疲惫不堪。 经过数小时才下马的他们,把缰绳绑在旷野的树上。 马儿们一副无奈的样子低头吃草,女神官往那边看了一眼。 ——难怪冒险者都不骑马。 饲料、水,潜入洞窟前还需要找地方让它们休息。 能理解自称自由骑士的人,为何大多选择用走的。 ——那圣骑士〈p a l a d i n〉又怎么样呢? 因疲劳而思绪不清的大脑,思考着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样不行。女神官拍拍脸颊说道: 「对呀。虽然只到地下四层,但还有那座城塞……」 「费工吗。」 哥布林杀手起身拍掉两手的土。 「他们是哥布林。深信自己很聪明。」 「所以?」蜥蜴僧侣问。他正在晒太阳。 夜晚冰冷的空气逐渐接近,足以让蜥蜴人身体紧绷起来。 「他们肯定觉得待在最高的地方,或是最深处的地方的家伙最伟大。」 哥布林杀手搜索杂物袋,拿出一块皮革及两片圆盘状水晶。 他将皮革卷成筒状,从两端塞进水晶,用绳子绑起来固定。 「那是什么?」 想当然耳,妖精弓手摇着长耳,双眼发亮,好奇地观察。 「望远镜。」 哥布林杀手把望远镜拿到铁盔的面罩前,望向都市,妖精弓手伸手叫着「借我看借我看」。 她的眼睛紧贴着哥布林杀手默默递出的望远镜。 「……原来如此。」 接着沉吟道。难怪她的长耳会无力垂下。 『我门的成市。』 挂在入口处的看板上,写着涂鸦般的血字。就连小孩都不会有这么多错字。 旁边放着一、两颗人头,恐怕是原先负责监视迷宫的士兵。 哥布林并不强。 只不过是因为,在狭窄的城址中被数十只哥布林袭击,等于在洞窟里遭到包围。 「『我们的城市』吗……所以,要怎么做?」 妖精弓手「唔恶」苦着脸把望远镜扔回去,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 他解开绳子摊开皮革,将水晶放进去包住,塞进杂物袋。 「我在思考。」 「用火?用水?烟?还是又要搞爆炸?」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不考虑。」 什么嘛。妖精弓手扠着腰喷气,矿人道士一脸无奈。 「怎么看?」 「待贫僧想想……」 蜥蜴僧侣抖抖身子,俨然是只刚晒完日光浴的野兽。 他抬起长脖子,望向城址,缓缓摇头。 「固守城池主要是在有援军的情况下,或是没有援军的情况下才会执行。」 「呃、呃……?」 ——不就只有这两种情况吗? 听不太懂这番话的女神官皱起眉头,蜥蜴僧侣转动眼珠。 「知道援军会来,在等待援军时执行。另一种情况,则是已经无计可施时。」 也可以用来拖延时间,待敌方耗尽兵粮。蜥蜴僧侣自言自语,摇动尾巴。 「无论如何,贫僧都不认为小鬼会明白……」 「对呀。」妖精弓手点头附和。她并没有瞧不起小鬼,不过。「毕竟是哥布林嘛。」 「……然而。」 蜥蜴僧侣支吾其词,女神官从下方观察他的脸。 尽管不及哥布林杀手,这位高大的蜥蜴人的表情也很难看出来。 「怎么了吗?」 「难以断言地底深处不会出现援军。」 与刚才同样的寒意,再度袭向女神官。她握紧锡杖。 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这个念头也在瞬间闪过脑海。自己明明是钢铁等级。 「……果然,要点火吗?」 妖精弓手似乎想表示「这次不用火也没办法」,哥布林杀手断言道: 「不。」 即使是没有半个居民、只会随时间腐朽的废墟。 「因为那是城市。」 城市终究跟遗迹、迷宫、洞窟不同。 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妖精弓手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 「再说,尽管当初赶工搭建,毕竟是石造的城市喏。」 长耳朵的不懂建筑啦。矿人道士半是无奈地说。 他用双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圈出一个圆,眺望城址,做出推测。 「潜伏在街上的小鬼应该能一网打尽,但光凭我们带的油,有那么点不够烧。」 「法术呢?」 妖精弓手反射性询问,抖动长耳,叫矿人不要误会。 「好啦,我知道矿人会的攻击法术不多。」 「就算会好了,我想避免进迷宫时没法术用啊。」 「潜入吗。」 换言之,只能采取正攻法。听见哥布林杀手这句话,一行人同时点头。 「潜入迷宫,救出公主殿下,解决哥布林的意思。」 妖精弓手竖起食指,在空中绕圈,点头。 「行。很简单嘛。」 蜥蜴僧侣以奇妙的手势合掌,言近旨远地开口: 「与去杂货店购买提灯,讨伐大蛇无异。」 「那是什么?」 「任何冒险,以短短一句话概括都只有这点程度……的一句谚语。」 「这样啊。」 妖精弓手看似明白,又不太明白。 她已经在大弓上装好蜘蛛丝弦,拉紧几次确认状态。 没搭箭就空击会伤到弓,因此森人都是采取这种做法。 矿人道士检查完同样装着武器——触媒的行囊,感慨地说: 「虽然每次都差不多,但还真够麻烦。」 「未必。」 哥布林杀手一面迅速检查自己的皮护手、铠甲、剑,一面回答。 「该做的事显而易见。很轻松。」 「……哎,啮切丸就该这样。」 被矿人道士轻轻拍了下背,哥布林杀手歪过头。 「……呵呵。」 看到这个景象,女神官微微扬起嘴角,笑了出来。 不太需要检查装备或其他东西的女神官,只是靠着锡杖对地母神祈祷。 祈祷冒险平安。祈祷被抓走的王妹殿下没事。祈祷谁都不会受伤,迎接和平的结局。 ——如果有交易神或幸运神的神迹…… 说不定能得到将一次不幸逆转成幸运的加护,但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得不到。 更重要的是,这样对地母神太过不敬。女神官摇摇头。 怎么样都无法专心祈祷,果然是因为整晚没休息吗? 「哥布林不晓得会不会逃走……」 女神官食指抵在唇上思考着。 沐浴在阳光下,意识不清的大脑似乎也在逐渐苏醒。 也就是哥布林发现冒险者潜入、闯入迷宫的可能性。 万一小鬼会定期联络,感觉到地下发生什么事,通知地上的同伴…… 「……没有那么认真的哥布林吧。」 「就是这样。」 看见哥布林杀手在搜杂物袋,女神官率先行动。 为了迅速将事先取出的装备递给他。 「钩绳,对不对!」 出门时别忘记带——正是冒险者套组。 § 转了三圈投出去的钩子勾住城墙,蜥蜴僧侣在垂下来的绳子旁边,用脚趾抓住城墙跑上去。 不愧是蜥蜴人,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被蜥蜴僧侣背着的矿人道士叹息道: 「真是,长鳞片的。有时真羡慕你的爪子。」 「还不到父祖猿那般厉害。」 登上城墙的两人压低身子,左右张望。 没问题。蜥蜴僧侣甩动垂在外墙的尾巴打信号,哥布林杀手点头。 「走。」 「啊,那我第一个!」 话才刚说完,妖精弓手就扑向绳子。 不仅安静,她的脚甚至没碰到城墙,轻松地抓着绳子爬上去。 妖精弓手像在摇屁股似的,左右扭动身体,瞬间爬到城墙上。 该说擅长在树上生活的森人,就是不一样吗…… 「长鳞片的说的或许没错。」 「呣,有种被取笑的感觉。」 妖精弓手噘着嘴,拿起肩上的大弓。 她轻轻将箭矢架在其上,俯瞰下方——哥布林杀手所在的位置,抬起一只手。 哥布林杀手拔出剑,举起圆盾蹲低,背对城墙。 「上。」 「我要爬了……!」 女神官紧张地抓住绳子。 不可能让担任后卫的女神官最后一个上去。 上有妖精弓手,下有哥布林杀手,她在两人的守护下攀登。 虽然要视时间与场合而定,以白刃战为主的哥布林杀手负责在地面警戒,再合理不过。 不过,明知他不是会做那种下流之举的人,女神官还是会担心。 「……不要偷看喔?」 「我没空连上面都留意。」 他的回应简短、冷淡,女神官含糊地说了句「也是」,抓住绳子。 她把锡杖挪到背后,「嘿咻」踩着墙壁努力往上爬。 攀登过程中,根本没心思注意下方。 暴露在朝阳下,渗出汗水,双手打颤。满脸通红,呼吸困难。 「来,再加把劲!」 「是……!」 女神官拼命支撑着瑟瑟发抖的身体,好不容易抓住妖精弓手的手。 森人纤细柔软的手力气不大,带给她的安心感却是另一回事。 她爬完最后几步,跪到城墙上。 「乖乖乖。好棒好棒!啊,要喝水吗?」 「谢、谢谢、你……」 女神官接过水袋,喝水调整紊乱的呼吸。 一口又一口。她吁出一口气,将水袋还给妖精弓手。 ——哥布林杀手先生呢……? 「噢,不必担心小鬼杀手兄。」 蜥蜴僧侣用有如爬虫类的视野警戒两侧,舔了下鼻尖。 经他这么一说,女神官探头望向下方,原来如此,他正默默抓着绳子爬上来。 动作不如妖精弓手那么俐落,而是稳稳踩在外墙上,粗野的攀岩法。 过没多久,爬上城墙的他迅速卸载钩绳,卷起,递给女神官。 「谢、谢谢。」 女神官将钩绳收进行囊,说出突然浮现脑海的疑惑。 「哥布林杀手先生,你在哪里学过攀岩的?」 剿灭哥布林不太需要用到攀岩技术。 他回答「老师训练我的地点在雪山」。 「我也有在不使用绳子的情况下攀登过。」哥布林杀手轻描淡写地说。「塔。」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 妖精弓手瞄向哥布林杀手。 「……你指的是从里面吧?」 「从外面。」 妖精弓手一副这人无药可救的态度,遮住脸仰望天空。太阳没有回应她。 「……怎么有这么头脑简单的人。」 「至少我和另一人不是。」 剩下一个就不知道了。哥布林杀手边说边快速检查好装备。 「怎么看?」 「得先决定要不要下去。」 「呣。」 面对蜥蜴僧侣的问题,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我认为不需要特地走下路。」 「小鬼是否会勤于巡逻?」 「怎么可能。」 「那么,就假设城墙上没有哨兵……」 然也。蜥蜴僧侣点头,拿出地图摊开。是剑之圣女给的地图。 锐利的爪子仔细沿着羊皮纸上的圆润字迹移动。 「绕城墙一圈,在城外降落,进入迷宫吧。」 「哎,毕竟没时间在城里慢慢前进、休息。」 矿人道士喝了口酒提神醒脑,抹掉沾到胡须上的酒露。 「……目前只用掉一次『顺风』,还算少的吧。」 「这次不能中途折返。即使在迷宫里休息……」 ——因为祈祷及使用法术而消耗的精神力,肯定也无法恢复。 「所以,要尽可能物尽其用。对不对?」 「话虽如此,别用法术。尽量。」 「我会省着点。」 女神官握紧胸前的锡杖,认真点头。 他的意思是,神迹的使用时机交给她判断。 光是知道他信任自己,就令女神官喜不自胜。 ——虽然进入迷宫前,八成不会有使用神迹的机会。 § 「gorobg!?」 深夜,昏昏欲睡的小鬼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滑过喉咙的冰冷触感在下一刻化为灼热,像溺水一样无法呼吸。 哥布林喉咙冒出血沫,在意识到自己的喉咙被人刺穿前死亡。 如字面上的意义断了气的哥布林尸体,被哥布林杀手踢到墙外。 「这样就五。」 「数量没有想象中来得多耶。」 妖精弓手解决掉三只醒着的哨兵,耸耸肩膀。 箭矢也必须省着点用。她拔出刺进肉里的箭头。 接着模仿哥布林杀手,踹飞尸体。 「……我也习惯做这种事了呢。」 ——是被欧尔克博格影响的吗? 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连这种行为她都觉得恶心。 算了,不钻牛角尖、不沉浸在负面情绪是森人的长处——她是这么主张的。 妖精弓手拍拍双手,擦掉箭头上的血,收进箭筒。 「果然在里面。」 「我想也是……」 地下迷宫中有大量的哥布林。明明迷宫里应该要有龙。 女神官感觉到自己提不起干劲,摇摇头。 「差不多了吗?」 「嗯。下去吧。」 看着地图的蜥蜴僧侣点了下头。 他的手依然是干净的,目前尚未进入白刃战…… 「矿人就只会跑。」 「啰嗦。让敌人接近术者,不就代表你们能力不足吗?」 「贫僧倒不介意。」 向她征求同感,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于是女神官用「安全第一嘛」打马虎眼。 过去曾经历过几次与哥布林的白刃战,可以的话,她想尽量避免。 尤其是现在。 在成为冒险者前,她明明从未穿过炼甲,如今少了它却觉得十分寂寞。 ——寂寞? 她忽然发现这股情绪并非不安,眨了下眼。 得到他的称赞、拯救自己的性命、一直在身边的事物。 那件炼甲屡次修补过,直接买新的肯定比较省钱,可是。 「……原来如此。」 她隐约明白了,为何他喜欢用那个形状的铁盔。 「怎么了?」 「没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女神官如此回答哥布林杀手。深呼吸一次。 她闭上眼,靠着锡杖,快速向地母神祈祷亡魂能够安息。 赶路的时候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她诚心为包含那些狼骑兵在内的亡魂祈祷。 活着的时候暂且不提,死后大家都是平等的。 还有,祈祷带走炼甲的那位王妹殿下平安无事。 有那件炼甲在,一定不会有事。但愿如此。 「好了吗?」 「是的……随时可以出发。」 「好。」 女神官取出钩绳,哥布林杀手将钩子挂到墙上,放下绳索。 以此为信号,蜥蜴僧侣背起矿人道士,妖精弓手将新的箭矢架到弦上。 之后就是重复刚才的过程,只有顺序不同。 先下去的两人找好地方降落后,这次换哥布林杀手先走。 他借由用脚踢墙壁控制速度,下到地面后对上方招手。 「如何?可以吗?」 「……我会加油。」 在妖精弓手的鼓励下,女神官提心吊胆地抓住绳子。 就算掉下去,矿人道士也会用法术救人,不必担心——然而。 「呜呜……」 摇摇晃晃,自己的动作实在太笨拙,光想就觉得不好意思。 即使如此,她依然努力下到地面,接着是妖精弓手直接抓着绳子滑下来。 「……长鳞片的说得果然没错。」 「所以说,你到底在讲什么啦。」 ——好羡慕喔。 真的对各式各样的人憧憬不已。 柜台小姐俐落的动作。魔女充满女人味的举止。剑之圣女成熟的气质。 ——啊啊,好想变成那样。 尽管累积了不少经验,她还很青涩,还很年轻,还很弱小。 这几天,她一直被迫面对这个事实。 再说,假如她更可靠一点——没错。 假如炼甲没被偷,是否不会演变成这个事态……? ——但这个想法,肯定也是我自以为。 唯有骰子的点数,众神和人类都无法左右。 更遑论改变已经掷出的骰子点数。想再多也是徒劳。 「……」 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炼甲,害她有种赤裸着身子的感觉吧。 仿佛一切都遭到剥夺的恐惧,与第一次潜入洞窟时相同。 女神官深深吸气,吐出。 既然自己是这么想的,只能采取行动。 「我准备好了。」 「是吗。」 嗯。女神官对哥布林杀手点头,面对敞开的深渊入口。 是一扇巨大的铁门——曾经是。 以前大概是由士兵守卫的。如今看不见半个人影。 门被秽物与血弄脏,照理说应该要紧紧关上,现在却半开着。 寒气从中流出,散发刺鼻的腐臭味。 「那么,队伍顺序照旧。」 「矿人该拿出手斧啰。」 蜥蜴僧侣甩动自己的武器——爪爪牙尾,矿人道士取出手斧,插进腰带。 妖精弓手拉紧随意搭在弦上的箭,女神官双手握住锡杖。 哥布林杀手站在最前面。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一手绑着小圆盾,右手握着不长不短的剑。 「出发。」 随着他一声令下,冒险者们开始行动。 § 「话说,你这是第一次正式进迷宫探索?」 「第一次居然就是死之迷宫……」 ——受不了,为什么我的第一次总是这样。 女神官觉得想哭。 哥布林杀手凭借左手的火把在黑暗中前进。这里是一片未知的空间。 石制走道。仿佛在用格子分区的精准构造,某人基于恶意构筑的领域。 她去过好几次洞窟、遗迹、下水道、城堡,但每一种都跟迷宫不同。 被微光照亮的空间,虽然能看见前方不远处,更远的地方却是一片黑暗。 这里不是住所,也不是战场。而是单纯用来困住来访者,将其杀死的地点。 「哎,有过这次经验,其他迷宫应该就不算啥了……吧。」 「贫僧等人也是初次造访。和神官小姐一样、一样……」 插图09 一行人嘴上闲聊,却没有放松戒心,聚在一起静静于迷宫中前进。 没错,很安静。 小鬼们肯定潜伏在此处,却没有洞窟那样的嘈杂声。 不过,气氛紧绷得仿佛稍有松懈,哥布林就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丝毫不容大意,在迷宫里休息,果然无法让精神获得恢复。 难怪之前要把这里盖成迷宫探险竞技场、让冒险者一较高下的提案,最后并未采用。 尽管魔神王消失了,此处终究不是人类可以栖息、来访之地。 「怎么走?」 哥布林杀手问,蜥蜴僧侣窸窸窣窣取出地图。 「贫僧个人偏好逐一探索各阶层……」 不要好吗。蜥蜴僧侣无视瞪着他的妖精弓手,继续说道: 「……贫僧认为,搭乘升降机直接攻入四层,方为上策。」 「那交给你带路。」 「明白,明白。先往北方前进。」 一行人踏着慎重却不胆怯的步伐,开始侵入〈h a c k〉。 这里是迷宫。怪物遭到驱逐的——空荡荡的迷宫。 渗透进迷宫的冒险者与恶魔尸臭固然浓烈,浅处的楼层却已经什么都不剩。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嗯。」 「……」 妖精弓手抖动长耳,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 如此便足矣。冒险者们绷紧神经,目光交错,看着彼此点头。 迷宫的石壁很坚固。光线虽然不足,能潜伏的地方只有墓室或转角处。 这样的话,哥布林会打什么主意很简单。 「grobgb!」 「gbb!gbboroggbgr!」 ——正面突破。 以数量取胜的哥布林的恐怖之处,最能在这种情况下发挥。 转角后方涌出无限的哥布林。 小鬼们全身刺着诡异的刺青,手握杂七杂八的武器。 不会互相合作,只会依靠「反正伙伴八成会帮忙挡刀」这种自私的想法,扑面而来。 「哈哈哈,来吧,来吧。看贫僧将诸位一同化为功德。」 「数量这么多,不能用法术的话有点累人哩。」 「……说实话,比起弓箭,短刀好像比较方便。」 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勇猛之人、冷静分析情势之人、一脸疲惫之人。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上前,将妖精弓手及女神官护在身后。 迷宫宽度正好足以让冒险者三人排成一排。前锋三,后卫二。 哥布林杀手望向伙伴——意识到他们是自己的伙伴,需要花一秒的时间——说道: 「上。」 「是!」 从对面逼近的脚步声与气息,导致女神官面色紧绷,但她还是坚定地点头回应。 冒险者们化为一艘船,划开自黑暗深处冒出的绿皮肤〈green skin〉海。 「gbbrb!?」 「goorbgb!」 「要射过来了!」 「喔!」 石块与箭矢。粗糙的攻击如雨般从天而降,哥布林杀手用盾牌挡住。 天生拥有鳞衣〈sc a l e〉的蜥蜴僧侣大吼一声,挡去剩下的攻击。 「喝啊!果然该跟叔叔拿头盔之类的装备吗……!」 矿人道士打起干劲挥动手斧,眯眼呐喊。 「距离五块瓷砖、四块瓷砖、三块,长鳞片的!」 「噢噢,蜥蜴人的一之太刀!」 他咆哮着扑过去,用蜥蜴人的武器爪、爪、牙、尾扫荡哥布林。 「goborg!?」 「goorb!?」 血沫、内脏、肉片、死前的惨叫。两只小鬼被四分五裂。 怎么想都不是赤手空拳能达到的威力及成果,然而战斗尚未结束。 「gorobg!?」 「三——四!」 因此哥布林杀手精准地挥下武器,防住企图从两侧进攻的哥布林。 用盾牌弹开攻击,拿剑一刺。砍断喉咙,将尸体踢到后面妨碍敌人行动。 踹飞尸体时顺手拔出剑,射出,命中头盖骨,这样就两只。 哥布林杀手上前捡起从小鬼尸体手中滚落的棍棒。 「我!不想!在这么窄!的地方!射箭……!」 这段期间,后方的妖精弓手接连射穿他没解决掉的小鬼。 小鬼们奸笑着,以为可以趁机拖走后排的森人与凡人少女。 箭头射进口中,贯穿脑干,小鬼倒向后方。 妖精弓手用又长又灵活的腿踢倒尸体,抽出箭向剩下的敌人一射。 森人的箭在极近距离命中,其冲击震得哥布林飞向后方。 「箭可能会不够用……!要往哪里走!」 「转角尽头的那扇门。其他通道通往墓室,无视即可。出门后往左!」 蜥蜴僧侣呐喊着咬住哥布林的肩膀,叼起来甩动。 「咿呀——!」 「goorogbg!?」 哥布林撞上墙壁,被拿来当撞开同伴的道具,最后扔到地上。 被砸烂的小鬼喷出大量血液,女神官忍不住缩起脖子。 然而,她也经历过好几次激战。 女神官双手握紧锡杖,瞪着走道绷紧神经。 「我们负责注意后方吧!哥布林可能会从墓室冲出来……!」 「行!别太勉强啊!」 矿人道士立刻回应,重新拿好手斧。 ——果不其然。 据传,这座迷宫的房间守卫〈room guarder〉过去从未踏出房门一步。 因为在魔神王的军势中,重要地点的警卫与巡视通道的警卫是分开的。 但时至今日,在迷宫内徘徊的只剩愚蠢的哥布林。 「ggorogob!」 「gob!gobogorrobg!」 哥布林们发出刺耳的叫声,自旁边的墓室破门而出。 可惜——这种事对她来说,已经在第一次的冒险经历过。 「嘿、呀!」 她努力挥下锡杖,挡住从旁逼近的小鬼。 瘦弱的少女的一击,顶多只能牵制他们,女神官自己也明白。 她的任务并非打倒小鬼。这个举动是出于战术考量。 「喝啊!」 「gorro!?」 矿人道士的斧头,击中鼻尖被锡杖擦过、吓得后退的哥布林。 手斧一击打烂脑袋,里面的东西像果肉一样喷出来。 「动作不必太大!」 「好的!谢谢你……!」 女神官擦掉额头的汗水,拼命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事。 哥布林杀手抵御攻势,蜥蜴僧侣大显身手,妖精弓手负责给敌人最后一击。 从旁边或后方袭来的敌人,则由女神官牵制,矿人道士扫荡。 打开门冲进去后,映入眼帘的是十字路。他们一同飞奔上前。 对合作无间的冒险者来说,在不使用法术的情况下,仍能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然而要说哥布林会因此畏惧吗?绝不。 他们十分单纯。数量比敌人多。自己不会死。所以一定会赢。 小鬼们会为同伴的死面面相觑,进攻时却直接踩过他们的尸体。 怀着想把冒险者做成绞肉、蹂躏女人的欲望。 「gobog!」 哥布林的攻势集中在后方,大概是推测后卫比前锋更好解决。 枪、短剑、被迷宫的磷光照得发亮的刀刃,间不容发地接连射出。 看见尖端涂着黑色黏液,女神官瞬间僵住。 「咿!?」 「危险!」 矿人道士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她的肩膀往后拉,代替女神官上前撞向小鬼。 以矿人的体格、力道、气势使出的身体撞击。撞飞小鬼们后,再用手斧追砍。 这副模样仿佛在伐木,不愧是矿人,不是近战系职业依然能打得有声有色。 「对、对不起……!」女神官甩甩头,大喊:「上面有毒!」 「伤不到我就没用啦!——可是啮切丸!这样没完没了!」 「嗯。」 哥布林杀手一棍打碎小鬼的头,用火把烧烂另一只小鬼的脸。 「ggorogb!?」 小鬼抽搐着发出含糊的惨叫声,但没有死。他再度挥下棍棒。 哥布林杀手像在打鼓似的,用双手的棍棒与火把痛殴小鬼群。 接着丢掉不晓得砸烂多少颗小鬼脑袋、断成两截的棍棒,简短开口: 「十一。左边是吧。」 「正是!」蜥蜴僧侣大喊。「里面的门!」 「……你们先走。」 「你又打算做什么!?」 妖精弓手看到箭矢所剩无几,啧了一声。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拿出小瓶子。 「不用水不用毒不用爆炸。」 话才刚说完,他就将火把与瓶子砸向前方的哥布林。 「ggboroogobog!?!?」 哥布林杀手无情地踢倒被可燃之水与火种点燃的小鬼。 「十二……上!」 「明白!」 冒险者动作很快。 蜥蜴僧侣跳过火焰,一口气扩大哥布林杀手开辟出的空隙。 在小鬼们躲得远远的以免被波及时,矿人道士咚咚咚跑了过来。 「别往前进方向放火啊!……来,跳得过去吗!?」 「我要……跳了!」 女神官双手握着锡杖,闭上眼,拼命跳过火焰向前冲。 妖精弓手则向后方撑弯大弓,轻盈跃向空中,以墙壁当踏台降落在地面。 ——门近在眼前。 「欧尔克博格,大家都到了!」 「好。」 在她弓箭的支援下,哥布林杀手把手伸进杂物袋。 拿出一卷卷轴。 「gbor!」 「goboggobog!」 「哥布林杀手先生!快点……!」 与扑面而来的绿海对峙的哥布林杀手身后,传来女神官紧张的声音。 他点头表示「我知道」,卷轴对着小鬼,缓缓后退。 「撞破门冲进去!」 「好喔!」 矿人道士回应的同时,撞门声响起。 他后退着跨过变成火球的哥布林,旁边挂着老旧的看板。 上头似乎写着警语,但过了这么久,根本无法判读…… 妖精弓手在背后「啊」了一声,哥布林杀手没有理会,解开卷轴。 「ggbgrob?」 「gor!googb!」 哥布林们刚开始肯定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地下迷宫吹起了风。 ——只是普通的风嘛。虚张声势。 如此心想的哥布林,身体突然飘到空中。 「哇……!?」 「快进门。小心被吸过去!」 女神官按住差点被吸走的帽子,哥布林杀手严厉地说。 大气瞬间卷起漩涡。 他扔出去的卷轴被超自然的火焰点燃,制造出空洞。 「gooroggb!?」 「gobg!goorogobg!?」 旋风将潮湿的瘴气吹散,狂风大作,俨然是只低吼着的野兽。 一只、两只。小鬼死命踩稳,抓住墙壁或地板,仍然无法抵抗。 站在前头的小鬼试图后退,从后面推挤过来的同伴却阻碍了他。 「gobg!?」 「gbboorogobg!?」 于是,小鬼们被狂喜乱舞的风精灵卷入空洞之中。 冒险者们听着身后的哥布林惨叫声,迈向前方,哥布林杀手关上门。 留在门后的,只剩比风声更大的闭门声。 § 「那、那是,什么……!?」 黑暗中,妖精弓手气喘吁吁地问。 「是『门』。」哥布林杀手在黑暗中回答。「和高处连接在一起。」 「高处?」 好吧,这人也不是第一次把卷轴当成抛弃式道具。妖精弓手疑惑地回问。 「天空。」他说。「听说风精会全部往舞者少的地点涌入。」 把卷轴用在这种地方固然令人心痛,但也没办法。 「我之前就想对哥布林试试。正好是个好机会。」 「……也就是说,世界的某处会有代替雨水从天而降的哥布林啰。」 妖精弓手深深吐了口气。若是平常,她早就仰天长叹。 「啊——真是……算了。比用流水好。」 「是吗。」 「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在刚刚那种情况下。」 意思是她并非毫无怨言,而是放弃念他了。 空气微微晃动,肯定是因为她抖了下长耳。 「是说这里真暗。连森人的眼睛都看不见,不是普通暗耶?」 从狂风的爪子下逃进门后的冒险者,身在黑暗中。 走道的宽度及天花板的高度恐怕都没变,这块区域却一点光都没有。 女神官着急地拿打火石点火,想点燃火把或提灯,无奈只有擦出火花。 不久后,她似乎放弃了,细微的叹气声听起来格外明显。 「……火好像、点不着。」 「看来此处是人称束缚或黑暗的领域。」 蜥蜴僧侣看着火花,像在沉思般低声回道。 旁边传来啪哒啪哒的声音,他好像在用长鳞片的手触摸墙壁。 「贫僧在冲进来前看过地图,升降机确实在前方。」 「希望如此喏……就算是哥布林,也不会靠近这里吧。」 矿人道士无奈地说,咚一声坐下。 接着传来打开瓶塞喝酒的声音。 用不着明讲,此刻乃是休息时间。尽管门后有哥布林。 「……对不起,派不上用场。」 女神官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失落,平坦的臀部坐到地上。 虽说她十分专注,但刚才牵制敌人时也只有挥动锡杖而已。 神迹也因为要节省的关系不能用,被毒刃吓得缩起来,现在连火都点不着。 这并非她的错——但仍旧足以构成沮丧的原因。 「不不不,别在意。万一情况危急到后卫得抄起武器狂挥,那可不得了。」 矿人道士用粗糙的手拍她的肩膀,笑道。 「这样啮切丸也会静不下心。」 「然也。僧侣的职责,说到底并非以武器击杀敌人。」 蜥蜴僧侣正经八百地说,女神官轻笑出声。 「是。」 回话的语气也轻快了些,大概是没那么紧张了。 「忍耐也是我的任务吗?」 「嗯。」哥布林杀手回答。「一定有要你做事的时候。」 就算在黑暗中,想必他仍跟平常一样,点着头回答。 ——看不见表情这点,也一如往常。 女神官因此有些放心,同样点头回答: 「……好的。到时我会加油。」 虽然她尽力展露的微笑,谁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哥布林杀手看所有人都调整好呼吸,说道:「出发。」 众人在黑暗中看着彼此点头,排好队型开始行动。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缓缓前进,无视其他门,不停往深处走。 不久后,另一端出现模糊的微光。 一扇双开式的门,旁边是写着「a」到「d」的接头。 ——是升降机〈e l e v a t o r〉。 间章「宇宙的恐怖〈c o s m i c h o r r o r〉敌不过剑与魔法的故事」 「嘿呀——!」 伴随可爱又威猛的呐喊声,太阳般的爆炸将覆盖灵峰的黑暗一刀两断。 黑暗是异形。膨胀的肉块。内侧外翻的生物,会舞动的内脏。 与天之火石一同飞来的异形,乃来历不明、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存在。 异形缠绕位在山顶处的陨石坑中,仍然带有热度、散发光芒的陨石,化为黑影,向四方世界伸出肉块。 此物恐怕——仅仅是因为目可视物者活在三次元——并非这个次元的存在。 「……光看就会消耗精神力。」 贤者低声说道,她难得脸色苍白,冒出冷汗。 她尚未抵达「穿越者〈p l a n e s w a l k〉的领域。 连这个四方世界都还有未解之谜,到外面的世界太可惜了。 她咬紧牙关,借由持杖的手指、指甲、任何一个动作,刻下拥有真实力量的精密言语。 骇人的存在,跳动着的肠子,只有贤者创造得出能将黑影封印在此处的力场。 她甚至产生错觉,自己的灵魂以一分一秒为单位被消磨着,然而…… 「是吗?」 剑圣拖着脚步,用精妙且不可思议、以寸为单位的步法测量距离,开朗地笑了。 她一逮到机会就攻击蠕动着伸过来的触手,将其尽数刺回斩断。 每砍断一只触手,暗红色鲜血就像黏在剑刃上的红莲旗帜般随风飘扬,为天空增添色彩。 不懂武术的人,想必也能一眼看出她是防守要员。 「会流血表示杀得死,总会有办法吧。」 剑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能用剑解决的话就没问题了。 对身为剑圣的她而言,这只怪兽是从星之世界飞来的肉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于四方世界散播诅咒,阻挡在她面前,所以要砍。仅此而已。 ——实在很简单。 贤者死心「呼」地吐出一口气笑了。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些。 以为她粗线条〈c r u d e〉的时候,会表现出细腻〈technical〉的一面。 以为她细腻〈technical〉的时候,却极其粗线条〈c r u d e〉。 这样更好。凡事都是如此。贤者心想,语气轻快地说: 「干脆用『核热』一口气轰飞吧。」 「那样山的高度会变,被骂的是我耶——!」 勇者甩掉沾到圣剑的黏液,看得出疲劳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若防止异形行动范围扩大的是贤者,负责防守的是剑圣,他该做的就只有攻击。 娇小的身躯扛着大剑,甚至肩负四方世界的安宁。 「不过,幸好它动作很单纯。」 勇者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说道,让人感觉不出她背负着多沉重的责任,双手握好圣剑。 「就只会『碰咚——!』而已……这家伙是笨蛋吗?」 「它只会膨胀到极限再展开袭击,所以不在这里解决它就麻烦了。」 「国王陛下应该很紧张吧。」 「……我不是很愿意想象我们输给这东西,被它吃进体内的画面。」 看到头脑单纯的两位伙伴,贤者将刚才的感动抛到脑后,叹气。 「但你们说得对。我想八成是因为它的思考回路并不发达……」 贤者一面维持住从看不见的方向遭到攻击、压迫的屏障,一面思考。 这个物体〈t h i n g〉——以「影子」称之好了——恐怕会将生物吸收进体内学习。 这次是因为它的寄生对象显然很愚蠢、弱小,才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这样的话……贤者下意识提出单纯的疑问: 「这些哥布林的尸体,究竟是从哪掉到山顶……」 「一定是有人接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还什么的,把他们收拾掉了吧——嘿咻!」 勇者纤细的手臂使劲一砍,精准地砍飞肉块的一部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黑发少女扬起嘴角。想凭一己之力拯救世界,那可是大错特错。 「那么我也不能输。」 勇者笑得有如随处可见的农村少女,双手像拿木棍似的举起圣剑。 「xeeeeeeeeenoooooooooooooonnn!」 「——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啦!」 太阳般的,爆炸。 第8章『前往灾祸的中心』 「ggrrorob!」 「grbbr!goorggbg!」 宛如低吼声的肮脏诅咒,于墓室内回荡。 王妹被破掉的衣服绑住,倒在地上听着这一切。 就算想用眼睛看,也会被黑暗、混浊的瘴气遮蔽。 脸颊肿起,泪水模糊视野,鼻子到嘴角的部位干巴巴的。 因为我被揍得很惨嘛。她茫然地想着。自己的表情肯定惨不忍睹。 思及此,她便觉得一阵鼻酸,眼眶又泛出泪水。 忍住不哭的意志力已经被彻底摧毁,因此她哭了出来。 无论之后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都只会更惨吧。 她害怕至极。 想到那可怕、下流的行为,连肮脏冰冷的石头地都不算什么。 「goroggbgo!grog!」 「gggorogb!」 祭坛上,只有一只穿着鲜艳服装的哥布林,不晓得在嚷嚷什么。 丑陋到甚至让人觉得滑稽的魔法师服装。 全身刺着线条具规律性的刺青——「手」的刺青——的那只小鬼,是头目。 用力殴打、玩弄、凌虐自己的存在,吓得她反射性缩起身子。 「咿、呜……!」 「ggbgorogobog!」 「gor!gbogogb!」 见到这副狼狈的模样,小鬼再次大声嘲笑她。 他们并非在嘲笑国王的妹妹落得如此窘境。 只是看见比自己更低等的存在怕得瑟瑟发抖,因而感到愉悦罢了。 假如哥布林知道她的身份,肯定会做得更过火。 哥布林不会去掩饰嫉妒这种情绪。 她很明白自己会被怪物们的欲望漩涡卷入,沉入黑暗底端。 找不到任何救赎。 哪里都没有。 全都失去了,全都被夺走了,全都被践踏过了。 哥布林依然想从她身上榨取剩余的残渣。 ——他们一定不会满足。 不管对方怎么道歉、怎么哭喊,就算死了,他们也不会满足。 只会——要嘛腻了,要嘛忘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可悲的牺牲者身上。 「呜……呜、啊……呜……」 所以,她下定决心,至少别对他们求饶。 并不是基于对哥布林的反抗心理,或自尊心使然。 只是因为她明白求饶也没用,这样可以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可悲。 恐怕,她的决心在短短几分钟内就会被击溃。 「ggbgbg!」 「grb!」 哥布林头目挥着杖——干掉的「手」——以手势对其他小鬼下令。 啪哒啪哒,肮脏的哥布林们发出带水气的脚步声走近,欲望表露无疑。 她突然想起亡父、亡母令人怀念的面容。接着是兄长的面容。 他应该很生气吧。应该在担心吧。她只能依靠想象。 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会想见他。 只是想回家。 而这个愿望,就算是奇迹肯定也无法为她实现…… § 「之前在神殿调查过,那些家伙的刺青,是连我都没看过的种类。」 冒险者搭乘的升降机静静下降。 要是没有脚下的飘浮感,实在不觉得自己身处在移动中的箱子里。 妖精弓手频频抖动长耳,眉头紧皱,蜥蜴僧侣叫她「吞口口水吧」。 她听从蜥蜴僧侣的建议,咽下唾液,耳朵的异样感似乎消失了。 「但,肯定有术师之类的存在。」 「哥布林萨满,是吗。」 「无法断言。」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令女神官紧张起来。 吓得缩起身子——倒不至于,然而绝非可以无畏挑战的对手。 女神官重新握好锡杖,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吸了一大口气,吐出。 妖精弓手轻拍她的肩膀。 「……还好吗?」 「嗯。」女神官展露坚强的微笑。「没事。」 她瞥向旁边,哥布林杀手在与矿人道士、蜥蜴僧侣交谈。 大概是在讨论战术。看见与平常无异的景象,女神官松了口气。 「推测和最近在这一带肆虐的哥布林同一群。那家伙就是头头。」 「这样的话,先假设有好了……老样子从术师开始解决。」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回应哥布林杀手。 「不,得视对手的数量及装备而定。」 蜥蜴僧侣提出异议。 四方世界首屈一指的战斗种族蜥蜴人的僧侣,谨慎地转动长脖子。 「若他们守在升降机的门前埋伏,我等会被当成野鸭围猎呐。」 「射击武器吗。」哥布林杀手咕哝道。「真麻烦。」 「喂,长耳朵的。」矿人道士严肃地开口。「你听得见吗?」 「森人可不是什么声音都听得到喔?」 妖精弓手虽然板着一张脸,还是闭上眼睛,长耳上下晃动。 一行人自然而然闭上嘴巴。升降机里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嗯,好像满多的。」 不久后,妖精弓手睁开眼,没什么自信地说。 「十只以上、吧?搞不好有二十。有听见脚步声,装备不清楚。」 「还有发现什么吗。」 哥布林杀手说。 「什么都可以。」 「不是声音——」妖精弓手鼻子抽了下。「有股怪味。从下方传来的。」 「毒气类吗。」 「不,说不定是在执行仪式。」 蜥蜴僧侣从旁插嘴。 「若是仪式,自然会焚香。」 「无论如何,咱们吸进去都没好事。」 矿人道士沉思着,两手一拍。 「喂,啮切丸,用你之前用过的那个、那个啦。炭跟布做成的防毒面具如何?」 「那是应急。有时间的话,消毒药水沾湿布更好。」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掏出系了麻绳的瓶子。 「虽不想把药水用在这,但该用就用。」 「啊,那由我……!」 女神官举起手,一行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大概是不习惯受人瞩目吧,女神官脸颊微微泛红。 「呃、那个,没什么,我以为会按照惯例,一开始先用圣光……」 女神官像在辩解般挥着手。 「不过这一次,换成那个的话,应该更能起到作用……」 哥布林杀手在脑中计算剩下的施法次数。三次。杀进去时用掉一次。 俘虏应该没事——单论生存与否的话——那么,她肯定会祈祷治愈的神迹。 这样还剩下一次。该视为只能用一次,还是还能用一次? 他将药水塞回杂物袋。 「拜托了。」 「是!」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相当简洁,女神官脸上绽放出笑容,点头应允。 「那么,首先是神官小姐。贫僧嘛,就是前锋吧。」 蜥蜴僧侣看起来非常愉快,以奇妙的手势合掌。 「所幸,仰赖父祖的神迹一直保留着。术师兄又是如何?」 「这个嘛……法术剩两次——不,三次吧……」 矿人道士边说边在装触媒的行囊里摸索着,咧嘴一笑。 「啮切丸,需要什么?」 「光源。」他想都没想就回答。「剩下交给你。」 「行。那我负责那个。」 「我就老样子啰。」 妖精弓手重新帮大弓装上弦,用手计算剩余的箭矢数量,点头。 「我边跑边射箭,支援大家。例如矿人跌倒的时候。」 「谁会跌倒啊。」矿人道士瞪向妖精弓手。「除非有铁砧掉在路上!」 你!气得脸红的妖精弓手迅速回嘴,唇枪舌剑,一如往常的斗嘴。 蜥蜴僧侣愉快地转动眼珠,或许是觉得刚好能帮众人放松。 「除此之外,就是维持高度的灵活性临机应变……对吧。」 「……那个,是不是叫走一步算一步?」 「不。」 女神官苦笑着说,哥布林杀手摇摇头: 「哥布林就办不到。」 §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净化〈p u r i f y〉」的神迹显现。 神圣的空气如一阵风般,拂过污浊与不净的领域。 升降机的门奇迹似的,与女神官献上的祈祷同时打开。 「驱散瘴气了!」 「好!」 令人喘不过气的瘴气消失,冒险者冲进大厅。 过去当成陷阱使用的铁锈色警报器,响一次就停了。 「ggobogob!?」 「goro!?gobogor!?」 小鬼们嚷嚷着,想必包含不雅的意思的怒骂声,响彻昏暗的大厅。 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矿人道士皱紧眉头,迅速从行囊里抓出一把石炭。 「『举手吧燃烧吧拿火把的〈w i l l - o - w i s p〉。轮到沼泽的鬼火出马啰』!」 矿人道士将石炭扔到空中,石炭便自动燃起蓝白色火焰。 以「使役〈control spirit〉」召唤出的火焰,照亮了迷宫。 这个空间应该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墓室。 深处那扇双开式的门,大概是过去冒险者们视为目标的升降机。 石造的昏暗房间里,充满冒险者激战过的痕迹。 满地都是骸骨,身上那些腐朽的甲冑及黑衣,变得如同废铁及破布。 若这只是单纯的迷宫探索,心情应该会颇为沉重。 然而,如今占据这里的是哥布林。 迷宫的心脏地带,被小鬼捡来的垃圾、排泄物、厨余污染。 墙上的那些,不晓得是未经思量就闯入迷宫,又或败给小鬼…… 「……好过分。」 画面凄惨到女神官忍不住捂住嘴。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数具人体如同神秘的果实,被钩子勾住,在墙上晃动。 犹如绞肉般的惨状,轻易就能想象出是经过残酷拷问的下场。 「gorobg!」 「呜、啊……」 这时,混乱的哥布林们的声音中,掺杂了微弱的哀号。 俘虏——王妹就在祭坛上。 疑似头目、身穿鲜艳服装的哥布林,攫住头发拖着她走。 ——还活着! 「杖一。剑五,棍棒五,枪二,弓七,无乡巴佬〈h o b〉」,总数二十!」 装备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佩带不长不短的剑的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将左手的火把扔进墓室,迅速观察状况。 「果然。萨满吗。」 「不对……!」 打断他说话的是女神官。 得知王妹还活着而露出的喜色瞬间消失,她瞪大双眼。 视线前方是拿着手杖、全身刺满刺青,疑似头目的哥布林。 脖子附近隐隐作痛。是因为恐惧?因为过去的经验?不。 ——神谕〈handout〉! 女神官正确解读地母神给予的启示,震惊地呐喊: 「是神官!」 邪恶混沌诸神的使徒!不会对正确的神明祈祷的不祈祷者〈n o n - p r a y e r〉! 「gbob!gorobggrb!gorobg!」 小鬼的祈祷于墓室内回荡,仿佛在回应女神官的声音。 他挥动手杖,大喊诡异的语言,令人不快的黯淡光芒笼罩祭坛。 「看箭……!」 妖精弓手试图先发制人阻止小鬼,射出去的箭矢却发出清脆的声响弹开。 「不会吧……!?-——圣壁〈protecion〉!?」 小鬼邪教徒露出低级笑容,身旁有道淡淡的光墙。 哥布林杀手十分清楚那道光墙有多么坚固。甚至觉得可靠。 他当然并非没考虑到这个可能性。 在雪山与小鬼圣骑士的战斗,过了将近一年依然记忆犹新。 ——然而,那可是小鬼的信仰之心啊。 四方世界中,再没有比这两者更合不来的要素了。 哥布林杀手不悦地对下意识这么想的自己咂舌。 「那么,吃这招!」 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没有一丝迷惘。 没有蠢到会舍弃偷袭的优势。 话刚出口,形状邪恶的刀刃便撕裂黑暗。 宛如扭曲般分岔的卍字飞刀,以侧投方式击出。 「gobo!?」 飞刀伴随蜜蜂振翅般的嗡嗡声响,袭向圣壁外的小鬼弓兵。 小鬼肮脏的鲜血在黑暗中喷溅,少掉头部的身体晃了一下后才倒地。 飞出去的头部直接掉在墓室一角。想必会在那里待上一百年。 「一!解决射手。打白刃战!」 「哈哈哈,明白!」 哥布林杀手拽住系在飞刀上的绳子,一边呐喊。蜥蜴僧侣飞奔而出。 强壮的蜥蜴僧侣,手中没有任何武器。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然而下一刻,做为触媒的牙齿便在掌心膨胀,研磨成利刃。 蜥蜴僧侣斗志高昂,吐息有如蒸气般从颚部喷出,气势汹汹地站着。 「gorobg!」 「goroobg!」 「咿呀!」 他尾巴一甩,击落哥布林弓手们从后方射下的箭雨。 「小鬼的箭与春雨无异!」 接着两手中的龙牙刀撕裂附近的哥布林。 一只、两只。勇敢上前——更正,被同伴推向前的小鬼,头部飞向半空。 谁想与这么恐怖的生物为敌? 更好的目标是杵在后面的神官丫头,以及旁边的森人。 「ggbgr!gorogobogor!」 小鬼邪神官痛骂畏缩不前的部下,对射手下令。 去前面一点。去前面射那个不耐打的后卫。 然而,小鬼们亲眼目睹伙伴的死,迟迟不敢行动。 不仅如此,他们还往后退去,意图躲入圣壁中。 「gorobg!」 「gobogorob!?」 愤怒的小鬼邪神官一脚踹飞小鬼弓兵。 下一瞬间,妖精弓手的箭就刺进那只愚蠢哥布林的眼窝。 「小菜一碟!」 妖精弓手得意地摇晃长耳,冲向下一个射点。 幸亏现场有很多残骸、遗物能给她当跳板。虽然她并不想踩着尸体前进。 她不断轻盈跳跃,在空中断断续续射出树芽箭。 接连降下的箭矢,袭向祭坛的小鬼邪神官,不可视的力场却没有因此减弱。 未免太硬了——妖精弓手板起脸。明明小鬼不可能像那孩子一样虔诚。 「我负责援护,把他们解决掉!」 既然如此。她决定改变战术,踩上墙壁三角跳跃,同时抽出下一支箭。 哥布林杀手回应伙伴的动作与吆喝,举盾上前。 他以咆哮的蜥蜴僧侣做为诱饵,朝弓兵聚集的祭坛前猛冲。 「现状四。剩十六。其中弓兵五……!」 「ggobogog!goboroobg!」 「gorob!」 站在高处的小鬼邪神官,视力并没有差到会漏看哥布林杀手的举动。 接获命令的持枪哥布林们将枪尖对准哥布林杀手,企图阻止他前进。 没时间换武器了。哥布林杀手直接用飞刀砍向长枪。 「gorobg!?」 卍字刀刃缠住枪柄,将之折断。小鬼惊讶得瞪大颜色肮脏的眼睛。 哥布林杀手放开武器,挥下圆盾。 「gorooogb!?」 「五!」 锐利的盾牌边缘,砍碎了小鬼的头盖骨。 小鬼倒向后方,哥布林杀手直接踢开尸体,右手从地面抽出枪尖。 「六!」 「goobogoro!?」 他利用拔出盾牌的反作用力举起右手,枪尖刺进剩下的小鬼枪兵喉咙,剜出一个洞。 如泉水般涌出的血溅到身上,哥布林杀手扔掉枪尖,抽出佩剑。 「剩十四!」 「gorobg!」 小鬼邪神官被窝囊的部下气得咬牙切齿,完全不认为问题出在自己拙劣的指挥。 要瞄准森人、蜥蜴人,还是凡人战士?哥布林弓手们不知所措。 他们慢吞吞地把箭搭在弦上,突然想到有个被矿人保护着的凡人少女,于是瞄准她。 「gorg!?」 可惜下一刻,哥布林弓手的喉咙就被箭射穿,吐出血泡溺毙。 放松下来的手射出的箭矢,发出可笑的噗咻声,飞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谁都无法从森人手下逃离。小鬼射手,剩余四。 「唷,长耳丫头挺行的嘛!」 小鬼的推测没错,矿人道士负责担任女神官的护卫。 他的手按在装触媒的行囊上,挥动手斧,避免哥布林靠近。 幸好啮切丸把为数不多的枪兵解决了。拿棍棒或剑的哥布林,根本不成威胁。 「ggorogb!?」 「goobg!?」 一只,又一只。 哥布林杀手、蜥蜴僧侣、妖精弓手、矿人道士,接连夺走哥布林的性命。 「………………」 然而在后方观察战场的女神官,颈部寒毛倒竖的感觉仍未消散。 ——这股异样感是什么…… 能冷静分析状况的只有自己一人。正因如此,解开这个疑惑是自己的任务。 战场上的她,只是拿着锡杖杵在原地罢了。她努力让因此急躁的心情平静下来。 小鬼邪神官挥动手中遗物,用手势下达称不上指示的指示。 一下晃到那边,一下晃到这边,踢被掳为俘虏的王妹殿下泄愤。 心不在焉。怎么看都不像有在对天上诸神——等同于此的存在献上祈祷。 ——为何屏障没有解除……? 难道邪恶之神如此慈悲为怀吗?怎么可能。 神迹……法术……扭曲世界法则的行为,必定会伴随代价。 代价是仿佛在消磨灵魂的祈祷、记在脑海的咒文、触媒、体力。 ——? 女神官不经意地望向黏住脚底的血泊。脑内闪现白光。 「哥布林杀手先生,是祭品……!」 她猛然抬头大叫,这么一句话便足矣。 哥布林杀手砍断眼前的小鬼喉咙,环顾四周。 地上的红线,与小鬼暗红色的血液混在一起。 经由凹槽通往祭坛的暗红色图案。 他当然会有既视感。 显然是自己在牧场帮忙时,也做过好几次的行为。 「放血吗!」 没错,血的来源是小鬼的尸体——以及挂在墙上的冒险者亡骸。 冒险者体内的血液,在活着的期间被榨取了多少?死后仍要为小鬼所用吗? 从尸体上滴下来的鲜血汇聚成流,在祭坛为邪恶之神带来力量。 「gorogbg!gorobogo!」 小鬼邪神官刺耳的笑声传来。女神官觉得两眼发热,眼前染上鲜红。 无法原谅——为什么会忍不住这么想呢? 过去……第一次冒险时的伙伴身影闪过脑海。 死后还遭到玩弄,这样岂不是谁都无法得到救赎吗? 「我上了!」 她呐喊着举起锡杖,冒险者们看了她一眼,点头。 「交给你!」 哥布林杀手大叫,蜥蜴僧侣咆哮道:「实不得已!」 蜥蜴人巨大的身躯,在哥布林射手们射箭前跳跃了三次。 用尾巴拍打地板跃去的身影,将小鬼弓手践踏成烂泥。 「哈哈哈哈哈!汝等该认清自己已无路可逃!」 「gorobogo!?」 「gbbgor!」 剩下两只哥布林弓手,扔下武器拔腿就跑。 以哥布林的智商来说,此乃明智的抉择,前提是背后没有敌人。 「十三——十四!」 不到两秒,两只哥布林头盖骨就被击碎,脑浆四溅,一命呜呼。 哥布林杀手挥了挥手中的棍棒,甩掉黏在上面的肉。 「gorobgor!?」 「grr!」 剩余五只杂兵,聚集在墓室中央。 小鬼邪神官在后头大吼大叫,但他们本来就没道理听他的话。 哥布林们争先恐后冲向女神官,举起武器。 不然抓她当人质吧——他们当然不会有这种发想。 小鬼只是试着做些什么来报复,想捕获、凌虐她罢了。 「……」 女神官绷紧身子,瞪着前方的军势。 矿人道士挡在前面拿好斧头,妖精弓手在远方瞄准。 蜥蜴僧侣——正在注视自己的蜥蜴僧侣也映入眼帘。没什么好怕的。 小小的胸口吸满空气、吐出,她放声呐喊: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伟大的地母神再度回应虔诚信徒的祈愿,将神圣的御手伸向地表。 不可视的波浪以女神官为中心扩散开来,充斥墓室。 与此同时,滴到地上的鲜血瞬间转变为清水。 ——我并非要危害他人,而是为了守护,所以……! 所以,这次地母神一定会允许。女神官如此确信。 「ggbogo!?」 小鬼邪神官混浊的惊呼声,扰乱女神官带来的这股清凉。 洁净的水不适合当献给邪神的祭品。 守护小鬼的障壁转眼消失,小鬼邪神官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 「grobogog!」 「唔……啊。」 不,还有东西可以保护他。 小鬼邪神官抓起她的头发,拿掳为人质的女子当肉盾。 一名冒险者大剌剌地走向他。 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手持从小鬼身上抢来的棍棒。 「呣。」 哥布林杀手瞥向身后。 哥布林们一只只死在妖精弓手的箭、蜥蜴僧侣的牙、矿人道士的手斧下。 女神官毫发无伤。 哥布林杀手面向前方。 面露惧色的小鬼邪神官,拼命抓起王妹给他看,设法保护自己。 肮脏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 哥布林杀手开口。 「二十。」 他抬腿踢向小鬼的两腿之间,在他倒地时挥下棍棒。 然后就结束了。 § 战斗一落幕,墓室便安静得仿佛刚才的激战从未发生过。 只听得见微弱的喘气声,以及武器碰撞声。 将箭矢轻轻架在弦上,观察周遭的妖精弓手,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结束了……?」 「……似乎是。」 见两位伙伴吁出一口气,女神官随即冲向祭坛。 ——要对她说什么? 距离明明没多远,这段路跑起来却异常漫长,肯定是因为那个原因。 该高兴她平安无事——单指性命的话——吗? 还是该气她偷走自己宝贝的炼甲? 女神官觉得两者皆非,在尚未得出解答的情况下,来到她身边。 「……啊。」 茫然凝视自己的双眼,映照出女神官困惑的表情。 看到她的状态,绝对讲不出「幸好」二字。不过,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份是活祭品吧。 受伤、心灵受创、衣服被剥去,却没有满身脏污。 女神官依然想不到要说什么,目光游移。 然后,发现了它。 哥布林从冒险者身上抢来的战利品,乱七八糟堆在一起。 哪里都买得到的便宜炼甲,被随手扔在那座小山中。 修补过好几次,直接买一件新的都比较好——不可能会认错的、自己的铠甲。 「……」 女神官将它拿到身边,连着炼甲一起抱紧王妹纤细的身躯。 「太好了……」 她总算挤出声音。 这句话是在庆幸炼甲还在,还是在庆幸王妹活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但——应该不会只有其中之一。 炼甲还在但王妹去世了,又或是反过来,都会在她心里留下疙瘩吧。 因此,她同时抱住王妹与炼甲。 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她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 「呜、啊……啊……!」 王妹再也忍耐不住。她抱住女神官的身体,靠在她身上哭泣。 「已经,没事了。」 好可怕。对不起。少女反复说着,女神官轻轻抚摸她的背。 哥布林杀手看了她们一眼,吐出一口气。 「噢。」蜥蜴僧侣见状,眼珠子转了转。「小鬼杀手兄似乎宽心了。」 「……」哥布林杀手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嗯。」 「毕竟她之前的状态也不太稳定呐。」 「只要精神安定下来,理由我不会过问。」 「那么,要问的——是这东西对吧。」 蜥蜴僧侣转动长脖子,用脚爪踢了下刻在地上的纹章。 「怎么看?」 「十之八九是企图让邪神之流复活。」 线条复杂怪奇、具规律性的凹槽,明显是用来施法的。 既然这座墓室是迷宫的心脏,是打算在这里召唤眷属吗? 「欸,工作做完了不是吗?可以走了吧。」 妖精弓手累得垂下长耳,用眼角余光瞄向女神官。 「不。」 哥布林杀手却摇摇头。 「上面还有哥布林的余党。全部杀光。」 「呜恶……」 妖精弓手发出打从心底不情愿的声音,「回程真令人害怕呐」蜥蜴僧侣笑道。 矿人道士喝着酒说「没办法」,女神官抱住终于恢复镇定的王妹。 因此,并非有人太过大意,或疏于警戒。 硬要说的话,类似于掷骰。 滚动中的骰子,碰巧掷出那个点数……就这么简单。 「g……」 小鬼邪神官——被哥布林杀手一棍敲碎脑袋,仍一息尚存。 脑袋变得比之前更不清楚的小鬼,将手伸向咒具——遗物。 「gor……b……」 哥布林邪神官自私地这么想。 『我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不救我』。 自我中心的想法。那并非信仰。无论正邪,都不是侍奉神明该有的心态。 因此,回应只有一个。 「gorobog!?」 下一瞬间,那东西冒了出来。 宛如春天萌芽的种子,自地底破土而出的双叶。 那东西刺破小鬼膨胀起来的背脊,现身于现世。 沾满小鬼血肉的异形之手张开五指,仿佛盛开的花朵。 「呣……!」 「什……!?」 面对这污秽的画面,冒险者们被迫确认自己神智是否清楚,哑口无言。 哥布林杀手摆好架式戒备,矿人道士把手伸向行囊。 妖精弓手惊讶地眨眼,一面拿起所剩无几的箭。 然而,蜥蜴僧侣——以及女神官,知道那是什么。 将黏在上头不停抽搐的小鬼四肢往祭坛上抹,仿佛在把秽物涂上去的那东西。 是一只苍白的手。 比大树更大、更粗的,巨大的手。 空中只有一只手——骨节分明、脉搏跳动着的手臂,以及长着可怕利爪的手指。 被小鬼鲜血弄脏的手腕抬起,俨然是只盯上猎物的蛇。 惊愕?恐惧?不知道。 然而,不能再吓到自己怀里的这名少女。 女神官抱紧王妹,用颤抖着的双唇说出那个名字。 「魔神之手〈greater demons hand〉……!」 足以致命的凶猛暴风雪袭来,年轻女神官被难以忍受的痛楚,折磨得尖叫出声。 第9章『小鬼的手是毁灭的印记』 信仰是无私无心地祈祷——不仅如此。 平息诸神的怒气、献上供品,带来对自己有利的助力也属于信仰。 那么,哥布林的信仰又是如何?事到如今,大概谁都无从知晓吧。 「呜、啊……!」 女神官痛得挣扎,却连呼出来的气都当场结冻,导致她更加痛苦。 昏暗的迷宫世界已被抹成一片雪白,冰雪的寒气锐利得能划破肌肤。 空中的鬼火瞬间消失,连残留的热度都不存在于现世。 但她并没有离开原地。 因为怀里的少女正在害怕、颤抖,发出微弱呻吟,因无法逃离恐惧而扭动着身躯。 她用纤细的手臂抱住她,用娇小的身体努力守护她,绷紧身子。 「唔、喔喔……!」 因此,采取对策的是率先察觉到异变的蜥蜴僧侣。 他吐着白烟飞奔而出,张嘴发出足以撼动墓室的咆哮。 「喔喔,超越白色毁灭之人!手盗龙〈maniraptora〉啊!恳请明鉴贫僧战斗的身姿!」 巨大身躯化为盾牌,挡住魔神之手释放的猛烈暴风雪。 鳞片结霜。皮肤冰冻。牙齿、爪子都被白雪覆盖,身体倾斜。 女神官眨了下快要冻住的眼皮,移动几乎黏在锡杖上的手指,握好锡杖。 「我、现在……就用神迹……!」 「万万、不可……!」 蜥蜴僧侣用一如往常、以仿佛在教导她的语气对女神官说。 「贫僧,已用不了法术……!」 没错,无论是法术还神迹,改变世界法则的秘术都会消耗体力。 蜥蜴人本来就不耐寒。闭上一半的眼睛,象征他的体力已到极限。 因此,不能在这种时候使用珍贵的——女神官最后的神迹。 女神官紧咬下唇,将「但是」、「不过」之类的词吞回去。 「长鳞片的!」 然而,状况并不会因此好转。这样下去会全灭。 看不下去的矿人道士呐喊,妖精弓手抱着身体警告: 「喂,情况……不妙啊……!」 哥布林杀手话都没回就行动了。 他用绑在手上的圆盾及铠甲,抵御冰雹和冰霰,直线前进。 「还活着吧。」 「……暂且、死不了。」 随后拿剑指向制造暴风雪的魔神之手,像要把他扛起来似的,撑起蜥蜴僧侣的巨躯。 他勉强支撑住蜥蜴僧侣沉重的身体,逐渐退后。 来不及奔跑了。现在的他,没有针对结冰地板的对策。 蜥蜴僧侣说「感激不尽」,哥布林杀手简短回道「不会」,在铁盔下移动视线。 「做出……墙壁!」 「做墙壁……!」矿人道士的胡须在暴风雪中剧烈飘动,大叫:「用雪吗!」 他立刻将手掌往地上的积雪拍下去,妖精弓手看了那边一眼,拔腿狂奔。 对与自然为伍的森人来说,结冰的地板和平地没有太大差别。 「……这边,快点!」 「是……!」 用锡杖撑住身体、护着王妹爬行的女神官,看来也到了极限。 脸色苍白,娇嫩的嘴唇也冻成紫色,冷到牙齿打颤。 赶过去的妖精弓手,也没有御寒工具。 但她却用纤细的身躯努力护住她们,协助她们后退。长耳颤抖着。 「欧尔克博格,快点……!」 「好……!」 只过了数十秒,差不多一步棋。 冒险者们花了这段感觉异常漫长的时间重整态势。 一群人聚在矮小矿人身后的画面,想必十分滑稽。 「『冰姬啊冰姬可否劳驾,为这样的勇者舞上一段』!」 但在如此绝境下,没有比那宛如巨岩的背影更可靠的了。 由「灵壁〈spirit wall〉」召唤出的冰雪精灵,于冒险者周围飘舞。 白雪迅速堆积,接着化为坚固的冰墙盖住冒险者。 以雪防雪。连寒冷都能用雪遮蔽。 「简易的雪洞……怎么样?」 「……勉勉、强强……」 蜥蜴僧侣气若游丝,女神官碰触他冰冷的身体,迅速诊断。 她并非医生。不过身为地母神的神官,还是拥有相应的知识。 「治愈……不对,用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好。」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拿出两只瓶子,扔给女神官。 「你和那孩子也喝。」 「是!」 女神官用冻僵的指尖着急地拔开瓶塞。 接着从行囊里拿出布,用药水浸湿,让蜥蜴僧侣含住。 他意识不清,不能硬灌药水害他窒息。 见蜥蜴僧侣吸啜着,女神官也喝下结冻一半的药水。 喉咙流过一股暖流,腹部阵阵发热,女神官松了口气。 「啮切丸,长耳朵的,你们也喝。」 施展完法术的矿人道士灌着酒,一副已经完成任务的态度,扔出酒瓶。 哥布林杀手接过,从铁盔缝隙间倒进去,再递给妖精弓手。 「喝。会变暖。身体动不了的话,会死。」 「……我不爱喝这个的说,虽然现在由不得我挑剔。」 妖精弓手「恶」地皱眉,双手接过酒瓶,小口喝着。 然后从冰墙上方探出头,观察魔神之手。 以哥布林的血肉为种子和土壤的那只手,还在祭坛上。 召来暴风雪后,根部——从断面伸出的肌肉纤维蠢动着,不停抽搐。 惊悚的画面。这画面实在让人不太想看,但她是斥候。没办法。 「……那只手,好像伸不到这里。」 「目的已达成。」哥布林杀手说。「那孩子的状况如何。」 「……很虚弱。」 女神官将自己喝了一口的药水凑近,让王妹含住。 「我想,应该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 「怎么看?」 如此询问的哥布林杀手见蜥蜴僧侣奄奄一息,轻声咂舌。 「……不,要不进攻,要不撤退吧。」 他改口说道,把剑收进腰上的剑鞘,吐出一口气。 接着环顾众人。 剩余的施法次数剩下矿人道士一、女神官一。蜥蜴僧侣想必已经到极限了。 杀了哥布林。救了少女。地面上还有哥布林。 暴风雪愈发猛烈。那只手明显是混沌之流,不过——…… 「没理由非得打倒他。」 结论只有一个。 对呀。妖精弓手微微一笑。 「确实。用欧尔克博格的说法就是,那又不是哥布——」 到此为止。 冰墙发出巨响被击碎,妖精弓手话讲到一半,身体飞向空中。 「啊、哇……咿!?」 伴随类似树枝折断的声音,她撞上墓室的墙壁,吐出鲜血。 发生什么事?答案很简单。 魔神之拳将他的肌肉纤维如绳索般拧在一起,弹了起来。 媲美巨人的粗壮手臂,轻而易举打碎防壁。 冒险者们被冰的碎片击中、掩埋,不幸的是,只有担任斥候的她遭到直击。 女神官尖叫着呼唤如枯叶般无力摔在地上的妖精弓手。 「我……没、事……」 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哥布林杀手在铁盔下望向女神官,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点头。 他吐出一口气。 那就没问题了——不足以致命。倘若妖精弓手有生命危险,她不可能不如实以告。 「那家伙,会动吗……!」 哥布林杀手拍掉雪站起来,却无法立即行动。 眼前是状似一只抬起头的蛇的魔神之手。 ——这东西看得见? 他不这么觉得。是具备超自然的感应力,或其他能力吗? 他的脑海突然闪过猎鹿的方法。把雪含在口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然后下手。 「怎么做,啮切丸!」 矿人道士像要把自己盖住般,扛起蜥蜴僧侣巨大的身躯。 女神官抱着王妹爬向前,搀扶住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妖精弓手。 哥布林杀手无法马上回答。 不是哥布林。该怎么做。不是哥布林。不是哥布林。 不是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怪物,不是下水道的怪物,不是暗人,不是那只海蛇。 他为自己有多么缺乏经验而感到惊讶。 他在思考。老师也说过。你只能持续思考。 没有才能。没有智慧。没有技术。有毅力。所以去思考。 他思考着。掉下来的会是冰柱还是雪球。 自己的口袋里有什么。在那之中——…… 「我有计策。」 他终于挤出声音。 「……要上了。」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发出这种声音。 「是!」 回应立刻传来,没有一丝踌躇。 用冻僵的手握紧锡杖,拼命驱使瑟瑟发抖的身体行动、直盯着这边的少女。 女神官展现出的态度——正是所谓的信仰。 § 魔神之手又饿又渴。 夺取再多的小鬼血肉与灵魂,都满足不了。 ——冒险者。 得杀掉那些冒险者,那些祈祷者〈p r a y e r〉。 想必正在准备赴死的、可悲的人们。他们的生命。魂魄。绝望。 魔神之手渴望着那些事物,爱怜地抚过空中。 ——有了。 魔神的感觉、思考方式都与人类截然不同,无法理解。 究竟他——还是她?——在想什么,我等也只能凭空想象。 不过,看见抱着蜥蜴人、森人少女、凡人祭品缓缓退后的矿人—— 他的肌肉蠕动的原因,想必是出于喜悦或欲望。 魔神之手的肌肉纤维膨胀成粗绳状,整个身体——整只手拧在一起。 在他准备跳跃的瞬间——石块从旁边砸来。 魔神之手停止动作,晃动手腕,有如一只被拍掉的手。 「我在、这边……!」 区区的小石头。即使用了投石索,少女瘦弱的手臂扔出的石头也无法造成伤害。 身体因恐惧及寒冷颤抖不已,却努力克制住的少女。 看见她的瞬间,魔神之手的速度快到令人瞠目结舌。 散发不祥气息的手指在转向的同时如蜘蛛般蠢动,咬住地板。 「……呜!?」 喀唦喀唦地爬过来的恶心动作,害女神官忍不住尖叫。 这个速度,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会被抓住、握住,在扭动身子挣扎时被捏烂、绞烂。 骨肉变成烂泥,各种液体都从内脏榨出,化为活生生的破布。 「休想得逞……!」 「——!?」 女神官直到最后都没有闭上眼睛,在她快被抓住的前一刻,魔神之手滑向旁边。 是因为结冻的地板吗?不对。那么是因为魔法吗?不对。 「可燃之水〈g a s o l i n e〉,又称美狄亚之油或石油。」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的冒险者。 装备大概连新手冒险者都不如的那名男子,将小瓶子扔到地上。 黏稠的黑油洒了一地。 「——!」 魔神之手的脚——手指?——被油绊住,在地上滑动、挣扎。 「哥布林杀手先生,火……!」 「太冷,点不着。」他严厉地对女神官说。「退下,快跑!」 「是!」 女神官一面注意别滑倒,拼命跑向墓室深处。 哥布林杀手将她护在身后,手伸进杂物袋。 「——冒险时别忘了带吗。」 他喃喃念出像是女神官口头禅的这句话,取出钩绳。 钩子射向在黑油与冰上挣扎的魔神之手。 仅仅勾在其上的钩绳,果然无法造成伤害,然而——…… 「呣……!」 哥布林杀手用力一扯,巨腕便开始在黑油上滑动。 这样就能稍微弥补肌力与重量的压倒性差距。 当然,即使如此仍不足以逆转战况,因此什么都不能浪费。 「过来……!」 哥布林杀手仿佛在对待一只不听使唤的牛,拉住绳子控制他的动作。 他趁魔神之手还应付不了油,将绳索在手上缠了好几圈牢牢握住。 在地上拨油是可以,但自己也踩到就没意义了。他以滑步移动,维持距离。 身体蹲低,双腿使力。能活着回去的话,该保养一下鞋钉……不,该贴上毛皮。 「——!」 可惜,敌人也不可能任他摆布。 魔神之手硬是抬起手腕,像要赶走烦人的苍蝇般挥下手指。 「唔、喔……!?」 哥布林杀手身体浮到空中。 下一刻,他就被砸在墓室的墙壁上,如同小孩子用绳子甩着玩的玩具。 「呜!?」 铠甲扁掉的声音传来,但他仍未放开绳索。 要摔到地上了。他在用力坠落前拍打地面,减缓冲击。没事。没有骨折那么痛。 「哥布林杀手先生!——哥布林杀手先生!」 冲向墓室深处的女神官回过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没…………问题……」 他啧了一声,站起来。 ——没错,还能战斗。很危险,不过还能打。 比之前在遗迹地下,被那个忘记叫什么的怪物痛殴时来得好。 搞不好那是比想象中更高阶的怪物。 莫非是因为自己的能耐〈l e v e l〉有所提升? ——不管怎样,敌我间的力量差距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悬殊。 他对自己可笑的想法嗤之以鼻,撑住摇摇晃晃的身体站起来。 「你那边,如何。」 「是、是!」女神官急忙面向自己的目标。「我……马上好。」 她抵达墓室深处的双开式门前,握紧手中的物品。 蓝色缎带〈blueribbon〉。 剑之圣女交给他、他又在刚才托付给自己的道具。 女神官紧张地用缠着缎带的手触碰门扉。 门旁发出蓝色的光,浮现一排印记。 那是失落的神秘光辉。在光芒照耀下,女神官咬紧嘴唇。 ——果然。 女神官想起剑之圣女说过的话,将手放在平坦的胸前。 ——这是这里的钥匙……! 纤细的手指迅速按下按钮。没问题。可以的。 「准备好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使出最后的力气,拉扯钩绳。 魔神之手嘎吱一声紧抓地面,试图定在原地。 势均力敌——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 「呶……!?」 掌中的拉力忽然消失,哥布林杀手脚步一阵踉跄。 放弃抵抗的魔神之手,一面被哥布林杀手拖着,一面抬起手指。 「…………——咿!?」 女神官下意识叫出来。墓室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魔神的手掌压缩空间,凝聚起魔力。 ——又是,暴风雪…………!? 过去的战斗如同闪光,于女神官脑内闪现。 巨大的食人鬼〈o g r e〉。 高高举起的手。 庞大的魔力——火焰。 以及他的背影。 之前,她没有用尽手段行动。 现在。 可是,现在……! 「哥布林杀手先生!」 「欧尔克博格!」 ——据说,高度熟练的技术〈s k i l l〉堪比魔法〈sp e l l〉。 妖精弓手的弓术正是如此。 她单膝跪地,以此为支撑,用牙齿拉紧架在身体左侧的弓。 这副模样虽不寻常,却美丽又威风凛凛。至于弦上的箭……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蜥蜴僧侣以稍微恢复的活力,研磨出龙牙刀〈sharp w〉。 「巨大的灾厄又如何!欲取我等性命,少说得用从天而降的火石!」 因寒冷而火势减弱的生命之火,烧得比刚才旺了些。 否则就算他还有意识,也无法获得父祖最后的助力。 当然——并非靠一己之力。 「『跳舞吧跳舞吧,火蜥蜴,把你尾巴的火焰分一点给我』!」 而是多亏矿人道士以石炭为触媒发动的「点火〈ti n d e r〉」。 他凭借矮人特有的强壮身躯,将三人搬到升降机前,得意地咧嘴一笑,拿起火酒喝。 「上,长耳朵的!」 「——喝啊!」 白光伴随不符合森人形象的嘹亮吆喝声,贯穿墓室。 龙之牙,伙伴的牙,刺中魔神之手。 「——!?」 果然——只能说不痛不痒。 再怎么优秀,终究是姿势不稳的森人射出的箭,对手则是——尽管只有一只手——最高阶的魔神。 能射穿他的表皮已经很了不起——没错,这样就够了。 因为,可畏的龙牙确实具备打断魔神之手使用法术的威力。 魔神之手受到刺激,反射性后仰,魔力漩涡逐渐自掌中消失。 扭曲的空间如浪涛起伏般恢复原状,这个瞬间。 「喔……!」 哥布林杀手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靠蛮力拉扯的钩绳,以及地上的油,让魔神之手滑了出去。 「——!」 ——就是现在。 面对高速接近的威胁,女神官一秒都没犹豫,按下升降机的按钮。 门静静开启。魔神之手如字面上的意义,滑进门后。 「——!」 门后是通往深渊的奈落竖穴。 掉下去的话,任何存在都不可能保住性命——然而,魔神之手也不会那么简单就坠落。 即使沾到了油,他还是张开钩爪攀住内墙,爬向上方。 那是蜘蛛般的诡异动作,骇人的异界生物的动作。 要掉下去,也得抓这名少女陪葬。 也许就是这样的执念,让魔神保有意识。 ——没错,正因如此。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正因如此,现在,此时此刻,该轮到她出马了。 磨耗灵魂的祈祷上达天听,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引发神迹。 不可视的「「圣壁」〈protecion〉为了守护勇敢的信徒,将竖穴盖上。 「呜……!」 遭到拒绝的魔神之手仍未放弃,每当他拍打障壁,女神官都会因障壁受到的冲击呻吟出声。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魔神之手很快就滑向下方,不死心地抓着墙壁,向底下的黑暗落去。 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不久后,妖精弓手晃着长耳吁出一口气。 「成功……了?」 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然而,女神官没有回答。不对,是无法回答。 脖子隐隐作痛的感觉尚未消失。 ——还没结束……! 「——!」 沉闷声响响彻四周的瞬间,「圣壁」像即将碎裂的玻璃般出现裂痕。 「呜、啊啊……!?」 魔神之手让整只手的肌肉纤维膨胀,弹跳起来殴打障壁。 仿佛是自己被击中的痛楚,令女神官痛得尖叫出来,双腿一软。 接着是第二拳。 「呜呃……!?」 视线模糊。冲击贯穿心窝,喘不过气。女神官倒在地上呻吟。 「咿、呜……」 第三拳。直达腹部深处的一击,导致她抬起腰部抖了一下。 ——可、是……! 她咽下口中冒出的苦涩唾液,瞪向前方。 ——还没……还不可以。还不行……还不行! 她并不具备确信。 只是觉得,必须撑下去。 不能在这里倒下。 哥布林。被偷走的炼甲。得救的少女。被拯救的自己。剑之圣女。伙伴们。 乱成一团的思绪。是走马灯吗?不,不对。没时间想这些了。 ——哥布林、杀手、先生……! 「要来了!」 他的声音有如福音。女神官以此为寄托,以此为支柱,站起来。 魔神之手绷得紧紧的,从下方往神圣之壁推。 ——怎么了……怎么了? 不知为何,女神官能轻易理解魔神的困惑。 因此她痛得扭曲的面容上,依然露出无畏的笑容。 「这可是……升降机唷……!」 从下方升上来的「箱子」,招致致命的结果。 迅速升上地面的铁块及「圣壁」,将魔神之手夹在中间—— 「——!——……!! !!!! !」 撑了几秒后,魔神之手发出恶心的噗滋声,变成单纯的肉块。 与魔神混杂在一起的小鬼血肉随即滴落,大概是咒术的联系消失了。 从升降机缝隙间流出的黑色液体,发出骇人的异臭。 不久后,完成任务的「圣壁」消失,与这个空间格格不入的轻快声音在墓室响起。 升降机的门静静打开。据说,那是通往遥远深渊——奈落之底的入口。 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呼吸微弱,好一段时间说不出话。 「……槌子,跟……铁砧……」 女神官终于喘着气开口。 快要站不住的她踉跄了几步,急忙拿好锡杖。一只手抚上闷痛的腹部。 已经到极限了。祈祷统统用完,进入城塞都市后,一直战斗至今。 粗糙的手甲一把抓住她倒向前方的纤瘦身躯,拉过来。 「没错。」哥布林杀手说。「亏你记得。」 「因为……」 女神官汗水淋漓的脸上,总算浮现笑容。 「因为,是你教我的。」 「……是吗。」 「是的。」 哥布林杀手没再说话,撑住她的肩膀迈步而出。 一步,一步。踩着被油、水、血、肉弄脏的地板,向前,向前。 来到又近又远的另一座升降机前,伙伴们果然互相搀扶着,在等待他们。 ——跟之前完全相反。 女神官脑中冒出这个想法,眯起眼睛。 看起来并没有特别顾虑到她,却走得比平常慢的步伐,令她觉得格外开心。 然后——她突然发现。虽然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是第一次……被他扶着走路呢。 她感受到自己脸颊开始发热,低下头。他的鞋子与自己的脚并排着。 所谓第一次——大概,一定,不会全是不好的回忆吧。 她在迷宫的中心如此想道。 § 当然,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跑去……那边了!」 「啊啊,讨厌!」 搭乘升降机回到一楼的他们,再度遭遇哥布林。 「groorb!gboorogb!」 「gbboroorob!」 数量比刚才少。是余党吗?还是从其他楼层来的? 「goobogb!」 「喝、啊……!」 女神官拼命挥动锡杖,牵制带着下流笑容逼近的哥布林们。 妖精弓手迅速放箭——然而,她的动作和平常相比,迟钝得仿佛白瓷级。 再加上她用的箭并非树芽箭,而是从小鬼手中抢来的生锈铁箭。 「好……痛……!」 「goobog!?」 就算这样也够了。眼窝被箭射中的哥布林倒向后方。 「五!」 哥布林杀手立刻杀向另一只。 「gbboogb!?」 他用盾牌挡下棍棒,分散冲击,推倒哥布林将他压在地上。 拿圆盾制伏白费力气挣扎的小鬼,刀刃刺进喉咙,用力一转。 「goo!?grogb……!?」 哥布林被自己吐出的血泡溺死。 「六。」 哥布林杀手喃喃说道,女神官、妖精弓手喘着气看向对方。 墓室里到处都是小鬼尸体,包括在刚才的战斗中没吸引来的部分。 哥布林杀手一面蹂躏那些尸体,一面环顾四周。 「附近的情况如何。」 「没问题。」妖精弓手无力地晃动长耳。「我有点没自信就是了。」 语气中带着强烈的倦意。她左肩靠着墙壁,护住垂下的右手。 「……那我去叫大家过来。」 女神官打起精神回答,尽管没有受伤,她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 她因疲惫而拖着脚步,摇摇晃晃走到门边,打开门。 「可以出来了。」 「噢,抱歉……」 苦着脸的矿人道士,从门后缓缓走出。 矮小的身体扛着蜥蜴僧侣的巨躯,以及瘦弱的王妹。 「真对不住……贫僧实在动不了……」 蜥蜴僧侣咕哝着道歉。 虽说他的体力恢复了一些,也只是一些而已。 从极寒魔法下生还的他,动作明显缺乏活力。 不,缺乏活力的不只蜥蜴僧侣…… 「别这么说……如果我更有力量就好了。」 女神官摇摇头。她所说的力量是指单纯的肌力,也是指信仰之力。 如果神授予她更强大的治愈神迹…… 如果她还拥有能让灵魂与天上连接,维持虔诚祈祷的集中力及体力。 矿人道士感觉出她的内疚,露出疲惫笑容: 「可是,你背不动这两个人吧?」 「不过……」 「再怎么有力气,凡人与矿人还是有差的。」 因此,这叫适才适所。 即使她这么说,女神官还是深深体会到自己力量不足。 她咬住嘴唇,为蜥蜴僧侣与王妹检查身体。 她此刻能做到的,就是这个。 本来就生命力强韧的蜥蜴僧侣暂且不提,处于虚弱状态的王妹很危险。 女神官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她小声说了些什么。 「谢谢」和「对不起」。 如同梦话的话语,不时掺杂进「哥哥」、「爸爸」、「妈妈」。 仔细一看——她要不是和自己同年,就是比自己小吧。 十六岁的女神官仿佛看见令人心痛的画面,闭上眼睛。 一年半前的自己也是这样。 一无所知、天真无邪、实力不足,又愚蠢。 ——她就是我……! 女神官抱紧王妹伤痕累累的身体。 在那之后,自己做了多少事? 为她做了什么? 有为他派上用场——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突然传来的低沉声音,使女神官马上抬头。 哥布林杀手没有放松警戒,监视着周遭,靠在墙上站着。 他难得这样。 「既然如此,只能凭手边有的东西去做。」 「……我想你应该是叫她不必在意,不能换个说法吗?」 妖精弓手苍白的脸上冒出冷汗,跟平常一样责备哥布林杀手。 不时会绷紧身子,按住侧腹。 只是瘀伤的话倒还好。万一骨折了…… 「两位——」女神官努力让声音不要颤抖。「没事吗?」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动得了。」 「没问题。」妖精弓手简短地说,闭上眼低下头。 他们都没有说自己没事。 所以女神官也只轻声回答「好的」,陷入沉默。 冒险者稍事休息后,再度开始行动。 不能在这停留太久。 谁都没有说话。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他们。 一行人警戒着走过弯道,像要填满一格又一格的格子般,在阶梯上前进——迈向地面。 去程他们是一面战斗一面猛冲,仅仅花了十几分钟不到。 尽管中途有停下来休息,如今却觉得这段路走了一小时、两小时那么久。 等到终于爬上漫长的阶梯,他们看见的是—— 「goorogb……!」 「goobogr!gbog!」 「grroor!」 「gbbg!groorgb!」 ——哥布林。 女神官带着夹杂恐惧、镇定、觉悟的表情,站在原地。 绿皮肤〈green skin〉的怪物,淹没迷宫前的广场。 他们奸笑着妄想要如何凌虐女神官、妖精弓手、冒险者们。 手上拿着杂七杂八的武器,数量是——二十、三十吗?还是四十、五十? 「……哎,不意外。」 矿人道士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毕竟刚才那个什么魔神的手闹那么大。要是没有他大概不会被发现吧。」 「……跟平常相反呢。」 妖精弓手干笑道。表情和过去在下水道遇到小鬼群时相同。 「搞得像我们才是要被驱逐的那一方……」 「迷宫有龙,洞窟有巨人,深渊〈a b y s s〉有冒险者〈adventurer〉。呵呵呵。」 合理,合理。蜥蜴僧侣蹒跚地从矿人道士背上下来。 「长鳞片的,你行吗?」 「什么话,贫僧早已决定,临终时要直立于大地。」 他狰狞地动动下颚,露出利牙。 做好觉悟了——不,他们蜥蜴人无论何时都怀抱着觉悟。 因为对蜥蜴人来说,今天是结束生命的好日子。 「那么,小鬼杀手兄,有何妙计?」 蜥蜴僧侣愉悦地问,转动眼珠子。 这段期间,哥布林仍在步步逼近。 没有马上冲过来,意图显而易见。 他们喜欢看冒险者缩在迷宫入口。 与自己立场对调的人类四处逃窜的模样,实在很有趣。 看到平常屠杀自己的家伙这么窝囊,小鬼打从心底觉得痛快。 那就让他们尝尝苦头,让她们怀孕,吃掉他们吧。 女人没什么肉。一下就会死。那就玩到她们没命。 不,死了又怎样。扭断头做成玩具吧。 等一下,把他们埋进地底,只露出一颗头,比赛谁能用斧头把头砍得最远也不错。 「goobgbog!」 「grroor!grbb!」 「gggroorgb!」 哥布林们奸笑着接近。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靠到他旁边,抬头望向铁盔。 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口。 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想说的话、脑中的思绪太多,好不容易才控制得住。 因此,到最后她只是默默凝望他的铁盔。 廉价的铁盔。 虽然看不见面罩下的表情…… 「国家和军队,不会为这起事件行动。」 「……是。」 哥布林杀手谨慎地寻找立足点。 他确认迷宫入口处的面积,深深蹲下,拿起武器。 他待在小鬼无法善用数量优势的位置。 他打算迎击。 他没有放弃。 「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家人被小鬼抓走。」 铁盔动了一下。视线移到王妹身上。 是的。女神官再度点头。 喀啷喀啷的声响传来。是锡杖上的环。她的手在发抖。 女神官重新握紧锡杖,声音并未消失,牙齿打颤,发出喀喀声。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她知道这样很愚蠢,却不得不这么做。 小小的手像在寻求依靠般,伸向他粗糙的皮护手。 他没有甩掉她的手。 而是盯着哥布林说: 「这是指剿灭哥布林。」 哥布林来了。 妖精弓手好不容易将剩下的箭架到弦上。 哥布林来了。 矿人道士轻轻放下王妹,拿出手斧。 哥布林来了。 蜥蜴僧侣凶猛地张开双手与尾巴,直挺挺地站着。 哥布林来了。 女神官咬住嘴唇,用瑟瑟发抖的一只手拿好锡杖。 哥布林来了。 装备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拿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的冒险者说: 「但,倘若不只如此。」 哥布林——…… § 「『司掌审判、执剑之君,天秤之人呀,显现万般神力』!」 § ——哥布林消失了。 「goorogb!?」 「gbb!?orog!?」 紫电一闪。 大气沸腾,从天而降的断罪之刃歼灭了哥布林。 被乌云覆盖的天空发出耀眼如正午的光芒,雷龙低吼着。 无声——不对,伴随使听觉麻痹的巨响降下的这一击,诚可谓神威。 「什……」 「哎唷喂……」 妖精弓手瞪大眼睛,倒抽一口气,矿人道士傻眼地叹息。 「原来如此,槌子与铁砧。」蜥蜴僧侣佩服地摇晃长脖子。「来这招啊。」 「goorogb!?」 「gbboog!?」 四处逃窜的哥布林,沐浴在暴雨般的闪电下,接连断气。 在这之中,女神官直盯着她的身影。 「各位,敌人并非小鬼。」 以黎明的淡蓝色天空为背景——站在城墙上的她。 「而是企图将混沌魔神招致四方世界的不祈祷者们,邪神之流。」 带着白鳄——圣兽的美女。 白色薄衣覆盖住丰满的肉体,金发在阳光下闪耀。 将有着天秤剑锷的长剑反转持握的法杖,象征正义及公平的律法。 若将至高神画成女神,想必就会是这样一名美女吧。 可惜的是,她的双眼被黑色眼带遮住。 但这绝对无损她的美貌。 不对,或许眼带还让她的美更加突出。 「有位冒险者曾对我这么说过。」 她把不符形象、字迹潦草的资料,抱在丰满的胸前,仿佛将其视为圣典。 然后高举天秤剑,像要吐出温柔的情话似的,轻启双唇。 「希望他们每一只,都不能活着接受制裁。」 ——城门处传来回应她的咆哮声。 气势汹汹地杀过来的神官战士们,如字面上的意思蹂躏了哥布林。 天秤剑低鸣着,小鬼的头盖骨瞬间被击碎,让他们改过自新。 「战女神啊!请为我等带来胜利!」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司掌审判、天秤之君,剑之君啊,赐予我等光芒……!」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为我等的旅途赐下幸运!」 「蜡烛的守卫啊,请为我等前方的黑暗,带来一盏灯火!黑暗万万不可降临!」 高呼着诸神之名前进的他们,绝非国军,也不是冒险者。 只因为一道命令——一名伟大圣职者的一道命令赶来的神殿势力。 胜负不言自明。 曾经与魔神王交战的英雄在场。 即使是这个世界最恐怖、最幽深的迷宫也不足为惧。 区区哥布林算什么。怎么可能会输。 想包围人类却反被包围的小鬼们,哀号着东逃西窜。 八成是想跑进迷宫。他一如往常,对逃过来的哥布林集团拿起武器。 「我告诉过她。」 哥布林杀手说。 语气听起来,仿佛正在凝视耀眼的存在。 「剩下就要看她自己了。」 ——啊。 女神官眨了下眼。 她确实看见了。明明不可能看见,但确实看见了。 剑之圣女手中的天秤剑,在摇晃。 嘴角微微抽动。牙齿不停打颤。 之所以靠着白鳄,是因为膝盖使不上力。 ——不过。 她就站在那里。 背对朝阳,全身染上金色,宛如真正的女神。 怕得缩起身子、双腿发软、面露惧色,即使如此——依然勇于面对小鬼。 女神官察觉到,剑之圣女失明的双眼直盯着他。 那就是答案,那就是理由。 意识到自己一只手还抓着他的手,女神官脸泛红潮。 正准备松开手指,犹豫片刻,又轻轻碰触,然后才终于拉开距离。 她觉得难为情,觉得自己没用,觉得悲惨,可是。 ——想成为。 这个人的力量。 这一天,她将小小的祈祷藏进小小的胸部。 总有一天,一定要。 间章『大概比屠龙来得好一点的故事』 「哎呀,不过……亏您想得出这个主意。」 「没什么大不了的。」 流经王都的河边,某位贵族的宅邸,连双月都隐去身姿的黑夜。 在与职位、家世相衬的奢华会客室中,两名男子隔着桌子共饮。 身穿为肥胖身材特别订制之华服的,这个国家的贵族。 颈部挂着独眼异形圣印的,信奉邪神之人。 此即为四方世界历史中从未消失过的恶汉们的宴会。 「靠天之火石的力量操纵小鬼,抓走公主,以公主为祭品复活魔神……」 「让魔神与来自星辰彼端之人交合,创造出骇人之物〈adventurer〉。」 「等到支配那个连公主都能伪装的东西后,国王根本算不了什么。」 贵族这么说道,晃着肚子咯咯笑着。 他似乎深信自己有办法支配从异界出现的未知存在。 「只要其中一项目的达成就够。就算全部失败,只要放出公主被玷污的消息……」 她就休想跟人成婚了。血脉的力量就此断绝,国王的威严也会受损,宫廷的势力会发生剧烈变化。 「就算是王的血亲,哪能让那种本来是冒险者的小毛头干政。」 贵族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摇摇头。 俨然是个为世道忧虑、义愤填膺、世上到处都有的高洁人物。 至于他认为谁才有资格执政,那副态度胜过一切的说明。 「……总之,只要阁下上位后让信徒增加,我们就满足了。」 「觉知神。」贵族露出满意的窃笑。「祂的睿智也能给我带来利益。」 「不过,勇者该怎么处理?」 「没什么好怕的。只不过是个被捧成白金等级和勇者,挥着玩具、只会讲好听话的小丫头。」 贵族喝着邪教徒倒的酒,用袖口擦掉嘴角的红色液体。 「肯乖乖听我使唤当然最好。不肯的话,就随便想个办法处理掉吧。」 「那种个性是我讨厌的类型啊。」 「对方也不会喜欢我们吧。真想看看那几个丫头哭着求饶的模样。」 贵族扬起嘴角,脸上的赘肉晃动,大概是起了肮脏的念头。 邪教徒陪笑着拿起自己的酒杯。 勇者、贤者、剑圣这些女流之辈才不关他的事。 重点在于那个私生子得到那份力量后会如何。 智慧就是力量,力量能统治世界。很少人能理解其滋味有多么甜美。 虽然并非出于这个原因,但邪教徒脑中突然浮现微不足道的知识,接着又消失了。 「……对了,很久没听说那个碍事的家伙的消息。」 「呵呵,莫非你相信那传闻?无聊。那只不过是庶民编的故事。」 就在这时。 地震?暴风雨?还是雷鸣? 潺潺流水声忽然变成激烈的浪涛声,一阵巨响传遍四周。 那是破城槌击碎城门的声响,船的尖端撞破墙壁的声响。 破墙冲进会客室的——没错,毫无疑问是渡船的船首。 「怎、怎么了!?」 「你们两个,好久不见啊。」 回应大声惊呼的贵族与邪教徒的嗓音,同样自船首传来。 存在感如影子般薄弱的桨手——从黑衣勾勒出的身体曲线来看,是女孩子吗?——并非密探。 一名男子站在旁边,态度光明正大,与这场面显得格格不入。 异样的男子俯视着瞪大眼睛的恶汉,低声嘲讽。 「这么久没碰面,怎么样?差不多该想念我了吧。」 啊啊,看呐,那闪亮夺目的装备。 在黑暗中仍能绽放耀眼白光的铠甲、盾牌、头盔、护手,以及腰间那把剑。 治愈加护、破邪之光、不冻的守护、原初之火、涡漩之风。 浑身装备令人瞠目结舌的魔法武具,其名为—— 「金刚石骑士〈knight of diamond〉……!」 那只不过是某种传说,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的故事、童话,应该是这样才对。 最近几年迅速在市井之民口中扩散开来的、单纯的幻想,应该是这样才对。 隐藏相貌,在黑暗中讨伐邪恶的都市骑士〈s t r e e t k n i g h t〉。 然而,世上怎可能有如此好事之人。 说到底,将黑心商人、贵族、邪教逐一斩杀殆尽,跟杀人魔有何分别? 那个满脑子正义思想、爱摆国王架子的小毛头,又怎可能放任不管。 但他确实出现了。是谁?什么来头? ——只是个骗子。 贵族似乎是这么想的。 不晓得是重新确认了自己的地位及名声,还是将对方当成区区鼠辈。 他认为自己的判断没错,盛气凌人地大吼: 「无礼之徒!你以为这里是谁的宅邸!给我摘下头盔!快摘下!」 「哦,想看我的脸是吧。」 金刚石骑士愉快地低笑出声,有如一只低吼着露出利牙的狮子。 「无妨,但你可别后悔啊?」 闪亮的护手摸上头盔面罩,静静向上推。 瞥见头盔底下的面容,贵族与邪教徒不禁瞪大双眼—— 「什么……!?」 「莫、莫非……!」 ——哑口无言。 他们目睹了不可能的光景。难以置信、不该存在、忘不掉的长相。 双膝一软,屏住气息,惊慌失措,失去理智,嚷嚷着:「来人,来人啊!」 携带武器的贵族私兵急忙赶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再加上邪教徒扭曲空间,从异界召来的恶鬼罗刹、魑魅魍魉。 撞见异界的存在依然没有动摇,代表这些私兵也是同罪。 真是。金刚石骑士叹了口气。 尽管有「善恶兼容」这么一句话,也不足以构成放过邪恶之人的理由。 反正无论提出何种意见,这种人都只讲得出对自己有利的歪理。 更重要的是,包含私人因素在内——这起事件超出了他忍耐的极限。 潜伏在一旁阴影处的女孩察觉金刚石骑士的心情,无奈地叹气。 金刚石骑士毫不在意,哈哈大笑。 「不论如何,你们主动露出狐狸尾巴了。我再也无须顾虑。」 面对这两人的狼狈样,金刚石骑士放下面罩,拔剑。 连挥剑时带出的风压都能刎断脖子,剑身光滑澄澈,令人睁不开眼的白刃。 仿佛要让恶汉知道他们已无路可逃,金刚石骑士举剑宣言: 「我要替天行道——砍了你们!」 手下留情,自是毫无可能。 第10章『祈祷啊,是否传达给上天了』 「结果他没收下报酬吗?」 「对啊。」妖精弓手用力拍桌,桌上的料理随之震动。「不敢相信对不对!?」 森人这种生物,就算身负重伤被人抬进来,只要睡几天就会彻底恢复。 柜台小姐露出困扰的表情,却始终面带微笑,望向坐在桌前的一行人。 魔女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优雅地享用葡萄酒,女神官的表情也差不多。 在周围的桌子各做各的事的人,和愤怒的妖精弓手,都是日常景象。 边境镇——冒险者公会在哥布林杀手一行人不在的期间,仍然没有变化。 冒险者们喝酒、欢笑、出外冒险、战斗、回来,有时不会回来。 那就是日常——女神官心想,自己回归日常生活了。 「也不是没收报酬……还是有收下一些喔?」 「只有收剿灭哥布林的份!」 妖精弓手疯狂抱怨「我不能接受」,长耳激烈地上下摆动。 本以为她已经喝醉,杯里装的却是葡萄汁。看来她今天相当生气。 「不过,他就是那样的人嘛。」 柜台小姐把手放在圆桌上,撑着颊说。 「虽然救出了旅行时被掳走的贵族家的千金……剿灭哥布林就是剿灭哥布林。」 对那个人来说,就是这样吧。女神官只简短回了句「对呀」。 至少——没什么需要否定的,毕竟也没说谎,况且她也有同感。 「王都那边似乎也发生了大事件。听说又摧毁了一个邪教徒的据点。」 不时会听见传闻的金刚石骑士,究竟是何许人也?柜台小姐歪过头。 女神官没有回答。没错,对那个人来说,剿灭哥布林再平常不过。 ——可是。 即使如此,那一定不是聪明的做法——唯有这一点,女神官明白。 好歹救出了王家的女儿。无论敌人是哥布林还是其他东西。 不至于叫王家有求必应,但照理说,大可提出相应的要求。 像童话故事中的英雄那样,与公主结婚,在新天地建立自己的王国……这种发展先不论。 拜托国王针对哥布林制定对策、希望让自己升级成金等级等等,提高影响力…… ——应该要看得更远一点……才对。 自作聪明。不,女神官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他却说: 『这是剿灭哥布林。』 仅此而已,所以这样就好。 ——哥布林杀手先生他…… 就是如此期望,然后会一直继续做这种事吧。 「唉……」 「哎,呀……怎么在,叹气?」 眼尖的魔女发现她下意识叹气,轻笑着说。 「你刚才,说了『今天,不想回去』……这么,可爱的话……」 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女神官垂下视线,逃避魔女妩媚的目光。 「不,没什……」 也不是没有。她的声音愈变愈小,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摇头。 ——请问,该怎么做才能变得跟你一样? 这么幼稚的问题,她实在开不了口。 想变得更好。 美丽、坚强、舍己为人、总是沉着冷静、无所不知、优雅……想变成那样的大人。 像魔女那样——像剑之圣女那样。 在那之后——剑之圣女赶到城塞,他跟她一句话都没说到,就分别了。 因为剑之圣女忙着善后,哥布林杀手则转眼就撤离现场。 ——这样好吗? 虽然她无法想象。 哥布林杀手和剑之圣女之间,恐怕存在某种能心领神会的默契。 然而对女神官而言,始于剑之圣女的委托的冒险,结束得毫无实感。 自己做了什么——不对,是自己做得到什么。 她隔着法袍,轻轻抚上包覆住平坦胸部的炼甲。 想成为他的助力。 她如此祈祷,却没有立刻发生显著的变化。 依然是出道一年的冒险者,经验不足的钢铁等级。 她环视周遭,新手战士和见习圣女在低声交谈,为了什么而干杯。 对面是重战士的团队,女骑士盛大地发表演说。 酒馆里到处都是耀眼的冒险者。 ——而自己又如何? 「……好难喔。」 思及此,她才终于嘀咕道。 「嗯——?」妖精弓手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圆。「怎么了?跟姐姐说说看。」 「该说『变强』——」 女神官食指抵在唇上,思考片刻后说: 「……还是『成长』呢?总觉得,好困难喔。我有点受到挫折。」 「那当然。」 妖精弓手满不在乎地说。 「树也不会一下子就长大。不然会吓死人的。」 她以不符合森人形象的态度,使用森人才会用的譬喻。 这个反差令柜台小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哎,着急也不会有好处。」 「是……」 「『我独自去修行、远征,累积经验回来了!』也不能代表什么。」 想必她过去也看过像自己这样的青涩冒险者。 柜台小姐的教诲,温柔、体贴到女神官想哭。 「对了……有个好消息。对您来说的。」 见女神官这副模样,柜台小姐拍了下手,闭起一只眼睛。 「好消息……吗?」 「王妹殿下似乎决定皈依地母神了。啊,并没有要进修道院喔。」 「呃……」 女神官默默望向妖精弓手的脸,大概是不晓得要说什么。 她也一句话都没说,耸耸肩。这起事件不能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女神官脑内突然闪过第一次冒险后,被送到神殿的女性们。 身体的伤不足为道。重要的是心。 她很清楚要击溃、蹂躏一个人的心,有多么容易。 ——没救了。 她也一样。这次也一样。 女神官感到一阵鼻酸,像在喘息般吐出气息。呼吸困难。 「听说是因为她见到一位地母神的神官。」 插图10 「咦——……?」 因此,接下来这句话太过出乎意料。 女神官呆呆看着她,柜台小姐露出孩童要揭晓秘密时的表情。 「『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想变得跟那个人一样』……她好像是这么说的唷?」 「——————」 这次,她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变得跟那个人一样? 变得跟自己——如果不是她太自恋——一样? 「咦、怎么……?」 视线突然变得模糊。 她不停眨眼,用手揉眼睛。停不下来。脸颊好烫。 女神官不知所措,低声啜泣,脸都皱了起来。 得恢复正常。得故作平静才行。 要是被人知道,那名可怜的少女的人生,真的会彻底毁掉。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但对女神官来说,那就是一切。 然而不知为何,眼前仍旧一片模糊,声音卡在喉咙。 「……太好了。嗯,是个好消息。」 妖精弓手温柔地说。魔女轻轻抚摸她的背。 虽然不清楚她知道多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柜台小姐也贴心地没有说话。 她真的——真的很高兴,女神官努力开口,试着说些什么。 酒馆的门又开了,兽人女侍啪哒啪哒从女神官身旁跑过。 冒险者们的夜晚,还很热闹。 § 双月绽放凛冽的光。 呼出来的气息化为白烟,与月光重叠。 哥布林杀手踩着大剌剌的步伐,走在镇外的小径上。 什么都没变。 接受委托、前往现场、杀掉哥布林、拯救俘虏、回来。 那就是一切。 那就是他的职责。 他明白,就如同被踩到的枯叶会烂成一团那样。 过去,未来,八成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道路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只要看着眼前就好。 妖精弓手不知何时对他说过的话掠过脑海。 他的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因为你很笨。 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处理完再去做下一件事。 看着前方,向前迈进。站起来,前进。 这样世上的一切都能搞定。不去做就什么都不会改变。 「…………」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到。 ——自己没办法跟她们一样。 像振作起来的剑之圣女那样,像持续战斗的千金剑士——像不断前进的女神官那样。 哥布林杀手不相信神。也没认真祈祷过。他不认为这个行为有意义。 不过,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能够信仰神明的人是多么美妙。 蜥蜴僧侣。矿人道士。妖精弓手、柜台小姐。 长枪手呢?重战士肯定也是。所有人都…… 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望向天空。双月。数不清的繁星。 他咕哝一声,然后摇摇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他明白该做什么。只有一件事。 他抬起脚,向前踏出一步。抬起另一只脚,向前踏出一步。 向前。向前进。不去想走不走得到。唯有不断前进,是他的一切。 「——啊,你回来啦!」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他心不在焉地摘下铁盔。 不远处看得见温暖的光。大概是从窗户透出来的。 从窗户探出身子,任红发被夜风吹拂的她,很快就映入眼帘。 「真是,天色这么暗,边走路边发呆很危险喔——!」 她笑嘻嘻地向这边挥手。 牛奶的甜味乘风飘来。 他终于挤出一句「嗯」,喃喃说道:「我回来了。」 这个音量明明不可能听得见,她却「嗯」地笑着点头。 「晚餐煮好啰!快点过来吧。」 「……知道了。」 他心想。 ——什么都不会改变。 外出冒险,杀哥布林。 那就是他。 那是他做的选择。 什么都不会改变——倘若他选择的结果就是如此。 他没有再花时间去思考,开门进到家中,慢慢关上门。 夜晚寒冷的空气中,响起硕大而温暖的关门声。 秋天过去,冬天即将来临。 第1章『战争过后(after session),影之源头(scenario hook)』 染成红黑色的大地,开始被夕阳抹得更加暗沉。 穿过荒野的冷风带来尸臭、铁锈味,以及因魔力沸腾的大气的味道。 ──真是,贫僧未免太贪心了。 那名武僧坐在插著好几根长枪、用以阻挡骑兵的河堤上,悠哉地转动眼珠子。 刚才还那么热闹吵杂的战场,如今一片寂静。 刀剑交锋声、马蹄轰鸣声、高亢的咏唱声、提振士气的吆喝声、临终的惨叫声。 与血腥味一同传来的祭典乐声也消失在远方,只余一抹寂寥。 对武僧而言,无疑非常令人惋惜。 「法师,你在这啊。」 突然传来的──虽说他已预先听见脚步声──话音,令武僧抬起头。 来者是名女将军,她将暗金色头发盘起,身穿一套老旧骑士甲冑,却相当年轻。 她负责驻守在这座边境的小城塞,也是被召集到此处的士兵与佣兵的上司。 剑身纤细的大剑此刻已被她当成手杖,那策马挥剑的英姿,武僧依然记得很清楚。 听说她是某户贵族家的千金,力量之强大却完全无愧父祖之名,武僧深感佩服。 「您变得真美。」 「……怎么?在讽刺我吗?」 「贫僧确实爱说诨话,却绝不会拿女子的美貌作文章。」 听见武僧这句话,女将军困惑地眨了下右眼。 英气十足的面容少了只眼睛,艺术品般的肢体残缺不全,是一具破损的身躯。 该称之为激战的结果,抑或代价吧。 从绷带底下透出的黑色血迹令人不忍卒睹,呼吸也像是喘不过气般略显短促。 但她立下战功,顺利幸存,并站在这里。除了美丽,又有什么辞汇足以形容? 女将军板起被暮色染红的脸,清了清嗓子: 「抱歉久等了,收集尸体花了些时间。葬礼可以拜托你吗?」 「当然,当然。」 年轻武僧悠闲地起身。 衣服到处都沾上暗红色血迹,他却毫不在意。 「那么,要用何种方式吊唁亡者?」 「在法师你的宗派是怎么处理?」 「曝尸荒野令其还诸天地,总有一天便会以强者的身分回归。」 「回归(respawn)?」 女将军皱起眉头,彷佛听见奇妙的辞汇,或是讨厌的辞汇。 「……已经挖个洞把敌人尸体堆进去了。之后会放火烧掉,所以请你为他们祈祷。」 「明白,明白。」 武僧配合女将军的步伐,缓缓走在插著长枪的河堤上。 大量长枪都被敌军的骑兵撞断,有如缺了齿的梳子。 踩著夕阳照出的两道长短不一的影子,武僧像在谈论天气般开口: 「有道是,无法在狭缝(niche)间求生者会死吶……呵、呵。」 「我不讨厌像法师这样的人呢。以前也有法师来过我的老家。」 我妹很黏他。武僧闻言,「哦」了一声。 「话说,小鬼的尸体数量特别多,那些也全都要吊唁?」 「没办法。」 女将军的语气透出不耐。 「无论是哥布林还什么玩意,要是它们又变成亡灵就麻烦了。」 两人在前方荒地一角,望见漆黑如墨的领域。 是用来埋尸体的洞。全是怪物──不祈祷者的尸体。 暗人(dark elf)暂且不提,不祈祷者(non-prayer)并不会将同伴的尸首带回去。 因为他们期待尸体会因诅咒重新站起,化为亡者回归军势。 只有祈祷者(prayer)会回收伙伴的遗骸。 虽也有人嘲笑这种行为不过是无谓的感伤──一旦少了感伤,人类亦无法生存下去。 总之,挑剔并非好事。将不死亡者消灭的瞬间,是多么令人雀跃啊。 武僧边想边低头看向被骯脏小鬼尸体填满的墓穴。 「混沌的爪牙数量就是多。」 「是啊。明明五年前……魔神王已经被击败了。」 女将军略显疲惫地叹气。 「我偶尔会觉得,将有利于自己以外的存在全都视为敌人,大概会过得很轻松吧。」 武僧无法判断她指的是精神或肉体上的意义。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不识相到特地去追问。 毕竟眼前是恶鬼、邪龙、异形甲虫、亡者、小鬼的尸骸。聊战功女性也会比较高兴。 「随后是否还得继续狩猎余党?」 「算是已经告一段落了。不过听说西方各地都在发生小鬼灾祸。」 「西方……」 武僧望向逐渐沉入地平线下的落日,眯起眼睛。 身后的远方开始透出夜色,只看得见些许太阳的残渣。 不久后星辰就会亮起,双月也会散发朦胧月光吧。 「我讨厌冒险者,一点智识都没有。也讨厌农奴和娼妇。那些家伙迟早会沦为贼人。」 「呵、呵。为了生存而寻求各自的狭缝,实乃善事。」 「靠自身力量摸索、前进,总比仰赖他人施恩来得好吗……」 女将军微微一笑,痛得皱眉。武僧瞄了她一眼: 「您认识这种人?」 「觉得没人愿意一步步教导自己安全的生存方式很奇怪,却只会默默等待援手的家伙吧。」 ──彷佛认为自己值得让别人做到这个地步。 女将军低吟著。这句话中蕴含什么样的心思,武僧并不明白。 「我就是因为不想被当成那些人的同类,才来到这里。」 妹妹想必也是如此。 她喃喃自语,凝视荒野的尽头,眼中似乎映照著另一端的景象。 为了取得自己的生存空间,她才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吧。 武僧抬起头,像要肯定这段旅途般,语气快活地说: 「世道看来还会继续纷乱下去。」 「嗯,值得高兴不是吗?」 「哎呀,诚然。」 两人互相对视,放声大笑。 和平安稳当然很好。他们也并不会想加以破坏。 然而,两人在战争中找到了生存之道。 混沌势力算什么,看我正面迎击,将汝辈尽数歼灭。 拥有意志,自己决定行动。 那是不受「宿命」与「偶然」的骰子影响,棋子拥有的唯一且绝对的最大权利。 既然已经自行决定好要怎么走,无论结局为何,都会受到诸神的祝福。 况且,她的美貌比起隐居于都市,在战场上肯定能绽放得更加艳丽。 武僧不希望这朵花被不识趣的人摘下,也很高兴她不会选择这条路走。 尽管他与女将军只是暂时的旅伴,愿她前程一片光明。 「那么,开始举办葬礼吧。无须在意,埋也好烧也罢,生命都将归于尘土。」 武僧沿著河堤向下滑。 女将军低头看著他,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 「法师,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去哪里?」 「谁晓得呢。全看风之所往,身之所向,不过──」 武僧悠闲地走著,朝太阳望去。 那里已不见光芒,只有一缕余晖从地平线射出来。 有如一座耸立于世界尽头的塔,他在内心赞赏这幅景色。 「西方的边境应该还很热闹,能让贫僧享受一下吶。」 语毕,年轻的蜥蜴人(lizardman)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 间章「不迈出步伐就什么都不会开始的故事」 「说是洞窟探险,其实就是要画废坑的地图嘛。看起来也没怪物,马上出发吧。」 「不,等一下。」 年轻战士反射性开口,然后心想「糟了」,皱起眉头。 事情发生在早上的冒险者公会,大部分的委托都被人接走后,时间也不早了。 微微倾斜的阳光从窗户射入,照亮冒险者们扬起的尘土。 没办法,不管这里打扫得再怎么乾净,冒险者都会穿著沾上泥土的鞋子进进出出。 他吸进参杂土味的空气,像要辩解似的搔搔头: 「……呃,那个……就是。」 四双眼睛愣愣地──或者该说在疑惑「这家伙干么啊」──盯著他。 仔细一看,那四个人都比战士更像新手──不,他们一副今天是第一次来公会的样子。 装备既廉价又没有刮痕,是全新的。两眼也闪闪发光。 其中站在最前面、银发高高扎起的少女,眼神是最率直的。 她是个凡人(hume),长得高,胸部丰满,腿也很长,肌肉隆起,想必是武斗家之类的职业。 不过,唯有她的眼神让年轻剑士联想到某人,支支吾吾地说: 「……就是因为不清楚里头有没有怪物,才需要调查吧?」 年轻战士终于把话说出口,吞下黏稠的唾液补充道: 「随时都可能遭到偷袭。劝你们最好小心点。」 「咦,啊,这、这样呀。说得也是。」 听完年轻战士这番话,银发武斗家「唔哇」慌张地与伙伴面面相觑。 他们八成完全没考虑到这个可能性。 仔细一看,他们和她们都没带头盔的样子,也未携带盾牌类的防具。 ──这样还来当冒险者吗。 正因为有过几次经验,他如今才明白自己是多么鲁莽、青涩、愚蠢。 他深深体会到,些许时间与经验的差距会造成多大的差别。 这些人并不晓得,世上存在自己万万料想不到的危机。 心中只有深信能靠一己之力突破重围的心情。 「怎么办……」 「呃,可是总不能不接吧?我们快没钱了。」 「所以说只要去下水道……」 「你知不知道要跑几趟下水道才赚得到四人份的酬劳?」 新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著。 看在旁人眼里──过没多久就会死在路上吧,典型的这类菜鸟。 想嘲笑、瞧不起他们是很简单的。 就算把这当成无关紧要之事,对他们见死不救,也不会有任何人责备。 冒险者要对自己负责。 想怎么生活都可以,相对的,不管你是如何丧命,都不会有人帮忙擦屁股。 光就愿意提供身分保障这点来看,公会已经算得上有情有义。 总比在一无所有的状态下被人扔到原野来得──…… ──我也一样啊。 过了一会儿,年轻战士深深叹息。 虽然他现在稍微有那么一点进步,新手时期应该跟他们差不了多少。 思及此,他便觉得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向他们搭话非常丢脸。 ──与其这么烦恼,不如一开始就别给建议。 他搔搔头,转身准备离去。今天他本来就打算下午再慢慢处理委托── 「那、那个!」 从后方叫住他的声音,令他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依然是那道率直的目光。 银发少女向他一鞠躬,马尾随之晃动。 「不好意思,还麻烦您特地提醒我们。谢谢您!」 ──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啦。 少女小跑步回到伙伴们身边,银发像尾巴一样摇来摇去。 年轻战士吐出一口长气。 ──一直沉浸在郁闷中,也没有谁会来帮忙……的意思吗。 「……你们要去画废坑的地图对吧?」 年轻战士缓缓朝那群新手冒险者迈出步伐。 边走边思考著,如何才能在不让人觉得他自以为是的情况下,提议与他们同行…… 第2章『一枚戒指,一盏灯』 那天一如往常,是个令人极为不快的日子。 长著青苔的石造遗迹寒气逼人,从天花板缝隙间射进的阳光,如同一根针似的刺在身上。 哥布林哨兵手拿生锈的枪,不耐烦地踹了下地面。 「goroobb!gorb!」 「咿、咿啊啊啊!?呜!?呜!?」 「goroorbb!」 竖起耳朵就能听见,远方的大厅传来愉悦的声音。 真是,为什么这种时候偏偏轮到自己守夜。 明明几乎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哥布林已经将前几天来探索遗迹、被他们抓到的冒险者忘得一乾二净。 他只记得有几个男人,有几个女人,这样应该能享受一段时间。 矿人(dwarf)男人挺肥的,暂时不必担心没肉吃。 矿人的肉虽然硬,但他们可没资格──尽管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权利──挑三拣四。 「咿──!?」 「gbor!?」 话说回来,这女人今天真会叫。 八成是想到新玩法了──那只哥布林舔了下舌头。 起初他们杀掉男人,把人头拿给那些女人看,她们便会吓得大叫,很有趣。 最近女人的反应却越来越薄弱,害他们玩腻了。 看到人头──虽然已经开始腐烂──也只会发出「啊」或「呜」的声音。 听她现在叫成这样,肯定在玩很有趣的游戏。 想到这里,哥布林就坐不住了,不停踏步。 乾脆别看门了吧?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哥布林点点头,觉得真是个好主意。 反正偷混进去也没人会发现。不如说应该是其他人要来守夜。 没错,就这么办。哥布林扔掉短枪,无谓地缠好缠腰布,回过头。 下一刻,他的嘴被摀住,彷佛有条蛇缠了上去,利刃划过咽喉。 哥布林听见血液从颈部喷出的声音,被呛得发出咕嘟咕嘟声。 那只哥布林很快就动弹不得,死在原地。 谁都没有为他哀悼。 § 「一只。」 那名冒险者摀住哥布林的嘴,直到目标停止抽搐,接著慢慢将尸体放到地上。 他甩去剑上的血,收剑入鞘,捡起掉在脚边的短枪检查了一下,插进腰带。 能携带的装备有限,但如果不会妨碍行动,武器自然越多越好。 他静静观察周遭的情况,随后将哥布林的尸体踢进阴影处。是为了以防万一。 顺便把左手的火把轻轻扔到地上,空出双手。 远方的大厅清楚传来哥布林开宴会的声音。 他缓慢且慎重地腹部使力,以脚跟先著地的方式行走,宛如匍匐般一声不响地前进。 踮脚反而浪费力气,重点是最重的部分会用力落在地上。 以前他曾被师父痛揍过,骂他「潜行还一副要往前扑倒的模样,脑袋装什么」。 前方透出灯光,可是哥布林不需要光。是用来取暖或享乐的吧。 ──后者吗。 不出所料。 「啊──!?啊啊──!?」 「gorobogo!gorobogogog!」 含糊的女性惨叫声响起,哥布林听见这阵哀号,大声嘲笑她。 他们将用大厅中央的火堆烫红的铁棒,按在少女的肌肤上。 每次少女都会痛得扭动身躯,试图逃跑,彷佛在跳一支难看又滑稽的舞蹈。 乍看之下,根本无法分辨她是冒险者还是村姑。 害怕、惨叫、东逃西窜、啜泣、求饶的模样,与一般少女没什么不同。 然而,她的脖子挂著喀啷作响的识别牌。 那女孩的精神已经崩溃,严重到连事先得知情报的他,都看不出她是冒险者。 他没有去想在此之前她经历过什么。因为他早已明白。 再说,她应该还算好的。 其他几位少女,身上沾满鲜血及脏污,被扔在像垃圾场般散落一地的白骨中。 有的双眼黯淡无光,有的身体少了该有的部位,有的一直在胡言乱语。 除此之外,八成还有俘虏怀上了哥布林的种。 何者较为幸运──他没有去想。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敌人四。剑、斧、棍棒。无弓手。其中一只是乡巴佬(hob)吗。 「goroobog!gorobg!」 「gbrrg……」 一只巨大的哥布林,正在抓起盘子──当然不是哥布林自己做的──里的肉狼吞虎咽。 不仅如此,他还对其他哥布林颐指气使,欺负他们,抢走他们手中的酒杯。 在他脖子上闪闪发光的,是疑似从冒险者身上抢来的数枚识别牌。 那只想必就是头目。大哥布林。 他思考片刻后,无声无息潜入大厅,接著将手指插进石壁的缝隙间。 虽然上头长了青苔,攀起来也够稳了。他慢慢撑起身体。 爬了一阶,寻找可以落脚的位置,踩稳后抓住上方的石壁,继续往上爬。 动作称不上敏捷,但想起小时候爬树的经验,就觉得这点程度还算轻松。 那棵树还在吗?大概不在了吧。 「呜……啊……不、要……!」 「grobg!grrorogb!」 他无视闪过脑海的思绪,注意力集中在哥布林身上。 不知该不该说幸运,目前还没被他们发现。 敌人正在吵闹不代表可以发出声音,但音量不大的话还在容许范围内。 他暂时停下手,调整呼吸,然后又往上爬了一些。 接著确认距离,使劲踢击墙壁跳下去。 他不可能做得出超人般的动作。穿著铠甲往下跳,就只会直线坠落。 不过,他需要的是能踩烂小鬼的速度及高度。如此便足矣。 「gborob!?」 小鬼被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压扁,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他对小鬼的哀号置若罔闻,踩断脖子。二。 「ggb!?gobogorb!」 「grbg!」 遭到突袭的哥布林纷纷叫著站起来,他当然知道。 他没有浪费时间,双手早已抽出短剑。 「groogbg!?」 「gorrg!?」 射出去的短剑命中咽喉,哥布林像溺毙似的挥著双手倒下。三。 他没有确认小鬼的死相,反手拔出腰带上的短枪,刺向背后。 「gobooogob!?」 沉迷于贯穿少女的身体而慢了一步动作的小鬼,被他从身后贯穿,痛苦地挣扎。四。 被喷出来的血迎头淋下的女俘虏尖叫了一声,但那不重要。 「goorogob!」 伙伴接连被杀,大哥布林挥下粗如木材的棍棒。 能靠突袭打倒头目是最好的,但没人能保证会成功。他不希望因为偷袭失败,陷入五对一的危机。 得先颠覆战力上的差距。剩下的之后再说。 「gorobg!ggbgorogb!」 「喔、喔!」 看似剩饭的食物被砸向地面的棍棒打烂,溅到空中。 他迅速跳开来闪过攻击,右手拔出不长不短的剑。 「没事吧?」 「啊、呜……」 不久前还在被蹂躏的女人近在身旁。向她讲话也没什么反应。 可能会波及到她。不能后退。大哥布林正在逼近,他咂了下舌。 「哼。」 「gorog!?」 企图继续进攻的大哥布林放声惨叫。 因为他踢起了掉在脚边、被火烧得通红的铁棒。 大哥布林被铁棒烫得扭动身体,明明他们刚才还是烫人的那一方。 他没有趁机逃跑,而是举起左手的圆盾,直接冲到大哥布林身前。 「grogoro!」 「唔……!」 面对砸过来的棍棒,他尽量选择靠敌人手腕的位置格挡,使其偏移路线。左手发出吱嘎声。 不过已经没问题了。他用右手的剑刺中大哥布林的腹部,使劲转动。 「gorogobogobogorobg!?」 大哥布林哀号著,棍棒从手中掉落。 这样就五── 「ggbgro!」 「呜……!?」 然而下个瞬间,他的头被用力揍了一拳,身体飞向空中。 他摔在大厅角落,身体沾到骨头和食物残渣,倒卧在地──不,是在地上滚动。 为了躲开立刻朝他挥下的拳头。 茫然失措的少女们被逐渐逼近的危机吓得尖叫,他甩甩头站起身。 ──没有立刻死? 没刺中要害。不对,在思考这个问题前,有件更该做的事。 他摸索著脚边,在头晕目眩的状态下将捡起来的东西往敌人身上砸。 「gboorgb!?」 惨叫声。肉与骨头被砸烂的声音。不晓得打中了哪里,但确实打中了。 「喔、喔……!」 「gorogb!?gbrrg!?gobog!?gbbgb!?」 缩短距离,举起手,挥下去。重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大哥布林过没多久就停止惨叫,只剩下水花溅起般的声响。 他终于松了口气,望向手中的武器。 正在冒烟的那东西,是哥布林生火时烧剩的木头。 「……原来如此。」 检查过后,他扔掉木头,踩住大哥布林的腹部拔出剑。 内脏溢出,然而为求保险,他还是用剑搅了一下,彻底将他杀死。 刺中腹部都杀不了他了,即使脸被人砸烂,还是有可能站起来。 他用哥布林的缠腰布擦掉剑上的血,收回剑鞘,低声呢喃: 「五……应该不是小规模群体。」 推测是先进来探索遗迹的冒险者们,已经杀掉了几只。 然后──恐怕灭团了。 他想到这个事实,并且接受,接著摇头。 不可以误解。这种事虽然常有,却不是一直都有,也不频繁。 只不过是无论何时都存在运气差的人罢了。 碰巧刚成为冒险者,缺乏知识也缺乏经验,碰巧在战斗时脚滑…… 仅此而已。 正因如此,万万不能认为活下来的自己比他们更优秀。 这是师父教过他许多次的事,一直以来也亲身体会到。 更重要的是,因为哥布林这种生物,无一不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优秀的。 他一面告诫自己,一面像在扛行李般,抱起不幸的幸存者──数名少女,让她们坐好。 从自己的行囊和哥布林掠夺来的东西中,收集比较乾净的毛毯帮她们披上。 或许是因为还无法理解状况,再加上身体虚弱吧。 少女们不停啜泣,看起来连话都说不清。他不觉得这样有错,平静地陈述事实。 「很快就能回去。」他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再等一下。」 ──除此之外的安慰又有何意义? 他无视在身后哭出声的少女们,粗鲁地搜起小鬼的战利品。 因为以前曾发现过哥布林的幼崽,虽然这次距离女人被拐走没经过多少时间。 要是有幼崽躲著就糟了。他学到哥布林的增加速度很快。 况且,死去的冒险者的识别牌应该要带回去。 「…………?」 这时,伸进秽物中的手碰到了坚硬的物体。 掏出来一看,是枚小戒指。宝石戒指。 是《座标(mapping)》的戒指吗? ──不,不对。 他用指尖抹去秽物,观察那颗闪闪发光的宝石。 从未见过这种宝石。虽说他本来就不是知识渊博的人。 里头有东西在燃烧。 不断燃烧。 「呣。」 他却随手将戒指塞进杂物袋,拋到脑后。 还有其他该思考的事。 哥布林的尸体。被掳走的少女。必须把她们平安带回去,向公会报告。 然后领取报酬,整顿装备,寻找下一件委托,杀掉哥布林。 他穿戴骯脏的皮甲、断了角的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对哥布林杀手来说,那天一如往常,仅仅是个令人极为不快的日子。 § 「呼,天气真好!」 蓝天与阳光下,牧牛妹用力把挂在绳子上的白床单摊开来晒乾。 把衣服放进倒入草木灰清液的盆子里用脚踩,晾乾后收进室内。 尽管很费工夫,洗著洗著不知为何心情就会好起来,她轻笑出声。 他──终于愿意睡在主屋,而不是在仓库过夜。 结果就是每天都要像这样洗衣服,心情自然会好。 「~」 她哼著歌拿起下一件衣服。衬衫──他的衬衫。 这是她趁他不在时跑进仓库,偷偷回收的。 上面沾著泥土、灰尘、汗渍,以及大概是──血迹的污垢。 要她放著这件衣服不洗,实在办不到。 她赤脚踩著衬衫,水马上就脏掉,吓了她一跳,不过…… 「嗯,乾乾净净!」 她用力摊开衬衫,将皱褶整平,满意地点头。 有些痕迹还留在上头,不过脏污都洗掉了。很好很好。 他好歹是每天都会和女孩子打照面的人,大可稍微注意一下仪容。 「还有那副铠甲……」 牧牛妹手抵下巴,沉吟著思考。 她觉得那副铠甲很脏,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要把它擦乾净的迹象。 话虽如此,擅自把它擦得闪闪发光也不太好。 因为那是他的工作领域,她不该涉足。 ──工作啊。 牧牛妹停下手边的工作,望向蓝天。 冒险。冒险者。 这个词让她觉得近在身旁,又远在天边。 他会穿著铠甲,手拿武器,潜入遗迹或洞窟,与怪物战斗。 记忆中的他,还是五年前两人吵架时的模样……如今他成为冒险者出现了。 她知道他身上有著未曾改变的地方。 另一方面,也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两人当成同一对象看待。 「……好复杂喔。」 她不经意地拨弄下定决心剪短后,变得轻盈不少的浏海。 视线范围开阔许多,映入眼帘的景色也变得不一样了,但她依然无法接受。 「算了,没必要著急……吧?」 哎呀?牧牛妹歪过头,想拿下一件待洗衣物的手扑了个空。 蹲下一看,盆子里已经没衣服了。 唔。不知不觉全部洗完了吗。 ──怎么办? 隔著手掌仰望的太阳仍高挂在天际,现在就收工太早了。 当然,她还得照顾牧场的牛、猪、鸡,不过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得看著它们。 况且再怎么积极帮忙,舅舅都不太愿意让她做劳力活。 能理解舅舅担心她的心情,毕竟自己之前那副样子,但还是有点失落。 「嗯…………好!」 没错。牧牛妹打了个拙劣的响指。来煮晚餐吧。这样很好。 这个念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仅仅是纯粹的灵机一动。 但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踏著轻快的脚步走回家── 「噢,好险好险。」 雀跃的心情害她差点忘记收拾盆子,她将水倒光,晾在外头。 然后小跑步向家门口。 要煮什么呢?有什么可以煮呢?能不能煮出美味的料理呢?她知道舅舅的喜好,不过── 「他会愿意吃吗……」 牧牛妹嘀咕道,轻轻用指尖抚摸嘴唇。 浮现于脑海的景象非常幸福,她卷起袖子说了声「好!」,为自己打气。 § 「不行,我不能收。」 「是吗。」 那名性情乖僻的老人将戒指扔到柜台上,用十分狐疑的眼神看著这名冒险者。 「你从哪搞到这种玩意的?」 「捡到的。」 哥布林杀手回答后,突然想到似的又补充一句: 「遗迹里。哥布林在那筑巢。」 「小鬼吗……」 冒险者公会里的武具店,今天也一样热闹。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走进来,应该是在中午过后。 从他散发出的臭味和身上脏污来看,显然是刚结束冒险就直接前来。 疑似认识他的持枪战士皱眉「呃!」了一声,他无视对方,说道: 「要补充装备。」 到这边为止都与平常无异──这男人当上冒险者后一直是这样,工房老板也习惯了。 火把、药草、伤药、消毒药水、楔子等各种琐碎的东西,加上小刀及武器防具。 ──比起战士,更像斥候(scout)或猎兵(ranger)之流。 之前甚至还说想买弓箭,问他会不会用,只回答「懂一些」。 这家伙虽然是个怪人,手倒挺巧──老板在脑中的帐簿记下这点。 和平常不同的,是在之后。 他搜起杂物袋准备付钱,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那样物品。 戒指。 一只金属环,上面镶著彷佛在燃烧的闪亮宝石。 不──确实在燃烧。宝石内侧,有某种东西在翻涌著。 「收购吗?」 店长接过他随手扔过来的戒指,戴上单片眼镜仔细观察后,摇摇头。 「不行,我不能收。」 接著便延续到刚才的对话。 老板双臂环胸沉吟著,用指尖轻敲柜台: 「能确定这是魔法戒指,不过没经过鉴定太危险啦。」 「有办法鉴定吗?」 「是可以,但很费工。」 老板伸手敲敲挂在附近的木牌。 上面用几种文字和图案表示「贩售武器防具道具」、「接受鉴定委托。半价收购」。 之所以搭配图片解说,当然是为了不识字的人。 若要以冒险者为客群,店家的身段最好放低,店员的胆识则是越高越好。 「虽说也有人会趁机敲竹杠,我这边总得负担技术费。无法算你便宜。」 「是吗。」 哥布林杀手回答,他的模样在贩售装备的老板眼中,也显得格外寒酸。 脏兮兮的怪人──可以理解为何有人如此嘲笑他。 若要鉴定魔法戒指,得支付相应的金额。还没多少经验的他付得出来吗── 「你有钱吗?」 「有。」 听见他的回答,老板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有赚到钱啊。」 「剿灭哥布林的报酬,都存下来了。」 对喔──老板点头。这家伙日以继夜地在接委托。 然而,哥布林杀手接著正经八百地摇摇头: 「但预计要用。太贵的话付不出来。」 ──没办法。 「好吧,也是可以自己戴上去试试……」 「有人严格吩咐过我,不能随便戴戒指。」 「明智的抉择……噢,对了。」 老板深深叹息,故意表现出刚刚才想到的模样,补充了一句。 哎,都这把年纪了,偶尔照顾一下年轻人也不为过吧。 「其他冒险者说不定有懂鉴定的。要不去问问?」 「……其他冒险者。」 他简短说道,拿起戒指,随手放进杂物袋点点头。 「知道了。」 听老板在背后念著「真的有听懂吗」,他大剌剌地走出店外。 要说有没有听懂,答案是没有。 当然,他现在知道东西不鉴定就不能卖,要去拜托其他冒险者鉴定。 问题是── 「呣。」 他踏进公会的等候区,环视周围的冒险者。 然而,每个人被他瞥到都移开目光。 人们在躲他──也不是。但绝非善意的视线。 而是看待只会杀哥布林的怪人的好奇视线。 简单地说,就是对骯脏的新手冒险者,没有在这之上的兴趣。 对他而言也一样。问题就在于此。 「鉴定。」 究竟谁有这个能耐── 他连其他冒险者以什么维生都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坐到等候区角落的椅子上。 最里面的椅子。 要抢委托的话,这个位置会比别人慢,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不用急就接得到。 不会碍到其他冒险者的这位置,让人觉得很适合他。 哥布林杀手突然取出杂物袋中的戒指,拿到从窗户照进的光芒下看。 隔著闪闪发光的火焰,望见在公会往来的冒险者。 有的往右,有的往左,有的在看布告栏,有的在与伙伴谈笑,有的走向柜台,有的即将踏上旅程。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各式各样的冒险者,在做各式各样的事。 ──怎么办? 想这些也没意义。 有用就用。能卖钱就当成经费。都不行的话就处理掉。 这样应该就行了。没必要舍不得。 「那个……」 此时,有人客气地向他开口。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转头一看,是名头发绑成蓬松麻花辫的公会女职员。 他没去思考这个人是谁。哥布林杀手受过她几次关照。 是柜台小姐。 「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将手中的戒指拿给她看。 见里头封印著点点火光,柜台小姐忍不住惊呼出声。 「好漂亮的戒指。您去了哪座遗迹探索吗?」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在哥布林巢穴找到的。」 「这样呀……」 柜台小姐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哥布林杀手表示疑惑,柜台小姐晃著头发摇头,展露微笑。 「因为您是哥布林杀手嘛。」 「嗯。」 哥布林杀手点头。 「然后,本来在找能鉴定的人。」 「在找……」柜台小姐眨了下眼。「……本来?」 「不晓得该拜托谁。」 他随手将戒指塞进杂物袋,像在叹气似地说。 「所以,决定处理掉。」 不能用的东西,带在身上也没用。 哥布林杀手嘀咕道,柜台小姐再度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不明白这表情的意义,低声询问: 「怎么了。」 「没有,那个……」 她肩膀抖了一下,扭扭捏捏,坐立不安地卷著头发。 「若是这样,我说不定……能介绍一个人给您喔?」 § 「……哎、呀?」 那名魔女一如往常走进公会,扇动修长的睫毛眨眨眼。 柜台小姐在向她挥手。不仅如此,旁边是── 「……」 魔女的唇勾起弧度,扭著纤腰慢慢走过去。 周围的冒险者瞥见那性感的身躯,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魔女却用宽帽遮住眼睛,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不敢当面搭讪她的人所说的话,又有多少价值? 她反而像在享受其他人的反应,依然带著笑容,微微歪头。 「怎、么了……吗?」 参杂微弱吐息声的嗓音有点断断续续。她吸了口气,丰满胸部随之晃动。 接著,轻笑声从喉咙深处传出,她宛如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童,说出那个名字: 「哥布林,杀手?」 「有事相求。」 那名穿戴骯脏皮甲与廉价铁盔的男子,则用相当低沉冷淡的声音回应。 「你懂鉴定吗?」 「鉴定……?」 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是明白他的意思,魔女才疑惑地回问。 在一旁看著的柜台小姐面带苦笑,伸出援手: 「那个,其实哥布林杀手先生在遗迹找到一枚戒指。」 「原、来……」魔女刻意眯起眼睛,点头。「所以,才……」 「嗯。他想询问您能否协助调查……」 听完她说的话,魔女突然伸出雪白纤细的手臂,像在引诱男人般对他招手。 「让我,看看?」 「这个。」 哥布林杀手不假思索地搜著杂物袋,抓出戒指。 「哦……」 「哇……」 魔女忍不住叹息,柜台小姐则又盯著它看了一遍,睁大眼睛。 金属环绽放出微弱光辉。微弱到柜台小姐刚才并没有发现。 并非一眼就看得出的强力魔法道具,当成饰品用的价值也不高。 然而,宝石中燃烧著莫名吸引人的光芒。 魔女举起那枚戒指,透过窗边照进的阳光仔细观察。 接著用指尖沿著金属环抚摸,翻过来,检查内侧有无刻字。 没多久,她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 魔女边说边递出戒指。哥布林杀手接过它,塞进杂物袋。 「这、个……我不是,很瞭……解。」 「是吗。」 回话的语气不带一丝失落。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向魔女说「抱歉占用你的时间」。 反倒是柜台小姐显得有些失望: 「这样呀,真可惜呢。」 「不会。」他摇头。「那就处理掉吧。」 「不过……呀?」 然而,魔女话还没说完。 她像要靠上去似的以手杖撑著身体,指向他的杂物袋。 「想、要……那东西……的人,我,倒是……知、道……唷?」 「呣。」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手放到杂物袋上。 「那就给他吧。」 「……呵、呵……你是个,寡欲的……人,呢?」 魔女窃笑著,用彷佛在咏唱法术的语气,说出那个人的住所。 称不上住所这么高级,而是「镇外的小河旁」这种笼统的地点。 「那、个……人,大概……一直,都在……那里,吧?」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谢了。」 「不、客气。」魔女缓缓摇头。「因、为……看见了,好东西。」 她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带一瓶……苹果酒,过去,吧?」 哥布林杀手歪过铁盔沉思片刻,低声回答「好」。 「抱歉。谢谢。」 然后就这样大剌剌地走掉。 留在原地的柜台小姐似乎愣了一下,接著立刻回答「不客气」。 因为她慢了一拍收到他最后扔下的那句话。 她挥著手对逐渐远去的背影大喊「不客气──」。虽然早就知道对方不会回应。 「接、下……来。」 这时,魔女笑咪咪地叫住她,语气宛如在玩弄老鼠的猫。 「是、是的?」 柜台小姐肩膀一颤,回应道,魔女的笑容越来越深。 「我,可以……要个,谢礼……吗?」 「跟、跟我要吗?」 是什么呢──柜台小姐面露惧色,脸颊抽动。 钱吗?她还没加过薪,手上没多少钱。 接委托时给她一些方便?不不不这样太不公正了──…… 「欸……你,认识……擅长,使枪的……冒险者,吗……?」 「咦?」 柜台小姐困惑得不停眨眼。 经过片刻思考,她有了头绪。她认识。是一名新锐冒险者。 对了,她也接待过他。 「我们临时,组过几次队……例如蜈蚣、的时候……他常常……来邀我……可、是。」 两人关系不错,也能互开玩笑,她认为称他们是朋友也不为过。 可是。魔女提心吊胆地,用勉强听得见的微弱音量开口: 我想跟他组成固定的团队── 魔女害羞的模样就像个年轻女孩,柜台小姐轻笑出声。 「没问题……交给我吧!」 § 魔女告诉他,去了就知道在哪,确实如她所言。 哥布林杀手单手拎著在酒馆买的苹果酒,于行人往来的路上走了段时间。 他笔直走在跟平常借住的牧场反方向的路上,在镇外看见它。 破屋──这样形容应该比较贴切。 小河旁边有座吱吱嘎嘎转动著的水车,还有栋烟囱正在冒烟的小屋。 比起小屋,感觉是更加稳固且适合长居的建筑,但要称之为住宅又有点太破旧了。 ──还是叫破屋吧。 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站在老旧的门前。 奇怪的是,只有门环是黄铜制,闪闪发亮,和建筑物本身不太搭调。 ──真该先暗中调查地形。 他为自己至今仍未掌握好这座城镇的地理条件一事感到不快。 应该记在脑海的。他此刻才知道这栋破屋的存在。 哥布林杀手将自己的失态吞回腹中,毫无顾忌地叩响门环,呼唤屋主。 「抱歉,有东西想委托鉴定。」 没有回应。 他在门前等了几秒。 依然没有回应,哥布林杀手站在原地沉吟。 不可能没人在家。就算没有魔女那句话,看烟囱的烟就知道。 不在也就算了,屋内有人却不回应,改天再来也没意义。 他又用力敲了一次门。 「抱歉,有东西想委托鉴定。」 接著屋内便传来「噢,门没锁,进来吧」的声音。 态度很随便,哥布林杀手却没放在心上,打开门。 就旁若无人这点来看,自己也差不多。光是愿意应声就该感谢人家了吧。 破屋内──乱到得先思考该踩在哪个地方。 简单来说就是到处堆满东西。 古书堆积成山,还有像杂物和儿童玩具的物品,以及装食物残渣的盘子。 炉子旁的风箱边运作,边发出吱吱嘎嘎的金属声,挂在天花板上的绳子晾著衣服。 房间最深处,勉强空出来的空间内,有个动来动去的影子黏在桌前。 哥布林杀手留意著别撞到东西,慎重走近,总算看出那是个人。 全身都被老旧、几经缝补的斗篷盖住,看起来像魔法师的人。 桌上放著某种东西,那人碎碎念著「不是这样,也不是这样」。 是纸牌(card)。 那人把牌面绘有各种图案的七彩纸牌整理好又摊开,洗完牌又叠起来。 似乎完全没发现哥布林杀手站在背后。 他观察了一下情况,那人还是没出声,因此他默默开口: 「想委托你鉴定戒指。」 「什么……?戒指啊。是吗。是吗。戒指……」 兴致缺缺的声音,比想像中年轻高亢许多。 那人以手撑颊,一面洗牌一面自言自语,突然停止动作。 「戒指!?」 接著一口气站起来,纸牌如雪花般洒向空中,散了满地。 戴在头上的兜帽也在随之滑落。 随便剪短至肩膀附近的头发垂下──是黯淡的金色。 「怎么回事!莫非你取得了《灯(spark)》!?」 她探出身子,彷佛要扑进套著骯脏皮甲的胸口。 ──原来是女人。 哥布林杀手在头盔底下眨了一次眼。 一头金发四处乱翘,不晓得是没梳还是梳了也没用。 她搔著那头乱发,一股不至于令人不快的奇妙味道便散发出来。 近在眼前的眼睛大概是绿色。藏在眼镜底下,有种神秘朦胧感的颜色。 无法判断是用哪种兽毛织成的毛衣,下襬长到几乎盖住膝盖。 他分辨不出那件毛衣本来就是这种款式,还是她纯粹不在意尺寸。 加上一件能遮住全身的斗篷后──原来如此,俨然是位性别不明的魔法师。 「不,等一下,不能太早下定论!先让我看看那枚戒指!」 女魔法师独自嚷嚷著,放著愣在原地的他不管,迅速把身体缩回去。 「……」 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他本来就是来找人鉴定的。 哥布林杀手自行囊取出的戒指,在昏暗的屋内仍旧散发淡淡光芒。 天还没黑却暗成这样,八成是因为书多得把窗户都挡住了。 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反射白光,清晰可见,彷佛有萤火虫之类的生物在屋内飞舞。 「这个。」 「喔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待我瞧瞧。」 女魔法师随口应了几句,如小孩般催促著「快点、快点」,轻轻拎起戒指。 她瞪大眼睛,把脸凑近,仔细观察戒指的光辉。 一脸不知光芒为何物的样子,有如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彩虹的孩童。 不久后,她的嘴唇像在与人接吻般开合,喃喃自语了一、两句。 接著,戒指的光芒伴随一阵神秘磷光,在雪白手掌中增强。 光芒彷佛炸开的火花飞向空中,如星光般闪烁,然后逐渐消失。 正是《灯(spark)》。 光芒没多久就缓缓减弱,再度沉进戒指上的宝石中。 见证整个过程的她擦了好几下眼睛,点了好几次头,轻声问道: 「……你在哪找到这个的?」 「哥布林的巢穴。」 「哥布林?──你说哥布林!?」 「没错。」 哥布林杀手点头。 「在哥布林睡的垃圾山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脸上立刻绽放笑容。不仅如此,还拍著大腿笑出声来。 不──以捧腹大笑形容或许更加贴切。她抱著肚子不停狂笑,甚至用手拍桌。 「哎呀,哈哈哈!这样啊,这样啊,真没想到!」 「……」 「明明从古至今说到不正经的东西,就是洞窟里的魔力戒指!」 确实──哥布林杀手点头。他记得师父也说过。 她「唉唷」一声,按住差点从晃来晃去的桌子上掉下来的杂物。 哥布林杀手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便主动询问: 「所以,那是有什么效果的戒指?」 「对大部分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女人说道,用力靠到椅背上,翘著的脚故意换了一只。 看得出那双腿紧致且修长,明明本人一副足不出户的模样。 「不过,对我来说是有价值的。」 「那对我来说如何。」 「这个嘛,这东西只不过是《呼吸》的戒指。在哪里都能呼吸。如字面上的意思,在哪都能。」 「呣。」 「怎么样?」 女人扬起嘴角,露出蜘蛛吐丝般的笑容。 「你愿不愿意把它卖给我?」 她再度探出身子,凑近哥布林杀手的头盔,嘴唇都要碰到了。 「多少钱都可以。不──」她得意地笑著。「要什么都可以喔?」 一股奇妙的香气飘来。不是酒。他推测是药草的味道。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钱以外的东西也可以吗。」 「当然。」 「是吗。」 女人点头表示肯定。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说: 「我想要能用来杀哥布林的东西。」 「──啊……?」 她先是睁大眼睛,又忍不住笑出来。 「唔、噗……呼呼、呵、哈……!哥、哥布林!?哥布林吗!」 笑声比刚才听闻戒指来历时还要大,桌上的东西整个垮下来。 她笑得一边抽气一边扭动身躯,眼角渗出泪水,从椅子上滑落。 「哈、嘻、嘻嘻……呵、呼呼呼呼……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气喘吁吁,丰满胸部剧烈起伏。 哥布林杀手等她冷静下来后,突然补充道: 「苹果酒也给你。」 「饶、饶……饶了我吧……!」 女人用力拍桌,桌上的纸牌山终于崩塌。 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中,她笑得在地上打滚。 这就是哥布林杀手与孤电的术士(archmage)之间的相遇。 间章「地图没画好所以还不能回去的故事」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尖锐的吶喊声在废坑中回荡,肉与肉碰撞的声响及含糊的惨叫响彻四周。 少女高高抬起脚,漂亮地踢碎哥布林的颚骨。 小鬼吐著血咚一声倒地,无疑是致命一击(critical)。 哥布林差不多就是这种程度。不必祭出多厉害的武器或招式也杀得死。 「为什么废坑里会有哥布林?」 武斗家少女「嘿咿嘿咿」地空踢著依然抬著的腿,年轻战士皱起眉头: 「……好像是因为东方之前发生过战斗。说不定是从那里逃过来的。」 「咦?经过中央来的吗?太高难度了吧?」 「地底能通往各处。」 年轻战士的语气彷佛要驱散什么痛苦的回忆,放开没机会出鞘的剑。 原来如此──少女佩服地说。他并不想把战斗的工作交给她一个人,但这也是无可奈何。 站在最前线不方便注意整支队伍的状况,若排在第二、第三位,武器又构不到敌人。 ──乾脆我也像那家伙一样,改拿长枪好了…… 年轻战士边想边回头询问身后的男人: 「老师,状况如何?」 「这个嘛……」 和语气成反比,被他称作老师的人以莫名粗野的嗓音回应。 他掀起老旧的外套,出现在底下的是一张似狼的狗脸。 兽人(padfoot)魔法师──基于年龄因素辞去讲师职务,如愿以偿当上冒险者的中年男子说道: 「粉尘味这么重,我的鼻子派不上用场。路线也很复杂,画起来不太容易啊。」 「大略就好,不必做到百分之百精确。」 「好的,好的。」 兽人魔法师稳重地点头,用白色粉笔在羊皮纸上绘制地图。 ──幸好是由老师担任制图人(mapper)。 见他如此镇定,年轻战士感慨地心想。 地图品质直接关系到这次的委托报酬,重点是他沉著冷静。 比起会因为慌张而乱用法术的魔法师更加值得信赖。但那也已经── 「──?怎么了吗?」 武斗家少女晃著头发歪过头,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这还算好的,问题在于另外两人。 「喂,后面好像还有路。」 「要注意不让这小丫头看到路就往前冲,很累人呢。」 一名还没长胡子的矿人女孩和森人(elf)青年,缓缓从暗处走出。 但这两个种族并不能从外表判断年龄。 一位是立志成为斥候而正在修行的矿人,另一位则是信奉地母神的森人。 年轻的青年战士知道的只有这些,现阶段这样就够了。 「你说啥!?你才是一直吵著要回去,胆子有够小!」 「请称之为慎重。毕竟我们与矿人的眼界不同。」 这两人在黑暗中也能视物,所以才派他们出去侦察,结果马上就吵起来了。战士用手遮住脸。 ──那些家伙的感情就很好。 他想起曾经的──虽然他不觉得他们有拆伙──伙伴们。 那时给负责带队的僧侣添了不少麻烦。之后找机会跟他道歉吧。 「他们两个的感情真好呢。」 不能寄望笑咪咪的武斗家上前劝架,不知所措的老师也靠不住。 「我说啊。」 战士维持冷静的语气,朝两人开口: 「我只有拜托你们去前方探路,可没叫你们冲进去。」 「呣……」 矿人女孩闷闷不乐地咕哝著,森人祭司一脸「早说过了吧」的态度眯起眼。 「然后既然是去侦察,也请别为这种小事找她吵架。」 「……呵。」 森人祭司以微笑蒙混过去,矿人女孩眯眼瞪著他: 「看吧,连我都一起被骂了。」 「说什么呢,明明是你害的。」 「沉迷于赌博输到脱裤子被尼姑救济才跑去信教的家伙少在那边。」 「唔!?」 想必这也能算是致命一击(critical)。 从小在矿人军队中长大的她口齿伶俐,虽然智慧不及森人,经验却略胜一筹。 矿人哈哈大笑,森人则在旁沉默不语。战士放著他俩不管,面向前方。 「不管怎样,先重整队列、向深处移动吧。之后得向公会报告有哥布林出没,不过……」 「地图还没画完呢。」 「是啊。」 他点头回应银发的武斗家,向黑暗踏出一步。这时── 「……情况不妙。有股讨厌的气味。」 老师突然嘀咕道。年轻战士迅速拔剑。 「反差二人组麻烦退到后方保护老师,我和她上前。老师,请准备法术。」 「咦、咦?」 「谁跟谁是反差二人组啊……!」 战士无视错愕的武斗家与不满的森人,凝视黑暗深处,竖耳倾听。 首先传来的是无数的脚步声。接著是腐臭味。最后是在黑暗中发光的混浊双眼。 ──要戴头盔吗? 敌人数量很多。会陷入混战的话,发号施令者看不清周遭不太好、吗? 他想了一下挂在背上的头盔,基于和以往不同的理由放弃装备。 「早知道就买个护额……」 「哥布林和……一只大家伙要来了!」 绿皮肤(green skin)从黑暗中涌出。 「goorrbgg……」 「gorob!ggbbrrog!」 四──不,总共五只。每只手上都拿著粗劣的武器。这样很好。其实并不好,但很好。 「gbrrrrr!」 除此之外,快要顶到坑道顶端的巨大身躯耸立于眼前,彷佛在率领那群哥布林。 对方无谓地挥动手中的棍棒,威吓一行人。 年轻战士认识这只怪物。没亲眼见过,但听之前那支队伍的人提过。 「──是乡巴佬(hob)!」 「不,那在古语中是『巨大』的意思。」 狗脸魔法师从容不迫,双手已经结好法印,果真厉害。 「有毒的气味。」森人僧侣优雅地说。「看来我的任务是解毒。」 「神又没授予你其他神迹。」 「呵,目前还不到告诉你们的时候。」 「听你在吹。」 矿人女孩一面和森人僧侣斗嘴,反手拔出形似柴刀的短剑。 她似乎明白保护两位术者是自己的职责。年轻战士点点头: 「小鬼由我处理,我的铠甲较厚,他们的毒刃应该刺不进来。所以你就──」 「大只的对吧,放心交给我!」 武斗家少女爽快回应著冲进敌阵,为战斗揭开序幕。 「grrorb!」 「gbr!」 小鬼主动攻来。年轻战士考虑到可能会有敌人从墙壁冒出──他想起讨厌的回忆──一边观察两侧,上前应战。 在封闭场所不适合挥舞双手剑,不过──…… 「看、招!」 他横向挥了一剑,几乎快要砍到墙壁。剑尖擦过表面,刮出声响。 「goobr!?」 同时,涂上黏稠液体的短剑被剑刃弹开,小鬼惊呼出声。 ──果然是毒短剑吗。 这样就好。战士舔了下因为紧张而乾燥的嘴唇,重新握好剑。 吸引敌人(provoke),抵挡攻势(parry),敌人进入范围的话就趁机攻击(aoo)。 他负责担任肉盾(tank)。 主要攻击手是如同一只箭矢射进敌阵的少女。 「gggbborg!」 怪物们当然不会因为一名赤手空拳的少女杀过来就手足无措。 大哥布林喘著粗气,用足以致命的怪力挥下稍微擦过狭窄洞顶的棍棒。 「喝!」 武斗家踩著步法,侧身闪过棍棒。风压吹起头发。 「喝啊!」 接著她深深蹲低,使出直拳,瞬间发出类似钟响的声音。 「goob!?」 大哥布林丑陋的大肚如海浪般荡开波纹,巨大身躯踉跄了几下。 然而,只有这样。魁梧的小鬼疑惑地看著肚子,露出卑劣笑容。 「gggggg……!」 「哇,这是什么!好软!?」 肥厚脂肪成了装甲(ac),没能对他造成伤害,令少女不知所措。 「别慌,继续出手!」 「goorogb!?」 战士将双手剑斜举,藉此让小鬼的攻击滑开、迅速还击,先解决一只。 他顺势踹倒发出含糊不清惨叫声死去的哥布林,大声下达指示,接著便传来「是!」的回应。 「嘿、咻……!」 此时,战士后方射来一支飞箭(dart),补上他攻击后产生的空隙。 「gbro!?」 飞箭深深刺进手掌,小鬼哀号出声,战士得到重整态势的时间。 「呵呵呵,机关式的弓也挺有趣的嘛。」 森人僧侣手上拿著发条式投射器(dart gun)。 一旁持短剑警戒的矿人女孩不禁傻眼: 「……我说你啊,难道没把地母神的教义放在眼里?」 「真失礼。这是自卫所需的最低限度的武装。」 就是因为买了这种东西才会没钱吗。战士苦笑著砍向小鬼。 「gooborg!?」 这样就两只了。那种玩具需要花时间装填箭矢,最好别太过依赖。 森人僧侣之所以能放心射击,是因为矿人斥候在身旁守著他。 而保护三名后卫就是自己的工作。年轻战士很清楚。 他望向前线,武斗家少女和大哥布林仍在交战。 「喝啊!」 「gooog!gorobg!」 然而,往往会发生这种情况。 少女用力踢出去的脚被大哥布林一掌抓住,可能是她错估了攻击距离。 「唔!?啊!?」 「gorogb!gooogbgr!」 大哥布林露出丑陋的扭曲表情,武斗家面露惧色。 会被捏烂还是抓起来甩?小鬼的残虐性跟小孩子没两样。 「老师!」 「『阿尔马(武器)……夫吉欧(逃亡)……阿米特乌斯(丧失)』!」 事后回想起来,他自认将冷静沉著的兽人放在队尾,真是漂亮的安排。 用不著下达指示,镇定的老魔法师就已经朗诵完正确的法术。 拥有真实力量的言语随著他的咆哮解放,袭向大哥布林。 「!?」 「……!」 那项法术──《徒手(awkward)》以让棍棒从右手滑落的形式显现。 武斗家眼中闪过一道光,腿在怪物掌中回旋。 「咿──呀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怪鸟般的吶喊声,以敌人的手当踏台,在空中奋力一踢。 宛如陀螺旋转身躯释放的踢击,命中大哥布林的脸。 「gborg!?」 惨叫参杂在骨头碎裂声中,消失不见。 大哥布林的鼻子被踢烂,脸部喷出鲜血,默默倒下。 或许是粹掉的骨头刺进脑部了──老师在后方如此说道。 也就是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嘿咻……好、好险……!」 武斗家少女没有翩翩降落,而是摇摇晃晃地著地,抚著丰满的胸部松了口气。 年轻战士也吐出一大口气,说了声「好」重新面向眼前的小鬼。 「goborg!?」 「grg!?goobg!?」 失去大将,剩下的哥布林只有三只。 怪物们转眼间就被杀光,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那么。 战斗结束后,是回收战利品的时间。 「我看看。哎,小鬼身上的东西八成不怎么值钱……」 喜孜孜将手伸向尸体的,当然是矿人斥候。 那么粗的手指为何如此灵巧?年轻战士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这个问题暂且搁置,他该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在行囊中摸索,取出水袋,对兽人魔法师使眼色。 「嗯,请便。他们俩交给我吧。」 「谢谢。」 青年走向坐在坑道角落的少女。 她带著开朗笑容抬头望向青年,表情却非常僵硬不自然。 「……给你。」 但青年没有说出来,坐到她身旁递出水袋。 「……我就不客气了。」 武斗家少女伸手想接过水袋,两只手臂却在发抖。 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呢。 「哎、哎呀……冒险……那个,比我想像中还……」 「可怕吧?」 「……我还以为会死掉。」 少女喃喃说道,勉强喝了两口水,塞好栓子。 年轻战士点头回道「是啊」,把玩著她还给自己的水袋。 「我也很怕。不过,嗯,总比天不怕地不怕来得好。」 「……是吗?」 「不懂害怕的话,大概会就那样死掉。」 即使觉得害怕,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就是了。 他补充道。虽然是硬挤出来的笑容,她还是笑著回答「什么啦」。 「可是害怕哥布林,实在不太光彩……」 她的语气却和表情相反,有点沮丧无助。 「……我还跟爸妈说过要闯出一片天呢。」 「你认为害怕食岩怪虫(rock eater)就是件光彩的事吗?」 「食岩怪虫?」 少女纳闷地歪过头,银发垂下,他笑著摇头说「没什么」。 完全不一样。她和之前的伙伴们。 「总之就是,不可能一开始就一帆风顺。只要活著就还有下一次机会。」 「……好的。」 但他不是很确定,这句话能否安慰到她。 说不定,这反而是他希望有人对自己说的话。 少女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却坚定,不知为何,他有点开心。 「喔,这只大哥布林带著一封信耶!虽然我看不懂!」 「哈哈哈,所以说矿人就是这样……上面写什么?……哼,果然。原来如此。」 「你绝对没看懂对吧!?」 矿人与森人聚在大哥布林尸体旁,吵吵闹闹。 老魔法师苦笑著介入,拿起骯脏的纸片点了点头: 「噢,这个与其说是文字,更接近绘文字。推测是『等待指示』的意思。」 「绘文字……呃,哥布林读得懂字吗?」 「未必不行呢。这个写法,莫非是出自妖术师(warlock)之手……?」 一行人闲聊著。考虑到矿山的规模,应该差不多要走到底了。 年轻战士呆呆看著这幅景象,突然想起什么,喃喃说道: 「……欸,你会读写文字吗?」 「哎呀呀,完全不会!」 身旁的少女不知为何一脸得意,挺起丰满的胸部断言。年轻战士笑了出来。 「那下次……一起学吧。」 「是!」 ──想再试著努力一下。 等那名秃头僧侣回来就这样对他说,约他一起喝酒吧。 年轻战士下定决心,缓缓起身。 第3章『孤电的术士』 「嗯……唔……唔?」 牧牛妹感觉到细微声响和有东西在动的气息,迷迷糊糊睁开眼。 全身僵硬,体温偏高,喉咙阵阵发疼,头很痛。 ──我睡著了? 她趴在桌上,正准备坐起身──毛毯便从肩膀滑落。是舅舅帮她盖的吗? 天已经亮了,冷飕飕的空气令人打起哆嗦。 牧牛妹揉眼看著清晨的白光透进室内。 「──!?」 瞥见一道缓缓移动的影子,令她吓得缩起身。 喉咙深处发出紧绷的声音,但她很快就想到那个人影会是谁,放松下来。 「什么嘛,原来是你……」 「醒了吗。」 他好像把皮袋之类的东西放到了桌上,发出喀啷声。 牧牛妹按著心脏狂跳的胸口,吁出一口气。 「……欸。都回到家了,把铠甲脱掉吧?」 她用困惑、困扰的语气试著建议。 他简短回答「不能大意」,牧牛妹却无法理解。 因为不明白,她抬起屁股准备起身。 「啊,对了。我煮了──」 「不必。」 我煮了饭──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他简短的回应。牧牛妹瞬间哑口无言。 「马上就要出门。」他接著说。「杀哥布林。」 「咦,可是……」 牧牛妹不知所措,视线游移。 眼前依旧是熟悉的饭厅景色,只是有某个裁成人型的东西立于其中。 她咽下唾液,声音有点在颤抖。 「……你才刚回来……对吧。」 「今天处理了其他事。」 他用十分低沉、平淡的语气说道。 他──大概跟谁讲话都是这样,不只是对自己。 但不知为何,牧牛妹觉得这听起来有如在黑夜中吹过草原的一阵风。 「之后要去工作。」 他如此说著,大剌剌地从牧牛妹身旁走过,将手伸向大门。 「啊,可是,房间、我打扫好了──那个,床单那些也洗乾净了……」 「是吗。」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开门,关门,留下她一个人待在室内。 她连「劝你最好睡一下」、「劝你最好吃点东西」,都没能说出口。 唉──她叹著气又坐回椅子上。忍不住趴到桌上。 「……搞不懂。」 她之前才决定要加油,也决定不再磨蹭下去。那么,该做什么才好? 牧牛妹完全不懂,额头靠在还留有自己体温的桌子上。 ──他真的一天到晚出门耶。 对在外工作的人来说或许理所当然,但她觉得他不在家的时间还比较长。 他的工作就是这样吗? 牧牛妹心不在焉地想著,还是想不通。 直到五年前,爸妈总是在家里陪她。在那之后,舅舅也一直陪著她。 而父母经商的小孩又如何呢?思及此,她发现自己不只名字,连人家的长相都想不起来。 「唉……」 牧牛妹深深叹息。这时传来地板发出的吱嘎声。 「干么一早就在叹气?」 「舅舅……」 牧牛妹心想「我怎么发出这么窝囊的声音」,坐起身向舅舅道早。 刚睡醒的舅舅一面活动僵硬的身躯,一面无奈地念了句「真是的」。 「睡在那里会感冒喔。」 「嗯。我知道……」 ──可是我在等他。 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缓缓站起来。 「我去准备早餐……虽然只是把昨天的汤热一热。」 「嗯,麻烦你了。」 舅舅坐到饭厅的椅子上,牧牛妹则移动到厨房。 她穿上围裙,蹲下来看向炉灶。 里面除了放著小小的陶器盖子外,没有任何温度,只剩冰冷的灰。 牧牛妹先动手清出灰烬,装进壶里以免洒出。 毕竟灰可是能拿来擦锅子、洗衣服的好东西。洒出来太可惜了。 清乾净炉灶后,再将木柴和用来助燃的稻草叠进去。 之后只要拿掉陶器的盖子,用风箱往昨晚烧剩的火种送风即可。 幸好火种顺利燃烧起来,点燃炉灶里的火。 「这样就行了。」 牧牛妹轻轻拍掉手上的污垢,站起来。 「……嗯?」 这段期间,舅舅注意到桌上的皮袋。 牧牛妹听见舅舅疑惑的声音,从厨房探出头。 「啊,好像是他留下的。」 「怎么,回来了吗?」 「马上又出去了。」 牧牛妹腼腆一笑──不,是苦笑。她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便返回厨房做菜。 将锅子放到炉灶上加热,顺便串起面包拿去烤。 「……住宿费吗。」 喀啷喀啷的金属声响起。似乎是舅舅打开了袋子,从中取出钱币。 匆匆一瞥,虽说全是铜币和银币,里头装的金额还不少。 牧牛妹惊呼出声,舅舅看了她一眼,叹著气说: 「明明不常在这过夜,还真是守规矩的家伙。」 「他果然很忙吧?」 她无意义地──不,其实有意义──搅拌著锅里的汤,一面询问。 「虽然冒险者……不太会给我很忙的感觉。」 「谁晓得呢。我也没认识几个冒险者。」 「这样呀。」 牧牛妹简短回答。 那么,只要继续跟他相处下去,就会明白了吗? 例如冒险者过著什么样的生活,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 此时舅舅说的话传入蹲下来检查火势的牧牛妹耳中。 「搞不好是交女朋友了。」 「──!」 牧牛妹感受到一股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的冲动,从地上弹起来。 与惊讶地看著她的舅舅四目相交。 「怎、怎么了……?」 「没、没有,没什么──……」 呃,怎么会。有点晕头转向,她的思绪乱成一团。 「不、不过,女朋友……不太、可能……吧?」 为什么呢?声音不受控制地拔尖了。舅舅回了句「大概吧」,接著说: 「毕竟他完全没在打理外貌。」 「对、对嘛!」 牧牛妹放心地吁出一口气──…… 「但他正值那个年纪,又会赚钱。这样的话,也有可能都泡在娼妇那──……」 听见接下来这句话,她红著脸将沉淀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吼出来。 「我讨厌舅舅!」 她就这样在冲动驱使下扯掉围裙扔出去,冲到屋外。 留下拿著她扔掉的围裙,一脸不知所措的舅舅。 他错愕地看著手中的围裙与大大敞开的家门,杵在原地。 「……」 舅舅无所适从地玩著围裙,望向天花板,可怜兮兮地嘀咕道: 「……搞不懂。」 真的搞不懂青春期的女孩──……是吗,那孩子也到青春期了啊。 「……不该提娼妇这种话题的。」 他从椅子上轧然起身,走向被侄女扔下不管的厨房。 检查火势、探头看向侄女刚才还在搅拌的锅子。里头是昨晚的菜。 「不过……」 要说搞不懂,那个年轻人也一样。 他们并非素不相识。尽管有些模糊,他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 他还活著。成为了冒险者。侄女很关心他。这些都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 「……哥布林杀手吗。」 专杀小鬼之人。小鬼杀手。 听说他被人这样称呼,也如此自称。 他明白冒险者是靠名气吃饭的,所以常帮自己挂上这类夸张的别名,可是…… 「──希望别害那孩子遇上什么怪事……」 他下意识喃喃自语,觉得自己像个女儿被怪男人拐走的父亲,皱起眉头。 总觉得,这种想法对妹妹和妹夫有些失礼。 § 哥布林杀手在公会的酒馆买了苹果酒,沐浴在朝阳下赶路。 『时候不早了。』孤电的术士昨日这么说。『你明天早上再来。』 哥布林杀手有点后悔没询问她正确的时间。「早上」指的是几点? 他思考片刻,决定大清早就过去。不方便的话只要在那边等就好。 幸好酒馆为了服务清晨出门的冒险者,已经开店了。 圃人(rare)厨师大方地把苹果酒卖给他,那瓶酒现在挂在他的腰部摇晃。 哥布林杀手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前进,过没多久便抵达河边。 和昨日一样的地点,有栋一样的小屋。 不可思议的是,沐浴在晨光下,小屋给人的感觉还是跟昨天一样。 水车吱吱嘎嘎转动著,烟囱正在冒烟。一栋小小的屋子。 让人有种这幅景色是被裁切下来的画作的感觉。 他想了一下,走到门口,随便地扣响黄铜制门环。 接著屋内便传来「噢,门没锁,进来吧」的声音。 哥布林杀手打开门,踏入依旧昏暗的屋内。 他穿梭于缝隙间,在连窗户都被书本及杂物遮住的屋内前进。 她──孤电的术士跟昨天一样,埋首于杂物中,在昏暗的房间最深处玩纸牌。 「窗边湿气重,所以我其实不是很喜欢把书放在那。」 她像在辩解般说道,喉间发出咯咯笑声,坐在椅子上转过来。 「你觉得我看起来在玩吗?」 她面向站在身后的哥布林杀手,把手中的纸牌展开成扇形。 「贤者与赌徒存在共通点。这也是我的研究之一,类似编纂魔法书吧。」 孤电的术士把纸牌整理好,叠在一起,奸笑著进入正题。 「那么,要谈报酬对吧?虽然我昨天自己说早上,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要等你吗。」哥布林杀手问,她摇头回答「不用」。 「时间是会不断流逝的。要谈事情的话当然越早越好。」 不过,你想要哥布林的知识啊──女人忍不住笑出声,眼角泛泪。 「我还以为一个男性新手冒险者,有七成机率会说想要我的『身体』呢……」 她笑得肩膀颤抖,哥布林杀手默默等待她笑完。 过没多久,她用白皙手指擦掉眼角的泪水,嘴角依然在抽动。 一刻意扭动身躯,衣服便紧贴在上面,突显出身体曲线。 比起不在乎穿著打扮,似乎更接近没必要花心思在这之上。 「我对自己的女性魅力还算有自信的说。」 「是吗。」 「剩下两成是想要魔法道具。最后一成则是我的知识。」 「是吗。」 「……你真是出人意料耶。」 「是吗。」 哥布林杀手无言以对,始终给予同样的回应。 虽然他现在不会因为聊到男女关系而动摇,还是不晓得该做何反应。 到头来,他低声沉吟、陷入沉默。也就是采取和平常一样的态度。 孤电的术士见状,以手撑颊,叹出忧郁的一口气,交换翘著的脚。 「你不问我『如果我说想要你的身体,你会怎么做』吗?」 「你想被问吗。」 「问一下嘛。」 来来来──她像要讨抱似的展开双臂,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 「如果我说想要你的身体,你会怎么做。」 「先用幻术让你玩个尽兴,再用忘却术把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慢走不送。」 「是吗。」 哥布林杀手如此回答,脑中突然浮现疑惑,歪过头。 「不算诈欺吗?」 「所谓价值并非绝对,而是相对性的。」 孤电的术士随口掰了个理由,眯起镜片底下的双眼。 哥布林杀手稍事沉思,最后判断这段对话没有意义。 跟师父常玩的猜谜一样。言语表层的意思本身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 该解读的是言外之意吧。 ──原来如此。确实是相对的。 「那么。」 哥布林杀手得出答案,将挂在腰间的酒瓶放到桌上。 「这东西对你来说有价值吗。」 「你昨天也带了一瓶给我耶。算了,反正收下也不会有损失。」 放在她桌上的崭新酒瓶,已经喝掉一半以上。 尽管如此,她身上却不带酒味,只有甘甜的苹果香。 连喝醉的迹象都没有,她咯咯笑著说: 「关于哥布林,和哥布林有关的知识……对吧?」 「没错。」 「哎呀,你来得正好。」 孤电的术士拿起苹果酒,轻吻一下后将它放到桌子的角落。 然后抽出一叠羊皮纸,夸张地拍掉上面的灰尘。 「这东西被我放了一阵子。」 她又用像在辩解的语气说道,呼出来的气息带著苹果香。 「其实,我接了修订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的委托。」 「……」 哥布林杀手思考了一瞬间后询问: 「公会的吗。」 「他们会定期制作勘误表(errata)和修订版,这很费工的。」 怪物的生态会随时间变化──哥布林杀手也听说过。 不过,要将世界法则全数正确地掌握并记录下来,以人类的力量来说想必不可能。 觉得自己「理解了」不过是自以为是,大部分的人却没有自觉。 「这委托是恩师介绍的。搞得连我都要负责其中几页,超级头痛。」 『所以?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碍著你了?啊?有意见吗!』 那名年迈的圃人也常常大叫著在本子上写东西。 有一次,哥布林杀手问他「你在写什么」。 『诗。』师父是这么回答的,『你会写诗吗?读得懂诗吗?』还连带损了他一顿…… 听见她提及恩师一词,这段回忆忽然浮现脑海,又立刻被他拋到脑后。 哥布林杀手凭藉自身的智慧推测,迅速说出他想到的答案: 「哥布林的部分吗。」 「没错,哥布林的部分。」 她点点头,朝哥布林杀手探出身子。 距离近得嘴唇几乎碰到铁盔。 哥布林杀手透过面罩的缝隙,凝视她的双眼。 「我想解剖尸体,观察他们的生态。相关情报会第一个提供给你,所以。」 她的双眼在镜片底下如深渊般摇晃。双唇吐出苹果味的话语: 「──你的专长是杀(y)哥布林对吧?」 § 简而言之,那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常见委托。 听说位在边境的农村外,出现了哥布林。 只有这点程度的话,倒还可以用「常有的事」带过去。 毕竟离上一场战争过了五年。残存的小鬼四处乱晃并不稀奇。 最后终于发生前往村外办事的村姑险些遭袭击的事件,村里的年轻人听了大为恼怒。 他们之中有人加入军队,参加了那场战役,也有人从长辈口中听说过。 仓库里有农具,只要找一下,也翻得出老旧的武器。人手也足够。 足以赶走再三潜入村庄的哥布林。 问题是之后。 年轻人找到哥布林的巢穴,气势汹汹地想冲进去大开杀戒。 村长阻止了他们。 村长表示「年轻人没必要冒险。去雇冒险者」。 「意思是,这是典型的……不对,固定的(temte)模式?」 「是这样没错。」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 「虽然村姑没被掳走……但是这样没错。」 白天的森林依旧昏暗,两人一面交谈,一面走在没有开辟道路的森林中。 哥布林杀手拨开杂草,沿著数日前年轻人乱踩出来的痕迹前进。 神奇的是,孤电的术士拖著长长的斗篷,下襬却没有勾到枝叶。 从那彷佛在散步的步伐来看,她搞不好比哥布林杀手更游刃有余。 ──不是技术(skill),而是力量(level)的差距吗。 哥布林杀手瞥了哼著歌走在后方的她一眼,下达结论。 对了,不晓得她有没有加入冒险者公会?有的话等级又是第几阶? 由于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哥布林杀手乾脆地拋开这个疑惑,忘记了。 「倘若如此,哥布林的群体说不定也有分等级。」 反而是接下来这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孤电的术士看起来没有要与他对话的意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次是初期对吧?居无定所的哥布林想掳走女人,因为他们企图扩大规模。」 规模和气焰愈发成长,大胆袭击村庄,这是第二级。她扳起手指计算。 「到了不久后的第三级……」 「村子会灭亡。」 「嗯,没错。」 她点头肯定哥布林杀手说的话,有如一名教师。 「受到魔神、邪教、暗人(dark elf)等不祈祷者的薰陶演变至这个地步,应该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孤电的术士喃喃道出自己的想法,拿起腰间的酒瓶含住。 她发出吞咽声,「噗哈!」呼了口气,将酒瓶拿开,牵出一缕银丝。 舔去沾到唇上的几滴酒液,「那么──」她续道: 「不晓得有没有第四级呢?」 「……」 「这感觉是你会问的问题,但我从来没听说过如此庞大的群体。」 哥布林王国。听见她如歌唱般哼出这句话,他默默踩乱脚下的杂草。 「自私自利又暴力才是小鬼。就算有王统治也会马上四分五裂,或是一下就被军队讨伐吧。」 「还有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简短说道,声音比想像中还低。他又补充一句: 「大部分情况下。」 「也对,毕竟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完美无缺的机构嘛。不管是祈祷者或不祈祷者。」 孤电的术士发出愉悦笑声。 没多久,他们在森林深处发现一座隆起的小山丘。 不,说山丘有点不对。 那是长著青苔、上方覆盖泥土及杂草的坟墓。 称之为坟山或许更加贴切。 大概是许久以前不知名的国王或武将吧,时至今日,他们的坟墓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剩。 入口处有只小鬼,手握长满红色铁锈的短枪,正打著呵欠巡逻…… 「真是,这些家伙根本看不出东西的价值。」 孤电的术士语气并没有字面上那么生气,反而像乐在其中。 她接著对哥布林杀手眨了下眼: 「你怎么看?」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他和孤电的术士一起躲在草丛中,观察情况。哥布林又打了个呵欠。 结论很简单。 「杀掉。」 「再多等一下,说不定他就会换班或偷懒而主动回巢穴啰?」 孤电的术士抬头瞄向被树木遮挡,应该是太阳所在的方位。 「况且他看起来很想睡。说不定是夜行性?」 「或许。」 哥布林杀手谨慎地将她说的话记在脑中,检查自己的武器。 他又思考了一次,制定行动计画,以及失败时该采取的对策。没有问题。 「不过,要杀。」 「为何?」 孤电的术士兴致勃勃地问,彷佛在调侃他。哥布林杀手回答得毫不踌躇: 「不管怎样,哥布林就该杀光。」 「原来如此?」 那么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孤电的术士喃喃道,哥布林杀手将她留在身后,展开行动。 他调整呼吸,一口气冲出草丛,投掷小刀。 「gorogo!?」 哥布林还没来得及大叫「发生什么事」,小刀就刺进肩膀,痛得哀号。 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他本来瞄准的是喉咙。 他拔剑出鞘,直接扑过去将剑刃插进小鬼颈部。 「gbrrob!?gob!?」 哥布林吐著血奋力挣扎,枪柄抵住哥布林杀手的肩膀。 但他转动剑刃,搅烂小鬼的咽喉后,哥布林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 「一。」 「漂亮。」 孤电的术士拍著手,走向被血溅到、在尸体旁边吁出一口气的他。 「喉部果然是要害。跟人类差不了多少嘛?总觉得比较接近圃人。」 「不晓得。」 哥布林杀手拔出射偏的小刀,用小鬼的缠腰布擦去血脂。 同时也将用来搅烂喉咙的剑刃擦乾净,收回剑鞘。 最后拿走小鬼的枪,检查状态。 枪尖生锈了,没办法突刺,倒是可以当棍棒用。他将枪背到背后,插进腰带固定。 「有时也会没彻底杀死。」 「这样啊,没能成为致命一击(critical hit)吗。有意思。」 她用手杖前端检查尸体,掀开缠腰布偷看,咯咯笑著。 过没多久,孤电的术士说声「好了」,雀跃地抬起头: 「解剖的乐趣留待之后再享受,进巢穴看看吧!」 「嗯。」哥布林杀手嘴上这么回答,却没有立即行动。 他透过铁盔,紧盯著孤电的术士。 「怎么啦?」 她任凭他看著,扬起嘴角,撩人地歪过头。 一股甜蜜的苹果香飘散出来。 「……女人的味道说不定会被发现。」 「哦──」明明自己有可能被盯上,她却兴奋得两眼发光。 「他们鼻子很灵吗?明明住在这种显然又脏又臭的洞穴里。」 「有一次,照理说他们没看见也没听见……」 哥布林杀手回想起在第一场战斗中学到的教训。 「……还是发现了我。」 「──原来如此。」 她点了点头,忽然脱掉披在身上的斗篷。 穿在斗篷底下的是长及肚脐的短衫,以及偏短的裤子,突显出柔和的身体曲线。 「帮我拿一下。」 她把斗篷扔给哥布林杀手,从腰间抽出弯成神秘弧度的匕首。 然后一口气朝小鬼尸体挥下,剖开丑陋肥大的小腹,抓出内脏。 用双手掬起混浊的血液,像在沐浴般抹遍全身。 「因为我很喜欢那件斗篷。不过──嗯,这样应该就行了。」 她展开双臂转了几圈,有如在展示漂亮衣裳的村姑。 「如何?」 「大概。」哥布林杀手说。然后又补充道:「没问题。」 「鼻子的构造,就是设计成不会特别留意同胞和平常使用的物品的气味。」 她从哥布林杀手手中接过斗篷,像是要除去全身水气般用力甩过后才披上。 「你也已经不会在意全新的皮革和金属气味了吧?」 「嗯。」 哥布林杀手点头,望向坟墓入口。 「但,哥布林会。」 「没错!」 孤电的术士满意地笑著拿起手杖。 「那么,赶紧出发吧!」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迈步而出,孤电的术士则跟在后面。 空气中彷佛飘著淡淡的苹果香。 肯定是错觉。 因为在哥布林的巢穴,他从未感受过哥布林恶臭以外的味道。 § 哥布林杀手在黑暗中定睛凝视,叹气。 他从杂物袋取出火把,用绑著圆盾的左手握紧。 「混在暗处行动不是比较好?」 「那些家伙夜晚也看得见。」他简单回答凑过来的孤电的术士。「我看不见。」 没必要特地让自己置身于不利之中。 「这样啊。」 孤电的术士兴味盎然地说,噘起嘴。 「说不定与夜间视力无关,而是凡人(hume)和小鬼所见的世界不同。」 她自言自语著。哥布林杀手专心倾听,却无法理解。 孤电的术士发现他听不懂,「噢噢」点了点头笑道: 「对你来说,重要的大概是哥布林能在黑暗中视物,而非夜晚。」 「是吗。」 他将这句话刻在脑海。不是夜晚,而是黑暗。差别很大。 「对了,哥布林这种生物会用陷阱吗?」 火把照亮周围的景象,她看著遗迹的墙壁问。 「上一版的怪物辞典有写到一些这方面的知识。」 「有次他们穿墙出来。」 哥布林杀手一面戒备,一面回答。孤电的术士眯起眼。 「煎培根的声音(注:出自科幻大师robert anson heinlein名著《星舰战将》,形容外星生物「虫族」掘地时的声响。)吗。」 「……什么?」 「请继续。」 「……」 从坟墓外观推估出的大小,以及现在位置、通道宽度、墙壁厚度。 以小鬼的力量弄得垮吗?他思考著,却仍无法预测。需要戒备。 「还有地洞,或埋伏。」 「实在很单纯。说到洞窟,果然就是要让墙壁或地板崩塌……一旦他们学到经验,或许连遗迹里的陷阱都……」 「不可能会用──这种小看他们的想法,我从来没有过。」 「视居住环境而定的意思吗。使用方式只要亲自学习就好,不同地区的陷阱也不同,例如雪和沙漠──……」 孤电的术士自言自语著,陷入沉思,接著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篇幅没多到可以写这么细呢。应该只会有『能使用原始的陷阱』这行字。」 孤电的术士满意地笑了,指向上头挂著生物尸体示众的柱子。 杀掉,吃掉,侵犯,彷佛要炫耀其成果的哥布林象徵。 「于是这股恶臭、立足点、巢穴之狭窄、小鬼的恶意等细部事项,书上都不会记录。」 哥布林杀手思考片刻,说「并不仅限于哥布林」。 她轻笑著回应「因为所谓的『全书』就是如此」。 孤电的术士的话语如歌声般传出,沿路未曾停歇。 这让哥布林杀手完全静不下心。 他不停环视周遭,竖起耳朵,集中精神注意细微的动静。 身旁有除了自己和小鬼以外的声音、气息,有什么东西在动。 ──无法集中? 不,怎么可能。仅仅是多了一、两件事要注意罢了。 哥布林杀手将带著腥味的湿润混浊空气吸满肺部,缓缓吐出。 秽物黏在鞋底,每走一步都会差点制造出脚步声。必须留意。 对了,这女人走路简直没有半点声响── 「哦?」 她突然发出惊呼,停止说话,哥布林杀手也停下脚步。 「怎么了。」 「你看这个。」她用杖指向脚边的秽物。「是野兽的粪便。」 哥布林杀手蹲下来,毫不犹豫伸出装备了皮护手的手指触摸。 这个形状他有印象。很小的时候姊姊教他的。 「不像哥布林的……」 「嗯,不是呢。这个大概……」 话说到一半,她望向坟墓的通道深处。 哥布林杀手也慢了半拍用火把照亮该处。 只有墙壁和地板在火光下摇曳,看起来有如线框(wireframe)。 此外,还有在远方回荡的细微声响。这是──…… 「是狼。」 野兽的低吼声。 「会法术吗?」 哥布林杀手低声询问,她回答「这么小看我很伤脑筋呢」。 「真不想被人以为魔法师只会扔火球射闪电。不过──」 孤电的术士从怀里掏出纸牌洗著,轻浮地笑了: 「我现在的身分可是委托人喔。该想办法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是吗……!」 在火光照耀下,他望见两只狼发出咆哮,踩著地上的秽物冲过来。 走到现在都没遇过岔路,看来只能迎击了。枉费他刻意隐密行动。 他将闪过脑海的思绪保留起来,直接挥出左手的火把。 一声哀号传来,扑向他的第一只狼被横向一扫,撞在墙壁上。 哥布林杀手没有收回代替棍棒使用的火把,右手接著拔剑砍向前。 「嘎……!?」 可惜狼的冲击在速度与体积加持下,威力占了上风。 他往狼的肩膀到胸口一带砍去,却被毛皮挡住,没能造成致命伤。 狼藉著冲劲撞向哥布林杀手,将他扑倒在地。 剑自手中松脱,掉落在石地板,铁盔压得秽物溅起。 散发出血肉腐臭味的牙齿,瞄准他的颈部咬得喀喀作响。 ──被咬断喉咙就完了……! 哥布林杀手当机立断扔掉火把,硬是用左手的盾挡住狼牙。 从墙上摔到地面的狼也重整态势逐渐逼近。没时间了。 他放弃捡回佩剑,握住背上的枪。 「可、恶……!」 利用杠杆原理,将腐朽的枪柄折成两半,反手用根部的石锤头砸向狼的眼球。 惨叫声响起。他抓住想往后跳的狼腿,再度将锤头捅进眼窝,搅烂脑髓。 「…………下一只!」 他推开口吐白沫、不停抽搐的狼,站起身。 另一只狼滴著口水,高高跃起扑向他。 他蹲低身子向前打滚,从下方闪避,左手抓住掉在地上的火把。 「喔喔……!」 哥布林杀手在转身同时,将火把刺向狼的腹部。 一声哀号传来,肉与毛皮烧焦的刺鼻气味伴随黑烟传出。 当然,火把本来的用途并非武器。这种用法会让火立刻熄灭。 他却把烧剩的部分塞进狼口,给予致命一击。 「……哇喔。动作真俐落。」 「主戏在后头。」 哥布林杀手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拾起剑,左手从杂物袋里拿出新的火把。 「『阿尔马(武器)……印夫拉玛拉耶(点火)……欧菲罗(赋予)』。」 此时忽然响起弹指声,空中冒出火花。 散发磷光的火苗飘到火把上,转眼间燃烧起来。 孤电的术士抬起长靴鞋跟,踢了下名为小鬼巢穴的混浊土地,满意地笑了。 「以红色魔力之名祝福你。好了好了,请你保护好委托人喔?哥布林杀手先生。」 「行。」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摆好架式,迎接与脚步声一同从暗处逼近的军势。 穿戴廉价铁盔、骯脏皮甲,拿著不长不短的剑和火把,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哥布林,就该杀光。」 战斗揭开序幕。 § 「gorob!gorobg!」 「gooroggb!」 是冒险者。没用又懦弱的冒险者。还有女人。杀掉。侵犯她。 哥布林们喷著骯脏的口水,拿著各种武器蜂拥而上。 哥布林杀手在狭窄的通道上迎敌。 「二……三!」 「ggb!?」 「gorog!gbbgb!?」 他将孤电的术士护在身后,用圆盾挡住哥布林挥下的生锈短剑,举剑突刺。 踢飞仍在抽搐的第一只,藉以干扰立刻袭来的第二只。 随后掷剑扔向悠哉的第三只,动作从未间断。 「gbgb!?」 「四──五!」 他拔出插在圆盾上的短剑,在第二只推开碍事的尸体时,用剑柄敲碎他的头盖骨。 哥布林从甩动四肢倒地的小鬼手中捡起棍棒,砸烂第四只的脑袋。 「gorogorb!?」 这样加上一开始的哨兵,就是五只。 虽然只会乱挥武器、一味攻击他的盾,哥布林的攻势却不见减弱迹象。 「哇啊,真有魄力。我说不定会爱上你喔。」 始终袖手旁观的孤电的术士笑道,语气毫无诚意。 「不过想单靠数量压倒敌人?是很符合哥布林的作风没错,未免太幼稚──唉呀。」 她发出宛如戏剧出现意外转折时的惊呼。 「gorogb!」 「gbb!grogob!」 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这阵叫声是从背后传来的。 入口方向也有哥布林群体──被包围了! 「原来如此。虽然无法穿墙,这样一来效果也差不多。大概有后门吧。」 「靠墙站!」 「是是。」 哥布林杀手大喊,待孤电的术士乖乖移动后便站到她身前。 他右手持棍棒,左手持火把,略微张开双臂,威吓两侧的哥布林。 只要不会遭到来自背后的袭击,这样就能保护她──在自己还活著的期间。 「六!」 「gobogor!?」 他以棍棒牵制右侧的小鬼,再将火把当成棍棒用,殴打左侧的小鬼。 火把上的魔法火焰立刻吞噬哥布林头部,将他烧成焦炭。 「gggob!?」 「看吧?不是只会扔火球对不对?」 《火焰赋予(enchant fire)》。 哥布林杀手对她低吟出的法术名称没有兴趣。 他踹倒哀号著不断挣扎的哥布林,随即用火把的火点燃棍棒。 哥布林杀手高举燃烧中的两把武器,接连击倒小鬼。 「七……八!九!……十!」 往右,往左。每当挥动燃烧著的武器,火粉都会在空中拖出一条形似尾巴的红色轨迹。 杀小鬼虽然用不上魔法武具──魔力火焰倒是足以让他们的行动产生犹豫。 熊熊燃烧的诡异兵器令小鬼不敢冒进,哥布林杀手则迅速发动攻势。 「gggbgor!?」 「gob!?ggobogog!?」 哥布林肉烧焦、哥布林血蒸发的臭味弥漫,脑浆与头盖骨混在一起飞溅。 「是说,把这法术用在棍棒上还真奢侈……」 哥布林杀手注意到孤电的术士这句话,是在棍棒顶端的火焰消散时。 他击毙的小鬼已经来到第十只,而且也停止出现了。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 他大口喘息,甩掉妨碍视线的汗水。自己没事。她也毫发无伤。 但火把及棍棒实在不堪再用,他便随手扔到地上。 接著踩断尸体的手指,拿走看起来相对正常的剑做为替代武器。 「……还有、多少。」 体力问题本来就非一朝一夕能解决──他深深体会到锻炼的必要性。 一面努力调整呼吸一面询问,孤电的术士悠哉回答: 「这个嘛,根据村人的证言和遗迹入口的足迹数量,应该差不多了吧。」 她把剥落的壁材当成椅子,坐在上面咯咯笑著。 「话说回来,你还满厉害的耶。我好像终于快爱上你了。」 「是吗。」 「哎呀,真冷淡。」 「只要是玩笑话,我都不打算当真。」 「竟然无法用言语蛊惑人心,我快丧失自信了……噢,好像来啰。」 用不著她说,哥布林杀手也听见了那阵声响。 「咚」、「咚」的沉重步伐。从遗迹深处传来的跫音,前几天他也曾听过。 堵住整条通道的巨大身躯──不,不仅如此。还有个影子藏在他脚边移动。 「乡巴佬(hob)和…………」 「…………喔喔,所谓的萨满吗。即将进展到第二级的意思。」 一脸愚钝的巨大哥布林。 脚边则是一脸狡诈的持杖哥布林。 看不出谁是头目。不过,可以知道这群哥布林的老大们总算现身了。 孤电的术士得意地喃喃著:「也就是说,刚才的柱子是图腾柱之类的东西。」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这件事。哥布林杀手的著眼点不同。 大哥布林手上,拿著盾。 人形的盾。宛如四肢被往不合理方向折弯的人偶。 「啊……咿……」 没听说有村姑被抓走。是流浪者或旅人吗。 大哥布林挥动盾牌,故意让他们看见上面的女性。乳房撞上墙壁,女性尖叫出声。 哥布林们咧嘴大笑。 他们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伙伴丧命,嘲笑著那面惨不忍睹的盾牌,以及肯定下不了手的冒险者。 「…………」 孤电的术士咕哝著「喔喔,好过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不晓得有没有怀孕。呣,真想观察胎儿的状态。」 哥布林杀手无视她,调整呼吸。 他慢慢举起手中的剑。 视野晃动著。停止呼吸。瞄准目标。手臂稍微低一点。就一点。 透过先前的战斗,他明白了一件事。 ──这些家伙不懂盾牌的用法。 「gorogobogor!?!?」 哥布林──大哥布林发出难听的含糊惨叫。 那家伙八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是难以置信。 哥布林杀手掷出的剑,刺中盾牌遮盖不住的巨大身躯胯下──…… 「喔喔!」 他将右手伸向背后,抓住那把断枪的枪尖,跳起。 哥布林萨满看见大哥布林的丑态,大叫著举起手杖。 「goboogob……!」 「他要用法术了!」 孤电的术士出声警告。没问题。他知道。 「gorooogob!?」 「唏咿……!?」 大哥布林将手中的俘虏甩了好几圈扔过来,他用单手接下。很轻。绊不住他。 哥布林杀手大大跨前一步,同时单手挺出枪尖。 「十、一!」 「goboorog!?gobog!?」 距离够近了。且无论对方的要害在何处,念咒的器官都一样。口与舌。破坏咽喉。 哥布林萨满发出含糊的惨叫声,生锈的枪尖碎掉一半,深深贯穿喉头。 他踢倒吐著血沫挣扎的小鬼,踩过去,面向大哥布林。 「gorggbbbb……!」 「十二……!」 双手已空。但武器近在眼前。 面对痛得扭动身躯的乡巴佬挥来的巨臂,哥布林杀手踹向他两腿之间。 「goobbgbgrgbg!?」 当然是连剑一起。 藉由柔软的触感,可得知朝体内深埋至剑锷的尖刃刺中了内脏。 ──但这种程度杀不死你。 「gorogbb!?!?」 他让俘虏躺下来,袭向满地打滚的大哥布林。 左手的圆盾挥落。如果把它磨利一点应该会更轻松。他稍作反省。 金属制的边框,深深剖开大哥布林的头盖骨。再一击。脑浆喷出。 大哥布林又抽搐了几下,发出临死前的哀号,肥胖的四肢僵直不动。 这样就结束了。 § 劈啪作响的火焰旁,弥漫混在烟雾中的腐臭味。 昏暗的遗迹内部被比方才更加浓烈的臭味笼罩,令人反胃。 「那里是胃,这是小肠……这点程度你知道吧?」 「嗯。」 「要分析食物的话就看这两处。这边则是膀胱、精巢。男人的那话儿。是要害喔。」 孤电的术士用布遮住嘴,手持如猫爪般弯曲的刀具──手术刀嘀咕道。 她胡闹似的说这只小鬼很大,那只小鬼很小,哥布林杀手则认真听著。 他们面前躺著腹部被残忍剖开、拉出内脏的小鬼。 惨不忍睹的哥布林尸骸──同样被开肠破肚的还有好几只。 她用指尖玩弄著哥布林的性器,笑著说「是能弄哭女人的极品呢」。 「不过,似乎真的没有雌性哥布林。没看到有子宫或卵巢的。」 战斗结束时天色已暗,夜晚是哥布林的时间。 是否该让这女人穿著被乾掉的血染成暗红色的围裙,悠哉地解剖尸体? 在剖开小鬼腹部期间,哥布林杀手依旧心存疑惑。 「有残党的话搞不好会回来喔。」 然而意外的是,如此说道并主动提议扎营过夜的人,是孤电的术士。 哥布林杀手至今依然无法理解她的意图。 是因为有残党才尽早开始解剖,还是想边解剖边埋伏残党──…… 「你不会希望那孩子又被哥布林袭击吧?」 她咯咯笑著。刚才那名少女经过治疗,正裹著毛毯,在魔法的效果下沉沉睡去。 无论如何,总比在抱著小鬼尸体和俘虏移动时遇袭来得好。 哥布林杀手除了答应外别无他法,既然如此,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交给你解剖。」 她的手法异常俐落、美丽。 雪白的指尖沾满暗红色血液,像只猫般目光炯炯地操作著手术刀。 「肝、肾的位置都与凡人没有差别,虽然我不清楚其他种族的内脏位置。」 「是吗。」 「因为没给我解剖森人或矿人的机会嘛。也很少有圃人扒手的尸体。」 她搅动哥布林的脏器,抓住肝脏,动作轻描淡写到能用慈悲为怀形容。 「被打中会超痛,被刺中会大出血,只有奇迹才救得了。」 「……之前有只小鬼被刺中腹部还在动。」 哥布林杀手提出很久以前就觉得奇怪的疑问。 「为何?」 「体力(toughness)……不,是因为耐打程度(hit point)吧。」 孤电的术士先慎重地下完但书「虽然我没亲眼看到,无法断言」,才说出她的推测。 尽管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她似乎是那种不知为不知、不会妄加断言的类型。 对哥布林杀手来说,是非常好的优点。 相信未经证实的情报,因而瞧不起敌人,未免太过愚蠢。 若要跟许久不见的亲戚吃饭记得事先打听──这好像是师父说过的话。 「受到致命伤也不会立即死亡。也有可能是肌肉、脂肪害刀刃刺不进去。」 「原来如此。」 她用手指测量哥布林杀手爱剑──虽然他自己没有把它当成爱剑──的长度。 是把用完就丢、不长不短的剑。比在战场上佩带的剑短,以备用武器来说又太长。 拿来在封闭空间斩杀小鬼是足够,但对付大型个体,是否该避免用刺的……? 不过比起斩击,刺击能更加确实地杀死敌人。将其排除在选项外实在太蠢。 「该瞄准哪里。」 「我看看,等我一下。」 她露出一副有人向她点餐的态度,搅动小鬼尸体。 和她的动作一比,哥布林杀手明显看出自己先前解剖得有多么随便。 有无专门知识和技术,会如实反映在这种细节上。 哥布林杀手定睛凝视、竖耳倾听,以免漏看她熟练的动作或漏听任何一句话。 「…………嗯,大腿、腋下、脖子有大血管,呼吸道也与人类无异。就是这些地方。」 「脖子……喉咙吗。」 哥布林杀手点头沉思。破坏咽喉。刚才这招也很管用,效果一目了然。 同时,他想起自己扔向哨兵的短剑射歪了。该做什么显而易见。 「需要练习。」 「呵呵。说到与人类无异,再加上练习……」 孤电的术士带著意味深长的眼神,瞥向昏暗的遗迹内部。 彷佛在勾引男人的双眼,盯著像垃圾般堆积起来的某些东西。 推测是坟墓的陪葬品。而在刀刃缺损、拿来突刺可能会折断的生锈武器堆中…… 一样满是补钉、歪七扭八的皮革制品,在巢穴深处被两人发现。 「竟然有鞍呢。」 哥布林杀手面无表情,听孤电的术士感叹道。 小鬼骑兵(goblin rider)。 那些哥布林把狼养来当骑兽。 「……果然是五年前的大战吗?」 「不晓得是模仿其他种族,抑或有人教出来的。小鬼窃得了骑术的奥秘。」 她解开遮嘴的布,仔细擦拭双手上的血,用酒精消毒。 随后将手撑在柔软的大腿上托著腮,眯起眼睛,望向哥布林杀手。 「生物会逐渐适应生存环境。」 若要打比方,她的视线就像在观察昆虫,有点诡异。 乍看像是好奇,却又一副对观察对象没兴趣的模样──…… 「你知道吗?在寒冷地区生活的凡人,会长得比较高大。例如北方──山后面的蛮族。」 「……在故事书里读过。」 哥布林杀手想起姊姊念给他听过的童话故事。 北方的蛮族。勇敢的男人。是战士又是盗贼。蹂躏财宝与王座的他所经历过的诸多冒险。 只凭手中那把剑就从奴隶变成佣兵,当上将军,最后成为国王的伟大男子的故事。 那对他而言是历史,是神话,是传说,也是童话。 与是否实际发生过无关。谁嘲笑他都无所谓。 对他而言,那则英雄传说正是真实。 「信奉钢的民族……」 「没错。」 孤电的术士点点头,随手脱下围裙扔掉。 她一屁股坐到营火旁,拍拍身边的地面,叫哥布林杀手过去。 哥布林杀手觉得不敢置信,咕哝道: 「你知道吗。」 「荒凉的暗与夜之国。那些不明白他是何等豪杰,嘲笑为肌肉主义(machismo)者将遭到诅咒。」 他点头表示肯定,想了一下,坐到仍在沉睡的俘虏旁──孤电的术士对面。 孤电的术士见状,轻笑著说「这样也行啦」,像位魔法师似的凝视火焰。 「这是我从师父……蜥蜴人(lizardman)那听来的,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段非常寒冷的时期。」 是传说喔。孤电的术士没有出声,只用唇形说道。 「既然早在那个时代就已经有小鬼,你说的乡巴佬搞不好是返祖现象。」 哥布林杀手望向离营火有段距离的尸体。 刚才自己经历苦战后葬送的──大哥布林。 外表一点都不像哥布林,他也没去思考过原因…… 「意思是他的肌力较强,只是体格变化导致的结果……?」 「或许吧。所以小鬼的祖先有可能并非穴居,而是生活在平原呢。」 孤电的术士拿起酒瓶含住,舔拭般用舌头将酒精运往口中,咕嘟一声吞下。 「小鬼这种生物,势力一壮大无非都会往平原进军、掠夺村庄……对吧?」 「……」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然后点头。 「偶尔。」 「从这个角度来看,营养状态也不容忽视。如果他们过著正常的饮食生活,不晓得会怎么样。」 哥布林杀手陷入沉默。 他无法想像。 骯脏的小鬼吃著和凡人同样的食物,过著和凡人同样的生活。惊悚的画面。 即使是在被混沌势力支配的领地,小鬼也只不过是最底层的杂兵。 若要翻转他们的地位,势必得等到小鬼赢过四方世界所有有言语者之时吧。 哥布林没有能力自己制造东西──全是抢来或偷来的。 「噢,对了,你知道关于鱼的体型和群体的研究吗?」 孤电的术士嘴没有停下。哥布林杀手被迫切换思绪。 「不知道。」 他冷淡地回答对方突然扔出的疑问。 没什么好慌的。跟在猜谜途中被扔石头比起来好多了。 「也没听过。」 好吧,不意外。孤电的术士点了点头,接著说「我也是从师父口中听来的」。 「跟群体生活在一起的小鱼,和独自生活的小鱼,会长大的是后者。」 「……听起来很理所当然。」 「调查那个『理所当然』就是所谓的学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不叫理所当然了吧?」 她挺起丰满的胸部,嘴角挂著笑容,略显得意地说。 「过度密集的群体会妨碍成长,粪便弄脏水质,造成焦虑,还会自然而然开始互食……」 「……」 「与哥布林无异。就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依然沉默不语,只见营火的木柴发出声音倒下。 他感觉到孤电的术士正窃笑著,彷佛能看穿铁盔的视线刺在他身上。 但那又如何?哥布林杀手说: 「……你的语调让人觉得很奇妙。」 「不是说过吗?我的师父是蜥蜴人。这是蜥蜴人流。换言之,我可是彻头彻尾的异端学徒呢。」 孤电的术士隔著酒瓶注视火焰,舔去从瓶口滴落的酒。 「然而,蜥蜴人们并不会试著留下纪录。我才想说那就由我把它记在脑海吧。」 圃人写起东西天马行空,矿人没意愿多谈,森人则是会止步于「知其然」。 不死的魔法师只肯写给自己用的备忘录,加上脑袋又是死的。 她苦笑著抱怨,他却只简短回了句「是吗」。 「至于龙,它们不需要纪录,靠记忆就够了。因为龙不会死,也不会遗忘。」 哥布林杀手用手边的棒子搅动营火,回答「是吗」。 孤电的术士应了声「没错」,咯咯笑著。 「龙是会囤积财宝的生物。知识同样是宝,不可能无偿分享给别人。」 她像在唱歌似的独自吟诵。火花迸裂,为她增添音色。 ──知识是宝。 好好看看此刻身在洞窟中的贤人吧。 为了撰出一页文书,究竟得要有多少贤人魔法师绞尽脑汁? 「话虽如此,杀掉它们的话知识就会消失。想将其从龙的脑中窃取出来,连忍者都没那个能耐。」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父,那位圃人老者。 ──我为啥要特地指导一个会被哥布林杀掉的垃圾!? 师父这么骂道,用力殴打愚蠢的自己的脑袋。 无知无学,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取胜的蠢货,又有什么宝物能给他呢? 他突然想到,莫非她的蜥蜴人师父就是龙? 但他的好奇心仅止于此,也没想过要去追问。 「假如能有机会获取龙的知识……」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无法分辨是因为酒精,还是火光的缘故。 然而那双陶醉迷离的眼眸,转向了哥布林杀手的头盔: 「相较之下,选择索求小鬼相关知识的人,真的只能用『怪怪的』来形容。」 「是吗。」 哥布林杀手回道。对话再度中断。 营火劈啪作响,木柴又垮了。他竖起耳朵。没听见小鬼的脚步声。 只听见自己模糊的呼吸声,以及她平稳的吐息。沉沉睡去的少女的鼻息。 他闻到参杂在腐烂秽物与鲜血、内脏气味中的甘甜苹果香。 「该调查的差不多有生态、习性、由来、亚种、栖息区域、知觉、智商、文化吧。」 不久后,她语气快活地随口说道,打破沉默。 「其他我就不打算自己调查了。例如……语言之类的。哥布林语……」 你觉得有吗?这几天,孤电的术士再三提出像在开玩笑的疑问。 「有。」 哥布林杀手如此断言。毫不迷惘。 「你确定?那说不定是叫声,只是听起来像在对话。」 问都不用问。五年前他就知道了。 「我看过他们指著俘虏嘲笑。」 「意思是,哥布林具有开玩笑的文化。」 孤电的术士又摆出一副教师夸奖学生的态度,高兴地点头。 哥布林杀手无法理解她话中含意,默默回望。 她丝毫不在意隔著头盔面罩注视自己的视线,用灵活的舌头接著说: 「你想怎么做?这可是个新发现耶,是你最想知道的哥布林的知识喔。」 「……是吗。」 「没错。研究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靠实地调查一步一脚印累积而成──不仅限于怪物方面。」 龙之书(draconomicon)、恶魔之书(demonomicon),变种的话则有鼠人之书(skaven)。 孤电的术士扳起手指计算,吐出一口气,宛如看见珍稀物品的小孩。 「你迟早可以写出一本《杀手入门书(yers guide)》喔?」 「没兴趣。」 哥布林杀手依然答得毫不迷惘。 为什么?孤电的术士轻声询问。 「找出小鬼的起源(roots)广传出去,应该能杀掉更多小鬼的说。」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很久以前就下定的决心。 「因为在做这种事的期间,会有村子被哥布林灭掉。」 「──」 这次换成孤电的术士陷入沉默。 在哥布林杀手眼中,她看起来像是无言以对。 但他的答案不会改变。五年前──不,更早之前就决定好了。 「而且,我知道哥布林是从哪来的。」 哥布林杀手说。 「绿色月亮。」 他如此断言。想起姊姊说过的话。姊姊应该不会搞错才对。 「有人告诉我的。」 「……」 孤电的术士没有马上回答。 她拿起酒喝,擦乾净嘴角,目光从火焰上移开,低下头。 「穿越者(neswalk)……吗。」 神秘的辞汇。魔法师所说的话全是这样。 她露出十分僵硬──有点像硬挤出来的笑容: 「那是虚构的故事。用来管教小孩的说法。是种玩笑话……对吧?」 「我不会笑。」 「……」 对话至此中断,直到天明。 因为孤电的术士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主动开口。 没多久,第一道曙光从遗迹入口射入。 白光宛如一条蛇,笔直爬到他脚下,哥布林杀手站起身。 没有哥布林的余党。全杀光了。剩下该做的只有返回村落,安置少女,回家。 哥布林杀手背著少女迈步而出,孤电的术士默默跟在其后。 走出遗迹后,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像根针似的刺进眼中。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面罩底下眯起眼睛,缓缓走向森林。 「久远之暗。」 孤电的术士尾随著,突然喃喃自语。 「桌面(table)的尽头、虚无的对侧、永远的彼方、永劫的探求。」 哥布林杀手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对于那有点寂寥的语气,也没太大兴趣。 「所谓出外靠旅伴……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能抵达同一个地方、吧。」 因此,他也没有把这句话记在脑海的意思。 间章「柜台小姐烦恼的故事」 「……唔──」 她很清楚不能抱怨无聊,依然忍不住叹了口气。 下午的冒险者公会,弥漫著午休时间结束后的懒散松懈气氛。 旁边的同事敏锐地听见柜台小姐趴在柜台叹气,问她: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人身为至高神的信徒,这种时候却兴奋地探出身子。 她可不想被同事当成玩具。 柜台小姐别过头,同事哈哈笑了出来。 「是那个你看上的新人吗!」 「唔……」 被说中了。 准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用了直觉(inspiration)的神迹。 但她记得那神迹应该是属于知识神的──…… 「最近都没见到人家?」 「……你那什么说法啊。」 眼看同事像只猫──还是只玩弄老鼠时的猫──奸笑著,柜台小姐噘起嘴。 讲得一副自己满心盼望他来的样子。 「有什么关系呢?冒险者也有自己的人生嘛。」 同事笑著说。对方有权凭自身意志选择要在何处战斗,在何处死亡。 「我知道啦。」 柜台小姐嘴噘得越来越尖。 「他的委托还是一样处理得很完美,最近好像在忙著协助魔法师小姐。」 「噢,原来是因为那个啊。」 ──她犯下致命的失误(fumble)。 友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柜台小姐为先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在内心懊悔不已。 又没什么,没错,照理说没什么好在意的。 冒险者有各种工作可接,得到一位老主顾。值得高兴不是吗? 只不过,那个、该怎么说才好…… ──让人心情有点烦闷呢。 孤电的术士──住在镇外水车小屋的怪人魔法师。或者该称为贤者。 她知道对方雇用他当研究助手,所以他一天到晚去那栋小屋。 不如说,当初介绍委托的人就是自己。是自己没错,但…… ──那两个人挺配的不是吗? 听见这样的传闻时,不知为何,胸口总会闷闷的。 对于连有没有明天都不晓得的冒险者来说,恋爱、黄色话题、无厘头的谣言是珍贵的乐趣之一。 不负责任地道听途说乃理所当然,没必要一直放在心上。 况且归根究柢,是她透过魔女介绍这份工作给他的。 她发自内心觉得自己这么任性很讨厌。唉,说到底,两人本来就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错,只是一般的冒险者,与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小姐。 像这样胡思乱想、烦恼不已,擅自把不满闷在心中,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这个嘛…… 哥布林杀手。被这么称呼的冒险者是个怪人,开口闭口都是哥布林。 确实有点奇怪。柜台小姐也觉得不能怪别人这样叫他。 跟这样子的他变得有那么一点熟的自己,应该是少数派吧。 不过,孤电的术士才认识没多久,就已经和他打好关系──她是怎样的人呢? 听说公会委托她修订怪物辞典。 还听说她是某位知名魔法师的徒弟。 可以确定她八成在研究、追寻著什么。魔法师大多如此。 不过,听说她渴求著连结为死者之夏划下句点的十二骑士的天秤(注:暗指卡牌游戏《魔法风云会》中的巫术卡「bnce(日译:天秤)」。一九九六年夏季举办的世界赛,由于黑色牌组强势盛行,被玩家称为「黑之夏(necro summer)」。澳洲选手tom chanpheng事先预测此一态势,以相克的白色速攻牌组「十二骑士(12knights)」杀入决赛,最终在极度劣势中抽中牌组内仅一张的此卡,击败当时公认的世界最强玩家mark justice逆转夺冠。)……这个谣言就是空穴来风了吧。 天秤本身是平凡无奇的东西。仅仅是因为找到它的骑士很优秀罢了。 她在寻找始祖的极乐鸟(注:暗指《魔法风云会》中的生物卡「birds of paradise」。一九九三年发行的初代卡牌视保存状况,拍卖价格可达数万美金。)的传闻还比较有可信度。 不管怎样,柜台小姐对他一无所知,对她也一无所知。 那八成就是导致她心情烦闷的最大原因──…… 「好了啦,想开点。」 见她这副德行,同事笑著轻轻抚摸她的背。 什么意思?柜台小姐转过趴在柜台上的头,用视线抗议。 「毕竟我们也不是只要会说『欢迎来到冒险者公会。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就好吧。」 「可是,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喔?」 「工作是为了生存吧──?」 「这个嘛,嗯,是没错。」 「那不做得开心一点,不是很吃亏吗?只要尽情烦恼、尽情恋爱就行了。」 「恋爱……」 柜台小姐忍不住苦笑。她觉得这位同事──这位朋友太操之过急了。 ──操之过急? 这个想法掠过脑海,柜台小姐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瞬间泛红。 她明明还没为自己对他抱持的感情命名。 「──打扰了。」 就在这时。 开门声传来,有个人用正常步行的速度滑进公会。 柜台小姐眨眨眼睛。 用骯脏的斗篷遮住脸,彷佛被从周遭的景色中截取出来,显得特别突出的──不可思议的存在感。 「有件事想拜托你们。因为最近搞不好会用到。」 孤电的术士说道,柜台小姐反射性点头回答:「请说?」 第4章『委托人(johnson)与冒险者(runner)的关系』 「出门了。」 「啊,嗯……」 这么早?牧牛妹将这句话吞回去,目送他在清晨昏暗的光线下离开。 又没说到话。早餐也没吃。昨晚当然也没吃。 ──他变得会回家是很好没错,不过…… 牧牛妹忧郁地叹气,趴到餐桌上,丰满的胸部都被压扁了。 他偶尔会在房间睡。跟刚重逢时相比,散发的氛围也不一样了。不过──…… ──擅自帮他做这些事,会不会给他添麻烦呀。 不能怪她这么想。 事情果然不太对劲。 最关键的部分──他是否不只是去当冒险者? 牧牛妹常跑公会,因此也有听说。 哥布林杀手。 专杀小鬼之人。 原因问都不用问。 她想问的是「我该为你做什么才好」。 牧牛妹回想起坐马车离开村子时,回头看见的景色。 黄昏,她跟他吵架弄哭了他,自己也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 已经完全看不清楚,细节变得模糊的双亲面容。 埋进地底的空棺材。 她的记忆中,没有故乡毁在哥布林手中的画面。 没有。 只有一段空白,有如努力堆好的沙堡被泼了一桶水。 「…………唉。」 是自己太鸡婆吗? 牧牛妹头转向一边,看著厨房。 锅里装著满满的炖菜,等待加热的时刻来临。 那个时候,他穿著破破烂烂的装备回来时,开心地吃了──她是这么认为的。 这说不定是她的愿望。她希望他开心地吃下它吗? 「……搞不懂。」 搞不懂他。也搞不懂冒险。 在她思考的期间,天色逐渐变亮。 窗外漾起白光,舅舅也快起床了吧。 「……得去准备舅舅的早餐。」 ──搞不好是交女朋友了。也有可能都泡在娼妇那── 「…………!」 舅舅之前说的话闪过脑海,她拍了下餐桌,站起来。 脸好烫。非常烫。肯定整张脸都红了。牧牛妹用力摇头。 「去、去洗把脸吧……!」 她激动地跑出家门,然后── 「……咦?」 看见陌生的景象,停下脚步。 之前才在想「得快点修好才行」的栅栏,做了粗糙的补强措施。 「……?」 牧牛妹想了一下,猜测大概是舅舅修好的,立刻跑向水井。 § 跟之前一样的地方,有栋一样的小屋。 水车吱吱嘎嘎转动著,烟囱正在冒烟。一栋小小的屋子。 牛奶般的朝雾弥漫空中,哥布林杀手直接走到门口。 他粗鲁地敲门,屋内传出「进来」的声音。 哥布林杀手推开门,走进堆满书本的昏暗屋内。 往内部前进,一面留意不要撞倒一眼就看得出是杂物、却无法判断用途的小山。 「噢,抱歉。我现在抽不出身。」 孤电的术士坐在巢穴最深处的桌子前,手动个不停。 她的指尖如同魔法似的抽出、翻开、转向、覆盖卡牌,整理好叠成一座山。 就像在变魔术,把玩著画上各种怪物与风景的图卡。 「我带了苹果酒。」 「嗯,放那边就好。」 她看都没有看这边一眼,哥布林杀手随便找了个地方放下酒瓶。 数只空酒瓶倒在地上,散发出甘甜香气。 参杂苹果与药味的她的味道。 「还有,这是你要的东西。」 哥布林杀手搜著杂物袋,抓出一只小麻袋。 袋口绑得很紧,不过屋内立刻开始出现淡淡异臭。 虽然也可能是身上有点脏的他造成的── 「小鬼粪便。」 「嗯,放那边就好。」 她的态度十分冷淡,哥布林杀手却一点都不介意,随便找了个地方放下袋子。 最近几天一直是这样。 怪物辞典分配给小鬼的篇幅很少。 但那并不代表「撰写时可以不必经过调查」──她是这么说的。 回收与小鬼有关的物品、带来给她、收取报酬。 不管放在哪,下次来的时候东西都会不见。他认为没有问题。 「报酬呢?」 「啊,嗯。对喔。」 模棱两可的回答。哥布林杀手耐心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他盯著那娇小的背影,过没多久,她突然发出「啊」一声,一副现在才想到的态度。 「那边的卷轴,你可以拿去。」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把不要的东西扔给他,他却回答「知道了」。 他如她所言看向「那边」,数捆仔细卷好的卷轴堆在一块。 「哪个都可以吗。」 「哪个都可以喔。」 哥布林杀手「唔」地想了一下,随便抓走最上面的卷轴,以免撞倒卷轴山。 材料似乎是羊皮纸。装订方式很单纯,就只是用绑法奇特的细带系住。 即所谓的魔法卷轴(scroll)。哥布林杀手也是第一次看见。 「这是?」 「效果的话,去路上随便找个魔法师问吧。」 讲完这句话后,孤电的术士似乎就将他排除在意识外了。 纸牌一张张翻开,在桌上舞动,正反面与位置不停变换,最后叠在一起。 翻动纸牌的手指上,戴著那只灯的戒指。彷佛有火焰在里头燃烧。 哥布林杀手看了一下,知会孤电的术士后,离开小屋。 关上门前,从里面传来「拜啰」的声音。是在跟他道别吧。 大概。 § 「……怎么、了?」 魔女冷淡地询问来到酒馆的哥布林杀手。 她把手杖靠在墙上,优雅地翘著脚,懒洋洋坐在角落的位子休息。 不时会有其他冒险者瞄过来,她果然很引人注目。 新人,又是单独行动的女性魔法师,想必有很多冒险者想搭讪她。 然而,那些人一看到站在对面、身穿骯脏铠甲的人,眼神就移开了。 魔女看似有点坐立不安,手指卷著头发,用帽檐遮住视线,望向他: 「又、要……鉴定……吗?」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想了一下后补充道:「能拜托你吗。」 「……这个,嘛。」 她伸出美丽的手。是叫他把东西拿出来的意思吧。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取出刚才拿到的卷轴,递给魔女。 「那个……人,给……的?」 「对。」 「这样呀……」 魔女点了点头,把卷轴拿在手中转来转去,慵懒地吁出一口气: 「……那个,人,很奇……怪,吧?」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 魔女并不晓得,他对于人类这种生物,还没瞭解到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此思考片刻后,他简短应了声「是吗」。魔女点头。 「非、常……非、常……奇怪。」 她将卷轴放到桌上,从衣服内侧拿出长菸管。 接著用打火石以优雅的手势点火。 「能变成,那样……的人,很少。世界之理……的、外面,非常……可怕。」 甜美的烟雾飘散出来,魔女说道。 「因为不知道……就决定、去看的人……真……厉害。」 哥布林杀手还是不懂她在讲什么。 「所以,那是什么卷轴。」 「呵、呵……这个、呀。」 魔女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卷轴。 「是《转移》的……卷轴,唷。」 「…………呣。」 「白纸……很棒的、货色。」 那是冒险者卖来贴补预算的卷轴中,会想特别保留下来的珍品。 无论谁都能发动失传的《转移》法术,正是所谓的魔法道具(magic item)。 魔神之塔也好,大魔法师的地下迷宫也罢,都能瞬间逃出。 有这么一捆卷轴即可捡回一命。只要能平安归来,就得以再去挑战。这个机会价值千金。 何况是新手冒险者,对他们而言不管自用或卖掉,都是梦幻逸品。 「……是吗?」 哥布林杀手不是很懂,她轻声回答「对、呀」,接著说: 「写上,地点……不管哪里,都能去……只要,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使用时必须谨慎思考。魔女轻笑道。 「例如……想去,海底的遗迹,连接起来后……溺死,或是,被冲走。」 就算想办法冲进门后,也会被海水压扁── 未经深思熟虑就使用魔法,无论如何都会死,不仅限于《转移》。 智慧不足的人当不了魔法师,原因即在于此。 思考、预测手上的牌该在何时使用、会产生什么效果,导出结论──持续钻研。 甚至有种极端的说法:贤者的学院──象牙塔里不存在真理。 知识与经验乃智慧的两大要素,缺一不可。 正因如此,追求实践的青涩魔法师踏入社会乃理所当然。 必须去求知。知道一切。无所不知。所以要踏进未知的领域。 这是件值得赞许的事,没道理遭到嘲笑。照理说。 哥布林杀手心想「魔女也是这种人吗」,但他不清楚答案。 或许是因为对其他人的来历(lifepath)并不特别感兴趣。 「……那、么,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 她突然问道,哥布林杀手学舌般回以同样的问题。 「目的、地……不写上去,就不能……用,唷?」 魔女目光游移。不过她的脸被宽帽遮住,看不出表情。 「目的地……」 「对。」 魔女举起菸管,像要让甘甜香气缠绕在身上似的吐出烟雾。 与此同时,诗歌一般的话语飘向空中。 「不是这里的某个时候。不是现在的某个地方。穷极之一。用以抵达之门扉──的,仿造品。」 她所说的话彷佛在空中舞动,随著烟雾弥漫,逐渐消失。 「所、以……得写上、目的地……才行。」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不知道。」 「是吗……」魔女扇动修长的睫毛,眨了下眼。「要卖掉,吗……?」 「也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简短说道,缓缓摇头。 「想想看,再决定。」 魔女点头,默默递出卷轴,哥布林杀手以手势制止她: 「我没有把咒语写进卷轴的技能。」 先放你那。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经过片刻的沉思,魔女收下卷轴,将它塞进丰满的胸前。 「能委托你吗。」 「可能……会……花点,时间……喔?」 「是吗。」 「等等,要去……冒险(约会)。」 哥布林杀手又点头回了句「是吗」。 然后预付了数枚金币当谢礼,离开酒馆。 § 「身为冒险者。」 柜台小姐挤出僵硬的笑容说。 「您的风评满好的。」 「真的吗!?」 「嗯,大家都说您前途一片光明,值得期待……」 「哎呀,这样啊!太好了……!就知道总会有人注意到我!」 「因此,有位冒险者迫切希望能与您组队。」 「是怎样的家……不对,是怎样的人!?」 「对方是一位实力与您相符、很有才能的施法者。就是之前临时……」 「啊啊,那个魔女吗……!」 背著长枪的轻装冒险者,似乎一下就想到了。 太好了──柜台小姐在内心松了口气。脸颊在抽动。还不能松懈。 「您意下如何?她是位很不错的冒险者吧?」 「嗯,当然好!」长枪手挺起胸膛。「我之前就觉得她是个优秀的法师!」 柜台小姐不清楚哪些话是真的。 她从未亲眼目睹过实际的冒险。 因为,凭藉纸笔完成的工作,就是她的战斗、她的冒险。 ──还有交涉。 柜台小姐努力扬起嘴角,脸颊抽动: 「怎么样?您愿意的话,可以再和她组队吗?」 「交给我吧!我这人有了魔法就是如虎添翼!不会让你失望的!」 长枪手似乎很高兴被人依赖,带著满面笑容频频点头。 不像是有什么盘算。 柜台小姐也低头表示「麻烦您了」,心里有些愧疚。 「那么再见!」长枪手行了一礼,飒爽地飞奔而出,或许是太兴奋了。 「啊,我想她应该在酒馆!」 她对长枪手的背影大喊,叹著气趴到柜台上。 她没有说谎。一个谎言都没说。 长枪手风评好是事实。有本事也是事实。魔女想跟他组队也是事实。都是事实。 她忍不住用双手揉揉脸颊。一直在假笑,好累人。 先不说那名长枪手,轻浮的冒险者大多只会耍嘴皮子。 巧妙地采取行动,为自己博取好感,逃避责任和苦差事,轻轻松松收割利益。 任何人都有这一面,没什么好责备的。 要视之为潇洒也是个人自由,不过──…… ──对这种人有无好感,也是我的自由吧。 但那名拿长枪的冒险者具备实际功绩。柜台小姐也想信任他,前提是不看那副态度。 否则她不会费如此大的心思。 「很累?」 「……是的。」 坐在隔壁的同事苦笑著向她搭话。 「哎──冒险者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劝你别那么在意喔?」 「这个……我知道啦。」 同事表示,这终究是工作。 无论是喜欢的冒险者,还是讨厌的冒险者,说不定哪天都会死。 众神的骰子皆平等,因此个人是否付出努力,将左右其可能性。 正因如此,除非对方有求于自己,否则最好别擅自干涉。 我等所扮演的角色,并没有那么伟大──…… 身为冒险者公会职员,那是他们最先学习到的一点。柜台小姐也明白。 ──我觉得自己有在遵守呀…… 「……我去泡茶。」 「耶!也帮我泡一杯──」 「好好好。」 同事趁机要求自己的份,柜台小姐点著头起身。 她把暂时离开的牌子挂在台前,走进里面。 自己烧水也是可以,不过── ──稍微偷个懒好了。 她来到酒馆的厨房讨热水。圃人厨师很大方。 接著等待茶叶泡开,倒进自己爱用的杯子,迅速返回岗位。 「来,请用。」 「哇!谢谢!」 同事喜孜孜地接过杯子,要求「茶点呢~?」她选择无视。 柜台小姐坐回位子上,将茶杯凑到嘴边──…… 「啊!」 随即放回碟中,站了起来。 一道黑影大剌剌从公会人潮的另一边走近。 穿戴骯脏皮甲、廉价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哥布林杀手。 被人如此称呼的冒险者。 柜台小姐轻轻挥动举在腰际的手,对走向自己的他打招呼,接著意识到同事也在场,羞红了脸。 「那、那个,」柜台小姐挺直背脊。「请、请问今天有什么事?」 「哥布林。」 短短一句话。一如往常。柜台小姐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基于跟刚才不一样的理由在抽动。 「不过,之前也是哥布林……对吧。」 根本用不著查阅文件确认。 因为他几乎只接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否则也不会被取「哥布林杀手」这种外号。 「差不多该接点其他委托了?呃,例如蝎狮……!」 「不。」他摇头。「哥布林。」 嗯……柜台小姐困扰地噘起嘴。 最近他都往那位魔法师小姐家跑,还以为有了些改变…… 几秒之后,她似乎放弃了,深深叹息、点头回答「我明白了」。 「那我看一下唷……啊,这里有茶,请用。」 「嗯。」 幸好还没喝。柜台小姐将红茶端给他,立刻开始翻阅文件。 这个世界上,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源源不绝。 数量多到有这么句玩笑话:一组新人冒险者出道,就有一处新的小鬼巢穴。 「那么,这些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呃,今天有两件。」 「两件都接。」 他看都没看委托书便一口答应,柜台小姐再度苦笑。 不过,冒险者若愿意接下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她也无法拒绝。 再说他一向把工作处理得很好──跟那名长枪手一样。 「走了。」 「啊,好的!请您路上小心!」 哥布林杀手简单办好手续,如同进来时那样,踩著大剌剌的脚步离开。 「这人真冷淡。」 同事看著他的背影,面露苦笑。 「对呀。」 柜台小姐也表示同意。 不懂闲聊。只做必要的事。该做就会做到好。而且── ──茶杯……空了吗。 不晓得他戴著头盔究竟怎么喝的,但这令她非常开心。 「……呵呵。」 于是柜台小姐从下午到晚上,都愉快地值著班。 § 「goroogoro!」 哥布林大叫著扑过来,他哼一声用盾挡住,把他弹开。 每只哥布林的跳跃距离不会差太多,即使抓著从洞顶长出的树根。 因此只要学习,就能预判。 哥布林杀手压在用盾牌击落的小鬼身上,刺穿喉咙。 「gobgrg!?」 「三。」 鲜血喷出,他低头看著吐血断气的哥布林说。 特殊的剿灭哥布林委托并不多。 他来到的是农村附近的哥布林巢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殊之处。 拜访孤电的术士家,去公会接委托,采买粮食,出发。向村里的人打招呼,前往洞窟。 踏进巢穴时已是黄昏,哥布林杀手做好小鬼会抵抗的觉悟。 黑夜是不祈祷者的领域。 「……呣。」 然而,哥布林杀手踢飞刚才杀掉的哥布林尸体,靠在角落喃喃自语。 怎么想都觉得,哨兵的数量比想像中少。 ──哥布林不是夜行性吗? 拥有能在暗处视物的眼睛,混在黑暗中袭击村庄,抢走家畜、作物、女人。 那就是哥布林。连小孩都知道。不过…… 「……」 莫非这就是原因? 他突然直觉想到,接著又摇头心想「不,怎么会」。 不能凭臆测断定。 去观察,去确认。按部就班累积经验。他学到的不就是这些吗? 他拔出刺在小鬼喉咙的剑,用哥布林的缠腰布擦去血脂,重新摆好架式。 深深蹲低,一步步慎重前进。 除去小鬼排泄物,没看见虫子或蝙蝠的粪便,推测是被他们吃掉了。 这座洞窟没有很大。他在烧完一根火把前就抵达目的地。 「果然。」 他下意识嘀咕道,刚才的直觉是正确的。 ──他们在睡。 那里是哥布林的寝室──单论用途的话。 五、六只哥布林躺在洞窟深处的空间,发出响亮鼾声。 ──对哥布林来说,现在是「清晨」吗。 肯定是因为哥布林不知从何时开始,意识到冒险者会在白天入侵。 既然如此,当然会在「深夜」警戒──和人类一样。守夜是重要的任务。 但换成「早上」的话…… ──没有勤劳的哥布林啊。 少数的哨兵也睡眼惺忪,把工作塞给其他小鬼的哥布林则沉沉睡著。 小鬼不会有「特地早起,不辞辛劳地为伙伴工作」这种想法吧。 有言语者才会──……哥布林这种生物怎么可能──…… 脑中突然闪过某人的脸。那个女孩。她今天也会等自己吗?在牧场。直到天明。 他轻轻将火把放到地上,反手持剑,蹑手蹑脚走进宽广空间。 然后摀住身旁那只哥布林的嘴,同时刺进喉咙一剜。 「gbbg!?」 小鬼瞪大眼睛,张开嘴想大叫,从口中泄出的却是含糊不清的吐血声。 连那声音都因为被手掌覆盖而难以发出,不久后他便全身脱力,断了气。 「……四。」 必须在不发出声音、不被发现、不吵醒他们的状况下,安静且迅速地行动。 这是会消耗精神力的行为。因此需要沉著冷静,当成工作反覆执行。 注意该注意的部分,别去管除此之外的事。如此便能防止疲劳。 「五只……吗。」 哥布林杀手又杀死一只哥布林。 手感很差,他察觉剑刃被血脂弄钝,啧了一声,扔掉手中的── 「gobbgr……」 哥布林杀手忽然瞥见大厅角落有个影子在动,立刻把剑射过去。 剑刃划破黑暗,发出沉闷声响命中哥布林的咽喉,夺走他的性命。 那只哥布林还没分清楚梦境与现实就往后倒下,一命呜呼。 小鬼倒在地上的声音,令哥布林杀手绷紧神经,抓住脚边的棍棒。 他蹲低身子,盯著残存的哥布林,直到回音彻底消失。 「gobgr!?」 其中一只叫出声。哥布林杀手握紧棍棒──小鬼说著梦话翻了个身。 他缓缓吐气。 还剩三只。 尽管费功夫,他从未感到厌烦过。 如果能乾脆点,用大水把他们全部冲掉,应该更有效率── 「……呣。」 有列入考量的价值。哥布林杀手兀自点头,走向剩下三只。 还不到深夜,一切就结束了。 § 「啊──讨厌,有点太晚出门了……!」 牧场虽然离城镇不远,花太多时间准备的话就得赶路。 但货物的量又没多到需要用马车。 到头来,牧牛妹只好自己拖著货车,累得气喘吁吁。 ──会练出肌肉吧。 这也不是坏事,做农活自然会长肌肉。 不过女孩子这样好吗──…… 脑中突然浮现这个想法,她觉得自己思考这种事很奇怪,轻笑出声。 ──之前我明明完全不会在乎。 喘著气拂去额头的汗,她绕到公会后门停下货车。 当然不是这样就行了,还得把货物卸下来。 听说世上存在摊开就会冒出料理的毯子,或是会无限涌出热粥的汤匙。 然而冒险者公会的酒馆并没有那种东西,也就是说,每天都会用掉食材。 牧牛妹搬起木箱、木桶,放下,又搬起来,再放下。 冒险者在镇上的乐趣就是吃和喝,所以不能怪酒馆进这么多量。 把货物都卸下、办完手续后,牧牛妹的汗不只是用流的,而是全身汗水淋漓。 她忍不住坐到一旁的桶子上,软趴趴地靠著墙。 「呼……累、累死我了……」 湿透的上衣贴著身体,热气都闷在里面,她拉开衣领,往胸口搧风。 望向天空,太阳也快下山了,风轻轻拂过火热的脸颊及额头,令人心旷神怡。 接著她望向旁边,看见一群冒险者。 他们在公会进进出出,每个人都穿戴不同的装备,有的正要出发,有的才刚回来。 牧牛妹专注地看著,在其中寻找断了角的廉价铁盔。 ──没看到他呢。 好吧,早就料到了。不,只是她自己希望能看到他吧? 这阵子,他总是在黎明将近时回家。 今天他也很早出门,晚上肯定不会回来。 再说,如果黄昏时就已经回到镇上,那他整晚都在外面干么呢── 「……呜呜。」 牧牛妹脑中模糊浮现他跟女人在一起、有如诡异涂鸦的画面,脸颊发烫。 ──真是,都是因为舅舅乱讲话…… 虽然男人说不定确实就是那样…… 牧牛妹甩甩头,驱散脑中的羞耻妄想。 「喂,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哥布林杀手。」 这时她听见这段对话,立刻竖起耳朵。 她屏住气息,蹑手蹑脚从桶子上下来,靠在墙上偷偷观察。 是站在公会门口聊天的冒险者。 看起来是一名年轻战士和……另一个人的职业,牧牛妹看不出来。 穿著皮甲,腰间挂著一把剑,把头盔绑在腰部。仅此而已。 是战士还是斥候?说起来,牧牛妹连这两个职业的差别都不晓得。 是冒险者耶──她睁大眼睛,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躲在墙壁后面。 「谁啊?」 「就那个一直在杀哥布林的家伙。」 「啊…………?」 「跟我同一天当上冒险者的……啊──不把头盔脱掉的男人。」 「喔,那个脏兮兮的家伙。」 牧牛妹想为他说些什么,却没有勇气挺身而出。 心情莫名紧张起来,心跳加速,她藉由深呼吸掩饰过去,稳定心神。 别人叫他哥布林杀手。她知道。没事的。她知道。 「所以?那个哥布林屠夫怎样了?」 「是哥布林杀手啦。」 年轻战士皱起眉头。 「最近,那家伙会去河边的小屋。」 「河边……」对方沉思了一下。「是那个怪女人家吗?」 女人。 牧牛妹倒抽一口气,揪紧刚才松开的胸口的衣服。 不,现在断言还太早。还不到时候。该再等一下。嗯。 「你认识她?」 「是个怪人,在做奇怪研究的贤者(sage)或魔法师(mage)。」 冒险者语气明显表达出不快,不晓得是否对那名女性有不好的回忆。 「有次我拜托她鉴定,她回说『看就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没必要鉴定吧』。」 「被她赶出门?」 「直接吃了闭门羹。」 「反正你八成是拿垃圾给人家鉴定吧?」 「我怎么用都没效果,所以才带去问她……好吧,那根手杖确实很瞎啦。」 「魔法杖(magic staff)吗。效果是?」 「带在身上就不会跌倒。」 两人「哈哈哈」地乾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手杖不就是用来让人不会跌倒的东西? 牧牛妹完全无法理解这段对话的意义,焦躁地用脚趾踢著石板路。 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快点。快点继续说下去。 「所以那个……呃──」 「哥布林杀手。」 「对,你好奇那个哥布林杀手在干么喔?」 「毕竟他算是我同期……」 年轻战士露出复杂的表情嘀咕道。 「想说他是不是跟人组成团队(party)了,有点在意。」 「因为你也是单独行动(solo)嘛。不考虑组一下?我可以帮你介绍。」 「没关系。」他摇摇头。「暂时这样就好。」 「是喔。」 听见年轻战士的回答,对方奸笑著说。 「照顾新人就忙不过来的意思。目标是那个银发女孩?」 「才没这回事。」 年轻战士愤慨地反驳,接著像松了口气般露出笑容。 「哎,别管我了。所以?他跟那个魔法师组队了吗?」 没错,重点在这里。牧牛妹吞下口水,从墙壁后面悄悄探出身子。 「谁知道呢,我倒觉得那女人怎么看都不像那种类型。」 不晓得算不算幸运,冒险者正在专心回忆,没有发现她。 牧牛妹宛如儿时听过的探索龙穴的冒险者那般,竖起耳朵聆听。 那名冒险者认为该向年轻战士说明清楚,以一副聊起艰涩话题的语气续道: 「该怎么说咧,毕竟她住在像垃圾堆一样的房间里。有股像药味的怪味。」 「啊……是炼金术师吗?」 「可能吧。总之看起来不像冒险者,如果是一丝不苟的冰山女学者,我早就去把她了说。」 「喂喂喂……」 你的喜好真奇怪。年轻战士叹了口气,慢慢摇头。 「算了,哥布林杀手看起来也不像会组队的人……」 「不过那两个脏兮兮的家伙,确实在一起搞些什么。挺配的不是?」 牧牛妹忍不住「咦」了一声,冒险者「嗯?」歪过头,她急忙摀住嘴。 「怎么了?」 「呃,好像有东西……大概是错觉吧。镇上应该不会有怪物。」 「什么啊。」 我找到一家服务生很可爱的店,她对我有意思。你又来了。这次是真的,下次一起去吧。 两人边闲聊边消失在黄昏的人潮中。 牧牛妹呆呆站在原地,望著他们离去。 他一直泡在某处。一位女性的家里。两个人在做些什么,的样子。的样子? 不,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大概,一定。 他们的关系类似房东的女儿……不对,房东的侄女和房客,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自己有事没告诉他。 他当然也会有没告诉自己的事。 她有在照顾他。不过,那算是多管闲事。所以──…… 「很配…………很配。」 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感情,令她下意识用双手盖住脸。 汗水与灰尘的味道渗进眼睛,鼻头一酸。她就这样用手掌擦脸。 「…………回家吧。」 没错,回家吧。 天空已经染成红色,夜晚将近,风很冷,身体十分沉重。 所以,回家吧。 虽然他今晚八成也不会回来。 § 回到冒险者公会时,里头已经变得鸦雀无声。 为了节省燃料而调弱火势的灯默默烧著,大厅一片昏暗。 职夜班的职员──柜台小姐坐在柜台,晃著脑袋打瞌睡。 哥布林杀手带著铁锈、泥土、秽物的气味,走路却没有发出脚步声。 他用公会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写下简单的报告,轻轻放到柜台,用文镇压住。 「……?啊……哇、哇……!」 就在这时,柜台小姐发出细微声响,抖了一下抬起头。 看到面前的铁盔,她惊讶得身体后仰,接著急忙用手揉眼、端正坐姿。 「对、对不起,失礼了。那个……」 「回报。」 哥布林杀手说。随后又像突然想到似的补充一句: 「剿灭哥布林的。」 「嗯、嗯……」 柜台小姐拿起文件眨了眨眼,再度坐正后开口:「容我拜读一下。」 文件上的字迹凌乱得有如鬼画符。我的字真丑,他心想。 他只有小时候曾向姊姊习字,结果之后便失去了精进的机会。 ──就算字不好看,只要认真写就行了。 姊姊是这么说的。他觉得自己写得很认真。 「好的……呃,有发生任何异状吗?」 「有哥布林。」他说。「数量不多。全杀了。」 「……看样子没问题呢。」 柜台小姐轻笑出声,以谨慎的态度及动作检查文件,点头。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夹好,收起来。 「判断委托达成。您辛苦了!那么,我现在去拿报酬。」 「……」 柜台小姐正准备起身。 哥布林杀手望向工房,灯果然没亮。 炉子的火应该没灭掉,但就算现在去委托对方工作,也要等明天才能著手处理吧。 「……不。」他摇头。「明天再拿。」 「这样呀?」 铁盔缓慢上下移动。他认为对话到此就已结束。 「那么,呃──」 不过,柜台小姐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手指绕来绕去。 哥布林杀手默默等待,她害羞地开口: 「那个,其实这件委托好几天前就贴出来了,一直没人愿意接……」 「是吗。」 「因为报酬不多。可是,呃……」 「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丰满的胸部,一鼓作气说道: 「所以您真的帮了大忙!谢谢您!」 哥布林杀手只简短回了句「是吗」。 接著扔出一句同样简短的「再见」,留下沾满泥巴的足迹,直接走向门口。 他推开双开式的门来到屋外,听见背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仰望夜空。 星光若隐若现,月色也暗了许多。东边的天空已经有点泛起鱼肚白。 他微微哼了一声,踩著大剌剌的步伐向前走。 虽然即将进入夏季,清晨的气温依旧偏低。走著走著,露水便沾上全身。 通往牧场的路途没有很长,双脚也已经习惯这条路线,走起来却莫名费时。 可能是因为累了吧。他彷佛正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自己,做出判断。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感想。他有其他该去注意、该去思考的事。 周围的草丛、树荫、旷野的另一端。有没有东西在动?有的话是什么?脚印呢?痕迹呢? 「气息」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他感觉不到。 师父说过「啥气息啊,哪有这种鬼玩意」。 一切都能靠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去感受。 『再来只要思考你感觉到的东西有何意义就对了。』 师父照惯例戳他戳到心满意足后,咧嘴笑道。 『也有人再怎么思考都得不出结论,像你这种蠢蛋……就靠经验呗,经验。』 语毕,师父再度把准备起身的他踹倒,让他狼狈地摔在寒冰上。 之后他才明白,学会了,并不代表就能活用。 「…………」 他回到牧场,发现自己正直接沿栅栏外围绕行。 是个不太好的徵兆。 的确该养成侦察习惯没错,但不能习以为常,也不能变成重复作业。 可能会被哥布林拿来利用。 若哥布林采取与平常不同的行动,他便无法应对。 他甩甩头,将铁盔上的朝露甩掉,回到原处,又从头仔细巡视了一次。 绕完一圈后,离太阳升起还有段时间。 他先回到仓库,拿出数把短剑和几顶坏掉的头盔,放在栅栏上。 手臂和双腿沉甸甸的,推测是因为疲劳。 但哥布林未必不会在他疲劳时来袭。 「……唔。」 他用颤抖著的手指抓住短剑,举起手,掷出。没射中。扔出下一把。射中了。 「射中了」是不行的。该把注意力放在「要射中」上面。 手边的短剑射完后,他将脱靶的短剑捡回来继续练习,直到击落所有铁盔。 这时,太阳终于开始从地平线下方升起。 彷佛要从眼窝刺进头盖骨的白光,令他眯起铁盔底下的眼睛。 「……呣。」 他低声沉吟。被晨光照亮的石墙,有一部分崩塌了。 ──哥布林吗? 不一定。可能是小孩子恶作剧,也可能是自然崩塌。 没有不需要整修的东西。他放下铁盔及短剑,走近石墙。 蹲下来,手掌贴著墙面仔细检查,判断大概非人为所造成。他松了口气。 「……真有干劲。」 就在这时,听见突然从后方传来的声音,他缓缓起身。 大概是从主屋出来的。牧场主人看起来才刚起床,精神却很好。 「你愿意帮忙就太好了,因为我一个男人忙不过来。」 「不会。」 牧场主人背对晨光看著他,哥布林杀手默默摇头。 「因为要是有哥布林,会很麻烦。」 「……」 由于牧场主人背著光,哥布林杀手看不清他的表情。 牧场主人双臂环胸,发出类似牛叫声的声音咕哝著。 「……那孩子。」 哥布林杀手挺直背脊。 「是。」 「昨天晚上回来时,看起来很消沉。」 「……」 「能不能……多少关心她一下?」 哥布林杀手看著牧场主人,一语不发。 看得出牧场主人感到很别扭。 「关心。」 哥布林杀手重复一次他说的话。 「意思是。」 「这个嘛……和她说说话、陪陪她,之类的……有很多方式吧。」 语气和答案都十分暧昧,恐怕牧场主人自己也不明白。 哥布林杀手却点头回答「原来如此」。自己似乎也做得到一些。 「我试试。」 「……嗯。拜托了。」 牧场主人看似松了口气,转身走向主屋。 下一秒,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还有啊,把身体弄乾净点……臭得要命。」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最后什么话都没说,目送牧场主人离去。 因为这是杀哥布林时,必须动的小手脚。 「…………」 哥布林杀手抱著头盔与短剑回到仓库,扔在角落。 随后拿出沾满油渍、保养装备用的破布。 他随便地用力擦起全身铠甲,沉默不语。没有变乾净的迹象。 但他擦完一遍后就扔掉破布,直接走向主屋。 突然一阵头痛,他判断原因在于水分不足。 在小憩一、两小时前,必须先补充水分。 「……啊,你回来了。」 然而一打开门,就闻到令人怀念的香味。 她穿著围裙站在厨房,在加热中的铁锅前露出僵硬笑容。 「呃……要吃、早餐吗?」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回答: 「好。」 「咦!啊,嗯、嗯……!」 她急忙在厨房小跑步冲来冲去,准备盘子。 哥布林杀手瞥向餐桌,牧场主人已经坐在桌前,神情严肃地对他点头。 他坐到对面,犹豫著该说什么,然后淡淡开口: 「我想明天可以再付一笔房租。」 「……是吗。」 不一会,早餐就出现在桌上。是炖浓汤。 三人祈祷完后便开动了。哥布林杀手默默用汤匙将炖菜送入口中。 「……」 「……」 牧牛妹一副欲言又止的态度看著他。 哥布林杀手毫无头绪,保持沉默。 最后,她闭上张开的嘴,视线落在盘子上。 所以哥布林杀手把汤匙扔进空盘,问: 「……该做什么才好?」 「咦?」 「……」 「……呃。」 她支吾其词,犹豫不决,困扰地望向牧场主人。牧场主人默默耸肩。 「……我等等,要去送货。」 「是吗。」 「……如果,你愿意帮忙……」 我会很高兴。听见牧牛妹这句话,他又说了句「是吗」。 「等我一小时。」 「啊,嗯、嗯!」牧牛妹用力点头,胸部随之晃动。「好……我等你!」 哥布林杀手默默起身,大剌剌地走到主屋外面。 是因为气味,还是疲劳?身体重得有如戴著脚镣。 不过抬起脚,再放下,就会前进。只要前进,就会抵达目的地。总有一天。一定会。 他走进仓库,坐在墙边闭上眼。 ──凡事都一样。 没错,哥布林杀手心想。 凡事都该养成习惯,却不能习以为常,也不能变成重复作业。 凡事都要学习、思考、付诸行动。 但他也知道,学会了,不代表就能活用。 并非事事都能尽如人意。 § 牧牛妹探头窥向仓库,停下脚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缩著身体,坐在依然空无一物的仓库角落。 ──不对,他是在睡觉。 工作回来,把食物塞进肚子,坐在地上入睡。 在这种没有好好休息的状态下,即使说要帮她的忙,她也无法发自心底感到喜悦。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想让他去做点其他事──杀哥布林以外的事。 不,别找藉口了。 她很高兴他愿意吃下自己做的菜,愿意帮她的忙。 这份喜悦压过其他千思万绪,反映在态度上。 所以──她才会不小心答应。 「…………咳。」 结果,牧牛妹无法下定决心,看看准备好的货车,又看看昏暗的仓库内。 一小时已经过了。虽说她有留一段缓冲时间,要送的货毕竟是食物,不能久放。 站在这里不知所措了好几分钟后,她听见远方传来牛叫声,叹了口气。 「……欸,你醒著吗?」 她怯生生地敲响没关上的仓库门,呼唤他。 「……」 他没有回话,突然站了起来。牧牛妹忍不住惊呼出声。 「你、你醒啦……?」 如果醒著,代表自己扭扭捏捏、拖拖拉拉的模样,都被他看在眼里。 她用拔尖的声音询问,他简短回应: 「不。刚醒。」声音有点沙哑。「抱歉。」 「不、不会……」 牧牛妹轻轻摇头。 「别在意……没关系的。」 「是吗。」 他直接拿起水瓶,喝下不知何时从水井打上来的水,沉默片刻,接著迈步而出。 踩著大剌剌的脚步,毫不犹豫地从牧牛妹身旁经过。 「啊,等一下……」 出声叫住他时已经太迟,他握住推车的横杆,正准备出发。 「怎么了。」 他乖乖停下动作,牧牛妹烦恼著该如何表达,最后决定直接说出心中所想。 「我、我也一起去……!」 「是吗。」 牧牛妹小跑到货车后面。 即使脸被铁盔遮住,她还是没有勇气走在他身旁。 「走、走吧!」 「嗯。」 他的回应依然简短冷淡。 不能再奢求什么了吧──牧牛妹用力推动货车。 车轮与车轴发出摩擦声,缓缓转动。 感觉比平常还不费力,想必是因为有他在前面帮忙拉。 「不、不会太重吧……?」 「嗯。」 同样的回应。你明明很累,牧牛妹心想,但她说不出口。 「……」 「……」 车轮喀啦喀啦转动,在上午的天空下、初夏的风中前进。 往前看也只看得到货物,牧牛妹得从旁探出头,才能捕捉到他的身影。 当然,即使这样也只看得到铁盔和背影就是了。 「天、天气变暖了呢。」 「是吗。」 「好像有点热……夏天,也快到了呢。」 「嗯。」 「呃,你不热吗?」 「嗯。」 牧牛妹沉默了。对话无法延续。 她把脸缩回去,视线从堆在货车上的货物移到脚边,专心推车。 汗水从额头滑落脸颊,滴在地上,逐渐渗进土中。 牧场离镇上很近,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或许。 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跟他一直聊下去。 更重要的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种表情。 想必谁都能察觉到,她的表情非常难看。 § 他穿过城门进入街道,把货车拖到公会前停下。 听见车轮发出的吱嘎声,牧牛妹才意识到抵达目的地了。 她急忙放开手,他便踩著大剌剌的步伐走到她旁边。 「要搬下来了。」 「啊,嗯、嗯。」 态度不由分说。牧牛妹点点头,手伸向货物。 同时侧眼观察著,只见他缓缓抬起沉重的木箱,放到地上。 牧牛妹根本没那么大的力气──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才好不容易把箱子卸下。 ──果然,因为他是冒险者……吗? 他穿著铠甲,所以看不出来,但肯定受过不少训练。 「怎么了。」 「没、没事……!」 牧牛妹紧盯著他,发现自己的手没在动作,连忙继续卸货。 尽管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该做什么,至少她还是明白的。 有工作是件好事。牧牛妹这么觉得。 把货物都搬下来后,还有交货的工作在等待他们。 牧牛妹抹去额头的汗水,调整呼吸,转头望向他。 「…………」 「那、个。」 舌头打结了。不是因为还在喘气的缘故。发不出声音。 牧牛妹无所适从地用脚尖摩擦石板路,他则在一旁默默看著。 这令她极度坐立难安,不禁垂下视线: 「那个……嗯。可以了。谢谢你。」 「是吗。」 ──就这样? 她依然没办法把这句疑惑说出口。 他点头,转过身大剌剌地离去。 她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在胸前握拳。 好热。是因为流汗吧,胸口在散发热度。还是手掌?两者皆是。 「…………」 她维持这个姿势过了一段时间,望向天空。天空蓝得令人心痛。 ──……算了吧。 牧牛妹摇摇头,觉得自己显得十分不堪。 她敲响公会的后门,通知职员要来交货,请他们签名。 职员提醒她还有其他琐碎的手续要办,她才惊觉自己忘记了,微微皱眉。 她也必须前往公会大厅。去那个应该有他在的地方。 「请问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 职员担心地询问,牧牛妹连忙摇头。 「今天有点热。」 「噢,因为夏天快到了嘛。」 无关紧要的话题。没办法跟那个人进行的闲聊。 她有种胸口揪紧的感觉,丢下一句短短的「那么再见」便离开了。 踩著小碎步,她穿梭于冒险者的喧嚣声中,走向入口,来到大厅。 看几次都会被震慑住──令人眼花撩乱的景象。 一大群冒险者,分别穿戴著各式各样……真的是各式各样的装备。 她下意识在颜色各异的铠甲与衣装间,寻找粗糙又骯脏的皮铠与铁盔。 「啊……」 有了。他坐在等候室角落的长椅上。 然而牧牛妹没能立刻跟他搭话。 「──」 「────」 不晓得两人在交谈什么,不过,他身边有一名女性。 是位貌美的女子。穿著露出性感身体曲线的服装,头戴宽帽的美女。 之前接受过她一件小委托的女冒险者。 她正在跟他交谈……看起来心情相当好。 把卷轴交给他,咯咯笑著。 「……」 牧牛妹感觉到热度逐渐从胸口流失,摇摇头。 ──可是,又不是她。 没错。传闻中提到的不是穿斗篷……跟他气质相近的奇妙女性吗? 不是那个人──应该,大概。 「啊……」 他望向这边。 铁盔只动了一下,但不知为何,牧牛妹就是知道。 或许是话说完了吧,他对魔女轻轻低头致意,大剌剌走过来。 「咦,啊,哇……」 牧牛妹惊慌失措。没想到他会过来。 是否发现她一直盯著看?被发现的话怎么办? 不,被发现也无所谓,她又没做亏心事。不过── 「怎么了。」 「没、没事、呀?」 声音拔尖,语尾结巴。我骗人的技术真差。 他却只简短回了句「是吗」,微微歪过铁盔。 ──他、他相信了? 沉默令她觉得相当害怕。 他经常沉默不语,就算开口话也不多。虽然一直都是如此。 ──小时候又如何呢? 记得他好像挺爱说话的。 那已是五年前的事。记忆看似鲜明,细节却模糊不清。 不晓得他怎么样。五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记得多少呢? 牧牛妹不知道。 「还有什么该做的吗。」 「没、没有……不用了。没问题。」 「是吗。」 对话依然就此中断。 牧牛妹轮流看著铁盔与地板,发现擦身而过的冒险者正往这边瞄。 或许是因为站在门边吧,来来往往的冒险者不停对他们投以视线。 ──我就算了,因为他很引人注目…… 牧牛妹脸上浮现淡淡苦笑,手伸向他的袖子,最后又放下来。 「我们去旁边讲吧?」 「嗯。」 不能妨碍别人出入。她往一旁挪动几步,他则慢了半拍跟上。 重新跟他站在一起才发现,即使除去甲冑的部分── ──……他好像……长高了。 以前她从不需要稍微抬起视线看他的脸。 吵架时总是自己赢。赛跑之类的也是。 ──追不过了吧。 她下意识叹气,将这样的心情化为叹息吐露出来。 他又歪头询问「怎么了」,她再度回道「没事」。 没有东西不会改变。 过了五年,一切都会改变吧。 ──我是不是在给他添麻烦啊。 他什么都没说。这也是当然的。牧牛妹没有勇气去问。 只不过,周围的冒险者的交头接耳声──令她觉得非常讨厌,无法忍受。 牧牛妹无意义地开口: 「我、我说啊……」 「找到了!」 这瞬间,清澈如铃铛的嗓音贯穿嘈杂声。 牧牛妹吓得抬起脸回过头,只见娇小纤细的身影正在跑近。 兜帽被风吹掉,底下是名看起来很聪慧──眼睛闪闪发光的女性。 她有如一只扑向猎物的猫,笔直冲向这里…… 「啊……」 「你今天早上没来,我还以为被你拋弃了呢。喏?亏我在等你耶。」 下一刻,她从牧牛妹身旁经过,扑过去抱住他。 他将目瞪口呆的她晾在一旁,只点头回答短短的「是吗」两字。 「不过,我原谅你!你的勤奋帮我省去不少找你的时间。」 「是吗。」 「没错!」 她──牧牛妹也看得出她是魔法师──满面喜色地搂住他,兴奋不已。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路人的交头接耳声并未针对那名魔法师。 只有他和自己注意到这个人。牧牛妹产生被从世界隔离出来的错觉,眨眨眼。 「我的宿愿终于要实现了,但却遇到一个问题!所以想找你帮忙,如何?」 「哥布林吗?」 「很遗憾,不幸的是,幸运的是,正如你所料!」 他又点头说了一次「是吗」,转过头。 从铁盔底下望向她的视线,吓得牧牛妹身体一颤。 「抱歉,有委托。」 「咦,啊……委、委托?」 「对。」 牧牛妹咬紧下唇,双手用力握拳。 她无法接受。怎么可能接受。 尽管难以释怀,他都已经表示两人是冒险者与委托人的关系,既然这样。 「……就当成,我知道了吧。」 「是吗。」 他依然用这句回答中断对话,丝毫没变。 牧牛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下意识盯著脚边看。 所以她没发现。 魔法师──孤电的术士好奇地看著他们,「噢噢」点了点头。 「搞砸啦。我说你,先去酒馆帮我买点粮食。」 他「呣」了一声后,冷静回问: 「我去吗。」 「怎么能让女生搬东西咧。」 孤电的术士说道,像在施展魔法似的摆动手指,亮出金币。 「苹果酒当然也要。我这个委托人特别要求你,花时间认真挑选喔。」 「……我去吗。」 「就是你去。」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简短回答「好」,收下金币。 目送他踩著大剌剌的步伐走掉后,孤电的术士转身面向另一位少女。 牧牛妹脸皱成一团,像个被拋下的小孩。 「伤脑筋。」 孤电的术士苦笑著说。 「别露出那种表情啦,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 「真的。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她咯咯笑著,抚摸牧牛妹的脸颊。 那如同母亲──虽然她早就不记得了──的手势,令牧牛妹吁出一口气。 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胸口又逐渐升起一股暖意。 温柔得让她因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理由差点哭出来。 「很多事都太迟了。」 孤电的术士说。 「要说什么事太迟,就是一点都不觉得迟了的这部分。」 「……呃。那、那个……」牧牛妹思考著该如何启齿。「你是……委托人?」 「兼魔法师兼贤者。哎,提到我的身分,要用一句话说明实在很难。」 牧牛妹一头雾水地点头回答「是的」。 她完全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但还是接收到了什么。 因此,牧牛妹又说了一次「是的」,然后向她道谢。 「别客气,毕竟是我先犯了错。虽然我没那种意思。」 孤电的术士回以意味深长的呢喃,看著牧牛妹轻笑出声。 再怎么迟钝,她也明白了她的含意,低下瞬间泛红的脸。 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刚才会摆出那么丢人的态度?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了好了。」 孤电的术士忍俊不禁地笑道。 「称不上赔罪,不过教你一项秘术吧。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灵得很。」 「秘术……」牧牛妹眨了下眼。「是魔法吗?」 「一切言语皆为魔法。听好啰。他这个人啊──……」 ──非常难懂又拐弯抹角,但只要讲清楚,就一定能传达给他。 过没多久,他回来了。孤电的术士迅速离开,站到他身旁。 他对她和牧牛妹各点了一下头,只丢下一句「再见」便迈步而出。 牧牛妹目送两人离去后,前往柜台办理差点忘记的手续。 这是发生在某个夏日将近的大热天、约莫中午前的事。 牧牛妹对她──孤电的术士的记忆,只有这段对话。 仅此而已的小小回忆。 间章「爱面子也是冒险者的工作的故事」 「所以。」 在嘈杂的酒馆中,长枪手摊开从布告栏撕下的委托书。 「这就是这次的委托,明白了吗?」 「嗯……」 长枪手慎重询问,坐在对面的女人──拥有性感身躯的女子点头回答。 「是很……棘手,的……工作,呢。」 「对吧?」 她讲话总是断断续续的。长枪手用力点头。 「那先确认情报。敌人是──」 「──妖术师(warlock)……对、吧。」 没错。长枪手在内心松了口气。身为魔法师,十之八九看得懂字…… ──真是,要是被人发现我不识字就糗了。 为了捍卫尊严,无论如何都得隐瞒到底。 长枪手当然不打算随便接下委托,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执行。 所以才会特地将委托书拿去代笔店请人念出来,而不是找公会职员。 据说,有可疑的妖术师栖息在村庄附近的洞窟。 不停从事可疑的实验,散播诅咒,害森林的草木腐朽、野兽罹病。 这件委托来自头痛不已的村长,长枪手却陷入烦恼。 毕竟我方没有施法者(spell caster)。这样很危险。 长枪手是战士,不懂法术。但他对敌人的威胁性比一般人更加敏锐。 法术就该用法术对抗──倒也不能这么说,但知识是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回头。 今天的工作大多都被抢光了,只剩几件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他不想沦为自己没能力处理、就把委托贴回布告栏的窝囊废。 ──对了,今天好像没看到那个怪人。 若是那个装备超脏的冒险者,八成会喜孜孜地去杀小鬼。 他无法理解杀小鬼有什么好玩,总而言之,长枪手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有位冒险者迫切希望能与实力坚强的您组队……』 柜台小姐简直是天使。不对,是女神。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这么觉得了。肯定没错。 感觉不坏。不,感觉很棒。他得意忘形。欣喜若狂。 柜台小姐介绍给他的伙伴──是眼前这位魔女。 之前他们共同行动过几次。是个美人。胸部也很大。太棒了。 「要、怎么做……?」 「嗯?喔、喔。哎呀,魔法师应该也不是非得用魔法才杀得了。」 长枪手露出半是虚张声势──反正只要我有那个实力就没问题!──的笑容。 「被枪刺中,人就会死。」 「呵、呵……」 听见这句话,魔女只是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 她的呼吸带有一股甘甜香气,是她平常就在吸的菸草吧。 虽然不清楚她在想什么,这对长枪手而言反而是好事。 这样的女性聊起天来才有乐趣,不是很好吗? 「总之,交给我吧。干掉那只食岩怪虫(rock eater)的时候,我们也被分在一组对吧?」 「对、呀……」 她优雅地点头。 ──重点是我们合作过好几次,清楚对方的个性。 若不先透过介绍书彻头彻尾说明一遍,就连跟女人好好交谈都做不到的家伙,未免太没用了。 他们一起冒险过几次,共同行动,也会互开玩笑,说是朋友也无妨。 长枪手维持著彷佛身在战场的紧张感,喝了口柠檬水放松精神。 「欸。」 「啊?」 就在这时,魔女突然开口。 长枪手隔著杯子看她,却因为那顶宽帽,看不清魔女的表情。 「……你……为什、么……总是……来找、我……呢?」 「没道理不找你吧。」 他立刻回答。没有犹豫的理由。意思是「你在问什么怪问题啊」。 「是,因为……」魔女扇动美丽的睫毛。「外、表……?」 「这是原因之一。」 长枪手一本正经地点头。 不去称赞女性外表的男人,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即使对方是鱼人女孩,长枪手也会称赞她鳞片的光芒。 她有确实理解自己的美貌,反而令他抱持好感。 「……」 魔女睁大眼睛,大概是被长枪手这句话吓到了。 ──是觉得我比想像中肤浅吗。 「……哎,如果你希望我装一下,也是可以啦。」 长枪手突然觉得难为情,像要掩饰般补充道。 「不然……」魔女纤细雪白的喉咙发出咽下唾液的声音。「魔法的,技术?」 「这也是原因之一。」 长枪手一本正经地点头。 不肯承认女性自我磨练所获得的成果,心胸未免太狭窄了吧。 美貌也好,发型也好,服装也罢,甚至是剑术、学问、信仰、魔法。 「也……」 听见长枪手的回答,魔女拉低帽檐,靠到椅背上。 「……还有,呢?」 长枪手沉吟一声,低声说道「我想一下」,抬头看著天花板。 不可能没有。正因如此,才难以将其化为言语。 「……之前不是接了个牧场女孩的委托吗?」 「嗯。」 没什么难度的工作,跟散步没两样。 带著一名少女到旷野的一角,再带她回来而已。 对于不谙武艺之人来说,是危险的行程。 所以才要委托冒险者。不过── 「那则委托报酬不高又无聊,你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情愿。」 长枪手边说边整理思绪,最后「嗯」一声得出结论。 「──我觉得你人很好。」 「……是吗。」 魔女轻声呢喃,缓缓取出菸管。 填入菸草,用打火器点火,吸了一口。 「……我,可不觉得……自己是……那么……好打发的、女人……唷?」 「但有人夸奖你的外表、本领、心地,还是会很高兴吧?」 长枪手咧嘴露出白牙,会心一笑。 魔女并未回应。她只是缓缓摇著头,一副无言以对的态度。 第5章『她的原因(scenario),他的原因(scenario)』 「对了,你当时在跟她谈什么?」 老鹰在高空盘旋,尖声鸣叫。 孤电的术士带头走在未开辟道路的旷野上,转头询问。 哥布林杀手背好陷进肩膀的行囊,在铁盔下沉吟。 「没什么。」语毕,他又补充一句:「帮忙工作而已。」 孤电的术士扬起嘴角,舔拭般含住苹果酒的酒瓶,发出声音大口饮下。 接著吁出一口气,带著恍惚的眼神开口:「不是啦。我说那个魔女。」 哥布林杀手应了声「是吗」,毫不犹豫回答: 「委托工作,请她代为处理而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魔法明明是我的领域。虽然我现在是委托人啦。」 太可惜了,不能问你有什么要求。 孤电的术士窃笑著,轻快地走向前方,不知道有什么好笑。 哥布林杀手背著行囊,默默跟在后头,拨开草丛。 孤电的术士没说目的地在哪。哥布林杀手也没问。 因为她要去的地方有哥布林,除掉他们就是他的工作。 无论目的地位在何处,除了和战斗有关的必须情报,其他都不重要。 「是说你穿那样不热吗?」 她故意拉开领口,往胸口搧风。 当然,就哥布林杀手观察,她一滴汗都没流。 脸颊之所以微微泛红,应该是酒精所致。连这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不」,仰望天空。 阳光很强,亮得让人看不清。夏天快到了吧。照理说会越来越热。 「该找地方扎营了。」 哥布林杀手说。孤电的术士点头。 「因为夏天连风都捉摸不定嘛。」 两人离开镇上后,已经快要经过两天。 § 「就结论来说,我想拜托你剿灭哥布林。」 当晚,她坐在哥布林杀手生起的营火旁,笑咪咪地说。 为了避免火苗延烧,他割去杂草、架好枯枝,将枯草束丢进去助燃。 「是吗。」 哥布林杀手边说边串起香肠和起司,插在营火旁边烤。 待起司融化到适当程度,孤电的术士拿起铁串,叫著「好烫好烫」咬下。 「嗯嗯……!」她笑著扭动身躯,看这模样似乎很满意。 随便选了食材大量采购的哥布林杀手见状,松了口气。 「这是牧场的食材耶,你特地挑的?」 「牧场的。」 经她这么一说,哥布林杀手低头重新观察手中的铁串。 微焦的起司和香肠,是产自那座牧场? 他张嘴咬下,起司甘甜,香肠带有盐味。他一口、两口将食物往铁盔里送。 「没发现。」 「……你是那个吗?『只要能吃进肚子化为养分即可』的类型对吧?」 孤电的术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缓缓摇头: 「没特别挑,但老师告诉我,想活下去就要吃温暖美味的食物。」 「唷。」 这次她颇为佩服地点头。 「你的老师会讲很深奥的话呢。说得没错,只要有温暖美味的食物就能活下去。」 「是圃人。」 「难怪。」 孤电的术士频频颔首,像在亲吻恋人似的吻上苹果酒。 她舔去几滴酒液,用拿酒瓶的那只手指向他: 「活力就是从那种地方涌出来的。要吃自己想吃的东西。」 「……想吃的东西吗。」 「没错。不必顾虑。」 孤电的术士彷佛要将这句话付诸实行,大口喝酒,大嚼香肠。 「在这方面,不晓得哥布林又如何。」 「……」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随手捡了根木棒搅动营火。 仔细一看,那根木棒前端分成两头。只要拿颗石子夹在其中,再用绳子绑紧,就会是很好用的棍棒。 「生为哥布林算幸福,或不幸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在想,是很轻松的。」 「……」 「但他们却又瘦又饿。欲望深不见底。无法得到满足。」 「没兴趣。」 哥布林杀手一口断言。 「问题在于,那些家伙会做什么判断、如何行动。而非其他人怎么想。」 「没错。正如你所言。」 孤电的术士小口小口啜饮著酒,彷佛舍不得喝光。 营火劈啪作响,哥布林杀手持续拿木棒搅动。 「所以,你不写关于哥布林的书,我也不认为这判断有错。」 或许是拜这个行为所赐,他没有漏听这句呢喃。 也或许是这个行为害的,他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得到知识并非幸福,而是伴随著各种劳苦。得到前如此,得到后亦然。」 何况,会想获取知识的人本来就是少数──她说。 「因为人们想在英雄身上寻求的并非史书,而是愉快、痛快的叙事诗嘛。」 ──不难理解。哥布林杀手点头附和。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记得自己还住在村子的时候,听过好几则英雄传奇。 八成全是吟游诗人胡诌的冒险故事。 于是他便相信了那些故事,决定当个冒险者──不,是梦想成为冒险者。 明明他不会。也不能。 「怪物辞典也一样。我们可是很辛苦的喔?后续还得劳烦一大堆人。」 学习、调查、撰文、编纂。她的话语在空中飘动,像跳舞似的。 抄写成书、装订、搬运、送到各地、管理、保存── 不对,大前提是要具备足以走到这一步的知识。 「那些知识。」 孤电的术士嘀咕道,用嘴上念著「这是必要的」边切开生物腹部的语气。 「没道理无偿教给跑到村外、话也听不懂字也看不懂,会死在小鬼手下的人。」 教了也没用,他们没有理解的意愿,遑论能力。 ──学习就是这么回事。 「不写关于哥布林的书──就成本效益来看,我不认为这是错误的判断。」 哥布林杀手稍作思考。记得村里有知识神的寺院,虽然很小…… 如今想想,早知道当初就多去几次。 除了姊姊教他的文字和计算,他从未学过其他东西。 「……我以为,知识神的学徒满热心于传授学问。」 「我理解也支持他们喔。符合他们理想的世界,是非常丰饶温柔和平美妙的。」 哥布林杀手陷入片刻的沉思。任何人都能得到知识的世界。完全无法想像。 他所知的教育,是姊姊教的文字,以及师父教的知识。 文字的读写暂且不论──知识可不是能单纯由人给予的东西。 不是他人愿意给,就必定能得到的东西。 「但这里可不是理想乡。而是充满宿命及偶然的四方世界,诸神的棋盘上。」 我不会同情那些一无所知地前去送死,又素未谋面的人。 这番话并非说给他听,只是在自言自语。孤电的术士像在疼爱酒瓶般亲吻它。 「知识之光纤细微弱,迷惘之暗至今仍无边无际。」 「……」 「你的知识,说不定是照进黑暗的一盏灯喔。」 哥布林杀手闻言,稍微转动铁盔,望向她。 夜晚的黑暗和营火火光的狭缝间,隐约看得见目色迷茫、泛著水光的双眸。 或许只是错觉。哥布林杀手问: 「那么,你的又如何。」 她没有回答。维持著沉默,暧昧的笑容在火花另一侧显得模糊不清。 § 「一言以蔽之,就是角。」 差不多快要走到旷野尽头时,她开口说道。 脚下的杂草减少,慢慢看得见裸露的地面。 前方八成是荒野。荒芜的原野。 彷佛被整片烧尽过的红褐色土地,据说是神代之战的古战场。 他没有兴趣。哥布林杀手回道「是吗」。 「不仅限于四处,但可以说是四方之一。当然目前这情况是指概念上啦。」 果不其然,他又说了一次「是吗」。 「那里就是目的地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没错。打个比方──」 她甩甩手,用彷佛魔法一般不自然的手法,凭空拿出骰子。 闪闪发光的骰子有如兽牙,或宝石。 骰子反射逐渐西斜的太阳红晖,向四面八方投射光芒。 「这颗骰子有几个角?」 「八。」 「答对了。那有几个面?」 「六。」 「又答对了。」 那么──孤电的术士彷佛在指导优秀的学生,露出诱人笑容。 「站在一个角上,能看见什么?」 「……」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然后说出单纯的事实。 「三个面吧。」 「没错。」 孤电的术士扬起嘴角点头,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她明明在倒退走,步伐却没有丝毫不稳。 哥布林杀手背好行囊,面对著她跟上去。 「试图前往山顶的情况下,目的地是那里、景观,还是更前方──的意思。」 哥布林杀手说了第三次「是吗」。 「那里有哥布林。」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的说。害我差点心灵受创。」 ──你瞧。 孤电的术士彷佛看得见身后的景色,笑著面向前方。 在她提醒前,哥布林杀手压根没注意到那东西。 暗黑之塔。 又黑又高,宛如一道黑影的塔,耸立于昏暗天色下。 在荒野正中央高高伸向天际。 他在铁盔中眨了下眼,然后低声沉吟。 「……刚才都没发现。」 「我想也是。那是唯有知情者方能入目的存在。」 哥布林杀手毫无兴趣地点头,蹲下来凝视塔的入口。 ──原来如此,确实有。 他看见哥布林如同晕开的墨渍般蠢动著。 是哨兵吧。 他们手拿短枪,睡眼惺忪地呆呆站在那里。 「思考他们为何、如何能出现在这,只是浪费时间。」 轻声细语在耳边响起。还有甜蜜的苹果香及药味。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移动视线,看著靠在自己肩上的她。 「小鬼的死之影竟然能延伸到这边来。想必是东方某处发生了战争吧。」 「……影?」 陌生的辞汇。 她发现哥布林杀手一头雾水,笑道「之后再跟你说明」。 「如果能从外墙爬上去,或是直接飞到塔顶就轻松了,可惜没办法。」 「从外墙爬上去。」 哥布林杀手喃喃复诵孤电的术士所说的话。 原来如此,还有这招。 「……走里面吗。」 「是啊。好了。」 孤电的术士像要从男人手中逃脱般,转身从他的肩膀上离开。 带著一如往常、意味深长的笑容问: 「该怎么做?」 他回答。问都不用问。丝毫不需要犹豫。 「杀光哥布林。」 要做什么显而易见。 地点也明白了。 剩下的──唯有手段。 § 冒险者与委托人面对高大的暗黑之塔,伺机行事。 入口有哥布林在祟动。塔的周遭没有树木,视野良好。 唯一的植物,顶多只有两人用来藏身的蔷薇丛吧。 就这么走出去的话,实在不可能不被哥布林发现。 「……没有影子。」 哥布林杀手低声道。 暗黑之塔背对夕阳,沉入漆黑的暮色中,外围却没有塔本身的影子。 除非太阳位在天顶──不,即使如此,也不可能发生这种现象。 「要在隐蔽身姿的状态下接近,有难度。」 哥布林杀手在意的却不是那种小事。 当然,哥布林能在暗处视物,躲进影子里也没意义。 但他无法接受未做任何努力,就直接从正面进攻。 「仔细看。那些哥布林也没有影子对吧?」 孤电的术士毫不掩饰兴奋,用有点激动的语气快速说道。 「那些全是影。影子生不出影子。理所当然的道理。懂吗?」 「不懂。」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声音沉得有如低吼。 「影是什么,先前你也有提到。」 「魔法师所追寻的东西。」 孤电的术士扬起嘴角,哥布林杀手不觉得有什么好笑,陷入沉默。 「刚才说过了吧?想也是浪费时间。那些是从某处的战场回归的。」 「……」 「总之跟塔一样,位于某处的哥布林之影落到了这边。例如……」 孤电的术士对哥布林杀手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 「来自你所说的绿色月亮,之类的。」 「……所以,杀得掉吗?」 这直指核心的问题,令对他拋媚眼的孤电的术士睁大眼睛。 随后愉悦地轻笑出声,彷佛目睹小孩子说中了真理。 「无影则不足为生者。表里一体。不过,也不是没有『能杀掉影子』的地点。」 「杀得掉吗。」 哥布林杀手只尝试理解自己听得懂的部分,下达判断。 若非如此,这位委托人又何必带自己来到这? 孤电的术士点头表示肯定: 「『影响』这个词真不错呢。影子的声响会传递到本体,真正的塔也是利用同一性……」 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吧。孤电的术士喃喃自语道,展露微笑。 「哎,就想成是诅咒好了。踩住影子,小鬼会被诅咒,然后死翘翘。就是这个道理。」 「知道了。」哥布林杀手说。他不清楚什么诅咒。「那就好。」 重要的只有一点。 不知何时为了什么而出现的塔,和据说是影子的哥布林,他都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那些哥布林杀得掉。」 接著,他迅速行动。 只要知道该做什么,又何必犹豫? 哥布林杀手捡起荒野上的小石子,选择形状最好的握住。 「要上了。」 话一出口,他便用力扔出那颗碎石,拔剑飞奔上前。 负责看守的哥布林惊觉他踢散蔷薇冲出的身影,不由得张开嘴。 石头划过空中,小鬼还来不及尖叫就被击中脑袋,往后倒下。 「gorobbg!?」 「一……!」 另一只哨兵急忙抄起短枪,哥布林杀手正面杀向他。 「gbb!grobg!」 他用圆盾挡开粗糙的短枪枪尖,刺出长剑一扭,把小鬼喉咙剜出一个洞。 「grbbo!?」 骯脏的暗红色血液喷出,在夕阳下画出拋物线,弄脏铁盔。 「二。」 他拔出剑甩落鲜血,刺穿不停抽搐的另一只小鬼的喉头,给予致命一击。 「……会流血就杀得死。」 手感和一切要素,都与真正的哥布林无异。尸体也没消失。 看来不必管什么影子了。哥布林就是哥布林。 他用哥布林的缠腰布擦去血脂,顺手捡起短枪。 影或什么都好,只要还是把武器,用起来就没有任何不妥。 「要在被发现前进去。跟上。」 「哎呀呀,你性子真急……噢,等等我啦。」 躲在草丛中的孤电的术士被他一叫,窸窸窣窣起身。 她用避免踩到蔷薇的抬脚方式跑过来,伸手触碰小鬼尸体。 本以为她又会拔出那把弯弯曲曲的刀,却没有。 「没时间了,用这点小伎俩蒙混过去吧。」 她笑著以指尖沾起黏稠血液,在脸上画下看似复杂文字的图案。 哥布林杀手感觉到一股像全新墨水的气味扑鼻而来。 「是什么法术吗?」 「只是增添香气(vor)的字句(text)。好,出发!」 哥布林杀手点头,穿过暗黑之塔的入口。 § ──虽然以前从未见过,但走到哪里都是类似的景色。 哥布林杀手奔跑在被用途不明的道具掩埋的通道上,如此心想。 塔内的通道异常复杂,有如迷宫。 金属打造的吗。看不见接合处的通道没有尽头,没有窗户,宽度让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已经是极限。 潜入前本以为需要火把,神奇的是,塔内没有光源却看得很清楚。 然而超过一定距离的地方,就会像被黑暗遮蔽般无法目视,不晓得是基于什么样的原理。 他试著将火把扔到前方,一样看不见,于是便告诉自己这里就是这种场所。 「能接受事实是你的优点喔」,孤电的术士笑著说…… 不管怎样,没遇到大群的小鬼就好。问题在于移动太花时间。 「六……!」 「gbbor!?」 哥布林杀手用圆盾边缘,砸向在转角遭遇的哥布林的鼻尖。 鼻骨碎裂、刺进脑部,哥布林喷著血,仰倒在地上断气。 即使是哥布林,脑一样是要害。 经过战斗、思考、调查、分析,他得出这个结论。 不管是知识或技术,每杀一只小鬼,都能得到些什么。 全都是练习、实践、经验。 「七!」 例如这样。 哥布林杀手甩出手中的枪,用力掷向通道深处。 那把枪贯穿空间,直接刺进另一只哥布林的胸口,造成致命伤。 他在小鬼吐血挣扎时扑过去,踩断脖子了结他。 「你从投掷衔接到突击的动作,也变得挺熟练的嘛。」 孤电的术士走在他一到两步之后,忍著笑说。 「无论身处室内或室外,能先发制人射击,就是一种优势唷。」 况且又和弓不一样,不会占用双手。 哥布林杀手点头表示赞同,捡起小鬼的棍棒。 「知道路线吗。迷路就麻烦了。」 「噢,别担心。」 孤电的术士优雅地亮出右手。 灯(spark)的光芒在她手上闪耀。 「它会引导我──不如说,我所到之处即是目的地。」 「不懂。」 「要去哪里不是灯决定的,而是它的主人。」 就这样继续走。哥布林杀手听从她的指示。 经过几条岔路和墓室,塔内的模样依然没有变化。 最后他们抵达的空间也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在空荡荡的房间中有扇厚重的门。 不,还有一点── 「这是什么?」 没有锁孔,推测是用黑檀做成的门前,飘著一团疑似雾气的物体。 哥布林杀手暂且无视它,调查门扉。 没有锁孔倒无所谓,那扇疑似双开式的门,却连接合处都找不到。 「嗯……这样的话,就该把它视为关键吧。」 孤电的术士愉悦又烦恼地说,不停戳动那团雾。 每戳一下,黑雾的形状就会不安定地变来变去,如气泡般弹跳、摇晃。 「被投影出来,因而失去正确形状的立体……也就是钥匙。我是这么认为的。」 「搞得定吗?」 「只要把它重新组合成正确形状就行了……吧?」 「这我不懂。」 哥布林杀手回答,回头望向他们进来的方向。 听得见哥布林的吆喝声。大概是终于发现异状了。 接著是咚咚咚的跫音,大叫。各种武器的碰撞声。 他在铁盔下吁出一口气。轻松很多。不会有来自背后的敌人,出入口只有一个。 比保护村庄简单许多。不能输是一定的。该做的事也一样。 「交给你了。」 「嗯,我试试看。」 她可靠的回应从背后传来,哥布林杀手赏了冲过来的小鬼一棍。 「goboro!?」 「哼。」 头盖骨碎裂,哥布林喷著骨头、鲜血与脑浆飞出去。 另外两、三只被波及到,跟著被撞飞,他捡起棍棒,蹲低身子摆好架式。 穿戴骯脏的皮甲、断了角的铁盔,左手绑著一面小圆盾,右手拿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gob!goobbg!」 「这样就,十!」 哥布林咆哮著扑过来,他挺剑从小鬼的下巴刺入。 「gobogo!?」 随后把抽搐的小鬼尸体砸向旁边那只,顺便拔出剑。 接著迅速用盾牌挡住从左侧袭来的棍棒,完全不在乎手臂发麻,挥下武器。 「十一……!」 他顺势向前踏了几步,剑尖刺向小鬼的喉咙夺去性命。鲜血喷出,溅到剑柄及手上。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放开剑,踹倒小鬼,从他手中抢走斧头。 哥布林们推开第一只同伴的尸体,从前方逼近。 「呣……!」 他用左手的盾牌挡掉短枪,挥下手斧。从没打算牵制敌人。招招都是必杀。 ──敌人怀著杀意攻来,还觉得打偏没差的家伙赢得了吗? 师父曾经一面狂戳自己,一面这么说。 带著杀气全力挥剑,若能顺便造成牵制岂不更好。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调整呼吸,拔出陷进小鬼头盖骨中的手斧。 「十、二。」 「gorobg……」 「gbbb……!」 不敢进攻的哥布林们,愤恨地低吼。 接近到这个距离,气味早已无关紧要了吧。 女人。有女人。年轻的女人。而且只有两个人。袭击他们。掠夺他们。 丑陋的面容满溢欲望与憎恶。即使是影,小鬼终究是小鬼。不,正因为是影才更加如此。 小鬼们因为好不容易发现女人却遭到阻挠,焦躁不已。 明明他们才是袭击的一方,却无法接受被人妨碍。 要是没有这家伙。都是这家伙害的。 「grrgb!gbgorogob!」 「gorogg!」 哥布林杀手听不懂哥布林语。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非常清楚那些家伙八成这么想。 ──要用什么手段杀掉他们呢。 他思考著,重新握好手斧。放马过来。 藉狭窄的门口封印住数量优势和奇袭,一对一的话,不可能输给哥布林。 至少在他还有体力的时候,然而──…… 「……这什么啊?」 因此,即使孤电的术士在背后发出疑惑之声,他也不慌不乱。 「奇怪,奇怪喔……!」 「怎么了。」 「不应该有这种立体存在!以构造来说是不可能的!」 「是吗。」 他从来没听过她如此著急、困惑的语气。 然而对此并无感想。他们交情没好到那个地步。 又怎么能自我感觉良好到,认为自己能理解他人的一切呢? 「还能撑一阵子。」他低声说道。「一阵子。」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哥布林杀手听见她啃咬拇指指甲的声音。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那些听见女人说话声、露出淫秽笑容的哥布林的动向。 「ggobogobg!」 跳跃。 哥布林踩过同伴的尸体,试图从他头上跳过去,突破防线。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体力足够。 「goror!?」 「十三。」 他知道哥布林的胯下是弱点。 哥布林杀手毫不留情,朝双腿间挥出手斧,将之击落。 「gobogobogooobo!?!?」 小鬼发出混浊难听的惨叫声,翻著白眼抽搐。 哥布林杀手看都不看那边一眼,抽出自己的短剑水平掷出。 「gorob!?」 「十四……呣。」 小鬼大声哀号,身体后仰,挣扎著想拔出刺中眼窝的短剑,就这样断气。 哥布林杀手点头。原来如此,眼球很软。 「是个好目标。」 之后也把袭眼列为选项吧。之后──前提是要有之后。 哥布林杀手将掉落在地的小鬼武器踢向空中,一把抓住。 「gorog!ggborogo!」 「goorogbg!」 战斗的声响仍在持续。 另一方面,孤电的术士端正的脸上神情紧绷,渗著汗水与泪水和黑雾搏斗。 那东西可比霞霭,想抓住它的实体,就跟将手伸向空中一样徒劳。 不过那又如何? 和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她累积至今的知识,全是靠这种方式得到的。 孤电的术士趴向地上,从行囊中取出黑板与粉笔,不停写下数列。 万物皆为数字。现象(data)乃是由数字构成。 既然那就是现象,连神她也会解构开来。不得不解开。 一只、两只。哥布林杀手堆起一具具小鬼尸体。 一个、两个,她明晰的头脑也逐渐连接起暧昧模糊的存在。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 哥布林尸体又多出十具时,她痛快地大叫。 孤电的术士扔掉粉笔,抓住她编纂出的魔法书──那叠卡牌。 「高出一个次元的立体!就像在纸上画出立体那样──换言之,这是影!」 她朝暗黑之塔的地板用力一蹬(tap),站起身。 接著将手中的几张卡牌翻回表面,以猛烈的魔力漩涡挑战黑雾。 「三个顶点,三条线。四个顶点,四个面。那么高出一个次元的最小图!」 恍若咒文的言语奔流接连袭向黑雾──黑雾在空中翻了一面,如花朵盛开般产生变化。 「……即为五个顶点,五个细胞(cell)!」 喀嚓。传来有什么东西动了的声音。 黑檀门突然迸出一道像被剑砍断似的光芒。 ──暗黑之塔开启! 「成功啦!」 孤电的术士用像在吹号角的高亢声音欢呼。 「搞清楚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是骗小孩的伎俩!哥布林杀手!」 「……喔。」 他正在冲向第二十六只小鬼,用断掉的短枪枪尖捅进眼窝。 拔出枪尖,眼球便连同视神经一起被扯出来,断裂。 哥布林杀手扔掉它,转身飞奔。 「goro!ggbgogob!」 「gorogb!」 少了障碍物,哥布林们瞬间如一波浊流,涌向房内。 「那扇门有办法关上吗!?」 「当然!你以为我是谁──……」 「那就,动手……!」 「哇!」 哥布林杀手无视她的尖叫,将纤细身躯拦腰抱起。 「真是,劝你最好学学该如何对待女性!」 「别废话,快!」 哥布林杀手无视她所有的不平不满,冲进门后。 回头一看,哥布林们口水乱喷,大叫著逼近。 「知道了嘛。」 被他扛在肩上的孤电的术士抱怨道,晃了下手指。 黑雾随著他的动作剧烈扭曲,改变形状。 「gorooggb!」 哥布林伸手试图闯入门后──然而,太迟了。 「没人邀你们……啦。」 黑檀门静静关闭,锁上。 只剩下连核桃也能俐落切开般,遭到门扉截断的哥布林手臂。 § 「……结果,那是什么。」 哥布林杀手走在漫长的螺旋阶梯上,问道。 楼梯绕了一圈又一圈,令人怀疑门后是否没有尽头。 考虑到塔的高度,这好像也是理所当然,因此冒险者与委托人都没有抱怨,持续向上爬。 他之所以开口,并非因为无法忍受沉默。 「嗯,那个呀。」 孤电的术士挺起胸膛,彷佛在炫耀自己的孩子有多优秀。 「就是影啰。就像线与面世界的居民无法理解什么是高度,我们也一样……」 除了长、宽、高,再加上一种定义空间的座标,拥有轴的物体──…… 说著,她得意地扬起嘴角。 「……不过至少能窥见立体的影子,导出其形迹。拥有智慧的话啦。」 「就是那个神秘的东西吗。」 「是啊。」 「哥布林也有办法突破吗。」 呣。她扶著楼梯的内墙撑住身体,停下脚步。 哥布林杀手也跟著停下,回头望向孤电的术士。 她「嗯」一声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真正想问的问题,不过若要照字面上的意思回答,答案是否。」 「不行吗。」 「并非不可能。机率就跟猴子提笔乱写,碰巧完成一部精采的小说差不多。」 或是跟碰巧遇见龙的机率差不多。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可能性不是零。这项事实有时会带来勇气,有时也会令人感到不快。 无论是偶然抑或宿命,可能发生的事就是会发生。该死地。 「那回答我真正想问的。」 「如果是指前方有没有哥布林,答案是有。」 孤电的术士答得十分敷衍,像在拋手球似的随便甩甩手。 「因为那是影子嘛。一回神就会发现在那,追寻源头只是浪费时间。」 「是吗。」 「我也很惊讶。」 她爱怜地抚摸腰间酒瓶,举起就口,咕嘟咕嘟灌起酒来。 随后吐出一口炙热的气息,用手背擦拭嘴角: 「还以为终于掌握通往目的地的线索,结果竟然成了哥布林巢穴耶?」 「常有的事。」 哥布林杀手像在低鸣般咕哝道,又补上短短一句: 「很常。」 「该视为宿命还偶然呢,令人烦恼。」 「没兴趣。」 「真冷淡耶。」 他无视咯咯笑著的孤电的术士,踏上下一阶阶梯往上爬。 有哥布林,就该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其余都是小事。 他在杂物袋中摸索,取出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效法她喝了一大口。 既然不知道这座塔的高度,以及和哥布林的战斗会持续到何时,就该一口一口分次喝。 「总之,除了哥布林外,没什么好担心的。」 孤电的术士小跑步跟在后面,语气依然信心十足。 「假如这座塔是为了我们存在,那个不定形就是给我的阻碍……也就是神之影。」 「神。」 「例如假身、木灵之类的。神的姿态没人知道。我的算式说不定就是喔?」 ──神。 哥布林杀手连头都没回。他觉得这个词跟自己无缘。 无论如何,不是哥布林便与他无关。 § 实际上,孤电的术士可以说言出必行。 「很好……很好,很好!」 因为她在下一层楼也与诸神的泡沫交锋,顺利获胜。 「只要搞懂法则、方式,剩下就只有计算!活该啦!……嗯,不会有错!」 书写算式的粉笔及黑板,在第二层楼一下就被她扔掉。 她把手指抵在下颚,自言自语,刚陷入沉思不久就大叫道:「八!」 不定形的细胞翻了一圈,如星辰似的闪烁著,变成钥匙形状,打开通往前方的门。 负责抵挡从后方逼近的小鬼的哥布林杀手,迅速扛起她冲进门后。 「我不是叫你温柔一点吗!」 「没兴趣。」 全是在重复这个过程。 在第三、第四层楼时,她已经连摆出计算的样子都不用。 孤电的术士使劲踢击地板,用源源不绝的魔力操纵卡牌,转眼间就打开了锁。 「十六──」然后,「──二十四!」 宛如魔法。 托她的福,哥布林杀手保留了许多体力。 哥布林的数量并没有随楼层减少。 若不能将其一网打尽,他的体力就会一直消耗下去。 使尽手段,想尽方法,用尽武器,绞尽脑汁,恪遵守则,不断化解难关。 砍断喉咙、刺穿眼窝、击碎头盖骨、踩烂内脏、殴打面部。 步骤越少越好。 从这角度来看──第五层可以说有点艰辛。 「呣,呣,呣……不简单啊。」 「很难吗。」哥布林杀手踩断不晓得是第一百零二只还是一百零三只小鬼的脖子。 「goroog!gbbgr!」 「grb!」 他气喘吁吁。勉强调整好呼吸,接著用盾牌敲死小鬼。 尽管中途有稍事休息,还喝了药水,疲劳仍然持续累积。 只有金等级或白金等级的强者,才能够不眠不休地探索广阔的迷宫吧。 那是还停留在低等级的哥布林杀手,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 ──不过,比在村庄战斗来得轻松。 他想起之前为了守护一座村庄经历的苦战,如此断言。 没什么大不了。跟那场战斗比起来,现在只需要警戒前方。也没下雨。 该保护的只有一个人。武器会由敌人自己送上。问题在于体力,以及集中力。 「很难?亏你敢对我讲这种话!」 孤电的术士再度放声大吼。 她瞪著高次元的影子,翻过卡牌,眼神有如一名环视战场的军师。 「看好了!──区区一百二十,只需一步就能构筑完毕!」 细胞在空间中绽放,萌芽,如同花朵盛开似的制造出钥匙。 钥匙转动。门静静分成两半,孤电的术士得意地哼气。 「来吧,道路已开!快走,没时间管哥布林了!」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说著「一零五」,拿剑刺中小鬼的喉咙。 「goobggrgrg!?」 哥布林惨叫著倒下,他顺势放开剑,捡起脚边的棍棒。 「没办法轻易歼灭啊。」 「我不是说过他们源源不绝吗!我方的资源是有限的!」 哥布林杀手低声咂舌,迅速转身。 孤电的术士已经钻到门后,大概是学到教训了。 「因为我不想被扛起来!」 哥布林杀手在这句话的迎接下跟上她。 「goobgrg!」 「gb!gboor!」 背后传来的哥布林尖叫声,也在门关上的瞬间消失。 眼前同样是漫长的螺旋阶梯,哥布林杀手站在起点,深深吐气。 「不痛快。」 「什么东西?」 孤电的术士坐到楼梯上,微微歪头。 她不舍地啜饮所剩无几的苹果酒。 「要是这些哥布林跑到外面。」 「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在担心回程。」 哥布林杀手摇头。要做的事没有差别,只是从上楼变成下楼罢了。 「放心吧。他们等于是在塔的影子里。」 「无法离开塔?」 「太阳下山,影就会消失。他们只存在于塔存在的期间,恐怕……」 她露出陶醉的──彷佛在作梦的眼神,望向螺旋阶梯的前方。 「……等我抵达目的地,这一切就会结束。」 「是吗。」 他的回答相当简洁。 孤电的术士错愕地看著他,笑出声来。 而且是捧腹大笑,让人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这人真的很奇怪!都不会好奇吗?好奇有什么东西,或是我要做什么之类的。」 「没兴趣。」他摇头。「不对……」 孤电的术士把手撑在大腿上托著腮,兴致勃勃等待他继续说。 哥布林杀手再度沉吟,然后平静、缓慢地开口: 「……老师说过,事情全都分成『要做』或『不做』。」 「那位圃人老师。」孤电的术士眯起眼睛。「不是分成败?」 「成功或失败,都是做了才有的结果。不去做就不会有。」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这些。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对人说。 没错。他喃喃自语。当时他没做。没有试图去做。所以才。 「我不会对别人决定要做的事有意见。」 「只要不妨碍你除掉哥布林?」 「没错。」 孤电的术士点点头,一副发自内心感到喜悦的样子。 「委托你真是太正确了。哥布林杀手。」 「是吗。」 「哼哼。」她用手指搓了搓人中,轻快地站起来。 「那么出发吧!委托人的目的地就快到啰,冒险者!」 你知道目的地快到了?面对哥布林杀手的问题,她回答「那当然」。 「四、六、八、十二、二十。这五个是我们所知的事物形体的基准。」 两人爬上楼梯,进入有哥布林徘徊的回廊。 他们压低脚步声,屏住气息,杀掉小鬼,往深处前进。 不同楼层也只有细部不同,构造似乎是一样的。 显而易见,他们该前往的墓室在塔的中央,委托人与冒险者毫不犹豫地前进。 不,是只要她指上的灯(spark)仍在闪耀,就不会迷路吧。 「到目前为止,落在塔内的影子分别是五、八、十六、二十四,以及一百二十。」 「五个。」 哥布林杀手从背后摀住小鬼的嘴,横向一划,割断他的喉咙。 血液发出类似笛声的咻咻声喷出。等到小鬼断气,他才将尸体扔出去。 「所以我认为快要走到底了。关卡数量大概同样是五道吧。」 「是吗。」 「虽然要等抵达目的地才会知道啦……」 这句话果然没错。 也就是说,疑似终点的墓室果然有扇黑檀门──门前又有影子。 虽不想承认但是我计算错误,孤电的术士皱眉说道。 「不过基本都一样。总会有办法的。」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那么,我该做的事也不会变。」 「goobogr!goorog!」 「ggobogob!」 连从背后逼近的哥布林叫声,都一成不变。 哥布林杀手逼迫有点沉重的身体行动,守在门前。 从杂物袋取出活力药水,只剩一些了。他一口气喝光它。 「goroogb!」 「……数不清了。」 他咂舌扔出武器。武器和小鬼头盖骨一同碎裂的声音,为战斗揭开序幕。 「一只。」 「加上一百零五再加十二。」 孤电的术士头也不回扔出这句话。哥布林杀手轻轻哼了一声。 「一百一十八。」 接著挥下手中的棍棒,砸向下一只哥布林。 「goobog!?」 「一百一十九!」 § 砍、刺、敲、打、投掷,然后杀掉。 「ggobogr!?」 「googrb!gbog!」 若用一句话描述,堆起尸山的哥布林杀手逐渐落于下风。 因为是影,又或者哥布林本来就是这种生物? 从狭窄的门口涌进来就只会被杀,制造出一具又一具尸体,哥布林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不仅如此,小鬼还学会拿同伴的尸骸当盾牌,从后方扔石头。 「…………啧。」 石头发出沉闷声响,击中盾牌和头盔。手臂发麻。头部摇晃。 即使隔著铠甲,打中肩膀的石头还是会造成伤害,移动盾牌的速度渐趋迟缓。 「喔、喔!」 「goroobg!」 哥布林判断这是个好机会,立刻从遮蔽物后面跳出来。 但哥布林杀手以半是脱手滑出的方式扔出剑,先发制人。 剑射中喉咙,小鬼吐著血泡仰倒在地。 值得庆幸的是,地上的武器要多少有多少。 哥布林杀手踢起棍棒抓住,像在喘气般不停吸吐,调整呼吸。 不晓得是有意为之,还是基于本能,哥布林很清楚该如何利用数量优势。 为了独占利益而打头阵,或是将那愚蠢的同胞当成诱饵。 并非不畏惧死亡,而是本著毫无根据的确信,相信只有自己不会死。 毫不间断的饱和攻击,逐渐消耗哥布林杀手的体力。 然而就连在塔内的车轮战都比不上。 经历过之前的村庄防卫战,他才能坚持到这。 不过当时有足够的时间采取防御措施。早知道就做个路障。 ──人手不足啊。 敌人是区区哥布林。最弱的怪物。这项事实无可动摇。 然而其数量有时甚至能磨溃整队冒险者,更遑论一个人。 哥布林杀手学到了。暂且不论有没有运用这个知识的机会。 「可恶……这是,什么啊!」 孤电的术士也理解当前状况。她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 这令她更加焦急,额头渗出汗水。 她对著飘在空中的影子绞尽脑汁,阻挡她的却是残酷的现实。 「……太花、时间了!」 她知道。 她能理解。 她明白这代表什么涵义。不小心明白了。 「远超过刚才的一百二十。这是……这是六百!」 正六百多胞体──这存在远远超出了她所想像的极限,轻而易举地。 她能理解。也能想像。 但是,然而──究竟得花上多少时间计算? 至今耗费多少时间才走到这一步? 在棋盘上获得生命,与师父邂逅,钻研知识,如狂奔般抵达此处── 「时间,还不够吗……!」 双眼泛出泪水。她知道。这并非悔恨的泪,也不是悲伤的泪。 只是情绪激动造成的生理反应。她这么告诉自己。 是故,孤电的术士连拭泪的时间都嫌浪费,毅然挑战神的意志。 正因如此,哥布林杀手必须尽量帮她多争取一分一秒。 「gorobbg!?」 「喔喔!」 不晓得第几只了。他逐渐遗忘孤电的术士刚才告诉他的数字。 喘不过气。氧气送不到大脑。 师父好像笑著说过,大脑这种东西是用来制造鼻水的。 人不会因为没有鼻水而亡──………… 「gbb!gorobg!」 「……啧!」 他遭到偷袭。 哥布林混进地上的尸山中爬过来,朝他的脚挥出短剑。 再怎么计算杀敌数,战斗时都不会有那个心思连尸体数量都去关注。 以防万一,哥布林杀手当然也有加强腿部的防御。剑刺不进去。 但他一踏出步伐,就踩到又黏又滑的液体──是哥布林的血。 他单膝跪地以稳住打滑的身子,这时,小鬼们蜂拥而上。 「gobb!」 「groggb!grob!」 「啊!」 他咬紧牙关,滚向旁边挥下棍棒。 一只、两只,小腿被打中的哥布林哀号著倒地,一只小鬼从上方跃过。 他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不能让他过去。不能让他到对面去。 哥布林冲向毫无防备的她的背影,脸上八成带著下流的表情。 哥布林杀手捶了下地板,伸长躯干。 背部传来冲击。其他小鬼在妨碍。无视。 他放开棍棒,右手抓住哥布林的脚。抓住了。把他拽过来。 「喔喔!」 「gbbbor!?」 他用左手的盾攻击小鬼后脑勺。圆盾边缘击碎头盖骨,鲜血四溅。 情况刻不容缓。哥布林正在逼近,武器,武器── 「这样,如何……!」 他扛起仍在抽搐的哥布林身体,连同盾牌一起砸向小鬼群。 「goobogr!?」 「goob!?」 数量无论何时都有效,重量亦然。 装备铠甲的冒险者,加上尸体重量使出的身体撞击。 好几只哥布林被他一起撞倒,又被挤出墓室。 「唔……!」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看见脚底有一滩新血迹。 看来背上的闷痛不是棍棒类的打击武器造成的。 他把手伸向背后确认,斧头敲裂装甲,砍伤背部。来得正好。是武器。 哥布林杀手毫不在乎伤口还在流血,拔起斧头。足以令人窒息的疼痛传来,而他屏息忍住。 「还要多久?」 即使如此,他仍下意识这么问,或许是因为有点撑不住了。 「不……知道……!」 那声音彷佛是硬从喉咙挤出的,哥布林杀手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 「我解得开。我想得通。我会找出答案给你看──可是,时间……不够!」 哥布林杀手吸气,吐气。 「不够吗。」 「嗯……!可恶,都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啊啊,可恶……」 孤电的术士暂时陷入沉默。 她浅浅地呼吸了两、三次,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吐露话语。 接著,她开口说道: 「这明明是我的冒险(scenario),却把你也牵扯进来……抱歉。」 「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scenario)吧。」 哥布林杀手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有问题。」 问题可多了。哥布林杀手在铁盔下扬起嘴角。 眼前是大批哥布林。后方是委托人。自己遍体鳞伤。濒临极限。 活力药水的效果也只不过是预支体力来用,不存在超过极限的力量。 如果逞强或乱来能杀掉哥布林,就用不著那么辛苦了。 啊啊,不过──…… ──我的口袋里有什么? 这是师父出给他的谜题之一。 答案至今仍不明。里面放了戒指还是什么东西吗? 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的口袋里有什么。 「我有计策。」 无论何时。 重要的都不是能不能做到。不是会不会顺利。 而是要不要去做。 哥布林杀手首先掷出斧头。 斧头在空中旋转,握柄命中小鬼的脸,弹飞砍入旁边那只小鬼的脑袋。 「goroooobb!」 「gggb!goobg!」 哥布林愤怒地大叫。 哥布林杀手把手伸进杂物袋,握住那东西。 「争取时间。」 他连武器都没拿,笔直走向哥布林的漩涡中。 「goobog!」 「gbbb!gbgo!」 赤手空拳。看到他全身负伤的狼狈姿态,小鬼们纷纷大笑。 孤电的术士觉得这阵笑声听起来像在嘲笑自己,抬起脸。 「争取时间?」 眼前是不定形的黑雾。 脚下是血──流过来的哥布林血,或是哥布林杀手的血。 回头八成会看到一片血海。但她没有回答。 「我──真傻!」 时间不够的话,去争取就行了。 为何没发现如此简单的道理! 为何没有更早想通这个事实! 她用力踢击脚下的暗红色血泊。 任凭从体内溢出的红色魔力驱使,拿起她编纂的魔法书──那叠卡牌。 「疾步奔行,雷鸣相伴──!」 红色闪电从她脚下涌现,绽放光芒,彷佛要祝福她的意志。 灯(spark)的光辉在手上闪耀。 「──《提速(expedite)》!」 孤电的术士将世界留在原地,让肉体、思考、头脑加速。 因此,待她发现、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是在一切完全结束后。 哥布林从墓室的入口涌现。蜂拥而至。进逼而来。 哥布林杀手走向哥布林群体,举起紧握在手中的物品。 远方似乎传来骰子滚动的声响。令人不快。 他丝毫不打算将那位委托人的性命,交给那种东西。 「gobbgr!」 「gor!grooobg!」 大批哥布林如怒涛般涌上──不。 哥布林杀手知道真正的怒涛为何物。他从未亲眼见过,但学过。 「吃我这招(take that you fiend)。」 下一刻,哥布林杀手解开的卷轴炸出白光。 不,是看似爆炸般。 白色水花填满视线范围,潮腥味扑鼻而来。 不曾看过海的他,做为知识理解这就是大海的气味。 「goobogr!?」 「ggo!?gorog!?」 然而,哥布林不可能会知道。 他们想必连思考发生什么事的心力都没有。 小鬼作梦都没想到,眼前这名男人手中的卷轴竟会喷出水。 高压涌出的大量海水冲走哀号的小鬼们,撕裂身躯。 抵抗是没有意义的。这股力量就是如此强大。 哥布林杀手确信。 这道水流肯定会把整座塔由上到下洗过一遍。 从魔女口中得知《转移》卷轴的效果时所浮现的用法,堪称上上之策。 先前委托心情很好的魔女这个任务时,她的评价是「很有趣呢」…… 「嗯,真的。」 哥布林杀手扔掉被超自然火焰点燃的卷轴,坐倒在地上自言自语。 「真的,很有趣。」 § 眼前是一片异样的光景。 哥布林杀手觉得,自己第一次目睹了不存在于世上的东西。 四面体结晶错综复杂,一边蠢动,一边像要伸出触手似的,呈放射状扩散开来。 看似沸腾的混沌泡沫,又似幻影,直盯著它也无法理解出形状。 这就是六百多胞体──孤电的术士所说的话,他也听不太懂。 只要知道门锁打开了便足矣。 「是说,你也真够乱来的。」 她推开黑檀门,慢步走在漫长的螺旋──金黄色的螺旋阶梯上。 「水攻?塔垮了怎么办?洞窟也一样,会被活埋喔。」 「我第一次用。」 他像在辩解般回答。 「有效,但不能常用。」 「没错。」 孤电的术士不满地嘀咕道。 「怎么能把性命赌在不稳定的王牌上。」 一步、两步、三步。 她踩著小跳步往上爬,像在跳舞似的转过身。 淡淡的苹果香窜入鼻尖,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 孤电的术士伸出食指,用力指向铁盔的面罩: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人们就不用那么辛苦啰。」 「是啊。」 哥布林杀手点头。 「我会注意。」 「很好。」 她满足地挺起胸膛点头,宛如一名教师。两人再度迈步而出。 无尽──真的是无尽的阶梯。 只听得见脚步声和彼此的呼吸,也没有窗户,唯有黑色的内墙持续绕著漩涡。 不晓得爬到多高了,也不知道现在几点。 天差不多快亮了吧。不过,夜晚应该还没结束。 哥布林杀手心不在焉地想。 他不明白原因。单纯是这么觉得。 孤电的术士和哥布林杀手都精疲力竭。 步伐不稳,模糊的视线在摇晃,气喘吁吁,双腿彷佛拖著重石。 但不知为何,他们没有休息。 大脑明白自己处于疲劳状态,却不会想休息。 两人默默爬著楼梯。 为什么呢?明明正在往上爬,却有种要掉进螺旋中心的感觉。 哥布林杀手突然闻到怀念的炖浓汤香味。 肯定是错觉。八成是因为太累。 他将所有的疑问以此作结,拋到脑后。 因此──虽然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待他回过神时,螺旋阶梯走到了底。 两人抵达螺旋阶梯最后的楼梯口,眼前又有一扇黑檀门。 「……」 孤电的术士静静抚摸那扇门。那扇双开式,却看不见接合处的门。 「……要开啰?」 哥布林杀手点头。孤电的术士将颤抖著的手掌覆在门上。 用不著花太多力气,门便自动敞开,彷佛在邀请他们前往内侧,然后── 一阵风呼啸而过。 是天空。 从深蓝色到红色、白色,颜色逐渐清澈的黎明天空。 宛如薄绢的彩霞在空中流动,被风拉长的卷云延伸至天际。 楼梯口正是这个世界的尽头。那么前方就是遥远的彼方。 孤电的术士带著泫然欲泣的笑容,凝视通往虚空的那扇门的另一侧。 啊啊,是这样的景色吗。或者是,我来到这里了吗。 这两种感情、表情的界线很模糊,哥布林杀手无法分辨。 「满足了吗?」 「嗯,不。」 她眨了几下眼睛,轻轻擦拭眼角。 「还没。」 「是吗。」 「因为我想去的是更前方。现在才开始呢。」 哥布林杀手又点头说了一次「是吗」,目光移向天空。 他觉得过去和师父一起爬雪山时,从山顶看见的景色跟这很像。 记得师父吟了一首诗。 他不懂诗,所以不记得──早知道就记一下。 「啊啊,是吗……原来如此。」 孤电的术士忽然轻声呢喃。 她把手放到丰满的胸部上,吸气,吐气。 在指上闪耀的灯(spark)配合上下起伏的胸部闪烁。 接著,她露出澄澈如天空的柔和微笑看著他。 看著脸被铁盔、被面罩遮住的他。 「抱歉。看来我好像不小心因为私人原因(scenario),把你牵扯进来了。」 这句话她刚才也说过。所以,他也回以跟刚才一样的答案。 「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scenario)吧。」 没错。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 哥布林杀手若无其事地说。 「你的话虽然不好懂,重点都有讲到。没有问题。」 孤电的术士错愕地睁大眼睛后,「伤脑筋」像在闹别扭似的噘起嘴说。 「你……真是个怪人。」 「是吗?」 「是啊。」 「是吗。」 他点头,她笑出声来。 跟初次见面时类似,却又不一样的笑容。 「欸,你。」 孤电的术士唤道,他歪过头。 「你知道古老的神话中……有个耗费无尽岁月、试图用贝壳捞光湖水的巨人吗?」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后回答: 「不知道。」 疑似有听姊姊提过,但果然没有印象。 师父也是,姊姊也是。不知道的事、被他遗忘的事太多了。 「怎么了吗。」 「……听说巨人最后终于把湖水捞光,取得了水底的珍宝。」 「是吗。」 「所以,我不会笑。」 「……」 「不会笑你成为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哥布林杀手什么都没说。 孤电的术士满意地眯起眼,明知无法触及,依然将手伸向天空。 灯在她的指尖摇晃。 「之前我也说过。你的知识是一盏灯(spark)。」 ──你有可能从未点燃那盏灯,安然无恙地结束一生。 ──也可能在某个时机前往冒险,死在深沉黑暗中,就此告结。 言语重叠在伸向天空的手之上。 「就算这样,还是有灯。」 与立志要当个冒险者的许多人一样──…… 「你也拥有灯唷。」 所以──我不会笑。 哥布林杀手没有马上回答孤电的术士。 他抬头望向天空。开始透出金色光芒的,黎明的天空。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你的呢。」 「我……」 哥布林杀手总算挤出一个问题,孤电的术士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 「不知道,所以要去确认。」 她缓缓摘下灯的戒指,递给哥布林杀手。 「回程……不对,在你未来的路途上,会用到它吧?」 之后就拜托你啰。她笨拙地拋了个媚眼。 「就当成预付报酬吧。」 「报酬。」 「嗯。」 孤电的术士点头回答哥布林杀手。 「这次的事和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 「详情去问柜台小姐。你们关系不错吧?」 是吗?哥布林杀手不清楚。 真的有跟他关系不错的人? 所以他想了一下,决定只询问对自己有必要的问题。 「……杀哥布林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吗。」 「希望可以。」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然后收下那枚戒指。 据说,灯的戒指潜藏著《呼吸》的力量。 若之后还会用到水攻──不,即使不会用到,有这东西也没坏处。 能否派上用场全看自己。师父是这样教他的。 好好善用它吧。他下定决心。 见哥布林杀手点头,她用取下戒指的手轻抚他的头盔。 「再见啰。」 她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像走出家门似的跃向虚空。 就此消失在哥布林杀手面前。 哥布林杀手站在原地等了一下,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他不晓得她去了哪里。也没兴趣。 恐怕再怎么说明,自己也连理解的能力都没有。 她并非伙伴。他们也没有一起冒过险。 若问起两人的关系,是委托人与冒险者。不是朋友,什么都不是。 只不过,硬要说的话,就像她之前提过的。 ──出外靠旅伴。 哥布林杀手望向掌中,戒指散发昏暗的光芒。 灯(spark)的光辉彻底消失,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已经只是个《呼吸》的戒指。 他将戒指塞进杂物袋,转身慢慢离去。 背后传来关门声,但他并不会想回头。 他走下漫长的楼梯,发现高度不怎么高,没花多少时间就移动到下一层。 然而塔内到处都是积水,小鬼尸骸在水中摇荡。 原来如此,确实需要戒指。 哥布林杀手戴上戒指,毫不踌躇跳进水里。 然后像在游泳似的于水中行走,上岸,再度潜水,重复这个过程。 不久之后,他下到一楼,走出塔外回过头,塔如同影子般消失得不见踪迹。 黎明的天空广阔无垠,太阳自棱线下方探出。 他眯眼看著金黄色的太阳,心中不可思议地确信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返回镇上,向公会报告任务完成,前往酒馆。 点了杯苹果酒,一口气喝光厨师不发一语送上的酒,离开。 形形色色的街道对面,是清澈的天空。 他眯起铁盔底下的眼睛,把戒指举到阳光下看。 ──果然没有灯(spark)光。 她说,朝顶点迈进,是为了那处地点,那片景色,或是前往更前方。 那么──她的目的地,想必是这片天空的另一侧,天空的彼端吧。 他不清楚棋盘外有什么。 也不清楚她在那里追求什么。 棋子无法想像天上棋手的领域。 正因如此,她才会前往确认它吧。 她所企望的,难道是让自己成为棋手? 思及此,哥布林杀手缓缓摇头,迈出步伐。 去想像这些,未免太不知分寸。 那是她的冒险(scenario),而非他的冒险(scenario)。 仅仅是个旅伴的自己,擅自推测她的成果并不适切。 她经历过的苦难、得到的成果,全是只属于她的宝物。 不过,他的脚步很轻盈。 疲劳压在全身上下,不习惯的酒精令脑袋酩酊。 但他的心情十分晴朗,一如这片天空。 他也有一件可以带著确信说出口的事。 ──她肯定成功了。 间章「不会为了魔法道具该如何分配而起争执是件好事的故事」 「唔喔喔喔!」 长枪手发出分不清是惨叫还吆喝的声音往旁边滚动,从鸟喙下逃离。 被尖喙啄中的洞窟地面发出乾燥的啪哩啪哩声,裂成石块。 他握紧长枪重整态势,眼前是只目露凶光的鸡。 但它双翼似蝠,长尾如蜥,并非寻常生物。 「是……鸡、蛇……兽,呢。」 「我可没听说啊……!」 魔女忧郁地皱眉,不能怪长枪手破口大骂。 简单的工作──没错,单枪匹马也就算了,有两个人的话,理论上会是简单的工作。 不出所料,他们顺利解决了夜晚从洞窟里晃出来的妖术师。 魔女使用沉默之术,消除声音封住敌人的法术,再由长枪手一枪刺中心脏。 掀开兜帽一看,确实是不祈祷者。胸口有邪教的印记。 大功告成。之后只要进洞窟里探索,委托就达成了。 虽说要拚上性命,不过是件难度恰当的一夜差事(one night business)。照理说。 「早听说过『简单的工作』等于『棘手的工作』,可是啊……!」 长枪手回想起古老的教诲,痛骂过去的自己。 他作梦都没想到,妖术师会养鸡蛇兽代替看门犬用。 「量产鸡蛇兽的时代来临了?这可不好笑……!」 真想杀掉意气风发地哼著歌走进洞窟的自己。 「……法术,还剩……一次,唷。」 待在他身后的魔女微微压低音调,轻声说道。 考虑到法术的消耗量,真该睡一晚──不是那种意义上的睡──再进洞窟。 再怎么咒骂自己愚蠢,状况也不会改善。 长枪手瞪著用脚爪铲地威吓他的鸡蛇兽,深深蹲低。 「只要距离不拉近总有办法应付。万一它飞过来就完蛋了……」 「……」 不用转头都感觉得到,魔女倒抽了一口气。 「……你,有……办法,吗?」 「只要那家伙飞不起来。」 魔女用纤细微弱的声音回答「我试试」,而长枪手相信了。他死都不想逃。 ──在女生面前怎么能丢脸! 「啦、啊!」 鸡蛇兽发出诡异的鸟鸣声大叫,长枪手压低身子摆好架式。 魔女如歌唱般扬起薄唇,吐出一口气: 「『阿拉内亚(蜘蛛)……法基欧(产生)……利加图尔(束缚)』。」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长枪手飞奔上前。鸡蛇兽朝地面一蹬,试图飞到空中,脚爪却被黏住了。 ──是蜘蛛网。 长枪手没有看见,也并非凭推论得知,而是直觉这么告诉他。 苍白、黏稠的某种物体,绊住了鸡蛇兽的脚步。 ──很好! 如此一来,只需一步棋(一回合)即可了结。 他将长枪拉向身体,使出浑身力量贯穿鸡蛇兽的心脏。 处理一只动不了的鸡,比射杀鸭子还简单。 「赞啦!找宝物的时间到啰!」 「是、呀……」 魔女和平常一样慵懒地点头,眼中却闪烁著好奇的光。 冒险的醍醐味就是这个。侵入与掠夺(hack and sh)。 地点是妖术师的巢穴,可以期待相应的收获。 没多久,两人找到宝箱。长枪手先用枪在周围刺来刺去,心想「真想要个斥候」,一边检查有无陷阱,然后松了口气。 「……好,要开了。」 「……嗯。」 确认魔女点头后,以防万一让她站远一点,打开宝箱。 装在里面的是一根细长的棒状物,疑似用木头之类的原料制成。 前端镶著经过雕饰的金属零件,正绽放魔力光辉。 「喔……!」长枪手瞪大眼,兴高采烈地抓住它。「是枪吗……!」 魔法武器。只要是战士,谁都会向往这种装备。 从只蕴含些微魔力、能稍稍提升锋利度或确保不生锈,到传说等级的武器。 从乡下出身的年轻人到经历丰富的骑士,无人不曾梦想过拥有它。 然而,从旁边探头窥探的魔女遗憾地摇头: 「……这、是……杖,唷。」 「……真的假的。」 是的。魔女愧疚地用微弱的声音说。这是魔法师的杖。 她轻轻抚上看似枪尖的金属,拿起那把杖。 「不、过……可以……卖到……不少,钱……唷?」 「啊?」长枪手板起脸,一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态度。「为什么要卖掉?」 「……?」这次换成魔女面露疑惑。「报、酬……不是,要平分……吗?」 长枪手搔搔头,「还需要我说喔」似的深深叹息。 「既然都组队了,当然得强化战力吧。你拿去用啦。」 接著又补了一句「不要的话卖掉也是可以」,关上空宝箱。 魔女双手握著杖,一时失语般杵在原地。 有如听见大人说「买你喜欢的东西给你」的孩童。 「……也、对。」 不久后她开口,单手持杖,将宽帽重新戴好,深深压低帽檐。 「那,在找到……魔法长枪之、前……这就……借我用,啰?」 「没必要定期限吧。」 长枪手轻轻用拳头敲了下她的肩膀。是个十分粗鲁又不体贴,但有些亲切的动作。 「反正今后还要互相帮助。」 魔女缓缓扬起嘴角。 露出如花朵盛开般的笑容。 第6章『支付报酬(after session),下一场冒险(scenario hook)』 空货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路上前进。 牧牛妹把手背在身后悠哉地走著,凝视在前面拉车的他的背影。 ──他说有事想请我帮忙,可是。 他没说要做什么,也没说要去哪。 总觉得这样还愿意乖乖跟过来的自己也有问题。难怪舅舅会担心。 只要问他就会回答──…… 那名女性虽然这么说过,光是开口问就需要勇气。 踏出一步,其实也需要勇气。 之所以能放心走路,只是因为「脚下有地面」这毫无根据的确信。 如果不这样告诉自己,就没人敢走路了。以前她好像笑过这个说法。 他默默前行,背影明明离自己这么近,却让人觉得很遥远,牧牛妹像要逃避似的,将视线移到空中。 好蓝。 是夏季的天空。又蓝,又白,令人喘不过气。 在这片蓝天中──一只老鹰悠然飞过高空。 她心想,真难得。 牧牛妹第一次看见老鹰飞到这里。 她漠然地觉得,老鹰会在更靠近山的地方。 或许只是她没发现。 一个人一辈子不晓得会抬头盯著天空几次。 天空无论何时都在那里,平常却不太会仔细观察。真奇怪。 「……咦?」 牧牛妹突然发现,他并非在往镇上走,而是朝郊外前进。 她急忙小跑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烦恼了一下,决定先试探看看: 「不在镇上呀?」 「嗯。」 牧牛妹提心吊胆踏出一步,脚尖先是碰到稳固的地面。她松了口气。 「需要、用到货车?」 「嗯。」 第二步也没事。感觉像在走老旧的吊桥度过断崖绝壁。 ──虽然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牧牛妹忍不住笑出声。那是他会去的地方。 过没多久,他停下脚步。 河边有栋破旧小屋,不晓得是从何时开始存在于此的。 不可思议的是,它沐浴在晨光下,却感觉不到生气,四周一片寂静。 吱吱嘎嘎转动著的水车快要故障了,烟囱也没冒烟。一栋小小的屋子。 让人有种这幅景色是被裁切下来的画作的感觉。 他想了一下,走到门口,随便地扣响黄铜制门环。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于是他打开门,踏入昏暗的屋内。 他穿梭于缝隙间,在连窗户都被书本及杂物遮住的屋内前进。 牧牛妹杵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该怎么办后,下定决心开口: 第三步。 「……这里?」 「没错。」 牧牛妹拘谨地说了句「打扰了」,轻轻踏进屋内。 里面──该怎么形容呢。 像废屋、废墟……或是,魔法师的家。 无法一眼分辨的诡异物品、药瓶密密麻麻地摆在一起。 也没地方可踩,她心想「说不定是仓库之类的」。 他一副来过好几次的模样,走在被杂物掩埋的屋内。 牧牛妹沿著他的足迹跟在后头,一面留意衣服不要被勾到。 胸口并不会觉得闷,穿过杂物堆后,前方是一块空旷的空间。 不知为何,只有那里像没人动过似的,放著一组桌椅。 旁边是大量的空瓶。 他瞥了桌椅和空瓶一眼,然后摇头。 「把这里的东西搬出去。」他平静地说。「有需要的东西。」 「这样好吗?」牧牛妹问,他简短回答「是报酬」。 第四步。 牧牛妹跟他一起慎重地把那些可疑物品搬到户外。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书。 脑中瞬间闪过「要不要翻翻看呢」的想法,但看上去很贵,于是作罢。 收不进书柜,只好堆在地上的书籍布满灰尘,她轻轻向抱在怀里的那本吹气。 她不晓得要如何保存书籍,但这些书有点霉味,或许最好拿出去晒一下。 「该怎么处理它们?」 第五个问题,「透过公会捐出去,看是给知识神的寺院,或其他地方」他回答。 「让需要的人能读到就好。」 「说得也是。」牧牛妹点头,彷佛在确认脚下是安全的。 「一定会有用的。书不就是记载有用的知识吗?」 「……」他低声沉吟后说:「是啊。」 牧牛妹心想,幸好早上就来了。 毕竟狭窄的屋子里,塞满数不清的东西。 光是搬出来就够辛苦了,整理又得费一番工夫,最后还得放到货车上。 原来如此,确实需要货车,也需要人帮忙,难怪必须一大早就动身。 最后他们忙到太阳通过天顶,牧牛妹喘著气抹去额头的汗水。 「哇,都过午餐时间了……」 由于她平常的工作活动量就大,疲劳暂且不提,空腹感还是挺难熬的。 牧牛妹不经意地把手放到腹部摩擦,「不晓得他饿不饿」歪著头心想。 「早知道做个便当。」 「是吗。」 这句话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自言自语,因此他的回应吓了牧牛妹一跳。 正准备开口澄清,就发现他正隔著铁盔看著自己。 牧牛妹于是屏住气息。 「抱歉。」 「嗯、嗯。」 无意间踏出的第六步,终于落到稳固的地面上──的感觉。 牧牛妹心跳加速,放在腹部的手移动到胸口,紧紧握住。 「……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帮忙做饭。」 「知道了。」 两人推著货车前行。 「要去哪呢?」她问,他回答:「先把书送到公会。」 两人走进城镇,不时有冒险者会往这边看,然后又立刻移开视线。 或许是因为怪人在做怪事,不值得特别注意。 对牧牛妹来说是有些不满的感想,她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为什么呢? 神奇的是,她自己也不明白理由。但对此也未感到不快。 不久后两人来到冒险者公会前,他将货车停在不会挡路的位置。 「我去向柜台回报。」 他歪过铁盔想了一下,像在确认般慢慢说道: 「看要不要去酒馆吃饭。」 比起高兴,牧牛妹更觉得他这行为有点好笑,轻笑出声。 「不用了。」她觉得他不会懂自己的意思,补充道:「回家一起吃吧?」 他陷入沉默。 牧牛妹有种得意忘形踩出去,结果地面崩塌的错觉。 然而,他平静地说: 「是吗。」 这回答和平常一样,对牧牛妹而言却是有意义的。 「嗯。」 「是吗。」 嗯,对呀。她又说了一次。对呀。他点头。 「那,很快就回来。」 「嗯。」 牧牛妹目送他走进公会。 看见门后的柜台小姐立刻露出笑容接待他。 牧牛妹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坐到货车上,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著腮。 她晃著双腿观察街道。来来往往的冒险者。街上的人们。一如往常的景色。 但,就跟天空一样。她不晓得自己观察过几次街道。 这些人之中,肯定有几个人吃过自己家出产的食物。 思及此,牧牛妹便有那么一点开心。 觉得本来只当成在帮舅舅的忙而做的工作,也产生了某种意义。 「哎、呀……?」 细微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或许是因为在发呆吧,牧牛妹慢了半拍才发现声音的主人走到自己身旁。 「好、久……不见,呢。」 「啊!」牧牛妹立刻起身。是那个漂亮的人,魔女。「好久不见!」 她跳下货车,向魔女一鞠躬。 由于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她不小心反应过度。 这令她觉得有点害羞,脸颊泛红,魔女笑出声来。 「今、天……怎么了,吗……?」 「啊,那个。」她在空中寻求答案。「来帮,他的忙。」 把这些送来公会。魔女闻言眯起双眼,抚摸堆在货车上的书。 「是吗……」 「我不太清楚。这些是有价值的东西对吧?」 「对、呀……对于,这么觉得……的人,来说。」 是有价值的。魔女轻声道,脸上浮现笑容。 咦?牧牛妹察觉异状,歪过头。难道。莫非。 「……有什么好事吗?」 「呵、呵。」 魔女扇动细长的睫毛眨了下眼,轻轻扬起嘴角,彷佛在朗诵秘密的咒文。 「等、等……要去……冒险(约会)……唷。」 「哇。」 牧牛妹张开嘴,魔女笑著像在害羞似的以手掩住嘴角。 「再、见。」 她挥挥手,扭著纤腰离去。前方是一名扛著长枪的冒险者。 ──真好…… 什么东西真好,牧牛妹自己也不清楚。 「好了。」 「啊,嗯。」 魔女刚离开,他就回来了。牧牛妹点头走到货车后面,以便把书搬下来。他当然也有一起动手。 「最后决定捐去哪里?」 「不知道。」他简短回答。「似乎要先放在公会,等调查后再决定。」 她说「这样呀」,他只回了一句「对」。 牧牛妹将书本叠在一起,搬下货车,交给职员。重复这个过程。 这时,她忽然闻到一股甘甜香气。 是苹果香──大概。 因此,她喘了口气擦乾额头的汗水,不经意地问: 「对了,最近都没看到那个人耶。」 他停止动作。怎么了吗?牧牛妹歪过头,他的铁盔转向这边。 「那个人。」他说。「是指。」 「喏,你之前一起工作的那位呀。」 牧牛妹心想「该怎么说呢」,望向天空。刺眼的蓝天。 「……那位魔法师。」 他没有马上回答。 他把好几本书叠在一起,拿下来,交给职员;叠起下一叠,拿下来,交给职员。 牧牛妹很有耐心地等著。之前踏出了那么多步。她相信这次也不会有问题。 「我想,她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半晌之后,他回以十分笼统的答案。 「恐怕不会回来。」 牧牛妹说「这样呀」。 脑中浮现最坏的情况,但她隐约觉得不该说出口。 见她一语不发,他停下手。 接著──用令她震惊的温柔语气说: 「没死。」 如果她没有误会,此时的他一定正在微笑。 牧牛妹对此感到有些放心,吐出一口气。她没有死。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事。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问,提出下一个问题: 「寂寞吗?」 「不知道。」 答案很简单。 他将最后一批书叠好搬离货车后,终于松了口气。 低下戴著铁盔的头,思考,然后缓缓摇头: 「不知道……但在这个意义上,或许这就叫寂寞。」 「这样呀。」 牧牛妹又喃喃说了一次「这样呀」,拭去额头的汗水。 把搬下车的书都交给职员后,两人踏上归途。 他拖著货车,走在镇上到牧场间这段漫长又短暂的路程上。 但货台还堆著许多东西。从后方帮忙推车便是牧牛妹的任务。 「……要不要换我来?」 「不必。」 他拉著横杆回答。 「这是我的工作。」 「是吗。」 「对。」 对话到此中断,两人默默无语,专心迈步向前。 沿途擦身而过的,是各依所好穿戴形形色色装备的冒险者们。 一名银发马尾少女小跑步经过,她的同伴和年轻战士则追在后面。 扛著长枪的冒险者威风凛凛走在路上,身后是珍惜地抱著古杖的魔女。 他和牧牛妹缓慢却扎实地踏出每一步,往反方向前进。 太阳快下山了,通往牧场的不怎么长的路程,也逐渐染上暮色。 上次一起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不晓得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 也有过这种事呢。她想起之前从未想起过的琐碎回忆。 ──好像还跟他一起玩过跳绳。 她忽然想起很久没唱过的打油诗,不经意地哼了起来。 神明啊 神明啊 来掷骰子玩吧 骰出一就安慰你 骰出二就笑给你看 骰出三就夸奖你 骰出四就给你点心吃 骰出五就为你跳支舞 骰出六就亲吻你 骰出七就──…… 「……骰出七就?」 牧牛妹没有立刻理解这是他的声音。 「骰出七,会怎样。」 牧牛妹娇羞地──明明他没在看自己──低头笑了。 「……不知道耶,我不记得了。」 「是吗。」 「这首歌真神秘。骰子的点数只到六的说。」 如果是掷两颗骰子,就会变成骰不出一。 她轻声说道,以掩饰害羞,他依然用低沉的嗓音回应「是啊」。 牧牛妹偷偷瞄向他,他拖动货车,似乎在看著天空发呆。 「──」 看到这一幕,牧牛妹不知为何想起牧场周围的栅栏都修补好了。 ──也对。 当时她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发现。 她以为是舅舅修好的。但如果是舅舅的手法,她早就看习惯了。 根本连栅栏经过修缮都不会发现。 用笨拙的动作削尖木头,意气用事地试图做出什么,一直忙到太阳下山的少年。 他在做的是玩具、木剑或其他东西?她已记不清楚。 事到如今回想起那熟悉的光景,她眯眼笑了出来。 不知为何,夕阳的颜色看起来特别深。 车轮压到路上的小石子,导致货车上的货物晃得喀哒响。 全是牧牛妹不清楚用途的杂物,但他说要把这些放进仓库。 八成得整理到晚上。牧牛妹心想「去帮他的忙吧」。 若那空荡荡的仓库能多少增加些属于他的物品,她觉得这样很好。 工作到晚上,肚子一定会很饿。不好好吃饭可不行。 把炖浓汤热一热,舅舅、他和自己三个人一起吃吧。 这主意听起来也很好。 「那──」 牧牛妹用力撑住货车,边推边说。 「如果是我的工作,到时就换我拉。」 你要来帮忙喔。他闻言之后沉默片刻,回答: 「知道了。」 「嗯。」 牧牛妹点点头,又加了把劲。 牧场已近在眼前。 第1章 ‘破灭的预感\’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kid 污浊的液体,于茫茫白雪中溅出。 “gorobogo!?” 模糊的惨叫──并非人声。丑陋又扭曲,是小鬼的声音。 哥布林在狂风中挥动双手挣扎,寒冷如冰的白刃划过空中。 一声哀号传来,然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不。 一道人影踩着大剌剌的步伐,自冰雪做成的帷幕后走出。 是冒险者。 穿戴廉价铁盔、肮脏皮甲,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拿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的冒险者。 全身被鲜血与白雪染成红白斑纹,前一刻才夺走一条性命的男子,若无其事地说了。 “五。” 残忍、冷酷又美丽的冰雪舞者──精灵们,已经将所有的尸体掩埋住。 不,对她们来说,唯有纯白才是美丽,或许她们只不过是在覆写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新制造出来的尸体,不久后也会被雪之面纱盖过吧。 何况,还活着也就罢了,死掉的哥布林对他而言根本不足挂心。 他悄悄戒备着周遭,无声地走在雪地中,用依然低沉的嗓音开口: “走了。” “嗯、嗯…………” 回答他的声音既微弱又震颤,宛如砸在地上的皮球起起伏伏。 少女脸色苍白,在雪中拚命追上他的背影。 是一名身材丰满的红发少女。她之所以在发抖,不全是因为寒冷。 “没、没事吧…………?” “没问题。” 他说完后思考了一下,接着像突然想起似的补充道: “我也是,周围也是。” “这样、啊……” “还好吗?” 眼下的状况根本不容放心,但她硬是扬了扬僵硬的脸颊。 与平日挂在脸上的笑容没有一分相似的笑法。 “嗯,还好…………我没事。” 他点点头,弯下腰谨慎地迈步而出,她急忙跟在后头。 不断来回观察四周的举动,反映出她内心的恐惧。 她被脚边的木材绊到,吓得身子一抖。 白雪底下到处都是朽木。以及石头。恐怕还有人骨。 这里曾经有座村庄。在很久以前。 并非他与她生活过的小村。 那座村落如今已成空地,盖起了训练场。 灭村这种事十分常见。不管是因为哥布林,还是疾病,抑或是龙。 他知道。她也知道。 即便他已理解,她却还没有实感。 小鬼们下流的笑声,参杂在带来暴风雪的风声中回荡。 因此──事到如今,她终于理解踏进小鬼的领域是怎么一回事。 § “雪耶。” 冒险者公会的窗户,逐渐被抹成白色。 在森人(elf)眼中,这幅景象想必有如一群冰雪少女正翩翩起舞。 妖精弓手(elf)撑着脸颊晃动长耳,凝视窗外,高兴地扬起嘴角: “冬天果然就是要这样。虽然又冷又冰,风也大得要命。” “贫僧倒是觉得,此等寒意足以断我族香火呐。” 蜥蜴僧侣则黏在暖炉旁边不肯离开。 其余冒险者多半带着体谅的表情远眺着他。这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这位粗犷的蜥蜴人来到边境之镇,已经过了将近两年。 那些目瞪口呆的家伙,全是最近才刚登记的新人。 “怎么?我看你是缺乏锻炼喔!” 女骑士将公会的门整个推开,大步走进来,表情兴奋得如同一只刚在雪中奔跑过的狗。 背后是一脸疲惫的重战士,以及少年斥候(scout)与半森人(half elf)剑士。 看他们身上到处沾满雪花,想必是被迫陪女骑士练武。 少女巫术师(druid)勤快地拿来热葡萄酒,女骑士顺手接过。 “这世上明明还有金刚石龙(diamond drake)这种生物存在!” “贫僧离众神的领域还远呐。” 蜥蜴僧侣感慨地吁出一口气,将身体靠向暖炉。 “要……提升,温度……吗?” 不忍心看蜥蜴僧侣受寒──说是这么说,其实乍看与平常慵懒的模样并无二异──的魔女,用手指点燃一团火焰。 她轻轻将火球扔进暖炉,火势便瞬间增强。 “喔喔,感激不尽……!” 蜥蜴僧侣彷佛在膜拜女神,以奇怪的手势合掌,轻笑声自魔女的喉间传出。 她突然招了下手,长枪手便大方地坐到身旁──虽然他应该不是听她的话才坐下的。 “种族差异大还真麻烦。” 拿去──长枪手递来满满一大杯蜂蜜酒(mead)。 “呣……” “不是起司,但这东西同样是‘甘露!’吧。” “唔呣。” 蜥蜴僧侣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像在沉思般吐了口气。 “风味不同呐……” “你舌头有点被养刁了。挑食可不好喔。” “哈哈哈哈哈,再怎么说贫僧也是个肉食者,嚼树叶毕竟有违本性。” 有这份闲情逸致开玩笑,可见身体应该比刚才暖和多了。 看到蜥蜴僧侣恢复平常的状态,妖精弓手笑着轻戳他的背: “哎呀,那我们算哪一种?” “森人不是会嗑蒲公英吗?我看你们是乱食者啦。” 矿人道士(dwarf)从厨房探出头,妖精弓手“呣叽!”气得长耳倒竖。 “喂矿人,你那叫种族歧视!” “吃点肉吧,吃肉。否则不管活几百年都一样是铁砧。” “少瞧不起人了!”妖精弓手愤慨地挺起平坦的胸膛。“是两千年!” “这可称不上炫耀啊。” 矿人道士傻眼地捻着胡须,将一只大锅搬到酒馆中央的桌上。 锅里满满都是高丽菜、马铃薯、香肠、培根,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往厨房一看,兽人女侍边说“是本小姐特制的!”边用力挥着手,竖起大拇指。 “兽人负责煮,圃人(rare)负责备料!” “……矿人则负责调味。喏,开饭啰开饭啰。” 矿人道士放下的大锅,冒着温暖的蒸气。 因饥饿及寒冷缩成一团的新手战士和见习圣女,带着渴望的表情接近。 尽管终于可以不用再接除鼠委托,现在的他们还没办法维持生计。 “可以吃吗?” “……怎么不可以?” 矿人道士将碗递给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的两人。 少年少女互相对视,下一刻便扑向那道正在冒烟的料理。 “喔,多吃点,尽量吃啊。” 这时──…… “呼、哇……!” 纤细娇小的身躯从外头冲入公会,模样宛如一只跌进窝里的小狗。 女神官抖了抖身体,拍掉长袍上的雪。 她对冻僵的双手哈气,因温暖的空气而松了口气。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妖精弓手轻轻挥手。“神殿那边的状况如何?” “今年还是很冷。好像很多人感冒……” 女神官忧郁地皱眉。 今年冬天特别冷。 如果只是冰雪精灵太有活力,尚且仍属自然现象。 身为侍奉地母神之人就该接受它,不生气也不怨叹,只能默默采取应对措施,然而…… 连已经离开神殿的女神官都被叫去照顾病倒的人,这种情况实在不常见。 即便当事人毫无疑问地心想“这很正常”也一样。 “希望不是黑死病(pest)或西方的感冒喔。” 矿人道士边说边把汤盛进碗里,“喏”地递给女神官。 看见温暖的料理,女神官不由得眯起眼,说了句“谢谢”用双手接过喝了一口。 “……真好喝。” 脱口而出的是无半分虚假的真心话。渗入身体深处的暖意,带来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加了胡椒吗? 舌头麻麻的,应该,肯定没错。 女神官点点头,又喝了一口,接着突然环顾四周,目光游移起来。 “那个,哥布林杀手先生呢……?” “你第一个担心的就是欧尔克博格呀。” 妖精弓手的语气彷佛在说“真是够了”,女神官害羞地红着脸低下头。 “哥布林杀手先生今天不在唷。” 女神官想知道的答案,并非从酒馆里,而是从公会的办公区传来。 柜台小姐值完今天的班正准备离开,一面穿上高级外套,一面走出来。 “是去工作吗?” “是的。所以今天我也比较早收工。” 长枪手闻言起身,却被魔女逼着坐回椅子上,柜台小姐假装没看见地轻笑着: “天气这么冷,有座村庄无法度过这个冬天。他协助运送粮食到该地去。” “意思是……和牧场的人一起?” 女神官脑中浮现与哥布林杀手同居的那位开朗少女。 纵使她很憧憬魔女和剑之圣女那类型的年长女性,但也认为牧牛妹值得敬佩。 要能像她那样自然大方地与人互动,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是的。因为距离有点远,我想要过个几天才会回来。” “这样呀……” 听见柜台小姐略显寂寞的这句话,女神官下意识望向窗外。 雪白的黑暗浓度渐增。 一想到这层帷幕的另一侧有他,而自己身处于他看不见的地方,就觉得──…… ──不行不行。得振作一点。 不安与寂寞之类的情绪闪过脑海,女神官摇摇头。 今天没有再回寺院一趟的心情。看这天气,应该也没办法在户外练习投石。 ──总之,先把能做的事做好吧。 女神官如此心想,“那个──”出声叫住柜台小姐,语气客气却清晰: “方便的话,能再向你借阅一下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吗?” “哎呀,真用功。”柜台小姐微笑着说。“好的,请您稍待片刻。” 女神官目送柜台小姐像只陀螺鼠般啪哒啪哒地跑进里面,松了口气。 随后瞄向笑咪咪地看着自己的妖精弓手。 “怎、怎么了?” “这是所谓‘温暖的目光’。” 我认为不是。女神官困扰地嘀咕道,上森人(high elf)却毫不在意。 “像我就没办法。我不爱看那种东西。就算要看,也一定只会看有名的家伙吧。” 例如龙、巨人或吸血鬼之类的。 她屈指算着,原来如此,确实是女神官也听过的怪物。 所以她什么都没再说,静静等待柜台小姐回来。 首先读完哥布林的部分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一打开就反射性翻到这页──…… 总觉得相当难为情,她躲躲藏藏地翻阅起柜台小姐借给她的辞典。 § “啊啊,讨厌!” 看见侄女如自己所料,哀号着跑进屋内,牧场主人一副不意外的态度点了下头。 “就叫你别穿成那样了。” “可是……” 牧牛妹无力地反驳,难得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异于往常的不只有表情,还有她身上的衣服。 露出一大片肩膀,用蕾丝装饰的衬衫。 以束腹勒紧腰部,突显胸部的红色褶子长裙。 跟工作服和祭典时穿的礼服都不同,毫无疑问是外出服。 “毕竟啊,”牧场主人的语气,像在斥责干了蠢事的女儿。 “现在是冬天,外头还在下雪喔。” “可、可是我难得买新衣服……” 牧牛妹噘着嘴说出的这句话,并不具备足以肯定现状的说服力。 她才刚意气风发地踏出家门就冷到发抖,提着裙摆掉头…… 好冷,穿裙子腿凉飕飕的,裙摆感觉也会被雪和泥巴弄脏,而且好冷。 “新衣服……总是会想穿穿看嘛?” 下场就是落得掀起裙子、泪眼汪汪跑回家的狼狈样。 牧场主人的心情,只能用无奈两字形容。 “穿新衣却害自己感冒,不就没意义了?” 开始爱漂亮了吗──这念头瞬间闪过脑海,牧场主人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这孩子之前根本不会关心这种事。 他非常赞成侄女尝试些打扮、治装这种年轻女孩会做的事。问题在于──…… ──那个对象。 牧场主人轻轻叹息,以免被侄女发现自己在想什么。 “下半身别穿裙子,换成马裤吧。上面再加件外套。” “是……” 侄女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 牧场主人关上门,瞥见窗外有个穿铠甲的人影站在雪中,又叹了口气。 § 哥布林杀手盯着静静落下的雪。 他将货物堆成一座小山,在难得系着马匹的马车旁仰望天空…… “……” 从铁盔缝隙呼出的气息化为白烟,飘向淡灰色的云。 他对雪有什么特别的回忆──并非如此。 在雪山向师父学习的过程,要当成回忆未免太过刺激。 他当下所想的,是雪中行军的难度、危险性,以及哥布林。 要护卫货物、马匹,还有她。倘若遇到小鬼,该如何应对? ──要叫同伴来吗? 他对于自己将他们视为同伴一事,已经不觉得有那么奇怪。 然而,这次的案件并非正式委托,比较接近自己人的请求。 ──那就不必了吧。 “久等了!” 明亮的声音突然在雪中响起。 转头一看,牧牛妹气喘吁吁地吐着白烟跑来。 从那裸露出的肩膀,能窥见在寒冷天气中燃烧着的血色。 为了避免肩膀受寒,牧牛妹边跑边穿上外套,迅速戴上兜帽: “怎么样?” “不会冷就好。” “是喔。” 她在哥布林杀手面前转了一圈,展示身上的衣服,不晓得在开心什么。 “下面。”他发现牧牛妹的穿着与刚才不同,简短地问:“那样就可以了吗?” “噢,你说长裤?……嗯。”牧牛妹点头。“还是你觉得要穿裙子?” “哪个好。” 他的语气低沉短促,又冷淡。牧牛妹一面玩手指一面思考。 “裙子──可能比较重,而且脚大概会有点冷。” “那就长裤吧。” “可是,不觉得穿裙子比较可爱吗?” “……我不太懂。” 哥布林杀手轻轻一跃,跳上驾驶座。 他用右手抓好缰绳,空着的左手则伸向牧牛妹。 “上来。” “啊,嗯。” 牧牛妹的──以少女来说有点大、有点厚实的手,叠在皮护手之上。 哥布林杀手默默握紧那只手,将她拽到驾驶座。 同样偏大的臀部落在他旁边,牧牛妹“唉嘿嘿”笑出声来。 “啊,便当呢……?” “你做的那个吗。” 哥布林杀手问,牧牛妹点头回答“嗯”。 “带了。” “那就好。” 牧牛妹得意地挺起丰满的胸部,轻拍哥布林杀手的手臂。 铁盔微微上下摇晃,缰绳啪一声挥下。 马匹高声鸣叫,向前迈步。车轮喀啦喀啦地转动,开始在雪上留下痕迹。 离闹粮荒的村庄,只需要几天的路程。 只是要去送货。仅此而已。 怪物跋扈横行于世,盗贼也遍布各地,没有旅程是安全的。 然而,这仍是段一如往常──毫无变化、极其平凡的行程。 并非冒险。只是一般的送货任务。 连哥布林杀手都这么认为。 § 雪下个不停。 逐渐被抹成一片苍白的世界中,只听得见车轮转动的声音。 声音的源头,来自渗入白色世界的一点黑影──马车上。 哥布林杀手默默甩动缰绳,她坐在旁边,什么也没说。 ──不如说是不晓得该说什么…… 仔细想想,这还是第一次──尽管只有短短几天──和他一起旅行。 跟之前去妖精弓手故乡玩的那次不同。 也跟平日每天都要做的送货工作不同。 ──真不可思议。 牧牛妹下意识抱住双膝,调整坐姿,吐出一口气。 明明平常待在镇上的时候,她甚至会有两人总是在一起的感觉。 到头来,她始终一语不发,只是盯着他的铁盔。 铁盔也跟平常一样,仅仅是顶看不出表情的铁盔…… ──不知道他现在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喂。” “唔咦!?” 沉思时突然有人向她说话,导致牧牛妹肩膀抖了一下。 “怎、怎么了!?” “会不会冷。” “咦,喔、喔……还、还好……不冷。” “是吗。” 牧牛妹点了点头,对话到此中断。 这段期间,又是只有车轴和车轮摩擦的喀啦喀啦声于道路上回荡。 牧牛妹扭扭捏捏地,在丰满的胸部前摆弄手指。 吸气,吐气。要是放过这个机会,肯定会一直维持这个状态。 “那、那个。” “什么事。” 声音短促又低沉。 虽然她明白这是他平常的声音,还是瞬间感到畏缩。 “呃……” 话语卡在喉咙,她闭上嘴巴,重新开口: “平、平常,你们都聊些什么呢……?” “平常。” “去冒险的时候,之类的……那个,跟大家?” 他低声沉吟,没有马上回答。大概是在思考如何表达。一直都是这样。 “……没什么。” 然而,他给予的答案只有短短一句话。 这样呀。牧牛妹嘀咕道,然后低下头。 雪积在兜帽上,感觉到阵阵刺骨的寒意。 好冷。 “………………我不擅长。” “咦。” 他突然低声说,牧牛妹眨了下眼睛。 “我不擅长,主动开启话题。” “……嗯。” 我知道。牧牛妹点头。以前的他不晓得如何,不过,现在是这样没错。她很清楚。 “所以”他停顿了一会。“所以……都是听大家说话,再回应。” “……这样呀。” 牧牛妹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仰望天空。 白雪从天上的灰色乌云中轻轻飘下,落在两人身上。 呼出来的气息化为白烟,参杂在其中浮向上空。 “……那──” “嗯。” 牧牛妹抬头仰望着天际,眨眨眼,斜眼瞄向他: “我可以……跟你说话吗?那个……说什么都好。” “嗯。” 两句一模一样的答覆。 牧牛妹脸上却绽放出笑容。 “那、那,呃……!之前的休假啊!” “嗯。” “我有跟柜台小姐她们一起玩喔。那个,是叫桌上演习的游戏……” 她的语气,彷佛在向住在隔壁的少年炫耀。 毫无重点的闲聊。没有特别之处。 玩游戏时骰出的点数是好是坏。每天的天气及农作物、牧场的家畜。 他不在的期间镇上发生的事。其他冒险者的状况。 明亮的声音跃于白雪之上,混在车轮声中缓缓消失。 空气依然很冷,牧牛妹却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 就算要走雪道,离村庄也不会远到哪去。 还有人在等他们。所以不能无缘无故迟到。 可是,即便如此…… ──真希望这段时间能持续久一点。 脑中浮现令人害臊的想法,牧牛妹摇摇头。 “啊,对了。快中午了,要吃便当的话,找个地方停下──” 马车叽一声停下。 “……?咦,要在这边吃吗?” 没有回答。 他屏息直盯着前方。 接着,铁盔迅速转向右边、左边。 是在看自己吗?不,不对。 他的视线越过牧牛妹,望向更后面,积雪的方向。 “那个……?” “──不妙。” 他忿忿地骂道,下一刻。 白雪像从地面喷上来似的,溅到空中。 “──哇!?” 牧牛妹瞪大眼睛,身体被拽向一旁。 有样东西划过她头部上一秒所在的位置附近,发出沉闷声响刺中驾驶座。 ──是枪……!? 牧牛妹倒在雪地上,身体却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她对此感到疑惑。 不,答案一目了然。她发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绷紧身躯。 “咦?什、什么东西……怎么了……!?” “groorbb!” 含糊不清的叫声,是再清楚不过的回答。 “gbb!gorob!” “grobr!” 一道道影子、影子、影子、影子,扔掉盖在身上的布,接连从雪地中站起。 丑陋的脸因欲望而扭曲,手持各种武器的怪物。 体型、智慧、力气与小孩子同等级,四方世界最弱的不祈祷者。 “哥……哥布林……!?” “──过来!”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他握紧牧牛妹的手,如一支箭矢般飞奔而出。 “马、马和货物呢……!?” “放弃吧。” ──失败了。 本来应该要无视攻击,策马狂奔,甩掉那群小鬼。 拜其所赐──不,他立刻中断思考。 自己选择如此行动的原因很明显,答案就在手中。没必要多想。 “一!” “ggoorbg!?” 哥布林杀手整个人朝包围他们的其中一只哥布林撞上去。 趁小鬼还没反应过来,拔剑往胸口一刺。 以身体构造来说足以致命的部位被剑刺穿,哥布林一口气都来不及吐,就一命呜呼。 哥布林杀手踹开尸体抽出剑,并未停下脚步,继续奔跑。 “gor!gobg!” “gbbgr!” “呜!?” 飞来飞去的小石子、哥布林的咆哮、长枪、尸体。不晓得这声惊呼是因何者而发出的。 听见背后传来恐惧的惊呼声,哥布林杀手将她的手握得更加用力。 左手的盾不能用。背后也很危险。保持警戒、突破重围。机率不知有多少。 他听见头上传来掷骰的声响。“宿命”及“偶然”都去吃屎吧。 正在被生吞活剥的马匹的哀号,于雪中回荡。 哥布林杀手瞥向身后,只见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只能继续向前奔跑,别无他法。 “唉、唉,那孩子……!” 她牵着他的手,声音在打颤。 “会死掉喔……?”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没有停下脚步。 并非不说话。是说不出话。 也不敢看她的脸。 幸亏那群哥布林专注在争食马匹──…… 这种话,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对她说?就算戴着铁盔又如何? 她应该也不会希望自己──不对,希望他代替马匹,遭遇不测吧。 谁有办法指手画脚,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否定这行为? “goorobg!” 因此,他将一切发泄在面前的小鬼身上。 一只哥布林不愿落后给同伴──自己也想捞点好处,冲向两人。 哥布林杀手甫一察觉,随即扔出手中的剑。 “!?” 头顶长出一把剑的小鬼,连发生什么事都搞不清楚,就倒在地上断了气。 “二!” 哥布林杀手边跑边捡起小鬼插在腰带上的棍棒。 是骨头做的。恐怕是大腿骨──而且是凡人(hume)的。 “唔……呜唔……!” 牧牛妹将涌上喉咙的东西压回去,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嘴。 没时间给她蹲下来呕吐。 取而代之地,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要是这只手放开了──尽管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她有种会被抛下的感觉,基于寒冷之外的理由发起抖来。 “怎、怎么办……?” 牧牛妹用控制不住震颤的声音问。 “城镇在……那个方向喔?” “不能回去。” 他的回答淡漠且简短。 “哥布林在埋伏。” “那……” “附近应该有村庄。”他说,又补充一句:“以前。” 牧牛妹将这句话,连同唾液一起吞下去。 ──有这么多哥布林。 那座村庄安全吗? 她非常明白,说出来只会害他感到困扰。 况且雪下得这么大。 他也就算了,自己实在不可能走回镇上。路只有一条。 ──如果是那孩子。 如果是跟她共同行动的女神官,会怎么做? 牧牛妹从来没想过要当冒险者。 只不过此刻,自己不是冒险者这点,令她觉得很不甘心。 假如自己是冒险者…… “要来了!” “嗯、嗯!” 牧牛妹从半是逃避的想法回到现实。 在他大喊的同时,隔着暴风雪传来两声模糊的吼叫。 “gorogb!” “gbg!goobg!” ──哥布林! 大概是看对手只有一名冒险者和一名少女,认为自己赢定了。 哥布林露出扭曲下流的笑,饥渴地逼近两人,彷佛再也克制不住。 这副模样在牧牛妹眼中显得相当骇人,足以吓得她惊叫出声。 她察觉下半身突然流出温暖的液体,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他不一样。 “三!” 他拉着牧牛妹的手,用力一踏,挥下高高举起的棍棒。 小鬼跟凡人体格是有差距的。手臂和脚的长度,都截然不同。 “!?” 哥布林还未将这一大段距离拉近,就被击碎头部,脑浆四溅。 尸体很快被暴风雪覆盖住,倒在地上。 做为代价,哥布林杀手手中的棍棒也碎裂了。骨头这种东西,脆弱的时候就是不堪一击。 “ggbbgro!” 剩下的哥布林见状,笑得更开心了。 对手没有武器。赢了。杀掉这家伙──不,要当着他的面把这女孩……! “!?” 然而,情况并不如他所想。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举起断骨,将前端捅进小鬼眼中。 锐利的骨头碎片,把脆弱的眼窝骨连同柔软的眼球一起刺穿,搅动哥布林的大脑。 当场死亡。 哥布林像被揍了一拳般,向后翻了个筋斗,倒在雪地上不断抽搐。 他踩烂尸体的手,抢走剑,调整呼吸。 “动得了吗?” “……没、问题……大概。” 牧牛妹不知道哪里没问题。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及模样肯定非常难看。 “走。” 照理说他不可能没发现,却没有多说什么。 ──大概,是他的贴心之举。 牧牛妹用细若蚊鸣的声音点头回答“嗯”,重新握好他的手。 她无法想像自己会放开这双手。 肯定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gorobg!” 惊悚的叫声再度响彻四周。他八成早就察觉到了。 哥布林杀手拉着牧牛妹的手冲向前,朝混在雪中逼近他们的小鬼挥剑,没有半分踌躇。 污浊的液体,于茫茫白雪中溅出。 “gorobogo!?” 模糊的惨叫──并非人声。丑陋又扭曲,是小鬼的声音。 哥布林在狂风中挥动双手挣扎,寒冷如冰的白刃划过空中。 一声哀号传来,然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不。 穿戴廉价铁盔、肮脏皮甲,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拿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的冒险者。 全身被鲜血与白雪染成红白斑纹,前一刻才夺走一条性命的他,若无其事地说了。 “五。” 残忍、冷酷又美丽的冰雪舞者──精灵们,已经将所有的尸体掩埋住。 不,对她们来说,唯有纯白才是美丽,或许她们只不过是在覆写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新制造出来的尸体,不久后也会被雪之面纱盖过吧。 何况,还活着也就罢了,死掉的哥布林对他而言根本不足挂心。 他悄悄戒备着周遭,无声地走在雪地中,用依然低沉的嗓音开口: “走了。” “嗯、嗯…………” 回答他的声音既微弱又震颤,宛如砸在地上的皮球起起伏伏。 牧牛妹脸色苍白,在雪中拚命追上他的背影。 “没、没事吧…………?” “没问题。” 他说完后思考了一下,接着像突然想起似的补充道: “我也是,周围也是。” “这样、啊……” “还好吗?” 眼下的状况根本不容放心,但她硬是扬了扬僵硬的脸颊。 与平日挂在脸上的笑容没有一分相似的笑法。 “嗯,还好…………我没事。” 他点点头,弯下腰谨慎地迈步而出,她急忙跟在后头。 不断来回观察四周的举动,反映出她内心的恐惧。 她被脚边的木材绊到,吓得身子一抖。 白雪底下到处都是朽木。以及石头。恐怕还有人骨。 这里曾经有座村庄。在很久以前。 并非他与她生活过的小村。 那座村落如今已成空地,盖起了训练场。 灭村这种事十分常见。不管是因为哥布林,还是疾病,抑或是龙。 他知道。她也知道。 即便他已理解,她却还没有实感。 小鬼们下流的笑声,参杂在带来暴风雪的风声中回荡。 因此──事到如今,她终于理解踏进小鬼的领域是怎么一回事。 § “啊──讨厌──要做什么才好呢……” 妖精弓手闹脾气似的嗓音,于酒馆响起。 事实上,她趴在桌上挥动四肢的模样,怎么看都只是个小朋友。 “……你真的两千岁?” “对啊,真失礼。” “我看顶多十三岁左右吧。” 矿人道士发自内心感到傻眼,叹了口气,拿起酒杯大口灌下。 太阳已经下山,聚集在酒馆的醉醺醺冒险者之间,弥漫慵懒的气息。 雪大,风强,天冷。只有缺钱或怀着相应理由之人,会在这样的夜晚出外冒险。 “哥布林杀手也真够闲的耶。” 如此这般,不久前还在说他坏话的女骑士,如今也彻底败给了酒精。 她边打盹边流着口水,嘴巴仍不忘碎念,重战士咕哝着“伤脑筋”,轻轻戳了她一下。 “真是,还像个小孩似的。” 他用肩膀扛起女骑士,一旁并不见少年斥候、少女巫术师、半森人剑士的身影。 重战士很早就叫那两个年纪小的上床睡觉,一直陪着女骑士喝到现在。 “我们先走了。你们也小心别宿醉啊。” “你这家伙……抱女生上床的时候,要像对待公主殿下那样……” “哪有你这种公主……” 肩上的女骑士像在梦呓般抱怨道,重战士无视她,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楼。 长枪手“喔”地应了一声,瞄向女神官: “小妹妹,还不睡啊?你今天不是也去神殿工作了?” “是的。”女神官撑起沉重的眼皮,眨了眨眼。“因为,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你还真热心。” 长枪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就算在这边等,他今晚也不会回来喔?” “我并不是在……” 不是在等他。女神官害羞地搔着脸颊,看见魔女正在窃笑,低下头来。 即使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就被人看穿,还是会感到羞耻。 “不、不过,光坐在这边空等……也不太好呢。” 她试图打马虎眼,妖精弓手耸耸肩问: “那要玩桌上演习吗?” 妖精弓手瞥向空无一人的柜台。 柜台小姐已经下班,冒着风雪离开,监督官也回家去了。 只剩值夜班的职员一面处理文件,一面喝茶驱散睡意。 “虽然人不够,没办法接着上次的进度。” “既然如此……” 窝在暖炉旁的蜥蜴僧侣,伸长那长脖子左顾右盼。 “不如来场真正的冒险,各位意下如何?” “一样缺人啊──” 缺人──说得更具体一点,是缺少前锋。 小鬼杀手、女神官、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蜥蜴僧侣。 队伍里有多达三名施法者,所以他们很清楚,这个阵容没什么好挑剔的。 然而,他们的队伍只有一名专职前锋。 女神官看了蜥蜴僧侣一眼,他绝对不至于靠不住,但──…… “少了哥布林杀手先生,果然不太行呢。” “虽然不晓得把那个怪人称为‘战士’适不适合啦。” 妖精弓手咯咯笑着,带着亲昵之意损了他一句。 “对呀。” 女神官也无法否认,只给予模棱两可的回应。 ──战士啊。 她将纤细的手指抵在唇边沉思,突然望向长枪手。 “……请问,两位是不是组队很久了?” “啊?”长枪手挑起一边的眉毛回应:“啊……已经五、六年了……吧?” “差不多……呢。” 接着,魔女怀念地眯起眼,露出娇艳笑容: “你……感到,好奇……吗?” “呃,那个……” 被那双美丽的眼眸盯着看,令女神官不知所措,目光游移。 如果嘴硬否认──会不会显得太幼稚了? “……有、有一点?” “呵、呵……” 魔女愉悦地从胸口取出菸管,喃喃自语,用指尖敲了下前端。 朦胧的光芒亮起,她性感地扭动身躯,深深吸了一口。 接着用彷佛要与人接吻的动作轻启朱唇,甘甜烟雾化为烟圈飘向上空。 “之后,再聊……吧。” 魔女说着,喉间传出轻笑声。 “你也、一样……之后再聊,喔?” “……是。” 女神官点了点头,视线落在手边变凉的牛奶上。 她口中的之后,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她成为银等级冒险者?还是要等到她被独自留下、也不会觉得不安? 又或者──等到自己的个性不再别扭为止? 女神官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尴尬地拿起牛奶啜饮。 “……唉,问你喔?” “!?” 此时,有人拘谨地向她搭话。 女神官轻轻咳了一声,回过头,看见两位面熟的冒险者。 是见习圣女和新手剑士──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他们,似乎快要可以把新手的头衔拿掉了。 愈用愈顺手的皮甲及棍棒──称之为棍棒有点太细的长杖,以及腰间的剑。 像毛巾那样将皮制护额挂在肩上,已经可以称之为一名战士。 至于圣女,外表虽看不出差异,行为举止倒是变得沉稳许多。 ──我…… 我又如何呢?女神官没有把这份心情表现出来,对两人展露微笑。 “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们下次好像就能升级……” 新手战士搔着脸颊,说已经内定了。 “哎呀。” 女神官睁大眼睛,立刻双手一拍。 “恭喜两位!” “不过,嗯,只是从白瓷升上黑曜而已啦。” 从第十阶升上第九阶。那她呢?她是因为在地下跟巨魔战斗的那一次……不对。 在此之前,女神官是因为被他拯救,加入现在的团队,才能迅速升级。 否则即使能活着离开那座洞窟,升级速度也不会跟眼前这两人差多少吧。 可是,咦?女神官纳闷地歪过头。 自己第一次升级时,曾欣喜若狂地拿识别牌向他报告,但──…… “你们看起来没有很开心呢。怎么了吗?” “因为,”见习圣女皱起眉头。“我向神殿报告后,听见了神谕……” 神谕是诸神给予信徒的启示、预言,同时也是使命。 尽管没有强制性,鲜少有人会刻意抗拒。 拒绝了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不过若是要人一心一意走上小鬼杀手之路,自然另当别论。 因此,女神官很快就猜到了。 “听说至高神的试炼大多相当困难……果然如此吗?” “对呀。” 见习圣女点头,表情有如因迷路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神谕叫我前往北方的顶点。不过……” “我们一直都是在城镇附近行动,从来没去过雪山。” 以现在的实力过去总觉得会死。新手战士面色凝重地说。 女神官手指抵着嘴唇,陷入沉思。 原来如此,去年冬天,他们确实在雪山战斗过。 那是十分珍贵的经验,要是没有身为前辈的伙伴在,肯定会相当艰苦。 说实话,她也想过干脆回神殿帮忙,一边等那个人回来,不过──…… ──如果是他会怎么做? “……哥布林吗?” “啊?” “没什么……” 女神官苦笑着摇头。这句话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却推了她一把。 女神官握紧双手,下定决心,喝光牛奶,拿起锡杖。 眼角余光瞥见魔女点了下头。她也点头回应。 “我想帮他们的忙。” 声音有点走调。她深呼吸一次,像在祈祷般开口说道: “可以麻烦各位跟我一起来吗?” “冒险是吧!” 最先有反应的是妖精弓手。 她的耳朵和右手笔直竖起,大声宣言,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 “我去!我要跟欧尔克博格炫耀,我们趁他不在的时候出去冒险!” “……我可不认为啮切丸会为此感到不甘……” 矿人道士按住差点被妖精弓手撞翻的桌子。 他摆出一副嫌浪费的态度,将桌上剩下的料理扫进口中,嚼个不停。 然后配着火酒咽下,打了个嗝。 “长鳞片的打算怎么做?” “受人依赖乃弥足珍贵之事。这种机会绝不多见。” 蜥蜴僧侣依旧靠着暖炉取暖,庄重地说。 “贫僧并无异议。毕竟天冷不代表就会没食物,无需顾虑。文明万岁。” 见他一副只要有起司就行的态度,妖精弓手耸了耸肩,跩跩地表示爱莫能助。 “所以?矿人呢?你那么胖,冷一点也不会怎样吧?” “看来得再敲几下屁股来纠正你的偏见。” 矿人道士用手抹掉胡子沾到的脏污,“嘿咻”站起身。 “我也不反对,不过……” “不过?” 妖精弓手疑惑地晃动长耳。 “报酬怎么算?” “啊。” 反射性“啊”了一声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女神官。 ──我都没想到……! 怎么办……怎么办? 她想不出答案,手足无措地来回踱步。 刚才鼓起的些许勇气缩了回去。 少年少女也快哭出来了。他们没有钱。 这时──…… “平分……吧。” 忽然有人从旁伸出援手。 女神官往旁边一看,魔女像个淘气的孩子,眯起一只眼睛。 “相亲……相爱,地。” “……对啊。” 始终默默旁观的长枪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像这种组队探索的时候,通常都是把找到的东西平分。” “啊,那、那就这样!” 新手战士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叫,见习圣女急忙顶了下他的侧腹。 “只不过,我们需要的物品──神叫我们带回来的东西除外!” 干么啦──她无视板起脸来的新手战士,大声补充。 “嗯。”矿人道士满意地点头。“就这么做呗。” “──” 女神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望向手边的茶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伙伴们以妖精弓手为首,兴致勃勃地开始讨论要做哪些准备。 她很高兴大家有这份心意。自己的提案被众人接受了。只不过…… “……明天,等雪势变小就出发吧。” 夜晚还很漫长,雪也下得愈发猛烈。 第2章 ‘漂泊的小鬼杀手\’ “记得弄干净。”他说。“否则会冻伤。” “嗯、嗯……” 她紧张地揪住衣服,环视好不容易逃进来的破屋。 这栋屋子残破到难以称之为家。让人联想到家的残骸、曝尸荒野的骸骨。 不过,勉强保有形状的屋顶及断垣残壁,为他们挡住了风雪。 虽说完全称不上温暖,这种时候也不能奢求更多。 “幸好在下雪。” 哥布林杀手透过墙上的破洞,观察室外的状况。 被白色黑暗覆盖的夜幕中,好几双彷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亮着凶光。 气温这么低,哥布林们却若无其事地四处走动。 然而,他们的动作比平常更缺乏活力,看起来毫无干劲。 哥布林这种生物,经常将自己怠惰的原因推给外在因素。 下雪天气很冷,所以工作偷懒也是无可奈何──照这么看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发现。 “也能盖过味道。” 直截了当的这句话,令牧牛妹的脸红到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不可以看这边喔?” “嗯。” 哥布林杀手听着背后传来解开皮带的喀嚓声,面向室内。 虽然大部分的物资都被掠夺走了,说不定还剩下些什么。探索是不可少的。 毕竟他们可是哥布林。并非多擅长找东西的种族。 “……唉。” 伴随衣物摩娑和布料擦拭肌肤的声音,牧牛妹悄然唤道。 “……你会不会笑我,或是……觉得我没用,之类的……” “不会。” 他边回答边慎重地在腐朽的柜子中摸索,以免发出声响。 大概是觉得只回答两个字不够吧,他吁出一口气后补充: “以前,老师教过。” “老师……你的?” 对。哥布林杀手点头。令人再三感受到,真是位自己配不上的伟大师父。 “危急时刻,身体会排出重得跟屎一样的东西准备逃跑。” “屎……” “老师说的。”他冷淡地续道。“似乎是还没放弃的证据。” 哥布林杀手无视感到羞愧的牧牛妹,从柜子里扯出被虫蛀得到处都是洞的毛毯。 外套在逃跑途中被吹飞了,因此这条毛毯此刻足以媲美高级的魔法风衣。 哥布林杀手将毛毯扔给身后的她,接着说: “心灵暂且不提,身体──” “……” “既然身体还没放弃,剩下就要看干劲了。” 牧牛妹没有回话。 只听得见一、两声细微的呼吸和“嗯”的呻吟。大概是在擦拭汗水和秽物的痕迹。 哥布林杀手接着注意到泥土地的一角,反手从腰间的剑鞘抽出短剑。 “师父说,会嘲笑这点的是无知的白痴,浪费精力去忍耐的则是不想逃的傻子。” “……那,就这样死掉的是?” 短剑的剑刃刺进泥土地,马上碰到坚硬的物体。哥布林杀手将它挖了出来。 如他所料,用木板当作上盖的地洞里,埋了数只瓶子。 过了这么久,内容物大部分都腐坏了,不过肉干只要削掉发霉的部分就不成问题。 “蠢货。” “……是吗。” 好了。听见牧牛妹微弱的嗓音,哥布林杀手缓缓转身。 她将身体清洁干净,穿好衬衫及内裤,将长裤晾在废木材上,手中拿着毯子。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坐到她旁边,递出削掉表面发霉处的肉干。 “吃吧。有总比没有好。” “……嗯。” 她点点头,也在他身旁坐下,将柔软的身体靠过去。 随后用毛毯裹住两人,像要掩饰脸红似的低下头。 “唉,有没有……味道?” “不介意。” “……那不就是有的意思吗……” 牧牛妹的叹息,变成白烟飘向上空。 她的身体不停打颤。想必是冷到无法克制吧。 “……还好吗?” “……嗯。” 回答哥布林杀手的声音也很小。彷佛每问一次,她的力气都在逐渐流失。 牧牛妹慢慢嚼着又冰又硬的肉干。 哥布林杀手也从铁盔缝隙间把肉干塞进口中,边嚼边在杂物袋里摸索。 显然没办法生火。不过,这并不构成可以置之不理的理由。 不巧的是,雪本身并非这股寒意的直接原因,“呼吸(breathing)”戒指派不上用场。 既然如此──…… “喝掉。” 他递给她的是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看见在瓶中摇晃的药液,牧牛妹眨眨眼。 “可以吗……?药不是很贵……” “为了必要时用才买的。” “……谢谢。” 她以双手接过,费了一番工夫拔去瓶塞,战战兢兢地凑到嘴边。 然后咕嘟咕嘟吞下,吁出一口气。 “……嗯,好暖和。” 或许只是在逞强,但她点头时,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给你。” “嗯。” 哥布林杀手接过她递还的瓶子,大口喝下。 微苦的药水,带来从内侧逐渐传遍全身的热度。 “想睡可以睡。这个气温还死不了人。” “……你这样讲,反而让人无法放心耶?” “开玩笑的。” 牧牛妹的笑容变僵了。哥布林杀手无视它,再度窥向废屋外面。 要逃出去,还是等待救援? ──只是几天的话,不成问题。 即使被困在下雪的黑夜中,想逃过哥布林的搜索并不困难。 虽说那些家伙白天黑夜都有办法行动,论藏身处的数量和天气之严寒,双方条件相同。 他认为就算要以让身旁的少女平安回家为大前提行动,也不成问题。 ──当然,得试试看才知道。 两人的对话至此中断。 五感能认知到的,只有她不时微微扭动身子时传来的柔软及热度。 胸口上下起伏,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哥布林在外头大叫,踢散地上的雪。 但无论是哪一种声音,感觉都很遥远。 没多久,牧牛妹的眼皮愈变愈重。 她倾向一旁,倚靠着哥布林杀手。 然后──…… 伴随冲击响起的爆炸声,颠覆了现状。 “──咿、呜……!?” 她吓得坐起身,一旁的哥布林杀手已经进入备战状态。 小心翼翼抄起武器、蹲低身子保持戒备的他──的视线前方。 牧牛妹看得一清二楚。 青黑色的魁梧身躯。额头长出的角。散发腐臭气息的嘴。拿在手中的巨大战锤。 牧牛妹惊讶地瞪大眼,挤出声音喃喃问道: “那……是,什么……?” “不晓得。”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似乎不是哥布林。” 咚、咚,巨汉每走一步就令大地随之摇晃,小鬼们谄媚地跟在周围。 ──原来如此,那就是头目吗。 “我见过那只怪物。” 哥布林杀手说,谨慎地观察怪物的动向。他叫什么来着? “混帐,还没找到冒险者吗!” 怪物扯开破锣嗓子,发出沙哑粗沉的吼叫,踹飞脚边的小鬼。 “gobg!?” “所以才说哥布林没用……!” 他不悦地对倒在雪上,爬行着乞求原谅的哥布林骂道。 怪物把马车残骸当成椅子坐下,将战锤用力砸进旁边的地面。 “……算了。对你们这帮家伙多费口舌,凭那点智商也听不懂。” “gbor……” “少废话,快把人揪出来。最先找到的队伍,有权对那丫头为所欲为。” “grogb!gobogr!” “听懂了就快干活。” 哥布林边跑边用尖锐的叫声传达将领的指示。 眼看哥布林们的动作稍微多了些活力,哥布林杀手低声咂舌。 敌人懂得如何提升小鬼的士气。恐怖、欲望。两者皆是。 ──难缠。 他下达结论。 逃出去或等待救援都不容易。 “唉、唉……?” 身旁的少女抖得更厉害了。 哥布林杀手伸出手紧抓住她,缓缓按下。 “……睡吧。” 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话好说。他收回握紧的拳头放在剑上,冷静地又说了一遍: “睡吧……明天也会很难熬。” “……嗯。” 牧牛妹点头回答,乖乖闭上眼睛。只有一点困,没办法睡得更熟。 哥布林杀手则睁着一只眼,维持着戒心入睡。 他不得不这么做。 § “心爱之人快死了。眼前的哥布林要逃了。如何选择!” “我不知道。” 回答的瞬间,他的头被狠狠揍了一下。 师父──老师用力挥出握着冰块的拳头。 他倒在昏暗的冰洞中,随即被踹飞,但他已经无法区分冰冷及疼痛。 想躲过下一击而起身环视四周,却依然看不见师父的身影。 “啊──啊,真可怜!那家伙要死在你面前啰!哥布林也逃掉了!” 玩完啦!黑暗中,不见踪影的师父,正喀滋喀滋大啖着什么。 是之前把他扔进雪原、叫他搜集来的树果。 他因此得知,即使身在只有雪和冰的深山之中,只要认真去找,食物可说多得惊人。 “怎么?不会给你喔?想吃就再去多找些!这是我的份!” 是。他点头。 他早已习惯师父的心狠手辣,但从未料到他会私吞自己采集来的食物。 压根没设想过。 毕竟师父一直教他“做人要诚实”。 “也罢。”师父发出粗俗的饱嗝声。“总比说两边都要来得好。” “不能都要吗。” “废话!” 突然有个湿湿的物体黏在脸上。 大概是师父吐出来的树果皮。他默默把脸擦干净。他可不想因此冻伤。 “这么说就代表不明白问题的意义。看不清现实的家伙,一下就会没命!” 无药可救。师父说,这次将果皮笔直吐向一旁。 “不过啊。” 师父稍作停顿。不用看也知道,他脸上正挂着奸诈的笑容。 “答案的碎片就在那里。” “碎片。” “说到底,陷入那种困境的瞬间就已经够愚蠢啦。” 让人觉得不属于这世界的低俗大笑声,于冰洞内响起。 随后,咀嚼声从混浊的磨吮变成了清脆的啃咬。是蘑菇吧。 他思考了一会,开口询问: “可是,如果遇上了该怎么做?” “怎么做?” 下一秒,一道白光擦过鼻尖。 锐利的短剑抵在他眼前。剑尖微微刺进脸颊,带出鲜血。 黑暗中,圃人(rare)炯炯有神的瞳眸近在眼前。圃人老翁笑了。 “当然是什么都得做啰,心爱之人啊!” § “嗯、唔……” 她睡得很浅,所以醒来感到不舒服是正常的。 夜长,梦短。吵醒她的是身边有什么东西在动的气息。 “醒了吗。” “哇……!” 牧牛妹急忙跳起,用毛毯遮住下半身,双手捂住嘴巴。 捂住嘴后,她一时想不起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不由得眨眨眼。 这里是哪?不是自己的房间。他在。穿得跟平常一样。 “…………嗯。早安。” “嗯。早。” 原来如此。思考终于跟上现实,她点了点头。 在跟废屋没两样的屋内,状况毫无变化。 牧牛妹冷得打颤,接着悄悄窥探室外。 至少在视线范围内的雪地上,看不见哥布林的影子。 ──太好了。 她抚着丰满的胸部,松了口气。 而他正在检查装备,与平常检查栅栏时的模样并无二致。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牧牛妹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他,咽下一口唾液。 “……今天,要怎么办?” “之后”怎么办,她问不出口。 “唔。” 他低声沉吟,回答她的疑问。 “不管是要逃,还是等待救援,都得找下一个栖身处。” “不能继续睡这里吗?”牧牛妹环顾四周。“昨天没被找到呀。” “那就是今晚会来搜。”他直指重点。“而且,还需要食物。” “食物……” 牧牛妹想起昨晚嚼的肉干。一点吃过东西的感觉都没有。 ──便当。 如果没在那个时候弄掉,就能给他吃了。 她低头陷入沉默,而他不晓得是如何理解这个举动,平静地接着说: “趁哥布林在睡,我出去探索。你在这等。” “咦,不要。” 立刻回答。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那么,他肯定更不明白。 “为何。” ──我的嘴巴自己动了。 总不能这样告诉他。 牧牛妹“呃”地视线游移,搜寻着答案。 在屋内找不到。在屋外、雪中也找不到。牧牛妹于是按住胸口: “要、要是被哥布林发现,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嘛……” 那是事实,对她而言称得上不错的理由。至少以临时想到的来说。 ──不想一个人……嗯,的确,这也占了部分原因。 她无法否认。牧牛妹双手紧紧交握于胸前,抬起视线看着他。 “……不行吗?” “……” 他低声沉吟。 现在的处境,她也大致明白。她认为自己明白。 因此,这次她不打算强人所难。 如果他说不行,那就这样吧。 “……抱歉。” “啊……” 果然。牧牛妹摇头回答“不会啦”。 “没关系……别介意。” “比起两处,待在同一处比较不好找。是我判断错误。” “──嗯?” 牧牛妹正准备说“我会乖乖在这等你”,闻言纳闷地歪过头。 “确实,你待在身旁,遇上状况我才能处理。” “……所以是,我可以跟去、的意思?” “动作快。”他没有直接回答,简短地说。“时间宝贵。” 有需要的东西就带上。 他说完便转过身,牧牛妹连忙在周围摸索。 首先是自己现在盖着、昨天他扔过来的毛毯。 她迅速将毛毯披在肩上代替外套,冰冷的空气抚过下半身。 ──啊! 牧牛妹一下子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拿起晾在一旁的长裤。 然后把腿和屁股硬塞进去,勉强系好皮带。 他应该没在注意这边吧?希望他就这样无视下去。 “呃、呃,还有,武器……” “不需要。” 他说得斩钉截铁。 “碰上你必须使用武器的情况,直接逃走更好。重物太碍事。” “嗯、嗯……” 重物一词,令她想起昨晚的对话。幸好裤子已经干了。 只有一条毛毯实在很不安,不过她没有再反驳,选择乖乖听话。 “走了。” “……嗯。” 若非迫于无奈,说实话,她并不想承认。 但,他──她的青梅竹马,是哥布林杀手。 § “果然有夜警之类的吗。” 藉由废村的残骸,哥布林杀手潜行在暗处之间,低声说道。 小鬼们接获巨魔(虽然他不记得这个名字)的命令,睡眼惺忪地晃来晃去。 哥布林杀手从附近一只哥布林的背后伸出手,用剑割断喉咙,让他一觉不醒。 四周不缺藏尸体的地方。扔进雪堆里就好。 血迹也是,不久后就会被暴风雪盖过吧。下雪也不全是坏处。 “走。” “嗯、嗯……” 牧牛妹瞄了埋小鬼尸体的地方一眼,畏畏缩缩跟在后面。 “……要找什么食物?” “不能寄望村里有粮食。” 光看昨晚的肉干,哥布林杀手不得不做出这个判断。 况且就算真的有能吃的东西,哥布林也早就下手了吧。 他将积雪当成遮蔽物,悄悄观察那些哥布林。 大雪带来的白色黑暗,以单纯的事实来说,是站在哥布林那边。 凡人(hume)无法在黑暗中视物,也不耐寒。 贴在他背后的牧牛妹肩上虽披着毛毯,却颤抖不已。 铁盔默默回望,牧牛妹肌肤冻得发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看来是不能狩猎了。 对她造成的负担太大。外加很可能被哥布林发现。 不。他摇头更正自己的想法。 是被哥布林发现的可能性很高,对她造成的负担太大。 这点万万不能搞错。差点犯下跟刚才一样的错误。 万一弄错优先顺序,结果可能会害她丧命。 况且落到哥布林手中,通常不会只有丧命这么简单。 “……你知道熊果吗?” 哥布林杀手努力用平淡的语气开口。 “咦”牧牛妹看起来愣了一下,但她立刻点头。 “嗯,熊葡萄对吧?小小的红色果实,在村外的地方。” “说不定还找得到果实。” 要去找那个。哥布林杀手说,抬头望向天空。 不停吐出白雪的灰色云朵,又厚、又重、又暗。 风很大,雪势毫无变化,也没看到鸟。不过,要是看得见──…… “如果有看见鸟,照理说附近会有果实。” “知道了……鸟对吧。”牧牛妹神情严肃地复诵。“熊果……还有呢?” “石耳。” “石耳……?”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笨拙地搭配手势讲解。 “扁的,黑色的,蘑菇。” “啊,我知道……好。” 牧牛妹笑着说“是那个嘛”。 她的笑容因寒冷、恐惧及紧张而僵硬,是一抹完全称不上在笑的笑容。 哥布林杀手仍旧点了点头。回答“对”的声音微微颤抖。 “走了,小心周围。” 根本用不着提醒。 但他不得不说。 § 无法生火融雪,也无法接近有小鬼在看守的水井。 两人之所以找得到水喝,是因为村外有座结冰的池塘。 “……你还真清楚。” “雪会沿地形堆积……此外,有井就代表有水脉。虽然这里应该是农业用的。” 他一面用短剑凿冰,一面回答牧牛妹。 “哥布林不会发现这种地方。” 牧牛妹负责在他凿冰期间警戒周围。 她抱着用毛毯裹住的肩膀左顾右盼,打了个哆嗦。 “如果能用水井就好了呢。” “哥布林也这样想。” 没办法。他持续用短剑凿挖,过没多久便在冰上开出一个洞。 他把手伸进去检查水质。并不混浊,看来是清水。 “喝了不会生病吗?” “旁边有村落,用不着担心。” 他点头,从杂物袋拿出黑色的细管。 一端放进水里,一端含在口中吸,等管子里吸满水再插进水袋。 接着把水袋放进事先于岸边挖好的坑洞,水便顺势流了进去。 牧牛妹戒备着四周,一边看他做事,疑惑地歪过头: “这根管子是什么魔法道具吗……?” “树液灌进筒子里做成的。”他说。“只是因为水袋比水面低。” 水往低处流。仅仅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但他很不擅长说明。 “哦……” 牧牛妹半信半疑,坐到他旁边。 他把手搭在腰间的剑上,像在警戒周围般陷入沉默。 牧牛妹轻轻吐了口气。 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他身边。要是离开他,自己肯定会死。 ──虽然我不希望他这样想。 牧牛妹让自己的心情随着白色吐息呼出体外。 若能尽情依赖他,将一切交给他处理──尽管现在就是如此──该有多轻松啊。 ──不过要是我这么做,一切就都结束了。 无论他怎么想,对她而言就是这么回事。 “你懂好多喔?” 然而,光是轮流观察四周和他,不足以撑过这段沉默,因此这句话从她口中蹦了出来。 “学过。” 回应很简短。 “这样呀。” 牧牛妹像要取暖似的抱住双膝,往丰满的胸口靠上去。 “你真聪明。” “……不。” 他咕哝了一声后摇头。 表情被铁盔遮住,无法判别,不过视线似乎直盯着水袋。 “老师常说我笨。” “老师是……呃,说你吗?” 牧牛妹眨了眨眼。她发自内心感到意外,实在不觉得他笨。 她往他那边靠近了一些,侧身窥探他的脸。 廉价的铁盔,一如往常。 “我缺乏想像力。”他说。“所以,很快就会死。” “死……” 牧牛妹不禁哑然,赶紧设法挤出话来。 “……你现在不是活着吗?” 他死了她会很困扰。很快这两个字非常讨厌,令人不愿多想。 “所以,老师叫我别去做谁都做不到的事。” 你不可能做得到。 你自以为比任何人都还要优秀吗? 你是个随处可见的傻子,不可能做到常人以上的事。 “哦……” 牧牛妹噘起嘴。总觉得不太高兴。 有种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老师在瞧不起他的感觉。 “……如果我当时在场,就可以帮你骂他一顿了说。” “不过,老师也教过我,答案时常在口袋里。” “……嗯?” 这句话像谜题似的,牧牛妹没能马上理解。 她不禁歪头,而他笑了──看起来像笑了。 “努力思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我是这么想的。” “自己能做的事……” “任何事。” “任何……” “没错。” 他举起水袋摇晃,发出咕嘟声响。 确认装满后,再拿出另一只空的交换。 水又开始流进水袋。 “喝。” “哇。” 他将装满的水袋扔了过来,牧牛妹在胸前轻轻接住。 “吃吧。还要继续走。” “啊,嗯。” 牧牛妹点头,摊开包着在路上捡来的熊果的手帕。 味道自不用说,分量也离能填饱肚子差得远。 “……你呢?” “有这个。” 他把硬邦邦的黑色石耳塞进铁盔的缝隙间。 尽管有发出咀嚼声,牧牛妹怎么看都不觉得那会好吃。 ──不如说,原来可以生吃呀…… “呣”地一阵咕哝之后,她叫了声“好”,把一半的蘑菇从他手中抢走。 然后边说“嗯!”边将一半的熊果塞给他。 “唔……” “我们平分吧!” 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 趁他沉默之际,牧牛妹将石耳扔进口中。 她自认明白现况。 处境没有任何改善。 可是水很冰,石耳很硬,而熊果酸酸甜甜的。 间章 冒险开始前的故事 是比礼服方便行动没错,但跑步时大腿会从开叉的部分露出来,很难为情。 对于这身还穿不习惯的服装,她的感想如上,在走廊奔跑时不太方便。 她踩着毛很长的地毯,跑过漫长的走廊,推开尽头那扇厚重的门。 “哥──不对,陛下!有事向您报告!” “受不了,这次是什么?天之火石?邪教的阴谋?还是有火龙飞来?我去处理!” “陛下。” 一如往常,打断办公桌前的幽鬼胡言乱语的,是一旁的红发枢机主教。 存在感特别薄弱的银发随从则守在办公室入口,无奈地摇头。 即便是被宫廷众女性誉为一头金狮的美男子,在这种操劳困顿的状态下也会显得失色。 王妹──如今也是地母神的信徒──忍不住苦笑,歪过头问:“没事吧?” “让自己看起来没事,即为王公贵族应有的姿态。” 年轻国王做了个深呼吸。 然后彷佛在看待耀眼之物般,望向有过惨痛的经历,却依然天真烂漫的王妹。 当然只是表面上的吧。想必是不愿让人为自己操心,才表现出活泼开朗的模样。 不过,她变得会为他人着想,无疑是成长的证明。 是因为有地母神的引导?国王在内心简单地谢过神,点了下头。 “那么,让我听听地母神的寺院有何禀报。” “嗯。虽然知识神方面表示,有些部分不对照历法无法确定。” ──今年冬天果然变长了。 “不单纯是气候恶劣?” “从北方山峰吹来的风,比以往还要冷冽……夏季期间也没任何征兆。” “这次换天地异变啦……” “……商会那边也有点令人担忧呢。” 平静凛然的嗓音,配合国王靠到椅背上发出的吱嘎声响起。 王妹会“哎呀”一声睁大眼睛也不是没道理。 办公室一角,在客人用的桌椅上堆起文件山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女商人。 与很久以前某场晚宴上看过的千金小姐有点神似,究竟是──? “因为万一大家担心发生饥荒,把物资囤积着不卖,金钱跟粮食就不会在市场上流动……” “……到头来还是会闹饥荒。真难办。” 不过,尽管只是在谈公事,贵为国王的兄长却一副跟她很熟的样子。 这样看来,是值得信赖的人啰?王妹瞥了红发枢机主教一眼,对方点头。 ──那就好。 王妹的思考模式很简单,兄长信任的人就是自己人,如此罢了。 “果然得派冒险者走一趟啊。需要斥候。希望能力别太差。” “我来安排。” 听他们转眼就制定好对策,王妹毫不犹豫地插嘴──提出自己的疑问。 “不能派兵吗?” “兵是用来打仗,而不是送去北方边境漫无目的探索的。” “……况且如果要出动军队,从事前整备、军粮到善后,又是一笔开销。” 国王苦笑着点头,赞同帮自己补充说明的女商人。 “没错。要是觉得一切都能靠出兵解决,士兵跟人民就太可怜了。” 世上不存在能无限产出士兵的魔法壶。因此有时得轮到冒险者出场,不然可就头痛了。 “不过这项任务很累人啊……我想想。” 国王望向走近书柜、翻开今年度冒险者武鉴的女商人。 王都周边一带,有能够派至北方群山的冒险者吗? 擅长探索、脑袋转得快、生还能力高、也有一定本领──…… “真是,标准未免太高了吧。” “似乎有一位人选……” 女商人皱着眉歪过头,用美丽的指尖滑过书页上的文字。 “……但对方性格有些乖僻,不晓得会不会答应。” “准备一份横着看竖着看都长到不行的契约书送去。” 末尾加上一句赐他一样想要的财宝。国王半是自暴自弃地说。 “若是热爱冒险之人,这点条件应该就会上钩吧。” 第3章 ‘步伐也要放轻\’ 冒险者们在天亮的同时从镇上出发,于途中稍事休息,顺利在中午前入山。 “呜咿咿咿……!好、好冷……!” 毫不意外,新手战士忍不住哀号。不是他想得太简单,也并非体力不足。 是暴风雪。 虽说势头减缓了一些,从山顶吹来的风与雪依然寒冷难耐。 传说中的霜之巨人、冰龙吐出的雪之吐息,就是像这样吗? 这种想像实在太过天真,但对现在的他来说,两者都足以致命,差异并不大。 他拚命压紧外套、蹲低身子,如爬行一般艰辛地于山道上前行。 跟在后面的见习圣女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用蜥蜴僧侣巨大的身躯挡住风雪,才勉强撑得住。 “很冷对吧?我就说嘛。” 妖精弓手得意地对两人挺起平坦的胸部。 她抖动长耳──不对,没有抖动。 森人那对有如枪尖的长耳,此刻用毛茸茸的耳套保护着。 “所以才需要这种装备!呵呵呵呵,幸好之前有买下来……!” “会真的冷到连耳朵都快掉了的,也只有森人啰。” 听见矿人道士的调侃,心情大好的妖精弓手激动地回嘴“你说什么!”也是一如往常的景象。 以吵闹的斗嘴声为背景,女神官默默观察蜥蜴僧侣的状态。 “没事吧?” “唔、呣呣。哎,还撑得住。” 蜥蜴僧侣甩去鳞片上的雪,摊开手掌,露出戴在指上的戒指。 “呼吸(breathing)”的戒指──魔法道具,跟之前哥布林杀手借给他们的一样。 再加上他看起来穿得比平常多了些。 “不过,所谓的进化适应,便是要逐步跨越这些阻碍。” 比从鳃呼吸替换成肺呼吸轻松多了。 语毕,蜥蜴僧侣哈哈大笑,女神官听不太懂这个玩笑。 但她之所以受得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行军,也全是拜一年前的冬天所赐。 ──这就是成长吧。 不仅仅是单纯的变强,而是经验的累积。 女神官紧紧按住外套领口,点了下头,挑战眼前的斜坡。 她将锡杖插在地上,支撑身体抵御强风,向前、向前、向上爬。 阳光被灰色天空遮蔽,完全照不进来。 薄暗如同一片会让人迷路的雾气,感觉脚步一不小心就会踩偏。 即使如此,她仍然持续前行,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转头望向后方。 ──好远。 不知道走了多少步。 以龙或巨人、鸟或风的移动距离来说,想必算不了什么。 然而,夹杂着雪之白与岩石之灰的行迹,让人意识到这段距离长得吓人。 抬头一看,山顶在云的另一端,实在不觉得有办法抵达该处。 ──所谓的山,或许并不属于有言语者的领域。 女神官吐出一口气,盯着它化为白烟,如此心想。 双手下意识将锡杖拉近,彷佛在寻求依靠。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感谢您创造这片土地……” 她对地母神祈祷。不是在祈求加护,而是纯粹的赞美。 诸神创造出的四方世界,是多么辽阔呀! 光是要踏入无人涉足之地,就称得上一场冒险。 “呜呜呜,至高神大人……您的神谕太笼统了啦……!” 但,见习圣女终于受不了崎岖的山路,哀号出声。 扶着天秤剑哭哭啼啼的模样,确实只是个刚脱离菜鸟身分的准新手。 看到她就算这样仍没有不支倒地,女神官轻笑出声,和伙伴们用视线沟通。 没人反对。 “那么,我们休息一下吧。” 一行人选择能挡风、又不会被卷入雪崩的岩石后方席地而坐。 他们围成一圈,中央是矿人道士从触媒袋中取出的火石。 “‘跳舞吧跳舞吧,火蜥蜴,把你尾巴的火焰分一点给我’。” 雪下有未受潮的枝叶,“点火(tinder)”之术在这时相当管用。 “那我来准备水。” “喔,麻烦哩。” 矿人道士将营火前面的位置让给女神官,她随即用火加热装了附近积雪的小锅子。 没多久雪就融化成水,就这点来看,雪也十分有用。 “那个,直接吃不行吗?” 见习圣女坐在地上调整呼吸,有点疑惑地问。 “直接把雪放进口中,算不上摄取水分。” 女神官回头观察他们,补充道: “啊,还有,你们把装备调松一点吧。这样可以让身体休息。” “喔、喔。” “……你懂得真多呢。” 见他们慢吞吞地将背袋及铠甲的带子调松,女神官轻抚胸口。 ──都是哥布林杀手先生教的。 伙伴们肯定发现了。 但他们看着摆出前辈架子的自己,却只是加深笑意。 她为此感到羞愧,却又觉得高兴,扬起嘴角。 “好,接下来就是酒啰。” 抓起挂在腰间的瓶子,斟了满满一杯火酒的,当然是矿人道士。 “谢、谢谢……” 新手战士慌张地接过杯子喝下,立刻呛得咳嗽连连。 “哈哈哈!小子,记好了。这种才算是真正的酒。” “是、是……” 矿人道士奸笑着,将杯子传给见习圣女。 “来。不喝个一口,身体会冷到动不了喔。” “啊、哇,我、我就不用了……” 妖精弓手嗤之以鼻,“正常反应啦”帮连忙挥手的她说话: “只有矿人才会兴高采烈地喝矿人的火酒嘛!” 她边说边搜索杂物袋,“当当!”拿出一团用叶子包住的东西。 “这种时候,就该轮到森人的烤饼干出场啰!” 一解开树叶,烤硬的点心便散发出一股甘甜香气。 “哇。” 忍不住欢呼的,是正好在往杯子里倒热水的女神官。 虽然能吃到的机会不多,森人的烤饼干,如今已成了她最喜欢的食物之一。 “来~请用请用。酒这种东西给想喝的人喝就好。” “谢、谢谢……。……!?” 妖精弓手得意地分配饼干,见习圣女战战兢兢吃了一口,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瞧她像只松鼠还什么动物似的默默嚼着,似乎也很中意。 女神官一边向妖精弓手递出热水,一边眉开眼笑地开口: “呵呵呵,这个真的很好吃呢。” “谢谢。对吧对吧?我可是很自豪的喔!” 妖精弓手骄傲地挺起平坦的胸部,矿人道士轻轻“呿”了一声。 “伤脑筋,少了啮切丸就没人陪我喝酒啦。” “哈哈哈哈哈,哎,这也无可奈何。” 蜥蜴僧侣看着沉浸在美味点心中的女性,将水递给新手战士,一面转动眼珠子。 “嗜甜嗜辣,端看个人喜好,贫僧也是比起蔬菜更爱鲜肉,唯有食性实在无法改变呐。” 蜥蜴僧侣大口咽下火酒,兴奋地从袋中取出起司啃食。 他张开大嘴,一口、两口咬下得用双手拿着的大块起司。 看他彷佛要把猎物一口吞入腹中地吃着,打了个嗝,妖精弓手轻笑着说: “你真的很喜欢起司耶。” “喜爱的事物可谓多多益善。” 给我一口──纤细的手伸了过来,蜥蜴僧侣用爪子拎起一块起司放上去。 妖精弓手吃得津津有味,见习圣女及新手战士一副觉得很稀奇的模样。 “怎么了吗?” 女神官问道,两人“没有啦”、“那个”害羞地搔着脸。 “我们很少跟这么多人一起冒险。” “通常都只有我们两个……” 原来。女神官明白了。她自己起初也会不知所措。 虽然只消短短几天──就习惯了通往与巨魔对决之遗迹的那段旅程。 理由只有一个,浅显易懂。 “很开心对吧?” 少年少女面面相觑,坦率地点头回答“嗯”。 “我也想过,要是有天伙伴能增加就好了。” “哎呀,只有我一个你不满意?” 见习圣女刻意鼓起脸颊。女神官递出一杯热水。 “不好意思。”见习圣女用双手接过,吹凉后才喝下。 “……不过,如果人多会变得这么热闹,那也不错。” “可别因此就大意啰。” 矿人道士笑着插嘴,彷佛要泼她一桶冷水。 他喝着自己帮自己倒的酒,同时剥去胡须上的霜。 “雪精要是再这么狂舞下去,当心被冰神的女儿吃掉。” “那是什么?”妖精弓手兴味盎然地探出身子。“神明?天上的?” “你啊,身为上古的森人,居然没听过这个老故事?” “总是会有记得跟不记得的事嘛。” 被瞪了一眼,森人依然毫不愧疚,矿人道士为她的态度深深叹息。 “哎,说是神,指的并非天上的棋手,而是原初的巨人之流。” “巨人……” 女神官朝自己的杯子吹气,喝下热水,吃了口饼干。 ──记得在去年的祭典上…… 暗人(dark elf)试图于收获祭期间唤出的,就是古代的巨人。 虽然她是事后才听说,难以想像当时万一召唤成功,后果将会如何…… ──啊。 由此联想,自己穿着暴露服装所跳的舞,也伴随鲜明的回忆浮现脑海。 女神官对热水吹气,掩饰羞红的脸颊。 “虽然诸神的战争游戏已然远去,肯定还有留在四方世界的家伙。” “强乎?” 面对蜥蜴僧侣的提问,矿人道士“那是当然”地打包票。 新手战士跟见习圣女害怕地靠在一起。连银等级都认为的“强”,他们无法想像。 “那些巨人啊,自称冰之神,会吃掉所有踏进他们领域的人。” “……女儿不会比较温柔吗?” 妖精弓手打了个寒颤,矿人道士没有马上回答,大口灌酒。 “听说她擅长做菜。” “…………” 女神官有些伤脑筋地搔着脸。妖精弓手表情窝囊,看上去都快哭了。 “虽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听说这座山中就有那样的生物。” “你不觉得应该早点说吗……!?” 面对发出软弱声音的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耸耸肩。 “讲出来吓到这群小鬼怎么办?” “呜呜,至高神大人……” 见习圣女抓着天秤剑呼咏圣名。 新手战士则一脸“真遗憾,我的冒险大概要到此结束了”的样子。 好吧,能理解他们的心情。矿人道士的警告其实不无道理,但…… “……请你不要一直吓他们喔?” 稍微摆个姊姊架子袒护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女神官语气就重了那么一点点,矿人道士闻言“噢!”地露出愉悦表情。 “哈哈哈,抱歉。哎,总之别大意就是啰。” “……对呀!反正矿人说的话又不可信……!” 这块铁砧在乱扯什么,矿人道士质疑的目光被她彻底无视。 妖精弓手恢复精神──尽管只是装出来的──意气风发地开始调整弓。 她重新装好蜘蛛丝弦,确认紧度,“嗯”一声满意地点头。 接着笨拙地对仍旧面带惧色的两位后辈眯起单眼: “放心,就算有那种怪物,我也会负责射死他!” “可惜没那么简单。” 除了两人,一行人迅速对突然加入的声音做出反应。 妖精弓手架箭上弦,矿人道士抓起袋子,蜥蜴僧侣露出利牙,女神官拿起热水。 “咦?咦?”困惑的新手战士及见习圣女旁边,冒出一对白色的长耳朵晃来晃去。 “多亏那群家伙,害我们超头痛的。” 语气悠闲,用双脚站立的白兔──腰间挂着山刀的兔人,抖了几下鼻子。 “是说,那个烤点心可以分我一块吗?肚子饿到不行了耶。” § “我们啊,一天不吃东西就会死。” 兔人山岳猎兵用门牙啃着烤饼干,悠哉地说。 他若无其事地选了一条陡峭的山路,踩着碎步前进。 “这……样、呀。” 跟在后面的女神官则累得气喘吁吁。 毕竟这里海拔很高,空气十分稀薄。 妖精弓手笑着说“天空这么辽阔,气精灵都分散了”。 “虽然只要持续进食就能一直动下去啦,可是今年的冬天有够难熬。” “确实……冬天很漫长。” 连多少锻炼过的女神官,都要依赖锡杖才勉强走得动。 新手战士仍坚持靠自己的双脚,不过见习圣女已经在蜥蜴僧侣背上了。 “……还好吗?” “这个嘛,贫僧若不动动身体,也会熬不过去。况且凡人的体温真是恰到好处呐。” 女神官担心地问,蜥蜴僧侣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回答。 但他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浑厚有力。对蜥蜴人来说,寒冷足以致命。 “要不要也像我一样戴耳套?虽然应该不会有什么差。” 妖精弓手轻笑着说。 动作没有半点窒碍,或许是因为她原本就是在树上生活的森人。 修长的双腿轻快地跳着,跟在腰间挂着山刀、带头行走的白兔猎兵身后。 “唉,你不用戴耳套吗?” 妖精弓手得意地触碰包住两耳的耳套,向白兔猎兵搭话。 “耳朵长很冷吧?” “我们有毛皮所以还好耶。” “……喔,是喔。” 妖精弓手立刻沮丧起来,走在队尾的矿人道士毫不掩饰地叹息出声。 “别管这块铁砧了。还没到吗?” 即使体力不成问题,四肢长度实在弥补不了。 虽说山与矿人关系密切,他们的居住地依旧是在山下。登山应该不在专业范畴之内。 以兔人部落为目的地的旅程,对矿人道士来说相当艰辛。 “就快到了,真的快到了,再一下下。” 白兔猎兵说着,又轻松地跳过一块岩石。 “真受不了。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冰之魔女害的。” 听说──兔人的部落一直过着挺和平悠哉的生活。 “我爷爷的爷爷年轻时,山脚的村落灭村了,导致我们跟凡人断了联系。” “这么久以前……?” 女神官眨眨眼。曾祖父就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吧。 “还好啦。” 白兔猎兵晃了下长耳朵。 “话虽如此,这也只是我们的感觉,实际上大概不到一百年吧。” 他从岩石跃向下一个地方,“哦?”一声歪过头。 然后若无其事地指向一点,补充道: “啊,那边下面是空的,请各位小心一点。” “唔喔!?” 话才刚说完,新手战士就陷进雪里。 是雪檐──吹向山脊或裂缝的雪硬掉后形成的雪块。天然的陷阱。 一旦掉下去会很难逃出来。大多立即死亡,不然就是过一阵子照样会死。 “哇、哇、哇、哇……!” “来!” 他的冒险差点要就此画下句点。矿人道士对惊慌失措的新手战士伸出手。 粗糙的手抓住还很细的手腕,一把将他拉起。新手战士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掉下去的棍棒,也因为用绳子绑在手腕上的关系还挂在那。 “好、好险……” “你在干么啊……!” 见习圣女尖锐的惊呼声从蜥蜴僧侣背上传来,新手战士回了句“吵死了”。 妖精弓手似乎从见习圣女的语气中感觉到她在担心,喉间发出轻笑声。 “这可是凡人看不见的危险喔。” 她跳过雪檐,彷佛只是要跳过一滩积水。 然后对其他人招手,指出安全的路线,微微歪头: “哎,总之没事就好。所以,冰之魔女做了什么?” “就算同伴偶尔会被雷鸟、雪男吃掉,我们也不会抱怨。” 白兔猎兵将山刀深深插进腰间,疲惫地摇头。 “但今年冬天变得特别严重。” “……不觉得上个阶段就已经很严重了吗?” 妖精弓手露出嫌恶的表情,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 “弱肉强食乃遍行世界的伟大法则。” “可是,那些雪男每天都要出来觅食,庆祝寒冬的时代来临,害我们非常头痛。” 连其他食物都会被抢走,最终不是饿死,就是被吃掉。 不幸中的大幸是,粮食和居民的数量尚能维持平衡,虽然原因很残酷…… “我们一天不吃东西就会死的说。” 他又重复了一次刚才说过的话,默默垂下视线。 “寒冬的时代……?” 对女神官来说是令人在意的辞汇。原来如此,尽管当事人语气悠哉,但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冰之魔女率领一群雪男,袭击村庄掠夺食物,吃人。 该轮到冒险者出场了。 视严重程度,只要国王一声令下,说不定会是需要派兵的情况。 然而,兔人部落与外界没有交流,也并未纳税,称不上这个国家的一部分。 没人会来拯救他们。不对──…… “……至高神大人。” 见习圣女趴在蜥蜴僧侣背上,握紧挂在脖子上的圣印。 为何下达神谕? 为何引导他们来到这座山? 她想必是确信了。 女神官瞄向正在巩固信仰的见习圣女,点头。 脸上自然而然浮现笑容,心情却很复杂。 ──我呢。 地母神会愿意赋予我这样的使命吗? 我有办法一直确实地达成任务吗? 自身的信仰必须是毋庸质疑的。更遑论对神产生这样的感情……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突然想到,不晓得他现在在哪。已经回到镇上了吗? 他对于自己不在一事会怎么想?如果他知道自己外出了…… 会毫不介意,又独自一人出发去剿灭哥布林吗? 不知为何,一离开他,内心就焦虑不安。 女神官发现自己此刻莫名想见到他,深深叹息。 ──真是的。 又不是小孩子。 “嘿咿,嘿咿。到了,各位。就在那里。” 白兔猎兵跳了最后一下,女神官望向他手指的地方,愣了半晌。 “哇啊……” 山脊与山脊的缝隙间,宛如一道裂痕的峡谷之间,凿着数个小巢穴。 每个巢穴都镶有漆得漂漂亮亮的门,门口延伸出的狭窄道路如同某种花纹。 和凡人、森人都不一样,那是兔人们的部落。 美中不足的是,忙碌地在路上往来的兔人表情──那对长耳──有点无精打采。 “啊……!” 听见见习圣女的惊呼声,女神官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看、看,那个……那里!” “那里……?” “村子的,正中央……!” 嗯?女神官定睛凝视,紧接着倒抽一口气。 “原来如此。”妖精弓手感慨地呢喃道。“所谓的前无古人,还真不容易啊。” 部落中央,空荡荡的广场上,有根细长的柱子。 是根长满锈斑的古杖。 由倒过来的剑与天秤组合而成──看得出岁月痕迹的古杖。 至高神的加护、救赎,确实存在于此。 § “喂,妈妈!我带至高神的使者来了──!” “哎呀。”圆滚滚的白兔太太高兴地双手一拍。“那么开饭吧!” 温暖的招待,有如在迎接长年的友人。 白兔猎兵的家──巢穴,是由对凡人而言太小的入口,以及连蜥蜴人都能待得舒适的起居室构成。 天花板虽然有点低,用夏草编成的毯子却很适合伸展双腿。 更重要的是,白兔太太的款待有多么周到,自然不必多言。 她彷佛早就料到有客人要来,煮了甜菜根汤招待一行人。 尽管味道吃不太习惯,光喝上一口汤,身体就整个暖和起来。 “噢,贫僧就免了。” 众人享用着料理时,蜥蜴僧侣愧疚地说。 “实在是吃不惯蔬菜呐。” “哎呀,真是抱歉。因为外子不在……” “有事外出了吗?” 女神官一口、两口喝着汤,开口询问。 “爸爸被做成好吃的派了。” 白兔猎兵从放在正中间的碗里拿起生萝卜啃,感伤地说。 “啊,对、对不起……!” 女神官连忙低头道歉,白兔猎兵甩手回答“没关系啦”。 “我们不介意。死掉了又没办法。” “……比起那个,这样好吗?” 妖精弓手硬是转变话题,皱着眉头问。 “食物不是也会被抢走?还让我们吃这么多……” 喂──见习圣女用手肘轻轻撞了下新手战士的侧腹。 新手战士正好喝完第三碗汤,“干么啦”噘起嘴巴。 “啊,没关系的。” 白兔太太笑咪咪地说。 “要是不好好招待客人,有损我们兔人的名誉。” “喔喔。”矿人道士以红萝卜汁代酒畅饮,点了下头。 “为了旅人,不惜投身于火中的那个故事吗?” “神明大人因此认可我们的心意,教会了我们祈祷。” “意思是……可以吃啰?” 妖精弓手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蜥蜴僧侣说: “意即,蜥蜴人有蜥蜴人的神话,森人有森人的神话,兔人有兔人的神话。” “所以啊,推辞兔人的招待才失礼咧。” 来,吃吧吃吧。“轮得到你来说?”妖精弓手斜眼瞪着怂恿众人多吃一点的矿人道士。 “不过是真的唷。”白兔太太愉悦地眯起眼睛。“大家尽量吃。” 她帮忙盛好第二碗汤,方才还在客气的妖精弓手见状,也乐得笑逐颜开。 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赢得过美味、温暖、用心的餐点。 “那、那就再来一碗……” 实在不能怪女神官会输给诱惑。 但那也是因为,兔人用的碗小得不得了就是了──…… “然后,那个……关于冰之魔女。” 喝完饭后茶,女神官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余甘子茶带淡淡苦味,像药汤似的,喝一口便感觉口中一片清爽。 声音也流畅地发了出来,实在很有效。 “嗯,这个嘛,刚才也说过,深山的雪男对我们来说早就见怪不怪。” 白兔猎兵用毛茸茸的双手拿杯子,晃着腿说。 “我之前就在想今年冬天好长、好难熬喔。结果不出所料──……” 就在这时。 咚。鼓声伴随震动地面的脚步声──是脚步声没错──响彻四周。 直达腹部深处的声响,令妖精弓手和女神官下意识身子一抖。 冬天到了。冬天到了。我们的季节来临啦。 打出魔法的卡牌吧。 使出法术。大声地唱。 骰子这种东西不屑一顾。 我们的武器是智慧及力量。 来吧决斗吧。分出高下吧。 冰之魔女所言甚是。 伟大的山不需要弱者。 尸人之夏已成过往。 伟大的山也开满黑莲花。 冬天到了。冬天到啰。我们的季节来临啦! 那是震耳欲聋、宛如雷鸣的歌声。 “什、什么声音呀……!?” 妖精弓手急忙拿下耳套,瞪大双眼。 “……来了吗,那些家伙。” 白兔猎兵板着脸跳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躲进粮仓里。” “好好好。” “弟弟妹妹还有弟弟弟弟妹妹弟弟妹妹也麻烦你啰!” “他们很快就会跳回来啦。” 白兔猎兵慌张地催促着,白兔太太则悠哉回应。 冒险者们──除了新手、见习那两位──将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冲向窗边。 蜥蜴僧侣弯下巨大的身躯,和矿人道士并肩窥探室外。 “术师兄看得见吗?” “有困难……喂,你呢?” 被指名的妖精弓手咕哝着“看不见啦”,摇晃长耳。 “不过交谈跟脚步声有三道。敌人总共三只吧。” “嗯,没错。” 白兔猎兵将山刀斜斜插进腰间。 “是平常会来的那三个。今天我一定要砍下他们的头……!” 女神官竖起白皙美丽的手指抵唇,“嗯……”陷入沉思。 敌人来袭。必须迎击。无须犹豫。 ──换作是哥布林杀手先生的话。 然而,那个人的确不会烦恼,却会在思考过后才行动。 歌。巨人。魔女。 “……我们也去吧。” 女神官果断地说。 “毕竟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冒险者们立刻点头回应。 这一次,新手战士跟见习圣女也跟上了。 § “好了,要跟咱们决斗的是谁呀啊?” “是我!” 听见在山谷间回荡的嘶哑吆喝,勇敢的野兔少年从巢穴里跳出来。 又矮又胖的雪男(sasquatch),是拥有白色毛皮的人形异兽。 比祖先──原初的巨人瘦小许多,乍看之下还有点像大型猿猴。 但他们的身高轻易超过了十英尺(约三公尺),浑身长满肌肉。 在娇小的兔人眼中,俨然是足以伫立于大地的巨大之人,字面意义上的巨人。 “喔,是你呀啊。” “怎么办咧咿。” “比力气的话,肯定是咱们赢嘛啊。” 而且还有三只。 带着愚蠢笑容的他们,正是这个部落的威胁之一。 决斗──如此提议的,当然也是这群雪男。 只要大闹一场他们就会赢,显而易见。这种小村落根本不被放在眼里。 但这样有什么好玩? 所以雪男说,跟我们比赛,赢了就放过你们。 相对的,输掉的家伙要任凭他们处置。看是要吃,还是当成玩具。 兔人们当然不得不答应。 总比直接发狂攻击,把大家杀光来得好──…… “好,那来赛跑呗咿。” 一只雪男这么说,指向村外的熊果丛。 “最先拿到那边的果实的人赢。可以吧啊?” “好!” 野兔少年干劲十足地摆好架式,在雪男大喊“开始!”的瞬间飞奔而出。 尽管称不上全村第一,但他脚程很快,也熟知村里的地形。 行动敏捷又机灵,因此他虽不认为自己会赢,也完全不打算输。 雪男第一脚就踩烂了他。 “──!?!?” 他发不出惨叫声,待在巢穴观察情况的居民们,代替他尖叫出来。 雪男跨出第二步拉近距离,在第三步将熊果丛连根拔起。 “哈哈,是咱赢啰喔。” “啊……呜……咿、叽……” 感觉全身的骨头都错乱了。 起初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有令人窒息的冲击。 然而现在,野兔少年已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痛得在地上挣扎,痛楚增强为数倍、数十倍,窜过全身。 彷佛被雷劈中──他连这么想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最后都没那个心思。 想必他连自己被雪男抓住耳朵拎起来、整只扔进嘴里,都没能发现吧。 “嗯唔──小兔子,碎骨头这么多肉却很少,不好吃。” “你这家伙,是怎样?明明什么都吃,还要装美食家?” “分量太少果然有点空虚。” “话说不是叫咱们抓活的回去?” “才吃一只而已,不会被发现啦啊。” 雪男发出“啪哩啪哩”、“喀滋喀滋”的咀嚼声,咬碎骨头悠哉地聊天。 终于抵达现场的女神官一行人在旁边看着,为之战栗。 “太迟了……!” 躲在建筑物后面的女神官双手握紧锡杖,咬紧牙关。 ──就算提早赶到,也不觉得能做些什么。 女神官拚命否定浮现内心的丧气话,瞪向雪男。 她最讨厌这种想法。 至少她不会说那一天、那个时候,潜入小鬼巢穴的伙伴做了错误的抉择。 唯有自己绝不能这么说。理应如此。 “怎、怎么办……” 见习圣女带着无法下定决心、不知所措的表情咕哝,“这还用说!”白兔猎兵于是叫道。 “下一个换我去!” “啥……!?”新手战士大喊。“住手,没看到他们那么大只吗!?” 他急忙按住白兔猎兵,只见他“放、开、我──!”地挣扎着。 幸好新手战士力气似乎比较大,女神官暂时将注意力拉回,确认现况。 敌人有三只。体型巨大,具有怪力。一如新手战士所言。 速度缓慢。但可以靠体格弥补。智商──无从判断。 ──换作是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在脑中想像他平常的行为,然后照做。 “你……怎么看?” “这个嘛……”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模样。 女神官有种意图被看穿的感觉,垂下视线。脸好烫。 “俗话说头脑简单,四肢什么来着的。这么说倒也没错……” 蜥蜴僧侣用钩爪敲敲自己的头。 “重要的是脑袋相对于身体的比例。单纯的智慧指的是这个。” “嗯……头好像比凡人还小,大概跟猴子差不多。” 妖精弓手盯着雪男看,藉由竖起大拇指目测尺寸。 “可是,这地方不适合开打啊。” 在她旁边皱起眉头的矿人道士,不悦地持续灌酒。 “毕竟这里可是大街上。那群家伙闹起来就麻烦啰。” “因此,贫僧认为堂堂正正答应决斗,直取先机方为上策。” 语毕,蜥蜴僧侣做了个总结。 “那么,神官小姐有何打算?” 一行人的视线集中在女神官身上。连被新手战士制住的白兔猎兵都看着她。 ──呃………… 女神官竖起纤细好看的食指,抵着嘴唇“嗯”思考着。 时间不多。手段也有限。必须整理思绪。必须动脑。 ──那个人也一直都是这样吗? 思及此,她微微扬起嘴角。心情变轻松了一些。 “……走吧。” 她心想,动手去做吧。 “我有计策。” § “我来当你们的对手!” 一道声音凛然响起,雪男们不停眨眼。 娇小瘦弱的少女,自兔人村落深处的小屋后面走出。 是凡人。身穿神官服,手握锡杖。是冒险者。 雪人们对视着,咧嘴一笑。 “你谁呀啊。嗯?想从头开始被咱吃掉吗啊?” “比起吃,拿来当玩具也不错哦喔。” “别这样,别这样,会裂开来肚破肠流的。” 听见那低俗的──尽管对方并不这么认为──笑声,少女僵住身子。 这让他们觉得很愉快,雪男的大笑声在峡谷间传得更开了。 “我、我……” “这位少女名为没有人(no man)。” 庄严的声音,突然接在少女颤抖着的嗓音后响起。 仔细一看,是名彷佛从地面上缓缓长出、与雪男相比显得十分渺小的蜥蜴人。 “赌上父祖之名,要与诸位一决雌雄。不是其他人,正是这位无名的小姑娘。” 雪男们无视连忙对蜥蜴人鞠躬的少女,纳闷地歪过头。 那个蜥蜴人是混沌的眷属吗? 不知道。大可无视。干脆吃掉算了。 但万一他是混沌的眷属?是冰之魔女的朋友? 他们可不想之后被臭骂一顿。 再说,那家伙看起来很难吃。要吃的话还是小女孩比较好。 那么就决定了。 “好呀啊,没问题。” 其中一只雪男,用对本人来说宽容又伟大的态度点头。 “所以,要比什么?” “呃,那就……” 雪男们打从心底为无名少女左顾右盼、陷入沉思的模样感到愉悦。 没啥大不了──这是场一开始就知道会赢的比赛。 不可能输。所以愉悦。 是混沌的眷属、不祈祷者特有的,傲慢且骇人的思考模式。 “那就,那棵树。” 不久后,少女指向村外的一棵树。 “最先让那棵树的树叶落下的人赢……怎么样?” “咱无所谓。” “还有……” 少女略显不安地用颤抖的声音补充。 “规则是不可以碰触对手的身体……” “行,行。” 雪男咧嘴笑着答应。对在背后等待的两位同胞使了个眼色,点头。 “不过如果你输掉,就要送给咱们当纪念品。可以吧啊?” “好的。”女神官点头。“任凭各位处置。” “那就开始啰喔!” 踏出一步时,他已经觉得自己赢定了。脑中全是之后要怎么做。 生吃有点腻了,料理一下也不错。 做成绞肉烤来吃如何? 用不至于捏碎脑袋的力道把她拎起来吧。这个小丫头八成会像虫子一样,甩动双脚挣扎。 再用另一手的手指戳她肚子或胸部。 她肯定会哇哇大哭。然后随意地撕掉她的四肢。 要是知道自己得受这种折磨,直到断气,那女孩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之后只要在她真的没呼吸前不断捶打她的肉,分量肯定会变多一些。 因此踏出第二步时,他没有发现。 甚至根本没看见无名少女拿绳索系住小石子,用力一甩。 小石子发出嗡嗡声飞去,从雪男的头部旁边擦过,命中树干。 树叶发出啪沙啪沙的清脆声响,纷纷飘落。 “成功了……!” “什、呃……!?” 雪男大吼着转过身。 他龇牙咧嘴,八成是想说“太卑鄙了”、“刚刚的不算”。 然而,下一刻他看见的是直直朝自己飞来的小石子。 碎石击中额头的沉闷声响,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雪男连自己瘫卧在地都不晓得,意识便坠入黑暗之中。 自古以来,巨人一向敌不过凡人的投石──…… § “成功了!” 女神官大声欢呼,指向发出巨响倒在地上的雪男。 “获胜的我,那个……拥有胜者的权利!” 蜥蜴僧侣“唔”点了下头,然而雪男们当然不打算遵守这个判决。 他们激动地用双手拍打胸脯威吓,一面大吼: “大哥!大哥被干掉了!没有人杀了大哥!” 但嚷嚷着面向女神官的那只雪男,果然称不上聪明。 他八成跟死去的兄长一样,满脑子只想着要抓起女神官捏烂她。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因此,他完全没发现矿人道士一直在自己脚边打转。 雪转眼间化为污泥,负责支撑他全身重量的双脚陷进泥淖,动弹不得。 “唔、喔、喔……!?” “啊──讨厌!为什么我最近都在做这种粗活……!” 也因此,妖精弓手拿着绳子在身旁绕圈,他同样想都没想到。 “呶、哇啊啊啊!?” 在这种状态下不可能站得稳,雪男巨大的身躯歪向一边。 随后伴随狼狈的惨叫声及巨响,倒在地上。 咚──白雪如飞沫般喷起,雪男倒地时撞到头部,失去意识。 “决斗结果揭晓!” 这时,蜥蜴僧侣扑向被石头击中的巨人,按照规矩给予最后一击。 被鲜血溅湿的他放声宣言,音量宛如龙的咆哮。 “若要抵抗,下一个就轮到他,最后则会砍下你的首级,要你献出心脏!” “唔、唔唔唔唔……!” 最后一只雪男,没有选择的余地。 蜥蜴人言出必行。与秩序抑或混沌无关。 他瞥了一眼死去的兄弟,瞄了一眼昏倒的兄弟,退缩了。 就这方面来看,可以说他比两位兄弟聪明。 “没有人!没有人杀了大哥!” 他急忙扛起兄弟,一溜烟逃往深山。 蜥蜴僧侣心满意足地点头,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这样的安排,神官小姐可满意否?” “是的……谢谢你。” 女神官手放在平坦的胸部上,松了口气。 心脏跳得好快。幸好一切顺利。 ──竟然得碰运气,真讨厌。 “好……厉害。” “打倒他们了……” 让他回过神的,是待在后方以备不时之需的那两人。 负责压制住白兔猎兵的新手剑士及见习圣女,不由得目瞪口呆。 “只是碰巧罢了……真的是,碰巧。” 他们的视线实在太令人害羞,女神官腼腆一笑。 “换成哥布林杀手先生,肯定会做得更好……” 肯定。她补上这句后,两人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为什么呢? 女神官纳闷地心想“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过──啊,这不是在抱怨喔。你是神官对吧?” 白兔猎兵似乎也一样纳闷。他晃动长耳,不安地询问: “那样不就等于暗算人家吗?没问题吗?” “咦。” 女神官发出打从心底感到意外的声音。 “可是,我确实没有碰到他呀?” 跟一开始说好的规则一样。 不久后前来与其他人会合的妖精弓手听见这句话,默默仰天长叹,自是不必多言。 第4章 ‘废村的暗杀者\’ 两人找到的藏身之处,是半地下的仓库。 原本应该是民家的粮仓。 尽管已经腐朽了,对牧牛妹而言,这里的构造似乎很熟悉,心情稍微平静了些。 “哥布林搜过了。” 哥布林杀手说道,捞起碎掉的桶子的内容物。 就算是哥布林,也不会吃只剩下壳的谷物吧。 “因为他们很挑。” 这地方与室外的寒冷隔绝开来,称不上温暖,但能遮风挡雪。 牧牛妹瘫坐在角落,吐出一口气。 “待在这边,就安全了?” “无法断言。” 不必说也知道,这句话在她脑中加了“暂时”两字。 哥布林杀手抱着腰间的剑,坐到入口旁。 铁盔不时会歪向一边,观察室外的情况。目前只听得见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那些家伙没有勤快到搜过一遍的地方,会立刻再去调查。”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接着说,努力让语气听不出疲惫。 “对手是哥布林。” “……嗯。” 牧牛妹轻轻点头,张开嘴,然后立刻闭上。 大概是觉得应该说些话吧。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中移动视线望向她。 “什么事。” “没有。”牧牛妹摇头,无力地笑了。“没什么。” “是吗。” “……唉。” “怎么了。” “回家后,你想吃什么?” 哥布林杀手思考了一下。 然而,这个问题根本不必思考。 “炖浓汤。” “你好喜欢炖浓汤喔。” “嗯。” 哥布林杀手微微点头,闭上嘴。 牧牛妹看着他,再度开口,又立刻闭上。 因为她发现不该说话。 那是踩烂雪的声音。 混在暴风雪中,轻盈又大剌剌的脚步声。 ──哥布林。 哥布林的身影落在仓库入口,他几乎在同一时间采取行动。 “gorogb!?” 哥布林悠哉地打着哈欠,他上前捂住他的嘴,拔剑砍断喉咙。 暗红色血液发出类似笛声的声音喷出,飞沫甚至沾到了牧牛妹脸上。 “咿……!?” 牧牛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尖叫,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 他完全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全是基于自责。 因此,对于之后发生的事也一样。 那只哥布林想做对哥布林而言再正常不过的事──偷懒。 话虽如此,名义上是要搜索冒险者。因此他手里拿着剑。 哥布林的字典里,当然没有“为了同伴”、“自我牺牲”之类的辞汇。 就算有人去研究哥布林语,八成也找不到这个词。 那只哥布林只是在死前挥剑乱砍一通。仅仅出于身体的反射动作。 然而,他的剑敲到快要坏掉的桶子侧面时,已经足以击碎腐朽的木桶。 桶子上堆满垃圾,纷纷发出声响落下。 “……唔!” 哥布林杀手觉得,东西掉下来的喀啦喀啦声,听起来就像在掷骰。 那种鬼东西吃屎去吧。 “到后面去!” “咦?啊……嗯、嗯!” 牧牛妹擦掉脸上的血,慌慌张张站起来照做。 他将小鬼尸体踢进仓库,清出移动空间。牧牛妹抖了一下。 “不逃吗……?” “不马上逃。” 哥布林杀手迅速从杂物袋中取出绳索,在入口的低处拉起。 随后站在门旁举起剑,调整呼吸,等候数秒。 脚步声伴随刺耳的叫声接近──是哥布林。 “gorobg!gorobgggb……!?” “二!” 跑进室内的小鬼被绳子绊倒,哥布林杀手挥下剑。 脊髓被打碎的哥布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变成只会抽搐的肉块。 牧牛妹这次没有尖叫。 但她似乎在绷紧身躯,以便他接下来有任何行动时能立刻应对。 “三!” 下一只哥布林也摔倒了,哥布林杀手用被血脂弄钝的剑刃刺向延髓。 杀掉哥布林本身很简单。问题是之后的事。 哥布林杀手拿着剑,拾起从哥布林手中掉出的枪。 入口立刻出现一道影子。哥布林杀手看都没看就举枪握牢。 “四!” “grogobg!?” 被绳子绊倒的哥布林自己倒向枪尖,一命呜呼。 哥布林杀手将武器连同被长枪刺穿的尸体一起扔开,喘了口气。 “中断了吗。” 他甩去剑上的血,用哥布林身上破布擦拭血脂,检查状态。看来还能再用一阵子。 “……放弃了?” “若是如此,就用不着辛苦。” 怎么想都不可能。哥布林杀手冷静地说,左手牵起牧牛妹的手。 “走了。”他接着又说“别停”,认真地补了句:“会死。” “嗯、嗯……!”牧牛妹握紧他的手。“……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左手加重力道,一口气从仓库冲进雪中。 “gorg!” “goroogor!” 看得出等在外面的哥布林们,因为他们的动作比想像中还快,惊讶得面容扭曲。 ──活该。 那群哥布林拚老命搬过来的,是冒着蒸气的大锅──热水。 有在过去的战斗中学到攻城技巧的家伙吗。 “五──六、七!” 哥布林杀手的行动十分确实。 剑在手心转了半圈,他反手握住剑柄,掷出。 “gobg!?” 手腕被刺中的小鬼惨叫出声,没考虑后果就松开抬锅的手。 “gorogbbgb!?” “grg!?rogbb!?” 三只哥布林当然被沸水浇了一身,卖力挣扎。 再怎么用雪冰敷,全身依然迅速膨胀起来。不可能得救。 哥布林杀手跑过那群哥布林旁边,捡起被烫热的棍棒。 不必给他们最后一击也会死。哥布林不会拯救同胞。 ──哥布林圣骑士。 前提是没有这类型的哥布林。 “grogob!” “googobogr!” 哥布林们一看见哥布林杀手跟牧牛妹,立刻蜂拥而上。 怀着因同胞的死产生的恐惧、焦躁,对为所欲为的冒险者的愤怒,以及对少女的欲望。 要是平常,他会杀得一只不剩。 面对大群哥布林时,只要移动到据点或阵营内,多少只都杀得掉,而不是在平地与之正面交锋。 “还跑得动吗。”他问,然后想了一下,补充道:“可以闭上眼睛。” “跑得……动……!” 牧牛妹喘着气说,拚命跟上他。 “因为我有在……锻炼!” “好。” 然而,没时间了。 该如何是好。必须思考。在口袋里面。快想。 雪。哥布林。废墟。冰。池塘。哥布林。看守。水井。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 哥布林杀手做好觉悟,冲向前方。 无论如何都得暂时分散哥布林的注意力。不难。 “喂!” “什、什么事!?” “腰后面。拔出挂在那里的短剑!” “短、短剑……!?” 他感觉得到,牧牛妹正边跑边搜着身上行囊。 “呃……”她的语气很困惑。“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对!” 哥布林杀手赏了附近的哥布林一棍,一边回答。八。 “对树扔出去!” “可以吗!?” “无所谓!” 他没有再出声。他知道牧牛妹点了下头。这样就够了。 他举起棍棒,扔向毫无戒心,悠哉地跑过来的哥布林。 棍棒击中哥布林的额头,脖子往不正常的方向扭曲。 “九!” 哥布林杀手把手伸进杂物袋的同时,牧牛妹吆喝道: “嘿、嘿咻!” 确实听见了拥有卍型刀刃、形状邪恶的短剑发出的嗡嗡声。 短剑划出一道大弧,飞向对面,他明白那群哥布林的视觉、听觉都在跟着它移动。 哥布林笑了。那女人在瞄准哪里啊。真是个白痴。哈哈大笑。 显而易见。牧牛妹没受过训练。不可能瞄得准。 因此,短剑的剑刃砍入树干。射中不会移动、体积大、在那之中最容易射中的东西。 “跳!” “咦!?啊,等等,那里……不行!?” 被剑刃击中的树,树枝晃动着把雪抖落。 到这一切结束,对笑了一会儿的哥布林来说,只是转眼之间吧。 ──那些家伙跑哪去了? 哥布林万万想不到。 他们当然立刻开始推卸被猎物逃掉的责任,为丑陋的争执揭幕。 因此,没错。 没有半只哥布林注意到盖子打开的水井。 § “呜!?” 真的会让人停止呼吸的冷水刺向全身,牧牛妹叫出声来。 但她立刻眨了下眼睛。 没有想像中的冷。不,不如说比外面更温暖,而且…… “……有办法,呼吸?” “是‘呼吸’的戒指。” 在水中听起来比平常更加模糊的声音,近在身旁。 是他。 他像要支撑、接住她似的,抱紧在水中摇摆的她的身体。 这个事实令牧牛妹“哇”绷紧身子,犹豫着该不该拉开距离,最后决定乖乖靠着他。 着急地乱动感觉很幼稚,她不想这样,而且现在又是这个状况。 牧牛妹在近距离抬头望向他的铁盔,缓缓歪头。 “……戒指?” “我帮你戴上的。” 经他这么一说,她低头看去,发现直到前一刻都被他握着的右手上,戴着散发微弱光芒的戒指。 就是它在井水中保护着她吧。 有种身体周围覆着一层神秘薄膜的错觉,彷佛被关在气泡里。 似乎也不是完全碰不到水,她的头发、衣服都在水中摇荡。 隔着水面做成的透镜抬头一看,被切割成圆形的天空显得遥远又扭曲。 这里是井里。她重新认知到,接受了自己跳进井里的事实。 “原来如此。”她说,气泡跟着声音从口中冒出,飘向上方。 “……希望你至少在跳进来前跟我说明一下。” “抱歉。”他说。“没空。” “待在这里,就安全了?” “不知道。” 他回答,气泡从铁盔的缝隙间冒出。看起来像犹豫了片刻。 “跳水的声音消失了。没被看见。脚印应该也会被雪盖过,难以追踪。” 他像在逐一确认般──看起来也像在祈祷──喃喃说道,然后低声补充: “大概。” “…………” “对手是哥布林。没什么本领。不过,运气好就会发现。可能性并不是零。” “……会被发现吗?” “就算被发现,只要他们觉得我们是无处可逃才跳进来,就不成问题。” 戒指应该不会被注意到。这句话让牧牛妹望向自己的右手。 跟他一样的戒指。 牧牛妹对物品价格没什么概念。她是牧场的女孩,只懂农作物跟家畜。 不过,这是魔法戒指。肯定很贵重。 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之前他在祭典上买给自己的戒指更有价值。 “潜入水井确认尸体的难度很高。只要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怪物不下令……” 他穿着铠甲。冰水。把人拉上去的麻烦程度。小鬼们的反抗。缓冲时间。 他自言自语了一遍,极其不悦地将话语连同泡沫一起吐出。 “全看运气。无可奈何。” “从平底锅里跳进火里吗。” 牧牛妹咕哝道,努力露出笑容。 “那也没关系。” 她将头靠向他坚硬的铠甲,轻声说道。 即使她紧贴在他身上,胸部都变形了,心脏的跳动声肯定传达不过去吧。 不希望他觉得,自己正因恐惧及不安而害怕着。 “我明白你很努力。” “拿不出成果就没意义了。” 他的语气彷佛在唾骂自己。 “换成老师,肯定能做得更好。” “可是,现在在这里的是你。” 她抢在还想说些什么的他之前开口,不打算给他反驳的机会。 “我是被你拯救的。” “……是吗。” “是呀。” “是吗。” 嗯。牧牛妹点头,在他怀里扭动身躯。 她转身靠在他胸前,仰望上方。 如果看得见星星或月亮就好了,天空却依然灰蒙蒙一片,再说,现在其实才中午。 好歹是跟他一起逃难后投身井中,这个情境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算了,脸不会被看见就好。 平常总是只有他看得见自己的脸。偶尔这样也不坏。 “……不如说,嗯,对不起。我才该道歉。” “为何。” “因为。”牧牛妹搔了下脸颊,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碍手碍脚嘛。” “不。” 他立刻回答。 牧牛妹忍不住又眨眨眼睛。 “没这回事。” “……是吗?” “对。” “这样呀。”牧牛妹呢喃道。口中冒出气泡。“这样呀。” 他回答“嗯”,然后陷入沉默。牧牛妹也一语不发,望着天空。 从下方看得见轻轻飘落的雪花落在水面,漾起好几圈涟漪。 虽然不是星星,目前的处境可不容她挑三拣四。 “会不会累?” “不会。” “睡一下也可以唷。” 牧牛妹不经意地玩起在水中飘荡的头发。 隔着水看,红发也变成跟平常不一样的颜色,明明现在是这种状况,她却觉得有点有趣。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到附近的河边玩耍过。记得是夏天。不是冬天。 “反正暂时不能离开这里吧?” “……”他低声沉吟。“万一他们扔石头下来。” “注意上方这点小事,我也做得到喔?” 他看起来十分犹豫。 但过没多久,牧牛妹感觉到他深深吐出一口气。 泡沫升向上方。 “……麻烦了。” “嗯。” 牧牛妹轻轻移动身体,让他比较好休息。 她踢了下水,像在跳舞似的扭动身躯,靠到他对面的井壁上。 水井果然是岩石做成的,又硬又冰。比他的铠甲更硬更冰。 “……” 牧牛妹望向上方,然后瞄了他一眼。 铁盔微微前倾,看得出他已经开始打盹。 不能怪他。毕竟从昨天开始,他的身体、精神就没有休息过。 “唉。” 牧牛妹用真的十分微小的音量说着,以免干扰他的睡眠。口中冒出几颗气泡。 “……你想回去吗?” 她没有说回哪里。她想听见的并非答案本身。 过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回应,等到牧牛妹觉得是不是睡着了时,他才开口: “嗯。” 声音断断续续,迟缓得有如出生后第一次尝试说话。 “想回去。” 是吗。牧牛妹点头。 她抱住双膝,像泡沫一般缩起身子,飘在水中仰望圆形的天空。 最讨厌哥布林了。 间章 小鬼不适合担任军师的故事 “混帐,还没找到吗!” 巨魔焦躁地踢飞代替椅子的瓦砾。 小鬼站得远远的,以免被波及到,其中一只正趴在地上向巨魔报告。 巨魔并不喜欢这种谄媚的态度,但这群小鬼没有在真正的意义上服从自己这点,他也看不顺眼。 毕竟小鬼一词,与阳奉阴违同义。 明明没多少智慧,却认为自己才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其他生物都很碍事。 ──虽然只要找对方式,也不是不能利用。 以喽啰来说,没有比这更适合的种族。巨魔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数量多,适合派他们一股脑冲上前去捣乱。 就算想造反,也没小鬼有能耐杀掉巨魔。 换成暗人就没那么简单了。 ──暗人吗。 说到焦躁,那对巨魔来说也是件令人焦躁的事。 ‘我判断您是魔神王大人麾下的其中一名武将。’ 简单来说,先前的战役可谓惨败。 自称勇者的凡人(hume)暗杀者,将在场的将领统统打倒,摧毁了他们的阴谋。 在秩序与混沌的军势正面一决雌雄的合战中落败,魔神王也被消灭了。 失去军队,逃到山中的巨魔拚命咆哮着“吾没有输”之际──…… ‘这就是所谓“丧家犬的远吠”吧。’ 出现在巨魔面前的暗人,彻头彻尾是个表面恭维、内心满是鄙夷的男子。 若是平常,他早就活生生把用这种态度跟自己说话的人四肢扯断,从肠子开始吃起。 然而武器毁损、箭矢耗尽的当下,就算他再怎么耍威风,也只会显得可笑。 巨魔询问对方来意,暗人那彷佛染上鲜血的唇勾起扭曲弧度,说: ‘这是从我同胞拉拢的圃人(rare)冒险者口中听来的。’ ──用卑鄙手段杀害您手足的冒险者,似乎就在西方的边境──…… 他知道自己被煽动了。沦为暗人的棋子。 暗人在图谋着什么,而自己仅仅是用来达成目的的诱饵。 不过,那又如何? 拿起武器,召集士兵──虽说是小鬼──为兄弟报仇。 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他才不管什么狗屁阴谋。 ──但。 巨魔口中泄出沸腾的怒气,“嘶嘶嘶”地像白烟一般喷出。 雪依然下个不停,空气寒冷如冰,小鬼的士气跌到谷底。 不,那无法称之为士气。是缺乏干劲。 “你是俘虏玩腻了吗?嗯?” 巨魔狠狠一瞪,刚才还在碎碎念抱怨的小鬼便急忙跑走。 这些家伙只有在凌辱比自己弱小之人时,态度才会变强硬。真是无药可救。 他们脑中,现在应该全是对跟随巨魔的不满吧。 八成是在想“只要打倒那个大块头,自己成为头目,就能尽情享用温暖的饭菜和女人”。 那颗小到不行的脑袋里,肯定装满这种愚蠢的妄想。 ──谁会听他们的意见。 他望向被灰色的雪困住的废村,尖叫声再度从那里传出。 听起来像猪临死前的惨叫,那是濒死的女人痛苦挣扎、求饶的声音。 ──真是,那群该死的哥布林……! 抓几只来杀鸡儆猴好了。巨魔边想边站起来,又摇了下头。 “噢,不,对了。” 没错,还有那招。 哥布林正因为是哥布林,才能用跟自己不同的低等级观点看待事情。 “杀鸡儆猴,或许是个好主意。” 第5章 ‘洞窟里有魔物的影子\’ 冒险者们决定立刻踏进北方的山,不等夜晚降临。 “所幸,贫僧等人只消耗了一次法术。” 蜥蜴僧侣的语气,彷佛只是在聊晚餐要怎么煮。 “依贫僧所见,最好追击敌人,斩草除根。” 无人反对。 见习圣女和女神官帮兔人及雪男镇魂后,一行人立即动身。 幸好──也不知该不该这么说──过程跟前往村落的那段路比起来,轻松得吓人。 “那些家伙不会看路的。” 如走在前方的白兔猎兵所言,雪男们行走时,似乎会沿路把树木撞断。 拜其所赐,路都被踩平了,很好走,明确到顶着风雪也不可能迷路。 女神官松了口气,尽管如此,依然小心慎重地前进。 “他们住的地方,离这边很近吗?” “嗯。” 白兔猎兵轻快地一跃,用被软绵绵的毛包住的手指指向一处。 “看,在那。” 仔细一瞧,白色暴风雪的另一侧,有个像渗进山中的黑色污点的洞穴。 “洞窟吗……还真经典。” 妖精弓手从岩石后面探出头,抖动长耳。 “有听见什么吗?” “嗯……音乐,吧?” 妖精弓手回答女神官的提问,眉头深锁。 “大概是太鼓。吵得要死,跟矿人的酒宴一样低俗。” “要你管。总不能像森人那样把酒宴办得死气沉沉吧。” 矿人道士不悦地捻着白须,大口喝酒。 “不过,有个地方令人在意。” “什么啦?” “精灵。冰精雪精跳舞很常见,但却不够优雅,不如说太放纵了。” “因为是冬天嘛。” 你在说什么蠢话──妖精弓手若无其事地挺起平坦的胸部,矿人道士用看待凡人的眼神注视她。 “……我的意思是,她们完全没在准备迎接春精灵。” 他叹着气,又喝了一口酒。 接着把酒瓶递给默默瞪着洞穴的蜥蜴僧侣。 “感激不尽。”蜥蜴僧侣喉间发出咕嘟咕嘟声,品尝着酒的滋味。 “术师兄是指,没有春天来临的气息?” “就只有这一带。” 蜥蜴僧侣“呣唔”郁闷地沉吟。 “此乃生死攸关的问题呐。” “难怪雪男那么放肆。” 妖精弓手也板着脸同意。 在深爱花草,会因丰穰而喜悦的森人中,她也属于特别开朗活泼、奔放的个性。 比起冬天,她当然更喜欢春夏。 然而,这并不代表能扭曲四方世界的自然法则。 抵抗可以。为了撑过寒冬所做的创意及对策,好吧,也能接受。破坏倒是不行。 森人明白,到头来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支配自然。 此时此地,森人深恶痛绝的混沌芽苗,正逐渐冒出。 “……只是进去排除他们(hack and sh),果然解决不了问题。” 女神官神情严肃地说。 连剿灭哥布林都不容易了,遑论其他怪物。 “不过,”新手战士说。“一般人有办法操控季节变化吗?” “这个嘛,要说办法的话……也不是没有。” 矿人道士接过蜥蜴僧侣还给他的酒瓶,喝了一口,思考过后说。 “技术高超的精灵使,或是有名的魔法师可能做得到。” “那就没胜算啰。” 妖精弓手语气轻描淡写,耸耸肩膀表示无奈。 “矿人一定应付不来。” “啰嗦,铁砧。” “干么?我没说错吧?” 吵吵闹闹。话题即将被司空见惯的争执带偏,女神官清了下喉咙。 蜥蜴僧侣见状,眯起眼睛,女神官羞红了脸。 “总、总而言之……只有术者做得到吗?” “不。”矿人道士慎重回答。“魔法道具也行。只要有那方面的手段,谁都做得到。” “这样呀,难怪。” 见习圣女咕哝道,一行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若是平常,她大概会因害羞而脸红,此刻的她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至高神的神谕……” “啊,他叫你带东西回来……”新手战士双手一拍。“就是它吗!” “目标决定是那个啰。” 女神官点头。再怎么样,诸神都不可能告诉信者“遵从神谕是错的喔”。 “那么,是否要派出探子?” “看那情况,敌人八成完全没在警戒吧。” “哎,这倒不必怀疑。” 蜥蜴僧侣与妖精弓手迅速交谈。 女神官斜眼看着他们,忽然有种异样的──毛骨悚然的感觉,伸手抚摸后颈。 汗毛倒竖,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 不明的感觉。 她一头雾水,好像忘记了什么,而自己正被催促着。 “……怎么啦?” 矿人道士轻拍女神官的腰部。她吓得抖了一下。 “没、没有。没什么……只是有点冷。” “是吗?”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然后露出奸笑。 “好啦,别着急。你也希望啮切丸夸奖你吧?” “跟、跟哥布林杀手先生……!” 没有关系。这句话被风声盖过,转眼间就消失了。 § 妖精弓手灵活地于岩壁上奔驰,彷佛是只真的兔子或某种动物。 为了避免落后,女神官拚命追在后头,气喘吁吁。 之所以还没跟丢,是因为妖精弓手不时会停下脚步,晃动长耳。 “是说,这个组合没问题吗?” “是的。因为,我们又不是去,战斗的……” 女神官抹去额头的汗水,边说边调整呼吸。 “也对,再说我们之前也一起行动过嘛。” 是侦察。 动作迟缓的蜥蜴僧侣、矿人道士留在原地,白兔猎兵则负责警戒据点周遭,由她们两人前往刺探。 见习圣女跟新手战士当然也留下了,前往洞窟的只有两人。 虽然白兔猎兵表示“由我去!”…… “一个人太危险,可是跟从没一起探索过的对象搭档行动,也很令人不安。” “哦──” 妖精弓手探头窥视洞窟,面对有如野兽巨腭的黑暗,做出不置可否的回应。 “哎,只要是你思考过后下的决定就好。有点头目风范了嘛。” “拜托别这样……” 接近到这个距离,连没有森人长耳的女神官都听得见。 冬天到了。冬天到了。我们的季节来临啦。 打出魔法的卡牌吧。 使出法术。大声地唱。 骰子这种东西不屑一顾。 我们的武器是智慧及力量。 来吧决斗吧。分出高下吧。 冰之魔女所言甚是。 伟大的山不需要弱者。 尸人之夏已成过往。 伟大的山也开满黑莲花。 冬天到了。冬天到啰。我们的季节来临啦! 雪男的歌声,配合听起来像在揍人一般原始的太鼓节拍,于洞窟内回荡。 女神官抖了下纤细的身躯。刚才感觉到的寒意似乎还没退去。 “进去吧。” “啊,是!” 妖精弓手镇定地踏进洞窟,女神官跟在后面。 ──好想点灯…… 洞窟内一片昏暗,每次踩到脚下的碎石,都会发出十分冰冷的摩擦声。 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确认那是不是骨头。 点火当然是大忌。 因为这次跟平时的剿灭哥布林任务不同,不能被发现。 弥漫洞窟的异味,全是女神官不习惯的味道。 大型野兽毛皮的味道。腐烂的肉及脏器、血液的味道。 跟肮脏哥布林的体臭及秽物截然不同。 让人体会到其中的差异。 这里毫无疑问,是雪男的巢穴。 女神官发现锡杖上的金属环喀喀作响。手在颤抖。 “咦,啊……” 为什么──这个疑惑闪过脑海。女神官急忙按住拿着锡杖的手。 ──好可怕。 是刚才跟雪男对决时,也没有感觉到的恐惧。 未知的领域。踏进怪物的栖息地。并不表示剿灭哥布林就不可怕。 不过,这是冒险。 “大哥被干掉了!没有人杀了大哥!” 突然响彻洞窟的粗野吼叫,导致女神官再度绷紧身子。 “嘘。”妖精弓手竖起食指,“来这边”将女神官拉到遮蔽物后面。 她温暖的手,令女神官感到无比开心。 “别说傻话!” 接着,前方不远处的大厅传来尖锐刺耳的嗓音。 妖精弓手上下抖动耳朵,牵起女神官的手,悄悄带着她移动。 大厅内似乎烧着营火,提心吊胆地探头窥视的女神官,也看得清里面的状况。 “没有人这么做,不就等于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一名白色的女性。 肌肤、头发都是白色。身上穿的薄纱也是白色,身上戴的装饰品也是白色。 唯独高高盘起的头发下那双亮着凶光的眼睛,如血一般鲜红。 那名白色女子被雪男们包围,站在用一整块岩石做成的祭坛上。 火大概不是用来取暖,而是被当成光源。 散落各处的营火映照出舞动黑影,妆点女子的身姿。 每位雪男都抱着奇怪的太鼓。 其中一个吸引住女神官的目光。 因为在这座原始的祭坛中,它实在显得太格格不入。 太鼓在火光下发出微弱光芒,远远都看得见上头有着精细的金属雕刻。 绝非适合让会吃人的雪男在这种洞窟里击打的乐器。 ──就是它。 女神官的直觉告诉她。肯定没错。 “都给我振作点!好不容易让春精灵睡着,也从小兔子手中把那东西抢过来了!” ──那东西? “那东西”是指什么?女神官思考着,随即摇摇头。与其想像,此刻更应该竖耳倾听。 “可是大姊,那只鬼说的,是真的吗啊?” 其中一只雪男边问边吸着不晓得是兔人还凡人的骨头。 “魔神王大人复活的话,会帮忙把全世界都变成寒冬的时代……” “谁知道呢。” 白色女子答得干脆,高傲地哼了一声。 “对方应该是想尽情利用我们,无妨。” “呃咦?” “我们也反过来利用他就行了。” 白色女子露出冷酷的浅笑。 “多抓些小兔子吃,好好养精蓄锐,之后把那些鬼打得落花流水。” “好耶咿!不愧是大姊!” “既然决定了就给我努力打鼓!一旦春天来临,我们就没辙了!” “瞭咧!” 鼓声又开始增强。 伴随压力的巨响。声波海啸。不对,是被扔进暴风雪中的感觉。 女神官抱紧阵阵发麻的全身,眨了眨眼。 ──看这情况。 或许行得通。 尽管不清楚他们说的“那东西”是指什么,考虑到现存的手段,有对策。 跟以往探索地下遗迹时一样。用酩酊(drunk)和沉默(silence)。让他们睡着、消去声音,再一口气…… 思及此,女神官露出苦笑。岂不是跟那个人的计画一模一样吗? ──虽然我没打算依赖他到这个地步…… “唉,过来……!” 妖精弓手尖声说道,拽着女神官的衣袖。 仔细一看,她的长耳垂了下来,脸色也──就目前看得清的部分来说,不太好。 “怎么了?我在思考作战计画……” “别问那么多,回去了……!” 不由分说的气势。 妖精弓手抓住女神官的手腕,笔直迈步而出。 她的力道重到令她发疼,女神官连忙跟上,痛得叫出声来。 “好、好痛……到底怎么了……?” “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女神官歪过头。 她漏看了敌人的战力,还是什么东西吗…… “那个女人,没有影子。” “咦……” 女神官碎步跑在通往出口的路上,转头望向身后。 声音彷佛在追赶她们似的传来,不过已经变得微弱许多。 女神官的后颈,再度窜上不明的寒意。 白色女子──冰之魔女。 与剿灭哥布林截然不同。 § “虽然我不清楚冰之魔女的真面目,‘那东西’大概是在指箭。” 听完报告,白兔猎兵竖起耳说。 返回岩地后,远处依然传来阵阵音浪。听着至今仍清晰可闻的歌声,冒险者们面面相觑。 “爸爸的箭……” “那支箭,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白兔猎兵“嗯”了一声,点头回答见习圣女。 “很久以前至高神的使者来我们村庄时,带来了银箭跟药。” 一直放在我家。白兔猎兵嘀咕道。 女神官咬住下唇。之后的发展不难想像。 为了拯救村落,勇敢的兔人猎师带着祖先代代相传的装备踏上旅途,最后落败。 ──银箭,还有药…… “箭会不会已经被丢掉了呢……” “不,这倒未必。” 蜥蜴僧侣突然开口,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众人直盯着他,“贫僧的意思是”他严肃地接着说: “所谓恐惧,若不克服便无法与之相对,故仅仅将可畏之物排除并非易事。” “所以……”矿人道士捻着胡须问。“你想说啥?” “对方自称冰之魔女,显然熟悉术法。是故,应当会选择将东西留在手边调查、封印。” “所以爸爸的箭还在啰!” 兔耳用力竖起,马上又“啊,可是……”垂了下来。 “怎么了?”新手战士一脸疑惑。“还有什么问题吗?” “光是找到箭应该没用。”白兔猎兵垂下头。“因为爸爸还有带药……” “是很稀有的药吗?” 女神官问,白兔猎兵“嗯”点头张开被毛皮包覆住的双手。 “根据传闻,是用魔女的发丝与莲花调制而成的,好像还有加入黑珍珠……” “……真笼统。” 见习圣女撑着颊,神情凝重。女神官肯定也是同样的表情。 再怎么说,眼下除了敌人以外没别的魔女,四周被雪景笼罩,春天遥遥无期,再加上这里是深山。 白兔猎兵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听说不凑齐它们,就无法驱逐邪恶之物……” “来吧矿人!” 妖精弓手立刻伸手一指,矿人道士“你喔”叹息出声。 他将肥胖的手指伸进总是带在身上的触媒袋,搜来搜去。 “我可不是什么都有啊,嘿咻……嗯──” 他掏出装着干燥花瓣的小瓶子、光泽亮丽的黑色球状物,以及一缕乌黑长发。 “……来,黑莲、黑珍珠、魔女的发丝。不知道怎么调药的话,全部混在一起就行了呗。” “看,果然有嘛。”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挺起平坦的胸部,彷佛是自己立下的功劳。 女神官苦笑着,战战兢兢地开口: “请问,那撮头发,该不会是那位……” “噢,不不不。” 矿人道士哈哈大笑,甩手否定女神官的疑惑。 “是跟魔女猎人(witch hunter)买来的。听说这魔女让某个村落爆发了传染病。” “就算这样感觉还是好变态喔。” 妖精弓手咯咯笑着,矿人道士忿忿不平地反驳“有啥办法,因为会用到啊”。 “我才没像你一样浪费钱。这朵黑莲也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弄到手的咧。” “没礼貌!我也是因为想要才买的呀!” “那就叫作浪费,你这铁砧。” 倒也不是鼓励吵架,不过女神官摸着平坦的胸膛松了口气。 “所以说,只要有箭就有办法啰。” 白兔猎兵高兴地用被毛覆盖住的双手合掌,女神官点头。 “这样的话……”她想了一下。“问题在于箭的位置。” 没有太多时间能花在探索上。 到了明天,雪男想必又会去村落抓兔人吃。 ──但总不能搜遍那座洞窟…… 时间有点紧凑。内部有好几条不晓得是出于天然或人工的岔路。 如果那就是雪男的生活据点,可以推测会有一定数量的房间。 没时间了。 女神官咬紧下唇。虽然那个人说过“无论何时都有计策”。 口袋里有什么?有什么──…… “魔女,魔女……”新手战士抱着胳膊沉吟,突然“啊!”地大喊一声。 “对了!用那个!” “干么突然大叫……!” 见习圣女用手肘顶向侧腹,听他发出“好痛!”的哀号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会被那群雪男发现啦……!” “没、没有啦,喏?”新手战士按着侧腹说。“就是那个啊!之前人家给的那个!” “咦……啊!” 见习圣女想了一下,猛然惊觉,扑向自己的行李。 不是那个,也不是这个。 她窸窸窣窣将行囊整个翻过来,基本上与冒险无关的小东西也跟着从中掉出。 女神官捡起老旧的梳子,拍掉雪后浅浅一笑。因为她也曾经是这样。 “找到了,这个!” 不久后,见习圣女拿出一根短短的蜡烛。 “寻物蜡烛!” “魔法道具?” 妖精弓手好奇地凑过去,动了几下鼻子闻闻味道。 “真亏你们带着这个。明明还有其他东西该买吧?” “这是别人给的。” 见习圣女掩饰不住害臊,腼腆地说。 “幸好当初没用完……” “看来就这么定了。” 蜥蜴僧侣环视众人,缓缓转动长脖子。 “潜入洞窟,取得银箭,后诛之。” 诸位意下如何?蜥蜴僧侣提出的计画实在简洁易懂,妖精弓手愉悦地眯起眼睛: “也没你说得那么简单吧。” “不过,就靠手边这点情报──”矿人道士大口喝酒。“还有其他的吗?” “我不太擅长想复杂的问题……你们呢?” 被白兔猎兵点名的见习圣女与新手战士,反射性看向对方。 “就算问我们也……对吧?” “毕竟之前一直在下水道除鼠……” 议论持续下去。 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不,只是女神官觉得漫长罢了,实际上应该还好。 光是得不出结论,就会令人疲惫。 尤其是在这种没有绝对正解的时候。 ──为什么呢? 女神官突然想到。明明过去几乎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若要问原因,根本用不着解释。 ──哥布林杀手先生。 一言以蔽之,他下决定的速度很快。 并非全然不会犹豫,在那场焚烧山寨的战斗中,女神官就发现了。 即使如此还是要决定。并采取行动。肯定是这么回事。 单就这方面来说,她最初的伙伴也一样。 花时间讨论能准备得更周全,可是如此一来,就救不了被掳走的女性。 所以,当时的决定想必不能算错。 ──去做吧。 女神官握住锡杖,点头。答案在她成为冒险者时不就已经出来了? “潜入洞窟,找到银箭,解决掉他们吧。” 伙伴们直盯着自己。女神官绞尽脑汁,努力接着说: “我有计策。”她说。“虽然是刚刚才想到的……” 将口袋里的东西全摊出来。竭尽一切的手段。 没人有意见。妖精弓手愉悦地上下摆动长耳。 “这句话好像欧尔克博格会说的喔。” 不晓得是好是坏。听见她的轻笑声,女神官羞红了脸。 “哎,成长就是成长呗。” “贫僧倒是万分感激,总算能有机会暖暖身子。” 冒险者们联袂起身,检查各自的装备,然后着装,帮彼此确认。 见习圣女与新手剑士也“嗯”看着对方点头,大声说道: “解毒剂(antidote)!” “带了!” “伤药!” “软膏和药草,带了!” “光源!” “冒险者组合的油灯、油、火把!蜡烛带了吗?” “寻物蜡烛对吧。当然带了!还有,地图!” “这次没有!……没有吧?” “没有啦。武器及防具!” “穿胸剑(chestburster)带了,黑虫杀手(roach killer)带了,小刀带了!” “……别再帮武器取那种名字了。” “有什么关系?明明很帅──皮甲和头盔带了!你也转一下。” “好好好。” 见习圣女在原地转圈,让新手战士检查她的法袍。 这副模样,使女神官想起以前拿炼甲给他看的时候。 那件炼甲此刻也套在神官服底下,真的陪了她很久。 曾一度以为要失去它了,如今能好好地穿在身上,着实令人心安。 “唉,不要笑他们啦。” 妖精弓手轻声说道,女神官摇摇头。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有点怀念。” “是吗?……嗯,也对。时间还真是过得又快又慢呢。”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才两年,却也已经两年。女神官眨了下眼。 “不过,这样好吗?” 白兔猎兵“嘿咻”一声背起行囊,客气地问。 “是叫魔神王,对吧。这件事不是很严重?虽然对我们来说……” 这群人愿意为村子击退雪男和冰之魔女,的确帮了大忙。 但难道不该立刻赶回去,通知王都、军队或国王吗? 这样对凡人跟其他人而言,肯定比较好。 毕竟──到头来,目前受到袭击的,就只有小小的兔人村落。 听他这么说,女神官下意识望向伙伴。 妖精弓手耸耸肩,蜥蜴僧侣愉快地转动眼珠子。 见习圣女与新手战士停下检查装备的手,愣在原地。 而身旁的矿人道士,那长满胡须的脸上则浮现满意的笑容。 “来,小丫头。身为前辈,趁机教育一下后辈如何?” 女神官又眨了一次眼,接着轻轻咳嗽。 “当然是因为,”她奋力挺起平坦的胸部,说道。 “我们是冒险者呀。” 第6章 ‘口袋里的戒指(the rings of pocket)’ “你的情绪啊,根本没半点屁用!” 师父难得带他下山的那天,口气不屑地告诉自己。 他老实回答“是”,轻轻点头表示明白。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因为光要接受眼前的画面就已竭尽全力。 “生气剑就会变利吗?难过身体就会变轻盈吗?怎么可能。” 以为只要遵循正道即可取胜的家伙,下场就是这样。师父边说边吐了口口水。 尸体堆成的山。 放眼望去,是横七竖八、没有呼吸的尸体堆成的山。 推测是某座村落。烧毁的建筑物分散在各处。 死掉的全是人形生物。 混着少数矿人和森人,也有一些携带武器的人。 不过,大部分是衣衫褴褛的村民,他用力抓紧腹部前面的衣服。 “哥布林……?” “你傻啦。” 师父往他脸上吐了口口水。 “村庄遭到哥布林袭击,代表哥布林会毁灭世界吗?白痴。你有没有长眼睛?” “有。” 是吗?师父用一副完全不相信他的态度耸肩。 “这是盗贼干的好事。冒险者于是来参一脚,即所谓的正义之战。然后输了。” 比你住过的村子好运。师父露出很有圃人风格的奸笑,他忍不住垂下视线。 “你这蠢货!” 下一秒,师父狠狠揍了他的脑袋。 他滚进炭块中,吸了一大口人类燃烧后留下的残渣,咳出声来。 “我不是才刚说过?你的情绪没半点屁用。懂了吗?” “……是。” 他说,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站起。 他想拍掉四肢沾到的炭,但师父八成不会允许。 “死掉的婴儿会过马路。死掉的婴儿能点燃天花板的蜡烛(注:分别引自欧美经典谜语笑话“为什么鸡要过马路(why did the chicken cross the road?)”及“灯泡笑话(lightbulb joke)”。)。明白吗?” “不明白。” “你白痴啊。把尸体放到鹅背上(注:影射童话名着《骑鹅历险记(nils holgerssons wonderful journey across sweden)》,该作亦曾改编日本动画,台译《小神童》。),再堆到天花板的高度就行了。” 师父依然带着下流的笑容,使劲踢飞脚边的尸体。 翻过来仰躺在地上的是一名女森人,平坦的胸前插着好几支箭。 皮甲的残骸虽然还留着,衣服却被割破,只有挂在脖子上的识别牌,证明了她是冒险者。 死不瞑目的她,眼珠子如同混浊的玻璃。大概是被烤过吧。 他很清楚这个人死前经历过什么。因为他目睹过。 “呿,真浪费。” 师父粗鲁地搓揉森人的胸部,折断箭矢,坐到乳房上。 “这阵子什么东西都是用完就丢……喂,知不知道这家伙的用途?” 师父问,像在打发时间般玩弄尸体的胸部。 他思考了一下后说: “……椅子?” “除此之外的。噢,靠枕也不算数。太硬了。” 师父悠然自得地坐在上面,从怀里掏出菸斗。 然后用森人修长的手指塞入菸草,敲击她的戒指擦出火花,点燃。 “……衣服的碎片,可以当成布。装备也是,有剩的话能拿来用。” “前提是有剩。继续。” “头发很长……编一编,可以代替绳子。” “最适合绞喉。还可以拿去卖。我想你八成不晓得吧?免费告诉你。” 因为森人的头发很漂亮。师父兴致缺缺地咕哝道,他点头。的确很美。 “还有?” 他犹豫了片刻。师父深深吸进一口烟,不耐烦地吐出。他开口: “可以吃。” 师父咧嘴一笑。随后夸张地张开双臂,仰天长叹: “吃!?你要吃掉这个可怜的森人丫头!?要把她剖开来吃下肚吗!?” 你简直跟哥布林没两样。 听见师父这句话,他努力保持冷静──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回答: “如果没有,其他食物。” 师父奸笑着吞云吐雾,甩甩手。是“继续”的意思。 “血可以喝,只要用布滤过。加了炭,也能制成墨水。还有……脂肪能当燃料。” “此外女人的……尤其是森人的血和小便,还能吸引哥布林。” 语毕,师父朝他的脸吐出烟圈。 本想忍住,结果还是咳了出来,眨眼的下一刻便如预料般被揍了。 他倒在尸体堆中,又是一阵咳嗽。 “哎,也罢──听好了,决定能不能用的,是你自己。” 师父轻盈地从森人尸体上跳下来,踹飞他。 他无法呼吸,挣扎着被尸体堆埋住。 腐肉的臭味刺进鼻、眼、口,害他差点窒息。 “就算人家说用得上,如果难用就扔掉;就算被嫌没用处,好用照样给我拿来用。” 他终于爬出来,而师父已经不见踪影。 唯有低俗的笑声在满地尸体的废墟中回荡,他拚命寻找师父的气息。 “气息”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他当然感觉不到。 注意力集中在师父移动的声响、风声,以及他会不会踢小石子过来。 “东西派不上用场,只是你自己废到不会用。没有东西是没用的。” “是。” 想像力才是最大的武器,没有想像力的人会先死。 师父告诉过他好几次。 师父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 如果有误,那也是因为自己做不好。 就像师父说的,他没有才能。他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因为他什么都没做到。 想证明并非如此,就只能采取行动。 “我认为,老师的教诲很有用。” 他这么一说完,师父就闭上嘴巴了。 接着,师父相当粗暴地抓住他的脑袋,前后左右乱摇一通。 不知为何,他记得自己当时非常开心。虽然下个瞬间便被砸在地上。 因此,他一直遵循着师父的教诲。 至今都是这样,未来想必也会如此。 什么都不做这个选择,一次就够了。 § 彷佛从丹田传来的鼓声,导致牧牛妹从浅眠中醒来。 ──什么声音呀? 疑问只维持了一瞬间。她猛然起身,口中冒出泡沫。 她发现自己彷佛跨坐在他身上般靠着他,脑中闪过千思万绪。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唉,醒醒……醒醒啦──” “唔……” 一阵沉吟过后,哥布林杀手转动头部。 他在铁盔中吐着泡沫,咕哝了几句话,接着望向上方。 灰白色的天空被井口切割成圆形,模模糊糊地摇晃着,宛如浮在水面的月亮。 含糊不清的鼓声,似乎是隔着水从天空传来的。 外面──不用说,是哥布林。 “我去看看。” “……可以吗?” 她拉住他的袖子问,他回答“没问题”,从杂物袋里取出岩钉。 “我爬过更高的地方。” 哥布林杀手说着,打水让身体上升,扶着水井的内壁。 只要有地方抓,又不用担心呼吸,攀登起来便轻松得吓人。 不久后,哥布林杀手浮出水面,像以往看过的白鳄一样探出头来。 问题是之后。要是发出声音被敌人发现就完了。 离井口还有段距离,他将岩钉打进内壁,迅速往上爬。 没有之前攀过的那座塔高,爬上去一样没花多少时间。 “……” 哥布林杀手将水井的盖子稍微关小,悄悄窥探外面的状况。 不出所料,眼前是一幅丑恶的景象。 “gobor……” “gg……bg。” 哥布林们睡眼惺忪地揉着眼,边打哈欠边行军。 幸好他们在晚上眼睛并不利。不会被发现。 因此该注意的并非哥布林。 “啊……” “……唏、咿……” 旗帜。有两根。 哥布林们高高举着的,是人形旗帜。 衣服被剥光,装备被抢走,经过锻炼的身体暴露在外,脚筋遭砍断的痕迹,让这副强健身躯变得毫无意义。 四肢被生锈的钉子钉在木头上。血流不止。 是冒险者──被钉在十字架上的。 身体颤抖、面无血色,显然是寒冷所造成。 她们拚命喘着气,想必是因为呼吸困难。 哥布林杀手看过好几次。因此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 那姿势会让人因为体重的缘故难以换气,无法顺利呼吸。 她察觉身材纤细、恐怕是后卫的少女嘴唇正默默开合。 哥布林杀手看过好几次,因此能读出来。她在呼唤神的名字。 无法出声的理由也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口中,少了发声所需的器官。 被钉住的手也是,十指变成那样,法印大概也没办法结。 哥布林杀手喃喃自语,叫了某人的名字。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冒险者啊!” 此时,彷佛一道闪电落下的巨响震动空气,传遍四方。 哥布林杀手的视线,这才落到军队最前方的巨大身躯上。 不是哥布林。 叫什么来着,记得是……对,之前也对付过的那只怪物。 “想要这两个小丫头活命,就别躲别逃,速速现身!” 首先努力观察。 武器──战锤。体格──比乡巴佬大,比英雄大。步伐──杂乱无章。 朝哥布林下达指示的方式──很不耐烦。哥布林的数量,哥布林的装备。 对方的意图根本用不着推测。 该思考的是,是否要顺了他的意。 “吾等到太阳升至天顶为止!若不从,等待她们的将是被神诅咒般的末路!” 哥布林杀手瞥见少女垂下头,泪水滑落脸颊。 而怪物也看见了,像在威吓似的龇牙咧嘴。他在笑。 “好好品尝被你手刃的吾兄之悔恨吧!”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皱眉。兄。他试着回忆。没印象。 “走了!都给吾跟上!” 怪物大声嚷嚷,踢飞在脚边晃来晃去的小鬼,继续行军。 大概是想在村里绕一圈,把他们引出来。 可以。哥布林杀手咕哝道。如你所愿。接着俐落地回到井里。 “情、情况如何……?” 他潜入水中,没有溅起任何水花,抱住双膝等待他的牧牛妹吐着气泡询问。 藏不住的担忧,反映在气泡的晃动方式上。 方才的声音那么大,应该不至于传不进水里。 “人质。示众。盾牌……不会马上有危险。” 哥布林杀手慎重地选择措辞。 “并非哥布林出的主意。不过,行为有相似之处。” 牧牛妹身体颤抖。 她知道之前袭击牧场的小鬼,有准备那样的盾牌。 哥布林杀手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 由于长时间泡在水中,装备全湿透了。爬上去后必须先擦干才能行动。 万一在途中结冻,导致动作变迟缓就糟了。 她也一样。哥布林杀手冷静地说: “上去后先擦干身体,把衣服弄干,或拧干。否则会冻伤。” “嗯、嗯……” 她的声音缺乏活力。 目光飘忽不定,比起动作,眼神更加表现出她的困惑及胆怯。 “放心。” 哥布林杀手说。毫无犹豫。 “不会放他们活着回去。” 牧牛妹听完,笑容满面地点头。 第7章 ‘冰之魔女的洞窟\’ “好了好了,你们几个!该准备动身了!” 听见冰之魔女的声音,雪男们闹哄哄地站起。 “要是像昨天犯蠢连一只兔子都没带回来,今天可没那么简单!” 多亏你们我饿坏了──冰之魔女这句话,令雪男们的视线刺在其中一只身上。 那家伙忿忿不平地连声碎念,然而被伙伴瞪着,他似乎没有反抗的勇气。 ──这样就好。 冰之魔女心想。笨蛋只要和笨蛋互相敌视、争执就好。 万一他们的敌意(hate)指向自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虽然以防万一,她有事先做好准备…… ──未免太麻烦了。 不管是采取应对措施,还是重新召集这些好使唤的手下。 毕竟光凭一句话,就能让雪男们立刻瞪向昨天出差错的那一只。 真好使唤。但,他们的脑袋大概已经记不得第一道命令。 冰之魔女毫不掩饰内心的焦躁,拍了好几下手。 “喂,你们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可是,都是这家伙害咱们──……” “再不快点,那可恨的太阳就要升上天顶了!” 被狠狠一瞪,雪男们终于踩着咚咚咚的脚步声,急忙行动。 今天也要去兔人的村落掠夺──无趣归无趣,冰之魔女却认为这样很好。 当前不必太引人注目。要先累积实力。 无论何时,时间都是他们的伙伴。用不着着急。 暂时让春精灵沉睡,延长冬季,扩大雪男的势力。这么一来──…… ──无所畏惧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呢。 不过,她知道难度会下降许多。 即使没办法攻陷城市,只要能占领一座小镇便足矣。这样就能舒服地过上数百年。 毕竟兔人固然美味,她也已经有点吃腻了。 差不多想尝尝年轻凡人(hume)女孩的味道──…… “……哦?” 不晓得是否因为想着这种事,而舔了下舌头的缘故。 冰之魔女突然嗅到一丝香气──年轻到会散发小便臭的少女的气味。 她动着鼻子环顾周遭,便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洞窟入口。 纤细娇小,模样瘦弱的小姑娘。身穿神官服,手拿锡杖。 “──冒险者!?” “是没有人(no man)!?” 在这只雪男哀号前,少女已经高高举起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刺眼的白光亮起,神圣太阳用璀璨光辉盖过洞窟的黑暗。 § “就是现在,大家上吧!” “噢噢!蜥蜴人的一之太刀!咿呀啊啊啊啊啊!” 双眼被“圣光(holy light)”灼烧,雪男们纷纷后仰,蜥蜴僧侣吆喝着杀进这团混乱之中。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在他背后发出无声的咆哮,腭骨喀哒作响,勇猛地追击。 爪、爪、牙、尾在雪男们脚边狂舞,雪男们忍不住惨叫,疯狂跺步。 “哇啊!?” “好痛!?” 接着从光源射来数支撕裂空气的箭,更是令人承受不了。 虽说有厚重的毛皮,感觉就像被毒虫连刺了好几下。 妖精弓手冲进大厅,彷佛在密林中穿梭,钻过雪男的脚下架起下一支箭。 “跟上啊,矿人!太慢了太慢了!” “真是,长耳丫头!就叫你再沉稳点……!” 若雪男的双腿是大树,将其砍倒的就是战斧的一击。 矿人道士在痛得挣扎的雪男脚边,伐木般挥下手斧。 “嘿唷!” “!?!?!?!?!?” 已经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脚趾被砍掉一半的雪男,发出巨响在地上打滚,抱着脚尖哭喊。 “放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冰之魔女遮着眼睛大吼的声音,也被雪男的哭声盖过。 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不好意思,麻烦各位了……!” 女神官趁妖精弓手蹬击墙壁、增加跳跃高度以瞄准雪男的耳朵时说,一边飞奔而出。 “交给我吧!” 雪男的惨叫和她的回答同时传来。女神官身后跟着三个人。 新手战士、见习圣女,以及白兔猎兵。 “唔喔,好厉害……!” 目睹蜥蜴僧侣用尾巴殴打雪男的小腿,让对方重摔在地的模样,新手战士忍不住赞叹。 不只他,穿过一团混乱的大厅的另外两人,表情也兴奋不已。 “没想到”见习圣女喘着气说。“会直接冲进来开打……” “听说这种时候,用单纯点的战法反而比较好。” 女神官腼腆一笑。 “先让敌人看不见,再瞄准脚下攻击……很方便的。” 她边跑边对身后的三人使眼色。 两位后辈之前也和女神官共同行动过,白兔猎兵则是第一次。 从跑步姿势来看,应该用不着担心,身为猎师的他也经常在山里四处奔波。 但──尽管不太想拿人家跟自己比较──缺乏身为冒险者的经验。 女神官留意着要多关心他一点,跟总是会为自己着想的那个人一样。 “直接往里面跑!” 白兔猎兵点头回应她的提醒,只要明白该做什么就会安心许多。 “在哪个方向?” “我看看……!” 接着被问到的见习圣女,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蜡烛。 幸好魔法蜡烛经历刚才的战斗,也没有要熄灭的迹象。 反而是剩余的长度令人担忧──但看起来还撑得住。 “那边!好像是正中央那条路!” 她指向从大厅延伸出的无数通道中的一条,白兔猎兵边跑边晃动长耳。 “可是,雪男应该进不去那个洞吧……!” “所以才要放那里!” 女神官点头,握紧锡杖戒备,带头冲进那条通道。 “走吧!” ──没错,如果冰之魔女是雪男们的主人。 照理说,她最不希望的就是银箭落到雪男手中──女神官如此心想。 那么存放银箭的位置,应该是在雪男绝对去不了、拿不到的地点。 寻找银箭的过程,必然不会与雪男交战。只要突破一开始那关即可。 ──虽然有点──不对,非常需要碰运气…… 幸好一切顺利。女神官悄悄放下压在平坦胸部上的那块大石。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就在前面对不对?赶快冲进去把东西拿走吧!” 新手战士手握棍棒,鼓起干劲。 或许是因为见识了三位银等级冒险者的战斗。 他的眼神彷佛散发出“交给我吧!”的意志,女神官不禁苦笑。 “有气势是很好,但要慎重、迅速地行动。接下来大概──……” 话还没说完,一阵不祥的风便从一行人身后吹过。 “……啊,可能不太妙。” 白兔猎兵垂下长耳,身子一抖。 女神官也听见了。唦唦唦唦唦。宛如沙堆崩塌的怪声。 有异状。某种异状。某种──……? “恶……” “连这里也有啊……?” 新手战士和见习圣女皱起眉头,露出一副“饶了我吧”的表情。 声音彷佛要将一行人包覆住,从背后逼近。 女神官双手握紧锡杖,回过头,只见通道入口有名女性面目狰狞地站在黑影中。 “你……们……几……个!!!!” 足以令人结冻的风,随着冰之魔女吐出的诅咒吹过,女人周围的影子狂舞着。 不,那并非影子。 像海水一样掀起浪涛,蠢动着侵袭而来,试图吞没他们的那群生物是──…… “巨鼠(giant rat)!?” “喝啊!” 女神官的惊呼与新手战士的咆哮,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他双持棍棒一个大回旋,使劲朝领头那只巨鼠的鼻子拉出仰角,将它连着两、三只巨鼠一同揍飞。 几只大老鼠发出怪声飞到半空,撞上墙壁,挣扎过后停止动作。 他可不是白白在下水道对付那些老鼠虫子的,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新手战士立刻上前,用右手的棍棒重击(bash)、重击(bash)、重击(bash)。 “如果每杀一只都能拿一笔钱,我们现在就是有钱人了!” “别说蠢话,下一批要来啰!” 当然,用棍棒攻击时动作会变大,而敌人数量很多。这也是常有的事。 见习圣女捡起掉在脚边的碎冰,用布卷起,奋力甩飞出去。 脸被击中的老鼠向后仰露出腹部,新手战士随即逼近: “尝尝穿胸剑的一击吧!” 要贯穿厚皮的话,这把武器比较适合。左手反持着的剑,直线割开大老鼠的胸口。 棍棒接着一闪而过,像是要挡开喷溅出来的鲜血,连着尸体扫向路旁。 “要是不小心吃到血,又要花钱了……!” “节约至上!是说把口鼻遮住啦!” “没空!” 见习圣女一面跟新手战士斗嘴,一面投石,新手战士的棍棒及长剑接连咆哮。 呆呆望着两人战斗的女神官猛然回神,吁出一口气。 “……看来撑得住呢!” 女神官点头说道,见习圣女大喊着回答:“虽不情愿!” 她在说话期间挥下天秤剑,击中附近的一只巨鼠。动作实在很熟练。 “无法保证能把它们统统挡下,总之后方就交给我们……!” “没错,放马过来!” 挥动着长度勉强能在封闭场所使用的棍棒,新手战士气势汹汹地大喊。 一旁的见习圣女则“你别得意忘形!”瞪了他一眼。 这副模样令女神官想起某个怀念的身影,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麻烦两位了!” “是!” 她接住见习圣女扔过来的蜡烛,与白兔猎兵一起继续向前冲去。 背后接连传来殴打声。少女的吆喝声。老鼠的惨叫声。冰之魔女的怒骂声。 女神官搓搓眼角,用锡杖攻击从脚边窜过去的大老鼠。 “嘿!” 老鼠惨叫一声就逃走了,看来没哥布林那么难缠。 女神官边跑边想,白兔猎兵在一旁嘀咕道: “……大家都好厉害喔……” “对呀!” 女神官调整呼吸,以免喘不过气,像自己被称赞一样高兴地点头。 “他们真的都非常厉害……!” 妖精弓手、蜥蜴僧侣、矿人道士。以及见习圣女、新手战士。 个个都是十分出色的冒险者。跟自己截然不同。 “……” 白兔猎兵听了,维持弹跳般轻快的步伐,有些意外似的歪过头。 “我说的‘大家’,也包含姊姊你耶。” “咦……” 女神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向前方。 她持续奔跑着,感觉到自己脸颊瞬间发热。幸好洞窟内光线昏暗。 “是、是吗……?” “是啊。” ──倘若这样。 想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而是拜不在场的那个人所赐。 女神官手中的蜡烛,烧得更旺了。 银箭近在眼前。 § 场面一团混乱,冰之魔女却人如其名,连骨髓都维持着冷静。 巨人们在身后慌张大闹,眼前则是被痛宰的鼠群。 导致这个状况的──是谁? 想都不用想,她明白。 是那个举着锡杖高呼,率先冲进来的小丫头。 白色装束。得到地母神宠爱的神官。没有人(no man)。 ──那个小丫头就是关键吗! “可恶……喝啊!” “来了,另一只从右边来了!” “居然!” 可恨的是,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冒险者正熟练地屠杀着老鼠。 ──算了,专注在这上头也好。 冰之魔女冷笑,露出她那鲜红如血的喉咙。雪光照亮利牙。 她的肉体瞬间如粉雪般崩解,静静穿过老鼠与少年少女之间。 刺骨寒风令他们抖了一下,却没有停止动作。 不战斗就无法生存。 这对于在场的每个人来说,都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 “噢,好像是这个?” 在昏暗的洞窟内,留意着脚下及背后走了一段时间,白兔猎兵竖起耳朵。 女神官眨眨眼,的确,岩壁凹陷处放着一只老旧的盒子。 手中的蜡烛熊熊燃烧起来,火势大到就快要拿不住的地步。看来没错。 “打得开吗?” 女神官调整好呼吸,探头观察,白兔猎兵悠哉地回答“谁知道呢”,摸索着耳背。 “总之,我试试看。毕竟打不开我们就完了。” 他拿出细长的小树枝,俐落地插进锁孔。 随后用树枝试图开锁,过了一会儿,弄断两、三根细枝后,锁头发出了喀嚓声。 “噢,开了。” “有没有陷阱……?” “嗯,我瞧瞧。盖子上是还没看见。” 身后──洞窟内持续回荡着战斗声,女神官着急回望,白兔猎兵则点头回应她。 应该不会有问题──他怀着兔人特有的乐观心态暗忖。 毕竟冰之魔女大概没想过这东西会被其他人打开。 既然如此,她不太可能会想设下陷阱。警报倒还无所谓。事到如今响了也没意义。 ──如果是魔法陷阱,到时候再烦恼吧。 他拿出轻薄的小刀,在盒盖缝隙间拨弄,确认有无钢索,这样就行了。 “打开看看吧。” “麻烦你了!” 盖子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移开后,“咚”一声掉到地上。 里头──绽放灿烂的银光。 是白银箭矢。 在这一、两年来的冒险过程中,只看过寥寥数次的财宝的光辉,令女神官双眼圆瞠。 毕竟找到魔法武器──除了蜥蜴僧侣的装备──的机会,近乎于零。 尽管如此,她还是明白。这并非寻常之物。是神圣的武器──该由叙事诗歌颂的存在。 “有这支箭的话……!” “说不定行得通!” 女神官重新握紧锡杖,轻轻将手伸向银箭。 指尖传来一丝温度。感受到的重量轻如羽毛。 “那么,呃,请收下。” “咦?” 女神官恭敬地递出箭,白兔猎兵瞪大那双小眼。 “我吗?” “我多少会用投石索(sling),却从来没射过箭,所以……” 况且,这是令尊的箭。 女神官微笑着说,白兔猎兵咽下一口唾液,伸出毛茸茸的双手。 “好、好的,我收下了……” “嗯,麻烦你啰!” 他握紧银箭,牢牢插进腰带。 接着惊慌地用被毛覆盖住的手,在身上乱拍。 “药、药、药……” “别着急。弄掉就糟了。” “这还用说!” 大功告成。之后只要回去会合即可。 两人看着彼此点头,沿原路奔回。 避开倒在各处的老鼠──那些僵硬、开始分泌黏液的乌黑尸体。 要是在这里失误跌倒,未免太难堪了。 战斗声逐渐接近。殴打声。少年少女的吆喝声。老鼠的惨叫声。 “似乎还撑得住……!” “幸好赶上了!” 女神官看着白兔猎兵,眯起眼睛互相点头。 就快到了。她撩起衣服的下摆狂奔,雀跃地高呼: “我们回来──……!” 就在这时。 一阵令背脊冻结的白色寒风吹过。 § “咦──……?” 女神官不停眨眼,彷佛要弄掉睫毛上的霜。 身旁的白兔猎兵正在说话。远方传来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的声音。 然而这一切全被类似尖锐耳鸣的风声盖过。 此刻,她置身于暴风雪的中心。 觉得冷而抱住肩膀,却传来柔软的触感。指尖碰触到裸露的肌肤。 “咦?啊……哇……!?” ──我没穿衣服……!? 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羞得面红耳赤,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好冷,好难为情,脸好烫,身体却冰凉到寒意直透骨髓,颤抖不已。 连迎面而来的雪风都让人觉得疼痛,泪水不断自眼眶滑落。 后颈隐隐发麻。女神官摸索着寻找锡杖,抓住它,好不容易撑住身体。 正当她起身准备迈步而出,寒风瞬间袭向纤细的身躯,吹得她左右剧烈摇晃。 实在动不了。女神官不知该如何是好,再度啜泣起来。 “喂。” 精神混乱到了极点,紧接着便听见十分低沉冰冷的嗓音。 她眨了好几次眼,凝视模糊不清的白幕另一侧。 “啊……!” 女神官脸上绽出笑容,有如被阳光照到的花。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不会有错──不会有错……!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丝毫不顾颈部传来的刺痛感,起身飞奔而出。 风依然发出尖锐呼啸,听不见其他声音。 “嗯。没事吧。” 不可思议的是,那低沉的嗓音却传得进耳中。 他粗鲁地伸出手,粗糙的皮护手碰到她的肌肤。 头被摸了。女神官舒服得眯起眼。后颈的疼痛快被抛到脑后了。 “是、是的……不过,为什么……?” 女神官抬头望着他的铁盔,轻声询问。 还是一样,看不出他的表情。只不过铁盔面罩底下,能窥见一对散发锐利光芒、彷佛在燃烧的红眸。 她用手梳顺头发,碰触发麻的后颈。汗毛纷纷倒竖着。 女神官吸了下鼻子。有股从来没闻过的血腥味。 “那、那个,难道你受伤了……?” “不。”他摇头。“但,之后能对我用个神迹就好。” 女神官吞了口口水。她拨开垂在后颈上的头发,握住锡杖。 “还有,哥布林呢……?” “哥布林?” 他彷佛听见什么奇怪的辞汇而杵在原地,缓缓摇头: “那不重要,我更担心你。” 平静地说完,他轻轻抚上女神官的后颈。 皮护手锐利得宛如刺骨的冰,她缩起身子。 “有个请求。把银箭给我。” “啊,好的。呃,银箭对吧?” 我明白了。女神官点头。他也点了下头。动作看起来很高兴。 女神官笑了。她鼓起勇气,将空气吸满平坦的胸膛,接着说: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 消去暴风雪的,是像被烧烫的火钳按在身上的模糊惨叫。 “啊、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咦咦咦咦咦咦咦!?” 女神官突然醒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在洞窟内痛苦挣扎的冰之魔女,吐出一口气。 ──幻觉,不对,魅惑之类的吗。 据说是吸血鬼拥有的特殊能力之一。 冰冷锐利的触感仍残留在后颈,女神官身子一抖。 倘若她就那样委身于敌人,会换来何种下场?真是可怕的想像。 要是她没有猛然想起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的内容,后果难以预料。 也难怪──他会做出自己希望的行为。 担心她、称赞她、摸她的头。 ──当然平常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表示关心,不过…… “不过,不是那样的。” ──毕竟,那个人真的让人拿他没辙。 珍惜地收藏在平坦胸中的想法,令女神官露出苦笑。 因此她怀着些微期待,祈求治愈的神迹。 万一真的是他,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不良影响。 没错,对于受到诅咒的不祈祷者、成为亡者之人来说,神的奇迹等同于猛毒。 ──真是,久违的小愈(heal)竟然是用在这种地方。 女神官有些不满,退到一旁空出射击轨道。 “冰之魔女!” 呐喊响彻洞窟,音量大到无法想像是出自那只小小的白兔之口。 女神官让出空间后,站在那里的是白兔猎兵。小小的手上拿着同样小把的石弓。 他拉紧弓弦,架在其上的是连在黑暗中都闪耀着光辉、布有水珠的白银箭矢。 冰之魔女认出湿润箭头上迸发的光,宛如要咒杀人般大骂: “这该死的家伙──!” “尝尝兔村的一箭吧!” 弓弦的震动声,美丽得如同弦乐器的音色。 划破冰冷空气的箭矢,正准备完成自己的使命。 锐利的箭镞直直射中冰之魔女,沸腾那受诅咒的血肉,贯穿她的心脏。 “──” 这次她连声音都发不出──不对,是这声惨叫尖锐到凡人的耳朵无法捕捉。 冰之魔女挣扎着努力伸长手臂,试图拔出刺在胸口的箭。 然而手指一碰到箭就开始燃烧、化为焦炭,一块块崩落。 大势已定。 冰之魔女痛苦地惨叫,杀气腾腾瞪着那个人。 拍掉神官服上的尘土起身,手拿锡杖戒备着她的女神官。 那个小丫头果然是关键。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那是简单明瞭的复仇意志。连喉咙都已经烧烂的冰之魔女,剩下的手段唯有双眼。 映照出女神官身影的血红瞳眸浮现裂痕,闪烁光芒,然后──…… “‘司掌审判、执剑之君,天秤之人呀,显现万般神力’!” 神鸣的神迹,降下制裁。 全身沾满老鼠血,被青梅竹马搀扶着的少女,挥下天秤剑。 将那群老鼠赶走后,他们察觉到后方的异状。 为了朋友,为了律法,为了秩序,为了白兔们居住的美丽群山。 至高神的剑挥下,回应用坚定目光紧盯着骇人吸血鬼的她。 令大气沸腾的炙热雷电超越了自然法则,变换轨道,落向白银箭矢。 “──!?!?!?!?” 这次,冰之魔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便灰飞烟灭。 她抽搐着跳起毛骨悚然的死亡之舞,肉体转眼被烧成余烬。 最后剩下的红瞳喷出体液,擦过女神官的一束头发及脸颊,在墙上开了个洞。 但也仅此罢了。 积在洞窟地上的尸灰被雪风吹散,瞬间消失。 至于达成使命的银箭,也迅速冒出铁锈,腐朽了。 人称冰之魔女的吸血鬼所留下的踪迹,只剩女神官脸上的血痕。 那就是她的下场。 § 轰然雷声,响彻正在展开激战的大厅。 明明占据数量优势,行动却杂乱无章的巨人们,不晓得会如何理解这声巨响。 在脚边乱窜、趁隙对他们施加强力一击,以一挡百的冒险者,俨然是群毒虫。 “矿人!去你那边了!” “知道啦!是说这帮家伙真是四肢发达头脑啥来着……!” “话虽如此,单单身形巨大便是进化的顶点之一呐!” 不容大意。他们三个都很清楚。 直到那孩子──女神官与三名少年少女完成任务前,一只都休想逃掉。 没多少余裕给他们大意。三人挥舞着弓、斧、爪爪牙尾,自在地于战场上穿梭。 细小的箭矢一直朝脸和眼睛射过来,脚趾断了,小腿被用力殴打。 这样谁受得了? 巨人们哀号着用力跺脚,挥落手臂倒向前方。 冒险者眼中的大厅,对巨人来说却是狭窄的房间。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又传来雷电的激震。 神明斩下断罪之剑发出的巨响,瞬间盖过大厅的战斗声。 “什、什么呀啊……?” “刚才是不是打雷啦啊……?” 理应只有从山巅的高度才听得见的声响,令巨人们忍不住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冒险者也喘着气,停下挥动武器的手。 三名冒险者集中在大厅中央,快速交谈着。 “……成功了吗?” 妖精弓手低声说道,长耳上下摆动。 矿人道士双手握好斧头,瞪着她: “这都听不出来?你不是森人吗?那对引以为傲的长耳是装饰品?” “吵成那样,本来听得见也变听不见了嘛……” “哎呀。”蜥蜴僧侣愉悦地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圈。 “发生何事暂且不提,结果应该……如两位所见。” 他说得没错。 脚步声自通往深处的通道传入安静的大厅,音量逐渐增强。 当然是四名冒险者的脚步声。 全身沾满污血,剑和棍棒分别垂挂在双手的新手战士。 在旁得意挺胸,骄傲地拿着天秤剑的见习圣女。 手持石弓频频眨眼,踩着弹跳步伐跟上的白兔猎兵。 以及走在最前面,神色坚毅地举着锡杖──脸上有道伤痕的女神官。 “怎、怎么了……冰之魔女大人呢呃……?” “那不是没有人吗啊……” “……听不懂。” 巨人的交头接耳声愈来愈大,女神官咬紧下唇,踏出一步。 接着努力挺起胸膛,动作有如敬神演舞般威风凛凛,摇响锡杖: “冰之魔女──被我们打倒了……!” 得过半晌,巨人们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要问发生了什么事──答案只有一个。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 “完蛋啦啊!所以我才说下山不会有好事!” “现在讲这些有什么用!” 混乱与逃亡。 巨人们将珍贵的太鼓及其他杂物统统扔掉,一溜烟冲向洞窟入口。 冒险者们互看一眼,犹豫是否该继续追击。 妖精弓手的箭仍架在弦上,矿人道士也拿出投石索。 “不……不用了。” 制止他们的,是女神官的一句话。 她看着“咚咚咚”朝洞窟外逃逸的巨人的背影,松了口气。 “这样好吗?”率先跑到她身边的妖精弓手,纳闷地歪过头。 森人纤细的指尖像在担心她似的,抚上女神官的脸颊,她痒得眯起眼。 “那些家伙逃掉了耶……” “是的。” 女神官轻轻点头,腼腆一笑。 “因为他们,不是哥布林。” 听见这句话,妖精弓手紧皱眉头叹息出声,接着轻笑道: “……是啊,他们不是哥布林。” 没错。 战争落幕,冰之魔女的威胁退去,漫长的冬天即将结束。 兔人的村落得到救赎。 “既然已取得胜利,便用不着再强求其他。” 从高处传来的声音,对默默凝视空荡大厅的白兔猎兵说。 他晃着耳朵抬头,魁梧的蜥蜴僧侣映入眼帘。蜥蜴僧侣吐着舌,庄重地说: “尽管心脏未被你吞入腹中……猎兵兄的血脉有多么强大,确实得到了证明。” 嗯。白兔猎兵点头。父亲死了。自己赢了。从父亲身上继承的血脉存在于此。 他并不清楚蜥蜴人的信仰,但能体会这个行为所象征的崇高意义。 传承到自己这代的血脉,全是有价值的。 “……意思是,我爸爸也很厉害啰。” “大概吧。” 新手战士说,抱怨着“好累喔”扔掉剑和棍棒,躺到地上。 “真是,难看死了。”见习圣女用锡杖的柄戳他,但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她咚一声瘫坐在地,白兔猎兵于是说着“我肚子也饿扁了!”坐到旁边。 “有蔬菜干,你们要吃吗?” “要!” “嗯,我也……!” 不晓得该说他们松懈,还是放松下来了,少年少女取出水筒漱口后便吃起干粮。 本来应该要继续保持戒心才对,不过──……蜥蜴僧侣眯眼看着这幅景象,点了点头。 “那么,神官小姐经历了何等激战?” 他转动长脖子询问女神官,后者害羞地搔着有一道浅伤的脸颊。 “呃,没有啦。我没做什么……都是因为有大家的帮助。” “可是!”见习圣女吞下红萝卜干,大喊。“那招‘小愈’好厉害喔!” “咦,你用了‘小愈’吗?” 妖精弓手说着“真难得!”好奇得两眼发光,兴致勃勃地追问。 她竖起长耳探出身子,女神官于是露出自己也觉得很有意思的表情。 “那个……其实我也不想……” 至于到底是哪种意义上的“不想”,暂且不论。 蜥蜴僧侣用奇怪的手势,对热闹地聊起天来的众人合掌。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那么,该处理下个问题了。 “术师兄,那张战鼓调查得如何?”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咧……” 矿人道士独自在远处调查雪男们忘记带走的太鼓,面色凝重地摸着肚子。 “是不坏,但染的血有点多了。” 原本大概是祭器之类的吧。是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地方的气派太鼓。 然而,如今它却埋在巨人巢穴的垃圾堆──被吃剩的尸骸中。 魔力、魔法容易受到思绪影响,与精灵有关的物品就更不用说了。 赞颂冬季的太鼓,想必得等到怨念消弭后,才能不受任何人束缚地奏出音色。 “就寄放在兔子们的村里,洗净污秽吧。” “哎,想来应不至于如贫僧故乡那样。” 蜥蜴僧侣站到矿人道士身旁,面色庄重地望着太鼓。 战争时,为敌人及战友祈求英勇之死而敲出的壮阔音色,突然闪过脑海。 所谓战事,或许本该如斯。蜥蜴僧侣眼珠子转了一圈。 “那么,将这太鼓带回村落便大功告成,是吧?” “但愿如此。”矿人道士捻着白胡须,答得不干不脆。 “术师兄尚有挂心之事?” “或许是因为啮切丸不在。”矿人道士答道。 “结束得这么痛快太稀奇了,实在静不下心。” “教人为难呐。” 蜥蜴僧侣乐得转动眼珠子,矿人道士也“是啊”愉悦地捻着胡须。 “小事,只消回村举杯庆祝一番,心情也会随之转变吧。” “你说得对。” 在两人的守望下,女神官频频抚摸纤细白皙的后颈,不晓得在担心什么。 § 离开洞窟后,风的寒意也和缓许多,迎接一行人的是耀眼的雪光。 女神官忍不住“哇”地眯起双眼,白兔猎兵轻笑出声。 “直接看的话眼睛会痛,要用遮光器。” 他边说边伸出毛茸茸的手,拿出切开一条小缝的木板。 然后将形状类似眼镜的木板戴在眼前,用绳子绑好,妖精弓手羡慕地在一旁看着。 或许是觉得光线太亮,她一边眨着眼,一边轻戳蜥蜴僧侣巨大的身躯: “先不管刺不刺眼,温度维持在这个程度,有没有觉得好些了?” “毕竟,贫僧直到不久前都还在活动呐。只要血液沸腾起来,倒是不成问题。” 蜥蜴僧侣点了下头,却又用夸张滑稽的动作抖动身体。 “然而遗憾的是,只有鳞片依然畏寒。真想要一身羽毛。” “别啊,长鳞片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你毛茸茸的样子。” 矿人道士一面灌酒,一面从旁打岔。 他将火酒递给蜥蜴僧侣,后者喝了一口,接着传给妖精弓手。 妖精弓手见状立刻长耳倒竖,瞪大眼睛: “唉,拿走啦。就说我不要了!” “真是,口味依旧像个小朋友。嘿,年轻的。喝吗?” 被叫到的新手战士及见习圣女,在全身无力的状态下错愕地对视。 两人不久前还在与老鼠大战,脏兮兮的脸上尽显疲态。 “那就……” “……向您分一口好了。” 两人提心吊胆地接过酒,舔拭般啜饮,随即辣得吐出舌头。 不过,大概是身体立刻热了起来,少年少女脸上泛起淡红色。 效果显着。 矿人道士从向他道谢的见习圣女手中接回酒瓶,对妖精弓手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干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这对纤细的长耳丫头来说,还早了一点喔。” “要吵架的话我奉陪,酒桶!” 妖精弓手再度竖起长耳回嘴,矿人道士奸笑着当没听见。 吵吵闹闹。女神官早已习惯伙伴们一如往常的交流,咯咯笑着。 之后只需把太鼓搬下山即可。他们的冒险已落下帷幕。 登上雪山,与雪男战斗,潜入冰之魔女的洞窟,取得银箭,消灭敌人。 至高神对见习圣女下达的神谕,至此应该算达成了。 冒险成功。皆大欢喜。只剩下踏上归途。有去有回才叫冒险。 可是──…… ──……为什么我的后颈在隐隐作痛? 女神官轻轻抚摸后颈,踩着雪迈步而出。 必须回村报告,而且还有那群雪男的后续问题,尽管就是他们放走的。 小巧的胸中怀着奇妙的焦躁感,她实在不想于此地久留。 “走吧,各位。” 冒险者们点头同意,一行人踏上归途。 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 或许是冬天的气息消逝所致,冬季生物没有出没的迹象。 妖精弓手跟白兔猎兵晃着耳朵留意四周,然而,似乎连警戒的必要都没有。 疲劳再加上刚经历过战斗,一行人之间开始弥漫松懈的气氛。 懒洋洋──不至于这么严重,但脚步也轻快不起来。 女神官等人却一会聊天,一会欣赏景色,被白雪及蓝天吸引住目光。 站在陡峭如悬崖的岩石上眺望,可以看见白雪像一座湖,积淀于峡谷之间。 好想跳下去看看──…… 这种事当然做不到,不过世界的气势,就是壮阔到让人忍不住这么想。 山果然不属于人类的领域。 恐怕也不是冰之魔女那种怪物的住处。 这里是血气方刚之神的圣座。因此至高神才对见习圣女下达神谕,肯定没错。 为了击溃盘踞在此处的邪恶。 “……我真的,有把事情办好吗?” 手持天秤剑的她的呢喃声,传入女神官耳中。 女神官回头想说些什么,嘴巴才刚张开,就立刻闭上。 因为看见新手战士在见习圣女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她露出了笑容。 这样就好了吧。 那些话不该由她说出口。女神官面向前方,用锡杖敲着地,轻快地跨步。 若要问下山是否比上山轻松,其实差不了多少。 心情上当然有,毕竟走完这段就结束了。不过,对身体造成的负担是相等的。 一行人悠闲地往兔人村落迈进,不时在途中稍事休息。 “──” 离开冰之魔女的洞窟后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停下脚步。 “怎么了,神官小姐?” 蜥蜴僧侣转动长脖子,关心忽然驻足的女神官。 但她只答了一句“没什么”,视线紧盯着某一点。 “怎样?有什么事吗?” 妖精弓手从旁探出头,与按住后颈的她并肩,凝视同样的方向。 陡坡前方,山脚处有座久无人烟的聚落,孤单地瑟缩在那。 “嗯?”妖精弓手歪过头,紧接着“啊!”地瞪大双眼。 是烟。 村子在冒烟。 “……战火吗?” “八成。” 矿人道士提问,蜥蜴僧侣毫不犹豫地点头。 “血肉的气味,斗争之芬芳。那么,问题是由何人所致。” “但那里不是废村吗?点火烧那种地方有什么意义……” 难道是山贼之类的?毕竟事不关己,就算无视也不会受任何人谴责。 然而,强烈的恶寒袭向女神官,令她颤抖起来。 后颈彷佛被不明生物舔了一下,恐惧令她背脊发凉。 “──哥布林……?” 那是堪比神谕(handout)的直觉(inspiration)。 新手战士及见习圣女面面相觑。白兔猎兵疑惑地歪头。 可是,其他人不一样。 “……啊──讨厌──我就知道。” 妖精弓手遮住脸,仰天长叹。开始跟那个男人共同行动后,一天到晚都是哥布林! 天上的棋手未免太坏心了。妖精弓手哀号着,矿人道士却毫不顾虑,拍了下她的屁股。 “没时间让你抱怨啦。该思考的是要怎么做,对吧?” “我、我知道啦!” “话虽如此,选项唯二。前往,抑或返回。” 蜥蜴僧侣安抚着噘起嘴抱怨的妖精弓手,严肃地说。 他转头望向女神官,一副发自内心感到愉快的态度转动眼珠子。 “意下如何?” “要去。”女神官没有一丝踌躇。 然后咬紧嘴唇,紧盯着村落,迅速开口: “你怎么看?” “这个嘛。”蜥蜴僧侣狰狞地露出利牙笑了。同样的问题,那男人问过他好几次。 ──虽说尾巴前端还黏着蛋壳呐。 “敌人若是小鬼,没有必要携太鼓前去。剩下只需考虑行军时间。” “……我想也是。” 没错。问题有二。安置太鼓。也得通知村子有危险。以及行军时间。 那个人会怎么做? 女神官思考着。总有计策,无论何时。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那么,现在应该也一样。非得如此。 “……法术还有剩对吗?” “是啊。”矿人道士拍了下大肚子,自豪地说。“还能再放个几次。” “这样的话……” 怎么做?行李、装备、法术、状况,考虑到这些因素──…… “唉、唉,我们该怎么办?” 新手战士谨慎地发问,打断女神官思考。 藏不住疲态的他站起身,直直走过来。 炯炯有神的双眼,像在激昂诉说着自己“还能战斗”。 “请你们赶回村子。” 因此,女神官直截了当地答道。小鬼由他们对付。 新手战士似乎以为女神官在担心他们体力不支,努力挺起胸膛: “我、我还可以打……没错,完全没问题!” “还可以就代表‘快不行了’。” 然而,女神官并没有被他的虚张声势影响。 他不是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吗?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倒还无所谓,但要是这么简单就用不着辛苦了。” 好紧张。大脑一团混乱。声音拔尖。她做了个深呼吸,灌进冰冷的空气。 “再说,别忘了之前训练所的事件。万一兔人的村落遇袭就糟了……” “……得回去通知大家,对吧。” 白兔猎兵紧张地点头。大概是理解了这起事件跟自己的村落并非毫无关联。 “交给我吧。太鼓我会负责搬回去,也会跟村里的大家说。” “拜托你。” 女神官低头鞠躬,见习圣女“那就决定啰”松了口气。 “好了,快点下山吧。时间宝贵。” “可是啊……”新手战士可怜兮兮地开口。 “到头来我在牧场和训练场遇袭时,都没在前线战斗。” “哈哈哈哈哈哈,倘若心有不甘,就该学会走得更长久呐。” 蜥蜴僧侣一脸得意,用力拍向新手战士的背。 好痛!他叫出声来。 “没有比耐操持久的兵卒更强大的存在。是吧,术师兄。” “是啊。矿人士兵从早战到晚都不会嫌累。” “前提是肚子不饿吧。” 妖精弓手半眯着眼插嘴,矿人道士毫不害臊地挺起胸膛回答“没错”。 只要有酒跟食物,战多少天都可以。那是矿人的骄傲之一。 妖精弓手大概是知道这点,并未再多说什么,扬起嘴角露出清爽的笑容。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要分工合作。这边交给我们吧。” 反正一定还有幕后黑手。新手战士听了,虽然不太甘愿,仍乖乖点头。 这并非结束。要是他们全数在此丧命,才真的没救。 “好啦……知道了。我会先回村子,通知大家,在那边等,然后所有人一起回去。” “嗯,乖孩子。” 妖精弓手轻笑出声,优雅地对他眨了下眼。 少年为之心动,脸泛红潮,见习圣女使劲用手肘撞他的侧腹。 她无视新手战士“呜啊!”的哀号,向其他人鞠躬。 “那么,待会见……!”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女神官不可能没发现。 她点头,轻轻摇晃紧握在手中的锡杖,做为回应。 “嗯。待会见。” 年幼的三人看着彼此点头,抱起魔法太鼓踏出步伐。 他们脚步坚定,看来用不着担心。 “那么,问题剩下一个……” 女神官轻声说道,将视线从少年们逐渐远去的背影上移开。 废村冒出的烟愈来愈多,也逐渐变浓。火灾吗?火攻吗? 事态肯定非同小可。 况且,假如那个人在那里──…… “……” 女神官握紧拳头,放到平坦的胸前。 “不过,要怎么做?”妖精弓手边说边重新装好弓弦。“那里很远耶。” “拖拖拉拉走下山的话,会赶不上喔。” 矿人板起一张深思熟虑的脸,高举酒瓶灌酒。 “等我们抵达现场,战斗早就结束咧。” “神官小姐可有妙计?” 蜥蜴僧侣语带雀跃,似乎真的很兴奋。 女神官苦笑着摇摇头,吸气,吐气。 不会有问题。不会有问题才对。那个人肯定会这么做,所以,不会有错。 法术、装备、状况,全都考虑到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理论上。 不,就算有,当前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就是这个。 事后才想出更好的做法也没意义。 因此,她坚定、果断地说。 “──我有计策。” 第8章 ‘小鬼杀手,前往漩涡之中\’ 那只哥布林之所以靠近水井,并没有特别的理由。 他确实口渴了。但主要原因是讨厌那只逞威风的巨魔。 只不过稍微强了点就整天颐指气使,谁受得了。 结果还不是把工作都丢给我们做。也找不到什么乐子。麻烦得要命。 其他家伙都笨到乖乖听话干活,所以自己休息一下也无所谓吧。 打混摸鱼、抱怨骂人这点小事,大家都在做,又不会怎样。 没那么严重吧──…… 因此就算他拉起井里的吊桶时觉得特别重,也没去思考原因为何,只懂得诅咒神明。 “!?” 一只手臂突然伸出水井,掐住他的喉咙,挤出模糊不清的喀嚓声,令他失去意识。 尽管如此,直到死前,他仍不觉得自己有错。 哥布林的尸体就这样被拖入井中,伴随平静的水声下沉。 掉在身旁的尸骸,吓得牧牛妹“咿!”地叫了一声,他的注意力却完全放在观察四周。 他──哥布林杀手观察着。 “好。上来。” 从井里爬出来的他,滴着水确认一片寂静的周围。 接着低声呼唤,牧牛妹轻轻点头,提心吊胆地抓着绳子往上爬。 虽说上头有岩钉,水井的内壁依旧很滑,身体又因为恐惧及紧张变得极度僵硬。 明明差一点就能爬上去,她却动弹不得时,皮护手一把抓住手腕,硬将她拉了上来。 “啊…………谢谢。” “嗯。” 他没有再说什么,弯下腰迅速迈步而出。 虽然没说话,牧牛妹从那动作看出他在叫自己跟上,便跟在后头。 或许是因为完全没想过要分别行动吧,她显得言听计从。 从不远却也不近的村庄中,传来气势十足的怒吼声。 显然是那只怪物率领着哥布林在大叫。时间所剩无几。 由于他前进的方向与声音来源相反,牧牛妹稍微期待了一下是要逃跑。 当然是在明知会落空的前提下期待着。 他不会放哥布林活着回去。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池塘……?” “对。” 不久后,他们抵达之前来过的那座结冰的池塘。 他蹲下来拔出小刀,反手握住,朝水面挥下。 牧牛妹不晓得该做什么,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她抖了抖湿掉的身体──拜戒指所赐,明明没冷到才对。 ──对了,得赶快擦干。 刚才他说过的话于脑海重现。否则会冻伤。 话虽如此,她不好意思在这边脱掉衣服,所以只有尽量把下摆之类的部分拧干。 水纷纷滴落。衣服黏在肌肤上,不太舒服,湿掉的头发好重。 “……你不用吗?” “不用什么。” “不用擦干身体?” 嗯。他缓缓摇头,语气听起来像在想事情。 “不必。很快就会暖起来。”语毕,又简短补充一句:“很快。” “是吗……?” 她经常不理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牧牛妹抱着双膝缩成一团,微微摇晃身体,以驱散寒意。 不对,比起觉得寒冷……也许更接近出于恐惧的行为。 隔着湿掉的衣服,能感觉到些许自己的体温。 但这点温度实在太过微弱,不足以当成令人安心的依靠。 “唉……” 因此,最后她拘谨地朝他的背影呼唤。只有这个选择。 “什么事。” 他没有回头,继续动手,低声回答。 牧牛妹不晓得这个问题能不能问,思考着该如何开口,然后把额头埋进双膝之间: “那只怪物说……你杀了他哥……” “嗯。” “真的?” 牧牛妹吞了口口水,小声询问。他回答得很干脆。 “不记得。” “那是……误会吗。认错人了……?” “那些家伙也不会记得自己杀过谁。” 牧牛妹的问题,也蕴含些微的期待。 他则一口否定。 “‘谁管那么多’。” 这样呀。牧牛妹咕哝了一句。说得也是。 过没多久,他用小刀调整挖出来的冰块形状,扔给牧牛妹。 “哇!” 牧牛妹被冰得忍不住尖叫,他扔给她一块比较没那么湿的布。 “帮我擦亮。” “这、这个吗?” “还要再做几个。” “嗯、嗯。知道了……” 之后呢?牧牛妹吞回这个问题,照他所说动起手来。 他也默默凿冰。 然而,不晓得过了多久。 牧牛妹放下不知道第几块冰砖时,他忽然抬起脸。 “风雪停了。” “对耶……” 牧牛妹眨眨眼,仰望天空。 遮蔽天空的白云另一侧,透出同为白色的太阳。 “我从没期待过神骰出的点数,但……” 这是个好机会。他咕哝了一句,抱着牧牛妹擦好的几块冰砖站起来。 “我去。”他简短地说。“你离开这个村庄。” “咦……” 牧牛妹眨眨眼,睫毛上的霜发出清脆的啪哩啪哩声。 “我去引起骚动。他们的注意力会集中过来。若是其他巢穴,可能会有几只逃掉……” 他重新抱好滑溜溜的冰砖,在口中喃喃自语村里的地形后,用依然淡漠的语气说: “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怪物不会允许。你应该能成功逃离。” 她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 之前,两人为了逃跑而奔走;现在,他要为了杀戮而前行。 一如往常。 “……嗯。” 因此,牧牛妹没有抵抗,点头答应。一如往常。 “那我得回去……准备一桌温暖的料理才行呢。” “嗯。” 他简短回应,在积雪的道路上缓慢前进。神奇的是,听不见脚步声。 牧牛妹紧盯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开口,又合上。 该说些什么?不会对他造成负担的话语。加油?她老是在讲这句。 想问的事。希望他说的话。牧牛妹逡巡过后,用彷佛会被风声盖过的声音问: “你会回来吧?” 他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向前。 肯定是没听见。那就没办法了。 牧牛妹轻轻抹了下眼角,点头,缓缓转身。 必须快点逃──找个村落通知这件事,找救兵来。 她开始小跑步,此时,背后传来声响。 “我没打算输。” 简短、低沉、淡漠,他的话语。 没错,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受不了,一点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情。 她吐出一口气,绷紧微微扬起的嘴角,于雪中奔跑。 § 占据村里的广场,还让俘虏及手下随侍在侧,巨魔心中依然只有不满。 “gorogb!” “ggobogggr!” 哥布林正发出刺耳的笑声,尽情蹂躏俘虏。 若不好好盯着,他们会不小心做过头把俘虏弄死,小鬼是不懂节制的。 现在也是这样。他们奸笑着举起刀,巨魔因此朝那边瞪过去,让小鬼闭上嘴巴。 ──真是,哥布林这种生物,比喽啰还没用。 明明不打算乖乖听从指示,只要他一散发怒气,却又会立刻过来拍马屁。 然后八成在心里吐出舌头嘲笑他。那就是哥布林。 ──狗头人(kobold)还比较好,至少没心机。 他在内心唾骂某个种族的兽人,愤怒地望向手下。 但他们住在矿山,不太适合在地上做事──…… 到头来,巨魔只有这群小鬼可以使唤,这更加令他感到不悦。 “真慢……!快到吾宣布的时限啰……!” 抬头一看,可憎的太阳挂在点缀着白云的蓝天上,光辉灿烂,灼烧双目。 暴风雪停了,不晓得栖息在那座山上的愚蠢巨人和冰之魔女在搞什么鬼。 这件事对巨魔来说同样令人烦躁,用身体把椅子压得吱嘎作响。 每个家伙都是这副死样子──每个家伙都是这副死样子……! “gobgr!goobogr!” “烦死了!” 一面鞠躬一面走过来的小鬼──大概是想上前观察他心情如何──被巨魔一脚踹飞。 那只小鬼搬来的壶掉在脚边,巨魔把它捡了起来。 是用黏土盖住的酒壶。摇晃几下听得见水声,可见里头有装东西。 巨魔剥掉黏土,一口喝光壶内的酒。 “冒险者还没来啊……!” “……gobbg。” “混帐东西,怕了吗……” 小鬼们看他的眼神,带着扭曲的服从及轻蔑,巨魔不予理会,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壶。 既然时限将至,那也没办法。代表那个冒险者是个卑鄙又胆小的弱者。 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完,攻进城镇、揪出那家伙,让他死在无法想像的耻辱下不就得了? 在他面前杀光、侵犯、吃掉他的家人,折磨到那家伙求他杀了自己,再杀掉。 一根根折断全身的骨头也不错。 悲惨的呼救声,会变成要人快点杀掉他的哀求声。 巨魔舔了下沾上酒的嘴唇,抓住战锤站起来。 “你们似乎被抛弃啰。” 听见这句话,被钉在木头上的女性依然没什么反应。 只有发出微弱的“啊”或“呜”声,身体冷得微微颤抖。 不过,巨魔发现了。 女人黯淡无光的双眼,有了些微的动摇。 人类终究只有这点程度。尽管心里有求死的念头、放弃了一切,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巨魔嗤之以鼻,双手握紧战锤。 “要先杀哪个,这点要求吾倒是可以答应喔?” 他当然没打算让她们死得轻松。两名女子目光相交。 想快点死。却又不想死。另一人先吧。可是我不想讲这种话。 “怎么?无法决定吗?” 看到这副可悲的模样,巨魔不屑地笑了,抬起下巴催促哥布林。 “gboorg!” “gbg!goorgb!” 刚才的不满不晓得跑哪去了。丑陋的小鬼们带着下流笑容,涌向两名女子。 纠缠在脚下的气息,吓得她们发出僵硬的尖叫声,哀求着“不要”。 “不快点决定,就由那群家伙处理。那个冒险者见到你们的尸体,也会后悔万──” 唰。踢散白雪的短促脚步声响起。 “…………!?” 哥布林没有停止动作。但巨魔看见了。女人也愣愣地抬起脸。 一道黑影。 从到处都是损坏、崩塌房屋的废村中,朝这里接近。 踩着大剌剌又从容不迫步伐的,是一名打扮寒酸的冒险者。 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兄长就是被那小子杀掉的吗?此外,听说还有个小丫头跟他在一块…… 算了。反正是哥布林的报告,不值得信任。 巨魔满足地说,用手势制止发出低吼声、随时要扑上去的小鬼。 “亏你有种单独前来。虽然晚了一些……就原谅你吧。” 男人一语不发。看起来只是杵在那里,铁盔也没动。 怕了吗?巨魔哼笑出声。也罢。那样也无所谓。 “吾和你不同。只要以人质为盾,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得了你。但这样毫无意义。” 巨魔缓缓举起战锤,姿态威风地指向那名冒险者: “就赏给你抵抗的机会。努力死得壮烈点,让吾替胞兄报仇雪恨吧。” “虽不晓得你误会了什么。” 那名男子冷静地宣言。 “要死的是你们,我才是杀的一方(yer)。” “很能吠嘛,冒险者!” 巨魔一声令下,哥布林们便发出怪声袭向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抽出剑,冲进漩涡之中。 战斗揭开序幕。 § “喔喔!” “gorogb!?” 哥布林杀手的剑闪切开哥布林的鼻尖。 他踹倒喷出脏血,按着脸挣扎的小鬼,上前。 “gorooogb!” “哼……!” 接着用左手的盾殴打扑过来的小鬼。 “gorggb!?gooorgb!?” 锐利的边缘砸烂双眼,哥布林惨叫着仰倒在雪地上。 不论是第一只或第二只,即使没死,肯定也无法正常地活着。 虽然正常一词,一点都不适用于小鬼的一生──…… “…………” 哥布林杀手双手拿好滴着鲜血的武器,原地转了一圈,瞪向周遭的敌人。 “goroo……!” “gbgr……gbbg!” 哥布林一步、两步后退,声音彷佛是从喉间挤出来的。 ──此乃不可能发生的现象。 敌人只有一名,而他们数量较多。后面还有个爱逞威风的大个子。 那么冒险者要嘛害怕,要嘛就是自暴自弃才会冲入敌阵。 冒险者不脱这两种──因为冒险者很蠢。 对哥布林来说,自己以外的家伙全部又傻又蠢。毫无例外。 因此他们感到焦虑。感到畏惧。明明不傻不蠢的只有自己才对。 哥布林以哥布林杀手为中心,逐渐围成一个奇妙的圆。 他们心里总是怀着“只有自己不会变成那样”、毫无根据的自信。 而这自以为是的观念,稍稍替换成了“只有自己不想变成那样”的胆怯。 勇敢又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哥布林,遍寻世界也找不着吧。 满脑子只有自己单方面获利、骄矜狂妄、嘲笑对手的想法。 若非如此,又如何会去袭击人类?如何会从人类身上掠夺? “goorgbb!?” 一只小鬼从背后偷袭,哥布林杀手看都没看一眼,用反手握持的剑扎中他的腹部。 腹部被搅成一团乱的哥布林,内脏掉了出来,痛得倒在地上大哭。 哥布林杀手前进一步,哥布林也后退一步。 雪停了。风也停了。 将化为废墟的村庄抹成白色的雪,被肮脏的鲜血染红,覆盖不掉。 “gobr……” “gbbbrg……” 小鬼害怕地面面相觑。 跟想像中不一样。要一起上吗?可是谁带头? 狡猾又奸诈的互相牵制。好处最多的是第二或第三个。谁都不想当第一个。 不过──…… “到底在怕什么,这帮该死的小鬼……!” 坐在包围网外围的一只哥布林,被巨大战锤砸烂,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不用说,当然是巨魔下的手。 怪物烦躁地挥舞巨锤,甩飞黏在上面的鲜血及肉片,狰狞地露出利牙。 “要是连打头阵都做不到,干脆让吾开膛剖腹当作热身算了!” 面对仇敌,巨魔激动起来,因战意而热血沸腾。他目露凶光,对小鬼施压。 “ggoorg!” “gor!ggoobog!” 被敌人前后包夹,哥布林忍不住纷纷大叫。 再不一起进攻,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不想死。这点谁都一样。 会变成这样,肯定也全是那个冒险者害的──…… 而他不可能放过这一瞬间的空档。 “蠢货。” 哥布林杀手简短骂道,用盾牌撞开敌人,杀进包围网内侧。 体格与装备导致的重量差距,对一、两只小鬼来说绝对是无法抵抗的冲击。 “goobg!?” 哥布林杀手直接往承受不住撞击力道而倒地的哥布林身上踩去,踩断两、三根骨头,继续向前。 “grgg!?bgo!?” “goorogogo!” 小鬼也受不了了,以半是拿伙伴当挡箭牌的形式,袭向冒险者。 反正那家伙的攻击一定会先打中其他哥布林,用不着担心。到时再趁机杀掉他就──! “一……!” “goobg!?” 没错。 哥布林杀手的剑,贯穿不幸地站在最前方的小鬼咽喉。 第二、第三只小鬼,嘲笑着因自己吐出的血泡窒息而亡的同胞,扑向哥布林杀手。 “gor!?” “gbbgr!?” 然而──…… 举起的棍棒砸到身后的友军,哥布林气急败坏地踹倒前面那家伙。 乱挥的大刀刺中附近同伴的肩膀,害他痛叫一声揍向那只哥布林。 “哼!” “goobogr!?” 这段期间,哥布林杀手仍在朝圆圈外侧进攻。 他挥舞还插着尸体的剑,放开手,同时撞飞两、三只小鬼。 向前踏出一步,用空出来的右手殴打哥布林的脸。 接着趁小鬼惨叫着向后仰时,抢走插在腰带上的剑,掷向内侧某一只。 “grgb!?” “二!” 喉咙长出一把剑的哥布林应声倒地。哥布林杀手拿他当踏脚石,不断向前跑。 踩住敌人,跳跃。高度不能高。滞空时间要短。在空中无法行动的期间,会成为破绽。 “goog!?” “这样就三!” 他在着地同时踩扁哥布林,压断脊髓。但还没结束。 小鬼们立刻蜂拥而上,一边用武器互相攻击、互相怒骂、互相争执。 哥布林杀手维持降落时的低姿势,迅速踢腿一扫。 “gobgr!?” 附近那只倒楣的哥布林失去平衡──背后当然是他的同伴。 那么,会发生什么事? “gr!goroogb!?” “gobb!?” 想也知道会被踩到。而踩人的一方也失去平衡,向后倒下。后面又是? “gorog!?” “goobggg!?” 摔倒、被践踏、挣扎、大闹、受到波及,又有几只跟着摔倒。 哥布林杀手以低姿势冲出来,瞬间通过这团混乱。 “goob!?” 还不忘向躺在地上挣扎的一只哥布林借来棍棒。 “混帐,这帮废物小鬼……!数量这么多,还搞得如此难堪!” 他听着那只不知叫什么的怪物在远方怒吼,击碎第四只小鬼的头盖骨。 “gobbg!?” 四。他顺势弹刀──举起棍棒,挡开敌人的攻势,再往前一挥扔出去。 武器被高高击飞的小鬼踉跄着撞上同伴。 怒骂声传来,哥布林停止动作。 哥布林杀手捡起那只哥布林掉的短枪,乱枪打鸟地射出。 “gobbgrrg!?” 胸口被枪尖刺中的小鬼,拉着同伴一起倒地。 而他们推开尸体的那瞬间,又停止动作了。 哥布林杀手把小鬼掉在地上的武器尽数捡起,朝四面八方投射。 全是同样的动作。 真是,放眼望去尽是哥布林。随便朝他们挥出武器就会死。 在平地与大军正面对决、将其歼灭,哥布林杀手没这个能耐。 然而,哥布林也不可能有办法像正规军队那样战斗。 所以才说──只要没有哥布林王! “googg!?” “这样就,十二!” 哥布林杀手明显控制(control)着敌意(hate)。 内讧。焦躁。恐惧。愤怒。令混沌(chaos)如骨牌似的扩散开来。 就这样,哥布林杀手咬破了杂乱无章的包围网。 “冒险者!” 等待他的是那只强大的怪物。 哥布林杀手宛如妖精弓手射出的箭,直线奔向前方,定睛凝视。 想必夺走了许多性命的巨锤。反射雪光散发钝重光芒的金属块。 恐怕足以一击致命(critical)。 不能期待像之前那场战斗那样捡回一命。 相对的,他拥有的是棍棒、圆盾、放在杂物袋中的几样装备。 ──没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摆出彷佛要匍匐在地的姿势,加快速度。 “死吧!” 战锤挥下。发出撕裂空气的风声,试图一击打碎他的头盖骨到背骨。 哥布林杀手在这一刻,以双手敲向地面。 混入泥土、染上褐色脏污的雪溅起,如同水花。 不晓得是战锤的威力所致,还是因为他紧急煞车。 无论如何,结果一目了然。 千钧一发之际,战锤钝重的光,在哥布林杀手眼前埋进地面。 ──好软! 巨魔使劲想把锤子从泥泞中拔出,哥布林杀手趁隙跳跃。 宛如妖精弓手射出的箭,变换轨道。 “呶喔喔喔!” 恨之入骨的敌人拿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器当踏台──蹬了一下,跨过自己的身体。 对巨魔而言,这是何等的屈辱啊。 他重新用双手拿好战锤,迎击装备寒酸的冒险者。 然而,哥布林杀手对不知其名的怪物的情绪一点兴趣也没有。理所当然。 他在降落的同时于地面翻滚以减缓冲击,接着起身,上前。 因为这只怪物──甚至连哥布林,都不是他的目标。 “啊……” “还活着吧。” 声音微弱。哥布林杀手简短回应。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俘虏少女眨了下眼。 背后传来哥布林和巨魔响彻四周的怒吼声。时间所剩无几。 他将这宝贵的空档,用在说一句话上。 “虽然会痛,这样就解脱了。” “……咿。” 少女无力地点头。哥布林杀手残酷又机械性地,将她从十字架上扯下来。 “呜、啊……!?” 打穿身体的钉子撕裂肉的痛楚,令少女痛得挣扎。哥布林杀手将她扛在肩上。 还有一个。前去拯救另一人的前一刻,他往旁边跳跃,在雪地上滚了一圈。 “混帐东西!还有闲情逸致管区区俘虏,看来你挺从容的嘛!” “也不是。” 巨魔挥下战锤大吼,一副光凭视线……光凭狰狞的笑容就足以取人性命的模样。 哥布林杀手低声回应,同时抽出放在杂物袋里的手。 “嘎啊啊!?” 碎石子般的物体发出清脆声响,击中巨魔的脸,红色粉末如雪花飞散。 巨魔立刻哀号着按住脸,身体后仰。 用蛋壳装辣椒粉做成的催泪弹。不论何种怪物,只要有眼、鼻、口就能攻击。 “这根本是,小鬼头的……恶作剧!” 被小看了。被嘲弄了。简直像哥布林对弱者做的那样。 巨魔在字面及譬喻的意义上都杀红了眼,仅靠着一身蛮力挥动战锤。 “goroogb!?” “gob!?gogr!?” 砸烂肉块的触感。但那是被哥布林杀手抓来当替死鬼的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用盾牌将哥布林推向巨魔,就这样奔向另一位俘虏。 在背负着一人的状态下,光论速度根本无从比较。 不过这里已经是包围网之外。巨魔正烦躁地大吼,挥动武器。 哥布林们只敢在一旁远远看着,哥布林杀手彻底利用了这个状况。 “走。” “……好、的。” 另一位少女同样如此回应,被硬扯下来的痛楚,也靠咬住嘴唇忍过了。 这样俘虏就都救出了。哥布林杀手把她们当成桶子扛在肩上,望向敌人。 自己的动作已经变得迟缓。有只手空不出来。无法使用武器。若要交战八成会输。 其实没必要救她们。大可见死不救。但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选项。 如果要问做还是不做,就去做。这是师父给他的第一个教诲。 “愚蠢的冒险者……你打算这样送死吗。” 巨魔总算拨掉跑进眼里的催泪弹粉末,露出鲨鱼般的扭曲笑容。 哥布林说过,凡人(hume)很愚蠢。确实如此。 不晓得是基于自身的心情还是世间的评价,总之他们会在意这些因素,试图拯救人质。 虽然也有人会表现得像个恶徒,选择将人质舍弃──那种家伙迟早也会被秩序排挤。 这名冒险者属于哪一方,连巨魔都一眼能辨。 而让这样的人坠入绝望深渊,对于不祈祷者而言乃无上的喜悦。 “行。吾就如你所愿,当着这两个丫头的面杀了你。可惜啊,救兵竟是如此愚昧──……” 巨魔缓步前行。哥布林杀手没有回应。 他只是抬头看着天空,看着在点缀着白云的蓝天上,绽放强光的太阳。 太阳即将攀上天顶。即使在这个季节,也是日照最强烈的时候。 ──他就在等这一刻。 “ggbboor!?” 其中一只哥布林发出困惑声。另外几只也跟着抬头仰望天空。 是烟。在冒烟。热气乘风而来。血红色的舌头舔拭着天空。 是火。是火焰。 “gorg!?” “ggoobor!?” “什……!” 巨魔哑口无言。村里到处都起火了。 他无视正在为失火一事互相卸责的哥布林,把手中的战锤柄握得吱嘎作响。 ──那家伙还有同伙吗!? 巨魔睁大眼睛瞪着他,哥布林杀手不屑地开口: “谁会跟你们这些家伙堂堂正正战斗。” 乘风吹来的烟,已经开始笼罩这座村落的广场。 面对宛如一层晕开的淡墨的烟雾,连能看穿黑暗的双眼都派不上用场。 他们是靠热度感应敌人的位置。只要用带着高温的烟雾阻挡视线……就无用武之地。 巨魔不可能知道。 村里各个角落,都放着哥布林杀手凿出来,由牧牛妹擦亮的冰砖。 在对方布阵等待他出现的期间,哥布林杀手默默设置好了陷阱。 透过冰块集中的光,热度足以点燃物品。 就算在雪中,房屋干燥的木材、雪下的树枝──都能烧得很旺。 这名男子,熟知如何遮蔽哥布林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怪物,但。” 哥布林因混乱及恐惧嚷嚷着,巨魔用气得发抖的拳头握紧战锤。 弥漫四周的烟雾。扬起的粉尘、火星。 那名冒险者在混入其中、消去身姿之际,淡漠地宣言了。 用一如往常,低沉且无机质的嗓音: “哥布林,就该全部杀光。” § 黑烟缭绕的火焰中,哥布林杀手背着两名女子不断奔跑。 “goorgb!” “gb!gor!” 四周传来丑陋小鬼的叫声。尽管他们拥有暗视的能力,依然看不穿热烟。 巨魔似乎也一样,击碎周围废墟的巨响,与发狂的怒吼声一同响起。 每当听见这个声音,被他扛在肩上的两位少女就会绷紧身体,哥布林杀手却没有理会。 时间宝贵,一秒也好,一瞬也好。本来就已经在数量方面占下风,没必要放弃优势。 哥布林杀手放开肩上的少女一瞬间,手伸进杂物袋中摸索。 里面塞满小石子,他抓住削尖的石头往后方撒。 “goorgb?” “ggbb!?” 紧接着便传来追在身后──虽然他们看不见他──的小鬼惨叫。 脚受伤,移动速度会随之下降。很难从火焰中逃生。 ──这样就能解决掉几只。 接着,他捡起手边的小石子随意一扔。石头砸中金属,用力弹开。 “ggoobr!” “gorb!ggbro!” 听见几只哥布林往声音来源跑去的脚步声。 哥布林杀手迅速朝那个方向掷出短剑。 “goobrg!?” 哀号。恐怕是剑刃刺中喉咙了。他很清楚这个高度。 哥布林杀手习惯在看不见敌人的状况下战斗,然而,哥布林不同。 他们作梦都想不到,自己会落得这种下场。 ──没有不夺去对方优势的道理。 哥布林杀手如此判断,满意于这个结果。 他趁哥布林陷入混乱大吵大闹时,奔向他视为目的地的水井。 “现在要把你们放下去。” “……咦。” 恐惧的声音。小鬼杀手低声说道“不必担心”,将戒指戴在她们缠着绷带的手指上。 “可以呼吸。也不会被找到。在这里躲好,等待,直到外面安静下来。” “……好……的。” 看见她们点头,他让两人坐进水桶,用吊索放入井里。 一声、两声,沉甸甸的物体沉入水中的声响传来。 四周的哥布林根本无暇顾及这边。应该没被听见。 ──这样就行了。 只要青梅竹马回去通知别人,就会有冒险者赶来这。 状况如此严重,不可能派连搜索生还者都不懂的愚蠢冒险者过来。 如此一来,就算他死了,那两位少女也会得救──…… “…………唔。” 思及此,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自己会死。这是该设想到的情况,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多提的。 但,牧牛妹、女神官、柜台小姐、伙伴及友人的面容,突然浮现脑海。 他们会伤心吗?恐怕会。其他人也是。但冒险者丢掉性命,是稀松平常的事。 他们肯定会喝酒、聊天、欢笑,总有一天回归平凡的日常。 正合我意。他喃喃自语着。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被当成一位冒险者看待! “但,不是今天。” 哥布林杀手将幸福的想像抛到脑后,立刻面对现实。 死亡这件事本身是该接受没错,但他不打算求死。两者之间相去甚远。 “那么……” 他检查自己的武器、装备,思考牢记在脑海的村庄地形及现在位置。 “ggborb!” “goroobg!” 哥布林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没什么意义。不过听得见巨魔的怒骂声。 “怕了吗,冒险者!耍这种下三滥伎俩……你这个不靠手段就赢不了吾兄的弱兵!” “没错。” 虽然不知道他哥是谁,但没道理不这么做,因此他说的肯定没错。 哥布林杀手抓起脚边快要融化的雪与泥,扔向怒骂声的来源。 水溅起的声音,立刻被巨魔震耳欲聋的怒吼盖过。 “在那里吗!” “没错。” 他又说了一遍,像要逃走似的转身狂奔。 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如同一把斩裂烟雾的剑,朝着那一点迈进。 小鬼们──连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怪物,显然都没掌握住村里的地形。 ──果然很蠢。 怪物们连目标在朝哪移动都不清楚,就跟在他后面跑。 没多久,烟雾忽然散去。 大概是因为他移动到了不足以让烟雾弥漫的辽阔场所。 巨魔像要驱散眼前的黑烟般眨了下眼,用力踏出一步,地面剧烈摇晃。 不出所料,那名冒险者就在那儿。 穿戴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拿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是个穿着寒酸的男人,连新手冒险者都会用更像样点的装备吧。 “那两个丫头怎么了!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像在计算距离般拖着脚缓缓后退。 巨魔似乎将这个行为视为恐惧,彷佛发现了将要咬死的对象,露出狰狞的笑。 “吾看八成是因为成了负担,就被你抛下了吧!多么难看啊!”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里低声沉吟。小鬼正从巨魔身后涌出。 数量比想像中还多。推测是在火与烟中,靠耍小聪明从上司的战锤下逃过一劫的。 因此哥布林杀手又退了一步。巨魔逼近他,哥布林跟在后头。 “gooborg!” “ggbrg!” 小鬼们看着彼此,窃笑着交头接耳。 那个冒险者死定了。之后只能任凭他们处置。自己活下来了。可以领赏。不会有错。 对哥布林来说,这是极其正常的想法。 小鬼毫不怀疑自己的才能,觉得自己理应得到与功劳相符的奖励。 为此更需要狠狠教训这个冒险者。 头不错,不然就一、两根手指。需要证据证明自己杀了他、摧毁了他。 不,从握有证据的家伙手中抢走也行。 哥布林们互相牵制,观察情况,团团围住冒险者。 “…………” 哥布林杀手像要用单手剑刺向前方般将其拔出,瞪向周围。 剑尖在空中画了个圈威吓小鬼。只要他们同时攻过来就完了。显而易见。 他一面计算敌我之间逐渐缩短的距离,又退后一步。 巨魔则走向前,在包围他的哥布林群体中开出一条路。 手握如果从正上方挥下,肯定会砸烂身体、夺走人命的巨大战锤。 巨魔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它,巨锤像要蹂躏冒险者般划过天空。 “龌龊的冒险者鼠辈……放弃挣扎,像棺材上的钉子那样受死吧!” “有个疑问。”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说。他搜着杂物袋,将某样装备握在手中。 “你那个兄弟,也是一无是处,只懂乱挥武器?” “……!?” 巨魔不理解这个问题的意图,但他感觉到其中蕴含的侮蔑,瞪大双眼。 这样我就有印象了。冒险者接着说。在水之都地下的,某只巨大哥布林。 “但,”哥布林杀手纳闷地嘀咕道。“你看起来不像哥布林。” “你、你这混帐啊啊啊啊啊──!” 战锤的一击击碎地面,发出轰然巨响。 雪与冰溅起,哥布林杀手跃向后方。 巨魔甩去沾到武器上的霜,恨意十足地大吼。 “本以为对你这种小角色,用不着祭出这招……!” 他高高举起食指。哥布林杀手透过铁盔看见,那里亮起了光。 “‘卡利奔克尔斯(火砾)’……‘克雷斯肯特(成长)’…………!” 他高声咏唱,魔力在大气中凝聚,酝酿热气。 光转变为火焰,火焰膨胀成球体,火势增强,烘干空气,熊熊燃烧。 热度足以致命的火球,绽放出红、蓝、白的光辉,在灰色天空下照亮旷野。 冰雪消融,蒸气弥漫。哥布林杀手弯下腰,摆好架式。 再怎么耀眼,都比不过那孩子的光芒。 “‘‘雅克塔(投射)’……!?” 接着,正当巨魔准备射出火球时。 “什、么……!?” 地面下沉了。 不,是他的脚下沉了。 巨魔因此目测错误,扔出去的火球往其他方向坠落──同样陷进地面。伴随高温的蒸气。 怎么可能。巨魔眨眼观察周围,异变不仅限于他的脚下。 “gboorgb!?” “gobr!?goorgb!?” 哥布林溺水了。 不只双脚,连胸口、脖子都陷进地面,只剩不停乱挥的手显露在外。 ──地面? 这时巨魔才意识到那刺骨的冰冷,令身体冻结的寒意。 这不是地面。这不是地面!这是──这是水! “冒、冒险者……啊!” 巨魔寻找仇敌的身影,彷佛要寻求解答。然而,他忽然消失了。 “嘎、啊啊啊啊啊啊……!” 如此信赖的战锤,如今成了沉重的负担,将巨魔巨大的身躯拖进水里。 巨魔宛如被溺毙的小鬼掩盖住,沉入昏暗的水中,逐渐消失。 哥布林杀手在水边看着整个过程。 他事先跳进了刚才凿冰挖出来的洞。 “呼吸(breathing)”戒指于他的手中闪耀光辉。微弱的灯火(spark)维系了他的生命。 事实上,无论使用魔法还是战锤的一击,池塘的冰碎掉,显然都会酿成这个后果。 只要明白这点──就能预先跳进水中。不会因不知所措而沉下去溺毙。 连着那群哥布林一起一网打尽──不,村里可能还有幸存的残党。 他抓住岸边的草,勉强拉起湿透的身体,爬上陆地。 趴在地上大口吐气,仰躺下来调整呼吸。 身体异常沉重。是因为疲劳吗?肯定是。再加上寒冷。累得要命。 “…………” 他深深换了两、三次气,摇摇晃晃地起身。 一步也不想动,可是不得不动。那么就只能动起来了。 凡事都看要做还是不做,而非能不能做到。 当前的状况不容他计算数量。剩下多少只小鬼也不清楚。 而哥布林杀手有必要将其尽数歼灭。 “……走吧。” 仔细一看,村中仍持续冒出黑烟,小鬼的哀号声回荡着。 那两位少女还躲在井里,没被发现。但他并没有因此想让她们久候。 他一直在让青梅竹马等他。至少今天总该早点回去吧。 “叫什么来着……” ──……那只怪物。 哥布林杀手沉思片刻,因疲劳而变迟钝的大脑,却想不起名字。 好吧,算了。哥布林杀手心想,对池塘的水面自言自语。 “相较之下哥布林才──……” “冒、险……者!!!!” 这个瞬间,水柱喷出。 巨大身躯发出咕嘟咕嘟的喉音高高跃出水面,伴随质量从高空降下。 不晓得哥布林杀手是否立刻理解了现状。 没有放开武器的巨魔,故意深深潜入水中。 然后用力踢击池塘底部,跳跃。 无论是否理解,他都操控沉甸甸的四肢,举起盾,握住剑,摆出迎击的姿势。 巨影进逼而来,面对那致命的威力,他只能,只能──…… §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 ──白光。 让人觉得彷佛太阳降落于地面的,清澈的强光。 “呶喔喔!?” 致盲的光芒,刺得巨魔大叫着扭动身躯。着地点偏移了。 哥布林杀手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蹴地而起,往一旁跳开。 千钧一发。战锤砸在地面,溅起雪与冰,以及水花。 不可能发生的事。 哥布林杀手站起来,调整呼吸。 不可能听见的声音。 但的确是现实。 “哥布林杀手先生!” 语气中参杂着紧张,以及大概胜过了紧张的喜悦之情。 少女的声音从山脚传来。哥布林杀手抬头往那个方向看。 ──有了。 伙伴们乘坐雪橇,而女神官站在最前面,高举锡杖。 金发随风飘扬,贴在额头及脸颊上,她的眼神却没有一丝动摇,脸泛红潮。 “这次……赶上了……!” 哥布林杀手笑了。在铁盔底下微微扬起嘴角,这样的笑法。 “毛毯做成的,雪橇吗。” “是啊。” 矿人道士操控雪橇滑到哥布林杀手身旁,跳下来笑道。 “这孩子叫我用‘风化(weathering)’,让湿掉的毛毯快点结冻。”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受到小鬼杀手兄薰陶之人。” “与其说薰陶,不如说荼毒,荼毒!欧尔克博格的荼毒!” 身体仍抖个不停的蜥蜴僧侣及妖精弓手说,女神官闻言,红着脸缩起身子。 没这回事……她用微弱的声音抗议。“不”哥布林杀手摇头说道: “好方法。”他短暂停顿,努力发出温和的声音。“得救了。” “……是!” 女神官脸上绽放出不逊于刚才那项神迹的灿烂笑容,用力点头。 “对了,那一位……” 是在指牧牛妹吧。她担心地问,哥布林杀手点头。 “没事。”然后又觉得这么一句话应该不够,补充道:“逃脱了。” “太好了……” “我就知道。” 女神官松了口气,旁边的妖精弓手单手持箭,轻盈地跳下雪橇。 “是说,虽然我刚才远远看就发现了。” 她一脸疲惫,望向拿战锤支撑身体,缓缓站起的巨影。 “这不是巨魔吗?我还以为是什么咧。为什么巨魔会在这种地方……” “巨魔。”哥布林杀手愣愣地重复。“原来是巨魔。” “你好歹记一下吧!”妖精弓手气冲冲。“那是最初的冒险遇到的敌人耶!” “冒险……” 哥布林杀手看着巨魔,回想在遗迹发生的那场战斗。 是吗。 那是冒险啊。 “……我会记住。” 他晃动铁盔点头,妖精弓手“很好!”满足地挺起平坦的胸膛。 “果真如此,那么本次即为再战。实乃一雪前耻的良机。” 蜥蜴僧侣露出愉悦的──狰狞的──笑容,矿人道士大口灌下火酒。 “怎么做?啮切丸。我们也刚经历过冒险,消耗了一些精力喔。” “……我有计策。” 哥布林杀手说。无论何时,口袋里都有计策。只要众人齐聚一堂,要多少都有。 “我们上。” “好的,上吧……!” 听见哥布林杀手这句话,冒险者同时展开行动。 蜥蜴僧侣手持锋利的牙刀,站在弯下腰、举起剑与盾的他身旁。 妖精弓手拉紧弓弦,女神官举起锡杖,一旁的矿人道士把手伸进袋子。 摆过好几次的阵形。每每组队与怪物对峙,都会摆出的熟悉阵形。 握着战锤的巨魔睁大眼,瞪着那可憎的景象。 “是吗……!” 冒险者。 那些家伙,是冒险者。 “原来就是,你们吗!” “没错。”哥布林杀手第三次这么回答。“你说得没错!” 下一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飞奔而出。 § “呶喔喔喔喔!” 巨魔咆哮着挥下战锤,冒险者步伐一致,灵敏地闪过。 敌人的力量依然足以一击致命,而这跟以往并无分别。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瞄准目标大叫: “怎么办,欧尔克博格!” “让他掉进去。”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说。 “你刚才不就用过这招了!?” 她边喊边发箭,接连射中巨魔的胸口。 然而,巨魔挥动战锤折断箭身,并未受到伤害。 “太孱弱了,森人!” 妖精弓手“呀!”尖叫着躲过接连挥下的战锤。 被那巨大的铁块击中可不是闹着玩的。身体会被砸烂,有留下四肢就不错了。 想到跟被拍死的虫子一样的死相,森人聪慧的面容失去血色。 哥布林杀手却慎重计算距离,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说: “再一次。” “啊啊,讨厌……!” 知道了啦。妖精弓手以感觉不出他们正面临困境的笑容回应,在雪地上不断奔跑,连脚印都没留下。 哥布林杀手瞥了眼那道以狙射点为目标的轨迹,接着询问矿人道士: “法术呢?” “还剩一、两次左右吧。” “最后一次留着。” “好喔!” 最后,他望向女神官。 她正在准备投石索(sling)。表情虽然坚定,脸色却因为疲劳而发白。 已经没有祈求神迹的余力了吧。 “别……” “我没有逞强喔。” 女神官打断他说话,露出得意的笑容,坚毅地回应。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就用不着辛苦了。” “好。” 哥布林杀手点头,视线移到巨魔与妖精弓手的战斗上。 妖精弓手射箭、奔跑、四处跳跃,持续吸引巨魔的注意力。 战锤命中树干,击碎树枝。但她的身影宛如从枝叶间洒落的阳光,轻盈摇曳,跳到下一处枝头上。 虽说植被已经枯萎,但这里可是森林中。森人可谓如鱼得水,应该能再撑一下。 “你怎么看?” “小鬼杀手兄是否听过古老往昔,在遥远彼方流传的叙事诗?” 蜥蜴僧侣用尾巴拍了下哥布林杀手的肩膀,愉悦至极地转动眼珠子。 “再巨大的身躯,皆逃不过重力的束缚。遑论双足走行之辈……” “就这么办。”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中取出钩绳,将钩子扔给蜥蜴僧侣。 “挂上去。” “挂在又粗又牢固的树上。明白!” 只经过短短两、三句对话,两道人影便在雪原上如滑行一般飞奔而出。 光是看到这幅景象,妖精弓手似乎就理解他们的意图了。 她用彷佛身体没有重量的轻快动作抓住树梢,转了一圈,在树上就定位。 “配合我!” “是!” 随着可靠的伙伴一声令下,女神官也拿投石索缠住碎石,瞄准目标。 不晓得是拜练习所赐,抑或敌人身体太大,飞出去的石头命中巨魔的脸又弹开。 “耍小聪明!区区娃儿扔来的石子,以为伤得了吾吗!” “那么,这次可不是一般的箭……!” 妖精弓手用她小巧的皓齿,紧紧咬了下从箭筒抽出的木芽箭头,架在弦上。 拉满的弓弦发出乐器般的音色,射出箭矢。 那支箭直线飞向巨魔的眼睛,然后──…… “咕啊!?” 在射中眼球的瞬间炸成碎片。巨魔忍不住把脸后仰。 “哼哼。”妖精弓手跳到下一棵树上,挺起平坦的胸膛。 “之前就算射中,你们也会马上把箭拔出来痊愈嘛。森人可是很聪明的!” 未必喔。她听见矿人道士的咕哝声,长耳晃了下。 虽然很想回骂“有意见就说啊”,还是等战斗结束再吵好了。现在只能稍微忍忍。 “趁现在,欧尔克博格!”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蜥蜴僧侣将绳子缠上树干,挂好铁钩。 “行了,小鬼杀手兄!” 哥布林杀手蹲低身子,迅速在巨魔脚下绕了一圈又一圈。 绳子做成的陷阱,连哥布林都绊得住。如此巨大的身躯岂有不摔倒的道理? “喔喔……!” 他拽紧绳子,巨魔的体重沉甸甸地传到手上。 踩稳步伐避免滑倒,疲劳导致肌肉僵硬,他咬紧牙关。 “呶、喔,喔喔、喔……!这种,骗小孩的,把戏……!” 巨魔也一样。 他双腿使力,试图硬将倾斜的身体拉回,同时拨去飘进眼里的粉尘。 不需要手下留情了。比起折磨,更重要的是杀光他们。 “‘卡利奔克尔斯(火砾)’……‘克雷斯肯特(成长)’……” 巨魔再次高举手指,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从口中迸发而出。 指尖亮起魔力的光。蜥蜴僧侣压住树根以免树木倒下,睁大眼睛。 唯有一行人当中体型最为壮硕的他,才能担起按住钩绳的职责。 “‘火球(fireball)’要来了……!” “上次也听过这句话耶!”妖精弓手板起脸。当时是矿人说的吧? “……我要、上了!” 在场最为娇小的身影──女神官,挺身阻挡在庞大的魔力漩涡前。 双手虔诚地捧着锡杖,怀着决心闭上眼,高声朗诵祈祷的话语。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这个瞬间,巨魔想必露出了冷笑。 神圣之光的神迹,他不久前才目睹过。 既然知道对方要使出这招,只需做好准备,在那瞬间阖眼即可。 反覆干扰视野固然有效,终究只是这点程度的小伎俩。 因此,巨魔预测到圣光(holy light)的来临,将视线从那个方向移开,然后──…… “──!?” 因为什么事都没发生而睁大眼睛。 看见他的表情,女神官稚气尚存的脸上冒着汗,浮现大胆无畏的笑容。 ──没错。 她用锡杖指向巨魔,挺起满怀骄傲与气魄的小巧胸部。 ──我只是念出祈祷的话语罢了! “就是现在!” “来啰!” 矿人道士口中含着提神用的火酒,结完法印的手指划过空中。 “‘妖精(pixie)呀妖精,不给糖,快捣蛋’!” 妖精喜欢恶作剧。如果有机会尽情恶作剧,他们会欣喜若狂地飞扑过来。 长着翅膀的小东西们咯咯笑着,“束缚(hold)”住巨魔的脚。 事已至此,他无力回天。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集中力被打断,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消失在虚空中,指尖的魔力散去。 巨魔连踩稳脚步都办不到,仰躺着倒下,再度摔往湖面。 “喔喔……!” 水柱溅起飞沫,哥布林杀手顺势跳跃,咆哮着扑向目标。 他反手握紧佩剑,降落在沉入水波之间的巨魔的胸口,呐喊: “砍断,绳子……!” “明白!” 蜥蜴僧侣大吼一声,以利爪切断钩绳。 绳子应声而断,巨魔失去拉力,只得沉入水中。 然而,哥布林杀手将剑刃刺入在水中挣扎的巨魔的喉咙,使劲一剜。 “呃啊啊!?冒、冒险者……!” 巨魔痛苦地扭动身躯,口吐血沫,两眼却依然闪烁凶光。 原来如此。确实造成伤害(damage)了。但不是致命一击(critical)。 这名冒险者拿如此破烂的剑,不可能杀得了巨魔。 蠢蛋只学得会一种把戏。自己只要再次沉进池塘底部,跳起来就行了。 同样的手段用两次,代表他们已经无计可施──…… “我要当你的面,吃掉那个小丫头,还有森人丫头……!” 巨魔怒道,哥布林杀手面无表情,低头俯瞰他的双眼。 铁盔底下的红眸彷佛熊熊燃烧的鬼火,凝视着巨魔。 随后他开口。声音如同吹过谷底的一阵风,无机质又平淡。 “沉下去。” “什……?” “这就来啦!” 巨魔还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矿人道士便吆喝道。又粗又短的手指,结起一个个法印。 “‘土精(gnome)唷土精,甩桶成圈,一甩再甩,甩够放手’!” 巨魔的身体忽然变得像被锁炼捆住般沉重,沉入冰冷的水里。 “唔、啊、嘎,你、这家伙……!冒、险者……!” 混浊的水灌入口鼻。说不出话,只发得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哥布林杀手像要践踏他似的,往巨魔的胸口一踹,留下刺在喉咙的剑跳向岸边。 巨魔试图用双眼捕捉他的身影,但视线已经被黑水遮断,什么都看不见。 池水如污泥般黏稠,却怎么抓都抓不到东西。 粗壮的手臂、双脚不停划水、打水。可是无论他动得再厉害,都无法移动分毫。 现在的他被迫坠落。极为缓慢地。 不晓得他有没有发现,那是“下降(falling control)”的效果。 恐怕有困难吧。不能呼吸,会连思考能力都被夺走。 巨魔想跳回地面。想将那群冒险者五马分尸。 然后希望、渴望、乞求能吸一口气,因此吐出了巨大的气泡。 不想死得这么狼狈。不想溺死。不想。 他的咆哮化为阵阵泡沫,在到达水面前便破裂、消失。 那就是──他的下场。 “……干掉了吗。” 哥布林杀手爬上岸,拖着疲惫的身躯瘫倒在地。 身体比刚才还重。彷佛装了铅块。 连呼吸都嫌累,涌起扒掉铁盔的冲动。可是,不行。 还有哥布林。有哥布林。不能脱掉。还不能──…… “哥布林杀手先生,请用。” 这个瞬间,贴心地从旁边递过来的小瓶子,中断他的思绪。 仔细一看,同样神情疲惫的女神官,手拿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盯着他的铁盔。 “嗯。”哥布林杀手用微弱的声音说。“……抱歉,帮大忙了。” “不会。”女神官羞得脸颊泛红,垂下视线。“因为我总是受到你的帮助。” 是吗。哥布林杀手说,将药水含在口中。 对呀。女神官回答,轻轻坐到他旁边。 哥布林杀手终于有办法喘出一大口气。 “是说,我们堂堂正正赢过巨魔了耶。” 妖精弓手不敢相信地看了涟漪尚未消散的水面一眼。 然后得意洋洋地摇晃长耳,带着满面笑容回头望向一行人。 “这是与金等级同等的战果吧!?” “算了吧。跟政务扯上关系只会惹祸上身,赚不了钱的。” 矿人道士一副嫌麻烦的模样甩甩手,妖精弓手遗憾地嘀咕着“说得也是”。 看来她已经忘记自己刚才在战斗中差点跟矿人道士吵起来。 真是单纯的家伙。矿人道士捻着白胡须窃笑,一边大口灌酒。 “然也,然也。考量麻烦程度,升金不如守银。哎,逍遥为上呐。” 蜥蜴僧侣解开陷进树干的钩绳,愉悦地转动眼珠子。 绳子断了,钩子倒没坏。反覆利用这种琐碎的装备,对冒险者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他接着又“这可是好东西”喜孜孜地扛起巨魔在挣扎时扔掉的战锤。 蜥蜴人不会使用爪牙以外的武器,金属却是有价之物。 何况虽非头骨或心脏,此仍乃漂亮的狩猎成果。 “收获很重要……那么,小鬼杀手兄,等会是否要展开扫荡战?” “对。”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望向仍在冒烟的废村。 还有哥布林。被抓去当俘虏的两位少女,正在水井里等待一切落幕。 一场战斗不可能把他们清干净。他深深体会到哥布林的数量有多么庞大。 不得不做的事多得跟山一样,看来今天果然不是他该丧命的日子。 “话说回来……巨魔吗。” 他驱使拜药水之赐取回一些活力的身体,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身体,被女神官纤细的手轻轻扶住,哥布林杀手说道。 “哥布林要棘手多了。” 间章 如此这般,世界被拯救前的故事 三名冒险者着急地于长年不化的积雪中奔跑。 连跑在前头的白兔猎兵,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后面那两人自不用说。 最不能浪费的,是时间。 逃进深山的雪男也不容大意。他们很愚蠢,所以不会学到教训。 更重要的是在山麓发生的异状。前往该处的伙伴的安危。 ──虽然应该不至于太严重。 然而,时不时会发生“严重的状况”,才叫作冒险。 连天上棋盘前的诸神,都无从得知骰子掷出的点数。 新手战士愈发焦虑。 虽说雪势及风势都减缓了,纠缠、束缚住双腿的雪,短时间内不可能消融。 恐怕从四方世界开天辟地那一刻起,这里就一直是一片雪景。 ──早知道该选双更适合的鞋子穿。 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尽管如此,新手战士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毕竟正是因为撑过了在洞窟发生的那场战斗,才有机会后悔。 必须仔细体会自己的幸运,好好后悔,活用在之后的冒险上。 新手战士反省着自己准备不足,没有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身后: “喂,还行吗?” “勉强……撑得住……!” 见习圣女气喘吁吁地说。神圣的天秤剑,如今也只是一般的手杖。 寒冷的天空下,穿着厚衣的她脸颊冻得发红,额头冒出珍珠般的汗珠。 少年露出微笑,自己八成也一样。他于是对她伸出手。 “来。” “……谢谢。” 话不多,是因为害羞还是疲劳? 少女别过头,新手战士抓住她纤细的手,用力一拽,将她从积雪中拉出来。 他瞄了前方一眼,蹦跳着前进的白兔猎兵,长耳正在晃来晃去。 “喂──抱歉!要不要休息──” 一下。这句话突然中断。白兔猎兵停下来了。 长耳随风摇动,他伸出又白又圆的手制止两人。 “──?……怎么了?” “有东西在接近!” 如同惨叫的警告,令冒险者们立即警戒起来。 他们相当疲惫,还缺乏经验,白兔猎兵则是第一次冒险。 即使如此,他们终究是冒险者。 没有法术可用,神迹耗尽,不过,拿起武器准备应战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新手战士主动上前,将见习圣女守在身后。白兔猎兵跃向后方,拿出石弓。 然后,不晓得过了多久。 一分钟?两分钟?抑或短暂的数秒?新手战士甚至觉得,这段空白感觉起来跟一小时一样长。 不久后,白兔猎兵眨眨眼睛。新手战士也逐渐看清朝他们接近的身影。 首先是轮廓。接着是细部。两个小小的身影。 身材十分娇小的──圃人。以及,红发的…… “啊,你是……!” “啥?搞什么,你在这种地方干么?” 红发少年魔法师依然是那副高傲的态度,眨了下眼。 圃人少女──圃人剑士从侧面跑过来,用光着的脚轻轻飞踢了少年魔法师的屁股。 “好痛!?” “嗨,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别管这家伙啦。圃人剑士无视他的哀号,对他们挥手。 见习圣女紧盯着她的脸,缓缓扬起嘴角。 然后驱使冻僵的手指,握紧因为练剑而磨出小小的茧的手。 “嗯,嗯……!没事,我们很好!你们呢?还好吗?” “连续一百场冒险!” 她挺起平坦的胸膛,腼腆一笑。 “开玩笑的,有种还没站稳步伐的感觉。一直在修行呢。” 她的眼睛绽放出圃人特有的好奇光芒,望向白兔猎兵: “哎呀!你们好像也经历了不少事,竟然连这么可爱的孩子都加入了!” “那个……”她口中那位可爱的孩子──白兔猎兵,不好意思地开口。 “你们……认识吗?” “是朋友。”新手战士马上回答。“对吧?” “……”少年魔法师一语不发,最后用低沉的声音不太情愿地回了句“嗯”。 圃人剑士闻言轻声窃笑,少年魔法师瞪了她一眼,转换话题: “所以,你们在这干么?处理委托吗?” “噢,其实──” 新手战士简洁又迅速地说明现状。 他因为着急跟记不清楚而省略掉的部分,由见习圣女无奈地补充。 最后,白兔猎兵又补足了一、两点,圃人剑士点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那些人会被叫过来。” “被叫过来?……那些人?” 见习圣女歪过头,圃人剑士再度点头: “嗯。师父好像有事要来这边。” “……他叫我们先去帮那些人的忙,等他办完事。” 我可不承认他是师父。少年魔法师碎碎念着,闹起脾气。 “那些人……”白兔猎兵高高竖起长耳。“……是从那边走过来的人?” 在他这么问之前,新手战士可说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见习圣女想必也是。她的感知能力,并没有特别高于这个年纪的平均值。 不,再说连白兔猎兵都是在对方接近前才意识到。 从雪景另一侧走出的,同样是三名冒险者。 战士、魔法师──双方都是女性。以及站在最前方的娇小黑发少女。 腰间挂着一把大剑的她,像小孩子似的冲过来,露出太阳般的笑容: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呃,他们是我的……朋友。”少年魔法师瞪向在旁笑着的圃人剑士。“就是这样……” 简洁明瞭的说明,少女“原来如此──”频频点头。 “唉,可以吗?好像有我能帮上的忙!” 少女回头望向伙伴,女战士点头回答“没办法”,魔法师也咕哝道“意料之中”。 “早知道你会光凭助人这个理由就行动。” “……我隐约察觉到了。” 少女“嘿嘿嘿”害羞地搓着鼻头打马虎眼。 接着她拍拍新手战士的肩膀,骄傲地挺起小小的胸部。 “你带着两个女生很努力呢,不愧是男孩子!之后就交给我吧!” “……嗯?嗯!?” 新手战士理解了少女这句话的意思,茫然瞪大眼睛。白兔猎兵咧嘴一笑。 ──之后的发展,无须多言。 第9章 ‘然后回归日常\’ “那真是辛苦各位了……” 尽管听上去像置身事外,柜台小姐温暖的话语依旧蕴含慰劳及担忧之意。 是的。女神官报告完事情经过,一副无言以对的态度点头。 手边是刚才柜台小姐帮她泡的红茶。 她喝了一、两口温暖的红茶,又点了一次头,轻声呢喃“是的”。 “先不提我们这边……没想到连哥布林杀手先生也遭遇巨魔……” “欧尔克博格倒还算好呢。” 旁边。同样在回报的妖精弓手,无奈地往桌子上一拍。 “这孩子真的已经,该怎么说呢……被荼毒了。” “荼毒……” 没这回事。女神官困扰地左顾右盼,寻找救星。 “哎,毕竟受前辈影响乃人之常情。” 蜥蜴僧侣心情很好。他晃着尾巴,意气风发地转动眼珠子。 “暂且不论路途崎岖与否,能向前迈进,本身便弥足珍贵。” 他以奇怪的姿势合掌,视线移向靠在公会等候室墙上的大家伙。 那座冒险的奖杯,是为这所公会的武勋再添崭新一幕的证明。 长枪手与魔女兴味盎然地远远观察,重战士一行人则站在旁边。 可以清楚看见女骑士伸出手,想挑战举起那把巨锤,却被重战士阻止,正在对他表达不满。 “我之后来找一面好盾,跟它装饰在一起呗。” 矿人道士愉快地看着,举起酒瓶灌酒,满足地舔掉沾到白须上的酒液。 “巨人、吸血鬼,然后连食人鬼(ogre)都跑来了。是这支队伍组成后最费劲的任务啊。” “对呀……” 柜台小姐点头,确认他们各自的冒险记录表(adventure sheet)及报告书(rey)。 他们不久前才把千金小姐从地下迷宫救出,还真是连续的大冒险。 这次听说也是跟王都派来的冒险者共同处理的案件…… “结果,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啊?” 妖精弓手晃着那双纤细的长腿,回头询问。 确实是合理的疑惑。让春天延后降临,使唤冰之魔女与巨魔的神秘存在。 柜台小姐点头回答“这个嘛”,判断应该告诉他们,整理好文件: “魔神王军势的残党,似乎在企图着什么,不过──” ──听说被勇者大人歼灭了喔? “真不简单。” 蜥蜴僧侣悠哉地说。跟柜台小姐不同,完全是置身事外的语气。 对他而言,功德累积了,还能用报酬买起司,没什么好抱怨的。 “说到这个,勇者大人似乎一直在四处奔波。真是辛苦呐。” “正因为有力量,要做的事、不得不做的事也会跟着变多呢。” 听见柜台小姐这句话,蜥蜴僧侣喃喃自语“果然麻烦,还是银等级好”。 矿人道士闻言呵呵窃笑,妖精弓手则傻眼地叹了口气。 她用符合上森人优雅气质的动作没礼貌地撑着颊,开口说: “对了,欧尔克博格呢?” “好像说了‘偶尔也该早点回家’。” 虽然我觉得他一直都满早回家的呀?柜台小姐半是遗憾,半是认同地嘀咕。 妖精弓手“唷”好奇地晃动长耳,“原来如此”摆出一副自以为明白的态度。 “欧尔克博格也是会进步的。” “哎,若要说这回谁最辛苦,就是那个牧场的丫头吧。” “然也,然也。希望她能养心安神,尽量避免影响平日的农务。” 你是在担心起司吧。妖精弓手语带无奈,蜥蜴僧侣俏皮地转动眼珠子。 不晓得是谁发出一声轻笑,就这样在众人之间扩散开来,和缓的笑声于公会内回荡。 “那、那个,之前就提过,可不可以不要用‘被荼毒’这种说法……” 女神官虽努力抗议,但也被一笑置之。 她闷闷不乐地鼓起脸颊,轮流瞪向其他人,却不被搭理。 最后她像在闹别扭似的别过头,便看见新手战士、见习圣女,以及白兔猎兵。 新手战士张开双臂,侃侃而谈他的冒险故事,另外两人则一个说教,一个不时插嘴几句。 虽然不清楚他们三个的经验值,不过战士及圣女,已经不能算是新手了吧。 而自己──又如何呢? 女神官希望自己有在向前迈进。以前的伙伴……会这么认为吗? 她闭紧眼睛,摇摇头。 “怎么了?啊,真的闹脾气了?对不起啦。我是在夸你耶,基本上。” 妖精弓手以自然的动作探头看她的脸。 上森人的双眼近在眼前,女神官吁出一口气。 “我没……不对。”嗯,她说得没错。“我有点在闹脾气。” 她带着灿烂的笑容说,这名年长的挚友“咦咦!”夸张地做出惊讶的反应。 女神官觉得这样很有趣,很开心,真的很幸福,于是笑出声来。 § 虽然哪里的天空都一样是蓝色,但从牧场窗户看出去的天空,是熟悉的蓝。 牧牛妹撑着头,透过窗户仰望晴空,忧郁地叹息。 ──我能理解舅舅会担心。 在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令人疲惫、令人不安,同时又令人安心的事。 抵达镇上,受到保护,被舅舅骂了一顿,被柜台小姐担心一番,等待他回来,迎接他回来。 这样就都结束了。 粮食虽然全没了,听说舅舅的货有来得及送达。 在那个地区扎根的阴谋,由厉害的冒险者过去解决了。 一切都回归原本的日常。他跟伙伴一起去冒险,自己则在牧场生活。 要说唯一的问题,就是舅舅暂时禁止她外出吧。 ──该让我去送货了啦。 身体会变迟钝,要是发胖就糟了,也有些工作舅舅一个人做太辛苦。 当然,考虑到舅舅的心情,实在很头痛。不能让舅舅为自己操心。 但不可思议的是,牧牛妹的迷惘中,并没有参杂恐惧及害怕之类的情绪。 明明有过那么惨的经历,为什么呢──……? ──哎,想都不用想。 牧牛妹扬起嘴角,没有其他人在看,却偷偷笑着。 只有在笼中吱吱叫的金丝雀看见了。 他用指尖从鸟笼的缝隙戳了下金丝雀,从窗边站起来。 ──好,在这边烦恼也没用! “先来洗衣服吧!” 她像要推自己一把般,语气轻快,立刻开始做家事。 先去各自的房间收被单,抱到庭院扔进盆子。 之后只要泡水把灰倒进去,就准备完成了。 她被冰冷的井水冻得“呜呜!”发抖,光脚踩起脏被单。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她持续用脚搓洗着,拔掉栓子倒掉脏水,如此反覆。 最后顶着蓝天,将被单晾在庭院的绳子上,拉住两端用力一扯,结束。 “呼。” 牧牛妹吁出一口气,丰满的胸部随之晃动,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 “怎么,以为会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结果挺有料的嘛。” “!?” 她突然听见极为沙哑的嗓音,朝那边看过去。 以为西方吹来了一阵风。从开始倾斜的太阳方向吹来的,干燥的风。 然而,有个黑色的小影子,像沉淀物般停在那阵风该吹过的地方。 影子宛如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岩石或树木,看起来像个骇人的老者。 是一名圃人老翁。牧牛妹眨眨眼睛,问: “那个,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事倒没有。” 老翁嘴巴动来动去,发出恶心的咀嚼声,呸地吐出口水。 “这附近,有那个吧?” “?” “有个奇怪的冒险者。” 圃人老翁露出彷佛在嘲讽他人的浅笑,隐约看得见一口黄牙。 “又笨又蠢,没有才能,只有认真过头的死脑筋可取的家伙。” 牧牛妹噘起嘴。 她明白这名老翁是在说谁,但她很想否定。 “我家也住着一名冒险者,不过他不是那么奇怪的人。” 这句话的口气,比牧牛妹想像中还要差。 她是因为老翁睁大眼睛“唷”了一声才意识到的。这样不太好。 这种态度太幼稚了,她正准备开口道歉──然而。 “怎么,意思是你们一起做了个爽吗?啊?” 牧牛妹没有无知到听不出这句下流话蕴含的意思。 她鼓起瞬间羞红的脸,不悦地回道“您误会了”。 “是说以前啊,有个魔法师老头说过。” 因此,老翁突然开启这个话题,牧牛妹也很错愕。 “魔、魔法师……老爷爷?” 她忽然想到,会不会就是面前这名老者?这个皱巴巴的老人。 不过老翁似乎发现牧牛妹在想什么,闷闷不乐地发出低沉的咕哝声。 “比起什么大冒险,真正重要的是更加细微的东西。” 然后某位矿人也说过。 圃人老翁接下来的话,令牧牛妹下意识探出身子。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明明没有特别悦耳,却会让人想听下去。 “在你心中,有你自己不知道的美好之处。” 老翁伸出骇人的爪子,差点掐住她的乳房,牧牛妹反射性退后一步。 他露出歪七扭八的牙齿,像条鲨鱼似的,脸上浮现狰狞的笑。 “再会啦,温柔的西之都的坚强女孩。这趟来得值得啰!” 接着,又是一阵风吹过。 “呀!”牧牛妹吓得忍不住闭上眼,当她再睁开时,老翁已不见踪影。 彷佛一开始就不存在。彷佛被收进了口袋中。 “……怎、怎么回事……?” 牧牛妹按住心脏狂跳的胸部,深呼吸,吐气。 本来还在思考要不要告诉他,但很神奇的,她并不会想这么做。 毕竟只有短短一瞬间。影子跟风一起出现,又立刻被吹散。 四方世界中,很多事是凡人(hume)少女想像不到的。 刚才那件事,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对她而言,有许多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对了,得去煮晚餐。” 做他最喜欢吃的,加了大量牛奶的炖浓汤。 牧牛妹检查了一下被单晾得如何后,小跑步回到家中。 将材料放进锅内,咕嘟咕嘟地炖烂,搅拌均匀。 不久后,甘甜香气乘着窗外吹来的风弥漫屋内之际。 一道人影背对暗红色的夕阳,从镇上踩着街道走向这边。 装备简陋又寒酸,却是世上最帅气的冒险者。 看见他的身影,她哼着歌,家门一打开就笑咪咪地说: “欢迎回来!” 昨天世界也没有灭亡,今天世界仍旧转动着,明天世界肯定也会存在。 想必没有比这更可贵的事了。 第1章『暴风雨之前(storm front)』 凶猛的下颚近在眼前,女神官「哇!?」尖叫著被扑倒在草丛上。 「呜,啊、啊……!」 利牙用力咬住她反射性挡在面前的锡杖。 骯脏的唾液从牙齿滴到小巧的脸蛋上,令她心生畏惧。 被怪物──双眼充血,身体异常巨大的恶魔犬(warg)──魔狼咬到就完了。 「唔、咕……呃……!」 女神官用雪白的腿踢向空中,试图让逐渐逼近的牙齿尽量远离自己。 魔狼那比女神官的脖子还粗的四肢,踩住纤细的身躯,抓向她的嫩肉。 「呜、啊……!?」 拜炼甲所赐,她没有受伤。肺部及腹部被压住,女神官发出近似喘息的呼气声。 氧气不足,头晕目眩。魔狼背后是昏暗的森林。 被踩在地上挣扎的模样,俨然是等著落入敌人腹中的猎物,看起来十分狼狈。 然而,女神官仍拚命抵抗,竭尽自己的全力。大可称之为明智之举。 因为她明白,只要撑过这一步棋、一瞬间就好。 「garw!?」 下一刻,魔狼被人从旁往上一踢,哀号著从女神官身上滚落。 「没事吧。」 「没……没事!」 女神官边咳嗽,边调整呼吸边抬头,眼前是一名冒险者。 那人穿戴骯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拿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哥布林杀手先生,它还能动……!」 「我知道。」 「gaawrg!」 魔狼高声大吼著猛扑过来,他用盾牌使劲砸向它的鼻子。 「哼。」 发出哀号的魔狼在地面滚动,他冲过去将剑刺进喉咙,使劲一剜,给予致命一击。 哥布林杀手用盾紧压著魔狼,阻止它抵抗,直到它断气才慢慢起身。 「……这一闹让他们察觉到了吧。」 「是的……大概。」 「变迟钝了。」 女神官没有回答,拍掉衣上的泥土及杂草站起。 两人视线前方,是座彷佛在森林里凭空出现的洞窟,洞口大大敞开。 入口堆著用垃圾及好几种──人类恐怕也包含在内──骨头搭成的怪塔。 秽物山散发出的恶臭,以及从洞窟内传出的排泄物及性事气味,玷污了树木的清香。 是哥布林的巢穴,连女神官都一目了然。 「萨满……再加上看门狗并非一般的狼,而是魔狼,规模似乎挺大的呢。」 「对。」哥布林杀手不悦地说。「他们在埋伏。」 尽管这已成了用不著说明的惯例,两位冒险者正在前往剿灭哥布林。 秩序和混沌势力的战争永无止境。 曾为秩序地盘的场所,如今仅仅是无法归类在任何一边的灰色地带。 人们在当地建立村庄,想要扩展生活范围,有时当然会遭遇怪物。 如果只是一、两只哥布林,村里的年轻人应该就能击退。 藉此获得自信的他们当上冒险者,也是常有的事。 两年前的春天,女神官也是跟那样的冒险者们,共同经历最初的冒险。 一样是剿灭哥布林。 若小鬼的数量多到村里的年轻人应付不来,一旦出现灾情,就轮到冒险者出马了。 ──已经……过了三年。 女神官躲在草丛里,默默抬头望向蹲在旁边的他的铁盔。 今年春天,是她和哥布林杀手这名奇妙的冒险者共同行动的第三年。 她也满十七岁了,多少成长了一点──她是这么想的,不晓得实际上究竟如何。 ──我倒没什么感觉。 她微微苦笑,双手握紧锡杖。 「要怎么做?」 「有女人被抓。」他冷静地说。「用烟把他们熏出来,减少数量吧。」 「好的,我来准备!」 女神官立刻点头,从行囊里搜出冒险者组合,取出钉子、铁锤和一捆绳子。 「出门别忘记带……」 她用手帕摀住嘴巴,隔绝异味,蹑手蹑脚走到洞窟入口。 然后把钉子钉进地面,拉起绳子,再静静爬回草丛。 这段期间,哥布林杀手拔剑砍断树枝,收集起来。 女神官回来后,换他走向巢穴入口,将整堆枝叶扔到地上。 「刚砍下来的树枝不适合当柴,但容易生烟,是好东西。」 是的。女神官笑著点头,默默旁观哥布林杀手敲打打火石。 他拿火种盒里的油布引火,过没多久,白烟就冒了出来。 放著不管,烟当然会被风吹散,搞不好会反过来熏到他们。 女神官眨眨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睛,熟练地举起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将灵魂与遥远的天上连接,直接祈愿,目不可视的力场如奇迹般显现而出。 保护虔诚信徒的圣壁防止白烟回流,将烟封在洞窟里面。 之后再趁被烟熏出来的小鬼跑出洞窟,绊到陷阱时杀掉。 如此简单的工作──之前在山寨也用过类似的手段。虽然那算是火攻。 「不过,烟不会飘到最深处。应该无法歼灭他们……而且也有人质在。」 无论如何都得杀进去。哥布林杀手低声下达结论。 女神官用纤细的手指抵著嘴唇,「嗯」思考了一会儿,担心地说: 「如果有其他出入口就好了……」 「过一阵子在外面绕一圈看看。小心背后。」 「是,我会仔细注意!」 我当然明白。女神官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戴好帽子。 这次的成员,只有他们两个。 他刚才说自己「变迟钝了」,是因为没有其他伙伴同行吧。 若是平常,理应会由妖精弓手(elf)一箭射死魔狼,整个团队(party)再慎重踏进巢穴。 矿人道士(dwarf)会分析巢穴的构造,告诉他们有无后门及小鬼采掘的动向。 要是需要战斗,蜥蜴僧侣(lizardman)会发出尖锐的怪鸟声,一面挥舞爪爪牙尾吧。 如今要单靠他们两个探索这座洞窟,女神官深深感受到其他人有多么可靠。 ──然而。 虽明白这样想太过轻率,女神官心里却有点高兴。 毕竟最近发生许多事,没什么机会跟他单独出去剿灭哥布林。 ──真的是,久违了呢。 女神官非常开心,忍不住频频偷看他的铁盔。 「啊……」 这时,一阵甘甜香气忽然传入鼻尖。 她望向传来香味的地方,果实浑圆饱满的野葡萄正在随风摇晃。 女神官见状,犹豫著该如何开口、该不该伸手指向葡萄,嘴巴一开一合。 「怎么了。」 因此哥布林杀手突然转头面对她时,她反射性屏住气息。 「对、对了。」 等他主动询问,女神官才终于开口,把手放到平坦的胸前,按住狂跳的心脏。 「之后大家要用早摘的葡萄……酿葡萄酒喔。」 「葡萄酒。」哥布林杀手重复了一遍。「地母神寺院酿的吗。」 「是的!」女神官如同一只摇著尾巴的小狗,不停点头。 这个时候,他的视线已经移向巢穴,女神官红著脸跟著看过去。 「是收获祭也会用到的神酒。比不上在酒造神的神殿酿的酒就是了。」 「是吗。」 「对呀。」女神官努力装出自然的态度。 然后斜眼瞄向哥布林杀手。 「……等酒酿好,你愿意喝吗?」 「无妨。」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不过,等杀完哥布林再说。」 要出来了。女神官「是!」坚定地回应他。 她抿紧双唇,脸上却带著灿烂如花的微笑。 至于那些哥布林之后的下场,事到如今无需多言。 这是发生在夏天逐渐接近的暖日的事。 § 「啊,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 打开公会的门,迎接两人的是柜台小姐与牧牛妹明亮的声音。 时间已过中午。公会里也没几个冒险者,弥漫一股慵懒的气氛。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走进去。 不晓得是放假、宿醉,还是同样刚工作回来,稀稀落落的冒险者的视线刺在他身上。 但那也只持续了一瞬间。 「嗨,回来啦。」 「嗯。」 「又是哥布林?」 「对。」 「偶尔接点其他委托怎么样?」 「不。」 「不可以太勉强那孩子喔。」 「知道。」 冒险者纷纷随意地跟「那个怪人」搭话。 即使以同一座城镇为据点,冒险者与另外八成的同行,通常只会维持在记得住脸的关系。 反过来说,代表不管身在规模多大的大都市,都有办法让对方记住脸。 看见那独特的廉价铁盔,自然会随口打声招呼。 毕竟这男人虽然鲜少主动向人搭话,至少会回应人家。 给人的感觉并不坏。 事实上,哥布林杀手正规规矩矩地回应跟他说话的人,一面直接走向柜台。 「你来了。」 这句话是对同样坐在柜台的青梅竹马少女说的。 「嗯!来送货的。」 哥布林杀手语气低沉冷淡,坐在柜台的牧牛妹却笑著点头,挺起丰胸。 放在她面前的茶杯「喀」一声摇晃,杯中的茶荡起浅浅的波纹。 牧牛妹见状,「嘿嘿嘿」害羞地搔著颊,像要打马虎眼似的补充一句: 「……送完货后,我留在这喝了一下茶。」 「要保密喔?」 虽然这并不是在摸鱼。柜台小姐竖起手指抵在唇上,两位女孩轻笑出声。 冬天那场战斗过后,很快就过了数个月。 乍看之下,牧牛妹……故乡因小鬼而灭亡的村姑的表情,没有一丝阴霾。 每次看到她的表情,哥布林杀手都会吐出一口气,彷佛放下了心。 而对柜台小姐来说,重要的朋友没有受伤、没有心情沮丧,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能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很宝贵的。 她清了下喉咙,瞄向哥布林杀手身后。 「辛苦了。有没有受伤?」 女神官小跑步追在哥布林杀手后面,点头回答「没有」。 向她搭话的人,大多面带苦笑表示同情。 因为稚气尚存──话虽如此,她也满十七岁了──的少女,全身沾满鲜血。 不过,女神官坚强地顶著一张透出疲态的脸,展露微笑。 「有点惊险就是了。」 「真的?」 看到她──不如说看到染成暗红色的白色神官服,牧牛妹皱起眉头。 「有话最好说清楚喔?」 牧牛妹眯起眼睛,像在瞪人般望向旁边的他。 「因为,不讲清楚他就不会明白。」 这句类似说教的话令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但他没有反驳。 他沉默不语。牧牛妹知道这是他感到困扰时的习惯,忍住笑意。 哥布林杀手转头面向她们,硬是转换话题: 「我要回报。」 「是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对吧,情况如何?」 柜台小姐也咯咯笑著,备好纸笔坐回位子上。 「有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将冒险中发生的事,钜细靡遗描述出来。 他想了一下,补充道「还有狗」。女神官面露苦笑,提心吊胆地开口: 「是有养魔狼的哥布林巢穴……好不容易才击退他们。」 「规模有点大,不过没有异状。」 他接在女神官后面说,然后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咕哝道: 「哥布林还是老样子。」 柜台小姐点头回答「好的」,默默动笔。 来登记的新人冒险者增加的初春时期,会有比较多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部分冒险者会去下水道或其他地方冒险,绝大部分则是接下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多数会成功达成,少数会失败逃回来,极少部分会再也没回来。 不仅限于剿灭哥布林。 然而,对于能从数字确认实际人数的柜台小姐来说,是讨厌的季节。 ──不过,今年已经算好了。 柜台小姐心想,将叹息封印在胸中。 因为虽说是极少数──有些新人会去训练场接受指导。 曾为冒险者的女商人提供的支援,以及众多冒险者的努力,可以说有了成果吧。 ──但愿这样能帮助多一点人活下来。 柜台小姐很清楚,尽管只是细小的沙子,凝聚起来也能盖成高塔。 虽说对于寿命不如森人(elf)的凡人(hume)来说,很难想这么远,但人们踏出的一步终会成为道路,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毕竟延续道路是凡人的专长之一,而非矿人(dwarf)。 ──只不过…… 当下的事情也不能忘记。 毕竟最多人登记成冒险者的季节是初春,尖峰期也已经过了。 八成不会再有人乐意接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除了某个人以外。 「……我想,今年应该也得麻烦您。」 「无所谓。」 柜台小姐语带愧疚,哥布林杀手有点像要插嘴,开口说道。 「那是我的工作。」 他如此断言,旁边的女神官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柜台小姐瞥见这一幕,没有再多说什么,站了起来。 她从金库取出一袋金币,用秤砣测量重量后,放到托盘上。 农民们努力凑到的铜币,以及少许的银币。即使已全数兑换成了金币,仍有其不变之重。 哥布林杀手拿走布袋,将里面的金币平分,塞给女神官。 「报酬。」 「谢、谢谢!」 女神官急忙低头道谢,从行囊里掏出绣著可爱图案的钱包。 哥布林杀手瞥了仔细地收好硬币的女神官一眼,随手将那袋金币塞进杂物袋。 随后徐徐转头面向牧牛妹。 「要怎么做,回去吗?」 「嗯……」牧牛妹想了一下,玩著自己的手指。 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 哥布林杀手直盯著她。 不过,牧牛妹似乎将那些话都吞了回去,吐出一口气: 「不,不回去。」 她摇摇头,露出有点温柔的微笑。 「我还有东西要买。大家好像回来了,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吧?」 「是吗。」他的铁盔转向酒馆的方向。「就这么做。」 牧牛妹点头,竖起食指,用力指向他的铁盔。 「还有,要让那孩子换衣服!」 「呣……」 突然被点名的当事人「唔咦!?」惊呼出声,抬起看著行囊的头。 「啊、不用的,我没关系啦?真的……!」 「不不不,还是换个衣服比较清爽。」 柜台小姐用业务告知般的语气提出建议,带著困扰的神情望向铁盔。 「其实,我也想劝您这么做……」 「哥布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不能换下装备。他简短断言,柜台小姐只得叹气。 然而,被人奉劝最好去换掉衣服的女神官,闻了下自己的袖口及领口,可怜兮兮地垂下眉梢。 「那、那个,难道……会臭吗?」 牧牛妹面色凝重地点头。同情无益,她毫不留情。 「……有一点。」 「……对呀。」 女神官露出非常沮丧的表情低下头。哥布林杀手见状,深深叹息。 「去换衣服。我先到那边等。」 「是……」 女神官垂著头站起来,无精打采地走向位在楼上的房间。 目送垂著肩膀的娇小背影离开后,哥布林杀手也起身。 「那我走了。」他思考了一下,说道:「晚餐前会回来。」 「嗯,知道了。」 牧牛妹笑著回应,他跟进门的时候一样,踏著大剌剌的步伐走向酒馆。 他的同伴──奇妙的三人组,现在应该在酒馆吃午餐吧。 不久后,换好衣服的女神官肯定也会加入,开启一段热闹又欢乐的对话。 ──他会跟大家聊什么呢? 牧牛妹想像著自己八成无法加入的对话,缓缓摇头。 想这么多也没用。 两人离去后,过没多久。 柜台小姐拿起整理好他的报告的文件,在桌上敲了几下对齐,然后微微耸肩: 「他还是老样子呢。」 「嗯,真的。」 两位少女面面相觑,眼神传达出「真拿他没辙」的意思,相视而笑。 既然如此,我们也来聊只有我们俩能聊的话题吧。 「再来一杯茶如何?」 「……麻烦你了。」 § 「有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将冒险中发生的事,钜细靡遗描述出来。 他想了一下,补充道「还有狗」。女神官面露苦笑: 「是个有养魔狼的哥布林巢穴……好不容易才击退他们。」 「呣呣,诚乃憾事。」 蜥蜴僧侣张开大嘴咬下起司,嚼都没嚼就一口吞下,接著说道: 「区区恶魔犬,若贫僧在场就能扳开它们的下颚、扭断脖子,取其性命了吶。」 「蜥蜴人(lizardman)的作风真野蛮耶。」 「何出此言?可没有比贫僧同胞更文明的种族。」 蜥蜴僧侣丝毫没把妖精弓手的调侃放在心上,舔了下鼻尖。 「是说,在野蛮这方面,森人没资格说别人吧。你们不是规定每折一根树枝,就要断一只手吗?」 矿人道士从旁插嘴,妖精弓手竖起长耳。 「没礼貌!那是很久以前的规矩了!最近在讨论要不要废除!」 「你们的『最近』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呃,咦?」 妖精弓手扳著手指计算,歪过头嘀咕道「是什么时候啊」。 矿人道士耸耸肩,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 一行人(party)围在酒场的圆桌──这两年来已经成了他们的固定位置的桌子旁坐著。 女神官因这熟悉的景象眯起眼睛,彷佛看见了什么耀眼之物。 立志成为冒险者时,她万万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在各种意义上。 她不经意地望向其他地方,偶尔看得见几个身穿崭新装备的冒险者。 他们的态度还有几分生涩,聚在一起讨论要去下水道,还是要接采集药草的委托。 「那这座遗迹呢?好像有黏泥(slime)就是了。」 「不不不,难度太高了吧。听说就算是爬行黏液(creeping crud)也够难缠的。」 「是吗……嗯──还是选下水道吧……」 女神官偷听见他们的对话,小心不被人发现地微微扬起嘴角。 有几个人她在训练场见过。但愿顺利。她诚心祈愿。 ──虽然应该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 她默默在小小的胸中划圣印,悄声朗诵圣句,向慈悲为怀的地母神献上祈祷。 正因为是有言语可祈祷者(prayer),即使要与死亡为伍,仍然会想祝福他们冒险的前程。 「我说,小丫头。」 「是!」 矿人道士突然呼唤她,女神官急忙应声,按住快掉下来的帽子。 留著长胡须的矿人将麦酒从酒壶倒进杯子,大口灌酒,打了个嗝说: 「总之,地母神寺院的工作搞定哩。」 他毫不在意妖精弓手在旁捏著鼻子,甩手抱怨「臭死了」,又喝了一口。 看到矿人道士的杯子转眼间就空了,女神官拿起酒壶,帮他倒第二杯酒。 「谢谢。不好意思,麻烦各位了……」 「小事一桩。」矿人道士红著脸,愉快地说。「为了酒,那不算什么啦。」 「喂,矿人。别让委托人帮你倒酒。」 妖精弓手马上严厉地训斥他,女神官苦笑著说「没关系」,也帮妖精弓手倒了杯葡萄酒。 「我不介意……不如说,我也只能帮忙做到这点小事。」 「我们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呀。只有帮忙看守葡萄园几天而已。」 妖精弓手像在舔拭般,小口喝著葡萄酒,抖动长耳说道。 「有龙或是其他怪物也就算了,那里只有鼬鼠和乌鸦吧?」 「但这件事只能拜托信得过的人……」 她边说边望向将酒从铁盔缝隙间送入口中的哥布林杀手。 「……因为,总不能放著这个人不管。」 女神官在与哥布林杀手同行时,向三人提出委托──并非如此。 她算是仲介──不对,这项委托也有提交给公会,所以称之为引荐人可能比较正确。 另一方面,单从她托人代替自己这点来看,果然该算是委托吧──不管怎样。 养育她长大的寺院拜托她看守葡萄园,与此同时,她接到了剿灭哥布林的工作。 烦恼过后,不晓得是否因为受到他的影响,女神官没有放弃亲自前去剿灭哥布林。 「虽然棘手,这是常有的事。」 当事人──哥布林杀手则低声沉吟,说出这句话。 「我单独去也无妨。」 「这怎么行!」 女神官竖起食指,用说教般的语气开口: 「一个人去,那叫逞强或乱来。」 「唔。」 「我听说你之前也一个人去执行委托,吃足了苦头。」 「是吗?」 「是的!」 「是吗。」 这个人真的是喔──女神官生起气来,脸上却挂著「拿你没办法」的微笑。 若妖精弓手和矿人道士斗嘴是家常便饭,他们俩这样的对话也是家常便饭。 「不过,贫僧对酿酒深感兴趣吶。」 蜥蜴僧侣看著这温馨的画面,用指甲抚摸空盘,一副还吃不够的模样。 「按贫僧族人的做法,仅仅是将葡萄等果物掷入泉水,待其化为美酒。」 「我们的话……有用嘴巴嚼水果这种方式。」 妖精弓手怀念地点头。 「也会把葡萄丢进泉里,等待泉水带有酒气……还会加蜂蜜。」 「哎,只需要空等就好,还真是适合那群长耳朵的酿法。」 「矿人那边是火酒对吧?」 「没错。」矿人道士得意地用力拍打自己的肚子。 「炼金术士也会用蒸馏法,但不可能比得过咱们的道具。」 矿人的手艺有多高明,事到如今无需多言。 就像森人歌颂弓箭及森林之美妙,矿人会高谈阔论机关的精度。 对他们来说,那是足以与美酒及美食匹敌之物,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咧嘴一笑: 「这次的新酒酿成后,一定要让我尝尝。」 「啊,好的。若你不嫌弃,当然没问题。」 女神官没来由地红了脸,害臊地说。 妖精弓手问她在害羞什么,她只回答一句「没事」,含糊其词。 呣。哥布林杀手歪过头,低声沉吟: 「原来每年都有。」 「欧尔克博格,你对周遭的事太缺乏关心了啦。」 妖精弓手转头望向他,无奈地叹气。 「原来每年都有这个活动呀?」 「喂。」 连矿人道士都眯眼瞪著她,妖精弓手晃动长耳: 「因为,去年是回我的故乡,前年我们跑去水之都了嘛?」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这两年,夏天一直有须前往外地的工作要做,几位冒险者并没有留在边境之镇。 不知道有用早摘的葡萄酿的酒,也是理所当然。 问题是这个戴著廉价铁盔的冒险者,已经在这座城镇待了七年。 「不是不关心。」他像在辩解般说道。「太忙了。」 「忙著剿灭哥布林……」女神官抬起视线,紧盯著他。「对吧?」 「对。」 「就知道!」 她彷佛在闹脾气──虽然她应该没有真的不高兴──轻轻坐到椅子上,别过头。 然后往旁边瞄了他一眼,噘起嘴: 「收获祭时用的酒,也是在我们这边酿的喔?」 「原来。」 「嗯,是啦,我也知道我们的酒跟酒造神寺院酿的不能比……」 过了这么久,想到自己前年为了祈求丰收而跳的祭神舞,女神官依然会羞得脸颊发烫。 对了,他好像有称赞那身只有薄薄一层布的衣服…… 「……总之!」她甩甩头说。「请你别忘了约定。」 「嗯。」 女神官笑咪咪地拿起自己的杯子,大概是满足于哥布林杀手的回应。 这是为各自的冒险结束召开的庆功宴。虽说是从白天开始举办,心情还是多少会放松下来。 享用熟悉的城镇的料理,边喝酒边与伙伴聊天,是多么舒适的时间啊。 「噢,女侍小姐!」 所有人都有了醉意的时候,蜥蜴僧侣用尾巴拍打地板。 「来了──!」 有著兽耳兽手的女服务生跑过来,蜥蜴僧侣「嗯」庄重地低下头。 「再来一盘起司。还有那个,叫什么来著?包起来的那个。」 「噢,用起司包住奶油的那个。」她笑著晃动兽耳。 「我再多送你几个!」 「哦哦,感激不尽!」 蜥蜴僧侣在感谢的同时用奇怪的手势合掌,兽人女侍甩著手说:「别这样啦。」 「对了,小鬼杀手兄。」 他目送兽人女侍啪哒啪哒地跑走,用不怎么严肃的语气说道: 「葡萄园外有几个小脚印。你怎么看?」 「哥布林。」他立刻回答。「出现过吗。」 「恐怕。」蜥蜴僧侣转动长脖子。 「也可能是恶童之流,但无法断言。」 「是吗。」 哥布林杀手喃喃自语,不是斟葡萄酒,而是将水倒入杯中,大口喝下。 「和其他人说过了吗。」 「与寺院方及术师兄提过。」 蜥蜴僧侣简短回答,看了与妖精弓手聊得有说有笑的女神官一眼。 妖精弓手的表情符不符合年纪暂且不提,女神官现在的表情,确实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听说,地母神的寺院,是将无父无母的她养大的家。 「若是杞人忧天,便没必要让她担心。」 「知道了。」 哥布林杀手颔首,不带一丝犹豫。 「我去看看。」 蜥蜴僧侣点点头,这个话题便再也没有被提起。 「久等了──!」 兽人女侍将盛了好几块起司的盘子,放到他们面前。 包成布袋状的起司,被塞在里面的奶油撑得鼓鼓的。 蜥蜴僧侣直接抓起一个扔进口中,大叫一声: 「喔喔,甘露!」 § 隔天,一早就下起倾盆大雨。 天空是暗灰色,雨滴毫不留情砸在屋顶及窗户上,雨水槽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欸──在下雨耶。你真的要出去?」 牧牛妹靠在窗框上看著屋外,回过头。 挂在一旁的鸟笼中,金丝雀小声鸣叫著,彷佛在附和主人。 「嗯。」 他简短回应,迅速检整装备。 铁盔护手铠甲。检查扣好的皮带及扣具,确认有无松脱。 毕竟他在这么大的雨中,仍按照每日惯例外出巡视,装备已经全湿了。 若要为了以防万一,先将装备擦过一遍、涂好油再穿回身上,得耗费相应的时间。 当然,他的装备不值多少钱,就算好好穿戴在身上,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差别。 但那廉价的装备不晓得救过他几次命。不该在这方面偷懒。 他跟她说过,所以牧牛妹没打算在他默默动手时插嘴。 然而,天气这么差。 「明天再去比较好吧?还是再等一下?雨说不定会停。」 「不。」 他完全没把她的关心听进去,牧牛妹像只牛似的,不满地「呣」了一声。 ──真的有够顽固。 问他是不是要去工作,他说不是。 问他非得选在今天吗,他说很急。 牧牛妹虽然想了几句说服的话,最后还是将它们收进丰满的胸中,以叹息替代。 要让他改变主意,有多么难啊…… ──我清楚得不得了。 「那你等一下。我去做便当。」 「……呣。」 她迅速切换心情说道,只见对方低声沉吟,停下手。 牧牛妹离开窗框,由下往上看著他的铁盔: 「还是说,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等?」 「……不。」 他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吐了口气,铁盔慢慢左右摇晃。 「麻烦了。」 「嗯,交给我吧。」 牧牛妹下意识发出雀跃的声音。她原地转了一圈以掩饰过去,走向厨房。 ──不过。 应该没有太多时间给我准备。 她套上挂在厨房的围裙,系好腰部后面的绑绳,一面思考。 「嗯,做三明治吧。」 尽管称不上一道料理,赶时间时三明治是唯一的选择。 不晓得人们是从何时开始将烤面包当成盘子,把菜放到上面。 在顶部叠上一片面包,方便拿著吃,也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做法。 今天雨这么大,没办法去向镇上的面包釜──面包师傅的公会采买。 但柜子里放有多的面包,以备不时之需。 「不是现烤的就是了。」 牧牛妹用手指戳了下烤得硬邦邦的黑面包,将它拿出来,切成薄片,抹上大量的奶油。 再放上同样是从块状切成薄片的起司,接著── ──其实还想加个蛋…… 不巧正在下雨。鸡八成也没下蛋。鸡蛋并非每天都能大量收获的东西。 因为营养价值高,她实在很想帮他加进去,但也没时间炒蛋…… ──算了,用其他食材补足吧! 牧牛妹果断放弃,切了薄薄两、三片盐渍猪肉,叠到起司上。 「然──后──是……」 她大略看过储藏库,拿出少许晒乾的香草,以及一瓶腌渍物。 虽然增添不了太多味道及美观,香气可是时常被人提起的重要要素。 「~」 尽管只是简单的三明治,做菜终究是做菜。过程十分愉快,自然会想哼个歌。 牧牛妹俐落地将腌菜切丁,将香草剁成碎末,随手撒在肉上。 再叠上一片涂了奶油的面包,大功告成。 「很好!」 牧牛妹吁出一口气,将做好的三明治分成三等份,用布仔细包起来。 最后再把用水稀释过的葡萄酒装瓶──…… 「完成──!」 「喂。」 「哇!?」 忽然有人叫她,害牧牛妹吓得跳起来,按住胸口转过身。 舅舅惊讶地瞪大眼睛,手上的雨具还在滴水。大概是从厨房后门进来的。 「是、是舅舅啊。吓我一跳……」 她抚著丰满的胸部放下心来,问:「怎么样?雨会停吗?」 「今天不太可能。」舅舅绷著脸说。「牛不能放到外面。希望风别变大。」 「这样呀……」 牧牛妹也皱起眉头,悄悄望向窗外。 的确,雨越下越大。 天空暗沉沉的,还听得见从雷龙喉间传出的轰隆声。不过据说暴风雨过后,夏天就会来临。 「哎,没办法。」 唯有天气,再怎么在意也不会改变。全看诸神的骰子。 牧牛妹拎起便当,说著「来,便当」递给舅舅。 「噢,不好意思。」 舅舅慎重接过便当,牢牢绑在腰后,收进外套里面。 随后瞄到放在厨房的另外两个便当,微微蹙眉: 「……他也要出门啊。」 「啊,嗯。」牧牛妹点头。「好像不是冒险。」 「这么辛苦……」 舅舅叹著气说出的这句话有点带刺,牧牛妹低下头。 他默默看著她,过没多久,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不是有件以前穿的防雨外套吗?」 咦?牧牛妹抬起头,舅舅仍然板著脸,语气不耐。 「借给他。」 「……可以吗?」 「他的工作,身体就是资本吧。」舅舅疲惫地说。「感冒就糟了。」 「啊,嗯……!」 牧牛妹用力点头,脸上绽放笑容。 「谢谢舅舅!」 她冲出厨房,对乖乖在食堂等待的他挥手,前往舅舅的寝室。 墙上的钉子挂著一件旧皮革外套。尽管修补过,耐穿度还是有保障的。 她抓下外套跑回去,舅舅不知道是不是觉得难为情,已经出门了,只有他独自坐在椅子上。 牧牛妹微微嘟嘴,将那件外套连同放在厨房的便当一起递给他。 「这个拿去!」 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看不出他的表情──陷入沉默,简短地问: 「这是?」 「舅舅说要借你的。」 牧牛妹提醒他「之后记得向舅舅道谢喔」,他「呣」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自己也有外套……」他咕哝了一句,最后乖乖点头。「知道了。」 舅舅身材比他壮。再年轻一些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 附兜帽的外套有点大,将他整个人裹住可能都还有剩。 又旧又乾,某些部分的皮革还有点龟裂,但应该不影响功能。 不如说,比起随便买件新外套,这件还比较好。 「哇,穿得下耶。」 本来还有点担心铁盔会不会塞不进去。牧牛妹高兴得两手一拍。 看到他将小心抱著的便当,绑在腰间的杂物袋旁,她温柔地眯起眼: 「那路上小心。下雨要多注意,地也会变得滑滑的。」 「嗯。」 他简短应了一声,然后动动手脚,确认动作没受到影响,大剌剌地走向门口。 将手伸向门,在开门前转头望向她: 「晚上,会回来。」 嗯。牧牛妹笑著点头。 「我等你。」 他打开门,消失在雨珠另一侧,门关上。 牧牛妹「嗯」轻轻点头,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 § 女神官勉强将湿透的外套往纤细的肩膀上拉,忧郁地仰望天空。 从清晨持续到现在的雨势愈发猛烈,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打在她身上。 大颗水珠沿著帽兜滴下,外套早就挡不了雨,衣服也被渗入的水弄得湿答答的。 夏季将至,体温逐渐被夺去的身体却非常冷,口中呼出白烟。 她靠向城门,试图以屋檐挡雨,做著无谓的努力,不久后── 一道人影从被雨水掩盖的景色缝隙间透出来。 女神官看到,瞬间露出笑容,宛如从云间探出头的太阳。 「哥布林杀手先生,早安!」 「嗯。」穿著皮革厚外套的他点点头。「抱歉。晚到了。」 「不会,只是我有点早到而已……」 「是吗。」 「是的。」 女神官恢复精神,笑咪咪地点头,带头迈步而出。 不管怎么说,开口闭口就是哥布林的这个人,对葡萄园产生了兴趣。 而且还是自己家──地母神寺院的! 不开心才奇怪,女神官连踩在积水上的步伐都轻快无比。 她走在通往寺院的路上,回头望向他的铁盔: 「是、是说,为什么突然想参观葡萄园……」 她硬是压下莫名往上飘的声音,努力用平稳的语调提问。 「啊。」她双手一拍。「难道是因为我们约好要喝葡萄酒?」 「不。」 哥布林杀手话讲到一半,想了一下,低声沉吟。 「……嗯,对。」 「原来如此……呵呵。」 以为真的是这样的她,高兴地不断重复「这样呀」,一面走向前。 虽说镇上的地面有铺石板,只要踏出城门一步就是泥土地了。 下雨会使路面变泥泞,黏答答的泥巴沾上脚,溅起来喷到长靴及衣服的下襬。 弄脏白色长靴的泥巴显得莫名鲜艳,女神官为自己不恰当的想法垂下视线。 她别扭地动动脚趾,渗进长靴的水在脚趾间发出噗滋噗滋声。 ──之后得把鞋子洗乾净,好好晾乾才行…… 她没打算省下洗衣服的力气,这反而是她喜欢做的事。 但一想到自己现在会不会太狼狈了点,脸颊就开始发热。 虽然天气很冷,这股热度绝对不值得感谢…… 「……要进来吗?」 「咦?」 理解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意味著什么后,脸上的热度也随之提升。 仔细一看,哥布林杀手的外套旧归旧,尺寸却非常大。 身材娇小的女神官,应该可以跟他一起披。 当然不可能覆盖住整个人,不过如果只是肩膀──…… 「没、没关系,谢、谢谢你特地问我,但还是算了。那个……」 女神官想像跟他披著同一件外套的自己,急忙挥手。 她摇摇头,因水气而变重的金发甩了几滴水出来。 「因、因为我已经湿透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头,再度陷入沉默。 他平常的态度就是这样,别无他意,女神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低下头。 若要说她想太多,也就那样了。不过,那个、这实在…… ──以那副模样回到寺院…… 太难为情了。没错,一言以蔽之,就是如此。 亲生母亲自不用说,对于连血脉相连的家人都没见过的她而言,寺院就是家。 在那里工作的神官是她的母亲、姊姊,同时也是妹妹。 虽说两人同属一个团队,总不能让她们看见自己和男性披著同件外套…… ──嗯,没错。就是这样! 她们本来就在为自己成为冒险者一事操心。她不想因为这种奇怪的原因害她们担忧。 她在平坦的胸中,为扑通狂跳的心脏及些许的后悔如此辩解,加快脚步。 镇上离寺院并不远。 他们像在游泳似的于雨中前行,过没多久,寺院──规模与律法神殿完全无法相比──的影子从雨中透出。 以及三道站在前方的熟悉人影。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啊,来了来了!欧尔克博格,你好慢喔──!」 外套跟兜帽都湿成一片,妖精弓手却兴奋地跳来跳去,如同乐在其中的孩子。 朝这边挥动的手和头发,随著她的动作甩出水珠,但她毫不在意。 露出一副正在淋浴的模样,舒服地眯起双眼,看起来彷佛要在雨中起舞。 「瞧瞧这个铁砧,因为不会生锈就乐成这样。」 「雨是上天的恩赐嘛。矿人都窝在地底,不会懂的啦。」 「真是……」 矿人道士手拿贴了油纸的红锈色雨伞,在妖精弓手旁深深叹息。 他将装著重要触媒的袋子抱在肚子前面,费尽心思避免它淋湿。 女神官仔细观察那把伞,「呼」发出参杂憧憬之意的叹息。 「伞果然很棒……」 「冒险时会空不出手就是了。这边伞很贵是吧?」 「是的,是有点奢侈的东西。」 听见女神官的话,妖精弓手「哦」了一声: 「那东西从我小时候就有了,怎么都没进步啊。」 「你们森人是用叶子吧。别跟我的伞相提并论。」 「你说什么!」 妖精弓手勃然大怒,吵吵闹闹,司空见惯的景象。 一旁的蜥蜴僧侣默默眯著眼,任雨水打在身上。 哥布林杀手见状,简短地说:「下雨了。」 「是啊。哎,时机不佳吶。」蜥蜴僧侣低声回答。 「著实令人头疼。痕迹想必也会被雨水洗去。」 「那些家伙不会来。」哥布林杀手也简洁地说。「至少今天不会。」 他们的音量小到会被雨声盖过,女神官听不见。 听得见的人顶多只有妖精弓手,但她正竖起长耳,忙著跟矿人道士斗嘴。 矿人道士或许是为了方便他们交谈,才故意找妖精弓手吵架,女神官一样被蒙在鼓里。 再说,她对于三位男性的贴心之举,根本一无所知。 因此她听见的,是在此之后的对话。 「要穿吗。」 哥布林杀手简短说道,指向盖住身体的外套。 这件外套不可能容得下两个人,不过以它的尺寸,即使是蜥蜴人巨大的身躯,穿起来都刚刚好。 蜥蜴僧侣闭目承受著雨势带来的寒意,转动眼珠子: 「哈哈哈哈,虽说贫僧的故乡也经常下雨,湿气颇重,但实在奈何不了冰冷的雨水吶。」 然而,他用奇怪的手势合掌,制止哥布林杀手的动作。 「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由小鬼杀手兄穿著吧。」 「是吗。」 耳朵灵的妖精弓手听见,立刻「给我看!」加入对话。 她晃动能将雨声转为悦耳旋律的长耳,伸手抓住外套的下襬。 「哦──这是什么?新衣服?可是它好旧喔。」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旧归旧,是件好外套。」 「哦?也让我瞧瞧呗。」 森人不懂这个啦。听见矿人道士简短的自言自语,妖精弓手用鼻子喷气。 矿人又粗又短的手指迅速摸向外套的缝合处,随后便「哦」了一声。 「很坚固。外观先不论,做工挺细致的。还不赖。」 「对吧。」哥布林杀手再次点头。「没错。」 「……」 独自在不远处默默旁观的女神官突然想叹气,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或许是因为刚才内心的悸动,转变成了难以言喻的烦闷感。 因为──现在的他,俨然是个炫耀全新雨具的孩子。 § 「啊啊,你们终于来了!好了,别站在那发呆,快来帮忙!」 就在这时,让人联想到太阳的快活女声贯穿滂沱大雨,射了过来。 「啊,是!前辈,现在就过去……!」 女神官猛然抬头,与此同时,一道人影啪哒啪哒地踩著水接近。 染上脏污,证明工作有多么繁忙的神官服外面,穿著一件正在滴水的厚外套。 如女神官所言,对方同为侍奉地母神之人。 从服装就看得出来──但…… 「……呣。」 不能怪哥布林杀手下意识沉吟。 宛如葡萄乾的褐色肌肤,帽子底下是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 再加上如同翡翠的绿眼──一眼就看得出这名女性乃异国之民。 虽说全部统一成凡人这个种族,其中也包含各式各样的人。 她大概是在西方边境流浪,来自山峰另一侧的居民── 「哦,你就是我家孩子的头目啊。」 还很年轻──推测比女神官大一、两岁──的修女咧嘴一笑,挺起丰满的胸部。 「剩下之后再说!动作不快点,葡萄会坏掉!」 她用和女神官彻底相反的轻浮语气说道,飒爽地在雨中飞奔而出。 目的地是葡萄园吧。哥布林杀手跟在后面,瞄了女神官一眼。 「她是我的前辈。」她小声地说,脸上浮现柔和笑容。「是很厉害的人。」 「我昨天也见过她,很令人惊讶对吧。」 银铃般的笑声,自妖精弓手喉间传出。 「亏你被那个人带大,还有办法长成这么稳重的孩子。」 「毕竟姊妹未必就相似嘛。」 矿人道士想起妖精弓手前阵子结婚的姊姊,坏心眼地说。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没再回嘴,看来她也心里有数。 哥布林杀手只简短回应「是吗」,之后就不再开口,陷入沉默。 铁盔面向的地方是脚下、周围的草丛、大雨的另一侧。 他和蜥蜴僧侣互相点头,边跑边留意周遭。不过,当前这个地方不可能出现小鬼。 「……雨变大了呢。」 妖精弓手敏感地抖动长耳,嗅著气味。她的敏锐度在整个团队中首屈一指。 若是像刚才的对话那样也就罢了,不祈祷者的气息,她不可能没察觉到。 「是啊。」蜥蜴僧侣低声附和,望向天空。「冰冷的雨真可厌吶。」 没多久,一行人(party)抵达种著矮树的区域。 刚才那位葡萄修女,正举著皮革伞在不远处奋斗。 周围是其他神官──不,更年轻的见习祭司们也出动了。 女神官按著因吸入雨水而变重的帽子,大声叫道: 「前辈,首先该做什么──……」 「今年特别多雨!去换葡萄的伞!」葡萄修女乾脆地说。 「雨会害葡萄发霉,万一在采收前坏掉,就不能酿酒了!」 「噢。」矿人道士收起自己的伞。「那可不得了。得快点才行啊。」 「我本来只是想说接著上次的巡逻,酒倒无所谓……」 妖精弓手优雅地追上大步跑向前的矿人道士,轻轻耸肩: 「不过草木是同伴嘛。替换的伞放哪?」 「那个篮子里!」 「我们来帮忙!」 以女神官这句话为信号,一行人开始用如冒险般流畅的动作行动。 葡萄树并不高,只到凡人的胸口附近。 矿人本就手巧,换起伞来轻轻松松,森人就更不用提了。 「……呣。这对贫僧而言,实在吃不消啊。」 蜥蜴人则因为天寒,动作变得迟缓,长著利爪的手指很可能刮伤葡萄。 烦恼过后,蜥蜴僧侣似乎决定协助搬运装了皮革伞的篮子。 女神官俐落地做著从小帮忙到大的工作……瞠圆了眼。 「你的动作,好熟练喔……?」 「没照顾过葡萄。」哥布林杀手说。「但我会在牧场帮忙。」 注意不让葡萄串淋湿,注意不让果实之间产生碰撞。 他取下湿透了的雨伞,换上新伞。风雨渐强,甚至予人暴风雨前夕的感觉。 「怪了。这个时期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雨。」 葡萄修女喘著气,困扰地仰望天空。 暴风雨应该要再过一阵子才会变频繁。现在才刚准备进入夏天,确实很罕见。 「欸,不能用神迹吗?」 妖精弓手拨开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开口询问。 「像平常那样靠『圣壁』咻一下解决!」 「如果让神明代劳,不就会觉得『要我们这些人干么』了吗。」 葡萄修女任凭湿掉的发丝沾在脸上,露出一口白牙说道。 「只有在真的很伤脑筋时才求神。现在还是努力就能解决的程度!」 大风大雨都给我放马过来!她自信满满地说,在葡萄串间穿梭。 「原来如此。」雨水在蜥蜴僧侣的鳞片上弹开。「确实是位厉害的人吶。」 「那么,法术之类的如何?」 矿人道士得意地拎起正在滴水的胡须,咧嘴一笑,拍拍触媒袋。 「这跟求神帮忙不太一样呗。」 「你是术师呀。」修女睁大眼睛。「这样的话,地母神想必也会允许!」 女神官忍不住笑出声。 因为一如往常的前辈,连在雨中都能温暖她的心。 每年摘葡萄、酿葡萄酒的时节,她的前辈──葡萄修女都会带头俐落地把事情做完。 她已经离开寺院两年了。虽然不时会抽空回来帮忙── ──这个人,都没变呢。 她不禁这么想。 有熟人在,有故人离开,也有新人来。 对她而言的归处,就是这里。 女神官的额头又是汗水又是雨水,辛勤地工作著,矿人道士在一旁结起法印。 「『风的少女(sylp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美酒的幸运』。」 呼唤风的声音在空中绕起漩涡,宛如跳舞般围住葡萄园。 踩著舞步的风精们弹开雨珠,浮上半空,神官们也不自觉停下了手,看得入迷。 「唷。」妖精弓手哼起森人的音乐,摇晃长耳。「以矿人来说还真高雅。」 「贫僧倒是不太能理解这招的雅兴所在。」 蜥蜴僧侣也转动大眼,仰望天空。 非人之物衍生出的动作,抵达了与艺术截然不同的领域。 身在其中的哥布林杀手看了天空一眼,继续默默地动著手。 不,他并非不知雀跃为何物,并非感受不到冒险,以及世上不可思议之事的魅力。 然而──…… 「……哥布林吗?」 看到雨中的树木后方,有个影子正瞪著这里,就另当别论了。 ──不,体型不是小鬼。 他在皮外套底下摸索,寻找剑柄,简单下达结论。 以小鬼来说身高太高,若是乡巴佬(hob)又太瘦。凡人──恐怕是。 本以为可能是神殿的人,没多久,人影便消失在水雾的另一侧。 ──该去追吗? 哥布林杀手思考,然后摇头。 那不是哥布林。雨又下得这么大。葡萄园人手不足。 因此,他顶著不停滴水的铁盔,开口说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 § 「哎呀,得救了。谢谢你们!」 温暖的寺院食堂内,响起葡萄修女悦耳爽朗的声音。 此处虽大,却清贫到与水之都的神殿完全无法相比,更遑论之前看过的王宫。 当然,这并不代表那两个地方就有多奢侈。 所谓权威,必须时刻顾好门面。 身穿骯脏法袍的神官要求他人接受法律的制裁,没人会服气。 也没人会敬畏衣衫褴褛、手持木剑的国王。 不过,地母神的寺院不同。 用的是简陋的长桌及长椅,吃的也是朴素的料理,那些却比什么都还要温暖。 欲广传母亲的温情,又何需装饰? 「异教的教义著实有趣。虽然与贫僧等人的信仰也有相通之处。」 蜥蜴僧侣客气地(但还是切了很大一块)分走盘子上的起司,一面说道。 「贫僧一族信奉的可畏之龙,主张上了战场就该竖起鸡冠(注:指怒发冲冠之意。)。」 「哎呀。」葡萄修女咯咯笑著。「我们要展现女人味的时候也是,喏?」 听见她富有深意的这句话,聚集在食堂的其他修女也笑出声来。 在这之中,只有女神官红著脸低下头,默默吃饭。 前年的收获祭,是由她担任巫女──不只因为这样。 修女们频频偷看坐在长椅角落的奇妙男子。 骯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不久前全身都还在滴水,也是她拿起破布帮忙擦乾的。 ──噢,那个人就是他呀。 外观不怎么样。长相看不出来。体格不错。实际身高如何?声音偏低。 刚才动作也很敏捷。等级是?听说是银。那不是第三阶吗?好厉害。 是战士吗?看起来也像斥候。去向他搭话如何? 窸窸窣窣,吱吱喳喳,前辈后辈吵闹又愉快的窃语声,令女神官羞耻不已。 「啊呜呜……」 早知如此,是否不该每次回寺院时都向大家交代? 不,事后才被她们发现自己做过那种事,反而更难为情吧──……? 「哎,带朋友回老家就是这种感觉。」 我家亲戚也很多。矿人道士奸笑著帮她打气。 他毫不客气,用短短的手指在黑面包上涂了一堆奶油,完全不介意硬度地咀嚼著。 矿人道士捏起沾到胡须上的面包屑,随手扔掉,女神官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望向他: 「虽、虽然你说得没错……不过,还是有点,那个……」 此刻他们都坐在椅子上,视线高度并无太大的差距。 矿人道士也一眼就看得出她雪白的肌肤变得一片通红。 「要习惯,要习惯。像我其实也很受不了一顿饭里没肉没鱼。」 于是他豪爽地大笑,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葡萄酒。 「齁!」他睁大眼睛。「尽管不及酒神大人,地母神的恩赐也十分美味啊。」 「承蒙抬爱不胜感激。」 葡萄修女露出猫一般的狡黠笑容,撑著颊,视线移向旁边: 「不过,我家小妹看上去倒像是已经醉了呢。」 「差不多啦。」 矿人道士哈哈大笑,女神官把身体缩得更小了。 「呼~好暖和~」如同一只被淋湿的猫,悠悠哉哉的妖精弓手,忽地眯起眼: 「欸,欧尔克博格,我说你啊。」 她伸出手肘,轻轻撞了几下在旁默默轮流将面包及汤送入口中的他。 「怎么了。」 哥布林杀手停下手,将黑面包泡在汤中,转过头。 「什么『怎么了』。」妖精弓手噘起嘴。「好歹说几句话吧?」 「几句话。」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怎样的话。」 女神官立刻惊慌失措起来,以细若蚊鸣的声音开口:「没关系,不用啦……!」 森人那对抖来抖去的长耳当然听得一清二楚,但妖精弓手却断言「我听不见」。 「这孩子的事,或其他事,有很多可以说的吧!」 「呣……」 那么──他正准备开口,葡萄修女伸手制止了他。 「在那之前,我得先向你道谢。」 「道谢。」 「没错。」葡萄修女瞬间收起笑容,深深一鞠躬。 「我这小妹受你照顾了。真的很谢谢你。」 女神官不知所措,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她帮了我很多忙。」 女神官发出分不清是「咦」还是「啊」的声音,茫然看著他的铁盔。 「受照顾的人是我。」 然后因为接下来这句话,忍不住又把头低下了。 妖精弓手发现她双手紧紧捏著神官服的下襬,轻笑出声。 她对蜥蜴僧侣使了个眼色,蜥蜴僧侣愉快地转动眼珠子。 「事实上,贫僧虽擅长动武,却难以注意到一些琐碎的小事。」 「她跟某个铁砧不一样,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妖精弓手气得长耳倒竖,对矿人道士骂出的「你说什么!」这句话,最后也带著笑意。 在旁边专心听著的其他修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于食堂回荡。 舒适的气氛温暖到令她眼眶泛泪,甚至让人联想到地母神的慈悲。 女神官低著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葡萄修女眯起眼睛,对她点了下头。 「太好了。神官长婆婆也很担心你。」 神官长的年纪并没有大到要被叫婆婆的地步。藏在损人话底下的亲爱之情,使女神官睁开眼。 「你的伙伴似乎都是好人,这样我也放心了。」 女神官拚命将喉间的话语吞回去,终于回答出一句「是的」。 葡萄修女盯著她,不久后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随口对他说道: 「对了,呃,你是叫……哥布林杀手?」 「别人这样叫我。」 在温暖的气氛一隅默默重新吃起饭来的冒险者,再度停下手回答。 「听说附近的开拓村有小鬼出现,方便跟你商量一下吗?」 「好。」他低声应道,立刻回答。「地点在哪。规模如何?」 「哇,真的是马上决定。跟我听说的一样……」 葡萄修女带著错愕的表情望向女神官。 她用唇语对她说「辛苦你了」。女神官摇头。 女神官偷偷用袖口拭泪,以免被他发现,扬起嘴角微笑。 ──真的,拿这个人没办法。 结果,那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下个工作八成会是葡萄修女提到的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听了大叫「什么!?」语气却没有太大的不服。 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绷紧神情,立刻开始和哥布林杀手商量起来。 然而对女神官来说,连这幅景象都是熟悉的幸福,因此她眨了好几下眼。 在暴风雨中工作的疲劳、被料理填饱的肚子的温暖、众人的声音,都令她心旷神怡。 睡意逐渐袭来,她打了个哈欠,坠入梦乡。 平凡的幸福,平稳的一天。应该要发自内心感谢地母神的好日子。 过没几天,便传出葡萄修女是哥布林之女的谣言。 第2章『尸体与幽鬼(ghouls&ghosts)』 「唔唔唔唔唔唔……」 女神官愤慨地走在路上,一边踢著湿掉的泥土。 如此生气的她极为罕见。 毕竟她性格温婉,这里又是墓地──虽说是古代的──她并非会打扰死者安眠的那种人。 比起坟墓,称之为土冢山或许更加贴切。 林木郁郁苍苍的森林深处,平缓山坡前方的那座小丘。 附近的地面堆著好几块长满青苔,形状却明显非天然物的石头。 肯定是远古时期知名的强盛国王或豪族之墓。 既然如此,身为地母神虔诚的信徒,理应表现出该有的敬意才对。 「唔唔唔唔唔……!」 她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咬紧牙关,无法彻底掩饰心中的不满。 走在前面的妖精弓手抖动长耳,面向前方喃喃道: 「真难得。」 「可见此事有多么令人难以接受。」蜥蜴僧侣点头。「不能怪她。」 矿人道士也无奈地仰望天空。不能期待天上的诸神伸出援手。 ──简直像个孩子。 再怎么说,女神官才十七岁。尽管已成年满两年,行为举止也相对成熟,终究还很年轻。 单看年龄的话,最年长的会变成那个铁砧,因此暂且不提。 要成为一名大人,靠的不光只是岁数的积累。何况她年纪尚浅。 总是绷紧神经,为所有人操心,勤奋工作的她所显露的孩子气的一面。 撇除掉原因,能看到这样的她,众人心中也有几分欣慰。 「喂,啮切丸。和她说说话怎么样?」 「呣……」 一面探测敌情、一面戒备周遭,走在队伍第二位的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说什么。」 「不用我教你也知道吧。」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也可以说无法回答。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当下,眼前的冒险上,无心顾及他处。 ──以委托而言,这次的情况有点奇怪。 至少,鲜少有人会在尚未造成直接伤亡时,托人剿灭哥布林。 据说他们是在村庄附近,用来当猎场及采野草的森林里目击到威胁。 小小的影子于白色雾霭中蠢动。猎人将那模糊不清的身影视为小鬼。 那名猎人以弓兵身分参加过数年前的战斗。不可能认不出小鬼。 因此,猎人犹豫该不该先出手。 一、两只也就罢了,万一不小心刺激到对方,导致大群哥布林袭击村庄就糟了。 结果,这件事经由那位修女传到哥布林杀手耳中── 『走吧。』 事情就这么定案了。 『目前好像还没出现灾情,不过──』葡萄修女害臊地笑著。 『有小鬼在附近徘徊,大家还是会不安吧。』 『我同意。』哥布林杀手表示赞同。『非常同意。』 然而,之后发生了一个问题。 没人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为何要那样说。 在街角、酒馆、公会角落,人们窃窃私语。 讹传著──「那个修女是不是哥布林的小孩啊?」 当然不方便光明正大批判地母神的寺院。 对这个世界来说,神之手确实会引发神迹。神是存在的。那是事实。 不过,若之于特定对象呢? 无论是一般人民抑或冒险者,每个人都不可能洁白无瑕。 她是怀上小鬼的种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许多人用有色眼光看待她那撑起法袍的丰满身躯,议论纷纷。 这个谣言,又怎么能不传到女神官耳中呢? 她的意识拉回到出发前,在冒险者公会发生的事。 § 「~」 耀眼的朝阳从窗户照进,女神官踏著十分轻快的脚步走在公会。 她小声哼著赞美歌,于脑中打开清单,检查必需品。 装备──武器及防具偶尔也会──道具类,无论何时都是消耗品。 药水类也一样,放太久会坏,附钩子的绳索也会逐渐磨损。铁钉会生锈。 不仅用完后要补充,汰换老旧的装备也很重要。 在紧急情况下喝了五、六瓶治疗药水还没生效,她想避免遇到这种事。 既然如此,应该要随时检查行囊,一点一点更新消耗品。 所谓的常备化就是这样。 ──我也知道不该太兴奋…… 考虑到等等是要去剿灭哥布林,或许可以说这种想法不合时宜。 实际上──大概──和他、和他们一起冒险是很开心没错,但与小鬼战斗这件事本身不怎么愉快…… 然而,虽说她成长了许多,离所谓的自信还有一大段距离。 这点纯粹是个性使然,没有好坏可言,不过连这样的自己都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例如这种采购的工作,以及小小的贴心之举,是女神官自己发现的职责。 努力、认真地把这些事做好,是能让她挺起小巧胸部的重要工作。 「欸,你有没有听说那个传闻?」 因此,突然听见这句话,她也没放在心上。 她毫不认为这件事会跟自己有关。 「那个地母神神官的传闻吗?」 「咦──……?」 所以,她反射性停下脚步看过去,是两位疑似新手冒险者、身穿全新装备的少年。 镇外的训练所已经盖好一年。 建设途中,尚未正式启用的那段短暂期间,女神官他们也有帮忙。 不过大多是由熟练的冒险者负责指导,女神官只有从旁协助而已。 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有在那场与小鬼的战斗中,帮忙指挥另一支小队。 那起事件促使公会判断她足以升级,如今成了重要的回忆。 当然,回想起当时死去的人们,她会感到心痛。 也有许多新人体会到梦想及现实的差距,放弃继续当冒险者。 由于目前有退休的高龄冒险者们担任教官,女神官已经没再插手。 何况,未接受训练的新人也非常多。 因此她不认为对方是在讲自己,不过…… 「嗯,有听说。」另一个人点头,这句话令女神官瞬间面无血色。 「有个被小鬼袭击过的女生对吧?在当冒险者的?」 发不出声音。她用力抓紧袋子,好不容易才没弄掉。 那座寺院,有其他出发剿灭小鬼却失败的神官吗?她没印象。 怎么办?脑中浮现这句话。怎么办?就只有这句话。膝盖微微颤抖。 「笨蛋,才不是。」 少年嘴角浮现浅笑。视线未朝这边。 所以他应该没发现自己,明知如此,女神官仍然动弹不得。 「是在说有哥布林的小孩啦。」 「啥?哥布林的小孩?」 「呃,我也是听朋友的朋友说的。好像是混了一半哥布林的血。」 就她啊。少年依然笑著。那个黑皮肤的女人。 ──什么东西? 这些人在说什么啊? 「恶,真的假的──是那个酿葡萄酒的人对吧?我喝过耶。」 「实在……喝不下去对吧。」 「话说回来,对手不是哥布林吗?竟然还会被袭击,真蠢。」 「只要不被包围,哥布林超弱的。勇者大人听了八成会笑死。」 「就那个嘛,爱把吃过的苦头夸大的家伙。整天嚷嚷著哥布林很危险。」 「连哥布林都称得上危险了,那个人岂不是被龙看一眼就会死掉?」 大笑声响彻四周,女神官蹲在地上,摀住耳朵。 迟早还是希望能成为屠龙者呢──以前听过的这句话,在脑海回荡不停。 § 「……专心。」 不久后,静静走在腐叶土上的哥布林杀手简短道。 这句话将女神官的意识拉回当下,她用力甩头。 不知为何,妖精弓手和矿人道士一脸无奈。蜥蜴僧侣耸耸肩。 阳光被树木遮蔽,充满湿气的这个空间,弥漫一股非常重的腐臭。 「我、我知道……!」 她突然意识到有别于小鬼巢穴的那股臭味,惊慌失措地回答。 走路速度趋缓的她咬紧下唇,垂下头。 「我知道……」 这反应,俨然是忽然被父母叫住的小孩。 她觉得自己很窝囊,觉得不甘心,握住锡杖的手也加重力道。 ──那个时候。 是否该跳出来讲些什么? 是因为害怕,还是其他原因,导致她当下没有开口,选择默默旁观? 抑或只是因为大脑跟不上情绪变化?过了好几个小时,她依然想不通。 ──回去后再说吧。 女神官在平坦的胸中简短复诵地母神圣名,努力转换心情。 不专心就会死。显而易见。 平时总是闲话家常的大家,瞬间切换成临战态势的模样,她经常目睹。 模仿他们吧。照他们的方式做──女神官深吸一口气,吐气。 沉淀在心中的情绪当然不会消失,但努力与否会产生很大的差别…… 「欸,不觉得有股臭味吗?」 妖精弓手突然抽动鼻子,语气严肃。 一行人(party)停止动作,慢半拍的女神官也伫足环视周围。 担任斥候的森人(elf)那灵敏的听觉、视觉及嗅觉,是这支团队的生命线。 竖耳倾听,凝重的树叶摩擦声笼罩周围。 树木上方,搞不好被深灰色的云覆盖住了。 女神官不经意地这么想,也试著去嗅闻空气的味道。 腐烂的叶子及泥土,混杂湿气的强烈腐败气息因此黏在舌头上。 ──和洞窟的味道不同…… 「要说臭,这座土冢山一直都很臭呗。」 矿人道士谨慎地将手放在触媒袋上,弯腰戒备。 「不知此地被世人遗忘多久了吶。」 听见蜥蜴僧侣的疑问,他捻著白胡须,「这个嘛」望向天空沉思。 「百或千年吧,应该不至于要追溯到神代。我也不认为铁砧的鼻子塞住了。」 「干么啦。」 妖精弓手不满地晃动长耳,矿人道士无视她,喃喃自语: 「看来这并非寻常墓冢。」 「哥布林吗?」 「不清楚。」矿人道士停顿了一下,抖动身体。 「感觉连冢人(wight)都会冒出来。」 冢人。哥布林杀手重复道。 「……名字没听过,也是怪物吗。」 「你就只知道哥布林吧。」 妖精弓手板著脸,摸索箭筒,抽出树芽箭。 她将箭矢架在尚未拉紧的弦上,敏感地抖动长耳: 「像是被诅咒的国王,或违背与王的约定、导致无法安息的武将之类的亡者对吧。」 「这方面不在贫僧专门领域内,但……」 蜥蜴僧侣将龙牙之类的道具拿在手中把玩,转动长脖子说道。 不知不觉,四周开始飘起白雾,但对蜥蜴人(lizardman)而言想必构不成阻碍。 这支团队有森人、矿人(dwarf)、蜥蜴人等不同人种,夜视能力强也是一项武器。 虽然,女神官对于其他人为何能在暗处视物一无所知。 「贫僧知道,没有比小鬼更容易在古老陵墓看见的怪物。」 「哥布林会拿亡者的住处当巢穴……?」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内咕哝道,一副无法接受的态度。 他用长靴的鞋尖踢了下地面,彷佛在测试哪里可以踩。极软极黏的湿泥随即沾附其上。 「真不痛快。」 女神官吞了口口水,双手重新握好锡杖。 后颈阵阵发麻,有种汗毛都竖起来了的感觉。讨厌的感觉。 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时总是这样。 因此她将注意力放在土冢山的景色上,定睛凝视薄雾另一侧,暗处的影子。 用石头堆砌成的柱子。地穴填入泥土埋葬的痕迹。有没有生物在其中的缝隙间蠢蠢欲动? 正因如此──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但,发现徵兆的人确实是她。 嘶。静静地,女神官独自发现长满青苔的土堆在震动。 「啊……!」女神官放声大叫。「那里的土……!」 下一刻,箭矢飞过。 妖精弓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弓,伴随如同竖琴的音色一拨。 箭矢射中的土山丝毫不把攻击放在眼里,从内侧崩落,站了起来。 矮小的人型。丑陋的外表及臭味。 女神官觉得那明显是哥布林──哥布林杀手也这么认为。 「果然是哥布林……数量呢!」 「不清楚!」妖精弓手拿著箭晃动长耳,大声回答小鬼杀手。 「可是,四面八方都有!」 没错。 周围的土堆、石柱抖动起来,崩塌,敌人接连从土中冒出。 四周立刻充斥令人作呕的臭气,女神官呻吟著摀住嘴。 「哦哦。竟是以土遁偷袭。」 蜥蜴僧侣没有大意,瞪向四周,歪嘴露出愉悦的微笑。 「以小鬼而言,这番伎俩还算不差。」 「现在哪是佩服的时候!喂,啮切丸,要怎么做!」 矿人道士将手伸进触媒袋,粗鲁地大吼。 哥布林杀手谨慎地举好小圆盾及剑,瞪著逐渐逼近的敌人。 不,铁盔遮住了视线,女神官却有种他正在看自己的感觉,不禁缩起身。 「以你为中心组成圆阵。」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准备应战。」 「是、是!」 冒险者们动作很快。 比起事后才想到更好的主意,即刻决定、即刻行动,方为冒险的真谛。 他们围在四方保护女神官,各自拿起剑、弓、手斧,以及爪爪牙尾。 妖精弓手在前,左右是哥布林杀手和蜥蜴僧侣,后方是矿人道士。 女神官在中央咬住嘴唇,手持锡杖,仔细用双眼确认周遭状况。 她所注意的当然不是被雾气遮掩的敌人,而是四名同伴。 有任何状况时将情报传达给大家,正是她的职责,而非其他人。 身负与使用神迹同等重要的任务,她对此满怀责任感、紧张感,以及些许兴奋感。 「……动作很慢。」 「对呀。」 妖精弓手一边回应女神官,一边扣紧弓弦,盯著在雾气另一侧舞动的影子。 一点,又一点。 敌人蹑手蹑脚地步步逼近、缩小包围网的模样,使女神官背脊发凉。 「被箭射中也没倒下……可是又听不到防具的声音……毛毛的。」 「你怎么看?」 哥布林杀手听完妖精弓手的话,低声询问蜥蜴僧侣。 身经百战的强者舔了下鼻头,嘶嘶吐气: 「贫僧个人的意见是,不想沦于被动吶。」 「同意。」哥布林杀手断言。「维持阵形。我们上。」 「是!」 女神官将前一刻的忧虑拋到脑后,用力点头。 唯有此时此刻,似乎能忘去在公会时的烦恼心情。 然而──她不会因此想感谢那些哥布林。 § 「这是什么。」 扔出去的剑毫不留情刺中咽喉,哥布林溅出骯脏液体,向后倒下。 即使隔著一层白雾,那彻底腐坏的血肉恶臭依然刺鼻。 不料,倒下的哥布林静静抖动身体,缓慢地在雾中重新起身。 哥布林杀手不悦地啐道: 「不是哥布林。」 「看就知道是不死者(undead)吧……!」 妖精弓手怒吼回去,如字面上的意思接连发箭。 树芽箭在空中描绘出凡人(hume)之手不可能办到、宛如闪电的轨迹,射进雾中消失不见。 贯穿皮肉的噗滋噗滋声,证明了箭矢精准命中目标。 然而,在雾气后方蠢动的影子插著箭,若无其事地逼近冒险者。 妖精弓手眼看敌方几乎没受到任何伤害,粗俗地咂了下舌: 「啊啊,真是够了!最近一直遇到这种!所以我才讨厌没在活的……!」 「先断其下肢!」 蜥蜴僧侣伸出长尾,缠住腐肉的脚将其砸向大地。 连著种子一同把果实捏烂的惊悚声音响起,小鬼站不起来,只能瘫在地上挣扎。 蜥蜴僧侣甩去沾上尾巴的秽物,对同伴吼了一声: 「肌骨肉终究只是零件,破坏掉便再无可能运作!」 「尸体不是不在你专门领域内吗……!」 「就贫僧所知,死者理当回归尘土,故那些家伙应该还长有黏菌。」 矿人道士对轻巧带过自己调侃的蜥蜴僧侣耸肩,单手挥下手斧。 另一手则放在触媒袋里。 斧刃像在伐木般扫向小鬼的四肢,却无法牵制忘记恐惧的尸体。 「被这东西缠住就完蛋啦。」 他用那双短腿小跑步跟紧团队的同伴,皱起眉头。 「啮切丸,得先干掉死灵术师(necromancer)!」 「死灵术师。」哥布林杀手低声复诵。 「哥布林吗?」 「你都不知道了,我们哪可能知道!」 妖精弓手怒吼道。她已经将大弓背到背上,反手抽出黑曜石小刀。 她挥动小刀,示意「敢靠近我就砍下去」,小鬼们却毫不畏缩。 左右两侧,从秽土中爬起袭向他们的影子持续增加。 妖精弓手焦躁地抖动长耳,用森人语唾骂。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哥布林尸体数量虽多,动作却相当迟缓。 在尸群中,一行人(party)组成圆阵漫无目的地移动,勉强维持著阵形。 然而,他们确实正在一步步被逼入绝境。阵形迟早会瓦解。 「……呃……!」 站在中央的女神官定睛凝视昏暗薄雾,手指抵在唇上,陷入沉思。 死灵术师。尽管有善恶之分,他们做的事通常就是施术操纵尸体。 那么这就是一种法术。诅咒的法术。既然如此── 「如果这是诅咒……照理说会有当成基点的地方!」 虽然只是依稀记下的知识,女神官灵光一现,大声说道。 「可是不确定是哥布林,还是真正的死灵术师做的……」 「那么八成在山顶吶。」 蜥蜴僧侣用爪子攫住附近的尸骸,往两旁撕裂,悠哉回应。 「若是贫僧,的确会选在该处祈祷。」 哥布林杀手捡起脚边的剑,铁盔随之转动。 恐怕是和士兵一起埋在山里的。老旧、锈蚀,长度也不满意。 他挥了一、两次试手感,接著望向女神官: 「去基点就能干掉他们吗。」 「是……!」 女神官双手握紧锡杖,用力点头。 「那就决定了。」哥布林杀手说。「以山顶为目标。」 冒险者们点头,立刻展开行动。 一面抵挡从四面八方涌近的小鬼,一面爬上坡度平缓的丘陵。 论团结起来、在大批怪物中杀出一条路这方面,没多少人比得过这支团队。 小鬼尸体挡在前方,又算得上什么阻碍。 「把脚砍断就行了对吧……!」 带头冲在前方的妖精弓手喃喃自语,抽出刚才没对敌人造成伤害的树芽箭。 她边跑边将箭尖抵在小刀上,箭镞便如发芽一般,自行分成两半。 将小刀叼著,用行云流水的美丽动作举起背上大弓,转身射箭。 当一声,箭矢发出类似弦乐器的声响,宛如一条蛇,在几乎要碰到地面的高度爬行、弹起。 精准命中小鬼的膝盖── 「──!?」 以射中的点为中心旋转,发出惊悚声音彻底粉碎骨头,贯穿过去。 尸体若有感到惊愕的功能,想必会发挥得淋漓尽致。 冒险者们踩过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不断向前、向前。 「好耶!」 妖精弓手依然叼著小刀,上下抖动长耳,著手制作下一发子弹。 矿人道士斜眼看著她,嘀咕道「真残忍」。 「就是因为这样,跟森人开战才没好事……」 他也不是没采取任何动作。 负责殿后的矿人道士,边跑边从装满触媒的袋子里掏出水袋。 拔掉栓子,任由溢出来的水洒在地上──准备就绪。 「『土精(gnome)、水精(undine),请织出一块神奇的被褥』!」 就算是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存在,一样要踩在地面上行走。 根据蜥蜴僧侣的说法,一切都是以骨为基础、以肉为发条制成的机关。 地面突然化为冒泡的泥泞,双腿一旦陷进去,肯定会失衡。 在污泥中缓慢摆动四肢挣扎,终究无法逃出。 脚底陷入泥沼,溅起飞沫摔倒,之后就跟溺水没两样了。 像小孩一样甩动手脚,只会让身体越陷越深。 小鬼尸体贪婪地试图接近生者的气味,却不断陷进泥沼。 若是在他们拥有孩童等级的智慧时也就罢了,如今小鬼们连这点智慧都失去了。 「啮切丸!别顾虑后头,去吧!」 「好。」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冲到最前排。 他将剑扔向摇摇晃晃地于前方徘徊的小鬼尸体,剑刃深深插进头部。 哥布林向后一仰,脑浆都流出来了,却若无其事再度面向前方,和冲过来的冒险者用力撞在一起。 哥布林杀手硬是将圆盾嵌进小鬼尸体的喉头,就这样砸断脊髓。 「虽然数量多是常态……」 他踩断仍在抖动的小鬼手臂,啧了一声,扯开腐肉。 「死了也一样难缠啊,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先生!」 临时取用的棍棒,低吼著回应女神官的吶喊。 将从土里爬起、想抓住他的脚的小鬼尸首一棍砸烂,毫不夸饰。 哥布林杀手踢飞凹陷的头部,默默扫视四周。 敌人果然很多。多得吓人。 在雾中蠢动的影子比刚才还要密集,甚至像一整块巨大的怪物。 ──不过,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没有任何变化。 「…………!」 女神官在他背后双手握紧锡杖,带著认真的表情点头。 没问题。一行人如此判断,由哥布林杀手带头,冲进雾中。 往上,往上,往山顶前进。 半晌之间只听得见肉被砸烂、斩裂的恐怖声音、紊乱的呼吸、泥巴溅起的声音。 不时会响起回荡四周的咆哮,应该是蜥蜴僧侣的战吼(war cry)。 无论会动或不会动,尸体都无法言语。低沉的呻吟参杂在风声中消逝。 从额头滑落眼角的汗滴,导致女神官眨了好几下眼。 雾气不知不觉变得像雨幕,让她全身都是水珠,湿答答的神官服黏在肌肤上。 她拨开贴著大腿的下襬,努力跟上前方的他,紧张得喉咙颤抖。 经过这场战斗,众人能否活著回去──责任落在她纤细的双肩上。 她不愿想像万一带来圣光的解咒(dispel)祈祷无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最终耗尽体力,被压制在地,大卸八块,开肠剖肚,尊严遭到践踏,被他们拆吃入腹。 忽然有种自己是否还在那座洞窟里的感觉。 她会不会其实仍受困于那骯脏的小鬼巢穴,倒在秽物堆中等待死亡? 会不会正用空洞的双眼注视一群小鬼,看著位在另一端的愚蠢梦想? 双腿发软、害怕得哭出来,用颤抖著的声音向神求救的小丫头,究竟有何能耐? 祈祷的话语无法上达天听,伙伴的灵魂遭到粉碎、失去性命,自己落得这种下场也是理所当──…… 「快到了。」 那并非「加油」、「别担心」这种温柔温暖的激励。 而是十分低沉、无机质、平淡、简短的话语。 女神官觉得周围忽然明亮起来,小声回答「是」。 ──嗯,不一样对吧。 将空气吸满平坦的胸口,做了个深呼吸。她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赐予神迹的是慈悲为怀的地母神,自己仅仅是代祂行使。 伙伴们都这么努力了,她要做的唯有尽全力祈祷。切勿自视过高。 思及此,全身上下阻塞的血流彷佛瞬间畅通,头部也变轻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女神官眨了下眼。 雾气对面,好像有不属于那些尸体的诡异声音…… 「……!?哇!?」 下一刻,女神官的帽子弹飞,与数根金发一同飘向空中。 幸好她相信后颈汗毛倒竖的直觉,迅速跳向污泥。 伴随锐利破空声射来的某种物体袭向女神官。而且不只一次。 「啊、呜……!?」 趴在地上,衣服被泥巴弄脏的她,终于忍不住惨叫。 像被撞飞似的摔在烂泥上,靴子破了个大洞,大腿喷出鲜血。 仔细一看,神官服也被割裂,显然是企图取她性命的攻击。 要是没有陪伴她许久、散发黯淡光芒的炼甲,心脏搞不好已经被刺穿了。 至于第三次── 「上面!」哥布林杀手咬牙切齿地说。「不是哥布林。」 肉与骨断裂的喀嚓声传来,腐朽的断臂飞了出去,沉入泥中。 哥布林杀手扔掉只剩下手腕的小鬼手臂,从腰带拔出生锈的剑。 然后反手握持,迅速跑到女神官身旁蹲下: 「站得起来吗?」 「没、问……题……」 她喘著气用锡杖撑住身体,摇摇晃晃起身,因剧痛而腿软。 不只是因为疼痛,悲惨及不甘的心情,令她眼泛泪光。这样实在到不了山顶──…… 「哇!?」 在她暗忖之际,女神官的身体轻轻浮向空中。 她慢半拍才意识到,哥布林杀手用肩膀撑起了她。 「走。」 「啊,好、好的……!」 她连忙伸手捡起掉在泥巴上的帽子,剎那间锐利的风再次吹过。 哥布林杀手挥下的剑迸出火花及铁锈,弄脏女神官的脸。 「能交给你吗。」 哥布林杀手无视因著急与羞耻而不知所措、哇哇叫著的她,扔出简短一句话。 回答他的当然是──他思考了片刻,在铁盔内吐出一口气──伙伴们。 「那当然!」妖精弓手率先回应,朝雾中拉紧弓弦,冲上斜坡。 森人的耳朵及眼睛,基本上是有言语者中最敏锐的感官,已然捕捉到看不见的敌人。 「虽然只有看到一瞬间,是长翅膀的人型──大概是生物!因为不像石头!」 「那么。」哥布林杀手简短说道。「不是石像鬼。」 妖精弓手听了,晃动长耳,女神官也连腿的疼痛都忘记了,眨眨眼睛。 「你、你认识石像鬼……?」 「当然。」 「是魔神(demon)之类的吧。」 矿人道士拔出手斧砍倒小鬼尸体,跑著追上来。 他将手斧举起以保护哥布林杀手和女神官,瞪向上空,没有丝毫大意。 感觉到振翅声在上空徘徊,矿人道士板起脸。 毕竟除了小鬼尸体外,又多了其他敌人。状况实在不乐观。 「长耳朵的,之前不也遇过吗?就那个啊。」 「……我觉得这跟当时的敌人动作不太一样耶。」 「这个嘛,魔神也有分魔神(major)和不有名(minor)的嘛。」 「要是他能报上王牌(ace)或鬼牌(joker)之类的名号就好了……!」 妖精弓手没有半点预备动作,持续朝雾中射箭。 甫割开的树芽箭低吼著消失在另一端,响亮的振翅声回应了它。 魔神拍打巨大的翅膀改变飞行轨道。为了避开射来的箭矢。情急之下,仓皇地。 没错,箭并未射偏。森人的弓正是没有一丝多余之处的弓──换言之,她是故意瞄歪的。 「趁现在!」 「喔喔!伶盗龙啊,明鉴贫僧的跳跃!」 依稀可见尾巴抬起、身躯扭动的剎那,黑色巨影已大吼一声自雾中扑上前。 是遵循蜥蜴人作风的偷袭。 「aaaarerrrererrem!?」 受到这股冲击,为了发动奇袭始终保持沉默的魔神也不由得惊叫。 和前次相同的反应,代表战斗方式亦毋须改变。 蜥蜴僧侣的爪爪牙,这回也一样逮住了魔神,攀在他的背上。 「areeem!areeemeer!」 魔神发出刺耳尖鸣怒骂这个长鳞片的浑蛋,拍打翅膀飞向空中。 他的计画已经彻底失败。本想先解决掉那个弱不经风的神官小丫头。 那就是他的目标,魔神战斗的铁则。 先抓走圣职者,撕裂身躯,弄得像破布一样支离破碎。 但事已至此,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样要把他们杀个精光,先从这个蜥蜴人下手吧。 只消把他甩下去,砸在地面上,任何人都会死。要葬送这愚蠢之徒! 「arrermere!」 「哈哈哈哈!瞧你这被排除于进化系统树外的家伙!」 然而,无论飞得多高,陷进背部及翅膀的爪──手与脚爪──都不肯放开。 不仅如此,蜥蜴僧侣的利爪甚至贯穿魔神的皮、撕裂他的肉,导致恶魔骯脏的血液四溅。 无论处在多严峻的逆境下,蜥蜴人都不会让杀得了的猎物逃离。 适者生存,对于在各种意义上属强者的蜥蜴人而言,生存下来是正义,也是真理。 蜥蜴僧侣抓住形似蝙蝠的双翅,嘴一歪,露出发自内心感到愉快的狰狞笑容。 「这种翅膀,对翼龙(pterodactylus)实乃不敬!看贫僧将它淘汰掉!」 随著这声咆哮,蜥蜴人的利牙终于咬住魔神的咽喉。 「arrrrararrrrmmm!?!?」 怒骂声已化为语意不明、含糊不清的哀号。 蜥蜴人的爪子将翼膜撕得粉碎,扣住恶魔不祥的骨骼,奋力掐紧。 接著,蜥蜴僧侣粗壮的手臂终于把魔神翅膀从根部扯断,毫不留情地扔开。 「aaramm!?ararammmmrreermmmm!?」 其余只需等他坠落。 魔神旋转著朝地表落下,他在这段期间是什么感受,无从得知。 不管怎样,魔神的血和惨叫声像尾巴一样拖得长长的,宛如流星重摔在地。 泥沼溅起飞沫,矿人道士看到有一半沉在污泥里的尸体,咕哝道「这葬礼真华丽」。 「欸,你还活著吗!?」 「看来是、无大碍吶。」 妖精弓手急忙询问,蜥蜴僧侣徐徐起身,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吐掉恶魔骯脏的血肉,抖动身体甩去污泥。 强壮的腿踩住仍在抽搐挣扎的魔神,蜥蜴僧侣转动长脖子。 「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去吧!」 「是、是……!」 女神官忍著痛点头回应,哥布林杀手默默继续前进。 现在只需要看著前方。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 他将注意力放在女神官所在的左侧,挥动生锈铁剑,迅速且俐落地砍断小鬼尸体的脚,踩烂对方。 在解决掉不晓得第几只小鬼时,剑断成两截飞出去,反而成了刚刚好的长度。 剑果然就是要这个长度。哥布林杀手将之举起,朝前方投掷。 没有旋转、直线射出的剑,不偏不倚命中哥布林的喉头。 「哇!?」 哥布林杀手抱著女神官冲向前,踢倒那只小鬼,一脚踩下。 腐败的血肉味、泥巴、尸体散发的恶臭、内脏。全都和平常一样。 然而这里没有惨叫声。理应早已丧命的哥布林,在他的鞋底蠕动。 哥布林们未持武器,用空洞的眼窝看著这边,双手伸向前方,低吼著逼近。 「真不痛快。」 这不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忿忿地说,看著被他数度摧残到只剩剑柄的剑。 无法补充武器。他慎重地放下女神官,举起左手的盾。 「行吗。」 「没问……」女神官踩到地上,痛得呻吟。「……题……!」 「好。」 她忍住从眼角渗出的泪水,点头,拖著一只脚向前迈步。 离山顶不远了。这一小段距离,感觉起来十分漫长。 短短一瞬间,女神官因为放心不下的缘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正挥出圆盾。 圆盾虽小,边缘却打磨得十分锐利,犹如柴刀扫开树枝般斩下腐烂的四肢。 后方还有妖精弓手的箭、矿人道士的手斧、蜥蜴僧侣的爪爪牙尾在大显身手。 雾气淡得不可思议,理应是在雾中展开的战斗,女神官却看得格外清楚。 妖精弓手忽然抖动长耳,抬起头,笑著对她挥手。女神官点头。 她按著疼痛不已、彷佛心脏位在该处的大腿,吸气,吐气,站稳脚步。 伸手抓稳锡杖,以此为依靠,从伤口流出的鲜血经由手掌流向杖柄。 女神官用力握紧它。 曾经在大陆肆虐的病毒魔神,据说是用与诅咒不同的方式操纵尸体。 万一这次也一样──她往平坦的胸口吸满空气,驱散这股不安。 之后只需祈祷就好。并非要由她亲自去达成什么。她只不过是中间人。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女神官看了骯脏的铁盔最后一眼,随即紧闭双目,开始祷咏。 将自己的意识与天上的领域连接,直接祈愿。温柔的指尖,抚慰了虔诚信徒的灵魂。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闪光──慈悲为怀的强烈白光,盖过了魔雾生成的白色黑暗。 § 「……哇。」 雾气彷佛被扫帚扫过般瞬间散去后,妖精弓手率先感叹。 她踩著长了些许青苔的湿润土壤冲上山,在中途环顾四周。 天空万里无云,空气清澈,长耳随著舒适的微风摇晃。 与前一刻还弥漫混浊雾气的场所不同,丘陵充满安详静谧的气息。 用土随便堆成的柱子排成数排,放眼望去随处可见。 妖精弓手用弓轻戳立在一旁的柱子,松散的土堆便垮了下来。 那是不久之前还在蠢动、对他们露出利牙的怪物的下场。 尽管已经亲眼看了两年多,神圣奇迹引发的现象,依然让妖精弓手难以置信。 「全变成松垮垮的土了……」 「即所谓的尘归尘,土归土。」 蜥蜴僧侣晃著沉重身躯跟上,悠哉地说。 动作迟钝也是自然的,他正嚼著带来当乾粮的起司,彷佛要清除口中的气味。 用起司漱口会是什么样的味道,妖精弓手十分好奇。 「其他领域的恶魔姑且不论,小鬼死后也会还诸天地,实乃善事。」 「对了,伤口……!」 当然不是指蜥蜴僧侣的伤。他在整个团队中是最强壮的。 绑成一束的头发于空中飞扬,她在途中敲了下矿人道士的头,被他「唉唷」瞪著,在山坡上奔走。 「那孩子呢!?」 「上面。」被她追过的哥布林杀手应道。「帮她看看。」 他砸垮小鬼尸体变成的土块,确认他们真的停止动作。 妖精弓手扔下一句「交给我吧」,转眼间抵达山顶。 「还好吗!?」 「……不好意思,花了些时间。」 眼前是瘫倒在地、脸色苍白,却露出坚强微笑的女神官。 神官服虽然严重破损,炼甲倒没有被贯穿的样子。 妖精弓手更担心的是女神官如打直般伸长的大腿。 看见包住伤口的绷带渗出血来,妖精弓手面色凝重,抱著胳膊: 「这种时候,大可对自己用神迹吧。」 「可是,说不定之后还会发生状况……」 「……你被那家伙的教育荼毒了。」 不顾形象地咂舌的友人,令女神官面露苦笑,她用锡杖撑著身体试图站起。 然而,疼痛的脚怎样都使不上力,动作就像个孩子般颤抖、不稳。 受不了……妖精弓手叹著气,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微笑。 「来,抓住我。」 「对、对不起……」 她说著「好啦好啦」制止愧疚至极的女神官继续道歉,撑住她的身体。 妖精弓手也属于纤细体型,但森人跟凡人的体能不可相提并论。 「是说。」妖精弓手扶好女神官。「竟然能把那么多的活尸一网打尽。」 「不死者的话,照理都会害怕诅咒被解除……幸好有效。」 边说边松了口气、轻抚平坦胸口的少女,从头到脚都是泥巴。 帽子、漂亮的金发、白色的衣服及靴子莫不如是。她刚才整个人倒在泥中,所以这也无可奈何,不过。 「……伤脑筋。」 看她高兴得连沾到脸颊、鼻尖的泥巴都毫不在意,妖精弓手也没了责怪她的兴致。 ──得好好训一顿欧尔克博格。 她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一面和矿人道士讨论、一面爬上山的他。 尽管隔了这么一大段距离,她的耳朵当然听得见同伴的对话。 「你怎么看?」 「先不论有没有小鬼死灵术师,刚才的魔神未必是幕后黑手。」 「是吗。」哥布林杀手意外地说。「我还以为魔神就是那种东西。」 「若是之前在迷宫遇到的只冒出手臂的高等种(greater),或许有可能……」 矿人道士拿起腰间的酒瓶大口灌酒,谨慎地捻著白胡须,瞪向天空: 「但这次的只是喽啰。虽然在低等种(lesser)中算比较强的。」 「用哥布林譬喻,就是乡巴佬(hob)吗。」 「别把魔神譬喻成小鬼。」他板起脸。「强度虽不同,阶级倒是差不多。」 「意思是,背后有下指示的人吗……」 「十年前的战斗就是那么回事。」 十年前──冒险者们进入世上最幽深的迷宫,「死(dungeon of the dead)」之迷宫探索。 满溢而出的「死」成了亡者大军,将四方世界搞得一团乱。 抵达最深处的六名冒险者阻止了混沌的野望,矿人道士对这件事记忆犹新。 毕竟,小鬼杀手的团队之前才踏进过那座被人放置的迷宫。 「不过,搞不懂他们的目标喏。制造活尸,只为了袭击村庄。」 「是哥布林会干的事。」 「没有啦。」矿人道士说。「就怕土冢山下埋著不净的源头或在搞什么邪教仪式……」 烦恼起来没完没了。虽然不至于无从下手,实在没那个余力确认答案。 「我看最好先回公会报告,待其他冒险者调查过再说。」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不是哥布林的话,我应付不来。」 哥布林杀手依旧开口闭口都是哥布林,妖精弓手气得长耳倒竖: 「喂,欧尔克博格!你应该要更用心点顾好人家才对啊!」 「我有感到抱歉。」 不出所料,传入耳中的是冷淡的回应。 妖精弓手哼了一声,夹在两人之间的女神官「不,请别这样」地缩起身子。 「我、我没关系的……」 「告诉过你好几遍了,你可以更生气一点。」 见她边回了句「对不起」边把身体缩得更小,妖精弓手忍不住叹气。 矿人道士逮到这个好机会,自然地插嘴: 「别气呼呼的啦,铁砧。啮切丸又不是完全没挂心,这点你也明白吧。」 「呣,好吧……是没错。」 「比起这个,没有其他会动的玩意了?」 「没了啦。除了我们以外,一点声音都没有。」 妖精弓手得意地说,摇晃引以为傲的长耳。 矿人道士之所以心服口服地回道「这样啊」,也是因为不得不承认森人的听力确实敏锐。 既然如此,代表战役结束了吧。 女神官总算放松下来,对走到山顶的哥布林杀手低头致歉: 「对不起,哥布林杀手先生。如果我能做得更好……」 「……」 哥布林杀手没有马上回答,铁盔微微转向妖精弓手。 妖精弓手一语不发,抬起下巴催促他说些什么。 他低声沉吟,转头面向女神官: 「……你不必道歉。」 ──就这样? 不,不对。女神官也明白,这是他在思考措辞时的沉默。 「做得很好……谢谢。」 「!是!」 仅仅一句话,对她来说便足矣。 女神官脸上绽放笑容,频频点头。若她是兽人,搞不好还会摇尾巴。 「怎么样?欧尔克博格。虽然跟预定计画不太一样,也没找到宝物……」 妖精弓手见状,信心十足地「哼哼」展开双臂: 「遇到未知的怪物,奋力突破重围,最后来个起死回生的大胜利!这正是所谓的冒险喔。」 「嗯……不是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闻言,心情似乎越来越好,不断重复「对吧对吧」。 因此,她才会没听见吧。 但那微弱的自言自语声,确实传进了女神官耳里。 哥布林杀手毫不掩饰不悦,咕哝道: 「那么……哥布林又在哪。」 § 比谣言传播速度更快的,是风?是光?还是闪电? 「欸,你听说了没?就是那个地母神的……」 「嗯。她是那个对吧?哥布林的……」 酒客们熙熙攘攘,私语声不绝于耳。 冒险者公会附设的酒馆中,此乃熟悉的景象之一。 深信无凭无据的传闻,没亲眼见过,却假装自己很瞭解。 不仅仅是出于爱凑热闹的低级兴趣。 在这个四方世界中,即便亲自确认过,也无法肯定情报就完全正确。 被幻术、幻影迷惑,因知识不足未察觉恶虎是虎,又或中了他人暗地策划的阴谋。 黑社会里流传著这么一句话──哪怕是和祖母吃饭,也别忘了私下探个路,可谓相当中肯。 换成新手冒险者,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只听过村里长老或家人胡诌的故事、童话。 从刚来到城镇随即成为冒险者、踏上旅途这点来看,或许还称得上勇敢有行动力。 具备「谣言顶多听听就好」的智慧,还有能力确认其真伪的年轻人并不多。 不如说──那是年轻人才拥有的特权。 没多少知识也没多少经验,仅凭自身才智就向一切──向世界发起挑战的勇气。 那是过于尊贵,不能以愚蠢或有勇无谋来嘲笑的行为。 在酒馆此起彼落的流言蜚语,正是活力的证明──然而。 「唔唔唔唔……」 对于打倒了化为活尸的哥布林以及操纵他们的魔神,回到镇上的女神官而言,并非如此。 发出分不清是呻吟声还是哭声、趴在桌上的她,手上拿著空空如也的酒杯。 前一刻还白皙如雪的少女容颜及肌肤也变得红通通的,喝酒的速度快到足以令矿人道士瞠目结舌。 毫无疑问是在喝闷酒,她难得──搞不好是第一次这么做。 「没、没必要放在心上啦?」 妖精弓手轻轻抚摸女神官驼起的背,「乖乖乖」安慰她。 「谣言这种东西,通常不会持续太久。大家很快就会忘记了。」 「长耳朵们口中的『很快消失的谣言』,其实是『流传数百年的传说』吧。」 「不然我还能说什么嘛?」 妖精弓手竖起眼角及长耳,一脸「你少多嘴」地瞪向从旁调侃她的矿人道士。 但矿人道士看起来毫不在意,拿起酒壶帮自己倒酒,豪迈地一饮而尽。 他完全没表现出为女神官著想的态度,妖精弓手的耳朵及眼角竖得越来越高。 矿人道士有如面对笨徒弟的师父,「哎呀呀」随口说道: 「偶尔也是需要暴饮一番的啦。就让她喝呗喝呗,喝到爽为止。」 「但也该有个限度吧……」 「别沉溺其中就好。有时发泄出来会好过一些。」 基本上,她是个会把太多情绪闷在心里的傻女孩。 他们对彼此的过去一无所知──交朋友哪还需要族谱?──就这样组了两年多的队。 他只知道这名少女是在地母神寺院长大的孤儿。 即使如此,比起自身的感受及幸福,这女孩更倾向以他人为优先,这一点他很明白。 「何不去跟啮切丸撒撒娇咧。」 女神官「呣──呣──」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矿人道士用粗糙的手掌轻拍她的肩膀。 她连对此的回应都讲得不清不楚,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 「不外乎,是想在小鬼杀手兄面前顾及形象吧。」 他用大木桶代替椅子坐,看上去十分惬意。 「倘若再稚拙些,或许还能坦率地撒娇,但神官小姐想让人认同她已破壳而出。」 只不过,她既无法忍受这些谣言,又觉得为此哭闹太丢脸,更认定无所作为的自己很没用。 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跟他们撒娇。蜥蜴僧侣喉咙震动,轻笑出声。 这无疑是凶猛肉食野兽的笑法,同时也是充满无限亲爱之情的僧侣笑容。 妖精弓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哼了一声,趴下来靠到女神官身旁。 她伸长双手,维持邋遢的姿势,转动头部瞥向蜥蜴僧侣: 「僧侣就该像个僧侣,讲话含蓄一点啦。」 「嗟哉嗟哉……」 妖精弓手抬起视线盯著他,蜥蜴僧侣像在思考什么似的,舔了下鼻尖。 上森人(high elf)正用因酒精而朦胧的眼眸、泛红的脸颊注视自己。若是一般男性,肯定会心生动摇。 但蜥蜴僧侣心如止水,冷静且庄重地开口: 「此等恶言恶语,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贫僧是这么想的。」 「……因为啊,虽然不知道真假──」 妖精弓手竖起雪白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总有个带头散播谣言的家伙吧?那人在说这孩子的前辈的坏话耶。」 内容简直不堪入耳,对她来说也绝非与自己无关的事。 之前,妖精弓手故乡的同胞和森林曾遭小鬼袭击。她自己也有过被小鬼压在地上的经验。 尽管她并非会频频回首过去、一直钻牛角尖的个性,那确实是会让人怕得发抖的经验。 因此妖精弓手沮丧地垂下长耳,喃喃道: 「你不会好奇……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吗?」 「流言蜚语乃战之常。况且也不见有魔咒一类的可能。」 蜥蜴僧侣缓缓摇头,语气坚定,彷佛要吹散她微弱的声音。 「徒具敌意却缺乏勇气,对方是在武力前会闭上嘴的鼠辈,机率不亚于星辰天降。」 「……被人说成这样,不会觉得很讨厌吗?」 「若因这点小事受挫,仅是点出自身的脆弱。故不足为惧。」 蜥蜴僧侣一如往常,斩钉截铁地说。 稍嫌过分的语气令妖精弓手应了句「你这蛮族」,闹脾气般噘起嘴,咯咯笑著。 「长耳丫头醉得真厉害。」 「因为她陪神官小姐喝了不少。」 两名男性无奈地苦笑,面面相觑,耸耸肩膀。 万一她们真的喝到不能动,只要请其他女性冒险者帮忙,把她们送到二楼的旅馆即可。 既然如此,今晚乾脆喝个尽兴──就在这时。 「上菜──慰劳品来啰──!」 兽人女侍发出啪哒啪哒的轻快脚步声(padfoot),跑到一行人(party)的座位旁。 她用托盘端著冒烟的铁锅,以及一篮面包。 「饭……?」 「喔,饭来了饭来了。可不可以让开点?小心烫喔。」 妖精弓手立刻抬头,抖动鼻子,「哇──」举起双手欢呼。 蜥蜴僧侣则在这段期间轻轻挪开还趴在桌上的女神官。 「呜~……?」 「别光喝酒,若不往胃里填点东西,会消化不良吶。」 女神官有如睡茫的孩子,咕哝著回答「是」,徐徐坐了起来。 但很快就又瘫在椅子上,垂下头──…… 「来,请用蒜味冰鱼(ajillo ice fish)!」 兽人女侍气势汹汹地将热腾腾的小铁锅,放到清空的桌面上。 锅里是用还在冒泡的阿利布油(olive)煮至软烂的洋葱及小鱼。 加入香料和大蒜炖煮的这道料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香气,蜥蜴僧侣张大鼻孔。 虽然他注意的八成是一起送上来的篮子里装的面包及起司。 「冰鱼产季是产卵前的冬天吧。这样会好吃吗?」 矿人道士好奇地盯著锅内,被又辣又甜的蒸气薰得眯起眼,开口问道。 「哼哼。」兽人女侍得意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 「今年春天很冷,所以还抓得到一些有蛋的冰鱼!」 既然如此,之后只需实际尝尝便知。 矿人道士盛了一堆小鱼和洋葱到自己碗里,吹著气大快朵颐。 又甜又辣的味道刺得舌头发麻,柔软的鱼肉入口即化,与洋葱的口感搭配在一起,形成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味。 起初抱持戒心的妖精弓手,随后也发现只要吃洋葱就行了,心情大好。 至于蜥蜴僧侣,他将起司放到面包上,泡进锅子再送入口中,大叫一声「甘露」。 「所以,那孩子怎么了?被甩了吗?」 女神官无视兽人女侍说的话,低头默默动著汤匙。 「……我看她这么难过,才送慰劳品来耶。」 「是因为那个谣言啦,谣──言。」 妖精弓手眯眼望向兽人女侍,用带刺的语气碎念「真搞不懂到底哪里有趣」。 她的视线并未真的对上任何人,而是针对散播谣言的那些不入流的家伙吧。 见妖精弓手毫不掩饰不悦,兽人女侍「噢噢」点了下头。 「嗯──我也不太喜欢这样。不过消息灵通的人好像已经有动作了。」 「何出此言?」 蜥蜴僧侣停止嚼面包起司,严肃地插嘴问。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好奇,兽人女侍「嗯──?」用肉球按著脸颊: 「之前啊,有个水之都的酒商跑来问我们要不要改跟他们进货,别买地母神寺院的酒。」 「生意人喏……」 「不过,这手脚还真快吶。」 「但大叔拒绝了啦。」 理当如此。圃人(rare)厨师长人缘好、厨艺佳,是值得信赖的人。 亲自用舌头确认过的酒,对比凭空冒出来的谣言及商人,孰轻孰重根本用不著考虑。 当然──也有很多时候,跟上趋势、流行会带来好的结果。 换言之,这是自身的立场(stance)问题。 生死只有一线之隔。冒险者和商人皆如是。 「术师兄怎么看?」 「问我也不会知道答案喔,长鳞片的。」 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迅速交换意见,以决定自己的立场。 这几天才传出的谣言,有办法这么快就做出反应? 然而以商人来说,没做亏心事才奇怪。 有巨额金钱流动的地方,台面下必有黑手偷偷在阴影处奔走。 计算价格、计算得失等和金钱有关的事项,属于矿人智慧的领域,只不过──…… ──搞不懂啊…… 看来酒精还不够。矿人道士用力点头,将地母神的葡萄酒注入杯中,大口饮下。 「话说那个怪人跑哪去啦?真的是喔。」 对话中断之际,兽人女侍扠著腰打了个岔。 「就是这种时候,才更应该好好照顾这孩──……」 「哥布林杀手先生他──」 女神官突然用微弱低沉──有点像他──且清澈的声音开口。 「……和平常一样去公会回报,回家了。」 兽人女侍「哎呀呀」用肉球拍了下额头,仰天长叹。 ──唉,所以说那个怪人就是这样! § 「不是哥布林。」 「咦,这样子吗?」 「是尸体。」语毕,他又加上一句:「会动。」 「原来如此,哥布林活尸对吧……还有呢?」 经柜台小姐这么一问,哥布林杀手歪过头,陷入沉思。过了一秒。 「有恶魔。」 「恶魔。」 「红色的。」接著,他像突然想起似的补充道:「会飞。」 原来如此。柜台小姐轻轻点头,在柜台上撰写报告书。 听冒险者回报委托,将其整理成文件,是冒险后(after session)公会的职责。 这也理所当然,因为会反映在升级的审查基准──即经验值上。 当然会有卑鄙小人为自己的功绩加油添醋……所以万万不可大意。 公会职员也不见得照单全收,不过,评定信用是他们的工作。 ──话虽如此。 柜台小姐偷偷叹气,窥看对面的铁盔底下。 ──这个人似乎已经没打算再升级了。 所以她才不时有机会和他闲聊几句,可以说有点赚到吧。 公私不分当然不好,柜台小姐也完全没有混水摸鱼的念头,不过…… 「怎么了。」 「啊,不,没事。」 他突然搭话,柜台小姐摇摇头,辫子随之晃动。 大概是因为她的笔停下来了。或者发现她在看他? 柜台小姐清了下喉咙以掩饰害羞,硬是扯开话题: 「所以,呃……怎么样?」 「什么东西。」 「那孩子。」柜台小姐垂下目光。「最近不是在传某个谣言吗?」 女神官──稚气尚存的那名少女,当上冒险者也满两年了。今年十七岁。 她逐渐成为一名成熟的女性,从冒险者的角度来看也有所成长,最近还有升级的计画。 就在这时──传出和哥布林有关的负面传闻。 柜台小姐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也是重要的朋友,是即将成为主力冒险者的珍贵人才。 这并非公私不分,而是于公于私的看法都相同,柜台小姐不可能置之不理。 「……是啊。」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低声沉吟。 「看起来很沮丧。」 「……请您多多关心她喔?」 「我去关心她,也没什么意义。」 哥布林杀手缓缓左右摇动铁盔。 「对她说『既然你没事,就别放在心上』,有意义吗。」 「这个嘛,或许是这样没错……」 柜台小姐想起女神官的第一场冒险。 在公会结交的同伴。对彼此还一无所知,怀著梦想、希望与正义感向前奔驰。 思虑不周、愚昧。要贬低他们很容易,然而,应该不是这样的。 那之中理应存在著每位冒险者都拥有的高贵情操。 只是在成长前就遭到蹂躏了──…… 于是,一位冒险者独自幸存下来。再度沦为孤儿的少女。 她之所以能站起来迈向前方,全是多亏有他和伙伴们在吧。 『谣言说的人并不是你。所以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确实,这句话也许无法成为任何救赎。 不主动起而行,情况就不会改变。他应该是这么相信的。 然而,柜台小姐轻轻放下羽毛笔,露出不同于职业笑容的微笑: 「难过时有人愿意为自己做些什么……比想像中还要令人高兴唷?」 例如被堆积如山的委托淹没,有人愿意接下的时候。 抑或是,在祭典当晚被恶徒袭击,有人出手拯救的时候。 「……是吗。」 哥布林杀手感慨地说,接著忽然陷入沉默。 他长叹一口气,低声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 之后那段时间,柜台小姐都在听哥布林杀手回报委托过程,撰写报告书。 报告完毕后,他站起来简短说了句「走了」,踩著大剌剌又沉重的步伐离开。 哥布林杀手倏地停下脚步,望向酒馆。 伙伴们围著醉到满脸通红的女神官,辛勤地照料她。 他在原地呆站了一段时间,凝视这幅景象,然后缓步走出公会。 柜台小姐看著轻轻晃动的门,深深叹息。 § 「欸,等一下……来这边!」 哥布林杀手穿过公会大门,暴露在夜晚的空气中,下一刻手臂就突然被抓住。 他被拖到阴影处,甩开那只手,看见对方。 从头到脚用破旧外套盖住的人型生物。 ──哥布林吗? 不,不对。身高高,声音也高。他没有大意,手搭在腰间的剑上,蹲低身子。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转动眼珠,确认周围情况。 公会后门,用来给工房和厨房堆放物资的资材放置场。 帮她送货时经常来到的地方。他熟悉地形。可以战斗。没问题。 「什么事。」 「……能不能别用这么低的嗓音跟我说话?」 穿外套的人回以苦笑。 「又不是不认识。」 「那么。」哥布林杀手一边用脚尖试探地面的硬度,一边说道。「把外套脱了。」 对方闻言,轻轻叹了口气,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掀开外套。 瞬间,波浪般的黑发倾泻而下,褐色肌肤显露出来。 「我好歹也算有在顾虑才穿成这样……嘛。」 葡萄修女用指尖搔著神色僵硬的脸颊,默默移开目光。 哥布林杀手缓慢放开腰间的剑,挺直背脊。无须戒备。 「只是在想是不是哥布林。」 「你在挖苦我吗?」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沉默了几秒,接著冷静回答: 「没那个意思。」 「这样呀。」葡萄修女嘀咕著,整张脸笑了开来。 「态度这么乾脆反而让人觉得舒服。」 「是吗。」 「嗯,对。」 接著,对话一时中断。 葡萄修女尴尬地拨弄卷发,哥布林杀手等待著她接下来的话。 「……我说啊。」 「什么事。」 刚下定决心开口便得到这样的回应,似乎令葡萄修女「唔」一声瞬间语塞。 不过,她清清嗓子,挤出差点熄灭的勇气。 无论何事,一旦面对面开了口,就逃不掉了。 「……我在想,那孩子不晓得过得如何。」 「过得如何。」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她有没有在冒险时勉强自己……」 葡萄修女嘟囔著解释,然后像在自言自语般,小声补充: 「我的谣言有没有给她造成困扰,之类的。也有可能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啦。」 哥布林杀手没能立刻回答。 他在铁盔底下陷入沉默,低声沉吟。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认为──」他又停顿了一下,用力咀嚼自己的话语。「她做得很好。」 「……是吗。」 嗯。葡萄修女点头,轻轻倚著身后的木箱。 放松下来了吗。看在哥布林杀手眼中,也像是全身虚脱。 「是吗。嗯,那就好。很好就好。」 或者──…… 「她好不容易正要往上爬。要是因为我触了她的霉头,多不好意思。」 或者像是,不断告诉自己不会有事时的姊姊的笑容。在他看来。 「怎么可能触她霉头。」 哥布林杀手不禁反驳。他坚定的语气,令葡萄修女眨眨眼睛。 「你怎么可能,触她霉头。」 「……那就好。」 语毕,葡萄修女盖上外套,露出彷佛会在黑暗中崩解的笑容。 「那我走了。」 「……」 哥布林杀手转头,指向透出亮光的酒馆窗户。 「不去找她吗。」 「没关系。」葡萄修女摇头。「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是吗。」 「是呀。」 她留下一句「再见啰」,挥挥手,小跑步奔向黑夜。 和她擦身而过的冒险者,视线停留在地母神寺院的服装上,用眼角余光追著她的身影。 哥布林杀手感觉他们的窃窃私语声,甚至能传到铁盔里面。 他咕哝了一声,瞪向挂著双月的夜空,什么话都没说,迈步而出。 § 今晚是个分不清是春、夏还是秋天,十分暧昧不明、模棱两可的夜晚。 神奇的是半点风都没有,空气混浊。 星光稀薄,红月的月光微弱,只有绿月发出耀眼的光芒。 哥布林杀手并非占星师。无法从天上的星辰流转判读宿命及偶然。 因此,他没有继续仰望天空,只看著脚下向前走。 真不痛快。 一切都令他觉得不痛快。 脚下明明是乾燥的泥土路,步伐却沉重得如同踩在泥泞中。 一步,又一步,彷佛要将长靴从黏稠的土中拔出,蹬在大地上前进。 照理说,远方已经能瞥见牧场的灯火。 他却没有抬头看向那里,直盯著脚下的泥土,而非星辰。 那是一条漫长无比的路(its a long road)(注:电影《第一滴血》主题曲名。)。他下意识哼起这首歌。 道路永无止境,让人觉得会通往天涯海角,怎么样都回不了家。 彷佛被街上的喧嚣、归处的灯光,以及旷野狭缝间的黑暗拋下。 甚至闻到了收在记忆深处的那一晚,地板下的臭味。 他一语不发,咬紧牙关。 全是错觉。该看的只有如今在眼前的事物。一切都结束了。 「──……」 因此,当那个声音传入耳里,他终于成功抬起头。 他听见走过好几次的这条道路、这种夜晚,从未有过的声响。 那是打破寂静的车轮转动声,吵闹的马蹄声。 摇曳的亮光,从牧场往这边冲过来。 ──马车吗。 哥布林杀手手按在腰间的剑上,后退一步让开道路。 双驾马车从他身旁驶过,彷佛在表示骯脏的冒险者连看一眼的价值都没有。 在星光与月光下,尽管罩著一层夜色,仍看得出那是辆豪华的马车。 车夫穿得十分体面,装模作样地甩动缰绳,按住帽子。 马车驶向城镇,他瞪著消失在视线范围外、有如被黑色颜料涂盖的马车,摇摇头。 真的,净是些让人不痛快的事。 § 「……喔喔,回来啦。」 之后,他又花了一些时间才抵达牧场入口,低沉稳重的人声随之传来。 转头一看,牧场主人靠在门旁,伫立于夜色中。 「请问怎么了吗?」 「我去巡了下牛舍。」 牧场主人像在辩解般答,紧盯著他,嘴巴一开一合。 他犹豫了一会儿,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问了个安全的问题: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他想了一下,慢慢思考措辞。「好像有马车来过。」 「嗯。」牧场主人点头,接著极度不悦地摇头。 「是水之都的酒商。大间的。」 「酒商。」 「他们来问我要不要将心力放在农作上,把这一带弄成麦田。好像是想酿麦酒。」 「……」 他在铁盔底下沉吟。 他不知道这是笔好生意,还是不好的生意。 不懂的人不该多嘴。这是牧场主人和她的问题。 自己最好别随随便便发表意见,他很清楚,也打算遵守。 「……我拒绝了。」 因此,牧场主人说出这句话时,他发现自己在吐气的同时下意识松了口气。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有种心里被非常平静的情绪填满的感觉。 「创新不一定聪明,守旧也未必安稳,不过……」 牧场主人双臂环胸,仰望星辰,彷佛在思考该如何表达。他也跟著抬头望向天空。 繁星与双月的光辉亮得刺眼。他在铁盔的面罩底下眯起眼睛。 牧场主人瞄了他一眼,不久后静静开口: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是啊。」 他徐徐点头。唯有这件事,他可以自信地说出口。 是少数他可以诚心带著自信断言的事之一。 「我觉得,这里是很棒的牧场。」 「……是吗。」 牧场主人轻声回应,接著又用毫无起伏的语气低喃了一句「是吗」。 「……那孩子煮了晚餐,在等你。」 「好的。」 「吃完饭,就去睡觉。」 说完,牧场主人慢条斯理转身,走向刚才应该已经巡视过的牛舍。 「毕竟你刚工作完……身体就是资本对吧?」 「……是。」 「好好休息。」 他再度简短回答「是」,目送牧场主人离去。 动了下鼻子,不知从哪飘来炖煮牛奶的甘甜香气。 他转过头,缓缓走向家门。 脚步依然沉重。 § 她一句话都没问,看他默默吃著炖菜。 坐在对面,两手托腮──异于往常的,是她的表情。 平时总是笑咪咪的,不知在高兴什么的她,今天难得没有面带笑容。 沉默了一段时间,他用汤匙将炖菜从铁盔缝隙间送入口中,低声沉吟。 灯芯燃烧的滋滋声。犯困的金丝雀的歌声。远方的牛舍传来牛只不满的叫声。 夜风吹过,黑夜的气息增强。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星辰、月亮、云朵都逐渐被遮住。 他将汤匙放到桌上,做好觉悟,静静开口: 「怎么了吗。」 「那是我要问的吧?」 他「唔」了一声。她看似无奈──好像不是看似──地叹气。 他闭上铁盔底下的双眼。在她面前,这顶铁盔及面罩都没有任何意义。 有时她说的话会直接刺中他的困惑、他的心脏,不过…… ──就是这个吗。 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反而令人感到有些畅快。 不如说,明知会被看穿还试图掩饰的自己太滑稽了。她会无奈也不奇怪。 「不是工作对吧。」她说。「怎么了?跟其他人之间的问题?」 他张开嘴,闭上嘴,吸气,吐气。 从铁盔的面罩缝隙间,看得见紧盯著自己的双眸。 笔直凝视,彷佛看穿了一切,却在等待他主动开口。 最后,他下定决心,简短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在迷惘。」 「以你来说还真难得。」 「嗯。」 师父听见不晓得会说什么。不,想必会直接揍他,或嘲笑他吧。 采取行动。那就是师父的教诲。决定去做、展开行动的瞬间就赢了。 不去做就什么都不会改变。 做不做得到暂且不提,要做还是不做,端看自己的判断。 当然,一旦失败就成笑柄啰──…… ──老师不厌其烦地讲过好几遍。 自己在迷惘什么呢。 他的目光落在减少一半的汤盘上,彷佛要逃避她的注视。 「我想帮忙,有这样的打算。」 「……嗯。」 「但,就算要做,也不知道手段。」 说出口后,他才深刻体会到。做比不做好。然而怎么做才算好? 剿灭小鬼是多么单纯的一件事啊。冲进敌阵(hackand),杀掉(sh)。仅此罢了。 为此该做些什么,他很清楚。随时都在思考。不过…… ──这次没那么简单。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难怪自己会不知所措。 难怪小鬼们只懂得掠夺。东西用做的就好。但,要怎么做? 烦恼这些事──非常困难。 再说换作是剿灭小鬼,最坏的情况,顶多赔上一条命。 伙伴──思及此,他低声沉吟──的性命虽然也背负在头目身上,单独行动就另当别论了。 这次却不同。 并非自己的问题。也不是小鬼的问题。失败时担责的不是自己。 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多才多艺。独力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尽管如此,实际感受到手牌真的太少──还是很讨厌。 自己果然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个平庸的男人,纵使他早已明白。 跟躲在地板下的那时相比,没有任何差别──…… 「……嗯,是这样吗?」 她的话语轻轻传入心中。 「……」 他愣愣地将视线从汤盘抬起,望著她,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烦恼地歪过头,陷入沉思,脸上却带著微笑。 「我不太瞭解,不过,那是很复杂的问题吧。」 「……恐怕。」 「既然如此……」 她的声音,单纯明快地划出一条线。 「像平常的你一样不就行了?」 「平常的我。」 「意思是,尽己所能。」 他哑口无言。她只是笑著,讲得轻描淡写。 那──想必真的是理所当然之事吧。 对她而言,他总是这么做的。 他在心中望向距今已逾十年、躲在地板下的那名少年,缓缓点头。 「……是吗。」 「对呀。」 「……是啊。」 他再度拿起汤匙。 师父听见不晓得会说什么。不,应该会直接揍他,或嘲笑他吧。 记性差、悟性也差的笨学生。他在铁盔底下微微扬起嘴角。 似乎注意到了,她加深笑意,静静从位子上起身。 「要再来一碗吗?」 「好。」 § 「路上小心!」 嗯。哥布林杀手只简短应了一声,离开牧场。 不晓得是昨晚下过雨,抑或只是朝露。 青草闪耀著水光,天空蓝得眩目。 哥布林杀手隔著铁盔面罩仰望太阳及白云,缓缓迈步而出。 今天她难得没说要一起去。 「这样比较好吧?」她歪过头问,他不知该回答什么。 知道的人,大概是她。 因此他乖乖听话。无论何时,比起自己,都是其他人更懂事。 他沿栅栏前进,远方,领著牛只走在路上的牧场主人映入眼帘,他低头致意。 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回应。不过,他并不会特别想去确认。 默默走在带著湿气,却因朝阳的关系逐渐温暖起来的泥土路上。 过没多久,他来到干道上,然后踏上通往边境之镇的道路,人也变多了。 小时候,从想成为冒险者那时起就向往踏上的道路。 加入公会后,在镇上活动期间每天都会经过的道路。 哥布林杀手走在无意识也认得的路线上,一边沉思。 他侧身穿过拥挤人潮,直线向公会前进。 推开那扇弹簧门前,他突然驻足,抬头望著公会。 仔细想想──他看过这栋建筑物第二眼吗? 已经将近七年了…… 「……您不进去吗?」 背后有人向他搭话,哥布林杀手慢慢回头。 仔细一看,是微笑著站在他的影子底下,柜台小姐那熟悉的身影。 她慎重地抱著全新的墨水瓶、羽毛笔等小东西。 柜台小姐察觉到视线,语气轻快地告诉他: 「我没迟到喔?是临时帮忙跑腿。备用的墨水瓶盖子没盖紧,好像乾掉了。」 哥布林杀手思考著该说什么,在空中寻觅适当的辞汇,低声沉吟。 「不。」他开口否定,却连自己都不清楚在否定什么。 「我只是在看。」 「这样呀……每天不都会看到吗?」 「嗯。」 哦──柜台小姐似乎在想什么,将东西抱到形状优美的胸部前。 她抬起视线,透过铁盔面罩仰望著哥布林杀手。 「……不过的确,虽然每天都会看到,有时就是会想仔细观察一番呢。」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又咕哝了一句「是吗」,看看柜台小姐,然后望向公会。 建筑物本身毫无变化。 不,他并不记得公会一开始的模样。因此根本不会察觉公会有变吧。 他凝视了公会一阵子后,摇摇头,再度面向柜台小姐: 「今天、明天。」他简短说道,仔细咀嚼这句话的含意。「大概没办法剿灭哥布林。」 「哎呀。」柜台小姐故意睁大双眼,表现出惊讶之情。「您要休息吗?」 「也不是……」 「……呵呵,这样呀。伤脑筋耶……」 没事没事。柜台小姐脸上贴出笑容,略显困扰似的用指尖玩弄麻花辫。 哥布林杀手心想是否该说些什么,张开嘴,话却出不来。 好不容易挤出口中的,是短短一句「是吗……」。 听见几乎无意义的语汇,柜台小姐终于轻笑出声: 「没问题的。」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眨眼。 「因为,委托并非都只交给您一个人。」 不用担心!柜台小姐得意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 「所以,请您别在意这边!」 「是吗。」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会尽快处理好。」 「嗯。先不论这个,您愿意帮忙我就很高兴了。」 柜台小姐脸颊微微泛红,像只陀螺鼠般冲上前。 随后在弹簧门前停下,转身面向他。麻花辫有如一条尾巴,在空中甩动。 「无论您要忙什么事都请加油!我会为您打气。」 「嗯。」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简短、低沉且冷淡。 柜台小姐开心地收下他的回应,踩著彷佛跳舞似的脚步,消失在公会中。 目送她离去,他看著晃动的弹簧门,缓缓前进。 踩著大剌剌、随意、杂乱的步伐,一如往常。 「就说了,主动介入有时也是冒险的一种!」 走进公会瞬间听见的声音,令他停下脚步。 是长枪手。 转动铁盔望向的地方,是冒险者们各自休息的等候区一角。 长椅上坐著少年斥候、少女巫术师,以及新手战士、见习圣女、白兔猎兵。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他们已经不是新手,也非见习生。 年长的冒险者们围著这几位少年少女。 「只是乾等著委托送上门来,称不上一流冒险者。」 在语气如同教师的长枪手旁边,魔女将性感身躯靠到长椅上,开口: 「对、呀。」不知为何,她的轻声呢喃竟传得到哥布林杀手耳里。 「冒险,会……从何处,开始……这种……事,唯有神知道……喔?」 哼嗯──虽说已逐渐累积起相应的经验,那五个人好像还没什么开窍。 少年斥候略显纳闷地歪过头: 「是喔?」 「嗯,没错。没人知道拯救世界的冒险种子究竟掉在哪。」 女骑士双臂环胸,得意地颔首。 「邪神复活的前兆、异次元之门、地狱洞穴。不学会看清这些,可是活不下去的喔。」 还真敢讲。重战士傻眼地撑著脸颊,却没有要瞎搅和的意思。 大概是因为──对他而言,某方面来说确实如此。 「总之啊,」重战士朝听见「拯救世界的冒险」一词仍无法想像的少年少女说: 「去洞窟深处剿灭怪物时,要是发现一座遗迹,通常会调查对吧?」 「啊,这个我懂。」 啪。少女巫术师拍了下圃人小小的双手,点点头。这样她就明白了。 「那可能就是怪物产生的原因,况且未知的遗迹说不定有很多值钱的东西。」 不过呢──半森人(half elf)剑士以优雅的动作加入对话。 「需要事前准备就是了。横冲直撞地闯进去很可能会死。」 这点必须再三叮咛。女骑士「呣」鼓起脸颊,重战士忍不住偷笑: 「所以啰,得先走一趟水之都。这家伙是至高神的信徒,到神殿去吧。」 重战士毫不顾忌地伸手摸了正在闹脾气的女骑士的头,喉间传出笑声。 「那里跟地母神神殿也有点关联。想调查谣言,必须靠人脉。」 「啊──那我……该怎么办咧。」 长枪手皱著张脸,嘀咕道「我不擅长都市冒险(city adventure)耶」。 如今回想起来,真该多请教一下第一年遇到的铜等级冒险者。 调度食岩怪虫讨伐队的人际手腕,肯定能拿来参考。 「认识的冒险者会到水之都跟我会合,在那之前就共同行动吧。」 长枪手思考著喃喃说道,魔女「是、呀」以美艳的动作点头。 「感觉……会,演变……成,重大的……事件。」 摇晃著丰满的乳房,取出长菸管,敲击前端念了句咒文。 火花迸出,她从点燃的菸管吸入甘甜烟雾,慵懒地抽了一口。 「人手……怎样……都、不嫌多。」 「可是──」 「对呀。」 始终默然听著的新手战士和见习圣女面面相觑,点头。 「记得是前年的事吧?牧场遭到袭击时,你不是还说『没提出委托谁要帮忙』……」 「哦……虽然我不是很懂谣言这种东西。」 呼噜呼噜,白兔猎兵全神贯注地搅拌碗里的麦粥,抖动长耳。 一边鼓动著塞满满的腮帮子咀嚼,「原来如此──」悠哉地眯起双眼。 「……意思是,这个人是好人啰。」 「啊──啰嗦啰嗦!美女有难,伸出援手是男人的夙愿啦!」 长枪手大吼道,少年少女们「哇──哇──」开心似的尖叫。 重战士、女骑士、半森人剑士愉快地看著这幅景象,之后才适度地制止他们。 至于魔女──她呵呵一笑,斜眼瞄向他。 「……」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始终站在原地旁观。 并非不知所措,也不是茫然。他自己也不晓得该如何表达。 「哼哼。」 刻意让人听见的自豪笑声传来。那是宛如鸟啭的美丽嗓音。 那个人坐在哥布林杀手平常坐的角落长椅上。 「冒险者就是这样。」 妖精弓手得意地晃动长耳,笑咪咪看著他。 旁边是拄著颊、一脸无奈的矿人道士。蜥蜴僧侣则面带看透一切的表情站在墙边。 女神官被他们包夹,紧张地缩著身体。 她忽然抬头往这边看过来。脸上漾起笑容: 「哥布林杀手先生,那个……!」 他缓缓摇头。他知道自己在面罩底下扬起了嘴角。 凡事都是如此。师父说得没错,他的脑袋非常迟钝。 无论何时,比起自己,都是其他人更懂事。就是这样。 「嗯。」他说。「马上过去。」 然后,哥布林杀手向伙伴们迈出步伐。 他的脚步,远比踏上归途时更加轻盈。 第3章『有如流浪者(rogue like)』 他问「要来吗」的时候,为什么自己反射性回答了「要!」呢? 女神官走在散发腐臭味的暗巷,有那么一点后悔。 眼前是默默前行,身穿粗糙铠甲的背影。 尽管已迁就她的步伐,女神官仍非得小跑步才追得上他。 「哒哒哒」地追著他的背影,将锡杖抱在莫名心跳加速的胸前。 在这座城镇生活了好几年,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 贫民窟──或许该这么称呼它吧。 虽说边境镇被定为开拓据点之一,还是会沿用镇上原有的设施。 因此,她战战兢兢环视骯脏、破烂的民宅挤在一起的画面。 生平第一次踏入镇外漫无秩序地向外蔓延的这一带(sprawl)。 当然,她是地母神的神官。 不会对瘫坐在地、两眼无神、身穿破衣又污言秽语的人产生嫌恶感。 不,应该说纵使不敢接近,倘若对方需要帮助就另当别论了。 虽然如今的她,已经没有天真到会对任何人都伸出援手…… ──果然该请她跟我一起来吗? 她边想边加快脚步,彷佛要向那不知不觉拉开距离的背影寻求依靠。 『要不要我陪你?』 还在冒险者公会时,妖精弓手问过她。 『我去找人帮忙。』在他如此提议,接著说:『你们保护寺院。』之后。 敌人──前提是有的话──目的及动向尚未明朗。需要做好准备。 原来如此,考虑到几天前的冒险,亡者和小鬼未必不会盯上地母神寺院。 也就是说,哥布林杀手愿意在这种状况下采取行动。 光这样就令她异常兴奋──……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在听见那句分不清是问句还是告知的「要来吗」时,回答了「要!」 然后对妖精弓手说──大概吧,她也记不太清楚──寺院那边同样令人担心,所以不用陪我去,之类的。 看她随口就能讲出一串理由,其他人都为之无奈──的样子。 ──呜呜…… 回想起来,真是糗到她的脸烫得快要喷火。 ──我都十七岁了耶。 直接面对自己幼稚的一面,对女神官来说非常可耻。 许多冒险者都在为此行动。 就算去除掉自我感觉良好的那部分,他们也是为了地母神的寺院,以及自己的家人而奔走。 总觉得,该怎么说呢,非常成熟……她心想。远比自己成熟许多。 正因如此,她压低音量启齿,以免这种心情被他察觉到。 「那、那个,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你说的人……你认识的人,在这一带……吗?」 她感到意外。同时也觉得很正常。 两人共同度过的时间称不上短。 只出没在牧场、公会、洞窟的他,在镇上会有认识的人吗? 然而别看他这样,其实经常若无其事地向陌生人搭话。 而且非常熟练(veteran)。某种意义上,他的人脉广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都三年了。 这个人还是深不可测。女神官有点寂寞,同时也很高兴。 有种令人雀跃的书,还剩下好几页可以读的感觉。 「确实是我知道的人,但不能说认识。」 他低声沉吟后,简洁地说明。女神官头上冒出好几个问号。 「什么意思……?」 「来了就知道。」 他都这么说了,女神官也不方便再多问什么。 哥布林杀手像在找东西似的,一面四处张望,一面在贫民窟游走。 女神官宛如一只幼鸟,拚命追在后面,却不明白他在找什么。 过一阵子,他大概是发现女神官有多卖力了,像平常那样淡淡开口: 「暗号。」他低声说道。「师父告诉我的。」 「暗号……」 「他们会做记号。在门上。」 「噢……」 不久后,他在一栋房屋前停下脚步。 独自伫立于镇外的,小小的──…… 「杂货店……?」 女神官看著炼条行将脱落的吊牌,歪著头。 这就是暗号吗?不对,哥布林杀手说暗号在门上。 她沉吟著将食指抵在唇瓣,移动视线。 双眼来来回回地寻找目标物,最后才在门上角落瞥见小小的刮伤。 看起来也像沾到了白粉,她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进去啰。」 「啊,是、是!」 站在原地一头雾水的她,急忙跟随先推开门的他进入屋内。 ──又暗又狭窄。 那是她的第一印象。 天还没黑,生锈的油灯却是点燃的,烧著环伺在旁的小虫子。 黯淡橘光一圈圈照下来,导致房里的影子像在跳舞一般。 女神官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不由得眨眨眼。 四面八方的墙壁里嵌著高度直达天花板的架子,上头是积了薄薄一层灰的各种商品。 生意不好、冷清、即将倒闭。这是间怎样的杂货店,一目了然。 「那、那个,哥布林杀手先生……?」 「……客人,你在找什么咧?」 女神官轻声呼唤,却被从暗处传出的声音吓得「呜!」绷紧身子。 她连对方何时出现,还是一开始就在那里都不晓得。 店内角落,一名矮小的男人睡眼惺忪地坐在商品堆中。 是圃人(rare)还是矿人(dwarf)……不,也可能是凡人(hume)。 疑似男性,但他的年龄、种族,女神官都看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那人蒙著灰色──像狐狸的──头巾,把脸遮住了。 「黄铜提灯。」 哥布林杀手像在默背般,低声对店长说道。 「还有油。」 「这位客人,你是冒险者对吧?」 ──哦? 女神官微微睁大双眼。 店长不耐烦的语气,好像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但那是因为她累积了不少经验,否则八成察觉不到──…… 「之后要去干么哩?」 店长问道,从头巾边缘对两人投以试探性的目光。 视线刺在身上。女神官下意识用双手握紧锡杖,彷佛要遮住她平坦的胸部。 哥布林杀手点头说道: 「杀大蛇(serpent)。」 「……好的。」 语毕,店长身轻如燕地动了。女神官立刻忍不住「哇」了一声。 ──简直像魔法。 店长背对的墙壁,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出现在身后的,是与这家狭窄店铺不相衬的闪亮厚重大门。 「哼哼。」 店长看到女神官的反应,得意地发出哼笑声。 女神官觉得他像圃人。但也只是觉得而已,这样的印象很快就消失了── 「小妹妹和小鬼杀手大爷,欢迎来到流浪者(rogue)的聚集地(guildt)。」 § 「咱们不是想让一群恶徒勾搭起来交朋友啦,只是组个公会方便些。」 这部分跟冒险者公会没什么差别。两人跟著暗自窃笑的店长,走在狭窄的通道上。 那家小店后门有这样的空间吗?女神官不清楚。 店长也一样谜团重重。不像圃人,不像森人,不像矿人,也不像凡人。 总感觉灰色头巾底下有对兽耳,也觉得衣服底下有蜥蜴的鳞片。 ──大概是,魔法。 女神官再次心想,但同时也认为不该过问。 世上也有不知道会比较好的事。况且该问的问题很多。 「和冒险者公会一样……意思是,会接受委托吗……?」 她提心吊胆地开口,问的是身旁的哥布林杀手,店长却回答了: 「哎,透过中间人(fixer)从雇主(johnson)那接单来跑(run),这部分一样吧。」 店长半点声响都没发出,俐落地前进,所以只听得见她和哥布林杀手的脚步声。 不对,哥布林杀手走起路虽然大剌剌的,却没什么声音。 每当长靴喀喀作响,锡杖摇晃出声,女神官都会觉得非常丢脸,头微微低下。 店长瞄了她一眼: 「也有人不信任冒险者公会,跑到咱们这边来。」 「这里就值得信赖吗?」 哥布林杀手忽然用相当无礼的语气问。 「天晓得。」店长愉快地咯咯笑著。「有信用(credi)就够了。」 呣。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私下求证可是行规(etiquette)。骗人不对,被骗的那方也没资格抱怨,这圈子就是这样。」 「是吗。」 「重点在于,吵著是谁谁谁的错、拗人帮自己擦屁股的黑手(runner),太难看了。」 店长的语气彷佛在阐述极为重要的事,不屑地哼了一声。 「把『最近的年轻人』挂嘴边是上了年纪的证据,但只会抱怨的年轻人真的越来越多。」 那大概……想必是人生态度(style)的问题吧──女神官心不在焉地想。 她听过传闻。从事地下行业,在阴谋蠢动的大都会暗影中狂奔的人。 没有任何势力会出面保护他们,只依靠自己的技术及知识维生。 那样非常自由──自由得教人害怕──所以才会被要求人生态度吧。 女神官觉得那种生存方式十分没保障,令人不安,身体抖了一下。 她有寺院及冒险者公会做后盾。 主动站到连这些后援都没有的地方,她完全无法想像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 「当然啦,没人想跟会背叛的家伙结伙……对吧。」 店长不晓得是如何解释她的颤抖,像在安抚似地说。 「总之咱没那么不识相,因为咱在两年前的收获祭受过大爷关照。」 「啊──……」 女神官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自己身在昏暗的场所。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名戴灰色头巾的男人──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这也无可厚非。 不过收获祭时,她拚命挥舞锡杖跳祭神舞的模样,大概被他看见了。 哥布林杀手咕哝道「那件事吗」,女神官却没多余的心思好奇。 她觉得瞬间刷红的脸被人看见很难为情,不禁感谢起周遭的黑暗。 店长似乎没发现异状,推开最底端的门。 紧接著,从门缝间透出的光令女神官眯起眼。光线刺痛习惯黑暗的双眸。 「……酒馆吗。」 「还没开店就是了。」 女神官眨眨眼睛,一旁的哥布林杀手和店长则若无其事地交谈著。 「你看得见吗……?」 女神官不经意提出曾经抱持过的疑问。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这次仔细地告诉她: 「走进暗处时闭上单眼。如果时间不长就能切换。」 「好、好的……」 这段期间,女神官的眼睛终于也习惯了,酒馆的模样映入眼帘。 她所知的酒馆,是公会的酒馆,或是镇上旅店中的酒馆。 这里的酒馆相较之下,该怎么说呢,偏昏暗吗──…… ──……好、安静……? 若是晚上,或许还会给人其他印象,但现在可是正午。 打扫得很整洁的这间酒馆,是除了吧台外只剩几个座位的小店。 本来可能是武器库之类的吧。她突然产生这样的印象。 一名系领结、身穿黑背心的美丽女性,正在吧台后面擦杯子。 微弱的水声,使女神官发现她不只是吧台小姐(barmaid),而是真正的──下半身泡在水桶里的──人鱼主(mermaid)。 她察觉到女神官的视线,微微一笑,女神官红著脸,急忙移开目光。 视线前方是黑毛兽人们──本以为是狗或猫,结果两者都有──在帮乐器调弦。 入夜后应该会由他们和她们负责演奏,提供酒品,让黑手(runner)们聚在这里聊工作(run)吧。 是女神官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 「地下酒馆(speakeasy)吗?」 「哎,算是一种样式美吧。毕竟需要时也会经手些违禁品。」 店长俐落地爬上吧台椅,哥布林杀手坐到他旁边。 听见椅子被铠甲压得吱嘎作响,女神官连忙仿效两人,坐到椅子上。 还没开口,吧台小姐就静静将一只玻璃杯滑到她面前。 本以为是酒,恰好倒满一整杯的却是牛奶,女神官客气地举起杯子。 不知不觉间,角落的兽人们也拿起各自的乐器,开始演奏乐曲。 女神官从未听过那分不清是喇叭或竖笛的神秘旋律,却非常悦耳。 「教得很好。」 哥布林杀手喃喃说道,手里也已经拿著一只杯子。 好像是掺水的麦酒。至少他们没打算让来谈生意的人喝烈酒。 「嘿嘿。」店长害臊地用手指摩擦人中。「……那么。」 「嗯。」哥布林杀手点了下头。 之后的对话,令女神官整个人陷入呆愣状态。 「这位客官,请你放松点,别那么拘束。」 「那就不客气了。借一杯一椅打声招呼,还请让我先来。」 「感谢你的多礼。不过如你所见,咱蒙著面,让咱先来吧。」 「你也看到我是干哪行的,让我先吧。」 「不不不,大爷你还是之后再说吧。」 「不,你才该之后再说。」 「那么,咱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好意思,你请。」 「以这副模样问候还请包涵,晚辈生于西方边境开拓村,师承木桶骑士,以杀小鬼维生。」 「承蒙你顾虑周到。初次见面有失远迎,大老板不在由小人僭代,咱是戴灰色头巾的狐。」 「感谢你愿意赏脸。还请抬起头来。」 「不不不,请你先抬头。」 「这样我很困扰。」 「那么乾脆一起吧。」 「还请多多关照。」 「悉听吩咐。」 他们搭配著飞快的肢体语言,一口气讲完遵循格式的应酬话。 女神官听懂的只有极少数,大部分对白她都觉得像是咒文之类的东西。 两人互相垂首,对话结束的瞬间,几乎在同一刻抬头,吐出一口气。 虽然她完全无法理解这段互动,对他们俩来说,似乎是必要的。 灰色头巾店长咧嘴一笑,轻松地接著道: 「那么大爷,你有什么需求?」 「情报。」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简洁易懂。 「我想知道水之都酒商最近的动向。」 「咦。」 女神官差点把举在嘴边啜饮的牛奶摔到地上。 那是──尽管这名字称不上毫无关联。 女神官眨眨眼,像他一样低声沉吟,却想不出答案,歪过头: 「……有什么、关联吗?」 「不知道。」 这次的回答也简洁易懂。 「所以才要调查……请人调查。再采取对策。」 「齁齁。」店长表现出惊讶的模样,摸著下巴:「原来如此……」 接著像蜘蛛或某种生物般,伸出又短又粗的手指,在空中搔抓似的祟动。 「那,你打算出多少?」 「你想要多少?」 女神官叹了口气──啊啊,他果然没打算跟人家交涉。 灰色头巾立刻眯起眼,目光变得锐利,声音低沉得有如手中握著一把短刀。 「你的意思是,要拿钱往咱们脸上砸?」 「对。」 哥布林杀手却答得轻描淡写。 「这件事很重要。办不到就算了。」 「你觉得咱们办不到?」 「办得到吗?」 店长隔著灰色头巾,对廉价铁盔底下投以明显在打量身家的视线。 女神官下意识握紧锡杖。 因为她觉得,说不定会有状况──虽然无法想像是什么状况。 当然,那称不上是做好准备、即刻应变,纯粹出于紧张罢了。 这并非她熟悉的野外冒险。而是都市的冒险。 事到如今女神官才有所自觉,自己身处在未知的领域。 本以为经过两年,应该多少适应些了──结果还是这样。 「……」 气氛紧绷,不知何时起,音乐的音色也从女神官耳中消失。 总觉得吞口水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甚至想屏住呼吸。 不晓得过了多久──恐怕没有她想得那么久──店长竖起三根手指。 哥布林杀手看了,随便搜了下杂物袋,拿出四小袋金币扔到柜台。 在柜台上滑动的袋子发出锵啷声。 「……大爷你很不擅长交涉哩。」 不久后,店长吁出一口气: 「出手阔绰和单纯的肥羊,只有一线之隔喔。」 「我和你既非朋友,也不是伙伴。」 哥布林杀手平静地说,在铁盔下轻轻吐气。 「却要你们帮忙做我做不到的事。相应的酬劳,还是该付吧。」 灰色头巾店长傻眼地盯著那顶廉价铁盔,接著说: 「这么多年都没来露过脸,还想说无缘了,一照面就给咱搞这出啊。」 ……真是,不愧是忍者大爷的徒弟。 这句呢喃带著无奈或佩服,女神官难以分辨。 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语气和女神官常说的话很相似。 店长徐徐摇头,抓住小袋子塞进怀中,两眼望向她: 「要乖乖听话喔。先不提仪表,人家可是银等级冒险者。迟早会派上用场的。」 女神官来到这里后首次放松表情,轻笑出声,回答「我知道」。 「行。」 灰色头巾男子拍拍被金币塞鼓的胸口,允应了。 「这可是老师的请托。咱就试试看呗。」 哥布林杀手也是来到这里后,首次别扭地扭动身躯: 「……别叫我老师。」 光凭语气,女神官就能明白。 他在害羞。 § 「呼啊……」 户外的天空万里无云,蔚蓝得简直像从梦中醒来,或从水里跳出来时。 女神官忍不住喘了口气,然后又深呼吸几次,平坦的胸口随之上下起伏。 毫不夸张,真是令人窒息的时间、空间。她发自内心觉得那里并非自己的领域。 不是嫌恶感,而是疏离感。不能踏入的场所──没错,没有理由,靠得是理解。 「那……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呀……」 回头一看,小小的杂货店仍坐落在身后。理应只是这么一家店。 如今她却再也不这么认为。 「黑手(runner)──地下冒险者的聚集处之一。」 哥布林杀手的语气毫无起伏,平淡到令人觉得仁慈的地步。 他已经大剌剌地走向前,没有回头,女神官连忙小跑步跟在后面。 「地下……」她轻声说道。「……没加入公会,的意思吗?」 「对。」 女神官仍旧无法理解。 没有冒险者公会给予的身分证明,也缺乏委托的保障。 除了自己以外无依无靠──明明非常令人不安。 「所以,他们会藉那类暗号或做法证明身分,保护自己。」 他再度用淡漠的语气说道,彷佛看穿了女神官的内心。 不隶属于任何组织,自由自在地生活,同时也意味著没人会保护自己。 既然选择居无定所地生存,就连曝尸荒野都必须接受。 那就是──流浪者(rogue)吗。 「世上也有这种生存方式,也有这种地方。」 哥布林杀手静静停在身体僵硬、似乎在害怕什么的女神官面前。 语气虽然一如往常平淡──…… ──但不会让人想主动造访。 女神官觉得他好像在这么说。 「剿灭哥布林──」以此开头的他,沉默了一瞬间。「光是剿灭哥布林,不能算冒险。」 女神官只简短回答了一句「是的」。 他之前都没有来这种地方的理由,她也隐约明白了。 女神官前进几步,终于有种离开杂货店的真实感,回头瞥向远处。 看了笼罩于黑影之中、彷佛蜷缩在原地的建筑物一眼,吐气: 「……那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们收取金钱,有时充当善人,有时扮演恶徒。就是这样。」 女神官──依旧无法理解这种生活方式。 是吗。女神官的呢喃,不知是否传达给了他的背影。 他再度大剌剌地迈步而出,女神官小跑跟上。 「接下来──」 「那家伙叫我去求证。我打算照做。」 「求证……」 「没错。」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覆,吁出一口气。听起来也像轻微的笑声。 「我也只有听老师提过。不是一直都在做这种事。」 「是!」 女神官点头。沉重的心情与声音,好像变轻了一点。 § 「感觉……对方有点太急躁了。」 ──她原本以为所谓的求证,又得钻进哪条小巷子里…… 女神官因意外而吃惊,因尴尬而扭动身子。 打扫整洁的室内。擦拭乾净的餐桌。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的自己。 离开边境之镇,在干道上走一小段路,穿过石墙与篱笆,牧草地的对面。 是哥布林杀手借宿的那座牧场。 「是吗。」 「对……」 坐在自己旁边的哥布林杀手,正与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牧场主人交谈。 她当然不是没见过牧场主人。 之前说过几次话,她也曾经来牧场叨扰。 成为冒险者后,第一年春天的那场战斗──至今仍历历在目。 所以彼此称不上陌生,然而,像这样面对面交谈的经验,倒还是第一次。 ──……呜呜。 她困惑得目光左右游移,和坐在桌前的牧牛妹四目相交。 稍早之前,她因为他白天就回家而大吃一惊,看到身旁的女神官又吓了一跳。 再加上他表示有话要跟牧场主人谈,吓到第三次,说著「我去泡茶喔」便走进主屋。 牧牛妹真的去泡了茶,倒进杯子,现在就放在女神官面前。 女神官喝了口冒著温暖蒸气的茶,松了口气。 不可思议的是,味道有点像平常柜台小姐在公会泡给大家喝的茶。 ──大概是茶叶一样吧。 牧牛妹似乎发现女神官在发呆想事情,轻笑出声。 ──真受不了这个人,对不对? 她彷佛正在这么说,女神官也放松下来,扬起嘴角。 「对方建议废了牧草地……改成麦田吗。」 「嗯,是啊。把篱笆跟石墙都拆掉……开辟新田,之类的。」 牧场主人愤慨地回答哥布林杀手。 从他的表情,看不出对哥布林杀手为何要问这件事有一丝困惑。 因为对牧场主人而言,这种情况已是家常便饭……吧。女神官不太清楚。 「对方出的金额不坏。再说我也上了年纪,不多请人手,想必没办法一直经营牧场。」 所以迟早得转换方针。牧场主人传达出这个意思,板起脸来。 「不过啊,我可没打算都这把岁数了,还跑去挑战全新的领域。」 「原来如此。」 哥布林杀手彬彬有礼地应声,往窗外瞥了一眼。 不,正确地说,铁盔遮住他目光的动向所以看不见,但女神官就是有这种感觉。 她也跟著朝窗外看去,牛只悠闲地在辽阔的牧草地上吃草。 好吧,尽管称不上大──她认为这座牧场拥有很棒的土地。 哥布林杀手似乎也是,用依然有礼的语气接著说: 「而且若要将这块地转成田地,就需要人手帮忙。」 「这也是我看不顺眼的一点。对方说愿意派人过来,虽然是小佃农。」 收人家的钱,借人家的人,照人家说的话耕作。 原来如此,或许真的称得上舒适的生活。 连亲自下田都没必要,因为等于有雇员工。 不失为一种悠闲自在的养老方式。 「──不过,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自耕农(yeoman)。」 牧场主人的语气却带著些许自豪,如此断言。 这里是由他守护、由他开拓的他的土地。 无论要雇人还是改作,都该由他自己决定的土地。 「……」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吸气,吐气。 「我也这么认为。」 仅此一句话。然而牧场主人似乎很满意这个回应,轻轻点头。 面色凝重的脸浮现淡淡苦笑,接著转为疲惫的叹息: 「更何况,那家伙还说要帮你介绍男人……」 「咦。」 与此同时响起了茶杯碰撞声,不晓得是女神官还是牧牛妹弄出来的。 至少可以确定,牧牛妹差点忍不住从位子上跳起来。 她瞪大眼睛,困惑──不知所措,或者说是像在闹别扭,语气带刺地说: 「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说?」 「所以我拒绝了。」 牧场主人讲得轻描淡写,将红茶拿到嘴边,喝了一口。 「我们又不是贵族。我从没想过要因为家庭因素考量你的婚事。」 言外之意应该是,若牧牛妹有那个意愿则另当别论。 她红著脸「唔──唔──」咕哝著,手臂动来动去,一副不知道该往哪摆的模样。 女神官感到坐立难安,默默垂下视线,望向身旁的他。 他──虽然看不出表情,但在思考什么呢──他又是怎么想的? 「……」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陷入沉默。 完全没察觉他是何时喝的,眼前的杯子早已全空。 「……哥布林杀手,先生?」 「嗯。」 简短的回应。语气平淡、无机质,彷佛专注在某件事上。 他「喀」一声,粗鲁地从椅子上站起。 「我去整理一下思绪。」他对牧牛妹说。「能让她在这等吗。」 「咦,啊……」牧牛妹困惑地点头。「嗯,我是觉得没差。」 「抱歉。」 哥布林杀手说完,微微低下头。 女神官想讲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最后还是闭上嘴巴。 他就这样转头面向牧场主人: 「不好意思。帮大忙了。」 「……是吗。」 牧场主人的回应不带任何情绪,显得模棱两可,把杯子放到桌上。 「那就好……」 「是的……很有帮助。非常。」 哥布林杀手没有回头,大剌剌地迈步而出。 接著粗鲁推开主屋的门,「啪」一声将门关上,走掉了。 「…………」 「……哈哈。」 女神官和牧牛妹看著关上的门,彼此使了个眼色,无力地耸肩。 § ──目标是牧场。 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却马上摇头。 ──恐怕,那只是手段。 风吹得脚边杂草沙沙作响,越过篱笆拂向街道。 哥布林杀手像要跟著那阵风似的转过头,仰望天空。 他看见有鸟飞在高空中。阳光透过铁盔的面罩照进来,令他眯起眼。 各种事情牵扯在一起,彷佛环环相扣,逐渐从身后拖住自己。 他并不觉得当前的状况令人厌烦。也没有厌烦的理由。只不过──…… ──对付窝在洞窟的小鬼,单纯多了。 他越来越常这么想。 到头来,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做这些事?肤浅的想法使他嗤之以鼻。 凡事都要看「做」还是「不做」。理应如此简单。 他努力将意识维持在平常的状态,大剌剌地走向牧草地。 边走边思考,牛只慢条斯理走近熟悉的铠甲身影。 他轻轻抚摸它们的鼻子陪它们玩,随便找个地方一屁股坐下。 既然想不明白,就该一样一样整理清楚。 哥布林杀手随手捡起一根木棒,在地上比画著。 目标是牧场。原因为何? 他拉出一条线,在末端画圆,又在圆形旁边画了个小圆。 接著画线标出自己记忆中的城镇、街道、牧场,以及堆高的石墙和篱笆的位置。 破坏篱笆、弄垮石墙、填平牧草地──让牧场变得空无一物,要做什么。 ──目标是牧场。 可以确定这部分没问题。至今的计画全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显而易见。 虽然有点像强迫观念(paranoia),有时这也是必要的。 跟许多流浪者(rogue)的原则一样,小心谨慎能换回一条小命。 然而,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他画不出更多线。 防守成功不代表结束。剿灭哥布林不代表结束。摧毁巢穴不代表结束。 ──冒险真困难。 「怎么,哥布林杀手。你在这自言自语干么?」 威风凛凛的嗓音从上方直射而下,彷佛在对他伸出援手。 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抬起头,只见女骑士带著大胆无畏的笑容。 背后是一脸无奈的重战士,以及和他同个团队的少年斥候、少女巫术师、半森人轻剑士。 这么看来── 「冒险吗。」 「噢,不是,我们要去水之都。他们也马上就会离开城镇,跟我们会合。」 「他们」指的是长枪手和魔女吧。哥布林杀手搜寻记忆,做出结论。 「所以,你在烦恼什么?我看看──……这是?」 「地图。」 她探头望向地面,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 他用手中的木棒指向小圆: 「我搞不懂敌人盯上这里的意图。」他咕哝道。「虽然以前也有过。」 「什么嘛,因为这里是分城吧。」 她回答得极其乾脆。 女骑士一副「哎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的态度,得意地挺起被铠甲包覆住的胸部。 「分城。」 「嗯。又叫支城,简单来说,就是用来保护主城的城堡。有时在攻城前也会简单盖一座出来。」 「唔。」 对于来自陌生领域的意见,哥布林杀手佩服地沉吟。 真有意思。是自己不知道的范畴的辞汇。他集中注意力。 但她似乎没察觉到,信心十足地侃侃而谈: 「无视这座分城就攻不进本城;反过来说就算想先拿下分城,也会遭到本城的攻击。」 「真棘手。」 「嗯。」女骑士点头。「因此很多人会用谋略处理分城。」 例如以谈和为筹码先把分城排除掉──…… 女骑士娓娓道来的战争故事,俨然是合战的军略,是骑士才会懂的知识。 他不清楚她的来历,不过自由骑士、经验丰富的骑士,都一样是骑士吧。 哥布林杀手频频点头嘀咕「原来如此」,将知识牢记在脑海。 他没聪明到听一次就能全部记下。不过,他随时都做好努力记住的准备。 「……不,这怎么看都是这座牧场的地图吧?」 「呣!?」 然而重战士从女骑士身后探头一瞥,打断了她的授课。 女骑士吓得惊呼到快要破音,抬起视线瞪向重战士,抗议道: 「呃,这、可是!我说的话不仅合理,根本超超超有道理的吧!?」 「是要加几个超啊……」 「不。」 哥布林杀手诚心向她表示敬意,努力用恳切的语气说: 「是事实……有帮助到我。感谢。」 「你看!」 女骑士眼见援军出现,骄傲地抬起头回呛,重战士叹了口气。 她这副德行竟然是真正的骑士,所以才让人头痛──他似乎经常这么觉得。 哥布林杀手看著他们俩及一行人(party),随后低下了头,大概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吧。 「抱歉,耽误你们出发。」 「没差啦,没差。」 重战士甩了甩戴著粗犷手甲的手,一笑置之。 「唠叨著没时间、没空什么的硬要省那几分钟,才真的叫浪费。」 「是这样吗。」 「没错。虽然要视时间及场合而定啦。」 「是吗。」 他们又聊了两、三句,重战士的团队便往街道方向迈步而出。 前往水之都的旅程、往返的天数,在当地的行动──哥布林杀手思考著许多事。 自己该怎么做?该如何行动?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重战士说过他想成为王。 原来如此,无疑是困难的目标。 并非只要打倒眼前的哥布林即可。 想必得去见识、钻研、思考、决定更多的事。 「……冒险真困难。」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走向前,思考自己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那里有计策。 无论何时。 因此要采取对策。 尽管目前大部分的选项,都非常不符合冒险者的作风。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 ──像个流浪者(rogue like)那样就对了。 间章「众人分头行动的故事」 河川的潺潺流水声,在昏暗的世界中听起来特别悦耳。 她很清楚这份职务的空闲时间不会太多,却难以抵抗睡意的诱惑。 更何况,这里是阳光洒落的至高神神殿最深处,属于自己领域的中庭。 毕竟从日出一直工作到日落,光是这样效率就不会好到哪去。 平常随侍在侧的女官也一天到晚叮咛她要记得休息。 小寐个一时半刻,世界又不会因此灭亡──…… ──这样会不会很像在找藉口呢…… 剑之圣女用全身感受著午后的暖阳,轻轻将天秤剑拿到手边。 走廊上回荡著跫音。照理说已耳熟能详……远处,参杂在其中的声响却并非如此。 喀嚓喀嚓的武具碰撞声。未经统一。各式各样。种族、性别也不一致。 「……冒险者来了吗?」 「啊,是、是的……!」 剑之圣女头也不回,开口询问,能感觉到女商人吓了一跳,在中庭入口停下脚步。 平常她会努力看著对方,刚才却不小心疏忽了,真不应该。 「对方想见大主教大人(archbi shop),我请他们先在外面等候……」 「是吗……」 剑之圣女以天秤剑做为支撑,站起来,天秤发出清澈的摇晃声。 「……王都那边的情况如何?」 「要说有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 她知道女商人脸上带著淡淡的苦笑。 「陛下费心于国政,门阀贵族及富商的阴谋、邪教的小动作却从未停歇……」 「世上冒险的种子取之不尽。」 「……是的。」 剑之圣女嫣然一笑,女商人则忧郁地低下头。 ──这样的反应很好呀。 有过残酷的经验,见识过诸多事物,尽管如此,洁癖还是没有丝毫减轻。 对剑之圣女而言,那非常值得庆幸──但对当事人来说,应该经常带来痛苦吧。 她自己也曾经是如此。 进入最幽深的迷宫探索,然后经历许多场冒险,在这个过程中窥见的许多事──…… 「这座城市也一样。」 因此,她轻声告诉迷惘的信徒,彷佛在教诲她一般,喃喃说道。 她一下子拉近距离,伸手触碰女商人的脸颊,女商人「啊」颤抖著的声音传入耳中。 指尖碰到宛如绢丝的肌肤。剑之圣女感觉那里散发出些微的热度,扬起嘴角。 「有人在光芒下的黑影中奔跑,此乃世间常理……必须认同这点。」 她就这样抚触著女商人的脸颊,感觉到她身体一颤。 这反应实在太过可爱,剑之圣女微微眯起眼带底下的双眸。 挑战那座迷宫时的自己,在其他人眼中,肯定也是如此吧? 「首先,承认其『存在』。这并不等同于放弃。接著──……」 ──先大声疾呼。 并非去制裁世上邪恶,而是让人们意识到那里有恶的存在。这才是正义。 虽说律法奠基于正义之上,但法本身绝非正义,制裁也一样。 倘若误会了这点,一切都将沦为单纯的独善。 女商人绷紧身子,用无力的声音回应「是」。 「……呵呵。很好。」 她迅速退开,女商人再次「啊」一声发出类似的呢喃。 那么,先不说这个了──…… 「去请几位冒险者过来,听听他们有何要事吧?」 「啊,好、好的……!」 女商人惊慌地跑回神殿的走廊。 「好了。」 剑之圣女用双耳目送她,挺直背脊。 不久之前,她自己也差点走上错误的道路。 之所以能及时回头,靠的绝不是自身的力量。 既然如此──这次也该多少成为他人的助力吧。 那是最初立志成为冒险者时,就存在于胸中的心情。 如今重新拿出来审视一番,只觉如玻璃珠般陈腐又微不足道。 ──不过,终究是可贵的情操吧。 「那么,客人是……呵呵,那把剑很重的样子呢。还有骑士小姐。半森人。少年……」 最后是小孩──不,没穿鞋子所以是圃人吗? 一边思考著,剑之圣女已俐落地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 § 「喔喔,找到了找到了!」 即使身在热闹喧嚣的水之都,优秀冒险者的知觉也不会受影响。 身穿绿色外衣、手持铁枪的少女,坐在长椅上晃著腿。 虽说他们约了时间,准确的机械时钟这种东西,只为少数王侯贵族所拥有。 他仅仅是拜托同行的魔女用使魔传达了「下午在这里见」。 「嗨,好久不见。太好了,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还好啦!」那名少女从椅子上跳下来,咧嘴一笑。 「我还挺努力的,虽然很辛苦。」 「是吗是吗。话说怎么换武器了?受到我的影响?」 长枪手用下巴指向她的铁枪。 他至今仍记得,之前在马车里遇见的她,佩著十分豪华的剑。 比起重视外观的武器,长及身高的武器更容易生存下来。 现在看来,那名浑身散发出新手气息的少女,也变得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冒险者了。 明显看得出绿色外衣底下的纤细身躯,有用炼甲保护著。 既然如此,自然会想调侃她几句,而她也「才──不──是──!」地大叫著回应。 「是大家帮我选的,效法很久以前的勇者。」 「嘿。」长枪手笑道。「不错啊。挺顺利的嘛。」 少女「哼哼」一声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长枪手苦笑著眯眼。 她说的「大家」,是指那名魔法师和战士吧。长枪手觉得这判断不错。 长枪是凡人(hume)获得武装后,历史和棍棒一样悠久的武器之一。 据说十几年前,进入死之迷宫探索的六位英雄中,也有一人是使枪的──…… 「哎,不过听说那位英雄是个美女啊。」 长枪手想像著从传闻中听来的那名冒险者外貌,坏心地扬起嘴角: 「你如果身高再高点,长成一个好女人,吟游诗人八成不会放过你。」 「啊!你说的喔?」 少女似乎听进了他的调侃,一双大眼的眼角吊得高高的,探出身子: 「等著瞧,我要成为被人传颂到一百年后的传说!」 「好啦好啦,期待有朝一日能听见你的诗歌(saga)。」 这只不过是冒险者与冒险者间,假日一段平凡的交谈。 身为前辈,长枪手买了冰品──艾思克林(ice cream)招待少女,少女举起双手欢呼。 她坐回长椅上,喜孜孜地叼著汤匙,没多久便咕哝道: 「那个,今天找我有什么事?虽然我们之前也会聊聊传闻。」 是非得当面聊的事吗?少女问道,长枪手搔了下头: 「没有啦,也不晓得算不算情况紧急──……我听到一个可疑的传闻。」 「可疑?」 「我们那边配合每年收获祭,地母神的寺院都会酿神酒。」 少女歪头,长枪手则搔著头续道: 「今年却发生了一些异状──怎么样?你这边有没有什么头绪?」 「…………哦。」 少女闻言眯细双眼,长枪手却没发现。 世上冒险的种子取之不尽──这一点,对谁皆然。 断章「在大都会的影子底下狂奔的故事」 中间人(fixera)说「只是来回跑一趟。流程(run)很简单」时,一定要小心。 因为这句话跟「时间很赶、棘手、危险、牵扯到金钱」同义。 ──首先,若是简单安全的工作,何必花大钱叫我们代劳。 想起友人的奸笑,年轻密探(rogue)抓紧钩绳,踩在墙壁上。 老实说,就算收了钱,他也不是很想潜入这种地方。 「还、还好吗……?会不会重?」 「嗯,没问题啦。」 后颈处传来令人心痒的甜美嗓音。这个状况是很值得雀跃没错,然而。 他回答完双手环住脖子、攀在自己身上的魔法师搭档(buddy),因对方轻盈柔软的身躯皱起眉头。 ──受不了,所以说森人(elf)就是这样……! 会因为意识到同伴是年龄相近的异性而愧疚、羞耻,可见密探还很年轻。 他该做的是专心比对侦察人员事先调查的平面图,以及白天看到的屋内景观。 密探攀著窗户,用指尖轻敲环在脖子上的纤细手臂。 「拜托啰。」 「嗯,交给我吧。」 搭档从他背后伸出手,将用手指捏著的东西放到窗框上。 从腰间小袋子里取出的,是类似蜈蚣、蛞蝓融合物的幼虫。 她呢喃了两、三句话请求它,毛虫便迅速蠢动起来,咬住灰泥。 对食岩怪虫(rock eater)的幼虫来说,凿穿灰泥毫无难度。 不管铁门或锁头再坚固,或是对门窗施以守护的法术,窗框都容易被忽略掉。 密探抓住差点整个掉下去的窗框,潜入室内。 某人的书斋──或许该称之为办公室。书柜、书桌、喝到一半的酒瓶、高级的杯子。 厚实到脚会微微陷进去的毛毯,无论何时都让他不太习惯。 无声地放下窗框,与此同时,魔法师迅速从他背上下来。 他则在同一刻俐落地举起用绳子穿过勾环、挂在肩上的连弩。 确认箭矢已装进弹匣,选择能守住搭档死角的站位。 这些流程已经成了习惯(routine)。毕竟他们合作了一段时间。 「我随便搜啰。发现值钱的物品就带走,东西则留在这边。」 「没错。」 「马上就好。」 家里遭小偷时,通常只会担心少了什么,而不会去注意多了什么。 黑手(runner)的工作不只偷抢拐骗。 闯入、携出、绑架、设置、牵制、跟踪护卫、逃走,有时还会助人。 只要这么做,便会有人得利。钱我出。所以帮我跑这趟。这就是一切。 因此,他们收取金钱,时而成为英雄,时而沦为恶徒。 也有不少人极度厌恶冒险者公会、政府、神明,不过──…… 到头来,接受自己是更加巨大之存在的片鳞残甲,才是黑手的第一步。 ──否则会死。 年轻密探哼著水之都最近流行的打油诗,一面打发时间,一面暗忖。 (说起杀小鬼的英雄这种玩意,不是打油诗还能是什么!) 许多黑手因为对多余的事产生兴趣,或是不看对象就想反咬一口而丢掉小命。 这次的工作也是。 先要有人把东西搞到手。除了事前调查的侦察人员,还有其他人在行动。 事情办完后,肯定也有人负责善后,此时想必也跟他一样在消磨时间。 他们的任务仅是末端的末端,整体的一部分,不可能明白工作全貌。 也有人在这个情况下,试图从诸多环节之中获取利益。 说不定他们只是用来声东击西的人员或诱饵。必须理解这点,并且接受。 当然,就算接受了──要不要听从命令又是另一回事。 恣意使唤黑手、用完就丢,企图独占利润的雇主(johnson),命不可能太长。 我们很渺小。这是事实。但别小看我们。听懂没? 他将这种人生态度(style),视为自己的立场(position)──他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那家伙应该不搞「骗人有错被骗活该」那套就是了。 他回想起担任中间人(fixer)的友人面容。对方确实常介绍危险的工作(run)给他,但不会背叛。 这次的工作也是,尽管不知道起因(johnson)是谁,应该是身分有保障的对象。 他对友人就是如此信赖。这是当然的。因为他们是伙伴(team)。 「……结束了。」 「嗯,好。」听见她的声音,密探切换思绪,点点头。「赶快撤──」 瞬间,密探扣下连弩的扳机,房门在同一时间打开。 如雨点般贯穿空间的箭矢,彷佛被伞弹开似的四处飞散,魔法师尖叫出声: 「『避箭(deflect missile)』!?」 「混帐东西(gygax)!这里可不是洞窟啊!」 他拆下射空的弹匣,伸手从腰带拔出新弹匣交换,怒骂道。 镶在他眼中的禁忌魔眼,捕捉到伫立于黑暗中的巨汉。 ──洞穴巨人(troll)! 魔神王的军势败北后,就有越来越多混沌残兵躲到影之世界。 没人想欢迎暗人(dark elf)、亡者(wight)、吸血鬼(vampire)到来。 而面对箭矢扫射依然不为所动、猛冲向前的庞大怪物,是其中之最。 万一脖子上还挂著避箭护符的话──! 「tooooorreoorrrrrr!!!!」 「『温布拉(暗影)……路普斯(狼牙)……利贝罗(解放)』!」 然而,他并不是孤军奋战。 由宛如铃声的咒文解开束缚的野兽,从魔法师的影子里跳出来,袭向巨人。 密探不会放过魔力构成的利牙刺进怪物体内、将肉撕裂的瞬间。 「走!」 「嗯!」 毫不犹豫。少女向自己飞奔而来的这份信赖,令他有点高兴。 抱住伊人纤细的身躯,密探从窗户跃向黑夜。 滞空感。接著是坠落。她压抑住尖叫声。可惜了这条钩绳。算了,这是必要花费。之后再去请款。 嗙咚。他用经法术强化过的四肢,吸收贯穿全身的冲击,降落在地表。 这也是禁忌紫杯的恩赐。不枉他舍弃了人性(essence)。 「……!抱歉,被干掉了!」 「没问题!」 她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在回答同时飞奔而出,下一刻,巨大身躯落在两人原本所站的地方。 「oooole!!!!」 撕裂影兽的巨人咆哮著追击而来,真的很讨厌。 不过再说一次,他并非孤军奋战。值得感激。 「动作快,别拖拖拉拉!」 「时机正好!」 伙伴驾驶的单马双轮双座马车(hansomcab),发出响亮蹄声在大门前急煞。 「发生意外了?」 「最好的情况是黑手(同行),最坏的情况也是黑手(同行)。麻烦你了。」 「哇!?」 与年龄相衬的尖叫声,出自于被轻易扔进马车的搭档。 密探抓住驾驶座,正想将身体拉抬上车之际,马车已扬尘起驾。 当然,里头已经有两位客人──不,正确来说是一人与一只。 「…………嗯,好,成功了。已经去除掉避箭护符。」 「我也用幻影干扰了警卫队的人!时间充足!」 知识神的少女神官沉浸在冥想中,让意识下潜(jac in),另一只则是魔法师的使魔。 他不清楚知识神的仆从为何在当流浪者(rogue)。 神官只是笑著回答「坠入黑暗面了」。那么就是这样吧。 他也不清楚另一名术师为何和他的搭档不同,只肯让使魔出面。 只知道就算对方不露脸,透过使魔施展的法术依然十分可靠。 既然如此,尽管只见过使魔,也不构成众人不信任她──应该是──的理由。 用不著身家调查也能成为同伴。管他是神官还魔法师。 是个好团队。密探这么认为。 「要跑啰!『奔驰吧雨马(kelbi),从泥土到森河,从海到天空』!」 御者呼唤精灵,拉著马车的雨马(kelbi)便嘶鸣著加快速度。 它直线奔向──布满整座水之都的水道。最完美的逃跑路线。 「那么我该做的就只有完成自己的任务(position)……」 中间人负责的是事前调查与制定流程。 知识神神官与操纵使魔的魔法师是后方支援。精灵使御者则包办所有的移动方式。 上前线的则是担任搭档(buddy)的少女和他自己──可取代的平凡密探。 担任中间人的友人曾笑著说过「除了人格都能被取代耶」。他觉得这样就好。 身为俯拾皆是的技术人员,可谓最顶级的评价。不是吗? 禁忌魔眼凝视著黑暗另一侧,喘著大气冲过来的巨人。 他一手攀著驾驶座,单手举起连弩瞄准。 啪啪啪啪啪!弓弦发出轻快声响,箭雨咆哮著射穿怪物。 那可是洞穴巨人,当然不会因为被几枝箭射中就断气。大鬼得意地咧嘴一笑。 「再会啰。」 然而,他的左手已经从腰间拔出单筒枪,扣下扳机(trigger)。 燧石(flintlock)的火花与秘药的白烟遮蔽视线,鲜血应声飞溅。 少了头的巨大身躯,宛如溺水般在空中抓著,倒向身后──下沉。 ──这样就行了。没有目击者。 密探露出奸笑,重新拿好用绳带挂在肩上的连弩,吁出一大口气。 那些说什么以量取胜、乱射一通就对了的人,并没有看清这个武器的本质。 一发就拥有巨大威力的单筒枪,是能在极近距离下贯穿铠甲的王牌,使用时机果然没错。 ──最大的难处在于,一发子弹非常昂贵。 除此之外,箭也是,绳索也是。虽然跟性命相比,当然称得上便宜。 万物皆有价。就是这个道理。 要是可以提议先扣掉必要开销,再平分报酬就好了──…… ──能向委托人谈到多好的条件,是中间人的任务。 这时,他听见敲击车身的细微声响。 仔细一看,魔术师少女隔著镶在椅背上的窗户对他微笑。 密探也笑了。然后隔著窗户用拳头碰触她的拳头。 「辛苦了。」 「你也是呀。」 笑声融进水花,他们奔向大都会的影子。 对他们这些无名生物(runner)来说,那是一如往常的夜晚(another night),一如往常的工作(another run)。 第4章『委托人(sponsor)的一句话』 凡人(hume)是不可思议的生物,一旦有什么动静,就会希望事态立刻产生变化。 例如当上冒险者后,会想立刻参与足以影响世界命运的大冒险。 开始学剑后,会希望明天立刻崭露头角,成为在这个圈子里赫赫有名的剑士。 魔法就是得知没人知道的世界奥秘,诗人就是一举成名…… 那是平凡的梦想,绝对不该鄙视,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哪可能因为一点契机,情况随即就彻底改变。 女神官成为冒险者两年多了。这种事,她也早已明白──自认明白。 「唉……」 在朝雾中,往返于公会及寺院、寺院及公会的她,口中吐出的却是叹息。 毕竟,她还以为状况会有所改善。 哥布林杀手开始采取应对措施。大家也都伸出了援手。其他冒险者也是。 然而,在那之后过了数日──毫无变化。 谣言越传越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一如往常从公会走访寺院,再返回公会的脚步,今天特别沉重。 再度重申一次,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只是那些东西日复一日累积下来,压在女神官纤细的身躯上。 今天去寺院时──妖精弓手还在睡──大家也都温暖地迎接她。 矿人道士向她拍胸脯保证无异状,蜥蜴僧侣点头表示用一整天来沉思也不错。 也就是说,她等于在没有报酬的情况下,将三名伙伴留在寺院当护卫。 姊姊──葡萄修女笑著迎接自己,再笑著送自己离开。 明明她应该也有听见传闻,却真的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至于自己,还是老样子,一直跟著哥布林杀手跑来跑去。 「……唉。」 她又叹了口气。 造访那处流浪者(rogue)的聚集地,感觉起来像短短的数日前,也像数周前。 早上醒来很痛苦,夜晚入睡很可怕。任时间白白流逝,很令人惶恐。 状况毫无变化,今天也像这样抵达了冒险者公会前。 ──哥布林杀手先生…… 他在想什么呢?这个疑惑闪过脑海,女神官摇摇头。 不可以这样。 哥布林杀手──她团队的头目(leader),应该有什么想法。 在这个前提下,只是跟在他后面团团转肯定不行。 这样──岂不是和她刚成为冒险者时没有差别吗? 女神官咬紧下唇,用力推开弹簧门。 早晨的喧嚣声顿时扑面而来。 「哎呀,欢迎回来!」 率先跟她打招呼的,是在柜台工作的柜台小姐。 她八成也有听见传闻,却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大概是有所顾虑。 柜台小姐的贴心之举令她觉得十分高兴,女神官也「嗯」一声努力露出微笑回应。 「哥布林杀手先生已经来了喔?」 「啊,好的。那个,今天也──」 也是剿灭哥布林吗? 这句话卡在喉咙,女神官瞄向等候室。 一群挤在那边等著接委托的冒险者中,他的身影依然格外显眼。 等候室的一角,穿戴骯脏皮甲、廉价铁盔的冒险者,坐在他的固定位置上。 女神官小跑步到该处,周围的冒险者纷纷和她打招呼。 「嗨」、「噢」、「今天也是哥布林?」、「加油啊」…… 两年多的冒险者生活,让原本只在地母神寺院生活过的少女,建立了许多关系。 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不过他们、她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冒险者。 女神官一一向种族各异的同行点头道早。 过去的菜鸟,备受期待的后辈,如今已是能和他们并肩而行的冒险者── ──……我,有成为这样的人了吗…… 对于当事人而言,可说完完全全没有那种自信。 § 「哎呀,不愧是大主教(archbi shop)大人,真好说话!」 「我还以为肯定会吃闭门羹呢。」 重战士看著啪哒啪哒从身旁跑过去的女神官,语带无奈地咕哝道。 女骑士完全没发现他脸上写著「原来你还真的是至高神的骑士啊」。 她慷慨激昂地握著拳,一副理应如此的态度频频点头: 「拿区区小鬼的问题去叨扰人家,会那么想也是当然的。哎,之前怀疑大主教大人的我真愚蠢!」 「是喔。」重战士随口应声。 重要的是至高神的神殿采取行动了,这将为看似有机会捞一笔的冒险起头。 冒险不能光吃云霞果腹。钱很重要。并非一切,但很重要。 带著两个因谎报年龄而拖慢升级速度的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毕竟有钱就有饭吃。有旅馆住。能买新的武器防具。也能张罗道具。 视布施金额而定,说不定还能获赐苏生的神迹。 换句话说,某种程度上,钱可以买到生命。 偶尔会遇到得意地说自己走质朴刚健、勤俭节约路线的家伙,重战士不太能理解。 没有任何理由瞧不起金钱,赚再多都不嫌多,该用的时候就用。 ──是否该捐一点到交易神的神殿? 虽然我没有特别信神──重战士脑中突然浮现这个念头,边想边跟朋友搭话: 「你那边如何?」 「哎呀,没进展。」 轻轻甩著手的,是用那双快腿先行回到镇上的长枪手。 他将长枪扛在肩上,往椅背一靠,旁边是抽著菸、不晓得有没有在听的魔女。 一如往常的景色。是说最近差不多该缴税了吧,重战士事不关己地想著。 「我问了在都市冒险(city adv)的朋友,对方没有立刻联想到什么。」 「我想也是。」 「再说,我们是剿灭怪物(hack and sh)的专家。不适合干这种事啦。」 长枪手信心十足地讲出这种话,魔女「呵、呵」窃笑著。 「哎,十分合理。」女骑士说。「每个人拿手的职责(role)各有千秋。」 「唔。」重战士吐出一口气。「你有时会讲出颇深奥的话。」 「笨蛋,我说的每句话都深奥到不行。」 「是吗。」 女骑士无视无奈地挥手的他,「总之听好了」得意洋洋加快语速: 「说自己一个人就能包办一切的,是看不清事物真理的愚蠢之徒。」 「唷。」长枪手坏笑著应声。「一早就在讲这种像说教的大道理。」 反正早上的委托贴出来前又没事做。柜台小姐也不在视线范围内。 「嗯。」女骑士得意地回答。「说教即是述说教诲的意思,我正是在说教。」 「理由为何啊?骑士大人。」 「打个比方。假设有个一刀就能劈开天地、消灭魔神,嫌麻烦所以维持在铜等级的人。」 「有这号人物?」 「假设有。」 虽然完全无法想像,哎,就当作有吧。长枪手点了下头。 童话故事里的英雄反而更有真实感就是了。 「然而,你想像看看。」 女骑士说。 「那家伙的衣服、三餐、蔬菜、肉类、鞋子、旅馆、国家,全是由其他人准备的喔?」 「当然,就连心爱的女性──或男性,也是由对方父母制造出来的。」 长枪手开了个低级的玩笑。魔女默默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他还没窝囊到会叫痛。 女骑士并未发现这段小插曲,「噢,说得没错」感慨地赞同道。 「所以,喏。宣称靠自己就能包办一切,根本是在吹牛。」 「对、了……有这么……一句,话。」 菸管转了一圈,抽完菸的魔女半开玩笑地插嘴道。 「酿酒时,还得,唱打油诗。星象一变,酒的……味道,也会……改变。」 诗歌里赞美女神乳房之丰满的那一、两个形容词,至关重要──……诸如此类。 魔女嘴里编织出古代贤人留下的话,女骑士用力点头,表示「正是如此」。 连诸神都只不过是其中一柱,区区一名人类竟敢自称全知全能,实在可笑。女骑士讲得更起劲了。 「结论就是人非万能,所以做不到的事交给其他人就好!」 「与其说交,你的做法更接近塞给其他人吧。」 她风向带得正开心,重战士一如往常出面踩剎车。 「何况,管他是神还恶魔之力,都是那家伙的力量。想怎么使用是他的自由吧。」 「不过啊,有句格言是『力量伴随著责任』……!」 「要拯救世界就说谢谢。要耕田就随便他。要大骂『你们才是恶魔咧』就干一架。」 不是很单纯吗?重战士接著说道,女骑士「可是等等」仍不肯退让。 重战士半眯著眼,露出参杂无奈、习以为常与苦笑的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说你,也差不多该改掉先戴护手再戴头盔的习惯了吧。不然每次都要人帮你绑头发。」 「呣、咕……!」 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被戳中痛处的女骑士发出「唔」、「呃」的呻吟声后,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回嘴: 「有、有什么关系!又没多麻烦!?」 「是没错。但你未免太宽以律己了。」 重战士耸耸肩,女骑士「唔唔唔」咬紧牙关,长枪手傻眼地看著他们。 两个人半斤八两。魔女垂下视线,轻笑声自喉间传出。真是怎么看都看不腻。 「我想说的是,勇者之所以为勇者,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勇者……!」 「不太懂你想表达什么欸。」 到头来──魔女心不在焉地听著两人交谈,一面思考。 到头来,这样的对话并没有意义。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聊。 世界很大,自己所看见的景象并非全貌,而是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产生变化。 试图看透一切、朝真理狂奔的,便是钻研魔法之人。 发生了什么事?后果会如何? 就算映入眼中的只是细枝末节,也能从那细枝末节开始任想像驰骋。 既然如此── 「会……怎么样,呢……」 这次的冒险,肯定也将十分愉快。 § 「那、那个,早安,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啪哒啪哒跑过来,那名外表寒酸的冒险者一如既往地回答「嗯」。 边境之镇,冒险者公会的特有现象。一大早就会来,却是最后一个去拿委托的人。 宛如一具不会动的铠甲,站在等候室角落的姿态,对于习惯的冒险者来说已是日常。 新手冒险者起初虽然会吓到,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 因为对他们而言,专门剿灭哥布林的冒险者就是这点程度的存在。 最近他似乎还跟人组成了团队,集体行动,但现在只有一个──不,两个人。 听说,这几天疑似他伙伴的矿人、森人、蜥蜴人都不在。 「今天也要去剿灭哥布林吗……?」 女神官轻轻坐到他旁边,提心吊胆地询问。 蕴含在这句话中的情绪比起畏惧……不如说,是踌躇? 他们俩开始共同行动,不晓得过了多久。 并不短。数年。虽然称不称得上长因人而异…… 「嗯。」 人称哥布林杀手的冒险者,用淡漠低沉的声音简短回答。 「先看一下情况。」 「……好的。」 女神官点头,对话就此中断。 冒险者们无谓的闲聊,化为无意义的音波蜂拥而至,填满空间。 沉默固然难耐,但在沉默期间参杂声音,也未必会好到哪去。 然而,女神官坐立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平坦的臀部,静静开口: 「那、那个!」 「怎么了。」 「是、是不是,有什么……该做的……?」 女神官讲出这句欠缺主词、语意不明的话后,害羞地低下头。 乍看之下,难以判断她为何感到害羞。 是在为意义不明的发言,还是为没采取行动的自己呢? 哥布林杀手闻言,低声沉吟,镇定地开口: 「局已经布好了。」 「咦……?」 女神官当场愣住,表情如同突然被人轻戳额头的小孩,抬头望著铁盔。 「虽然我没有实际经验。」 他先讲了句开场白,才对她解释道: 「猎鹿的时候,似乎最好不要动。」 「鹿……」 「直到目标以为我方是路边的树或石头为止。」 然后一口气射出箭,命中要害──的样子。 女神官「噢」发出像佩服又像无奈的叹息声。 她竖起纤细的手指抵住下巴,「嗯」思考了一下后,严肃地说: 「你真的,懂很多耶。」 「只是到处去查罢了。」 哥布林杀手的语气,以谦虚来说又太过豪迈。 「专业的猎兵、斥候、战士,我都比不上。」 「……但你懂的很多。」 女神官反驳道。冒险、战斗方式、探索方式──她板起手指计算起来。 「知道一大堆事,脑袋也总是在想一大堆事……太狡猾了。」 「是吗?」 「是的。」 「是吗……」 哥布林杀手闷声说道,陷入沉默,不晓得对这句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女神官注视著那顶铁盔,过了一会儿,彷佛在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我以后,也能变得懂很多事吗?」 「不知道。」 「居然说不知道……」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聪明。」 又怎么会知道。他都这么说了,女神官自然无法继续回嘴。 她幼稚地「呣」一声鼓起脸,随即发现这个举动很孩子气,挺直背脊。 「那么,我会去学。」 回话的语气彷佛闹脾气似的满不在乎,却带著一丝愉悦。 「我会学习更多事,锻炼自己……更加努力。」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那样很好。」 是的。女神官宛如听话的学生回应称赞,接著再度闭上嘴巴。 冒险者公会的喧嚣声重新涌现,无谓的闲聊充斥四周。 刚才这段对话,也只不过是无关紧要──没有意义的交谈。 这样的时间,很快就要迎来终结。 消失在柜台后面的公会职员,立刻抱著一叠纸现身──…… 「注意!今天的工作要贴出来啰──!」 冒险者纷纷欢呼,迫不及待冲向布告栏。 简单的工作、困难的工作,尽管有所差异,不去冒险就没饭吃。 「喂,看这个!」 「什么东西?护卫地母神寺院?」 突然自热闹气氛中传出的话语,令女神官双肩一颤。 「怎么?被听见传闻的流氓盯上了?」 「哎呀,听说至高神的神殿会提供金援──……」 「哦,那不错啊。还有钱可以赚!」 「俗话说好心有好报,对有难之人伸出援手也能为自己积德。」 冒险者们一面随心所欲地畅谈,一面抢委托。 女神官带著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凝视这一幕。 那些人明明也有助长这则谣言──……大概是在这么想吧。 ──一想到那纤瘦的胸中八成沉淀著这样的情绪,便觉得有些退缩,不过这也没办法。 那个人做好觉悟,从椅子上站起,快步走过冒险者空出的区域,直线往那边前进。 「──?」 少女一脸纳闷地望向他。面无表情的铁盔同时看过来。 唔。他倒抽一口气。这名冒险者的模样,让人怀疑他会不会是里头空空如也的不存在的骑士(注:义大利作家伊塔罗卡尔维诺的著作。主角为没有肉身,只是一具中空铠甲的骑士。)。 面对这股压力,除了退缩,会感到犹豫也是理所当然,他绷紧身子。 「有事吗。」 他简短回答「对」,声音非常微弱、紧张。 这样不行。他深呼吸一次,清了下喉咙: 「拜托你。有个紧急的委托──可以帮帮我们吗?」 水之都酒商的儿子,语气平静地说。 § 「哥布林吗?」 「不是……不,你说得没错。」 女神官率先对含糊其词的年轻人投以不安视线。 酒商之子。水之都的。他报上的身分对女神官而言,带有诸多意义。 她开口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彷佛那句话卡在喉咙。 ──该说什么才好…… 该骂他吗?该冷漠地拒绝他吗?生气、怒吼、哭喊、赶走人家就行了吗? 讲白点,谣言明显源于水之都的酒商不是吗? 因为──……她调查、探听到许多情报,足以肯定他们动过手脚。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可是,用不著证据也知道,能从中获得利益的只有他们…… 分不清是推理、臆测还是妄想的思绪,在女神官脑中打转。 她只是这么觉得。珍视之人受到伤害了。 ──没有我们不能报复的理由。 女神官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如同种子萌芽,逐渐扩散。 哥布林的女儿。对方随便散播这种谣言,为什么我们非得忍耐不可? 事到如今还来拜托我们。哪有这么好的事。给我道歉。谁理你们啊。活该。 若要问可能发生与否,是可能的。只要顺著激动的情绪行事即可。 然而──女神官活到现在,始终相信不该这么做。 奉行著以慈悲待人、为他人著想、助世的精神一路走来。 那是她的信仰,她十六、七年的人生。 她当然不认为每个人都有苦衷、有其中的缘由,应该无条件原谅对方。 然而,未经思考就选择大吵大闹,实在──…… ──太难堪了。 女神官深深吐气,吸气,彷佛要畅通喉咙。 藉以将积在心中的那股黑暗、沉重、黏稠的炙热,尽数除去。 「……我觉得,」她停顿了一下。「可以听听看他怎么说。」 「是吗。」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与平常无异。 不知为何,这让女神官难以忍受。 「那就听吧。在这谈行吗。」 「那个……」 透过方才的对话及女神官持有的圣印,酒商之子似乎注意到了。 他尴尬地搔著脸颊,瞥了周围──聚在一起争抢早上委托的冒险者一眼。 当然,他们应该没在注意这边,但这里有太多对耳目了。 毕竟能否察觉到身边不寻常的状况,关乎冒险者性命。 「事已至此,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过……」 酒商之子嘀咕著,支支吾吾地说。 「……方便的话,能不能借间谈话室?」 「好吧。」 哥布林杀手点头,转头瞄向柜台。 熟识的柜台小姐似乎忙著应对来抢早上委托的冒险者。 总不能未经许可就使用会客室── 「──啊。」 这时,他跟拿著文件待在角落的监督官对上目光。 她神情自若地收起用文件遮住的书,展露微笑。 哥布林杀手并未将她的动作放在心上,默默指向二楼,和酒商之子。 监督官点点头,看了看忙得不可开交的柜台小姐,竖起食指抵在唇上。 要保密喔──是这个意思吧。不管怎样,得到允许就好。 「走。」 「喔、喔……」 哥布林杀手淡淡丢下一句话,踩著大剌剌的步伐带头走向二楼,酒商之子困惑地跟在后面。 「……」 女神官咬住下唇,双手握紧锡杖,立刻追上去。 爬上阶梯来到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这里是与公会职务相关的区域,而非做为「冒险者的店」二楼的旅馆部分。 仔细想想,要踏进只有升级审查时才能进入的地方,还满紧张的。 ──不对。 那是藉口。这么简单的事,女神官也知道。 或许是因为,她完全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要听。 推开厚重房门,冒险者的业绩在里头的会客室一字排开。 璀璨的宝石、勋章、在诗歌里也出现过的各种知名武器──…… 即所谓的奖杯。 被挑出来当成摆设的,是比酒馆装饰品──例如怪物的头骨或角──更加华丽好看的东西。 应该是为了在现在这种场合,当面向委托人展示吧。 看到其中的粗犷铁锤,女神官心里有点骄傲。 她将自尊心化为勇气,平坦的臀部轻轻落到会客室的长椅上。 酒商之子坐在对面──女神官身旁是哥布林杀手。 能感觉到他装备的重量,压得长椅靠垫吱嘎作响。 「那么,有什么事。」 彼此做过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主动开口的是哥布林杀手。 酒商之子沉默不语──冷静下来一看,他外貌比想像中还年轻。 八成是因为吃得好保养出来的肤质和脸色,以及虽豪华却不失气质的服装。 二十岁,或者再大些。推测是到现场带头累积经验,以便日后继承家业的年纪。 女神官在心中推测,专心注视著他。 因为,神没有授予她「看破(sense lie)」的神迹。 「……父亲他与混沌的眷属订了契约,这件事浮上台面了。」 ──换言之,这句话是真是假,必须靠她自己的意志判断。 § ──我早就觉得父亲不太对劲。 生意并未遇上瓶颈。照理说是这样。父亲却非常拚命。 他还趁与地母神寺院有关的那个谣言传出时,得意洋洋地采取行动。 这不是在辩解,但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商人是罪孽深重的职业,若能带来利益,就连混乱的状况也喜闻乐见。 然而,那终究是因为工作……尽管幸灾乐祸,也只是一般人的程度。 父亲却笑了。 敬业、认真、老实,虽然我的身分不适合讲这种话,我觉得父亲是很有才能的人。 父亲工作的模样,我从小看到大,衣服上的酒味就是父亲的味道。 ……不,我知道。抱歉。这跟正题无关…… 总之,父亲很拚命。 酿酒酿得挺顺利的,也有赚到钱。把事业扩展开来吧,把生意越做越大吧。 如今回想起来──混沌的芽苗应该就在那里。 工作赚钱。用赚到的钱扩展事业。扩展事业工作就会增加。如此循环下去。 意即生意做越大,钱就花得越多,一旦扩展不顺就难以维持,只会失去余裕。 父亲慌了。所以……才会跟混沌势力联手吧。 也就是说,他协助那些家伙的企图──报酬是从计画的狭缝间赚取利益。 真好笑。他被骗了,会去跟那些家伙合作的人才有问题,不是吗? 可是一旦牵扯到买卖……比起正义、人情之类的东西,相互利益通常更靠得住。 我当然不会说我们有多清廉。我们也委托过见不得光、在影子里行动的人帮忙跑腿。 即使如此,那也是因为他们是能抹消掉存在的人才。 事情不会浮上台面是大前提──噢,话题又扯远了。 ……著急的父亲谨慎地制定计画、缔结契约,选择把证据留在手边。 意思是如果自己遭到危害,被人抓到,契约就会公诸于世,你们的计画也会失败。 是这样的保障。 另一方面,对方也表示「如果敢背叛,就让你吃不完兜著走」──很老套对吧。 你们想笑也无所谓,不过,父亲失策了。 前几天,有小偷潜入镇上的警卫长家。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好像被偷了菸管还药盒。 但这次不同。小偷是洞穴巨人。 听说那家伙把警卫长的房间搞得一团乱,逃了出去,被碰巧经过的冒险者解决了。 那只巨人啊── ……不知为何,把父亲的契约书掉在警卫长的房间。 然后就完蛋了。 颜面尽失的警卫队气得要命,开始追究,一切都摊在阳光下。 父亲被捕,逃不了破灭的命运。 而我──幸运的是,我不清楚内情。在水之都的律法神殿,「看破」也替我证明了这点。 问题当然不会因为家业由我继承就圆满解决。那帮人也知道这件事公诸于世了。 事情发生在数日前的早上。 我们家的佣人中,有名男子参加过十几年前的战争。 那个男人说,后门有脚印。他曾经看过。绝不会错。 ──他说,那是哥布林的脚印。 § 从他开始描述,一直到结束的这段期间,会客室十分安静。 酒商之子只是不停说著,彷佛要表示自己没有半句虚言。 即使不会「看破」的神迹,女神官依然判断他所说的话是事实。 ──虽然能瞒过「看破」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承认内心深处有个坏心眼的自己在轻声呢喃,很让人煎熬。 「原来如此,用这招吗。」 哥布林杀手平静的声音,传入心情烦闷的女神官耳中。 咦?铁盔承受住她的视线,却没有回应,接著问: 「公会?」 「提过了。」酒商之子说。「但水之都没人愿意接下这件委托。」 他接著用带著一丝戏谑的僵硬动作,自嘲地耸肩: 「……不是因为内容是剿灭哥布林,而是因为我是与混沌联手之人的儿子。」 「这──……」 女神官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又闭上。 说这是应得的报应?说人家活该?不。不。不,不要,不要。 我绝对不要──讲出这种话。握紧锡杖的双手瑟瑟发抖,锡杖喀啷作响。 「但,看这情况,隔天似乎没遭到袭击。」 「那名佣人说总之派个人拿武器站岗,就能骗过小鬼。」 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一面思考,一面冷静地与对方交谈。 看到那无可救药的冷酷态度,女神官像要寻求依靠般竖起耳朵。 「我们家不是没警卫……虽然这起事件过后,大多都走人了。」 但武器还留著,也有几个愿意留下的佣人。 让他们负责看守,每晚变更配置,还在葡萄园设置穿铠甲的稻草人。 「争取时间。」 哥布林杀手一句话就否定了他们微薄的努力。 「不坏,但撑不了多久。」 「嗯……所以我才去找律法神殿帮忙。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好丢脸的。」 然而,混沌的企图已浮上台面,必须立刻处理。 至高神神殿早就制定好支援地母神寺院的计画,派出人手。 实在没有多余心力分给剿灭哥布林这点小事。 何况是为了拯救可谓自作自受、遭到报应的──背信者之子。 「不过……我认识的贵族千金现在成了独立商人,跟神殿关系不错。」 讲到这,酒商之子的表情终于放松,彷佛获得了救赎。 「她帮忙安排和大主教大人会面……我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向大主教大人禀报了。」 「然后,就来找我。」 「对。她说西方的边境之镇,有位专杀小鬼的冒险者……」 女神官可以轻易想像。 女商人──曾经的千金剑士──和剑之圣女,听见小鬼一词时露出的表情。 她们都在采取行动,即使不得不跟小鬼扯上关系,而自己却是这副德行。 来来去去的思绪纠缠不清,化为尖刺,扎进女神官心中。 「试试看吧。」 因此,这句实在太一如所料、太过锐利的答覆──深深刺痛了她。 「你要答应吗!?」 比想像中更加尖锐、彷佛在责备人的话语,从女神官口中传出。 她反射性遮住嘴,但说出口的话是收不回来的。 「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 ──可是什么呢?难道你想叫他不要答应? 心中黑暗的自己所说的话,令她想摀住耳朵缩起身子。 然而,即使烧烂双眼弄聋双耳拔掉舌头,也无法逃离从心里涌上的话语。 哥布林杀手却直截了当地对脸色发白、双肩颤抖不已的她开口: 「无论是谁,有什么原因,都不代表就能放任哥布林杀人。」 「啊……」 女神官呆呆地──茫然地──仰望廉价的铁盔。 面罩底下的他的脸庞、双眼,都成了黑影,无法看清。 她却有种连内心深处都被看穿的感觉,垂下视线。 没错。 正是如此。 某人的父亲做了坏事,令人反感,所以那家伙怎么样都无所谓。 这跟因为母亲被小鬼侵犯,就嘲笑其女儿的人没什么两样。 讲白点──简直像哥布林会做的事不是吗? 「你家和周边地形……有地图吗。我想在实际探勘前掌握清楚。」 「没、没问题……!」 酒商之子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点头。拚命点头。 不仅如此,他还激动地握紧哥布林杀手粗糙的手: 「你愿意、接下委托吗……!」 「我只会尽己所能。」 「不好意思,得救了……!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我尽可能备齐──提供协助!」 ──事情终于变单纯了。 哥布林杀手喃喃自语,心中有如风平浪静的海洋,与女神官不同。 他甚至觉得就该这样。 哥布林来了。迎击,杀掉。一只都别想逃。 没什么大不了。一如往常。该考虑的事情虽然多,没必要烦恼。很轻松。 ──冒险固然愉快。 不知道自己的计策会如何运作,只能坐著乾等,甚至让他觉得痛苦。 对他而言,状况是该亲手改变、掌握的东西。 不该交给其他人。 ──不该做不习惯的事。 哥布林杀手心想,铁盔底下的嘴唇微微扭曲。 或许单纯只是因为做的时间久,习惯了这些事,不过── ──远比都市冒险更适合我。 「……对了。」 哥布林杀手放松了一下终于得到自由的手,突然想到似的开口说: 「镇外不是有座牧场吗。」 「嗯,喔。对啊,我看过。是父亲想收购的地方。」 这个问题毫无脉络。 酒商之子在困惑同时,又擅自推测大概是什么重要的事,认真点头。 「你怎么想?」 「怎么想──……」 这个嘛。酒商之子双臂环胸,边想边盯著天花板。 家畜照顾得不错,看起来很健康,长得又肥又壮。 牧场油绿且茂盛,想必能在那里悠闲地放牧。 还设置了配合牧场面积的栅栏及石墙,一眼就看得出管理得很仔细。 既然如此,结论只有一个。 「是座好牧场。」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对他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那么,剩下一件事要确认。 哥布林杀手在脑中拟定计画,转动铁盔。 低著头的女神官察觉到他的气息,肩膀抖了一下。 「要不要来,随便你。」 § 「所以,他就答应了?」 「……是的。」 「真拿那个人没办法呢。」 「……请不要模仿我。」 妖精弓手笑著道歉,对正在闹脾气的女神官挥挥手。 地母神寺院门前,被冒险者挤得水泄不通。 不如说是女神官和哥布林杀手前往此地的过程中,有众多冒险者同行。 当然,虽说他们接纳了哥布林杀手,这些冒险者并不是为了帮助这个怪人而来的。 冒险者行动的原因不外乎一个,为了冒险。 毕竟这次的大任务,委托人可是水之都律法神殿的大主教──剑之圣女。 该保护的场所是地母神寺院。外加敌人是混沌势力。 报酬、功绩都很优渥。若能以正当名义大闹一场,更是无话可说。 于是,许多冒险者为了报酬争先恐后而来,导致现在这个结果。 他们各自穿著杂七杂八的装备,聚在一起闲聊。 寺院修女看见这个景象也两眼发光,四处奔走,采取应对措施──…… ──是不是一开始就该这么做? 回想起以前,只有在故事书和对方前来治疗时才看得到冒险者的年纪,女神官如此心想。 这样的话,状况肯定会有巨大的改变。 哥布林杀手正在与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讨论事情,女神官将他排除在视线范围外。 就算她觉得自己思考过、付诸行动了,依然还不够。她什么都没做。什么成果都没拿出来。 交给其他人,是不是会有比较好的结果? 如果不要想得那么复杂,赶快把问题丢给其他人──没错,丢给厉害的人解决…… 「你大概误会啰。」 「咦……」 妖精弓手银铃般的声音,朝忧郁的思绪送来一阵风。 我把正在想的事说出来了?她反射性望向森人的脸,妖精弓手竖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圆: 「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好。做得到所以去做。也做到了。不是吗?」 「是这样、吗……?」 即使如此,女神官心情还是没有变好,神情仍旧忧郁。 她并非坐镇于天上棋盘前的棋手,究竟有没有克尽自己的本分,令人存疑。 「你呀。」 「啊呜……!?」 妖精弓手轻轻戳了下她的鼻尖,彷佛在对待自己的妹妹。 「你找了护卫来,结果敌人没来。这不是皆大欢喜吗?还有什么好不满?」 「没有不满……」女神官按住鼻子。「不过,这样就好了吗?」 「采取行动后得到的结果,没有导致任何人不幸,当然好呀。」 凡人寿命那么短,还总爱计较些芝麻小事,眼前的事却常留意不到。 妖精弓手耸肩,无奈地摇摇头。 夸张滑稽的动作,由上森人做出来便成了优雅的举动,真不可思议。 她接著眯起眼睛,宛如一只淘气的猫: 「以冒险来说很无聊就是了。而且接下来还要去剿灭小鬼!」 我要仔细跟欧尔克博格讨这笔人情。妖精弓手讲得轻描淡写。 女神官简短应了声「是」,然后瞄向那群冒险者。 如上所述,这是很有赚头的工作──然而,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简单的工作。 聚集而来的冒险者,程度大多比经历过下水道或剿灭小鬼的新人稍强。 没有铜或银等级的上级冒险者,稚气尚存。 「剑,带了!棍棒,带了!护额、铠甲,带了!火把──用不到吧?」 「带著也不会怎样。还有药之类的……小心别摔破喔。」 「应该没问题,我有用麻绳绑好。欸,你也转一圈啦。我帮你检查。」 新手战士跟见习圣女──不对,已经不能再这样称呼他们──也身处其中。 经历过上次的雪山冒险,两人开始崭露头角──并没有。 他们似乎还是老样子,踏实地一步步向前。 不过,速度比之前快了那么一点。 「哎呀哎呀,各位也是来这边工作的吗?」 这也是因为语气悠哉的兔人猎兵加入了他们。 少女──应该是──左右摇晃长耳,摆动长腿,愉快地笑著。 「我认识的人还不多。能跟大家一起行动就放心了。」 她说到这,「不好意思」从腰间杂物袋中取出树果开始嚼。 听说兔人是只要有吃东西就能一直动,不吃东西会立刻感到饥饿的种族。 不可思议的是,看到她幸福地动著嘴巴的模样,心情会平静下来。 要说不可思议的话还有一件事。不知为何,她不停在抓头发。 每抓一次,柔软蓬松的白毛就像棉花似的飘到空中,连女神官都不禁把忧郁拋在脑后。 「哇,好多毛……」 「这叫换毛。山下很热,超级难过的。好痒喔。」 经她这么一说,的确,少女的白发到处都逐渐变成褐色。 ──对喔,夏天快到了。 女神官发现自己连思考这点小事的心力都没了,抬头仰望天空。 蓝天另一头是耀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妖精弓手见状,「哼哼」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 「我们等等要来场大冒险喔。」语毕,她露出苦笑。「虽然是剿灭哥布林。」 「噢,这样呀,真可惜。哎──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吧。」 少女的语气宛如少年,无法分辨到底有几成是认真的。 然而并不会觉得她在说谎,女神官心情轻松了些。 ──该怎么说呢,好单纯──…… 虽然自己对此也有些无奈的成分。 「喂──你也过来这边啦!要检查装备啰!」 「好喔──」 白兔猎兵突然被新手战士呼唤,笑出声来。 她乖乖往回跑,却倏地停下脚步,转身: 「噢,对了,修女姊姊找你。」 「咦。」 女神官没能立刻做出回应。 明明她是自己应该要第一个去见的人。 白兔猎兵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再见!」挥著手跑走。 妖精弓手无奈地叹气,接著摆出年长者的态度,上下抖动长耳: 「去吧。我们也有其他事要做。」 她推了下女神官的肩膀,女神官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与其他冒险者擦身而过。 扛著斧头──识别牌是翠玉,第六阶──的冒险者,带著团队前来。 后面是穿著破外套的妖术师,以及身披破旧法袍的中年僧侣。 妖术师不耐烦地翻阅著魔法书,不晓得在碎念什么。 大概是在努力熟记今天选的法术。周遭的杂音令她啧了一声。 不过,疑似头目的战斧手毫无为她著想的意思,宏亮的嗓音与妖术师的咂舌声重叠在一起。 「嗨。听说先来的是你们的团队?你们要继续留在这吗?」 「不──」妖精弓手自豪地微笑。「等等要去冒险。」 「那我们就是等级最高的人了……」 斧手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深深叹息,不久后似乎切换好了心情: 「好,那就麻烦你们交接一下啦。」 「交给我吧。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女神官转身背对他们,小步走在备感亲切的寺院中。 一边向认识的人──神官与冒险者──点头致意,不慌不忙地走著。 但可以的话,真希望走到那边的时间若非转瞬,即为永恒。 这段时间漫长到很难什么都不去想,又短暂得无法用来下定决心。 无意义的思绪在脑中打转,散落成碎片,于脑海飘荡。 许多人讲了许多事。 许多人在做许多事。 ──那么,自己呢? 世界无边无际,又复杂,太多看不见的部分。 绝大多数是一辈子也无法得知的事情吧。 若要将这个世界譬喻成舞台,隔著一块板子的后台,肯定更加辽阔。 不对,此处仅仅是对她而言的舞台,其实这边才是──…… ──后台。 这种事,照理说显而易见。 只会倾听神明声音的小丫头,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吗? 能够引发神迹的神官,在四方世界里有多少人啊。 经历过许多场冒险。原来如此,那又如何? 稍微成长了一些。那又如何? 这点小事,在棋盘上仅仅是一格都填不满的一小步。 你真以为自己能做到些什么? 才刚变得轻松愉快的心情,没多久又逐渐沉重、混浊起来。 女神官下意识频频抚摸后颈,无精打采地前进。 她不经意地察觉到「啊,我快哭出来了」。彷佛置身事外。 女神官咬住嘴唇,面向前方。这时── 「嗨──真是,怎么啦?瞧你愁眉苦脸的。」 「啊……」 她撞见那名自己在找的修女,灿烂如太阳的笑容在眼前闪耀光辉。 伸出褐色的手,温柔包覆住女神官的脸颊,本以为是要摸她── 「咿呀!?」 葡萄修女却用力掐住她的脸,往两边扯。 泪水的意义瞬间变得截然不同,女神官忍不住尖叫──又为自己滑稽的反应感到羞愧。 接著换成上下拉扯,女神官发出「唏嘿啊唔咿!」的有趣声音。 她终于气得颤抖起来,葡萄修女猛然放开双手,耸耸肩膀: 「笑一下,笑一下。神官只有在世界灭亡时才能垮著一张脸喔?」 「怎、怎么能因为这样就捏我脸,会痛耶……!」 「不过,你已经没那么沮丧了。」 女神官气呼呼地反驳姊姊,却看到她满足的笑容,变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人真的是。 她刚刚还在想见面时要说些什么,如今随著烦恼一同拋到脑后了。 「……为什么,你有办法这么开朗?」 因此,最后脱口而出的是发自内心的疑惑。虽然她噘著嘴,导致这个问题感觉像在闹脾气。 「这个嘛……为什么呢?」 身为当事人,葡萄修女却一副毫无头绪的态度。 应该是待洗衣物吧,她没规矩地坐到用来装衣服的篮子旁的水桶上。 然后晃著双腿,眯起眼望著寺院回廊外的蓝天。 「大概是因为我知道。」 「知道……?」 对──葡萄修女点头,熟练地对可爱的妹妹拋了个媚眼。 「自己才不是什么哥布林之女。」 既然如此,哎,其他人在传的那些谣言,听起来是多么可笑啊! 啊啊,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讲得那么高兴。不过就这样罢了,她笑著说。 「何况,再怎么烦恼、生气、哭泣,最后都一样会肚子饿,被人搔痒就会笑。」 那么,过得开心点肯定比较划算,而且对自己也好…… 「……」 女神官不明白。 不明白,但她觉得那是非常──非常单纯的事。 因为那是她从懂事开始,就一直、一直反覆积累的事。 葡萄修女坐在桶子上弯下腰,凝视女神官的脸。 女神官眨了眨眼,彷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美丽双眸近在咫尺。她倒抽一口气。 「说说看我们家的神明,最重要的教诲是什么?」 是──女神官点头。没什么好犹豫的。 「──保护、治愈、拯救。」 没错。葡萄修女笑道。真的是,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开朗笑容。 「迷惘时就照著它做。谁管别人怎么说啊,我们可是有神明陪伴呢!」 「……是。」 女神官点头。 「是!」 坚定地,点头。 「知道了就给我笔直前进!」 「是!我走了!」 女神官用力点头,就这样飞奔而出。 锡杖锵啷作响,女神官转过身,按住帽子一鞠躬。 「那个!」虽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谢谢你!」 「那是我该说的。」 她再度对愉快地说著「我才该向你道谢」的姊姊低下头,向前迈进。 有烦恼。有迷惘。可是,已经无所谓了。 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很久以前就学过,付诸实行,一路走来。 或许她只是习惯了,不过。 人们想必会将这条道路,称为信仰。 第5章『进攻与防守(tower defense)』 「话说回来,啮切丸啊,你拖得还真久。」 矿人道士含笑的声音,参杂在车轮沿著石板路上的车轨行驶的喀啦喀啦声中。 哥布林杀手坐在马车车棚下,默默拿出东西做事,铁盔晃了下。 他简短「呣」了一声,思考过后,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回应。 「那是必要的。」 他的回答相当简洁。无法判断当事者理解了多少对方那句话的意思。 矿人道士在车棚外面斜眼看著向后流逝的景色,拿起挂在腰上的葫芦大口喝酒,打了个嗝。 「我还以为听见小鬼的女儿这种传闻,你会直接杀过去。」 「她只是体内流有褐肤人的血。」 哥布林杀手断言道。 铁盔主动转向,被面罩遮住的双眼,看著矿人道士蓄有胡须的脸孔。 「还有,委托人是酒商的儿子。不是哥布林。」 听见这句话,矿人道士满意地大笑,坐在旁边的女神官微微扬起嘴角。 妖精弓手看到他们俩这样,故意表现出无奈的态度耸肩。 「结果又是一如往常的剿灭哥布林。跟欧尔克博格在一起,真的不会无聊耶。」 「是吗。」 「我是在挖苦你。」 「……是吗。」 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手停了一下,又立刻开始动作。 他像个炼金术士般,在用研钵磨碎黑色的物体。 平常会凑过去观察的妖精弓手动了下鼻子,不悦地皱眉。 她一副没兴趣的样子甩甩手,矿人道士拿她当下酒菜,喝了口酒。 「哎,到头来冒险者就是棍棒。」 「棍棒吗?」 「是啊。」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回答女神官的问题。 女神官纳闷地歪过头,代替她追问的人,是蜥蜴僧侣。 「敢问原因为何?」 他像条蜷起来的蛇,缓缓盘腿而坐,抬起脖子。矿人道士点头: 「从古至今,最后解决问题都是靠痛打一顿喏。」 在此之前仔细地铺路、将问题划分,走到这一步── 「才终于轮到我们出场。」 「万物创生后,无法用暴力解决的问题才是少数吶。」 蜥蜴僧侣点头赞同,女神官避免像在质疑他本人,露出僵硬的笑容: 「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能说全部。」 蜥蜴僧侣用符合僧人之职的深奥语气,给予合理的答案。 「然而,收集情报、召开军议,历经一番讨论过后──」 「结论经常是『只能杀进去了!』」 矿人与蜥蜴人面面相觑,愉悦地大笑。 他们的笑声震动车棚,女神官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最后她选择跟驾驶座的人说了声「不好意思」,藉此跳出谈话。 不过,为什么呢。连这样的对话,都让她心情有点雀跃。 ──该说是,有种回来的感觉吗。 之前也有和大家分头行动过,没什么稀奇的。 仔细算起来,离上次跟他们一起冒险,也没过多少天吧。 可是……嗯,用「回来了」形容,肯定最贴切。 大家热热闹闹的,自己则一脸困扰地身在其中。 这让她觉得非常自在,女神官像要帮自己找台阶下似的轻声说道,以掩饰害羞。 「……伤脑筋。」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说矿人和蜥蜴人脑袋的螺丝松了……」 你别介意喔。妖精弓手对女神官说,竖耳倾听车棚外的声音。 「欸,我看到了,是那栋房子吗?」 她探出身子,哥布林杀手立刻移动到她旁边。 铁盔伸到车棚外的阳光下,转头望向前进方向。 ──原来如此,是那个吗。 茂密的矮木群对面,有栋耸立于高地上,彷佛在俯瞰这里的房屋。 原来如此,酒商似乎赚了不少钱。是栋豪华崭新的宅邸。 哥布林杀手沉吟了一会儿,仰望那栋房子,低声说道: 「你怎么看。」 「通常不是问我吧。」 是没关系啦。妖精弓手定睛凝视车棚外,晃动长耳。 「西边是葡萄园。然后是房子。从房子下到河堤,东边是河川……」 「河川?」 「因为有水声嘛。」 妖精弓手表现出「怀疑啊」的态度,理所当然地挺起平坦的胸膛。 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在杂物袋里摸索,取出地图。 当然是广范围的地图。必须重新调查详细地形,加以确认── 原来如此,东边确实有条河。 沿途流经水之都,疑似是之前造访森人村落时南下的那条河的支流。 「总之,要来的话八成是从西边。」 妖精弓手瞥了正在看地图的他一眼,随即轻盈地钻回马车。 表示就这名森人来看,做这种事并非自己的职责吧。 之后只要亲眼见证,当场想办法即可,没什么要在事前考虑的事。 「葡萄园是否会成为要冲。」 「要冲?」 因此,她没有立刻理解突如其来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接著咕哝道「噢,要冲啊」,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听懂,点头。 「这个嘛,哥布林很矮,应该没什么意义吧?」 「是吗……」 葡萄树干很细,加上为了方便耕作,种植时中间有特地空出间隔。 跟梳子一样──哥布林杀手心想。 若是经过整备的道路,哥布林会傻傻地直线冲过来,吗? 「……不能用火。」 之前立刻回他「这还用说吗」或是「那当然啰」的人,不晓得是谁。 哥布林杀手将这个疑惑从脑海驱除,瞪著随马车前进而流动的景色。 站在各处的人影异常引人注目。以为是守卫或佣人,结果不是。 手拿武器、带著铁盔的那些物体,似乎是赶工制成的稻草人。 晚上也就算了,白天实在没什么用。然后,对小鬼而言,夜晚是白天。 哥布林会因此大意,还是加倍警戒──哥布林杀手陷入沉思,摇摇头。 无论如何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不管白天黑夜,他们照样会杀过来。小鬼就是这样。 而且主动发动攻势的那些家伙,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输。 不过──对众多冒险者来说亦然。 § 「不好意思,真的很感谢各位愿意过来……!」 下了马车,迎接团队的是先回来的酒商之子。 然而,一行人(party)在他的带领下穿过大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出乎意料的景象。 「唔……」 「噢……这还真是……」 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旁边的矿人道士忍不住说道。 庭院整理得很细心,小径前方是一扇厚重的樫木门(oak)。 大厅(saloon)──却空荡荡的。 到处都看得见建材及骨架,重新涂装的墙壁也只漆到一半。 家具被移开,扔在角落的地上,只有用防尘布盖著。 该说是施工途中呢,还是即将崩塌的废墟?女神官无法判断。 「这里……在施工吗?」 酒商之子说「虽说也顾不得面子了,起码外观要撑一下」,回答她犹豫过后提出的疑问。 「父亲之前委托工人翻修,结果人都跑光了。」 「哇……真没良心啊。」 提到木材及石材,而非树木及原石,那就是矿人的领域了。他皱眉骂道。 此刻他的心情,就有如森人站在遭到滥垦滥伐的森林前那样。 矿人道士神情极度忧郁,语气中蕴含对无法尽到职责、被人弃置于此的建筑物的强烈同情。 「明明是栋好房子,扔在这太可惜了。」 「但,这样正好。」 哥布林杀手,伸手碰触临时搭建的墙壁,满足于它的薄度。 「把墙壁打掉。敌人数量多,要以此为据点,最好畅通内部的行进路线。」 「为啥?你想把这栋房子当要塞?」 矿人道士睁大眼睛,半是傻眼,半是开玩笑地说。「不,」哥布林杀手摇头回答: 「是当分城。」 「唔,此乃防卫战的基本战术吶。」 一如往常,回话的是以奇怪手势合掌的蜥蜴僧侣。 在整个团队中,他是最擅长军事的种族,一旦像现在这样牵扯到战争,话就会多起来。 他晃动长尾,伸出舌头,把脸凑向哥布林杀手的铁盔: 「尽管不清楚混沌势力目的为何,不可能只是单纯的制裁、报复。」 「哥布林有聪明到会考虑除此之外的事吗。」 「小鬼没有,但主使者有。如此一来,他们的目标想必也能预测。」 「唔。」哥布林杀手陷入沉思。这里有的东西。「葡萄与酒。以及建筑物。」 「是想靠掠夺补给物资吧。然而,补给这行为必然伴随著目的。」 「水之都……是所谓的桥头堡吗。」 「恐怕。但那也绝非主要目的,这可是多方面作战吶。既然如此──」 两位智囊熟练地讨论著战术。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女神官费尽心力才能勉强跟上。 她会感到却步,而身为还无法独当一面的人,光听他们讨论也能学到许多。 ──不过,该讲的事就该讲清楚,对吧。 「那个。」 女神官可爱地清了下嗓子,两人的视线刺在她纤瘦的身躯上。 受到注目的女神官红著脸,战战兢兢举起一只手。 「这些事,不是该先跟委托人确认后再谈会比较好吗……?」 「……唔。」 「诚然。」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蜥蜴僧侣眼珠子转了一圈。 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漫不经心地在旁听著的妖精弓手,此时喉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忍著笑意。 真的是──该怎么说呢,跟平常一样的对话。女神官也微微扬起嘴角。 看著一行人(party)的矿人道士也无奈地叹息,转头面向委托人: 「事情就是这样……老板,你不介意吧?」 「请便。」 酒商之子还没开口,大厅的楼梯上方便传来回应。 音色宛如绷紧的弓弦的说话者,是一名老妇人。 她身穿优雅但不华美,颜色沉稳的服装,灰色发丝高高盘起。 过去想必美丽又滋润的容貌,如今变得消瘦,历经岁月风霜。 但她丝毫不以为耻,气势十足地走下楼梯的动作,才是她现在的美。 女神官倒抽一口气,挺直背脊。就连这个举动,老妇人都视之当然地接受了。 「这个家剩下的名誉已是硕果仅存,既然如此,其余统统无关紧要吧。」 「母亲……」 「住嘴。」 语气严厉的这句话,明明是出自一名老妇之口,却非常有力道。 锐利的眼神扫过冒险者,彷佛在打量他们。 「我们这个家系,绝无一蹶不振的道理。」 面对这种状况,她还能坚定意志的原因,想必就在于此。 ──这就是所谓的人生态度(style)吗? 她想起不久前,在流浪者的巢穴听见的话。 虽然对女神官来说,她还只能稍微理解这个概念。 「做生意和战斗都一样……诸位冒险者,期待你们能拿出与报酬相符的成果。」 老妇人优雅行了一礼,以俐落的动作走上二楼。 刚才她出现时,肯定也是用这种没发出半点脚步声的走路方式。 「凡人(hume)真的很有趣耶。」 女神官旁边的妖精弓手轻笑出声,话中蕴含些许的敬意。 「身为年长者,得让那孩子看看我帅气的一面才行。」 「虽然对我而言,对方完全是位长辈。」 所以,千万不能在人家面前出糗──女神官心想。 商人叫自己拿出与报酬相符的成果。对他们来说,这句话同时也是信赖的证明吧。 村人努力搜集来的旧货币,以及商人从金库取出的金币,价值是一样的。 有父亲,有母亲,有小孩,有朋友,有工作,度过每一天。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女神官扪心自问──或许是在问天上的地母神。 当然不可能得到答案。不过,这样就够了,一定。 「好吧,为此要做的各种准备,就交给欧尔克博格他们吧。」 妖精弓手表情瞬间一变,语气相当轻松。反正我只负责射箭。 「长耳朵的,你说什么蠢话啊。人手不足,就算是铁砧也没空晾在一旁。」 妖精弓手「咦咦──!」出声抗议。矿人道士予以无视,询问酒商之子: 「我再问一次,老板,你意下如何?」 「母亲允许了。」酒商之子面露苦笑。「我没意见。」 「那就决定了。」 哥布林杀手点头,接著立刻在脑中制定计画。 大家都在。口袋里有计策。他深深感觉到这有多么可贵。 「要打掉哪面墙、留哪面墙,交给你判断。弄得方便通行一点。」 「好喔。但我刚才也说过,人手不足。」 有的就一个铁砧,矿人道士语带讽刺地说。妖精弓手抡起拳头大骂:「怎样啦!」 一如往常的斗嘴,感觉也很久没听见了。 女神官还在思考该如何劝架,哥布林杀手则点了下头: 「想跟你借还留著的佣人、建材及工具。费用可从报酬里扣。」 「知道了。人数虽然不多,他们都是愿意留下的人。十分可靠。」 酒商之子那些许的自虐语气中透露出骄傲,斩钉截铁地断言──然后笑了。 「请好好使唤包含我在内的人。你是专家对吧?」 「恐怕是。」 哥布林杀手点头。小鬼杀手。他被人这样称呼,也已经过了五年、六年、七年了吧。 他花在剿灭小鬼上的时间,是一般人无可比拟的。 虽然师父骂过他又笨又蠢运气又差,给我不停思考、行动。 「那么,把看见小鬼足迹的人找来。我也想亲眼确认。」 「好。我立刻召他来。」 之后经过一番沟通,哥布林杀手开始行动。 妖精弓手、蜥蜴僧侣、矿人道士、女神官,都在为达成自己的任务而卖力。 时间短、人手少、敌人多,该守护的东西也很多,而且不能输。 条件差劲。但,哥布林杀手冷静思考著。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是吗? § 女仆四处奔波,男佣跑来跑去。 厨师、农奴亦然,留下来的人不分职业、不分上下关系,都在拚命履行职责。 工具声于空荡荡的屋内回荡,彷佛稍微增添了一些活力。 若不去思考原因,对这个家来说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 「这就是咱说的脚印。」 为哥布林杀手带路的是一名年迈家丁,拿生锈的长枪代替拐杖。 他说「咱被那群恶魔的魔法击中」,敲敲用木头做的义肢,长满皱纹的脸浮现笑容。 「老爷和夫人还愿意给咱工作做。不报恩枉为男人啊。」 「是吗。」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应,蹲在年迈佣人指向的地面上。 位置是宅邸前的葡萄园,从树木间延伸而出的道路末端。 矮木枝叶像盖子般罩在头上,投射出黑影,但他依然看得见那可恨的足迹。 隔著铁盔面罩,他计算著小鬼的足迹数量,忽然想起两年前的春天。 没有当时那么多。 「脚印每天都有吗。」 「不,只有刚开始。立稻草人后,小鬼就没再靠近。」 「但,你建议找冒险者来。」 「那当然。」 年迈佣人用力绷紧往日想必十分精悍的面容。 「那是小鬼的探子。那些家伙觉得遭到妨碍,火大了,最后还是会杀过来。」 「对。」 ──他说得没错。 对小鬼而言,其他人被自己侵略抢夺,可谓理所当然。 一旦有人妨碍,他们势必会觉得这些人未免太嚣张,擅自燃起怒火。 也就是说,跟他一开始预料的一样,哥布林确定会来袭。毫无改变。 问题在于──那些稻草人。 哥布林杀手起身,站在开始西斜的阳光彼侧,望向稻草人。 手持武器,穿戴铁盔及铠甲,瞪著小鬼与害鸟,稻草做成的勇者。 小鬼在黑暗中也看得见,距离一拉近,八成会发现那其实是稻草人,不过,他们的视力有多好? 假如只是远远看过来──会不会以为他们开始配置大军了? ──没消除脚印,表示包含头目在内都是哥布林,不过。 若是混沌军势的先锋部队,肯定有接受援助。 必须假设他们八成会有动作,做好准备。 「……我还想看看河川。」 「好。从后门出去,走下河堤,前面就是河了。」 「河堤?」 「该说是堤防吧。这里是好几代前的领主,沿河川堆起来的土石上面。」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随即开始移动。 他穿过林木间,从天而降的阳光带了点红色,像血雨似的照在身上。 哼。他闷哼一声,从杂物袋中取出在马车里装好的袋子。 「这是我准备的东西。能麻烦你在所有农道,大约中间区域各设置一个吗。」 他将东西递给佣人后,思考片刻,补充道「找其他人也可以」。 「放心,这点小事咱一个人就做得来。交给咱吧。」 老人咧嘴一笑,拎著袋子轻快地迈步而出。 然而过没多久,「对咧」他停下脚步问: 「那些稻草人要怎么处理?清掉么?」 「不。」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摇摇头。「留著。」 「明白。」 哥布林杀手目送老人离开后,转过头。 到头来──从整个四方世界的角度来看,这仅仅是场微不足道的战役。 围绕连棋盘上的一格都不到的领域而展开的,无关紧要的小纠纷。 敌方是混沌的先锋部队,我方则是平凡的冒险者。 天上的棋手,恐怕正在为更加重大的意图掷骰。 无论他们是输是赢,都是只能让天秤产生些微晃动的小事。 「──管他的。」 那又有什么问题?哥布林杀手完全想不通。 § 「辛、辛苦了!」 女神官一面不停说道,一面在屋内来回奔走。 她不懂木工,也不擅长做粗活。 要戒备周遭的话,交给妖精弓手即可,至于房子的事,佣人比她更瞭解。 既然如此,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用擦手巾绑起头发,穿上围裙,把手洗净,拿著菜刀站在厨房。 毕竟准备可以让许多人享用的料理,是她在寺院时就一直做的事。 炖菜之类的料理,不用想就知道不适合在工作时停下来吃。 幸好有许多食材。应该足够喂饱现在在这栋房子里的人。 ──这样的话。 她拿乾面包代替盘子,放满剩下的食材,夹起来,切成好几块。 三明治并非贵族或商人会吃的食物,不晓得合不合他们胃口,可是── 「可是,这是最适合在工作途中吃的东西……!」 她向在一旁帮忙的女侍们低头道谢,单手提著一个个篮子分配三明治。 无论何时,无论是谁,都有能做的事。 此时此刻,女神官只想得到这个,也确实是这样没错。 帮忙搬运木材的蜥蜴僧侣乐得转动眼珠子,一口吞掉夹了起司的三明治。 在屋顶上的妖精弓手轻盈地跳下来,说著「谢谢」接过三明治,然后又爬了回去。 佣人们、其他女侍、行动不便的老人,也都对她表达谢意。 她非常高兴。光是有所贡献,就能激励自己。 她一下跑到那边的房间,一下跑到这边的房间,最后抵达的是──最深处的房间。 她屏住气息。深呼吸。平坦的胸部上下起伏,吐出空气,敲门。 「进来。」 凛然的嗓音传来,女神官说了句「打、打扰了」,推开门。 里面的书架,摆满她这辈子从来没看过的大量书籍。 该称之为书斋吧。 女神官像被震慑住似的,环视周遭,静静踏入房间。 酒商之子坐在大书桌前振笔疾书,老妇人则坐在椅子上看书。 女神官逐渐接近,老妇人视线甚至没有从书页上移开,语气尖锐地说: 「噢,爱赌博的贵族喜欢吃的那个吗。」 「母亲……」 酒商之子搁笔。 他起身走向女神官,对她道谢。 「谢谢你。我们也得和诸多事务战斗,得对补给物资心怀谢意才行。」 这句话同时也是在劝告他的母亲吧。「我当然明白」老妇人不悦地回答: 「那个贵族很勤快,从来没去享乐过。这应该很适合在工作时吃吧。」 女神官想了一下该说什么,最后只回道「是的」。 她不想沦为无耻之徒,故意去指出自尊心高的人想掩饰的感情。 「我们这边目前一切顺利。不好意思,可能会有点吵……」 「战事在即,这也没办法。」 酒商之子从篮子里取出三明治,边吃边笑著说「噢,真美味」。 这行为虽然有点粗俗,却不会让人反感,看起来莫名适合他。 「不过……你刚说战斗、吗?」 女神官歪过头,「是指之后的事。」酒商之子解释。 「以防万一先写好的遗书。幸存下来时该采用的战略。战斗前也有许多该做的事。」 毕竟倾尽全力后若能取胜自然最好,但因此力竭而亡就本末倒置了。 之后、更之后,非得考虑之后的事情再行动,等同于商人的习性。 「哎呀,这真的很美味……母亲要不要也尝尝?」 「因为战胜和生存两者并无直接关系……辛苦了。」 老妇人始终没有在女神官面前拿起三明治,但她在最后慰劳了她。 女神官笑著回应「不,怎么会呢!」彬彬有礼地低下头,离开房间。 房门关上,她站在走廊喘了口气。 每个人,无论是谁,都在做自己做得到的事。 她自己也一样,他们也一样。理所当然地做著理所当然的事。 尽管她才刚得出答案,现在的她忍不住想笑,自己之前在为多么无聊的事烦恼啊。 ──等哥布林杀手先生巡视完屋外,也带去给他吃吧。 她边想边跑,转眼间太阳就下山了,夜晚降临。 然后,那一刻到来了。 § 双月及繁星俯视著的地平线另一端,传出毛骨悚然的隆隆鼓声。 想必正在逼近的黑影也躲在葡萄矮树后面,从宅邸二楼看不见。 妖精弓手单脚踩在拆掉窗框做出的垛孔上,晃动长耳。 「数量挺多的。只有哥布林──的样子,武器碰撞声好吵。」 「如我所料。」 「真希望你没料中。」 「是啊。」 妖精弓手拿起长弓,哥布林杀手轻拍她的肩膀,俐落地往旁边移动。 卸除墙壁的屋子便于通行,拆掉的建材也都集中在一个地方,避免妨碍行动。 下达这些指示的,是同样蹲在垛孔前的矿人道士。 他大口喝酒,用指尖擦掉沾到胡须的酒,跟平常一样顶著一张红通通的脸露出笑容。 「嘿,啮切丸。你也要小心别出错啊。」 「麻烦开战就配合我。时机交给你决定。」 「行。咱们都认识两年了。」 对凡人而言的两年。对矿人而言的两年。对森人、蜥蜴人而言的两年。 哥布林杀手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差距。 他一语不发,矿人道士哈哈大笑。哥布林杀手被他的笑声送出房间。 隔开每间房间及走廊的门,如今也拆掉了,靠在墙上。 紧要关头时,应该还能躲到后面避开箭矢。以临时盾牌来说还算不错。 佣人们拿著杂七杂八的武器,面色紧绷,站在放在走廊上的门旁边。 说是武器,除了从仓库里翻出来的剑和长枪,他们手握的仅仅是投石索和狩猎用小弓。 要是发展成他们得打白刃战的事态,一切就结束了──该仰赖的反而是射击吧。 刚才那名老兵也在这群佣人中,哥布林杀手轻轻向他点头。 「如何。」 「照你说的放好了。放心吧!」 「找些人看守河川,以防万一。」 「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咱早就习惯啰。」 他那轻松的态度,很符合兵卒的身分。老兵轻快地靠到垛孔前,紧盯著河川的方向。 哥布林杀手扫了包括他在内的佣人一眼,迅速冲下楼。 ──亲眼见证、事先确认,是非常重要的。 这是老师教他的,还是他在冒险途中学到的,抑或是重战士告诉他的? 身为团队的头目或军队的指挥官,必须思考该如何让同伴安心。 因此不能慌张、不能著急。不能胆怯。不能兴奋。 他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这顶铁盔过。 自己是否有表现得临危不乱,他非常没自信。 在女神官眼中,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其他伙伴又如何? 柜台小姐说过,因为他是银等级冒险者。银等级冒险者又是什么? ──不过,我是哥布林杀手。 他一面想著挂在脖子上摇晃的识别牌,一面简短定义自己。 既然如此,这就是剿灭哥布林。照那样做就对了。他很擅长。 「哥布林杀手先生!」 下到玄关时,迎接他的是女神官从厨房跑出来的脚步声。 她把脱下来的围裙挂在旁边,解开拿来绑头发的擦手巾,戴好帽子,握紧锡杖。 「哥布林来了……!」 「我知道。」他点头。动作一如往常。「准备好了吗。」 「是!」 女神官开朗活泼地回应,跟前几天判若两人。 即将和小鬼交战的紧张感当然还是看得出来,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真拿她没办法。 「……?怎么了吗?」 「没事。」 哥布林杀手摇了下头,走向大门。 「记得流程吧?」 「是的,没问题!」 「那就好。」 宅邸内的门和窗框都拆了,只有这扇大门还留著。 假设这栋房子是分城,这里就是城门。紧要关头时,可能会插上门闩。 蜥蜴僧侣抱著胳膊,在做为关键防线的樫木门旁边等待,一副满心期待的样子。 「那么,小鬼杀手兄。面对这场大战,先要投多少兵力?」 「人手不足,但我想把法术留著。」 「明白,明白。」 蜥蜴僧侣上下摇动长脖子,弯曲双手的钩爪,放松身体。 仔细一想,最近要不是上雪山,就是与亡者交战,他还没在平地大开杀戒过。 哥布林杀手并不清楚,这对蜥蜴人来说有多么痛苦就是了。 「你怎么看?」 重点在于,这名巨汉是团队中最擅长军略的。 只要明白这一点,用不著身分证明,也足以将性命交付于他。 「这个嘛。」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若一切照计画进行,战况当与平常无异。」 「是吗。」 「然而,战场上总会发生出人意料之事……」 蜥蜴僧侣用颇有老兵风范的冷静严肃声音说道,以奇怪的手势对两人合掌。 「比起杀敌,请两位以生还为重。如此一来自然能立下战果。」 女神官回答「是」。声音比想像中还紧张,令她红著脸摀住嘴。 「虽然很难。」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我没打算放他们活著回去。」 接著,他朝樫木门伸出双手。大门发出摩擦地面的声响,隆重地敞开。 到头来,跟潜入洞窟一样。跟迎击袭击村庄的小鬼一样。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如此,确实如矿人道士所说,他拖得还真久。 自己做不来的部分,他交给其他人处理(run)了。 实在很不符合冒险者的作风。也不像流浪者(rogue)。 他觉得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之前铺的路,就是为了让状况发展至此。 既然这样,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根本不必确认。 然而,哥布林杀手还是明确地说出口。 双月照亮的暮色中,他的话语如同一把短剑,猛然射出。 彷佛吹过地底、谷底的冷风。 「哥布林,就该杀光。」 § 「gooroggoorg!」 「goorgb!gbboorgbb!」 他们又瘦又饥渴。 他们深信只有这块土地,能满足宛如疾病的饥饿感。 因为住在这里的人,违背了跟他们的契约。那些爱摆架子的家伙是这么说的。 所以就算被打、被折磨、被蹂躏、被杀、被侵犯,他们也没资格抱怨。 不管他们怎么哭怎么道歉,都不需要原谅,如果出了人命,代表他们不够耐操。 耍那些小手段,让稻草人拿著枪站在那里,实在太过愚蠢。 「gboooggb!」 「gogb!」 哥布林们尖声嘲笑,踹倒立在葡萄园入口的稻草人。 他们对它吐口水,将稻草人拔出来扔在地上,跳到上面践踏。 对了。等等抓到人就把他们串起来,跟这东西一样立在森林入口。 如此一来,凡人也会知道这些葡萄树和所有的东西,都属于哥布林吧。 那些人好像以为这一带的葡萄树是自己的,这怎么行! 「goroogbb!gobr……?」 一只脑袋装满无谓妄想的小鬼,身体晃了一下。 他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走路摇摇晃晃,直接昏倒。 四方世界当然没有变化,是小鬼自己站不稳,倒在地上。 因此,那只哥布林没发现周围的同伴也一个个倒下。 然后在不知不觉间,脑髓被远方射来的箭刺中,恍惚地结束一生。 不痛也不难受,对哥布林而言,是非常幸运的死法。 至少描绘出异样轨道静静射中目标的箭雨,可以说慈悲为怀。 然而,对于在远处旁观的哥布林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gorogb!?」 「ggbb!?」 ──是魔法!是魔法! 哥布林立刻骚动起来,觉得「那群人怎么这么卑鄙」,完全忘了自己是什么德行。 被烟雾笼罩,被箭雨射中,哥布林们惊慌失措,退出那条道路。 没什么。是被干掉的家伙自己太笨。只要走别条路── 「gor!?googb!?」 可是,如此心想的哥布林们眼前,是接连在路上扩散开来的烟。 到处都是魔法烟雾。但他们学乖了。别被烟雾困住就好。 「goorogb!」 「grrb!oobogrr!」 哥布林拿著棍棒、斧头等武器,涌向无烟的那条道路。 绝不原谅这么垃圾的人。 要打碎他全身的骨头,抓住他的头发,把那人拖在地上,拿长枪从屁股刺穿他示众。 哥布林们气得不得了。 小小的脑袋里装的只有愤怒及憎恶,也就是说,一如往常。 因此,一切都一如往常──剿灭哥布林的过程照常进行著。 § 「真是,欧尔克博格真会动歪脑筋。」 妖精弓手从二楼的垛孔不停射出绑著火种的箭,碎碎念道。 她晃动长耳,侦测风向,乘著气流射出的箭矢,精准命中田间小径的末端。 凭上森人(high elf)的眼力,轻而易举就能看见那里冒出短短一截的导火线。 「我照你说的点燃它了。那个烟是什么?」 「听说是混合乾燥的狼粪、硫磺、草木灰、松叶、稻草做成的烟雾弹。」 矿人道士在傻眼的妖精弓手旁边大口喝酒,一边回答。 委托人可是酒行的老板,愿意提供所有物资。 先不论施法的力气,现在完全不愁没有可以当成触媒的酒,只要有酒,矿人就是无敌的。 矿人道士意气风发地呼唤四方精灵,确立自身的法术。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灵(spirite),让人作个唱歌跳舞睡觉喝酒的好梦吧』。」 他使用的「酩酊(drunk)」,化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迷雾(注:fog of war,指游戏地图上,因情报不明而被黑幕遮盖住的区域。)迷惑小鬼。 意识会在踏进田间小径的瞬间变得模糊,一旦倒地,就轮到妖精弓手的箭雨伺候。 急忙逃出来的小鬼左顾右盼,发现其他道路也在冒出烟雾,选项有限。 要冲进剩下的道路,还是夹著尾巴逃走,大部分的小鬼都会选择前者。 毕竟──他们又没直接受害,也还不觉得自己会死。 「哥布林的脑袋,无法分辨我的法术和烟幕有何差别。」 「那不就代表欧尔克博格的烟雾弹跟你的法术同等级?」 「就当成你在夸奖我呗。」 矿人道士百无聊赖地哼了一声,妖精弓手说道「我是在挖苦你」,射出箭矢。 「据啮切丸所言,他们在黑暗中看得见,却看不穿热烟。」 「我是跟他讲过别用火攻啦……」 连妖精弓手都看不穿烟雾。 不过,高度熟练的技术(skil)与魔法(spell)是很难区分的。 对她而言,只要感应得到气息,避著眼睛都射得中目标。 她凭手感得知,咻一声撕裂黑暗的箭头射中了远方的小鬼。 妖精弓手笑著不停从箭筒抽出箭,毫不客气地架在弓上,拉紧弓弦。 不知为何,她的树芽箭多到绑成好几束,放在脚边。 怎么用都用不完,妖精弓手似乎非常高兴。 「哼哼,这次箭要多少有多少。可以射个尽兴,真爽快!」 「喂,铁砧。」 矿人道士对她投以怀疑的目光,妖精弓手不服地噘起嘴。 「干么啦。」 「这么多的箭,你从哪弄来的?」 「与其说弄来的,我只是拜托了一下附近的孩子呀。喏。」 她从垛孔里伸出手,吟诵只有上森人知道的古老言语。 窗户旁边的树枝轻轻一颤,彷佛很舒服的样子,朝她伸过去。 伸长的树枝瞬间冒出又硬又锐利的树芽,结出如假包换的箭矢。 妖精弓手轻声道谢,拔下树枝做成的树芽箭,架在弓上。 「看?」 「噢…………」 矿人道士感慨地深深叹息,讲出鲜少对她说的话。 「你只有这种时候会派上用场。」 「没礼貌!我无论何时都很有用!」 妖精弓手骄傲地竖起长耳,释放弓弦上的三枝箭。 § 「杀了几只。」 「刚才那是第三只吶。」 剩下那条道路前面,有哥布林杀手一行人(party)在等待小鬼。 他们脚边放著好几盏灯笼,女神官蹲在一旁。 她喀喀喀地用金属敲击打火石,迸出火花,过没多久,灯笼就亮了起来。 「准备好了。」 「好。」 女神官抬起头,双手紧握锡杖,开始戒备。 她神情紧张,却拥有勾起嘴角、露出笑容的坚强心灵。 两年前的春天,初遇她的时候又是如何?哥布林杀手心想,摇摇头。 他曾因为她的表现而捡回一条命。从那个时候开始,这名纤瘦的少女就是可靠的存在。 女神官大概是感觉到了铁盔后的视线,眼神因困惑而游移不定。 「那、那个……?」 「没什么。」哥布林杀手回答。「照计画行事。」 「交、交给我……吧!」 女神官拚命点头,已用不著对她下达琐碎的指示。 「哈哈哈。是时候剥掉蛋壳了吧?」 蜥蜴僧侣见状,愉悦地转动眼珠子。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或许」。 「但,麻烦直接掩护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明白,明白。毕竟灵长类大多仅生四肢,一半做臂已是行情。」 忙不过来,借他人之手便是。蜥蜴僧侣说道,巨大的身躯摆好架势。 「贫僧一族则有爪、爪、牙、尾,足以攻击四次,战时可无后顾之忧。」 尽管不明白蜥蜴人的思考模式,他们的力量已无须多言。 哥布林杀手点头,在自己的岗位摆好架势。 不久后,数道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就算是小鬼,每只的走路速度多少会有差异。 带头的必然是走得快、思虑不周的小鬼,而非勇敢的小鬼。 其他小鬼因为不想被他们超前,导致抢来的东西遭独占,才会追在后面。 因此,带头的小鬼看中了猎物。站在那个块头大得莫名其妙的家伙旁边的小丫头。 仔细一闻,还有其他年轻女性的味道。甚至参杂著森人的香味。 「goroogobb!」 哥布林面容扭曲,露出下流的笑容,不晓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是我的东西」、「有女人」,还是「大家跟上」,抑或只是单纯的吶喊声? 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哥布林觉得自己有办法巧妙地避开那名蜥蜴人,将小丫头纳入囊中,向前飞奔。 后面跟著数只哥布林,更后面又有好几只。 怎么能落后。哪能让前面的家伙独占猎物。统统是我的。 ──瞬间,哥布林杀手从旁冲来。 「grog!?」 直觉敏锐的哥布林立刻面向他,随后看见在黑暗中紧逼而来的那号人物。 廉价的铁盔与骯脏的皮甲。拿著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怪模怪样的冒险者。 「goroogb──」 「一……!」 哥布林杀手扔出去的剑,将小鬼张大的嘴巴连同舌头贯穿。 小鬼向后仰去。哥布林杀手撞上断气的尸体,在尸体飞出去的同时抓住剑,拔出。 接著直接挥下── 「二!」 「ggbb!?」 刺中一只从左侧接近的小鬼。贯穿延髓,扭动剑刃。 他举起盾牌殴打吐著血沫的小鬼,捡起从小鬼手中掉下来的斧头。 「三!」 「goobog!?」 然后顺势从下巴处往上砍,把哥布林的脸削下来。 哥布林杀手用盾牌挡住喷出来的脑浆及鲜血,退后一步。 ──武器的品质果然不错。 他甩掉斧头上的血,自言自语。 但还要加上一句「以哥布林来说」。尽管如此,他们肯定是混沌的军势。 ──很好。 敌人会自己送武器过来。除了麻烦以外,还有什么问题? 他拖著步伐寻找适当的位置,准备迎接下一批敌人。 「goorog!」 「gobor!googobrbg!」 当然,哥布林也不会将所有的兵力,投入在这名寒酸的冒险者身上。 不如说,对他们而言他只是阻碍,目标是那个小丫头。 「喔喔,我等血脉相连的父祖啊!还请明鉴子孙的战斗!」 也就是说,他们的大脑没有立刻想到前方还有另一个阻碍。 小鬼被甩过来的尾巴扫出去,摔在地上后遭到脚爪蹂躏。 哥布林连哀号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钩爪撕裂,牙齿将如同破布的身体咬碎。 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先死了一只。哥布林被可畏的龙之末裔屠杀。 「哎呀,贫僧也越来越接近父祖的领域了!只差一个吐息──噢。」 其中一只哥布林立刻耍起小聪明,拿愚蠢同胞的尸体当垫脚石扑过来。 手中的短剑发出诡异的光,显然带著邪毒。 「唔,毒刃!」 「gorogb!?」 然而,身在此处的是以化龙为目标的蜥蜴人高位武僧。 鳞片轻易弹开朝他刺来的刀刃,利牙咬碎得意洋洋的小鬼头部。 发出肉与骨头被咬烂的怪声。 蜥蜴僧侣并未咀嚼,吐出肉块,将仍在抽搐的小鬼身体砸在地上。 「哎呀,惊险惊险。神官小姐尚未获赐解毒神迹对吧?」 「这、这个……」 经历一场激战,蜥蜴僧侣依然若无其事,女神官面露苦笑。 过去不好的回忆,在长鳞片的种族的豪杰面前毫无意义。 虽然她早已习惯惊慌失措,因而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我想之后神就会授予我了!」 「嗯,就是这股气势。放心,只要跨越难关,自会开辟出道路……!」 话虽如此,就算他是高阶的神职好了,真的该学习他吗? 女神官驱散突然浮现脑海的杂念,调整呼吸,让情绪逐渐高亢起来。 祈祷时要心平气和,但想将祈祷传达至上天,必须把灵魂连接在一起。 为了集中精神,她像要寻求依靠般,双手滑过锡杖。 哥布林的事、蜥蜴僧侣的事,以及哥布林杀手的事,如今都在遥远的地方。 世界、自己、众神。她听见骰子滚动的声音。吸气,吐气。 接著在万物和自己融为一体,界线变得模糊不清时──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哥布林的退路突然被截断,彷佛神迹显现。 「goorog!?」 「goobbogob!」 哥布林──尤其是留在障壁另一侧的哥布林,八成无法理解。 想著千万不能落后,冲上前,眼前却突然出现一道光之墙挡住去路。 小鬼们整个身体冲向障壁,用力撞上鼻子,大声唾骂。 但他们丝毫没有要去搞清楚状况的意思,跑在前头的那些哥布林,则陷入更加致命的危机。 「四……!」 「gbrogb!?」 哥布林杀手掷出手斧,砸烂小鬼的脑袋,冲向前方。 然后就这样举著盾牌撞上去,将武器及铠甲的重量压在下一只猎物身上。 「gbbbg!?」 「这样就,五!」 他抢走小鬼手中的短剑,用那把剑刺进喉咙,给予最后一击。 拔出剑,起身,一口气将剑扔向背后。 「goobgr!?」 「六──怎么样!?」 混战状态下,自然会有几只漏网之鱼。 从哥布林杀手身旁跑过去的小鬼们,对上后面的蜥蜴僧侣。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勇猛的原初怪鸟声。 蜥蜴僧侣化为凶暴的父祖,等同于可畏的龙之化身的存在,尽情挥动四肢。 俐落地将遭到波及的小鬼撕裂的模样,俨然是古老的名剑(cuisinart)。 「我……认为,没问题!」 拚命献上祈祷的女神官,代替他说出这句意义重大的话语。 手拿锡杖,向天上祈祷的她,很明白自己是作战关键。 哥布林杀手确认她平安无事,点了下头。 「动手!」 他从喉咙插著短剑的小鬼尸体上抢走剑,在头上转了一圈。 紧接著,某人的指哨声响起,一粒粒碎石从宅邸扔过来。 碎石越过圣壁(protecion),飞向另一侧的哥布林,砸得他们哀声连连。 应该会死个几只。但不会全死。无妨。这是用来牵制敌人的。 佣人们本来就没有战斗经验。让他们在混战中扔石头,万一砸中我方就糟了。 不过──凡人是四方世界远投力最为优秀的种族之一。 只要拿圣壁当基准线,叫他们把石头扔到对面,就会立刻变得足以构成威胁。 ──刚才的指哨,不晓得有没有吹好。 女神官心想「不行不行」,将闪过脑海的杂念驱逐出去。 制定作战计画时,本来是妖精弓手想接下这个任务。 争取时间,扰乱敌军,趁这段期间── 「七、八──九!」 「ggooroogb!?」 先行杀过来的小鬼们,尽数在两位冒险者手下结束生命。 多于十,少于二十。哥布林杀手气势汹汹地站在尸骸上。 他知道该做哪些事。他用小鬼的缠腰布,擦掉弄脏剑刃的哥布林血脂。 调整呼吸。检查伤势。没问题。可是,没时间休息。 「墙壁!」 「是!」 女神官立刻回应,同时中断圣壁的祈祷,让意识回归现实。 透明化的光墙融进空中,如同夜晚的冰到了白天便会消融。 「googob!」 「gbbg!goorogb!」 瞬间涌上的哥布林们,果然只看得见眼前的事物。 被碎石妨碍。墙壁消失了。同伴被杀了。 就是现在,冲。宰了那些家伙。女人就侵犯后再杀掉。以牙还牙。 脑中只有这个念头。不管他们觉得自己想的事有多么高尚。 ──没错,陷入致命危机的,是冲到门前的哥布林。 哥布林最大的力量,在于数量。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只要靠第二次的祈祷阻挡援军,等于失去了这股力量。 「喔喔……!」 哥布林杀手杀进蜂拥而至的小鬼群中。 藉由稻草人吸引注意力,绊住小鬼,再用「酩酊」及烟幕分散他们。 之后再把冲过来无路可逃的小鬼杀光,引来下一波小鬼即可。 不过,女神官总共能用三次法术。以防万一,这个战术最多只能用两次。 虽然还有矿人道士的「灵壁(spirit wall)」能用──…… ──土精灵的力量,好像也是田地的力量。 和火攻有点类似──考虑到这一点,便觉得不能强求。 但用了两次,大部分的哥布林都解决掉了。 连新手冒险者都知道,数量不多的哥布林不足为惧。 ──问题在于量太多。既然如此,分散他们,单独对付就行。 这是矿人道士教他的知识,平凡无奇,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 敌人并非大军,而是直直冲进洞窟的小鬼。 小鬼杀手(goblin yer)哪有会输的道理? ──没发生意外的话。 没错,没发生意外的话。 打破哥布林杀手这个想法的,是从宅邸传出的哨声。 意思只有一个。 ──河川。 § 「糟、糕了……!」 吹响哨子,小碎步冲进房间的老兵,喘著气大叫。 在他现身前,妖精弓手就已经竖起长耳站了起来。 「河川那边对不对!?」 「对,有船正从南方──河川上游驶向这!好几艘……咱看不清楚!」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她抓住大弓,化为一阵有颜色的风飞奔而出。 上森人只要使出全力,便能发挥出凡人的眼睛捕捉不了的速度。 由静到动的速度并不寻常。因为上森人第一步就能达到最高速。 因此,矿人道士咚咚咚地追上时,她已经在从后门的窗户瞪著远方。 「怎么样?」 「哥布林。虽然只是桨手看起来是。」 「小鬼舰队(goblin fleet)吗?真是,你的故乡在干么啊。」 「关我什么事,河川可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 两人一如往常,吵个不停,其中蕴含紧迫感,却没有紧张感。 没什么好惊讶的。想到之前在水之都的战斗,小鬼确实会乘船。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布林们窃取了骑乘的秘密。 先不论技术如何,他们会骑以恶魔犬──狼、蜘蛛为首的生物。 因此问题并不在于哥布林搭乘了交通工具,而是老样子,他们的数量。 妖精弓手的眼睛如同老鹰,眺望远方,看清在夜晚漆黑的河川上航行的邪恶。 数量是──二,不对,三艘船。 「啧,就只有数量多……!」 与此同时,妖精弓手拔出三支树芽箭,拉紧弓弦,轻松地射出。 三枝箭彷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分别在空出划出巨大的弧线。 矿人道士看不见它们的落点。能在黑暗中视物和能看见远方是两回事。 「中了吗?」 「不用问也知道吧。」 妖精弓手不耐烦地哼了声,接连射出箭矢。 那些箭尽皆如同划过夜空的白色流星,留下些微的闪光,消失于黑暗中。 有多少枝箭──能一次贯穿复数猎物的曲射箭则会有更多──就会有多少具小鬼尸体吧。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妖精弓手却喃喃说道,从箭筒抽出箭,拉紧弓弦。 「桨手虽然全部解决掉了,船还是会顺流而下。要是他们躲进船内,我们也没办法出手。」 「不能一箭沉了那艘船?」 「不好意思喔,我的箭比哥哥无力!」 「那位小哥居然做得到啊」矿人道士的嘟囔声,被竖琴般的拨弦声盖过。 藉由河川荡起水波的噗通声,这次矿人道士也知道战果如何。 ──这个铁砧技术确实了得。 尽管不喜欢上森人高傲的态度,连矿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既然如此,他也该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把事情全丢给森人,有辱矿人之名。 「那我用法术改变河川流向吧。」 「嗯。可以的话,我很想试著杀进去,不过白刃战有点可怕……呢!」 在话说完的瞬间射出的箭,再度消灭一只远方的哥布林。 「因为那些家伙就只有数量多可取,超讨厌──」 妖精弓手忽然闭上嘴巴。 正准备问她「怎么啦」的矿人道士,也因她凝重的表情陷入沉默。 妖精弓手微微抖动长耳,神情依然紧绷,严肃地说: 「……有东西要来了。很大──而且,很快……这是什么?」 「是你没听过的声音?」 「类似的倒听过。」妖精弓手咕哝道,皱起眉头。「不过,这是……!」 这时传来一阵彷佛地面被撕裂的巨响,甚至连宅邸里的人都听得见。 宛如从远方袭卷而来的雷霆或闪电──但来源不是天空,而是经由地面逼近的某种生物。 没错,哥布林的力量在于数量,以及狡猾的个性。 河里有船。那么,陆地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 「──糟糕。」 在场三人中,唯一认得那个声音的老兵,板起脸呻吟著。 那是他在战场上听过无数次的声响。 从后方传来会令人心安,从前方传来则会令人双腿颤抖、不知所措。 希望不会有机会再听见的声音。 「是战车……!」 § ──那个东西,俨然是怪异的战斗机器(war machine)。 「啊!」 事情发生在第二道「圣壁」消失,引来第三波哥布林的时候。 溅起泥土冲过来的巨影,伴随闪电般的声音出现,令女神官尖叫出声。 「唔……!」 「情况不妙……!」 两位历战的冒险者分别用盾牌及鳞片挡开碎石,弯下腰稳住身子。 「gbborb!?」 「gorg!?」 哥布林们惨叫著在他们面前被车轮辗过,沦为绞肉。 暗红色的血肉喷向四方,为冒险者刻下的杀戮痕迹添上新的色彩。 散发臭味的内脏无疑是属于死者的,还带有余温,甚至在冒出白烟。 没错,那是用来杀戮的──粗糙且暴力的兵器。 「goorgb!ggooorogob!」 红月照亮的那台机器上,哥布林头目得意地笑著。 他驾驭的那辆战车,原型似乎是前后颠倒的货车之类的交通工具。 货架上载著盾牌、长枪、矛、投石机等各种骇人的武器。 无数只哥布林握著横杆在地上奔跑,像手推车一样推动战车前进。 「goorogoorog!」 若要为其命名,该称之为小鬼战车吧。 疑似凭藉混沌势力提供的技术支援制成的可怕兵器,露出利牙。 「散开!」 哥布林杀手的指示和战车的突击,究竟何者较为迅速? 「goorogb!?」 「grgb!?」 战车溅起葡萄园柔软的土壤突进,又卷入了几只小鬼。 被车轮辗死,或是被枪尖贯穿,已经算比较好的死法了吧。 更悲惨的是被撞飞的。因为在落地前的数秒间,死亡的恐怖会折磨他们。 「ggbbrg!?gooroggb!?」 哥布林拚命甩动四肢,试图在空中游泳,做著徒劳的努力。 下一刻,那只小鬼摔在地上,发出果实砸烂的声音。 四肢扭曲成违反自然法则的角度,不停抽搐的那条生命,在旋转的车轮底下结束一生。 「ggorogb!ggrrrogobbgorgb!」 小鬼战车士气高涨。至少对站在货架上的头目而言是这样。 头目嚷嚷著下达命令,负责推车的数只小鬼一面抱怨,一面努力推车。 在地上疾驶的车体转了个大弯,改变方向,再度冲向冒险者。 溅到车身上的肉片及粉末,彷佛在宣言「接下来就轮到你们」。 「哎呀!」 面对可怕的威胁,蜥蜴僧侣在地上滚动,闪过攻击,兴奋地用尾巴拍打地面。 「混沌势力的军备还真是不赖!」 被巨大身躯覆盖住的女神官,努力缩起身子,保护自己。 「不、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之所以那么微弱,想必是在介意自己动作迟缓一事。 就算她累积了不少经验,有所成长,体能也不可能一下就大幅提升。 尽管如此,她还是顶著被泥土弄脏的纤瘦脸蛋及金发,定睛凝视小鬼战车。 「可是,该怎么做……!」 「无论如何,那都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单膝跪地,重整态势,不屑地说。 「该做的事没变!」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正确地说,是逐渐复杂化。 从背后传来的哨声,告知他河川发生异状。 「啧……!」 再怎么逞强,再怎么乱来,状况都不会改变。 而抱怨现状,也不能提高胜算。 哥布林杀手如此告诫自己,不断思考。 ──该怎么做? 「你怎么看?」 「这个嘛……」 小鬼战车刨著土改变行进方向。蜥蜴僧侣面对它,徐徐起身。 「射将先射马方为常规,但那些家伙背后,似乎有人在出谋划策。」 没错,这是问题之一。 旋转时会露出来的货车横杆──推手们,照理说应该要毫无防备。 从货架延伸出来的遮蔽物却覆盖在小鬼头上,仔细保护好他们的头部及背部。 那样应该会看不见前方,不过有驾驶──该称之为驾驶吗?──负责指挥,似乎不成问题。 就算有妖精弓手的曲射,恐怕也不可能从背后或侧面除掉推手。 「从正面如何。」 只要多花点时间,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不过,这段期间援军会从背后的河川赶到。 他们拥有的时间是一步,还是两步棋?蜥蜴僧侣摇摇头,回应哥布林杀手: 「难说。若贫僧使用『拟龙(partial dragon)』神迹,约五五波。视肌力及敌我重量、对方的速度而定。」 「碰运气吗。」哥布林杀手咕哝道。「真不痛快。」 「哎,世间之理应该无一不能用数字阐明。」 印象中这个理论之前也曾听过。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侧面是……枪(spike)吗。」 「哈哈哈,意谓大部分的进攻法,他们都预料到了。」 硬绑在车轴上的长枪伸向侧面,以绊倒敌军。 问题很多。问题──没错,问题分成好几个,杂乱无章,又有重叠之处。 既然如此──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拚命挤出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圣衣沾满泥巴的她从地上站起来,手握锡杖,凝视前方。 用不了多久,只要号令一下,改变方向的小鬼战车又会往这边冲来吧。 女神官因紧张及恐惧绷紧神情,尽管如此,仍然明白地说出口。 「把问题整理在一起吧!」 「就用那招。」 哥布林杀手点头。 他有计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 哥布林战车长怒骂终于让战车转好方向的愚钝部下。 真是,这些家伙动作怎么这么慢!万一猎物逃了怎么办? 用不著把战利品分给他们。队长最辛苦,独占战果是应该的。 前几天他还觉得那些大人物只会摆架子而已,这个想法如今已被他拋到脑后。 那么,猎物在──有了。 四处逃窜后,愚蠢的他们似乎主动跑到无路可退的城门前。 看见娇小的凡人少女害怕地抱著锡杖,战车长舔了下嘴巴。 ──吓吓他们好了。 战车长高兴地举起生锈的柴刀,一刀砍断投石机的绳子。 锤子随著绳子的断裂声落下,反作用力导致拋杆发出巨响。 拋杆的形状像一根巨大汤匙,放在勺子处的石头一口气射向空中。 小鬼本来就不可能懂得计算弹道。 划出拋物线的石头从少女头上飞过,轰一声击中城墙。 堆高的砖块因冲击而产生裂痕,崩塌,碎片四散。 「goorogooroogg!」 少女「呜!」怕得瘫坐在地,小鬼战车长见状,欣喜若狂地鼓掌。 不枉他祭出了只有一发子弹的投石机。 他利用体重,压下因为反作用力太大而抬起来的前轮。 之后只要直接让这辆战车撞上去,看要压死还是辗死他们就行了。 光是想像那名少女死前会怎么哭喊求饶,就令他激动不已。 哥布林战车长怀著兴奋的心情跺脚,激励部下。 「ggorg!ggooorooggb!」 「goorogb!」 这群愚蠢的家伙一边抱怨,一边动脚推动货车。 直接用力撞上去,女人男人都会被压成烂泥,是他们赢了。 有这个可怕、厉害的武器在,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没错,哥布林就是这种生物。 满脑子只想著扑向眼前的猎物,如同因为条件反射而流口水的狗。 完全不会考虑到至今为止有多少同伴被杀,自己说不定会死。 自己是不一样的。自己很聪明。自己跟那些家伙不同。自己会一帆风顺。 因此──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眩目的光灼烧双眼的瞬间,他们直到最后都不知道杀进视线范围内的影子是什么。 § 「喔喔……!」 女神官的神迹带来神圣之光的同时,哥布林杀手拔足狂奔。 从门后踹破门,冲了出来。 绿色的巨大身躯与他擦身而过,从旁捞走少女纤细的身体。 「『喔喔,高尚而惑人的雷龙(brontos)啊,请赐予我万人力』!」 藉由「拟龙」加护增强的肌力,关系到身体的瞬间爆发力。 能否阻止战车得看运气,但靠速度将她整个人带离轨道,倒是不成问题。 哥布林杀手则是直线冲向小鬼战车。 一步、两步、三步。算准因相对速度而缩短的距离,踩在大地上一跃而起。 「呣……!」 他用力摔在货架上,战车几乎在同一时间穿过门。 哥布林杀手抓住投石机的骨架,以免跌下车,撑起身体。 要在战车穿过玄关大厅前分出胜负。放在大厅的家具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外。 「欧尔克博格!?」 「goorogbb!?」 妖精弓手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但他没时间回应。以她的视力肯定看得见。 哥布林杀手伸手摸索插在腰间的短剑,袭向甩著头、试图驱散烙印在眼中残光的小鬼。 「gorog!」 「你就是……!」 要顺势压制住对方的话,反手拔剑刺下去比较方便。剑刃直接插进喉咙。 「第二十五只!」 他和敌人扭打著──虽说是小鬼,这里毕竟是摇摇晃晃的车上──转动剑柄,造成致命伤(critical hit)。 小鬼连惨叫声都发不出,被自己的血呛到,不断抽搐。 哥布林杀手将勉强还有呼吸的那只小鬼举到自己身上。 「ggoorgb!?」 「ggbg!ggoorogb!」 尚未发现头目已死的推手们,在遮蔽物下叫著。谁管他们啊。 「唔,呶……」 哥布林杀手踹了遮蔽物一脚,让小鬼闭上嘴巴,牢牢抓住货架边缘。 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只有位在战车上的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车轮咬碎玄关大厅的大理石,冲向前方,立刻遇到阻碍。 是墙壁。 哥布林杀手全身受到冲击,彷佛过去被巨大怪物拿战槌殴打那时。 身体像跌跤般用力倒向前方,又像被弹开似的弹回原位。 抓住货架的手臂发出怪声,感觉到背在身上的小鬼尸体撞在硬物上。 「ggorbbg!?」 「gbbg!goorgbb!?」 在遮蔽物后的哥布林发现异状,齐声哀号,可惜为时已晚。 冲击过后感觉到的是短暂的滞空感。接著是拂过身边的冰冷夜风。 战车上的投石机被震得垮下来,一面解体、一面撞上宅邸的墙壁,飞到空中。 掉到──不能称之为著地──河堤前的那几秒,感觉起来特别漫长。 「唔……!」 彷佛被人砸在地上的冲击,令哥布林杀手的身体用力弹起。 他没骑过悍马,原来会被甩得这么厉害吗? 落地时好一点是摔在地上,惨一点是车轮前,勾到旁边那些长枪的可能性也很高。 哥布林杀手的注意力全放在不能把手松开,调整呼吸。 「gbbogb!?goggg!?」 「gooroggb!」 哥布林推手们也一样,不能放手,只能乖乖被战车拉过去。 无论如何,结局很快就会来临。 战车因为下坡的关系加快坠落速度,目的地是夜晚昏暗冰冷的河川。 那里有著正在往上开的小鬼船团。 「gorgb!?」 「gooorogbb!?」 在船上应付从宅邸射来的箭的哥布林们见状,不晓得在嚷嚷什么。 肯定是「那啥!?」或「有东西过来了!?」之类的怒骂。 下一刻,战车的重量及速度宛如巨大的战锤,自侧面敲击船身。 「呜……!」 连哥布林杀手本人都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姿势。 战车车轮陷进甲板,在整艘船的正中央开了个大洞,直接贯穿过去。 那──已经不能说是战车和船。只是等著化为木屑的废材。 落水瞬间,哥布林杀手只有穿破一层白色物体的错觉。 大脑立刻理解自己掉进又重又黏的东西中,反射性挥动四肢。 却无法逃离。 水精毫不留情地抓住他的脚,将他往下拖,头上是──没错,战车的残骸正在覆盖下来。 「goboo!?!?」 「googrbb!?」 小鬼们口吐泡沫,拚命敲打货架,战车却不可能因此移动。 不久后他们就会断气、沉入水底吧。哥布林杀手确认后,踢了下底部。 没错,深深下沉,再往水底踢──就算双手被绑著,一样能游泳。 何况他的右手,戴著能在水中呼吸的戒指。 尽管灯消失已久,戒指蕴含的魔力依然没变。沉入水中也无须慌张。 哥布林杀手头部冒出水面,铁盔不停滴水。 「──……呼!」 他像在喘息般,张大嘴巴吸入空气。是不带魔力,初夏潮湿的空气。 「goorogb!」 「gogb!?goorgb!?」 望向两侧,战车撞上的好像是三艘船里正中间的那艘。 彻底变形的船身吱嘎作响,断成两截,用力撞上前后的船。 好奇发生什么事而跑到甲板的小鬼,惊慌失措地尖叫著。 然而──木已成舟。 哥布林们以为只要坐在战车、军舰上就会赢。 想都没想过「万一输了」、「万一船要沉了」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争先恐后地推挤著,想从甲板逃出去,挤成一团。 就算跳进河里──也会撞上船只残骸,被夹在中间压烂吧。 「……不过。」 哥布林杀手亦然。 他思考著要靠戒指的力量潜入水中躲开,还是要想办法爬上岸── 「欧尔克博格,给我看清楚!」 嘹亮的声音向他伸出援手。 瞄准好目标的树芽箭,刺中近在眼前的木板。 看见系在箭柄上的绳索,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抓住它。 「真是,啮切丸还是一样乱来啊……!」 末端延伸至岸上──双腿稳稳踩在地上的矿人道士手中。 妖精弓手使劲抱著他的腰,以免这名矿人被拖下河。 两名伙伴拉著绳子,后面是满身污泥、正在往这边跑过来的女神官。 看见一脸满足的蜥蜴僧侣,他深深吁出一口气。 「撞上船团,不在计算范围内。」他的声音,不晓得有没有传到大家耳中。 「来,啮切丸!抓紧啰!」 「嗯。」他点头。「不好意思,麻烦了。」 「什么话,眼看朋友快要溺水,要嘛拉上来要嘛一起沉下去,才是矿人的作风。」 「喂,拜托不要喔!」 妖精弓手立刻尖叫,女神官苦笑著说「我来帮忙」,伸出手。 连蜥蜴僧侣都「嘿唷!」加入其中,他觉得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不必担心?」 哥布林杀手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想,在铁盔底下喃喃自语。 回头一看,哥布林的船团瓦解、沉入水中的模样,在黑夜中仍清晰可见。 这样就达成委托了吧。杀光哥布林了。 即使有幸存下来的,等他们上岸就能清乾净。这样就结束了。照理说。 没有一件事是可以确信的。 恐怕从十年前──从第一年,那件守护村庄的剿灭小鬼委托起,就一直是这样。 自己真的成功守住了宅邸吗? 成功排除葡萄修女的忧虑了吗? 与小鬼的战斗会持续到何时? 自己做到了什么?他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 他思考著自己在这起事件中的任务。 接著思考是否有顺利达成。 想不通。 他只知道自己紧紧握住的这条绳子的另一端,有伙伴在。 「真是。」 哥布林杀手不晓得叹了第几口气,重新握好绳索。 「剿灭哥布林,远比这简单多了。」 间章「众人拚命奋战的故事」 「要做的事──太多了……!」 妖术师拎著衣服下襬,哀号著在森林里跑来跑去。 认为施法者派不上用场的家伙,连冒险者都称不上。 那些人没听过那位妖术师与宝冠的伟业,没听过灰色之人的探索行,也没听过如灰鹰般的术士。 ──不过,他们都一样也很擅长使剑……! 「呃,那边的孩子们退下!你们靠太前面了!不要命了吗!?」 「啊,对、对不起……!」 大概是忍不住关心起同伴的状况,她对过于接近前线的新手怒吼。 就算施法者必须掌握整体战况,看准时机使用法术,也该有个限度吧。 只因为委托是保护地母神寺院,就兴匆匆跑来的新手,根本靠不住。 连他们吓得发抖、急忙后退的样子都令人火大,妖术师哼了一声。 毕竟她正努力维持力场,抵御往这边冲过来的蝎狮。 焦躁会妨碍精神集中,但她实在控制不住,不能怪她。 「喂,你刚才不是说会负责照顾新人吗……!」 眼看蝎狮用钩爪抓著墙壁,妖术师皱眉对同伴僧侣抱怨。 「哎呀。」 僧侣还是老样子,一脸操劳成性的模样,板起脸抚摸头发没剃乾净的脑袋。 「不能怪我吧,若要保留解毒用的神迹,治疗伤势也得花上一些时间。」 数名全身缠著绷带的冒险者,正躺在僧侣周围呻吟。 他负责的是帮在前线受伤的新手们治疗。故这句话说得有道理。 道理是有,但那些连药都没带就来冒险的人,大可放著让他们去死吧──她将这句话吞回口中。 妖术师也明白,不可跨越那条界线。 再说没办法,魔法书之类的东西实在太贵了。回想起自己的新手时期,她实在没资格说别人。 ──还不都是因为明明是军事机密,还让它流到异国的黑市去! 妖术师将百分之百正当的怒气,发泄在远方的祖国上,焦躁地咬住大拇指指甲。 「喂,这样很难看。」 「啰嗦!」她歇斯底里地大叫。「欸,那边还没搞定吗!?」 「闭嘴啦!我也在努力啊!」 战斧手怒吼回去,举起斧头劈向近在眼前的可怕亡者融合体。 真是,这些怪物令人怀疑起混沌势力的品味。 将复数死者缝合,手脚都各有好几对,真正意义上的三头六臂。 他们蠢动著喷出不明瘴气,挥舞手臂袭击而来。 战斧手好不容易闪过飞溅的腐液,和其他冒险者联手,继续战斗。 「哇!好恶!好恐怖!」 嘴上哀哀叫著,却仍在与怪物缠斗的,是不停挥动棍棒与剑的一位战士系少年。 虽然这种战法不太常见,拚命抵挡怪物这点值得嘉许。 站在后方紧张地举著天秤剑,持续瞄准目标的少女也不坏。 「你再不快点解决,我到底要维持『力场(force field)』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听见这不负责任的回应,妖术师忍住回骂「笨蛋!」的冲动,将注意力放在法术上。 毕竟那些可疑的尸体怪物好像有毒。 除此之外还有蝎狮。这当然也有毒。 不如说侦测出敌人有毒、并告知伙伴,是拥有知识的魔法师的职责。 ──但,也有连老虎都不认识的魔法师存在…… 大多都得先从蝎狮是什么样的生物开始说明,这点令她格外火大。 拥有老人的头、狮子身体、蝎子尾巴,有智慧的魔兽,这不是常识吗? 解释清楚后,他们也会说无法同时对付两只有毒的敌人,要求魔法师处理另一只。 什么叫魔法师很弱派不上用场啊。讲什么屁话! 就算她如此怒吼,回应她的也只有蝎狮意义不明的咆哮。 「喔呀?」 因此,在后面嚼军粮的兔人这句话,触怒了妖术师。 毛色白褐夹杂的她一副很痒的样子抓著毛,纳闷地晃动长耳: 「那位小哥一直在后面磨磨蹭蹭的,不晓得怎么哩。」 「什么?」 出声的是砍断亡者手臂──不知为何有好几只──的战斧手。 他把斧头扛在肩上,「这边交给你了!」「咦咦咦!?」丢下一句话给少年,大步退后。 喘著气接近躲在阴影底下,鬼鬼祟祟的冒险者。 「喂!现在这么缺人手,你杵在这干么!?」 「呣……」 那名男性一瞬间露出因为被人叫住而感到不快的表情,接著笑道: 「不是啦,我肚子突然有点痛起来……」 「肚子痛!?」 「糟糕。」 僧侣彷佛在伺机而动,站起身。 「那些亡者可能会散播病毒。万一感染就糟了,因为得花治疗费……!」 在两人背后勉强维持著防线的少年,和少女一同发出悲鸣。 兔人猎兵「这样下去不行啊」急忙冲过去,开始支援。 这起寺院的委托挺划算的,但如果得花钱治病,就本末倒置了。 僧侣无视下级冒险者由喜到忧的心境转折,雀跃地拿著袋子走过去。 「我来帮你看看。别担心,费用很便宜。森人(elf)用的腹痛药在……」 「……森人?」 战斧手眼前的长耳晃了下。不过,识别牌上刻的种族名却是凡人(hume)。 「你这混帐怎么看都是假货吧!」 不晓得是捡来的还是伪造的,总之身分证的精度非常低。 面对朝他扑来的战斧手,那名混进守军的男人啧了一声,用力往后跳。 「啧!如果能把牧场搞到手,我也用不著这么累……!」 男人擦著脸拔出短剑,不晓得要做什么,但对妖术师来说,这一点都不重要。 对她而言,重要的是观察战况、维持立场、算准法术的使用时机。 那些亡者就算了,蝎狮也会使用法术,既然如此,针对法术的防御也是必要的。 她在脑海中确认今天用了几次法术、还能使用几次,以免念出不存在的咒文。 要帮忙照顾后面那些今年刚当上冒险者的人固然麻烦,这也无可奈何。 啊啊,对了,明明有伤患,僧侣到底在干么啊?那些人也要我负责治疗吗? 是说战斧手又跑哪去了,竟然把担任前锋的那些孩子丢在那边,真的是。 喀锵喀锵。嘎吱嘎吱。啊啊──哇哇──吼噜噜噜噜── 「──啊啊,有够烦!吵死人啦──!」 下个瞬间,雷击声(zap)响彻四方,被闪电击中的男人,脑袋宛如成熟的果实般弹飞。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雅克塔(投射)」。 扭曲成异样角度的雷霆从指尖射出,直线贯穿头盖骨。 突然于眼前炸裂的血腥景象,令众人哑口无言。连那群怪物都不例外。 妖术师喘著粗气,肩膀上下起伏,瞪向四面八方的冒险者。 她没发现他们下意识退后一步,踩在血泊上。 「欸,我搞不清楚状况所以乾脆先杀了他,没问题吧!?」 众人纷纷点头。妖术师怒吼道:「那就给我回到自己的岗位!」 ──要做的事太多了,求你们放过我! 妖术师如此吶喊,回头维持「立场」,没人敢对她有意见。 他们自然无从得知,那名暗人是散播地母神负面传闻的黑手。 § 「地母神寺院那边,好像也开始了……!」 「是吗!」 重剑士挥舞大剑,确认少女巫术师透过使魔得知的情报。 ──不,说那是使魔她会生气。 她会说她只是拜托森林的动物帮忙,并非使唤他们。 他边想边拿阔剑砍向魔神(demon)的先锋部队。 一刀就将两、三只一分为二,血肉从现世消散至灵界。 下级魔神(le sserdemo n)同样是可畏的魔神。 十几、二十几只的低阶魔神,团团包围踏进地下灵庙的冒险者。 其中还参杂疑似首脑的上级魔神(greater demon)。 不晓得该不该庆幸至少没有赫赫有名的高级(arch)在── 「ddaaaaeeemooonnnnnnn!」 「喔喔!」 羊头魔神大声咆哮,重战士怒吼回去,拖著步伐测量距离。 ──受不了,这群混沌势力喔……! 「就那么想喝地母神的酒吗!」 长枪手飞奔而出,闪过羊头魔神挥下的牛刀,刺出长枪。 他的魔枪以毫厘之差擦过敌人的刀刃,速度丝毫不减,贯穿魔神的咽喉。 「dddeeeeeeeeaaammmmooon!」 然而,魔神之所以为魔神,关键在于他们的生命力。 插著枪的喉咙,肉在转眼间膨胀起来,伤口逐渐愈合。 恶魔用粗壮的手臂抓住枪,试图拔出枪尖,长枪手则握紧自己的武器,与之对峙。 脸上带著毫不怀疑自己会获胜的无畏笑容。 「那、是……丰穰的……供、品……」 这时,撕裂空间的超次元暴风掠过空中。 举起手杖,朗诵咒文的,是他的伙伴魔女。 「玷污……它的话……一整年,都……不会有……任何,收获……唷。」 魔力在地下灵庙盘踞,天花板下方竟冒出云朵。 「『卡耶鲁姆(天)……艾歌(己)……欧菲罗(赋予)』。」 混杂冰雹和霰的猛烈暴风雪忽然吹起。 魔神们瞬间全身结霜,染上纯白,结冻,被冰雹击中,碎裂。 长枪手嘀咕著「可怕喔」,重战士也有同感。不过── ──不过,战况还是一进一退。 他们杀进企图玷污地母神神酒的邪教根据地,却遇到这种事。 一行人(party)被源源不绝的魔神阻挡,完全无法抵达最深处。 ──虽然大主教(archbi shop)说过没关系。 「嘿,你那边状况如何?」 「挺严峻的。」 半森人剑士悠哉回答。他正和少年斥候一同四处游走,扰乱其他魔神。 没错,这里并不只有他们。 当然不能因此就懈怠、放水,但也没必要著急、紧张。 例如,大名鼎鼎的恶魔杀手团队就在对面奋战。 微胖的术师投射力箭(magic missile),女剑士和圣骑士挥下长剑,治疗师的单筒也喷出火焰。 「ddaaeemmonn……!」 然而,每一击都无法造成致命伤。 袭向冒险者的,是异形──虽然每只魔神都是异形──上级魔神(greater demon)。 乍看之下像肌肤苍白、手拿长柄骑枪nce)的美丽女战士。 紧致的身体穿著裸露度高的铠甲,煽情地露出肢体。 然而,这句话应该只够形容她的一半。 「dddddeeemmmoonndd……!」 女魔神妖艳地不停轻笑,下半身是巨大的蜘蛛。 不祥、邪恶,长著腺毛与刺,颜色骇人的好几只脚在蠢动著。 不,仔细一算,两只人手加上六只脚,共计八只── 看了会让人怀疑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半虫半魔。她似乎就是这座灵庙的指挥官。 「好,那家伙由我负责!」 女骑士喜孜孜地冲上前。戴著头盔,全副武装。 虫恶魔见状,像在嘲弄她似的笑出声来,舞动著脚摆出突击姿势。 「喂,别大意喔?」 「我知道。放心,我也要在这立下一笔功勋,取得圣骑士的资格……!」 看来恶魔杀手的团队中有圣骑士这点,强烈刺激到她的自尊心。 女骑士无视重战士傻眼的表情,扔掉盾牌,双手握紧十字剑。 「放马过来!」 在她吶喊同时,虫恶魔的六只脚喀唦喀唦上下移动,飞快朝她奔近。 那迅速又灵活的动作,连被誉为人马合一的有名骑士都不可能追上! 这也理所当然,因为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心同体,骑枪以猛烈的速度刺出。 冲击伴随魔神巨大身躯的重量,连南方的巨兽都能一枪打倒。 区区徒步的冒险者吃下这招,光是尸骸五体完整都称得上幸运。 然而,双方擦身而过的一剎那,女骑士轻松侧过身子。 以行云流水的动作将低持的剑往上一挑,与枪尖重合。 听见了摩擦声──似乎。女骑士的铁靴擦出白烟。 趾尖刮著灵庙的地板、从她身旁跑过的魔神,已然少了上半身。 从下方被斜斜砍成两半,手持骑枪的女性身体,带著得意的笑容飞到空中。 骯脏血液如骤雨般从天而降,女骑士的头盔锵一声掉到地上。 重战士推测她应该是趁擦身而过之际,利用敌人自身的速度将其砍成两半,吐出一口气。 ──相处了这么久,就只有这招我看不见…… 问过好几次,她却总是得意地回答「秘剑不外传」。 重战士连她是在哪、如何学到的都不晓得,更遑论个中原理。 但她之前喝醉时说溜嘴过,那是古老──非常古老,已经被人遗忘的剑技。 「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吧。话说回来,唉……」 重战士亲手帮她绑好的头发从头盔底下露出,一滴血自额头滑落,她若无其事地说。 「竟然乖乖被我挑衅从正面突击,真是蠢到有剩。」 「你就是这样才当不上喔。」 § 「……你还真能忍。」 「这个嘛,只要我冲进去『轰──』一下就能赢,不如说取胜就是我的任务,不过──」 勇者如同一道光,在边境土冢山地下深处的迷宫里飞奔,一面回应贤者。 手握圣剑,身穿魔法铠甲,还带著伙伴施的众多强化法术及加护。 绿色外衣和铁枪的打扮虽然也不错,她果然还是习惯这样穿。 「我又不知道要去哪里、该怎么走。」 ──真的是,一堆麻烦。 不久前,还只要搞定那个什么魔神王,调查邪教的企图,攻入其据点即可。 现在却牵扯上政治、复杂的内情、阴谋这些东西。 别管那么多,直接杀进去不就得了──她也这么想过。 但伙伴说「不可以」。 倘若无视人世之理,就代表将会成为被人世排斥的存在。 既然大家都愿意喜欢这样的她,就该相信大家,把能交付出去的事交给他们。 没必要独自面对所有问题。因为世界并非凭她的一己之力旋转。 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好人、坏人,大家都在拚命活著。 例如这座土冢山,也是不知道哪位冒险者剿灭小鬼时顺便回报的。 消息传到大主教耳中,是因为有冒险者公会的人帮忙。 变成这么大规模的讨伐战,事先做好准备的,是商人或其他人吧。 为此提供资金的是国王陛下,缴税的是全国人民。 到了上战场的时候,帮忙吸引各种敌人的是其他冒险者。 此时此刻,勇者在不知名的人为她开辟的道路上全速奔跑。 因此,她虽然觉得麻烦── ──这样大概,非常幸福吧。 「……嘿嘿。」 「怎么突然笑起来?」 「没事,没什么!」 勇者对担任前锋、魔神一进入攻击范围就会抢先解决掉他们的剑圣摇头。 引来亡者、呼唤恶魔、与商人勾结,真正目的是在地下举行邪恶仪式。 企图玷污地母神神酒的邪教。此刻正是击溃他们的绝佳机会。 万一她们输掉,今后一整年,或许更久之后也是,西方边境的大地想必会陷入贫瘠状态。 没道理放过这个机会,她也不打算放过。勇者不能输。一直都是如此。 「接著往右。直走,在第三个弯道左转。」 「嗯!」 使用法术提升速度的贤者显得有点喘,为她指路。 用「转移(gate)」卷轴会轻松许多,但有结界妨碍而无法这么做。 她可不想无意间掉进次元的缝隙,回来后发现已经过了一百年。 勇者乃拯救世界之人。身为勇者的原因不是能拯救世界,而是试图拯救世界。 ──救得了吗?如果被人这么问,倒是有点没自信就是了。 自己做得到的事并没有多厉害。但她有重要的同伴,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人。所以──必须拯救世界,而且大概总会有办法,她如此相信。 「最里面有扇门!要冲进去吗!」 「冒险者的传统就是破门而入(kick open)!」 「哪有这种传统。」 ──好了,剩下就是一如往常的大决战(climax phase)。 勇者吶喊一声,跳进邪恶阵营的正中央,以太阳般的爆炸贯穿黑暗的地底深处。 第6章『不爱酒与女人与歌之人』 祭典是值得庆祝的日子。 热闹的音乐满溢空间,人人都上街沉浸其中。 尽管应该不是没有对此反感的人──祭典依旧是值得庆祝的日子。 边境之镇增添了一些活力,地母神寺院也不例外。 「来来来,各位!要开始踩葡萄啰──!」 神官们的呼唤令观众欢呼出声,聚集而来。 踩烂早摘的葡萄,让秋天可以酿出好葡萄酒的祭典。 虽然是神圣的仪式,也有人因为能看见年轻女孩的裸足而喜悦。 也有人单纯只是想喝葡萄酒,拿祭典当藉口到处狂吃。 也有人觉得好奇,只是来参观的──一切都能得到允许,那就是祭典。 之前还在对传闻议论纷纷的人们,如今也态度骤变,乐在其中。 侍奉地母神的神官也完全不介意。 ──肯定是件好事。 离人潮有段距离的地方,哥布林杀手心不在焉地想。 为了避开刺眼的阳光,他坐在树荫下靠著树干,望向光明处。 冒险者帮忙解决了前几天的大骚动,所以今天也招待了许多冒险者。 身为其中一员,哥布林杀手也有接获邀请。他本想拒绝,不过── 『如果你愿意来,我会很高兴的……!』 他输给女神官的气势,不小心答应了,总不能爽约。 然而,来是来了,哥布林杀手不晓得要怎么享受祭典。 「怎么?你已经喝醉啦?」 忽然有人向他搭话,他慢慢转头。 「嗨。」 是举起单手打招呼,站在不远处的葡萄修女。 她穿的不是平常的修女服,而是为了踩葡萄特地挑选的胭脂色礼服。 哥布林杀手沉思片刻,摇头表示否定: 「我不太喝酒。」 「竟然不知道如何饮酒享乐,你这辈子亏大了喔。」 他的回应很冷淡,葡萄修女却愉悦地笑了。 「难怪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不……」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铁盔面向祭典的景色。 魔女正在对想看神官踩葡萄的长枪手训话。 女骑士身穿便服,单手拿著酒杯,脸已经红了,缠著重战士滔滔不绝地开口。 年轻男孩被神官的模样迷住,少女们一脸「所以说男生就是这样」的无奈表情。 由于是山下的祭典,白兔猎兵非常兴奋,但她太会掉毛了,只能放弃踩葡萄。 在对面的摊贩前沉吟的兽人女侍带著工房学徒,似乎沉迷于逛祭典中。 牧场主人不晓得是否提供了食材,正在与地母神的神官长交谈。 公会职员跟监督官好像也放假,穿著便服混在人群中。 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两人正在大吃大喝,热闹得不得了──…… 「……我想我……并不会不开心。」 「这样啊。」 ──那就好。 葡萄修女说道,靠到他倚著的那棵树上。 他往那个方向瞥过去,她害羞地搔著脸颊,咕哝道: 「……真的,各方面都很感谢你。」 「……我什么都没做。」 葡萄修女闻言,移动视线,他知道她在看这边。 「这是在谦虚吗?」 语气有点尖锐。虽然哥布林杀手无法理解其中的情绪。 「不,是事实。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脑中思考该如何表达。 「只有杀掉哥布林而已。」 结果,他想不到适当的说法,脱口而出的是一如往常的淡漠话语。 葡萄修女闻言,闭上嘴,低下头。 一阵风拂过,吹得树梢窸窸窣窣。树叶的摩擦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这样的话,果然还是得向你道谢……吧。」 不久后,她终于轻声开口。 这让人觉得,葡萄修女一定也没想到适当的说法。 「是吗。」 「是啊。」 因此两人点点头,关于一连串骚动的对话就这样划下句点。 过没多久,葡萄修女说「我还得去找其他人」,离开了。 哥布林杀手点头回答「嗯」,目送她离去。 他用视线跟著她的身影,葡萄修女小步跑向一名穿著高贵的青年。 是酒商之子。 他面容憔悴,却依然保有霸气,不知道在跟葡萄修女说什么。 葡萄修女看起来也很困惑,但她并未表现出敌意,甚至带著笑容。 ──那么,这样就行了吧。 不管他俩今后会谈论什么话题、建立什么样的关系。 听说那名酒商也开始以「小鬼遭驱逐的夏之酒」当宣传词。 该说他很有做生意的气魄,还是说商人就该这样呢…… 哥布林杀手想了想,决定放弃思考。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人都会向前迈进,既然如此,就该肯定这个行为。 凡事都要看「做」还是「不做」。师父讲过很多次。 ──这次的事件,师父听了肯定也会对他怒吼,痛揍他一顿…… 「……做到了、吗。」 「什么东西?」 这次他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哥布林杀手抬头望向他的青梅竹马──从背后绕到前面的少女。 她看起来雀跃不已,身穿跟葡萄修女一样的胭脂色礼服。 「噢,这个呀?」她拎著裙襬,晃了下裙子给他看。 裙子被风吹得膨起,做工相当精细,连他都一眼就看得出来。 「呵呵,我也有受到邀请,所以换上了这套衣服看看。怎么样?」 「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说。完全是他的真心话。 女性的衣服好不好看,怎么想都是与他最无缘的事。 「我认为不坏。」 然而,他烦恼过后得出的答案,似乎符合了她的期待。 她笑咪咪地说道「是吗是吗」,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我很少有机会穿这种衣服,真的会忍不住兴奋起来。」 神官们之所以情绪那么高涨,原因说不定也在于此。 仔细想想,女神官平时也大多是穿神官服,要是都待在寺院的话──…… 「欸。」 「什么事。」 她在他身旁坐下。 隔著铠甲,彷佛也感觉得到她的体温近在咫尺。 「之前……提到结婚的事。」 「……啊啊。」 哥布林杀手点头。 点头,低声沉吟。他还是老样子,不明白该怎么说才好。 「问题很多吧。」 因此,他终于开口后,她「嗯」了一声,用跟小时候一样的动作点头。 「……是吗。」 声音很小。不知为何,他想起很久以前,两人吵架时的对话。 「……我只会把眼前的问题,一件一件解决。」 过了五年,之后又过了两年,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结果就是这样。 自己做了什么?也许连产生这个疑问,都显得不自量力。 「可是。」 他身旁的她笑了,用明亮的声音说道: 「只要一件一件解决,迟早会统统解决完吧。」 「……是吗?」 「对呀。」 她似乎发自内心这么相信。语气不带一丝迷惘,斩钉截铁。 哥布林杀手透过枝叶的缝隙仰望天空。又蓝,又白,耀眼的天空。 「……是吗。」 「嗯。」 她轻轻地点头,靠反作用力「嘿咻!」一口气站起来。 然后拍拍手,拨掉沾到裙子上的草,面向哥布林杀手: 「那我要去踩葡萄了──你要来看吗?」 他想了一下,点头回答「好」。她挥手说道「我等你」。 踏著轻盈的脚步在草地上奔跑,往装满葡萄的大桶前进。 前方的女神官、妖精弓手、柜台小姐,也穿著不习惯的衣服开心地踩著葡萄。 一串串的葡萄 乃吉祥之物 丰饶的山丘上 繁花萌芽 新翅飘舞于空中 秋天的满月 是地母神大人 胸前的装饰 百花齐放 若能结实累累 便与所爱之人 共度两宿星夜 黎明的钟声 森林中的飞鸟 地母神大人的玉指 轻轻抚过 又甜又苦的 那一滴 是于心中亮起的 灯火 双月与 夜空中流转的繁星 是地母神大人的 幸福之诗 少女们放声嬉戏、欢笑,唱著歌踩葡萄,酿酒。 今年一定能酿出很好的葡萄酒。他没来由地这么觉得。 哥布林杀手看著这一幕,缓缓起身,迈步而出。 若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此刻就别去想其他事了吧。 断章「流浪者的任务(rogue run)」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图源:传说中的路过传说 录入:kid 洒下此地星沙离去之众 已于彼地光辉灿烂处沉眠多时 恳请聆听吾之呢喃 接下来将讲述的,乃风之音──…… ------ 飞溅到空中的沙粒在夕阳下闪耀光芒的模样,恍若宝石。 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不合时宜的感伤情绪,是在逃避现实吗?不过,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马车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降落于地面,我差点咬到舌头,忍不住皱眉。 说起来,我现在搭乘的这东西,真的可以说是马车吗? 拉车的是以泡沫为鬃毛的雨马,说是车子,车轮却装著防滑板。这样还比较接近雪橇。 「ggorrrorb!」 「gbg!ggroorogb!」 何况后方还有一面怒骂,一面逼近的骑兵,处在逃亡途中,自然会想逃避现实。 不过,敌人也不确定能否称之为骑兵──是骑在狗背上的矮小士兵。 「啊哈哈,情况不妙。怎么办呢?」 「都这种时候了,亏你笑得出来。」 我裹著外套,瞄了一眼聊得有说有笑的两位流浪者(rogue)。 头戴军帽、疑似密探的男子,拿起手中的连弩从车内戒备后方。 旁边的红发森人(elf)少女则用外套遮住脸孔,在不停摇晃的马车里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看都不觉得她跟我同种族。高贵的森人一旦习惯俗世生活,也会变成那样吗? 除了他们俩之外,还有一名负责驾车的年轻男子、女性神官,以及穿著奇特的魔法师。 将命运托付给这些人,没问题吗?我至今依然无法信任公主的想法。 「不能用你常用的铁炮?」 「是可以,不过一、两发解决不掉。」密探苦笑著扣下连弩的扳机。 发条弹开的清脆声响瞬间传出,数支箭矢在空中划出弧线,射向远方。 「gorgb!?」 「ggbboogb!?」 短箭射穿骑兵们的皮甲,士兵纷纷落马──落犬,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发射时的反作用力应该挺强的,密探却轻松地操纵连弩,谨慎拆下弹匣。 他装上新弹匣,杀了好几只小鬼后依然不动声色,耸耸肩膀。 「而且车晃得这么厉害,用短筒枪不好瞄准。」 「喂,你是想说我御马技术差吗?」 粗野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体格强壮的男子──精灵使握著雨马的缰绳。 听见御者的抗议,密探不为所动,轻轻舔了下嘴唇后回道: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不习惯在沙地行动。」 「因为白天很热,晚上很冷嘛。」 森人少女的语气听起来却没有那么难熬,笑著说道。 「你还好吗?」 「说实话,我不想待太久。」 回答她的是娇小的凡人(hume)少女。在胸前晃动的物体,是知识神的圣印吧。 闭著双眼,盘腿坐在马车角落的少女,似乎将在空中翱翔的心灵拉回到了体内。 她擦乾额头的汗水,略显疲惫地吁出一口气。 「……除了气候因素外,客人也很难缠。」 「又来啦。」密探不耐烦地咕哝道,神官少女点头回答: 「嗯。敌人也干劲十足。他们那边虽然没有术师神官,但数量挺多的。应该有十以上。」 少女不晓得用了什么神迹,讲得像亲眼见证过一样,她纳闷地歪过头: 「你的『蝙蝠之眼』不是看得见吗?」 「我不想看……」 密探明显摆出一张臭脸,忽然有个声音对他说「面对现实吧」。 可疑的兽类从货物缝隙间探出头。 它是某位魔法师的使魔,相当于我们和这几位流浪者的中间人──听说是这样。 然而要将命运交托在这只奇妙生物背后的藏镜人手中,我感到有点排斥。 为何这些流浪者,有办法信任只肯透过使魔涉险的人? 「那么,虽然在这种状况下不太适合,我想重新确认一遍委托内容。」 那只野兽摇了下耳朵望向我,不晓得它明不明白我的心情。 「把你们从城里带出去,送到最近的……村庄。没问题吧?」 「是的。到了村庄就不会再麻烦各位。」 「万一你们之后被山贼或奴隶商人抓住,或是遇到其他意外,我们也救不了人。」 「别说笑了。」我挺起胸膛,「我们才没那么蠢。」 森人魔法师皱起眉头,但比起那点小事,我只希望他们赶快解决眼前的麻烦。 事到如今,公主安排的这些来历不明之徒,是我们唯一的依靠。 旁边的同事──友人笑咪咪地吹著口哨,圃人就是这点让人头痛。 「哇!?」 下一秒,我忍不住尖叫。因为有支箭射穿车棚,刺在我身旁。 拉近距离的骑兵们,用短弓不停射出箭矢。 箭雨伴随「咻咻咻」的破空声零星地降下,接连射中马车。 就我看来,这辆马车的防备并不齐全。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事。 「总、总之!该付的报酬我们也付了,请各位做好分内的工作!」 你们也晓得万一被抓住,会被送去矿山强制劳动吧?我大叫道。 「知道啦。」 密探满不在乎地说,将放在货架上的一捆绳子踢下车。 绳子像颗球般在沙地上弹起,整捆松展开来,转眼间缠住骑犬的脚。 「gooooobg!?」 「gr!?gogbb!?」 如同蛛网。一只骑犬立刻被绊倒,其他几只遭到牵连,也跟著脱队。 小鬼责备同伴愚蠢的怒骂声迅速随著景色远去,为这场战斗划下句点。 「万无一失。」 密探见状得意地笑了声,将连弩伸出车棚,对驾驶座大喊: 「不能开快一点吗?我可没办法撑过那么多波攻击喔?」 「雨马心情不好就会回去。」对方的回答简洁易懂。「刚才那捆绳子由你出钱。」 「如果你的精灵术管用,我是不介意补贴一些啦。」 「这一带的风精本来就比较强……换成在水边倒是足够跑到棋盘边缘了。」 这时,面色凝重,在一旁沉思的森人少女忽然「啊」了一声。密探开口询问: 「怎么了?」 「……嗯,我想到一个主意。」 我对他们投以怀疑的目光。咒术师什么的,明明跟变戏法的差不多。 密探看都不看她一眼,专注用连弩瞄准目标。 「一击逆转吗?」 「大魔导师(garfield)赌上九大力量(power nine)威名。(注:暗指卡牌游戏《魔法风云会》设计者richard garfield,及史上强度最高的九张禁卡。)」 「好极了。」 两人间的交谈仅止于此。我发现他没有问她做不做得到。 不过,对密探来说这样似乎就够了,他笑著扣下连弩的扳机。 清脆的发射声再度响起,箭矢连续射出,击倒一只又一只骑兵。 「ggboorgb!?」 「grorb!gggborgb!」 然而,这样不可能有办法击退所有追兵。 敌人追击的速度丝毫未减。 勇气可嘉──应该不是。他们只是觉得自己跟会被射中的蠢货不同。 「唉,我们的客人真受欢迎……」 知识神的神官无奈地咕哝道。她伸手在空中一挥,轻声呢喃。 「『蜡烛的守卫啊,恳请明鉴我那不屈服于无知、蒙昧、迷信、傲慢的灯火』。」 接著,蓝色灯火沿著她手指移动的轨迹划过空中,命中那群骑犬的鼻尖。 「googb!」 「goobgbr!?」 骑犬向后仰去,连弩趁小鬼们只顾拉紧缰绳之际迅速击发。 没能成功回避的骑兵喉咙长出箭来,一个个坠落在沙地上。 仍然骑著狗的骑兵却手拿武器,咆哮著越过他们的尸体冲向这边。 侍奉知识神的少女见状,露出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 (插图008) 「有没有帮你省到一些箭?」 「可以不用再顾虑了。」密探拔出挂在腰间的单筒枪。「刚才那波把箭射完了。」 我为那过度欠缺思虑的行为瞪大眼睛,下一刻便将睁大的双眼遮住。 直达腹部的巨响传入耳中的同时,马车被刺眼的闪光及烟雾笼罩住。 「googbr!?」 正想抓住马车货架的骑兵,头部像烂掉的果实般滚落在地。 密探以弯曲的左臂当支架举著单筒枪,刚才肯定是他尽情扣下了扳机。 「多么野蛮的武器……!」 密探似乎听见我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怒骂,微微耸肩,从腰间拿出一小包用油纸包住的物体。 他咬开封口,将里头装满的火之秘药及子弹从枪口倒入。 随后在马车上敲了下握柄,镇定地举起单筒枪。 我焦虑地──绝对不是因为害怕──望向同族的少女。 对方只是在闭著眼睛喃喃自语,到目前为止,她什么事没做吧? 正想开口抱怨个一两句,圃人友人却拉了下我的手。 「干么?叫我别碍事?」 本想抗议「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少女异常有魄力的声音却制止了我。 「──『卡耶鲁姆(天)』……『艾歌(己)』……」 她朗声说出的是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连不具备魔法才能的我都感觉得出来。 证据就是挂在我胸前的金色护符,正在发出铿鎯铿鎯的细微声响。 风随著少女的声音卷起漩涡,感觉得到大气在低鸣。身为森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欧菲罗(赋予)』!」 紧接著,一阵狂风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吹过。带有水气的强风。 坐骑似乎比骑手更敏锐,只见骑犬同时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 「gorgb……?」 原本在责骂那群狗的骑兵们也终于察觉异状,望向空中。 黑云自地平线的另一端涌现,雷龙喉间发出的低吼声传来。 片刻之后。那道法术最初的一滴落在地表。 ──下雨了。 如墨般的雨水砸向沙漠,盖过所有的声音及景色。 当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damage)。只是单纯的雨,单纯的豪雨。 骑手们先是吓了一跳,接著马上发出嘲笑声,命令犬只向前。 「keeeeeeeeellllp!」 然而,在这个情况下,此举过于傲慢。 雨马骄傲地放声鸣叫,马蹄在沙地上一蹬,飞奔而出。 速度只能用快来形容,比风更快,比日落更快,俨然是暴风雨。 在空中拖出一道痕迹的泡沫鬃毛溅起飞沫,喷到马车里面,我眨了眨眼。 圃人友人则咯咯大笑,甚至还吹起口哨外加鼓掌。 同族少女将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我晾在旁边,轻轻吐气。 「辛苦了。」 「嗯。」 密探开口慰劳她,她微笑著点头。 「之后只要逃掉就行了。」 「交给我吧。」回答她的是坐在驾驶座的精灵使。「在雨中我绝不会输。」 「我会帮忙戒备后方。」 知识神神官将野兽抱到大腿上,一面抚摸一面回答。 「蝙蝠之眼在雨中应该也不管用。」 「别挖苦我了。」 密探板起脸来抱怨,拔出刺在车棚上的敌人的箭。 他将那些箭统统扔进箭筒,大概是想补充弹药。 长度看起来不一样,是打算勉强拿来使用吗?在我疑惑之际,他轻描淡写地接著说: 「哎,要是被追上……」 「不会被追上的。」御者回道。「别忘了绳子的钱。」 密探苦笑著耸肩,改口说道: 「……如果出现新的追兵,到时由我迎击,你休息一下吧。」 「我没那么累,不过──」 红发少女腼腆地笑著点头。 「你说得对,多保留一些体力好了……我也想把雨维持得久一点。」 她乖乖答应,抱著双膝坐到马车角落。 少女的视线没有落在我或友人身上,也没有落在跟她是同伴的流浪者们身上,而是望向远方的天空。 我明白她是祈雨师(rain maker)之类的职业,在心中更改对她的评价。 过了一会儿,魔法师少女兴致勃勃地嘀咕道: 「……是说,这是我的第一次耶。」 「那个说法有点猥亵。」 神官立刻揶揄她,魔法师错愕地「咦」了一声,接著意识到她在指什么,脸都红到长耳去了。 「不、不是啦。我说的不是那个……!」 「呵呵呵呵,好啦,你也到那个年纪啰──青春青春。」 小动物在神官的大腿上愉悦地笑著,扭动身躯,晃动耳朵。 「但我懂你的心情。毕竟黑手很少做这种工作。」 「是啊。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来干这个。」 密探将箭矢装进连弩的弹匣,感慨地说。 「想不到我们会跑来剿灭哥布林。」 第1章『兴奋不已』 「我不想再剿灭哥布林了!」 用力拍打圆桌表达不满的,一如往常是妖精弓手(elf)。 她竖起长耳说出这句话,酒馆里的冒险者及女侍们的注意力,只有一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他们一副「什么嘛是那个森人啊」的态度,很快就移开视线,回头做自己的事。 简单地说,这仅仅是在午后时分的冒险者公会酒馆,一如往常的日常中的一幕。 「怎么?那要去屠龙吗?还是要去猎犯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矿人(dwarf)。」 矿人道士(dwarf)坐在她对面撑著颊,天还没黑就在大口喝酒,妖精弓手对他摆了下手。 她晃动高高竖起的长耳,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你不懂啦。最近我们不是一直在处理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吗?」 「因为他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嘛……」 回话的是坐在妖精弓手对面,身材娇小的凡人(hume)女神官。 她露出淡淡苦笑,把玩著手中的杯子,瞄了旁边一眼。 一名冒险者正在默默用破布擦拭短剑及尺寸不上不下的长剑。 穿戴廉价的铁盔、骯脏的皮甲,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的男子,人称哥布林杀手。 他微微「呣」了一声,不晓得是否有听见其他人的对话。 「我不觉得有问题。」 「哈哈哈,毕竟,那并非值得特地拿来说嘴的冒险故事或武勋吶。」 蜥蜴僧侣(lizardman)咬了口手中的起司块。 他一面咀嚼,一面称赞「甘露,甘露」,大口吞咽的模样,俨然是屠戮勇士的龙。 矿人道士笑咪咪地看著他豪迈的吃相,将手伸向圆桌上的餐盘。 他点的午餐是面包、生猪绞肉、蔬菜,全是平凡无奇的料理。 吃著涂满猪肉的面包,他将装蔬菜的盘子拉往妖精弓手的方向。 「嘿,啮切丸,小心油滴到饭上。」 「抱歉。」 哥布林杀手嘴上这么回答,却没有停下手,只是将东西从圆桌上移开。 虽说他的剑没多昂贵,走错一步棋也将导致致命的大失败(famble)。 他可不想遇到拔剑时因为刀刃磨损卡到刀鞘,或与敌人交锋时第一击就断剑这种事。 蜥蜴僧侣停止吃起司,沉吟著伸出爪子。 他说了句「不好意思」,从蔬菜盘里拿起珍珠洋葱扔进口中,彷佛把它当成清口的糖果。 女神官猜测,他的眼珠之所以转动了一瞬间,可能是酸味所致。 ──兽人不太吃香草之类的蔬菜呢。 话虽如此,她也不会跟蜥蜴僧侣一样直接把整颗珍珠洋葱拿来吃。 她认为这盘醋渍蔬菜非常美味,口感脆脆的。 然而就算是名冒险者,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自然会在意身上的气味。 反观妖精弓手,不知为何,总是散发出森林的芳香。 好羡慕喔──女神官倒也不是从未这么想过。 「潜入洞窟,引出敌人,一网打尽,扫荡残敌……贫僧等人不晓得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冒险。」 「超过十次后,我就没在计算了。」 妖精弓手可爱地哼气,朝蜥蜴僧侣摆摆手: 「再陪欧尔克博格冒险的话,可能会把其他怪物都忘了。」 「之前也有遇过吸血鬼和雪男……」 女神官显得没什么自信。她对于现状并无不满。 妖精弓手似乎不太满意她的回答,反驳道「那是冬天的事吧」。 她像在舔拭般,喝了口掺水的葡萄酒,故意叹气给他们看。 「酿葡萄酒的时候也是,其他冒险者明明在跟魔神战斗的说。」 「没兴趣。」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 他将擦好的剑收入腰间的剑鞘,投掷用短剑则插进皮带,大概是终于满意了。 连妖精弓手那「反正是拋弃式的」的视线,他都没放在心上。 「在其他冒险者与魔神交战时对付那群小鬼,是我们的任务。」 「你就是这副德行……是无所谓啦,毕竟如果你突然大叫『受死吧,魔神!』也挺诡异的。」 妖精弓手叹著气趴到桌上,不可思议的是,连这种动作都让人觉得优雅。 「你喝醉了吗?」 女神官不著痕迹地检查友人的杯子,倒入适量的水。 「不过,最近确实都是十分平凡的剿灭哥布林委托呢。」 「我们在做的全是剿灭哥布林,就已经称不上『十分平凡』了。」 「是这样吗?」 「没错!」 是吗?女神官疑惑地歪过头,妖精弓手仰天长叹,判断这人没救了。 到头来,连这样的对话都成了再平凡不过的景象,周围的冒险者也毫不在意。 这名有点诡异的冒险者,以及他的团队,已经可以说是这座边境小镇的日常。 春天登记成冒险者的新人们,也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个态度,很快就习惯了。 尽管有不少人觉得他只会剿灭哥布林有点奇怪── 「哎呀,有长耳丫头在真愉快。不愁没东西下酒。」 「帮忙倒酒的是蜥蜴人(lizardman),对不住了。」 「无妨。要是森人来替我服务,会害我酒醒,那种待遇等到外头玩的时候再享受就够啰。」 蜥蜴僧侣拿起装火酒的酒壶,往矿人道士杯中倒入适量的酒液。 矿人津津有味地将它一口喝乾,酒都沾到了胡须上──接著,他忽然眯起眼。 原因想必在于察觉妖精弓手抖动长耳、从桌上抬起头来。 她的视线落在公会门口。 哥布林杀手慢了几秒才有反应,蜥蜴僧侣及女神官也跟著抬头。 「终、终于,回来了……」 「喂,站好,这样多难看……!」 「哎呀,肚子好饿喔。走那么多路,累死人了。」 三名冒险者推开弹簧门走进公会,反应各不相同。 年轻战士、至高神的圣女、白兔猎兵三人,身上沾满泥土及血迹。 妖精弓手「唔呃」皱起眉头,女神官则为那早已习惯的臭味露出苦笑。 「哇、哇,不得了……这次的委托这么棘手吗?」 碰巧走出帐房的柜台小姐,抱著一叠文件跑过来。 见识过各种冒险者的她,看到三人的模样依然面不改色,女神官深感佩服。 或许是那一如往常的应对方式,令他冷静下来了,差点瘫坐在门口的战士用力点头: 「是很棘手没错,不过勉强应付得来。我们完成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干得好。」 哥布林杀手简短咕哝道,圣女愣了一下,轻笑出声: 「嗯,我们还真是干得挺好的。明明棍棒挥空,投石也没砸中!」 「哎──幸好最后有顺利解决。」白兔猎兵悠哉地接著说。 她──应该是──搔著全身上下混杂褐色的白毛,乾掉的血块掉了满地。 女神官起身用水壶里的水沾湿自己的手帕,冲向三人。 「报告完后,要把身体弄乾净才行喔?」 「噢,不好意思。」 她先是擦拭起白兔猎兵的头部及头发、脸颊,妖精弓手笑道「搞得好像你比较年长」。 「虽然我懂你想照顾后辈的心情。」 这句自言自语,当然是用女神官听不见的音量说的。 因为她丝毫不打算嘲笑这温馨可爱的行为。 「先不论贫僧等人,剿灭小鬼之于他们,确实称得上武勋吶。」 「哈哈哈,没错。」 蜥蜴僧侣愉悦地轻喃著,矿人道士则附和道。 「喂,等等也来这边分享一下你们的丰功伟业!」 听见骚动声,在酒馆远处大叫的,是重战士与他的团队。 跟战士及圣女是朋友关系的少年斥候(scout)与少女巫术师(druid),看似不怎么担心…… 尽管如此,见到平安归来的友人,果然还是令人高兴吧。他们笑著对一行人挥手。 「冒险成功,请同胞一杯酒才符合规矩。一定要来喔!」 女骑士得意地宣言,兽人女侍拍手附和: 「说得好!意思是各位今天的晚餐会点一──堆菜啰!太棒了。」 「哇、哇,我们没赚那么多啦!」 被称赞、被调侃、被搭话,年轻战士因为害臊等各种情绪,整张脸都红了。 其他冒险者──包括连名字都不知道,只认得长相的人──也分别主动向他们攀谈。 辛苦了、幸好你们还活著、我赌输啦,诸如此类。 死亡游戏(deadpool)(注:原文即写作「死亡游戏」,由众人下注预测某人生死的一种赌盘,亦为漫威反英雄角色「死侍(deadpool)」化名由来。)实在不是值得称赞的兴趣,不过这也是祈求好结果的方式之一。 因为被拿来下注的当事人运气够好的话,便会赢得赌局,平安归来。 既然如此,赚到了钱就该请大家喝一杯──冒险成功一事便成了将人拉来喝酒的藉口。 冒险者公会的喧嚣声固然吵闹,却让人觉得相当自在。 毛皮被女神官擦得很舒服的兔人少女也表示「真热闹」。 「对呀。」女神官点头。「这里一直都是这种感觉。」 起初会为这点骚动不知所措的自己,如今也彻底习惯了。 她有那么一点感伤,同时也觉得非常喜悦。 在自己胸前摇晃的钢铁等级识别牌,也让人感到骄傲。 「虽然今天没有外出冒险,那两个人肯定也会为你们感到高兴。」 「他们可是大前辈,剿灭哥布林这点小事,哪好意思向边境最强的人提呢。」 圣女苦笑著说,女神官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却故意噘起嘴,有点像要调侃她: 「哎呀,人称边境最优秀的冒险者可是小鬼杀手喔?来,请你别动。」 「你这说法会不会有点奸诈?──噢,不好意思。」 脸颊及发尾上的脏污擦乾净后,少女也松了口气。 冒险回程,战士和斥候都疲惫不堪,身为后卫的自己得绷紧神经才行──她是这么想的。 ──辛苦了。 考虑到她的心情,女神官的手慈祥地轻轻为她擦去污垢。 「喔,对了对了。这位姊姊,方便打扰一下吗?」 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块面包的白兔猎兵晃动长耳,忽然叫住女神官。 「啊,好的,有什么事吗?」 女神官停下手,面露疑惑,白兔猎兵说道: 「哎呀,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在城镇入口遇见一个人,说是你们的客人。她现在就站在那边等。」 「咦?」 女神官急忙望向白兔猎兵所指的公会门口,只见一个用外套遮住脸孔的纤细身影。 修长双腿勾勒出的柔和线条,隔著紧贴著肌肤的皮革长裤都看得出来。 挂在腰间晃动的,则是蕴含耀眼光辉的美丽银制刺剑。 那人怀念地看著冒险者们吵吵闹闹的模样,嘴角挂著一抹浅笑。 她察觉到女神官的视线,脱掉外套,蜂蜜色的发丝倾泻而下。 「各位,好久不见。」 露出腼腆微笑的,是曾经身为冒险者的──那名女商人。 女神官「哇」了一声,帮圣女擦乾净脸颊后,急忙跑向女商人。 然后用双手握紧许久不见的友人的手: 「怎么这么突然?你在信上也没提到要来──……」 「啊,不,是临时决定的,加上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公私得分清楚才行。」 女神官喜形于色,女商人显得有些难为情,却也藏不住喜悦。 妖精弓手当然不会看漏两人的互动,快活地嚷嚷: 「好久不见!别站在那种地方说话,过来坐呀!我现在就叫欧尔克博格把东西收乾净!」 「啊,呃,这样不好啦……因为我一有什么事,就会忍不住开始发牢骚……」 女商人害羞地婉拒,看起来却没有嘴上说得那么困扰,被女神官拉著手来到桌前。 这时,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收拾好保养武器的道具,清出圆桌的空间。 「既然如此,先来喝一杯吧,喝酒!喂!给这丫头来杯麦酒!」 矿人道士马上吆喝,蜥蜴僧侣则补充:「下酒菜也请随便来几道。还有起司。」 「我、我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不好意思,那个,好的,请给我一杯麦酒。」 女商人紧张地坐到椅子上,点点头,看起来没什么自信。 别看她这样,平日可是忙著在宫廷等场合与贵族及富商辩论,所以应该只是还没习惯罢了。 女神官并未刻意去打探她以前的同伴的情报,不过大概能明白。 有机会好好跟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是非常幸运的事。 「所以,你是来这边洽公的吗?」 「是的。」 女神官推荐她尝尝看面包及绞肉,女商人点头应了一声。 她用颇有贵族气质的优雅动作将面包撕成小块,送入口中吞下。 与妖精弓手自然流露的典雅不同,女商人俐落的优雅举止,让她觉得俨然是位公主。 「其实……不对,我打算把这件事当成正式的委托,透过公会请求各位协助。」 女商人停顿了一下,移动视线窥探四周。 整个冒险者公会都专注在欢迎冒险归来的团队上,没人注意这里。 女商人轻轻吸气,形状姣好的胸脯上下起伏,吐出明确的话语: 「有件委托──冒险,恳请各位帮忙。」 下一刻,哥布林杀手会说什么,女神官瞭若指掌。 不,恐怕坐在这张圆桌前的人都猜得到。 也就是──…… § 「果然是哥布林吗?」 「是的。」 「何时出发?我也去。」 冒险者公会的会客室。 女神官紧张得全身僵硬,坐在女商人对面,哥布林杀手旁边。 柔软的沙发稳稳承受住她平坦的臀部,纤细双腿踩著的毛毯,厚到甚至足以让鞋子陷进去。 冒险者们的战利品排在四周的柜子上,彷佛在俯视他们。 平常不太会靠近,跟自己无缘的房间──女神官是这么想的。 顶多只有升级审查时会来。 跟坐在旁边的哥布林杀手及其他同伴不一样。 他们实力坚强,是在野冒险者的最高等级──第三阶的银等级冒险者。 自然会接到重要的委托,与来自上流社会的委托人在这种地方交谈吧。 自己并非如此。不够成熟,经验不足。 尽管现在的她实在称不上新人,若要问是否有所成长,她也没自信肯定。 如今却与哥布林杀手同坐,听著委托内容的说明。 停留在钢铁等级的自己,不禁感觉像是跑错地方了。 ──何况其他人还在楼下等我们…… 由于对面坐著女商人,她也不能因为感到不自在就扭动身躯。 女神官只好挺直背脊听人家说话,至少让自己像个冒险者前辈。 「其实,东方国境附近发现了大量的小鬼。」 「东方,是沙漠那边呢。」 听见女商人的说明,柜台小姐点点头,说著「请用」将散发温暖蒸气的茶杯放到桌上。 她泡的红茶对女神官来说,是喜悦的源头之一。 女神官用双手接过茶杯,吹凉后轻啜一口。一股暖意逐渐于体内扩散开来。 女商人动作依然俐落,扶著托盘优雅地享用红茶。 只有哥布林杀手沉默片刻,咕哝道「是吗」。 跟著坐下的柜台小姐歪过头,麻花辫在空中摇晃: 「哎呀,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他双臂环胸,铠甲深深陷进沙发的椅背。「我没离开过这个国家。」 若要问意不意外,答案可以是肯定,也可以是否定。 女神官和柜台小姐面面相觑,接著跟女商人对上目光。 这名奇妙又性格乖僻的冒险者,不可能优先前往国境,而不去剿灭附近的小鬼。 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想去瞭解自己住的地区以外的地方,也没有手段瞭解。 熟悉自己住的村庄附近不就够了吗?山峰对面发生了什么事与我何干。 然而,这句话若是出自爬到银等级的冒险者口中,应该颇为罕见。 「不过既然有哥布林,那就没办法了。状况如何?」 他一如往常,探出身子提问,女神官不禁扬起嘴角。 「算不上友好国。」 柜台小姐面色凝重地回答。身为代表国家的一介官员,她不方便多说什么。 「东侧有几个国家与本国接壤,那里,嗯,虽然道路与本国相通──」 柜台小姐停顿片刻,耸耸肩膀。 「该国没有冒险者公会这个设施。」 女神官「咦」了一声。 关于沙漠另一侧的国家,她虽然有点浅薄的知识,这件事倒从来没听说过。 「也没有冒险者吗?」 「不,有冒险者。正确地说,只是他们那样自称罢了。」 ──是什么样的地方呀? 女神官竖起食指抵住嘴唇,陷入沉思。没有冒险者公会,但有冒险者的国家。 她自认这两、三年来增广了不少见闻,可是世界很大,有太多事情她不知道。 ──「世上有许多知识比我更丰富的人」吗。 她想起哥布林杀手曾经说过的话,点头。 既然如此,她该做的就是亲自去听、去看、去记忆、去学习。 那位年纪与自己相差甚远的友人不是教过她了吗?探索未知的事物,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 「那么,那个国家为什么和我们交恶呢……?」 「还请称之为『非友好』。」 面对女神官的疑问,柜台小姐微笑著委婉纠正她。看来政治是很复杂的。 「前任──噢,是他们那边的──国王在位时,两国之间互动还算频繁。」 然而改朝换代后,该国内部就开始严格管制外国人入境。 听说政府还持续徵兵、调集武器、组织军队,散发出动荡不安的氛围。 过去对抗魔神王的时候,该国也曾让自称佣兵或义勇军的士兵进入这个国家。 说是偶然待在当地的勇士,自告奋勇为民众挺身而出…… 巧的是,正好有许多携带武器及马匹,甚至受过训练的旅人位在那一带。 「……这个,该怎么说呢。」 难道不是强词夺理?女神官急忙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回去,柜台小姐露出微笑。 不,这比较接近……装出笑容吧。女神官点头。 「总而言之,基于这些往事,两国的关系不太好──」 「不过,哥布林变多了。」 女商人打断柜台小姐说话,声音低沉。 她的茶杯初次发出声响,听起来简直像拔剑出鞘的声音。 「而且极有可能入侵我国土……不能坐视不管。」 必须调查。她如此说道,紧抿双唇。 恐惧、害怕、犹豫。轻而易举就能从她紧紧握拳、颤抖不已的双手看出这些情绪。 女神官却在女商人眼中看见了火焰。苍蓝、冰冷、带有寒意的火焰。 她觉得自己看过那火焰,吸气,吐气。吐出沉淀于胸口的东西。 ──可是。 一这么做,摄入氧气的大脑便开始顺利运作。 非友好的邻国。没有冒险者公会的沙漠之国。散发危险气息的国家。 哥布林入侵了。要前去调查。由冒险者出马。 ──这委托……大概不属于她。 而是比御用商人更有地位的人。搞不好在剑之圣女之上。 女神官脑中闪过潜入那座「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时遇见的宫廷里的人。 过去的自己──会如何呢?搞不好会对这种事抱持嫌恶感。 但不可思议的是,如今她并不会这么想。 有部分是因为以委托人身分出现的,是自己珍视的朋友。 虽然有些难为情而开不了口……她觉得对方就像自己的妹妹。也明白她有过悲惨的经历。 因此想要不计得失帮助她的心情,涌上心头。 在盗贼(rogue)公会见识到哥布林杀手跟人交涉的场面,也对她造成颇大的影响。 这个世界上,也存在暗地里解决会比较好的事吧。 也有不是该由政府出面,必须让冒险者去做的事吧。 回想起来,她之所以能遇见现在待在自己身边的可贵同伴,也是因为那类型的事件。 ──有缘。 思及此,心情便轻松了些。政治真的很复杂。 「不过……那不是金等级的工作吗?」 因此,女神官拐了个弯委婉地询问。 国家规模的事件,由金等级负责处理──应该是这样。照理说。 「是的。我想请各位在我去那边谈生意时,担任我的护卫……」 女商人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是觉得不好意思……在害羞吗? 就算是委托人与冒险者的身分也好,希望能再跟这群人一起冒险…… ──倘若她是这么想的。 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女神官点头。女商人吁出一口气。 「不过,这起事件实在不能委托钢铁等级的冒险者呢。」 柜台小姐彷佛泼了一桶冷水。女神官瞬间语塞,女商人则绷紧神情。 刻意当著他们的面整理女商人缴交的文件,柜台小姐脸上依然挂著笑容。 简单来说,就是经验差距吧。女神官心想。 单论处理过的委托数量,柜台小姐远远超出他们不只一个等级。 女商人虽然也累积了不少经验,终究是最年轻的人。女神官也只比她好那么一点。 她抬头望向身旁的铁盔,只见他低声沉吟,毫不犹豫地开口: 「不过,有哥布林吧。那我就会去。」 「是的。」柜台小姐展露柔和微笑。「哥布林杀手先生没有问题。」 「那么,让她休息也无妨。」 「但委托人提出委托的对象是她。」 女商人发出分不清是「啊」还是「唔」的微弱声音。 女神官瞄了一眼,那种表情已经消失得不见踪迹。 虽然不能说是被她转移了注意力,这导致女神官没有立刻听懂柜台小姐接下来说的话。 「所以,把这个任务当成升级审查吧!」 柜台小姐带著满面笑容拍了下手。并非装出来的,而是自然的笑容。 「咦。」女神官眨了下眼。「升级──是升级到蓝宝石吗!?」 她反射性起身,立刻羞红了脸,急忙坐回沙发上。 从第八阶晋升至第七阶。明确意味著从新人通往主要战力的第一步。 自己将成为「冒险者前辈」,而不只是「新人中的前辈」。 女神官下意识握紧胸口的识别牌。心跳加速。 「毕竟是要去危险──」柜台小姐清了下喉咙。「更正,局势不稳的邻国嘛?」 ──真是比不上她呢。 女神官心想。怎么办?该如何是好?女商人的眼神也透出一丝动摇。 「那、那个……」 女神官再度抬头望向哥布林杀手求救,他沉吟一声: 「既然如此,你接不接受,不该由我决定。」 无论如何,他都打算前往。 理所当然,女神官有种这件事再正常不过的感觉。 没人问她具不具备足够的能力,也没人劝阻她。 全是要由她──由自己一个人决定的事。 耍小聪明的说法和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可是,不过。 ──保护、治愈、拯救。 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投身这个行业,原因显而易见。 女神官咬住下唇,一口气说: 「我要……接下这件委托!」 看得出柜台小姐露出喜悦的笑容。女商人眯起眼睛,彷佛在注视某种耀眼之物。 身旁的他,在铁盔底下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呢?女神官无从得知。 只不过,她很清楚自己激动得心脏狂跳。 自己──想成为冒险者。 § 「所以,请告诉我关于沙漠的情报!」 「麻、麻烦您了……!」 还真突然啊。长枪手搔著头,这是他结束冒险,回到公会后过没多久的事。 他不耐烦地赶走好奇地看过来的其他冒险者,确认状况。 在眼前向她低头的,是那个怪人的团队里的女神官。 跟她一起鞠躬的──姿势真漂亮──少女则没见过,是贵族吗? 魔女在旁边「呵、呵」愉悦地笑著,状况恶劣到了极点。 ──这样的话,只能一头栽进去了。 再说,女孩子有事拜托自己,却想找理由逃避,未免太过难堪。 话虽如此…… 「怎么不去问那家伙?」 这一点他很在意。不如说这反而是最该问的问题。 要赌上性命的不是自己,就不该不负责任地对其他人的团队指指点点。 (插图009) 「呃,那是因为……」 女神官支吾其词,露出不像害羞的奇妙表情,搔著脸颊回答。 「他说两位的异国经验比较丰富,建议我来问你们……」 长枪手「唔」了一声。人家都这么说了,他哪有办法拒绝? ──臭家伙。 长枪手拚命压抑住内心不满的情绪,故作镇定。 若没办法在后辈──何况还是女性面前拿出前辈的样子,太丢银等级的脸了。 讲好听点叫谦虚踏实,不过缺乏自信的男人又有哪里值得依靠? 外在及内在、自信及实力是相辅相成的。长枪手不想缺少任何一方。 尽管要被人称为大英雄还有一小段距离,总该以与之相应的态度示人。 他看了柜台一眼,确认自己想找的柜台小姐也在看这边后,点点头。 「先换个地方吧。让女性站著说话,会影响我的评价。」 长枪手表现出「这是为了我自己好,你们别介意」的态度,将场所转移到等候室的长椅上。 静静跟在后头的魔女带著彷佛看穿了一切的微笑,但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从拉下脸皮请她教自己识字、使用法术的那一刻起,就大致被看透了。 ──但这不代表我可以不顾形象。 在这方面,自己跟那个怪人和重战士的观念似乎不太一样。 ──大概是有后辈跟在身边的差别吧。 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他选择将得不出结论的问题拋到脑后。 因为他八成不会有收学生、弟子之类的新手加入团队,进而教育他们的一天。 几十年后,等他退休倒是可以考虑看看。仅此而已。 「所……以……你们,想问……沙漠的,情报……对、吧?」 由于长枪手陷入沉思,主动开启话题的是魔女。 她优雅地取出菸管,用指尖轻敲前端点火。 缓缓吐出的烟雾缠绕在性感的身躯上,态度十分轻松惬意。 坐在对面的两位少女则全身僵硬,双手放在大腿上用力握拳,形成对比。 听说她即将脱离新手身分,朝中流砥柱的领域踏出一步──…… ──哎,会紧张是正常的。 长枪手忍住笑意。这条路就是要提心吊胆地走在上面。 「是的。只不过,呃,我们对沙漠一无所知,所以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听说那里很热,必须做好防晒措施。」 女神官与女商人同时开口。 「缺乏防晒手段确实会很难受,会被日出之神抓去宰掉喔。」 长枪手语带威胁,两人「咦」地面面相觑。 「那个──」女神官战战兢兢开口询问,「那里明明没高山,却有日出之神吗?」 许多人相信,日出之神是住在山顶的一介恶神。 祂会扑到在炎热夏日工作的人背上,死抓著不放。 如此一来,人类的精力及生命力都会耗尽,意识模糊,最后导致死亡。 无法确定祂是死于饥饿的灵、地底的恶灵,抑或其他存在。 长枪手也碰过一、两次日出之神。 那是他获得金属甲冑、兴奋地穿在身上──尚显生涩的时期。 仔细想想,在故乡的酒馆遇见的老佣兵也笑著说过,行军途中经常有骑士忽然落马而亡。 「在我看来,那大概是一种瘟神吧。」 随便啦──长枪手甩甩手。只要知道对策,日出之神根本不成威胁。 吃口军粮,补充水分,在树荫下休息片刻即可。 然而沙漠中没有树荫,打从一开始就不能被抓到。 「况且沙漠可不是只有热而已。」他说。「晚上冷到不行。」 「冷。」 这次换女商人眨眼。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有点脸色发青。 「那个……跟雪山一样冷吗?」 「对、呀。」魔女点头。「差不……多。」 大概只有长枪手发现女商人抖了一下。 她轻轻抚摸被头发盖住的后颈,也许是有过不好的回忆。 魔女斜眼看了她一眼,接著说道: 「所……以,要用又薄,又轻的……布,遮住……从头……到脚。」 「最好不要露出肌肤。会晒伤。」 长枪手说道,瞥向两人标致的脸庞。 水嫩白皙的肌肤要是晒得红肿,彷佛被火烤过,实在太糟蹋了。 珍贵的宝物当然要保护好。长枪手仔细地叮咛两人。 「从上到下都要盖好。去买件薄外套,素材要麻制,宽松一点的。」 「下面也要?」女神官面露疑惑,长枪手告诉她「有反射光」。 沙地反射阳光,绽放耀眼光芒的画面,非得亲眼看过才有办法理解。 「真的跟雪山一样呢……」 女神官却「原来如此」兴味盎然地点头,竖起纤细的食指抵在唇上。 ──对喔,她好像去过两次雪山? 记得去年冬天,他跟那个战士及圣女的团队一起去过。 什么嘛。长枪手微微扬起嘴角。这不是累积了不少经验吗? 所谓的经验,不仅限于和怪物战斗。 成长不单纯只是通过能力审查,或习得新招式。 不明白个中差异的人很快就会走错路,断送性命。 回过神时,她已经稳稳踏出步伐,迈向前方了。 ──虽然当事人应该毫无自觉。 这也没办法,谁叫她身边都是银等级──……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直线刺过来的声音,将沉浸于感慨中的长枪手拉回现实。 定睛一看,女商人澄澈如玻璃珠的双眸对著他。 腰间挂著剑,想必不是彻底的外行人。 看来她也一样,累积了相应的经验。 「噢,抱歉。」长枪手低吟,并接著说下去。要教的事有很多。 「首先是流沙。会流动的沙子……」 还有风。住在沙漠的怪物。旅程。休息方式。关于沙漠的城镇。 长枪手无法完整回答的问题、没提到的细节,则由魔女断断续续地补充。 这是他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踏入其中,历经多次失败所得到的知识。 他并不打算无偿提供。只会动动嘴巴要他人解惑的家伙,不可能明白这些知识有多少价值。 不过,引导有上进心的人就另当别论了。长枪手是这么想的。 女商人认真地频频点头,用钢笔在笔记本上书写著什么。 旁边的女神官则低声复诵两人传授的知识,专心将它记在脑海。 相似之处明明只有蜂蜜色与金色的发丝,看起来却像一对姊妹。 想到这些孩子之后能结束冒险,平安归来──…… ──感觉真不错。 ……这时,魔女似乎想到了什么,摇摇菸管吐出烟雾: 「欸……你……不用,写下来……吗?」 「啊,是的。」 女神官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点头说道。 「因为万一泄漏给其他人知道,会很麻烦。」 长枪手默默抬头。只看得见天花板。 「怎么了吗?」 询问他的语气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晓得是女商人,还是女神官,抑或两人都这么认为。 「……哎,算了。」 这样不太好,不过算了。就这样吧。责任不在他身上。 混帐东西(gygax)。长枪手低声抱怨,继续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两人。 旁边传来魔女的轻笑声,听起来与某位神明极为相似。 § ──今天好晚喔。 她忽然心想,停止搅拌锅里的炖菜,轻轻伸了个懒腰。 隔著挂吊在空中的鸟笼里的金丝雀和窗棂望向窗外。 昏暗的夜色中,微弱的橘光从仓库缝隙间透出。 他在那里。光是知道这点,脸上就漾起浅笑。 晚归本身并不罕见。因为他一天到晚出去冒险。 假日──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就是了──他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外出,或是帮忙牧场的工作。 牧牛妹之所以觉得「今天」很晚,是因为他一直待在仓库。 外出归来后,他说有些东西要调查,自中午开始便没出来过。 他将好几年前别人送他的大量书籍的一部分收在仓库。 大部分的书都捐给冒险者公会了,当时她也有帮忙运送──…… ──书啊。 亏他有办法看懂。 她受过一些教育,所以懂得读写文字。 基本算术也不是不会,因为牧场的工作经常用到。 但看书很难。 念书很难。 尽管不学习应该也生存得下去,若想过更好的生活,八成得吸收更多知识。 例如今晚,舅舅要参加的会议也是。需要懂得要如何做生意。 ──舅舅也真辛苦。 她不禁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笑了出来。 现在确实不关她的事,不过,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呢? 舅舅也会变老。虽然浮现在脑海的全是小时候的记忆,仔细一看……会发现他真的老了。 好复杂。 她叹了口气,拍打脸颊,转换心情。 「……好。」 既然决心已定,就该立刻采取行动。 因为只顾著钻牛角尖,最后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敢做。任何事都一样。 她点点头,在柜子里摸索,拿出收在里面的露营锅。 铸铁制的小锅一如其名,是在露营时用的携带式厨具。 她将大锅里的炖菜盛到里面,盖好盖子,顺便附上两片面包。 然后拎起汤匙、酒壶、杯子,锅子则挂在另一只手上,来到室外。 ──完全是夏天的天空呢。 挂在头顶上的是双月及星海。 从口中呼出的气息不是白色,温暖的空气及清凉的微风参杂在一起。 牧草摇晃的窸窣声传入耳中,似乎还没睡的牛在远方叫著。 定睛凝视,还看得见道路前方的街灯。 她看了这熟悉的景色一阵子,小步跑向仓库。 然后因从门缝透出的光芒眯起眼睛,轻轻推开门,铰链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晚餐煮好了喔?」 「好。」 他的回应只有一句话。声音跟平常不同,清晰可闻。 仓库最深处摆著一排柜子,塞满她不太明白那是什么的道具。 他坐在那里,在油灯的灯光下翻阅书页。 没穿铠甲,没戴铁盔。默默专注于某件事上的模样,令她觉得有几分怀念。 因此她不想打扰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你在看什么?」 「调查沙漠。」 ──莎末? 她歪过头,没能立刻理解那个词的含意。 莎末。砂墨。纱默。沙漠──噢,沙漠。 她的思绪推敲出某个结论,不过也只是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毕竟,她不太能想像他在调查哥布林以外的东西。 当然──小时候,他经常认真询问姊姊各种问题。 「有收集了那个国家故事的书,不过其他国家的故事也混在里头。」 神灯与精灵的故事、满身灰的少女的故事,他啪啦啪啦地翻著书页,摇摇头。 「以前认识的人也说过……若不亲自去一趟,就不会懂。」 「意思是,你接下来要去沙漠的国家啰?」 「大概。」 「这样呀……」 ──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以前听说过……好像是东方国境另一侧的国家。 听说那边的人会骑某种背上长瘤的驴马…… 她轻声说道,他喃喃回应「似乎真的有那种生物」。 ──我还以为是童话故事…… 不过既然叫做沙漠,那里肯定全是沙子。 她想像著漫无边际的沙地,皱起眉头。 从未见过的神秘景色,仅仅是等同于孩童涂鸦的空想。 最后,她将模糊不清的景色扔到一旁,静静站到他身后。 她坐到地上,和他背靠著背。身后传来明确的触感及体温。 「菜要凉掉了喔?」 「嗯。」他简短回答,停顿了一会儿后说道:「等等再吃。」 她思考片刻,露出无奈的笑容。 两人认识很久了──就算不计中间的五年。她一眼就看得出他正在烦恼。 「是很复杂的地方吗?」 (插图010) 「不知道。」他说。「从来没去过。」 是吗──她点头,他回答「对」。 「毕竟是外国嘛。是第一次呢,好厉害。」 牧牛妹双手一拍,天真地为他感到高兴。 她自己也没去过其他国家。这不是很厉害吗? ──虽然大家带我去过森人的村落。 那里跟外国、异国,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吧。 一般人一生都无法目睹一次的美丽景色,是她珍贵的回忆。 不过以其他国家为舞台大显身手,不正是如假包换的冒险吗? 「你也没去过。」 他简短地说。听起来像沉吟声,像硬挤出来的声音。 「所以我不知道……是否要问你,会不会介意。」 「啊……」 ──原来。 原来如此。 很久以前,她独自去了他没去过的城市,两人因而大吵一架,自此分隔两地。 这次反过来了。 所以──他才会莫名不安吧。 想通原因,她笑了出来。 彷佛要先一步打断回过头的他发出咕哝声,「嘿」地抱住他的头。 「……做什么。」 他语带困惑,让她觉得非常有趣,一把将眼前的头发揉乱。 他任凭摆布,没有抵抗的意思,感觉像只温驯的狗或其他动物,挺不可思议的。 「欸,你不是想当冒险者吗?」 「……」 他没有回应。可是,也用不著他回应。 ──那就得去冒险啰。 她就这样搂著他的头,轻声呢喃。 这次他同样没有马上回应。 不久后,他开口询问: 「……是吗?」 「对呀。」 没错。她点头,像在嘱咐他似的又说了一次。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吃饭,睡饱一点再出门。」 「……」 他简短「呣」了一声,仍然没有抵抗,点了下头。 她将锅子拿到手边,打开盖子,与他一同分食面包和炖菜。 炖菜虽然有点冷掉,她还是觉得自己煮得很美味。 无论何时都是这样。 第2章『自由街道(free way)的战士』 「那么鳞片僧侣阁下,保重。」 「嗯。愿阁下也能邂逅一场精采的战役。」 在独眼女将军的目送下,冒险者们的马车越过国境,驶向中间世界(middle world)。 离开边境小镇,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 碧空如洗,微风捎来草原的香气,是一趟平稳的旅程。 更重要的是,女商人安排的马车十分高级。 在女神官的认知中,马车顶多是附带车棚的货车,所以颇为惊讶。 丝绸靠垫、舒适的椅子、可以把脚伸长的宽敞空间。 再加上不会摇晃! 手握缰绳的女商人说,车子底下装了弹簧,不过在女神官耳中── ──坛磺? 听起来是这样的。 然而,完全想不通其中机关的不自在感,最后也没维持多久。 因为坐在高级的客车上,后面跟著载行李的马车,自然会有种自己是公主或王公贵族的感觉。 ──之前坐过的大主教(archbi shop)大人的马车,是私人用的…… 这次则不同。是由商会的管理人所安排,货真价实的高级马车。 女神官发自内心为这难得的体验感到喜悦。 「呣。」妖精弓手则鼓著脸颊。 「你们看起来感情真好~」 她晃动长耳,像在调侃似的对蜥蜴僧侣张开噘起来的嘴: 「怎么认识的呀?虽然刚才说过了,你跟她……看起来感情真好。」 「没什么,单纯旧识。」 蜥蜴僧侣不慌不乱,维持坐姿缓缓摇晃长脖子。 「噢,说是以前,可没有一、两百年那么久。」 「这点小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 「命定者所谓的『以前』,差不多就五十年前吧?」 「哈哈哈哈哈。」 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蜥蜴僧侣轻笑著不去明言。 或者也可能是把她的话当成在开玩笑。 「该说是往日的战友,还是曾经的雇主呢……」 「朋友的意思?」 「算是。」 哦,是喔。妖精弓手冷淡地说,躺倒在马车座椅上。 光用这句话描述会觉得她很邋遢,森人的动作却只能以优雅一词形容。 也许是因为与豪华马车的装潢相衬,这副姿态显得还挺有模有样的,不可思议。 因此,矿人道士哼的这口气不是针对她的姿势,而是她的穿著。 「话说回来,你不能换套衣服吗?」 「咦,这样穿没什么奇怪的吧?」 她脚一甩撑起上半身,身上的衣著与平常相去甚远。 一行人接下来要面对的,当然是异国之地,在沙漠的冒险,因此各自都备齐了装备。 哥布林杀手也在平常穿的铠甲外面套了件外套防晒,再正常不过。 金属铠甲被太阳晒了会发烫,姑且不论这点,底下也十分闷热,搞不好会因此送命。 她──妖精弓手的装扮,却有点太过头了。 用轻薄布料制成的长版长袖上衣,再加上绑腿带,连头上都缠著一块布。 腰间有用腰带束紧,看起来挺便于行动的,不过…… 「我还在想你怎么去镇上买了那么多东西,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没钱。」 「哎呀,矿人。种子也一样,一直囤积著不播种会烂掉喔?拿来用才能循环不息。」 「……你偶尔也会说些有内涵的话嘛。」 不发芽才奇怪呢。妖精弓手碎碎念道,矿人道士似乎放弃劝她了。 妖精弓手将他耸肩的动作视为败北宣言,愉悦地摇晃长耳,往驾驶座探出头: 「谢谢你帮我挑衣服。」 她展开双臂,彷佛要炫耀自己身上的服装。 「既然要去异国,就会想穿穿看那个国家的服装。我超高兴的!」 「咦,啊……」 妖精弓手突然向自己搭话,导致女商人握著缰绳,发出不知所措的声音。 「不会。我其实也不是很瞭解……你喜欢就好。」 只要瞧瞧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子,一眼就看得出她并没有感到不悦。 女神官加深笑意,决定稍微帮重要的朋友一把。 (插图011) 因为她自己也不习惯被人称赞。 「虽然我不懂经商,但你应该见识过许多异国的东西吧?」 「看过跟经手过的商品都很多。但我从来没自己穿过……」 或许是因为话题转移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女商人似乎放松了些,点头回应。 「不过在店里……那个……」她支吾了一瞬间。「……帮朋友挑衣服,感觉又──」 「不太一样?」 「是的,完全不同……我很紧张。」 女神官轻笑出声,女商人害羞地低下头,轻轻抚摸被衣领遮住的后颈。 在场的人统统知道该处有什么痕迹。 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如此镇定,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 「早知道姊姊结婚的时候,也找你一起去就好了。」 妖精弓手显得有点遗憾,双腿晃来晃去,乾脆地改变话题。 不执著于同件事,不知是森人的作风,还是出于她自己的个性。 ──两者皆然吧。 女神官如此心想,望向女商人,女商人也微微扬起嘴角看著她。 两人目光交会,相视而笑,妖精弓手「嗯?」面露疑惑。 「没什么。对吧?」 「对呀……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是吗?那就好。」 森人少女望向窗外,用力拍了下手。 「对了,之后你也来我的故乡看看吧。大家正在开宴会,一定会欢迎你的!」 「咦,啊……」女商人困惑地眨眨眼。「可以吗?」 「这还用说!」 妖精弓手竖起长耳,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我帮你写介绍信!因为不晓得到时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叫他们帮你做礼服吧!」 「谢、谢谢……」 女商人紧张地低头道谢,妖精弓手则信心十足的样子。 女神官看著两位友人,忽然想到。写介绍信,意思是── ──代表她是森林公主的朋友呢。 那位年轻的森人之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至少他的妻子一定会很高兴。 因为那两个人深爱著这位天真无邪的妹妹。 在她想著这种事的时候。 「哇……」 马车窗外的景色,令女神官忍不住睁大双眼。 绵延不绝的绿色草原换成了白沙,彷佛被画笔一笔盖过。 「好壮观……我还以为会慢慢变成沙漠。」 「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女商人点头回应女神官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自言自语。 窗外的景色瞬间一变。 ──来到好远的地方了。 头上无垠的蓝天感觉起来特别低,离自己很近,更让她有这种感受。 将头探出窗外,拂过脸颊的风又热又乾。 这里离王国的西方边境很远。 「……差不多该帮车轮装防滑板了吧。」 车内响起低沉的人声。 用不著说明,是始终默默坐在车内的哥布林杀手。 不要突然说话好不好。妖精弓手皱眉抱怨,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 他慢慢伸长四肢,系紧骯脏铠甲的扣具。 女神官见状也连忙绑好松掉的腰带,束紧炼甲。 休息时松开防具是铁则,之前他教过的事已养成习惯。 「你、你醒著呀?」 「只是小憩。」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女神官。 「出到境外,很可能遇上小鬼……喂。」 「是,我立刻停车。」 女商人接著回应。她拉紧缰绳,放慢马匹的速度。 后方的货车大概是见她的马车减速,似乎也跟著停下。 哥布林杀手隔著窗户确认状况,矿人道士及蜥蜴僧侣也回过头。 「怎么做?」 「这还用问?是吧,长鳞片的。」 「眼下最该做的是……」 三名男性互相对视,同时伸出握法各异的拳头。 「……呣。」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走下马车。 得帮车轮装上防滑板才行。 § 妖精弓手心不在焉地看著在高中绕圈飞行的鸟。 「有必要装防滑板吗?」 她很快就跑出马车,跳到车顶上。或许是对待在静止的马车里没有兴趣。 才刚说完「好和平喔──」妖精弓手便伸长脖子观察车轮。 「第一次用在沙地上。不能保证。」 以森人来说,她属于特别没耐心的类型,回答她的哥布林杀手却冷静沉著。 他将系成蛇腹状的木板铺在马车车轮旁,向坐在驾驶座的女商人挥手打信号。 她点头将马车稍微往前开,车顶上的妖精弓手「噢」了一声。 「在雪山的时候,有时脚或车轮会陷进雪里,无法行动。沙地说不定也会。」 「是是。欧尔克博格最擅长的『以防万一』对吧。」 将垫在车轮下的木板串卷成圆形,裹住车轮,妖精弓手轻盈地从他的铁盔上跳过。 咚一声降落于沙地上的脚尖,并未扬起任何沙子,她像在跳舞般走了几步。 当然没有留下足迹──她可是上森人。 「……我倒觉得没必要。」 「那就吸收这次的经验,下次改进。」 「是是。」 妖精弓手耸耸肩,笑著回应哥布林杀手。 因为这个奇怪的冒险者行事周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怎么样,啮切丸?能行吗?」 接著轮到矿人道士的声音从车窗传出,露出一副「我看也不必问了」的态度。 因为这组防滑板是由矿人制作的。 他会确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问题,再正常不过。 「实际上路才知道。」 哥布林杀手摇头。 「我的装法未必正确。」 「即便按步骤执行,文件也偶有疏漏之处吶。」 捆绑多少重量的行李要用多少根绳子,虽然有固定的数量,绑法却不固定。 有时会发生令人失笑的意外,有时也会发生行李坠落,导致马车翻覆的重大事故。 笑著用「失策」、「无能」一语带过,不会带来进步、改善及发展。 就像打铁必须经过加热、敲打、冷却等步骤,矿人比谁都还要清楚。 矿人道士从窗户探出矮小的身躯,望向车轮,悠然点头: 「之后还得换个蹄铁……」 「蹄铁。」哥布林杀手咕哝道。他当然拥有这方面的知识,但这件事他并不晓得。 「在沙漠连蹄铁都要换吗?」 「听说沙漠的居民会帮马换上圆盘型的蹄铁。」 推测是要避免马蹄陷进去,或是在沙地行走时比较不会对马蹄造成负担。 听完矿人道士的补充说明,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他想著回去后,要去问问看牧场主人。 因为那个人比自己更懂家畜。 「目前就先用稻草卷一卷,做成草鞋吧……」 「还有记得让马喝水,趁现在把草也喂一喂。」 矿人道士抬头瞪向挂在高空燃烧的太阳。 「哎,趁铁盔烧起来前完事呗。」 「我是这么打算的。」 远方传来妖精弓手在大喊「好──热──喔──!」 跟在后头的货车,马夫也开始进行横渡沙漠的准备。 妖精弓手瞥了那边一眼,问他「要我陪马聊天吗?」哥布林杀手用无机质的声音回答「有劳」。 她轻快地跳到马旁边,对它说了两三句非人的话语。 哥布林杀手默默为第二、第三个车轮装上防滑板。 在随著他的动作吱吱嘎嘎前后摇晃的马车中,女神官用手指按著眉间,试图将这些知识统统记在脑海。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说不定会独自前往沙漠,与小鬼战斗。 尽管她完全无法想像那个状况。 ──能事先做好准备的话就好了。 所谓有备无患,也就是准备得再齐全都不嫌多。 不过,只要有准备,有时就会派上用场。虽然不是常态,派上用场的时候总是令人庆幸。 「……不过,我还以为……是更像雪橇的东西。」 为此该先解除这个疑惑。 听见她的自言自语,蜥蜴僧侣眼珠子转了圈,探出上半身。 因为来自后辈的疑惑,无论何时都令人欣慰。 「做法不只限于一种。」 同样是马车,也有分两轮四轮,单马双马等各种种类。 从载货量到速度,乘客的诉求也是千差万别。 「贫僧等人的选择并非绝对正确,但也没有错,乃理所当然。」 「原来如此……」女神官点头。这样她就懂了。 「何况,有时也会遇到天之火石突然从天而降这种事。」 凡事总有意外。 蜥蜴僧侣从袋中取出军粮──不,是解嘴馋用的起司,一口咬下。 女神官苦笑著看他大喊甘露,提出下一个疑问: 「这边的人都是怎么做的呢?」 「这个嘛……到了目的地迟早会知道。马是只能在草地生活的兽类。」 蜥蜴僧侣转动长脖子,重新卷好尾巴,调整坐姿。 「这就意谓著,马需要有水跟草才跑得动。既然如此,就是靠马以外的生物吧。究竟……」 「……他们骑的好像是长瘤的驴马。」 驾驶座传来略显顾虑的微弱声音。 女神官看向那边,女商人盯著正在整理缰绳的双手,接著说道。 「不过,听说那边的驴马反而无法在我们的国家生存。」 「喔喔。」蜥蜴僧侣喉间发出兴味盎然的声音。「商人小姐经手过?」 「只有一次。」女商人点头。「它无法顺利行走,而且还得了病……」 女神官边听边认真思考,最后决定询问没有得出答案的问题。 「呃,那个瘤……是长在头上?」 「不。在背上。」女商人停顿片刻。「像这样,类似丘陵……或山峰。」 哦……女神官发出赞叹声,更正脑中的想像图。 因为她原本想像的跟独角兽一样的驴马,似乎是错误的形象。 「你果然……知识渊博呢。真厉害。」 没有的事……女商人脸朝向下方,耳朵依然是红的。 女神官轻笑出声,她便更加害羞地低下头。 过没多久,哥布林杀手钻进马车说道「好了」。 接著。马车溅起沙粒,在没有铺路的沙地中疾驶而出。 街道只是徒有其名。风带来浪涛般的沙子,很快就将道路掩埋。 能当成路标的,只有一半被埋在沙中的道祖神──交易神的石像。 一行人只能仰赖它前进,走错一步路,想必会在沙漠中渴死。 女神官却──不,不只是她,妖精弓手、女商人,都著迷于眼前的景色。 太阳倾斜,阳光转为红色后──整片沙地都染上鲜艳的淡粉色。 天空是红与蓝混合而成的紫色,云朵在残光的照耀下燃烧白光。 火热的风还捎来隐约有股甜味的神秘气味。 「这是……花香。」 妖精弓手用魂不守舍的陶醉语气呢喃。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这是只有下雨时会盛开的花的香味,那股香气一直残留到现在。」 虽然非常令人难以置信,那确实是花的香味。 ──沙漠有花。 无法判断是何时留下的,不过,女神官确实感受到了混杂在沙尘中的残香。 「……好厉害。」 「对呀……真的……」 轻声附和她的,应该是坐在驾驶座的女商人。 她凝视著淡红色的世界,眨了好几下眼,轻轻擦拭眼角。 染成美丽蔷薇色的脸颊,滑落一束光。 不知为何,女神官看了十分高兴。 § 「……咦,那是什么?」 夜色渐深,黑影开始落在周围时,女商人忽然开口。 中间世界没有类似旅馆的设施。必须考虑在外露宿。 就在这时,前方的暗处出现遮蔽道路的影子。 「哥布林吗?」 哥布林杀手向驾驶座探出身子,立刻询问。 颜色随著距离接近而愈变愈深的轮廓,看起来并不像人群。 「我认为不是。」 女商人毫不介意身旁的铠甲散发出的异味,摇头回答,蜂蜜色的发丝随之晃动。 「不确定。因为我看不见。」 「我想也是。」 被人用一声「喂」呼唤的妖精弓手,竖起长耳抱怨「『喂』是在叫谁啦」,代替哥布林杀手移动到驾驶座。 回到车内的他立刻动手检查自己的装备。 「会需要战斗吗……」 女神官也效法他,俐落地整理行李及其他用品。 大概是考虑到了遇到紧急情况得跳下马车的可能性,她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 「天晓得,能确定的只有还没人知道发生了啥事。」 矿人道士大口灌酒,舔掉沾到手指上的酒液,用一如往常的态度说道。 「不是怪物就是人。在这种地方,冒险者公会或识别牌什么的都不管用啰。」 「哈哈哈,哎呀,然也。此处乃荒野的无法之地……」 连蜥蜴僧侣都泰然自若,女神官不禁皱眉。 与恐惧不同。应该也必非踌躇,大概是紧张。 ──有股讨厌的气味。 她心想。若要打个比方,就像她踏上冒险之旅,站在洞窟前时的感觉。 后颈阵阵发麻的奇妙感觉。 「铠甲。盾牌、长枪……吧。」妖精弓手凝视远方,喃喃说道。「十个人。他们停下马车了。」 「停下马车?」 「对方用手势叫我们停车。」 「……看来是盘查。」 女商人松了口气。 这里虽然没有明确区分是哪个国家的领地,但双方都有派出巡逻兵。 即使是异国之民,有士兵在总是比较能安心。 她马上将手伸进衣服底下,在口袋里摸索,拿出折好的羊皮纸。 就算没有冒险者公会这个后盾,现在的她背后有国家当靠山。 国王写给她的身分证明,当然也带在身上。 只要拿出来给对方看,说自己是商人,其他人则是护卫…… 「搞不好会索要我们的东西。希望金钱之类的就能解决。」 这点小事乃世间常理。 「我们先以最近的城市为目标。今晚到不了的话,就等明天再说。之后再开始调查──」 她从设置在驾驶座后方的小窗跟一行人对话,缓缓放慢马车速度的瞬间── 「快跑!」 妖精弓手尖叫道。女商人错愕地抬头看著身旁的她。 「别管那么多,快点!」 「咦,可是,不是要接受盘查──……?」 「别管。」车内传出哥布林杀手锐利的声音。「快!」 「好、好的!」 这次她没有犹豫,策马狂奔。 马的嘶鸣接续在尖锐的鞭打声后响起,马蹄扬起一片沙尘,加快速度。 待在车内的女神官,差点因此摔在椅子上。 从窗户看出去,看得出士兵们在大声嚷嚷,接近马车试图阻止他们。 然而马车的速度十分惊人,女神官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神秘的是,其他被迫停下的马车里的森人及圃人,也在对这边大叫。 ──奇、怪? 不对劲。女神官眨眨眼。对于拒绝接受盘查的疑惑,异样感。不对,这是── 「是盗贼(thief)吗!?」 「多亏那些孩子叫我们快跑。」 妖精弓手把脸缩进车内,谨慎地拿起弓箭。 「怎么办?要动手吗?」 「等追过来再说。」 好歹是整个团队的头目(leader),哥布林杀手答得飞快。 他很清楚,当下立即行动,比事后才想到好主意还要好上百倍。 「我们是来剿灭哥布林的,不是驱逐盗贼。」 「这样呀。」 妖精弓手悠哉地回答,双手却迅速开始为赤柏松木大弓装上弓弦。 以防万一,对森人来说跟呼吸一样自然。 女神官却不同。她犹豫地握紧锡杖: 「不去救那些人吗……?」 「哎,应该不至于丧命。」 但也难说就是了。矿人道士捻著胡须,面色凝重地回应: 「他们特地花时间假扮成士兵劫盗,我想不会贸然行动。」 「若贫僧等人主动出击,那帮家伙难保不会以之为人质,抑或嫌他们碍事,直接灭口,反而更危险吶。」 「……是吗?」 是这样吗? 到头来,这也要看六面骰的脸色。 女神官脑中忽然浮现「常有的事」这句话。 真的是这样吗?这两、三年来,她不断质问自己,至今仍未得出答案。 若有那么容易获得解答,就不叫答案了──她是这么听说的。 「可是,这样有个问题。」 在一阵静默中透出焦虑的声音,出自女商人口中。 她凝视黑暗的尽头,手握缰绳,汗水滑落脸颊: 「马从白天持续跑到现在,而且我听说……沙漠晚上很冷。」 状况严峻,时间急迫。会紧张也是理所当然。 周围已是一片黑暗。若不尽快找个地方扎营,就算撑得过今晚,明天也会没命。 不,在沙漠这个未知的环境下,连活不活得过今晚都是未知数…… 「真是的,为什么凡人会想住在这种地方?」 然而,妖精弓手悠闲的话语,总是能放松她的心情。 女神官跟著笑了。开玩笑很重要,这也是冒险的教条之一。 「是森人们的生活范围过于狭隘了啦。」 「我们都处在宜居的自然之中好吗。凡人把大自然改造得太过头了。」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的微笑看起来却比待在街上时更加愉悦。 或许是因为树木──植物的绿意虽然不多,这座沙漠也属于森人喜欢的大自然吧。 然而,她的表情忽然蒙上一层阴霾,长耳晃动。 「怎么了?长耳朵的。」 「安静。」 她严肃地回答矿人道士,闭上眼睛竖耳倾听,板起脸来: 「……要来了。从前面。」 「前面?」 不是追兵?一行人面面相觑。是其他部队吗?但中间隔了一段空档。 哥布林杀手默默拿起武器,蜥蜴僧侣进入备战状态。 不久后,女神官也听见了。 除了他们搭乘的马车以外的东西,在大地上奔驰── ──骑兵? 不,这个声音她之前也听过。并非马蹄声。是狗的脚步声。低吼声。 骑在上面袭击而来的生物,女神官只想得到一种。 「──哥布林!」 战斗的气息越过沙漠的黑暗,紧逼而来。 § 「果然。」 「啊啊,讨厌,就知道跟欧尔克博格一起冒险,绝对会遇到这种事!」 「本来就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吧。」 「是没错啦!」 妖精弓手大声抱怨,从窗户探出上半身,射出箭矢。 丝毫不将黑暗视为阻碍的树芽箭,发出宛如弦乐器的声音消失在沙尘的另一侧。 下一刻,马车从拿著断掉的绳子的小鬼骑手之间迅速冲过。 企图用绳索绊倒马匹的小伎俩,被上森人的弓术破解。 「ggooorogb!?」 「gorbg!?goorogb!」 当然,会因此放弃的话,哥布林就不叫哥布林了。 猎物比想像中更棘手,这个事实与单纯的焦急和之后的报复相关联。 发出丑陋怒骂声的小鬼们,必然会立刻命令当成坐骑的恶魔犬掉头追击。 「……唔。」 骇人的咆哮,令女商人咬紧下唇。 拿著缰绳的手瑟瑟发抖,不只是因为紧张。 从车内无法窥见苍白的脸颊,不过。 「换我来。」 哥布林杀手的话语简洁有力。 他透过车内的小窗窥探驾驶座,强硬地说道,打开车门。 气旋随即灌进车内。风声呼啸,彷佛置身于暴风之中。 仍然挟带著夕阳热度的沙尘吹进来,女神官轻咳了几声。 「我──」女商人颤抖著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撑得住。」 然而,哥布林杀手以不容拒绝的语气接著说道。 「不,紧急情况可能要叫你用法术。」 冷淡、无机质,一如往常的低沉嗓音。 「而且,这次你是委托人,我们是护卫。」 「啊……」 冒险者的声音,与她过去在雪山听过的并无二致。 「……知道了。」 她下定决心点头,把缰绳挂在驾驶座,往旁边让开。 在行进中的马车上抓住扶手,脚移向客车的升降台。 在静止状态下,这个动作不费吹灰之力,就算马车还在移动,也称不上难。 然而,她并不是因为可能会摔进滚滚沙尘中,脸上才浮现恐惧与紧张。 「ggr!gooogb!」 「gorgb!gbbgoob!」 「……呜……」 小鬼的气息近在咫尺。以恶魔犬的脚力,要与马并驾齐驱似乎易如反掌。 哥布林们往马车旁边靠近,想将愚蠢的猎物拽下车。 好像感觉得到他们的呼吸──这单纯只是幻觉。 风会将小鬼丑陋的吐息尽数吹散。 然而,女商人强烈觉得他们就在自己身后呼吸。 必须尽快行动。她的大脑明白,停在这边很危险,理所当然。 身体却不听使唤,后颈发热,隐隐作痛。 下意识绷紧身躯,此时一把短剑从她身旁射过。 「goorogb!?」 将手伸向女商人的小鬼骑著狗往后仰,彷佛被钉子钉住。 接著就这样静静摔在沙漠上,扬起沙尘,消失在遥远的后方。 女商人踩到升降台上,杵在原地,哥布林杀手一把将她拉进车内。 「对、对不起……」 「无妨。」 他接住女商人进到车内、颤抖不已的身体后,轻轻将她托付给女神官。 「别担心,还有我们在。」 女神官挺起平坦的胸膛。 「再一起加油吧!」 「……是。」 见女商人表情终于变得和缓一些,女神官在内心松了口气。 她望向哥布林杀手,点头,回应她的是上下晃动的铁盔。 哥布林杀手抓住扶手,身体探出车外,转头望向妖精弓手: 「数量?」 「等一下,到上面才有办法计算!」 「拜托了。」 妖精弓手宛如一只松鼠,冲到车顶,消失不见。 哥布林杀手在黑暗中瞪著紧逼而来的哥布林,移动到驾驶座。 他身穿铠甲,动作却十分稳定,尽管无法跟妖精弓手相比,也称得上俐落了。 他在驾驶座蹲低身子,迅速拿起缰绳,往马身上一甩。 「gorgb!grorgb!」 他无视小鬼们的吆喝声,策马冲向前方,没有回头,不停思考计策。 ──后面还跟著一辆马车,所以不能洒钉子或倒油。 再说,油泼在沙地上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他不太想试。 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既然如此,就去向其他人寻求帮助。最近人手多了不少。 「应该可以视为巢穴就在附近……你怎么看?」 「贫僧不认为小鬼有这等气概忍受沙漠的寒气。」 蜥蜴僧侣用与现状不符的平静语气回答。 四方世界之中,比他们蜥蜴人(lizard man)更熟悉战事的种族并不多。 「话虽如此,若要适度地驱散敌人,再予以追击……对方稍微占有地利之便吶。」 「虽然想要情报,也不是只能从那些家伙身上获得。」 「何况,小鬼们口风不紧。轻易脱口的话语不足为道。」 「杀光吧。」 「按照往例。」 身经百战的强者们冷静地同意进行杀戮,方针就此决定。 既然如此,接下来要思考的就是如何制定作战计画── 「是说,那些家伙有穿铠甲耶!」 妖精弓手头下脚上,从车顶探出头,提供更详细的情报。 「装备很好……?」 女神官想起那可憎的食人鬼(ogre)与小鬼圣骑士(goblin pdin)。 在他们成群结队、互相合作的瞬间,就可以确定背后有更高阶的存在…… 「剩下十五只左右。」 妖精弓手彷佛现在才想起爬上车顶的目的,大声吶喊,又把头缩回去。 「更正,十四!」 接著,远方传来哥布林的惨叫。不用说,当然是被箭射穿了。 「ggogb!」 「goorg!goorogbbb!」 然而,哥布林们也不会因此默不作声──不如说叫得很大声。 起初在驾驶座的,是胆颤心惊的年轻女孩,射箭的则是森人丫头。 怎么可能让她们逃掉。小鬼们脑中装满抓到人后要如何处置她们的妄想。 而那自我中心的想法,无论何时都是暴力的火种。 没多久,迟来的响亮破空声开始在周围窜来窜去。 哥布林杀手抓住刺在铠甲上的那玩意,是一支细箭。 又轻,又短,如同小孩的玩具──却是能刺进肉中,挖出一个洞的武器。 「短弓吗?」 小鬼的骑马弓兵。他不屑地自言自语,折断箭矢。有弩之类的兵器就麻烦了。 「后面的货车交给你。」 「是是,你真会使唤森人!」 哥布林杀手立刻拉住缰绳,放慢马车的速度。 瞬间,妖精弓手完美配合他的时机,连脚步声都没发出,于月下舞动。 她往马车车顶一蹬,轻轻跃过夜色,从空中观察地面。左手拿著三支箭。 「ggorogb!?」 「gogb!?」 「ggorgb!?!?」 她同时将三支箭架在弦上,洒下箭雨,小鬼连著坐骑一同被钉在大地。 「还有十一只……嘿咻!」 妖精弓手轻盈降落在货车的货物上,大气都不喘一下。 货车的驾驶座上,疑似马夫的人正拚命低头哀号。 就算山贼、盗贼不成问题,在沙漠被小鬼包围,八成会感觉到生命危机。 「真不该因为报酬高就来这种地方……!」 「凡人也是形形色色呢。」 有在这种地方当盗贼的人、前来冒险的人,以及来剿灭小鬼的怪人。 伤脑筋,光从马车与骑兵的追击战来看,确实是令人激动的冒险,然而…… 「杀哥布林真的称不上冒险……!」 上森人在满天星斗下拉弓的模样,美丽得如同描绘神话的画作。 她射出的箭矢无情地夺走性命,又一只小鬼落犬,化为沙漠的污点消失。 剩下十只。 「交给长耳丫头一个人就行了吧?」 在开阔空间与森人的弓箭为敌,是多么愚蠢啊。 没有人比矿人更清楚,矿人道士却语气愉悦。 见他津津有味地大口喝酒的模样,似乎打算旁观到底,握在手中的投石索却颠覆这个印象。 显然是准备好一有突发状况就立即应战…… 「……待在马车里,弹数会受到限制呢。」 同样拿著投石索的女神官也慎重地点头回应。 若是平常,这条投石索特别可靠,现在虽然也一样,前提是要有石头。 尽管袋子里装满了圆石,数量终究有限。沙漠也不一定捡得到大小合适的石头。 要说的话,妖精弓手的箭也一样,补给有限。 「小鬼却有补给线。因为我不认为他们是流浪部族(tribe)。」 听见哥布林杀手咬牙切齿地咕哝著,蜥蜴僧侣的长脖子垂直晃了下。 「若不斩草除根,在这杀掉多少只都没意义。」 「补给线一旦被切断,再强大的豪杰都注定吃败仗吶。」 「可是,现在有困难。」 况且,敌人恐怕会实施下一个计策。背后有统率者就更不用说了。 因此哥布林杀手之所以能注意到那东西,或许是多亏他没有松懈、一直维持警戒的缘故。 然而他没能立刻发现,想必是因为他是无法在黑夜中视物的凡人。 等他看见埋在沙地中的木块──马车的残骸,反射性拉紧缰绳时,已经来不及了。 马的四只脚陷进沙地,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敌人果然占了地利之便吗……」 哥布林杀手用力咂舌。这段期间,马依然在渐渐下沉,车身倾斜。 「是陷阱。他们故意把我们赶过来。」 「流沙吗!」矿人道士大叫。「别慌,只要别挣扎得太厉害,就不会连头都陷下去!」 「先别说我们了,马快……!」 女商人语带惊恐。事实上,马匹正在为未知的状况大声鸣叫,不停甩头。 它像溺水似的摆动四只脚,身体每晃动一次,就会在流沙中陷得更深。 「把绳子绑在后面,让它停下。」 哥布林杀手拉住缰绳,一面安抚马匹,一面下达指示。 尽管不是最好的决策,把脑中想到的对策统统付诸实行再说。 「被一网打尽,未免太愚蠢了。」 「明白!」 最快做出反应的,是一直没机会在战场上大显身手的蜥蜴僧侣。 他以凶猛野兽的动作俐落地跳下马车,女神官叫住了他: 「请用钩绳!」 出门别忘记带。她用漂亮的姿势扔出从冒险者套件里取出的钩绳。 蜥蜴僧侣尾巴上下摆动,于沙地上狂奔,没有回答,在空中抓住那条钩绳。 绳子的另一侧则由女神官、矿人道士、女商人三个人联手绑在车上。 「欸,怎么回事!?」 妖精弓手尖叫著抓住朝自己射来的箭,架在弦上射出。 彷佛要以牙还牙的箭矢命中原本的射手,直接将他击落。九。 可是,这样下去八成会被团团包围,跟敌人的距离并没有拉得多远。 若要进入白刃战,状况又会不一样了。妖精弓手用不符合森人形象的态度啧了一声。 「没什么,中了个小陷阱!」 蜥蜴僧侣赶过来,轻描淡写地说明,将钩子挂到货车上。 那么,接下来该叫马夫把马车停下──…… 「所以我才不喜欢接这种类似冒险的送货工作!沙漠是地狱的入口……!」 「地狱并不存在,无须担忧。」 蜥蜴僧侣对惊恐不已的马夫说话的语气,彷佛在开导他。 「无论何人,死后终会被沙漠的地虫吞入腹中,回归天地循环。」 面对这可贵的教诲,马夫从喉间挤出僵硬且不成声的惊呼,代替回应。 蜥蜴僧侣哼了一声。 「猎兵小姐,贫僧手里握著缰绳,劳烦你负责攻击了!」 「真是,每次都这样……!」 马车一停,骑著恶魔犬的小鬼自四面八方涌现。 妖精弓手摸索著剩余的箭矢计算数量,无畏地扬起嘴角: 「算了,陷阱就是要一脚踏进去,直接把它踩烂。我会想办法处理!」 「哈哈哈,这话彷佛出自矿人女孩之口吶!」 蜥蜴僧侣大吼一声,爬上驾驶座,导致马车吱嘎作响。 妖精弓手则代替他跳下车,拿起弓保护他。 剩下九只。黑暗深处搞不好还有援军,恶魔犬扑过来就糟了,然而。 「先减少数量再说……!」 妖精弓手如字面上的意义,接连不断地拉弓,迎击哥布林。 而在这幅光景的背后,哥布林杀手则很快就放弃控制马匹。 用绳子拉住的马车发出吱嘎声停了下来,被流沙困住的马却处于狂乱状态。 「这样下去会被逮到。」 自己是否也该下车迎击?他拿起吊在驾驶座的四角提灯,挂在腰间。 像他这样从不看轻小鬼的人本来就不多,但恶魔犬也不容小觑。 小鬼的坐骑有九只,代表敌人的数量为十八。是我方的三倍。 ──状况依然不利。 哥布林杀手一边思考计策,一边准备前往后方迎战,就在这时。 「那、那个……」 低著头沉思的女神官,做好觉悟抬起脸。 矿人道士、女商人,以及哥布林杀手的视线,同时刺在她纤瘦的身躯上。 少女害羞地目光游移,却没有因此却步,开口断言: 「我说不定……有办法。」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自不用说。 § 「grroorgb!」 「grg!gorgb!」 在小鬼们眼中,今晚肯定是可恨的一晚。 高高在上地对他们下达指示的家伙要他们拉起的绳子,不知为何突然断了。 归根究柢,都是因为有那家伙的保证,他们才会顶著睡意,一大早在这边埋伏。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想听那家伙的话。 小鬼如此心想,却没有停止追击,当然不是基于忠诚心。 坐在驾驶座上的,是怕得哭哭啼啼的小丫头。 站在后面的马车上朝他们射箭的,不是雌性森人吗? 虽然有几只同胞蠢到被射死,自己可没那么笨。 瞧,在她得意忘形地射箭时,那些家伙终于冲进了流沙中。 之后只要过去翻倒马车,撬开马车的门,给里面的家伙好看就行了。 现在他们停下来了,正是好机会。无须手下留情。 对方想杀掉自己,既然如此,被杀也没什么好抱怨──!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因此,小鬼们自始至终都无法理解这个时候,庄严地响彻四方的话语有何意义。 清爽的声音充满大气,如波纹般荡漾开来,又逐渐消失,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听见。 小鬼们察觉到的异状,是坐骑的脚在下一刻「嘶」一声沉入沙地。 「──!?」 「goorogb!?」 奇怪。怎么可能。荒谬。他们脑中所想的大概是这些辞汇。 这里应该还在流沙的范围外,自己怎么可能跟那些愚蠢的猎物一样,不小心踏入? 然而再怎么否定,现实都不会改变。恶魔犬的脚陷入沙中,慢慢被拖进去。 ──慢慢被拖进去? 若有小鬼对此产生了那么一丝疑惑,八成是因为看见了那个。 沙涡中心。落网的猎物所在的地方出现了──清澈的泉。 § 「净化的神迹吗……!」 「是的。」 哥布林杀手厉声吶喊,女神官简短地点头回应。 沙漠里有人称流沙──如名字所示,像一条会流动的沙河的区域。 出发时长枪手及魔女教导她的知识,如今在女神官的脑中盘旋。 听说,流沙跟无底沼泽一样。 地面非常柔软,一踩到上头就会让人产生脚正在陷进去的错觉。 打个比方,类似把水倒进装满沙子的木桶里。 乍看之下里头装满了沙,手指插进去却会深深陷入,拔不出来。 因为只是看起来像地面,底下大部分都跟水混在一起。 ──没错,这是参杂沙粒的泉水。 既然如此,没有不能净化(purify)的道理。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听见了她的愿望,女神官放下心来。 唯有会让她遭到训斥的祈祷,绝对不可以再做,她一直引以为诫。 不过,能够净化的当然只有一部分的沙子,周围的沙因此一口气涌入这座泉。 水与沙混合在一块,转眼就会化为流沙,将站在该处的人拖进其中吧。 能在沙漠中心窥见泉水的时间,想必只有短短几秒。 不过,他跟同伴们,一定会善用这短暂的空档! 「对付大海蛇(sea serpent)时用的那招!」 「来啰!」 实际上,哥布林杀手确实瞬间下达指示,矿人道士也迅速回应。 「『跳舞吧跳舞吧,水精(nymph)和风精(sylph),小心别在陆与海的境界摔跤了』!」 他接著念出的咒文,对差点溺毙的马而言俨然是救赎之手。 马蹄踩住了水,身体上浮。精灵们抬起它、鼓励它,推动它在水面前进。 受到「水步(water walk)」法术的帮助,马匹不断前进,矿人道士见状吹了声口哨。 「施法者果然很忙。啮切丸,好歹记一下法术的名字如何?」 「情况紧急。」他在铁盔底下说道。「帮后面的马也放一下,让它横渡过来。」 「行!」 女神官用眼角余光瞥见矿人道士再度呼唤精灵的模样,轻轻呼出一口气。 ──幸好一切顺利。 「……好厉害。」 「没这回事。」 女商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女神官摇头说道。 「全是听来的知识……不是我自己调查的。」 仅仅是碰巧成功罢了。 不该直接拿来用在战场上。万一失败,不晓得会酿成什么后果。 女神官试著想像,结果毫无头绪,不禁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可不是能引以为傲,拿出来向人吹嘘的心态…… 「不,得救了。」 从铁盔底下传出的话语令她感到高兴,是为什么呢? 嗯。女神官简短回答,低头望向系著马车的绳子,以掩饰泛红的脸颊。不愧是给冒险者用的,尽管绳子绷得老紧,加上另一辆马车的重量也还撑得住。 「那个。」女商人忍不住开口。「我负责看著它。」 自己也想做些什么,这份心意确实传达了过来。 因为,女神官也是凭著这股意念坚持下去的。 「好的。」她点头露出柔和的微笑。「麻烦你了!」 「是!」 女商人用雀跃的语气回应,使劲按住绳结。 女神官看了,轻轻坐回椅子上,不经意地与矿人道士四目相交。 发现矿人道士脸上带著坏笑,女神官「呣」鼓起脸颊。 然而,那微不足道的抗议也会为他带来愉悦吧。 见对方咯咯大笑,女神官觉得──该怎么说呢。 「……我也不想呀。」 「有什么关系?我是在夸你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冒险者了。」 ──是吗?她完全没有那种自信,拉出衣服底下的识别牌。 钢铁的重量似乎已经习惯了,不过,自己至今仍对此抱持异样感也是事实。 「欸,刚才那个是谁做的!?」 过没多久,妖精弓手像在空中飞翔似的跑回来,发出银铃般的嗓音。 她的箭筒空空如也,诉说著剩下的小鬼迎接的命运。 溺毙、困惑、失去行动能力,接连被射穿。肯定如此。 沙地上应该满是小鬼与恶魔犬的尸首,女神官脑中浮现那个画面。 她并未产生同情、悲伤之类的情绪。大概也没有怜悯。 女神官只是在内心静静祈祷,希望他们的灵魂能正确地回归天地。 「是这丫头干的好事。」 矿人道士两眼发光,捻著胡须,妖精弓手「咦咦!」发出近似哀号的咕哝声。 「果然是受到那个怪人的不良影响……小心别惹神生气喔?」 「咦,啊,不会。那个……没问题的。那个,我现在都会注意。」 妖精弓手是真心为她担忧,因此女神官困惑又害臊地向她说明。 「『现在』?」妖精弓手眉头一皱,女神官面露苦笑。 「净化(purify)」的神迹,用起来需要特别慎重。 ──不过……夜晚的寒意窜进马车内侧,女神官身体瑟缩了一下。 他们刚才顺利逃过一劫,然而,仅仅是这样罢了。 沙漠很大──考虑到在前方等待一行人的未知,这点小事还只是开端。 而那个想法绝对没错。 隔天,她将再度亲身体会到。 间章「泥与星与囚人」 「我将希望托付给你们。」 少女在众人的关爱下长大。 对世间的黑暗面一无所知,在笼中备受呵护的少女。 先不论是好是坏──凡人的寿命很短。 父母希望子女在安稳的环境中被棉花包围,泡在温水里生活,又有什么错呢。 我的主人──她的父亲,先王的一生也是如此。 让世上的阴暗处暴露于阳光下会引发动乱,但如果只是要维持政府运作,并不足以构成阻碍。 倘若饥饿的人、疾病缠身的人、富有的人、光鲜亮丽的人尽皆如此,就不成问题了。 认为必须改变世界的人,往往傲慢又残酷。 对改革者来说,停滞是祸害,安宁没有任何价值,将其蹂躏不需任何犹豫。 因为自己的行动比任何事都还重要、正确──他们如此确信。 所以,少女的笼子被彻底摧毁时,我脑中浮现要带她逃走的念头。 我的朋友也一样。我那小小的勇敢朋友,极为珍视公主。 那男人残酷又残虐,肯定会把公主也拿来当成自己的棋子,利用完就一把扔掉。 公主肯定无法承受吧…… 然而,我错了。 她直到最后都坚持留在城内,对我们投以笔直锐利的目光。 城里已经没有希望。如果真的有──也是在外头。 听说过去在宫廷任职的骑士,退休后独自隐居了。 如今许多骑士选择跟随宰相,或者被宰相操控──他或许有办法改变现状。 我们从公主手中接过对于从未见过的外界抱持的希望,奔向外界。 和那些流浪者们一起。 § 在我不想继续计算有多少盗贼的时候,终于结束了。 不,正确地说是等我回过神时已经结束了──或许该这么形容。 虽说带有热度,沙漠的风吹在裸露的肌肤上还是很冷,受到摧残的关节传来剧痛。 在澄澈夜空下闪耀的繁星看起来特别黄,星光刺进眼中。 这时,我总算意识到自己仰躺在地上,如同被小孩子玩腻,一把扔掉的娃娃。 黏在身体上的是汗水、唾液及眼泪,全是从我体内流出的吧。 不过,森人散发出的气味是花香。弥漫空气的恶心臭味,是源自吃得杯盘狼藉的晚餐残渣。 「唉……怎么可以……这样……对女生。」 我抱怨了一句,发现喉咙黏黏的,令人作呕的苦味混杂在铁锈味中。 尽管如此,我还是发出声音,因为我得先自我激励,以维系尊严。 我将手撑在不能称之为寝床的脏布上,如同一只刚出生的小鹿向前爬。 ──真的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跟那些流浪者分别后,我和友人马上开始为今后的方针起争执。 寻找希望。在这片沙漠中。等同于从二十亿根针里面找出唯一的一根。 所以我才说最好早点找辆马车,那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却…… ──说什么这是极密任务所以该用走的,还选了不好走的路! 于是我们直接闹翻,分道扬镳,好不容易找到商队,请他们载我一程…… ──那辆马车却是人口贩子的,没想到连那家伙都被抓住了。 何况之后我们还跟人口贩子一起被盗贼袭击……哎呀呀。 我拚命在惨死的人口贩子的尸体,以及散落一地的餐具间爬行。 胸部及胯下被沙粒及小石子摩擦得非常痛,每次都会痛得我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为何众神创造我们时,在身体上留下那么多突起的部位! 然而,不晓得过了多久,我终于成功碰到目标物。 在装著散乱的餐具与厨余、类似垃圾桶的容器中,找到里面应该还有东西的瓶子。 可是,想要拿起它时,手指与腰腿却违背我这个主人的意思。 没力气抓住瓶子,也没力气站起来,瓶子往旁边翻倒,里面的液体直接洒在沙地上。 「啊、啊……讨厌……!」 刚刚才骂过神明,马上就遭天谴了。我板著脸将嘴巴凑向沙地上的水。 一面戒备周遭,一面吸吮脏水。 趴在地上舔水的模样,狼狈得令我想哭,但我现在只想滋润喉咙。 「……恶。」 漱完口,吐掉黏稠的唾液,又喝了一些水。虽然完全喝不出味道,我一点都不介意。 森人的人生很长。多少的失态,只要等个一眨眼的时间,记得的人就会消失。 更何况,跟在那座城塞进行的骇人行为比起来,这点小事算什么。 所以──没错,所以我才会那么做。 试图打劫人口贩子的盗贼我也看不太顺眼,便大叫著要从远方而来的马车快逃。 正确地说,是那个小不点警告他们的,我只是被迫奉陪。 那群盗贼当然气到不行,把人口贩子杀光后,说要把我的朋友关进牢笼…… 「真是,为什么我总是会忍不住救你……」 不知何时来到我旁边的小小友人听见我的抱怨,耸肩表示「我哪知道」。 接著将金色护符扔到我面前的沙地。 看来她帮我拿回了被盗贼没收的护符,不晓得是怎么办到的。 「……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如此回嘴,友人却只是默默窃笑。真的很讨厌。 我珍惜地捡起护符,慢慢挂回脖子上。 她似乎在我帮盗贼们磨枪、让他们把面包放进我的炉子加热(注:出自游戏《上古卷轴》中充满性暗示的书籍〈the lusty argonian maid〉。)的期间去跟头目交涉了。 明天或后天就会抵达城镇,马上就会在那边把我们卖掉──盗贼头目是这么打算的,唉。 「反正那些人一定是想贱价卖了我们。真没眼光。」 我碎碎念著,在友人旁边抱住双膝缩起身子。沙漠的夜晚对于独自一人来说,太过寒冷了。 「要是我们被卖去矿山当奴隶汲水,一百年都出不来怎么办?」 面对我的疑问,友人摇头表示不知道。啊啊,真的是…… 希望究竟存在于何方? 第3章『「你」会怎么做?(choose your own adventure)』 「跳出锅子,跃入火中……吗?」 女神官没有立即发现,这句自言自语是出自哥布林杀手口中。 他不可能察觉到她疑惑的视线,却隔著驾驶座后面的窗户接著呢喃: 「老师……师父说过的话。」 「哎,这里倒真的是火中。」 妖精弓手无奈地耸肩,抬头仰望窗外的蓝天。 阳光毫不留情地洒下,连马车里都热气蒸腾。 再加上沙地的反射光,简直跟闷在炉子里没什么差别。 「到外面的话,耳朵会烧掉的。」 妖精弓手晃动长耳,彷佛在表示她心情不好。 昨晚,一行人终于停下马车休息时,明明还会感觉到寒意。 温差剧烈到若非森人,可能会搞坏身体,实在不是命定者可以住的地方。 「因为缠头布遮不住耳朵嘛。」 矿人道士则若无其事,或许该归功于矿人不愧是与火为伍的种族。 虽然未到一滴汗都不流的地步,看起来跟平常并无二致。 不过,那也是因为他们俩并非凡人吧。 「……对不起。都是因为昨晚我硬是赶路……」 女商人缩在座椅的角落,用微弱的声音道歉。 她白皙如雪的肌肤热得发红,汗流不止,呼吸急促。 女神官见她难受得不停喘气,上前帮她松开衣服,女商人的呼吸才终于平稳一些。 「是中暑……吗?」 这也不能怪她。连习惯在野外活动的女神官,都觉得头晕目眩。 就算曾经当过冒险者,对于身为贵族,现在则是商人的她来说,想必很难熬。 女神官递出水袋,女商人用十分乾燥的声音道歉。 她将嘴唇抵在袋口,大口喝水,女神官在一旁协助。 轻轻用手帕帮她擦掉滴下来的水,女商人又道歉了一次。 「补充水分,吃点肉乾。被日出之神缠上的话,这么做就不会送命。」 「其实……如果能去更凉爽一点的地方就好了。」 女神官对矿人道士点头,从行囊里拿出肉乾,含入口中咀嚼。 然后吐在手心,用手指拿起来送到女商人嘴边,她轻轻咬住变软的肉乾。 刚才有先喝了水弄湿口中,应该可以顺利吞下去。 没错。幸好他们还有一些物资,现状不足以致命。 后面的马车载著大量掺水的葡萄酒和粮食。 不过由于烈日当空,再加上频繁休息、喂食饲料的缘故,马的脚程慢了许多。 「啮切丸也要适度休息啊。毕竟你戴著铁盔,小心脑袋被烤熟。」 「好。」 哥布林杀手点头。 状况不足以致命,但绝对不容乐观。 ──有流沙,代表偏离干道了。 做为道祖神的交易神石像也消失不见,该走的路线已被沙尘掩埋。 即使能靠夜晚的繁星与双月、白天的太阳判断方向,也无法掌握自己的位置。 他隔著铁盔观察景色。 看不见灼烧大地的太阳,也没有能当成路标的山峰,放眼望去全是绵延至地平线的沙子。 被晒热的地面冒出蒸气,化为阳炎在前方舞动。 「……听说有种叫海市蜃楼的现象。」 他想起自己在出发前埋头看完、记录沙漠情报的书上,有这么一段记述。 沙漠有时会出现幻影,蛊惑旅人…… 「那种东西只要仔细看仔细听,就不会被骗啦。」 妖精弓手从窗户探出头,回应哥布林杀手的喃喃自语。 热风与沙尘吹得她忍不住像猫似的眯起眼睛,甩甩头,转头望向后方: 「欸,你没事吗──?」 「哈哈哈,对贫僧而言,缺乏水气暂且不提,这天气倒是热得心旷神怡。」 他的语气依然悠哉。 蜥蜴僧侣于后方的马车舒服地晒著太阳,坐在驾驶座手握缰绳。 本来该负责驾驶的马夫则缩在旁边嘀咕个不停。 「沙漠是地狱。在这边死掉的话,灵魂会被吃掉……」 「夜晚倒是冻得发寒,实在可惜。」 蜥蜴僧侣轻拍他的背,看起来毫不关心马夫。 或许是判断故意不跟他搭话,反而能让他冷静下来…… 「不过不知该行往何处,令贫僧有那么点缺乏干劲吶。」 「希望能回到街道上。」 妖精弓手无聊地撑著颊,任风吹打在耳朵及脸颊上。 状况不足以致命,但绝对称不上好。 ──就算只有自己是这样,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往乐观的方向想,自己肯定办不到。 因此哥布林杀手决定刻意陪她闲聊。 「没能回收小鬼们的装备也很可惜。」 「对呀──这一带看起来就没办法补充箭。」 妖精弓手不晓得懂不懂他的心情,发出银铃般的轻笑声。 这时,她忽然眯起眼睛,把手放在额头前面凝视远方。 「怎么了?」 「对面。是房子……吗?有东西。」 「呣。」他低声沉吟。有时间犹豫,不过,没有其他足以让他犹豫的选项。「决定了。」 哥布林杀手缰绳一甩,疲惫的马儿便乖乖听话,改变方向。 车内一阵晃动,感觉得到马车转向了。 「这个铁砧是不是又把阳炎还啥玩意误认成房子啦?」 「没礼貌!」听见矿人道士的调侃,妖精弓手把头缩回来,大声反驳。 女神官微笑著看两人跟平常一样开始斗嘴,吐出一口气。 讲了那么多,她也一样受不了这股热气。 为了省水,她在手帕上滴了一些水,用沾湿的手帕擦拭脸颊。 接著帮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女商人擦脸。 「……果然该多锻炼一下。」 她叹了口气,女神官苦笑著摇头。 「希望等等有机会休息……」 没多久,马车果然抵达了村落──那里异常安静。 § 喀唦。踏出去的脚踢散堆成小山的沙子,是正常的吗? 哥布林杀手放下横杆,卡住车轮,从驾驶座跳下来,思考著。 这个沙子盖到脚踝的状况,在沙漠大概是家常便饭。 被晒热的脑袋,思考变得太过迟缓。他啧了一声,拿起水袋灌了一、两口。 从铁盔缝隙间塞进去的袋口,流出温热的水。 「总之得先调查看看,如何。」 「……是啊。不掌握这个地方的状况,什么事都不能做。」 他询问女商人,女商人修长的双腿正好踏出马车。 长靴陷进沙地,她将外套盖在头上阻挡阳光,困惑地点头。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你是这次的委托人。」 哥布林杀手如此回答,她眨眨眼睛,扬起嘴角。 表情看起来少了点紧张感,彷佛放下心来了。 「那就麻烦各位了。」 「好。」 他点头,用手势叫伙伴们前往村落。 哥布林杀手走向前方,身后传来踢散沙子的声音。大概是其他人下马车了。 双腿向前迈步。白色沙尘于空中飘散,化为烟随风而逝。 他检查腰间的剑,维持随时都能拔剑的状态,慎重前进。 村里有好几栋建筑物,似乎都是由纯白黏土或砖坯盖成的。 远看无法分辨这里的村民以什么维生,不晓得有没有饲养长瘤的驴马。 或者也可能是驿站。无论如何,希望可以补充水分和收集情报…… 「哇,地面好烫……」 妖精弓手慌张地在沙地上奔跑,不留下任何足迹乃森人的特权。 地面的反射光灼烧著一行人,女神官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 「……感觉眼睛要烧起来了。」 「最好不要往上面和下面看……是说,长耳丫头打扮成这样是对的。」 矿人道士咕哝道,走在前面的她似乎听得一清二楚。 妖精弓手转过身,一脸满足地挺起那平坦的胸膛。 「这叫森人的智慧啦,智慧。要配合每块土地的自然环境。」 「这可不是命令精灵,使唤大自然的人该说的话。」 「比起在地面挖洞,砍伐森林的矿人好多了。」 两人的斗嘴声混入呼啸的风声,传入耳中。 剩下只听得见踢散沙子的脚步声。真的只有这点声音。 ──哥布林吗? 不,如果哥布林袭击过这里,未免太乾净了。 他踏进给人一种空荡荡的印象──宛如废墟的部落,回过头。 该思考的事有很多。 「马夫呢。」 「留在原处。感觉跟不上贫僧等人,现在也没那个心力带著他。」 蜥蜴僧侣眼珠子转了圈,悠闲地走在路上。 他缓缓转动长脖子,视线前方是缩在货车车棚下的男子。 男子裹著外套,咬住手指两眼无神,不停自言自语,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沙漠的环境、突如其来的敌袭与逃难行,以及在沙漠中漫无目的地徘徊。 未必所有人都撑得下去吧。 「有危险性吗?」 「这个嘛……不好说。在沙漠被夺去魂魄之人的行动无法预测。」 蜥蜴僧侣的瞬膜动了动,彷佛在观察什么,吐出舌头。 「不过商人小姐虽然身子纤弱,倒有几分胆量。不至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多注意一下。」 「明白,明白。」 哥布林杀手将带头的位置让给缓步前行的蜥蜴僧侣,稍事休息。 戒备周围。掌握全员的状态。身为团队的头目该思考的事。该做的事。 「……身体状况如何。」 「是。」女神官喘著气,汗涔涔的脸颊浮现笑容。「没问题。」 「那就好。」哥布林杀手点头。「记得喝水。」 「你在……担心呢。」 呣。哥布林杀手不著痕迹地放慢步调配合她,女神官小步走到他身旁,说了奇怪的话。 他无法理解,歪过头,她轻轻微笑: 「我在说她。」 「啊啊……」 哥布林杀手视线在铁盔下移动,瞥了马车一眼。 女商人拿外套遮阳,爬上驾驶座,眼观四方,像在警戒的样子。 看不见她的表情,说不定她的身心都在硬撑。 然而,女商人发现他在看她后,举起手用力左右挥动。 彷佛在表示她没问题。 「因为……」他在空中寻找话语,喃喃说道。「……她是委托人。」 「是呀。」 女神官一副「我明白」的态度,咯咯笑著,加快速度。 他放慢速度,她加快脚步跟上,两人终于并肩而行。 在令人头晕的暑气中,两人在村落的街道──疑似街道的沙河上行走。 水桶、农具,屋外的东西大多倒在地上、被沙埋住,抑或两者皆是。 包含脏乱的街道在内,实在不像有人居住的地方…… 「可是以这个情况来说……感觉也没有荒废呢。」 女神官提心吊胆地环视周遭,轻声说道,哥布林杀手默默点头。 他深有同感。和哥布林的巢穴不同,有股来历不明的气息。 不过,他固然重视自己的直觉,却不是会因此犹豫的个性。 「怎么样,有人吗?」 「有。」被问到的妖精弓手,站在建筑物门口晃动耳朵。「好像在睡觉。」 「……什么?」 哥布林杀手穿过打开的大门,跨越积在门口的沙堆走进去。 踏进屋内一步,温度反而称得上凉爽,或许是因为阳光被遮住,或是建材所致。 凉爽的空气令他感到些微寒意,往更里面走去,那里似乎是食堂。 毛毯从被踩乱的沙子的缝隙间露出,中央有个代替圆桌的长柜。 一名壮年男子趴在其上沉睡,蜥蜴僧侣及矿人道士围在两侧。 「其他房间也看过咧,统统没有反应。连婴儿都叫也不叫一声。」 「那么……若其他民宅亦然──不,即便只有此处,这可真是诡异的状况吶。」 这两人似乎也都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 趴在柜子上的男人穿著和妖精弓手类似、配合沙漠气候的衣服。 如此之外没有任何异状,那人却垂著头,一动也不动。 「那个,请问……?」 女神官战战兢兢地跟对方搭话,哥布林杀手伸手制止她。 他代替她上前,从剑鞘抽出短剑,一步步接近男人。 然后伸出绑著圆盾的左手,抓住男人的肩膀…… 「──呜!?」 女神官尖叫的同时,男人的身体无声倒下。 接著转眼碎成粉末,如同石像在风雨摧残下腐朽的模样。 身体化为疑似血肉颜色的红黑色粉尘后,只剩下哥布林杀手手中的部分。 然而,他轻轻一握,就连剩余的部分都自然崩落。 「这、这到底是……?」 不能怪女神官忍不住向后退去。 因为连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虽然他脸上布满鳞片──都脸色大变。 「喂喂喂,意思是这座村子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吗……!?」 「趁夜晚无人察觉之际,将村民尽数……的样子。」 「难怪这么安静。」 哥布林杀手简短呢喃,蜥蜴僧侣的长脖子上下摆动: 「是否该视为遭到怪物袭击?」 「这样的话……或许是有色之死(graograman)。」 从铁盔缝隙间传出的咕哝声,令所有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听说沙漠里有恐怖的东西。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 好像是童话故事中的怪物──哥布林杀手说完,轻轻摇头。 「不重要,忘了吧。只是刚好想到罢了。」 哥布林杀手鲜少提及小鬼以外的怪物。 要不是因为妖精弓手正在戒备屋外,她八成会惊讶得大声嚷嚷…… 「喂,大家!糟糕了!」 就在这时,当事人嘹亮的声音传来。 § 「哇、哇啊啊啊!我受够了!这片沙漠被诅咒了……!」 「喂,等等!你要去哪里……!」 马夫甩掉女商人抓住他的纤细手臂,抢走马车的缰绳。 「啊!」 女商人一屁股跌坐在沙地上,尖叫出声。 马夫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策马前进。 若非女商人及时滚向旁边,想必再也无法看到她纤细美丽的身躯。 「回去!我要回去,这种地方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我不想死……!」 马夫瞪大乾燥充血的双眼,口沫横飞,拚命鞭打马匹。 女商人趴在地上,看著马车瞬间消失在沙尘的另一侧,咬紧牙关。 早知道就不要犹豫,真该拔出腰间的细剑……! 「对不起,我阻止不了他……!」 「没关系!」 最先回答她的,是立刻冲过来的妖精弓手。 森人在沙地上一蹬,一溜烟赶到她身边,迅速扶起女商人。 「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啊,没有。」女商人边咳嗽边回答。「只是沙子跑进嘴巴。」 「是吗,那就好。」 妖精弓手发自内心松了口气,轻轻为心爱的友人擦拭头发及脸颊。 接著态度瞬间一变,不顾形象地咂舌,紧张地大喊: 「喂,大家!糟糕了!」 伙伴们马上从房子里冲出来。 蜥蜴僧侣甩著长尾打头阵,接著是身穿铠甲,动作却异常灵敏的哥布林杀手。 后面是小跑步赶上的女神官,以及大步跟在最后的矿人道士。 「失策!」第一个大喊的也是蜥蜴僧侣。 「没想到那厮的灵魂,竟被沙漠摧残到了如此地步……!」 蜥蜴僧侣大概是觉得他只是暂时失去理智,抑或情绪不稳。 情绪低落的人反而会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因此最好放著不管,想不到适得其反。 「怎么了,为何不射箭。」 哥布林杀手不悦地将喀啦喀啦的掷骰声赶出脑海,咕哝道。 妖精弓手却没有回答,凝视沙尘的尽头,冷静提问: 「你们那边呢?」 「没救。」他摇头。「无人生还。」 「可以的话……我想祭拜他们……」 女神官怯生生地说,但她也明白久留会有危险。 毕竟真相不明的死亡正盘踞于此地,或许选择逃跑的马夫才是聪明的。 「总之,最好快点追上去……!」 「拖著马车吗?我看有困难……」矿人道士皱眉沉吟。 「用上『顺风』的法术倒是可行──……」 「劝你最好不要,矿人。」 妖精弓手毫不掩饰凝重的表情。 她优雅地竖起食指,指向沙尘的另一侧: 「看那边。」 她没有射箭,也没有追上去的理由存在于该处。 沙尘的另一侧。确实没错,尘土正在那里飞扬。 被风卷起的沙子于地平线上形成漩涡,乘著狂风转动。 像只蜷起身子的大蛇──女神官茫然地小声说道。 那东西正在逼近。 彷佛红黑色群山正在直线朝他们冲过来。 「那……」 女商人愣在原地,惊呼道。 「……那……是什么……!?」 「啧,原来如此!『有色之死』这名字取得可真好!」 回答她的是几乎可以称之为怒骂的矿人道士的吶喊。 「鲜红死亡之风(simoom)!这座村子的人八成就是死在它手下!」 「那是什么,怪物吗!?」 妖精弓手反射性望向矮小的伙伴。矿人道士怒吼道: 「是沙尘暴!」 西蒙风,意即有毒之风。 带著骇人热度的沙尘暴。高温的沙砾平等地袭向万物,毫不留情。 等待运气不佳、来不及逃跑之人的,是无法想像的热风。 被覆盖天空的沙子关进黑暗,瞬间乾枯,迎接死亡。 当然,不是每个冒险者都知道详情。 然而正因为是冒险者,他们对死亡的气息相当敏锐。 与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沙尘暴吞没的马夫,有著决定性的不同。 「快跑!」 这声吶喊大概是出自哥布林杀手口中。所有人都朝建筑物飞奔而出。 「哈哈哈哈哈,哎呀,这下有趣了!」 「长鳞片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笑!」 蜥蜴僧侣以脚爪蹬地,迅速用他的长尾将矿人道士拎到背上。 以矿人矮小的身躯,无疑会被沙尘暴追上。情况刻不容缓。 「可是建筑物里的人不也死了吗!?」 妖精弓手飒爽地从旁冲过,瞄了背后一眼。 「欸,那个可以在水里呼吸的戒指呢!?」 「有带,但我不打算赌命尝试在沙尘暴中管不管用。」 哥布林杀手呼吸没有丝毫紊乱,边跑边整理思绪,说出以现状来说最好的解决方式。 「居民是因为没发现才丧命。把门窗关上,躲在里头。」 既然团队头目决定了方针,他们该做的就是全力付诸实行。 蜥蜴僧侣、矿人道士、妖精弓手冲向前,女神官扶著女商人。 遭遇日出之神的她气喘吁吁,十分可怜,令人担忧。 「我扶著你,加油……!」 「马、马……要、怎么办……!?不能,放著不管──」 「放弃吧。」 「哇!?」 「啊……!?」 哥布林杀手一口打断两人交谈,介入其中。 搂住两位少女纤细的腰肢,像在搬木柴似的将她们拦腰抱起。 接著无视她们立刻发出的尖叫声及些微的抵抗,加快脚步。 然而,黑暗比他更加迅速。 彷佛要将他们覆盖住的暗影紧逼而来,女商人忍不住恳求: 「我、我没问题的。我──……可以自己走……!」 「要是摔倒没人帮得了你。」 听见这段对话,女神官毫不犹豫地说: 「……拜托了!」 她应该是判断,这么做生存的可能性会稍微提高一些吧。 女神官任由哥布林杀手抱著自己,为了多少帮上一些忙而绞尽脑汁,望向身后。 升起的飞沙以与沙尘暴这个名字极为相符的猛烈之势,遮住在空中闪耀的太阳。 沉重的黑影落在一行人头上,让人觉得用不著多久,肯定会被如同夜晚的黑暗困住。 该用「圣光(holy light)」吗?不,还没暗到那个地步。「小愈(heal)」、「净化(purify)」也不对。 「……情况紧急的话,我会用『圣壁(protecion)』!」 「交给你了。」 既然如此,她该做的就是集中精神,准备向天上的众神朗诵祷告词。 女神官闭目呢喃祈祷的话语,女商人紧咬下唇。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该对她说些什么,最后判断动脚比较重要。 「欧尔克博格,快点!」 铁盔的狭窄视野前方,先站到门口的妖精弓手挥著手大声呼唤他。 看到蜥蜴僧侣及矿人道士从旁冲进屋内,他点头。 面对从身后涌上的鲜红死亡之风,他所能下的最后一步棋。 「要扔出去了。」 「咦?」 「哇……!?」 没等两人回应,哥布林杀手就按照宣言采取行动。 他先将女商人扔向门口,接著换女神官,再一口气缩短最后那段距离。 两人摔在被沙尘弄脏的毛毯上,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接住她们。 哥布林杀手滑进屋内,在他身后的妖精弓手用力关上门。 下一刻,房子伴随巨响剧烈摇晃。 无疑是千钧一发。 § 「把门关好。构筑防线!」 「交给我吧……!」 哥布林杀手冲进来的瞬间,水滴在高温铁锅上的声音响彻室内。 不知情的人,根本不可能想得到那是沙砾砸在整栋房子上的声音。 蜥蜴僧侣扛起积满灰尘的长柜压住门,哥布林杀手则抽出毛毯。 摔在其上的两位少女急忙跳开,他摊开毛毯挡住窗户,用钉子固定。 砰一声关上的门窗缝隙间流出沙子,不过不足以致命。 唯有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法遮蔽,但应该不至于不能对话。 哥布林杀手隔著铁盔的面罩注视吱嘎作响的天花板,然后摇头。 「其他房间如何?」 「都看过一遍,固定住了。」 妖精弓手搔著头发回答。大概是趁刚才那段时间巡过屋内了。 这个动作有如猫在理毛,大剌剌的,由森人做起来却相当适合。 「啊啊,讨厌……头发都是沙子……!」 每当她用手梳理头发,沙尘都会随之飞扬,如白烟般升向上空。 女神官和女商人看了,也急忙整理起自己的头发跟衣服。 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任何一处没沾到沙子。 哥布林杀手也感觉到沙子跑进了衣服的缝隙间,她们就更不用说了。 「……休息一下吧。」 「是啊……」女商人露出疲惫的笑容。「幸好这个家的主人似乎也不在了。」 仔细一想,穿越国境后,他们就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精神的紧张及肉体的紧张,自然会导致疲劳。哥布林杀手点头赞成。 「吊祭完死者就休息。施法者太累不会有好事。」 是在顾虑她的心情吗?──不,不是。是因为那些尸体万一成了不死者,会很麻烦。 他环视周遭,寻找椅子,发现没有椅子后,一屁股坐在门口旁边。 接著卸下腰间的剑,将它抱在身前,伸长一只腿靠著门。 「就算有哥布林,在这场沙尘暴中也进不来。」 既然如此,就该由不是施法者的前锋负责看守。 跟平常露宿野外时的安排一样,由他跟妖精弓手戒备,让三位施法者──现在则是四位──休息。 矿人道士听了,捻著胡须点头表示明白。 「那我最后再做点事吧……」 反正隔天法术的使用次数也会恢复,现在肯定就是使用时机。 矿人道士在装满触媒的袋子里搜来搜去,抓出一卷羊皮纸。 「『无尽之物,死亡之弟沙男(sandman)啊。以一首戏曲为交换,用沙子守护梦与我等』。」 羊皮纸轻轻飘到空中,卷起沙尘的漩涡,忽然凭空消失。 紧接著,沙尘暴的声音变小了一些,让人觉得屋内充满温暖。 或许是因为这样,女神官一副想睡的样子眨眨眼,女商人则优雅地遮著嘴巴打哈欠。 「『惰眠』吗?」哥布林杀手问道,矿人道士哼了一声。 「哎……以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样啰。」 在这场沙尘暴的正中央,恐怕无法呼唤精灵。 哼笑后,矿人道士拿起挂在腰间的酒大口灌下,擦去沾到胡子上的酒。 「虽然八成会沾满沙子,我去找找有没有食物。」 「那么,贫僧也奉陪吧。因为热量不足吶,热量。」 你到底在说啥啊。矿人道士无奈地回应蜥蜴僧侣,两人前往屋内的厨房。 「那,我……们就……休息了。」 「不好意思……麻烦各位了。」 女神官及女商人一面打盹,一面慢慢从地上站起。 「来。」女神官伸出手,女商人握住她的手,踏著不稳的步伐走向寝室。 哥布林杀手见她快要跌倒,立刻准备起身,不过看来只是杞人忧天。 她们牵著手进入寝室,女神官在那里摇响锡杖,献上祷告词。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引导离开大地之人的灵魂……」 她用比平常更加结巴的语气向地母神祈祷。 终于撑不下去的两人倒在床上,很快就坠入梦乡。 曾经是人类的灰烬扬起,两人在其中牵著手沉睡的模样,俨然是对姊妹。 「……」 哥布林杀手默默从杂物袋中拉出水袋。 里面的水少了许多,显然得省著点喝。 尽管如此,他还是判断必须摄取水分,用珍贵的一口水滋润喉咙与舌头,吐气。 其实他还想擦脸。有种沙尘害眼睛睁不开的感觉。 「水呢。」 「井大概被这些沙埋住了。」 妖精弓手晃动长耳,耸耸肩膀,往关起来的窗户外面看了一眼。 以她的视力,是否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厨房有水瓶,不过跑了一堆沙子进去。应该能喝啦。」 「是吗。」 「你在顾虑我呀?」 妖精弓手踢散沙子,坐到没有脏污的空间,直截了当地说。 「……呣。」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不知道。」 「这是害羞?」 「不。」 哥布林杀手摇头。 「真的,不太清楚,头目要怎么当。」 说完这句话,他就陷入沉默。 尽管不清楚,他明白自己好歹是头目,不该有不必要的抱怨。 那位重战士绝对不会表现出没自信的样子。 妖精弓手只应了声「是吗」,他觉得很感激。 她用不顾形象的动作脱掉鞋子,倒出里面的沙。 走路不会留下足迹的上森人,也无法避免沙子跑进去吗。 哥布林杀手心不在焉地想著这种事,为疲劳感心生不悦,皱起眉头。 想著无意义的事情,不正是精疲力竭的证据? 「哎,无所谓啦。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睡?」 「……呣。」 「我想好好睡一觉。」 他没能立刻理解她的意思,妖精弓手接著轻描淡写地说。 大概是在表示按照惯例,要先由她负责看守。 同时也是在催他快点去休息。 哥布林杀手想起非常怀念的人的语气,嘴唇扭曲。 幸好戴著铁盔──他心想。那个人的声音,他已经记不清了。 「好。那,我去睡了。」 「快去。」 妖精弓手摆摆手,哥布林杀手不客气地开始松开防具。 然后用力靠到墙上,做了个深呼吸,闭上一只眼让大脑放空。 水、粮食、旅程,以及小鬼。休息,醒来后从厨房拿粮食。还有地图。然后是小鬼。 那些家伙怎么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下生存的。光靠成群结党有困难吧。附近还有山贼。 栖息地带重叠了。为何双方没有产生冲突。巢穴在何处。 他们如何得到粮食。娱乐不足。那些家伙的欲望深不见底,字典里没有忍耐二字。 在沙漠中不可能生存得下去。而他们也一样。 无法带领团队活著回去──实在没资格自称冒险者。 老师看到自己这副德行,不晓得会多失望。他会嘲笑自己吗。 他潜入不停打转的思绪中,又吐出一口气。 沙尘暴是在何时停歇的,他完全没印象。 § 想出到屋外,得费上一番工夫。 因为大门往内侧凹陷,沙子从窗户的缝隙间洒落。 「我看整个被埋住啰。」 矿人道士皱眉摇头,团队中也没人有歧见。 毕竟讲到土壤,没人的知识及经验比得过矿人。 既然如此,该如何是好?哥布林杀手著手确认手牌。 「挖出一条路……好像有困难。」 女神官不经意地从窗户及门缝间望出去,困扰地说。 虽说她并不精通土木工程,这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用双手就能解决的问题。 要是沙子一口气灌进来就惨了,因为这样会不知道要如何挖、又该挖到何处。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能否用法术做出道路?」 「『隧道』吗?」 然而──矿人道士面露难色,不是因为他才刚睡醒没多久。 「也不是不行,但万一法术在途中解开,我们全会被埋在土里,一命呜呼。」 妖精弓手「唔呃……」板起脸来,因此不予采用。 虽然可以试著赌一把,但那仅限于没有其他选项的情况。 「旁边不行就往上。栖息地与进步的道路就该如此吧。」 蜥蜴僧侣卷起尾巴,彷佛在教导信徒般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这栋房子的建材是砖坯,用不著木工工具即可轻易破坏。 只要不待在洞穴正下方,也不会被掉下来的沙子活埋。 问题是。妖精弓手提心吊胆地看著天花板,喃喃说道: 「万一屋顶整个塌下来怎么办?」 「到时用『圣壁(protecion)』挡住不就得了?」 再顺势让它们往旁边流过去──矿人道士说得轻松,女神官不禁苦笑。 「虽然神迹不是那样用的……我会努力。」 妖精弓手露出错愕的表情仰天长叹,重重地摇头。 呃,神迹确实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不过── 「……真的被荼毒了。」 「……?什么意思?」 女神官一头雾水,妖精弓手像在对待妹妹似的,抚摸她的头。 沙子随著她的动作落下,两位女孩却笑得乐不可支。 「那就从上面吧。」 哥布林杀手站起来,仰望天花板,伸手碰触。 他试著用手指去推,传来稳固的触感,没有凹陷。 「得慎重行事。」 「就我之前从外面看到的情况,屋顶是平的。」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双臂环胸陷入沉思。 「虽说上头堆著沙,不过应该不至于出不去。」 「……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说?」 提议的人是女商人。 对于看起来紧张又疲惫的她而言,那只不过是忽然想到,随口建议的小事。 然而──脸很乾。口渴了。肚子饿了。 「是啊。」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吐气。「就这么办。」 一行人(party)早就决定拿房子里的物资来用。 再说,从遗迹或坟墓取走埋藏品才是冒险者的作风,遑论屋主已死的民房。 他们怀著对死者的敬意找到的东西,是厨房里被沙埋住的水瓶,以及炉子里一片冷掉的硬面包。 随便找了个水壶倒掉内容物,拍去尘土,隔著一块布将水倒入,如此反覆几次便能过滤掉沙子。 硬面包也只要用炉子点火,烧热石头,重新加热即可。 只要动点脑袋、下点工夫,就能节省「净化(purify)」、「点火(tinder)」和粮食。 「这几天没空坐下来吃饭,现在是个好机会。」 哥布林杀手缓缓将面包切片,从铁盔缝隙间塞进去,一面说道。 女商人听了,疲惫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 「也很久没在不会晃动的地方睡觉。」 「如果能洗个澡,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妖精弓手忧郁地拎起一搓头发。脏污与森人无缘,所以她才会这么在意吧。 听见她的抱怨,女商人愧疚地说: 「如果我有蒙受能制造水的神迹就好了。」 「若是如此,在这片沙漠搞不好能发一笔小财。」 矿人道士在一旁应声,女神官面露苦笑,蜥蜴僧侣则用颇有深意的语气附和: 「毕竟『花钱如流水』一词,在这儿会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他将一小块面包扔进尺寸不合的大嘴。 「说起流水,听说有用小锅炖煮起司、将食物泡进其中食用的料理?」 「噢。」女商人眯起眼睛。「是用白葡萄酒跟起司做的……山地地区的料理。」 「真是梦幻般的食物。」 「但有需要吗?」 「当然,当然。」蜥蜴僧侣兴奋地对女商人点头。「需要可是由人创造出来的。」 饭后,他们使用沙子清理。 无论洗手还是清洗餐具,都用了沙子。 因为吸收了如此大量的日光及其波纹的沙,比随处找来的水更乾净。 这段时间平稳得让人觉得不合时宜。 外面是沙漠、他们处在危急的状况下、小鬼的隐忧,彷佛都要被遗忘了。 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的机会,还真是增加了不少。 哥布林杀手在思考如何剿灭小鬼的期间,忽然有这种感觉。 他发现女商人笑著吃饭时,不时会擦拭眼角。 但他什么都没说。 其他人八成也发现了,却没人提起。 他们这个团队,不该随便踏进唯一的幸存者心中。 只有女神官贴心地照顾著她,彷佛刚多出一个妹妹的小孩。 那也是她的选择──既然女商人甘于接受,那就好了吧。 哥布林杀手没有依依不舍,收拾完毕便站起身。 「那么,开工吧。」 再说一遍,想出到屋外得费上一番工夫。 基于体型考量,由哥布林杀手站在椅子上动手。 他慎重拆下天花板,同样慎重地敲碎天花板上方的砖坯。 使用的道具是冒险者套件(门别忘记带!)的锤子及钉子。 沙子迅速掉进屋内,虽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还是令人内心一惊。 不过同时从缝隙间透出的蓝天,对女神官来说是值得欢喜的光明。 「这样就出得去了……!」 「那么,得慢慢拓开洞口啰。」 矿人道士挽起袖子,手指围成一个圆圈,透过那个圈凝视洞口,点头。 「啮切丸,换我上。长鳞片的,借个肩膀,凡人盖的房子大得莫名其妙,我构不到。」 「明白,明白。」 蜥蜴僧侣弯下腰,矿人道士踩到他肩上,接手之后的工程。 他用粗大的手指灵活地使用铁锤,敲碎砖块,拆除,扔到一旁。 费工的只到这里,剩下就是时间上的问题。 洞口瞬间扩展到人穿得过去的大小,哥布林杀手率先爬上去。 「可以了。」 女神官抓住随著这句话扔进屋内的绳索,爬到屋顶上,映入眼帘的是── 「哇……」 四方世界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以及位在骇人高度的蓝天。 世界是多么广大啊。 蓝色天顶及浮在其上的云朵,远到伸长手臂也绝对无法触及。 四面八方只看得见红色的沙在流动。 吹在脸颊上的热风令她反射性眯起眼睛,按住头发,女神官感觉到自己呼吸加快。 呼,呼,呼,呼。像在喘气般急促又微弱。 忽然被扔到海洋中心,差点溺毙──不知为何,眼前景色使她产生这种感觉。 正因如此,第一个发现的人也是她──女神官。 「沙漠……在移动……?」 起初是些微的震动。沙子荡漾出的涟漪。然后是斩裂沙尘──形似尖塔的背鳍。 与沙尘一同窜上地面的大鱼,使人联想到大得吓人的外套。 一只──不,不只一只。两只。三只。 接连出现的巨影展开宛如雷鸟翅膀的胸鳍,于空中翱翔,长尾拖出一道道痕迹。 令人头昏眼花的一群大鱼从沙地飞出,覆盖天空,再度潜入沙中。 鱼群扬起的滚滚沙尘如同水滴,降雨般落在一行人身上。 「沙海鹞鱼的大迁徙(sand manta)……!」 忍不住吶喊的,是矿人道士?还是蜥蜴僧侣?搞不好是女商人。 不过在此之后,冒险者们彷佛丧失了语言能力,为那气势磅礡的景象看得出神。 因为这画面即使是森人,一辈子也未必能目睹一次。 「唉……现在要怎么办?叫我们踩著它的背穿越沙漠吗?」 又不是童话故事里出现的黑衣猎人。妖精弓手傻眼道。 「不过说起童话,这简直就像传说存在于古老往昔的无尽大蛇呢。」 「何以见得?」 蜥蜴僧侣好奇地回问,妖精弓手耸耸肩: 「遇见的森人,至今依然在等待它通过。」 妖精弓手板著脸回答,不久后,纤细的肩膀忽然颤抖起来。 接著,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啊──讨厌,真让人受不了!」 银铃般的笑声彷佛在证明她是发自内心感到喜悦,向天际延伸。 她用孩童般的动作仰躺到地上,毫不介意身下的沙子,伸长四肢。 「就是因为这样,冒险才有趣。」 有人因这句话笑了。笑声如涟漪似的扩散开来,瞬间感染了所有人。 或许是因为面对这个情况,只能以笑容带过,也有可能单纯只是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了。 (插图012) 不过,他们并没有放弃。 没有马,没有物资,没有时间,只能等待沙海鹞鱼通过。 等待过后,必须漫无目的地在沙漠中仿徨。 然而──不知为何。每个人,甚至连女商人都没有绝望。 连哥布林杀手都咕哝了一声「是啊」,究竟有没有人发现呢? 这就是冒险,已是不言自明之事。 而既然是冒险──「宿命」与「偶然」的骰子,此刻仍在喀啦喀啦地转动。 骰出的点数先不论好坏,往往带有戏剧性。 「……船。」 最后,看见骰子点数的是女商人。 她喃喃说道,在沙子中前进,跑到屋顶的角落。 女神官急忙跟在后面,搂住纤细的腰支撑她。 「船……?」她和女商人盯著同样的方向,眨眨眼睛。 那无疑是船。 热风扬起白色船帆,在沙地上留下白色痕迹疾驶的船。 好几艘三角形船帆鼓起的船只,竟然追在那群沙漠鹞鱼后头。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瞬间忘记这里是沙漠,甚至像幻影。 「那么身为遇难者,试著求助吧。」 蜥蜴僧侣悠哉地说,哥布林杀手点头赞成,举起不长不短的剑: 「大声呼唤。有携带反光物的人,举起来挥。」 「啊,是、是!」 「那就用这个……!」 女神官连忙点头,举起锡杖,旁边的女商人拔出腰间的细剑。 伴随清脆声响出现的,是由红宝石锻造而成的耀眼轻银光辉。 船团似乎注意到了在阳光下闪耀的光芒。 一行人看见带头的那艘船改变方向,向村落遗迹驶来。 「海贼──不,该叫沙贼吗?希望不是那类型的集团。」 「到时把船抢走就好啦。」 矿人道士愉悦地嘟囔道,妖精弓手立刻跟著开起玩笑。 不久后,船只扬起沙尘在废墟旁停下,船舷朝向一行人。 或许是渔船吧,体积没有大到哪去──但那是在跟沙海鹞鱼相比的情况下。 目测可供十人搭乘的船上,一名老者拿著一根长鱼叉站在甲板。 「你们是漂流者吗?」 「对。」 哥布林杀手默默点头。 「我们是……」他稍事停顿。「……冒险者。遇到了麻烦,可否载我们一程?」 他语气平淡,对方也用低沉平稳的声音回应: 「随你们便。」 疑似船长的年迈虫人(myrmidon)说道,「喀喀」敲响下颚。 § 在船上感觉到的风不同于在沙漠沐浴的风,锐利且舒适。 大概不只是因为船的速度,虫人提供给他们的水及手帕也占了一部分原因。 只是用湿布擦过脸,女神官就忍不住吁出一口气。 明明待在那块乾燥土地上的时间,只有短短数日。 「不好意思啊,虫人老板,帮大忙啰。」 「嗯,小事。因为我们不太需要水。」 矿人道士向他道谢,虫人船长平静地回答,嘴巴撞得喀喀响。 接著,船团俐落地改变阵形,围住位在群体外围的沙海鹞鱼。 虫人们掷出的鱼叉,接连刺中瞬间与队伍隔绝的那只巨鱼。 投掷技术当然比不上凡人,但虫人会用数量弥补这点缺陷。 简单地说,受过训练的集团扔出的一百根鱼叉,至少会有一根刺中。 话虽如此,那根鱼叉绝不可能取走在天空与大地行进的巨大怪物的生命。 再者,一根鱼叉能否对它造成伤害(damage)都不好说,撒网也只会害船被拖著走。 虫人渔师却用钩爪抓住绳子,展开背上的翅膀,直接冲到沙海鹞鱼身上。 剩下就是看虫人们表演了。 鱼叉一根又一根刺进沙海鹞鱼的背,虫人们蜂拥而至,大开杀戒。 时间当然不够他们慢慢消耗沙海鹞鱼的体力,于是他们从壳的缝隙间钻进去,精准地砍下鳃和鳍。 没多久,沙海鹞鱼哀号著缓缓倒向一边,像在挣扎般降低高度。 最后伴随「咚」一声地鸣及沙尘,摔在地面上。 「再怎么大只,掉下去就会死。」虫人首领冷静地说。「理所当然。」 「漂亮。」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虫人下巴敲得喀喀作响,说: 「我们就是这样生存的。现在这个时期是那些家伙的繁殖期,为了寻找雌性群体,它们会像那样成群四处游动。」 所以狩猎起来也很轻松。 虫人首领喃喃说道,触角随风晃动,忽然对船员举起手。 下一刻他们便转换船帆的方向,巧妙地转舵。 女神官觉得这跟魔法一样,女商人却有不同的反应。 她带著参杂紧张、困惑、兴奋的表情,专心凝视渔船和沙海鹞鱼。 「怎么了吗?」 「啊,没有,那个。」 女神官担心地问,她像在掩饰般挥了下手。 「该怎么说呢……就是觉得……真壮观。」 「你在经商的话──」 虫人首领张嘴对女商人说: 「不是不能考虑跟你做生意。」 「……谢谢。」 疑似被人看穿自己的想法,令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潮,她绷紧身子低下头。 ──话说回来…… 女神官听著两人无关紧要的对话,难掩内心的惊讶。 本以为虫人这种生物是更加──无感情、冷漠的种族。 ──果然要实际相处过才知道呢。 尽管不到偏见的程度,女神官仔细更正了自己心中先入为主的观念。 沙漠也好,虫人也好──冒险也罢,有成见都不是好事。 因为,这不是她在初次冒险时就学到的教训吗? 女神官瞄了他一眼,廉价的铁盔静静上下移动,不知是如何解读她的视线。 「……关于哥布林,你知道什么吗?」 啊啊,这个人真是的。女神官无奈地微微扬起嘴角。 「哥布林啊。」 虫人首领像在沉思般低下头,轻轻晃动触角。 「以前我常对付他们,但你想问的不会是这些。」 「什么?」妖精弓手晃动长耳,好奇地问。「难道你以前是冒险者?」 「哎,差不多。」 虫人首领不耐烦地摆手。 不……说不定是在掩饰害羞。女神官心想。 「事实上,要看你们对这个国家瞭解到什么地步。」 「听说国王换人后,就和其他国家断绝了交流──」 嗯。女神官手指抵在嘴边,开口说道,女商人接在她后面补充: 「……据我所知,国境周边有可疑的动静。」 「是没错,但不对。」 虫人首领缓缓在原地调整坐姿。 他盘腿而坐的姿势颇有威严,看得出果然有一定的岁数。 从衣服底下露出的甲壳,也带著许多小伤。 「王没有变。死了是事实,但治国的是宰相。」 「夺权吗?」 面对女商人的疑问,虫人首领耸耸肩膀,甲壳发出摩擦声。 「公主则留下来了。虽然应该有人阻止她。」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呢。」 蜥蜴僧侣缓缓抬起长脖子。 蜥蜴人对战事十分敏锐,他的语气简直像开口前就已经知道答案。 「贫僧等人遇见的那群打扮成士兵的山贼,反倒该视为……」 「八成是假冒山贼的军队。」 听见虫人这句话,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毫不掩饰极度不悦的心情──尽管他一直都是这样。 不过,女神官也明白他的心情。这个事实实在让人不太想面对。 「意思是,士兵和哥布林联手?」 盗贼、山贼等恶党,与哥布林地盘相近并不奇怪。 然而堂堂的一国之兵──竟然在哥布林附近干与抢劫无异的勾当? 不过,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 装备齐全、驯服了恶魔犬、拥有一整队骑兵,规模如此庞大的小鬼群。 正常情况下,此等规模的小鬼群不可能在正规军周围活太久。 虫人首领什么都没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下颚敲了一下。 「王的死因不晓得是暗杀或病逝,但能肯定宰相很聪明。」 ──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女神官忽然感到头晕,觉得站不太稳。 凡人在使唤小鬼。 邪教徒或侍奉混沌之神的骑士之流也就罢了,那人好歹是一国的宰相。 究竟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有办法沾手如此骇人的行为? 女神官在阳光底下不寒而栗,抱紧纤细的身躯。 「过去也有过使唤怪物的凡人,这并不罕见。」 哼。虫人首领从气门吐气,晃动触角: 「愚不可及……打个比方,你们听过用火之秘药射出石块的武器吗?」 「大炮、短筒之类的。」 矿人道士摆出一副知之甚详的样子回答,女神官却从来没听过,与妖精弓手面面相觑。 「是指铁炮呢。」女商人说,她只能纳闷地回问:「铁炮?」 「听过。」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 「就我所知,那与我的目的并不相符。是种用不到的武器。」 虫人首领接著说: 「然而,对某人来说不同。那玩意能射穿铠甲,打倒聚集在一起的敌军,组建成军队即可称霸。」 看样子在过去,这个国家似乎有人这么认为。 哥布林杀手追问,彷佛在催促虫人首领: 「结果呢。」 「敌方的骑兵散开来突击,闪避弹幕,在两军交锋时重新聚集在一起靠避箭挡掉子弹,阵形于是遭到瓦解,死光了。」 「不难料想。」 蜥蜴僧侣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喃喃说道,转动眼珠子。 「单凭一种武力不可能改变得了战场。取胜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带来沙尘的风发出声响,吹过甲板。 虫人首领用复眼望向天空,沙色盖过模糊的蓝色。 「意即……那些家伙完全没发现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什么德行。」 § 太阳稍微越过天顶时,沙船扬起沙尘,横向滑动,最后停下。 仔细一看,远方有个看起来像黑色小山的影子。层层叠叠,圆顶的尖塔──是城堡。 女神官从未见过这种形状的城堡,不由得看得出神,连要下船都忘了。 「那是国都……我们会避免靠近那一带,因为不想遇到麻烦。」 虫人首领的声音令她回过神,女神官连忙挺直背脊,鞠躬道谢: 「那、那个,十分感谢您……!」 「用不著客气。因为你们之后打算如何,都不关我们的事。」 虫人首领甩动钩爪,大概是因为女神官按著帽子不停低头的模样,令他感到不自在。 「我不清楚那些人怎么让小鬼听话的,但要收集情报的话就去那。你们有门路吗?」 「我有带通行证跟一些贴身财物……」 经他这么一问,女商人困扰地皱起形状姣好的眉毛。 标致的面容露出孩童般沮丧的表情。 「其他东西,因为沙尘暴的关系没了。」 「鲜红死亡之风吗,那东西相当棘手啊。有钱吗?」 「有一些。也有通行证……我想不至于进不了城。」 「不行的话塞钱就能搞定……哎,既然你们身上有财宝,应该能在城内交易。」 世上大部分的东西,只要支付代价即可取得,商品、情报、城门的通行权也包含在内。 发出呼啸声吹过的风证明了这点。虫人首领像在安慰小女孩似的开口: 「沙漠有风之神,交易神。被风夺走的东西,风会再将它带回来。」 他在衣服底下摸索,将触角对著一行人(party),敲了下下颚。 「这个团队的制图人(mapper)是谁。」 「是贫僧。」蜥蜴僧侣举起手。「敢问有何指教?」 「拿去吧。」 虫人首领随手扔出一叠疑似用莎草(papyrus)做成的纸。 蜥蜴僧侣用钩爪在空中将其一把抓住,摊开来,工整的地图跃然其上。 「这还真是……」蜥蜴僧侣感叹出声。「多么详尽的地图……」 「是这一带的地图。只要别带到沙漠外面,随你爱怎么用。」 「感激不尽。」 蜥蜴僧侣以奇怪的手势合掌,深深低下头,矿人道士在一旁附和「真的感激不尽」。 他用粗糙的小手用力拍了几下鼓起来的背袋: 「老板还分了水和粮食给我们咧。」 「这样就算又遇到沙尘暴也撑得过去了!」 「我可不想再来一次。咱们跟那些吃霞就会饱的森人不同喔,长耳丫头。」 妖精弓手对矿人道士的抱怨回以大笑,轻盈地跳下船。 白色外套扬起,降落时一粒沙都没有踢散。 相对的,矿人道士则像摔在地上般「咚」一声著地,再度换来妖精弓手的大笑。 不过接著跳下船的蜥蜴僧侣溅起沙尘巨浪,连她都遭受波及。 「失敬失敬。」 妖精弓手气呼呼地扠著腰,蜥蜴僧侣彷佛不怎么在意,转动眼珠子。 然后,他将长尾伸向船身当成支柱,对女神官及女商人伸出手: 「来,两位也下来吧。」 「不、不好意思。」 「……失礼了。」 两人提心吊胆地牵著彼此,抓住蜥蜴僧侣的尾巴,轻轻降落在沙地上。 妖精弓手似乎还在记恨他把沙子泼到自己身上,用手肘轻戳蜥蜴僧侣的侧腹: 「我要下船的时候,你就没那么贴心耶?」 「贫僧被你飒爽的身姿夺去目光了。」 被人一笑置之,她做出不符合上森人身分的无礼之举,鼓起脸颊。 但那也只维持了一瞬间。 妖精弓手跨出长腿,走向沙尘的尽头,心情彻底恢复。 「欧尔克博格,快点~!」 她转身挥手。 「森人真活泼。」 站在甲板上的虫人首领,用带有亲近感的语气呢喃。 尽管不明白这句话的意图,哥布林杀手还是回道「总是受到她的帮助」。 「我没办法表现得像她那样。」 「喂。」 忽然被人叫住,哥布林杀手停下伸向船舷的手。 虫人首领用那看不出感情及表情的复眼,紧盯著他。 「你好像在迷惘。」 他语气肯定。 「……不。」 哥布林杀手正想否认,却说不出其他话。 他停顿了一下,沉吟,不久后「是啊」勉为其难地承认。 「亏你看得出来。」 「哪可能看不出来。」 虫人口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在笑。 「因为我以前常跟这种人搭话。」 「身为头目……」 哥布林杀手改口。 「我似乎被他们当成头目看待,不过──」 接著转动那顶廉价的铁盔。 被面罩隔开的视线范围内,是站在沙地上等待他的团队,以及女商人。 「是说那个像洋葱的屋顶是什么呀?好神奇喔。」 「那个啊。把石头堆成那形状,最后嵌上拱心石,就能自然而然盖成不会崩塌的构造。」 「每块土地都有属于当地的智慧吶……」 「我自从来到这里后,就一直惊讶连连……」 「……我也是。」 哥布林杀手看著他们与她们,叹气。 他从未想过要跟大家一起来到这种地方。 也从未想过到得了这种地方。 「不巧的是,剿灭哥布林以外的事……我不太擅长。」 关于今后的行程,自己能做到什么呢──他如此心想。 是否要前进?若有人说他在犹豫,无疑是事实。 「任何冒险者都会踏入全新的领域,不过──」 虫人首领斩钉截铁地对哥布林杀手断言。 「有人会在当地丧命,有人只剩半条命,也有人顺利存活下来。管他烦不烦恼的。」 「……」 「既然如此,只能尽己所能。」 「是这样吗?」 「对。」虫人首领摇晃触角。「就是这样。」 「……是吗?」 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得出答案,也没有解决烦恼,仅仅是重新确认了事实。 真是,师父看了肯定会捧腹大笑,责骂他,痛揍他一顿。 一切全看要做还是不做。 明明师父一开始就教过他──竟然在为这种事烦恼,自己果然很笨。 没有才能,也没有天分,只有毅力。也就是只能动手去做。把力所能及之事统统做到。 哥布林杀手用力抓住船舷,撑起身子,跳到沙地上。 咚一声的著地声,不同于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轻盈,却强而有力。 「加油啊,冒险者。」 虫人首领用复眼目送那道背影与伙伴共同迈步而出。 通过顶点的太阳虽然仍在释放灼热白光,不久后就会转为淡红色吧。 那几位冒险者抵达国都时,肯定已经到了那个时候。 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帮了别人一把,虫人首领像要掩饰这个事实般,挥动触角。 自己已经很久没跟冒险扯上关系了,偶尔却会发生这种事,骰子的点数真是捉摸不透。 ──这也是旅行之神的顺风吗?还是「宿命」或「偶然」呢…… 「哎,对我来说……怎样都好。」 虫人僧正如是说道,敲了敲下颚。 (插图013) 间章「宏大战盘的棋手们(great game master scene)」 「嗨。」 「呃。」 位于水之都的这家酒馆本就灯光不足,角落的包厢座却更加昏暗,让人联想到深海。 娇小的银发少女忽然出现,举起一只手,担任中间人(fixer)的男子明显皱起眉头。 这是家装潢高级,一般平民不会敢随便踏进的店。 身穿侍女服出现在这里,自然会显得特别突兀──少女却异常融入。 她的身材甚至会让人误认成圃人,隐藏气息的技术想必也不相上下。 ──听说她进过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看来此话不假…… 思及此,中间人便将「所以她现在几岁啊」这个失礼的疑问拋到脑后。 虽说是意想不到的登场,触怒雇主绝不会有好事。 「请问您有什么事?」中间人望向少女。「关于工作进度,我想我已经跟您报告过了。」 「嗯,就是要跟你说那个。」 她跳到椅子(stool)上,手一挥,毫不犹豫点了昂贵的酒。 或者该说烈酒。矿人酿的火酒,不是给一般凡人喝的。 兔人女侍以与高级店家相称的快速、优雅动作送上杯子,少女举杯一饮而尽。 「总之再来一杯。」 「谈工作(run)的时候不是严禁喝酒吗?」 「这种东西只能算水啦,水。」 森人喝了会头脑炸裂的酒,哪能叫水啊。中间人摇头,一副放弃反驳的模样。 「所以,进度如何?」 「哎呀,这个嘛,情势错综复杂。」 过没多久,兔人女侍晃著臀部及尾巴出现,银发侍女再度从她手中接过杯子。 这次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无奈地耸肩: 「所以才会在公主耍任性的时候,趁机雇了斥候(scout)。」 「隔壁的。」 中间人补充道,银发侍女点了下头。 什么「趁机」。中间人在内心窃笑。你只是利用它当作光明正大介入其中的藉口吧? 「幸好我们这边的公主很乖,感谢地母神的庇佑。」 乍看之下会觉得两人缺乏戒心,但这方面不成问题。这家店原本就是供人谈论机密话题的。 再说,主动开启话题的是这位雇主(johnson)。 ──看来我白担心了…… 中间人无奈地叹气,「小姐!」叫来女侍点酒。 在团队伙伴努力工作的期间喝酒虽然不太好,他也正在奋斗。 跟人协调、做好事前准备、收集情报、善后、准备救援,诸如此类。 到头来,在整个工作流程中,与敌人交锋仅仅是最后的高潮部分。 不过正因为那高潮的部分引人注目,才需要更加低调。 粗暴(cluedo)实则纤细(technical),纤细实则粗暴(cluedo)。 此乃长生的秘诀。 脚边的白色野兽不停拍打他的鞋子,他轻轻用鞋尖推回去。 ──不好意思,在你卧病在床的时候麻烦你,改天我会去探病,原谅我吧。 能操纵复数使魔的魔术师十分可靠,托她的福,他才能秘密跟同伴取得联系。 密探、森人魔法师、精灵使御者、知识神神官、带著使魔的魔法师,以及自己。 这六个人是不错的团队──至少中间人这么认为。他希望大家也有同样的感觉。 正因如此,动用三寸不烂之舌与眼前的委托人应酬,也是自己的职责。 「所以,怎么了吗?那起与神酒有关的渎神事件,不是已经解决了?」 「哎,小鬼是解决了啦。到头来根本没有多严重。」 「派军队进村子保护他们即可。」 他坏心眼地试著询问,想顺便回敬对方,侍女嗤之以鼻,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 「前提是有无限的预算、资源、人手,人民还要统统一心向著国王。」 呃,那样也满讨厌的。他喃喃说道,少女抬起视线,狠狠瞪过来。 「再说,你也知道不是只要应付小鬼就行吧?」 「是啊。」中间人笑道。「拜其所赐,我们赚了不少。骚动(trouble)即为工作(business)。」 邪教、吸血鬼、魔神,违法与渎职,企图造反的边境领主与门阀贵族。 告发犯罪又赚不了钱──这句话不晓得是出自森人还是其他人口中。 混沌与秩序的争斗,身为在其夹缝间的影子底下奔走之人,这句话只能说是至理名言。 「问题在于,是谁让小鬼增加的。」 银发少女叹了口气。 不是问手段。也不是问目的。是谁。中间人能理解她的意思。 因此,他决定尽早确认不祥的预感。 「您该不会要祭出勇者大人吧。」 「怎么可能。」少女不屑地笑了。「派她介入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太愚蠢了。」 虽然有很多人想立刻派出稍微有点实力的人出马解决。侍女耸耸肩膀。 「那么……是要我这边的人动手?」 那就危险了。无计可施。可是赚得了钱。虽然需要求证。 在风险与报酬间取得平衡,是交涉人(face)的任务。 和挥剑、射箭、使用法术相同,交涉人是用言语和人交锋的职业。 中间人思考著。我想想,跟在水之都与鬼之警卫长起冲突比起来,何者较为轻松? 脚边的魔法师使魔理解了状况,谨慎地戒备起银发少女。 一旦交涉遇到瓶颈,变得更加激烈,她的法术就是救生索。幸好有请她来。 银发少女却挥挥手,大概是感觉到中间人的气息变了。 「不,已经有其他人动起来了,不必多此一举。带头的是个脏得跟满身黏菌一样的战士。」 (插图014) 「哦?」 「小鬼就要交给剿灭小鬼的专家处理。大主教(archbishop)大人和担任御用商人的那个女孩好像采取行动了。」 中间人假装对此不感兴趣,「哦」了一声,竖起耳朵。 尽管她表面上尊称人家一声「大主教大人」,语气却亲切得像在叫自己的姊妹淘。 那位大人是六英雄之一。御用商人……是那个当过冒险者的贵族千金吧。 ──既然如此,那个国家八成又要引发一堆问题。 必须做好准备。因为在台面下的世界,骚动即为生意的来源。 「哎,一切都是业(karman)啦,业(karman)。」银发少女脸上露出浅笑。「要做好事积德。」 「生于因缘,死于业?」中间人也笑了。「那我要去帮助手上拿著零用钱的小孩了。」 中间人说道,瞄了银发少女一眼。 「那么,正事是?」 「抱怨。」 银发少女两眼无神,又灌了口酒,叫来兔人女侍。 「这附近毒虫太多。大蜘蛛或蝎子之类的。」 少女深深叹息,趴在柜台上,银发随之散开。 他没打算问她的年龄,不过这样一看,有如在闹脾气的小孩。 「拜其所赐,这阵子都要忙著驱除害虫。」 「陛下吗?」 「贫穷贵族的三男和他的随从。」 少女咕哝道,表情看起来有些愉悦,雪白脸颊染上朱红的原因,绝不只是酒精。 ──也就是说,到头来她对于冒险乐此不疲。 中间人如此心想,又点了一杯酒。 必须是最高级、最美味、最烈的酒。 敬平安归来的同伴、生意繁荣、红发枢机主教的劳苦,以及美妙的冒险。 「那,下次让我听听那场冒险吧。」 「有机会的话。」 少女笑著说道,愉悦地拿起送到桌上的酒杯把玩。 中间人──很清楚冒险者跟他们是似是而非的存在。 「所以,我们该做什么?」 「找人,跟做一件事吧。」 始终待在阴影处,隐藏自己的才能,无论如何都要达成使命。 那就是他们──黑手(runner)。 第4章『享受炼狱的人们(gehenna anastasis)』 「……唔。」 「嗯……!」 「……呼。」 俗话说三个女人凑在一起,肯定静不下来,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三位少女只有发出平稳的叹息声。 由油灯照亮的昏暗石室内,白色蒸气缭绕,连旁边的人都看不清楚。 大理石作成的长椅,椅背是巨大的石柜,蒸气源自于此。 只穿著内衣──妖精弓手则是裹著薄布──在里面休息,转眼间汗水就会从体内喷出。 经历横渡沙漠的旅程,对于疲惫的身躯而言,异国城市的蒸气浴可谓再舒服不过。 「……啊──凡人真会想些神秘的主意……」 妖精弓手邋遢地垂下长耳,发出慵懒的声音。 因为精灵会混在一起而讨厌洗澡,已经是过去式。 她的头发被往上喷的蒸气濡湿,看起来十分满足。 「跟暖炉……又有点不太一样。」 「城里或宅邸里,也有在大理石制成的大柜子里生火的暖房。」 有点口齿不清、语气恍惚的声音,出自表情终于缓和下来,吁出一口气的女商人口中。 雪白肌肤泛起红潮,挂著珍珠般的汗水,放松地沉浸在蒸气中。 「石头会慢慢变热……不过竟然会把它用在蒸气浴上……令人惊讶。」 她边说边不停抚摸后颈,或许是于后颈浮现的骇人伤疤的关系。 女神官小心翼翼抱著自己的行李,鼓起勇气开启话题。 「……总之到城市了……之后该怎么办呢?」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思及此,女神官发著呆闭上眼睛。 ──不,已经不是问题了。 或许是因为血液循环变好了。她委身于跟沙漠的热度不同的舒适热气中。 在这个沙漠之国,蒸气浴十分普遍,听说里面还能接受按摩。 然而,他们实在没那个时间让人帮自己按摩。有该做的事。 没错──那不是问题。重点在该如何解决问题。 在虫人(myrmidon)的帮助下进入国都,先找好旅馆的一行人(party),已经在采取下一个行动。 不管怎样,总之先休息再说。接著是收集情报,以决定下一步棋。 在搞不清楚方向的环境中埋头猛冲,只有部分情况下会奏效。 蜥蜴僧侣及矿人道士说要边走边吃,顺便在街上巡视。 哥布林杀手则有地方要去,最后跟其他人分头行动。 至于女性组── ──……他是在为我们著想吧。 尽管只有简单的「去休息」一句话,他们都认识那么久了。她能理解他的意图。 跟以前不同,她确实有其他选择。只要自己主动提出即可。 女神官在这个前提下回答「好的」,与女商人、妖精弓手一同来到这家汤屋。 因为若不养精蓄锐,紧急情况会无法向神祈祷神迹。 「毕竟,这里是敌阵嘛。」 该放松的时候就放松,该紧张的时候就紧张。 女神官轻轻伸长手臂,从固定在墙上的水盘中捞水洗脸。 水声及冰凉的感触,对发烫的脸来说十分舒服。 「……我。」女商人喃喃说道。「……想去做生意。」 「做生意?」 妖精弓手晃动长耳回问,女商人简短回答「是的」。 「虽然马车没了,我带著几件可以当商品的东西。」 ──经她这么一说。 女神官回想起来。矿人道士在自己的衣服上缝了几颗宝石。 他说那是旅行时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原来如此,确实没错。 虽然会有行李丢失的时候,连衣服都不见的情况倒不常见。 她抱紧布包,轻声说道「我懂」。女商人点头。 「有家王位被篡夺前跟我国做过生意的商会,我打算去那里问问看。」 「一个人吗?」 妖精弓手眯起眼睛,脸探向女神官这边,彷佛在徵求同意。 「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嘛。」女神官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陷入沉思。 「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你是委托人,我们又是护卫。」 就算她懂得法术、剑术,曾经是冒险者也一样。 不能让她在敌阵单独行动──那个人八成会这么想。 「实在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是吗……」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女商人沮丧地低下头,使女神官眨了下眼睛。 她轻轻眯起眼睛,忍住笑意,以免被她发现。 妖精弓手似乎也察觉到了,喉间传出轻笑声。 这名友人露出与年纪相符的表情,对两人来说相当值得高兴。 「那就两两分组啰!」 虽说未必是出于这个原因,妖精弓手气势汹汹地宣言。 她双手各竖起两根美丽的手指,用力指向两人。 二?女神官与女商人面露疑惑,妖精弓手「没错!」挺起平坦的胸膛。 「让欧尔克博格独自行动太奇怪了。大家都分成两个人一组,因为单独行动很危险!」 所以身为委托人的女商人也没被视为客人,而是能独当一面的伙伴──是这个意思吧。 不知道她有没有考虑这么多,但森人的思虑之周到,有时会射穿真理。 女商人瞬间瞪大眼睛,露出宛如花朵绽放的笑容,点了下头。 「好的!我……没意见。」 跟小孩子一样,女神官心想。明明她跟自己没差多少岁。 不,以身材来说,在这之中她是最成熟的。 她有点羡慕。不过自己是前辈,她是后辈。既然如此…… 「那就跟我──」 「我跟这孩子一起去──做生意?你负责欧尔克博格!」 妖精弓手先发制人。 刚才竖起的两根手指变成一根食指,指向女神官。 「咦,啊。」女神官困惑地频频眨眼。「我本来打算跟她一起去……」 「遇到沙尘暴的时候,你们不是黏得很紧吗?那么久没见,我也想跟她聊天。」 森人讲出「久」这个字有点奇怪,女神官忍不住笑出来。 妖精弓手似乎将这个反应视为在调侃她,往女神官身上瞪过去,她急忙挥手解释「不、不是啦」。 「那么,我就去找哥布林杀手先生。」她瞄了女商人一眼。「……可以吗?」 「是的。」她肯定地点头。「我也想好好跟她聊聊。」 「那决定啰!」 妖精弓手态度强势。女神官觉得连自己都被当成小孩子看,噘起嘴巴。 可是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孩,因此闹脾气,不是显得更幼稚了吗? 女神官改变心态,再度点头: 「我明白了。那我先走啰。虽然哥布林杀手先生很习惯单独行动(solo)──」 「不过,又还没要去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咯咯笑著,女神官也苦笑著点头。 她抱著行李起身,女商人纳闷地抬头看著她。 「是说,为什么要把炼甲带进浴室……?」 「因为弄丢了会很麻烦喔?」 妖精弓手默默摀住脸,仰天长叹。 § 来到室外,有股怀念的味道,女神官嗅了几下。 白褐色──该这么说吧。 清洗完身躯,离开汤屋后,她重新观察眼前的街景,给人这样的印象。 将砖坯堆积在一起涂上灰泥盖成的房子,绵延不绝。 没有玻璃──不过透明的薄玻璃,在这个国家好像也属于高级品──的窗子。 土壤密合的褐色道路。乘风飞舞的沙尘。 街上的行人都穿著从未见过的衣服,拿著从未见过的东西。 以及彷佛要睥睨这一切,耸立于远方的圆顶巨大宫殿的影子。 ──虽然我们的城堡也很壮观…… 跟用来战争的城堡,气势又有些许不同。 不过,这里果然是城市,生活于此的是人民。 下午,太阳绽放的白金色光辉也没有差异。 光著脚四处奔跑的孩子们。在路边放了张桌子玩桌上游戏的老人们。 疑似某户人家的太太的人,在摊贩买水果。 ──那是甜瓜呢。 她曾经吃过。原来如此,是这一带有种的水果…… 当然不只光明面。 女神官知道,四方世界不是只由光明面构成。 她已经明白,足以改变人类一生的事件──会发生得理所当然。 她也曾经想过,这样真的好吗? 例如披著草席,坐在昏暗小巷的阴影处的人们,前面摆著缺口的饭碗。 弯过一个转角,八成是栖息在混浊影子底下的声色场所和菸馆。 在对面的市场被拿出来卖的,肯定是奴隶。 欠钱、欠税、赎罪,或者为了清算战争时的债务,沦为奴隶的人们。 无分正确与否──仅仅是做为事实存在,她活在这样的世界。 ──还有哥布林。 当然,威胁这个世界的怪物不只小鬼。 不如说……眼中只有小鬼,大错特错。 食人鬼(ogre)、异界的大眼珠、暗人(dark elf)、巨人(troll)、阻断河流之物(魔 克拉姆边贝)、上级魔神(greater demon)、雪之魔女、邪教。 光是自己看过的,就有这么多威胁存在于四方世界。 她不认为小鬼更加危险,不过…… ──啊啊…… 曾几何时,哥布林杀手在水之都说过的话,闪过女神官的脑海。 ──气氛跟被哥布林盯上的村子很像…… 人们的表情透出一丝忧郁。 风有点混浊。 后颈阵阵发麻,奇妙的异样感。 若要用一句话带过去,或许是错觉。 但她也听说过,直觉可以说是一种经验。 不晓得是因为她累积了不少经验,才开始感觉得到,抑或单纯只是她这么认为。 「……」 女神官无法判断,像在寻求依靠似的双手握紧锡杖,加快脚步。 各处的街口都站著卫兵,腰间配带半月形的弯刀,警戒地监视四周。 考虑到之前在路途上发生的事,不能因为对方是士兵──不,正因为对方是士兵,才得更加注意。 因此,为了避免被盯上,她故作镇定地在街上走动。 走路不要太快。但不要左顾右盼。 哥布林杀手说要去的店家,在前往旅馆的途中经过过。 记得位置在…… 「那个,不好意思……」 「唔咦?」 忽然从旁被人叫住,女神官不小心发出错愕的声音。 回头一看,站在她旁边的是风格熟悉──也就是穿著我国的服装的外套少女。 「啊啊,果然!」看起来很亲切的那名女性,看到女神官便展露微笑。 从头巾底下露出的长耳晃动著。挂在脖子上的是地母神的圣印。 「森人……?」 「太好了。我就觉得是同国的人。因为问这个国家的人好可怕。」 森人女性带著满面笑容走近。 女神官目光游移,看起来不知所措。因为这个事件不在预料之中。 「其实,我想请教一下汤屋在哪里。你知道吗……?」 「是、是的。」 该如何回答?女神官虽然在犹豫,还是点了下头。 「我知道……」 为什么呢?她从她身上感觉到不明的──微妙的差异。 是因为她跟妖精弓手和那座村子里的众多森人接触过吗? 这名森人和她至今以来见过的森人比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同…… 「住手。」 忽然响起的清澈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平静的声音从小巷的阴影处传来。穿著外套的红发女孩──同样有一对长耳。 红发森人果断走向两人,对另一名森人投以锐利的目光。 「你想陷害她对吧?那个手法我早看过了。」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在问路──」 戴头巾的森人歪过头,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模样。红发森人一语不发。 女神官困惑地看了看两人,猛然发现戴头巾的森人身上的异状。 ──汗水是白色的。 「……不好意思,失礼了。」 「什么……!?」 想到就立刻行动。那是存活下来的诀窍,她学过好几次了。 女神官迅速将手伸进森人的头巾底下,擦过她的脸。 黏在手掌上的不是汗水,而是白色颜料──白粉。 从白色肌肤底下露出来的,是斑驳的蓝黑色。 「暗人……!」 「啧……!」 森人──不,女暗人用力咂舌,转身拔腿就逃。 女神官马上握紧锡杖,准备举起来,却立刻作罢。 周围有卫兵在看,不该引起骚动…… 「嗯,明智的抉择。」 看见女神官的反应,红发森人露出柔和的微笑。 ──啊。 女神官反射性眨了下眼。虽然看不出森人的实际年龄,但她感觉比想像中还年轻……? 「……那人跟卫兵是一伙的。他们很快就会来问你是不是在跟卖麻药的人说话。」 看。顺著红发森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凶恶的卫兵正拿著刀走向这边。 女神官迅速在脑中思考该怎么解释,森人却率先行动。 她站到正想开口的卫兵面前,以神秘的手势摆动双手。 「我们没跟任何人说话。」 「……」士兵似乎愣了一下,接著便点点头。「你们没跟任何人说话。」 「可以走了吧?」 「可以走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奇术。 卫兵摇摇晃晃地转身,回到刚才自己所在的路口。 「效果维持不了多久。趁现在。走吧。」 红发森人吁出一口气,擦掉额头的汗水迈步而出。 看不出白粉剥落的迹象。女神官谨慎地跟在后头。 「然后。」她背对著她说。「卫兵会说要检查你的行李,抢走钱财。」 「是诈欺吗?」 「卫兵不是假的,所以或许不能这么说。」 红发森人说道,轻轻耸肩,女神官沉默不语,微微咬住下唇。 有股混沌的气息。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非得纯洁无垢。连神都不希望如此。 然而违法、腐败是混沌的苗床。发芽的它们会扎根、扩散开来,纠缠在一起。 如同魔女草(striga),让国家枯萎,藉以开出美丽的紫花。 「……为什么?」 红发森人似乎将她的呢喃,往不同的方向解释。 「自我满足。」她笑道。「我想试著积业(karman)。」 女神官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但她原本就不是擅长怀疑的个性。 ──不如说,如果我对任何事都抱持怀疑的态度…… 精神会撑不住。她深呼吸,吐气,放松肩膀。 跟在洞窟里一样。该警戒的时候警戒。发生什么事就立刻采取应对措施。 重点是,人家救了自己。该先做的事早已决定。 「那个,谢谢你。」 女神官停下脚步,深深一鞠躬。红发森人瞬间惊讶地睁大眼睛。 接著「哎呀」一声,露出腼腆害羞的表情搔著脸颊。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那个……你是冒险者对吧?」 「啊,是的。」女神官点头。「我要去黄金海市蜃楼亭这家店……」 「那正好。」 红发森人脸上露出属于年轻──十五、六岁──少女的笑容,停下脚步。 「因为我也要来这里。」 女神官惊讶地抬头。 一栋美丽的楼阁耸立于此,彷佛前一秒才出现的幻影。 § 往门后踏进一步的瞬间,女神官可以说整个人被震慑住了。 楼阁中央是打通的,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宽广。 房间呈螺旋状排列,可以俯瞰正中央的圆台。 映入眼帘的所有用具,都绽放黄金色的光辉──然而不仅如此。 是水。 楼中设有水路,大量的水奢侈地在其中流动。 竟然能在这座沙漠──真的把水拿来当流水用! 女神官下意识驻足,周围是种族各异的人在低声交谈。 「听说这栋楼阁是真正的海市蜃楼……」 「……还没开始吗?我可是好几个月前就预约了……」 「别闹事喔。楼主的手下全是技艺高超的──」 「喂,快看。那个不是那家大店的店长吗……」 下半身是蛇的女性扭动著尾巴前进,在里面的水槽哼歌的,应该是人鱼。 有双头侍者,也有全身刺著奇怪刺青的客人在喝酒。 女神官看呆了一段时间,猛然回神,摇摇头。 ──不行。 不能一直被这股气势压制住。 红发森人熟练地往里面走,她拚命追上她的背影。 真的尽是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画面。 与玻璃瓶连接在一起的菸管萦绕的气味。服务生端出来的全是没看过的料理。 有人拿著短剑在张开来的手掌上反覆刺击,发出清脆声响……应该是在赌博。 女侍们身穿令人脸红的暴露服装,扭著细腰在走道上来回走动。 除此之外,站在店内深处的门前的兽人肯定是保镖。 他们默默睥睨店内的模样没有一丝疏忽,看得出实力坚强。 肌肉发达的身体自不用说,简直像在衣服底下穿著铠甲。 关节异常膨胀,更重要的是──长在脸上的尖角! 「那位是……独角兽吗?」 「谁知道呢。」红发少女笑道。「好像叫犀人。」 她坐到看得见圆台的柜台前,女神官也跟著在旁边的座位坐下。 柜台对面是戴面具的纤瘦──女性?──店员,在等待两人点餐。 「呃……」 女神官抬头看著挂在头上的菜单。 是通用语言──吧。饮料的名字她看得懂,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红发森人见状轻笑出声,竖起手指对面具店员说: 「有没有加酒的饮料吗?」 「这里没有卖酒。」面具店员摇头。「有茶或其他饮料,和一些餐点。」 「那麻烦来杯甜的冷饮。还有简单的食物。你推荐就好。」 「啊,哇。」女神官惊慌地说。「我跟她一样……!」 「好的。」 面具店员没有嘲笑手忙脚乱的女神官,恭敬地低下头。 等她──应该是。女神官依然看不出来──回到柜台后面,女神官呼出一口气。 她望向旁边,红发森人十分放松,惬意地休息著。 看见那对长耳,女神官「哦?」眨了几下眼睛。 以森人来说稍短,以半森人(half elf)来说又有点长。 「请问,你是森人……的。」她慎选措辞。「冒险者吗?」 听见这句话,红发森人苦笑著摇头。 「不,是调换儿(changeling)。」 记得是由凡人夫妻生下的森人。 是祖先的血液苏醒,抑或真的是妖精的恶作剧,尚无定论…… 无论如何,是与人类不同的生命。想必会伴随与之相应的辛劳。 「而且,与其说冒险者……」 不过,在女神官为此道歉前,她接著说道。 彷佛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态度,证明她已经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女神官反而为想要道歉的自己感到羞愧,默默垂下视线。 「更接近冒险工吧?」 红发森人腼腆一笑。是女神官陌生的辞汇。 「冒险工……」 「因为那是我的工作。」 当然不只这样。她像在解释般喃喃说道。 「……让两位久等了。」 过没多久,面具店员回来了,静静将杯盘放在桌上。 透明的美丽玻璃杯里,装著黏稠的白色饮料。 用金属雕刻装饰的平盘,叠著好几个类似点心的黄金色物体。 「那个……?」 从未见过的食物令女神官歪过头,面具店员彬彬有礼地说: 「这是以水将凝固的桃子树液泡开,用枣子与冰糖炖煮,加入牛奶做成的饮料。而这是──」 面具店员接著指向平盘上的料理。 「油煮魟鱼。」 「魟鱼?」 「在沙海飞翔的大海鹞鱼(ray)。」 ──噢,那个沙海鹞鱼…… 女神官点点头,首先感谢地母神,并决定享用那道料理。 因为她环顾店内,都没找到那独特的廉价铁盔。 既然如此,让温暖的餐点冷掉,违反她的信仰。 祈祷完毕后,她立刻先将油煮──更正,炸鱼送入口中。 「──!」 热呼呼的酥脆面衣在口中碎掉,转为包在里面的鱼肉的软嫩口感。 简直像刚烤好的奶油面包,而且还是用小麦粉做的白面包。 十分美味,不过很烫。女神官自然将手伸向了玻璃杯。 「哇……哇……!」 入口即化的饮料又甜又冰凉,味道非常清爽。 她将饮料吞下去,滑进胃里的触感沁人心脾。 「嗯……好喝。」 红发森人也愉快地笑著,吃得津津有味。 妖精弓手不喜欢肉和鱼,所以吃肉吃得这么开心的森人,对女神官而言挺新鲜的。 话虽如此,她可不能一直坐在这边吃饭。她不是来玩的。 女神官观察著周遭,悄声询问面具店员。 「那个,不好意思。跟我同团队的人好像也在这里,请问你有看见他吗?」 「是什么样的客人呢?」 「呃。」 她竖起食指抵在唇上,陷入沉思。这个嘛,该怎么说明呢。 「穿著铁盔、皮甲、炼甲……腰间挂著一把短剑,手上绑著一面圆盾……」 ──……嗯。 光描述外观应该就足够了。女神官再度产生这个感想,不禁苦笑。 仔细一看,面具店员愣在那边,似乎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这样的话。」她?说。「我想您可以先看看舞台。」 「舞台……!?」 她转过头,楼内的灯光正好关闭,取而代之的是中央的舞台照下一道光。 场内鸦雀无声,人们紧张地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红发森人在女神官耳边轻声说道。 「看,开始了。」 ──没错,真的,开始了。 § 洒下此地星沙离去之众 已于彼地光辉灿烂处沉眠多时 恳请聆听吾之呢喃 接下来将讲述的,乃风之音──…… 清脆的铃声一响,细微声音如同涟漪般在空间中扩散开来。 拥有褐色肌肤及黑翼的鸟人少女,静静走到舞台上。 稚气尚存的她脸上不带感情,神情冷漠,翼爪握著一把弯刀。 在微弱的火光下,弯刀绽放彷佛有生命的澄澈光芒,想必是把名刀。 这时,少女将那把刀扔到空中,踏著轻快的步伐于舞台上奔跑。 她像要跪在地上般,让翅膀贴地,紧接著翅膀用力一拍,瞬间抓住剑一挥。 露出曲线平坦却优美的肢体,跳起气势惊人的剑舞。 舞娘配合从后台传出的旋律挥剑,持续跳著舞步。 那是一则英雄传说。遥远的往昔,某位女诗人留下的武勋诗。 有一头黑龙在地底深处的湖泊称霸。冒险者们攻略暗黑的城塞,与之宣战。 击退在其中蠢动的小鬼和食人鬼,藉助暗之矿人的力量,终于下到深渊。 圃人斥候是唯一发现潜伏于水中的黑影的人,大声警告众人。 紧接著,黑龙抬起长脖子,吐出足以侵蚀一切的骇人强酸吐息。 蜥蜴人战士独自承受住这一击,鳞片却因此烧毁、溃烂,跪倒在地。 妙龄神官即刻祈祷治愈的神迹,可惜敌人不会在原地空等。 冲上前争取时间的,是背著乐器,继承魔性血液的女魔剑士。 诅咒之刃(hexde)在龙鳞上刻下痕迹,蜥蜴人趁机起身。 大金棒咆哮著挥下,被击中的黑龙立刻逃进昏暗的水底。 然而,蜥蜴人大喊一声伟大的父祖之名,追著龙跃入湖中。 若能击杀你这家伙,这份功绩想必会被人写成诗歌。能让所爱之人歌颂自己的功绩,正合我意。 于是,可畏的黑龙的长脖子,在水中如同用钉子钉住般,直接被折断…… 舞娘不是靠言语,也不是靠歌声,而是单凭那支剑舞演出一切。 褐色肌肤透出淡粉色,珍珠般的汗珠在灯光下闪耀光芒。 少女不带感情的双眼,直盯著坐在上座的青年──楼主,又有多少人发现呢? 那是无比热情,纯粹只为了那一人献上的艺术。 专情又专一,惹人怜爱的恋之舞,使女神官忍不住脸红。 「好厉害……」她下意识赞叹,同样红了脸的红发森人也点头附和「对呀」。 聚集在这座楼阁的客人,肯定全是为她的舞蹈而来。 看得出神,无法立刻回归现实的女神官,吐出一口气。 周围的掌声稀稀落落,听起来像从远方传来的,肯定是因为大家也跟她一样。 舞娘静静一鞠躬,消失在侧台,却有种她的身影还残留在舞台上的感觉。 「听说她是全国最优秀的舞娘。」 红发森人轻声说道,语气有点激动。 「是的,而且……屠龙的故事。」 女神官像在作梦般哼著诗歌,默默闭上眼睛。这个词太过令人怀念。 她还没遇过真正的──童话故事或传说中出现的──龙。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经历那样的冒险吗?像当时一行人随口聊到的那样。 尽管龙绝对不是遇到了值得高兴的存在……也没有那么容易遇到。 「哈哈哈……哎,人人都有梦想。」 红发森人苦笑著说,拨开垂到长耳上的头发。 「可是,千万别对龙出手。有人警告过了。」 「那是……因为危险吗?」 「因为只会惹麻烦上身,大概。」 她简短地说,把玩著手中的玻璃杯。 「要不要相信就看你了。」 噢。女神官一头雾水地应声,红发森人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 「你对屠龙有什么坚持吗?」 「啊,不是。以前……我的同伴提过……所以。」 同伴。真的能这样称呼吗?女神官有时会迷惘。他,和她们。 她还没有勇气──再去见还活著的那女孩一面。 那肯定是比与龙对峙更需要勇气的事。 红发森人静静垂下目光,拿起玻璃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有的朋友,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 「……是啊。」 女神官不清楚她遭遇过什么事。 她也不可能知道女神官的经历。 然而,不必明言也知道,两个人都是被独留的那一方。 ──这一定是这个人不只是那样的理由之一。 就跟女神官继续冒险的理由之一,是第一次踏上旅途时遇见的同伴一样。 不过,打断她思考的东西,也跟过去的记忆同样突如其来。 杂乱的噪音在楼阁入口附近响起,彷佛要驱散舞蹈及回忆的残渣。 § 「还给我……!」 「在这里,来拿啊……!」 「把剑,还来……!还给我……!」 女神官肩膀一颤,往声音来源看过去,数名恶汉围在一名年轻人身边。 不,正确地说是踩著不稳的脚步从入口走进来的年轻人,撞到了那群恶汉。 在那之中的蓝鳞蜥蜴人抢走他放在奢华剑鞘里的剑,故意拿在他面前晃。 相对的,年轻人已经遍体鳞伤,一眼就看得出挨过一顿揍。 被人打倒后剑被抢走了──显而易见。 「你输给我了。想要的话自己动手抢吧。」 「可恶……还我……!」 谁都看得出这些恶汉聚集在一起,抢走了年轻人的剑。 不过,没有任何人去帮助两眼泛泪,却依然勇于扑向男人的年轻人。 有人皱眉,有人板起脸,有人对这与高级店家的气氛格格不入的骚动毫无兴趣,移开目光。 在这座国家,这片土地,蜥蜴人对年轻人施暴,想必是家常便饭。 ──太过分了。 女神官心想。因此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面具店员轻声咂舌,独角兽保镳迈步而出,全身的铠甲发出吱嘎声。 红发森人则微笑著叹了一小口气。 「嘿。」 因为,有比那四个人更快行动的人。 那名客人晃著肩膀走进酒馆,靴子上的金属扣具配合步调发出碰撞声。 是名身穿皮外套,头戴军帽风格的帽子,疑似密探的年轻男性。 「歌舞都是要安静欣赏的东西。」 「你说什么……!?」 蓝鳞蜥蜴人用那大得异常的眼睛望向密探。 密探却不慌不乱,悠闲地举起双手。 「别生气。我只是来邀你到外面打。」 「原来如此。」 蜥蜴人转动眼珠子,愉悦地发出刺耳的咻咻声笑道。 「行。到外面去。」 他用脚踢开仍在挣扎的年轻人,慢慢走向楼阁入口。 蜥蜴人用如同玻璃珠的眼睛,确认密探跟在自己上下摆动的长尾后面。 「我最喜欢看见你这种人被揍得屁滚尿流。」 「这样啊。」密探笑了。「有种就试试看。」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女神官并不清楚。 不过她看见了──密探用快得异常的速度,殴打蜥蜴人的后脑勺。 但那只有短短一瞬间,她完全想不通他到底做了什么。 蜥蜴人发出巨响摔在地上,从他的手背延伸出如同银光的钢线。 钢线擦过密探的帽子,牢牢陷进楼阁的墙壁中。 原来蜥蜴人用手背射出了有如利刺的东西。 「所以我不是叫你到外面打吗?」 密探无情地空手砍断钢线,扛起蜥蜴人随手往外面一扔。 就这样结束了。 被密探狠狠一瞪,蜥蜴人的跟班惊慌失措地逃到店外。 周围的客人、保镳、面具店员,似乎也判断这场骚动到此结束。 众人的目光瞬间消失,立刻恢复原本热闹的气氛。 他们纷纷讨论起对于舞蹈的感想,刚才的纠纷似乎已经被拋到脑后。 「赔偿费。」 密探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金币弹出去,面具店员在空中接住。 仔细一看──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拔出来的──店员手里拿著状似毒针的利刃。 她彬彬有礼地收起剑,恭敬地收下金币,点了下头。 对象是身在侧台,理应已经回到里面的舞娘。 她的手放在剑上,看起来稍微松了口气,对楼主的位子鞠躬,又回到里面去了。 ──看不出来。 女神官眨眨眼睛。她完全看不见他们是何时行动的。 「我看看……」 密探无视其他人的反应,捡起从蜥蜴人手中掉落的长剑。 连女神官都觉得那是把优美的弯刀,收在作工精细的剑鞘中。 密探仔细端详了一阵子,不久后,将它扔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年轻人。 「哇、哇……!」 年轻人连忙抱住剑,瞪大眼睛看著密探。 密探轻轻顶起帽檐,被外套遮住的嘴角似乎挂著浅笑。 「算你运气好。」 「……!」 年轻人抱紧剑,也许是太感动了,没道谢就冲出楼阁。 目送他跑走后,密探慢慢转身面向女神官。 接著尴尬地抬起一只手。 「嗨。」 「真是。」 红发森人露出无奈的苦笑。 「事情办完了?」 「嗯,对啊。」密探瞥了年轻人刚才跑走的门口一眼。「刚办完。」 「这样呀。」 「之后就是跟大家会合,跑一场。」 他跟她亲昵地交谈著。 看到这副模样,大概猜得到两人的关系。 女神官紧张得绷紧身体,将平坦的臀部坐回椅子上。 「是你的同伴……吗?」 「嗯。」她困扰地搔著脸颊,点头。「是我们的斥候。」 「她是?」 这次换他回问,红发少女腼腆地回答「没什么」,站起身。 「不是不能引人注目吗?」 「哈。」密探嘀咕道。「是对方先出手(shot first)的耶?」 「你是想耍帅吧。」 红发少女窃笑著。 「比如你刚才的走路方式,到底在演哪出?」 密探似乎被说中了,碎碎念了一句后放弃辩解,点头承认。 「对啦……耍点帅又不会怎样。」 没有啦。红发森人摇头,面带笑容,愉快地小跑步到他身边。 她肯定是在高兴密探跟自己做了同样的事。 因为──女神官也隐约明白这种心情。 「那个。」女神官慎重地挑选措辞。「……那,请小心。」 尽管是平凡无奇的话语,女神官却是发自内心的。 就算相处时间不长,也足以构成为对方祈求平安的理由。 「嗯,你也是。」 红发森人露出柔和的微笑,从钱包里拿出金币,在柜台上一滑。 面具店员看都不看那边一眼,接住硬币,优雅地低下头。 「欢迎再度光临。」 「谢谢。」 红发森人挥了下手,带著密探迈步而出,宛如要去逛街的少女。 两人的身高虽然有差距,并肩走在一起的模样,却有种数年来都是这样的感觉。 女神官心不在焉地看著两人,轻声叹息。 她可没有觉得羡慕。 § 过没多久,奇怪的二人组从里面的包厢走出来。 「真是,还想说怎么来了个怪人,结果你问的事也很奇怪。超麻烦的。」 「我有支付费用。」 「是没错!不好意思,我在抱怨。因为部下开店后,工作就多到不行。」 小女孩用小小的鼻子哼了声──圃人,不,是矿人吧。 没有胡子,发量十分丰富,脚步声透露出她的身体虽然纤细,却肌肉发达。 身穿高级的衣服,长靴踩得地板喀喀作响的模样,俨然是知名人士(big name)。 矿人少女边抱怨边瞪向楼主(那家伙)的座位,廉价的铁盔则跟在身后。 身穿骯脏皮甲的那名男子,正在将装满液体的小瓶子及一捆卷轴塞进杂物袋。 「如果我跑去跟楼主抱怨,那家伙的舞娘不是惊慌失措,就是直接拔剑。唉……」 鸟人醉心于人未必不好,她的舞又可以为楼阁赚到不少钱,所以事实上也没什么好挑的。 操纵黑沙的魔法师、从奴隶变成随从的舞娘、戴面具的暗杀者、兽人斗士── 少女不停抱怨从最前线退下来的部下,语气听起来却很满足。 部下退休了。人手不足。但那个部下的店赚得了钱。现状是有利的。 在功利主义者眼中,抱怨现状或许是某种乐趣。 她八成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哥布林杀手回答,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 「以前有个跟你很像的家伙。」 她用两只短腿前进,忽然喃喃说道,抬头盯著铁盔。 「那人说过,盗贼不敢对塔出手是因为胆小。只要鼓起勇气从外墙爬上去就行──是个愚蠢的乡巴佬。」 「我爬过。」哥布林杀手淡漠地说。「那家伙最后如何。」 「成功了。」矿人少女一副不意外的态度。「真是恐怖的蛮人。」 她沉默片刻,咕哝道「虽然讲这种话不太符合我的作风」,皱起眉头。 「……我想不到还可以跟你说什么。木桶骑士的弟子啊。」 她挺直背脊,将那双小手伸向戴著廉价铁盔的冒险者。 「──赐予你幸运及勇气。」 「……我从未相信过自己的运气。」 哥布林杀手用被粗糙的护手包覆住的手,握紧矿人的那双手。 「……不过别人给的,我会好好使用。」 「拿去用吧。」 握过这次手,两人之间似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矿人少女在面具店员及独角保镳的鞠躬下,意气风发地离开楼阁。 哥布林杀手慢慢环视店内,然后踩著大剌剌的步伐迈步而出。 女神官在他走到自己所在的柜台前,绝对不会开口。 因为她才刚学过,这种场所存在复杂的流程及规矩。 自己妨碍他工作就没意义了。 「抱歉,看来让你久等了。」 开口第一句话,他便明白地这么说。 「除了情报,我还去买了些其他东西,比想像中更费时。」 「不会。」女神官露出坚强的微笑,缓缓摇头。「我没关系。」 「是吗?」 他的语气平淡、无机质又冷漠,女神官却从中感觉到些微的变化。 ──有点,不一样? 毫不犹豫……不,他一直以来都不会犹豫。但她还是有这种感觉。 ──相较之下…… 自己又是如何? 来到这个国家后,她始终在迷惘,完全不认为自己哪里做得好。 是个还很青涩,左右不分的新人,根本没资格升级。 哪能羡慕人家呢。她的身分并不足以让她产生这种念头。 ──她非常厌恶缺乏自信的自己。 「……怎么了吗?」 「咦,啊……!」 经他这么一问,女神官发现自己紧盯著铁盔的面罩底下,连忙摆手。 「没、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那个……」 声音拔尖。她咽下唾液。刚才喝的甘甜饮料的味道,稍微传到了喉咙。 「……把事情都交给你办,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错,到头来──这么一句话即可说明。 自己什么都没做。 这样她不是完全没帮上忙吗?不就只是待在这里而已吗? 战斗时亦然。移动时亦然。遇到阻碍时亦然。像现在这样收集情报时亦然。 在异国城市遇到贼人却无计可施,在酒馆也阻止不了争执。 再说,假如她一开始就跟哥布林杀手共同来到这家酒馆,她又能做什么? 不是只能杵在一旁,听他跟别人交涉吗? 考虑到这一点,她无论何时都会深深感受到自己有多么不成熟。 ──不过。 与此同时,她的心中也浮现「能做到的事,我都有做好吧?」的疑惑。 例如时常将琐碎的用品带在身上──冒险者套件很重要!──交给他。 战斗中无时无刻都在注意周围,使用投石索(sling)等道具支援同伴。 在冒险途中休息时照顾大家,分配水和粮食。 而且……也有整个团队中只有自己会用的神迹。 当然,以圣职者来说,那位蜥蜴人僧侣远比自己优秀。 神迹她并不算用得驾轻就熟,也有失败的时候。然而。 ──这次没有被骂……! 「净化」的神迹带给她的痛苦回忆,以及这次成功的经验。思及此,女神官便有点高兴。 连神都认同她了──这个想法太过骄傲,因此她不断提醒自己要自戒。 可是,同时她也觉得。 和食人鬼战斗、攻略水之都的地下水道、在收获祭上跳舞、古城的讨伐战、训练场的攻防战。 在森人之村虽然失误过,挑战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和进入雪山的时候,她也表现了一番。 虽然之前的神酒骚动,让她深深体会到自己还有得学…… 这样扳起手指计算,自己是不是比想像中更努力? 否则也不会考虑让她升级。 再说,不可能一个人就能把所有的事做好。 即使是勇者,即使是水之都的大主教(archbi shop)大人,都是跟团队的同伴共同拯救世界。 ──不,不。 会拿如此伟大的人跟自己比较,并非成长的证据,难道不是吗? 圣典提到,觉得自己悟道时,代表那个人没有悟道。此乃魔境。 结果,女神官的思绪始终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明知缺乏自信是自己的缺点,却又无法肯定自己有所成长。 毕竟这是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这样自己简直跟衔尾蛇一样。 「不。」 正因如此──她真的很高兴他愿意摇头否定。 「紧急时刻能用的手牌愈多愈好。」 尽管他的语气一如往常,有那么一点表达得不够清楚。 「……」 女神官像在闹别扭似的噘起嘴巴,却为自己太过幼稚的行为忍俊不禁。 这么一笑,心情自然也好了起来,她笑得更加开朗,说道:「听好啰。」 女神官刻意竖起手指,彷佛要特地强调。 「我不认为那是在夸奖人。」 「呣……」 「到头来,你不就是在说我只有人在这里,什么都没做吗?」 哥布林杀手闻言,在铁盔底下低声沉吟。 女神官带著神清气爽的表情将金币放到柜台上,径自离去。 她站在楼阁门口回过头,金发于空中飘扬。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 「所以──我会派上用场给你看!」 那是她在表明决心,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誓言。 她决定若不达到这个目标,就算升级审查通过,她也不会接受。 而且她希望──若能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抬头挺胸地说出这句话,自己会变得比较有自信。 「……」 戴著廉价铁盔的冒险者沉默片刻,跟平常一样简短说道:「是吗?」 因此,女神官也跟平常一样回答「对呀」。 他经过自己旁边,离开楼阁。女神官快步追上他的背影。 感觉得到面具店员正在对两人鞠躬。 「欢迎再度光临。」 「嗯。」 女神官有点激动地回答,转身鞠躬回礼。 但愿下次──下次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能拿出自信,坦然地来到这里。 希望自己能变成那样。 像红发森人那样。像魔女那样。像大主教那样。或者,像银等级冒险者那样。 「目标决定了。」 「该不会是城堡……吧?」 「不。」 女神官边和哥布林杀手交谈,边跟在他后面穿过店门。 被打倒的蜥蜴人、密探,以及红发森人,都已经不在那里。 明明没在店里待多久,女神官却觉得很久没接触到外面的空气。 这时,她终于想到刚才异常怀念的香气是什么。 ──啊,原来…… 即使天空不同,只有雨水的气味到哪里都一样吗。 不知为何,这件事令女神官十分高兴。 间章「波斯的公主(princess of persia)」 公主讨厌宰相。 也讨厌不久前才见过面的士兵长。 但是,她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讨厌。 今晚极度令人不快,不宜搭乘划破雨后空气的沙船。 「哎呀,公主。看来您心情不太好。」 连吹过沙船甲板上的风,都盖不掉饱含讽刺意味的黏腻声音。 公主用倘若视线能杀人、这个人肯定已经当场毙命的锐利目光瞪回去。 「哪有人看到那种东西心情会好!」 这句话语气粗俗,并不符合她高贵的身分。乘风而来的沙尘顺手将它掳走。 宰相把手放在腰间的弯刀上,看著都城的影子嗤之以鼻,彷佛在表示不屑。 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光线下的蓝黑色肌肤,是他体内流有暗人(dark elf)血液的证据。 「哎,确实是稍显不雅之策。那反映出了士兵长的本性……」 「亏你有脸讲出这种话……」公主紧咬下唇。「若父亲还在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是啊,他的死著实令人惋惜。」 宰相的语气听不出惋惜之情,缓缓摇头。 「我也十分心痛。他的部下里头,居然有那种染指邪法之人。」 这次──他说的似乎是事实。 宰相忧郁地皱眉,看起来心情的确不好。 就公主来看,他目击那一幕时也是同样的表情。 然而,若他在那个情况下还有办法面露喜色,也只能说他的本性跟小鬼同等级吧。 「那个人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不过,他肯定觉得自己的思绪很正常。」 「结论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士兵长和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你,都跟小鬼一样。」 正因如此,公主吐出的强烈讽刺,似乎深深伤到了宰相的尊严。 他瞪大眼睛,眼中燃起熊熊火焰,像要抓住她似的逼近公主。 「──您以为光凭秩序就能治理国家吗?」 「就是因为只在乎秩序,国家才会灭亡。」 公主却压抑住瞬间的畏惧,将空气吸满丰满的胸膛,一口气回答。 「不过只肯与混沌联手之人,肯定也会有同样的下场。」 「您讲得像是亲眼见证过。」 「是啊。你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德行吗?」 肤浅、狡猾、愚蠢又傲慢──无药可救。 「你没有智慧,也没有勇气。在你手中的,只有骯脏傲慢的力量。」 公主悄悄吐气,控制住正在打颤的双腿,坚定地凝视前方。 虽说宰相不打算立刻取她性命,她仍随时都在与恐怖为伍。 他篡夺了王位。若没办法让公主承认他是正当的继承人,民众八成会群起反抗。尽管可以靠蛮力制伏,但他并不想多费工夫…… 因此宰相才让公主目睹那个画面,想打击她的内心,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现在的她,还有那么一小块可以继续立足的容身之处。 她利用自己豢养的老鼠提出委托,设法让担任侍女的两位朋友成功逃出王宫。 她们一定会带救兵来。为这个国家驱散黑暗的救兵。一定。 「噢,对了。」 宰相忽然像想起什么般开口,看都不看她一眼。 「若殿下在担心朋友,我得告诉您那没有意义。」 「……!」 「您应该也明白我国的士兵有多么优秀,很快就会为殿下献上她们的人头。」 公主开口想说些什么,这次却说不出话。 「时间所剩无几,请您仔细考虑。」 宰相没有再多说什么,彷佛对公主失去了兴趣。 公主勉强撑住差点跌坐在地上的双腿,回想起与自身性命相连结的魔法沙漏。 沙子落尽时──公主的生命及灵魂都会被夺走,永远被妖灵玩弄于股掌之间吧。 宰相肯定觉得这样也无妨。 不知是因为觉得操纵没有自我的人偶太费力,还是暗人的残虐个性使然…… 他给自己时间考虑的理由,公主只想得到这些。 即使双手未施枷锁,即使双脚没被锁链束缚住,如今的她依然是别人手中的俘虏。 而一旦回到城内,她肯定连房间都踏不出去。 不过──这不代表她连言行举止都必须表现得像个俘虏。 ──别低头俯瞰泥巴,至少抬头仰望星空吧。 就算天空依然笼罩著厚重的黑云。 第5章『沙尘之国的小鬼杀手』 「走了吗?」 「好像。」 听见妖精弓手的回答,哥布林杀手从岩棚上坐起身。 历经久违的降雨,湿润的岩石与沙子变得冰冷刺骨。 何况天黑了。今晚肯定会很冷。 不过空气再怎么清澈,想看清在远方行驶的沙船依然不简单。 换成白天,就算用上先前取得的皮带及水晶做成的望远镜,哥布林也做不到。 以上级森人的视力来说却毫无难度。 看起来丝毫没有压力,正在摇动长耳的她,肯定没有察觉到这个事实。 哥布林们混在骤雨中,在滚滚沙尘里往西方前进。 水从坎井流出地表,形成澄澈如镜面的河川,只要沿著它逆行就不会迷路。 团队抵达的地方──看得见伫立于夜雾另一侧的红黑色城堡的影子。 这栋气势磅礡的建筑物,盖在河边的陡峭岩盘上。 若非处于现在这种状况下,想必十分壮丽,此刻却只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这一带是岩漠,不用急也找得到地方藏身。」 沙船驶过后,众人松了口气。矿人道士将剩不多的火酒含入口中品尝: 「不过啊,我虽然不瞭解沙船,那艘船真是豪华到像王族坐的哩。」 「意即,贫僧等人掌握的情报果然无误。」 蜥蜴僧侣缩在岩石后方,伸长巨大的身躯站起来。 「我等听说的是,宰相先生对那座城塞异常执著,购入了大量的奴隶。」 似乎是这样。他喃喃说道,叼在口中的水袋重得不像里面装的是液体。 这是自然,因为里头装满用水牛奶制作的黏稠起司。 蜥蜴僧侣将起司从袋中挤出,倒进喉咙,咂嘴赞叹「甘露,甘露」。 他一面享用起司,一面转动眼珠子,瞄向女商人。 女商人把手放在腰间的轻银剑上,蹲低身体,大概是有话想说。 「那么,商人小姐打听到的情报是?」 「……就我所知。」 被点名的女商人眨了下眼,语气听起来有点高兴。 「搬进城里的物资、武器、军粮、奴隶,数量都增加了。只不过……」 「只不过?」 「我连在国都都没打听到他们著手增兵的消息。」 女商人面色凝重说出的这句话,令全员陷入沉默。 有很多种可能性。例如他们徵召的并非士兵,而是战奴。 倘若只是要聚集一大群人,拿枪冲锋陷阵,战奴和徵来的平民差别不会太大。 但事情想必不会那么简单──女神官有股强烈的预感。 面对那座红黑色要塞,她的后颈便开始隐隐作痛。 那是启示,抑或只是某种强迫观念,连女神官自己都不清楚。 然而…… 「……感觉像在里面增殖。」 带著水气,混杂沙粒的风,掳走她的呢喃。 「对。」哥布林杀手点头。「嗯,我大概猜得到。」 他们判断的依据,不只是在国都分成三队收集到的情报。 踏进这个国家后获得的线索,统统指向那座要塞。 扮成山贼的士兵。疑似与那群士兵联手的小鬼群。 驯服能当成坐骑用的恶魔犬,装备齐全,数量也很多。是大规模的势力。 然而,死亡笼罩著沙漠。 沙尘暴、沙海鹞鱼、阳光。没有水,也没有粮食。 而虫人们也不会放过小鬼。 事实上,透过从虫人手中接过的──十分精细的──地图即可判断。 这附近没有地点能供如此大规模的小鬼潜伏。 不是单纯的盗贼或混沌势力。不懂克制、无法忍耐的哥布林就更不用说了。 那么──那些家伙的巢穴会在哪? 「所以贫僧等人的目的──即为查明位在这座要塞某处的小鬼之谜。」 「不管怎样,目前无法断定。非得先潜入其中。」 哥布林杀手回答蜥蜴僧侣,从杂物袋中取出卷起来的莎草纸。 妖精弓手好奇地从旁边伸出头窥探。 「那是什么?」 「平面图。」 他粗略看了一眼,无视森人「啊──!」的惊呼声,撕烂平面图。 碎成好几片的纸屑,转眼间被风带走,飞往沙漠的尽头。 「喂,我还在看耶!」 「契约内容是不让别人看见,看完就立刻撕毁。」 他都这样说了,妖精弓手也无法反驳,只是不满地哼了一声。 然而,下一刻她便竖起长耳,用力挺起平坦的胸部。 「没关系!因为我已经在刚才那瞬间记得差不多了。」 「是吗?」 但哥布林杀手当然没什么反应,妖精弓手不悦地鼓起脸颊。 女神官苦笑著「好了好了」安抚她。 这样的对话也已经彻底习惯了──女神官忽然心想。 一开始的剿灭小鬼之旅自不用说,之后她也每次都会因为矿人道士和妖精弓手在斗嘴,慌张得不知所措。 ──不过,不会紧张是一件好事吧。 紧张会导致身体僵硬,无法立即下达判断。女神官「嗯」点了下头。 「可是,要怎么进去?从正面吗?」 「有我的通行证,应该就能以商人的身分通过……」 女商人神情严肃,回答女神官的问题。 她皱起好看的眉毛,将大拇指抵在唇上,彷佛在咬指甲。 蜥蜴僧侣代替陷入沉思的女商人接著说: 「贫僧不认为他们会让外人见识堡垒内部。更遑论敌国之人。」 问题就在这里。跟单纯杀进哥布林的巢穴不同,是棘手的巢穴。 哥布林杀手沉默不语,思考了一瞬间,转头面向蜥蜴僧侣: 「你怎么看?」 「英雄传说里,也有假扮成被敌军追杀、因而负伤的友军……这个手法。」 「这样就进得去吗?」 「据说是成功了。」 蜥蜴僧侣回答哥布林杀手的疑惑。 「设计出让人无暇他顾的状况,假装自己拚命试图为友军带回重要的情报。」 「总而言之,不管是装成客人还是伤兵,想进到天守阁(keep)都不容易呗。」 「然也,然也。何况贫僧等人并非为天守阁而来……」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插嘴,蜥蜴僧侣同样极其严肃地回应。 在讨论这类型问题时,他们需要的是计策,是想法,是手牌的数量。 蜥蜴僧侣很明白,众人一同绞尽脑汁时,泼人冷水是最不该有的行为。 「偷偷潜入,如何。」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后,简短说道。 「前提是有办法潜入。」 「哎,应该是个好主意……无奈贫僧等人不清楚其中的警备有多么森严。」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用尾巴拍打地面,扬起沙尘。 「无论如何,骤雨实乃天赐良机。」 「嗯,真的……」 女神官抬头望向阴暗的天空。不久前沙漠下的那阵雨,简直跟没发生过一样。 只要躲在雨水的帘幕中,想靠近到哪里都会变容易。 「而且哥布林应该不会工作得那么认真……」 女神官态度拘谨,却比平常更加主动地发表意见。 没错,换成哥布林的巢穴就简单了。 但目标是城堡……要塞?在她心中没什么差别。 至今以来,他们挑战过好几次那样的场所…… ──……放火? 不不不。女神官摇摇头,将思绪拉回正轨。 或许有人被关在城堡里,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不能用这招。 「里面的士兵不晓得怎么样了……?」 「我们在穿越国境时遇到的那些人,几乎就是盗贼或山贼啦。」 妖精弓手没有察觉到女神官的意图,甩手说道。 那些士兵感觉起来实在称不上勤勉,不过因为这样就断定所有士兵都不认真,未免言之过早。 虽说见微知著,但只要有一只白色的乌鸦,便代表乌鸦并非全是黑色。 「我看看……」 陷入沉思的矿人道士停止把玩酒壶,忽然面向妖精弓手。 看见他脸上带著不怀好意的奸笑,妖精弓手立刻长耳倒竖: 「不要又叫人装成奴隶混进去喔,欧尔克博格!我死都不要!」 她竖起美丽的手指,站起身。 然后气势汹汹地宣言,彷佛要保护女商人及女神官,即使是矿人道士,也只能耸耸肩膀。 「不,那个,有需要的话,我不介意……」 「……我也是……」 「不行!」 两位少女提心吊胆地开口,上森人一口驳回。 「虽说有时候要不择手段,靠自己选择的手段获胜不是更好吗!」 再说如果我们什么要求都答应,欧尔克博格不会手下留情的。 「是没错……」 女神官完全明白她的心情,只能支吾其辞。 然而,当其他人像这样提出要求时,哥布林杀手总会回答「是吗」。 他不觉得妥善处理队员的要求有什么困难,正因如此,大家才会选他当头目。 虽然团队里没有地位高低──能够顾及所有人再下达决定,是重要的天分。 只会赞同、称赞、盲从头目的团队,不可能活得了太久。 「──我有计策。」 因此,当他一如往常,跟众人所期待的一样如此断言时,冒险者们立刻侧耳倾听。 那顶廉价铁盔面向的──…… 「……?」 是纳闷地歪过头的女商人。 背后是她赎来载团队成员跟行李的……长瘤的驴马群。 § 「开──!门──!」 清澈嘹亮的吶喊声,令在城门内侧打盹的士兵吓得站起来。 八成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阵雨实在罕见,他在看得入迷的期间睡著了。 ──不行不行,被抓到就惨了。 搞不好会被革职。不,如果革职就能解决倒还算好…… 士兵急忙捡起长枪,从设置在要塞墙上的垛孔往外窥探。 他看向架在门前的栈桥上,士兵还以为自己会停止呼吸。 站在那里的是身穿从未见过的异国服装、英气凛然的美丽少女。 少女带著几头骆驼,闪亮的银剑配在于腰间,彷佛是从故事书里跑出来的人物。 「听不见吗!开门!」 清澈的声音再度响起,对城内喊话。 士兵惊慌失措,不服输地用气势远远不足对方的声音大喊: 「你、你是什么人!」 「问我是什么人!?多么无礼的用词!」 刺入耳中的回应,远比上司的斥责更加锐利。 少女展开双臂,表现出不敢置信的态度,高高举起手中的通行证。 「我是从邻国前来洽商的,也得到了视察的许可。莫非你不知情?」 士兵在黑暗中定睛凝视,想要看清通行证,在那之前,少女便将通行证收了回去。 他的视线落在撑起作工精细的衣物的胸部上,咽下一口唾液。 「怎么了?什么状况?」 这时,上司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导致他绷紧身子。 不过仔细一想,刚才还那么令他反感的上司,如今却变得十分可靠。 「那个,呃……」 士兵维持著顺从的态度,决定将责任全推到他身上。 「有位异国商人说是来这边谈生意跟视察的……请您下达指示!」 「什么?」 对身为上司的队长来说,可谓出乎意料的消息。 ──真是,怎么一堆麻烦! 部下愚蠢,职阶在他之上的士兵长又总是一时兴起就自作主张。 一下更换部队配置,一下更换寝室,一下更换巡逻路线,这次又突然找客人来。 统统令人生厌。要是没有一点好处可以捞──以此为名的窃盗行为──谁干得下去。 他推开士兵,透过孔洞看出去,美丽的少女令他脑中闪过近似迁怒的想法。 只要认真工作,上司应该就不会有意见,既然如此,认真把工作做好就对了。 除此之外的问题不关他的事。 若能让这个一脸神气的少女和可恨的士兵长感到困扰,岂不是能一吐这口怨气吗? 「不知道。我没听说……只能叫她等我们确认完毕了。」 「我听见了!」 然而,那位千金似乎轻易看穿了他肤浅的想法。 严厉的喝斥后,紧接而来的是从孔洞间射进来的锐利声音: 「你以为一句『没听说』就能打发掉我吗!这可是责任归属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咦,喔、喔,什么……?」 「若我因你怠忽职守,没接获通知的缘故便被迫在这边空等,势必得跟上头报告。」 少女无视不知所措的队长,语气瞬间转为平静。 俨然是场暴风雨。然而,她的怒火不可能跟暴风雨一样终将平息。 「看是要向上司询问,还是要加派快马回国都确认,随你便。」 ──采取行动前,你应该做好会丢掉工作的觉悟了吧? 少女在夜幕另一侧露出浅笑的表情,队长看得一清二楚。 他紧张得吞了口口水。 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那名少女,以及这名士兵,八成都会把队长推出来扛责任。 ──啧,该死……! 队长在内心大肆诅咒众神及风及骰子。 然而,再怎么诅咒状况都不会好转。 是否要开门?但可以确定的是,让这女孩等愈久,她的心情会愈差。 无从确认。队长咬紧牙关。 「好了,快点决定吧。」 少女不耐烦地用穿在修长双腿上的长靴鞋尖敲击地面。 仔细一看,一名魁梧的男子披著外套,站在少女身旁。 兽人──不。看那从头巾一角露出的长嘴,无疑是蜥蜴人。 她并非独自行动。这是正常的,若她只有一个人,总会有办法应付。 他讨厌麻烦事,讨厌浪费时间,也不想被人推卸责任到自已身上。更重要的是── ──如果丢工作就能了事还算好,我可不想被送进那里! 此刻的他,脑中只想著如何保全自己,吶喊道: 「开门!」 「是,开门──!」 部下欣喜地大叫,转动滑轮拉起两层闸门。 ──算了,管他的! 要是真有个万一就直接逃亡──队长下定决心,吐出一口气。 § 「辛苦了。」 女商人牵著好几头骆驼穿过城门,笑容可掬地说。 迎接她进城的卫兵队长则面色僵硬,看起来十分不悦。 因此,女商人偷偷把金币塞进他手中。这点小事她早已习惯。 队长瞬间惊讶地眨眨眼,接著立刻笑眯了眼。 人类的动力主要来自情绪,有时会再加上利益得失。 被迫在无利可图之地久待的人,多半累积了不少怨气…… ──……这是所谓的经验法则吧。 苦涩不堪的滋味在舌根扩散,身为贵族,她受过的教育是不能把情绪表现在脸上。 换成更靠近国都的地方──或是有正当机密的场所,就不会那么好侵入了。 或者,如果染上更浓烈的混沌色彩,这里反而会更有秩序吧。 还有办法从上位者的暴政下逃离。因此,他们才会这么天真。 ──不过…… 就算是女商人,之所以能制定出这样的计画,也是因为她会在宫廷出入。 若她过去只有以冒险者的身分行动,肯定不会这么顺利。 「呃、呃,那么,我先带你到房间……」 「啊,没关系,不必了。」 队长战战兢兢地提议,女商人直接否决。 「我刚才也说过,我是来视察的,光待在房间看不出值不值得我们出资。」 然后扬起嘴角微笑。表现出「我很坚持,虽然是你们的同伴,但我可不好搞定」的态度。 而且──抬头一看,跟在身后的是魁梧的蜥蜴人。 ……不对,是灌注相应的祈祷制造出的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 全身上下被外套遮住,携带武器的模样,乍看之下是个强悍的佣兵。 小时候听过的睡前故事中,龙牙兵总是做为邪恶魔术师的仆从被人击碎,不过。 ──感觉起来挺可靠的,真是不可思议的孩子。 要她自己一个人办这么一桩大事,她肯定会因为过于不安而做不到。 得绷紧神经,避免手和声音颤抖才行。 「所以,可以请你带我到兵舍看看吗?寝具、衣服、餐点,士兵们的要求应该很多吧?」 「喔喔……但那个地方挺脏乱的……」 「我带了茶和点心给各位士兵当见面礼。」 女商人对骆驼背上的货物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光这么一个动作,对方就会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咦,啊,那、那还真是……谢谢了?」 「那么,我得先找地方安置这几只长瘤的驴马。要牵到仓库吗?还是围栏里?」 在这边吗?女商人边问边用那双长腿径自迈步而出。 看来这位是异国的贵人。而且还愿意出钱给要塞。改善状况。还带了茶跟点心来? 对她不敬后随之而来的恐怖,以及她提供的利益,轻而易举打乱队长脑中的天秤。 他急忙追上去,看到部下的反应,效果一目了然。 常听见「糖果与鞭子兼施」一词,其实很简单。 ──讲一堆话不给对方回嘴的机会,逼对方当场做出重要的决定…… 这不是诈欺的常用手段吗? 「所以不好意思,麻烦再陪我一下啰?」 女商人露出艳丽的微笑,对可怜的士兵们说。 § 士兵们急忙四处奔走,以接待女商人。 同一时间,河川如大海般拍打在做为城堡根基的岩盘上,水面出现几圈涟漪。 河水由于骤雨的影响转为混浊的褐色,到了晚上更是深沉如墨。 有一只手悄悄伸出来攀住岩盘,当然无人知晓。 然而,从水里现身的是美丽的森人少女。既然如此,就算有人看见,也不会把这当成现实。 何况她还在水面上一蹬,轻轻跳上岩盘,就更不用说了。 「……没问题。感觉不到其他气息。」妖精弓手抖动长耳。「上来吧。」 然后,冒险者们伴随阵阵水声,接连浮上水面。 他们明明潜在水里,身上却一滴水都没有,也没有喘不过气的迹象。 哥布林杀手抓住妖精弓手伸出的手,接著是矿人道士、女神官。 最后,蜥蜴僧侣制造出特别大的波浪,说了声「失礼」用钩爪抓住岩石。 他们手上都一样,戴著散发超自然光芒的戒指。 「哎呀,没想到会在沙漠里潜水。」 矿人道士抖动身躯,宛如一只巨大的野兽,慢慢在岩棚上缩起身体。 再说一次,有「呼吸」的力量虽然可以让身体避免弄湿,但那是心情上的问题。 「果然该买个这种道具吗……」 女神官则陷入沉思。尽管她不觉得自己对金钱有多坚持…… ──要以优秀的冒险者为目标,果然该…… 准备一、两个魔法道具吗?等到她升上第七阶──蓝宝石的时候。 「话先说在前头,这个怪人的装备不能拿来参考喔。」 「咦。」 思考时被妖精弓手叮咛,女神官反射性发出错愕的声音。 仔细一看,妖精弓手板著脸,表现出觉得她无药可救的态度,这让女神官有点不满。 因为实际上,这个戒指确实挺有用的。 「不能拿来参考喔。」上森人再次强调,询问哥布林杀手:「所以,要怎么做?」 「潜入。」 「就说了,要从哪里潜入?」 哥布林杀手一副早已决定的样子,妖精弓手的眼角及长耳立刻倒竖。 他在铁盔底下低声沉吟,在黑暗中摸索,沿著岩盘移动。 「起初我还考虑从厕所的洞潜入。」 「恶。」 妖精弓手彷佛想表示「饶了我吧」。 或许是看见镶在要塞上方凸出来的部分中的木板了。 「万一洞太小卡在途中,未免太愚蠢了。」 「哎,啮切丸啊。长耳丫头不会卡住啦。毕竟她是个铁砧。」 矿人道士喉间发出「呵呵呵」的窃笑声。 妖精弓手不满地「呣」了声,女神官也低头望向自己缺乏起伏的身体,面红耳赤。 「喂矿人!怎么想都是你那个大得跟水桶一样的肚子会卡住吧!」 「而且厕所或许会出现专吃排泄物的魔物。」 矿人道士对她的抗议置之不理,奸笑著仰望妖精弓手。 「小心别把门板掀起来啊,长耳朵的。里头搞不好有食尸大长虫。」 「矿人踩在门板上才会把门踩烂吧。」 哼。妖精弓手装模作样地哼气,然后就再也没有反驳,一语不发。 女神官看不见他在找什么,但其他人似乎看得清清楚楚。 「这里。」 哥布林杀手用皮护手抓住嵌在岩盘里的格子门。 女神官小心地探出身子窥探,以免从岩石上滑落,简直像牢狱的铁栏。 还特地加装锁头及铰链,由此可见,装格子门的时候不是打算完全固定住,而是要做成可开关的构造。 然而令人在意的是,锁头上没有锁孔──正确地说是外侧没有锁孔。 「这个……不是通用出入口吧……出去了外面又是河。」 「虽不中亦不远矣。称之为通用出入口也未尝不可……」 蜥蜴僧侣愉悦地咕哝道,眼珠子转了圈。他吐出舌头,用钩爪勾住锁头。 「哎,无论如何,贫僧认为这会儿该轮到猎兵小姐表现了。」 「好好好……这不是我的本职就是了。让开。」 妖精弓手立刻上前,推开同伴,身体钻进缝隙间。 细长的手臂从格子门的缝隙间伸进内侧,手腕弯曲,将跟针一样细的小树枝插进锁孔。 「啊啊,讨厌,好麻烦喔……」 「别抱怨。」矿人道士斥责口吐怨言的她。 「哎呀,打不开的话直接破坏就行。放轻松,放轻松。」 「我才想叫你别讲得那么轻松。」 妖精弓手做出不符合森人形象的动作,鼓起脸颊,不久后点头说道: 「好,打开了。走吧。」 她在空中抓住喀嚓一声掉下来的锁头,意气风发地推开格子门。 往门后踏进一步,里面是类似昏暗洞窟的场所。 地面虽然勉强裁切得像石板一样,显然是硬在岩层中凿出来的空间。 到处都有凹凸不平的粗糙巨石凸出来,矿人道士不屑地哼了声。 彷佛在说交给矿人的话,想必能盖出一间更美丽的石室。 「哎,以凡人的技术来说很不错了。我承认他们的努力──」 「恶……」 率先进入其中的妖精弓手皱眉呻吟,打断他的话。 洞窟里跟吹著清爽微风的河边截然不同,弥漫一股腐臭味。 活生生烂掉的人肉、汗水、秽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也可以说是尸臭。 「──牢狱果然不会是多舒服的地方啊。」 铿鎯一声,女神官发现自己的脚碰到的重物,是铁炼及枷锁。 她急忙想跳开来,但四面八方都有凸出的岩石。 两眼尚未习惯黑暗,因此女神官现在只能缩起身子,杵在原地。 「而且还只有一条路。也是啦。」 「嗯。」 哥布林杀手简短应了声,用打火石点燃从杂物袋取出的火把。 橙色火炎照亮的,确实是设置在石洞中的牢狱。 各处的石头都深深嵌入桩子,铁炼系在上头。 然而,女神官最注意的是设置在相当高的地方,类似架子的空间。 从牢狱爬上用石头凿出来的楼梯,正好位于楼梯口的部分。 然而,再上去没有道路,钉在石头里的木制梁柱挡住了去路。 从下方可以直接看见的那根梁柱上,挂著粗麻绳…… 「啊。」女神官想到了可能性,惊呼出声。「把俘虏的脖子吊在那边,从格子门……!?」 将尸体扔掉。 她不敢讲出这句话,瞬间语塞。 「各处的城堡多半都是如此。更遑论盖在河或湖旁边的。」 蜥蜴僧侣开口安慰她,双手以奇怪的姿势合掌。 接著,女神官也困惑地合掌,念出简短的祷词。 就蜥蜴僧侣看来,遗体被水冲走、被鱼吃掉,大概是正常的祭吊方式。 女神官虽然不太能接受,两人在此处为镇魂而祈祷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两位圣职者各自依循自身的信仰,祈祷亡者能够安息,哥布林杀手则著手调查地面。 便盆、餐具都完全乾掉了,不是要饿死囚犯,而是没有使用痕迹。 「看来有段时间没关人进来。」 「嗯,现在里面也没人。」 哥布林杀手咕哝道,妖精弓手兴致缺缺地回答。 「凡人真残酷。明明连一百年都活不到,还要把人扔进牢里关好几年。」 「所以才叫惩罚。」他在铁盔底下低声说道,摇头。 「也就是说,这里发生过的事不算惩罚,是处刑。」 不管怎样,没有囚犯如同他的预料。既然如此,也不会有守卫。 此时此刻,女商人应该在巧妙地集合这里的士兵。然而时间有限。 「怎么样。」 哥布林杀手站在隔开牢房与城内的厚重铁门前说。 经他催促,妖精弓手稍微调查了一下,用极其优雅、美丽如画的动作咂舌。 「不行,就算打得开,也得花不少时间。」 我想也是。哥布林杀手点头,用皮护手轻轻滑过门与墙壁的接合处。 「那么,铰链如何?」 「难不倒矿人。」矿人道士在手掌吐了口口水抹开。「等我一下。」 拆掉门所需的那「一下」,只有短短两分钟左右。 探索迷宫或遗迹时,不能每遇到一扇门就拆一次,但现在的情况不同。 凡事都一样,任何行为是否有利,要看时间、场合、状况而定。 既然这次比起开锁,直接拆掉门更好,冒险者们自然不会犹豫。 「……」 可是,铁门拆除后,前方空出了通往黑暗的入口。 不知为何,女神官不禁想到小鬼的巢穴。 § 「哎呀。又一个人不行了吗?」 又一个值勤室的士兵无力地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女商人看著这一幕喃喃自语,感觉到脸颊滑过一道冷汗。 ──失态了。 她如此心想。 尤其坐在对面的士兵正在狠狠瞪视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怎么了?轮到你啰。」 「……!我知道……!」 士兵摆著一张苦瓜脸,握紧刺在桌上的短剑。 然后张开手掌放在桌面上,做了个深呼吸。 「沙漏的沙掉完前,二十次。」 「行。」 「好!……喔、喔……!」 下一刻,他便用那把刀快速在手指间来回突刺。 一有失误搞不好会切断手指,但他不能犹豫。犹豫就代表败北。 因为拿刀刺的次数及速度,是这场赌注──刀穿指的要点。 至少比在五把玩具短刀中混入一把真刀互刺的城塞都市风轮盘安全一些…… ──真的太失态了。 女商人深深这么觉得,费尽心思让后悔与紧张不要表现在脸上。 来到这座要塞后,她只有一次露出那样的表情。 不是在卫兵们的值勤室,拿茶和点心招待他们的时候。 也不是平常就生活在高压环境下的士兵争先恐后地聚集过来,叫他们排好队的时候。 而是一名士兵基于开玩笑的心态伸手碰她的身体时,就那么一次。 她「呜!?」发出像个小女孩似的惊呼声,反射性拍掉对方的手的时候。 她心想「糟糕了」,然而为时已晚。明显表露出嫌恶的声音,谁听了都会不高兴。 享用平常吃不到的甜食,被美丽的──这可不是在自夸──异国女性服侍,心情好得不得了。 这样的气氛产生骤变,充满疑心的视线刺在女商人身上。 这时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八成也不是正确的行为。不过…… ──谁叫我把那个人看成了哥布林。 她觉得自己瞬间听见暴风雪的呼啸声。 自己是不是依然停留在那一晚? 遇见朋友、之后的冒险、直至今日的旅程,全是符合自己希望的妄想。 自己是不是仍被困在雪中…… 「──」 这时,她感觉到身后的龙牙兵动了。 不知不觉呼吸变得急促的女商人,往后瞥了一眼。 用外套及头巾遮住的长颚骸骨,当然不可能有表情。 也没有自我意识,仅仅是遵循主人的命令,保护这位少女的骨偶。 握在手中的也是她在街上买来、大量生产的粗糙铁剑。 然而,有人保护自己是当时不可能发生的事。 既然受到大家的帮助,可不能一直躲在他们背后让人保护。 她做了个深呼吸。 「我没事。」 女商人坚强地微笑,轻声制止龙牙兵。 「……绅士一点吧。」 语毕,她脱掉外衣。看得出上衣贴在汗水淋漓的肌肤上。 不晓得是基于困惑还是期待,士兵们擅自骚动起来,她无视那群人,右手从腰间拔出轻银短剑。 然后将张开来的手掌放在桌上,露出花朵般的微笑,大胆宣言: 「要不要玩刀穿指?各位身经百战的男士,总不会喊怕吧?」 她将金币银币堆到桌上,接著就演变成现在这个状况。 在兴奋及醉意的驱使下,他们二话不说,加入这场危险的游戏。 紧张的赌局。每当双方轮流刺下刀刃,旁边的士兵都会咽下一口唾液。 有人因为受不了紧绷的情绪,选择退出游戏,好几个人喊著「让开,下一个换我!」推开他。 然而,他们的动作愈来愈不稳。 有人刀刃擦过指尖。有人不小心刺到手臂。铁锈味从伤口飘出。 在游戏过程中,士兵们一个个疲惫地倒下。 眼前的对手,不晓得有没有发现剩下的人所剩无几这个异状。 希望他不要发现──必须表现得不能被对方发现。 因为她的衣服染上的香气,只有扰乱思绪、诱发醉意的效果。 加进食物里会被发现的药物,只要做成异国少女喷的香水,就不会被察觉。 更何况──为绝无仅有的娱乐及欲望兴奋、疯狂的人,药效扩散的速度也会加快。 「好了小姐,接下来换你!」 「好的……你是二十次对吧。」 女商人抚摸戒指内侧的刺,刺激手指,好让意识清醒过来,一面轻声说道。 接著从钱包里抓出一把金币扔到桌上,翻转沙漏宣言道: 「那么,我就三十次。」 「唔……!」 这个叫刀穿指的游戏──没有必胜法。 硬要说的话,只有冷静、专注、准确这三个注意事项。 这样一来──满心焦虑的对手只会担心切断自己的手指,或是被紧张压垮。 ──没错,这点小事算什么。 就算要对手指挥刀,和后颈的烙印比起来,简直不痛不痒。 「开始。」 女商人伸出鲜红舌头舔拭蔷薇色的嘴唇,用力刺下短剑。 § 「唉……这条路根本没盖好嘛。」 矿人道士像要走过断崖般,用那短小的四肢攀上固定在岩石中的木台。 在岩层里挖出的地下道,说是洞窟都不为过,有好几个天然的龟裂处。 既然如此,这一带没有卫兵也很正常──大概。 虽说她的手脚比矿人还要长,这条路连女神官走起来都十分费力。 就算有足够的体力,要全副武装的卫兵每天都来这里巡视,实在…… 「话说、回来……」她设法调整呼吸。「这个地方,好像……没有考虑到会有人通过。」 到底是第几个了?她跃向上方的踏台抓住它,拚命撑起身体。 女神官累得忍不住叹气,没有人责备她。 该说不幸中的大幸吗,充斥地底的空气非常冷,不会热。 要是里面笼罩著像白天的沙漠那样的热气,肯定无法继续探索。 「或者是刻意设计成让人无法通过的构造……」 相对的,蜥蜴僧侣看起来并未消耗多少体力。 身材魁梧,力气又大,手上还有钩爪,脚也长著趾爪。 瞧那俐落地抓住踏台,不断往上爬的模样,说他是壁虎之类的生物都不奇怪。 「刻意?」 「然也。」 蜥蜴僧侣点头回答女神官,用钩爪轻轻搔动自己的长颚。 「八成是想封印在这里。将不想看见也不想碰触到的某种存在,封印于地下。」 「不管怎样都很麻烦。」 妖精弓手抱怨道。虽然她明显表现出不悦,动作却轻盈无比。 哒。她有如打水漂用的石头,轻快地冲上木制踏台,扠著腰扭动身子。 「我快要连现在在哪里都分不清楚了。」 妖精弓手郁闷地摇动长耳,板起脸。 「在地下很容易混乱耶──远方还传来听起来像报丧女妖(banshee)的声音。」 女神官踏入地下时,也有注意到这件事。 大概是吹进洞穴的风通过岩石缝隙间演奏出的音色。 听起来也像临死前的惨叫…… ──风吹过死者的骸骨时,肯定会发出这种声音…… 无意义的想像浮现脑海,女神官摇头将其驱散。 「还是要专心。」 不同于妖精弓手的俐落,哥布林杀手扎实地做好每一个动作。 他在团队中是装备最重的,熟练的动作却展现出身为斥候的技术。 顶多只有极度不幸──或是被妖精弓手踢下去的时候,他才有可能摔落。 他避开眼前伸直的修长双腿,将身体撑到踏台上。 「有陷阱。」 「知道啦。」 妖精弓手神情自若地回答,视线前方的洞窟已化为迷宫。 从刚刚开始就到处都看得见──或者说是愈往上方愈多?──人工的区域。 由石材构成的墙壁、铺了铺路石的地板。然而,那里散发出一股异样感。 有的铺路石微微凸出,也有几块地板走路时会喀喀摇晃。 「让我瞧瞧。」 「不必啦。」妖精弓手谨慎地回答。「比起拆除,直接闪掉更快。」 她轻轻将脚尖放到石板路上,地板立刻射出锐利的光。 利用好几根银色的锐利长刺,将冲进走道的鲁莽之人贯穿的死亡陷阱。 若有人什么都没注意就直接冲进来、跳进来,等待他们的只有惨烈的死法。 妖精弓手凭藉她上森人的敏捷度,静静从利刺的缝隙间通过。 「……嘿咻。」过没多久,她轻声称快。「好了。慢慢过来吧。」 之后只要相信她的指示,按照同样路线穿过利刺即可。 而团队里没有半个人怀疑妖精弓手。 不信赖同伴,又如何能够冒险?就算走错了路,那也不是她的问题。 若斥候失败了,让对方担任斥候的人也有过失。 斥候负责打开宝箱,前锋该做的就是对付怪物。 这段期间无法念咒,只能呆站在原地的施法者,遇到紧急状况的话也有工作要做。 既然如此,在优秀的冒险者团队中,职务不可能有上下之分。 整个团队是命运共同体。 「……感觉会把衣服勾破。」 不过,穿著神官服很难通过这类型的陷阱。 虽说只要拖著步伐走就行,万一衣服勾到,不小心跌倒,等同于主动扑向陷阱。 看到她面色紧绷,小心翼翼的模样,妖精弓手轻笑道: 「放心啦。某个酒桶更容易卡到。」 「哎呀,因为我跟铁砧不同。全身都是肌肉……!」 照这个说法,行动最不便的应该是身形最庞大、拥有长尾的那一位…… ──这种话不能说。 女神官忍不住笑出来,低头避免表情被人看见,默默专心走路。 队列跟平常一样。 妖精弓手和哥布林杀手在前,中间是女神官及蜥蜴僧侣,矿人道士殿后。 因此,自已千万不能慢吞吞的──女神官如此心想,努力穿过针山,就在这时。 「……?怎么了吗?」 眼前的哥布林杀手跟妖精弓手蹲低身子,停下脚步。 女神官当然也没青涩到无法理解状况。 她迅速用双手重新拿好锡杖,边确认自己的位置,边开始准备采取应对措施。 调整呼吸,集中精神,维持在随时都能献上祈祷的状态。 而矿人道士及蜥蜴僧侣,更进一步地说,整个团队都一样。 不长不短的剑亮出寒光,赤柏松木大弓的弓弦拉紧,探入触媒袋的手,爪爪牙尾。 「后方交给你们。虽说有刺,被敌人从后面包夹就完了。」 矿人道士及蜥蜴僧侣点头,站到最后面,瞪向后方的石窟。 女神官站在队伍正中央,摆好架势,以便来自前后的袭击都能应对。 「守得住吗?」 「有困难。」蜥蜴僧侣回答。 「后方有刺。路只有一条。贫僧等人人数多。只能祈祷敌方数量少了。」 「看来该直接击退。」 经过短暂的交谈,团队方针决定迎击。 不久后,在前方的黑暗中,那东西现出了身姿。 不想遇见。但早就觉得八成会遇见。 身高跟孩童接近。彷佛在嘲讽士兵的丑陋模仿行为及装备。还有绿色的肌肤。 「小鬼!?」 「goorg!?」 双方都不期望的,突如其来的遭遇战。 然而比起装备枪与铁帽的小鬼,早已预料到会发生战斗的冒险者,速度略胜一筹。 「上!」 哥布林杀手压低身子冲出去,妖精弓手的箭在同时射出。 树芽箭从铁盔旁边擦过,贯穿空间,直接刺进小鬼的眼窝。 「goggb!?!?」 箭头就这样搅动小鬼的脑浆,取其性命,其他哥布林却并未停止进攻。 因为那是第一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只。 「goorogb!」 「gobbg!grrbg!」 哥布林的强大之处,在于数量。 穿著同样武器的丑陋士兵集团,啪哒啪哒地从黑暗中飞奔而出。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举起右手的剑,扔出去。 「ggbgoorog!?」 尽管速度远远不及妖精弓手的箭,用来杀死小鬼也足够了。 因自信过剩而带头冲锋的小鬼,喉咙长出刀刃,后空翻了一圈倒在地上。 小鬼群冷酷地踩著尸体涌上时,哥布林杀手已经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捡起地上的短枪。 他挥动左手的火把夺走敌人的视线,举起盾牌,压低姿势向上刺出枪尖。 「gobb!?bgr!?」 喉咙被刺穿,就算没立即死亡,也不可能还有战斗能力。只听得见含糊不清的吐血声。 哥布林杀手踹倒吐著血沫的小鬼,放开短枪,从第二只小鬼的尸骸上拔出剑。 「这样就,三……」 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铁盔内侧迅速观察敌人的数量。从通道底部逼近的脚步声,数量是── ──大约十只吗? 肉眼可视的范围内虽然没多少敌人,万一之后出现援军就麻烦了。该以突破重围为优先。 「光!」 「是,马上来!」 女神官立刻看清战况,凝视正面后退几步。 「后方无须担忧!」 「动手!」 她和蜥蜴僧侣及矿人道士这两人背靠著背,将两名前锋的背影看在眼里,一口气念出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眩目的光,将污秽要塞的地下通道净化成一片纯白。 「gbbogob!?」 「gog!?ggrgb!?」 神圣之光照亮的,是忍不住哀号,遮著眼睛向后仰的小鬼们。 他们不晓得堵在区域的入口处做什么,距离不远。 哥布林杀手一口气拉近距离,使劲踹向附近的那一只。 被踢飞的小鬼狼狈地摔在地上,撞到东西,仰躺著抖了一下。 「goorgb!?」 下一刻,冷酷无情的刀刃从上下射出,如字面上的意义咬断他的身体。 小鬼的身体剧烈抽搐,导致喷出来的内脏及鲜血飞溅四周。 看来小鬼难以跨越这道令女神官忍不住脸颊抽动的残酷陷阱。 不过,对哥布林杀手来说反而正好。 「四。有陷阱。」 「就说我知道了!」 「我们上。」 啊啊,讨厌!妖精弓手用典雅的森人语抱怨,从箭筒抽出树芽箭。 她吻了箭头一下,树芽立刻发芽,盛开花朵后凋谢,结出果实。 接著拉紧弓弦,将树果箭从大弓射出,小鬼们遭受强烈的一击,瞬间连站都站不稳。 「gog!?gorgb!?」 「ggobb!?」 果实还在击飞小鬼的同时裂开,种子散射开来。 那些种子接连袭向哥布林,吓得他们忘记现在是什么状况,四处逃窜。 虽说穿了铠甲,小鬼终究是小鬼。遇到阻碍就会想逃。 「goobgb!?」 而手握被他们遗忘的钢铁之刃,将生命一分为二的人,自然会挺身而出。 在哥布林杀手眼中,小鬼的死法一点都不重要。 多加留意,以免踩到石板路上的血泊更重要。 「六──七……!」 在混乱的小鬼群的正中央,哥布林杀手尽情挥动双手的武器。 两眼被白光灼烧,全身被种子痛击,后方是陷阱,前方是敌人。 哥布林的强大之处在于数量。 其智商与恶童无异,力气也几乎同等。就算有杀意或恶意,也只不过是那点程度。 因此只要将他们逼进石造通道,让他们无法活用这个优势…… 「这样就,十三。」 仅仅是数量多了那么一些,根本不成问题,只不过是四方世界最为弱小的怪物。 哥布林杀手将快要熄灭的火把按在最后一只身上,给予致命一击,吐气。 「蠢货。」 他一把将没烧完的火把扔掉,脱口而出的是十分尖锐的咒骂。 女神官觉得,这句话彷佛是对不在场的某人说的。 「……总之,顺利度过危机了。」 不过,得先继续向前。女神官调整呼吸,摇响锡杖。 她将手放在平坦的胸前,祈祷镇魂的话语,愿小鬼们死后不会徘徊在这个世上。 死了就结束了。不该再强求什么。即使对方并非如此。 「还以为会有更多……」 「够多了啦。」妖精弓手皱起眉头。「这些尸体要怎么办?藏不住吧。」 她拔出刺在小鬼尸体上的箭,大概是想多少掩饰一下。 虽说四方世界广阔无边,只有森人会用树芽箭当武器。 暴露自身的存在并非上策──虽然刚才那场战斗,早已制造出大量的噪音及尸体。 「不,没必要藏。」 哥布林杀手语气极为不悦,瞪向前方黑暗的道路。 他从杂物袋拿出新火把,用掉在地上的火把的余火点燃。 「直接前进。」 「呣……」 蜥蜴僧侣将手抵在下巴沉思,接著似乎理解了他的意图,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 「原来如此。亏小鬼杀手兄想得出如此心狠手辣的计策。」 「欧尔克博格有那种恶劣的嗜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妖精弓手疲惫──或者说无奈地叹气,转过身,头发于空中飘扬。 「你还好吗?虽然我想后面应该没事。」 「啊,是的!」女神官连忙点头。「我没事。」 「我也是。」 矿人道士将不知何时掏出的手斧挂回腰带上,开口回应。 若前锋被压制住,中陷阱的八成会换成他们这些后卫。 妖精弓手似乎对此感觉到责任感,回答「是吗」的语气有点雀跃。 矿人道士眯起眼睛,一脚踩进脚边的血泊,咕哝道。 「可是,虽说他们跟混沌联手了……至于在国家的城寨搞这种花样吗?」 「很像这种人……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会想出的主意。」 哥布林杀手不是在回答这个问题,彷佛在自言自语。 难得──没错,真的很难得──他会表现得如此不耐。 「把小鬼当士兵使唤。」 哥布林杀手将小鬼尸体中的血肉及内脏塞进陷阱可活动的部分,将其破坏。 虽说是为了前进,这可不是看了会让人心情好到哪去的行为。 不过,一行人(party)所在的地下道前方──有著更加恐怖的景象在等待他们。 因为──这座地底深渊,正是惨叫声的源头。 「也就是说,他们只想得到跟小鬼同等级的主意。」 § 在这座红黑色要塞的地下,发生了什么事? 无须特地详述。 那是与小鬼巢穴的最深处同等,又比小鬼巢穴更加骇人的画面。 因为被绑在那里的少女,全是由人类掳获、购买来的人。 在那里被割下来当成食物的血肉,全是由人类亲手抓进这里的人。 也有人手筋脚筋被砍断,脚踝被打进钉子。 然而,她们的肌肤都没有一丝脏污,也没有受伤,只是两眼无神。 有人负责管理。当然不是小鬼。 意即这个空间,是人类打造的石造小鬼繁殖场。 「──」 一行人踢破门踏入其中时,女神官一句话都说不出。 浮现于心中的情绪不是「太过分了」,也不是嫌恶感──恐怕是「为什么」。 于室内回荡的是痛苦、哀求、悲鸣,以及磨损灵魂的惨叫声。 被绑在这里的人,不久后就会死去。身体、心灵,抑或两者皆会崩坏。 亲眼目睹这样的画面,她还能说什么呢?还要说什么呢?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灵,让人作个唱歌跳舞睡觉喝酒的好梦吧』!」 然而,脱口而出的是祈祷的话语,矿人道士也接著呼唤精灵。 哥布林们专注在从事猥亵行为和进食上,猛然抬头时,已经太迟了。 小鬼们发出无声的哀号,像睡昏头似的晃来晃去,纷纷倒下。 哥布林杀手和蜥蜴僧侣二人一口气冲进去。 在封闭空间战斗时,比起弓箭,剑与爪牙尾更有效。 他们恣意挥动拿手的武器,夺走失去战力的小鬼的性命。 这个画面让她想起过去在地下遗迹的那场战斗。 要说其中的不同,就是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疲惫不堪,却没有产生排斥感吧。 难怪刚才遇到的小鬼会那么松懈,肯定是在这里享乐过,正准备踏上归途。 女神官持续祈祷,目光不经意地追随他的背影。 身穿骯脏皮甲的他,冷静地用短剑割断小鬼的喉咙,将醒过来抵抗的小鬼制伏,更换手中的剑。 在与哥布林杀手共同经历的冒险中,她目击了好几次这个画面…… ──是……习惯了吗? 女神官忽然这么想。她发现自己内心浮现了这个想法,不寒而栗。 这样不行。虽然没办法解释清楚,这样不行。 的确,这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其中一部分。 但照理说,这件事不该是正常的。 「…………」 女神官紧咬下唇,握紧锡杖,彷佛在寻求依靠。 接著在秽物中跪地蹲下,抱紧俘虏少女。 其中当然也有不久前才被使用过的少女,她却没有一丝踌躇。 她一个个温柔抱紧每个人,为她们清洁身体,毫不介意神官服被弄脏。 她当然有获赐「净化(purify)」的神迹。只要使用它,想必瞬间就能清理乾净。 可是──神迹并非为此而存在。 她自己心生怜爱之情,主动想为这些少女做些什么才有意义。 跟过去及现在仍在周围掀起腥风血雨的行为相反,这阵静默平静又温柔。 于这座骇人的繁殖场存活下来的人们,将在半梦半醒间被人从地狱拯救出来。 「……凡人有时会做让人不敢相信的事呢。」 妖精弓手不齿地冷冷说道,成了划破宁静的第一声。 她大概是想隔绝臭味,拉起围巾遮住嘴巴,看不见她的表情。 或许是看不下去女神官欲言又止的模样,矿人道士叹了口气。 「你可别看到这个就觉得凡人统统很邪恶,希望他们灭绝喔?」 「才不会。」 森人未必说不出这种话──矿人道士对她投以怀疑的眼神,妖精弓手竖起长耳。 「话先说在前头,也不能毁灭这个国家喔。」 「就跟你说不会了!」 她气得回嘴,两人激动地吵起架来。不过,紧绷的空气因此缓和了些。 不,说不定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紧绷的空气。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她担心的不是和平或其他那么夸张的事。 只是不想被朋友讨厌──这种微小的不安。 「……太好了。」 妖精弓手似乎听见了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呢喃。 她难为情地用指尖搔著微微泛红的脸颊,开口解释。 「只有凡人才会这么偏激吧。错的是叫人做这种事的家伙,我有说错吗?」 「哎,战场上,比起兵卒,下达命令的士官责任更加重大,此乃常规。」 蜥蜴僧侣「然也,然也」表示同意,将卡在长嘴牙齿间的血肉吐到地上。 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吃掉强者的心脏,小鬼显然不包含在内。 「事实上,贫僧认为上头八成有与混沌联手的指挥官。」 「就算这样……那个──」 哥布林杀手支支吾吾地说,转动铁盔,似乎正在空中寻找自己要说什么。 「……那个,叫巨魔的家伙还比较厉害。」 啊,终于记住了。妖精弓手呵呵窃笑。恐怕是故意的。 哥布林杀手看都不看她一眼,低沉的咕哝声从铁盔缝隙间传出。 「跟去年收获祭对上的那家伙一样,不懂得如何使唤小鬼,过于外行。」 「那个……暗人(dark elf)对吧。」 女神官想起在街上撞见的暗人盗贼,点了下头。 她知道这是偏见,不过暗人多数都会与混沌勾结,是扰乱地上秩序的存在。 听说前些时日神酒引发的战争,也有暗人在背后牵线。 ──如果这次的事件,同样是暗人暗地策划的…… 那该有多好啊。虽然肯定不会是那样。 「那么,救出这些人──」 不,问题不在于此。女神官思考著。这里是敌阵,该考虑的是── 「……该怎么救出她们。」 「先跟委托人会合。」 哥布林杀手扔掉被黏稠血液弄钝的剑,捡起小鬼的枪。 他将其扛在背上,顺便把小把弯刀插进腰间的刀鞘。 「我们人很多。为此我才麻烦她调虎离山。」 「而且若不将那丫头也平安送到,委托会失败啊。」 矿人道士喝了口酒,彷佛要清除口气,用手一把抹掉滴下来的酒。 「打得那么激烈却没半个援军出现,我想应该挺顺利的。」 「龙牙兵依然健在,无须忧心。」 蜥蜴僧侣毫不费力地扛起被囚禁在这里、仍未苏醒的少女们,低声说道。 虽然女神官不明白,听说术者与使魔之间,存在某种灵性的羁绊。 圣职者呼唤出的神之使徒似乎包含在内,龙牙兵大概也一样。 「有办法带著她们,为我们带路吗?」 「贫僧无法得知该处的详细情况……但能够加以诱导,让双方碰头。」 不过在扛著好几个人的状态下,可别期待我上前线战斗。 蜥蜴僧侣一副「用不著我说你也知道吧」的态度,转动眼珠子。 「足够了。」 铁盔上下移动,哥布林杀手点点头,立刻大步向前。 大剌剌的步伐与平常无异,妖精弓手无奈地摇头耸肩。 「欸,就算你是斥候,要往前走总是需要人侦查吧。」 两人迅速走向跟侵入口不同的门,开始观察。 看来之后还得走一段路。 女神官觉得自己明白了上面的士兵们想要封印什么。 准备那么多陷阱,塞进地底深处的地窖。 想到脚下是如此恐怖的场所,哪有办法安稳度日。 何况他们也为那些小鬼的所作所为出了一份力。 一旦踏进地下,就会听见女人及囚人们的惨叫声与哭声响彻四方,导致精神受到折磨吧。 即使那是他们自己认同、自己带来的结果。 ──若非如此,实在太…… 这样跟那些不祈祷者(non-prayer)有何区别? 女神官努力不去想这件事,绕到蜥蜴僧侣背后,一面调整少女们的姿势,一面嘀咕道。 「……真方便。」 龙牙兵。她低声补充一句。 那是无关紧要的闲聊。地下没有能吹散沉闷心情的风。 因此大家才会一同聊天、欢笑,至少让心情轻松些。 「哎呀,方不方便端看术者。本事够大的话,无论在空中、海底乃至地平,其力量都是无限大。」 看见蜥蜴僧侣眼珠子转了圈,女神官吐出一口气。 「希望总有一天,我也能蒙赐地母神的使者。」 「只要信心没有动摇,迟早会有那么一天。走呗。」 有人推了下女神官的背。矿人道士露出叫她别想那么多的笑容。 望向前方,哥布林杀手和妖精弓手已经打开门,等待其他人跟上。 ──信心…… 自己心中的心情,真的能称之为信仰吗?女神官至今仍然没有把握。 它从第一次冒险生还下来时一直没有改变,存在于心中。 可是,女神官同时也在想。 ──迷惘,会不会就是我的信仰? 寺院的前辈教她的事,以及过去累积的经验,让她这么觉得。 她从单纯的步行改成小跑步,觉得离前方更近了些,追上哥布林杀手的背影。 一面祈祷死者不会迷路,受伤的少女们能得到幸福,伙伴及友人平安无事。 § 值勤室的门一开,里面的景象可谓横尸遍野。 瘫在地上的士兵各个疲惫不堪,实在称不上健康的睡眠。 何况他们还被绳子牢牢绑住。 只有两个人站著。上衣被汗水濡湿的女商人,以及身穿外套、头戴头巾的龙牙兵。 哥布林杀手踏进值勤室,粗略环顾四周,镇定地询问: 「还好吗?」 「……嗯。」女商人拭去汗水,穿上挂在椅背上的外衣,点头。「还可以。」 女神官听见,松了口气。妖精弓手则满意地笑了。 看到两人的反应,女商人也红著脸低下头,显得有几分害羞。 「不好意思。比想像中还花时间……」 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开始整理外衣。 「你可是一个人把好几个卫兵弄昏,哪会嫌你花时间。」 「别再闹我了。」 妖精弓手笑出声来,女商人做出些微的抵抗。 「我不是只有一个人,也没有跟他们战斗……」 「不战而胜不是更厉害吗?对不对?」 女神官立刻插嘴打断她说话,向同伴徵求同意。 她难得故意讲这种调侃人的话,女商人「啊呜」发出无力的声音。 当然,矿人道士不可能放过她。 「哎唷,哎唷。做得可真好。」 「呵呵,贫僧的龙牙兵似乎也有所贡献。善哉善哉。」 矿人道士及蜥蜴僧侣两位银等级冒险者,也纷纷称赞她的表现。 哥布林杀手则跟平常一样,没有特别表示赞许,不过…… 「看来香的效果没有问题。」 他嘟囔了一句后,默默检查绑住士兵的绳子,应该是没有怨言。 「呃。」女商人目光游移,以掩饰羞耻心。「所以,你们那边如何……?」 「一切顺利。」女神官点头,望向蜥蜴僧侣。「之后只要逃出去──」 ──要怎么做。 女商人虽然让龙牙兵把在场的士兵都绑起来了,这些人不可能就是这里所有的士兵。 再加上小鬼。虽说他们被塞进了地下,不代表不会出到地面。 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带著几名俘虏。在这个状况下,不可能轻松逃离。 也不能跟过去在雪山,那座古城的战斗一样,扛著俘虏逃走。 跟当时不同,这里是敌阵之中,不是只要从城堡直接逃到城市就行。 女神官面色凝重,彷佛遇到难题的学生,「唔唔──」低声沉吟。 「咦,直接去码头借沙船不就行了?」 妖精弓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解除了她的烦恼。 「这里有码头吗?」 「我记得刚才看过的地形图,不会有错。」 她扠腰挺胸,得意地宣言,瞄了铁盔一眼。 「欧尔克博格也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吧?」 「基本上是。」 廉价的铁盔晃了下,哥布林杀手肯定她的推测。 女神官在内心无言以对,默默叹气。 ──虽然他不肯把作战计画告诉别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真拿他没办法。 然后──大概,她得学会用不著他说明,就能察觉到他的意图。 「那些女孩──」哥布林杀手抬起下巴,指向救出来的俘虏。「交给龙牙兵。你会开船吗?」 蜥蜴僧侣摸著下巴思考,转动眼珠子。 「哎,大概。搭乘虫人兄的船时,贫僧见识过他的技术。目的地是?」 「让我看看虫人给的地图。」 「明白,明白。」 蜥蜴僧侣从怀里取出莎草纸卷轴,摊开来。 妖精弓手从旁探出头,这次她没有被骂,整个团队一起看著地图。 是张用超群技术绘制的地图,称之为行家都不为过。 「这是遗迹吗?」 在这之中,哥布林杀手盯上的,是离要塞很近的场所。 那里用╳做了记号,画著疑似石柱的圆形。 附近还有河流,似乎可以用来休息。 既然是遗迹,也该考虑怪物出现的可能性……但对冒险者而言,现在哪还会怕什么怪物。 在混乱的情况下行军时,很适合当路标。 「就这么定了。」蜥蜴僧侣点头。「派龙牙兵从码头开船出来,移动到该处。」 「我们趁这段时间去上面。」 哥布林杀手卷起地图,扔给蜥蜴僧侣。钩爪在空中一把抓住地图。 「然后逃出、会合,前往遗迹。」 「最好动作快。我可不想在拖拖拉拉的时候惹麻烦上身。」 矿人道士板起粗指,计算剩余的法术次数,一面咕哝道。 「法术要怎么分配?我用了一次『酩酊(drunk)』,还剩三次。」 「贫僧只有叫龙牙兵出来。」蜥蜴僧侣接著说。「同样剩三次。」 「我用了『圣光(holy light)』和『沉默(silence)』,所以剩一次……」 女神官闭上嘴巴,对女商人使眼色。 她好像没有立刻明白女神官看自己的用意,但她立刻眨了下眼。 「……我没用过法术。还能用两次。」 「我们的团队法术资源(resource)果然很丰富。」 总共十三次,剩下九次。妖精弓手计算著次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欸,你要不要也加入我们?能担任前锋又会用法术,很厉害耶。」 「呃。那个……你这样,我很困扰……」 上森人将女商人抱得紧紧的,抚摸她的头,导致她红著脸低下头。 「那个,我……有很多,要在城里做的事。」 该把她们视为年纪有差距──虽然是事实──的朋友,还是感情和睦的姊妹呢。 包含急忙插嘴说道「别为难人家啦」的女神官在内,三人的对话实在温馨。 温馨到在如此邪恶的要塞,在一群瘫在地上的卫兵旁边,显得有几分突兀。 矿人道士眯起眼睛,彷佛看见某种耀眼之物,亲昵地念了句「你这长耳朵的真是的」。 「我和长鳞片的也多少能身兼前锋后卫。所以──啮切丸啊,你打算怎么处置小鬼?」 「哥布林的巢穴在地下。」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很简单。 他从杂物袋拿出水袋,塞进铁盔的缝隙间大口喝水,接著说道: 「一只只找出来杀掉太费事。必须一网打尽。」 也就是说,要做的事已经决定。一如往常。 他是哥布林杀手。而这是剿灭哥布林。 「所以要到上面去……」 被揉遍全身上下的女商人,终于摆脱在跟她嬉戏的妖精弓手,喃喃说道。 她发现他从铁盔的面罩底下看著自己,点头。 「我确认一下,你委托的事办完了吗?」 「这个国家的宰相和混沌勾结,让小鬼繁殖,试图扩增势力。我确实亲眼──」 看见了。女商人回答。邪恶的混沌种子,就在这里萌芽。 「……委托完成。剩下只要我回去报告就行。」 「那你跟我们一起来。」 哥布林杀手将内容物剩下一半的水袋塞进杂物袋。 他的语气虽然十分冰冷、无机质、平淡…… 「团队里的法术资源(resource)愈多愈好。」 好的。女商人面露浅笑,点头。因为,她很高兴有人愿意这么说。 之后,团队成员简单讨论了一下,决定行动流程,马上著手准备。 虽说召开了作战会议,这段时间也可以说是短暂的休息。 仔细一想,潜入要塞后究竟过了多久? 好像很久,却又有种转瞬即逝的感觉。 不过,时间会不断流逝,或许已经过了深夜。 疲劳和兴奋是危险因素。因为搞不好会连自己处于疲劳状态这个事实,都无法认知。 因此他们聊了一会儿,补充水分及粮食,使用珍贵的时间共同欢笑。 不久后,哥布林杀手「我们走」发号施令,五位冒险者站起身。 目标是要塞最上层。之后不晓得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他们。 因为──这也是一场冒险。 「啊,请等一下。」 离开值勤室的前一刻,女商人忽然想到什么,叫住一行人。 她从门旁边小跑步跑向扛著他们救出来的少女的龙牙兵。 「我还没跟他道谢……」 她抓住龙牙兵的头巾,让他低下头,同时踮起脚尖,将头藏进头巾底下。 妖精弓手轻声惊呼。八成是因为龙牙兵与女商人的身影,重叠了短短一瞬间。 「……久等了。」 女商人再度小跑步跑回团队成员身边。 她的脸微微泛红。目击整个过程的女神官脸颊也在发烫。 「哈哈哈,哎呀,那只龙牙兵真有福气。」 蜥蜴僧侣哈哈大笑,女商人脸甚至红到了耳根子。 「走、走吧!」 她像要甩开他们的视线般,开门走向要塞的通道底端。 一行人苦笑著追上去,矿人道士突然丢出一句话。 「姑且问一下,你该不会想杀了要塞的司令官或将军吧。」 「我不知道那家伙是谁,不过没那个必要。」 哥布林杀手用冷酷无情的话语回应。 「期待哥布林有忠诚心,根本愚蠢透顶。」 § 有给东西吃。 有给地方睡。 也有给女人。 然而对他们来说,这一切都让人不满。 因为他们被塞进这种地窖的深处,那些人则在上头自由自在地享乐。 食物想必也吃得比他们更好,也能极尽奢侈之能事吧。 热得要命的晚上、寒冷的白天,应该也能睡得舒舒服服。 除此之外,他们还会把自己拚命战斗抢到的东西夺走。 女人也是。 嘴上说著可以给他们,随他们处置,一旦他们真的为所欲为,就会怒吼著鞭打他们。 这样他们哪有自由处置自己的东西。让女人受点伤有什么错? 重点在于,以为凭这点利益就能使唤他们,让人不爽。 总是搬出复杂的道理逞威风,明明脑袋里装的东西跟他们差不多。 到头来,就是一些只会摆架子的家伙。 再说,只不过是在纸片上写几个字讲几句话,哪算得上在工作。 竟然还敢瞧不起他们。 动不动就叫他们做这个做那个,事情做完后也只会挑毛病。 真想叫他们自己动手。 最后──居然敢来这招。 眼前的家畜小屋空空如也。同伴的尸体散落一地,臭味通往地面。 这只小鬼将自己擅自离开工作岗位一事拋到脑后,放声怒吼。 若能听懂小鬼的语言,八成能听见让人皱眉的粗俗话语。 ──那些家伙真的惹火我们了! 他们无时无刻都处于被怒火冲昏头的状态,那只不过是自我中心的迁怒。 然而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们都会认定自己的愤怒是正当的。 毕竟他们遭受不当的虐待,自然可以起身反抗,取回自己的东西。 在这座要塞最辛苦的是我们,所以地位最高的也是我们。 正确地说,不是「我们」而是「我」,那只小鬼的吶喊在地下洞穴回荡。 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小鬼、从外面被带进来的小鬼都气得发狂,拿起武器。 该把上面的要塞抢来,附近的城镇、所有的一切统统抢来,占为己有。 士兵们整天挂在嘴上的舞娘、公主什么的也要抢到手。 那些家伙太笨,所以抢不到,但我们不同。 ──而在这之中得到最多好处的,必须是我。 因为自己是这场战斗的指挥官,这是应该的。 大家都该成为自己的四肢,忠诚地听他指使,代替自己送死。 不,不如说自己才不会跟死在这里的白痴一样,犯下那种失误。 因此幸存下来的也会是自己。不会有错。 他露出下流的笑容,脑中及胯下塞满自私的妄想,举起剑…… 「ggooogoogorrbb!」 下一刻就因为随手砸在头上的铁炼而脑浆四溅,结束这一生。 踩烂抽搐著倒下的小鬼尸体,加以蹂躏的,是更巨大的小鬼。 他是地下小鬼群中最强大的个体,大叫著宣言自己才有资格站在顶点。 其他小鬼都没有反对。 在「要好好利用这个大家伙」的意义上,他们意见一致。 「goorogg!goorggbbg!」 于是,哥布林们开始直接奔向地面。 在地下通道上狂奔,无视死在陷阱之下的蠢货,朝地面前进。 率先牺牲的,以及在牺牲者里面最为幸运的,是值勤室的卫兵。 被五花大绑,陷入熟睡的他们,在意识不清的状况下被气疯的小鬼撕裂。 「gorgb!goorgbb!」 什么嘛,凡人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看。这些家伙好像吃我们没看过的食物吃得很爽。混帐东西。 有股味道。雌性的味道。没闻过的香味。还有被抓走的孕母的味道。 在上面。他们跑到上面了。可恶。看我把她们按在地上,狠狠蹂躏一番。 「goorgbb!」 小鬼们抢走卫兵的装备,全身是血,发出提振士气的吼声冲上前。 为了杀掉那群凡人,夺回被抢走的孕母,得到更多自己应得的好处。 一旦开始,到死都绝对不会停止──这就是哥布林。 § 「怎、怎么回事!?」 「是小鬼!小鬼从地下跑出来了!」 「混帐,谁决定要用那些家伙的!」 骂声四起,金属碰撞声响彻四方,悲鸣与惨叫,砍断肉的声音,怪物的叫声。 战况极度混乱,每个人都慌张地直接拿刀冲出去。 有的士兵什么都没带,有的士兵急忙穿上铠甲,有的士兵只穿著贴身衣物试图逃跑。 明显是非人之物的惨叫声较多,可是人类的声音也会参杂其中。 在小鬼巢穴上方生活,却毫不警戒。这个结果并不奇怪。 意即──彻头彻尾的混沌。 「你、你们是怎样!?哪个部队的──」 「小鬼从地下攻过来了。」 「什么……!?」 士兵在一头雾水的状态下质问,小鬼杀手的团队应了声,跑过走廊。 走道上挤满东逃西窜,或者试图采取应对措施的士兵们,一行人不断向上。 不过途中遇到大喊著「这里有伤患!让开!」的士兵,他们还是让开了路。 女神官看了抬著担架运送伤患的士兵一眼,立刻往前奔跑。 由骯脏男子率领的混合众多种族、装备繁杂的团队,自然很少人会跟他们搭话。 就算有,也只有跟刚才那名士兵一样,尚未掌握情况的人。 拿士兵当吸引哥布林的诱饵,拿哥布林当吸引士兵的诱饵。 当然,就算数量再多,就算攻其不备,他们终究是小鬼。 只要重整态势,士兵没道理会输,过没多久这场混乱也会平息吧。 然而──足够争取一些时间了。 「……哎,提到小鬼,你确实是行家。」 矿人道士边跑边哈哈大笑。 「是说啮切丸啊,你想到的计策还真狠毒。」 「不是我想到的,不是我的知识。」 哥布林杀手靠在走道的边缘,边窥探转角边回答。 他确认没有异状,挥手表示安全,团队再度飞奔而出。 虽说要塞建造时,会以让入侵者迷路为前提,还是有在里面工作的人。 更何况他们是冒险者。对于探索洞窟、遗迹、迷宫驾轻就熟。 只要事先记得地图,就不可能迷路。 「装成被敌人追赶,负责传达情报的友军就行了吧?」 「贫僧献上的策略奏效,带给我方大胜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蜥蜴僧侣发自内心感到愉悦,转动眼珠子,用尾巴拍打地面。 以脚爪抓住石板路,摆动长尾奔跑的他,就算用委婉一点的说法,看起来也有几分怪物的模样。 虽然士兵跟自己擦身而过时错愕的表情,当事人看得挺开心的。 「不过……以友军来说,贫僧等人的装束有点太奇怪了吶。」 「所以你们也跟我一样换身衣服不就得了。」 相对的,妖精弓手飒爽地从他旁边跑过去,反而不太起眼。 不晓得是因为其他成员是骯脏的铠甲男子跟壮硕蜥蜴人,还是她换了衣服的关系。 「这样的话,一开始就能更轻松地潜入了吧?」 「你不是讨厌乔装?」 「扮成奴隶另当别论!」 哥布林杀手的反应跟对牛弹琴一样,妖精弓手气得回嘴。 ──不过,还是会引人注目吧。 女神官喘著气追在后面,看著妖精弓手的美貌心想。 上森人的美超脱俗世,那可不是换一套衣服就能掩饰的。 女神官想了一下,灵光一现,决定在矿人道士开口前先调侃她。 「不可以挑三拣四喔?」 「唔咦!?」 「唷。」 大概是没料到吧。妖精弓手尖叫出来,矿人道士瞪大眼睛,感叹出声。 「这丫头说得没错。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直是个砧板。」 「怎么会这样……!纯洁无垢的那孩子,逐渐被欧尔克博格他们荼毒了……!」 妖精弓手夸张地仰天长叹,不晓得是不是认真的。 「才、才没有……!」 女神官慌张地说,却没人当一回事。 想到上层的话,必须爬楼梯上去。眼前是又陡又狭窄的螺旋楼梯。 可能踩歪,也可能从上方涌现敌人──不管是小鬼还卫兵。 身为前锋的哥布林杀手及妖精弓手,表情因战斗的气息而转变,蜥蜴僧侣亦然。 「呣。」 女神官边跑边鼓起脸颊,迫于无奈,只得忍住不继续反驳。 「……?」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瞥向跑在旁边的女商人。 女商人拚命跟上,以免落后团队,脸颊泛红、呼吸紊乱,努力跑著。 女神官出于关心,尽量配合她的速度,发现她双眼瞪大。 ──她没有想到。 考虑到她经历过的事,肯定会害怕小鬼的叫声。 在城里奔跑的期间,就连此时此刻,周围都不断传来战斗声及小鬼的惨叫。 「没事吧?」 「咦,啊……」 她担忧地问,女商人目光游移,显得不知所措,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接著,她一面调整呼吸,一面用有点羡慕的语气轻声说道。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好厉害。」 「是吗?」 女神官不太能理解。光是要追上跑在前面的人,她就竭尽全力了。 可是…… ──要说厉害的话,不是只有我。 「一定是大家都很厉害。」 ──……不是只有我,你也包含在内。 女神官轻轻握住以优秀商人的身分,在自己无法想像的领域活跃的少女的手。 跟过去在雪山战斗时一样,紧紧握住。 她犹豫著弯曲手指,用力回握,这让女神官非常高兴。 「那再加把劲吧!」 「嗯!」 两人发出在这个场合显得格格不入的轻笑声,跟著其他人跑上楼梯。 狭窄的石造螺旋楼梯。既然如此,这应该是从外面看见的其中一座尖塔。 不久后,一行人抵达楼梯顶部,那里是四面八方都开著窗户的巨大穹顶下方。 推测是监视塔。哥布林杀手从窗户探出头,环顾四周。 ──不,不对……? 女神官反而觉得他在看的不是四周,而是屋顶。 「要去上面吗?」 「屋顶上。」哥布林杀手点头。「但以角度来说有难度。天花板如何。」 「有点太高。」 矿人道士仰望上方,眯起眼睛呢喃。 「只要爬到屋梁上,应该能拆掉石头去到外面。」 「就这么决定……喂。」 「知道了!」 女神官立刻在冒险者套件里摸索,取出爱用的钩绳。 ──出门时别忘记带……! 不愧是人人推荐的冒险者套件,带在身上不会有坏处。 她将钩绳递给哥布林杀手,他抓住绳子,将钩子甩了几圈,扔出去。 钩子牢牢挂住屋梁,他扯了两、三下垂下来的绳子,确认是否牢固,之后只要爬上去即可。 女商人因为不习惯的关系,多花了点时间,不过只要让其他五个人一起拉她上来,就不成问题。 冒险者们爬上屋梁,由矿人道士拆掉天花板,接连爬上阁楼。 里面是用石头盖出美丽曲线的屋顶内侧。 「要出去是吧。」 「不仅如此,最上面。」 哥布林杀手眯起眼睛,抬头瞪著屋顶最上方,位于顶点的石头。 「不是有个叫拱心石的东西吗?」 「喂,欧尔克博格!」 她大概是感觉到了不祥的预感──女神官表情也瞬间僵住──妖精弓手大声说道。 「你该不会打算弄垮这座要塞吧……!」 「不。」 哥布林杀手却平淡地回答,缓缓摇头。 「不是我。」 他的视线前方──是蜥蜴僧侣。 §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声音彷佛有一大群亡者在哭喊,拉长尾音回荡。 究竟有多少人听见,并且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呢。 小鬼们肯定没办法。 大多数的卫兵,理应也无法理解。 因此,注意到的人不是靠声音,而是靠视觉发现的。接著是感觉到震动的人。 沙漠在移动。 沙尘在荒野的尽头掀起漩涡,如同从地面长出的云朵。 它蜂拥而至,逐渐逼近。彷佛在绕著漩涡,急速膨胀。 就算在这场小鬼骚动中无暇观察沙漠,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些微的震动。 起初是些微的震动。掉在石板路上的沙粒被震得四散。 桌上的餐具、到处乱扔的武器。家具。发出声音、摇晃、掉落、倒下。 四处逃窜,抑或持续在对抗小鬼的士兵们,纷纷停止动作。 什么都没在想的小鬼们也困惑不已,发出不安的声音左顾右盼。 接著,那一刻来临。 沙漠掀起巨浪,如雨般降落于要塞。 从其中飞出来的──是形似尖塔的背鳍。 「是、是沙海鹞鱼──!?」 近似惨叫的吶喊,也被扑向要塞的大怪鱼的影子吞破,消失殆尽。 对拥有外壳的巨大鱼群来说,小鬼、人类以及要塞,全都没有意义。 以一只沙海鹞鱼撞上城墙为开端,其他沙海鹞鱼一只只冲向要塞。 无视途中的一切,平等蹂躏所有存在,将其吞没,这就是沙海鹞鱼。 转眼间──这个国家知名的要塞,就毁在沙海鹞鱼群手下。 § 「哇啊啊啊……!?」 剧烈冲击震得女商人下意识大叫,女神官用力抱住她。 不只监视塔的圆顶。整座要塞都在发出吱吱嘎嘎的悲鸣。 「『冠上大地之名的马普龙啊,还请让我等暂且加入群体』。」 祈祷完「念话municate)」的蜥蜴僧侣,无奈地摇晃长脖子。 「哎呀。就算长著鳞片,贫僧竟有向鱼类倾诉爱意的一天,真是意想不到。」 「呣……怎么觉得你这次一直遇到这种事。出发时为我们送别的将军也是……」 妖精弓手正想接著说些什么,再度开口。 然而,尖塔立刻又摇晃起来,一部分屋顶的石头喀啦喀啦地崩落。 她将准备对蜥蜴僧侣说的话吞回去,迅速对哥布林杀手大喊: 「是说,欸,欧尔克博格!?」 「到外面去。」 他直接打断妖精弓手的抗议,又对崩塌的屋顶补了一脚。 接著,眼前开出一个大洞,强风瞬间灌进阁楼。 女神官反射性闭上眼睛,在强风平息的同时再度惊呼。 ──是红色。 那是沙漠的日出(daybreak)。 天空的蓝色随著与地平线的距离而变淡。红光从黑色沙尘的另一侧照进。 光芒逐渐扩散开来,将大地染上红色,宛如一朵盛开的花。 淡淡的甘甜花香,乘著雨后的夜风而来。 这十几年来,女神官看过好几次日出。 然而,如此美丽的日出…… ……不对…… 不。不是那样。日出肯定无论何时都是美丽的。 只是没人发现,或是很少仔细观察…… 「哇。噢……」 不过,那样的感慨也在一瞬间消失。 巨响再度传来,高塔剧烈摇晃。时间所剩无几。 「站得起来吗?」 女神官催促紧紧搂在怀中的女商人,站稳脚步,互相支撑。 「喂,欧尔克博格,我在跟你说话!」 「什么事。」 抓住崩落的屋顶,一只脚踩在上面窥探室外的铁盔,转头望向妖精弓手。 长耳竖得不能再高的上森人,丝毫没有受到震动的影响逼近他。 「出去了之后要怎么办!底下乱成一团,下去后又能怎么办──」 「你说什么?」 哥布林杀手发出打从心底感到惊讶的声音。 他的语气虽然跟平常一样淡漠,这句话听起来却十分意外。 每个人都说不出话。视线笔直刺在廉价的铁盔上。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连众人的反应他都感到疑惑,歪著头,一副「你在说什么傻话」的态度,乾脆地说: 「踩著它的背穿越沙漠。」 你在说什么傻话。想讲这句话的似乎是妖精弓手,她却无言以对。 看著她嘴巴一开一合,为之语塞的模样,女神官忽然想起。 在沙漠前进的路上,妖精弓手随口提到了那位英雄。 记得是非常短,却一辈子难以忘怀,名字十分独特的英雄。 不过,这个人并没有忘记那点芝麻小事。 「……唉。」矿人道士叹气。「跟你在一起,怎么样都不会无聊。」 「是吗?」 「『下降(falling control)』对吧?我现在用,等一下。」 「拜托了。」 矿人道士灌了口酒提振精神,张开双手呼唤土精。 沙漠是日光、月光、沙精、地精,以及炎与风之神的领域。 既然如此,没道理舍不得帮助这群冒险者。 「『土精(gnome)唷土精,放下桶子,慢慢放下,放好离手』!」 瞬间,女神官感觉到自己身边有微小的存在,正在笑著跳舞。 与此同时,神官服的下襬轻轻掀起,她急忙用一只手压住。 若她没有听错,轻微的笑声转变成十分愉快的欢笑。 「那么,贫僧颇有分量。若不让大地之力的桎梏放松些,可能会直接摔得粉身碎骨。」 蜥蜴僧侣说著她听不懂的话,旋转手臂,缓缓踏出一步。 「贫僧知道龙牙兵的位置。就让贫僧成为跃上怪鱼背部的第一支枪……!」 话一说完,蜥蜴僧侣就大吼一声,跃向沙海鹞鱼群之中。 他用跟巨大身躯成对比的轻盈动作降落于其上,脚爪在背部的甲壳上一蹬,再次跳跃。 「啊啊,讨厌,这样有几条命都不够──你好诈!等等我!」 妖精弓手追在后面,轻轻跳跃。 这一跃有如随风飘舞的树叶,也像在地面弹跳的皮球,她的身影迅速变小。 对上森人来说,踩在河川的水面上跟踩在沙海鹞鱼背上,或许没有差别。 「真是,离我太远的话,法术搞不好会解开喔!」 矿人道士连忙跟著跃向空中。 他的身体轻快地在鱼背上弹跳,乍看有几分惊险。 一个不小心搞不好会失足坠落,但神奇的是,他看起来没有会摔下去的迹象。 该说他驾轻就熟吗?若他听见,八成会哈哈大笑。 「怎么样。要先吗?」 在其他人跳下去的期间,哥布林杀手负责戒备后方。 他转头望向互相搀扶的女神官及女商人,似乎在关心她们。 虽然藏在面罩底下的表情,当然无从得知。 「……没关系。不用的。」 女神官看了被自己搂著的女商人一眼。她不知所措,却依然用力点头。 「我们一起跳。」 「……是吗。」 「对呀。」 「是吗。」哥布林杀手点头。「好。」 他将不知何时交换的剑插进腰间的剑鞘,踢击城墙,踏入空中。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她们两个。 远雷般的巨响响彻四方,每次都会震得高塔、要塞发出吱嘎声摇晃。 不久后,这里就会彻底崩塌吧。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余力迟疑。 女神官却莫名冷静。 心平气和,有种温暖、轻飘飘、雀跃的感觉。 「……走吧?」 「是!」女商人点头,握紧女神官的手。「走吧!」 两人牵著手走向高塔边缘。目光交会,做了个深呼吸。 「一、二……」 「……三!」 于是,两位少女跃身于冒险的天空中。 风拂过两人的发丝。女神官忍不住用拿著锡杖的手按住帽子。 接著因混杂沙尘的强风闭上眼睛,凝视经过减速,却还是迅速逼近的怪鱼背部。 「嘿、嘿……!」 两人一同踢击它的甲壳,身体便一口气再度飘向空中。 跨越黑夜,前往日出的方向。璀璨的阳光,世界闪烁著蔷薇色。 两位少女望向对方。笑了。不知为何,她们控制不住笑意。 「啊,哈,啊哈哈……!」 「呵呵……!」 她们的步伐,轻盈得如同红宝石或银制鞋跟奏响的脚步声。 § ──如果这样就能告一段落,那该有多好啊。 「gooroogbb!」 一只小鬼在从头上传来的巨响中不断奔跑。 体型比其他小鬼大一圈的他,早就扔掉铁炼了。 现在他头戴角盔,身穿外套及铠甲,手拿从未用过的斧枪。 全是他带头冲进最豪华的房间抢来的。 没必要分给跟在自己后面捡剩饭的家伙。 他望向室外,果然第一个拔腿就逃。 自己跟那些在攻击、玩弄、蹂躏士兵的期间,被其他士兵杀掉的蠢货不同。 其他家伙是死了也无妨的垃圾,自己可不一样。 不对,他肯定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死。 至今以来,那些家伙从来没帮助过自己,反而还会嘲笑他,死也是应该的。 他或许是这么想的。 无论如何,他在要塞崩毁前就逃进由厚实岩层保护的地下。 对于将自己逼回地窖的那些家伙的怒火不断涌现。 不过,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他有他的目的,不能被其他蠢货抢先。 紧握在手中的,是张皱掉的纸。 在偷铁盔时碰巧捡到的那张纸,上面画著某种图案。 是那个叫地图的东西吧。他为自己的机智露出满面笑容。他很聪明,所以他明白。 上面画的是地下通道。通道尽头有做记号。去那边就行了吧。 那里肯定有宝物。说不定是女人。说不定是食物。总之是好东西。 他脑中全是这些念头,只想著要由自己独占一切。 想都没想过凡人为何要在这种地方设陷阱,把小鬼关进来。 到头来,要求哥布林深思熟虑的人更愚蠢。 扑向眼前的利益,直接抢走,玩弄到失去兴致后,前往下一个地点。 那就是哥布林。 § 幸好,冒险者团队从上空跳到其上,沙船也没有翻覆。 虽然吃沙线上升了不少,船身也剧烈摇晃。 载著整个团队,加上俘虏及龙牙兵,依然能轻快地于沙海航行,该说不愧是军用品吧。 「真不敢相信!」 船上,妖精弓手还是老样子气呼呼的。 她狠狠瞪向铁盔,竖起纤细修长的手指一指。 「一下水攻,一下用小麦粉炸,接著是把要塞弄垮,你这人到底是怎样!」 「我记得我不只做过这些。」 「我不是那个意思!」 其他人怀著松了一口气的心情,看著两人交谈。 大概是在想「结束了」。 他们也知道,妖精弓手的愤怒到头来只是在闹著玩。 矿人道士接下船长之责,沙船悠悠张开船帆,往遗迹前进。 女神官和女商人分头为一行人救出来的少女防晒、治疗伤口。 重新帮她们清洁身体,在伤口涂抹预防化脓的软膏,缠上绷带。 龙牙兵不知为何十分勤快地跑来帮忙,特别好玩。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操之过急。」 蜥蜴僧侣一屁股坐到地上,环视四周,语气依然悠闲。 他一副「这样就能活过来了」的态度,从乾粮袋里拿出起司块。 这么说来──天色已亮。活动了一整晚,女神官不经意地把手放在肚子上。 她现在才发现自己饿得不得了。 「因为他们八成以为贫僧等人已经逃至远方。」 大口咬著起司的模样令人羡慕,女神官也跟著搜起行囊。 ──在那家酒馆喝到的饮料跟吃到的鱼,很美味呢。 有时间的话,应该能尝试更多料理。 她边想边拿出饼乾,用木槌敲碎。 烤得硬邦邦的乾粮,不用槌子就敲不碎。 「然后趁追兵扩展搜索范围时,再杀进内侧……」 「……我们的情况是要突破包围网薄弱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国家对吧。」 「然也,然也。」 蜥蜴僧侣上下摆动长脖子,大叫甘露,女神官也跟著开动。 她跟女商人一同分享手帕上的饼乾,放入口中。 女商人优雅地啃饼乾的模样有点像松鼠,相当可爱。 女神官忍不住轻笑,她疑惑地歪过头。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她又咬了口饼乾,以掩饰内心的想法。对疲惫的身躯来说,甜味令人心旷神怡。 仔细一看,哥布林杀手也从杂物袋里取出肉乾,粗鲁地塞进铁盔。 妖精弓手在吃果乾,矿人道士则喝了口酒,吐气。 船上弥漫放松、慵懒的气氛。 女神官透过这两年学到,冒险后往往是这个气氛。 ──虽然故事经常在英雄结束战斗、得到财宝时画下句点。 冒险还有归途。 例如烦恼该如何搬运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金银财宝,或是疲惫不堪、极度想睡的时候。 可是,女神官至今从未见过财宝…… 「喂,差不多要到遗迹啰。」矿人道士吆喝道。「上岸比较能好好休息吧。」 「你可不要喝酒开船,害我们触礁喔。」 虽然我不懂船啦。妖精弓手调侃道,矿人道士回答「才不会」。 经过这么一段对话,沙船快速往旁边一滑,溅起飞沫,停靠在遗迹旁边。 没错,这里确实是陆地。 一下船,脚底便感觉到明显与沙子不同的扎实触感。 「嗯……」妖精弓手闻了下空气。「这里有草的味道。」 「听说沙漠也曾经是肥沃的土地。」 蜥蜴僧侣缓缓下船,抖动身体。 好几根石制圆柱于前方林立,原来如此,是远古的神殿或某种建筑物──吧。 如今已被岩块及瓦砾掩埋,只能隐约看出过去的痕迹。 「正好休息一阵子,等太阳下山。」 哥布林杀手粗略观察了一下环境,放心地吐气。 他们从昨晚熬夜到现在。 尽管没有明言,众人明显都累了。 幸好附近有水源。足够让他们补充水分、擦拭身体,休息到太阳下山。 届时再移动到这个国家的国都或其他城市即可。 冒险结束。剩下的时间就是用来慢慢休息…… 「……欸。」打断女神官放松的,是妖精弓手尖锐的语气。「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 经她这么一说,女神官也抬起头闻周围的味道。 「我闻不太出来耶……?」 「不是你刚才说的草或花吗?」 矿人道士从旁插嘴,她回道: 「不是啦。之前不也有过吗?我们三个第一次一起冒险的时候!」 女神官不知道她在讲什么,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却并非毫无头绪。 两人绷紧神情,蜥蜴僧侣迅速握住龙牙触媒。 「硫磺味?喂喂,是魔神吗!?饶了我呗……!」 矿人道士像在哀号般呻吟道,拿起酒壶大口灌下,擦掉嘴角的酒。 看起来像在自暴自弃,但为了打起干劲,酒也是必须的吧。 「魔神?」 用不著彻底掌握状况,哥布林杀手也一样拔出了剑。 女神官效法他拿著锡杖起身,用手拍掉腿上的饼乾碎屑。 ──魔神…… 她也曾经与魔神对峙过。在那座最恐怖的迷宫中发生的事,至今依然无法忘怀。 「是那个……只有手臂的化身,之类的东西吗?」 「认识两位前,贫僧等人与下级魔神交手过。」 认识两位后,也在其他冒险中遇过一、两次。蜥蜴僧侣喜孜孜地露出利牙。 「这次没有金刚石之瞳。哈哈哈,想必会是正面对决……!」 「现在是讲这些的时候吗?谁会想一直遇到魔神!」 妖精弓手不耐烦地说,彷佛在树梢上奔跑,轻快地移动到石柱上。 要拿弓瞄准目标,待在高处显然更有利。 蜥蜴僧侣见状,缓缓摇动长脖子。 「不不不。魔神可不会在日正当中之时出现。」 「那到底是──」 女神官正想回问。 剧烈的地鸣袭向整座遗迹,推测曾经是祭坛的广场向下崩塌。 地面开出的大洞,首先冒出金色的光。 令人目眩的金银财宝及武器从天而降,飞散四周。 镇座于财宝山上的,是类似于恶劣玩笑的存在。 展开来的双翼遮蔽天空,覆盖全身的鳞片比钢铁更加坚硬,尖齿利牙比骑士的名剑更加锐利。 蕴含硫磺及瘴毒的吐息灼烧天空,其智慧轻易超越了森人贤者。 「gooroggobog!」 背上是得意洋洋的丑陋小鬼──载著地上最弱怪物的真红巨大身躯。 活在四方世界的有言语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婴儿都不例外。 地上最强的生物是? 遇到这个问题,根本不必迷惘。 「──红色的龙(red dragon)!?」 从地下牢(dungeon)发出的撼动天地的咆哮,就是答案。 间章「万无一失(no hit no run)」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士兵长在逐渐被混沌(chaos)暴风吞没的要塞内拚命奔跑,呻吟出声。 即使称不上一帆风顺,应该还算顺利啊。 让小鬼繁殖,饲养他们,当成兵力──想到这个主意时,他彷佛得到天启。 苗床或食物的部分,只要去买奴隶或当人口贩子,即可省下不少钱。 多到可以用完就丢的战力。无数的军势。有了这群小鬼,连战争都赢得了。 对宰相提议时,他记得很清楚,宰相对他投以极为轻蔑的目光。 被宰相带来阅兵的公主,看都不看士兵长一眼。 随著小鬼愈变愈多,士兵们看他的眼神也转为看待脏东西的眼神。 真是屈辱。自己为了国家不惜弄脏双手,为何没人理解他的志向? 「啧,你们给我让开!」 士兵长挥下弯刀,惨叫声响起,鲜血喷出。不关他的事。 大喊著「发生什么事」的士兵,还有小鬼,对他来说都一样,是阻挡在前方的障碍。 如今宰相握有国家的实权,那么身为他的心腹,第二伟大的不就是自己吗? 总有一天把那个碍眼的宰相除掉,制伏公主,立于顶点的就是自己了。 拥有知识,也拥有智慧;拥有吟诗作对的教养,也理解风雅之趣;剑术战术同样难不倒自己。 ──可是,为何没人认同我! 他用充血的双眼睥睨周遭,嘴角喷出白沫,在要塞里猛冲。 士兵长得知小鬼造反时,是在准备去欢迎异国女商人的时候。 整理好仪容,讲一两句好听话建立关系,拿她当需要时可以拿来利用的棋子。 用来达到目的的王牌也准备好了,照理说一切都很顺利。 小鬼却造反了。 肯定是那个女商人指使的。别国派来的奸细。换言之这是战争。 「开战了!你们知不知道!开战了!」 再怎么怒吼,都没人听进去,而这更加刺激了士兵长的怒火。 ──士兵靠不住! 没错,结果还是该由自己出马。事到如今他早该明白,能相信的只有自身的才能。 哥布林应该迟早能镇压住,虽然遭到了偷袭,士兵终究比小鬼更强。 问题在那之后。会开战。不会错。必须在那场战争中立下功绩。 既然如此,只能祭出那张王牌了。王牌就是要拿来使用。 他还没输。获胜就行了,赢了就能得到一切,国家的财宝、权力及女人,统统包含在内。 甚至会被誉为天下第一,那个鸟人舞娘肯定也会跑来服侍自己。 他用要把门踹破的力道踢开房门,冲进其中。 「啧,那东西在哪……!地图,得找到地图……!」 拉开书桌抽屉,倒出里面的东西,在书架上乱搜一通。 从架上掉下来的酒瓶摔破了,弄脏引以为傲的毛毯,他也漠不关心。 伟大的男人才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没错,正是如此。 「呃,长官。有件事想通知您,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然而,背后传来妨碍他做大事的声音。 「怎样!有什么事……!没意义的报告就不用说了,现在要先──」 士兵长握住腰间的弯刀,想著乾脆直接砍了他,一面拔刀一面转身。 接著,那双瞪大的眼睛只看得见占满视线范围的铁块迎面飞来。 「去死吧,沟鼠。」 § 咚一声,士兵长的眼窝被子弹命中,在空中转了圈,仰躺著倒下。 密探拿掉卫兵的铁盔,将还在冒烟的短筒枪放在肩上,吐了口气。 「看吧?短筒果然是用来在极近距离射穿铠甲,一发毙命的武器。」 「你都直接射头,有差吗?」 站在一旁的红发少女别扭地调整好铁盔的位置,面露苦笑。 虽说是调换儿,她的双耳仍比凡人还要长,或许是铁盔卡到了。 最后她似乎放弃了,脱下铁盔搓搓耳朵,催促密探: 「比起这个,这次的任务跟平常不同,得加快脚步。逃出去很花时间的喔?」 「不好意思。」接著,第三人。身材纤细的卫兵──侍奉知识神的少女微笑著说。「跑来当你们两个的电灯泡。」 「……别讲这种话了啦。」 红发森人板起脸别过头。 看见她红通通的长耳,知识神神官笑出声来。 「我就当成是铁盔害的吧。」 「就叫你别这样了。」红发森人不悦地说。「把你的工作做好。」 「那麻烦帮我注意周遭啰。」 不打算惹同性的友人兼伙伴生气,神官轻轻跳过士兵长的身体。 这时,知识神少女瞥见从男人头部喷出来的眼球盖下的印章,皱起眉头。 说实话,她也会不安。平常都是把事情交给两位前锋处理。 ──但这叫各司其职,所以我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鲜少与两人共同来到现场,不开个几句玩笑实在受不了。 「抱歉啊,这边的文字我实在看不懂。」 「大家都不够用功啦。」 神官对拿著连弩戒备的密探说道,捡起散落一地的文件。 数量不只一、两张,而且每张纸上的文字量都很多,想找到目标物得费一番工夫。 ──所以伟大的神啊,麻烦您啰。 「『蜡烛的守卫啊,请在十乘以一百次(googol)的光芒中,找出我所寻找的那盏灯』。」 她握紧挂在卫兵服底下的圣印,祈愿「检索(search)」的神迹。 脑海瞬间闪过文件的项目,不久后便感觉到有光亮了一下。 「……嗯,就是这个。」 她跨过被毛毯吸收的酒与脑浆,捡起数张掉在房间深处的文件。 看来那些文件记录了这个国家的机密,是关于都城的情报。 平面图──而且还是最新的。从密道到各种情报──或者该说是宰相的企图,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个人是很想统统看过啦。 如猫般的好奇心,在侍奉知识神的少女心中躁动不已。 然而,该知道的她已经知道了(need to know)。最好不要再探求更多工作上相关的事。 神官将文件卷起,放进圆筒牢牢封住。 不过,聊个天应该没问题吧。神官缺乏表情的脸上,浮现一抹浅笑。 「是说,委托杀人的雇主(johnson)不晓得是谁。」 「谁知道呢,这家伙大量购买的奴隶亲属,或是被抓走的人里面有身分高贵的人吧……」 密探对她说声「辛苦了」,神官点头回应。旁边的红发森人开口说道: 「四处结仇,就是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和平常的她比起来,显得莫名冰冷。 密探耸耸肩──知识神的神官则想像起各种理由。 稀有的调换儿,而且还拥有魔力。不顾颜面的人口贩子。遭到牵连的友人。 世界分成掠夺者、遭到掠夺者,以及幸存者三种。 ──算了算了。 全是她自以为是的揣测,没有证据也没有根据,再说,这可是踏入友人内心的行为。 从事这种地下行业的理由,要怎么想像都可以。 靠禁术弥补失去的肉体的密探;帮认识没多久的女人扛下债务的御者。 以及不知为何不肯露面的魔法师,愿意舍身帮助总是面带轻浮笑容的中间人的理由。 然而,就算不论这些,他们依然相处得很好。她觉得这是个好团队。 说到这个,知识神的神官投身于影之世界的原因,也是谜团重重。 她自己也没提过理由,大家也都不曾过问。 既然如此,自己也想尊重大家,必须尊重。 「我这边搞定啰。」 「好。那……『暗影(温布拉)……精制(法柯)……统一(席米雷)』。」 红发森人低声念咒,轻轻碰触自己的影子。 影子听从细不可闻的真言,带著质与量膨胀起来,变成担架的形状。 真方便。在能带在身上的装备有限的情况下,就更不用说了。 「『魅惑(charisma)』的效果还在,趁现在弄一弄吧。」 「好。」 密探点头,用经过法术强化的手臂轻松扛起士兵长的尸体,放上担架。 然后随手扯下窗帘,盖在士兵长身上。 「一名伤患做好啰。」 接下来只要光明正大从正门出去,搭乘在外头待命的御者的马车逃走即可。 正因为他们现在处于混沌、乱成一团(cluedo)的状况下,做事才该更加细腻(technical)。 「那另一边由我抬。」 「麻烦你了。」密探对绕到后面的森人点头。 他单手抓住担架的握把,另一只手稳稳拿著连弩。 「装个样子就行。」 ──哎,以他的力气,用不著别人帮忙吧。 打扰人家也不好。知识神的神官心想,眯起眼睛微笑。 房间里也有斧枪(halberd)、铁盔等看起来可以带到外面卖的东西──不过算了。 「这里有伤患!让开!」 就这样,他和她用担架抬著尸体,冲到走廊上。 推开士兵,用连弩瞄准通道前方,一面前进,不时射杀小鬼…… 与装备繁杂的团队擦身而过时,红发森人「啊」了一声。 她的视线似乎在其中的娇小女神官──大概是地母神的──身上停留了一下。 「怎么了吗?」 密探开口询问,红发森人摇头回答「没事」。 她轻声在口中为她祈求幸运,密探肯定也发现了。 然而,神官及密探都没有责备她。有想为之祈祷的对象,是一件好事。 「噢……」 震动声忽然传来,走廊──不,整座要塞都在剧烈摇晃。 密探扶著森人拿起连弩,神官也在同时闭上眼,意识瞬间飞到空中。 「……哇。」 她忍不住惊呼。呃,毕竟,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办得到的事。 「那些冒险者好像叫来了沙海鹞鱼,沙海鹞鱼喔?你们相信吗?是沙海鹞鱼耶?」 「太乱来了(gliched)。」密探说。「真是毫不留情。」 「要是继续在这边发呆,连我们都会被活埋。」 真是大手笔。红发森人轻笑道。 「剩下的工作,是要把这份文件送到对吧。」 知识神神官看起来对此没什么兴趣,一面把玩文件筒,一面咕哝。 正确地说,是因为不快点交出去,她会忍不住想拿来看。 「知道收件地点吗?」 「嗯。」 密探笑了,和他目光交会的红发森人也笑了。这也是个谜团,虽然解开这个谜团稍嫌不识趣。 「我们之后要做的只有去那边,把东西送到,回来,拿钱,回去。」 这座要塞的其他士兵下场如何、这个国家下场如何,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是收钱帮忙索命的非正派、杀手、奔走于黑影中的黑手。 并非正义的伙伴,也不是立志改革世界的那些人,而是流浪者。 只会蛰伏在影子底下,做事万无一失,死了也没人会帮忙收尸。 龙这种生物,就该交给冒险者或英雄对付。 第6章『还有,千万别对龙出手(never ever cut a deal with a dragon)』 龙。 关于得到这个名字的怪物,已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撼动天地的咆哮。闪耀真红光芒的鳞片。充满硫磺及瘴毒的灼热吐息。锐利的爪、爪、牙、尾。 拥有足以与一国国库匹敌的财宝,智谋凌驾贤者,拥有永恒的生命。 四方世界最为强大的生命体之一,阻挡在冒险者们面前。 「groogb!goorggbbb!」 背上骑著正在嘲笑他们的小鬼。 「……恶劣的玩笑。」 不能怪哥布林杀手忍不住咒骂。 下一刻,暴躁的红龙甩动长脖子,这一击连著周遭的石柱一同袭向冒险者。 他们立刻跳开来,逃过一劫,飞散的瓦砾及金币却跟落石一样从天而降。 「ggoogrggbb!」 看见他们有的举起盾牌,有的低下身子闪躲碎片,小鬼骑士不怀好意地大叫。 小鬼使劲往四面八方扯动缰绳,每扯一下,龙都会气得不停扭动身躯。 妖精弓手跳到旁边的石柱上,忍不住用上森人不该有的语气抱怨: 「身为龙,就不要被区区哥布林操纵啊……!」 「哎呀,他想必觉得自己正在驾驭龙吧。」 在这种状况下,蜥蜴僧侣却极其悠哉,或者说透出一丝兴奋,用尾巴拍打大地。 「贫僧倒认为那头龙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长鳞片的,不能用念话municate)想点办法吗!」 「哈哈哈,面对刚从睡梦中苏醒,不打算与人交谈的对象,以贫僧这点程度的祈祷──」 「可是,竟然要我们跟龙战斗……!」 女神官脱口而出的不是丧气话,而是针对状况的分析。 屠龙者(dragon yer)!猎龙者(dragon hunter)!灭龙者(dragon valor)! 那是在英雄传说中最为荣誉的武勋。 过去有众多冒险者向其宣战,打倒龙的却屈指可数。就是如此艰难。 (插图015) 历经在沙尘之国的冒险,于疲惫之际跑去挑战龙,无异于自杀。 虽然冒著危险才叫冒险,但那并不代表勉强、乱来、鲁莽行事。 「半吊子的攻击不会管用。」 小鬼杀手判断必须掌握战场的主导权(initiative),迅速评估局势,低声沉吟。 「我想只能采取速攻,你怎么看。」 「同意。」蜥蜴僧侣即刻回答。「贫僧等人连续经历数场战斗,体力同样消耗了不少。」 「而且法术资源(resource)也剩不多。虽然我不太喜欢一开始就拿出全力。」 矿人道士打起所剩无几的干劲,手插在触媒袋中皱眉。 「『石弹(stone st)』这种程度可奈何不了它喔。」 「那么……」 闪电(lightning)。 女神官在心中呢喃。女商人因紧张、恐惧、觉悟而绷紧神情,点头。 「我,试试看……!」 敌人近在眼前,不可能一直召开作战会议,冒险者们立刻开始行动。 「哇……啊啊啊!」 再说一次,虽然冒著危险才叫冒险,那并不代表勉强、乱来、鲁莽行事。 然而,没人有资格否定鼓起勇气冲上前的女商人。 何况是与龙为敌的那一刻,又有多少人有这个胆量呢? 「我支援你!」 妖精弓手大声吶喊,在遗迹内奔跑、射箭,吸引敌意(hate)。 当然,虽说是牵制,她依旧以杀敌为首要目标。瞄准龙眼和小鬼骑士,可惜威力不足以贯穿鳞片(armor ss)。 女商人趁机用双手结起复杂的法印,想像雷电。 她将注意力集中在法术上,紧咬下唇,用吓得脸色苍白的脸瞪著龙。 不,或者说──是骑在龙背上的小鬼。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雅克塔(投射)!」 炙热的雷电咆哮著从结好法印、伸向前方的那只手迸出。 电光如蛇般蜿蜒著射向龙,哥布林杀手没有放过那一瞬间。 「喔喔……!」 他反手让剑在掌中转了一圈,一步两步三步,抬手将剑掷出。 瞄准小鬼的刀刃以刺眼的白光做为障眼法,斩裂天空── 「……啊啊!?」 雷电被弹开了。想必是龙鳞或寄宿于龙眼中的法力所致。 接著它随便一拍翅膀,像在打苍蝇似的,击落小鬼杀手的剑。 「呜……!?」 然后,红龙咆哮了。 响彻四周的巨响彷佛要将刚才的雷鸣掩盖,撼动大气。 硬是用皮手套演奏弦乐器,或许会与这声咆哮有几分相似。 然而,那骇人的压力轻而易举让女商人腿软,瘫坐在地。 「呣……!」 哥布林杀手则飞奔而出,果然是银等级冒险者的胆量使然吧。 或者是师父教他「总之先去做」,而他一直实践至今的结果。 无论如何,他赶上了。 他一把捞起发出细微呻吟声,瑟瑟发抖的女商人,冲到财宝山后面。 「哇!?」 接著无视她的尖叫,用身体盖住她,背后刮起一阵暴风。 龙的喉咙、胸部剧烈膨胀,伴随彷佛要将大气尽数吞没的龙卷。 「……!?」 连女神官都明白这个动作代表什么。 她举起锡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脑中浮现祈祷的话语。 可是── ──来不及……!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凭一个小丫头的行动,很难掌握战斗的主导权(initiative)。 龙张开大嘴,连在嘴里积蓄的耀眼光芒都看得见。 那是无法逃离的死亡。 再怎么努力,于四方世界都找不到能防御住它的存在。 英雄的铠甲、白垩城墙,想必都会在转眼间烧成焦炭──不,溶解得不留原形。 女神官的额头渗出汗水,双手颤抖。尽管如此,她仍冲到龙身前,试图祈祷── 「『二角的小龙(dilopho)啊,在吾之吐息上,缠绕寄宿于脏腑的虚假瘴毒!』」 敏捷如猛兽的巨大身躯阻挡在前方。 蜥蜴僧侣大吼一声,在肺泡积蓄吐息,使出浑身的力量吐出那口气。 「嘎啊啊啊啊!」 龙之吐息(dragon breath)与灼热的呼吸激烈冲突。 发出白光的高温瘴气,以凌驾于红色死亡之风的速度在遗迹中肆虐。 蜥蜴僧侣正面迎战,但连他都明显趋于劣势。 牢牢踩在地上的脚逐渐被推向后方,鳞片一点一滴被毒素侵蚀、剥落。 「呣、唔……!?」 「糟糕……!」 这次,女神官赶上了。 他在沸腾的灼热大气中奔跑,毫不介意手掌会被烫伤,扶住蜥蜴僧侣的背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喔喔,地母神的加护在此! 用圣壁(protecion)的话,恐怕保不住自己的性命。那位舞娘吟唱的诗歌闪过脑海。 然而,只有地母神的力量,可以抵抗玷污大地的龙毒。 神的奇迹回应虔诚信徒的祈祷,守护蜥蜴人(lizardman)强者的身躯,将伤口治好。 本以为连骨头都会腐朽的肉体马上取回力量,踩稳大地。 「哈哈!与父祖的『核击(fusion st)』相比,这点程度根本不痛不痒!」 但在龙的吐息歇止后,气势汹汹地站在烟雾中的身影,仍然遍体鳞伤。 不过,他背后有拚命支撑自己的少女,有伙伴们在。 无谓的死亡与败北,会让蜥蜴人蒙羞。面对此等强者,也不该使用武器。 蜥蜴僧侣意气风发地挥动爪爪牙尾,狂吼著向龙宣战。 「『喔喔,高尚而惑人的雷龙(brontos)啊,请赐予我万人力』!」 蜥蜴人发出怪鸟声扑向前方,四肢与红色龙爪剧烈碰撞。 但那也只有一瞬间。父祖之力并非永久持续。 再年轻的龙终究是龙。若以蜥蜴人的实力便能与之抗衡,哪还称得上龙。 女神官调整呼吸,跑回后方,努力不让他争取的时间白费。 不晓得是因为她请求了最后的神迹,还是龙的吐息所致,眼前忽明忽暗,非常模糊。 无法顺利吸进空气,手脚阵阵发麻,最后还差点跌倒。 「goorooggbbb!」 八成不理解状况的小鬼发出刺耳的笑声,令人十分不悦。 女神官用泛泪的双眼倚著锡杖站立,瞪向小鬼。 她的眼泪本来就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为了抵抗痛苦,生理性的流泪。 ──我才不怕。 「还好吗!?」 呼唤女神官的妖精弓手已经踩著石柱,跃向小鬼杀手及女商人身边。 她不停射箭,好争取让两人起身的时间,并援护蜥蜴僧侣。 但树芽箭被鳞片弹开,即使有碰巧射中的箭矢,也无法对它造成伤害。 想瞄准小鬼骑士,箭却会在龙拍动翅膀时被震飞。 哥布林想必以为那是自己的指挥换来的结果,沾沾自喜…… 妖精弓手咬紧美丽的牙齿,转头望向矿人道士: 「不能用矿人的法术想点办法吗!?」 「不管是『酩酊(drunk)』还是『惰眠(sleep)』,效果都得看敌人的体力而定啊……!」 他的回答却很冷静。 矿人道士将手伸进装满触媒的袋子里,并未施展「石弹(stone st)」,而是冷静地睥睨战场。 八成是看「闪电(lightning)」都无效了,判断凭自己的法术很难突破困境。 所剩无几的法术要在何时、如何使用,可以说关系到整个团队的命运。 未经思索就念咒,不可能活得下来。 「就算让小鬼睡著,龙一动他就会醒。小鬼睡了,龙跟著一起睡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 「那只以龙为目标呢!?」 「小鬼会拳打脚踢把龙弄醒吧。」 ──既然如此,该如何是好? 哥布林杀手为背上的灼烧感呻吟著,缓慢起身。 四肢没有受伤,看来虽说是刚睡醒的龙,似乎没有神智不清到会连财宝也一起烧掉。 感觉得到痛代表他还活著,还能动。不成问题。 「没事吧。」 「对、对不……起。」 前一刻还被他压在地上的女商人身体僵硬,用微微颤抖的纤细声音回答。 剪短的头发、质料高级的衣裳、挂在腰间的轻银剑,都没有被烧到。 师父曾说人体可以当成火焰或爆炸的遮蔽物,果真不假。 哥布林杀手诚心感谢师父,抓住女商人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与龙为敌,我方仍未受到伤害。以凡庸的自己来说,已经做得不错了,当然不是只靠他一个人的力量。 「不过,没时间了……吗?」 他摇晃铁盔,维持意识清晰,确认战况。 蜥蜴僧侣虽然在压制红龙,但肯定撑不住下一次吐息。 再说,目前他们还活著,只不过是因为龙才刚睡醒吧。 ──那只龙不会保护小鬼。 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龙不可能被区区小鬼操纵。 除非有流著龙血的小鬼,这种超脱常识的生物。也就是说,结论只有一个。 ──它想把小鬼甩下去。 没错,小鬼骑在红龙背上大叫,导致龙觉得吵,从睡梦中苏醒。 但这并不代表只要置之不理,或转身逃开就能解决问题。 龙一旦完全清醒过来,想必会咆哮著将小鬼击落,杀光冒险者。 下一个成为它饵食的,就是从哥布林繁殖场救出的少女们。 ──简单来说,问题始终出在小鬼身上。 「杀掉哥布林,就能让龙睡著吗?」 「对,我会想办法!」 「行。」 矿人道士用力拍胸,接下这个任务,哥布林杀手点头。 身体处于疲惫状态。法术剩没几次。武器没了。有同伴在。背后是俘虏。敌人是小鬼。战况不利。 ──那又如何。 天上彷佛传来掷骰声。他低声沉吟,管他的。 ──剩下全看要做还是不做。 他从腰间的杂物袋中取出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拔出塞子,从铁盔缝隙间一口气灌入口中。 尽管只是喝来求心安的,聊胜于无。他扔掉瓶子,卸下腰带上的杂物袋。 「知道用法吧?」 「咦,哇……」 面对扔过来的杂物袋,女神官措手不及,慌张地用双手稳稳接住。 是他的装备。他把装备交给了自己。这件事令手臂不自觉地涌现力量。 「……是!」 「交给你了。」 女神官用力点头,他用粗糙的护手拍了下女商人的肩膀。 不晓得是基于紧张还是恐惧,少女有点愣住,猛然回神,绷紧身子。 哥布林杀手透过面罩缝隙,凝视那因不安而动摇的双眼。 「──哥布林就该全部杀光。没有任何变化。」 女商人咽下一口唾液,双手握拳,以抑制住颤抖。点头。 「我明白了。」 「好。」 这样就好。接下来该做的事简单明瞭。杀掉小鬼。只需要考虑这个。 哥布林杀手望向与龙交战的蜥蜴僧侣,以及伙伴们。 「由我上……支援我。」 「──打算对付龙是吧!没问题,这下有趣起来了!」 哥布林杀手和妖精弓手,几乎在同一时间于金币四散的地面向前冲。 然而,上森人轻而易举超越全速飞奔的凡人,跳上一根又一根的石柱,瞄准目标。 她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如字面上的意思接连将其架在弦上,射出。 速度比声音更快的箭矢,在空中描绘出不合常理的轨迹,射向龙的眼睛、喉咙、背上的小鬼。 但每支都无法突破红龙的防御。 对龙来说,傲慢的箭和背上的小鬼,想必都跟小虫子没两样。 箭矢被暴躁地扭动的身躯、鳞片隔绝在外,发出清脆声响弹开。 ──这种时候,真想要矿人做的破风弓和铁箭……! 忽然闪过脑海的念头,对森人来说完全是一时被冲昏头才会有的恼人想法。 「矿人,你在做什么啊!」 「啰嗦,我们有我们的战斗方式!」 妖精弓手半是迁怒地大吼,回应他的是跟过去一样的台词。 然而,矿人道士额头渗出汗水,看得出他的注意力正集中到了极限。 他正准备对龙施法。乾坤一掷。此时不拿出全力,更待何时? 没有余力──然而,那仅限于冒险者。龙不一样。 嘶。沙尘扬起,大气卷起漩涡,妖精弓手抖动长耳。 「唔、喔……喔……!」 虽说「拟龙(partial dragon)」的神迹仍在持续,血液依旧自蜥蜴僧侣的全身喷出。 尽管如此,蛮族战士还是愉快地放声大笑,与之对抗,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 红龙张开大嘴,开始将空气吸进肺泡。 ──龙的吐息! 要是再被这招命中,蜥蜴僧侣自不用说,冒险者团队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沐浴在瘴毒及高温下的肉体,想必会活生生地溃烂,就这样命丧黄泉。 上森人──拥有永恒生命的妖精末裔亦然。 面对紧逼而来的死亡,她同样会感到恐惧。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逃避,举弓拉紧弓弦。 该瞄准的地方是。该瞄准的地方是──……! 「瞄准口颚!」蜥蜴僧侣大叫。「咬合力暂且不提,贫僧一族张嘴的力道并不大!」 「──看、我的──!」 妖精弓手迅速抬头仰望高空,使尽全力射出箭矢。 与此同时,她带著一阵风往地面一蹬,冲往积蓄刺眼白光的龙嘴──的正下方。 滑到龙嘴下方,再度翻身跃起时,她的手已经准备好射出第二支箭。 「喝啊啊啊!」 妖精弓手发出气势十足的吆喝,朝正上方射击,如愿顶起龙的下颚。 不知道她是何时在其上落下一吻的,树芽箭头不再只是细枝,早已开花结果。 同时,天空降下流星般的高拋箭,用力砸向龙的上颚。 被迫闭上的龙的下巴内,发生了爆炸。 「goorgbb!?」 龙背上的小鬼被从牙齿缝隙间溢出的火焰烧到,哀号著甩动缰绳。 龙不可能死于自己的火焰,带有瘴毒的火花也不足以致命。 但这对于哥布林──对自认谁都无法对自己出手的哥布林而言,并非如此。 「gorogbb!?gooroogbb!?!?」 哥布林杀手直盯著他,埋头猛冲。 他压低身子,闪掉疯狂肆虐的龙撞飞的瓦砾及财宝,笔直向前。 ──头盔令人呼吸困难,圆盾很重。 很久很久以前听姊姊讲过的某位国王的叙事诗,忽然闪过脑海。 国王挑战的不是龙,而是神的化身。真想要他万分之一的勇气。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扯下圆盾,直接扔掉。现在需要的,是速度及灵活度。 铁盔不拿下。即使会遮蔽视线,千万不能在这个当下伤到眼睛。 目的只有一个。杀掉哥布林。手段呢?口袋里要多少有多少。 哥布林杀手抓住插在财宝山里的一把无名魔剑,将其拔出。 刀刃回应了历经数不清的岁月才握住他剑柄的战士,闪耀金色光芒。 「趁……现在!」 少女们行动了。 一直在关注战况,伺机而动的她们,动作称不上迅速,却十分俐落。 女商人冲到龙身前,将灵魂注入双手结的法印之中。 遥远的往昔,某位勇士击倒邪恶的大魔法师,或是从地狱出现的魔神的一击。 她告诉自己这一招不可能对龙无效,用因恐惧及泪水而模糊的视野捕捉敌人。 「我配合你!」 女神官跑到她旁边,手里抱著杂物袋。尊敬的老师托付给她的装备。 她知道自己该抓住什么。曾经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个道具。 「是!」 女商人看了女神官一眼,用力点头。一、二……!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雅克塔(投射)!」 「嘿──!」 女商人伸向前的手掌迸发紫电,一只大瓶子同时从女神官的手里飞出去。 闪电往四面八方投射,其中一道击碎瓶子,黑色的黏稠液体从中溢出。 溅在龙脸上的黏液,下一秒便熊熊燃烧起来。 正是美狄亚之油,或者说是石油、伊拉尼斯坦之火,也就是…… 「可燃之水!」 就算是红龙也受不了眼睛上有火焰在燃烧,又被雷电贯穿。 红龙的咆哮有如粗鲁地弹奏弦乐器时发出的声音,长脖子剧烈挣扎,不停晃动。 它当然不会有多余的心思留意自己的背部。 「喔喔……!」 哥布林杀手没放过这瞬间的机会。 他练习过很多次。地面牢固,射线畅通,剑的重量确认过了。剩下只需要动手。 (插图016) 人称小鬼杀手的冒险者,使出浑身解数投掷手中的无名魔剑。 虽不晓得这把剑是何人锻造的,对方得知这个结果,肯定会相当满足。 长久以来,尘封在龙之宝山里的那把剑,在久违的战斗中充分发泄了怒火。 即使敌人是红龙,抑或小鬼,不背叛主人才是身为武器的荣誉。 俨然是呼唤日出的一击,宛如金色曙光的一闪。 魔剑化为一道光,咬住小鬼的喉头将其贯穿,将他的头连同身体咬碎。 小鬼骑士肯定直到最后一刻,都没发现自己死了。 因为连首级从刺进石柱的刀刃上滚落的瞬间,他都还在大叫。 「这死法……对哥布林来说太奢侈了。」 哥布林杀手看著骑在龙背上的小鬼身躯倒下、坠落,不屑地说道。 而下一步棋,已脱离哥布林杀手的掌控。然而,他确信。 「『无尽之物,死亡之弟沙男(sandman)啊。以一首戏曲为交换,用沙子守护梦与我等』!」 据他所知,最可靠的施术者,不可能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出错。 矿人道士从袋子里拿出一捆白纸撒出去,周围的沙尘卷起漩涡。 沙尘描绘出巨大的螺旋,转眼间吞没红龙。 紧接著,红龙巨大的身躯开始往一旁倾斜。 被爪牙劈砍、被箭矢直击、沐浴在闪电与可燃之水下,依旧毫发无伤的红龙。 那具身躯如同被风吹动的大树,缓缓移动,终于──倒下了。 跟出现时一样,被吸进遗迹正下方开出的大洞。 而证明巨大身躯沉入暗黑深处的地鸣,的的确确从地底响彻四周。 红龙败北了。 冒险者们竭尽全力战斗,才总算使红龙陷入沉眠──…… § 「…………」 他们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没能立刻理解现状。 连巨龙的巨大身躯从眼前消失,疑似鼾声的声音撼动鼓膜,都还没有实感。 即便等到他们终于理解事实,也没有一丝喜悦之情。 每个人的身体都被黑烟及焦炭染黑,硫磺与瘴毒的臭味附著在身上,头部隐隐作痛。 暴露在高温下的肌肤乾燥不已,眼睛、喉咙都传来刺痛。 有人想立刻跳进河里,也有人想大口灌酒,直接沉沉睡去。 哥布林杀手想回去。回去吃炖菜,然后睡一觉。 不,说不定这是一场梦。 他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种事。 这应该只是孩童天真傻气的梦想才对。 「……噢。」 这时,他想起来了。 没有遗忘,不过在这场战斗中完全被拋在脑后,在那之前,他还在迷惘。 他捡起红龙在战斗时剥落的一片红鳞,手往腰间一摸,发现杂物袋不在身上。 「……来,还你。」 女神官带有倦色的脸庞露出坚强微笑,小跑步到他身旁递出杂物袋。 哥布林杀手说了声「抱歉」,接过杂物袋,仔细收好龙鳞。 「你要拿它做什么呢?」 「当土产。」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 他不打算拿走龙的财宝。 据说只要偷走一枚金币,龙就会为了抢回它而露出獠牙。 还听过家臣的手下偷走杯子,害整个国家被龙烧掉,年迈的国王只身前去屠龙的故事。 况且──他不会想要财宝。他已经够满足了。 重点在于,之前给她钱的时候,她不就生气了吗? 「虽然我已经托人送了个东西回去──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该拿什么当土产。」 这句话成了契机。 紧绷的神经断了线,气氛一口气松懈下来。 最先吐出一口大气的,是仰躺在沙地上的妖精弓手。 「我还活著吗?──还活著对吧。虽然有点不敢相信。」 「哎,勉强捡回一条小命。」 蜥蜴僧侣用十分悠哉的声音说道──心满意足地点头。 父祖的力量已离开他的身体,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 但他看了反而面露喜色,以奇怪的姿势合掌,向父祖致上谢意。 「哎呀,真没想到贫僧这个后生晚辈,竟能蒙赐与龙对峙的机会!」 他喜孜孜地低声朗诵祷词,著手治疗伤口。 对喔,你还剩一次法术能用──妖精弓手心不在焉地说,摇晃长耳。 「……这样我们也称得上屠龙者(dragon yer)了?」 「这叫眠睡龙者(dragon sleeper)吧。一点都不威风。」 矿人道士一屁股坐在地上,语气极为不悦。 再说刚才要是继续打下去的话,哪可能赢得了龙。矿人道士咕哝著抱怨。 他拿起腰间的酒壶在嘴上一倒,好不容易才喝到最后一滴。 「回去后,还得把这次的冒险写成诗。真是,头痛得要命……」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喜欢拜托沙男(sandman)。他碎碎念著。 妖精弓手问「要不要我帮忙?」,矿人道士回答「不必」,一口回绝。 无关紧要的争执,用不著多久就成了一如往常的大吵大闹。 熟悉的对话,不知为何让她非常想睡,女神官打了个小哈欠。 「……好累。」 女商人颓然坐倒在地,喃喃说道。 大概是没力气站起来了。没有比「精疲力竭」更能形容这个状况的辞汇。 女神官也深有同感,轻轻坐到她旁边。 全身无力,又打了一个哈欠。 「我也是。」 「……在城里住一晚吧。就这么办。我要去洗澡。绝对。」 听见她的嘀咕声,女神官轻笑出声,点头回应。 两人并肩坐著,头靠在一起。 她们已经连挺直背脊的力气都没有了。 靠著对方,互相支撑,近在身旁的女商人的体温诱发睡意。 ……难道沙男……还在吗? 思及此,又是一个哈欠。 女神官揉了下眼睛,听见蜥蜴僧侣开口大笑: 「不过继小鬼之后,居然是龙吶。无论敌方指挥官究竟何许人也,真是一手坏棋。」 「……?」 女神官一头雾水,声音在口中糊成一团,她想问的是「什么意思」。 「神代的警句。」 告诉她答案的,是把水袋塞进铁盔缝隙间、大口喝水的哥布林杀手。 「我也听师父说过。」 他说,在不好的棋子(make)后面派出好棋,是种禁忌(taboo)。 「不该在会输的场合执著求胜,硬要打出王牌的意思。」 原来如此。女神官点头。虽然听不太懂,但她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脑中一团混乱,毫无脉络的思绪如同泡沫般浮现、消失。 ──总有一天要去屠龙。 她想起红发魔法师说过的话。不是森人。是那位令人怀念,只共同冒险过一次的。 拿剑的少年。黑发少女。大家连打好关系的时间都没有,但她确实说过。 那是某种约定,也是愿望,是希望。 「警告的话语,我也知道喔。」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一定,所以。所以…… 「──千万别对龙出手。」 屠龙对她来说,还太早了。 第7章『向前迈进(one jump ahead)』 「我想他们应该正在经历这样的冒险!」 「嗯……」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竖起食指,牧牛妹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歪过头。 上午的冒险者公会──要前去冒险的人已经出门,反之则还在睡梦之中的时间。 原本人满为患的柜台也变得没半个人,柜台小姐应该很无聊吧。 因此,她们才会忍不住闲聊起来,牧牛妹倒是来这边叨扰、喝茶聊天的。 ──会飞的毛毯、油灯精灵、可燃之水、星之沙。 只有耳闻过,从未亲眼见过的沙漠之国相当梦幻、不可思议,一千个晚上都说不尽。 牧牛妹下定决心,等他回来要叫他分享经验给自己听。 她有很多想问的──大概,也会有想跟他说的话。 因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想对他做的事。 「哎,不管怎样……只要大家平安归来,就是最好的。」 毕竟异国又有没有看过也没听过的怪物,柜台小姐微微皱眉。 不同于以往的冒险、不同的环境。意气风发地踏上旅途的冒险者,再也没回来的情况也很多。 冒著危险才叫冒险。 安全安心,保证能活著回来的,不能叫冒险。 「大家都是经验丰富的人,我想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话虽如此,等待的那一方还是会担心。 柜台小姐带著无精打采的微妙表情,拿起手边的羽毛笔把玩。 牧牛妹也──非常能体会她的心情。 她不太瞭解冒险是什么。 她望向在送食材到公会的过程中,慢慢认识的冒险者。 背著大剑的冒险者、扛著长枪的冒险者、戴著宽帽的魔女。 自己也受过他们的照顾,看到他们平安归来,她不禁松了口气。 因为会觉得,跟大家同等级的他也能平安归来。 假如柜台小姐也跟她有同样的感觉── 「我认为不必担心喔?」 牧牛妹笑著说。 「哦?」柜台小姐眨眨眼。「为什么?」 「昨天呀,我收到他托人送来的长瘤的驴马。」 简单地说,牧牛妹心情这么好的原因就是这个。 他记得出门前那段琐碎的对话。 而至少,在提出委托时他是平安的。 ──……大可附上一封信吧。 但他却附上了类似饲养教学的东西,在奇怪的地方很贴心。 「噢,是叫骆驼的动物。」 「落坨?」 听见柜台小姐这句话,牧牛妹心想「落坨啊」。奇怪的名字。 长瘤的驴马叫骆驼。本以为是童话故事中的生物,牧牛妹这辈子第一次看见。 等他回来再告诉他名字吧──虽然他可能已经知道了。 不过,该不会那个骆驼就是土产吧…… ──不,他的确做得出这种事。 牧牛妹笑出声来,看见柜台小姐一脸疑惑,连忙摆手。 「对了……」牧牛妹扯开话题。「……你跟我聊了这么久,没问题吗?」 「有问题。」柜台小姐笑容灿烂。「毕竟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 牧牛妹露出难以形容、模棱两可的表情,试图打马虎眼。这个人原来也会这样。 ──她是贵族家的公主呢。 数年前的她,作梦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跟这样的人轻松交谈。 「而且,今天我本来打算处理文件。」 要保密喔?她边说边偷偷拿出文件让她看。 牧牛妹心想「我可以看吗」,一面忍不住探出头,窥见熟悉的名字。 是跟他共同行动的那名神官少女。 「这是……那个叫升级审查的东西?」 他接受过好几次升级审查,才成了现在的银等级,所以她知道。 然而,她是第一次实际看到文件,明明不太瞭解,仍然忍不住「哦──」地赞叹出声。 「本人好像还没有自觉,但她的能力、经验应该都足够了……」 柜台小姐边说边整理资料,整齐地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自觉这种东西,是自然而然就会产生的。」 「对呀。因为没人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若能像订货单一样列得清清楚楚,肯定谁都不用那么辛苦。 牧牛妹稍微审核了一下自己的能力(status),发现毫无意义,哈哈大笑。 「她现在肯定在担心能不能顺利升级。」 「也有可能因为忙著冒险,根本没那个心思顾虑。」 或许是。或许不是。 ──等她回来时,这个人会用什么样的表情迎接那孩子呢? 一定是先说声辛苦了,然后听她分享冒险的见闻。一定全是哥布林。 然后……在最佳时机提到升级审查。 那孩子会大吃一惊,手足无措,惴惴不安,神情紧张…… ──啊啊,这样呀。 想著想著,连她都开心起来了。开心到不安的情绪快要烟消云散。 「你一直都是这样等大家回来的吗?」 「这个嘛……」 柜台小姐把手抵在唇上思考,接著点了下头。 「……嗯。对呀。」 相信他们会回来,整理好冒险者回来后要用到的文件,事先做足准备。 牧牛妹喃喃说道「是吗」。正是如此。 「那……我也这么做好了。」 她缓缓起身。午餐时间将近,冒险者应该也快要多起来了。 不晓得是今晚还是明天,所以。嗯,虽然对舅舅有点抱歉。 「哎呀,要走了?」 「嗯……得回家做晚餐。」 她打算今晚煮一大堆炖菜,等他回来。 断章「新希望(new hope)」 我在朴素的寝具中醒来时,已是双月高高挂在天上的深夜时分。 夜晚的沙漠冻得我抖了下瘦弱的身躯,抱住单薄的肩膀缩起身子。 主人只有给我们一条薄毯子和贯头衣,根本无法从皎洁的星光下保护身体。 项圈及铁炼的重量和冰冷温度,使我不得不面对自身的处境。 狼狈不堪,惨到哭出来──但还称不上最糟糕。 ──嗯,虽然我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会怎么样。 与那群流浪者(rogue)分别后,我立刻被人口贩子抓住,贱卖出去…… ──回过神时,就变成农家的奴隶了…… 幸好我这个农奴没有被任意差遣。 我紧紧握住差点被没收,在胸前闪耀光辉的金色护符。 圃人少女在房间另一侧睡得鼾声大作,唉,不晓得她有没有在担心现在这个状况。 尽管我跟她当了很久的朋友,她的胆量之大总是令我佩服、傻眼。 ──不过太好了,主人他们感觉人很好…… 那位体格强壮的主人,以及疑似侄子的年轻人。 虽然他们的确把我们当奴隶对待,以奴隶来说,这个待遇已经好过头了。 因为那两个人跟我们说话时,感觉像在跟对等的友人或佣人说话。 要不是因为我有必须达成的使命,要我在这边生活几十年都没问题。 ──但那个小主人的个性,好像挺冒失的。 我在冰冷的寝具里笑了笑。 那个年轻人白天因为在酒馆跟人吵架,被痛骂了一顿。 为何年轻凡人做事总是那么不经思考,莽莽撞撞的? ──我不太能理解。 我身为出生于沙漠的森人,身分高贵,在这个国家的王家担任侍女。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代──我仍然不是很懂凡人。 仔细想想,一直以来跟我相处的都是公主。我从来没看过性格如此直率的年轻人。 至于那位睡得安稳的圃人友人……另当别论吧。 睡不著的我从窗边抬头仰望星空,不久后摇摇头。 ──不不不,比起那些小事,得先担心公主…… 该怎么救她呢…… 乾脆逃走算了。虽然我不太想给那两个人添麻烦…… 「……!?」 屋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我抖动长耳,拉起毯子。 在这么安静的夜晚,没人走路瞒得过森人的耳朵。 不出所料,站在门口的是年轻人。 我僵在寝具中,悄悄观察他的模样。 「请、请问有何吩咐?小主人……?」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于内心咂舌。不过年轻人似乎没发现。 好像是他的舅舅──这个家的主人半夜出门了,他来问我知不知道原因。 主人说天亮前会回来,但他觉得不太对劲。 「确实……老爷出门了……」 我静静在毯子底下用手撑起上半身。 再说一遍,想瞒过森人的耳朵是不可能的。主人出门了一事,我当然也有发现。 「对了……傍晚有人来找老爷。」 我忙著处理主人吩咐的工作,没空确认对方长什么样子,但可以肯定有这回事。 主人接过文件筒,一拿出来看就脸色大变。 「或许跟那份文件有关。」 年轻人陷入沉思,面色十分凝重。 他叫我等一下,离开房间,但马上就回来了。 年轻人手上拿著一把老旧……却收在精致刀鞘中的优美弯刀。 看起来颇有重量,推测是因为剑鞘是由铅做成。 对了,记得年轻人早上好像也是带著这把剑去酒馆。 「请问,那把弯刀有什么问题吗……?」 年轻人说,那是他们家的传家之宝。 很久很久以前,一族的始祖为了封印这把剑才踏上旅途,来到这个地方。 我心想「只不过是一把剑,太夸张了吧」。凡人什么事都可以闹大。 然而,这个想法也只持续到年轻人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拔剑出鞘的那一刻。 挂在胸前的护符瞬间发出刺耳的喀喀声弹开。 散发白光,不断低吼的那把剑──缠绕著骇人的死亡气息及魔力。 「主、主……人,那把……剑……」 这次,我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连理应睡得很熟的友人都起来了,瞪大眼睛盯著魔剑。 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我无心责备他。 咕嘟。异常清晰的声音,是我吞口水的声音吗? 我下意识冲到年轻人脚边抓著他,对他磕头。 已经连想隐瞒的心情都不剩。 「帮帮我……!请帮帮我……!」 公主被关进城里的牢狱,性命堪忧。 我因为太过激动,连泪水正在不停从眼角滑落都没发现。 年轻人静静倾听我的话语,最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自己是骑士。跟过去的父亲一样…… § 于是,年轻人拿著绽放如同电光的白光的魔剑,带著两位随从展开行动。 阻挡在前方的是荒凉的沙漠,惊悚的混沌阴谋错综复杂。 但他没有力量,也没有智慧。握在手中的只有勇气。 年轻人的冒险,只有「宿命」及「偶然」的骰子知道结局。 「真实」也好,「幻想」也罢,在天上棋盘前的众多神明,无一想像得到。 他接下来会往哪踏出一步,会走到多远的地方。 大概会是段全凭他的意志决定一切,全凭他的魂魄左右结果的旅途。 然而,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他的冒险肯定也会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叙事诗,跟过去的冒险一样。 传颂到遥远的未来、遥远的四方世界尽头…… 又是一个新希望的故事。 一之段 赤刃灭日印 红色刀刃抚过你的眼睑。接著传来「咻」一声的风声,比声音还快。 迷宫的石板路中间。稍微拖地的走路方式救了你一命。 你立刻在向前踏步的同时将弯刀由下往上挥,往斜前方使出斩击。 尖锐的声响刺入耳中,手掌一阵麻痹。刀刃被弹开,速度慢得令你感到不耐。 你握住刀柄,抽回爱刀扛在肩上。对方并未继续追击。 清晰可闻的笑声于昏暗的迷宫内响起。她在笑你。就让她笑吧。 「过来啊,在这边……!!」 枪尖从旁刺出。这一枪锐利得与那温柔的声音形成反差。是女战士。 你和她合作起来,已经不需要靠言语来沟通。 但也不到心灵相通的地步。 「唔、啊!?」 红光再度斩裂黑暗,接著传来的是刀剑碰撞声。长枪伴随火花弹开。 红刃画出一道圆弧,在空中留下轨迹。从头上砍下的攻击,她绷紧神情,不。 「嘿咻……!」 ──挡掉了p a r r y。 半森人斥候h a l f e l f s c o u t反手握住蝴蝶形的短刀,在千钧一发之际让红刃的轨道偏移。 看见他灵活地冲过来,女战士扬起嘴角,拿著长枪努力起身。 「对不起,我搞砸了。」 「是没关系……但咱一个人撑不住啊!」 每当红光闪烁,半森人斥候身上就会多出伤痕。他是斥候。一对一对他来说应该有困难。 他大喊著「快来个人回归战线啊」,这句话说得再正确不过。 你问她站不站得起来,女战士回答「我试试看」。那就好。 你把刀拿在肩膀处,再度踏上前,直线冲刺挥了三刀。 红刃却将它全数弹开、挡掉,像在滑行般退到后方。 不仅如此,你感觉到背脊发凉,向后跳去。刀刃砍过脖子刚才所在的位置。 ──可谓致命一击c r i t i c a l! 「咱们可是六打一,怎么还那么难缠!太奇怪了吧!!」 的确。你附和半森人斥候。可以的话,你也很想尽速解决敌人。 「──不,仔细看!」 号令从后方传来。虫人僧侣难得大吼。 你很快就察觉到了理由。 黑暗中,有某种东西在膨胀的气息。 「ghooooooooooulllll!!」 「ggggggghoooull……!」 红眼、蓝黑色的腐烂尸肉膨胀起来。身穿破布,利牙从嘴角露出。 夜行者night walker、蚯蚓night walker、吸血鬼night walker! 数量庞大,可能是在这座迷宫送命的冒险者,抑或被从冥府召唤回来的生物。 感觉不到边界的无垠黑暗中,不晓得潜伏著多少敌人。 「不是六对一,而是以寡敌众。预测失误。」 虫人僧侣谨慎地摇晃触角,嘴巴敲得喀喀作响。 「哎,反正都一样要杀光。对我们来说是这样,对它们来说也是。」 「这样就不能抱怨数量了。因为敌人反而比我们多,又难缠。」 真狡猾。你绷紧神情,对拿起长枪的女战士点头,将弯刀拿在下段。 你蹑手蹑脚地行走,一面拉近距离,一面感应气息。红刃在哪里?黑暗中,看不见气息。 再说,所谓的气息──不存在实体。正确地说,是没有那种东西。 是声音,是呼吸,是体温的余温,是空气的流动。唯有靠五感去感受。 女战士的眼神闪过动摇。大概是发现你在调整呼吸。 「欸,有什么计画吗?」 这还用说,你扬起嘴角回答,赶尽杀绝。 女战士无奈地耸肩,苍白的脸上浮现笑容,看起来放松了一些。 虫人僧侣见状,「呣」了一声摆出沉思的动作,开口说道: 「要怎么做,前卫换人吗?我都可以。」 「开什么玩笑!」 半森人斥候冒著冷汗回答。 「咱要亲手摘下那东西的脑袋!!」 「是吗!」 看到斥候气势十足,虫人僧侣磨牙笑出声来。 与此同时,他那分成好几节的双手结起复杂的法印。送还之印。 「亡者应该很不擅长应付『解咒』吧……!」 女魔法师──一手负责管理法术资源r e s o u r c e的你的堂姊看了,吆喝道: 「包含『解咒d i s p e l』在内共三回合!配合我!」 「是!」 旁边的女主教手握天秤剑,坚强地应声点头。 尽管两眼失去光芒,用眼带遮住,她的视线依然寄宿著坚定的意志。 曾经柔弱的她,如今也已是熟练的冒险者。 好。你为她的成长感到欣慰,听从堂姊的指示,用没拿刀的那只手在空中结印。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请将他们的魂魄送还故乡』!」 第一回合,虫人僧侣的「解咒」伴随强风吹过。 尘归尘,土归土。 清新的空气与让生命复活的「苏生resurrection」神迹类似,腐朽的尸体不可能承受得住。 充斥迷宫的亡者们虽然不是诅咒造成的,面对高阶神迹同样无法抵御。 亡者的肉体接连倒下,化为尘埃笼罩四周,堂姊尖锐的呼声响起。 「温图斯风!」 「流明光!」 接著是女主教的声音。她举起天秤剑,如同神明下达神谕般,高声朗诵咒文。 两位少女吐出的魔法言语,覆盖、窜改了世界的法则,制造庞大的力量。 狂风乱舞,光芒正逐渐凝缩,连你都看得一清二楚。 最后,你念出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用结著法印的手解放一切。 ──利贝罗解放。 狂风。 白光。 巨响。 以及热能。 白色黑暗盖过俨然已化为异次元的墓室的黑暗。 免于被「解咒」净化,仍然维持著形体的亡者们立即蒸发,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 世间万物,都无法从「核击fusion st」的威力下逃离。 「……老大!!」 「糟、糕……!」 ──没错,前提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你运气很好。听见两人的声音,你趴到石板路上往旁边滚动。 红刃从眼前擦过,血花绽放。 你亲眼目睹女战士的喉咙发出笛声般的声音,喷出鲜血。 「呜、咿、啊……啊!」 她面无血色,按住喉咙,跪下来蜷缩在地上。 红刃划过空中。彷佛刚才那一刀的重现,由上往下。刎颈的一击。 「混帐、东西……!」 半森人斥候s c o u t挡住了攻击。然而蝴蝶短刀撑不过一、两次的交锋就被弹开,身体开出一个洞。 「呜、呃……!」 你听见刀刃陷进内脏的声音,斥候吐出血块。 面对倒下的同伴,你拿起刀摆好架势。这样就两个人了。 「……!帮他们治疗!你继续专心守住前面,后方由我负责!」 堂姊迅速下达指示。你很尊敬她不会失去冷静的这部分。 因此,同伴们于后方拚命祈求治愈的神迹时,你俐落地采取行动。 「核击」的残渣灼烧肌肤,你冲上前,拿刀砍向红刃。 手感很软。 你用在地面拖行的双脚踢散残留的灰烬,拉开距离。 退向后方的敌人在笑。你看见弥漫周围的蒸气中浮现一抹笑容。 ──不妙。 「──!请让开……!!」 女主教几乎在你举起刀的同时大喊。 你听得一清二楚。用彷佛在嘲笑人的语气念出的法术咒文。 「『温图斯风……流明光……利贝罗解放』!」 啊──你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疼痛及痛苦都感觉不到,只剩下空白。 声音消失,天地消灭。 你连自己是站是坐都不知道。 事实上,你只是侧倒在地上而已。 一开口,无意义的声音便随著吐息一同泄出。 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来自右手的刀的触感。 你拿刀做为支撑,跟幽灵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气息──感觉到了。 伙伴们倒在墓室的各处。 女战士像垃圾似地倒在那里,斥候一动也不动。 虫人僧侣靠著墙壁瘫坐在地上,堂姊缩在旁边。 除此之外──你的视线对上倒下来的女主教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啊……还……能……战、斗……」 她颤抖不已,一副随时会站不住的模样,靠著天秤剑试图起身。 处境跟你差不多。你将垂在胸前的铠甲的绳子扯断,扔掉。 「可惜啊,可惜……真可惜,你的冒险到此结束了。」 眼前是红色的刀刃。那家伙在笑。这种东西如今已派不上用场。 你好不容易拿起刀,对著正面。你心想,这样有何意义? 红色刀刃是死亡的记号。你、她、堂姊、伙伴们,大家都会死。 无一例外。 每个人。 都无法从「死」手下逃离。 ──既然如此。 像现在这样拿著刀,到底有何意义? 「……!」 有人在呼唤你,近似悲鸣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听见众神掷骰的声音。 接著,红刃在你得出答案前划过,鲜血四溅。 二之段 钢骨试炼场 ──感觉是个不幸的少女。 踏进那家有名的「黄金骑士亭」时,你看见她,如此心想。 「还可以。」 「不错了啦,换算成金币共两百五十枚。以一天的收入来说挺多的。」 从迷宫归来的冒险者,各自讨论著当天的收获。 金币、武器的碰撞声。来回走动的女侍及服务生的脚步声。酒和料理的香气。 不断重合,如同拍打在岸上又退回海里的海浪,灰暗的酒馆俨然是一片海洋。 少女缩著肩膀坐在角落。 光线灰暗,远远都看得见她拥有一头金发。身材娇小。从服装判断,大概是僧侣。 待在那里,可能会在声音的海洋中溺毙,直接沉入海底消失不见的少女。 你隔著草笠注视她。 在一群粗野的冒险者中显得格格不入──不过,没错,她是冒险者。 你下意识将挂在腰间的弯刀深深插进刀鞘,确认它的状态。 冒险者。 你为了成为冒险者,来到这座城塞都市。 你成为了冒险者。 扛著粗糙铁斧,身材魁梧的矿人战士dw a r ff i g h t e r。 身穿闪闪发亮的铠甲,甚至带著随从的不知名骑士l o r d。 打开卷轴,专注于默背咒文的,应该是森人魔法师e l f。 还看得见圃人r a r e斥候在抢桌上的料理。 而那张桌子,堆满你从未见过的财宝。 ──唉呀,这就是城塞都市吗? 「嘿,一直看来看去,会被人当成土包子喔?」 像在责备人的声音,从你的肩膀下方传来。 「别因为好不容易如愿以偿当上冒险者,就兴奋过头。」 是你的堂姊。她将魔法师的短杖紧紧握在丰满的胸部前。 她语带责备,自己却在左顾右盼,观察周围。 带著女人修行成何体统。你是这么想的,然而…… 「真是,你没有姊姊我跟著就不行呢。」 她如是说道。明明你们同为从乡下来到这座城塞都市的人,年纪也差不多。 你叹了口气,缓缓摇头。能够依靠的是另一位同行者。 那位同伴──半森人斥候像圃人似的,喉间发出「叽嘻嘻」的窃笑声。 你轻轻用手肘撞了下装备皮甲的肩膀,回应你的是带口音的声音。 「唉哟,老大,急什么咧。坐下来喝杯麦酒,才是最重要的。」 「噢,大白天就喝酒?」 「嘿嘿嘿,大姊,这也是冒险者的作风啦。」 看到堂姊被他骗得团团转,你无奈地叹气。他真的不是圃人吗? 「嗯──森人和圃人是兄弟。咱是半森人,算是堂弟吧。」 「哎呀,那我跟你一样呢!」 不仅不一样,正确地说,她是你的再从姊才对。你叹了口气。 然而,半森人斥候说得没错。你渴了。因为你在炎热的天气下于户外走动。 你开始眷恋麦酒的滋味。你点头同意,找到一张大小适中的圆桌,拿桶子当椅子坐下。 然后向敏锐地发现你们入座,飞奔而来的女侍点了三杯麦酒。 「啊,如果有掺果汁的水,我喝那个就好……」 更正,是两杯麦酒和一杯果汁水。你看著堂姊告诉女侍。 女侍对你的点餐回以微笑,跑进厨房。裙子底下露出一条狗尾。 「是兽人padfoot啊。」半森人斥候说:「也是啦──这里薪水不错。」 他们拥有强烈的野兽特徵,想在文明社会赚钱,经常受到阻碍。 光是刚才看了一眼,就能明显看出这家酒馆──这座城塞都市底下有大量的金钱。 地下迷宫──死亡迷宫。 那里有无限的钱财、宝物,以及源源不绝的怪物,看来此话不假。 国王的敕令和谣言似乎是真的。你点头,调整腰间的刀的位置。 过没多久,女侍端来三个木桶杯放在圆桌上。你大口灌酒。美味。 「是说,」堂姊心情很好,笑咪咪地开口。「那孩子在做什么呀?」 ──真是的。 她用修长的手指指向你刚才在看的那名少女。 半森人斥候「啥?」挑起一边的眉毛,接著立刻点头。 「喔,那是鉴定师。」 「鉴定?」 「在迷宫里发现的东西总不会写名字呗,所以要找人调查。」 否则会被商人当肥羊宰。语毕,半森人斥候伸出舌头小口舔拭麦酒。 不过,在武器店不也能鉴定吗?你开口询问,他说「因为这样比较省钱」。 「大部分的情况下,一般的术士独自进入迷宫,用不著出什么差错都会送命。」 「那不是最坏的结果吗……」 「大姊,总会有更坏的情况。」 沦为尸人或怪物的饵食。或者迎来让怪物根本不敢吃的凄惨下场。 半森人斥候没有明言,你用力点头。 不过,既然她有能力鉴定…… 「是能看穿事物真伪的至高神仆从,而且还是主教b i s h o p吧。」 说到主教,得拥有与其相应的才能方能报上这个名号,在神官里面也属于高阶的职位。 当然也会有人顶著这个头衔招摇撞骗,但那名少女看起来并不像。 既然如此,应该很多人会想邀她入伙── 「那自己去找伙伴不就行了……」 你说「搞不好是在等人」,堂姊却没听进去。你再度叹气。 看到这个堂姊,你实在不想承认,然而……术士拥有珍贵的才能。 虽说你也懂得几个奇策,战士职和施法者截然不同。 那名少女是挑人的那一方──照理说。 「是啊。」半森人斥候点头。「千万不能找信不过的冒险者。」 说得对。 用冒险者称呼他们是很好听,其实大部分是没饭吃的暴徒或流浪汉。 尤其现在因为有迷宫的问题要处理,听说团队的审查基准也放宽了不少。 毕竟即使是穷得有一餐没一餐的人,进迷宫一趟就可以不用怕饿肚子。如眼前的景象所示。 现在的冒险者只要有力气,总会有办法生存。 你自认跟那些流氓不一样,但从客观角度来看,你们是同类。 必须凭实力获取他人的认同── 「不管怎样,咱虽然是斥候,也不是不能当前卫。老大是战士,大姊是术士……」 半森人斥候珍惜地喝著所剩无几的杯中物,将成员一个个列举出来。 「一个团队差不多四到六人,希望再来两个术士吧。」 「哎呀,你挺瞭解的嘛!」堂姊兴奋得两眼发光。 「你该不会曾经进过迷宫……!?」 「没、没有啦,只是听来的……哈、哈哈。」 斥候乾笑著移开目光。 你发自内心尊敬堂姊的这部分。 「对了。」堂姊双手一拍。「那要不要邀请那孩子加入?」 你努力试著发自内心尊敬再从姊的这部分。 那么,该怎么做呢?就在你开始思考时。 「嘿,鉴定的!」 「昨天叫你鉴定的东西好了吗──!」 吵闹的声音忽然贯穿酒馆的喧嚣声,响彻四周。 「?」 堂姊惊讶地往那边看。你也跟著看过去,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两位一眼就看得出品行不良──装备也不好──的冒险者,围在刚才那名少女身边。 是战士吗?或是斥候?他们的装备差到无法分辨。 「是的,昨天的份已经鉴定完毕。」 少女抖了下身子,转头寻找声音的主人,以僵硬的语气回答。 她从旁边的杂物袋中取出跟两位男性的装备差不多寒酸的武器,放在圆桌上。 「钝掉的剑、生锈的炼甲、烂掉的皮甲?」 其中一名冒险者激动得瞪大眼睛。 「喂鉴定的,你是不是在骗人啊!」 「怎么会!绝无此事……!」 男子像要抓住她的领口般逼近少女,少女拚命否认,令人心生怜悯。 明明在某些地方,怀疑至高神主教的正当性是会因不敬而遭到制裁的行为。 「那就好。要是你敢唬我们,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你会好好帮我们鉴定吧,嗯?」 「……好的,我明白了。」 脸蛋小巧的少女,默默对著冒险者扔在桌上的财物开始工作。 这副模样既美丽,又散发出几分庄严的氛围──动作却稍显笨拙。 而这似乎又惹到了两名男子,他们毫不掩饰地啧了两、三声。 每次少女都会吓得绷紧身子,努力将手伸向武器,用指尖触摸。 「……那些人真粗暴。」 堂姊用手掩住嘴角嘀咕道。 酒馆的喧嚣声也只平息了一瞬间。很快就变得吵闹起来,逐渐盖过少女的声音。 八成是稀松平常的景象。 你思考了一会儿,叫住晃著长兔耳走过来的女侍,往她手里塞小费。 半森人斥候「噢」挑起一边的眉毛看著你。你向女侍打听那名少女的情报。 「噢,那孩子……」 兔人女侍将小费收进丰满的胸前,观察周围压低音量。 「她很可怜。听说她在第一次的冒险出了点小差错。」 所以才来到这座城塞都市,结果那次的失败似乎传开来了。 半森人斥候喃喃说道「不稀奇」。堂姊则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噘起嘴巴。 「失败的话,重来一遍不就得了。」 「因为很多冒险者会觉得这样容易触霉头。运气真的就是本钱。」 「所以她才会被同伴拋下,在这边帮人鉴定……」 「一个人也没办法去冒险,但总得赚钱养活自己。日子不好过啊。」 讨生活不简单。你点头附和,视线再度移向少女。 酒馆内的噪音虽然会盖过谈话声,不至于听不见她说话。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给我鉴定出一个结果啊。没用的家伙……」 「是……对不起。」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出错吧?」 「对对对。剿灭哥布林对吧?用不得啊……」 「在各种意义上用不得。」 冒险者们发出好色又下流的笑声,嘲笑少女。她像只小老鼠般缩起身子。 你碎碎念道「那些家伙态度真差」,女侍微微歪头。 「奇怪,那些人性格虽然粗暴,平常脾气不会那么差呀。」 「欸。」默默在一旁听著的堂姊,拉扯你的袖子。 「要不要……邀那孩子加入?」 你发自内心尊敬堂姊的这部分。 「喔,老大。你要去喔?」 你对半森人斥候点头,慢慢从座位上起身。 然后将堂姊托付给他照顾,他笑容满面地回答「加油啊,老大」,送你离开。 你在酒馆内行走,周围的冒险者纷纷瞥向你。 你从女侍旁边经过,闪开故意伸出来想绊倒你的脚,动作始终俐落。 最先发现你走过来的,是理应专注在鉴定上的少女。 「那、那个,我在帮其他人鉴定,可以请你稍待片刻吗……?」 从抿成一直线的嘴唇流泻而出的声音,若不是因为沙哑的关系,可谓如银铃般清澈悦耳。 近距离一看,她的身材明显偏娇小,双手无助地在平坦的胸前交握。 你下意识睁大眼睛。 少女小巧玲珑的脸蛋上,双眼呈现浊白色,丑陋的伤痕覆盖在周围。 难怪她动作笨拙,她的视力大概非常差。 你努力放慢速度摇头,表示你不是来委托她鉴定的,面向冒险者。 「啥?你想怎样!?」 「给我滚一边去!想被丢进寺院吗!?」 你告诉他们不该这样对待女性,得到的回应全是怒骂。 他们似乎是外国人,语言不通。你微微一笑。 「这两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不用顾虑,给他们好看!!」 哎,先不管那个莫名其妙开始搧风点火的堂姊。 你迅速向前屈身,用力往弯刀的刀柄一推,拿刀鞘的尾部撞向后方。 「呜恶!?」 胸口被这么一撞,冒险者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声。 推测是趁你注意力转移到堂姊身上时,绕到你背后的。动作还算俐落。你在内心称赞。 「混帐东西……!!」 另一个人反应也很快。你立刻起身,握著刀鞘的左手甩向前方。 「呜!?」 刀柄击中胸口。然而,对方也不是简单人物,没有弱不禁风到这样就会昏倒。 两人应该将你视为敌人了。 他们瞪大充血的双眼,跃向后方,手放在腰间的剑上进入备战状态,重整态势。 你也背对著错愕的少女,鞋底在地上画了个半圆,侧过身子。 「这家伙,是战士吗……!」 「不,等一下!铠甲没有伤痕。是新手!这样的话……!」 ──办得到吗? 汗水滑落脸颊。你把重心放低,力气集中在握著刀柄的手上。 既然要拔刀,就该做到一击必杀。杀不了敌人只会害你脸上无光。 用不著担心堂姊。即使你们大打出手,半森人斥候也会想办法。 自己会死,以及会给少女添麻烦。这两个重担压在你的肩膀上。 事到如今你才有所自觉,自己在意想不到的状况下扛起重大的责任。 进过迷宫的战士,而且还有两位,不晓得要拿出几分实力。 对方穿著铠甲。你不认为砍断手脚就能抑制他们的行动。 你对自己有信心。第一刀先砍断头部c r i t i c a l,收刀时再顺手杀掉另一个。 办不到的话,顶多只会被他们压制在地上,剁成碎肉。 你深深吸气,吐出一口短促的气。穿著皮袜和草鞋的双脚在地面拖行,寻找适当的位置。 左手牢牢握住刀鞘,右手紧握刀柄。不能因为汗水而手滑。 要拔刀吗?要拔刀了吗?要拔刀了。要拔刀了。拔刀。拔刀。砍下去。就是现在……! 「吵死了,你们几个!!」 这声怒吼彷佛会引起耳鸣,你重新意识到周围的景色及喧嚣声。 充斥酒馆的一触即发的气氛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吱吱喳喳的交头接耳声。 你转过头,坐在最里面的团队中,声音的主人站了起来。 「……哼。」 是一名让人联想到年轻雄狮、面貌精悍的美男子。动作优雅,散发出一股贵族风范。 五官工整,身材却颇为纤细,乍看之下和属于挑战迷宫的冒险者的酒馆并不相衬。 然而──看看那名男子身上闪亮的铠甲就知道了。 被酒馆的微光照亮的,无疑是金刚石制成的铠甲。 值得惊讶的是,他很习惯这身装备。 和你的铜制铠甲不同,耀眼却看得出使用痕迹的装备,颠覆了外表给人的印象。 就你看来,他肯定是身经百战的优秀骑士。 「不、不是的,阁下l o r d。」刁难少女的其中一名冒险者,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们只是要教多管闲事的新人做人的道理……」 「对、对啊。没有要给你添麻烦的意思……」 金刚石骑士并没有马上回答。 他看了你一眼,然后依序望向放在桌上的装备,以及吓得面色僵硬的少女。 最后,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两位男子身上,缓慢且冷静地开口。 「我看你们的东西好像已经鉴定完了。」 他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像在确认事实。两位男子点头。 「那就不用纠缠她了。看你们是要安静喝酒,还是尽速离去。」 两位冒险者仍想说些什么,却被骑士的魄力震慑住,说不出话。 经过片刻的沉默,他们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将桌上的财物扔进布袋。 「很好。」 金刚石骑士的这句话,俨然是认可家臣行为的国王。 两名男子粗鲁地大步走出酒馆,少女用看不清的双眼茫然望向那边。 看来你被人帮了一把。你跟他道谢,骑士缓缓摇头。 「见义勇为是很好,但此举并不明智。探索过迷宫的人和没探索过的人,力量差距太大了。」 他说得没错,你也不得不承认。 尽管你并未拔刀,从结果来看,你等于被对方逼到不得不拔刀的地步。 那两个男人有两把刷子。你不认为自己拔刀后,有办法平安度过危机。 这无疑是你的不成熟招致的事态。 你亲身体会到知行合一的境界──随心所欲地行动有多么遥不可及。 骑士却温柔地笑著叫你别介意,承认你高尚的行为。 「但千万别大意。他们昨天还是六人团队。」 你对金刚石骑士的这句话表示疑惑,他若无其事地接著说: 「今晚只剩两人。失去了另外四人的灵魂。」 ──被迷宫的「死」吞噬了。 有人在窃笑。笑声像泡沫似的,从于酒馆内打转的声音之海里冒出,消失不见。 你懂了。他们是打算回到故乡吧。 所以才会怕成那样,跑去威吓人。因为他们不想承认自己遭到挫折。 「你也要小心。」 骑士拍了下你的肩膀,忽然睁大眼睛,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 「这把弯刀s a b e l不错。」 他那些坐在对面圆桌的同伴,正在调侃他的行为。 金刚石骑士回了几句话,缓缓转身走回原本的座位。 这时你才终于吁出一口气,放松握著刀柄的手。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 你满手是汗,心脏因紧张及兴奋剧烈跳动。 还没进迷宫,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哎呀,咱本来还想帮你一把,可惜动作太慢了。」 忽然有人从身后跟你搭话,你吐出一口长气。 看来你连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半森人斥候和堂姊都没发现。 「真是位帅气的骑士。有那样的人在,很令人心安呢。」 「哎──有种好处全被人家捡走的感觉就是了。」 所以呢?半森人斥候问道,你点头。 「啊,那个……呃……」 ──先跟这位愣在原地的少女,重新打个招呼吧。 ★ 你是冒险者。 听说了恶名昭彰的「死亡迷宫」的传闻,以迷宫最深处为目标,来到城塞都市。 你坐下来说明的来历只有这么一句话,你对于简单将事情说明清楚很有自信。 听见你简要的说明,堂姊露出灿烂的笑容,向对面的少女轻声说道。 「你看。这孩子这么靠不住,我不放心让他独自行动,就跟过来了。」 再从姊说的这些不重要。你轻轻摇头。 你承认她对法术颇有研究,但哪有人会穿尖头鞋来冒险。 你无视鼓起脸颊抱怨「这双鞋明明很可爱」的再从姊,将话题的矛头转向斥候。 「喔。咱立志总有一天要将这种迷宫的秘密通通揭开,名震四方世界。」 半森人斥候说出比起森人,反而更像凡人h u m e的动机,骄傲地拍了下胸膛。 「老大想要攻略迷宫的志向感动了咱,咱就决定跟著他咧。」 「你被魔法师恶作剧,中了吸引虫子的法术被困在树上的模样,真的很狼狈。」 「唉唷……」 然而堂姊笑著这么一说,那些好听的理由也变得徒具其形。 斥候沮丧地乾笑,少女见状,紧绷的表情也放松了些。 「我……」从口中传出的是微弱的声音。「……我本来也有那个打算。」 「哪个打算?」 「想处理迷宫……处理这个东西。」 和平遭到破坏乃历史常理,自神代以来从未动摇过的四方世界法则。 在暗处活跃的魔神之影、蔓延的疾病。世间动荡,人心荒废。 以及──没错,「死」才是最大的问题。 死于疾病之人起身袭击生者。 遇袭的生者也沦为亡者,以人为粮,增加亡者的数量……灾祸持续扩散。 若是不死者u n d e a d,只要出动所有的僧侣、神官,或许防得住。 可是──镇魂的祈祷没有意义。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不是因仿徨的魂魄而从地府爬出的人。 混沌的漩涡不断扩大。秩序势力迟早会尽数遭到吞噬,回归黑暗。 找出「死」之源头,予以根绝──国王的布告不晓得该说来得太晚,还是赶上了。 过没多久,某位冒险者终于发现「死亡迷宫」。 有人说──迷宫里有源源不绝的怪物。 有人说──迷宫里有跟怪物一样无限的财宝。 有人说──迷宫最深处有魔神之王。 国王派出的第一批军队被迷宫吞没,有去无回。 军队本来就没义务攻略充满骇人的死亡与陷阱的地下迷宫。 他们的任务是防范越过山脉进攻的北方蛮族、南方蛮族,以及虎视眈眈,伺机发动侵略的邻国。 或是迎击混沌大军──也就是说,迷宫乃冒险者的领域。 于是形成了城塞都市。 封住迷宫入口,做为有意潜入其中的冒险者的据点。 冒险者们为了一攫千金和出人头地,以魔神王的脑袋为目标,挑战迷宫── 「只要杀怪物,一天就能赚到在乡村从来没看过的钱。」 「就算不论这一点,在迷宫里何时会送命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与其去讨伐魔神王,不如继续杀怪物赚钱。」 ──「死亡迷宫」至今依然没有被人攻略的迹象。 你下达结论,少女点头小声回答「是的」。 「……比起待在神殿……我想多少为这个世界做点事。」 少女便来到城塞都市,召集同伴,想挑战迷宫。 很伟大的志向。你坦率地称赞她。这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 事实上,你自己对于拯救世界一事并不在意,所以没资格说别人。 再说,想怎么活怎么死,是当事人要决定的。你不该插嘴。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为他人著想,并采取行动,这是相当高尚的行为。 然而……你感到疑惑。何必当鉴定师,进迷宫探险不就得了? 你问,少女绷紧身子,倒抽一口气。 她先说了句「不好意思」,拿起水瓶往杯子里倒水──还不小心地把水洒出来──送入口中。 「我、我……」 接著,她调整了好几次呼吸,终于说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我来到城塞都市前,待在神殿里不肯出去前,也在外面冒险过……」 你正想问「怎么了吗」,侧腹忽然传来剧痛。 你的堂姊面带柔和笑容,用手肘撞你的侧腹。 「在那次冒险中,」堂姊无视你,对讲话吞吞吐吐的她伸出援手,主动提问:「被同伴?」 是的。少女低头肯定,单薄的肩膀颤抖著。 「……他们说我连哥布林都解决不掉,进迷宫太危险。」 我就被拋下了──她带著虚无缥缈的笑容说。 哥布林。 用不著说明,那是在这个四方世界最为弱小,不足为道的怪物。 袭击村落。 ──没什么大不了。 至少威胁性大于小鬼的怪物,在「死亡迷宫」里面多得数不清。 想拿起武器踏上旅程时,不该让那东西构成你的阻碍。 虽然──你自己也不知道赢不赢得了刚才那两名冒险者。 「……我在,第一次的冒险中…………失败、了。于是就,跑去投靠神殿……」 你一句话都还没说,堂姊就用手肘轻戳你的侧腹。 你用视线跟她抱怨「会痛」,再从姊却完全没听进去。 你清了下喉咙,再度开口。 被人当成鉴定师,原地踏步,有必要跟其他人说明原因吗? 尽管这样讲太过直接,照理说,她没道理留在城塞都市受折磨。 「那是因为,那个……」 你询问原因,她像在害羞似的,瞬间支吾其词…… 「……我想为世界带来和平。」 挤出一句简短的话语。 「就算我没办法冒险,只要去帮助攻略迷宫的人……」 ──就能为拯救世界做出一些贡献,的意思吗? 回答完,她便低头陷入沉默。不时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双肩颤抖。 对于少女那个行为,你一语不发,瞄了同伴一眼。 「咦,啊,这、这个嘛。姊姊我……觉得没问题。」 堂姊提心吊胆地望向半森人斥候。他甩手回答: 「无所谓。不如说,咱有意见的话反而会被念吧。就这么定了呗?」 你向两人点头,告诉她你们在找主教。 「咦……?」 听见你这么说,她惊讶地抬起头。 听说能蒙神赐予鉴定权能的,只有主教级的圣职者。 而到了那个等级,多少也会懂一些魔法,所以团队中有一位主教,相当令人心安。 「那、那个,各位可以不用顾虑我的感受。我习惯被笑了……」 少女以彷佛在讨好人的态度,露出无力的笑容,用黯淡无光的双眼茫然回望你。 「那个,如果各位是要找我鉴定……用不著做这种事,我也会答应喔?」 ……光看她的反应,就能得知少女至今以来遭受的待遇。 你摇头回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再度表示你的团队在招募主教。 「……我也很想帮忙,但我的客人都不是主教……」 不不不。你又摇了一次头。眼前不就有一名主教吗? 少女闻言,惊讶地瞪大眼睛凝视你。 她的五官果然精致得如同雕像。只要没有眼睛周围的伤痕──不,就算有那些伤痕,也不影响她的美貌。 「可、可是,我从来没进过迷宫……而且,我曾经被哥布林……!」 「什么话,那种地方咱也还没踏进过。」 半森人斥候笑著对害怕、困惑的少女说。 「老大也是,大姊也是。大家都是新手啦。」 「对呀。」 堂姊听了,露出优雅的微笑慢慢回答。 「我也还是经验不足的魔法师,我弟也是。」是堂弟。「他就只有那张嘴巴特别厉害……」 唉。再从姊以刻意的动作,自然地吐出忧郁的叹息。 「有位圣职者可以好好念他几句,姊姊也会比较放心。」 …………好吧,虽然不是再从姊说的那样,确实需要一位补师。 你只是瞪了再从姊一眼,清了下嗓子,重新开口。 可以的话,能不能加入我们? 「──……!」 少女因你的提议愣了一瞬间,不久后,双唇抿成一直线,摸索著伸出纤细的手。 你伸出粗糙的手回应,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牵起你的手。 握住你的手指软弱无力,还在瑟瑟发抖,不过…… 「……若各位不嫌弃,我很乐意。」 你用力回握她的手,答覆第一次诚心露出笑容的她。 ★ 「要不要去寺院看看?」 半森人斥候看准女主教平静下来的时机,开口建议。 「搞不好可以找到落单的。」 他说「这是所谓的神的旨意」。你也想不到其他方针。 你点头同意,各自付完酒钱,离开酒馆。 「从今以后,大家是同一个团队,所以这些就是大家的钱了。」 穿著高跟鞋(!)小步行走的堂姊,有时会说出颇深奥的话,你感到困扰。 确实,武器、装备、道具等等,应该会是关乎全员生存率的共同物资。 为了今后著想,得把钱整理在一起,先帮堂姊换双鞋子。 「这双鞋那么可爱,有什么关系?迷宫里不也是石头地板吗?」 啧,可恶的再从姊。她说的话无法辨别真伪,这样要你怎么反驳? 你深深体会到自己不瞭解这座城市,也对迷宫一无所知。 不过,才刚来到这边而已。用不著那么悲观吧。 「……我只去过一次寺院。」 在你思考之时,听见女主教用微弱的声音缓慢地说。 「但我记得那里有很多冒险者,说不定……找得到同伴。」 看她拿著将天秤与剑组合在一起的杖,可以判断她侍奉的神明是至高神。 那么,这座城塞都市祭祀的是哪位神明呢…… 「是交易神。」 女主教轻声告诉你。 语气有些雀跃,大概是在高兴自己也有能做到的事。 「……是掌管风与经商与旅行的神明……嗯。」 不过,当事人似乎也有所自觉,为此感到害羞,接下来那句话音量变得更加微弱。 「喔,那应该能保佑咱们。旅行和经商,跟邂逅和金钱相关嘛。」 斥候立刻接著她的话回道,你使了个眼色,确认路线。 不论宗派,每座城堡或要塞一定会有一间神殿、寺院,规模小一点的话则是礼拜堂。 似乎是因为战斗时需要有个地方给人祈祷。虽然你不太明白。 但从现实角度──不是情感上的问题──来看,你也能理解需要补师。 幸运的是,你遇见了女主教──静静跟在队伍最后方的少女。 然而,施法者原本就很稀有。如字面上的意思,一个人的才能会反映在咒文上。 「话说回来,这里有好多家店喔。我还以为这座城市全是冒险者!」 虽然从这位面带笑容,好奇地环视周围的再从姊身上看不太出来…… 尽管不太想承认,再从姊说得没错。 于城塞都市的大街上往来的行人,大多是携带武器的冒险者,但除此之外的人也很多。 推测是以冒险者──以冒险者从迷宫带回来的财宝为目标,聚集至此地的人。 这座城塞都市的道路错综复杂。刚开始光是要直线前进,就得费一番工夫。 走个五分钟就能亲身体会到,街道本身俨然是座迷宫。 难怪交易神的寺院会盖在这里。财宝在「死亡迷宫」的深处沉睡著。 往街上一看,酒馆、旅馆、武器店自不用说,不时还看得见几家时髦的服装店、餐厅和赌场。 原来如此,的确。没地方用的话,宝石也只是一般的石头,金币只是个圆盘。 「嘿,一直看旁边很丢脸耶?」 你不经意地望向感觉可以找女人玩乐的店家,堂姊立刻从旁用手肘撞你侧腹。 她手上拿著你没印象的发夹上的布。 ──什么时候拿来的?你语带责备,再从姊挺起丰满的胸部回答「刚刚」。 「真是,就算你是男生,未免太不贴心了。你过来。」 「咦,啊……」被叫过去的女主教,困惑地微微歪头。「我吗……?」 「嗯,转过去一下。」 再从姊叫女主教转过身,拿起那块布。 本以为是要帮她绑头发,那块布却盖在女主教看不见的双眼上。 「呵呵,如何?我觉得我选的这块布触感还不错。」 打完结之后,堂姊牵起女主教的手让她转回来。 美丽的布遮住了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以及惨烈的疤痕。 「果然,很难看……吗?」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堂姊一副发自内心感到疑惑的模样,摇摇头。 「不是啦,因为这样比较有神秘感,也比较漂亮呀!」 对不对?堂姊笑著徵询你的意见。 不知所措的女主教忽然面容扭曲。堂姊急忙抚摸她的背。 「啊,你、你不喜欢吗?不喜欢黑色的话,那个,白色或蓝色……还是粉红色!?」 女主教频频摇头,金发在空中荡出波浪。 半森人斥候笑咪咪的。你吐出一口气,扬起嘴角。 你发自内心尊敬堂姊的这部分,不过…… 这个再从姊真是的。你望向大街,以掩饰笑容。 就在这时。 一阵风忽然吹过街道,将混浊的空气带往天空。 你被风吹得眯起眼睛,跟著仰望天空,看见了那东西。 林立于前方的建筑物,屋顶后面有座尖塔。 只要有风吹过,肯定每个人都会抬头望向那座塔。 塔顶的风车随著气流喀啦喀啦地旋转,将风送往地面。 原来如此,的确。你再次点头。 ──这座城市需要交易神的寺院。 ★ 「真是小气的叛教徒,给我出去。」 一打开门,迎接你们的是颠覆了修女给人的印象──身材纤细、胸部平坦、弱不禁风──的话语。 「可恶!什么叛教徒啊,这群贪心的尼姑……!」 大概是修女拒绝帮他处理在迷宫中的诅咒、伤口,或是拒绝祈祷「苏生」的神迹。 穿铠甲的冒险者扶著同伴,急忙离开礼拜堂,与你们擦身而过。 光线从天窗照进,庄严地照亮石造礼拜堂的祭坛各个角落。 实在不是适合谈论金钱的地方。 「……该怎么说呢。」 因此,你可以理解堂姊下意识板起脸的心情。 ……算了,你不是来拜托他们治伤的。 无论是贫是富,都不必担心。 ──不过,城塞都市果然是冒险者的城市! 你望向一旁,到处都是携带武器的人在祈祷。 应该是在为自己立下战功或顺利归来一事感谢,或是向神祈祷正在治伤的同伴能平安无事。 因为这间寺院聚集了不只治疗,甚至会使用「苏生」神迹的高阶圣职者。 「苏生」──想让受到致命伤的伤患复活,需要高阶圣职者稳定心神,献上祈祷。 再说一遍,施法者本就稀有。更遑论高阶施法者。 而同样的仪式,在迷宫执行会失败,只要改到寺院焚香,就会得到截然不同的成果。 听说很多人会筹备钜款,委托这间寺院── 「噢,请各位不要误会。」 修女似乎发现了有其他人造访寺院。 她低头欢迎你们,美丽的容颜漾起灿烂笑容。 接著甩了下手中的免罪符,扭动纤细腰肢。 这样一看能清楚看出,她的身体描绘出如同雕像的工整线条。 「无论来者是谁,我们都会温暖地迎接,除了祈求神迹却不肯布施,搞不清楚状况的人。」 不过信仰不足的话,神迹也不会发生就是了。 她小声补充一句,半森人斥候露出「哇塞」的表情。 眼尖的修女看见,依然带著和蔼的笑容微微歪头。 「嗯?请问怎么了吗?」 「啊,没有,咱们是新来的,想说为了保险起见,先来打个招呼……」 「这样呀,非常值得赞许!」 「快死的时候就麻烦各位哩……」 紧逼而来的修女令斥候面色僵硬,被她的气势压住。 这里可是与「死」战斗的最前线,前来参拜的人并非虔诚的信徒。 而是以神迹为目的,来历不明,无异于流浪汉的冒险者。 出于善良无偿提供服务,八成只会遭到剥削,被人滥用。 神明慈悲为怀又一视同仁。 要等他们真心悔过后,才会原谅那些利用信徒温柔心意的人。 ──难怪,在这个断崖之地侍奉神明的人,不可能不拿出干劲。 「那、那个,虽然只有一点……」 女主教静静伸出纤细的手,应该不是看不下去两人的互动。 修女接过她手中的零钱,仔细清点数量后,收进捐款用的布袋。 ──果然该准备团队共用的钱包吗? 「好的,十分感谢。哎呀,你是……」 态度变温柔的修女忽然盯著女主教的脸看,眨眨眼。 本以为她要针对连神明都治不好的伤说些什么…… 「……是吗?你找到同伴了。」 这应该也是神的旨意。语毕,修女以美丽的动作在胸前画了个圣印。 原来如此。看来她确实是圣职者。 在你脑中浮现失礼的想法时,堂姊咕哝了句「没礼貌」。 你无视她,对斥候使眼色。寺院里有他说的「落单的」吧? 「对了。」斥候说:「那个,修女小姐。方便让咱们在这边找同伴吗?」 「可以呀。」修女笑著回答:「因为我们的神也掌管邂逅与离别。那么我先告辞了。」 修女优雅地一鞠躬,走向寺院深处。 你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斥候先「咱也是听来的」讲了句开场白才回答。 「咱听说有个叫『保存preservation』的神迹。」 ──这间寺院,好像不会放著伤患让他们死去。 当然很多人因为不祈祷的关系而送命,不过只要愿意布施,他们从来不会吝于祈祷。 也不会残忍到因为没捐钱就对濒死之人置之不理。 因此,他们用神迹让还勉强留有一口气,却无法布施的的伤患沉睡。 等待伙伴拿钱来的那一天。 「但好像不是没有期限。他们说『苏生』和『保存』需要信仰。」 半森人斥候用手指做出金币的形状,无奈地耸肩。 「所以很多人为了提升信仰,进入迷宫。」 原来如此。说明得如此清楚,你也能明白。 受到足以让团队半毁的重创,不可能还留有能挑战迷宫的战力。 他的意思是要找出那样的冒险者邀他们加入,就算只是暂时的也无妨。 「哎──也有很多人直接被扔在这里……不问也知道。」 斥候对修女走向的回廊前方,投以恐惧的视线。 幸存者在进迷宫赚钱的途中再度全灭,或是找到其他同伴,或是离开这座城市…… ──等不到伙伴前来的「那一天」的冒险者。 那些被遗忘的冒险者,不晓得在这间寺院沉睡了多久。 搞不好你未来也会是其中之一。 「也是可以随便请人治疗一下,把治疗费算在那家伙头上啦。」 斥候随口开了个玩笑,彷佛要对你的心情一笑置之。 「说起来,咱们又没钱!」 「……我不太希望发生那种情况。」 或许是把自己的境遇跟那些人重叠了。女主教绷著脸点头,你也跟著附和。 那是最后关头才会用到的手段吧。重点是,要有钱才能做这个选择。 在你谈论这些的时候──忽然听见重物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嘶,嘶,嘶,嘶,嘶。有五个。 带有红褐色污渍的麻袋。用绳子绑在一起的麻袋,每个都大约可以装进一个人。 「……什么东西呀?」 堂姊面露疑惑。你低声说道「是尸袋」。该注意的是负责拖它的冒险者。 「嗨,神官大人。可以请你帮忙埋五个人吗?」 令人心荡神驰的声音,就是指这种声音吧。 映入眼帘的是丰满的胸部勾勒出优雅曲线,用黑衣及铠甲包覆美丽身躯的美女。 她手握长枪,全身缠著渗血的绷带,推测是从迷宫回来的战士。 「埋葬啊……」出来接待她的神官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询问:「联络过家属了吗?」 「不必吧。好像没有其他人认识他们,我也不知道要找谁。」 女战士回答的口吻也很平静,无情得可以用慈悲为怀来形容。 「那么我来办理埋葬手续。」她无视一鞠躬的神官,放下背在肩上的行囊。 比尸袋轻,但依然很重的袋子撞上寺院的石地板,发出喀啷喀啷的声音。 直觉告诉你,是武器。八成是那些死者的装备。 用不著多说,明显是同伴全灭的冒险者。 她用疲惫不堪的动作抚摸脸颊,吐出一口气,慵懒地把头发拨到肩上。 「啊……」这时,女主教发出微弱的声音。 她竖耳倾听,黯淡无光的双眼直对著女战士。 你因为刚才发生那种事,谨慎地把手放在弯刀的刀柄上,问她「熟面孔吗」。 「是的。」女主教点头。「呃,她是冒险者,那个……」 讲到一半,她露出十分尴尬的表情说道「这句话好像是多余的」。 大概是不习惯讲话。你摇头叫她别在意,催促她继续说。 「在酒馆的时候,她偶尔会找我说话……大概。」 以她的情况来说,称不上「熟面孔」。你点头说道「是吗」…… 「哎呀,自我介绍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 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你迅速退后一步,计算距离。 失策。 美女面带温柔的笑容,站在离你只有一步一刀的距离。 从头发飘出的香甜气味,混杂著血与灰尘的味道。 她俐落地滑进你的攻击范围内。 她的年纪跟你差不多,你自认处在警戒状态,却看不清她最初的动作。 ──这就是迷宫经验者的力量l e v e l吗? 她不晓得知不知道你在内心赞叹,双手于丰满的胸部前合掌。 「呵呵,你终于找到伙伴啦。太好了,我还有点担心呢。」 「啊,是的。」女主教身体抖了一下,点头。「不久前的事……」 「初次见面,头目。」 女战士缓缓对你眯起眼睛,说出一个数字。 「我是刚刚才变成自由身的自由战士r e e f i g h t e r……」 面对露出艳丽笑容的她,你动作僵硬地点头,向她自我介绍。 你告诉她你刚到城塞都市不久,正在召集同伴,她应了句「这样呀」。 反应自然,难以想像不久前她才去委托人埋葬同伴。 不过,她所说的数字是……? 「噢,那是编号。名字。我成为冒险者是用来代替缴税的,所以啰?」 小事而已。这句话一出口,你感觉到堂姊在背后扭动身子。 你也不认为那是小事,但既然当事人不介意,外人就没道理插嘴。 然而,堂姊似乎不这么想。 「那个……你还好吗?」 她战战兢兢,客气却直接地询问女战士。 「没事啦。」女战士若无其事地甩手。 「反正是昨天才在酒馆认识的人。」 如果打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个团队也就算了。听见她的补充说明,堂姊讲到一半的话卡在喉咙。 「你们被迷宫……赶回来了是吗?」 好像听见堂姊吞口水的声音。 「只去了第一间墓室,然后就逃回来了。」 她──你犹豫该不该用编号称呼她──斜眼瞥向你。 那抹意味深长的眼神彷佛在对你拋媚眼,身为男性谁都会误会,然而…… 「如果你愿意邀请我,我会很高兴的。别看我这样,姊姊我很厉害的喔?」 你握著刀柄思考,没有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询问其他人「你们觉得呢」。 「多了个美女,咱没有意见。」 首先回答的是半森人斥候。 女战士「啊哈!」笑出声来,轻声说道「谢谢称赞」。 她的语气似乎带有一丝杀气,究竟是不是你的错觉? 「我也没意见……女性成员变多,是值得高兴的事。」 堂姊接著说「探索过迷宫的人也比较可靠」。 至于女主教──她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问。 她始终一语不发,看著你们讨论,你催促她回答,她只轻声说了句「啊,好的」。 然后就没再说话,你只能猜测她好像是赞成的。 既然如此──那么,该怎么做呢。 「呵呵呵,怎么了?有什么好奇的地方吗?」 你还没开口,女战士就做出反应。 ──好敏锐。 她说不定比一直练习察觉气息的你更加敏锐。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你要求跟她过一招。 邀请她加入是没有问题,但你想先知道她的实力。 同伴的战力直接关系到团员的生死,因此你想掌握清楚──不,这是藉口。 你不得不承认,你正在暗自兴奋。 刚才对峙过,却没能实际交锋的迷宫经验者就在眼前。 你的刀法能派上多少用场?想跟她确认的心情难以掩饰。 「哦。要跟我过招呀……」 听见你的要求,女战士的眼神变了…… 她踩在地上的声音,和你拔刀出鞘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你像要倒下来似地将身体往前倾,单膝跪地,由下往上拔刀。 弯刀咻一声出鞘,你将刀背朝上,与枪柄交锋。 这时枪尖已经抵达你的头上。刚才应该还在喉咙的高度。 虽说那把枪有用东西罩住,要是被刺中,肯定会痛得昏过去。 你单手用刀背挑起长枪,双手在上方重新握好刀,朝她挥下。 女战士已经握住枪柄,准备刺出第二枪── 「啊哈!」 伴随像在吐气的笑声,你从她的眼神看出她放松下来了。 「可惜只约好要过一招……我还想再跟你玩玩呢。」 看著她轻松自在地挥舞长枪,以尾端敲击地面的模样,你不甘不愿地点头。 第一招勉强不分上下。那么……第二招会是如何? 「喂,怎么可以突然拿刀对著女性!姊姊会生气喔!」 是堂姊。你愁眉苦脸地纠正她。 你有信心自己做了不少锻炼,也没有因为对方是临时找来的冒险者就瞧不起她。 可是,她能在涌入迷宫的各种生物手下存活下来──确实很强。 「那、那个,请问……两位在做什么……?」 尚未理解状况的女主教不安地问。斥候回答: 「别担心,不是在打架。或许是在打架,但这算是『感情好到会打架』的那一种吧。」 你回答「大概」,面向其他人郑重道歉。 刚才那完全是你的任性之举,是因为你的幼稚而招致的事态。 堂姊听了不停碎碎念「你这个人真的是喔」,不管她。 反而── 「虽然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在寺院里打架的不敬之徒,是不是该烧成灰烬?」 反而该注意从你背后传来的冰冷声音吧。 回头一看,站在那边的修女面无表情到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哑口无言,女战士则无视你,笑著回答「好啦好啦」。 「……我不是在开玩笑。」 「是,我明白。对不起喔。」 唉,真是的。修女对看起来毫无悔意的女战士深深叹息。 「不管怎样……这里是掌管邂逅与离别的场所。愿各位一路顺风。」 希望那阵风吹得到迷宫深处。修女画了个圣印。 看来这座城市果然需要这间寺院。 不过你的意愿暂且不提,她不晓得看不看得上你…… 「这个嘛……」经你这么一问,女战士把手放在脸颊上,苦恼地叹气。 「没什么好挑的吧──彼此都是?」 语毕,她咧嘴露出神似鲨鱼的笑容。 ★ 目测有一整把的铁球,发出清澈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吸向黄昏的天空中。 森人空手击回带有死亡诅咒的魔球。 人们涌入位于城塞都市外围的斗技场,大声欢呼。 你虽然不清楚游戏规则,刚才那球似乎得分了。 高高挂著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下新的数字,森人方的观众用力跺步。 俨然是声音的洪水。 客人的吶喊,有加油声也有怒骂声。在狭窄走道间叫卖的小贩的声音。酒、面包、猫肉。 连你都被气氛震慑住,女主教想必根本受不了。 她面色苍白,手放在额头上,你问她「没事吧」,她坚强地摇头。 「我、我没事,只是有点惊讶……没问题的。」 「真的,跟祭典一样!」 先别管不停四处张望的再从姊了。 你询问半森人斥候这到底是什么活动。 「哎,大概是觉得其他人赌上性命的比赛很有趣,因为自己也是赌命在冒险。」 他的回答简洁明瞭,你点头。原来是这样吗? 不管怎样,置身事外总是轻松愉快,你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情。 下方,由猎兵率领的团队正在朝妖术师团队扔铁球。 鲜血随著肉被砸烂的声音喷出时,连堂姊表情都僵在那里…… 「我看看。记得平常都是在这边……」 带你们来到此处的,是这名女战士。 ★ ──挑战迷宫的冒险者团队,似乎以最多六人为原则。 那是因为有些迷宫通道较窄,低于这个人数才能掌握全员的状况,避免有人脱队。 至少国家已经证明,派出数不清的士兵进去,只会被「死」吞噬。 更进一步地说,想管理每位成员的装备到资产等一切资源,这个人数就是极限。 只顾著计算收支,最后被怪物吃掉的话,到时谁都笑不出来。 因此是六个人。 考虑到这一点,你们还得再找一名成员。 战士或术士。你不打算太挑,但希望是会用法术的人。 「你会用一点法术吧?」 离开寺院时,女战士转头笑著询问正在沉思的你。 推测是刚才过招的时候她察觉到的。你表示肯定,她点了下头。 「嗯。而且那孩子应该也会用法术……」 她望向小步走在队伍最后方的女主教。 你无视挺起丰满的胸部大喊「我也会!」的再从姊。 「啊,是的。」 她轻轻点头。看起来实在不是能带著自信回答「会」的模样。 「我对法术也有一些涉猎,虽然不算擅长。」 这样的话,你、堂姊和她,五个人里面有三位施法者。 莫非半森人斥候也深藏不露?你往他身上看过去,他甩手回答「不不不」。 那么最后一名成员该如何是好呢…… 「僧侣也行的话,我可以帮大家介绍喔?」 ★ 女战士顺水推舟地提议。 不如说,在她把你们带到斗技场的期间,你一直在思考,她的行为可以说十分有智慧。 大概是想让自己认识的人加入团队,稳固自己的地位。 她表现得如此自然,令你在内心赞叹。 「可是,和尚会在这种地方吗……」 「呵呵,还真的在,不晓得他正不正经就是了。」 女战士似乎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标。 她叫你们稍待片刻,灵活地钻进人群。 过没多久,跟著她走过来的,是在字面意义上高人一等的纤瘦高大男子。 头部类似昆虫的异形──你也是第一次看到,是虫人。虫人的僧侣。 「……怎么?在找僧侣的是你们吗?」 虫人僧侣的嘴巴敲得喀喀作响,冷静地开口。 他晃著触角及复眼环视你们,无奈地叹气。 「小丫头和一个鉴定师吗?认真的?」 语气冰冷,你感觉到女主教抖了一下。 考虑到数小时前的遭遇,这也是无可奈何,堂姊却被惹到了。 「和尚先生,你对初次见面的女性这种态度,会不会太失礼了?我们确实缺乏经验,不过……」 「其他人就是这样看的。劝你们最好有点自觉。」 ……呣。 你因虫人僧侣这句话挑起一边的眉毛。 看来这个人并没有嘴巴那么坏……应该。 因为他没对女主教的眼睛多说什么。 你望向半森人斥候,他扬起嘴角。 「哎,你没必要逞强。有咱们在,大家是一心同体。」 女主教闻言,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回答「是」。 「……虽然……我还没有信心能做好。」 面对尽管心里恐惧不安,依然努力向前迈进的少女,虫人僧侣别扭地敲了下嘴。 「……所以,你们的目的是?」 目的。你重复了一遍。看来话题明显变了。 「钱吗?还是……据说潜伏在迷宫深处的『死』的源头?我都可以……」 你当著虫人僧侣的面,望向周围的同伴。 ──方便以你的意见为主吗? 「我觉得没问题。」堂姊率先笑著点头。「姊姊会陪著你。」 可恶的再从姊。你叹了口气。你发自内心尊敬堂姊的这部分。 半森人斥候咧嘴一笑,旁边的女主教因困惑而目光游移。 「那个……我只有听说各位要挑战迷宫。」 「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大家的目的呢……啊,顺带一提,我是为了钱。」 女战士微笑著强调。恐怕是故意的。 你吸气,吐气。 ──这还用问吗? 你斩钉截铁地断言。 你不会说迷宫里的钱没用,但你的目的只有攻略迷宫一个。 抵达最下层,根除「死」的源头。 「……真的吗?」女主教眨了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真的是这样吗……!?」 不晓得是不是你自作多情──她的语气透露出喜悦。 你回答「那当然」。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走到那一步,但你想挑战迷宫的心情不会改变。 「嘿嘿。就算老大没那个意思,咱也打算这么做。区区迷宫不算什么啦。」 「你的声音在抖耶?」 女战士喉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半森人斥候面色僵硬,却笑著回嘴: 「可怕的东西就是可怕啊!」 最后,虫人僧侣说著「原来如此,你们是认真的吗」用力点头。 「行,我加入。」 ──没关系吗? 「我改变心意了。我也想看看躲在迷宫深处的家伙长什么模样。」 你一头雾水,他可靠地把嘴巴磨得喀喀响。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 你、堂姊、半森人斥候。原本在当鉴定师的女主教、捉摸不定的女战士、虫人僧侣。 你将带领这个六人团队,挑战「死亡迷宫」。 意即──冒险的开始。 ★ 「死亡迷宫」在城塞都市郊外,张开大嘴等待冒险者。 将数不清的冒险者吞没的入口,宛如怪物的嘴巴等待著你们。 太阳通过天顶,逐渐西斜,阳光依然刺眼。 然而一照到迷宫入口,光线就突然中断,只余一片黑暗。 迷宫不会把自己的内部,展现给连踏进一步的勇气都没有的人看。 「……这里就是,『死亡迷宫』……」 女主教小声说道,声音细不可闻,肩膀颤抖著。 比起感慨,恐惧的情绪更加强烈,有个人却比她更严重,话讲到最后声音都在抖。 「唉、唉唷,别吓人,害咱也怕起来了……」 是半森人斥候。他用颤抖不已的手指,把玩著挂在腰间的短剑。 你无奈地叹气,女战士几乎在同一时间「呵呵呵」笑出声。 「放心,保护后面的人是我们的职责。」 你赞同这句话。 千万不能让敌人的刀──虽然你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拿刀──碰到后卫。 ──潜入迷宫前,你们并没有讨论多久。 毕竟你们不久前才认识。想合作也有困难。 不如分配完前卫和后卫就好,避免妨碍彼此…… 「可是,回去后一起吃顿饭吧!」 你的堂姊笑咪咪地提出不合时宜的意见。 不晓得她这个态度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搞不清楚状况,无论如何,真是了不起的人。 你轻轻按住太阳穴点头。法术的部分交给堂姊处理。 「哎呀,可以吗?」 虽然不太想承认,这个团队里面,最擅长法术的就是堂姊。 你得在前线挥刀,交给在后方关注整个队伍的堂姊指挥,应该比较适合。 你问他有没有意见,虫人僧侣敲著嘴巴回答「我都可以」。 「我要到前面去。这样的话,你负责的就是宝箱了,盗贼。」 「喔、喔。」半森人斥候点头。「但咱是斥候耶……」 「无所谓,不过死都不可以逃。你敢逃我就咒杀你。我可不想做白工。」 「明、明白!咱可是总有一天要攻略迷宫的男人,别小看咱!」 你在旁边听著两人交谈,看见女主教脸上浮现笑容。 她在紧张。你也是,不过──应该没问题。 你如此判断,走向迷宫的入口。 城塞都市盖在能堵住迷宫入口的地方。 也就是用来阻挡从里面涌出的生物,手拿武器的士兵堵在那里。 你向女性──从别在丰胸前的徽章来看,是近卫──行了一礼,拿出白瓷级的识别牌。 「噢,不必不必。这里已经没在管等级之类的东西。」 她十分轻浮地甩手,语气反而轻快活泼。 你在这段期间持续观察她,发现她全身上下毫无破绽,深刻体会到自己跟近卫的实力差距。 「因为差别只有能走到迷宫多深处的地方、能否活著回来、能否继续探险。」 「……难度这么高吗?」 女主教紧张地问。近卫兵亲口保证: 「当然啰。有一半的人都会逃回来,不然就是死在第一次的探险中。」 ──剩下一半呢? 「在途中送命吧。」 近卫兵咯咯笑著,将五个布袋塞给你。 这是什么?你问,她脸上仍旧挂著笑容。 「尸袋。给六个也没用。五个就够了。」 死光就没人收尸啰。女战士在你背后吐气,听起来像忍不住笑出来。 单纯的闹剧,不值一提──有必要这样吓人吗?你板起脸来。 因为这点小事就害怕的人,根本不该进迷宫。 虽然你无法判断这是国家的温情,还是这名女性近卫兵的温柔…… 「会怕的话回故乡如何?有家人在等你们吧,大概。」 你抬起嘴角,回头问伙伴「可以吗」?他们点头回应。 「我都可以。」虫人僧侣说:「你不进去的话,只要去找其他人就行。」 你摇头表示没那个必要,告诉近卫你们不介意。 「是吗?」近卫兵眯起眼睛。「各位感情真好。虽然光是感情好,并不能让人活下来,不过──」 远比关系差的团队好。 她轻声说道,你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关系好──是这样吗?你不清楚。 恐怕要等从这次的探索中生还后才能确定。 你又看了众人一眼,慢慢踏进迷宫的黑暗。 近卫兵朝你的背影呼喊。 「欢迎来到试炼场wee to proving grounds!」 ★ 眼前是固定在岩石上的梯子,不久前,你们才沿著它爬下来。 让所有人都能回到这里,就是身为团队头目l e a d e r的你的任务。 然而……你眨眨眼睛。 迷宫的影子以异常的浓度盖过周围的空间,连呼吸都会感觉到压力。 再怎么定睛凝视,眼睛也没有习惯暗处的迹象,模糊的光芒飘在空中。 只看得见浮在黑暗中的通道的轮廓线。 「好,照之前的安排。两位战士和我站前面,你在后方戒备。」 「瞭解!」 不过有有经验的人在,整个过程果然很流畅。 半森人斥候按照虫人僧侣的指示站到队伍后方。后卫不只有女性令人心安。 你听说这座迷宫超自然的空间,正是干扰军队进入的最大阻碍。 鲜少在迷宫里遇到其他冒险者,似乎也是拜其所赐。 走道感觉只能供三个人并排,又巨大得彷佛能容纳巨龙坐在那边。 要在这个状况下掌握十人、百人的状态,会有多么困难……不。 归根究柢,你该顾虑的是包含自己在内的这六人。你的责任十分重大。 「呵呵,那就麻烦你啰,头目。」 这时,柔软的手放到你肩膀的重担上,撩人的吐息抚过耳边。 回头一看,女战士笑著眯起眼睛。你用僵硬的声音回应。 但是,嗯,你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冷静地检查挂在腰间的刀上的钉扣,确认刀鞘的状态后收刀入鞘。 尽管它只是把量产品,不是什么名刀,在这次的探索过程中,众人的性命就寄托在上面。 不只有你,而是六条人命,要是有个万一就糟了。 「那走吧。随便找条路好了,我看看,就从那边……」 「啊,那、个,请等一下……!」 这个再从姊真是的。你仰天长叹,诚心感谢阻止她的女主教。 这位堂姊果然缺乏紧张感吧。同伴真是可靠。 「不、不画地图会迷路的……那个,而且,我记得……」 女主教似乎敏锐地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她红著脸低下头,语气随著愈来愈小的声音,变得毫无气势。 「第一次探索的时候,要从第一间墓室开始……对不对?」 你回答「我正有此意」,望向女战士及虫人僧侣确认。 「进去,战斗,拿到宝物,回去。很简单对吧。」 女战士轻笑著说,你却笑不出来。 实际上,你不久前才看到她的团队因为那场冒险迎来了什么样的下场。 就算不论这件事──想在这座迷宫中生存下来,绝不容易。 连那细微的轮廓线,前方不远处都像晕开来似地糊成一片,看不清前面的路。 连光芒都能吞没,永无止境的暗黑迷宫。怪物何时来袭都不奇怪。 光要看见六名同伴的脸就够困难了,难怪军队也无法离开。 你握住不知不觉因紧张而僵硬的手,放开。 不是因为光线昏暗的关系,而是因为你看见堂姊僵硬的表情。 你将本来要斥责堂姊的话吞回去,只是提醒众人多加注意。 进去,回来。反省会什么的,通通要等一切都结束后,大家还活著再说。 不是现在该做的事。 「我是有之前探索时用过的地图。」 虫人僧侣喀唦喀唦地从怀里拿出卷起来的羊皮纸。 摊开一看,虽说只有一小部分,是张画著迷宫地形的地图。 精致又美丽的地图,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有制图技术的人之手。 从你旁边探头窥探的半森人斥候「哦──」发出缺乏干劲的声音。 「喔,这位大哥,你准备得真齐全。咱还以为是从军队之类的地方流出的东西咧。厉害,比专家还厉害。」 虫人僧侣忽然沉默,嘴巴敲得喀喀作响,然后咕哝道。 「……是我。」 「啊?」 「是我画的。」 「哎唷……」 你们才刚认识,对彼此不甚瞭解。 你心想,这时女主教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你表示疑惑,旁边的堂姊则马上明白她的意图,将地图递给她。 「来,给你!」 「啊…………谢、谢。」 女主教感叹出声,佩服地抚摸地图,彷佛在爱抚它。 「……你看得见吗?」 是的。女主教轻轻点头,回答虫人僧侣的问题,一面轻抚地图,一面接著说道。 「我不是完全看不见……只要感觉墨水和纸触感的差异,就能明白。」 「是吗?」虫人僧侣说:「哎,这么暗跟视力好不好也没关系。」 你微笑著点头,思考片刻后,问女主教要不要试著画地图。 「咦……?」女主教惊讶地抬头凝视你。「我吗?」 让前卫边画地图边行动,当然有危险。 后卫的话,你希望斥候负责戒备,至于堂姊……堂姊就算了。嗯。 「……我有种被弟弟鄙视的感觉!」 你开玩笑唬弄过去,再从姊有点激动地大喊。 但这并不是她真心的反应,而是要缓解身体的紧张。 就算是好了,如果最后能让她放松下来,你也不打算责备她。 「这是老大想让大姊专注在法术上的贴心之举!」 不愧是半森人斥候,简直能跟你心灵相通。你刻意点头。 不知所措地听著你们交谈的女主教,不久后也握紧拳头。 「那、那个,那么……我会认真做好这份工作。」 你只说了一句「麻烦了」。 感觉责任感强烈的她,应该不会犯下愚蠢的失误──而且,对象是这座迷宫。 如森人僧侣方才所说,你认为不依靠双眼反而比较不会迷路。 更重要的是── 「呃,那么地图请借我一下。」 「好……噢,你有铁笔吗?木炭也行。」 「啊……不好意思,可以借我吗?」 摊开羊皮纸,准备画地图的她,显得有点雀跃。 这对于缓解她冒险失败,跑去当鉴定师的经历造成的郁闷之情,应该有不错的效果。 「前提是要活得下来。」 女战士见状,轻声说道。 「但我觉得贴心的男生很棒。」 你无视她的调侃,重新望向迷宫深处的黑暗。 一直站在入口,什么都不会开始。 你却觉得你们已经聊了很久。 虽然准备确实很重要……你应该是下意识害怕踏进迷宫深处吧。 你缓缓摇头,努力刻意控制双腿向前移动。 ──走吧。 大家都默默跟著你。 ★ 你屏住气息。 不对,是感觉每走一步就会被逐渐吞没。 照理说你们并没有前进多少,回头却已看不见地上的光线。 唯有隐约可见的通道轮廓线向前延伸,被黑暗盖过,最后中断。 看前面也没用。你有种独自被拋弃在黑暗中心的感觉。 不晓得是满溢迷宫的瘴气使然,还是因为知道这里有怪物,先入为主的观念导致的,抑或两者皆是。 无论如何,现在你知道在迷宫里几乎不会撞见其他团队。 人在迷宫里是孤独的。能依靠的只有自身的力量,以及团队同伴。 这里已经是不祈祷者n o n - p r a y e r的领域。 即使立刻夹著尾巴逃到地上,也未必回得去。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有没有进过迷宫会拉开冒险者之间的差距,也是理所当然。 「你该不会怕了吧?」 女战士在旁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摇头否认。 你询问众人「还好吗」,伙伴们各自用有点僵硬的声音回答「没问题」、「可以」。 ──女主教没有回答。 哦?你转头一看,她正专心地默默用铁笔在羊皮纸上画地图。 这次有可以拿来当范本的地图,又几乎没有岔路,不可能画错。 你问她「还好吗」,在堂姊的催促下,女主教用拔尖的声音回答: 「是、是,不、不好意思,我太专注了……」 你摇头表示没关系。远比紧张得不能动来得好。 「墓室里面……会有什么样的怪物呢?」 堂姊喃喃说道。虫人僧侣低声回答「千差万别」。 「一楼比较多小型的人形怪物。也有像冒险者的家伙……剩下就是,哎,财物吧。」 「财物吗?」 「理由不明。但不在迷宫里徘徊,而是待在墓室的怪物,身上会有宝箱。」 侵入并掠夺h a c k a n d s l a s h。可谓冒险者的典型。 因此,「像冒险者的家伙」反而更引起你的兴趣。 潜伏在迷宫里的通常都是怪物。冒险者会攻击冒险者吗? 「不清楚。」开口的是女战士。「盗贼。也可能是灵魂被抽走的……死人?」 她的语气比刚才调侃你的时候僵硬了一些。 你直接地问「难缠吗」?她支支吾吾地点头。 「像冒险者的那些……或许真的是冒险者……不过,嗯。」 遇到就逃吧。她简短咕哝了一句。那五个尸袋就是这样来的吗? 你吐出一口长气。还没进入战斗就在紧张,也是无可奈何──这个藉口只适用到这里。 如今阻挡在你们面前的,是墓室关上的门。 「……终、终于到这一刻了。」 半森人斥候转动手臂,以放松僵硬的身体。 「如果咱是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不会在一楼放宝物就是了……」 「先不管利润,无论敌人是谁都不能连战。受重伤的话,我们可没钱去寺院治疗。」 虫人僧侣冷静地──也可以说是机械性地重复方针,向众人确认。 你点头附和。这是你们在来到此地的过程中,讨论出的结果。 「既然如此,要做的只有三件事。冲进去,杀敌,回去。」 「尽全力就是了对不对,和尚先生!」 堂姊的声音活力十足,虫人僧侣嘟囔道「……简单地说,是这样没错」。 你没有异议。 总有一天会有必须避免消耗,或是反而得硬著头皮上的时候吧,但不是现在。 现在该考虑的是战斗、存活下来、回去这三件事。首先要战胜敌人。 「呵呵呵,我随时可以开战喔?」 女战士拿起枪,轻轻一笑。女主教急忙收起地图,拿著天秤剑不停点头。 你也再度拔刀,检查钉扣,用唾液沾湿刀柄,让手习惯它的触感。 你向众人下达号令,抬起脚──用力踹破门。 「──!?」 你们一同冲进墓室,缩在影子中的怪物们猛然抬头。 数量──共五只! 「好!小型人形,没有看似冒险者的!」 虫人僧侣大叫。在昏暗的迷宫中,想看清敌人并不容易。 而且虽说不是强敌,敌人有五只。以前卫的数量来说,你们已经趋于下风。 你看到敌人数量较多,迅速指示堂姊使用法术。 「嗯、嗯,用不著你说……!」 堂姊紧张地大喊。 「我们三个一起配合!」 然而,女主教没有反应。她全身僵硬,喘不过气。 你轻轻摇头,用没拿刀的那只手结起意味「惰眠」的法印。 堂姊见状也举起短杖,高声朗诵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沙吉塔箭……凯尔塔必中……拉迪乌斯射出!」 白色雾气瞬间笼罩战场,乱舞的光箭从少女的指尖射出,贯穿薄雾。 「力箭magic missile」是你也会使用的初阶法术。 威力暂且不提,带有必定命中的咒法的箭镞,在这个状况下十分可靠。 「groorbb!?」 「gorb!?gbborob!?」 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沐浴在箭雨下,刚开战就吃了下马威的怪物纷纷哀号,然而── 「法术明明命中了……!」 堂姊不敢置信地大叫。数量仍然维持在五只,无法拉近战力差距。 不过谁管他。你双手握住刀柄,将弯刀扛在肩上,对两名前卫吶喊。 「好,那些家伙也不是无敌的……我们上!」 「啊哈!这种情况,很让人兴奋呢……!」 你大叫著回应同伴,提著刀跳进敌阵中央。 「goorb!」 「gbbgoro!!」 瞄准的是站在最前方的那一只。 你咆哮著向尚未掌握状况的那只怪物挥刀。 「goobogr!?」 刀刃挟带著你的冲劲,斩裂怪物的肩膀到腹部,砍断骨头,内脏四溅。 你不习惯对付体型这么小的敌人,尽管是令人不满、单凭蛮力的一刀,也足以解决敌人了。 你顺势将刀挥到底,甩掉上面的血,拖著步伐确保活动空间。寻找下一个敌人。 剩下四── 「gobb!」 「啊啊,讨厌……很痛耶!」 「goobogrrb!?」 「噢……!挺嚣张的嘛……!」 ──不,剩下二。 两名同伴已经在与敌人交战。 女战士没能彻底弹开敌人挥下的短刀,靠皮甲挡住,用长枪的尾端撞飞怪物。 敌人体型小。跟刚才你只得靠蛮力挥刀一样,必须费点心思保持距离。 虫人僧侣则反手拿著形似柴刀的小刀,精准地抵御攻击。 一对一的话,敌人实在称不上难缠,但数量优势逆转的话就不好说了。 「gggoboo!!」 「goorbg!?」 在他们解决敌人前,应该要由你挡住冲上前的这些家伙。 「老大,要不要咱来处理!?」 你背对朝你大喊的半森人斥候,摇头面向两只怪物。 「gggboorogb!」 「goorbg!」 拿著粗糙棍棒逼近你的模样,并不是在计算距离。 八成只是在想要如何让同胞先去送死,独自存活下来。 那丑陋又自私的生物……你也听说过。不会有错。 ──哥布林吗! 「呜……!」 后方传来女主教拚命压抑住的悲鸣。在你被转移注意力的一瞬间,小鬼们扑了过来。 同时从左右进攻。你用刀挡掉右边的棍棒,左边的那一击则直接靠铠甲防住。 一节一节的木棍发出声音,陷进你的侧腹。 「──!」 你听见堂姊的尖叫声,选择无视。没事。虽然感觉到一阵闷痛,不足以致命。 你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激励快要站不住的双腿,踩稳脚步。 万一摔倒,你会直接遭到围殴。不然就是后卫遭到攻击,再不然就是其他前卫遭到攻击。 你将力气集中在双手,正想砍向面前的哥布林,察觉到情况不对。 「goorgb!!」 ──有一半的刀刃陷进棍棒! 在刚才那一瞬间的攻防战中,你抵挡攻击时也不小心太用力了。 手拿棍棒的小鬼大笑著,你用眼角余光瞥见左边的哥布林举起棍棒。 你像在拔河似地双手施力,立刻甩动手臂,彷佛要用刀把棍棒卷过来。 「goroo!」 断掉的棍棒飞到空中。 你和哥布林的臂力有显著的差距,而且你的刀和粗糙的木棒价格也截然不同。 你将刀刃往上挑,右边的哥布林像被撞开一样,踉跄了几步。 你立刻把刀子高高举起,用左手扶著,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踏向左方。 「gbbobog!?gorogb!」 接下来那只企图殴打你头部的小鬼,似乎没想到你竟然会盯上他。 他举著棍棒,从鼻子到胯下被砍成两半,仰倒在地上。 脏血喷出,洒满全身。 满身是血的你将刀拿在下段,蹑手蹑脚拉近距离,企图从最后那只小鬼的胯下── 「啊哈!得手了……!」 「gbboorg!?」 ──咚一声,枪尖从那只小鬼的胸口长出。 女战士将抽搐的小鬼刺在地上,用修长的腿踩住他的背,拔出长枪。 全身被红褐色血液弄脏的她,舔掉喷到脸颊上的血。 「这样就两只……对吧?」 勾起一抹微笑的嘴唇,简直像涂了口红。你吐出一大口气,点头。 然后望向虫人僧侣,确认那边的状况,他回答: 「结束了。哎,毕竟只是哥布林。总会有办法搞定。」 形似柴刀的小刀,似乎比想像中更加锐利。虫人僧侣一把将小鬼的脑袋扔掉。 你回头望向身后,半森人斥候默默举著手。 你看见堂姊脸色发青──不,你看见女主教瑟瑟发抖的模样。 「啊,是……的……我……没事。没事的……我……」 你问她「还好吗」,女主教愣在那边。 你望向堂姊,她摇摇头,接著点头叫你交给她处理。 ──那就交给她了。 你深深吐气,拿刀代替手杖撑住身体,疲倦感一口气涌上。 战斗一结束就觉得,真的是一眨眼的时间……不过可以说极其激烈。 毕竟虽说有多少有些经验的人,你们可是六名新手冒险者。 敌人则是五只在楼层最浅的地方徘徊的怪物。以战力来说不分上下。 你竭尽全力战斗,得到的是高阶冒险者会嗤之以鼻的结果。 面对那个结果,你们有好一段时间说不出话。 墓室潮湿又带有霉味的空气混入血腥味及尸臭,只听得见众人调整紊乱呼吸的声音。 虽然是因为敌人数量比想像中还多的关系,只要走错一步,你们肯定会迎接「死」的洗礼。 至少你们和倒在脚边的哥布林们,立场没有任何不同。 每个人都精疲力竭,连伤势都忘记处理,整个人都累瘫了,这时── 「很好!!赢了──!!」 一名男子精力十足,发出胜利的欢呼打破凝重的空气。 气氛瞬间缓和下来,彷佛紧绷的丝线断了,众人面面相觑。 你松了口气,甩掉弯刀上的血,拿纸擦拭,收刀入鞘。 尽管不是什么名刀,它派上了用场。至少你捡回一条小命是托这把刀的福。 「嘿,老大,辛苦了!大家也喝口水休息一下呗。」 你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壶,喝了一口。微温的水现在喝起来十分冰凉,令人心神舒畅。 「对、对不起。我……」 「好了好了,喝吧。咱刚才也吓得动不了,没办法的啦。」 半森人斥候不予理会女主教细若蚊鸣的道歉,从她的行囊里拿出水壶。 她一面摆手一面接过,大口灌下,水都洒了出来。 其他人也跟著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水壶,滋润喉咙。 你留意著不要被女主教发现,向半森人斥候低头致谢。 ──担任后卫的斥候或盗贼,鲜少在战斗中活跃。 体力消耗最少的他是如此贴心的人,可谓非常幸运。 「别放在心上。没什么大不了。」 半森人斥候挥挥手,把手指折得喀啦喀啦响。 ──没错,他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不晓得是小鬼囤积的,还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间墓室。 不管怎样,沾血的宝箱就这样随便放在地上,彷佛是突然出现的。 「我们是最先来的吗……?」 堂姊不知何时走到你旁边,将因为恐惧与紧张而失去血色的脸颊凑近,轻声询问。 你摇头表示不清楚。这是最近的墓室。真是万万没想到。 「我也不懂原理,不过听说宝箱都是凭空冒出来的。」 虫人僧侣重重地坐到墓室的角落,随口说道。 「可能是迷宫的构造,可能是迷宫之主设计的……随便。金钱财宝无穷无尽的话,怎样都好。」 是吗?你点头回答,感觉到一阵寒意,闭上眼睛。 「喂,累的话要不要我帮你用神迹?如果你因此出了差错,会很麻烦的。」 「唔,总会有办法吧……大概。」 呵呵。女战士像在调侃人的笑声传入耳中。 「失败的话就是你的错啰。」 「唉唷……」 「请、请你加油。」 半森人斥候「喔」了一声,回应堂姊的声援。 女主教没有说话,声音中断,只剩下斥候从行囊里拿出七种道具的细微声响。 你在黑暗中听著这些声音,拿起潜伏在胸中的阴影观察。 ──彷佛「死」在对你招手。 值得赌上性命的财宝。潜藏在危险深处的谜团。有著怪物蠢动的迷宫的地下深处…… 谁有办法抵抗?在抵达那里前,累积了多少的「死」? 这座迷宫的黑暗,正是「死」的黑暗…… 「……这东西大概有石弓之类的陷阱……」 喀嚓喀嚓。 你睁开眼睛,斥候的手指灵活动作著,他正在用手边的道具开锁。 数根细长的探针和铁丝。又扁又平,形状跟凿子一样的小刀。 半森人斥候的手忙碌地在宝箱周围移动,调查锁孔,将刀刃滑进盖子跟箱子的缝隙间。 你知道他在调查陷阱,试图开锁,却不懂具体的步骤。 除了交给半森人斥候以外别无他法。 话虽如此,不代表你可以在一旁悠哉──陷阱也有各式各样。 用炸弹一网打尽、用警铃引来新的怪物,或是强制「转移」…… 待在他旁边以防万一就是你的任务,跟刚才的情况正好相反。 只能枯等时间度过的烦躁感,似乎挺难熬的。 「……欸,那孩子。」 在紧张的气氛中,女战士轻声对你说。 沾到红褐色血渍的脸颊微微泛红,不晓得是擦掉脏污时弄红的,还是战斗的兴奋使然。 那孩子?你歪过头,她用下巴指向墓室的一角。 堂姊轻轻抚摸女主教的背,小口小口地喂她喝水。 「可以不要太生她的气吗?」 因为她好像经历了许多事。女战士微微低头,皱眉咕哝道。 听见那句话,你轻描淡写地回问「什么意思」。 有什么好生气的? 女战士愣了一瞬间,温柔地眯起眼睛。 「也对……没事,如果只是我误会就好。对不起喔?」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又说了一遍,将视线移回宝箱。 不管是谁,都有自己的遭遇。 若当事人不想说、不希望他人过问,其他人根本不需要涉足其中。 不只女主教,堂姊,以及这位以编号为姓名的女战士也一样。 因此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专注在应对意外事件上。 过没多久,你听见宝箱盖掉下来的声音,半森人斥候跳了起来。 「喔、喔喔……!」 陷阱吗?你把手放在腰间的弯刀上,进入戒备状态。斥候转过身,紧绷的神情转为笑容。 「成功啦,小菜一碟!!打开啰!!」 「哎呀,好厉害!」 女战士发出像猫在撒娇的甜美声音,彷佛刚才忧郁的表情是装出来的,奔向斥候身边。 虫人僧侣咕哝著「我来看看」站起身,堂姊满面笑容,拉著女主教的手走向宝箱。 半森人斥候从宝箱里捞起的金币,闪耀灿烂的光芒。 你吐出一大口气。 ★ 在稍微放松的气氛下,不晓得是谁提议回去的。 你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斥候又检查了一遍宝箱,离开墓室。 脚步──轻盈又沉重。对你来说是奇妙的感觉。 全身疲惫,紧张感仍未散去,安心及喜悦缓缓涌上心头。 你活下来了。 你获得胜利了。 虽然被区区几只小鬼耽误了不少时间,你确实在迷宫踏出了第一步。 「哎呀,是说……这些东西值不少钱咧。」 背著金币,留待之后再分配酬劳的半森人斥候感慨地说。 你们将金币收集起来──仔细一看,里面还混著银币──装满一整个麻袋。 得费一番工夫才带得回去,六个人分应该也有不少金额。 难怪怀著一夜致富的梦想跑去当冒险者的人源源不绝。 「就算直接回国,搞不好也能享乐个一年。」 「怎么?天外飞来一笔横财,就想走人了?」 走在你旁边的虫人僧侣,用不带感情的复眼望向半森人斥候。 「我无所谓。随便你。」 「唉唷……」 虫人的语气分不清有几成是认真的,半森人斥候举起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投降。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他反覆强调,你旁边的女战士轻笑出声。 「钱很重要喔。」她喃喃说道:「因为这个地方什么东西都卖得很贵。」 不管是食物、娱乐、保养武器防具等,为了存活下来所做的准备。 商人们判断冒险者是彻头彻尾的摇钱树,导致这座城塞都市物价特别高。 常听见有人说,其中最不值钱的是冒险者的性命。 你这么说道,女战士轻轻摇头,头发随之晃动。 「不是的。在这里,命也要看钱的脸色。当然死了就另当别论了……」 看来没有东西是便宜的。你不禁叹息。 「……话说回来,这是哪个国家的金币呀?」 你的堂姊则仔细盯著徵求众人的允许后借来看的金币。 在黑暗中当然看不清楚,但她表示「我会好奇嘛」。 「因为我从来没看过。应该可以确定是古代的金币。」 从神代至今,四方世界有许多国家兴起、衰亡。事到如今也用不著说这些了。 再说,这座迷宫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你不著痕迹地观察周围,看见通道无机质的轮廓线浮在空中。 去程时带给人强烈压迫感的迷宫,回程看起来已经是熟悉的道路。 至少通往地面的路程,仔细回想起来好像并没有多长…… 「……那、那个……」 你回头想拿地图看,有个人怯生生地开口。 是女主教。她因为你刚好在同一时间转头而惊讶、困惑,支支吾吾地说「没事」。 你的堂姊轻轻抚摸她的背,温柔地呢喃: 「别担心,说说看。要是我弟做了什么失礼之举,我之后帮你骂他。」 你纠正她「是再从弟」,半森人斥候故意插嘴说了句「叛逆期到了」。 你听了故作夸大地板起脸,虫人僧侣开口说道: 「随便。想说什么就说,不想说就闭上嘴巴。」 「……」 锐利的话语令女主教低下头。虫人僧侣简短地又问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做」。她说: 「……对、不起,刚才……那个……我、我……」 她的声音颤抖不已,又细不可闻,语带困惑,宛如即将被骂的孩童。 ──什么? 你认真地思考。你完全不知道她在指哪件事。 「噗……」 女战士反射性掩住嘴巴,纤细的肩膀抖动著。 她似乎忍不住笑意了,对你投以谴责的目光。 你摇头表示毫无头绪。刚才又没有遇到什么致命的危机。 听见女战士终于笑出来,女主教不知所措地摇头。 「对啊对啊,根本是大成功。」 半森人斥候用力点头,虫人僧侣从口中喷气,咕哝道「差不多吧」。 「看吧?」堂姊轻轻抚摸她的背,女主教小声回答「是的」。 「……那个,回到地上后,可以请大家帮我看看地图吗?我想……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 下次我会加油。女主教彷佛在这么暗示。 你当然没意见。因为这很重要。 你这么告诉她,女主教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笑容。 「是!」她语气轻快,肯定不是你的错觉。 女战士用手肘顶你侧腹,悄悄说道「人家真喜欢你耶」,彷佛要报刚才的仇。 通往地面的梯子在前方不远处。 没错,你们的冒险,第一次的探索成功了。 剩下只要回去即可。 ──因此,那应该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下一刻,你感觉到自己的脚在黑暗中踩到某种黏稠的物体。 ★ 「──来了。」 女战士压低音量,吁出一口气,接著立刻眯起眼睛,望向黑暗深处。 虫人僧侣晃著触角,默默拔出短刀,后面的同伴们也停下脚步。 「……什么东西?」 没人回答堂姊,你握住腰间的弯刀,缓缓拔出。 迷宫的轮廓线对面,传来十分恶心、令人不快的水声。 一、二、三、四、五──六个影子逐渐逼近。 起初你觉得那看起来像吐出来的血。不停蠕动,透明的内脏──是活著的。 红褐色的混浊黏液块,抖动著跳到你们前面。 「这、这啥东东……!?」 「是叫史莱姆的生物……」 虫人僧侣回答惊慌失措的半森人斥候。 「不知道它们会做什么。小心点。」 「会小心啦……但这东西黏呼呼的,感觉好恶心。」 女战士愁眉苦脸地拿起长枪,不能怪她有这种反应。 或许是基于嫌恶感,后方的堂姊及女主教也压低音量发出悲鸣。 「这……『惰眠』的法术会有用吗……」 堂姊将短杖抱紧在丰满的胸部前嘀咕道。你也不清楚。 你们都还留有一点施法次数,但随便乱用的话,要是有个万一就糟了。 「史莱姆……」女主教像在确认般重复道:「我该怎么做?」 ──别用法术。 经过片刻的犹豫,你下达指示。 「咦!?」堂姊大声惊呼,你又说了一遍。 你告诉她「法术是杀手锏,刀不管用的时候再麻烦你们」,她回答:「知道了!」 「我也会做好准备。」 你背对著女主教紧绷的声音,慎重接近在地上爬行的黏液。 你一直在练习砍人形生物,可是一旦敌人换成活生生的黏液…… 该往哪里砍才好? 「……当心。史莱姆这种生物有毒,好像还会把武器融掉。」 虫人僧侣咕哝著「虽然无论如何都是要杀掉」,跟你一样慎重逼近黏液。 但黏菌只是持续抖动,没有要立刻攻击的迹象。 恶心。你边想边往刀柄吐口水,慢慢用双手握牢。 「……得尽量避免被飞沫喷到。」 你点头回应女战士,将紧握在手中的刀子从下段往上挥。 刀刃陷进黏液,你感觉到柔软的触感及砍断水的手感,把刀拔出。 一分为二的黏液啪唰一声化为液体,将黑色走道染上红色脏污。 像在砍湿掉的稻草卷。 虽说你是因为不希望刀刃砍到地板才由下往上砍,说不定这种攻击方式比想像中还顺手。 这样讲对鼓起干劲拿著短杖的堂姊不太好意思,不过,刀剑管用对你们来说是个好消息。 「喝……!解决一只了!不是太难缠的敌人……!」 虫人僧侣像要解体野兽般,高高举起反手拿著的短刀刺下去。 描绘出和缓曲线的刀刃轻易陷进黏液,结束这只怪物的生命。 「嗯,跟刚才的哥布林比起来,好像没那么可怕……的样子?」 女战士灵活地甩动枪柄,她挥下的枪尖用力打在黏液上,把它捞起来。 飞到空中的黏液块砸在墙上,宛如创新的画作,在整面墙壁上扩散开来,化为一滩烂泥。 飞沫像果实破裂似地喷得到处都是,女战士却不为所动。 你碎碎念道「你不是说要尽量避免被喷到」,她笑而不语。 之后的战斗并不值得大书特书。 你、女战士以及虫人僧侣,挥舞著手中的武器将黏液们清得一乾二净。 红色飞沫如血般四处喷溅,从天而降,感觉起来没带有毒素或强酸,只是黏在身上罢了。 可是放著不管直接通过又令人不安,因此你们跟黏液缠斗了一阵子。 回过神时,黏液块已经消失殆尽,你们喘著粗气杵在迷宫中。 「结束、了吗……?」 女战士将长枪的尾端插在地上,拿它当拐杖撑住身体,调整呼吸。 她之所以难受地喘著气,八成是因为在先前的战斗中也消耗了不少体力。 你也因为连战的关系疲惫不堪。要不是因为墙壁被黏液弄脏,真想靠上去休息。 「不过,这样看不出来有几只啊……」 虫人僧侣一面说话,一面用法袍的下襬擦拭短刀。 如他所说,地板变得跟血海一样,红色黏液有如一大滩水洼。 是不久前还在蠢蠢欲动的东西的下场。 它们太过原始,所以你没有杀掉生物的感觉,只剩下手中的疲惫感。 「我想大概是四只或五只……有人计算吗?」 「我听见六个爬行声……」 女主教困惑地微微歪头,用看不清的双眼四处张望。 你一头雾水,拿刀尖划过黏液海。 你也觉得是六只,它们一动也不动,应该收拾掉了。 「算了,怎样都好……」 「哪里好。」堂姊鼓起脸颊。「我根本没机会用杀手锏。」 「要说的话咱也没事做啊,这里又没宝箱。」 半森人斥候安抚著闹起脾气的堂姊,从行囊里拿出水袋。 你效法他,甩掉刀上的血拭去脏污,将刀收进刀鞘,在行囊里摸索。 拔掉栓子,喝了一、两口水。微温的水滋润了乾燥紧绷的喉咙。 ──再说一遍,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你们因为刚经历一场战斗处于疲劳状态,气氛松懈下来。 如果马上又要面临战斗,实在很难再次绷紧神经。 就算办得到好了,身体的疲劳也不会恢复。离万全状态相去甚远。 再加上出现的是乍看之下软弱无力,一击就能击倒的黏菌群。 要责备在战斗中放下心来的你们大意或轻敌,或许过分了些。 因此,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硬要说的话── 「啊!?」 ──硬要说的话,你没看见爬上墙壁的红色黏菌,可以称之为失误。 惨叫声传来时,为时已晚。 你扔掉水袋回过头,女战士的脸消失了。 她美丽的容颜,被从天花板掉下的黏液彻底覆盖住。 「嗯……!!嗯嗯嗯嗯嗯……!?」 吐出气泡的声音,随著含糊不清的悲鸣响起。 女战士倒在地上用力往脸上抓,在黏液海中挣扎。 你试图将她身上的黏菌扒开,那双修长的腿却不停乱踢,用力踢中你的腹部。 但你不能放手。 女战士应该也很拚命。她全身被黏液缠住,不断抵抗。 「糟糕,她会溺死!」 虫人僧侣著急地大喊,跟你一起按住她躁动的四肢。 没错,在地面溺水就是指这种情况。女战士在地面溺水,即将送命。 千万不能忘记,小鬼才是最弱的怪物。 这些黏液看到机会就会像这样扑到猎物脸上,令其窒息而亡,再吃乾抹净。 「喂,用短剑把史莱姆砍下来!」 「这样会砍到脸!」 「总比没命好吧!」 「太残忍了……!」 半森人斥候胆颤心惊地拿著短剑走过去,却因为黏液太滑的关系砍不下来。 再灵活的指尖,都无法抓住活生生的黏液。 你抓住女战士的脚踝,试图让她冷静下来,腹部被踢了好几下。 你压在她身上,深刻感觉到女战士的脚在抽搐。 「嗯……嗯嗯……!?」 然而,你也清楚感觉到她的动作逐渐变慢,失去力气。 她的生命之火快熄灭了。这样下去不妙。 可是,你想不到好主意。焦急的心情占据脑海。 得快点想办法── 「……!对了!」 因此,你没注意到堂姊对女主教说了什么。 女主教困惑地望向堂姊,紧抿双唇,啪哒啪哒地跑过来。 「嗯?你要做什么……?」 「失礼了。请容我之后再说明……」 她无视虫人僧侣的疑问,跪在痛苦挣扎的女战士身旁。 一只手放在女战士的脸前,另一只手则放在平坦的胸前祈祷。 「印夫拉玛拉耶点火……印夫拉玛拉耶点火……印夫拉玛拉耶点火!」 火舌瞬间窜起。 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制造出的火舌,转眼间在黏菌身上蔓延开来。 「──!?!?!?」 黏液块发出无声的哀号扭动著,半森人斥候立刻伸出手。 「趁现在!」 他毫不畏惧火焰,抓住黏菌,迅速拿刀一划。 黏菌瞬间从内侧炸开,红色黏液飞溅。 那只怪物跟同胞落得同样的下场,大概是没了维持形体的力量。 「怎么样?还活著吗……!?」 虫人僧侣探头观察女战士的脸色,你配合他的动作,从她身上让开。 女战士面无血色,乱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两眼圆睁,嘴巴一开一合,如同被拍上岸的鱼。 「啊…………咿……啊……」 ──她没办法呼吸。 你马上下达判断,撑起她的身体把手贴在背上,使劲一推。 「呕……咳、恶……!」 钻进女战士纤细的喉咙的黏液,从她的口中溢出。 「咳……咳!呕……恶……恶……」 红色的呕吐物发出声音溅在地上。 女战士努力呼吸,吐出进到体内的黏液。 她蜷起身子呕吐,发出类似啜泣声的喘气声,你则在一旁抚摸她的背。 她的身体摸起来十分纤细,像要故障似地颤抖不已,但确实活著。 你深深吐气。 「……我学过火焰的法术。」 站在旁边不动的女主教小声地说。 刚才施放法术的那只手反覆张握,彷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功劳。 「是她告诉我,用那句真言可以点火……」 「幸好成功了。」 「是的。」她轻声回答。 堂姊温柔微笑,默默走到女战士旁边,递出水袋。 「我弟太不贴心了……请喝水。」 ──这次就,嗯,原谅她吧。 你刻意没去纠正,将女战士身旁的位子让给堂姊。 这时,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女战士虚弱地伸出手,抓著你的袖子。 「……对……不……起……」 你轻轻摇头,握住女战士软弱无力的手,往水袋的方向拉。 女战士从堂姊手中接过水袋,漱完口吐出来。 你看著这一幕靠到墙上──不管沾在上面的黏液了──对女主教耸肩。 ──这也没什么好道歉的。 你嘀咕道「反而是我该道歉」,女主教愣了下,轻轻摇头。 「不……」 坚硬的脸颊放松了些,她的声音细小却清晰可闻。 「我不明白你为何道歉。」 ★ 穿过昏暗迷宫的入口,清爽冰凉的风拂过你的脸颊。 天黑了。 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星空。彷佛用薄墨渲染开来的夜空中,看得见点点星光。 对面是街灯。城塞都市亮著璀璨光芒,让人觉得跟星空融为了一体。 城市的光照亮一缕朦胧的白烟,大概是来自远方据说有龙栖息的那座山。 「到啦……」 不晓得你们究竟在地下待了多久。半森人斥候发出疲惫的声音。 回程比去程更可怕──你不得不这么想。 能活著再度吸到地上的空气,仅仅是因为骰子骰出了好点数。 你环视众人,问他们「还好吗」,将手放到扶著你肩膀的女战士身上。 「……我没事。」 她的话语简短又无力。 在那之后,女主教和虫人僧侣帮她治疗了,但体力不是能立刻恢复的东西。 脸色苍白的她,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 隐约可见的上臂虽然有点肌肉,现在却彻底放松下来,看起来十分柔软。 你简短回答「是吗」,建议先回旅馆。庆功宴什么的明天再说。 「我都可以。」 率先回答的是虫人僧侣,他敲了下嘴巴。 「我身体没那么虚,要喝酒的话可以奉陪。」 「我……好像有点累了。」 堂姊一面照顾女战士,一面用难掩疲惫的声音说道,将手放在脸颊上。 「怎么办呢?」 女主教「咦」了一声。她似乎没想到会问到自己。 「这个……」 她竖起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你和扶著你的女战士。 「……要跟大家聊天的话,我觉得明天再慢慢聊……比较好。」 「那就决定啰。」 半森人斥候制止了低著头,想勉强开口的女战士,硬是结束话题。 你笑著同意,听见有人碎碎念「真是的」。肯定是错觉。 互相搀扶的你们,在负责站岗的近卫骑士的目送下,走向城塞都市。 看见你们平安生还,近卫骑士也没多说什么。 八成是因为──下次你们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因此你也什么都没说,只是专心向前迈进。 过没多久,你们进到市内,人们热闹的交谈声像噪音似地刺入耳中。 你不禁受到震撼,但什么事都没发生,单纯只是迷宫里太安静了。 肯定是因为这样,人们的喧嚣声才会显得特别大声。 「回来了呢。」 堂姊喃喃说道。你点头。事到如今,你才深刻感觉到这个事实。 ──不过,会不会太吵了点? 「对啊,看起来像在办祭典。」 「我不记得今晚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女主教对半森人斥候摇头,看起来没什么自信。 「……可是,我们不知道在迷宫里待了多久,所以不好说。」 「无所谓。」虫人僧侣冷漠地说:「要回旅馆就快点。」 那当然。你稳稳撑住女战士的身体,穿越拥挤的人潮走向旅馆。 世上的冒险者旅馆a d v e n t u r e r s i n n,大部分都在酒馆二楼。 人称冒险者公会g u i l d的组织设立后,那个传统也没有改变。 城塞都市的一切都遵循传统──也就是在白天那家酒馆的二楼。 你们沿著前往迷宫时走过的道路反方向前进,过没多久察觉到跟去程时的差异。 你忽然在人潮之中、行人的缝隙间,看见一条勉强可以钻过去的路线。 你发现自己在留意不要让扶著你的女战士撞到人的过程中,看见那条路。 这就是进过迷宫一次的人,和没进过迷宫的人的差距吧。 你不后悔,但你之前为了保护女主教而挑衅那些人,真是不要命。 「……嗯,可以了喔?」 靠近酒馆时,女战士忽然扭动身子,摇头叫你放开她。 往下一看,她移开目光,低著头不让别人看见脸。 你满脸疑惑,这时一名冒险者从旁经过,身上的装备晃得喀啷喀啷响。 你恍然大悟,徵询同伴的意见。 「没差啦,没差啦。都这个时候了,被同行看到又不会怎样。」 半森人斥候奸笑著回答。 「差点没命就已经够丢人了,就让她继续丢脸呗。」 「……你给我记住……」 女战士抱怨的声音也有点虚弱。 你笑著继续前行,又有一群冒险者的团队从旁经过。 街上热闹得不得了。你得费一番工夫才能保护好女战士──虽然你并不会吝于付出劳力。 如同其他人刚才的疑惑,这个状况简直像在举办祭典。 大街上的行人除了冒险者外,还有其他居民,都一样神情亢奋。 「跟白天的气氛差好多喔。」 堂姊对你说。看起来并不是因为天黑的关系…… 穿过酒馆的门后,热闹的程度达到了最高潮。 一踏进酒馆,笼罩你们的是令人耳鸣的欢呼声。 当然不是献给你们的,即使如此,那个气势还是足以吓到人。 最令你们困惑的是── 「欢迎光临──!」 美丽的女侍们笑容满面地迎接你们。 「……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但你不晓得该如何跟女主教说明。 因为女侍们头上有对晃来晃去的兔耳,虽然她应该看不见。 而且还穿著极度暴露的煽情服装,看起来实在不像女侍。 「……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虫人僧侣敲著嘴巴咕哝道。 「我不怎么介意就是了。」 「真的吗?」斥候眯眼看著他,他敲了下嘴巴。 大概是看不下去这群没出息的男人,女战士叹了口气。 「……真是的。不用管啦……因为大概还跟你们没关系。」 「是、是吗……那就好。」 女主教点头,她的态度与其说半信半疑,更接近一头雾水。 不过,到底在吵什么? 你正准备开口询问,再从姊的手肘制止了你。 「那个,不好意思。」 「啊,好的,要点餐吗!」 被叫住的兔耳女侍啪哒啪哒地跑过来。 近距离一看,堂姊为那身服装瞠目结舌,红著脸移开目光。 「那个,我想请问……今天有什么活动吗?我们刚刚才回来。」 「噢!」女侍笑著点头。 「其实是有人发现通往地下三楼的楼梯!」 你惊讶得瞪大眼睛──不是因为女侍丰满的胸部,而是那句话。 「死」的威胁逐渐在四方世界蔓延,迷宫探索则迟迟没有进展。 你为了打破僵局,来到这座城市,看来被人抢先一步了。 「看,就是那个团队。很厉害对不对?」 女侍指向这么一大群人的中心。坐在圆桌旁边,经验老到的冒险者们。 红发僧侣、兽人战士、银铠剑士、魁梧魔法师、老隐者、娇小没存在感的银发少女。 看见威风凛凛地坐在中央的金刚石骑士,你吐出一口气。 他穿著闪亮的装备默默喝酒,没有表现出丝毫疲态。 一切都大不相同。 不是什么抢先一步的问题。 他们肯定在地下二楼经历过精采的战斗,得到财宝,住在皇家套房。 跟在地下一楼因哥布林和史莱姆陷入苦战的自己,力量l e v e l差太多了。 「……」 女战士看著金刚石骑士的团队,比刚才还要慌张地低下头。 你轻轻呼气。真的是,一切都大不相同。 「?……你怎么了?」 堂姊忽然开口,你摇头表示没什么。 你将下意识握紧刀鞘的手拿开,做了个深呼吸。 然后问女侍能不能借马厩给你们过夜。 ★ 说到没钱的冒险者要住哪里,没有比免费出借的马厩更适合的地方。 对几位女性成员而言,这边应该很难睡,所以你们借了简易床铺,男性则默默睡在稻草堆上。 虫人僧侣说「把外套铺在上面睡就行了。至少对我来说」。 你跟半森人斥候也学他这么做,但你实在睡不著。 不是因为马的味道。也不是因为稻草堆睡起来不舒服。 你不觉得自己至今以来度过的生活,有奢华到让你在意这点小事。 恐怕是疲劳与紧张,再加上兴奋的情绪使然。你下达结论。 身体累得像一滩烂泥,误认自己仍然身在战场的大脑却不允许你入睡。 这也是你还不成熟的证据。看看虫人僧侣和半森人斥候就知道了。他们睡得很熟。 你盯著昏暗小屋的天花板发呆,不久后决定离开稻草堆。 将抱在怀里的弯刀配戴于腰间,来到马厩外,一阵风吹过。 是你从迷宫来到地上时也有感觉到的夜风。 冷风吹得你眯起眼睛,你发现黑色夜空中亮著灿烂的白光。 本以为是双月或繁星,抬头一看,结果是酒馆和旅馆窗户透出来的光,你不禁失笑。 你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向旅馆后面。 没有目标也没有想去的地方。硬要说的话,是因为你想看窗户透出的灯光。 不是只有繁星及双月称得上风雅。 既然那些灯光全是冒险者的住处,就有观看的价值。 你边走边想起不久前看到的金刚石骑士。 同时想起你们经历过的称不上死斗的死斗。 ──到头来,那就是差距。 因一个宝箱而一喜一忧,跟下等怪物苦战的你们,和最前线的冒险者的差距。 你并不觉得愤怒、不甘、悲惨,只是接受了那纯粹的事实。 为了冷却闷在体内的热度,你吸进冰冷的空气,吐气。 然后拔出腰间的刀,拿到从窗户透出的灯光底下看。 你仔细检查今天为你杀出一条血路的刀刃,确认钉扣是否有固定住。 刀不是单纯的武器──指导你剑术的师父是这么说的。 刀位于自己的身体、技术、心灵的延长线上,乃自身的一部分。 因此要将全部视为一体。心、技、体和刀,配合意志及动作。此乃知行合一。 ──你当然尚未抵达那个境界。 你能做到的只有遵从师父的教诲,至少不要疏于保养刀刃。 难怪那么多人追求名刀、名剑、传说中的妖刀。 但你那把量产品的刀也不容小觑。 至少今天,救你一命的就是这把散发黯淡光辉的刀。 「──呵呵。在做什么呢?」 忽然从上方传来的声音,令你猛然向后跳去,抬头一看。 她在那里。 穿著一件粗糙的睡衣从窗边探出上半身,撑著颊俯视你的女性。 「啊哈。讨厌,干么那么惊讶。」 女战士眯起眼睛,像在闹别扭似地噘著嘴,大概是觉得你吃惊的模样很有趣。 那里应该是放置简易床铺的房间。你喀嚓一声,把刀子收进刀鞘。 你问她「身体没事了吗」,她轻笑著回答「没事了」。 「我只是不能呼吸而已,又没受多重的伤。」 那就好,但你希望她不要逞强。 你本想劝告她,不过简易床铺在大房间。堂姊跟女主教不是跟她同房吗? 「她们都已经睡了。睡得很熟,可能是累了吧?」 可恶的再从姊。听见你的抱怨,女战士又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瞧她眯起来的眼角都笑出眼泪了。 她拭去泪水,喃喃说道「对不起喔」,再度提问。 「欸,那个人是你姊吗?」 不是。你斩钉截铁地断言,加以更正。是堂姊,比你早一点出生而已。 「这样呀。那你们感情真好。」 关于这一点,嗯,你并不否认。堂姊虽然粗心大意,棋盘翻过来她都不可能沦为恶人。 「太晚睡的话,小心我跟你姊告状喔?」 她不也没睡吗? 你如此反驳,她老实地承认「对呀」,接著便陷入沉默。 你为她的反应挑眉,表示如果她有什么想说的,你愿意听她说。 女战士沉默了一会儿,你补充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尽管不是毫无兴趣,那些全是她的私事。你没资格插嘴。 你得出结论,想著要不要去练刀算了,这时女战士终于开口。 「明天好好跟大家说之前……」 从口中泄出的声音细不可闻,彷佛会不小心漏听。 「……我得先为今天的事道歉。」 你指的是哪件事? 你故作无知,她摇摇头,笔直凝视著你。 「我很高兴你和那孩子关心我……但你可是头目喔?」 她的意思是,管理团队的战力是你的职责。 舍弃拖油瓶或绊脚石不会有坏处。那是为了双方好。 毕竟冒险要赌上性命,一举手一投足都会直接影响到生死。 原来如此,头目真是责任重大。 你悠哉地说。女战士眨眨眼,一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态度。 她好像误会了,你并没有把这次的失误看得多严重。 再说,绝境是用来陷入的。 与其拚命闪躲,不如一开始就做好觉悟前进。 在这个前提下,你们这次脱离了困境。那有什么问题? 再说──你笑著说道。要是你因此把她赶走,那才会被堂姊骂。 「……是吗?」 女战士听了虽然略显困惑,还是轻轻点头。 「那就好。」 很好,看来她的疑问解决了。 你点头,然后缓缓拿好刀,举起来又挥下。 砍断风的嗡嗡声慢了一拍传来。你检查了一下关节的动作,再挥一次。 如此反覆,就做到体内的热度冷却为止吧。 她在上方看著你挥刀,轻笑出声。 「那我要去睡啰?你要是太晚睡,我真的会去告状。」 你点头回道。晚安。明天见。 她没有马上回应。刀起,刀落。 过没多久,关窗的声音传来时。 「……嗯。明天见。」 你确实听见了那句轻声细语。 明天见。很好的一句话。有明天。还有明天。 你还不够成熟,同伴也有青涩之处,迷宫幽深,前辈将你们远远拋在后头,怪物又难缠。 不过,还有明天。 你活著,同伴平安无事,迷宫不是不能应付的敌人。 还有明天。 你怀著这份心情举起刀,精准地斩裂虚空。 三之段 初学者猎人 「讨厌!不要过来啦……!」 女战士发出带哭腔的尖叫,甩掉缠在身上的黏液块。 被枪尖挑起的史莱姆撞在墙上,啪一声破裂。 ──好了,这是第几只了? 你看著女战士像挥舞木棒的幼童般跟黏菌战斗,不经意地心想。 「我受够了……!」 明明已经杀了不少只黏菌,她对黏菌的厌恶感却与日俱增。 不过看似鲜血的红褐色污水淋了她满头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发笑。 「老大,里面好像还有东西!」 听见负责侦察敌情的斥候的声音,你迅速行动,直线冲刺。 通道模糊的轮廓线的另一端,出现怪物模糊的影子。 或许是迷宫的瘴气所致,想看穿怪物的真面目相当困难。 ──在不知道敌人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最好把他当成龙。 若要听从师父的教诲,代表那东西远比史莱姆的尸体更具威胁性。 你毫不犹豫,往形似骸骨的影子挥刀。 瞬间,瓷器破裂的清澈声音响起,敌人剧烈摇晃。 鲜血并未喷出,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碎片四散,擦过你的脸颊,消失在身后的黑暗中。 ──狗的骸骨undead kobold! 「好,『解咒』应该对这东西有效……!」 你大声喊出敌人的真面目,虫人僧侣回应你的声音,结起法印开口说道。 充满霉味,让人喘不过气的地下迷宫中,顿时吹过一阵清爽的风。 那是守护旅人的交易神的祝福之风,骸骨兵在它的吹拂下,立刻开始腐朽。 推测是进入这座迷宫探索而命丧于此的犬人,或是受到迷宫之主招揽的不祈祷者。 在冒险者界无人能断定其由来的怪物,连兽人都暂且称之为狗的骸骨。 不管怎样,对于想节省法术次数的你们来说,这样就能解决的亡者是可贵的存在。 然而…… 「还在动!」 后方传来堂姊尖锐的声音。 实际上,虽然关节的动作变得迟缓许多,骸骨仍未停止动作。 你迅速将弯刀拿在左后方的下段,脚底于地面滑动,计算距离。 没必要警戒,但迷宫的常理就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无所谓,这样就结束啦!」 半森人斥候快步从你脚边跑过,下一刻便用短剑的剑柄击碎腰骨。 亡者们马上崩解,彷佛连接骨头的丝线断了。 虽说没有见血,碎掉的骨头掉进黏液海的景象实在惊悚。 不过,听说「死」的力量类似病毒,有时连转生术都不管用…… 大概是因为这里属于迷宫上层吧。还算应付得来。 「我是不是也该去帮忙……?」 女主教满不在乎地用天秤剑击碎剩下的黏液,歪头询问。 你提著刀戒备周围,摇头否定。 不肯拿出全力当然有问题,不过随时都全力以赴的话,很快就会没力。 既然已经顺利排除敌人,这样就足够了。女主教闻言,微微扬起嘴角。 「那就好……还、还有,那个,可以请你帮我看看地图吗?」 她愧疚地说「因为我画到一半」,你毫不介意。 墓室也就算了,刚才是随机遭遇random encounter。就算你们有所准备,终究事发突然。 你擦掉刀刃上的脏污,收进刀鞘,接过女主教提心吊胆递过来的羊皮纸。 ──厉害。 你光看一眼就赞叹出声。不是技术好,而是画得很仔细。 虽说迷宫是由构造统一的区块相连建造而成,绘制地图是双眼受伤的她的工作。 用木炭画出细长通道,写满注解的那张地图,已经把地下一楼的大多数区域填满。 「可是,游荡怪wandering monster都不会掉宝箱哩。」 「随便。反正可以当成一次经验。」 斥候在怪物们身上搜著,你望向在他旁边戒备的虫人僧侣,虫人僧侣耸了下肩膀。 他确实有指导女主教,但剩下都是她靠一己之力画出来的。 你说「画得很好,没有问题」,将地图还给女主教,女主教脸上浮现微笑。 「真的吗?那就好……」 说谎只会害到大家。 你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放心,吐出一大口气。 你们已经在迷宫里打滚了一段时间,总算逐渐适应。 你不会因此松懈,不过…… 「的确,大家都变得很习惯了呢。」 你警告笑咪咪的堂姊不可大意,面向最后的同伴。 「呜呜……我没事,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对史莱姆手下留情……」 女战士瘫坐在迷宫的地板上,仍然在碎碎念。 你苦笑著将手帕扔给全身被淡粉色液体弄湿的她。 「谢谢。」她无力地擦拭脸颊及黑发,似乎没有受伤。 黏液块擅长从头顶掉下来偷袭,覆盖脸部,但并不是没有其他长处。 简单地说就像装满的水袋迎头砸过来,冲击力并不小。 即使不是传闻中的强酸性黏菌或毒黏菌,遭到偷袭可不是小事。 ……不过。 「……嗯,我没受伤喔?讨厌……得切换心情才行。」 过没多久,她站起身,甩动长枪,如她所说努力切换心情。 然而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隐约感觉得到她没什么精神。 史莱姆真的很喜欢女战士,还是该说讨厌呢…… 看到她每次遇到史莱姆都会被缠上,你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当然,她没有犯下跟第一次一样的失误,可是每次都会被黏液缠上,弄得满身湿。 至于原因,瞧她最后将手帕按在脸上的模样,就能察觉一二。 除去她站在队伍最前方的这一点,或许是她对黏菌表现出惊恐、畏惧的那一瞬间所致…… 「嗯……好……好。没事了。」 ……怎么说呢,这座迷宫不是只有史莱姆。 面对其他强敌时她很可靠,也会愿意挺身作战,所以一点问题都没有。 「啊,手帕我之后再还你一条新的喔?」 你其实不介意,她却把湿掉的手帕拧乾,折好后收进行囊。 好吧,她的好意你就感激地收下了。 你无视笑咪咪地看著这边的再从姊,做了个深呼吸。 战斗结束了。没有残敌。同伴们没受什么伤,体力消耗轻微。还不需要回到地面。 你下达结论,望向待在队伍p a r t y更后方的两人。 装备简陋──其实跟你们差不了多少──的两位少女。 她们因为面露惧色的关系,显得更加年幼,不过实际年龄应该约十五岁,刚成年。 你询问她们是否能继续探索,两人用力点头。 「可、可以,我们还撑得下去。」 那就好。 你的经验也没多丰富,除了自己跟五位同伴外再加上这两人,你无法随时顾及全员。 战斗时就更不用说了,你诚心庆幸有让她们待在后方。 剩下的问题是她们的目的地……走这条路没错吗? 「那个,前面有间墓室……」 「嗯……穿过去之后,更里面有间房间……大家应该都在那里等。」 你点头,内心却在叹气。 进过一次迷宫的人跟没进过迷宫的人,力量差距极为显著。 何况是进过迷宫好几次的你们,跟只有一次经验的人。 在这种状态下进到这么深的地方的她们,只能说有勇无谋。 但这绝不代表你们在迷宫中称得上强者。 明明没有多余的心力帮助人,亏你还敢答应她们的请求。 更何况──是帮助要去救人的人! 自己不小心扛下来的责任,重得令你下意识又叹了口气。 ★ 回想起来,事情说不定在早上,你们围著桌子聊天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觉得钱果然还是交给老大管理比较好。」 半森人斥候扔出两张手中的卡牌c a r t a,要求换牌。 「谁都行。我可不想因为钱的关系在迷宫里起争执,白白送命。」 虫人僧侣接过卡牌,边说话边从牌堆里抽出两张,还给斥候。 冒险者们在酒馆里围著桌子玩卡牌游戏,在这座城塞都市是稀松平常的景象。 从早晨到中午,温暖的阳光从窗户洒落,把店里照得暖洋洋的。 经过数日的冒险及休息,成为你们的固定位置的圆桌亦然。 进到店内,兔耳女侍会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笑著带你们到这张桌子入座。 ──然而,那也仅限于你们还活著的时候。 你们没有泡在酒馆,但探索前后,都会在假日的早上于这里碰头。 因此看过好几次这样的景象。 早上还围在角落的桌子旁边的冒险者团队,到了傍晚还没回来。 天亮后圆桌依然空无一人,隔天由穿著全新装备的另一支队伍占领那个座位。 连这都是这座城塞都市的日常。 在你们之前,肯定也有其他人坐过这张桌子。 在你们之后,恐怕也会有人使用这张桌子,不会改变。 「……那你呢?」 这句话将你的思绪拉回现实,你低头看著手边的卡牌,递给虫人僧侣一张。 提议玩这个「核击」卡牌游戏的当事人,以专业的动作从牌堆里抽出一张扔出去。 你接过那张牌,尽量保持面无表情,问其他人是否该由自己负责管理金钱。 「这个嘛,姊姊我很担心你会不会乱花钱。」 闭嘴,再从姊。你瞪向将手抵在下巴,忧郁地叹息的她。 喜孜孜地同意玩卡牌游戏的再从姊,不晓得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在乱花钱这方面,再从姊没资格说你。 「但这也是一种经验。别担心,姊姊会为你加油!」 你实在不服气,不过她应该是赞成把钱交给你管的意思。 总之──包含你在内,目前共有四个人围著放早餐及卡牌的圆桌。 照理说该等剩下两人到了再商量这件事,但你也赞成要把资产整理在一起。 先不论持有者是不是自己,能清楚掌握团队的预算是件好事。 毕竟成员的装备品质不只会影响个人,而是关乎所有人的生存率。 前方的战士因为没钱而买不起铠甲,后方的施法者生命也会受到威胁。 只要不会有分配不均的状况,整个团队共用同一笔资金较有益处。 「你要换牌吗?」 「嗯……我想这样应该就行了。」 堂姊微微歪头,不晓得到底有没有理解游戏规则。 「挺有自信的。」虫人僧侣的复眼闪过一道光,摊开手牌。「『闪电lightning』。」 你扔出「力箭magic missile」的牌型,半森人斥候啧了一声,摊开组成「惰眠s l e e p」的卡牌。 剩下堂姊了。你催促她,她困惑地翻开手牌。 「呃,我想这样应该有凑出牌型,如何?」 「核击」。 虫人僧侣默默扔掉手牌,将桌上的葡萄乾全部推给堂姊。 「呵呵呵,我就收下啰。」 「可恶──搞不懂大姊是会赌博还是运气好。」 半森人斥候说,这一点你也不明白。 堂姊粗心大意,做事不得要领,苦头倒是从来没吃过。 把她当成冒险者看会觉得胃痛,运气却很好的意思…… 「不、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这时,小跑步朝你们跑来的脚步声,从酒馆的喧嚣声中脱颖而出。 转头一看,女主教红著脸高兴地跑向圆桌,头发都乱了。 她平常好像都会把头发放下来,你也是跟她共同行动过后才知道的。 你帮她拉开椅子,她轻轻坐下,用手梳理乱掉的头发。 「我早上去寺院祈祷,结果不小心待得比想像中还久……」 「呵呵呵,早安。偶尔去寺院散个步也不错呢。」 女战士似乎有陪她一起去,悠闲地入座。 这样你的团队,你的同伴就到齐了。 女战士眼尖地看见桌上那些大战的结果,默默眯眼。 「你没作弊吧?」 「才没有。」斥候噘起嘴巴。「大家都被大姊赢光啦。」 女战士轻笑著揶揄他「你好逊喔」,旁边是不知所措的女主教。 堂姊看著两人笑出声来,将战利品推到她们面前。 「来来来,两位要不要也吃点葡萄乾?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你们三位男性睡马厩,其他女性则睡在有简易床铺的大房间。 并不是因为女性就要有特权,只是一点贴心之举罢了。 在同一个房间过夜的她们,晚上是如何度过的,你无从得知。 不过,看来男女双方都一样,不会因为住在同一个房间就所有人一起来酒馆。 今天八成是堂姊吵著说要早点吃早餐,才跟她们分头行动。 女战士陪女主教去寺院祈祷,倒是跟她的形象不太符合就对了…… 「呵呵,怎么啦?」 她的微笑老样子看不出情绪,你摇头回答「没什么」。 大概是考虑到女主教视力不好,特地陪她去的。这样想就说得通了。 现在更重要的是,团队的资产该如何管理。 等两人点完早餐,你建议讨论这个问题,女主教拍了下手,抬起头。 「那、那个,我觉得由头目管理最适合。」 这句话可以说是纯粹的信赖,你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人家真喜欢你耶。」 语带调侃的女战士立刻靠到你的手臂上。 「我好想要新装备喔……?」 啧,放手。你甩动手臂,她便笑著离开你。 堂姊见状「唉唷」了一声,竖起眉头瞪著你。 她彷佛在说「怎么可以对女生这个态度」,要生气的话拜托去找女战士,不要找你。 这个可恶的再从姊。 看你在抱怨,虫人僧侣判断是时候了,开口说道: 「那么,今天有何计画?」 从女战士刚才的发言及态度来看,好像没人反对由你负责管帐。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该以头目l e a d e r的身分决定行动方针,此乃自明之理。 「我们有钱。要去采购吗?还是因为刚休息过,今天要去探索?我都可以。」 「哎,咱们也存了些钱,是时候整顿装备了……」 半森人斥候从杂物袋中取出上次探索的收获,一个个放到桌上。 金币也就算了,从宝箱里取得的武器等装备,得弄清楚价值才行。 「地下一楼八成不会有多好的东西。」 「对呀。二楼应该就不一样了……」 女战士点头附和虫人僧侣。毕竟地下一楼的怪物并不强。 你们成长得勉强能在地下一楼安稳战斗了。 意即终于能跟哥布林和狗头人残骸之类的生物势均力敌。 从这座迷宫里最低阶的怪物身上获得的收获,当然也是最低阶的。 在城塞都市外面的话,连这种程度的货色都能卖到一笔钱,不过…… 「老大,路还很长哩。咱们就老老实实地赚钱,直到进入迷宫的最深处吧!」 半森人斥候握紧拳头。他说得没错。 「那就麻烦你啰。」 堂姊向女主教低下头,她轻轻点头。 「好的。那么,失礼了。」 女主教垂下视线,将手伸向放在桌上的东西。 她蒙受神明赐予的鉴定权能,是相当了不起的能力。 实际上,因为无法辨别物品而委托店家鉴定,必须支付高额的报酬。 毕竟许多冒险者都不擅长做生意,难以鉴别战利品的好坏。 而且就算乍看之下生锈腐朽,也有可能是魔法武器。 至少如果不想在这座城塞都市的冒险之旅上吃亏,鉴定技术是必需的。 对于还是新人又手头紧的你们来说,女主教的存在十分可靠。 当然不仅限于鉴定能力,操纵法术及神迹的才智,在迷宫里也很有帮助。 这样的话,其他冒险者为何异常轻视鉴定师,实在令人疑惑…… 「现实就是如此。」 虫人僧侣压低音量,大概是在顾虑专注于鉴定上的女主教的感受。 「我有付钱,他们会照我的意思做,有这种观念会让人态度变骄傲。每个人都一样。」 而且还是输给小鬼的人。最后这句话小声得近似耳语。 哎,总会有这种事吧。你心想,哪有人百战百胜的。 「我还听说过寒酸男的传闻。」 虫人僧侣「喀嚓」敲了下嘴。 寒酸男。 陌生的词汇令你面露疑惑,半森人斥候开口说道: 「是那个对吧,冒险者的末路。为了钱财潜入迷宫,在探索过程中把同行也当成猎物。」 「还有这样的人呀?」 堂姊惊讶──不,半信半疑地睁大眼睛。 她大概不太习惯这种人类的恶意。你觉得这是她的优点。 然而,你认为这不是不可能。 不管是好是坏,人类这种生物,没有当事人想得那么了不起。 毕竟世上到处都是人渣畜生,更重要的是,「心魔」无所不在。 「有呀。」 因此,女战士忽然咕哝道,令你深感意外。 「寒酸男真的存在。」 她又说了一遍,有如看见幽灵的小孩。 像小孩子因为大人笑著说不相信,闹起脾气、畏畏缩缩、噘起嘴巴的样子。 你心想「原来如此」。既然她说「有」,那就一定是有吧。 女战士没有再多说什么,因此你做出结论,等待女主教鉴定完。 想说什么等想讲的时候再说就行,没必要主动干涉。 「哎呀,你看起来很期待。跟小孩子一样。」 因此女战士刻意装出笑容对你送秋波,你也没有否认。 无论她的意图为何,你期待鉴定结果是事实。 但这些毕竟只是迷宫表层的战利品。 明显不会是多好的东西,你还是忍不住期待。 虽然你对于现在这把量产品的刀没有不满,搞不好会拿到传说中的妖刀…… 思及此,心情有点兴奋也很正常。 「可是上次的探索有找到剑吗?」 再从姊纳闷地插话,你回答「要期待是我的自由」。 你们找到了神秘的武器,而且做梦又不用钱,怀著梦想又有何妨? 「鉴定好了……可是。」 不久后,女主教吁出一口气,拭去额头的汗水抬起脸。 你探出身子。谢谢,如何?你好奇结果。刀,有刀吗? 「不,那个。没什么好东西。都是生锈的短剑,或烂掉的皮甲……」 岂有此理。 面对困惑的女主教,你提议「没办法,拿去卖吧」。 不管怎样都是一笔收入。没错。这种武器就拿去卖吧。 「如果你想好好留著,是无所谓,卖掉比较赚就是了。」 「对啊对啊。」 两位男性轻拍你的肩膀安慰你,但你不用看也知道,他们脸上带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怨恨地瞪过去,堂姊笑著点头。 「那今天就休息吧?」 「哇,出门买东西啰。」 太棒了。女战士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欢呼道,没人明白她的真意。 总之,该由你做决定。 上街购物也可以。找人一起去也可以。刻意单独行动也可以。 那么,该怎么做呢── 「那、那个!有人可以帮忙吗!」 你正准备开口,少女的声音忽然响彻酒馆。 她的声音无法盖过酒馆的喧嚣声,一下就被吞没。 聚在这边的冒险者也只是瞥了门口一眼,没有其他反应。 他们并不是没血没泪。恐怕是因为判断伸出援手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转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两名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少女。 将头发绑成可爱马尾的少女,以及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少女。 职业……不会是战士。太瘦弱了。但无疑是冒险者。 新手时期──当然,现在也没熟练到哪去──的你,看起来也是那样吧。 穿著店里最便宜的防具,没受过锻炼的身体纤细瘦弱。 少女们紧紧牵著手,毫不掩饰害怕得不停发抖的身体。 引起你的兴趣的,是她们的眼睛。 绑马尾的少女畏惧不已,却努力在酒馆中寻找。 明明长发少女在旁边说「不会有人愿意帮忙啦」的丧气话。 你叹了口气,环视桌前的同伴,虫人僧侣率先开口。 「我都可以。」 那就决定了。 其他同伴带著意味深长的表情,你询问两位少女「怎么了」。 马尾少女脸上立刻绽放笑容,长发少女则绷紧身子。 「那、那个,其实,我们想进迷宫救人……!」 这样啊。你刻意露出沉思的表情,故作正经地抚摸下巴。 朋友进迷宫探索,结果再也没回来吗? 「啊,不是,我们的朋友没事……不过──」 马尾少女摇摇头,用有几分消沉的声音接著说: 「有点不方便行动……」 「所以我们……才来找其他人帮忙。」 听见长发少女的补充说明,你反射性瞪大眼睛。 「什么,你们两个是自己逃出迷宫的!?辛苦啦。」 半森人斥候邀请两人入座,叫来女侍点了热牛奶。 虫人僧侣见状,像在咂舌似地敲了下嘴,从隔壁桌拉来两张椅子。 两位少女轻轻坐到两人之间。 「…………」 你斜眼看著女主教默默低下头,吐出一口气。 「方便跟我们说明详细情况吗?」 这种时候,能自然地开启话题是堂姊的长处之一。 两位少女双手捧著牛奶喝,看准她们稍微平静下来,才拋出这句话。 堂姊会下意识做出刺中致命破绽c r i t i c a l h i t的行为。 两位少女面面相觑,不久后同时提心吊胆地开口。 「呃,其实我们跟同一间孤儿院的朋友,那个……一起成为了冒险者。」 「……这样啊。」 女战士以低沉的语调应声。少女们吓得身体一颤,继续说明。 ──简而言之。 她们的团队共六人。十五岁离开孤儿院后,所有人便商量要去当冒险者。 既然在这个满溢「死亡」威胁的时代没有未来,去迷宫赚一笔钱才是最适合的。 幸好她们所在的是附设神殿的孤儿院,受过教育,也懂得祈祷。 跟只会乱挥木棍、脱离常轨的年轻人比起来,可以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判断。 数日前,一行人终于抵达城塞都市,成为冒险者。 剩下就是按照惯例。采购装备、初次踏进迷宫、战斗…… 「在第一个房间跟怪物战斗后,我们觉得还能继续前进……」 连你都看得出来,虫人僧侣反射性板起脸。 「……所以我们决定进到更深处,结果……」 一伙人之中,不晓得是谁先发现的。 咚一声,彷佛来自腹部深处的低沉声响。所有人都注意到慢了几秒传来的震动。 「一楼应该不会有人用那么大规模的法术,推测是炸弹。」半森人斥候喃喃说道。 是的。马尾少女点头。 「其他冒险者会不会因此出了什么麻烦……」 「姊姊──团队的头目是这么说的,所以大家决定去看看。」 你咕哝道「这状况照理说挺稀奇的」。 不仅特地去帮助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跟其他冒险者接触也是。 她们说自己是第一次进迷宫,因此她们肯定不知道。 充斥迷宫的瘴气会扰乱感觉,让人绝对不会遇见其他冒险者。 因此冒险者不太会互助──值得庆幸的是,也不会妨碍彼此。 虽说只有地下一楼,你进过好几次迷宫。 就你的经验来说,从来没遇过其他冒险者。 「然后呢?」 在你沉思之时,堂姊顺口催促少女继续说。 她平静的语气,肯定会让两位少女比较好开口。 「然后,我们调查了四周的房间。」虫人僧侣再度板起脸。「找到了。」 「……那个……有很多人受伤,平安无事的,只有一个人……」 推测是在战斗中负伤、倒下,觉得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急于打开宝箱吧。 第一天的战斗闪过脑海。 当时,女战士是在收获财宝的回程身受重伤,若战斗地点换成墓室…… 「所以我们在讨论该怎么办……」 目睹现场的少女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能拋下死去的人。可是有好几个人身受重伤。 她们虽然因为运气好的关系,进到了迷宫深处,今天可是第一次的冒险。 她们也早已预料到,想带著所有人回到地面有困难。 所以── 「大家决定由我跟这孩子到外面找救兵……」 你忍不住叹气。是出于佩服,还是出于惊讶,你自己也不清楚。 竟然靠两个人的力量就从那座地下迷宫回来了……! 「无知真可怕……」 逞强、乱来、有勇无谋。你对虫人僧侣这句话深有同感。 不过,该怎么办呢? 眼前这两位疲惫的少女,正在小口喝著牛奶。 事已至此,总不能拒绝人家──未必不行。 到头来,她们的事跟你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话虽如此── 「…………」 在你思考的时候,有只手轻轻抓住你的袖子。低头一看,女主教伸出纤细的手臂。 旁边的再从姊则气势汹汹地为你加油。 半森人斥候笑咪咪的,虫人僧侣耸耸肩膀,一副「随便你」的态度。 「……我觉得呀。」 最后,女战士压低音量说道,露出灿烂的笑容。 「……男生就是要飒爽地帮助女孩子吧?」 那就没办法了。 你苦笑著起身,将弯刀挂在腰间。 「咦。」 「啊……」 两位少女猛然抬头。你困扰地搔著脸颊。 你们本来就在烦恼今天要不要去探索。 而且,你是公认的男生──也是冒险者。 § 你看所有人都准备完毕,催促他们「差不多该出发了」。 休息姿势各不相同的伙伴回应你的声音,在营帐里起身。 说是营帐──其实并不是像露宿郊外时一样,有设置帐篷。 你们使用在寺院清净过的水描绘法阵,坐在其中休息。 虽然无法维持太久的时间,拿来保护你们不受到徘徊的怪物攻击,调整呼吸,还是足够的。 注意力容易分散,所以乖乖休息非常重要。 然而,也有人中了陷阱后急忙扎营,想确认情况,结果又中了同样的陷阱一次。 归根究柢,必须无时无刻维持冷静,才是这座迷宫的法则吧。 ──被黑暗笼罩的迷宫,不存在能计算时间流动的东西。 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白色轮廓线就是一切。 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回过神时就会陷入万物都静止不动的错觉。 判断依据唯有全员的体力、精神力,以及不准确的自身的注意力。 沦为怪物,在迷宫徘徊的冒险者的心情,你不是不明白。 这个世界很简单。 自身的力量决定一切。法则只有一条,胜利或死亡。 而委身于被「死」支配的气氛,肯定比较轻松。 「竟然第一次冒险就进到这么深的区域……」 你回过神来。 往声音来源一看,堂姊正在用教训人的语气,跟坐在地上的两位少女交谈。 「这怎么行,下次要更慎重一点啦!」 非常中肯的意见。前提是讲这句话的人不是再从姊! 不过,堂姊愿意照顾后辈──仔细一想,真令人惊讶──的话,真的帮了不少忙。 你窃笑著专注在关心其他同伴上。 照这情况,堂姊的法术应该用不著担心,不过其他人又如何呢? 「神迹还有剩。不管要前进或回去,我都还能战斗。」 「我也是……法术跟神迹都有剩。」 虫人僧侣冷淡地回答,旁边的女主教频频点头。 「啊,不过……」 她忽然支支吾吾起来。 没体力了吗?还是有其他问题?你开口询问,她害臊地低下头。 「那个,地图的部分,我有点担心……」 「没办法……拿来,我瞧瞧。」 虫人僧侣敲了下嘴巴伸出手,女主教怯生生地交出地图。 她做事细心,因此你不怎么担忧,当事人却不这么想的样子。 这也不能怪她。因为自信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好培育的。 若她能藉由让虫人僧侣帮忙检查地图,得到安心感,没什么不好。 「唷,老大也愈来愈像样了喔。」 这时,半森人斥候笑著拍你的肩膀。 你在说什么?你露出正经八百的表情,他忍住笑意。 你当然不会感到不悦。你扬起嘴角对他微笑,确认同伴的状态。 不只女主教。 有其他人帮忙留意自己的武器或体力,会带来安心感。 而大多数的情况下,那是身为头目的你的职责。 「哎,咱没问题。咱都待在后面,宝箱也没几个。」 半森人斥候轻拍腰间的短剑,摇摇头。 不过,他一直都在后面警戒后方,也有关心那两位少女。 要四处留意,代表必须聚精会神,消耗精力。 斥候和盗贼除了开锁外派不上用场──你认为做出这种评价的人无知至极。 至少与你共同行动的他,完全不是如此。 「是说真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你询问忽然拋出这句话的斥候,他接著说道: 「没有啦,只是没想到大姊会赞成去救人。」 「是吗?」 成为话题中心的女战士,笑容满面地歪头。 「头目感觉就会帮忙……我想说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喔,那就好。」 半森人斥候一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态度,用这句话搪塞过去。 女战士脸上依然挂著笑容,但反过来说,她等于在暗示自己不打算多说什么。 散发出至少不会允许人继续过问的氛围。 你望向她那些有点被黏液沾湿的武器及服装。 刚才她虽然被黏菌缠上,看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啊啊──如果史莱姆有头就好了──这样咱就能帮你砍了它──!」 「喂……我会生气喔?」 斥候用开朗的声音调侃她以缓和气氛,女战士拿起长枪。 她的动作看起来十分认真,所以你苦笑著说「没受伤就好」。 ──那么,同伴们都关心过了,你也得检查自己的状态。 你重新绑紧铠甲松掉的扣具,拔出腰间的弯刀,检查钉扣有无松掉。 然后用唾液沾湿缠著皮革的刀柄,让手习惯它的触感,以免刀子从手中滑掉。 现在,墓室的门在眼前等待你们。 后辈少女说,她们的同伴似乎就在门后等待救兵。 事已至此,要是有个万一就糟了。你必须慎重行事。 你招手叫来堂姊,她的脸上浮现笑容,朝你走过来。 「好好好,交给姊姊吧!」 啧,可恶的再从姊。 你无视眯起眼睛的女战士,请堂姊检查自己的武器。 纤细雪白的手指仔细地检查武器的扣具,堂姊点头说道「嗯,没问题」。 「可是,墓室里面的怪物已经被打倒了吧?那不就不必担心了?」 「不。」虫人僧侣否定堂姊的说法。「未必。」 呣。你重新握紧刀,专心聆听虫人僧侣所说的话。 「怪物被打倒的话,短时间内确实不会出现,但它们会重生。」 那就是这座迷宫怪物及财宝源源不绝的机关吗? 诞生于墓室的怪物,以及随之出现的宝箱。 你认为若非人为,这反而是很诡异的现象。 能够断定有谁在散播「死」的原因,想必也在于此。 没人觉得奇怪吗?还是说面对无限的财宝,人们就算觉得奇怪也会习惯呢? 同时──攻略进度缓慢的原因也是这个。大概。 「是啊。哎,虽然从赚钱的角度来看值得感激,这一点真的很奇怪。」 半森人斥候点头站到后方,反手拿著短剑,手腕转了圈。 女主教在他身旁反覆深呼吸,稳定心神,以便施展法术及祈祷。 「希望……不是哥布林。」 微弱的声音因不安而颤抖。 小鬼算比较好应付的怪物,数量不多的话,你们五个应该就应付得来。 因此你叫她不必放在心上,她僵硬地点头。 「嗯,对呀。别担心,还有大家在!」 堂姊开朗地鼓励她,露出笑容。 虽然毫无根据,能断言得如此肯定,果然是她的才能吧。 你无奈地摇头,对女战士使眼色。 「请便?」 回应只有一句话。她也拿起长枪,看来已经准备就绪。 你点头,使出浑身的力气踢破墓室的门,杀进内部。 踩过咚一声倒下的门扉往前冲。 你在黑暗的墓室中央,看见一群人形生物。 ──是寒酸男! § 你击落从黑暗中飞来的银光,立刻往另一侧横劈。没有砍中的手感。 当然是显而易见的牵制。敌人有五……不,六只。需要靠三个人的力量压制住。 你迅速向前飞奔,占据能对付两只突出个体的位置,计算距离。 ──果然是人类。 拉近距离一看,你再度这么觉得。满是污垢的衣服及皮甲,携带短剑的人们。 乍看之下是冒险者,散发阴森光芒的双眼却颠覆了那个印象。 「怎、怎么办……!?」 背后传来女主教惊慌失措的声音。你回答,无须在意。 他们在迷宫对冒险者拔剑相向,遭到攻击也没资格抱怨。 「跟强盗没什么两样哩……」 半森人斥候似乎已经切换好意识,不愧是熟练者。 你用弯刀的刀背挡住男子趁你们交谈时射过来的刀刃,将其击落。 必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你脚底擦地,谨慎地跟他们保持距离,浅浅呼吸。 据说吐完气的瞬间,人类是最无防备的时候。动作前、后。去注意敌人的呼吸。 ──不过,这就是传闻中的寒酸男吗? 「不、知道……啦!」 女战士难得语带困惑,在你旁边刺出长枪。 攻击距离偏长的长枪,在这间墓室依然有效。 锐利的枪尖划过空中,长柄能制压一、两块石地板的范围,防止敌人靠近。 「那不重要!」 虫人僧侣反手斜拿弯刀,摆出防御p a r r y的姿势吶喊。 「既然不是不死者,应该就杀得掉才对,我们上!」 各自负责两只──明知对方是人类,你还是用「只」来计算──组成防线。 先不说女战士,虫人僧侣的本职并非前卫,可能撑不了太久。 尽管很想早点解决掉敌人,前去支援,你自己也没那个余力。 两只寒酸男动作忽快忽慢,同时从左右进攻。 其中一方的攻击被挡下的话,就由另一方给予致命一击;攻击被闪开的话,就杀向后方──推测他们是打著这样的如意算盘。 没时间犹豫了。 你单手挥刀,架开左方的攻击,用空出来的右手抓住腰间的短刀挥下。 短刀的刀锷卡住剑刃。你没有输给那股重量,硬是跟它缠斗在一起。 在千钧一发之际弹开短剑的右手,感到一阵麻痹,清脆的金属声响彻墓室。 虽说是情急之下的举动,师父看到这狼狈不堪的二刀流,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你的嘴角却挂著笑容,将双刀的刀尖对著两旁的敌人,重心放低。 很少人被人拿刀指著,还能毫不犹豫冲上前。 何况对方表现得──没错,并不是真正的──像个高手。 你的视线迅速左右移动,拖著步伐拉近距离。 你敢靠近我就砍下去,你不过来就由我主动出击。 男人做好觉悟,举起短剑朝你扑过来,你正面迎击。 往右,往左。吐气,流著汗,配合攻击挥刀。 此刻的你,正在试图成为一棵扎根在地板的树。 宛如随风摇晃的柔软树枝,只要挥动双手即可。 一旦失去平衡,你可是会小命不保。要是变成三对一就完了。 就算没演变成那个局面,你也不知道能用一只手拿刀拿多久。 但──你不是一个人。 「没办法了……!」 「……我们上!」 堂姊彷佛要激励自己,对仍然有些迟疑的女主教大喊。 「包含『惰眠』在内,两回合!」 「是!」 没道理怪她们动作慢。 你没那个心力是事实,术者得花时间集中精神也是必然。 两人举起自己的短杖及天秤剑,高声念出带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索姆努斯睡眠!」 「涅布拉雾!」 「欧利恩斯发生。」两位少女的声音重合,响彻墓室。 瞬间,神秘的雾气绕成漩涡,盖过迷宫的黑暗。 扰乱人类的精神,勾起睡意的可怕法术,只要是为我方而使用,没有比这更可靠的了。 跟你们交战的男人动作迅速减缓,明显变得迟钝。 然而,改变世界法则的法术并非万能,也不是完美无缺。 「抱歉!有一个人没守住!!」 一名男子从虫人僧侣身旁穿过,冲向后方。 不晓得是运气好,还是精神力比其他人强大,他抵抗住了法术。 「什、么……!」 半森人斥候马上挡在前面,以免闪烁凶光的短剑伤到两位少女。 只要专注在防御上,就算无法抗衡,至少能争取时间。 总之,当务之急是要重整态势。 「……!」 女主教脸色苍白,紧咬下唇,将天秤剑当成杖拿著,站在堂姊前面。 她也是冒险者,以僧侣的身分受过锻炼。 虽说不习惯,不至于不能战斗──说队伍里不用僧侣的人,愚蠢至极。 「啊?」 正因为情势急迫,那不合时宜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清楚。 半森人斥候发出疑惑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错愕声音。 「什么嘛,这些家伙是流浪者r o g u e!咱还以为是忍者,吓得要死!」 意即没受过正当的训练! ──你迅速行动。 盗贼彷佛喝醉似地步履蹒跚,你往他的手腕一敲,将短刀刺进喉咙。 接著放开短刀,踹倒尸体,顺势从下巴击碎另一个人的头部。 你跳过终于倒地的尸骸,冲向虫人僧侣,在途中拋下一句「麻烦了」。 「没问题!」 女战士语气轻快,身轻如燕地飞奔而出,与你擦身而过。 往旁边一瞥,她也一样已经挥舞长枪,解决了两名流浪者。 意识不清的敌人,不会是她的对手吗! 你不再关注队伍后方的情况,全权交给她处理,双手握住刀柄向前冲。 眼前是正在跟虫人僧侣交锋的流浪汉的背影。离你的攻击范围还差两步,一步。 你咆哮著由下往上挥刀,往皮甲的缝隙──敌人的腋下砍。 流浪者尖叫著转头看向你,可惜太迟了。 你将弯刀高举在头上,使出浑身一击,砸碎他的额头。 黑暗的迷宫中喷出红褐色血液及脑浆,如雨般洒在你身上。 「感谢……抱歉,刚才是我失误。」 你调整呼吸,没有放松警戒,一面缓缓摇头。 你阻挡了两个人,收拾了一个,结果应该算不错。 那么,后方的情况如何──转头的同时,你听见模糊的惨叫。 你擦乾净弯刀的刀刃,纳入刀鞘,从尸体的喉咙拔出短刀,重复同样的动作。 短刀收进刀鞘的喀嚓声,是战斗结束的证据。 ★ ──好了,大家没事吧? 你将因战斗而高涨的情绪切换回来,尽量维持冷静,环顾四周。 你的团队杂乱的呼吸声,在昏暗的墓室内回荡。 血泊与尸体四散的迷宫内,有六个人站著。再加上二。总共八。 你跟你的团队,以及两位委托人,全员都平安无事。 「那、那个,你的伤势……!」 女主教突然叫住你,你眨眨眼睛。 怎么了?你不记得自己的伤势有必要慌成这样…… 「不是,那个,手……」 经她这么一说,你发现用来抵挡第一击的右手仍在麻痹。 仔细一看,发现那不是麻痹。 右手血流不止。推测是在与敌人交锋的途中,他的刀割破了护手。 意识到自己受伤的时间,疼痛随著心跳逐渐加剧,你不禁皱眉。 伤势不重,也没有生命危险。想必是大脑判断那是不必要的情报,将其切割掉了。 话虽如此,没注意到自己受伤是你的失态。万一敌人的武器有涂毒,那可不是闹著玩的。 就算没有,挥刀时慢了一步,都有可能危及生命。 「没事吧?」 跟女主教站在一起的堂姊,担心地观察你的伤势。 你点头告诉她们你没事,单手卸下护甲。 斜向划过手背的伤口正在流血,你用力按住那边。 施压止血是初阶的急救手段。 「这样不行喔,要好好保护自己啦。」 女战士笑著看了你一眼,语带调侃地说。 她因为战斗的余韵而脸泛红潮,用手梳理黏在满是汗水的脸颊上的头发。 说得对。你点头。要是被史莱姆缠上,会很麻烦。 「呣……」 你的反击导致她鼓起因羞耻而泛红的脸颊。 堂姊用像在骂小孩的语气念了句「你喔」,轻戳你的侧腹,这点小事不值得在意。 女战士想了下该怎么回嘴,虫人僧侣在她开口的同时拍了下她的肩膀。 「去找这两个丫头的团队吧。放著她们不管也没关系的话,我倒无所谓。」 「……是──我之后再报仇。」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恐怖。 你目送女战士担任虫人僧侣的护卫,前去探索墓室,露出苦笑。 「刚、刚才那个,我认为是头目的错……」 连女主教都这样讲,那就没办法了。乖乖让她报复吧。 总之,出血量似乎控制住了。应该不必用到神迹,但至少该包扎一下吧。 「是的,请交给我。」 你开口拜托她,女主教看起来有点高兴,开心地回答,从杂物袋里拿出绷带及药膏。 「失礼了。」 她用水壶里的水稍微清洗伤口,著手治疗。 以指尖从小壶里沾取药膏,细心地用绷带裹好伤口。 她的视力并不好,动作却十分俐落,看来大可放心交给她。 那么,剩下就该轮到我们的斥候大人大显身手了…… 「明明是一群小混混,他们好像挺有钱的哩。」 搜完流浪汉的身,半森人斥候喜孜孜地走回来。 你用左手接过他扔出的皮袋,感觉到金币的触感。 「除了钱,那些家伙的武器跟防具咱也扒下来了。多少能贴补一些吧。」 斥候露齿一笑,你点头回应。 这次的委托虽然没收取报酬,收获丰硕是件好事。 你如此说道,半森人斥候扬起嘴角。 「没看到老大你想要的单刃弯刀s a b e l。」 啧,怎么会这样。你没有生气,不过,怎么会这样。 你夸张地摇头,墓室角落传来轻笑声。 回头一看,不久前还沉著脸一语不发的两位少女,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跟你四目相交,两人便「对、对不起」缩起身子,你摇头表示不介意。 或许是因为情况严重的关系,她们才郁郁寡欢的,但这并不能改善状况。 这是你在迷宫学到的一点知识之一。 「这个嘛……不、不鉴定看看怎么知道呢?」 连女主教都嘴角抽搐,藏不住笑意。 至于再从姊,她别过头,笑得肩膀都在抖。 真是的。你叹了口气,感谢女主教为你治疗后站起身。 因为你看到女战士独自从对面走回来。 「找到了。她们的团队──好像全员平安。」 马尾少女及长发少女带著参杂安心及不安的情绪互看。 你回答「知道了」,检查完腰间的刀,催促同伴前行。 虫人僧侣没有独自回来,你不会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 ★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请带走他们的伤痛,助我等重新踏上旅途』。」 墓室另一侧的角落,虫人僧侣正在祈祷「小愈h e a l」的神迹。 四名少女面露不安,坐在疑似用圣水重画过好几次的法阵中。 「各位……!」 看见伙伴平安无事,两人感动得冲过去,脸上也绽放笑容。 从她们互相拥抱、慰问的模样看来,几位少女虽然一副憔悴的样子,看起来并未受伤。 「太好了。」堂姊眯起眼睛,轻声说道,小跑步跑到她们身旁。 「来,大家也累了吧?这里有水和一些食物。」 真是的,她把东西藏在哪里啊。 堂姊从行囊中拿出自己的水壶,以及碎饼乾之类的点心招待她们。 「哎呀,点心不也能当成储备粮食吗?」 她笑著对你使眼色,啧,这个再从姊真是的。 不管怎样,他们应该交给堂姊照顾即可。 既然如此──问题就是引发这起事件的另一个团队了。 「状况不太乐观。」 过没多久,虫人僧侣抬起头,喃喃说道。 「……没救了吗?」 半森人斥候从行囊里拿出大麻袋,虫人僧侣告诉他「要两个」。 「还有人身受重伤,我有帮他们治疗和祈祷神迹,现在稳定下来了。送到寺院就行。」 「我的神迹也……」 女主教怯生生地开口,你摇头制止她。 你们还得回去。考虑到可能遭遇在迷宫内徘徊的怪物,你想把次数留著。 「……好的。」她乖乖点头,咕哝道:「希望不要碰到哥布林……」 也不要碰到史莱姆──你拍了下女主教的肩膀。 「……是啊。」 僵硬的表情放松下来,女战士扶著额头叹气。 「拿你没办法。我不是怕史莱姆,只是不擅长对付……是真的喔?」 你回答「就当成这样吧」,面向堂姊正在照顾的几位少女。 一走过去,率先起身的是疑似头目的年长……卷发少女。 「不好意思,还要麻烦各位特地来救我们……」 她将手放在撑起白色皮甲的丰满胸部前,彬彬有礼地鞠躬。 听说她们在附设神殿的孤儿院长大,看来有学过基本礼仪。 既然如此,应该也有当冒险者以外的选择──你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询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外人不该过问。 你迅速将等一下的计画告诉她们,彷佛在暗示此地不宜久留。 装在麻袋里的尸体,以及还有呼吸的人,也必须请她们帮忙搬运。 毕竟除了六位少女的团队,现在又多了两具尸体,四名重伤者。 光凭你们的团队,实在无法顾及共十二名拖油瓶。 因为人这么多,随时有可能被迷宫的瘴气隔绝。 「咦咦……要我们来吗……!?」 「你喔。」 听见你的提议,一名少女不满地碎碎念,头目立刻责备她。 少女著急地低头道歉,你摇头表示不介意。 不甘愿的话就是搁在这边。你都可以。 「喂。」 虫人僧侣闻言,喀嚓喀嚓地敲嘴抗议,你笑著耸肩。 「真是的,怎么可以对小女生讲这么过分的话!」 然而,再从姊的声音紧接著从墓室角落传来,使你闭上嘴巴。 啧,真是的。 你一面跟再从姊抱怨,蹲下来将尸体装进麻袋。 搬运暂且不提,多一点人动手装肯定比较快。 几位少女见状,也连忙伸手帮助另一名受伤倒下的冒险者。 ──不管怎样,他们运气很好。 在迷宫里丧命的冒险者,尸体通常会被扔在原地,过没多久就遭到遗忘,下落不明。 据说也有人化为亡者徘徊不去,或是沦为怪物的饵食、被当成玩具…… 有人帮忙回收尸体的,大概只有队伍成员特别多的人。 因为对大多数的冒险者而言,根本不该期望有人会来帮助自己。 「回程应该得慎重点……」 在你动手的期间,负责戒备周遭的女战士低声说道。 所言甚是。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你们的行军速度肯定会变慢。 这也意味著会遭遇encount wandering游荡怪monster。 无法保证一定会胜利,因此如果可以避免,你想尽量减少战斗的机会,然而…… 「……希望不要出现哥布林。」 女战士忽然嘟囔道。 她的视线前方,是跪著为死去的冒险者祈祷的女主教。 你绑紧尸袋的袋口,点头同意。 不只哥布林,史莱姆最好也不要出现。 「讨厌,每次都拿这个闹我……」 她轻轻用长枪尾端戳你的脚,脸上挂著微笑。 明明不会痛,你却隔著护腿抚摸被戳到的部位,向众人发号施令。 「来啰。是说老大,回程不会进墓室吧?」 半森人斥候立刻跑过来,笑咪咪地问你。 除非有意外,否则你不打算绕路,也没那个心力。 你这么回答,他点头附和,竖起食指指向你脚边的麻袋。 「路上也不会有宝箱,什么都不做咱过意不去,那个人就由咱来搬呗。」 你苦笑著同意他的建议。 半森人斥候开心地把尸袋扛到肩上,「嘿咻」打起干劲。 头目少女看不下去,犹豫著该不该帮忙,最后低下头。 「不、不好意思……」 「没事,冒险者就是要互相帮助。咱们家的老大也说过类似的话。」 ──有难同当。 你冷冷拋下这句话,迈步而出,背后传来轻笑声。 八成是再从姊和女主教又在交头接耳。啧。 「……所以,你刚才说什么东西都可以?」 「对了,回到地上后,你给我走著瞧……你没有忘记吧?」 虫人僧侣也在旁边说道,女战士露出猫一般的笑容。 你沉默不语,用视线警戒两侧,踏进迷宫。 从墓室来到走道上,通往地面的路线。是刚才走过的路。应该没问题。 「啊,那个,头目……接下来要往右转才对。」 女主教沿著行进路线抚摸地图,你点头回应,毫不犹豫地前行。 你身在黑暗中的轮廓线正中央,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无论小鬼还是黏菌都能一刀砍死。 不过就算出现的是仿徨的骸骨──也不会是你们的敌人。 ★ 「噢,是这些人呀。」 看见你的团队及少女们搬来的尸体,交易神修女语气冰冷地说。 你们造访神殿时已是深夜,她却迅速前来应门,帮忙处理尸体。 一想到让人家这么费工,实在不会想抱怨这依然冷漠的态度。 照亮礼拜堂的只有从窗户洒落的月光、星光,以及蜡烛的火光,给人冰冷苍白的感觉。 然而,在那样子的石造房间中,还看得见几个零星的冒险者。 推测是来委托修女帮忙为同伴镇魂或治疗的人。也就是说,你们的存在似乎也没稀奇到哪去。 稚气尚存的侍祭们熟练地救助重伤者,让他们躺在草席上,加以治疗。 少女们的团队担心地在一旁守望,提心吊胆、坐立不安。 修女以冰冷的目光审视那个过程,不久后承诺道: 「应该不会有事。我认识这些人的团队,不必担心找不到人捐款。」 你苦笑著心想「真现实」,同时深深感受到正因如此,她们做事才如此可靠。 只要付钱就会倾尽全力救人,比帮不上忙的无偿奉献更实际。 至少比你们和几位少女冒险救人来得可靠。 「那咱们这么辛苦,是不是可以期待报酬啊?」 「嘿。」堂姊斥责随口开了句玩笑的半森人斥候。「我们可不是为了钱才去救人的喔?」 「知道啦,知道啦。咱只是说说看而已,大姊饶命。」 斥候受不了这种骂小孩的语气,举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女战士咯咯笑著,斥候尴尬地搔著头。 「有什么关系?咱们也就算了,救人真的很辛苦耶?」 「是呀。要收取谢礼的话,比起我们……」 女主教似乎理解了半森人斥候的用意,看不见的双眼望向另一边。 「……各位应该才有那个资格。」 「咦!?」 少女们的头目──卷发少女忽然被提到,眨眨眼睛。 她将手举到穿著白色皮甲的胸部前,慌张地挥动。 「没、没有的事,我们什么都……!」 「不,我们只是来帮你们的忙而已……」 对不对?头目。女主教对你露出那样的表情。 卷发少女困惑地在她跟你之间看来看去,不知所措。 你想了一下,直截了当地回答。 ──既然你们不要,如果有报酬就由我们收下好了。 你无视错愕地「咦」了一声的女主教,若无其事地接著说。 你们也一样有许多开销。 尽管还不确定能否拿到报酬,总比寄望这些新人女孩来得实际。 她们不要的话,由你们收下也没问题吧。 这是极其自然的理论,女主教「可是」、「不过」毫无魄力地用微弱的声音反驳。 对面的再从姊竖起眉头想说些什么,你选择无视。 除此之外,你补充道,也得支付你们帮忙搬尸体的报酬。 「啊……」 一听见这句话,不晓得误会了什么的女主教,脸上瞬间绽放笑容。 「说、说得对。就这么办!嗯,由我们给各位报酬!」 她像在摸索似地伸出双手,猛然抓住卷发少女的手。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嗯、嗯,呃……是、是的。这样就……没问题。」 「好!」 少女结结巴巴地回答,女主教点头,声音洋溢著喜悦。 「好温柔喔。」 女战士手贴著脸颊,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彷佛在调侃你。你不知道她在指什么。 看到你故意调整起腰间的刀鞘,虫人僧侣开口了。 「哎,我都可以。」 他以指尖迅速结了法印,向交易神的祭坛行礼,耸耸肩膀说道。 「快走吧。没付钱还在这待那么久,只会给人家添麻烦。」 这还用说。你点头,望向默默盯著你们的修女。 本以为她八成会对你们投以冰冷的眼神,修女却面带笑容。 ──即使看起来是装的,笑容依然是笑容。 「嗯,很好的心态。请各位今后也不要忘记那个精神。」 你无法判断她指的是救人,还是在讲把善款来源带过来。 但她无疑是在为你们打气。你苦笑著微微行了一礼,离开寺院。 女战士踏著轻快的步伐走在你后面,女主教则小跑步跟上。 虫人僧侣大步缓慢前行,半森人斥候的动作悠哉却敏捷。 最后的堂姊「啊!」了一声,急忙追过来。 「喂,真是的,瞒著姊姊自己走掉,太过分了吧!」 是堂姊。你笑著纠正,手伸向寺院的门推开它。 立刻有一阵冷风吹进,拂过你的脸颊吹往后方。 「那、那个!」 你回头望向风的去处,是被金发女孩带过来的,向你们求助的两位少女。 她们牵著手,神情紧张,声音却清晰可闻。 「谢、谢谢各位!我、我们也会加油……!」 「再一起……冒险吧!」 你笑了。笑了,告诉她们「那当然」,然后踏著轻快的步伐迈步而出。 双月在空中闪耀光芒,与街灯相互辉映,甚至让人觉得身在星空的中心。 「咱们的老大挺帅的嘛。」 半森人斥候窃笑著轻戳你的侧腹。你回答「要你管」。 「啊啊──虽然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滥好人,我是不是挑错团队加入了?」 「真的。他都长那么大了,我还是放不下心。」 女战士跟堂姊正在口无遮拦地谈论你,你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怎么样都不能相信再从姊说的话。唉。真的。 「啊,我、我觉得……这样很好呀?」 女主教苦笑著──看似苦恼,却藏不住笑意──安慰你。 你噘起嘴巴说「有什么关系」,虫人僧侣用力敲了下嘴。 「只要别失误,怎样都无所谓。」 接著,你们回到旅馆,结束那一天意料外的冒险。 你知道马厩的稻草堆睡起来并不舒服。 然而,你有种预感,今晚想必会睡得很熟。 实际上,就算疲惫不堪的你沉沉入睡,连做了什么梦都不记得…… 肯定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如此心想。 ★ 「欢迎光临──!」 「早安──!」 ──话虽如此,疲惫不可能一天就消除。何况你们还是睡在马厩。 早上的酒馆充满冒险者的谈话声,你趴在圆桌上呻吟。 女侍们活泼有精神的声音传遍酒馆,从你头上穿过,逐渐远去。 唯有这一点,不管你累积了多少经验、锻炼,都无法习惯。 全身僵硬,在体内流动的血液彷佛变成了铅,思绪却很清楚。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周围的冒险者的谈话声,也化为有意义的句子传入耳中。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边境那边好像出现了『死』的军队。」 「怎么会这样,这个国家终于也要灭亡了?」 「只灭了一、两个村庄而已。大概有小鬼、恶魔犬w a r g、食尸鬼g h o u l、马人centaurus和蜥蜴人l i z a r d m a n佣兵吧。」 「赚不了多少钱呢……」 「没办法,会在野外出现的怪物都不会掉宝箱。」 「那今天就找一、两间地下一楼的墓室逛逛吧。」 冒险者轻松地大笑,毫无这段对话该有的紧张感。 你发现稻草黏在衣服上,用手指捏起来扔掉。 ──哎,他们就是那种觉得自己想再多也没用的人。 你也跟他们一样,只会在地下一楼晃来晃去。 每个人探索的目的各不相同,有人是基于危机感,有人是基于使命感,有人是基于其他原因。 你们一向是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他们也一样,随心所欲就行。你没资格插嘴。 你这么觉得,忍住哈欠,趴在圆桌上的头从右边转向左边。 「啊……」 看见了女主教。 她的脸彷佛是透明的,面无表情,不晓得有没有听见那些冒险者的闲聊。 在这么多人的酒馆中,唯有她像被裁切出来一样。 你思考片刻,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向她道早。 她张开嘴巴,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那、个」别扭地扭动身躯。 过没多久,她清了下喉咙。 「早、早安,是头目……对吧?」 你点头肯定,她终于松了口气,露出微笑。 虽然她说她不是完全看不见,应该还是很难判别坐在圆桌前默不作声的人。 女主教连忙坐到你对面,忽然纳闷地歪头。 看来,她终于发现你独自趴在圆桌上。 「其他人呢……?」 我把他们留在马厩,那些人感觉爬不起来吃早餐。 你斩钉截铁地说,睡死的男人就让他们睡吧。 「这、这样呀……」 你低声笑著,女主教问「没问题吗?」。不会有问题。 你更在意女主教是独自来到酒馆。 「啊,是的。其实我有一些地图的问题想请教……」 所以我一个人先过来了。她腼腆一笑,在行囊里摸索。 提到地图,你不得不端正坐姿。 女主教小心翼翼地将羊皮纸摊开在桌上,你从上方探头观察。 「我本来以为地下一楼大部分都探索过了,可是这块区域……」 纤细雪白的指尖,沿著方格的线条移动。 再看一次,实在令人惊叹。竟然光凭纸和墨水的触感,就能读取文字。 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最后抵达羊皮纸边缘,你们尚未涉足的领域。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她所指的区域是白纸,没有画上地图的空白地带。 并不是无路可走。那里位在曲折的道路前方,只要想去随时都去得了。 迷宫──至少地下一楼──是类似正方形的构造,也没有用石头堵住。 然而不知为何,你们从来没踏进去过。 其他冒险者闲聊时,也没提过这个地方。 我看看……你摸著下巴沉思。 通往地下二楼的楼梯已经发现,你们也掌握了这条情报。 无论要赚钱还是要继续探索,都没道理前往这块区域,不过…… 「会好奇,对不对?」 ──没错。 你是修习剑道之人,同时也是不知名的冒险者。 没有好奇心,算什么冒险者。 当然,因为无谓的好奇心再也回不来的冒险者多不胜数。 违法在黑影底下奔跑的人们,大概也有很多没那个必要却跑去打探委托人的底细,因此消失的人。 到头来,只能说这也是你的修行。 看清现在的力量、伙伴的技术、想挑战的场所的难度,是头目的任务。 这样的话,必须先收集这个地方的情报…… 「噢,那里是暗黑领域。」 答案从天而降。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你从地图上抬头,站在眼前的是一名金发美男子。 年轻君主──你来到这座城塞都市时遇见的那个穿金刚石铠甲的骑士。 「连迷宫的轮廓线都看不见。听说进到那里的冒险者,没人回得来。」 他用护手的手指部分敲打地图的那块区域,耸耸肩膀。 「肯定有东西,可是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亲眼确认……或许太自恋了点。」 「……原来如此。不管有什么东西,以我们的实力应该有困难。」 女主教困扰地皱眉,轻声说道。你也点头同意。 然后,你对金刚石骑士发现地下三楼的功绩表示赞赏。 金刚石骑士似乎没料到你这句称赞,睁大眼睛,害臊地搔著脸颊。 「没什么了不起──我不会说这种话,不过……嗯,大概是骰子骰出了好点数。」 真正意义上站在迷宫最前线的人说出这种话,别说谦虚了,听起来甚至带有几分讽刺。 这位年轻骑士却不会让人这么觉得,或许是拜他的人德所赐。 金刚石骑士挺直背脊,优雅地向你和女主教深深一鞠躬。 「昨晚我这边的人受各位照顾了……我才要诚心感谢你们。」 什么!你惊呼出声。 昨晚你们去迷宫救了冒险者出来,原来是这位骑士率领的团队吗? 不过,在地下一楼全灭实在不符合他们的实力。 重点是你不记得昨天救的人里面有他。究竟是什么状况? 「噢,不是,他们是二军……该这样说吗?是预备战力。是我家的家臣……」 金刚石骑士羞愧地为你解惑。 听说他们在没有斥候的情况下闯入迷宫,大概是急于立功吧。 你在他讲话时仔细观察他的面容──十分年轻。 第一次见面时感觉到的压力缓和了许多,可能是迷宫让你习惯了。 他搞不好比你还年轻。 约十五、六岁,刚成年……看起来和女主教不会差多少。 女主教彷佛听见不可思议的事,开口询问: 「家臣吗……?那个,我也记得那些人,不过……」 「噢。嗯……虽说是贫穷贵族家的三男,家人和家臣还是会担心。」 如此说道的年轻人,身体用闪亮的金刚石甲冑保护著。 看起来实在不是贫穷贵族会穿的防具……好吧,贵族跟你的价值观也不一样。 贵族所说的「贫穷」,肯定超出你的想像。大概。 你对此没有其他疑惑,重新询问他的来意。 「我刚才也说过,是来道谢的。」 金刚石骑士一副「这还用问吗」的态度,斩钉截铁地说。 「除此之外,虽然不知道各位因此花了多少钱,我还准备了谢礼。」 你缓缓摇头,甚至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你们等于是承接别人转手的委托,不能收取报酬。 想付钱的话,那几位少女的团队才有资格收下。 若她们坚持不收,只要说是帮助你的团队的工资,硬塞给她们即可。 「……呣,是吗?那我就这么做了。」 金刚石骑士低下头,女主教了然于心地点头。 你努力不去看她的表情,搬出「冒险者就是要互相帮助」这个大道理。 金刚石骑士闻言,点头笑著说: 「原来如此,是句名言。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一定帮忙。再会。」 他又行了一礼,简短道别后转过身去。 穿著闪亮铠甲离去的背影威风凛凛,你在内心赞叹虽然他说自己家境贫穷,贵族还真厉害。 你根本学不来── 「啊啊,又在耍帅了。」 ──至少在终于来到酒馆的女战士咯咯轻笑的期间。 ★ 听见她的声音,你回过头,其他同伴都到齐了。 你「呣」了一声,坦荡荡地面向他们问「怎么了」,彷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从转手那边开始听的,你擅自把报酬让给别人了耶。」 女战士坏心地眯细眼睛,像在闹别扭般噘起嘴唇,旁边的堂姊竖起食指。 「不行啦,要跟其他人商量后再决定。」 她扠著腰摇晃手指。啧,可恶的再从姊。 你狠狠回瞪,再从姊却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们好像有什么误会,你确实是跟其他人商量后才决定的。跟她。跟她。 「咦、咦!?」 忽然被叫到的女主教瞪大眼睛──虽然因为眼带的关系,看不见就是了。 你再次徵求她的同意,她「呃」结巴了一下,不过── 「……是的。是商量后才决定的。」 她点头果断地回答,甚至露出笑容。 喔喔──你睁大眼睛,因为你没想到她会说到这个地步。 「我们仔细商量过了……对不对?」 是、是啊。你再三点头,附和浅浅一笑的她。 没错,正是如此。你们两个仔细商量过才决定的。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吧。 「真是,老大真会拉拢别人。」 半森人斥候虽然在责备你,脸上却挂著奸笑,装模作样地摇头。 他将鼓起的麻袋「喀啷」一声放在圆桌上。 「哎,咱们也不是毫无收获,所以咱并不介意啦。」 「这是昨天的……?」 女主教彷佛找到自己的工作,脸上绽放笑容,斥候催促道「对啊」。 「请让我看看。」 她立刻一鞠躬,喜孜孜地伸手拿出袋子里的东西。 毕竟提到鉴定,就是蒙神赏赐看穿真伪的权能的她的舞台。 爱抚似地用指尖碰触武器表面的模样,动作虽然相同…… 「呵呵呵,她比第一次见面时还有活力呢。」 堂姊喃喃说道,彷佛在为自己感到高兴。你点头。她看起来命苦,但是个好女孩。 伙伴们围著她坐下,你则著手卷好地图,以免妨碍她工作。 你告诉同伴有弯刀的话跟你说一声,女战士撑著颊,无奈地说: 「我觉得不会有……」 凡事总有万一。万分之一。若一万次里面会有一次,搞不好第一次就是那一次。 她「好好好」地耸耸肩膀,不晓得是不是被你说服了。 「所以,今天有何打算?」 虫人僧侣看所有人都坐下了,跟女侍点完餐,开口询问。 「休息,还是冒险?我都可以。」 那么,要怎么做呢?你抱著胳膊思考。 幸好你们资金充裕,不用烦恼住宿费。 尽管世间的情况不容大意,你们勉强自己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帮助。 再说,昨天的探索原本就不在计画之中。既然如此── 「我想休息耶。」 你还没开口,女战士便刻意做出揉肩膀的动作,叹著气说。 「因为我累了……」 没办法,毕竟你遭到史莱姆的攻击。 你低声说道,她冷冷看著你说「哼,竟然讲这种话」。 不过,事实上疲劳的确是个问题。你努力维持冷静,接著说道。 总不能每天都进迷宫探索,今天就休息吧。 「啊,那我去钻研法术!」 堂姊率先同意你的提议。 认真是很好,不要只会动一张嘴啊。听见你这句话,她挺起丰满的胸膛。 「那当然,可不能输给昨天那些孩子。对不对?」 「咦?啊,我、我吗?」 鉴定完毕的女主教吁出一口气,拭去额头的汗水,抬起脸。 「很遗憾。」 她简短地将结果告诉你,似乎在顾虑你的感受。 也就是说,又没鉴定到弯刀了。岂有此理! 「不过的确,我也必须学习法术……」 「那我们一起看书吧!」 女主教担心得不停瞄向垂著头的你,堂姊握紧她的双手。 「那咱去找朋友。」 「呿,休息吗……没办法。去一趟斗技场好了……」 两位男性对你毫不关心,虫人僧侣甚至掩饰不住兴奋之情。 啧,算了,不管了。既然如此,负责管理资金的你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你并没有为此感到不甘,但要去把昨天捡到的武器卖掉。一个人……一个人! 你无视开心地讨论假日要如何度过的同伴,拿起麻袋起身。 「欸──」 这时,有人轻轻拉扯你的袖子。 甜美的声音令你停下脚步,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女战士的微笑。 她以谄媚的态度将你的手臂搂向柔软的胸部,不知道在哪学会这招的。 不管是秩序抑或混沌,她的表情及动作实在很容易招人误解。 「记得我说过之后再报仇吗?」 可是为什么呢?她灿烂愉悦的笑容,宛如一只看见老鼠的猫。 对了,昨天她好像说过这种话…… 「──我想要一件新铠甲耶……?」 看来你无权拒绝,也无权选择假日的度过方式。 ★ 说到城塞都市居民的话题,除了迷宫外再无其他。 走在路上,行人像在聊天气似地谈论冒险者的话题。 一下聊有前途的新人,一下聊探索的状况、会潜入到最深处挑战「死」的人是谁。 其中最蔚为话题的,似乎又是那位穿金刚石铠甲的骑士。 毕竟他是个容貌秀丽、有如年轻雄狮的美男子,受到年轻女性的注目再正常不过。 「~」 你边走边不经意地听著那些传闻,女战士迈向前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她扭动著描绘出纤细柔软弧线的腰肢,喀喀喀地走在路上。 除了腰间挂著一把剑、做为最基本的防身用具外,说她是一般市民也不会有人怀疑── 「干么?在看我的屁股吗?」 她甩动头发回过头,脸上带著猫一般的笑容,呵呵轻笑。 你完全无法判断这个表情是她的本性,还是装出来的。 你摇头否认,告诉她「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对呀。因为来到这座城市后,没什么放松的时间。」 女战士如她所说,语调缓慢且悠闲。 她的声音令人颇有好感,你判断无须多问。 每个人都有一、两件不想跟其他人说的事。 只要无关生死,就跟你没关系──你不会说到这个地步,不过── 当事人想说的时候再说就行。 非得知晓对方的一切才能将性命交付,心胸未免太狭窄。 不过。 你在她的引导下于街上前行,但这座都市的道路颇为复杂。 你可不想漫无目的地徘徊,问个目的地应该还是可以的。 「嗯──?咦,我没跟你说吗?」 你开口询问,她露出与年纪相符──比想像中更年幼的表情,微微歪头。 没说。你果断地回答。从她在酒馆说过的话判断,推测是武器店。 「嗯,我去那边买过不少东西。是家感觉不错的店。」 哦。你扬起嘴角,手放在腰间的弯刀上。 既然是感觉不错的店,或许找得到名刀。 看到你的反应,她随口附和「说不定喔」。 所谓打铁趁热,立刻去采购装备吧。 「好好好,记得是……在这边吧。」 你再怎么急,还是要由她带路。 女战士如同一只随意散步的猫,小步走在阴影处下。 在复杂如迷宫的城塞都市中,也有从天而降的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从大街上转了一、两个弯,走进小巷子里,一目了然。 八成是商人的小孩,坐在路边的孩子们在比赛将小石头扔进圆圈。 旁边的妇人们正在将大盆子里的脏衣服用脚踩乾净。 就算这座城市充满迷宫的财物,以及以此为目标聚集而来的冒险者与商人,还是有日常生活的存在。 街上的喧嚣声远去,你和她在小巷子间穿梭,过没多久来到一条死胡同。 「啊,这里这里。」 她笑著指向代表武器店的看板。 随风摇晃的看板很新──不如说,城塞都市本身就是座新城市。 思及此,或许该说它颇有岁数…… 「打扰了。大叔──你在吗?」 在你思考之时,女战士顺手推开店门。 她的身影立刻从门口消失。 你当场愣住,探头窥探门后,后面是又窄又闷、往下的楼梯。 「呵呵……气氛不错对吧?」 她在楼梯途中轻笑。 你点头,置身于昏暗狭窄的空间。 强壮的肉体很容易卡住,光往下走一层都是折磨。 至于她,明明有著丰满的身躯,动作却相当俐落。 不晓得是性别差距,还是你跟她等级的差距,抑或是熟练度。 好不容易走下楼梯,底下是一间锻造工房,火红的炉火照亮昏暗的空间。 武器乱七八糟堆在一起,里面传来打铁声。炙热的火焰照亮你的皮肤。 「……喔,是你啊。」 俨然是迷宫里的墓室的店内,走出一个彷佛缩著身体的人。 会让人误认为矿人dw a r f、拥有肌肉发达的矮小身躯的胡须老翁。 老翁轻轻哼了声,将皱在一起的脸朝向女战士和你。 「怎么,带男人过来啊?看你这样子,开始对男人感兴趣了?」 「对呀。」她在胸前合掌。「我想请他买新铠甲给我。」 「是吗……所以?」 什么东西?接下来这句话,似乎是对你说的。 「这位大哥呢?只是来出钱的吗?」 你没有马上听懂他的意思,但接下来那句话让你明白了。 你想找的是单刃弯刀。刀身细长、锐利,柔软不易断的。 老翁默默伸出粗糙的左手。 叫你拿刀给他看的意思吧。 你连同刀鞘将弯刀拔出腰带,让叫著「哇,好重」的女战士转交给老翁。 「哼,东方的刀吗?」 老翁光凭触感就看穿这一点,锵一声拔出弯刀。 他的手指滑过反射橙色火光,发出白色光芒的刀刃,默默摇头。 「无铭,但是把好刀。不晓得是出自何人之手,保养得太随便了。我帮你重新磨一遍。」 呣。你摸摸下巴,无言以对。分不清他这是在贬低还是在称赞。 至少感觉不到恶意,而且他说的的确是事实,用不著在意。 在你想著这些事的期间,女战士笑咪咪地向老翁搭话。 「关于我要的新铠甲……希望是更贴身一点的。」 「喔。」 「还有穿了不会肩膀坚硬的。炼甲是很好,不过就算用腰带系紧,肩膀还是很重……」 你无视──更正,你对他们的对话置若罔闻,观察店内。 仔细一看,堆得乱七八糟的武器种类繁杂。 枪、剑、斧、棒、杖。铁盔及盾牌,护身衣及外套等等,甚至连药都有。 商品放得到处都是,包含架子上跟天花板。 你不觉得自己有多乡巴佬,但这么多东西,真的看得眼花撩乱。 有用来砍的、用来将目标一刀两断的,也有与其赫赫有名的剑铭相应的剑…… ──噢。 四处张望的期间,你感觉到一丝异样感。 大多数的商品当然是全新,或是用旧的二手货…… 可是,其中有许多有使用痕迹却很新的装备。 「因为新人常死。」 你询问原因,老翁冷漠地直接回答。 「最近一堆人跑去送死。白痴很多。蠢货也是。」 是这样吗? 「白痴会死。觉得自己不是白痴,自以为会小心,结果送掉小命的蠢货也很多。」 原来如此。搞不好明天就轮到你了,你摇头在心中祈祷厄运退散。 不晓得是只将死者的装备脱下来卖,还是有人发现了亡骸。 无论如何,你的弯刀和她的长枪,队友的武器也可能出现在这里。 端看你们的技术,和众神的骰子。 你不会同情,也不会为那个画面感到恐惧,但现实是多么残酷啊。 「……所以?」 打断你思绪的,是女战士依然轻柔、带著笑意的声音。 回头一看,她按著衣领,无所事事地站在原地,维持同样的表情接著说: 「我现在要量尺寸耶……」 怎么了吗?你一头雾水。要量就量啊,没有问题。 「你要一直待在这吗?」 ──哎呀。 店里没有遮蔽物,你急忙将钱包扔给她,钻进狭窄的楼梯间。 背后传来她的轻笑,以及性感的衣物摩擦声。 声音紧紧追在你身后,直到你逃回地面。 ★ 你站在都市底部,愣愣地仰望裁切成四方形的蓝天。 云朵跟太阳都一如往常,从这边看过去的天空却又高又远。 你站在店门口旁边,以免挡住其他客人──尽管你不觉得会有其他人来。 风带来上午的街道特有的清澈空气。 城塞都市的构造如此复杂,空气却毫不混浊,或许是多亏那个交易神的庇护。 传入耳中的是好几栋建筑物外的大街上的喧嚣声。 小孩子的嬉闹声与妇人的交谈声,在你听见时已经不是有意义的声音。 阳光温暖舒适,你甚至觉得自己彷佛漂在海洋的正中央。 ──实在想不到「死」就潜伏在脚下。 只要会潜入迷宫──不,只要你还跟迷宫有关,「死」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 你从未忘记。只不过忘记的话,是否就能沉浸在这安详的气氛中? 仅仅是在迷宫一楼,入口附近徘徊,以怪物的生命为代价获取财宝。 可以说毫无展望,除非有比赚钱更重要的目的。 只是在不断累积「死」。 这样的话,连那些如同无火的灰烬的日子,都无法和「死」撇清关系吗…… 「嗨,这位小哥。你的表情看起来在想没意义的事喔。」 听见忽然跟你搭话的明亮声音,你没有摆出戒备的姿势,视线往旁边移动。 声音的主人在你旁边,以及下方。比你肩膀稍低的位置,站著一个披外套的娇小人影。 你并未警戒,而是询问来者何人。勉强在你的攻击范围外。 盗贼之流不可能主动出声。 你也不记得自己跟人结过仇,以至于让对方想杀你──这个人到底是谁? 最大的问题是你的弯刀没配在腰间。 万一有什么意外,能否靠带在身上的备用单刃小刀度过危机? 「喔喔,有杀气有杀气。」 穿外套的人似乎感觉到你在打量他,用有点口齿不清的发音笑著说。 口气像小孩子,声音虽然高,但不是小孩的声音。 是谁?你因陌生的声音感到疑惑,缓缓转身面向他。 眼前的是穿外套的──推测是女性。 隔著外套,依然隐约看得出柔和的身体曲线。 纤细,胸部平坦,却工整如雕像的美丽弧线。是女性没错。 金发及嘴角稍微从兜帽底下露出,她脸上挂著笑容。 「我只是个粉丝而已,别那样瞪我。」 至少你从她身上感觉不到敌意。 粉丝?你判断该查明她的意图,怀疑地问。 「对,粉丝。冒险者的粉丝。在旁边观察他们,有有趣的话题就分享给他们之类的。」 原来如此。如果是你和你的团队的粉丝,确实令人存疑,原来是冒险者的。 你并没有对她说的话照单全收,不过这个理由还算能接受。 「我来告诉小哥你好奇的事。」 好奇的事。 你挑起一边的眉毛,回答「我好奇什么东西,才是我好奇的事」。 「是吗?」 她轻描淡写地笑著说道,再度开口。 「初学者猎人。」 这时,一阵风呼啸而过。 ──初学者猎人。 你重复了一遍那个意义不明,却激起不安的词汇。 「没错。」他说:「你们不是在迷宫里被寒酸男攻击吗?」 你点头。 正确地说是想攻击你们,结果反而被你们杀掉。算了,这不重要。 「有一堆全新的武器防具被卖掉,这你也听说了吧。」 你点头。 不久前在武器店工房看见的画面,以及师父说的话浮现脑海。 「有人会狩猎进入迷宫的冒险者、初学者,扒光他们身上的装备。」 她彷佛看穿了在你心中如旗帜般竖起的预感,接著说道。 「刚开始好像是在酒馆。灌醉人家,哄得他心情飘飘然的,再从后面来这么一下。」 她以十分滑稽的动作挥动双臂,手脚从外套的边缘露出。 尽管被她演得非常好笑,倒是挺像用棍棒敲烂别人脑袋的动作。 这座城市有许多冒险者,新手冒险者的价值没什么大不了。 「但那是犯罪。之后他们就跑去迷宫干这种事了。不过,迷宫里当然有怪物啰?」 你──没有回应她徵求同意的话语。 而是咕哝道「这样没什么好处吧」。 当事人以为自己是狩猎者,迟早会变成被狩猎的那一方。 迷宫里,怪物就是这样的存在。至少众多冒险者是这么想的。 就算风险高──他们也是该杀掉、抢走财物的猎物。应该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呢?他们好像没在计较得失。为什么呢?是被迷住了吗?」 被迷住。 你重复了一遍。被迷住。究竟是被什么迷住? 不,用不著说明你也知道。你明白。恐怕是── 「『死』。」 她的声音混在呼啸而过的风中,你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死」。 你望向被裁切成四方形的蓝天。 因为你觉得从迷宫涌出的「死」的影子,彷佛覆盖住了天空。 「他们的据点好像在地下二楼。小哥也小心点啊。」 她笑著挥手。你低声沉吟,代替回应。 没什么──没什么,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好不坏。 你现在是一个团队的头目。 率领同伴攻略迷宫,抵达「死」之源头的身分。 不能因为渺小的正义感或自尊心,投身于不必要的战斗。 可是……初学者猎人。 那句话在你心中逐渐成形、膨胀。 彷佛从迷宫溢出的浓密的「死」,忽然以明确的模样出现。 要踏进迷宫深渊的话,绝对无法逃避面对。 你想了一会儿,慢慢摇头。 那是你该思考的事,却不是该由你决定的事。 你现在是头目。 因此,你向她询问,取代得出结论。 ──为何要告诉你? 「这个嘛,小哥。还用问吗?没有原因。」 她大笑出声,彷佛在笑你愚蠢。 「是『宿命』及『偶然』的骰子骰出来的!」 接著,她立刻飞奔而出,不让你说出下一句话。 你才刚伸出手──手掌抓住了虚空──她的身影就消失在小巷中。 你看著伸出去的拳头,尴尬地把手缩回去。 抓住她又能怎么办?那是没有解答的行为。 一点都不像你。不过── ──哎,怎么搞的。 「怎么啦?」 这次的突袭又是从身旁传来。 女战士推开吱嘎作响的店门,纳闷地探出头。 你摇头表示没什么,她「哦」了一声,从门缝间钻出。 以鳞状金属板拼接而成的铠甲,像衣服一样贴身地穿在身上。 下襬在膝盖上方的位置,腰部用腰带紧紧束住。这大概就是看得出她身体曲线的原因。 「来,给你。」 你还没对她新买的铠甲发表感想,她就将行李扔给你。 伸手接过,是你的钱包及收在刀鞘里的弯刀。 你把钱包收进怀里,连内容物都没检查,将弯刀稍微拔出刀鞘。 反射阳光的刀身,是锐利的银色。 你点头称赞师傅的手艺,将收入刀鞘的弯刀挂在腰带上。 「……嗯──就这样?」 你不想为钱怀疑同伴。听见这句话,她的反应是「哦」。 女战士冷淡地重复一遍,看起来兴致缺缺,感觉却又有所反应。 不过想也没用。她想讲的话自己会说。 「对了,中午了耶。总觉得有点饿……」 思考过后,你建议先回酒馆一趟。 有事情要跟同伴商量,而且现在才去找地方吃饭又太晚了。 虽然不知道理应在享受假日的同伴,中午会不会回到酒馆。 「呵呵,是可以。」 她灵活地迈步而出,你跟在后面。 绕过小巷子,转弯,经过跟去程不同的路线──来到大路上。 这样走比去程更快,有许多条道路。 你边想边走,走出巷子前,她轻声叫住了你。 「欸。」 女战士转过身,背对从大路照进的光,脸上漾起微笑。 鳞状铠甲静静摇晃,全新的金属在阳光下闪耀光芒。 「──这副铠甲怎么样?」 你简短回应,她轻轻一笑。 ──虽然你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 「看吧,你果然也该来念书!」 不出所料,傍晚才终于回来的再从姊,指著你这么说。 你烦躁地拨开她的手指,将视线移向圆桌上的书。 似乎是魔法书,不晓得她从哪弄来的。 那本书厚到需要放在书架上看,老旧的铁封面看得出它历经了多少岁月。 一拿起来便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你觉得比起酒馆,这本书更适合放在书库塔。 看来堂姊和坐在旁边的女主教,整天都在看这本书。 团队的施法者认真学习是很好,不过──这本书哪来的? 「暗人的商队带来的。」 很有帮助。坐在圆桌前的女主教,难得明白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并不难得。这才是原本的她吧,之前只是被压抑住、被遮蔽住了。 「呵呵呵,我们也不能输给那些孩子!」 堂姊说的「那些孩子」,大概是指那几位孤儿院的少女。 肯定是后辈的存在激励了她,虽然你们也没资深到哪去。 总之,你也不能再松懈下去了。 聚集在城塞都市的冒险者不尽相同,但「死」的源头恐怕只有一个。 不论是那名金刚石骑士先攻略迷宫,还是你们会先被从后面追上的少女追过…… 能够抵达源头,解决问题的冒险者,只有一队。 也会有人在半途丧命吧。 即使是以财宝为目标──大部分的冒险者都是这样──依然有机会被迷宫吞没。 「死」。 紧贴在你背后,如影般的词汇。 「听说是某个国家的密传法术。」 堂姊自然不会知道你在想什么,笑咪咪地说,女主教在旁边点头。 「非常有帮助。」 仔细一看,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堂姊好像让她喝了酒。 代表她们在来这间酒馆前,去了其他地方一面看书一面吃饭。 ──钱。没错,该思考钱的问题。 你缓缓摇头,驱散从中午开始感觉到的些微寒意。 不是连团队成员的个人财产都会交给你保管,所以每个人手上都有钱。 然而,两位不谙世事的少女跟暗人商队这种可疑的对象买东西…… 该不会是哪个国家的机密吧?你怀疑地望向那本书。 ──噢。 原来如此,难怪再从姊那么投入。 先不管现在的你有没有办法驾驭,光是随便看过去,都有几个实用的法术。 学了不会有坏处。 无论那个商队是什么来头,商品确实是好货。 仔细想想,拥有鉴定权能的女主教也在场。不可能被骗。 「哼哼,怎么样?姊姊也是会自己买东西的!」 你无视得意地挺起丰胸的再从姊,阖上魔法书。 你多学点法术,对于今后探索迷宫时也会有帮助吧。 毕竟目前光拿刀应战就无暇顾及其他,根本没办法好好使用法术。 尽管非常不想接纳堂姊的意见,你同意应该多加学习。 虽然没什么干劲,你询问两人这本书是否也能让自己使用。 「那个,你想看的话……我不介意。」 「嗯,当然可以!姊姊会在旁边看著,直到你彻底记住。」 是再从姊。你看准时机制止打起干劲的堂姊,吐出一口气。 ──之后得从团队的钱包里贴补堂姊的开销。 半森人斥候看著你们嬉闹──你没有跟她嬉闹的意思就是了──笑著说: 「不过,亏你们有办法看这种书。咱光看就头痛。」 说要去找朋友的他,也是将近傍晚才回来。 你笑著同意。哎,确实很难懂。 法术用到的古语──拥有真实力量的言语,跟人类使用的共通语不同。 再加上叙述艰涩难懂,通常是「看得懂的人看得懂就好」。 「看是看得懂啦,但总不能随便看看就说『喔──我懂我懂』吧。」 半森人斥候用力点头,大概是同意你的说明。 「可是老大,咱也想用用看一、两种法术。」 虽然没那个脑袋也没那个天分。他笑著说道。你也不禁苦笑。 法术不是只要理解语言就能用的东西,需要天分。 这样想的话,有点像再怎么熟读法典,也不知道祈祷能否传达给众神的神官。 你无视点头附和「很有帮助」的女主教,望向虫人僧侣。 「那不重要……」 面对徵求同意的你,虫人僧侣整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语气比平常还要随便。 「跟以为自己赢了,跑去买下酒菜,回来却发现自己输了比起来,一点都不重要。」 是吗?是啊。对你来说这一点都不重要,因此你点头,拿起酒壶帮他倒酒。 虫人僧侣抓住杯子,喀喀喀地敲著嘴巴喝酒,晃动触角左右摇头。 「……我信仰的神明明喜欢赌博,为何不愿意授予我加护……」 那就是所谓的「宿命」吧。你随口应答,也帮自己倒了杯酒。 或者也有可能是「偶然」。唯有骰子的点数,连众神都── 「我说──?」 一只手有点突然地伸过来,抓住你的袖子扯。 「你刚才不是说有事想问大家?」 女战士直到不久前都在拿新买的铠甲给终于回到酒馆的众人看。 现在她正小口喝著酒,或许是炫耀过一遍后心满意足了。 她脸上挂著依然看不出情绪的笑容,斜眼瞄向你。 你想了一下,做好觉悟向众人开口。 ──迷宫里好像有初学者猎人这东西。 「……啥?是指那些寒酸男吗?」 半森人斥候率先对你说的话有反应。你点头补充道「恐怕是」。 据说以地下二楼为根据地的寒酸男,会在迷宫里袭击初学者,扒走他们的装备。 「难怪。」 斥候闻言,面色凝重地抱著胳膊,靠在椅背上。 堂姊「哦?」了一声,睁大眼睛,不著痕迹地从圆桌后面探出身子问: 「怎么了吗?」 「没啦,大姊。」他对堂姊说:「咱跟朋友在逛街的时候,觉得气氛怪怪的。」 怪怪的?你一脸疑惑,他点头,表情依然严肃。 「不晓得是没有中坚分子,还是没有培育新人冒险者……他们觉得迷宫就是那种地方。」 ──原来如此。 聚集在迷宫的冒险者,大多已经放弃攻略,只顾赚钱的意思吗? 若冒险者的等级差距悬殊,一部分的原因或许就在初学者猎人身上。 当然,迷宫里的「死」起因还有怪物、陷阱、因迷路而中途丧命等各式各样。 不管有没有初学者猎人,这座迷宫都会不断吐出「死」。 「可是老大,你从哪听说这情报的?」 ──嗯? 是从哪听说的呢。你想不起来,歪过头。 中午──不,中午跟你说过话的,只有武器店老板跟女战士吧? 八成是从酒馆里的喧嚣声听来的……也罢,情报来源并不重要。 若要说这个情报不可信,跟迷宫有关的传闻几乎无一例外。 亲自前去确认,远比怀疑来得好。 但问题是──究竟有没有那个必要。 冒险者在迷宫遇到什么事,责任都该由自身承担。 那些孤儿院出身的少女和其他冒险者,遇到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反过来说,你们的遭遇也与他们无关。 你是率领团队的头目,同伴们的命运是大是小,都担在你的双肩上。 要特地去对付初学者猎人也可以,不跟他们交战也行。 ──通通是你的自由。 「…………」 你认真沉思,堂姊忽然神情严肃地朝你探出身子。 怎么了吗?你正准备询问她的用意── 「嘿──」 ──好痛。 叩一声,你得知她轻戳了自己的额头。 「头目怎么能露出这种表情。要跟姊姊和大家讲清楚呀。」 你摩擦著阵阵发疼的额头,摆出一张臭脸回望堂姊。 就算这样,也用不著戳你吧。 「因为你都没在注意身边的人。这点惩罚刚刚好。」 身边的人。 经她这么一说,你乖乖环视圆桌,半森人斥候咧嘴一笑,拍拍胸脯。 「喔,怎么啦老大,有烦恼吗?都可以跟咱说。」 「啊,该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我先跟你道歉,对不起喔?」 接著轮到女战士面带微笑,双手在丰满的胸部前合掌。 你边搔头边心想「我什么都还没说」,女主教咕哝著开口。 「那个……」 她支支吾吾的,隔著眼带望向你,认真点头。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听你说……喔?」 「哎,我都可以。」 虫人僧侣递出水给她喝,开口说道。 「有什么要讲的就说吧。」 ……哎呀呀。 「看吧?」 堂姊对你微笑,你实在敌不过她。 你被珍贵的同伴们包围,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想处理掉那群寒酸男。 你不会说这是为了世人,不会说是因为自己看不惯。 也不会讲什么善恶论、无法饶恕这种蠢话。 再说,这件事与你无关。没人拜托你解决,也没必要特地去战斗。 但你靠著自己的这把剑,来到这座城塞都市。 企图挑战「死」的人,怎么能逃避面对区区地下二楼的小混混呢? 当然,真正的专家不会选择驯服悍马,而是一开始就会询问哪条路不会遇见它。 可是你不想逃避面对弥漫迷宫的「死」的前兆。 你无论如何都觉得应该要排除阻碍,迈向前方。 「……」 「……」 听见这番话,同伴们面面相觑,陷入沉思。 十分可贵。 他们没有回答「你说得没错」,而是仔细思考,真的十分可贵。 「真难抉择……要说对咱们来说有无好处,当然是有弊无利。」 不久后,率先下达结论的又是半森人斥候。 那句话让女主教遮住红通通的脸颊,一面整理思绪,一面困惑地问: 「咦……是这样吗?」 「是啊。」 他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是点头肯定。 虫人僧侣听了,开口说道: 「嗯,以我们的情况来说是这样。那些家伙的目标是初学者。与有能力探索二楼的冒险者为敌,风险太高了。」 也就是说,只要顺利踏进迷宫深处,就不会被他们视为猎物吗? 你在脑中组织两人的发言,为现状下达结论。 如果照当初的计画进入二楼,他们就不会攻击你们。 连四处乱炸的火星都撑不上,真的没必要飞蛾扑火。 「只不过……该怎么说呢。喂,你意下如何?」 将你的思绪再度拉回议论中的,是虫人僧侣的声音。 怎么会跑来问咱咧。半森人斥候依然面色凝重地点头。 「哎,现在新人培育不起来,要补充新成员时,应该会很头痛……」 ──这句话的意思,你也明白。 他们在讲的是在场某人丧命时的情况。 要是得花时间培育后进,拖延探索速度,代表会脱离最前线。 地下二楼以后的地方,迷宫究竟有多么幽深,任谁都无法想像。 更遑论能否以目前的班底抵达该处── 「可是,我没办法置之不理。」 你当然知道堂姊八成会这么说。 她的个性比你还──你也有自觉!──滥好人。 「明知其他人会牺牲,还假装不知情……」 「我也,那个……呃,觉得这样应该比较好。」 如你所料,女主教接在堂姊后面说。 她似乎还没酒醒,语气带有些许稚气,咬字不清。 然后像在谄媚人似地微微歪头,神情恍惚却冷淡地说道。 「而且,不是哥布林吧?」 嗯,大概。 你简短肯定,她「嗯」了一声,开心地点头。 她的语气令人没来由地不安,但现在该处理的是寒酸男的问题。 ──不管怎样,你早已料到她们俩会赞成前去讨伐。 「咱不太想去。」 半森人斥候愁眉苦脸地拿著酒杯咕哝道,也如你所料。 「长期来看也就算了,眼前的事也很重要。」 「但探索迷宫本来就会有风险。差别只在现在去面对,或是继续拖延。」 虫人僧侣接著说。 「这次能避免,下次就不一定了。看是要保留余力,还是累积经验。」 他的意见,你也大概猜得到。 ──也就是说? 「我都可以。」 听完众人的意见,你深深吐气。 虫人僧侣也没有积极赞成。目前是二对二。 虽然不是要用多数决决定,看这情况── 「………………」 女战士沉默不语,坐在桌子角落发呆。 必须问问她对这件事有何意见。 平常谈正事的时候暂且不提,每次讨论事情时,她经常会开几句玩笑。 被你叫到的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支支吾吾地说: 「咦,我吗……?我……我──」 你点头催促她继续说,不久后,她低声咕哝道。 「──我想解决这个问题……」 她难得用这种十分温顺柔弱的语气说话。 她抱著双膝坐在椅子上,像小孩子一样点头。 「嗯……我想帮忙……因为这件事不只关系到我们。」 ──原来如此。 这样所有人就都提出意见了,你点头表现出在深思熟虑的模样。 女战士发现那个动作,跟平常一样扬起嘴角。 「……不过头目说不行的话就没办法了。」 「对啊!」半森人斥候立刻附和,你也忍不住笑出来。 「是咱们选择老大当头目的,别管那么多,自己决定就行哩。」 虫人僧侣一语不发,女主教只是带著意义不明的笑容晃动身子。 「──对不对?」 看到姊姊一脸「姊姊说得没错吧?」的态度,你感到无奈。 这几位旅伴真是弥足珍贵。 你可以跟他们一起潜入地下二楼,和寒酸男战斗,也可以避免这场战斗。 该由你自己决定,选择权握在你手中。一直都是自由的。 ──就这么办。 你果断地宣言。 漠视犯罪,与犯下过错同义。 再说,你们迟早会跟迷宫最深处的「死」交战。区区小混混何足为惧? 「决定了吗!」 「看来是这样。」 半森人斥候、虫人僧侣和你互相点头。 既然方针已定,之后只需要按照计画,付诸行动。 反正你们本来就打算在下次探索时进入地下二楼,这一点没有变化。 通往地下二楼的路线,只要等女主教酒醒应该就没问题了。 关键在于面对与强敌的战斗,路上能节省多少精力── 「……嗯。谢谢。」 女战士轻声说道,你摇头表示没什么好谢的。 因为你只是做了对团队的未来更有帮助的选择。 「呵呵呵,姊姊很高兴弟弟长成了一个温柔的孩子喔?」 吵死了,这个可恶的再从姊。 你如此抱怨,提高音量叫住女侍。 明天又要进迷宫了。再喝点酒打起干劲也无妨吧。 同伴们看你这样,纷纷笑出声,被酒馆的喧嚣声吞没,逐渐消逝。 「对了老大,明天金刚石骑士那伙人好像也要去二楼。」 这样啊。你毫不克制地举杯灌酒,专心聆听斥候说的话。 刚才的情报也是,亏他有办法听说那么多传闻。 「因为咱是斥候、盗贼嘛,耳朵不灵一点怎么行。」 他抱著胳膊,得意地靠向椅背,表现出理所当然的态度。 「说实话,不在这种地方多做出一点贡献,咱就只是个开宝箱的。」 你回答「我并不觉得」。 因为你在各种小地方受过他相当大的帮助。 「勤快点就是生存策略的秘诀啰,真的。」 他笑著耸肩。 原来如此,用这个道理来说,他巧妙地让你中了他的生存策略。 「对呀。所以你只要把开宝箱的工作做好就行。」 听见这段对话的女战士,以格外明亮的声音插嘴。 转头一看,不晓得这是第几杯了,喝酒喝得不亦乐乎的她脸颊泛红,目光迷离。 「啊,不过怕的话要讲清楚喔?反正很多人能代替你。」 「我来。」虫人僧侣马上开口。「『预见』的神迹也能看穿宝箱的陷阱。」 「哎呀……」 半森人斥候表情僵硬,你们哄堂大笑,吃饭、饮酒。 ──尽管可供使用的只有钱包里剩下的零钱。 你们各自度过假日,提升力量,祈祷明天的迷宫探索行能够成功。 所有人聚在一起举杯狂欢的机会,弥足珍贵。 下次未必是同一群人。 若一直将与这座城市比邻的死与灰放在心上,连生存都有困难。 因此冒险者才会狂欢。而你们也仿效了他们。 ★ 不过,你可不想死于宿醉。 你将喝得烂醉的半森人斥候与虫人僧侣扔进稻草堆,独自来到马厩外。 满天星斗中,看得见明亮的夜空有一条白线延伸至远方。 大概是遥远的彼方,据说有龙居住的那座山的山岚。 你连同刀鞘抽出腰间的无铭刀,盘腿坐在小屋旁边。 初夏的夜风温柔拂过因酒精而泛红的脸颊。 你在星光下拔出弯刀。 仔细检查刀刃,确认钉扣是否锁紧,调查缠在刀柄上的鲨鱼皮的状态。 师父教过你,刀剑不只是单纯的武器。 而是位于自己的身体、技术、心灵的延长线上,乃自身的一部分。 就算不是这样,你明天也将把性命寄托在这把刀上。 连万分之一的疏忽都不能有──千万不可疏于保养武器,你一直谨记在心。 「……哦,你睡在这种地方呀。」 突然传来的声音令你猛然抬头,握紧刀柄,又放松。 「──啊哈,我来了。」 在星光的照耀下,女战士像个孩子般愉快地笑著。 她无视困惑的你,坐在稻草堆上。 没什么动物的体味,大概是因为比起马匹,冒险者更常睡在这里。 女战士好奇地用手掌压稻草堆,确认触感。 「哎呀,比想像中还软。真想在上面睡睡看。」 你无法掌握她的真意──好吧,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侧身面向她。 女战士移动柔软的身躯,靠到你身旁。 「呵呵,你该不会在期待什么吧?很遗憾。」 她轻笑出声,你苦笑著摇头。 看见你的反应,女战士兴致缺缺地哼了声。 擅自离开房间,堂姊跟女主教不会担心吗? 「因为,她们酒量都很差。」 ──醉倒了吗? 哎,十之八九是再从姊害的吧,她们中午就在喝酒,这也没办法。 「我觉得很无聊,从窗户看出去,发现看得见马厩。所以就来打发时间了。」 原来如此。你点头。 你本来是顾虑到同伴们和其他冒险者都在睡,才在月光下磨刀…… 结果反而引起她的兴趣。 算了,你也还睡不著。陪她聊聊天也不是不行── 「……这是表面上的理由啦……」 你抬起视线,对上女战士清澈的双眸。 仔细一想,她曾经像这样笔直看著你过吗? 「……刚才谢谢你喔?」 她露出柔和的微笑。 不是平常那种掩饰感情的笑容,而是与年龄相符,少女般的表情。 从衣服底下伸出的白皙双腿、她的微笑、身旁的体温、柔软的身躯。 你努力将视线从这一切上头移开,仰望天空。 双月及袅袅白烟映入眼帘。 ──对你来说,她的意见占了一部分,但不是决定性的原因。 提议的人当然是你,但该列入考量的不只有个人的感情。 而是对团队的未来而言,哪个选项较有益处。 因此她不需要放在心上。 而且就算发生意外,责任也在你这个做出判断、下达决定的头目身上。 你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告诉她这件事。 「哦……很会耍帅嘛。」 女战士一边观察你的模样,轻声呢喃。 「你果然挺爱面子的。」 你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不是爱面子,是你的坚持。她笑出声来,然后就没再说话。 只听得见些微的呼吸声与风声。远方还传来酒馆及街道上的喧嚣声,但也只有这样而已。 她一陷入沉默,你便将弯刀收进刀鞘,仰躺在稻草堆上。 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传来,你隐约察觉到女战士在看你。 过没多久,你听见少女的笑声。 「……欸,你有点期待对吧?」 ──什么东西?你笑著闭上眼睛。 明天也要早起。除了要除掉那群不法之徒外,也是第一次挑战地下二楼。 对我们的团队来说事关重大,睡眠不足就糟了。 她听了也「是啊」点头赞同,你感觉到她站了起来。 接著是拍打衣服的声音,稻草散落一地。 「不过,我说不定有点期待哟?」 这次你没有回答,她也一语不发,回到旅馆。 那一晚──就这样结束了。 § 「呜、呜……头好痛……」 城塞都市迎来早晨。 你对走路摇摇晃晃的再从姊叹气,来到大街上。 白色雾气、清爽宁静的气氛,过没多久就会被捎来人们谈话声的风吹散吧。 刚醒来的街道杳无人烟,不久后却充满活力。 虽然大概只有这座城市看得见冒险者团队走在路上,装备晃得喀啷喀啷响的景象。 ──话说回来,为何要喝成这样? 「我、我想说有『解毒』的药……」 哪能把珍贵的解毒剂用在宿醉上。 堂姊万分沮丧地垂著头,所以你决定不再多说。 仔细一想,她住在老家时,没什么跟朋友、同伴喝酒的机会。 而你们都是隔天就有可能丧命的人,这一点也无须多言。 「还好吗……?」 「嗯……没事。」 怎么看都是良家妇女的女主教却一副没事的样子,你感到意外。 她手持天秤剑小步走著,甚至还有心思担心堂姊。 不过,嗯,每个人都有过去。 「呵呵,早知道去寺院的时候多拿点药。」 老样子带著捉摸不定的笑容的女战士也一样。 你觉得跟她讲太多话也不太对,于是只有点头。 她也没有要提起昨晚事情的迹象。 明明不是多虔诚的信徒,女战士却经常出入寺院的理由,你也不知道。 然而,挑选同伴不需要身家证明。所以这样就行了吧。 「咱也听朋友说过,在喝醉的情况下睡觉,精神不会恢复。」 半森人斥候在你旁边严肃地说,他昨天也醉得很厉害。 但半森人、圃人这些种族,和凡人的身体构造不同。 「无所谓,别念错咒文就好。」 至于虫人僧侣,你知道他在咀嚼醒酒的药草。 你默默伸出手,他啧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根药草。 你接过它,同样默默递给身后的堂姊。 她愣了一下,双手拿著药草嚼起来。 「……好苦!」 所以才能醒酒。 你一语驳回她的抗议,穿过街道,走向城外。 要挑战宛如龇牙咧嘴的野兽的深渊,却喝到宿醉,未免太有勇无谋。 你们该对付的敌人是「死」,从迷宫深处向四方世界伸出魔爪的某种存在。 对于只会在地下一楼徘徊的你们而言,是无法触及的敌人,但今天起就不一样了。 今天要探索的是地下二楼。尽管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差距,可以说你们正在按部就班地缩短距离。 你努力将这一点放在心上,穿过大门,走向迷宫入口。 担任门卫的近卫骑士已经认识你们了,但她认识的冒险者肯定很多。 不过,在跟近卫骑士混熟前就没命的冒险者也很多──没错,「死」。 愈靠近迷宫,「死」的气息就愈来愈浓烈,简直像铁锈味── 「……有股血腥味。」 女主教率先喃喃说道。 声音非常平静冰冷,因此你没有立刻发现是出自她口中。 你们停下脚步,看守迷宫入口的近卫骑士纳闷地看著你们。 她的表情彷佛在说「怕了吗?」,你急忙摇手。 若你真的在害怕,你甘于接受那样的评价,但事实并非如此还被人这样看待的话,有损你们的名誉。 名誉受损即为失态,最后还得选择自我了结生命,所以你想避免这种事发生。 不过,虽说迷宫内的惨状足以用尸山血河形容,味道竟然传到了地面,代表…… 「不好意思,麻烦让开点!」 这声呼喊,在连你都闻得到血腥味的时候传来。 从迷宫飞奔而出,装备晃得喀啷作响的,是熟悉的团队。 包含红发冒险者在内的队伍成员,搀扶著金刚石骑士。 每人都遍体鳞伤,铠甲满是脏污,也有人背著全身无力的同伴。 走在最前面的金刚石骑士同样面无血色,实在称不上平安无事。 因为他身上的铠甲,喉咙部分用染成红褐色的破布压住。 ──明显是败退。 用不著多说,你们便主动让路,他们轻轻低头致谢,从你们身旁冲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金刚石骑士和你对上目光,看著你想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发出声音,在你明白他的意图前,一行人就迅速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你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望向近卫骑士。 她困惑地耸肩,仍然一语不发。 「……是哥布林吗?」 「感觉不像史莱姆。」 女主教和女战士以掩饰不住紧张的声音交头接耳。 你极其严肃地说可能是哥布林,也可能是史莱姆。 「喂。」堂姊鼓起脸颊,从背后轻戳你,你毫不介意。 「……他们的团队今天是去二楼对吧?」 你点头对半森人斥候表示肯定。 恐怕──是遇到那群寒酸男了。 看来对方比想像中更难缠。尽管不能大意,这是个好机会。 毕竟敌人肯定也有消耗战力,想解决他们就趁现在。 「可是,那样……」 听见你那句话,堂姊不知所措地说。 「那样简直跟剿灭怪物没两样不是吗……」 虫人僧侣嘴巴敲得喀嚓喀嚓响,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也就是说,那些家伙已经是不祈祷者了。」 ★ 从结论来说,史莱姆出现了,哥布林也出现了。 「……呜。」 「讨厌,不要啦……!」 女主教脸色苍白,身体僵硬,牙齿打颤。 旁边是表情泫然欲泣的女战士,正在赶走缠在身上的黏液。 只看得见白色轮廓线的迷宫中,以楼梯为目标的路途当然不会安全。 即使不进墓室,也很可能撞见在迷宫徘徊的怪物。 你踢散脚边分不清是血液或黏液的黏稠水洼,回望身后询问「还好吗」。 先不说那两人,其他同伴受伤可就糟了。 「……我吓了一跳,结果症状有点好转了!」 再从姊精神百倍地回答,她所说的应该是宿醉。 你告诉她八成是醒酒药草的功劳,将弯刀上的血甩掉,收刀入鞘。 「是说,这座迷宫的主人d u n g e o n m a s t e r真够恶劣的。」 斥候搜著倒在污水上的小鬼尸体,不屑地骂道。 「同样得赌上性命战斗,这些家伙却跟墓室里的怪物不同,不会有宝箱,感觉好亏。」 「八成是不想让眼中只有钱的人进到深处。」 虫人僧侣跟你一样擦乾净小刀,收进刀鞘,边说边点头。 「既然同样有危险,比起继续探索,每天在一楼的墓室互相残杀更好。」 你从行囊里取出水壶漱口,询问女主教和女战士的状况。 「……是的,我没事。」 「讨厌,人家新买的铠甲耶……」 女主教僵硬地点头,女战士则嘟嘴闹起脾气。 先不管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既然她们表现得很正常,那就没问题了。 你向同伴发号施令,走往轮廓线绵延的迷宫深处。 总而言之,你们节省法术来到了楼梯旁边,可以说有个好开头。 你将周遭的环境交给斥候观察,询问接下来的路线。 「啊,好的。」女主教摊开战斗时连忙收起来的地图。 堂姊从旁边探出头,用拿著短杖的那只手抚过地图表面。 「刚才我们在的地方,是这附近吗?」 「是的,在那边发生了战斗,所以……往东一格,往北……」 墓室中也就算了,在走道上也会发生战斗,所以很可怕。 毕竟战斗这种行为,未必会停留在原地。 拉近、远离、展开乱斗,或者突破重围。 你可不想因为位置在战斗途中改变,在没发现的情况下重新开始探索,导致迷路。 尽管还没发生过这种事,要是不小心踩到旋转地板,改变了方向,那可不是闹著玩的。 重点在于,让她专注在其他事上,也能帮忙转移注意力吧。 你一面调整因战斗而变急促的呼吸,一面等待女主教画好地图。 「嗯,我们避开暗黑领域绕了远路,应该过不久就会抵达楼梯。」 你点头表示明白,接著轻拍女战士的肩膀,迈步而出。 她的衣服紧贴在湿润的肌肤上,你却毫不介意。 女战士不晓得有没有发现,哼了一声,小跑步跟在后头。 不久后,你们抵达与其说是楼梯,以绳梯称之更加贴切的设施。 能供人攀登的绳梯,挂在贯穿楼层的竖穴旁。 无法判断是第一个抵达迷宫最下层的冒险者留下的,还是一开始就有。 再说,抵达迷宫最下层的人是否真实存在,你并不知道。 不过……无论如何,肯定是冒险者赖以为生的移动手段。 你走到洞穴旁边,往下窥探。 ──一片黑暗。 开口呈四角形的黑暗彷佛在注视你的双眼,狠狠瞪著你。 「掉下去就没救啰。」 半森人斥候探头看了眼,旁边的虫人僧侣说: 「未必。待在迷宫里五感会变得不正常。也许只是距离感受到扰乱了。」 虫人拥有不同于凡人的眼睛,眼中的世界肯定也跟你不一样。 然而,他说得对。 在这座迷宫看见的景色只有黑暗,以及浮现于空中的模糊轮廓线。 搞不好非常浅的地方就有黑色地板可以踩。 「那我从后面吓你一跳……」 你冷冷望向再从姊。 「……我不会这么做啦,嗯。」 那就好。 「二楼会有什么东西呢?」 你知道女战士这句呢喃有何意图,回答「怪物吧」。 尽管这样分类很粗糙,怪物就是怪物。不管是哥布林,还是史莱姆。 他们栖息在有那些怪物徘徊的空间中,所以虫人僧侣刚才所说的话,也算正确答案吧。 等等,你们必须与可畏的不祈祷者n o n - p r a y e r交战。 ──队列跟以往相同。 你、女战士、虫人僧侣在前,堂姊、女主教、半森人斥候在后。 既然如此,理应由你先下去,确保安全的著地点。 你握住绳梯提议,感觉得到众人纷纷点头。 「那咱最后下去比较好。毕竟上面也得有人负责看著。」 「不好意思,麻烦了。」 半森人斥候拍拍胸脯,担下这个任务,女战士不停鞠躬。 前卫要先下去的话,必须保持在发生什么事都能立刻折返的状态下。 你调整弯刀刀鞘的位置,将它放到背后,以免妨碍你降落。 「我说,先下去的人应该不会从下面偷看吧?」 用不著多说,突然扔出这句话的正是女战士。 她微笑著把手放在丰满的胸部前,望向你。 「对不对?」 「没兴趣。」 你想找人求救,虫人僧侣却依然冷漠。 怎么会这样。 「不可以偷看喔。」 再从姊也仔细叮咛你,女主教目不转睛地看著这边。 她的双眼当然黯淡无光,不过其视线有时会变得相当冰冷锐利。 ──算了。 你苦笑著重新抓好绳梯,用力一扯,确认是否牢固。 明白绳梯不会轻易松掉后,你缓缓跳进洞穴。 脚尖碰到绳子,先喘口气。然后慎重地开始往下方移动。 上方的伙伴转眼间从视线范围内消失,只剩下你独自留在黑暗中。 害怕归害怕──但紧张不能带来胜利。 边前进边跟同伴聊天放松精神,应该是最好的。 一个人被隔离在这块黑暗的空间中,感觉就是这么差。 你做好觉悟,一层层爬下绳梯,前往仍未涉足的地下二楼。 ★ ──地下二楼的景色同样毫无变化。 空气冰冷。一片黑暗,以及空中浮现轮廓线的迷宫。 你身在中央,呼唤上方的同伴,摇动绳梯。 首先是虫人僧侣俐落地爬下梯子。 你称赞他动作熟练,他简短回答「还好」。 不晓得是种族优势,还是基于过去的经验,总之十分可靠。 「等我一下喔?」 女战士似乎花了点时间,原因应该在于长枪的拿法,而非绳子的高度。 她本来在思考要如何在不让长枪掉下去,又不会卡到绳子的前提下拿著它,最后好像放弃了。 她用绳子绑住长枪,斜挂在胸前,背著它终于爬下绳梯。 「久等了?」 她踏著轻快的步伐降落,动作完全感觉不到铠甲及身体的重量。 你点头回应。她是以敏捷度为武器的战士,因此你并不意外。 ──问题是下一个人。 「慢、慢、慢一点……!」 「不、不要摇喔……!?」 视力不佳的女主教也就罢了,堂姊动作也很缓慢。 你知道她们的出身,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不过是否该想点对策? 绳梯应该没多高才对,两人却战战兢兢。 你告诉她们就算掉下来也有人会帮忙接住,可惜没什么用。 「恐怖的是掉下来这件事,跟掉下来后会不会受伤无关。」 原来如此,说得对。既然虫人僧侣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 你摇头表示无计可施,决定观察室内。 看来那里是回廊的一部分,怪物没有立刻出现的迹象。 问题在于这里是地下二楼的何处。 虽说迷宫直达地下深处,未必是垂直往下挖的。 以步数来计算的话,构造似乎是统一的,但无法判断是不是地下一楼的正下方── 「对、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 「终于下来了……」 不久后,女主教和再从姊总算抵达。 再从姊瘫坐在频频低头致歉的女主教旁边。 你笑她这样很难看,她噘著嘴鼓起脸颊。 「可以爬树的你和姊姊是不一样的!」 也就是说,如果小时候她也能爬树,就会跟你不相上下了吗? 你对不服输的堂姊摇头,问半森人斥候「你怎么看?」 「嗯──战士跟魔法师没法比吧。」 没发出半点声音就下到地下二楼的动作,只能说不愧是专业的。 斥候俐落地检查好装备,「行啦。」点点头说。 「无论如何都会有技术差距,不必那么介意。」 「看,你就是缺乏这种贴心的部分!对不对?」 堂姊似乎很满意斥候帮她说话,一逮到机会就转守为攻。 她还向女战士徵求同意,搞得人家不知所措。 「我们还学了魔法书上的新法术喔,小心不要漏看!」 她信心十足地挺起丰胸,好吧,她的技术本身确实挺可靠的。 你提醒众人差不多该出发了,制止他们继续嬉闹,切换心态。 终于要开始探索地下二楼──以及与寒酸男对决。 敌人应该不可能知道你们的存在,不过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场没来由的战斗。 若在这座迷宫遇到怪物或冒险者,等待你们的只有胜利或「死」。 「所以,要从哪开始搜?」 虫人僧侣的问题令你陷入片刻的沉思,判断那些家伙目前不会在太远的地方。 就算是跟怪物同等的存在,理应也会考虑到便利性才对。 猎物是探索地下一楼的冒险者的话,推测不会在离楼梯太远的地方埋伏。 「我同意。前提是没有其他楼梯就是了。」 若有其他楼梯,又能解开一个迷宫的新谜团。 不管怎样,既然金刚石骑士一行人对他们造成了伤害,没道理放过这个机会。 他们应该不至于一刀都砍不中敌人,所以照理来说,敌人也会受到相应的伤害。 治伤的时间自不用说,连害怕追击,将据点移至深处的时间都不会有。 万一敌人强到金刚石骑士的团队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就落荒而逃── ──很遗憾,你的冒险将在此结束。就这么简单。 「那赶快出发呗,老大。那些家伙八成藏了一堆宝物。」 半森人斥候咧嘴一笑,你向他点头,催促众人整队。 堂姊跟女主教似乎也已经调整好呼吸,这样就没问题了。 你们跟平常一样排好队,与伙伴们一同踏进迷宫的轮廓线中。 「往北……一、二……」 听得见女主教摊开羊皮纸,铁笔在其上绘制地图的声音,以及你们的脚步声。 你认为自己已经很习惯探索了,迷宫内部却比想像中还安静。 或许该说起伏剧烈吧,至少并非随时都有声音,处在激昂的状态下。 尽管不能大意,无时无刻都绷紧神经的话,紧要关头反而会疲惫不堪。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你转头说道「地下二楼好像没有小鬼」。 「这……呵呵,我该庆幸吗?」 女主教突然停笔,露出参杂困惑、害臊、安心的笑容。 「这里没有是很好,可是地下一楼有……」 并不是不存在。原来如此,你从来没这样想过。 不过,迷宫就是怪物源源不绝的地方,小鬼亦然。 想驱逐迷宫里的哥布林,除了讨伐最底层的「死」外别无他法。 「……原来如此。」回应你的呢喃十分认真、严肃。 「我也没这样想过……」 「欸,那史莱姆呢?」 女战士突然拉扯你的袖子,轻声问道。 你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回答「难说」。 「呣。」很刻意的声音。她大概是鼓起了脸颊。「不觉得你态度很冷淡吗?」 「别在意。」 半森人斥候笑著从后方插嘴。 「我看老大已经对自己能砍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了。」 别把我跟剑鬼混为一谈。这次轮到你抱怨。 女战士大概是因此出了口气,询问斥候:「那你呢?」 「这个嘛。」半森人斥候想了一下,悠哉地回答:「史莱姆和哥布林身上都没什么钱,咱也没兴趣啰?」 「眼中只有钱的意思。真没志气。」 「哎呀……」 半森人斥候刻意表现出无言以对的模样,女战士笑出声来。 眯起眼睛笑著看大家聊天的堂姊喃喃说道: 「这个嘛,人形生物可以用来测试新魔法,所以我倒是挺欢迎的……」 「对呀。」同意她的是语气变轻快的女主教。「好不容易学会了。」 「真可靠。」 女战士像在唱歌似地说,以轻盈的动作挥动长枪。 你跟著驻足,蹲低身子,穿著皮袜和草鞋的双脚在地面拖行,寻找适当的位置。 「看来没那么顺利。」 虫人僧侣开口说道,从挂在腰部后方的刀鞘中,拔出弯成ㄑ字形的小刀。 你们停下脚步,视线前方的通道上,充满颜色十分恶心的气体。 若单纯只有气体,应该只是陷阱,那东西却蠕动著逼近你们。 明显是生物的动作──是游荡的怪物! 「这个……用刀砍用枪刺会有用吗……?」 女战士会有这个疑问很正常。 在你们眼前妨碍通行、蠢蠢欲动的,是一团气体。 没错,颜色看起来有毒的那东西似乎是复数的个体,只能用「一团」形容。 怎么看都是活著的,但明显是魔法的产物,而非寻常的生物。 既然如此──光看看不出刀刃或棍棒是否能对其造成伤害。 「对不起,我想……新学会的法术大概没什么用。」 你叫愧疚的堂姊不必放在心上,拔刀出鞘。 双手稳稳将弯刀拿在下方,拖著步伐向前一步。 无论是刀刃、法术抑或其他,没有光凭一种武器就能应付所有敌人这种事。 若你们的物理攻击无效,剩下就只能依赖堂姊跟女主教的法术。 新学会的法术派不上用场,有什么好责备的? 你对女战士及虫人僧侣使了个眼色,咆哮著向前踏步。 维持上半身后仰的姿势,单脚绕到身后,由下往上一挥。 刀刃滑进气体之中,直接划过虚空砍到上方。 你迅速抽回弯刀,站起身,瞪大眼睛。 ──有用! 蠢动著的气体中了你那一刀,如云朵散去般变小了。 不仅如此,还跟被砍中的动物一样痛苦地挣扎! 「看起来没问题……!」 女战士回应道,单手持枪,敏捷地拉近跟敌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在你感觉到根本没刺中实体的瞬间,气体猛烈膨胀。 「cloooooudddd!!!!」 比起鸣叫声,那仅仅是风吹过时发出的声音。 然而气体罩住脸颊的同时,你忍不住跪到地上。 像脖子被人掐住一样喘不过气,以及活力被瞬间夺走的感觉。 那东西彷佛要烙印在你脸上,明显是活生生的气体的攻击。 你胡乱挥手,试图驱散雾气,迷宫冰冷的空气一口气灌进肺部。 「嘿!」 女战士从拚命咳嗽的你旁边冲过去,代替你上前。 枪尖伴随可爱却锐利的吆喝声划过空中。 如字面上的意义驱散气体,可惜敌人没那么好解决。 四散的雾气飞沫化为粒子,黏在女战士脸上。 「呜、啊!?」 女战士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脚步不稳,身体后仰。 看见她脸色立刻刷白,你在战场上睁大眼睛。 ──毒气! 「别、担心……!我没事!」 女战士用长枪撑住身体后退,你清楚看见她点了下头。 后方的堂姊、女主教急忙准备行动,你伸手制止两人。 「小心,跟一楼的怪物不同!」 虫人僧侣一只手反手拿起小刀,另一只手结起风之神──交易神的法印,一面吶喊。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为我等消去旅途中的声音』!」 瞬间──风停。 让气体动作明显变迟缓的,是「沉默」的神迹,防风的祝福。 这样就用不著祭出其他法术了。 原来如此,确实跟一楼的敌人不同。不过── 你将弯刀拉向肩头,踏进气体的聚集处,同时高高举起它挥下。 「cddloooudd!?!?!?」 ──很弱。 斩断虚空的那一刀,让蕴含毒素的雾霭彻底烟消云散。 弥漫走道的雾气散去,金币喀啷喀啷地掉在地上。 法阵的核心,恐怕是被给予生命的硬币。 因此你们根本没有经历到战场上的勾心斗角,就赢了这场遭遇战。 ★ ──这个起头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 「我怕苦……」 你和愁眉苦脸的女战士平分珍贵的解毒剂喝,喃喃自语。 就算是迷宫的一角,也能用圣水画圆阵扎营。 当然维持不久,但足够用来稍事休息了。 你环视在圆阵中随意休息的同伴,将喝光的瓶子放到地上。 「欸,欸,要不要吃点烤饼乾?旅馆的人给我的,他们说很好吃!」 「啊,谢谢……我不客气了。」 堂姊及女主教分著粮食吃,两人看起来有点疲惫,不过似乎不是体力方面的问题。 果然是因为从城里长途跋涉到地下一楼、地下二楼的关系吧。 但法术并没有用掉。你没忘记,所以不成问题。 「是说,都是随机遭遇random encounter的话,就没咱的工作哩。」 同样担任后卫的半森人斥候无所事事地把玩著小刀,咯咯大笑。 他只要戒备后方即可──虽然这个工作极度重要──因此没消耗多少体力的样子。 可是,太过松懈也有问题。尽管这部分的分寸他拿捏得很好…… 「哎,放心啦。搞不好走道的哪个地方有隐藏门。」 他察觉到你的视线,扬起嘴角。你点头回应。 「…………唉。」 令人担心的反而是女战士和你。 集中力这种东西并非无穷无尽。 目前女战士就带著略显疲倦的表情,懒洋洋地靠著枪柄坐在地上。 如果问她是不是累了,她八成会回答没问题。 或者──带著一如往常的轻浮笑容说她累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明白讲出真心话。必须由你来判断。 突破地下一楼、地下二楼的第一战也胜利了。 因此算是个好的开始──但考虑到众人的消耗量,历经两战实在称不上好。 你陷入沉思,突然听见喀嚓喀嚓的敲嘴声。 「哎,苗头不对的话撤退就行。」虫人僧侣瞄了上方一眼。「和那些人一样。」 你对虫人僧侣这句话表示同意。前卫不只你和女战士,还有他在。 你没有凡事都要依赖他的意思,但不依赖同伴,组成团队又有何意义? 你提议「要撤退的话,用猜拳决定谁殿后」,他默默耸肩。 「…………?」 这时,女主教忽然抬起脸抽动鼻子。 「怎么了吗?」 「……啊,没事。」 堂姊疑惑地盯著她的脸,帮她拿掉嘴角沾到的饼乾屑。 女主教红著脸低下头。大概是从气息感觉到堂姊把饼乾屑送入了口中。 「怎么说呢,那个……好像,有股血腥味……?」 「搞不好不是错觉喔。」 半森人斥候明白肯定女主教缺乏自信的这句话。 「就算去掉咱们刚才在上面遇到的那些骑士,那些家伙应该杀了不少人吧?」 那么即使迷宫里遇不到其他冒险者,总会留下痕迹──的意思。 你产生小混混的巢穴里堆满冒险者尸骸的幻视,将其驱散。 这样的话,果然该说有个好的开始。 你们击退了毒气体g a s c l o u d,逐渐逼近不法之徒的根据地。 只要踏出去的那一步确实有在前进,在迷宫里就称得上最好的结果。 毕竟脚下有个落穴,于此处是再平凡不过的事。 你们原本就跟地下二楼不熟,就遵照女主教的感觉前进吧。 「我吗?」 听你这么说,她不安地垂下眉梢,不久后握紧天秤剑。 「……知道了。」 她认真地点头,虫人僧侣简短回答「我来画地图」。 原来交易神是风之神、旅行之神,也是地图之神吗? 你这么问道,他敲了下嘴巴回应。够明确的答案了。 你稍微调整呼吸,轻拍神情忧郁的女战士的肩膀。 女战士茫然地仰望你,接著「嗯」轻轻点头。 「是啊……看起来是跟一楼的敌人没什么差……」 她单手持枪,站了起来,其他同伴也各自做好准备起身。 确认自己装备齐全,检查武器及防具。你当然也有帮忙。 因为以行动表现团队头目有仔细看好所有人,能给大家带来安心感。 检查完女战士的铠甲──崭新铠甲的扣具后,你迅速检查自己的护具。 「不过,感觉得出敌人挺惹人厌的。」 虫人僧侣突然喃喃说道。 除了僧衣外,他腰间挂著部族特有的弯刀,随时处于备战状态。 你握住刚才轻拍女战士湿掉肩膀的手掌,问「黏液吗」。 「对……不,不对。」他敲了下嘴,板著脸摇头。「是气体。」 刚才的毒气块,会蠢动的气体吗?你咕哝道,皱起眉头。 再怎么告诉自己起头不错,都无法改变你们出了差错的事实。 若那是别人──先不管是谁──派来看守二楼的杂兵…… 「不是单纯的力量l e v e l问题。那东西怎么看都不是一般生物。」 这个嘛,的确。 于地下一楼徘徊的是小鬼、黏菌、活尸、骸骨战士之流。 地下二楼则突然出现那个有生命的气体。 而且还会散播毒气,这样看来…… ──原来如此,代表事情没那么简单吗? 「是啊。我们还没有治疗中毒、疾病的神迹。万万不可大意。」 「可是老大一刀就把它砍了耶。」 半森人斥候前来通知你他准备完毕了,随口说道。 就你看来,他的皮甲和短剑都保养得很好,没有问题。 以为这种装备通常会涂成黑色的人,看见那抹淡淡的红褐色肯定会惊讶。 跟他一起共同行动后,你才知道那样比较容易融入黑暗。 「既然砍得了杀得死,就没什么大不了。简单啦。」 「哎呀,说不定会有只能用法术打倒的怪物喔?」 堂姊从后面插嘴,彷佛要斥责笑著附和「说得有道理」的你。 说到堂姊,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若要打近身战,她的胜算不会高到哪去。 因此除了最低限度的防具,只需要检查她紧紧握在手中的法杖。 话虽如此,这当然是指装备方面。术者的脸色及身体状况也必须确认。 你点头表示没有问题,半森人斥候严肃至极地点头。 「到时就拜托大姊的法术哩。」 「呵呵,交给我吧。不如说不只有我……对不对?」 堂姊笑著将手放到女主教的肩上。 虽然她只有紧张地点头应了声「是的」,女主教似乎鼓起干劲了。 认真握紧天秤剑,静静迈步而出的模样,十分令人心安。 你为此扬起嘴角,呼唤同伴。 ──走吧。 整队完毕的你们踩乱用圣水画成的结界,重新开始探索。 沿著在黑暗中延伸的白色轮廓线,一步步确实地往深处前进。 「……我认为是右边。」 每当经过转角,女主教就会停下脚步集中精神,告诉你们前进方向。 没有其他路标可供你们在未知的领域中前进,你们毫不怀疑地听从她的指示。 你效法应该在背后集中精神的女主教,抽动鼻子。 你根本搞不清楚气息是什么东西,这也是当然的。 森人或魔法师暂且不提,身为凡人的你,眼中的世界平凡无奇。 现在在你眼前的只有黑暗中,轮廓线绵延无尽的迷宫。 既然如此,你哪有可能敏锐地感觉到气息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 你该留意的,应该是声音,是风的触感,是气味,是阴影处,是呼吸。 对你来说,光是定睛凝视、竖耳倾听,告诉自己不要大意,就得费尽心思了。 而重新注意迷宫的气氛,会发现淤塞的空气情报量不怎么多。 该用无味无臭形容吗──没错,是无。 只要离开一步,弥漫于战斗刚结束的墓室的尸臭也会立即消失。 彷佛在逼你们只要想著在黑暗中前进即可。 身在其中的女主教一下指示「右边」,一下指示「……大概是左边」,发挥优秀的直觉。 也许你跟她认知到的世界并不相同。 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 这名看似不幸的少女拥有天赋,感觉到潜伏于迷宫深处的某种生物的天赋。 蠢蠢欲动的怪物,从最深处向世界散播灾厄的某种生物,以及那群小混混。 一旦遇见他们,无论胜败如何,必将迎来其中一方的「死」。 既然如此,在舌根扩散开来的无,是否就是「死」的味道…… 这样的想法闪过脑海,你苦笑著摇头,将其驱散。 早该注意的。这样简直像被「死」囚禁住不是吗? 反正冲进墓室就避不了战斗,随时有可能遇见徘徊的怪物。 避不了的话,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思及此,心情似乎轻松了一些,活力传遍紧绷的身体深处。 比起看不见的威胁,你该关心的是沉默寡言的女战士。 「…………」 决定要与那群不法之徒对决后,女战士就经常露出忧郁的表情。 你没打算随便过问她的私事,但如果她的动作因此变迟缓就糟了。 那么,该怎么办呢…… 「啊,对了。」 这时,与你的不安极不相衬的开朗声音传来。 用不著说明,当然是堂姊,她窸窸窣窣地搜著肩背包。 「我在街上看到好吃的糖果。走在路上都不说话也很奇怪,大家要吃吗?」 可恶的再从姊。这种事刚刚休息时就该说了吧。 堂姊无视你的抱怨,笑咪咪地递出装满糖果的袋子。 你迫于无奈,从袋子里拿了颗糖果扔进口中,皱眉。 ──是薄荷。 「哎呀老大,你真不走运。」 笑著把糖果含在口中玩的半森人斥候敏锐地看见你的表情,推测他吃到了甜的糖果。 混帐东西──你噘起嘴巴,斥候仍然面带笑容,瞥了旁边一眼。 你跟著看过去,发现虫人僧侣伸向袋子的手停在半空中,面色僵硬。 「……薄荷。」 对,薄荷。你点头,他故作镇定,缓缓摇头。 「我不用……因为现在不能让味觉受到影响。」 这样啊。好吧,就当成是这样吧。 他点头回答「没错」,表情依旧严肃。 「那我也不用了。」 女主教把虫人僧侣的态度当真,坚决推辞。 「是吗?很好吃耶……」 「那战斗结束后我再吃。」 表情蒙上阴霾的堂姊,听见女主教这句话立刻露出笑容。 然后雀跃地小碎步走到女战士面前,将袋子递给她。 「来,你也吃一颗如何?」 「咦……」 明明没什么好意外的,女战士却显得惊慌失措,目光游移。 你对困惑地望向这边的女战士点头,堂姊脸上还是挂著笑容。 不久后,她一副放弃挣扎──或者说略显犹豫──的模样,战战兢兢把手伸向袋子。 「……有没有草莓口味的?」 「有呀!我看看,是这个,大概!」 原来你不确定啊。你从旁调侃她,堂姊反驳道「因为很暗嘛」。 好吧,先不管再从姊说得对不对,不选白色的就能避开薄荷口味。 虫人僧侣闻言,咕哝道「原来还有这招」,半森人斥候笑了出来。 「薄荷也很好吃呀?」 女主教帮你说话,你不禁扬起嘴角。 大概是受到其他人的影响,女战士默默从袋子里拿出糖果,含入口中。 「……嗯,好甜。」 你斜眼瞄向含著糖果、乐得眯起眼睛的女战士,无奈地叹气。 ──真是,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敌不过那个堂姊。 之后,你们边吃糖果边走了一段时间。 舌头上只剩下薄荷的余香时,你们抵达了墓室漆黑的门前。 ★ 「……看起来没上锁,应该也没陷阱。」 半森人斥候用挂在腰带上的道具调查了一阵子,下达结论。 虽然他的讲话方式及态度吊儿郎当的,个性却十分慎重。肯定不会有错。 你点头回答「是吗」,轻轻伸出用护手包覆住的手抚摸那扇门。 金属制门扉与其他墓室并无二异,就你看来,构造太过一致了。 你不是在怀疑女主教,然而,那群小混混真的在这扇门后面吗? ──这座迷宫不正常。 即使不久前这里才发生过战斗,弥漫内部的瘴气也会将痕迹盖过。 假设这里是那个金刚石骑士今天早上跟他们开战的地方,也没办法确认真伪。 「……那个,血腥味……」女主教无法断言,说起话来吞吞吐吐。 「哎,打开就知道了。」 虫人僧侣耸耸肩膀,反手拔出弯刀,已经准备就绪。 「管他是怪物或盗贼,我都可以。」 「对啊对啊。」 暂且不管悠哉附和的半森人斥候,你现在担心的是女战士。 你问她「你可以吗」,她先是「这个嘛」回以意义不明的呢喃,挥舞长枪。 「……嗯,没问题。走吧?」 女战士「喀哩」一声,咬碎口中的糖果。 好。 你轻轻点头,从腰间的刀鞘拔出爱刀。 连在昏暗的迷宫中都散发出澄澈的刀光,无铭,却是把好刀。 你朝刀柄吐了口口水,用手掌抹开,拎著它重新面向门扉。 「……终于。」 堂姊轻声说道,不晓得她知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失紧张感,听起来却有点放松的语气,跟平常一样。 「所以,有什么计画吗?」 你扬起嘴角,以略显做作的语调宣言。 ──可以了,开始吧。 下一刻,你使出浑身的力量踹破墓室的门,一面大吼著报上名号,一面冲进去。 团队的同伴们立刻一拥而上,跟在后面杀进墓室。 「什么!?」 「冒险者又来了吗……!」 大吃一惊的是聚在里面的──那群寒酸男! 冲进昏暗的墓室后,果不其然,充斥呛鼻的血腥味。 连偏僻荒废的酒馆都没那么臭。 满地都是不明的污垢及厨余,骨头及财宝一起塞在锅子里。 敌人的数量──有多少?你的视线快速左右移动,观察局势。 「你们几个是什么人……!!」 不过,有个人因你乱了手脚,匆忙举起短剑。 ──得手了。 你稳稳踩在地板的暗红色污渍上,一步、两步拉近距离,举刀挥下。 「呃啊!?」 在空中描绘出银线的刀刃,轻易砍进盗贼的脖子,斩断血管,血沫飞溅。 裂开的喉咙发出类似笛声的气音,盗贼喷著血倒地。 不瞄准缝隙的话,再厉害的人都无法从铠甲上将人体一刀两断。 你在拔刀的同时甩掉上头的鲜血,迅速移动到墓室的中央区域。 只有一扇门,意即出口在背后。要守住这里,不能让任何一个人逃掉! 「交给我……!」 女战士轻盈地跳到你旁边,把长枪当成延伸出去的手脚刺向敌人。 「噗、呜!?」 锐利的枪尖像蛇一样由下往上弹,贯穿小混混的喉咙,取其性命。 她拔出枪尖往旁边一挥,牵制敌人,双手牢牢握紧长枪。 这样就解决掉两个了。剩下六──不对。 「真是。今天客人怎么那么多,刚才那一批也是。」 一具巨大身躯从墓室深处的阴影底下站起来。 身上穿著不适合他的闪亮炼甲,手上挂著大刀的蛮人。 ──是头头吗? 你谨慎地计算距离,缓缓将弯刀拿低。 这人想必不简单。姿势虽然随便,若没有两把刷子哪能统率盗贼。 敌人共七名,数量我方占下风,再考虑到敌人的实力…… 「……背后交给我了。」 虫人僧侣轻描淡写地说,彷佛要为你打气。 他用反手拿著的弯刀挡住盗贼的攻击,担任前卫。 你轻轻点头,望向身后。 半森人斥候手拿短剑,瞪著盗贼戒备,保护术者。 女主教紧张地拿著天秤剑,旁边手持短杖、闭上双眼的堂姊镇定地说: 「请给我一些时间……!」 没办法。 你做了个深呼吸,调整气息,计算脚底的石板数量测量距离,瞪向头目。 「哦──三个男的,三个女的。不错喔,刚打完一架,我正好肚子饿。」 疑似头目的炼甲男把大刀扛在肩上,龇牙咧嘴地威吓你。 然后用欲望表露无遗的下流声音大吼,撼动整间墓室。 「行,你们几个!把这些家伙的头砍下来当玩具!」 欢声四起,你身边瞬间充满武器的碰撞声。 墓室没有多大。就算要同时发动攻势,也不可能七个人一起。 只要女战士和虫人僧侣守好,后卫应该不至于遭受攻击。 万一真的被敌人跑过去,半森人斥候也会拿刀应战,维持战线吧。 因为那是她们、他们的职责,而你的职责是── 「好,开打啰……!」 ──……尽量在这个头头手下撑久一点。 § 在他挥下大刀的瞬间,你就看出从正面袭来的一击沉重无比。 虽说刀刃磨损算不上多大的问题,整把刀断掉可就糟了。你用刀背挡住大刀,让攻击路线偏移。 手麻掉了。一眼就看得出不能硬接。想要刀锋刀锷砍进额头里一命呜呼的话,倒是另当别论。 唰。你调整呼吸,草鞋在残留血与污垢的深黑色痕迹的石板路上滑动。 ──不简单。 「唷,厉害喔!」 原来如此。虽说是小混混,身为率领团队的头目,自然会有点实力。 铁锈味及骯脏的装束、闪亮的炼甲、大刀,全是历经过战斗的装备吧。 当然也可能是虚张声势。不过炼甲男强壮的身躯,否定了这个推论。 你心想这可能会是场硬仗,目光左右移动,谨慎地寻找敌人。 「嘿!」 旁边的女战士发出不合时宜的轻快吆喝声,长枪在同时咆哮。 在封闭场所使枪会卡住,仅限于新手,内行人不可能出这种差错。 长枪如同生物般,在女战士小小的手掌中上下、前后移动,划过空中。 「唔!?」 「包围他们!枪没办法在狭窄的地方用……!」 「哎呀,不一定喔?」 就你看来,女战士的战斗方式与其是用枪尖刺,不如说是用枪柄打…… 「东张西望地没问题吗?虽然我也忍不住往那边看了。」 你没空观察她的技术,只要不让这群小混混靠近即可。 另一方面,你也听见堂姊轻轻倒抽了一口气。女主教则始终沉默不语。 她们俩必须专注在施法上,你不想带给她们多余的干扰。 你侧过身子,护住待在身后的女主教及堂姊,观察敌人的动作。 将大刀当成玩具扛在肩上的男子目露凶光,眼神宛如野兽。 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的模样,跟在迷宫徘徊的怪物并无二异。 「我要吃了你们。噢,别误会,我可是很绅士的。」 你的视线没有从那把大刀上移开。 那么大一把刀,动作应该很好预测──照理说。 当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种说法,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刻板印象。 巨汉的臂力是力量,肌肉即为力量。万万不可小觑。 「我说的吃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心想「啊」的瞬间,惊人的冲击袭来。大刀看起来像在发光。 你反射性把刀高举至头顶──骑士受伤的模样闪过脑海──手放在刀背上,将弯刀竖起来挡在脸旁。 清澈的金属声! 手麻得彷佛有电击透过刀柄传来,尖锐的摩擦声刺进耳中。 你像被槌子击中般,身体摇摇晃晃,双腿施力站稳步伐。 攻击不是来自头上。是横扫的猛烈──瞄准脖子的──致命一击! 「──!」 堂姊从身后呼唤你的名字,你却听不清楚。 不过你点头。能够点头,还活著,没问题。 金刚石骑士喉咙被割伤了,光是看过那个画面一眼,就决定了你的生死。 「噢,又失手了吗?我是不是也犯糊涂了?」 炼甲男悠哉地转动手臂。 你瞄了自己的弯刀一眼。没有断,没有弯曲,刀刃也没磨损。很好。 ──他不会再使出同样的攻击。 假装由上往下劈,实际上是横砍。厉害归厉害,也只不过是第一次才管用的虚张声势。 只要一直偏移打点hit point就行。 然而,就算只中一刀,人类照样会死。虽然敌人也一样── 「看招!!」 你拖著步伐,逃出咆哮著逼近的大刀的攻击范围。 正面交锋的话,不晓得你的刀何时会被弹开。手掌的麻痹感也仍未消散。 但这样不行。必须进攻。不进攻就不会赢,想赢就得下杀手。 你向后退去,将双手拿著的刀拿在下段,往右下移动。 穿在身上给人看的炼甲,刀子砍不断。要瞄准的话就是双脚、手腕、腋下、头部。 男子将大刀挥到底的瞬间,你俐落地滑上前。 将快要倒下的上半身撑起来,刀刃向前伸出,从肩膀往斜下方砍。 「噢……!」 锵一声,你感觉到刀尖擦过了炼甲。没有击中的手感。 炼甲男利用挥下大刀的反作用力,逃过一劫。 证明他熟知武器的优缺点,以及自己的战斗方式。不过无所谓,你也一样。 你没有重新拿好弹到斜上方的弯刀,而是放松右手,左手抓著刀柄末端一转,将刀刃翻面。 然后直接踏上前,瞄准脖子挥刀。 然而,这一击因为男子斜拿著的大刀而滑开,是错开攻击轨道的常用手段。 你立刻抽回刀,男子从下方往上挑的攻击紧接著袭来。 你毫不犹豫跳开。 屈膝从大刀上面跳过去。 因为男子的武器不擅长连击,不用担心在空中或降落时遭受攻击。 不过敌人也不简单。你的脚底刚碰到石板路,男子的拳头便近在眼前。 刚才那一刀是用单手挥的吗!你为了减缓著地时的反作用力,迅速屈身,闪过他的拳头。 不妙。你感觉到拳压带起一阵风吹过头上,往后方滚动。 下一刻,大刀直接砸在你刚才所在的位置。石板路碎成粉末。 你起身将刀拿在正前方,不停喘气,肩膀上下起伏。 放松僵硬的身体,让积蓄在体内的热度散去,吸入氧气,以帮助集中于脑部的血液循环至全身。 汗水冒出,却连眼睛都不能眨。但多亏缠在刀柄上的鲨鱼皮,手并不会滑。 照理说,四周应该充斥著兵器碰撞声,却无法传入你的耳中。 视线范围瞬间缩小,世界彷佛往炼甲男身上收束。 「呼──呼──呼──!」男子笑了。「看来你开始累啰!」 不过那样就好。你心想。因为── 「沐西卡音色!」 「空奇利欧接续!」 「特尔普西柯拉舞蹈!」 ──因为这男人八成也一样! 「什、么!?」 两位少女以如歌般的语调,朗诵「舞蹈d a n c e」的咒文。 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炼甲男的脚像在跳舞般不停抽搐,纠缠在一起。 他的脚大概只绊到了一瞬间。可是对你来说,这么一瞬间便足矣。 你吶喊三句真言,射出从刀柄里拔出的马针。 沙吉塔箭,凯尔塔必中,拉迪乌斯射出。也就是「力箭magic missile」! 「──呃啊!?」 马针带有绝对命中的力量,有如卓越的弓术,深深刺进男子的眼窝。 炼甲男按住脸向后仰,大刀已不足为惧。 ──杀! 你咆哮著一口气拉近距离,将弯刀高举至头顶。 刀刃流畅地从男子的肩头划至喉咙。 「呜、恶!?」 中了。鲜血四溅是造成致命伤的证据。 男子彷佛被自己的血液呛到,发出啵啵啵的哀号声,魁梧的身躯过没多久便摇摇晃晃倒在地上。 大刀喀啷喀啷掉出手中。 「成功了……!我们办到了!」 「是、是的!」 真是,真正可怕的果然是堂姊。 跟女主教牵著手,笑得天真无邪的她的法术有多具威胁性,本人并没有自觉。 你帮为自己撑过猛攻的爱刀甩掉刀刃上的血,环视周遭。 「绊到脚的话,连我都干得掉他。」 旁边的虫人僧侣已经解决掉一个人,用弯刀割开他的喉咙。 与炼甲男交战时之所以没遭到妨碍,推测是因为他帮你挡住了那些小混混。 你立刻道谢,重新拿好刀。剩下四名敌人吗? 「……要道谢之后再说。」虫人僧侣开口。「还没结束。」 「对呀,而且你也得跟我道谢呢。」 女战士用血化了妆的脸浮现笑容,枪尖刚好刺进小混混肋骨的缝隙间。 从铠甲连接处滑进去的枪尖,转眼间夺走小混混的性命。这样就剩下三个。 「看来咱果然要等战斗结束才有事做啰。」 你听见半森人斥候用因紧张而僵硬的声音,硬开了个玩笑。 你耸耸肩膀,冲进失去头目而惊慌失措的盗贼群中。 ★ 「饶、饶命啊!投降!我投降……!!」 过没多久,最后一个人扔掉长满锈斑的剑。 剑刃喀啷喀啷地在油腻腻的石板地上弹起来。你踢飞那把剑。 「拜托!别杀我……!我会离开迷宫,也会离开这座城市……!」 ──没道理将盗贼、山贼之流视为人类,何况是潜伏于迷宫中的怪物。 你可以拯救这名强盗的性命,也可以杀掉他。 该如何是好?你谨慎地单手拎著弯刀,望向同伴。 「这个嘛……」 「我都可以。」 女战士及森人僧侣看起来有点放松,大概是判断战斗结束了。 半森人斥候默默耸肩摇头。堂姊──嗯,你知道她会说什么。 这样的话…… 「可以饶他一命。」 最后的女主教,用十分平稳──感觉不到情绪的声音,直截了当地说。 哦?你睁大眼睛,她静静走到你前面,挥了下天秤剑。 山贼也有点难以置信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若这位先生真的改邪归正,可以饶他一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呣,你低声沉吟。好吧,是无所谓。大局已定。 你「喀嚓」一声将弯刀收进刀鞘。 女主教带著微笑点头,转身面向你。 山贼马上咧嘴大笑,从怀里拔出短剑扑向女主教。 「上当了吧,白痴──唔!?」 ──下一刻,他的脑袋便像番茄炸开般,发出沉闷的声响碎裂。 「不知悔改的话,只能以死谢罪了。」 女主教像在跳舞似地优雅转身,使劲甩动手上的天秤剑。 兼具秤重功能的天秤,对山贼造成致命伤害damage,击碎他的头盖骨。 血与脑浆溅到墙壁上形成一幅画,你听见堂姊的惊呼声。 「……很遗憾,这也是无可奈何。」 女主教看都不看仍在抽搐的尸体一眼,用依然平稳的语气对你说。 红褐色血液点点喷溅在她带著冷笑的脸上。 呣,你低声沉吟。好吧,是无所谓。怎样都好。 你想了一下,慎选措辞,告诉她「看来以后可以让你上前线了」。 「哎呀,怎么可能……请不要说那么恐怖的话。」 女主教的语气蕴含与年龄相符的稚气,她低下头,彷佛真的在害怕。 你轻拍她的肩膀慰劳她,招手对堂姊打信号。 「啊,那个……嗯!交给我吧……!」 她的态度表现出紧张及困惑,旺盛的精力却更在其上。堂姊毫不犹豫冲向女主教。 她先是对她说「辛苦了」,接著递出水袋,将她带到墓室的角落,无微不至。 你发自内心尊敬她的这部分。 「……欸,没问题吗?」 女战士看著她们俩,轻轻拉扯你的袖子。 你摇头表示不知道,至少还不到要你喊停的地步。 人类心中有大大小小的心弦,有时会触动情绪。 对女主教来说,山贼的行为──求饶就算在其中吧。 考虑到重创她内心的那段过去,不难想像。 只不过──既然本人没说,其他人也没必要主动干涉。 「你……」女战士摇头将讲到一半的话收回。「……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呀。」 你耸耸肩膀,走向山贼们拿来堆杂物的角落。 你拜托女战士负责戒备,她随口应了声「是──」。 算了,应该用不著担心。你相信她。 半森人斥候及虫人僧侣也跟在你身后,前去确认那些家伙储藏的财宝。 哎呀,就是因为有这东西,才让人戒不掉袭击与掠夺。 「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收入,想戒掉也没那么容易哩。」 冒险者就是这样。你点头赞同斥候,将戴著护手的手伸向垃圾山。 虫人僧侣敲著嘴巴抱怨「真麻烦」──你却对他们心存感激。 因为半森人斥候和虫人僧侣,都没有对女主教刚才的行为多说什么。 两人的贴心之举难能可贵,身为头目的你感谢他们很正常。 他们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地回问「你在谢什么」。 你笑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专注在搜索上。 从里面挖出来的全是冒险者的装备,或许该说理所当然吧。 崭新的铠甲、武器、被搜括过的空杂物袋,以及识别牌。 你将这些东西一个个扔进用来当尸袋的麻袋。 不小心踏进地下一楼深处的人,八成被他们吃得一乾二净了。 恐怕是真正意义上的吃。 在这座迷宫中,不可能找得到正常的食物。 那些家伙一直以来是吃什么维生,看塞在锅子里的怪肉就一目了然。 这样的话──或许女主教刚才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 虫人僧侣说得没错,他们并非人类,而是怪物。 「……嘿,老大。」 半森人斥候突然叫住你。 仔细一看,他手中的是脏掉的碎布和皮甲。 碎布似乎是发圈,上面黏著几根金发。 皮甲也因为血迹和污垢的关系不留原形,但本来似乎是白色。 两者你都有印象。 你瞄向身后──仍在戒备的女战士,以及对面的女主教跟堂姊。 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但你看见堂姊在笑,女主教僵硬的表情也放松下来,露出笑容。 ──没必要特别告诉她们。 你下达结论,将发圈和皮甲回收,扔进麻袋。 只是看过类似的东西罢了。金发冒险者和穿白色皮甲的冒险者,多得数不清。 你咕哝道,虫人僧侣慢慢摇晃触角。 「……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敲了下嘴巴,手放在挂在胸前的神的法印上。 「愿于此地逝世的人,下次能一帆风顺。」 你点头,站起来。该做的事做完了,无须久留。 ──走吧。 「……好了,走吧?你累了,今天得好好休息。」 「是的……是的。」 你呼唤同伴,堂姊催促著女主教,与她一同起身。 望向女战士,她依然回以暧昧不明的笑容。 整理好队伍,检查装备。没有异常,也没人受重伤。 你点头,离开墓室,准备沿原路回到地面。 你催促女主教,她「啊,不好意思」急忙搜起行囊,取出地图。 她的引导既清楚,又没有不确定之处,让人觉得肯定万无一失。 幸好从通道走进墓室,从墓室前往通道的期间,没有游荡怪出现。 随著探索进度愈来愈接近深处,今后也得将回程路线纳入考量才行。 再熟练的战士,都没有无限的体力跟集中力。 连战会一点一滴磨损生命。就算不论这一点,在这座死亡迷宫里,又有多少生存的可能性呢? 「累归累……」 藉由绳梯从地下二楼爬到地下一楼后,堂姊忽然喃喃说道。 你们调整呼吸,补充水分,进入短暂的休息时间。 她一屁股坐到石板路上,彷佛松了口气似的,微笑著说: 「这样那些孩子也能放心探索了。」 你简短回答「是啊」。 地面近在眼前。 ★ 穿过迷宫的入口──出口时,与那片黑暗截然不同的柔和光芒降下。 双月及繁星在头上的天空闪烁,看来天彻底黑了。 负责看守的近卫女骑士从你们的模样看出端倪,默默行礼。 哎,你们扛著染血的麻袋,应该看得出激战的痕迹。 你微微耸肩致意,从她面前经过,缓步走在通往城镇的街道上。 「哎呀……累死啰……」 「走那么久,脚好痛喔……还被汗弄得黏黏的,好想擦身体……」 女战士愁眉苦脸地接在半森人斥候后面抱怨。 第一次踏入地下二楼,又经历一番激战,你点头说道「没办法」。 尽管你不认为有哪里判断失误,你还是觉得亏大家有办法跟上。 你可以诚心感谢他们,也可以感谢「宿命」及「偶然」让众人平安。 「……对了!」 小步走在你后面的堂姊两手一拍,脸上漾起笑容。 「刚经历过一场大冒险,明天要不要放个假?」 「咦,可是……」 ──这个再从姊又在突发奇想了。 女主教困惑地皱眉,观察四周。 喷到脸颊上的血,大概是由堂姊仔细帮她擦掉的,现在她的脸乾乾净净。 不过疲态明显,也还残留著强烈的紧张感。 「……可以吗?」 「因为大家都很努力嘛。对不对?」 堂姊望向你。你想了一下,点头表示「可以吧」。 首先,就你所知,你们的进度好像比其他冒险者快得多。 不如说…… 「无妨吧。毕竟其他人通通只对赚钱有兴趣。」 ──虫人僧侣不屑地说。此言甚是。 有意愿去确认迷宫最深处的「死」之源头的冒险者,不晓得有多少。 愈接近城镇,满脸通红、拿武器出来炫耀、有说有笑的人就愈来愈多。 经他这么一说,那些小混混也仅仅是被迷宫的财宝迷住。 被「死」……被魔宫迷住的人,等同于游荡怪wandering monster的存在,不祈祷者n o n - p r a y e r们。 正因如此,你们才得进到地下二楼──总有一天,还必须挑战地下三楼。 为了继续前进,养精蓄锐没有坏处。 「对啊。体力还没恢复就进入迷宫未知的领域,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幸好大家都赞成。既然如此,今天乾脆先回旅馆休息吧。 明天再去卖掉捡到的装备──死人不会使剑──把识别牌送到寺院。 你自己也因为用过法术的关系,消耗了不少体力。 「休息果然很重要。」 不过你那位笑容可掬的伟大堂姊有多正当的理由,就不好说了。 但不可思议的是,你对于那抹浮现于疲惫的脸上的苦笑,感到心旷神怡。 没有什么事比遇见难能可贵的同伴更幸运。 你沉浸在有所成长的感动中,倒进旅馆马厩的稻草堆。 今晚肯定会睡得很熟── ★ ──……然而,人往往会在精疲力竭的时候浅眠。 连一点小声音听起来都格外刺耳,不知道是不是战斗的余韵使你特别亢奋。 你在躺起来比想像中舒服的稻草堆上坐起身,拍掉黏在衣服上的稻草。 睡在旁边的半森人斥候嘴巴动来动去,正在说梦话。 虫人僧侣在马厩的角落频频翻身,推测是睡不好。 你留意著别吵醒他们,一把抓住爱刀,慢慢离开马厩。 带著寒意的清爽夜风,捎来甜美的香气。 是肥皂吗?能察觉到这点细节,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你的等级提升了。 仔细一想,你在这座城镇待了几天呢? 带著得来不易的同伴,经历迷宫的冒险,在死斗中存活下来。 尽管是琐碎的经验,累积起来还是逐渐为你带来成长。 「……所以?你不找我聊天吗?」 而其中一名得来不易的同伴,站在马厩前面。 女战士对你微笑,你叫她跟之前一样,坐到其中一个稻草堆上。 「是──嗯,还是一样软耶。」 她发出意外轻盈的声音坐在稻草堆上,抱著双膝,看起来心情不错。 「欸。」她像小孩子般微微歪头。「今天你期待了吗?」 不。你笑著摇头。女战士兴致缺缺地嘀咕道「这样呀」。 她怎么会来这边?她应该也很累才对。 「嗯──?累的时候就是会莫名清醒。」 女战士的头发湿答答的,推测是一回到房间就马上去清洗了。 「所以我来这边打发时间──的感觉?」 原来如此。你点头。 你们应该都知道,这段对话跟前几天的夜晚有几分相似。 所以,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也相同。你早已预料到,却默默等待她开口。 「……这是表面上的理由啦……」 女战士斜眼看著你,微微一笑。 「我想趁开得了口的时候跟你道谢。」 你也看著跟那晚一样的双月,笑了出来。 ──其实,你没做什么值得道谢的事。 你履行了自己的义务,率领团队行动,顺利让众人生存下来。 讲白了点仅此而已,反而是你该跟她道谢。 你悠哉地对她说。 「……是吗?」 女战士模仿你,跟著仰望明月,被夜风吹得眯起眼睛。 你和她都暂时没有出声。 你大可跟她搭话,也大可继续保持沉默。 经过片刻的思考,你冷静地告诉她「有想说的话就说吧」。 「什么啦。你的语气是被某位和尚感染了吗?」 她呵呵轻笑,你却不是在开玩笑,十分严肃。 有想说的话就说,不想说的话,你也不会逼她。 如果你希望我什么都不要说,我不会开口;如果你希望我说话,那我就照做。 又不是凡事都得坦诚相告,才能成为伙伴。 只不过──硬要说的话,你觉得她看起来有话想说。 实际上,她刚才确实说了「趁开得了口的时候」,所以你主动询问也很正常。 「哦……」 女战士疑惑地沉吟,嘴角勾起一抹调侃的笑容。 「这种……也叫温柔吗?是多亏姊姊的教育?」 是再从姊。你说。 而且这跟堂姊没什么关系,意即是你自己的个性。 「那如果我说我不想讲呢?」 那就到时再说。 可以默默赏月,也可以跟之前一样回房就寝。 你轻描淡写地回答。 女战士盯了你一会儿,不久后无奈地叹气。 「……真是。跟你聊天的时候,总是会害我失常……」 你一语不发,耸耸肩膀。女战士见状,像在闹脾气似地哼了声。 「我呀。」她喃喃说道。 「觉得发生过两次的事,就会发生第三次。」 两次?你问,她「嗯」轻轻点头。 「第一次见面时,我不是在寺院托人埋葬尸体吗?──那是第二组。」 你默默点头。 的确,初次见面时明明同伴全灭了,她却十分冷静。 本以为是因为她进过迷宫好几次,但未免太夸张了。 「刚开始姊姊也在,我们是同一家孤儿院出身的,约好大家要一起成为冒险者。」 这种事很常见,你也听说过。那几位少女也是,并不稀奇。 当然,无论小孩或老人,所有人的条件都一样。 只能用上天给予的手牌决胜负,抱怨也于事无补。 「宿命」及「偶然」的骰子一视同仁,即使是在众神面前。 「哎,我运气是不错啦?」 ──可是姊姊他们被强盗袭击,死了。 她边说边笑,你无从得知她的心境。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想什么吧。你不会选择擅自去推测。 「本来想说,迷宫深处有『死』的话,说不定也有『生』。」 ──可是,没那么顺利呢…… 这句呢喃中,寄宿著多么强烈的思绪,你不会明白。 死者不会复活。 那是这个四方世界不成文的规定之一。 连寺院的僧侣引发的「苏生resurrection」神迹,都只是将生命从死亡边缘唤回。 生死绝对无法颠覆,如同骰子的点数。 有能力颠覆生死的,若非神代的遗物,就是众神的──真正意义上的神迹。 然而,既然潜伏在迷宫最深处的是「死」。 她应该是赌在了超越人智的某种……些微的可能性上吧。 「所以我才觉得如果大家会全灭,我得赶快逃出去。」 因为自己不能在复活同伴前死去。 你听了,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回答「真过分」。 不过,新手冒险者究竟能在试炼场存活多久? 这件事她想必比自己更清楚,思及此,你便觉得这也是无可厚非。 「对不起喔。」 女战士如同一只猫,喉间传出轻笑。 「开玩笑的啦。骗你的,全──是骗你的。我只是想逗你一下而已。」 她轻盈地站起来,甩动修长的双腿,宛如在玩乐的小孩。 你坐著凝视她,问「好了吗」。 「……嗯,没问题了。谢谢你喔?我有点困……先回去了。」 她边说边「呼啊」发出可爱的声音伸懒腰。 虽说明天放假,你们毕竟刚经历一场冒险,是该休息了。 你如此说道,挥手目送她离去── 「啊,还有。」 月下,她转过身,朦胧月光照亮的白皙脸颊对著你,双唇像在轻声细语般一开一合。 「……这是真的哟。」 她轻笑著说,露出灿烂如花的笑容。 你还没回应,女战士便离开马厩。 你将她的名字而非编号刻在心中。不能忘记。 回想起来……这一天,这一场冒险,发生了太多事。 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人,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 不时从旅馆外传来的声音,只有开门声与人们的脚步声。 城门在这么晚的时间开启,大群人潮涌入城内的理由,显而易见。 八成又有哪座村子或都市,被大批的「死」吞没了。 无家可归的人们,在徘徊过后来到这座城塞都市。 ──真奇妙。 这里明明是毁灭世界的「死」之源头,每个人都选择来到这座城市。 金币源源不绝地从迷宫涌出。无论要冒险要从商,都能在这里活下去。 人们无力地在街道上行走,即使如此,依然怀著渺小的希望潜入迷宫。 然后被「死」吞噬,再也没有回来。 你被极为冰冷的想法囚禁住,握紧手中的爱刀。 「死」为何物?迷宫又是什么? ──想确认的话,就必须前去挑战。 抬头仰望夜空,远方那座据说有龙栖息的山脉飘出山岚,乘风绵延至天际。 序章「为冒险的故事campaign揭开一页的故事」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路过x咲恋 录入:kid 完成了──!「幻想」及「生」与「死」开心地举手欢呼。 「唰」一声将一大张平面图摊开在四方世界的星桌上。 三位神明见状,扬起嘴角满意地点头。 「幻想」自不用说,「生」与「死」是十分宽容又温柔,好管事的神明。 毕竟世上的一切必定都是由「生」送来,由「死」接走。 看见三位神明乐成这样,其他神明不可能不好奇。 怎么了怎么了?「真实」与「丰穰」等神明一窝蜂地聚过来。 「幻想」急忙展开双臂大喊「不准偷看──!」「生」与「死」则退到屏风后面。 ──什么东西?冒险scenario? ──不是,是叙事诗campaign。 叙事诗campaign! 众神闻言,纷纷骚动起来。 叙事诗campaign! 英雄的故事campaign! 战记campaign! 仅此一次的冒险就已经很有趣,一连串的冒险肯定很精采。 所以,众神最喜欢英雄叙事诗了。 一、两场还算不上什么,有些神明甚至独自在为七、八场冒险烦恼。 因此然而可是,听见又有新的大长篇sage要揭开序幕,祂们不可能置之不理。 祂们连自身的安排都忘了,争先恐后地举手表示要加入。 「生」与「死」半是困惑半是喜悦,面面相觑。 因为自己创造的冒险session没人来参加实属寂寞。 光是看到这么多神明有兴趣,请「幻想」帮忙创造因缘session就值得了。 「幻想」喝斥一声,要众神冷静下来,决定先选出有空的神明。 「生」与「死」看着众神的互动,幸福地呵呵轻笑。 因为「生」与「死」是十分忙碌的神明,没什么机会参加游戏。 不过,光是只有众神,冒险当然无法成立。 之后得由冒险者凭自身的意志挑战冒险才行。 先将自己盯上──这技能note很好用!──的冒险者吸引至怪物的所在地。 注:「盯上」日文为「目星をつける」,「目星」在trpg中为能看穿隐藏事物的技能。 再不着痕迹地下达神谕handout,暗示他们及她们冒险的命运。 是否前往全是他们的自由。硬逼人家冒险也没有意义。 可是众神相信,身为冒险者就会愿意去冒险。 可是众神相信,身为怪物就会阻挡在他们面前。 会讲一堆借口扯一堆自以为是的歪理,落荒而逃的人请回去。 既然如此,剩下该做的只有怀着气势及祈祷,大喝一声掷出骰子。 这场冒险的结果会是如何,连众神都不知道。 因为左右一切的,只有冒险者们的命运──以及「宿命」及「偶然」的骰子。 第1章「冒险途中出现飞龙的故事」 简单地说,嗯,就是这样。 「哇啊啊啊啊啊!?」 「快跑快跑快跑要被吃掉了!?」 「哎呀,我们小命不保啰……!」 听见来自身后的轰然巨响,手拿棍棒及长剑的战士在密林里拼命逃窜。 他追在轻快跳跃的白兔猎兵身后,一面关心跑在旁边哭哭啼啼的圣女。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满脑子都是近似迁怒的想法,死都不肯回头。不能回头。 从上空罩下的,是死亡的影子。 如同低吼的声音并非风声,是杀意的咆哮。 大气充斥黏腻的腥臭味,也不是他满身大汗导致的。 「gyaaaaaaaaaaosssssss!!!!」 而是因为双臂长着巨大双翼的怪鸟般的掠食者,正在攻击他们。 ──哪个白痴说飞龙wyvern是半吊子的龙的! 好吧,这个说法是没错。 尽管强度跟龙确实有一些差距,若原型的强度是一百,差了点也不可能弱到哪去。 何况他们只比新手冒险者多长了几根毛plusone而已! 真不想把最近学到一点皮毛的算术用在这种地方…… 「喂、喂,怎么办!?」 青梅竹马气喘吁吁,带哭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哀号。 用分不清是振翅还滑翔的姿势飞行的巨影,跟在地上奔跑的他们,速度差距显而易见。 虽然有茂密的枝叶遮住上方保护他们,也撑不了太久。 「我哪知道……!」 除了逃跑外别无他法。正面迎敌也不可能赢。但要往哪里逃? 年轻的棍棒剑士绞尽脑汁,但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没多聪明。 能够逆转战况的好主意,哪有那么容易想出来。 跑在前方的白兔猎兵愁眉苦脸地转过头,仿佛在向他求助。 兽人原本就是敏捷却缺乏耐力的种族。 尤其是兔人,只要有摄取食物就能灵活行动,却不适合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持续奔跑。 「我、我快累死了……!」 「啧,该死的gygax!」 「啊,你小心遭报──哇啊!?」 看到白色兔脚突然绊到,少年立刻抓住她的腰带把她拎起来,扛在肩上。 「哇」、「啊」之类的尖叫声,以及比想像中更有重量更柔软的肉的触感,事到如今一律无视。 ──别小看农家三男的体力! 他吐出一口气,然后灵机一动,瞪大眼睛。 趴在他肩上挣扎的少女,那对长耳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对了,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跟在他旁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青梅竹马一起,于下水道。 当时只有他们两个,因此处境十分艰困。现在也一样。明明有三个人。 ──三个人? 「啊。」 这个瞬间,少年牢牢抓住闪过脑海的那道光。 「对了,耳朵!」 「唔咦!?」 「我们来的时候不是有看到河川吗!水声!你有没有听见!?在哪个方向!听得出来吗!?」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命令意义不明,白兔猎兵却理解他的意图。 她愣了一下,沉吟着竖耳倾听,手伸向右方。 「大概是那边……!」 「好……!」 那就决定了。他用剩下那只空着的手牵住至高神圣女,向前狂奔。 青梅竹马的手比想像中还小,正在发抖──也先抛诸脑后。 「河川……然、然后呢……!?」 瞧她面无血色、声音微弱的模样,若是平常,他八成会嘲笑她,然而── 「总、总之,要努力,想办法……逃掉……!」 想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八成不会跟她差到哪去,少年露出僵硬的笑容。 过没多久,视野变得开阔,推测是因为穿过森林了。 映入眼帘的是河川──不,称之为谷川应该较为贴切。 夹在狭窄的陡峭悬崖间的细长河流。 平常他会吓得杵在原地,完全不会有想在这种地方做什么的念头。何况是在冒险途中。 「gyaaaaaaaaaaosssssss!!!!」 但事态刻不容缓。森林的屏障消失,飞龙直线逼近。 「来了,来了啦!?」 白兔猎兵大声尖叫,推测是因为她被扛在肩上,能清楚看见上空。 「死了也别生气喔!?」 「我会生气!」至高神圣女干脆地怒吼。「我会在神明面前骂你一顿!」 意思是她愿意跟随自己啰。棍棒剑士将她回握自己的那双手,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 然后跳跃。 带着青梅竹马的少女和同队的少女──一口气跳下悬崖。 没有丝毫飘浮感,取而代之的是全身被大地的力量抓住,拽往下方的坠落感。 耳边呼啸的风声,两位少女──加上自己──发出的悲鸣,都让人满脑子混乱。 年轻战士抱紧两人,以手环住她们的头部,至少要避免她们撞上悬崖。 不过逐渐逼近的水面又令他心生畏惧,他短暂闭上眼睛,接着别开目光。 他转头硬是望向上空,差点被伸进悬崖的龙嘴咬到。 不甘心地咬了好几下空气的飞龙逐渐远去,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看你那么大只就知道你进不来,比黑虫roach还不如活该啦! 假如飞龙会读心,这句谩骂想必会彻底触怒它。 不过,听见它因为猎物逃走,气得在悬崖上咆哮的声音,至少年轻战士挺痛快的。 想着想着,巨大的水声传入耳中── 仿佛被冰块砸到的疼痛及寒意,轻易夺走他的意识。 § 「我想这大概是第三次对付他们了,哥布林果然很弱……!」 「gbbor!?」 他用破胸丸chest buster二世的刀刃挡下短剑,再举起灭虫者roach killer二世一挥,击碎小鬼的头盖骨。 大脑被打烂的软烂触感令人不快,他无法习惯。这种感觉跟捏烂虫子又不太一样。 洞窟的地板带有水气,但不像下水道那么湿。可以踩稳。 棍棒剑士用长靴踢散土,将自己的武器拿到手边。 棍棒与剑的二刀流──二刀流?──起初也被人说过很奇怪,不过他现在已经习惯了。 ──还有几只? 「大概剩五、六只!别大意喔……!」 果断的指示从身旁传来。是背部紧贴在石壁上面的至高神圣女。 她单手拿着天秤剑,另一只手拎着四角形的提ntern,仔细戒备周遭。 以往他们都是两个人组队,所以无时无刻都得绷紧神经,她也没空休息。 毕竟他们的远距离攻击手段,只有一个至高神赐予的神迹。 再加上那是杀手锏。当时并不是能随便使用的法术资源resource。 ──没错,当时。 「哎呀,这点程度总会有办法处理的。」 白兔猎兵的语气极其悠闲,跟在洞窟里剿灭小鬼的情况形成强烈反差。 但她的手正在忙碌地转动弩弓的把手,拉紧弓弦。 没错,跟在下水道除鼠比起来,影响最大的是她的存在。 无论是戒备周遭、担任前卫──还是使用弩弓的技术! 踩住弩弓,转动把手拉紧弓弦,将弩箭bolt架在弦上,就得花掉一步棋的时间。 然而,只要争取到那一步棋的时间,射击时就能不必担心残弹量,跟法术不同! 『没有啦,箭也不是免费的。射得太开心到时就没钱吃饭啰。』 虽然白兔猎兵曾经晃着长耳,腼腆地笑着说。 「嘿咻!」 弩箭伴随劈开木柴的声音射出,远远射穿战场后方的小鬼。 喉咙长出一支箭的小鬼向后倒下,滚了一圈后就不动了。 「ggorogb!!」 「grob!goorogb!!」 哥布林们大声嚷嚷,气势十足,也许是觉得还有办法取胜。 或者是发现除了从正面突围外,别无他选。 面对眼前的敌人时,容易疏忽其他地方,但有至高神的圣女帮忙提醒。 「后面还有一波……!」 「等一下!弦很重……!」 白兔猎兵艰辛地拉紧与娇小身躯不相衬的大弩的弓弦。 她一脚踩在上面,转动手把。得花不少时间。 ──既然如此,帮她争取时间就是我的职责……! 「我来!」 他大声呐喊,向前一步。手掌被汗水濡湿,戴着金属护额的脑袋及眼皮都沉甸甸的。 可是,剑和棍棒用绳子系在手腕上。周围的情况有同伴帮他注意。 所以,他专注在自己的任务上,先在上前的同时直直刺出左手的棍棒。 「goobgg!?」 「喝啊!!」 然后立刻拿右手的剑往喉咙被砸烂、嘶声哀号的哥布林砍下去,给予致命一击。 他低下头以免眼睛被血喷到,用护额挡住。 本来不管是除虫还除鼠,飞溅的体液都会让他避之唯恐不及,不过── ──这也是所谓的经验吗? 「gorb!gobbgb!!」 「噢……!?」 现在可不是东想西想的时候。小鬼无视死去的同伴,拿着短剑扑过来。 他来不及用武器防御,剑刃贯穿左手简陋的护手,刺进肉中。 「好、痛!?」 「gorrgbb!!」 比起肉被刺到的疼痛,更多的是惊讶,导致他不小心放开手中的棍棒,幸好有用绳子系住。 不过得先处理这只小鬼。棍棒剑士的手用力一甩,摆脱得意地嘲笑他的小鬼。 「唔,这家伙……!」 「我要上了!」 「gobgb!?」 这时,一支弩箭bolt立刻伴随「啪!」的发射声射来。 刺进小鬼眼窝的那支箭直达脑干,不费吹灰之力结束他的一生。 棍棒剑士踹倒眼前的尸体,撞上后面的小鬼,吓得他们呻吟着倒退。 「抱歉,帮我撑一下……!」 「交给我呗!」 背着弩弓的白兔猎兵长耳一晃,手拿开山刀冲向前。 如果队伍里只有他们两个,就不能这样了。少年将刺进手臂的短剑拔出来扔掉。 「欸,没事吧!?」 青梅竹马跑过来关心他,神情紧绷,他摇摇头。 「不知道……!好恐怖,我不敢看……!」 「现在还讲这种话!?」 她将提灯放在地上,俐落地拆下他的护手,检查伤势。 幸好剑尖只有贯穿护手,稍微刺进手臂。出血量也很少。 「呃,我帮你涂药避免化脓,再缠上绷带……按住伤口止血!」 「喔、喔……!」 伤口不大的话,用力按住即可止血。大概是神明的庇护。 出外冒险前,还不知道这种方法的他,乖乖听从青梅竹马的指示。 比起刺伤,绷带勒紧带来的疼痛反而更加剧烈,至高神圣女却完全没有控制力道。 「有没有毒……!?」 「不知道……!」经她这么一问,他皱起眉头。「只能先喝一下……」 尽管两人都不想增加开销,在这边搞到不能动就得不偿失了。 他瞄向前线,白兔猎兵正尖叫着挥舞开山刀,对付数只哥布林。 ──杀了几只,还剩几只……!? 搞不清楚。少年急忙拿出装解毒剂antidote的瓶子,一口气喝光。 「恶,好苦……!好,那我回去了!」 「后面我帮你注意,小心点!」 至高神圣女拍了下他的背,棍棒剑士双手握住武器,于洞窟内奔跑。 「久等了!」他呐喊,白兔猎兵用带哭腔的声音回答「好慢喔!」。 仔细一看,胸口有伤的小鬼倒在她脚边,她身上也有许多小伤。 白色兔毛血迹斑斑,再加上喘得很厉害。看得出她消耗了不少体力。 「gorogbb!」 「gbbgb!gorgbb!!」 毕竟敌人有两只小鬼,也就是说直到刚才,她都还处于以一敌三的状态。 何况小鬼们眼中充满欲望,毫不掩饰下流的感情。 那丑恶的脑内,八成在想着要如何蹂躏白兔少女,践踏她的尊严。 对于待在后方的至高神圣女,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白兔猎兵是直接面对他们。 暴露在敌人的欲望下,她无疑会感到恐惧。少年明白这一点,板起脸来。 ──我得把战况看得更清楚再下达指示……! 要是她有个闪失,现在肯定已经被小鬼压在地上。 他在心中为自己逼白兔猎兵维持战线一事反省,放声呐喊「换我来!」飞奔而出。 「你到后面让她帮忙看看!搞不好中毒了!」 「呜咿!?知、知道了……!」 看到她换位switch的动作如此轻盈,不愧是兔人。 棍棒剑士从蜷起身子滚到后方的她上面跳过去,直接攻击小鬼。 单手剑及棍棒与两只小鬼生锈的武器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goorg……!!」 「bgggbgorg!!」 「混、帐……!」 若能在这时华丽地讲出「我要代替她回敬你们!」这句台词,还挺帅气的,然而事与愿违。 尽管他努力站稳,试图用一只手将跟自己短兵相接bind的小鬼推回去,敌人可是有两只。 小鬼那甚至带有腐臭味的呼吸近在身旁。以及骇人的体臭。 单论力气是棍棒战士占压倒性的优势,但不能松懈。不能随便露出破绽。 「……东西!」 然而,棍棒剑士也没正式学过剑术。 他没有想太多,一口气挥下双手的武器,让小鬼们的武器往上弹。 「grogb!?」 「goobbgg!!」 两只哥布林瞬间踉跄了一下。眼中闪过卑劣的光芒。 只要趁他们其中之一──当然不是自己──被杀的时候冲上去,就能干掉这家伙! 事实上,这个想法没错。 「喝啊!」 「goroogog!?」 棍棒剑士拿棍棒砸向运气较差的那只小鬼,挥剑了结他的性命。 比较幸运的另一只立刻咆哮着扑上前── 「锐兔vorpal rabbit的一咬足以致命!」 脸颊上贴着膏药的白兔猎兵,怀着脸颊被割伤的怒火射出一箭,耗尽小鬼渺小的运气。 棍棒剑士给予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下来的哥布林最后一击,为战斗划下句点。 回过神时,小鬼的尸体散落各处,于洞窟内回荡的只有急促的呼吸声。 「……结束了吗?」 至高神圣女咕哝道,他回答「大概」,环视周遭。 黑暗中,没办法连岩石后面及洞窟深处都看见。但他没感觉到生物的气息。 「大概……」他重复一遍,没自信地接着说:「结束了。」 「呜呜呜……累、累死我哩……」 白兔猎兵以分不清她到底是男是女的邋遢姿势,瘫坐在地上。 「辛苦了。」至高神圣女笑着把水袋递给她,她双手接过,喝起水来。 兔族兽人只要补充食物即可持续行动,在饥饿状态下则会动弹不得。 「我记得还有烤饼干吧。反正等等就要回去,你可以拿出来吃。」 棍棒剑士也拿出自己的水袋,喝着掺水的葡萄酒,白兔猎兵「太棒了!」大声欢呼。 「哎呀,我肚子超饿的……!」 烤得硬邦邦的烤饼干,是常用的冒险干粮。 白兔猎兵喜孜孜地从行囊中拿出烤饼干,大口咬下。 看见她吃得脸颊都鼓起来的模样,棍棒剑士一直觉得真的很像在喂兔子。 「嘿,吃这么快饼干屑都掉下来了,还会噎到喔?」 「不会啦,不会啦……!」 真是的──至高神圣女扬起嘴角,帮白兔猎兵拿下沾到脸上的饼干屑。 棍棒剑士见状,收起自己的武器,确认同伴的状态,重新下达结论。 ──嗯,哥布林……果然很弱。 跟之前在雪山战斗过的吸血鬼和雪男根本不能比。 毕竟如果只是这点规模的巢穴,他们三个就能解决。 加上过去那场捍卫镇外牧场的大战──对少年来说无疑是大战!──这是第三次了。 与小鬼战斗,与其他怪物战斗,他得出的结论依然不变。 「好,休息一下,等等去洞窟深处看看吧。没其他小鬼的话就回去。」 「嗯。」至高神圣女点头。「村里的人应该也很关心结果。」 这是典型的──或者说是定型的委托。 村子附近出现小鬼。好像在山里面筑巢了。能否帮忙处理一下。 冒险者杀进巢穴,战斗,杀敌,结束。 没有传闻中的乡巴佬──大型哥布林,也没有施法者或俘虏。 「感觉像最近才从其他地方过来筑巢的。」 吃了东西恢复精神的白兔猎兵,抖着鼻子发表感想。 「虽然大部分的剿灭哥布林委托都是这样。」 「换成每天都在剿灭哥布林的奇怪冒险者,大概又不一样了。」 听见至高神圣女这句话,三人相视而笑。 没错,极其平凡的剿灭哥布林,就只是这点程度的委托。 他们三个仔细潜入洞窟深处,确认这个事实,意气风发地离开洞窟。 尽管报酬不怎么样,他们确实拿出了成果,还会受到村民的感谢。 感觉不错。他承认自己现在心情飘飘然的。可是,他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离开昏暗的洞窟,仰望有点西斜的耀眼太阳及蓝天,眯起眼睛。 剩下只要穿过树林下山,回到村庄即可。 冒险到此结束──不。 「嗯?」 「咦?」 「唔咦?」 正当他们踏出一步,足以覆盖全员的巨大影子罩在地上。 「gyaaaaaaaaaaosssssss!!!!」 ──冒险尚未结束。 § 又冷又暖的奇妙感觉,促使他清醒过来。 脑袋昏昏沉沉的,思考迟缓,鼻子及喉间有股分不清是鲜血气味还是滋味的东西。 小时候的记忆忽然浮现脑海。 有个朋友从树上摔下来撞到头。他笑着说没有大碍,过没多久就流鼻血去世了。 他没发现自己脑内的血管破裂了。 自己会不会也落得同样的下场?棍棒剑士隐隐感到不安及恐惧,坐起上半身。 「唔,喔、喔……?」 酒醉般的──他只有在很久以前的宴会上喝过酒──晕眩感瞬间袭来。 他急忙伸手撑住身体,碰到潮湿的岩石。侧耳倾听,火焰燃烧的劈啪声和潺潺水声传入耳中。 ──洞窟里面,吗? 他眨了好几下眼,驱散扰乱视野及思绪的迷雾。 不久后,习惯黑暗的视野中,率先浮现微微摇晃的橙色篝火。 火焰上罩着用帐篷布做成的临时棚子,巧妙地将烟引向洞窟外。 ──不然会窒息。 他心不在焉地想,吐出一口气。仔细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被脱下来了。 虽说身下铺着毛毯,这样难怪会冷──又温暖。 ──我躺在洞窟的地上。没看到衣服。意思是,她们俩没事吗? 终于变得清晰的思绪,最先想到的是要确认两人现在的状况,这时── 「嗨,你醒啦!」 轻快的声音响彻洞窟,仿佛能透过语气看见对方喜悦的表情。 「万岁!」火光照亮了举起双手欢呼,描绘出柔和曲线的轮廓。 于头上晃动的长耳及长着柔毛的圆润臀部──是白兔猎兵。 健康的雪白肌肤上,除了参杂白色与褐色的体毛外,看起来什么都没穿。 不,覆盖住双手及身体重要部位的毛皮,反而让柔软的肉更加显眼。 「哇、哇……!?」 棍棒剑士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液──希望她不要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也是无可奈何。 001 他最后一次看见女性的身体,是在跟至高神圣女单独旅行的途中,露宿郊外时隐约看见的。 而且只是在跟要换衣服的她隔着一段距离的情况下,不小心看见一些而已。 当然不是故意的。绝对不是。虽然他确实会良心不安。 「桦树皮湿掉了也能拿来烧,幸好我有带在身上。」 正因如此,面带笑容、毫无戒心地跳来跳去的白兔猎兵,实在让他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怎么会这样?怎么做才好?思考停滞就是指这种情况。 假如他的脖子在这个瞬间被咬一下,棍棒剑士八成会轻易飞往因果地平的另一端。 「喂!」 不过,救兵近在身旁。 解开头发,裹着毛毯的青梅竹马,脸颊变得比火焰还红,怒吼道。 「身体……衣服!衣服……!」 「咦?──啊,哇……呜哇……!?」 白兔猎兵瞬间愣住,意识到她这句话的意思,尖叫一声。 她抱住身体缩起来,立刻蹲下。 「不、不要看……讨厌……好、好害羞。因为村里男生很少……」 她说她没想那么多。听见兔人腔调很重的辩解,少年点点头。 「喔、喔……嗯、嗯……抱、抱歉……对不起……」 兔人猎兵以如同小动物的动作用毯子罩住身体,他也跟着拿起毛毯。 他从头将身体整个盖住,调整坐姿,自己的脸肯定也红得不输给两位女性。 幸好在场的人都没有夜视能力,包含自己在内。没办法连身体细部都看见,对大家都好。 「……欸。」 至高神圣女隔着毛毯轻戳他的侧腹,仿佛看穿了他愧疚的想法。 「你别胡思乱想喔……」 「才、才没有……!」 不能怪他语气这么慌张。 她的身体近在身旁,对少年来说也挺煎熬的。 偷偷瞄向旁边,平常绑起来的长发披散下来,带有水气,散发淡淡的甘甜香味。 他心想──她成为一名女性了。 小时候,在村里的河边玩水时,她的身体跟自己明明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进入至高神的神殿后?还是从跟他一起踏上旅程的时候?挑战雪山的时候? 泛红的脸颊以下的部位,因为披着毛毯的关系看不见,但还是能从隆起的部位窥见轮廓。 足够让他从之前在她换衣服时看见的裸体,想像出身体的全貌── ──……不是啦……! 棍棒剑士拼命抑制住想撞破头的冲动。 身为一名男性,被两位有好感的妙龄女子包围,不可能没有感觉。 偶尔会听说毫无感觉、若无其事的英雄事迹,他却认为绝对是骗人的。 可是在这种时候会踏出一步,讲得出贴心话的人──那才是英雄。 万一全是自己自我感觉良好的误会,或者是用错方法缓和气氛,他会因此丧命。 即使没有那么夸张,不想被她们俩讨厌的心情,比想博取两人好感的心情更加强烈。 虽然年纪尚轻的少年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爱面子、倾慕还是欲望。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对那名银等级的长枪手产生敬意。 能在这种时候不害两人蒙羞,在正面意义上让她们羞红脸的行动role,自己根本办不到。 ──那个人真的很厉害…… 「那、个……总之……总之。」 他在口干舌燥的状态下,重新思考该说的话。 「你们没事吧?」 感觉得到近在身旁的至高神圣女,以及坐在篝火旁的白兔猎兵点了下头。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们掉进河里。然后,小哥你昏倒了……」 「我们两个把你搬进洞窟,脱掉衣服生火烘干……等你醒来。」 ──我还以为你死掉了。 圣女咕哝道,语带哭腔──应该要感谢她吧。 少年轻声道谢,回应他的是抽鼻子的声音。他微微扬起嘴角。 「那那头龙呢……」 「……竖起耳朵专心听就知道哩。」 白兔猎兵嘴上这么说,长耳却折了起来。他很快就知道原因。 ──ooooossssss……………… 有如吹过地狱谷底的怨灵呻吟声,是那只飞龙的咆哮。 「在、在埋伏我们吗……!」 棍棒剑士这次真的抱住了头,把头埋进毛毯。 § 「……龙会喷火对吧。」 「……听说还有会喷毒、喷酸、喷水、喷雷的。」 「……不晓得飞龙会不会喷火。」 「……搞不好还有会喷毒、喷酸、喷水、喷雷的。」 「不知道……!一头雾水啊……!」 洞窟外有飞龙。他们是三名新手冒险者。怎么想都没胜算。 很遗憾,我们的冒险将到此结束。棍棒剑士脑中甚至浮现这句话。 他裹着毛毯哀号,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情急之下的方案。 「它在洞窟外面的意思是,飞龙不会又跑进悬崖底下对吧。」 「应该跟我们有一段距离……」 「那、那,洞窟深处会不会通往其他地方……!?」 「是有河流没错,但就我看来,那边不太可能过得去。」 完全无路可逃。 老实说,棍棒剑士觉得就算自己放弃一切缩在地上嚎啕大哭,是不是也能得到谅解? 这样做当然无法改善现状。因为本来就无计可施了。 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八成会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裹着毛毯啜泣。 他想起被母亲责备时,逃进树洞里的怀念回忆。 虽然就算躲进树洞,最后还是被大剌剌地走过来的母亲拖出去。 他打从心底不能接受。现在也一样。 ──结果,状况完全没变。 如此狼狈的模样,令他忍不住有点想笑。这时,白兔猎兵抖了下身子。 「肚子饿了……」 那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十分沮丧的自言自语。 棍棒剑士望向白兔猎兵,她一副讲错话的态度捂住嘴巴。 白兔猎兵睁大眼睛不停摇头,肚子却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兔人少女脸红到让人心生怜悯,在毯子里缩得愈来愈小。 「真是……」 坐在棍棒剑士旁边的至高神圣女无奈地说。 她叫白兔猎兵等一下,拿起挂在岩石上晾干的自己的包袱。 然后取出用布包着的面包。烤得硬邦邦的面包,是常用的干粮。 「……拿去吃吧。不过有点湿掉了。」 「呃,可是……」 白兔猎兵看着至高神圣女递给她的硬面包,嗅了下味道,摇摇头。 「……不晓得要在这里面待到什么时候……」 「不吃会死掉吧?那就吃呀。」 「……好。」 看到她双手接过食物嚼起来,至高神圣女点头说道「很好」。 接着又重新裹好毛毯,坐回棍棒剑士旁边。 注意力一放在她身上,感觉连细微的呼吸声都会害他心跳加快,因此他咬紧牙关。 「……干么?你也肚子饿?」 她把脸埋在毯子里,抬起视线瞄向棍棒剑士。 语气一如往常,像在调侃他似的,声音却软弱无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呃,我在想事情。」棍棒剑士老实地接着说。「之后再吃。」 「是吗……」 讲完这句话,青梅竹马便闭上嘴巴。白兔猎兵则愧疚地吃着面包。 ──既然如此,我要冷静下来思考。 空气中混杂着洞窟里分不清是霉味或苔藓味的气味、烟雾,以及两位少女身上的香味,棍棒剑士将其吸入肺部,吐气。 他之所以还没表现出幼稚的一面,全是多亏她们待在身边。 大家都还没哭。自己最先哭出来,未免太难堪了。 ──我可不想丢脸。 虽然他完全分不清那是出于爱面子、责任感,抑或是在意气用事── 「…………啊。」 忽然,他发现他们早该死了。 ──倘若那只飞龙像呕吐一样,朝洞穴吐出火还是毒之类的恐怖东西…… 不就能在他们逃进洞窟的瞬间一网打尽了? 何必浪费时间在入口埋伏。 ──不对,是因为这样会吃不到我们吗? 因为它进不了洞窟。我们死在里面的话吃不到。所以它在等我们出去。 那它会趁我们以为它不会喷火,跑出洞窟的时候喷火啰? ──不,这样的话,我们在外面逃或掉进河里时,它就该这么做了。 意思是,那家伙不会喷火。照理说。相信它不会喷火吧。会的话反正注定是死路一条。 ──那就是爪、牙、尾了。 该小心的是这三个。只要想办法应付这些攻击就行── 「……对不起。」 「咦?」 棍棒剑士没发现自己发出十分错愕的声音。 至高神圣女突如其来的嘀咕声是什么意思,他完全无法理解。 「……派不上用场。」 「呃……什么东西?」 他打从心底不明白,才开口回问,结果这似乎严重刺激到她的情绪。 她抬起脸瞪过来,眼角在火光的照耀下亮起微弱光芒。 「我啦!」 「干么这样说?」 尽管如此,棍棒剑士依然听不懂青梅竹马在说什么。 但他也不觉得可以放着她不管。 他──忍住害羞之情──转身直盯着她。 你不讲清楚,我哪知道。 「因为……」她碎碎念道。 「神只有赐予我一次神迹……我又不知道什么方便的知识……」 而且。她又嘟囔了一句,眯眼噘起嘴巴。 「……你刚才看的是她。」 「这跟那没关系吧……!?」 他们并未特地压低音量。用长耳听见这段对话的白兔猎兵,「呣哟」发出奇妙的声音。 棍棒剑士及至高神圣女互看一眼,相视而笑。 总觉得自己这么严肃有点好笑。 「啊呜呜呜呜……」 长长的兔耳折了起来,大概是觉得他们在笑自己害羞的模样。 棍棒剑士「抱歉抱歉」向她道歉,然后吐出一大口气。 「呃,那个,我不太懂啦。不过重点不在强弱,或是派不派得上用场吧。」 没错,理应如此。 他诚心觉得哪有人会光凭这些条件挑选同伴。 当然,有时或许会遇到「那里很危险,不能带你去」的情况。 也会有因为每位成员的长处短处不同,必须分头行动的时候。 不过,那应该不代表对方派不上用场或不是同伴。 「所以,总之……嗯。」 少年仰望黑漆漆的洞顶,思考该对两位少女讲什么。 没有答案。取而代之的是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怪物的低吼声。 既然如此,要做什么显而易见。 「……先想办法搞定那家伙,回去吧。」 嗯。两位少女点头,就此定案。 § 无论何时都得先检查装备及手牌。这是他在下水道学到的冒险铁则。 「武器跟防具都在吧。虽然湿掉了。」 「你那个用绳子系住的棍棒跟剑,要不要擦一下免得生锈?」 「啊,我有带油喔。还有松脂那些的。」 「那油借我一下……为什么要带松脂?」 「把箭头黏在箭上、跟油混在一起涂在弦上、用在毒箭上。」 原来如此。棍棒剑士点头。毒。毒啊。至高神圣女探出身子。 「欸,你有带毒吗?」 「有是有。」白兔猎兵表示肯定。「但我不觉得乌头毒对飞龙会管用。」 「这样啊。」 圣女失望地垂下头。 她要不是本来就不抱期待,不然就是迅速切换好心情了,晃着头发一口气抬起脸。 「先把装备检查一遍再上吧!」 「好。」棍棒剑士点头。「剑、棍棒,没问题。你们的天秤剑和弩弓也都在吧?」 「还有投石索sling。武器要好好带在身上。对不对?」 「对啊──」 至高神圣女和白兔猎兵看着对方,咧嘴一笑。 棍棒剑士有点被排挤的感觉,点头回应「那就好」。 「衣服跟防具挂在那边晾干对吧?」 「是我们晾的。」 「我知道。那……药水呢?」 「掉进河里时摔破了,被河喝得一干二净。」 白兔猎兵无奈地晃着长耳摇头。 药水很贵耶。棍棒剑士板起脸。至高神圣女想必也一样。 其他冒险者在做什么呢?回去后问问看吧。回得去的话。 「瓶子的碎片怎么处理?」 「先从包袱里倒出来。」 语毕,他想了一下,补充道: 「别丢掉,整理在一起。」 「好喔。」 取舍固然重要,现在他们需要任何帮助。 之后也可能后悔「早知道当时不要丢掉瓶子的碎片」。 不管要不要丢,他们无法离开这座洞窟,所以待在洞窟内的期间,把碎片扔在哪都一样就是了。 「还有几天份的粮食和……冒险者套件吗?」 「出门时别忘记带。」 至高神圣女说出同期的少女,也可以说是同期最有成就的人的女神官,像祈祷似地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就算不论她所在的是银等级的团队party,她的成长也极为显着。 前阵子在雪山的活跃,这三个人也亲眼见证过。 可以理解她终于从钢铁升上了蓝宝石。 至高神圣女喃喃说道「得加油才行」,俐落地着手检查冒险者套件。 「我看看,钩绳、钉子、白粉笔……火把受潮,不能用了……」 「其他人说这个很重要,所以我也有买,可是没什么机会用哩。」 白兔猎兵拍拍挂在篝火旁边的包袱咕哝道。 对于耐力不足的她来说,应该不会想带多余的行李。 他以前也有过同样的想法。棍棒剑士笑了。因为,碍手碍脚的行李看起来就很逊。 「但带在身上总有机会用到吧。所以……那个……现在要怎么办?」 话题又绕回原点。 棍棒剑士也知道,那不是能用剑或棍棒应战的敌人。 如果自己跟重战士一样能挥舞大刀,就另当别论了──不,那也是魔法武器吗? 总有一天,迟早会的。他边想边将注意力放在当下的问题上。 「那家伙不是靠气味追过来的吧。」 「视力也没鹰或鸢那么好。」 白兔猎兵嗅着气味回答。论野兽她最了解。 「那等到晚上偷偷出去呢?」 「龙有夜盲症?」至高神圣女皱眉。「不可能吧。」 三人讨论了一段时间,结论是果然很难隐密行动。 再说,如果鬼鬼祟祟就能逃掉,掉进河里的时候就甩得掉它了。 至少必须做好与其交战的觉悟。这是残酷的现实。 「神明的神迹呢?飞龙飞到天上也射得中吗?」 「应该……可以。」 听见青梅竹马的疑问,至高神圣女陷入沉思,谨慎回答。 「不过速度太快大概就射不中。就算射中也只有一发,可能没办法打倒……」 「那弩弓如何?」 「飞太高就射不中啰。」 白兔猎兵举起长满白色绒毛的手,比出高度回答。 「我觉得没问题啦,可是就算射中也会被龙鳞弹开。」 举手投降。她俏皮地耸肩摇头,这个动作是她的本性吧。 呣。棍棒战士抱着胳膊,为不习惯思考的作战计划烦恼,直接将想到的主意说出来。 「弄破翅膀让它不能飞、砍断尾巴让它动作变迟钝、揍它的头让它晕过去……」 「不可能吧。」 「有难度。」 我想也是。棍棒剑士叹气。无论要采用哪个方案,对于刚脱离新手阶段的他们来说都太过困难。 哎,这点小事显而易见。 他们不是长枪手也不是重战士,更不是那位小鬼杀手。 实力及装备都不足。现在只能尽己所能。 三人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肚子饿了就吃硬面包,补充水分,听见来自洞窟入口的咆哮声,他们皱起眉头。 不晓得过了多久,三人勉强想出一个像作战计划的东西。 那当然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一步,或是天才的策略。 是将临时想到的主意拼凑而成,谁听了都会失笑的计划。 「骰出双六就赢了。」 「然后对方又骰出两个一。」 「不行的话,就大家一起被吃掉啰。」 那就算了。那也不错。三人看着彼此轻笑。 到时他们八成会嚎啕大哭,恐惧不已,显得狼狈不堪。 可是,他们想尽最大的努力试试看。 因为这样肯定远比坐以待毙来得好。 § 到头来,它只是在迁怒。 对那只飞龙而言,区区三个两条腿的小人根本无足轻重。 简单地说,连拿来塞牙缝都不够。四处追捕他们,反而会让肚子更饿吧。 不过。 它因为极为不快的事情被赶出栖息地,心情正差的时候,有三只小虫晃到面前。 除了踩烂他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就算那些家伙一边嚷嚷一边逃窜,岂有放过他们的理由? 至少飞龙没有。 跳进河里的那几个人逃进洞窟后,飞龙守在洞口的正前方。 若这座洞窟还有其他入口,在这边等就太蠢了,幸好飞龙知道没这回事。 既然如此,之后就是愉快的埋伏时间。 只是一味等待固然烦躁,不过这种时候还挺令人兴奋的。 逃进里面的那几个小鬼,肯定怕得不得了,惊慌失措,迟早会冲出来。 没有比那无助又悲壮的表情,更能满足邪龙的东西。 飞龙、翼龙虽然不如真正的龙,在这方面两者都一样。 那只飞龙打算一直等待洞窟内的猎物出来,即使要耗费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也无妨。 接着,它想到那些人无法活那么久,「哎呀糟糕」吼了一声。 要是他们死在里面,该如何把尸体搬出来? 怀着雀跃的心情思考这些事,实在很愉快。 「唔、哇、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 正因如此,飞龙不会放过这瞬间。 一只人类双手拿着武器,发出尖锐滑稽的叫声从洞窟里冲出来。 当事人应该是想营造出强烈的悲壮感,在飞龙眼中却难堪得让它想捧腹大笑。 「gyaaaaaaaaaaosssssss!!!!」 那我就如你所愿。 飞龙将长长的脖子朝向冲向自己的莽撞小鬼,张嘴露出利牙。 从头部一口咬下,咬个两、三次,留下手脚吞进肚子── 「尝尝兔村的一箭吧!!」 「ooosoos!?」 飞龙的咆哮没能吼出来。 因为一支来势汹汹的弩箭伴随破空声,射进它的喉咙。 当然,这点程度不可能对飞龙造成足以致命的伤害。 也就是说,跟喉咙被鱼刺刺到差不多。 因此,飞龙像要呕吐般咳了两、三下,从口中吐出带有腥味的气息。 ──啧,耍什么小聪明! 「gyaaaaaaaaaaoss!!!」 然后发出焦虑嘶哑的咆哮,拍动巨大双翼飞上空中。 它可不希望又有箭射进喉咙。 既然如此,干脆从上方扑过去,用爪子抓住他。 宛如狩猎野兔的老鹰。把他从空中扔下去也行。当场掐断他的脖子也行。 只要将力道控制在不至于当场送命,却又不可能得救的程度,应该也能为它的痛苦出一口气。 空中正是飞龙的领域。 看啊,把武器扛在双肩上冲过来的小鬼,以及拼命拉紧弓弦的小丫头,都无计可施。 它不会一口气杀掉他们。飞龙怀着残忍的想法,再度振翅── 「『司掌审判、执剑之君,天秤之人呀,显现万般神力』!!」 闪耀光芒的神鸣一击,来自比天空更高的天际。 于黑暗深处挥下的天秤剑,以伟大的至高神之名解放雷霆之剑。 白光从洞窟射向苍天之下,不偏不倚贯穿飞龙的眼睛,将它的视野抹成一片白色。 「──!?!?!?」 这次,飞龙发出了惨叫声。 它当然不会因此送命,也没有瞎掉。 飞龙眨了好几下眼,定睛凝视,好用模糊的视野捕捉可恨的敌人。 事已至此,非得给予他们更残忍的死亡它才能消气。 例如这个连在模糊的世界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站在最前面的小鬼。 只要当着两个小丫头的面将他四分五裂,她们一定会为刚才愚蠢的行为后悔。 「gyyyyyyyyyaaaaaaaaaaossssssss!!!」 飞龙拍击翅膀,以维持在刚才一个不稳而降下来的高度,放声大吼威吓他们。 然而,冲向它的小鬼──冒险者并未止步。如同射出的箭。 他背上瞬间长出翅膀,不,是挂在他扛着的剑和棍棒上的布。 这时,飞龙终于想通了。小鬼挥下的不是武器,而是这个。 不过区区一块布又能如何?是想遮蔽它的视线吗? 在飞龙眼中,那怎么看都是不顾后果,自暴自弃的一步棋。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来不及闪躲,也用不着闪躲,任那块布盖在脸上。 下一刻──沉重的声音响彻四方,飞龙因双眼被刺中的剧痛而咆哮。 § 「成功了……!」 「别得意,快逃!」 棍棒剑士忍不住欢呼,至高神圣女提着裙摆从他身旁跑过去。 眼前明明有只试图将脸上的布扯下来,拼命挣扎的飞龙,她还真勇敢。 「要、要往哪里逃咧……!」 「哇,别丢下我……!」 接着轮到白兔猎兵追过他,棍棒剑士急忙追着两位少女,于河边奔跑。 棍棒及剑仍然挂在双手上。不擦掉上面的松脂就收不进刀鞘。 犹豫过后,他将系在两把武器上的绳子绑在腰带上。果然很方便。 「……可是,不过,很顺利耶!」 「对呀……!」 「哎呀,真的。」 他们也没做什么。只是骗小孩用的单纯恶作剧。 将玻璃瓶碎片洒在涂了松脂、泥巴、乌头毒的帐篷上。 一旦黏住就很难拿掉,嘴巴也会被堵住,碎片会刺进眼睛,跟那只飞龙一样。 就算毒对龙不管用,眼睛被刺伤不可能不痛。 当然这仅仅是争取时间用的手段。白痴才会以为这样就能打倒飞龙,获得胜利。 帐篷没了,药水也浪费掉了,以剿灭哥布林的报酬来说亏大了。 在河边死命逃窜的模样十分狼狈,跑进森林时甚至开始喘气。 尽管如此,背后是愤怒的飞龙,不断逃跑的三人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容。 「愈来愈接近了!」 棍棒剑士莫名有股想呐喊的冲动,喘着气用最大的音量喊道。 跟他之间隔着白兔猎兵,有点落后的至高神圣女努力追上两人,大叫着回问: 「接近什么!?」 「总有一天,要去屠龙!」 那是离开乡下地方的村子时,不对,更久以前就藏在心里的愿望。 跟谁讲都会被笑、被看不起、被说没有自知之明,事实上也是这样。 不过,看到没──少年心想。 离开村子,在下水道被老鼠和蟑螂追的我,跟飞龙打过了! 经历了一堆你们这些家伙一辈子都看不见的景象、做不到的事! 白兔少女为那渺小又微不足道,旁人听来只会觉得可笑的胜利宣言献上掌声。 「哇,好厉害……!」 听起来少了根筋,却又诚恳纯真的回应,导致少年的脸颊迅速泛红。 「啊,你连耳朵都红了。」背后传来青梅竹马明亮的笑声。「你在害羞什么啦!」 「才没有!」在他怒吼之时,怪物的咆哮从河边追来。 「不快一点的话,大家都会被吃掉哩……!」 晃着长耳的兔人跑到前方,将手伸向身后的两人,少年抓住她柔软的手。 「喂,你们跑太快了啦……!」 回头一看,青梅竹马的脸也一样红,拼命伸长手臂,牢牢握住兔人猎兵的手。 「……好,走啰!!」 离城镇很远,离梦想更远,背后的飞龙很近。 就算这样,成为冒险者的少年依然握紧重要的存在,踏着轻快的脚步持续奔跑。 他的──他们的冒险,尚未结束。 第2章「女孩子也会想冒险的故事」 「冒险果然就是要这样!」 先不论一刀击坠飞过城墙的飞龙wyvern的人是女性这一点,女骑士心情非常好。 翅膀被砍断的飞龙像溺水般于空中挣扎,发出尖锐的惨叫声掉向中庭。 在一旁待命的士兵们立刻冲过去,拿长枪、长矛、六尺棒等武器攻击,给予最后一击。 要单枪匹马或以少数人跟怪物为敌的话,士兵不如冒险者,但集团战就是士兵占上风了。 就算会被爪牙尾打飞,只要十几二十人一口气涌上,总会有办法应付。 前提是对手是飞龙,真正的龙就不用说了── 「无法一击杀敌固然令人火大,真是痛快的景象啊!」 「真的。」妖精弓手愉悦地晃动长耳,点头附和。「那,换我表演啰!」 她毫不费力地拉紧赤柏松木大弓的蛛丝弦,将树芽箭射向空中。 看那纤细如树枝的手臂,本以为那把弓肯定很软,实际上却跟三人用的刚弓差不多难拉。 但她笑着表示「哥哥的弓更硬喔」,所以说上森人high elf就是这样。 射向空中的树芽箭仿佛系着绳子,描绘出一个大圆弧。 将以为箭矢完全射偏的想法,直接钉在飞龙的脑袋上。 穿过两个眼窝的箭头直线射向旁边,从隔壁那只飞龙的翼膜贯穿心脏。 妖精弓手有如翡翠的眼眸,将色彩晕开来的天空另一侧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哼哼。」妖精弓手以优雅的动作,为自己击坠的两只飞龙得意地哼了声。「接下来是西方!」 「啧,差距还只有一而已,你别得意!」女骑士忍不住笑出来。「我要上了!」 她在城墙上飞奔而出,速度快到看不出是个全身包覆甲胄,还拿着大盾和剑的人。 那轻盈的动作固然厉害,跑在她旁边的上森人则恍若于无人的旷野上奔跑。 然而,其他士兵根本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欣赏两位美丽的女性。 好几个穿外套的人,蹲在城墙上锯齿般的射箭孔后面。 是从附近召集来的风魔法师、气候观测师、祈雨师,几乎都是魔法师之流。 顶多只会唤风、预测天气、召来一点小雨。 不过,他们拼命耗损自身的灵魂,朗诵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施展守护的法术。 对于努力从堡垒发射弓箭的士兵们来说,任何魔法都是必要的。 抬头一看,一目了然──天空的面积占七成,敌人占三成。不晓得该不该庆幸没有反过来。 至于城墙下方,战况同样惨烈。 从地平线另一端涌向这座城塞的,是画都画不出来的蔓延至地平线的怪物军团。 ──不,这当然只是譬喻。这么大规模的怪物,数年前的大战结束后就没出现过。 然而,从森林里蠕动着身躯爬出的混沌,数量却多到不累积多点经验的话,根本无法计算。 绝对不会疲惫的骸骨士兵们举着盾牌推进战线,半吊子的箭雨在他们面前显得毫无意义。 肉体腐朽殆尽的亡者们中了再多箭,依然若无其事地朝这边前进。 能打碎他们的,唯有剑、锤矛、铁棍的一击。 但城主没有派出军队,而是任凭暗黑军势army of darkness攀附在城墙上,是有理由的。 兵力不足以出击赶走敌军。 而且万一这座城塞沦陷,这群死灵八成会蹂躏背后的村庄。 是因为这座城塞没有陷落,敌人才会聚集过来。 因此士兵们拼命向空中的敌人射箭,向地上的敌人射箭。 若有敌人攀在城墙上,就往那边扔石头或倒热油,不够的话连粥都泼下去。 至于那些与生者不同,毫不畏惧高温的怪物,就趁他们爬上来后从上面用剑或长枪敲下去。 虽说不会死,从高处坠落,摔得粉身碎骨,也会动弹不得吧。 考虑得比较周到的城塞,会在城墙上开缝或装设小窗用来防御。 由于这里是凡人hume的城塞,大多数都是凡人,不过森人elf、矿人dwarf、兽人及圃人rare也都在奋战。 士兵、骑士、佣兵,负责打杂的侍女、随从、厨师,甚至连原本被关在牢里的罪人都团结一致。 以武器攻击怪物、煮饭、治疗伤患、修补城墙、汲水、洗衣服。 清点金库里的财物,调查残余的军粮,将资料通通记录下来,演奏乐器唱歌。 即使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工作,也没有任何一个会被瞧不起。 在四方世界边境的其中一个角落展开的,是秩序与混沌斗争的缩图。 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名誉?为了友情、爱情、报酬,抑或只是想回家?为了得到特赦? 不论理由如何,每个人都团结一心应战,方为秩序。 尽管有人会搬出有智慧的大道理,对此不屑一顾,这场战斗让人觉得这座城塞是位于世界尽头的最后壁垒。 「……那个,我拿箭来了……!」 身在漩涡中的女神官也在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四处奔走。 两手捧着满满的箭,爬上梯子,压低姿势在城墙上的回廊发给士兵们。 她「哒哒哒」地像小鸟一样小跑步着,如同在树枝上跳跃。 当然也有受伤的士兵,每当看到伤患,女神官都会轻轻咬住下唇。 然而,她并没有使用治愈的神迹。不能使用。因为那并非攸关性命的伤势。 蒙神赐予好几种神迹,每天能使用三次的人,是珍贵的战力。 ──一天能使用两次火焰法术,真的很厉害。 少女已经踏进足以称为主要战力的领域一步,很清楚法术的使用时机。 因此,她努力用明亮的声音大喊: 「食物也快准备好了!请各位加油!」 「谢啦!」 「不好意思,谢谢……!」 士兵们也露出疲惫的笑容,低头接过箭矢。 毕竟不吃不喝自不用说,没剑没盾没枪没箭哪有办法战斗。 能办到那种事的,只有将武艺钻研至极致的蜥蜴人或武斗家。 「飞龙群也少了一大半呢。」 「比起进攻,它们比较像纯粹往这边挤过来。更可怕的是那些死人。」 「你这是跟队长学来的吧。」其中一名士兵插嘴说道。「两个都很可怕好不好。」 「是没错。」 飞龙确实不是在攻击这座城塞,而是给人一种野牛群移动的感觉。 尽管如此,被波及到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会想正面与之为敌。 要是自己一个人被扔上前线,女神官八成也会逃走,或是吓得僵在原地。 士兵们却哈哈大笑。 「你知道补给物资什么时候会到吗?」 「辎重队好像正在从水之都赶过来……」 因此,女神官直接将自己听说的情报告知对方。 模棱两可、真伪不明,士兵却略显高兴地点头。 他喃喃说道「是吗,我知道了」,女神官在胸前划了个圣印。 「愿地母神保佑你……!」 她的祈祷,对于在场的士兵来说会是多大的安慰呢? 应该也有信奉不同神明的人。不过,有人愿意为他们祈祷。 那是多么幸运的事,不明白的人肯定一辈子都无法理解。 这是为了自卫的战斗。慈悲为怀的女神肯定会守护他们。 虽然「宿命」及「偶然」的骰子,连神明都摸不透会骰出多少点── 女神官一面祈祷不要被交错的怪物牙爪和骸骨兵的箭雨射中,一面爬下梯子。 她吁出一口气,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 「休息……一下,好吗?」 咚。魔女轻轻抚上她的肩膀。 扭动着性感身躯走路的模样,就算在战场上依然是朵美丽的花。 遇到紧急情况,其魔法将成为捍卫城塞的关键的她,用一如往常的语气轻声说道。 「太、紧张……的话,会……撑不住……喔?」 「啊,是、是的!不好意思……!」 女神官害羞地低下头。因为她觉得自己俨然是在祭典上玩疯的小孩。 魔女用仿佛看穿她的想法的清澈双眸望向她,轻笑出声。 「可、是……你很,熟练……呢?」 熟练?什么东西?女神官听不懂她的意思,纳闷地歪过头。 「还以为……你会更,慌张?害怕……呢?」 ──噢。 她懂了。女神官用力点头。 「嗯,因为我从小……就在寺院帮忙。」 女神官自信且骄傲地──又不会表现得太过得意──挺起平坦的胸膛。 她帮忙治疗过好几次在大规模讨伐战或合战中受伤的冒险者及士兵。 如今回想起来,讨伐那只大食岩怪虫rock eater的时候,整间寺院都忙成一团── ──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真不可思议。 单看经过时间的话,应该没过太久才对,果然是因为那是小时候的记忆吗? 明明是称不上温馨的回忆及状况,女神官却怀念得微微扬起嘴角。 过没多久──城塞外的声音逐渐开始减弱。 奇妙的是,不死的亡者军势……似乎也不是完全不需要休息。 不晓得单纯是因为尸体数量减少,还是操作者魔力不足。 总不会是骸骨兵在帮彼此接上骨头,腐败的尸体在用绷带包扎伤口。 至少数不清是第几波的攻势结束了,看来女神官他们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嘿嘿,我赢了!」 「我可是不靠近敌人就打不到喔?要扣掉这部分。」 「你怎么这么不服输。」 与战场的气氛格格不入──或者说再适合不过──的轻松对话传入耳中。 是一声不响爬下梯子的妖精弓手,以及铠甲压得梯子吱嘎作响的女骑士。 看来对于杀敌数输给妖精弓手的女骑士来说,脚步声的差别也是不满的原因之一。 她碎碎念着「真是,所以说森人就是这样」,对魔女挥手。 魔女只是加深笑意点头,这两位老练的强者之间似乎能心灵相通。 ──真好。 女神官忍不住这么想,可是看到人家这样马上就跑去模仿,实在很难为情。 因此,她小跑步跑向妖精弓手,对她说「辛苦你了」。 「没什么。」妖精弓手抖动长耳。「因为这次有个可靠的同伴帮我挡攻击,哪像欧尔克博格。」 「哼哼,让你见识见识我那不输给那位圣女的技术!」 认为自己在被称赞的女骑士得意洋洋地说,美丽的脸上浮现笑容。 穿着铠甲都如此美丽了,不过由于两人的对话是这种内容,勇猛的气质更胜一筹。 然而,她接着垂下形状姣好的眉毛,不满地叹气。 「哎,没办法一击杀掉它们,我还有得学呢。」 「哪有圣女能一击杀掉飞龙啦。」 居然是因为这种原因,妖精弓手无奈地轻拍她的胸甲。 清澈的声音不像一般铠甲能发出来的。若矿人道士dwarf在场,想必会帮忙说明这身铠甲是多好的东西。 或者若蜥蜴僧侣lizardman在场,肯定会帮忙解释两人精湛的技术。 ──如果哥布林杀手先生在…… 「不,真的有喔。还有歌颂她一刀砍下飞龙的诗歌呢。」 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女神官边想边分享自己知道的知识。 妖精弓手傻眼地表示「比起圣女,那更接近猛女」。 「总……之……先,回去……一趟,吧……?」 魔女愉快地笑着看她们聊天,眯起宽帽底下的眼睛。 进要塞休息吃饭。即使是上森人,生命力也并非无穷无尽。 妖精弓手应该也很疲惫,只是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什么东西?」 女神官急忙伸手拿挂在腰上的水袋,听见妖精弓手严肃的呢喃。 看来她在说的不是累不累的问题。 女神官将视线从腰部往上挪,妖精弓手狠狠瞪着高空。 太阳又高又刺眼。天空一片湛蓝,阳光看起来微微泛黄。 「没有声音……可是,有东西要来了……!」 天空转阴──和女骑士默默跳跃,不晓得何者比较快。 至少肯定比女神官拿起锡杖,还要早一、两步棋。 女骑士以让人觉得看见白色的风或光的速度飞奔而出,跃向空中。 女神官随着她的行进路线看过去,终于看见那个。 「那、是──」 看似飘在空中的薄雾的那东西,迅速膨胀起来,开始成形。 巨大翅膀及锐利的角。身周缠绕冰冷白光的那东西是── 「……鸟和……鹿……?」 感觉像这两种生物混在一起,让人怀疑自己精神有没有出问题的怪物。 面对明显是混沌野兽的存在,女骑士却跳到它头上。 在城塞中庭刻下足迹的一跃,轻易跳过那只怪物。 同时朝正下方刺出想必能轻松斩断飞行生物命脉的一剑。 不知道是在与飞龙交战时做了改良,还是古老的剑术。 不过,她那足以成为致命一击的斩击── 「……呣……!?」 明明贯穿了怪物,剑却像划过空中似地直接穿过去。 女骑士呻吟一声,在空中硬是扭转身体,调整姿势,轻盈降落于城墙上。 然后谨慎地举起剑和盾,弯腰摆好架势。 「是幻术之流吗……!?」 「……有种在那边又不在那边的感觉!」 回答她的是妖精弓手语气凝重的银铃般声音。 她单膝跪在中庭,拉紧大弓──却掩饰不了脸上的困惑。 「我感觉不到它的气息……!射不中!」 即使是咬牙切齿地说出的这句话,上森人的声音依然悦耳。 与突然现身于空中的怪物交手过一剑的女骑士,以及妖精弓手的声音。 不知所措、差点陷入恐慌的士兵们,也勉强拿起武器,进入备战状态。 隔了一拍将这些景象尽收眼底的女神官,拼命动脑思考。 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该使用神迹吗?该祈祷── 「……住……手。」 魔女柔软的手指滑过肩膀及背部的触感,温柔制止了女神官。 「咦……」从口中传出的声音不知为何比平常还要尖,女神官不禁羞红了脸。 她仅仅摸了自己一下,就足以让专心朝天献上的祈祷烟消云散。 「真面目,不明的……东西……还,不能……碰。」 魔女仰望天空,却有种不晓得在注视何方的感觉,低声说道。 女神官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出自魔法师之口的有魔法师风格的言论,无论何时都是如此。矿人道士偶尔也会这样。 经过这一、两年来的冒险,女神官得出暂时的结论。 ──就是那种东西。 讲一堆复杂的理论又能如何?他们和她们使用的可是魔法。 「……好的。」 因此,女神官瞪着那只蓝黑色的怪物,轻轻点头。 她刚才说「还」。既然如此就相信她吧──她乖乖决定听话。 「是吗?」魔女的呢喃透出一丝喜悦。「乖、孩子……」 别这样。女神官用唇语说道,笔直凝视敌人。 既然时候到了,必须想好一个应对措施。 ──至少那个人应该会这么做。 「──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家伙,结果比想像中还弱啊。」 所以女神官马上意识到,忽然响起的嘶哑声音,是出自那只怪物口中。 那只分不清是鸟还是鹿的怪物,转动死鱼般的眼珠子说话了。 「……你说什么!?」 最先有反应的是举着剑的女骑士。 她用至高神信徒不该有的语气啐道「混帐东西gygax」,放声大吼: 「挺有种的嘛!给我下来!我要砍下你的头,整只把你烧了!!」 「如你所愿,明天同样的时间,我会再来。」 混沌的怪物以听起来像从喉间挤出的笑声回应。 然后跟出现时一样烟消云散,仿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瞬间── 「畏惧那一刻的到来吧!然后──为自身的无力哀叹,去死吧!!」 怪异在空中画了个圈,位在其下的士兵明明没被碰到,却接连倒地。 怪异像要污染蓝天似的,抛下这句话。 § 他们不是因为没钱吃饭才去当佣兵的。 再说,冒险者不会成为佣兵。反过来的情况倒是有。 因为去洞窟找宝箱,比在大战时砍下敌军的首级赚得更多。 同样要赌命的话,当冒险者比较好──虽然得升上一定的等级。 想出人头地的人,一开始就会加入军队,不然就是去当冒险者。 有了名气后受封为骑士或贵族,拥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这时就算「走到终点」了。 也就是说那已经称不上冒险者,当然也不是佣兵。 冒险者受雇于军队参加大战的理由有二。 打倒敌军的怪物、潜入敌军的要塞击败首脑。或是夺回机密。 不对,这样是三个。剿灭怪物、暗杀、夺回机密、救出被掳走的公主。也就是四个。 无论如何── 女神官并不是属于上述四种情况的冒险者。 简单地说,她是被牵连进来的。没错,第五个。 「咦,今天哥布林杀手先生不在吗?」 数日前的冒险者公会,女神官惊讶地睁大眼睛询问。 早上祈祷完毕,整理好仪容后,她来到冒险者公会,看见柜台小姐满面愁容。 「是的。不对,他今天有来,可是刚才──那个,被带走了。」 她说长枪手和重战士来了,强制把他带走。 若是只有长枪手,柜台小姐还会念个一两句,然而── 「他们好像要找斥候scout……不是全部的委托都由我管理。」 柜台小姐露出苦笑。 不是不能跟同事确认,但这样有种滥用职权的感觉,吧。 「是吗……」女神官回答。她不清楚公会的内情,连想像都无法想像。 柜台小姐眯起眼睛,仿佛看见什么温馨的画面,不晓得是如何理解她的表情。 「他变了。」 「咦?」 「已经两年了。之前一直单独行动的他,开始和您共同行动,组成团队party……」 如今,他会接到有名人big name的委托前往异国,有时还会有其他团队party向他求助。 柜台小姐仿佛在缅怀过去,感慨地咕哝道「他真的变了呢」,歪过头。 麻花辫静静垂下,有种陀螺鼠或松鼠垂下尾巴的感觉。 「高兴归高兴……总觉得,有点寂寞呢?」 「这个嘛……哎。」 她不好意思否定,但赞同她也很幼稚,因此女神官摇头蒙混过去。 「我也不能一直都,那个……只会跟着他到处跑。」 「……你长大了呢。」 柜台小姐伸出纤细美丽的手指,磨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女神官的胸口处弹了一下。 挂在胸前晃动的识别牌,闪耀着她还看不惯的颜色。 「不愧是蓝宝石等级的冒险者。」 「别、别逗我了……!」 她红着脸回嘴。柜台小姐看了,轻笑出声。 女神官差点鼓起脸颊,但她觉得这个反应太幼稚,绷紧神情。 毕竟她不习惯被夸──不如说,她根本没有自觉。 等级确实提升了。不过,当事人的感觉并不会因此改变。 直到昨天都还在一步步努力走过来的自己,跟今天爬上一层楼梯的自己并无二异。 是连续的,是持续的,毫无变化──她这么认为。 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跟几位冒险者前辈一样,拿出主要战力该有的风范。 在她心中,自己还是新手、新人,搞不清楚方向。 ──好吧,仔细回想起来,她确实进步了许多…… 光是遇到龙还能活着回来,应该就是很了不起的经验。 假如她遇到那样的冒险者,肯定也会称赞对方「好厉害!」。 在当事人眼中却并非如此──大概是这样。 ──如果有办法瞬间知道自己的实力和技术就好了…… 女神官脑中浮现这种作梦般的念头,忍不住叹气。 「怎么了吗?」柜台小姐面露疑惑,女神官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太习惯蓝宝石等级。」 「呵呵。到时就会习惯怎么表现得有模有样了。」 柜台小姐说,女神官以模棱两可的态度点头回应「好的」。 ──那么,该怎么办呢…… 蜥蜴僧侣在老朋友的委托下,带着矿人道士出门了。 所以今天,她本来以为会跟哥布林杀手和妖精弓手二人一起去冒险。 行程却突然空下来了。 那当然是没有确定、称不上计划的计划。大可自由行动。 她不讨厌放假,可是遇到这种情况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 因为她起床做准备时,一开始就决定好今天要工作了。这样的话── ──看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补充知识吧。 练习挥锡杖或投石索sling也可以,但她现在更想看书。 毕竟怪物不只哥布林。在剿灭小鬼的过程中,随时有可能遇到其他威胁。 ──事实上,之前就…… 虽然龙没那么好遇到,应该也不是知道弱点就打得倒的生物。 不过,也听说过有冒险者遇到螳螂男,莫名其妙就被杀掉── 「怎么?你也被抛下啦?」 女神官看着公会的书柜时,中气十足的美声忽然跟她搭话。 转头一看,容貌清秀,却藏不住不满情绪的女骑士站在那里。 不知道她的个性,八成会以为她是个面带愁容的美女。几位女性新手冒险者小声尖叫。 「是的……嗯,被抛下了。」 对女神官来说,她则是有几面之缘的前辈。 也有那个余裕模仿她的语气强调不满,和她相视而笑。 「真是。那些人真过分……玩弄纯情的少女心。」 女骑士用力哼气,耸了下肩膀。女神官无法分辨那句话是真心话还是冗句。 「男……生,真是……自我中心……呢。」 轻快地加入这段对话的性感声音,令女神官挺直背脊。 因为她觉得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依然很青涩── 「我也……是。被,抛下……了。」 「两位都一样吗……」女神官眨眨眼。「其他人呢──?」 「我家那两个小鬼和管帐的,被你那边的矿人带去增广见闻。」 被女骑士这么一瞪,女神官只能乖乖道歉。 他们事前就商量过,也知道这件事,但还是要道歉。 ──这就是所谓的「学会做人」吗? 跟人交涉的技能提升是很好没错,但她没什么感觉。 若有能一眼看出自己的技能及能力的力量,果然是了不起的恩惠吧。 「呣,我才想问那个森人呢?」 「噢。」女神官不确定地望向天花板。「我想她还在睡。」 「意思是有空啰。好,决定了!」 女骑士一副想通什么的模样拍了下手,「喂!」对柜台大喊。 跟他们的团队party很熟的职员「啊,好的」,心领神会地开始在文件柜上翻找。 不明白状况的女神官及魔女──大概──面面相觑。 「喂喂,战士……更正,骑士、魔法师、神官、猎兵ranger都有了,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吧?」 女神官记得很清楚,女骑士看到她们的反应后,如同猛兽般露出了牙齿。 「就是冒险!」 § 「难道就不能不乖乖配合其他人,直接杀进敌阵把怪物全砍了吗?」 「不能吧。」 「是吗……………………是吗?」 「这位骑士大人怎么这么不死心……」 她们答应女骑士的邀约,遇到了这种事。 傍晚,火红的阳光照进城塞的食堂──空有食堂之名的大厅。 里面放了毛皮地毯和好几个用来当椅子兼桌子用的长柜,士兵们慢吞吞地吃着饭。 身材娇小的女神官坐在其中,为妖精弓手和女骑士的对话笑出声来。 这两个人不知为何还挺合得来的。 「果然是气势不足啦,气势。我一拿出真本事,连空中那些家伙都能一刀两断。」 「连森人的勇者都得在万全状态下才能射出斩击,凡人哪可能办得到。」 「呣呣呣……」 女神官再度干笑。该高兴她没陷入消沉。大概。 她瞄向魔女求救,魔女却只是优雅地抽着烟管。 每当她大胆地换了一只脚翘,士兵们的目光都会飘向大腿…… ──她自己也知道……吧。 女神官也羞得面红耳赤,不得不低下头,真的很伤脑筋。 托她的福,平坦胸部底下的心脏扑通乱跳,大脑也无法好好运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城塞这种设施属于军方的管辖范围,不过军队以外的人也有机会造访。 毕竟军队所到之处,后面都会跟着祭司、娼妇、商队,甚至是专门去战场上捡剩余的财宝之人。 将商品堆在马车等交通工具上,到城塞做生意的商人也并不罕见。 这样的话,担任那些人的护卫即为冒险者的工作,也就是冒险。 女神官是不反对接下这件委托,但总不能一个人决定。 她先展开小小的冒险,探索根本没地方踩的床铺,找妖精弓手商量。 她的回答当然是「那样也不错!」十分简洁有力。 而四名女性聚在一起护卫马车抵达城塞后──就遇到了刚才的状况。 生意谈到一半,突然涌出飞龙及死者的军势,来了场激烈的攻城战。 女神官她们的委托,当然在护送商人抵达城堡时就已经完成。 没接到委托,赚不了钱,与自己无关,所以别管他们回去吧。 ……会讲这种话的人「根本称不上冒险者」,是妖精弓手的意见。 既然是出于喜欢才投身于冒险,有冒险的机会就该高兴。 ──因为我们是冒险者。 「……不过,怎么办呢。」 女神官将加了洋葱、马铃薯与少量肉块的豆汤送入口中,自言自语。 不肯现出实体,偷偷接近的蓝影。飘在空中的那只融合鸟与鹿的恶梦般的怪物。 她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感觉怪物辞典也不会记载。 要说可以确定的── 「……不是哥布林。」 「那是……鹿鹰兽……哟。」 「咦……?」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使女神官眨了下眼睛。 回过神来,一直在抽自己的烟管,置身事外的魔女,正斜眼瞄着她。 女神官紧张地挺直背脊,魔女扬起嘴角,又说了一次。 「蓝色,影子的……野兽……从梦幻之中出现的……不存在的,生物。」 她的话语、说明模糊不清,宛如身在雾中。 女神官却竖起耳朵,以免漏听任何一个字,望向魔女。 「所以,不可能……打倒它。不存在的……野兽,只能在,猎人的……梦中狩猎。」 「梦中……」 魔法师所说的话虽然无论何时都难以捉摸,应该不会骗人才对。 女神官皱眉拼命思考,沉吟过后,得出一个结论。 「原本就……不存在的生物……无法打倒?」 「因……为,一开……始,就不……存在……嘛?」 ──可是…… 这样的话,有个无法解释的部分。 既然不存在,它不是也应该无法对他们做什么吗? 袭击人类、杀掉士兵,对他们宣战,指挥不死者── 「……不存在……却存在。」 「是,呀。」 魔女点头同意女神官的呢喃,呼出一口甜美的气息。 从丰唇吐出的烟雾,就这样飘在空中,描绘出不可思议的图案。 女神官追着它看,以寻求神秘的解答,依然面色凝重地沉吟。 接着,她终于「唔──」发出孩子般的呻吟声,趴到桌上。 倘若没有接受过寺院严格的教育,她肯定会把头发抓得一团乱。 「我、我不懂……」 「对啊!给我讲清楚,讲清楚一点!」 用力拍打桌子的声音响彻四周,盖过她无助的咕哝声。 是脸红的女骑士,不知道她是中途听见她们的对话,还是喝了酒。 看她手上拿着啤酒杯,十之八九是后者。 她「咚」一声将酒杯放到桌上,周围的士兵自然都往这边看过来。 「所以到底有没有办法打倒!会流血就杀得了吧。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魔女困惑地,或者说是愉悦地眯起眼睛。「……打得、倒?」 「那就好!」 女骑士大声重复一遍「很好!」捡起倒在脚边的酒壶。 然后连杓子都没用,将还剩不少的酒一饮而尽。 「简单地说就是赢得了!各位放心玩乐,喝酒吃饭,然后睡觉吧!」 女骑士毫不犹豫地说出大胆──讲难听一点是毫无根据──的台词。 女神官当场愣住,周围的士兵却立刻「喔喔!」以吆喝声回应。 「银等级的骑士小姐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赢得了!」 「我可不是普通的骑士!」 女骑士「呣」可爱地噘起嘴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表情很适合她标致的面容。 「我可是侍奉至高神的圣骑士!!」 回应她的是「没错没错!」的欢呼。 没有半个士兵想维持消沉的心情面对可畏的敌人。 光是有人能给予他们勇气,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吧。 不久前还很安静的食堂瞬间热闹起来,俨然是场提早举办的庆功宴。 他们甚至从仓库里拿出酒壶,将培根、火腿、面包等省着吃的粮食都搬出来。 本以为士兵长或城塞的指挥官会阻止,结果带头的人就是他们。 女神官在这场喧嚣中,发现女骑士瞄了她一眼,闭上一只眼睛。 ──……好厉害。 先不论这是自然的举动还是有意为之,女骑士让气氛焕然一新了。 不,在众人环视下大吵着「我不懂我不懂」的自己,反而更── ──……不行不行。 降低自我评价、陷入低潮、烦恼、在原地裹足不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要先动脑思考,采取行动。那个人八成会这么做。 「……好。」 女神官重新认真思考起来,连魔女温柔的视线都没察觉到。 ──那只怪物是不存在的生物。 不存在的生物无法消除。 因为,一开始就不在那里。 「所以,也就是说……?」 「只要射中它就行了吧?」 妖精弓手银铃般的清澈声音,滑进她专注的大脑。 「咦……?」 回头一看,她不知何时移动到窗边了。 她坐在窗框上,任风吹拂发丝,愉快地看着吵吵闹闹的人们。 高度降低许多的夕阳将世界染上红色,上森人却是例外。 最后那道阳光,将她的头发照成璀璨的金。 而那名上森人甩了下手,轻描淡写地说。 「想办法射中那东西就行。不是吗?」 「咦,啊……」女神官拼命整理混乱的思绪。「是这样吗!?」 她转动纤细的脖子望向魔女,魔女一语不发,手指弹了下宽帽的帽檐。 事实胜于雄辩。 「存在却不存在的东西是什么。重点是这个。」 只要猜中答案,就代表它「存在」。 妖精弓手轻松地说,露出笑容,宛如一只得意的猫。 「很简单吧?」 「原来如此……!那──」 那就有办法打倒。 女神官握紧拳头点头,以免放走好不容易抓到的答案。 敌人说他会在正午出现。 既然如此,就在那时候埋伏。前卫是女骑士、妖精弓手。后卫是魔女。她自己。 真实身分被揭穿后,敌人不可能还悠哉地留在原地。 因此进攻的速度要快。这样代表两名前卫不会有时间解谜。 不是由自己负责,就是她。女神官迅速思考到这个阶段──垂下眉梢。 「我做不到。」 她发出打从心底感到无助的声音。 比起自我评价低,她觉得这是纯粹的事实。 因为实际上,至今以来,她自己从来没讲过接近答案的事情。 重点在于,现在这个团队──这四个人中,最有智慧的人不是自己。 「比起我──」 你更适合。 不过,即将说出这句话的嘴唇,被伸出来的纤细手指封住。 「魔法师……呀,会在,意义不明的……状态下,使用……意义不明的,东西。」 女神官吓了一跳,将未说出口的话吞回去,魔女以如歌般的语调接着说: 「因为……一旦赋予它,一个意思……就,只有,那个意思……了。懂吗?」 女神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她从魔女的指尖上感觉到又甜又苦、疑似烟草味的淡淡气味,急忙移开嘴唇。 没错,她无法理解。如字面上的意思,笼罩着一层烟雾。 不过──她很明白魔女想表达什么。 证据就是她陶醉地眯起眼睛,用甜美的声音轻声说道。 「所、以……猜猜看,吧……?」 ──由你。 § 「……怎么?睡不着?」 当然不可能睡得着。 兵舍的床简朴却柔软,躺起来比寺院舒服许多。 就算跟冒险者公会的旅馆比,至少一定比简易床铺高级。 裹着毛毯,凝视天花板,闭上眼睛,辗转反侧,再度睁开眼。 双月冰冷的月光从窗户缝隙间照进,带来一股凉意。 除了睡在周围的士兵──当然是女性士兵──的呼吸声外,什么都听不见。 女神官毫无睡意,翻了好几次身,想快点入睡却睡不着。 这样下去会不会直接看到日出……不。 ──就算睡着了,会不会在睡梦中被杀,再也醒不过来? 不安忽然涌上心头,女神官觉得自己很蠢,叹了口气。 这个想法太胆小,大可一笑置之,不过…… 正因如此,突然叫住她的声音,足以让她放下心来。 「呃……」 女神官想了一下,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在故作镇定。 「……是的。我睡不着。」 「哎,正常的。能立刻睡着也算某种才能。」 隔壁的床上传来女骑士平静的声音。她说,真羡慕那个森人。 听说森人本来不需要睡眠,是真的吗? 或者,搞不好他们可以自由入睡、自由醒来。 不管怎样── ──……确实令人羡慕。 想到睡在另一侧的床上,那位如同姐姐的忘年之交,女神官点头。 「那个,你呢……?」 「碰巧醒来罢了。我睡到刚刚喔?」 女神官翻过身,由皎洁月光照亮的美貌映入眼帘。 面带淘气微笑的女骑士,也一样面对着这边。 「大战或冒险的前一晚,我经常兴奋过头,结果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月光下的标致容颜,露出顽童般的表情。 女神官十分迷惘该如何回答,向兵舍的天花板寻求答案。 结果只勉强挤出一句「好厉害」。 那无疑是事实。 至少女骑士没有她现在胸怀的焦躁感,而是只有兴奋。 「哼哼。」女骑士得意地挺起毛毯底下那座比女神官高的丘陵。 「不过,哎,也只有八成兴奋而已。不如说任何战斗,只要能拿出八成、六成的实力就行。」 她眨了下眼。女神官拿毛毯盖住嘴巴,偷看女骑士。 「……是这样吗?」 「没错。总不能无时无刻都全力应战吧。」 「这……」确实如此。「……说得也是。」 「对吧?」语毕,女骑士扬起嘴角,补充道: 「我想想,例如……明天要上战场。我会想像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女神官吞了下口水,轻轻点头。她自己也觉得这个举动很像小孩子。 「想像一刀接着一刀,把蔓延至地平线的怪物通通砍死的画面。」 「噢、噢。」 「会想像对吧?」 「……呃,是的。嗯。」 女神官含糊其辞。不过这么一句话似乎就足以满足女骑士了。 「可是呢,实际上战场后,能在一场战斗中杀掉的──虽然要看是哪种敌人──差不多也就五十只左右。」 她的语气……如同在跟母亲抱怨晚餐不符合期望的小孩,接着说道。 「起初以为自己能以一敌千,结果只有五十只。以为自己能杀掉五十只,最后只有三只。」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细微的交谈声和随便的回应,接着是直指核心的一句话。 「你害怕成长吗?」 「啊,不是,那个。」 会是会。会是会,不过,女神官害羞地再度把毛毯拉向嘴巴。 「……不如说,大家都很厉害。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我还……」 中午的战斗,以及在食堂吃晚餐时女骑士展现的风范。 在这名女骑士面前,自己哪有脸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样。 不对,说起来,光是拿自己跟她比较就够不自量力了,不如说该感到羞愧。 她经常这么认为。 最近,女神官才终于有办法告诉自己,自己应该也表现得不错。 「傲慢不羁有什么错?」 女骑士忽然随口说出将她的不安驱散的话,翻身仰躺在床上。 女神官被床板的吱嘎声影响,跟着望向天花板。 老旧又粗糙,很难称得上漂亮的木头天花板。是战场的天花板吗?她心想。 「就算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也一样。反正那种人就只会看自己想看的。」 「只会看自己想看的?」 「他们会无视我们一路以来所做的努力,觉得我们是因为强才在那边得意忘形。」 哼。女骑士用力哼气,不屑地说。 ──说不定。 女神官脑中忽然浮现这个推测。说不定,真的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不对,自己不也想过类似的事吗? 看到她在战场上的英姿,她只觉得「好厉害」。 明明女骑士应该做了不少努力,才走到这一步。 「谁管他们啊。我要愈来愈骄傲,顺便把他们的脑袋也踩在脚底。」 在他们摇摆不定的期间,我们要持续往高处爬。 因此,女骑士这句话对女神官而言,仿佛位在刺眼的高度。 ──理所当然。 自己和她当冒险者的时间差太多了。走过的道路、累积的经验无法相提并论。 不只女骑士,自己和自己追随的那位奇妙冒险者也一样吧。 其他同伴也一样。至今以来遇见的许多人也一样。 ──也就是说。 追得上……吗? 「……哎,这是成为『强大的』冒险者的思考模式。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好的』冒险者。」 「不知道?」 才刚这么想,对方就泼了桶冷水,害女神官反射性回问。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女骑士像在闹脾气似的,噘起嘴巴回答。 「我是清廉正直的冒险者,但是好是坏是由他人决定。你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可是,你不是有在教其他人吗?」 女神官噘起嘴反驳。 她当然不是真的生气,也没在闹别扭。 当事人肯定会否认,不过用「在撒娇」一词形容,或许是最贴切的。 「因为我有事先跟对方约好,不管怎样我都无法负责,也不会负责。」 再说,想负责也无从下手啊。女骑士愉悦地笑着说。 「死了帮他报仇之类的?还是要我从此不当冒险者?自杀?这样就能负责?」 即使对方走歪了,我把他痛扁一顿,同样称不上负责。女骑士仿佛在讲再正常不过的事,哼了一声。 「至高神叫我们要学会自己思考。到头来,不管自己有什么样的下场,都不能怪别人。」 这个说法,女神官也不是不能理解──不对,是很能理解。 至今她仍经常想起第一次的冒险。 结果悲惨,他们试图避免,不过,肯定不是任何人的错。 如果有人说那场冒险失败的原因,在于其中一名同伴身上,她反而会大声否定。 至少──就算她当时能力不足──应该不是任何人的错。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女骑士所说的「强大的」冒险者,不是「好的」冒险者吗? 「好的」冒险者又是? 女骑士、妖精弓手、魔女、哥布林杀手,她都觉得是「好的」冒险者。 不,归根究柢,自己想成为的是怎样的冒险者……? 不晓得过了一分钟、五分钟,或者连十秒都不到,女神官死心地叹了口气。 「比起担心……思考胜利的情境好像比较好。」 「凡事都是愈大愈好。」 女骑士笑道。笑着移动视线,女神官知道她在看其他床铺。 性感的呼吸声。撑起毛毯的丰胸描绘出美丽棱线。是魔女睡的床。 我知道。女神官咕哝道。然后跟女骑士一起压低音量笑出来。 过没多久,笑声中断,女神官发着呆将视线从天花板移向窗外。 月光仍在照亮黑夜,淡淡的白光落在床上。 「那个。」开口虽然需要勇气,一旦说出来,剩下就简单了。「为什么……」 短时间内没有回应。 女神官觉得她应该已经睡着时,自言自语般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跑去当冒险者吗?」 是的。女神官没有发出声音,在毛毯里面点头。 「虽然不用问也能跟你相处,我不希望直到最后都不知道原因。」 仔细回想起来──她跟这名女骑士,或许是第一次聊这么多。 用不着知道对方的情况及过去,也能成为同伴。能成为朋友。能并肩作战。 可是,有时直到最后都不会知道。 这会让她觉得非常惋惜。 「哦。那就是你的动机啊。哎呀,迟早会聊到的。我吗?我啊。」 女骑士陷入沉思,窸窸窣窣地在床上扭动身躯。 不晓得是在整理思绪,还是犹豫该如何回答。不久后,她像放弃思考般吁出一口气。 「以前,有个国家发生政治斗争。王子杀了父亲及兄弟姐妹,篡夺了王位。」 那是过去的事。 独自幸存下来的公主,似乎跑去委托王弟的私生子──也就是身为堂哥的冒险者复仇。 女神官觉得就她所说,比起委托,更接近赶过来救人。 但女骑士始终坚持那是委托,为了与篡位者战斗才挺身而出。 不管怎样,那名冒险者和公主击退了大量的刺客,终于打倒篡位者。 接着就消失了── 「……那两个人是?」 「说是我爸妈或祖父母,听起来会比较威风,可惜是很久以前的祖先。」 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女骑士眯起眼睛,仿佛在抚摸小时候从河边捡来的石头。 「不过,我决定相信那是事实。」 因此她带着家里代代相传的剑技离家,成为冒险者,那就是一切。 故事好像就这样结束了。 女神官想了一下,扬起嘴角说道: 「……也就是公主殿下呢。」 「哈哈哈。是啊。当时是叫姬。姬……姬骑士。」 女骑士的语气十分温柔。 「睡吧。明天有一场大战要打。虽然我可以理解你期待到睡不着的心情。」 「……好的。」 女神官回答,重新盖好毛毯。 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又往窗户瞄了一眼。 双月散发耀眼的光芒,她却不再觉得冰冷。 § 过没多久,太阳即将升上天顶。 城塞周围充满剑戟声、箭矢飞舞的声音、拼命咏唱的咒文。 士兵们疲惫不堪,有时还会关心天空的情况,不过斗志依然旺盛。 离士气低迷相去甚远,城塞陷落这种事不可能发生──表面看来。 女神官身在其中,站在城塞的中庭。 她拿着锡杖集中精神,以免紧急情况发生──但什么事都不做还是挺不自在的。 「……为什么它要刻意用这种计策呢?」 「当然是因为直接打没胜算吧──?」 所以,她很高兴妖精弓手回答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自言自语。 她单膝跪在隐蔽处,为弓装上蛛丝弦,晃动长耳。 「因为左右战争war game结果的不是个人unit,而是指挥官。」 我也是听爷爷他们说的。妖精弓手说道。 她应该也没有参加合战的经验,不过身边有参加过神代战争的老者。 即使只是听来的,其知识量想必和女神官判若云泥。 「差别那么大呀?」 「这个嘛,凡事当然都有例外,但就算有特别强的英雄在……基本上也是这样吧。」 然而,冒险不同。 在冒险中派得上用场的,是个人的本事、体力、智慧、勇气。 「所以如果这是冒险──冒险者一旦输掉,大家都会逃走。」 「呃……」女神官思考起来。「意思是,感觉像骑士跟骑士在单挑?」 「就是那种感觉。」妖精弓手闭上一只眼睛。「我们责任重大喔。跟平常一样,千万不能输。」 女神官点头,望向在瞭望台继续指挥士兵的队长。 两人没讲过几句话,女神官对他的印象非常薄弱,但他的指挥能力肯定很优秀。 否则这么小的要塞不可能有办法撑到现在。大概。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 她默默在心中朗诵圣句,为他祈祷祝福。愿神保佑那位祈祷者。 「……还好吗?」 由于她忽然沉默,妖精弓手大概是觉得她在紧张或不安。 隔着一段距离,她仍然对自己投以笔直的目光,导致女神官忍不住露出不合时宜的微笑。 有人为自己祈祷平安,真的很温暖。 「是,没问题!」 是吗?妖精弓手挥了下手。女神官看出她的嘴型在说「加油」。她很高兴。 上森人没有再说话,停止动作,宛如森林里长了青苔的石头,隐藏气息。 女神官没有特别去四处张望,不过其他人肯定这么做了。 女骑士和魔女想必都待在一开始决定的位置,躲得好好的。 ──那么,我只需要把该做的事做好……对吧。 那个奇妙又奇怪的冒险者,会担心自己吗?八成不会。 既然如此──她就该成为不会让他操心的冒险者。 女神官重新下定决心,咬紧下唇,凝视天空。 太阳应该已经要升上正午的位置。 然后──那东西毫无前兆地出现了。 狂风吹过,数名士兵碰到如同一阵疾风跑过去的影子,纷纷倒在地上。 「哦,小丫头,你竟然留在这边,没有逃走吗?」 怪物跟昨天一样,身旁围绕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白光,现身于此。 女神官觉得,那是死亡的温度。 鹿与鸟混在一起,简直像从恶梦中爬出来的异形存在。 飘在空中的模样,是蓝天里最丑陋的污点。 「……是的。」 女神官握紧锡杖,一边留意脚下的地面,一边面向怪物。 手没有发抖。声音也没有发抖。视野清晰,两腿站得稳稳的。 「那就献上你那条命吧!」 怪物则发出愉悦至极的咆哮。 它应该满脑子都在想要如何践踏女神官──这名可怜少女的尊严吧。 「现在开始──是杀戮的宴会!」 然而,女神官清澈的声音响彻战场,仿佛要否定那只怪物的欲望。 「喊出我的名字,我就会消失──我是谁!」 § 「呣……!?」 鹿鹰兽倒抽一口气。 没错,蓝色影子的野兽没有发现,战争已经揭开序幕。 若这是寻常的战斗,鹿鹰兽八成会毫不介意地踩碎少女的头盖骨。 或是踩烂她的四肢后,像敲开核桃般慢慢压碎她面露恐惧的脑袋。 可是,唯有这时无法这么做。 下战帖的是鹿鹰兽,收下战帖的是这个小丫头。 在这个前提下──这名少女拿锡杖指着它,堂堂正正向怪物宣战。 猜谜riddle不仅是小孩子的游戏。 而是自古以来,以神之名举办的重要仪式兼决斗。 有言语者、有智慧者才有那个资格,至高无上的决斗方式之一。 就算是神明,就算是魔法师,在这场游戏中也不能作假。 无法理解这一点的人,还是去研究圃人rare的冒险吧。 或者去解五头龙的谜题,或是去和龙打个两分钟。 无论如何,鹿鹰兽已经无法逃离这场猜谜游戏。 指着它的锡杖、对面那双清澈的眼眸,或是更前方的向地母神献上的祈祷。 ──该死的家伙arneson! 虽说是堕落的混沌怪物,胆敢抵抗的话,大概只有破灭一途可走。 再怎么诅咒神明也没用,游戏盘module已经准备好了。 喊出我的名字, 我就会消失。 ──我是谁! 少女高声重复谜题,仿佛要激怒怪物。 「……这个嘛。沉默。除了沉默,别无他选。」 鹿鹰兽压下内心的焦躁,语气仅仅透露出些微的嘲讽。 「小丫头,生命是美丽的life is beautiful。」 「嗯,真的……我也这么认为。」 「真想试试看你这冷静的态度,有没有办法维持到死前那一刻。」 少女暴露在怪物令人生畏的杀意中,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002 「换你出题了……请说?」 ──行。 鹿鹰兽的鹿脸,浮现鹿不可能露出的丑陋扭曲笑容。 ──这个世界上,有你万万想不到的事。 那无疑是属于你的东西, 可是你不会有机会用到, 而是一天到晚被人拿来用, 最后像石头一样一把扔掉。 那是什么? 算是小小的报复的问题,似乎让少女有点困惑。 她的视线有点游移不定,嘴唇开合了几次。脱口而出的并非答案,而是叹息。 「怎么了?答不出来的话,我第一个把你踩碎。」 鹿鹰兽看出她的怯弱,用格外温柔的声音呢喃,刺激她的情绪。 不知为何,人类这种生物比起单纯的威吓,更容易对这种语气产生恐惧。 少女却猛然抬头,一字一句清楚说出答案。 「是名字。我的名字…………对吧。」 「……正是,正是。不久后应该就会刻在墓碑上。」 鹿鹰兽这次没能将不悦完全掩饰住,故作镇定地点头。 如果这点程度就让她举手投降,当然不好玩,不过谜题被人答出来,感觉还是挺差的。 怪物瞪着正午时分火辣辣的日光,不屑地说。 「轮到你了,小丫头。」 光这么一句话它不满意,还特地隔了几秒才补充: 「努力想个好谜题出来吧。」 § 谜语的应答毫不间断地持续了两、三题。 女神官侍奉的不是知识神,倒还算挺能撑的。 若有人这样称赞她,她一定会腼腆地笑着说是老师指导有方。 至少女神官虽然没办法难倒鹿鹰兽,却也没有输给它。 只有这个办法能揭穿野兽的真面目──和女骑士聊过后,她得出的结论是猜谜。 如果是这类型的战斗,她可以一个人应付,也能跟不明的怪物抗衡。 当然,若对手拥有难以想像的智慧,她应该转眼间就没命了。 ──不过,既然敌人打仗打不赢我们…… 她确信要比智慧的话,自己理应也有足够的胜算。 太阳持续灼烧两人,影子逐渐伸长,额头及脸颊汗流不止。 修长的睫毛轻颤,女神官眨了下眼。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以免滴进眼睛。 怪物也一样受不了阳光吗? 蓝色异形怪物拍着翅膀,频频烦躁地望向天空。 ──……? 女神官忽然觉得那个动作很奇怪,歪过头。 怪物也会怕热……? 「怎么?要投降?那你该说一声『我投降』,跪在我的蹄下。」 「啊,不是。」 听见它得意洋洋的发言,女神官连忙抬起脸,摇头否认。 「那是强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存在。不过一喝水──」 「火。」鹿鹰兽迅速回答,「火喝了水就会死。」 ──呣呣呣。 刚才那题出得不太好。女神官吐出一口气。心情太浮躁了。 不行不行。她又甩了下头,拨开黏在脸颊上的头发。 她很明白形似蓝影的野兽不耐烦地瞪着她。 也知道周围的士兵紧张地──却没有停下挥动武器的手──守望她。 妖精弓手、女骑士,那位美丽的魔女,应该也在注视她。 ──好紧张。 正因如此,她必须展现出不丢人的战斗方式。怀着要取胜的心情,就算会输。 女神官轻轻吸气、吐气,调整呼吸,微笑着说: 「那么,请出下一题。」 「……行。」 鹿鹰兽瞪着天空,带着硫磺味的呼吸急促,咬紧牙关甩动长脖子。 「我想差不多该让你解脱了。做好觉悟了吗?我当然不会等你就是了──」 接着,怪物高声唱出骇人的谜题。 早上是小小的四只脚, 中午是高高的两只脚, 晚上却是介于中间的三只脚, 此为何种生物? 「如何?这道谜题,你解得开吗?」 它语速很快,仿佛在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骄傲。女神官困扰地露出复杂的笑容。 她知道答案。再清楚不过。难道它在放水? ──还是单纯跟我一样,注意力分散了? 或是陷阱题?但她想不到其他答案。 这个嘛。嗯。女神官发自内心烦恼不已,十分不安地说出答案。 「──是米米克,对吧?」 § 「……什么?」 「呃,就是,那个……米米克。」 答错了吗?女神官忽然不安起来,连忙补充一句。 「那个,就是模仿者mimic。能变成任何东西。例如宝箱、门、财宝。」 听说它会跳起来使出飞踢,还会用四只脚追过来。 不会有错。应该。 「……对吧?呃,还是说,难道。」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模仿者,蠢货!」 鹿鹰兽龇牙咧嘴地大吼。 她抱持的小小疑惑,似乎严重伤到这只怪物的自尊心。 异形鹿双眼燃起熊熊怒火,低吼着吐出答案。 「算了,败给你了。是凡人。答案是凡人。早上是婴儿──」 「啊。」 女神官眨眨眼,非常顺口地说出来。 「你刚才说败给你了……」 「没有!!」 怪物终于勃然大怒,烦躁地用可怕的鹿蹄敲打地面。 直达腹部的冲击,使女神官忍不住「呜!」惊呼一声。 她只是吓到而已,但她担心其他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害怕了,不安地环顾周遭。 说是人类,凡人又不会因为早中晚变高或变矮。 没有生物的身高会因为早晚差异而变化。 顶多只想得到蜡烛,剩下就是── 「──!」 脑内瞬间劈下一道闪电。女神官果断地抓住它。 握紧锡杖。清澈的铿声响起。不迟疑,不停顿,也不畏惧。 她举起手中的锡杖,指向狂怒的怪物,话语自口中迸发而出。 无时无刻, 那东西必定会出现在你脚下! 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也无法跟它对话! 瞧,就在你旁边! 真可惜!放弃吧! 「什么──!?」 鹿鹰兽倒抽两口气。眼中的火焰摇晃。女神官没有一丝犹豫。 「你是影子!人的影子!」 握着锡杖的手指施力,灵魂为之激昂。为了将祈祷传达给天上的众神,放声呐喊。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白光解放。 怪物暴露在阳光及女神官使用的「圣光」下,肉体开始崩解。 俨然是被风吹散的灰烬。 创造出异形野兽身躯的影子,瞬间被剥离开来。 「混、帐东西……!!」 「『克拉维斯钥匙……卡利布努斯钢铁……诺笃斯收束』。」 蹬地逃向空中的怪物怒吼的同时,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乘着如歌般的语调脱口而出。 魔女从暗处走出,以那句束缚的话语封住怪物的翅膀。 缠绕影子,看似强大的那对翅膀,一旦露出真面目,也只是普通的羽毛。 据说大贤者曾经用这个法术击落龙,区区怪魔不可能有办法破解。 「得、手了!!」 在它对身为元凶的少女下达死亡的诅咒前,树芽箭贯穿它的下巴。 只要把舌头钉在上腭,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 魔神从天而降,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时爬上瞭望台的上森人。 「ddddaaaaaeeeemoooooooonn!!!!!!」 然而,因为这点小事就抛弃憎恶,哪还称得上魔神。 坠落,摔在地面上的那只魔界野兽,驱使强韧的四肢飞奔而出。 事已至此,至少要咬断那个可恨的小丫头的脖子── 「啊……」 女神官完全不知道这时发生了什么事。 女骑士不知道从哪里高速冲出来,站到她面前,看起来绊了一下。 不对,正确地说……是微微侧过半身。 怎么看都是以猛烈的速度和魔神擦身而过。 但结果并非如此。 「呣。」 美丽的金发随风飘逸,女骑士发出十分扫兴的声音。 手中的白银剑被骇人的魔族之血弄脏,仍然不失光泽。 片刻过后,女骑士──以及女神官背后,远远传来肉砸烂的声音。 女神官惊讶地回头,看出只剩下身体的魔神刚才用力撞上了墙壁。 伴随沉闷声响被砍飞的脑袋,掉在中庭像颗石榴似地裂掉。 「砍了个无趣的东西……真是,谁叫你要玩弄纯情的少女心。」 区区夜鬼night stalker之流。女骑士甩掉剑上的血,收入剑鞘。 女神官看出那是如今已无人使用,被人遗忘的古老剑技。 她所说的那个故事,没有半分虚假。 「……你好强喔。」 「对吧?」 哼哼。女骑士得意地挺起板甲底下的胸部,女神官笑着说: 「嗯,非常强!」 自己究竟想成为好的冒险者、强的冒险者,还是不属于这两种的冒险者? 女神官不知道。 不过看见女骑士发出胜利的吆喝──看见回应她冲向敌阵的士兵们。 看见对自己投以温暖目光的魔女,看见对自己说「你做到了!」的朋友。 我想成为不让大家蒙羞的冒险者── 「……我做到了!」 女神官如此心想,轻轻握拳,欢呼出声。 间章「妹妹寄放的东西的故事」 「什么嘛,说是冒险,结果只是跑腿。」 「喂。」 少年斥候scout咕哝道,少女巫术师druid用手肘轻戳他的侧腹。 颜色鲜明得仿佛涂了一层颜料,冬天广阔无垠的蓝天下。 于街道上行驶的马车没有装车篷,不怕冷的话应该会想躺下来吧。 路上的行人频频瞄向这边,八成是坐在驾驶座的蜥蜴人lizardman魁梧的身躯所致。 或者也有可能是因为除了少年少女外,还有矿人dwarf及半森人half elf坐在马车上。 一行人搞不好会被误认成奴隶商人或人口贩子,不过看到孩子们悠哉的模样便能解开误会。 更重要的是,挂在蜥蜴人脖子下的银色识别牌,证明他是凡人hume的伙伴。 白瓷或黑曜暂且不提,到了银等级,其他人就不太会在意你的外表及种族。 尽管凡事都有例外── 「哈哈哈,怎么?小子。讨厌帮人跑腿吗?」 矿人道士dwarf拿蔚蓝的冬空当下酒菜配酒,咯咯大笑。 是因为对于太冷太热会住到地底的矿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吗? 还是喝了酒,导致他不觉得冷?少年斥候不知道。 「因为,唉唷,好不容易有机会离开城镇,去国境的要塞。」 结果只是要帮忙送一个卷轴过去。少年一副扫兴的样子,咕哝着抱怨。 「可是,能进要塞的机会也很难得呀。」 少女巫术师则觉得此行很有意义的模样,坐在马车旁边晃着那双赤脚。 毕竟国境的要塞可是国防的关键,市井小民不能随便踏进。 能进去参观的,应该也只限于可以给外人看的地方── 「我很有兴趣。」 她感慨地说,这次换少年斥候轻戳她的侧腹。 「你只是期待能在东方的边境吃一堆美食吧。」 「呃,有、有什么关系!」 少女巫术师脸颊染上朱红,激动地试图反驳少年。 「我是因为有兴趣才有兴趣!」 「圃人rare真的是大胃王。」 「喔!?」她声音拔尖。「才不是!」 圃人习惯一天吃四、五顿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把原因归咎在她爱吃上面,对花样年华的少女来说有点无奈。 「哎,这就是所谓的「靠人牵线contact。」 听见两位少年少女在身后嚷嚷,蜥蜴人lizardman哈哈大笑。 「虽然有人讨厌靠关系,家事及人脉可是计算能力、实力的基准呐。」 「是这样吗?」 「没道理一眼即可看出对方的能力、技能。」 少年语气疑惑,蜥蜴僧侣一副语带深意的态度,点头。 「这样的话,家世良好之人理应会受过教育,而那人的朋友──」 「──也能信赖,的意思。」 坐在驾驶座悠闲地仰望天空的半森人剑士,接在蜥蜴僧侣后面说道。 他不晓得从哪拿来一片青翠的叶子,放在嘴边吹草笛。 接着,他突然起身面向蜥蜴僧侣,以让人联想到森人elf之血的优雅高贵动作低下头。 「这次真的很感谢您帮我们介绍。」 「小事,小事。」 「别客气。咱们刚好有空。」 蜥蜴僧侣及矿人道士这两位熟练的冒险者,甩手表示这只是一桩小事。 然而,对半森人剑士来说这可是「一桩大事」。 本来必须要由自己的团队party将少年少女介绍给大人物。 不知道是心血来潮,抑或是单纯的亲切。无论如何,他都欠他们一份恩情。 「……嗯──哎呀,我知道你很感谢人家,不过。」 少年斥候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态度,身体后仰,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旁边的少女巫术师责备他「危险啦」,他毫不介意,望向天空。 天空蓝得刺眼,他反射性眯起眼睛。 「有那么厉害喔?」 「如果有一天,你们揭发混沌的阴谋,前去通知那位女杰──」 虽然到时候──半森人轻剑士将这句话放在心里。 这两位年轻人只要不丢掉性命,到时候等级应该已经顺利升上去了。 「这条人脉能让对方不把你们说的话当成下级冒险者无凭无据的胡言乱语,而会愿意倾听。」 「……就算是『庶民』有意见,也要叫他『无妨,说来听听』,不就是那些了不起的人该做的事吗?」 「未必,因为世上大部分的人,包含我在内……都会光凭自己的印象就乱说话。」 总之,收集情报是很重要没错,但很多人会忘记调查起来相当费时。 明明有重要的通知,却被埋在桌上的文件山中,等到事情发生才翻出来。 这种事应该一天到晚都在发生,将其用一句「负责人的疏失」带过去,未免太草率了。 「让人知道重要的情报真的很重要的手段,是必须的。」 「哦……」 看来少年斥候还是不太有同感。 半森人剑士不禁苦笑,又补充一句。 「而且,听说对方的妹妹还是有名的魔法师。对这方面有知识的人非常珍贵喔。」 他再度吹起草笛,或许是觉得多说无益。 蜥蜴僧侣斜眼──说是斜眼,他的视野很广,用不着移动视线也看得见──瞄向他,开口说道: 「哎,不懂的事情多很正常。只要一步步学习,迟早会长得跟树一样高。」 「我是圃人耶……」 「我可是矿人咧。」 少女巫术师战战兢兢地嘀咕,矿人道士用丹田发声大笑。 ──不是啦…… 圃人本来就是鲜少离开家乡的种族。 那个很久以前带着宝物回来的神秘老翁的故事虽然很有名,她终究不爱出门。 最好能整天待在晒得到太阳的家中悠闲度过。 因此,她从来没想过漫无边际的世界的大道理。 认识那位满身伤痕却英姿焕发,非常美丽的女将军,会怎么样呢? ──这意味着更大规模的冒险的契机吧。 结果,圃人少女明白的只有这一点。 太复杂的事她不懂。因此一步步学习就行了。 现在,他们带着那位女杰说是「妹妹寄放在我这边的东西」,交给他们的卷轴。 上面的便条疑似是之后才贴上去的,用草书写着一串文字。 少女巫术师识字,因此她看得出那句话是「飞龙停歇的岩石」。 算了,就算这只是单纯的跑腿,目前就先专注在把这东西平安送达吧。 如此一来,这一定也会成为某人的契机。 「……但愿如此。」 「──?」 身旁的少年面露疑惑,她摇头回答「没事」,跟着仰望天空。 真的是仿佛涵盖到四方世界边缘,宛如无边无际的床幔的蓝天。 第3章「黑手,奔跑hit and run」 他从来没看过杀手穿得跟杀手一样走在路上。 不,正确地说是看过,但转眼间就被卫兵叫住,抓走了。 所以,应该要说专业的pro杀手。 打扮得像杀手的杀手,不是傻子、白痴,就是外行人。 用不着多说,他是专业的pro。 § ──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杀人专家。 他边想边慢慢在床上坐起身。 窗外的太阳升上一定的高度,时间明显已过中午。 他知道在将近天亮时才就寝,睡到中午很不健康,不过── 「我已经变成彻底的夜行性生物了。」 自言自语的次数也变多了。 廉价又空旷的房间中,只有床和衣柜两种家具。 地板也老旧了,一不小心就会压得吱嘎作响。 他慎重地将与轻盈动作形成反差,重量十足的肉体挪下床,单手撑在地上。 踮起脚尖,固定脊髓,仅仅用单手撑起自身的重量。 做完每天规定的次数后换另一只手。不只次数及速度,还要随时留意动作必须到位。 在这个意义上,避免地板发出声音可以说是有意义的课题。 两手做完,接着换单脚站立,只靠一只脚重复同样的动作。 右手,左手,右脚,左脚。将四肢的动作都确认一遍,训练、暖机完,才暂时告一段落。 其实他还想抓住屋梁或柱子做悬垂运动,可是万一不小心弄断柱子就糟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自主训练有多少帮助,有做总比没做好。 至少远比招式、装备、魔法那种东西更可靠,更值得信任──他这么觉得。 如果他真的讲出这句话,反而会被同伴强迫听一堂魔法课就是了。 但他也知道,要是没有刻在上面的诅咒,自己的手脚根本无法动弹。 「……噢。」 随手抓住的水壶空了,没有能当成粮食的东西。 虽然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诅咒昨天的自己怎么如此疏忽,决定到外面吃饭。 反正本来就打算今天出门,考虑到这一点,其实没什么不好。 因为昨天他支持的战队team在魔球wizball比赛中输掉了。 这种日子与其闷在家里,不如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 他拿碎布擦拭身体,走向衣柜,打开双开式的门。 那里挂着几件衣服,他拨开衣服,找到藏在角落的锁头。 木板喀嚓一声打开,出现藏在底下的衣架。 「……哼哼。」 这个衣橱他开开关关过好几次,也知道里面的构造,不过这种时候,他总会忍不住笑出来。 没几个家具的房间中,唯一他特别讲究──伙伴们都为此感到傻眼──的家具。 收在隐藏衣柜中的,不是皮外套或军帽那种东西。 全是短筒枪、连弩等各种武器,不能见光的违禁品。 很久以前看过的戏剧中,担任王家密探的男人就是像这样把自己的装备藏起来。 他一直很向往──然而那个密探开头就被杀了,挺不吉利的。 「……嗯。好。没问题。」 他拿出短筒枪,试射连弩,确认没问题后仔细地将它们放回衣柜。 虽然不知道检查武器有多大的帮助,有做总比没做好。 做完例行公事,他穿上衣服和外套。 他当然没戴军帽没穿皮外套,短筒枪和连弩也没带在身上。 因为打扮成杀手走在路上的杀手,肯定是外行人。 § 即将日落的水之都,吹来一阵带有河水气味的风。 染上黄色的街景,弥漫一股懒洋洋的气氛。 矿人dwarf船夫灵活地用长竿操纵于水路上行驶的猪牙舟gond。 他悠哉地看着这幅景象,逆流走去。 一群小孩跟在圃人rare后面,尖叫着从旁边跑过去。 那名圃人大约三十岁,应该是驯服了那几个顽童,准备带他们去偷东西。 说到年纪,那位正在用洗衣板洗衣服,看起来非常不耐烦的女森人elf不知道几岁。 不管几岁,森人的美貌都不会受到影响,而且跑去询问夜之花的年龄,就算对方是凡人hume也一样不识相。 那名女性往他身上瞪过来,他腼腆一笑,轻轻点头致意。 ──总之…… 这个时间并不适合一个没加入公会的年轻人在街上闲晃。 ──该去介绍所找个夜警或保镳之类的工作了…… 毕竟他跟可以出外冒险,也可以在街上闲逛的冒险者不同。 假识别牌是很好用没错,但时间一拉长,不去冒险反而会引人起疑。 而职业及收入都不稳定的男人住在那里,一旦发生什么事肯定会怀疑到他头上。 若真的是他干的也就算了,他可不想被在附近闹事的白痴牵连到,搞得有人来打探他的底细。 随时备有能为自己开脱的借口excuse,才符合行规etiquette。 他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也就是抬头挺胸,不疾不徐──于行人稀稀落落的街道上走了一段时间。 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弯进旁边的小巷,拐了两、三个弯。 繁华街的另一侧安静得出人意料,整洁干净。 位在其中的餐馆,类似后门的地方有道平凡无奇、通往建筑物地下的楼梯。 那里挂着让人联想到银月silver moon和死神镰刀grim reaper的招牌。 他瞥了招牌一眼,踏着轻快的步伐跳过一阶楼梯走下楼。 整面墙壁都是涂鸦,甚至令人怀疑会不会是从超古代就有人画在这边的。 凡人必须趴下才看得见的地方,写着森人的坏话。 凡人必须踮脚才看得见的地方,写着矿人的坏话。 而凡人视线的高度处,写了整整两行凡人的坏话。 他窃笑着轻轻抚摸「长腿男longshanks」、「脚长strider」的文字,仿佛一直以来都会这么做。 他打开最下面的门──门后是一家地下酒吧speakeasy。 「花生……三颗。」 「两颗就很够啰。」 「不,三颗。两颗加一颗,共三颗。」 「偶尔喝点什么吧。」 「你要我喝那种跟狗尿一样的东西?」 「请你体谅一下。」 柜台的常客和酒保,在用两、三句隐语买卖鸦片,他从旁经过。 乍看之下是个开在不入流的场所的店家,进到店内,竟然有几分高级的气息。 柔软的地毯,柜台、桌子、酒瓶、酒杯,无论何时都擦得闪闪发光。 有人在撞球桌前打撞球,有人单手拿着酒杯玩决斗游戏en garde。 森人、圃人、矿人、兽人。在角落的座位跟蜥蜴人lizardman调情的女人,大概是暗人dark elf。 蹲在路边看起来会跟地痞流氓差不多的人,换成在这家店内,感觉就不一样了。 至少跟随便一家廉价的酒馆有决定性的差异,恐怕是因为── ──大概是所谓的风情吧。 缺乏风情的人,很快就会被赶出去。尤其是这家店的最深处,根本没资格踏进。 他在酒馆的座位间穿梭,看见自己要找的那扇门。 一扇厚重的金属门。 没错,到这边为止还是普通的酒馆。但推开这扇门就不一样了。 是洞穴。也有人这么认为。不过他一直觉得。 ──是海。 灯光极暗,无限接近于黑暗,昏暗的蓝色大厅。 整整齐齐穿着背心的酒保及酒吧女侍,像在其中游泳似地为客人服务。 店家雇的乐团演奏的竹琴旋律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浪涛拍进耳中。 为何那种怎么听都只是叩叩声的乐器,有办法演奏出这样的音色? 跟服务生、酒保、男侍之间的差异一样,他完全搞不清楚。 ──算了,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海。要在海中游泳,就该是跟人鱼mermaid相通的酒吧女侍bar maid。 他干脆地下达结论,望向平常固定坐的座位。 「啊,你来啦。」 红发少女立刻抬头,面带笑容──他有点高兴。 以他的眼睛,在这片深海中也能看得很清楚。他微微扬起嘴角。 「嗯,因为我想差不多该有工作了。你也是吧?」 「一半是来听人抱怨的。」 红发森人露出苦恼的表情望向桌上。 他自然地坐到她旁边,跟着看过去,一名少女趴在桌上。 「啊……呜……」 意义不明的呻吟,实在不符合侍奉知识神的神官形象。 「怎么了?」 「没啥好担心的。」 他的语气下意识紧张起来,同样已经入座的强壮御者低声回答。 御者津津有味地喝着杯中的果汁水。推测是因为等会儿要驾驶马车,不方便喝酒。 「她说她没钱了。」 「在沙漠不是赚了一堆吗?」 他不禁傻眼。 由于需要等风头过去,他们这段时间没接工作,但这花钱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还不都是书害的,书太贵了……」 知识神神官发出不是啜泣也不是诅咒的嘟囔声,闷闷不乐地抱怨。 「书真的很贵。」红发少女苦笑。「我也因为魔法的关系花了一堆钱。」 「代表为了探求真理,非得去做不正当的工作。」 神官的头倒向一旁,像个花样年华的少女般呵呵笑着。 或许是抱怨一顿后,心情舒爽多了。 至少应该不是喝醉──上工前喝酒是白痴才会干的事。 ──呣。 大概是因为想到这个的关系,他想起自己肚子饿了。 「嘿,让开让开。我还没吃饭。」 「是。」 嘿咻。神官少女坐起来,空出桌面。 他看都不看菜单,直接叫住酒吧女侍──好像真的是鱼人。 「三个汉堡,不要面包。还有碳酸水。」 他扔出一枚金币点餐,酒吧女侍微笑着离去。 「看来你手头挺宽裕的。」 红发森人无奈地眯起眼睛,轻笑出声。 「自以为是枪手?」 「没啦,我今天睡过头。」 他直接地说。有人用那个别称handle叫他,感觉挺别扭的。 「昨天我喜欢的队伍输了。」 「魔球wizball。」红发少女低声应和。「……有必要这么难过?」 「因为战队team的主将前阵子被警卫队带走了。」 讲出这句话的同时,动作很快的酒吧女侍默默将餐点送上桌。 铁板发出油脂冒出来的滋滋声,三块还带有粉红色的肉放在其上。 他从壶里捏了撮盐巴,加上大量的芥末,用刀子切成小块。 然后送入口中。比起味道更重视量,比起营养更想要热量。他现在是这样的心情。 虽然以这家店来说,味道肯定也不差。 「只不过是矿人比赛完嗑药喝酒,在酒馆闹事罢了,又不稀奇。」 他活了过来,用碳酸水漱完口才终于简短补充一句。 「最近大家都异常神经质。」 御者无奈地喃喃说道──应该不是在附和他就是了。 「之前的四脚竞技quadriga上,马人centaur的马夫aur igae也被卫兵抓走了。」 「罪名是?」 「嗑药。」 御者一副扫兴的态度。他很喜欢看在斗技场举办的比赛。 「他说那是治气喘的药,结果那东西违法。」 「无聊。」 他的感想只有一句话。 他像在对待杀父仇人似的,叉起最后那片肉扔进口中。 红发森人对两人投以温暖的目光,在他们闲聊到一半时提出疑问。 「可是,那个鬼之卫兵长有那么严格吗?」 「他以前是街上的恶棍,所以多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 我也点些东西吃吧。知识神神官抗拒不了肉的香味,叫住经过旁边的店员。 「给我一杯柠檬水。还有最便宜的餐点,最便宜的量。要算我多便宜都行。」 「我要肉干三明治。」 红发森人看不下去朋友过得这么拮据,苦笑着说。 「我们平分吧?」 「森人会吃肉啊。我看明天下红雨都不奇怪。」 「世上本来就是无奇不有。」 看两位少女笑着互开玩笑,感觉还不错。 至少他的身心状态远比昨天好。光这样就够了。 因此,神秘的白色小动物轻快地从角落走来,他也有那个心情咧嘴一笑。 「呣,你对同伴是这个态度吗?我要去抗议喔。」 他毫不在意使魔在不停拍打他的手,将她一把扔到没人坐的椅子上。 「啊,你来啦。」红发少女伸出手,神官则向她哀求「工作,我要工作」。 「各位都看到了吧?他刚才是怎么对我的。不觉得很过分吗?他直接抓我脖子耶!」 真是的。他对边抱怨边舔毛的同伴──先不论本体在哪──耸肩。 「谁叫你从那么明显的地方偷偷接近。」 「对喔,你的眼睛是『蝙蝠眼』。那就没办法了。」 他们原本就只是在互闹。他允许白色野兽随便拿走一片别人的肉。 过没多久,红发森人点的三明治也来了,友人们继续进行无聊的对话。 主要是聊输给求知欲的神官少女买的书,以及最近街上发生的琐事。 食物及饮料都吃得差不多时── 「嗨──大家都到了吗──?」 轻浮的声音传来,打扮得像花花公子的友人摇摇晃晃地走向他们。 他肯定是不久前来的。 跟只会透过这只使魔出现的魔法师一同来到店内,待在远处。 否则哪可能刚好在他们嘻闹到一个段落时出现。 这点小事,只要跟他认识久一点就会明白。 面带轻浮笑容的中间人fixer一登场,众人就绷紧神情,他的表情也变了。 现在开始,轮到装备斗篷cloak与匕首an dagger,于大都会的影子底下奔走的密探出场。 也就是──工作run时间。 § 「这次的工作来自值得信赖的人,但我没去求证。」 「可以的话可不可以先讲后面那句?」 中间人干脆地说,密探低声挖苦他。 「这样比较能安心。」 「我没去求证,不过这次的工作来自值得信赖的人!」 「哪有差。」 御者往椅背上一靠,语带不屑,仿佛在说他们很无聊。 「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愿意做。」 「可以不要讲这种话吗?」 神官冷冷说道,红发森人苦笑着答腔。 「哎,只是简单的工作milkrun,不必那么紧张啦。」 接着由白色野兽主导,开始说明状况briefing。 没有多难。中间人又说了一遍。是仅限一晚的工作one night biz。 ──那不是跟困难同义吗? 密探心想。是不是该为小巷子里的警句加上一句。 「毕竟这次的目标,是某个做错事的小丫头。」 听说──听说。 对方似乎是个随处可见,从乞丐变娼妇,家道中落的人。 即使如此,把短剑藏在怀里,挺着肩膀走在路上,看起来也会有几分流氓味。 虽然她只不过是路上强盗团street gang的打杂工,不足为道的一个人…… 「那人擅自大量贩售药物,搞乱人家的地盘,砸了一堆人的招牌。」 常有的事。密探心想。然后又补上一句「干得好」。 然而,御者似乎有不同的见解,他一副发自内心无法理解的态度啐道: 「她是白痴吗?」 「肥猫连老鼠会咬人都会忘。」 「要说的话,这个情况应该比较接近老鼠以为咬猫一口就能赢……」 红发森人带着困扰又无奈的表情说。 「所以,要去吓吓那个人吗?还是直接绑走?」 「不,收拾掉hit。」 红发少女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是吗」。 这种程度,在大都会是家常便饭。 路上强盗是靠面子吃饭的。瞧不起对方,明天就等着死。药也不可能卖多久。 所以用不着黑手出马──一般人会这样想吧。 正好相反。事件即生意trouble business。出手就能赚钱。 发现纠纷就让它变成摇钱树,是中间人的工作。 而眼前笑咪咪地讨论杀人计划的男人,可是优秀的中间人。 「所以?要接,还是不接……」 其他人都闭上嘴巴思考着,或是四目相交以交流意见。 毫不犹豫开口的,只有密探一个人。 「你忘记说最重要的事。」 「哦,什么事?」 「报酬。」 他语气尖锐,仿佛在责备装傻的中间人fixer。 「箭矢弹药法术又不是免钱的。通常都要先收订金吧。」 「抱歉!当然有啰。来。」 咚一声,中间人将四袋金币扔在不久前放着铁板的桌上。 委托人──雇主johnson出的金额,一半会进到中间人的口袋。 另一半则分成订金、尾款交给黑手,是这种时候的规矩。 钱八成也已经送到使魔的主人──那名魔法师手中了。 把魔法师的部分加进去,从订金的重量推测── ──哈。 报酬挺丰硕的。以这种仅限一晚的工作来说。 密探用那双非人类的眼睛瞪向中间人的脸。对方的表情没有变化。 ──以这家伙的个性,肯定同时还有接好几个强盗团或其他人的委托。 不过,密探没有怨言。 赚得到钱。还能清理街上的脏东西。既然这样,也能顺便积德。虽然只有一点。 他有话要说。一句话便足矣。 「我接了。」 「我也是。」 「我想要钱。」 「我也答应。」 「那。」看到所有人都举起手,白色野兽高兴地说。「就这么决定啰。」 她轻盈地跳下中间人的大腿──不晓得什么时候跳上去的──换成跳到桌上。 「目标的住所等资料都查清楚了。所以之后请你们实际去现场确认……」 若介绍工作是中间人的任务,事先调查情报就是她的任务。 她──密探认为使唤使魔的术士是女性。应该没错。 她跟红发少女和神官感情不错。两位少女直觉敏锐又敏感。不可能被骗。 因此她──至少精神层面是──所说的话,密探也愿意相信。 这里可没有会讲「拿不出身分证明就无法成为伙伴」这种蠢话的人。 「距离不远。」 御者听见目标的住处,脑中似乎已经自然浮现路线图。 「但还是要交通工具吧。我来驾驶马车。」 「嗯,帮大忙了。谢谢。」 红发少女微笑着起身。穿上外套,拿起法杖,准备就绪。 神官跟在后面。她也只需要在纤细身躯外套上神官袍,握好圣印即可。 至于御者,有马车就行,即使是在都市,精灵同样无所不在。 看到三人迅速准备动工,密探也站了起来。 然后用力皱眉。 「在那之前先回我家一趟。」 「怎么了吗?」 红发少女愣了愣,担心地微微歪头,露出长发底下的长耳。 「我要去拿武器。」 虽说是迫于无奈,他觉得好尴尬。 § 事实上,就算绕了一段远路,距离也没隔多远。 水之都郊外,杂乱无章地扩建的居住区sprawl的其中一块区域,是药贩的巢穴。 空屋、废墟、破屋、垃圾场,缩在那之间烤火取暖的流浪汉。 这一带没有能派上用场的地图。说起来,这座城市的地图本身就不好弄到了。 若是拥有雄伟城墙的都市,就更不用说──虽然大部分的城市都没有那么花钱的东西。 不过,这块居住区没地图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机密。 漫无秩序地蔓延,擅自住进来的人擅自扩建、改建的区域。 昨天跟今天的居民不同,街景也经常变化。 严格来说,这里是水之都的外侧,仅仅是律法与秩序的边陲地带。 因此,想在这边找人帮忙带路,只有当地的流浪汉squatter或── 「嗯,大致符合情报。」 ──蒙受恩宠的知识神的爱女。 少女在摇晃的马车中冥想,张开眼睛轻声呢喃。 知识神不会授予知识,但会帮助信徒调查知识。 虽然那些没信仰心的人,似乎无法区分祂跟邪神的差别。神官少女经常抱怨。 「至少位置没错。我觉得她住在里面。明天搞不好就会逃了。」 「这样的话,剩下现在的状况了。」 密探轻轻点头回应,转了圈手中的武器。 短筒枪是复杂的武器,连弩则比它更复杂。箭射不出去他会很头痛。真的会很头痛。 密探边想边用枪托敲马车。 「别敲,会刮伤它。」 粗暴的声音立刻从驾驶座传来。想叫他这样最快。一直都是这样。 「停一下,我请她帮忙调查。」 「用嘴巴讲啦。」 御者嘴上这么抱怨,还是乖乖拉紧缰绳,命令马──当然是雨马kelbi──停下。 精灵马的好处是不会发出马蹄声,湿掉的足迹也干得很快。 密探边想边将短筒枪收进怀中,把子弹扔进口袋。 「麻烦了。」 「嗯,鞋子交给你啰。」 一直以来,他该说的只有一句话,她也只会用一句话回应。没有踌躇,也没有怀疑。 红发魔法师轻轻闭上眼睛,像断了线的人偶般倒向密探的肩膀。 灵魂出窍──她说这是在让灵魂飞往幽世astral的世界。 只剩下精神的她瞬间飞越百里,查看远方的景色。 那当然不是物质界,而是透过幽世看见的,因此会跟实际上的景象有所出入。 可是,能知道险恶的气氛、人数等情报,还是很有帮助。 当然,密探完全不知道她眼中是什么样的世界。 神官看见的世界、御者看见的世界、白色野兽和中间人的世界,他也一无所知。 因为这个团队party中,只有他一个人是傻子mundane──非魔法师。 ──但那又如何? 到头来,那就是工作分担。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position。 密探撑住靠在身上的少女,拿毛毯当枕头,轻轻让她躺下。 接着拿起刚做完最终检查的连弩,小心翼翼瞪着马车外面。 他对于担任肉盾是自己的工作一事,不抱任何疑问。 拼凑出来的家伙patch work和魔法师wizard,谁的肉每磅更值钱。 这么简单的事密探也知道。答案再明显不过。 黑夜已经覆盖住这座如同垃圾场的城市,却毫不影响他的双眼视物。 禁忌的邪眼,能让他看见世界的框架wireframe,就像那座有名的「死」之迷宫。 「……对了。」突如其来的声音,来自行李的缝隙间。 白色野兽窸窸窣窣地爬出来,当然是不知身在何处的魔法师的使魔,负责担任联络员的。 密探看都不看那边一眼──理所当然──询问「干么啦」,她好奇地摇尾。 「刚才我也问过,你的眼睛好像接近透视?虽然邪眼不在我的专长范围内。」 「对啊,不要太厚的话,墙壁另一侧都看得见。」 有个影子在腐朽的木桶后面蠢动。他举起连弩瞄准。是大老鼠。没问题。只不过是厨余,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我不太清楚原理,主要都是拿来在暗处看东西。」 「意思是──!」 使魔语气兴奋,显得有几分刻意。仿佛在键盘上跳舞。 「你可以偷偷欣赏森人一丝不挂的纤细身躯啰,毕竟你是男生嘛!」 密探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深深地,足足叹了两秒的气。 「……呃,是做得到,但我不会干这种事喔?」 「哦,回答得那么果断。」 这只使魔惊讶地以小动物般的动作歪过头,一点都不像使魔会有的行为。 「之前那位商人小姐,腿也又长又漂亮的说。很养眼对吧!」 「腰间还配着刺剑和短剑。」神官少女低声补充。「有在训练,身体挺结实的。」 密探怀疑地瞥了她一眼,用极其事务性的语气回嘴。 「我只是因为人家问了一堆问题才回答而已。那是工作吧?」 「我还以为你喜欢的肯定是森人那类型。刚才让人家躺下来的动作也很绅士。对不对?」 「嗯。」 ──这些家伙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密探本想咂舌,后来决定作罢。被人知道自己心情焦躁并非上策。 只不过,对这只野兽──背后的魔法师而言,似乎连那个态度都令人感到愉悦。 不对,不只这只野兽。不必看都知道神官少女也正在奸笑。 「你对她没兴趣?」 密探放弃挣扎,又叹了一大口气才回答。 「我没这么说。」 「那就是有兴趣啰!!!!」 「可是她这么信任我,总不能背叛她吧。」 密探伸出一只手狂揉她的头,好让声音飙高的白色野兽闭上嘴巴。 瞧她发出「呜呀」之类的尖叫声,真的是女人吧?密探心想,却没有说出口。 对方信任自己。不能背叛她。 「不要乱猜喔。」 他只抛下这句话,站起身。 由咒术拼接在一起的肌肉,像黑豹要去狩猎般牵动他的四肢。 「我去外面戒备。」他瞄向红发少女。「她回来再跟我说。」 「嗯嗯,没问题没问题。你的回答非常有参考价值!」 野兽满足地说,密探为了取悦她,啧了一声跳到马车外。 「最近过得如何?」 跳下马车,身体暴露在夜晚的冷空气中的瞬间,这次换成坐在驾驶座的人跟他搭话。 「还不错。」 这名壮汉乍看之下是个粗野的男人,其实挺细心的。密探扬起嘴角。 「但天气一冷关节就会痛。」 「你还没存够钱吗?」 「离真正的手脚差得远。」密探轻轻耸肩。「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参加合法的魔球wizball比赛。你呢?」 「挺顺利的。」御者的回答简洁有力。「不管是在偿还买马车的钱还是女人上。」 「勤快的家伙。」 「又不是我的女人。」 御者哼了声,接着便陷入沉默。 密探无奈地摇头,站到马车wagon旁边。单手拎着连弩。 必须戒备。可是精神力也要消耗在正确的时机。不是现在。 在工作run空档闲聊是好事。至少对这个团队来说。 连聊天的心情都没有,反而更加危险── 密探下车后,马车里变得一片静寂。 白色野兽与知识神神官,两位少女像长年来的挚友一样,脸靠在一起轻笑。 「听见了吗?」 「他好像不是对你没兴趣喔?」 「…………」 从红发底下露出一些的长耳红通通的,还在抖动,两人不可能没发现。 不过,默默等她回来才够朋友。 § 「……久等了。」 整整五分钟后,红发魔法师走下马车。 速战速决是有名的成语,但比起速度,他更希望对方把工作做好。 在这方面,密探对她没有任何不满。不可能有。 他放下挂在肩上的连弩,扫了周围一眼后说: 「状况如何?……你怎么了?」 「没事。」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一开口就问这个。」 看她这个态度,大概是心情不好。 原因八成是三名女性的聊天内容。剩下一成是御者,另一成是自己。 「呃,因为愈早获得情报愈好。」 「是没错。」 红发少女说道,深深吸气,缓缓吐气。 「我去看过了。她在。」 是吗?密探点头。看来药贩今晚运气不太好。她不在的话,是不是就能逃过一劫? ──不一定。 能逃到哪去呢。朝着悬崖猛冲,不是明智的行为。 「警戒的气味很重,药味也是。除了目标外还有几个人在。看起来不怎么有钱就是了。」 「是住在集合住宅ins的流浪汉squatter吗?」 「不清楚。」红发魔法师摇头,戴上外套的兜帽。「对不起。」 「没关系。」 密探喃喃说道,从怀里拔出短筒枪拿在手中转。 玩枪会把运气玩不见,的样子。不晓得是谁说的。 不管怎样,他拿出口袋里的子弹包,咬开封口,将子弹从枪口倒进去。 接着喀一声敲击枪托,让子弹掉下去,将空袋子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准备就绪。 「最好的情况是同行runner,最坏的情况也是同行runner。」 § 密探他们一迈步而出,御者一行人便按照计划,慢慢驶离原地。 陌生的马车长时间停留,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让人留下印象。 而且高级马车在这种地方停那么久,根本是在诱惑人来找麻烦。 他们的安排是按照事前决定好的路线绕来绕去,免得有人来纠缠。 「……」 「……」 密探及红发少女靠在一起并肩而行,悄悄走向集合住宅ins。 两人都一副在凝视远方的模样,是因为他们注视的是声音及魔力两种不同的世界。 因此,他们共有的是视野及死角。 互相弥补不足之处的行动方式,是在组队行动twoman cell的期间自然养成的习惯。 仔细一想,两人认识一段时间了。现在的他也很少独自于黑影中狂奔。 「……一楼是空屋吗?」 「好像是。」 红发少女悄声回答。完全看不见生命的灯火。的确,四周鸦雀无声。 不巧的是,墙壁跟地板是石造的,会消除声音。到头来,还是不能寄望拿蝙蝠之眼来透视。 ──这个地方很久以前大概是餐厅之类的吧。 连拾荒者scavenger都遗忘的场所,腐朽的圆桌及椅子倒在地上。 再加上为了容纳更多客人,门窗开得特别大,风都灌进来了。 要住人的话应该是在二楼,实际上,事前听说的情报和他们查到的情报也是如此。 「我走前面。」 「我顾后面。」 两人简短交谈,踩着跳舞般的步伐爬上楼。 特别沉重的是自己的脚步声。十分轻快的是她的脚步声。加在一起正好两人份。 密探单手拿着连弩,射线始终维持在与视线齐平的高度,一面心想。 刚才在店里跟同伴聊到的无聊话题闪过脑海。 ──药,药,药。三死three out。 是巧合?是宿命?没有差别。要做的事情是杀人hit。 因此,爬上二楼时,他感觉到走廊的气氛不对。 「……奇怪。」 凝视幽世的红发少女似乎也一样,密探还没开口,她就小声地说。 「紧张的颜色比刚才还深。也看不见生命的光芒,的样子。」 「情况不妙?」 「大概。」 「如果回去也拿得到报酬,我会果断回去……」 密探碎碎念道,她「对呀」笑着重新拉低兜帽。两人于走廊上前进。 目标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从外面看来没有窗户。不过事先做好准备不会有坏处。 备有一、两种逃跑手段并不奇怪── 密探边想边站到门前。就算有陷阱,都这个时候了。锁孔检查都不用检查。 又不是要潜入哪家大商店或商会。比起警戒,现在更该以速度为优先。 他用视线跟搭档沟通。确认时机。一、二、三。 「…………!」 借由法术强化过的一脚踢开房门,将其踹得半毁。 密探无声无息窜进室内,迅速拿起连弩,确认状况。 是一名女性。 首先感觉到的是弥漫于空中,鸦片那种令人不快的甜腻香气。 挥之不去的气味中,一名女性邋遢地躺在床上。 不晓得是不是刚洗过澡,湿润的棕发整个散开,露出底下的长耳。 只穿着内衣裤的身躯,异常纤细、瘦小、轻盈。 但他抱起搭档的时候得知,上头确实长有柔软的肉。 原来如此,或许他真的无法否认自己喜欢森人那类型── ──前提是她没有瞪大眼睛,吐出舌头,胸口插着一把短刀。 「死、死掉了……!?」 「……嗯,没命了。」 出于困惑,红发少女发出类似尖叫的微弱声音,密探边回答她边走近床铺。 万一目标装死就不好玩了。可是,用不着看都知道她已经断气。 「还有温度。」 身旁的魔法师触碰女性,喃喃说道,伸手合上睁开的眼睛及嘴巴。 ──这样就变成「如果胸前没插着一把短刀,就是个美女」了。 密探一面想着蠢事,一面强迫混乱的大脑思考。 「意思是,她刚刚才被杀的?」 「因为,我刚才从外面看的时候,她应该还活着呀。」 ──先来整理状况吧。 何时?刚才。 何地?这里。 被谁?我们以外的人。 手段?用短刀刺胸口。 目的?不明。 没有窗户。他们在外面监视时,没看到有人走出来。潜入后也没遇到任何人。 也就是说── 「……犯人还在里面?」 「这不好笑喔──」 红发魔法师发出紧张的声音。 没错,不好笑。虽然不知道原因,情况不妙。 总之得尽快离开这栋建筑物。 密探挡在女性尸体前面保护红发少女,慢慢后退。 快点。有没有漏掉什么?没机会重新调查了。这样拿得到钱吗? 「走了。先跟大家会合再说。必须先确认状况──」 「……!」 他听见伙伴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这样就够了。密探拿起连弩转过身。 「不准动stooooooooooooooop──!!」 然后──此时此刻他最不想听见的台词,从门口传遍房内。 「卫兵guard……!」 亵渎神明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密探不想再浪费时间。 因为他看见街上的卫兵头戴刻着天秤剑刻印的皮盔,站在门口。 他咬紧牙关,左手抱住红发少女,直接冲向正面。 「哇!?」加快速度的他并没有把伙伴的尖叫声放在心上。专心看好卫兵拔出的刺剑。 「喝、啊!!」 密探抬起自己的右臂,用力撞上剑刃。 「──什么!?」 这股冲击八成超出他的预料,卫兵像被撞飞似地踉跄了几步。声音偏高。是女的? 被冲击震掉的头盔底下,露出绑成高马尾的褐色发丝。没时间关心这个了。 他保护好左侧──也就是他扛着的伙伴不受到卫兵的攻击,又用右臂撞了一下。 刺剑的剑尖发出尖锐金属声弹开。 严重弯曲的刀身逼近眼前。密探倒向前方闪过,逃到房外。 发出低吼声的双腿,仅仅花了三步就冲到走廊底部,密探立刻用右手抓住楼梯的扶手。 「交给你了!」 「嗯!」 不必特别商量。他跃向空中。重力一把抓住身体。坠落。 「『法鲁沙伪造……温布拉暗影……欧利恩斯发生』……!」 她在他肩上挥动法杖,高喊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双腿传来一阵冲击的同时,正下方的影子从地面冒出,往楼上膨胀。 「啊啊啊啊啊……!?」 女性混乱的尖叫声。果然是女的。她的视野现在应该被「幻影vision」搞得一团乱。 不过,如果她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放弃,卫兵就不可怕了。 「臭wful good……!」 密探大叫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听见尖锐的口哨声──女卫兵吹的口哨。 所以他看都不看那边一眼,在心中祈祷自己能跑得比音速还快,冲过化为废墟的店铺。 地上那点垃圾,对超速运转over drive」的义肢来说,与在无人荒野上奔跑无异。 「要用『透明transparent」』吗!?」 「没关系,不必!」 他简短回应来自肩上的声音。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真的。 以「惰眠sleep」」为首的丧失意识stan」系法术是很方便没错,万一法术遗失失败」就是浪费一次机会。 既然如此,选择用幻影扰乱很正常,密探知道剩下是自己的工作。 他真的很感谢搭档不是会对卫兵用攻击法术的那种不知死活的大白痴。 万一带着黑杖的宫廷魔法师出马,那才是大问题。 总而言之── ──不能杀卫兵guard」! ……没错。 卫兵或许会对偷苹果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绝对不会原谅杀卫兵的人。 如果以后还想继续在这座城市生活,就该尽量避免出此下策。 就算他看得见声音,他可不能这么不要命daredevil」。 也就是说,目前只有逃跑一途,而手段只有他的双腿。 吹了口哨,不代表卫兵会立刻袭来。 还有时间。卫兵会先聚集到哨声的源头,之后才会有人追过来。 既然如此,要做的只有在敌人会合,开始行动前逃出包围网。 最重要的是时间,以及速度。他维持前倾的姿势不停奔跑,如同猛虎。 「是说,我们被陷害了吗?」 「搞不好是被骗。」 她伸手帮忙按住密探的帽子,以免被风吹走。 「在这方面,他运气挺不好的……欸,你笑什么?」 ──这个嘛,因为他们都完全没考虑过被中间人fixer背叛的可能性。 密探加快速度,在贫民窟的每个路口、每个角落转弯。 当然,跟御者事先讨论好的路线他都记在脑海。不过直线前进太愚蠢了。 流浪汉squatter又不是同伴。八成会有人拿情报卖钱。 他四处狂奔,看准时机冲到大马路上── 「上车……!!」 密探看见马车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连给雨马鸣叫的时间都没有。 他「喔!」一声回应御者的呐喊,在马车经过身边时,先开门将红发魔法师扔进车内。 「哇……!?」她的尖叫声再度被他无视。他对此感到愧疚,无奈情况紧急。 密探抓住持续前行的马车的后半部,单凭腕力撑起身体。 单手按住被砸在身上的风吹起的帽子,爬到车顶。 御者这辆马车设有天窗。 他将下半身滑进车内,终于拿起连弩,扭动身体面向后方。 ──没追过来,吗? 贫民窟逐渐远去。感觉不到敌人的气息。目标死了。有人在追自己。 ──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密探呼出一口气,俐落地钻进马车。 § 「目标呢?」 「死了。」 在车轮的转动声中,密探简短回答神官少女。 由于他的回答太笼统,红发少女苦笑着补充: 「被杀了。」 马车剧烈摇晃。它从瓦砾上开过去,引发连弹簧都无法完全吸收的震动。 知识神神官立刻好奇得两眼发光,她探出纤细的身躯。 「那个房间没有窗户对吧。门有上锁吗?」 「踹破了master key。」 密探的回答仍然简短。他无法控制自己讲话变得跟发高烧的时候一样含糊不清。 需要时间冷却cool down。密探扔下这句话,拿出烟含在口中。 超速运转后,每次都会陷入这个状态。得等到仿佛在燃烧的大脑温度降下来,才有办法行动。 「毕竟我们没时间在那边调查,也没必要用『开锁』。」 密探把手伸进口袋找火种,红发少女见状,无奈地将手伸进行囊。 她拿出手掌大小的细筒及管子,两者都是用水牛角做的。 接着熟练地将其组合在一起,两只手用力将管子插进筒中。 里头发出空气压缩的声音。拔出管子,前端的火种正在熊熊燃烧。 「来。」 「谢了。」 密探像要亲吻她递过来的火般凑过去,点燃解热剂。 晒干的枸杞的果实及果皮燃烧起来,升起带有淡淡甜味的烟,于车内扩散。 对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随身携带这个打火器的? 刚认识时好像还没这回事── 「……那样不就不知道是不是密室杀人了吗?」 神官鼓起脸颊嘟囔道,坐回原位。 马车再度「喀当」一声弹起来,驾驶座传来低沉的咂舌声。 「那不重要,万一卫兵派人盘查就糟了。从下水道过去吧。」 「好。」 「还有把窗户打开。不然味道会散不掉。」 「是。」 密探点头将马车的窗户拉开一些。他没打算反抗。 既然他们还会接走私工作smuggling,自然需要知道街上的各种捷径、密道。 意即该轮到专家出马了。战斗结束后,剩下的部分只能交给其他人。 马车严重倾斜,从码头滑向运河。 雨马的脚步在水面踏出涟漪,水声取代了车轮转动的声音。 「……是说,为什么卫兵会在那种地方?」 密探深深叹息,吐出充满肺部的解热剂的烟。 红发少女用视线问他「还好吗」,密探点头,用指尖捻熄烟蒂。 「别丢在里面也别丢到外面喔。」 「知道啦。」 在御者的叮咛下,密探将烟蒂扔进口袋。 御者大概是凭气息感觉到了,念了句「很好」,接着说道: 「再说,住在那种贫民窟的小混混,是怎么拿到药的?」 「事先求证果然很重要……这哪里是简单的工作milkrun。」 这一点果然该跟中间人抱怨吗?密探心想。算了,等解决问题再说。 在工作途中开始推卸责任,跟自杀没什么两样。 「对不起。」白色野兽一副打从心底愧疚的态度。 「我们两个也会再调查一下。不过,委托人没有背叛我们喔。」 「大家都知道啦。」 红发少女微笑着轻轻抚摸野兽的头。 她的动作及表情,肯定是在把她当成朋友对待,而非动物。 「可是,犯人是谁呀?既然我们有接到委托,被谁杀掉都不奇怪……」 「咦?这不是很简单吗?」 知识神神官的语气,仿佛在说她真的很意外。 坐在马车角落的她像要把所有人召集过来似的,「那么」先讲了句开场白。 「在场的人类至少有三名。你和他,和另一个人。」 「……」 「你没有杀她,他也没有杀她──这样的话?」 密探低声沉吟。 杀手不可能打扮得跟杀手一样。 「是那个卫兵吗?」 「答对了jack pot。」 知识神神官露出满意的笑容。 很少看到她露出这种表情。 § 「那个卫兵把她杀了……代表杀了她对她而言有好处。」 安静的下水道中,知识神神官所说的话带有不可思议的魄力。 马车沿着宛如迷宫的水路左弯右拐,最后停在不晓得是哪里的地方。 密探无法判断现在的位置,不过御者想必了若指掌。无须担忧。 流水声在周围的暗处产生回音,甚至让人觉得半点生物的气息都没有。 不过,密探的眼睛确实听见了。 有人如字面上的意思,屏住气息躲在那边。于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生物。在都市地下生活的生物。 ──食尸鬼ghoul。 就密探看来,怎么看都是狗人,但既然当事人自称食尸鬼,那就是这样吧。 只会以尸体为食,从古坟出现的怪物。至少肯定不是什么可爱的梦幻世界的居民。 至少对于从脚边跑过的老鼠来说,被一把抓住后迎接的命运是现实没错。 「这些家伙人挺好的。」 在前阵子的小鬼骚动严重受到波及的他们,好像不知何时跟御者牵上线contact了。 他们虽然会吃人,总不会想跟每晚都在街上袭击人类的小鬼一起被驱除掉。 不过一、两年前的那起事件,倒是让密探一行人赚了不少钱── 御者慎重地将堆在驾驶座的麻袋拖下来,踹进黑暗中。 下一秒,数不清的野兽涌向猎物将其撕裂,大口嚼食的声音响彻四周,然后再度回归静寂。 「像这样带食物尸体过来,他们就不会攻击我们,还会帮忙喔。」 「只要他们别邀我一起吃晚餐,我无所谓。」 密探从马车的天窗探出上半身,看着这一幕,点点头,催促车内的神官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搞不好她是一时激动,就动手杀人啦。」 「就算是好了,她的精神依然能获得满足。这也称得上是好处,是杀了会感觉到喜悦的对象。」 知识神神官仿佛在指导愚笨的学生,接着说道,向那名学生提问。 「最近跟药有关的事件不是变多了吗?」 「嗯,就我所知。」 「代表药都集中在某个地方。」神官冷静地说。「货就是从那里进的。」 「……哪里?」 红发少女微微歪头。明明没人在偷听,她却压低了音量。 「卫兵的驻扎地。」 神官讲得轻描淡写,眯起眼睛。红发少女倒抽一口气。 「把没收的鸦片等毒品拿去转卖给药贩,赚零用钱。很简单吧?」 有点不敢相信──露出这种表情的,只有红发魔法师一人。 御者自不用说,连始终一语不发,推测是在忙着与中间人沟通的白色野兽,都同意这个推测。 然而,红发少女用仿佛不想承认的语气轻声询问: 「……侍奉至高神的人,会做那种事吗?」 「会喔。」 神官少女斩钉截铁地对友人断言。 「因为,决定善恶的不是众神,而是我们嘛。」 因为天上的众神不会希望人类「按照神的决定行动」。 神授予神迹不是信仰的代价。 人类不是因为能得到神明的保佑才相信神明。 「虽然有人会认定优秀的人为神明所爱,自己之所以不幸是神明害的。」 只追求结果就会变成这样。重要的是过程──神官低声说道。 「到头来,那种人只是想把自己不如人的责任推给神明而已。」 「……哎,之后的展开,我大概猜得到。」 密探仿佛无视了两人的对话,开口说道。 他的身分可没资格对善恶发表意见。 他们是为钱杀人的杀手,再无其他。 御者用手指弹了下帽檐,百无聊赖地说: 「卖药的跟供货的起争执,通常都是交易时有什么纠纷。」 「然后就杀了。」 密探说。御者点头。 「这样的话,至少想多捞点好处。」 「目标是对方存的钱。」 不看身分的话,就只是这样的案件吧。 真的是如此简单──无聊至极,稀松平常的事件。 单纯只是时机和他们的工作撞在一起罢了,不晓得是「宿命」抑或「偶然」。 状况极其简单明了。不过…… 「不过,就算明白真相,事情也没解决啊。」 御者为密探说出内心的想法,闷闷不乐地说。 「这样下去我们得白白背上这个罪名,被抓到然后就玩完了。」 「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被抓,那还好说。」 密探笑了。面带笑容,却毫不犹豫地断言。 「只能杀掉啰。」 「……杀卫兵不是个好选择。」 「所以才要由我动手吧?」 御者将帽檐压低。红发少女对他投以谴责的目光。 密探无视两人。他明白自己的职责position。 自己是可被取代的存在可否定人才deniable asset。 「毕竟你是负责动粗的那个。实际上应该也是。」 知识神神官的语气,冷静得一如往常。 或许是对此没兴趣。不如说,她有兴趣的好像是其他事。 神官打开车门,小心翼翼──以不擅长运动的人特有的动作跳下车。 「在那之前还有件事要做吧……欸,这里在这座城市的哪个位置?」 她像要掩饰自己在落地时没站稳似的,语气格外冷淡。 「如果知识神的寺院在附近就好了。」 「喔……不远啊。」 听见御者的回答,密探沉吟一声,重新拿起挂在肩膀的连弩。 「要回寺院吗?」 「对呀。你们没查过资料?」 真不敢相信。知识神的爱女说着,以闪闪发光的双眼看着同伴。 「查资料的时候,要先从书本下手。」 § 负责动粗的人在收集情报research phase的阶段该做的事,同样是动粗。 当然是出面交涉face和保护术者spell user。 如果只是站在那边即可派上用场,就该乖乖站着,一句话都别抱怨吧。 「再说,一个人脑中的知识并不多。要嘛去问,要嘛去调查。」 「我来过好几次知识神的寺院,还是觉得好壮观喔……」 两位少女一面窃窃私语,一面走向阅读区,密探跟在她们身后心想。 鸦雀无声的寺院中,摆着一排直达天顶的书柜,俨然是座森林。 光凭从天窗洒落的月光还不够,各个书架附近都点着蜡烛。 代表还有好几个人在这么晚的时间追求书中的知识吗? ──我实在无法理解。 「识字算数什么的,只要能计算魔球的分数就够了吧。」 「没什么不好呀。代表你这辈子就停留在那个程度……噢,有了。帮我拿着这个。」 「喔。」 密探从旁抓住神官少女用指尖勾出来的书,从书柜上抽出来。 人类的手会嫌重的铁封面的厚书,对密探来说却称不上负担。 这个重量似乎是用来防止书被偷的,不过装订的方式还真讲究。而且很新。 「……这是什么?」 「武鉴。」神官简短回答。「贵族的来历、工作等情报通通都在上面。」 「噢,今年的……已经出啦。」 红发少女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这个季节的花开了。看来只有自己不知道那东西。密探咕哝了一声。 即使身在黑暗中,他也能清楚看见神官表面面无表情,其实一脸得意。 ──有时候看不见反而比较好。 在那边抱怨只会让他显得不服输,因此密探快步走向阅读区。 只是要搬运的话暂且不提,这么重的书,神官纤细的手臂不可能翻得动。 必定得像这样把书放在阅读区,翻阅羊皮纸制的书页。 「这个机构出的书果然很棒。虽然有点贵……啊,你就是因为这样才缺钱的?」 「不是啦,是因为〈地狱之狼〉这部戏曲──讲这个干么,所以对方是怎样的人?身上有家纹之类的吗?」 「我想一下,我有瞄到她衣服上的刺绣。盾escutcheon是菱形lozenge。头盔顶饰crest是──」 两位少女凑在一起交换情报,就密探听来俨然是某种暗号。 搞不清楚是纹章学还是什么学的,直接写明是谁家的哪个人不就得了? ──算了,我也没资格插嘴。 论记忆力,红发少女比自己优秀。而且森人在暗处也看得见。 在有人呼唤他前,他只需要默默站着戒备周遭。 如果只是站在那边即可派上用场,就该乖乖站着,一句话都别抱怨。 虽说是知识神的寺院,他们目前可是处于工作途中,也是被追捕的人。 更何况在这种状况下只让魔法师工作,自己一个人留在马车里看家? ──笑死人。 密探完全没有拿工作分配当借口,让自己停止思考或偷懒的意思。 「几位需要帮助吗?」 看吧。有个用兜帽深深遮住脸,拿着蜡烛的人走过来跟他搭话。 若这是敌人的探子,等于得由她们两个自行处理。 「啊,没有……」 密探吞吞吐吐地说,迅速在脑中整理思绪,判断状况。 语气沉稳平静。看不出性别。不过大概是神官。 意即不是敌人。密探放松紧绷的肌肉,露出笑容。 「……我想她们很快就能查到了。我朋友很擅长查东西和找东西。」 「这样呀。」 穿大衣的人简短回答,语气却非常温柔。让人觉得他在微笑。 「毕竟在图书馆找东西,是探索者的习惯。」 「噢……」 烛光摇曳,她──是吗?──缓缓低下头。 「愿黑暗不再note。」 注:里昂斯普拉格德坎普的着作《lest darkness fall》。 「愿、愿黑暗不再……」 密探勉强记得那是知识神的祈祷词。 或许是他的回答奏效了。 穿大衣的人已经消失在书架的缝隙间,黑暗之中。 唯有远方于点点繁星中闪耀光辉的灯火,残留到了最后。 「……找到了。大概是这个人。」 这时,知识神神官开口,红发魔法师接着说「嗯,没错」。 密探瞄了身后的黑暗一眼,发现看不见灯火了,却没放在心上。 他从身材娇小的两人头上探头窥探书页,结果因为文笔太好的关系,看不懂内容。 「所以那家伙是谁?」 「噢。她呀──」 知识神神官流畅地念出冗长如咒文的名字。 有一大块领地的某个贵族家的某某伯爵的女儿什么的。 「那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吗?」 密探当然毫无概念。他不知道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有何差别。 之前他问过「藩侯是指被贬到边境的人吗」,结果被她们用怜悯的眼神看待。 对他来说,有爵位的人全是贵族,贵族大部分是有钱人。 红发少女来回抚摸书页,确认名字,轻轻点头。 「这个人我认识。他有时会来师父那边买药。」 「药?」 又是药啊。密探用视线催促她说下去,不知为何,红发少女脸红到了耳根子,低下头。 「呃,那个……」 她扭扭捏捏,讲话结巴,一副尴尬的样子。吸气,吐气,做了个深呼吸── 「他、他好像有个森人……小妾?所以,那个……」 「想知道怎么多生点小孩?」知识神神官镇定地问。「还是少生点小孩?」 「少、少生点……」 「鱼鳔、蜂蜜和合欢树加松油吧。用物理手段解决最快就是了。」 别说啦。知识神神官无视她无言的抗议,阖上书。 「所以要怎么做?」 「嗯?」 不知道。密探歪过头,神官像在问晚餐要吃什么一样,接着说: 「对方的身分查到啦。」 「这个嘛,利用这个情报搞个事。」 因此,他也回答得非常干脆。 「而要怎么拿它来赚钱──中间人fixer应该会想办法吧。」 § 深夜中的贫民窟sprawl,安静得如同废墟。 住在这个区域的人,晚上大多会去做不方便明言的工作,或是抑制住呼吸声睡觉。 何况数小时前才刚发生过命案,就更不用说了。 尸体已经被搬出做为事发现场的集合住宅ins,也没看到卫兵队。 因为凶手、下手方式、动机都显而易见。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就是抓到凶手,没必要跟狗一样留在现场嗅来嗅去。 「……哼。」 ──所以,正好适合调查。 唰。明明没必要偷偷摸摸的,那名女卫兵却不悦地为自己的脚步声哼了声,走向商店废墟。 可以说受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或者是天赐良机? 「宿命」及「偶然」的骰子骰出的数字,究竟是吉是凶? 仅仅是颗棋子的她,连推测都无法推测──因此,她默默爬上楼梯。 然后踹破门,果断踏进现在用绳子封住的室内。 除了房门倒在室内和女性半森人half elf的尸体消失外,毫无变化。 ──那只该死的鬼。 女卫兵嘴角勾起嘲讽的笑。 拥有鬼之外号的卫兵长,下达了许多琐碎的命令。保全现场也是其中之一。 对于不在卫兵长管辖之下的她来说,没有比这更绑手绑脚的了。 不过多亏那只鬼的安排,女卫兵才有机会找自己想找的东西。骰子骰出的点数果然不错。 ──至少比期待值七高。 她单膝跪到地上。 从床上滴下来的血渗透底下的地毯,留下一大片血迹。 她伸手想拿开地毯,忽然停止动作。 ──好像,不太对劲……? 难以言喻,分不清是第六感还是知觉的某种感觉闪过脑海。 这是──地毯的污渍和地板污渍的位置,对不上……? 「那是故意的。因为之后我要让人来场名推理。」 声音忽然传来。 那人的声音寒冷如冰柱,刺在女卫兵的背脊上。 「我一直在想要去家里还是案发现场堵人。」 她反射性把手放在腰间的剑上,像发条人偶似地跳起来。 灰暗的房间中,她的视线迅速左右移动。 房间角落。床上。没有窗户。仓库里面──有门的空间。正后方……! 「跑错地方就好笑了。不过犯人好像都会习惯回到现场。」 映入眼帘的是影子。于影中奔跑的无名生物。 脸部被皮外套及军帽──虽然女卫兵看不清楚──遮住,看不见。 只知道那人的双眼隐约亮着不明的光。 「听说想从搜查网中逃离,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撒网后回到网子的内侧。」 女卫兵后退了几步,远离挡在门口的影子。 就算她的夜间视力再怎么差,也不可能没看见影子──密探手里拿着短筒枪。 密探笑着说「跟刚才的情况相反呢」,女卫兵却没有回答。 他轻轻耸肩,用没拿枪的左手在胸前摸索。 「藏起来的钱我已经找到啰。我有个很会查东西的朋友。」 他拿出由木片拼凑而成的旧箱子,是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的高级书箱。 把床下的地毯和地板拿开后,这东西就藏在底下。 由于也有可能被卫兵队拿走,她原本还在担心,幸好结果还算不错。 因为──如果卫兵队发现这个,伤脑筋的会是女卫兵本人。 她抽中了十之八九中的那八成的可能性。无论何时,最能期望的点数都是三或四。 而且既然一切进行顺利,何必特地担心失败时该怎么办? 「马上把那个箱子还来。」 女卫兵的语气,紧绷得仿佛随时会绷断。 仔细一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他忍不住笑出来。 「如果你乖乖被我抓住,至高神应该也会愿意网开一面。」 「所以这是你的东西啰?真壮观,吓我一跳。」 密探依然面带笑容,拿出箱子里的东西给她看。 里头是参杂铜币、银币、假钱的袋子,推测是药贩存的钱。 以及盖了绿色眼睛封蜡的信封。已经拆了。是订单──和室内的详细平面图。 「我不知道你打算把这东西用多少钱卖给邪教徒,这地图不是你的吧?」 「……」 若光凭视线能够杀人,密探肯定已经死五、六次了。 他单手盖上书箱,塞进外套的口袋。 然后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像在扔玩具似地将手中的东西丢出去。 「──这才是你的吧?」 咚。发出锐利声音刺进地板的,是染上暗红色脏污的美丽短剑。 数小时前,刺在那名半森人女性──药贩胸前的东西。 他都特地还给她了,物主却不肯捡起来。 不过,密探也不期望她会做出那种戏剧性的反应。 单纯是因为会有用,他才把短剑带过来。 「刺剑和短剑是一对的。你当时只有用刺剑,我就觉得奇怪。」 女卫兵狠狠瞪向密探,喘着气,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你是怎么……」 「──别问这种问题啦。」 实际上,他只是扮成流浪汉,伪装成她手下的探子塞钱给卫兵,把凶器带出来罢了。 毕竟罪证这种东西被卫兵拿去卖掉赚零用钱,再平常不过。 也有很多市民想拿证物当纪念品──至于要纪念什么就不知道了──总会有办法弄到手。 然而听说目前的卫兵长严格如鬼。那名兔人卫兵八成会被臭骂一顿。 但他没义务刻意跟她说明得那么仔细。也没那个时间。 「──!!」 女子踢飞刺在地板上的短剑,同时拔出刺剑冲过来。 俨然是老虎或狮子。这一刺锐利如闪电,来不及闪开短剑。 密探咬紧牙关。四肢施力。短剑的剑尖率先逼近变迟钝的视野── 「这个距离,短筒比小刀还快。」 他的右手往扳机一扣,铅弹发出巨响击飞女子手中的刺剑。 「『克拉维斯钥匙……卡利布努斯钢铁……诺笃斯收束』……!!」 与此同时,铁靴「喀嚓」一声被固定住,女子直接倒向前方。 她哀叫出声的时候,密探已经抓住射过来的短剑。 在经过加速的意识中,这仅仅是一眨眼的攻防战。 「施法者……!」 密探在女卫兵挣扎着想站起来时走过去,一脚踩在她背上。 「我们是两人一组twoman cell。」密探笑道。「她比我可靠得多喔。」 就算他能在暗处视物,面对战斗的专家pro可不能这么不要命daredevil,不过两个人一起上倒还应付得来。 他蹲下来和女卫兵对上目光,肺部被踩住的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被女卫兵用换成朋友能让他一定受不了的凶狠目光瞪着,密探耸了下肩膀。 「很多人以为短筒枪是远距离攻击武器,其实是在极近距离直接拿来敲人的匕首类。」 密探将女卫兵的脸压在枕头上。握住枪身,举起枪托。 枕头原本就被药贩的血染成暗红色。多几滴血也没差。 而且──看。压在柔软的缓冲物上打人,是不留下伤痕的最佳手段。 「杀卫兵会惹麻烦上身。就设计成──你是卷款逃逸好了。」 「等等,来做个交易吧!」 女卫兵忽然尖声大叫,像热锅里的虾子般不停扭动身躯。 密探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但他花了点时间按住她,没有立刻回答。 「别做收钱杀人这种工作了,要不要……帮我让世界变得更好?」 「呣。」 「因为,如果你真的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一定是有想要的东西。」 「有是有。」 「钱。以及名誉──想干大事。没错吧?」 女子似乎把密探随口的回应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了,滔滔不绝地说。 「你也是凡人对吧?那你应该知道才对。这座城市正在逐渐遭到侵略。」 「嗯,事实上是这样。」 「往街上一看,到处都看得见。森人、矿人、兽人、圃人聚在一起……」 女卫兵又开始在枕头底下蠕动。 不晓得是想逃跑,还是在发抖,密探无法分辨。 「我要排除亚人demi和与他们为伍的愚蠢国王,夺回我们的国家。那是正确的。」 女卫兵毫不感到愧疚。看起来没有一丝迷惘,没有一丝踌躇。 为此,她私下转卖扣押物,散播毒品,暗杀交易对象,把罪名栽赃给别人,如今向人求饶。 「亚人demi啊。」 密探仿佛在把水果的种子吐掉,说出这句话。 「没错吧?」 女卫兵不屑地说。语气像要把在肚子里翻腾的情绪通通倾诉出来。 「从凡人的胯下生出来的森人,恶心死了。」 「哎,每个人意见不同啰。」 贫民窟的流浪汉、不法之徒、奴隶被毒品害成废人,遭到杀害。他没道理为此愤怒。 因为他也常常收钱干坏事,收钱杀人。没有区别。 眼前这位雇主johnson的希望,似乎是「想要我心目中的干净城市」。 报酬是钱和名誉。好像能对这个世界和人民有帮助。为美化市容做出贡献。 所以要杀人。杀掉从凡人的胯下出生的森人。没有区别。 密探耸耸肩膀。 「跟在晚上找影子一样。」 「……什么?」 「那不是我的工作。」 女卫兵没有马上回答。 她抬头把枕头挤开,对他投以看见难以理解的存在的目光。 「……那你想要什么?」 「这个嘛。」 密探想了一会儿,露出神似鲨鱼的笑容。 「战队team夺得冠军吧。」 § 在下水道发完装在麻袋里的绞肉时,天空开始透出黎明的微光。 带了点黑色的紫色天空,有人觉得美丽,应该也有人觉得恐怖。 对于完成一件费力工作的密探来说,只觉得刺眼就是了。 他从地下上到地面,听着流水声,稍微驻足。 御者所说的那些好家伙,这两天大概不用愁没饭吃了。 兔人卫兵八成很快就会遭到责备,卫兵回到案发现场,发现第二滩血渍。 他们会发现空空如也的书箱。一名卫兵下落不明。既然如此,真相只有一个。 女卫兵因为转卖扣押物后引发的纠纷,杀了药贩卷款逃逸──逃到某个地方。 事件就此落幕。四方世界一片和平。 停在下水道入口──或者说是出口──的密探,慢慢迈步前行。 然而,全身的紧张仍未缓解。 微弱的阳光照亮街道。停在那边的熟悉马车旁,站着不熟悉的人物。 密探边走边确认收在胸前的短筒枪的重量。 连弩的弹数虽然较多,论顺手度和一击的威力,是短筒枪占上风。不会有错。 不过──他停下脚步。 因为那个存在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 「──侍女maid?」 「是委托人的代理人。」 让人觉得是年幼少女的银发女性──存在感却异常薄弱,如影般的侍女。 ──代理人? 这样的话,她穿成这样是兴趣或乔装啰?总不会真的是侍女maid吧。 密探疑惑地仰望坐在驾驶座的友人。 御者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拉低帽子,不耐烦地摇头。 「看来你工作做完了。状况如何?」 「……」 密探保持戒心,缓缓解开外套的扣子,拉开外套。 短筒枪挂在胸前。他把手伸进旁边,取出已拆封的信封和地图扔出去。 银发侍女在它们落地前将其接住,「呣」了一声,好奇地问: 「查过这是哪里的地图了吗?」 「不。」密探摇头。「太忙了。」 「没关系。」 侍女仔细折好地图,放入信封,收进侍女服的口袋。 「这样就能阻止毒品在水之都扩散了。委托人也很高兴喔。」 她的语气毫无起伏,甚至称得上空洞。 「委托达成。报酬在中间人fixer那边。」 「是。」密探点头。「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嗯,会的。」 银发侍女轻声道别,慢慢走向巷子的深处。 她的步伐简直像早上要去购物,如影子般消失不见。 密探一语不发,目送她离去。头、脑热得仿佛在燃烧。 「……结束了。」 白色野兽从驾驶座旁边探出头,紧张地吁出一口气。 她搞不好知道那名银发侍女是谁。 「辛苦了。」 「嗯。」 密探简短回答。实际上,他确实觉得很辛苦。 白色野兽见状,像在倾听远方的声音般歪过头,抽动鼻子。 「他说……『一直以来不好意思啦』。」 「不会。」 真的不会。 帮忙交涉的人、帮忙调查的人、帮忙支援的人、帮忙载人的人。 还有在旁边帮忙施法的人。既然如此── 「杀掉目标,让大家平安回家home,就是我的职责position不是吗?」 「你这人真的是除了个性外都可以找人取代耶。」 白色野兽笑了。中间人八成也在笑。因此,密探也笑了。 得到朋友的称赞,感觉还不赖。 「我得去跟中间人报告,所以要先回去一趟。」 「他没跟你在同一间房间呀?」 马车里传来知识神神官的轻笑声。 「谁知道呢。」 使魔故作无知,却被车内的神官拎着脖子,放到大腿上。 「我今天也要回寺院。好想连睡三天。」 事实上,就是这名神官少女一直在用知识神授予的权能戒备周遭。 密探咕哝道「辛苦了」。御者闻言轻轻哼了声。 「怎样?你也要上车吗?」 「不。」密探想了一下后摇头。「我用走的回去。」 「这样啊。」 御者粗野的面容上浮现淡淡的微笑,握住系着雨马的缰绳。 「『奔驰吧雨马kelbi,从泥土到森河,从海到天空』!」 泡沫鬃毛、雨水马蹄,雨马拉的马车驶向前,在河面留下马鸣声。 密探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茫然地看着马车离开。 然后,他终于无法忍受清晨的白光,拖着双腿走起路来。 ──工作结束后,他想了一下。 那名卫兵的心情,他只能靠想像的。 那是遵循自然法则食尸鬼的粪便的下场,她肯定不会不满。 ──将零碎的情报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组合,自然会被强迫观念paranoia荼毒。 不过,打个比方──只是打个比方。 假如那名半森人药贩,是那个卫兵的姐姐或妹妹如何? 她是贵族的私生子,不晓得是不是情妇的小孩。混血。被赶出家门,却无法自力更生。 她成了不法之徒,甚至开始碰鸦片,利用家人是卫兵这一点要她转卖扣押物。 万一被人发现,卫兵的升迁之路会受到影响。不仅如此,还会连累老家吧。 而当卫兵的那个……另一个女儿也没好到哪去。 凡人至上主义humanism。为此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与混沌勾结。 ──委托人八成是那两个人的父母。麻烦事就是要当成没发生过。或者用更好的处理方式。 然而,药贩发现了。不晓得是碰巧,还是巧妙地偷到了姐妹的密信。 之后不晓得是威胁了她──还是试图阻止她。 无论如何──世上很多事是用不着知道的。也无从得知。 贫民窟的流浪汉、不法之徒、奴隶被毒品害成废人,遭到杀害,会有人为此难过吗? 003 特地让这种丑事传到下面的人耳中,扰乱他们内心的平静,一点意义都没有。 吵着要把这件事摊开在阳光下的,不是无可救药的白痴,就是不知死活的人,而他两者皆非。 「……哼。」 希望她当时选择威胁她。希望每个人都不是好东西。希望每个人都无药可救。 ──这样罪孽karma也会减轻一些。 密探终于受不了火热的阳光,在外套口袋里摸索。 他抽出枸杞细烟。接下来只要用打火器── 「……来。」 他听见管子敲打筒子的声音,火种凑到眼前。 「……嗨。」 红发少女──身为调换儿changeling的森人女孩,带着腼腆的笑容站在那里。 密探默默用她的火点燃烟,吸入大量解热剂的烟雾,让大脑冷静下来后嘀咕道: 「……怎么?你没上马车吗?」 「嗯。」红发少女点头。「因为我有点想用走的回家。」 「是吗?」 两人在散发淡淡甜味的烟雾中,悠闲地迈步而出。 他比她高一颗头。森人普遍高大,她却瘦小、纤细、轻盈。 是因为双亲是凡人吗?不知道。密探不认识其他是调换儿的森人。 走路步伐较大的密探稍微放慢速度,红发少女默默小跑步起来,站到他旁边。 他们对彼此都不甚了解。 为钱踏进影中的世界,因为意外而失去四肢的落魄魔球选手。 由于调换儿的身分被奴隶商人盯上,想帮遭到牵连的友人报仇的商家女儿。 善恶、高尚低俗、秩序混沌,全是无谓的小事。 「欸。」她轻声呢喃。「下次带我去看魔球嘛。」 「你没看过?」 「其实没什么机会看。」 「这样啊。」密探点头。「那我买花生和糖渍点心给你吃。」 「原来会吃那种东西呀?」 红发少女笑出声来,不晓得在笑什么。 水之都也差不多要醒来了。 人潮涌向街道,商店的招牌转成营业中的那一面,充满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圃人厨师开始进货,矿人铁匠点燃炉子,森人诗人演奏歌曲。 街上立刻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凡人与兽人小孩跑得差点跌倒。 他们会如何看待在其中并肩而行的两人呢。 密探一面思考,一面跟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接着马上笑着心想「随便啦」。 因为杀手又不一定要表现得像杀手。 第4章「开始准备过冬的故事」 「唔唔唔……」 是个要从被窝里爬出来非常艰辛的早晨。 晨光尚未从窗外照进,寒意穿透墙壁,刺在肌肤上。 老实说,牧牛妹真想永远窝在床上。 直到数年前──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自甘堕落──她早上都是这样度过。 ──不如说是提不起干劲帮自己打气。 尽管现在有精神多了,没有他的早晨还是有点难熬。 她觉得自己快要回到爱赖床的那时候,得撑住才行。 「……嗯…………嗯……好……!」 她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离开被窝。 令人冻僵的冷空气瞬间爬上肌肤,牧牛妹反射性瑟缩了一下。 她忍不住把毛毯披在肩上,小跑步向衣柜。赶快换好衣服吧。 她将内衣套上丰满的肢体,先松了口气。 然后拿起羊毛织成的上衣。 ──虽然还有点早,可以拿出来穿了吧? 输给寒冷的牧牛妹不知道在征求谁的同意,决定穿上那件毛衣。 她把手臂和头塞进去,就这样一口气穿上── 「……呣呣……?」 有点紧。 ──的感觉? 举起手臂,扭动腰部,不停摩擦被地板冰到的赤裸脚掌,在原地转圈,确认状况。 这可是现在优先度第一的问题。对花样年华的少女来说相当重要。 ──应该……不是,我变胖了……吧? 嗯,不是。应该。不是吧。 仔细一想,这件毛衣是在满久之前织的。 ──这是所谓的发育……吗? 「……至少该换一件新的了。」 她吐了口气,把脚塞进工作用的绑腿,系好吊带,穿上袜子跟鞋子。 这样就行了。剩下的是── 「……嘿嘿嘿。」 这是最近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但不知为何,她总会下意识扬起嘴角。 现在的她很能理解为什么会有「漾出笑容」、「绽放笑容」这种描述方式。 牧牛妹最后拿出的是连在黑暗中都会闪耀光辉,颜色像红宝石的鳞片。 她费了好一番工夫,还是无法在上面开洞,所以她用绳子缠了好几圈,拿来当项链用。 前阵子,他从东方的沙漠回来后,带了这东西当土产。 ──他说是龙鳞,是真的吗? 应该不是谎言。可是,龙。她只在故事书里看过这么厉害的生物。 而这就是龙的鳞片──牧牛妹觉得自己仿佛在作梦,他送了那东西给自己,也像在作梦。 更何况自己还把它戴在身上,真不敢相信。 过没多久,早晨第一道阳光照进室内,看着龙鳞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是她最近的习惯。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记不记得,两人年幼时的小小回忆…… 「呵呵……」 牧牛妹再度露出无法控制的笑容,将龙鳞挂在脖子上。 然后塞进衣服底下,避免弄丢。 「好,今天也加油吧……!」 § 第一个到厨房的缺点是很冷,优点是能最先暖和起来。 她将用盖子盖住的昨晚的余烬放进炉子,迅速生好火。 火焰劈里啪啦冒出火花,慢慢驱散寒意。 等等晨光也会变得更强,屋内肯定会变暖。 「你也怕冷吧?」 挂在食堂的鸟笼中,金丝雀像在应声似地吱吱叫着。 金丝雀怕冷,所以她想尽量让它离暖炉和火近一点,可是烟应该对身体不太好。 经过一番苦思,牧牛妹将里面塞了棉花,外面罩着一层罩子,再用布包住的温石放在它旁边。 很遗憾,她听不懂鸟说的话,不过金丝雀看起来很有精神,真的太好了。 004 「今天……要煮什么呢。」 嘴上这么说,农家的三餐可没那么多变化。 大部分的情况下,每天都是吃只是把蔬菜丢进去煮的锅料理,也就是炖菜。 幸好她家是自耕农,过得比荒村来得好。 话虽如此,为了过冬,腌肉之类的食材她还是想尽量省着点用。 鱼干在吃之前要用木槌敲软,因此今天得花特别多力气。 他在的时候,她还会努力多做一道炖菜,可是他不在的话,就该做平常的早餐。 「哎,用一点培根好了。还有起司跟,嗯……」 有豆子,也有面包,还有一点马铃薯。这样的话,把牛骨拿去熬…… 「嗯,来煮汤好了!」 既然决定了,就赶快动手吧。 得先忍住寒冷,从水井里汲水,把水提到厨房倒进水瓶。 然后点火烧开锅子里的水,把牛骨和昨晚的菜渣丢进去煮。 当然不可能马上煮好,因此她趁这段时间从挂在厨房的麻袋里拿出马铃薯削皮。 「马铃薯也用热水烫一下──还要捣成泥过筛呢。」 煮饭还挺累人的。汲水也是,备料也是。 ──兽人在餐厅的表现很好,说不定是因为这样……? 她边想边捣烂用热水烫熟的马铃薯,听见接近食堂的脚步声。 「早安,舅舅。」她背对着声音来源说。「早餐快煮好啰。」 「嗯,早……唉,变这么冷了。」 拉开椅子的声音,告诉她舅舅坐下来了。 牧牛妹「对呀」加重语调附和。今天真的好冷。 「那头长瘤的驴马好像不怕冷。虽然这是好事。」 「舅舅,那叫骆驼。」 「噢,对。骆驼,骆驼啊……神秘的生物。」 绑在马厩的那只奇妙生物──骆驼,也是他从东方带回来的土产。 她很高兴他记得出门前的那几句闲聊,不过── ──真是的。 拿他没办法。那么大的土产,害她不禁失笑。 幸好舅舅和她都识字,还算照顾得来,所以不成问题。 ──而且近看还满可爱的。 继金丝雀后,这是第二只……第二头?总而言之,家里变热闹是件好事。 「不过,它的奶不错。」 舅舅果然因为职业病的关系,在不断尝试要如何善用那头骆驼。 舅舅想活用他带回来的东西,继之前的冰品后是第二次。 她真的很高兴。 「量不多,但味道挺好的。」 「能拿去卖吗?」 「得试过才知道,如果能做成起司就可以。可是没办法大量生产,应该比较偏珍味那类的。」 「这样呀。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牧牛妹笑咪咪地继续动手做菜。 马铃薯捣成泥后拿去过筛,到时汤也煮好了。 ──听说在城里真的会花一整天的时间炖汤? 但他们又不是国王公主,以每天的三餐来说,这样就够了吧。 她把锅里的菜渣和牛骨捞起来。这么冷的天气,这锅汤底照理说可以放个几天。 最后将筛过的马铃薯泥跟少许的汤、牛奶、豆子、培根混在一起,炖煮。 「好,完成!」 她吆喝着「久等了──」将早餐端到舅舅面前,坐到他对面,开饭。 感谢地母神赐予每天的粮食后,拿起餐具。 今年的收获也不错,真是太感谢地母神了。希望明年也是如此── 「……咦?」 这时,牧牛妹忽然停下拿汤匙的手。舅舅问「怎么了?」她摇摇头。 舅舅也穿着手织毛衣。不过,同样有点穿旧了。 ──之前那件果然是很久以前织的。 当时应该也有帮他织一件?有吗? 可是,她的毛衣变紧了。舅舅的衣服也旧了。就算有帮他织── 「……嗯,那就决定啰。」 她下意识自言自语。舅舅疑惑地望向她,她摇头表示没什么。 ──等今天的工作做完再说。当然全家人都有份。不过。 为他织一件毛衣吧。 § 「……糟糕。」 做完工作,回到房间,拿出毛线及棒针,正准备动手时── 牧牛妹发现自己的失态,差点抱头呻吟。 ──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尺寸……! 自己的尺寸她当然很清楚。舅舅的体格,嗯,也知道。 可是他的──真的毫无头绪。 ──还不都是因为他总是穿着铠甲。 在家时他偶尔会把铠甲脱掉,不过大部分的时间都一直穿着,拿他没辙。 好不容易打起干劲,却遇到阻碍,牧牛妹忍不住鼓起脸颊。 当然,当事人八成会只回一句「是吗」,这又让她火大起来。 唯有这点,绝对不能说是推卸责任或迁怒吧。 「嗯……拿他的衣服看看好了……」 她走出房间,蹑手蹑脚──这个行为并没有什么意义──来到他的房间。 牧牛妹常在他外出时打扫他的房间,今天的感觉却不太一样。 跟平常进来做家事的时候不同,这次是为了偷偷帮他织毛衣,偷偷来确认的。 ──呃,其实偷织毛衣一点意义都……没有。 是没有,不过,这跟那是两回事。嗯。 他突然要出去冒险,这几天都不在家。她很清楚。 因此,这不是礼貌之类的问题,是她自己内心的问题。 「……嗯──你房间还是一样没什么东西呢。」 她苦笑着说。 只有拿来当置物柜的衣柜和备用的铠甲、剑、盾。 这里只是寝室,要说的话,那间仓库还比较接近他的房间。 ──要是放着不管,他会一直窝在那个跟洞窟一样的地方。 秘密基地。小时候他们常常在村子附近到处跑,盖了那样的地方。 怀念的情绪揪心又温暖,化为笑容于脸上浮现。 就她所知,爸妈应该也没发现有那样的秘密基地。 代表以前和现在──都只有自己知道得那么清楚? 「……呵呵。」 牧牛妹分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悲伤,一屁股坐到床上。 他的味道不可能留在这边。他不在的时候,她也会固定帮忙换床单。 她坐在床上,不经意地凝视天花板,思考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噢,不行不行。我不是来发呆的。」 她拍了下脸颊,一口气站起来,转换心情。 决定做一件事时不立刻采取行动的话,永远不会去做。因为她很怕麻烦。 ──我看看…… 她抬起长柜沉重的盖子,拿出他收在里面的衣服。 ──这是叫软甲gambeson吗? 记得是这个名字。 塞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毛茸茸的,重要部位都有特地补强。 窜入鼻尖的──嗯,应该是他的味道。 「有点臭就是了。」 她微微苦笑。毕竟是泥土、汗水、血的味道。 完全不是少女会心动的味道。 这是攸关性命的装备,所以她不能擅自帮忙清洗。而且她也不知道正确的做法。 ──等他回来,请他教我吧。 牧牛妹默默下定决心,将软甲摊开在床上,试图测量尺寸。 「嗯……」 可是──这样测准吗? 再说一次,软甲被棉花塞得鼓鼓的,到处都有补强的痕迹。 而且有些部分特别蓬松,大概是因为穿在铠甲底下。 她压根不觉得拿这东西的尺寸,可以织出大小刚好的毛衣。 如果是有加入编织组织公会的工匠也就算了── 「怎么办呢……」 她手抵着下巴,再次沉吟。 这种时候就是要找朋友商量,她立刻想到柜台小姐,不过。 ──找她商量这种事,实在有点奇怪…… 那该如何是好? § 「毛衣啊。经你这么一说,我没穿过耶。」 两人本来想跟平常一样,在公会后面谈话,结果一阵北风吹来,她们便进到食堂里面。 休息中的兽人女侍邋遢地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晃得椅子吱嘎作响。 「因为我有毛嘛。自己的!」 「毛茸茸的呢。」 牧牛妹对年纪相近的友人说「给我摸摸看嘛?」请对方让自己抚摸那双柔软的手。 她握住被毛覆盖的大肉球,兽人女侍发出带鼻音的闷哼声。 「嗯……呵呵,全换成冬毛了!」 「真好。我有点羡慕。」 「羡慕吧──?」兽人女侍抖动耳朵。「不过每次换季都会脱毛,挺麻烦的。」 拨开手上的毛皮一看,明显看得出她的毛分成上下两层。 所以应该很软很保暖,可是一听见会脱毛,那也满难处理的。 「每个人果然都有难处呢。」 「对呀。我也想像凡人hume一样穿各种衣服。」 兽人女侍撑着颊,将丰满的上半身靠在桌上。 巨大的耳朵、巨大的双手、尾巴──以及身体各处的毛皮,都会挑衣服。 帽子和手套不方便戴,短裙也会让人烦恼适不适合穿。还得考虑衣服颜色跟毛色的搭配。 「类似邻居家的草坪吗?」 牧牛妹说道,吐了口气。每个人都不能过得随心所欲。 「噢,刚才是在聊尺寸对吧。」 「啊,嗯。」兽人女侍点头。「小鬼杀手大爷的衣服啊。我也不知道耶。」 不如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她疑惑地看着牧牛妹。牧牛妹「啊哈哈」笑出声来。 「可是,做铠甲或头盔的人感觉就会知道吧?」 「啊──工房老板吗?」 兽人女侍咕哝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抱着胳膊频频点头。 牧牛妹也知道她跟在工房当学徒的少年关系不错。 「他可能会知道啦。」 「可以麻烦你吗?」 「唔……他最近好像很忙……」 是吗?牧牛妹微微歪头,兽人女侍「嗯」没劲地点头。 听说东边的国家发生动乱,飞龙和魔神现身于各地。 拜其所赐,冒险者也得采购新装备,导致工房不得不拼命赶工。 「生意兴隆不是很好吗?」 「是没错。但他这阵子都没来店里……」 兽人女侍闷闷不乐地说,像要把胸部压扁般趴到桌上。 她们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可是,有什么办法? 她一直觉得战争跟自己隔了薄薄一层皮,是发生在另一侧的事情。 和牧牛妹绝对不是毫无关联。过去是,现在亦然。 他前往的冒险是剿灭小鬼,无论事大事小,都放在秩序及混沌的天秤上。 「所以,我要收取代价!」 兽人女侍坐起身,牧牛妹很感谢她用这种开玩笑般的语气说话。 「哦哦。」牧牛妹的口气恭敬得让人想笑。「请问您有什么要求?」 「机会难得!也教我怎么织毛衣吧!」 「很难喔。」 牧牛妹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没必要摆架子。 「呵呵,是可以。你没织过毛衣?」 「小时候我的手会冷,所以我买过手套。」 妈妈给了我两枚铜币。兽人女侍笑着说。 牧牛妹忽然想起母亲。母亲的面容已经记不清楚了。 「可是,不知道尺寸就没办法开工喔?像我现在就是这样。」 「啊──放心放心。那个我再清楚不过!」 「咦。」 牧牛妹反射性眨眨眼。脸有点红。 ──呃,不会吧。 「……你要织给自己?」 「嗯。」 兽人女侍干脆地说,一副理所当然──不如说得意洋洋的态度。 「万一失败我再塞给他。」 ──原来不是要送他的。 思及此,总觉得对那名少年不太好意思,但还不都是因为他不主动进攻。 牧牛妹把手放在丰满的胸部──底下的红色龙鳞上,笑出声来。 女孩子可不会一直在原地空等。 § 有物资,也拟定了计划。剩下只需要付诸实行。 「欸,欸,要怎么做!?果然是先从领子开始织吗!?」 「呃,有很多织法……」 兽人女侍──她说「那家伙超好应付的」──问到情报后,两人回到食堂的一角。 两位少女并肩坐在一起,认真讨论起来。万万不可失败。 她们甚至把棒针及五颜六色的毛线都买来了,准备得相当周到,牧牛妹不禁失笑。 「最简单的方式是先织完前面、后面、袖子,再接在一起……吧?」 「喔喔。」 「第一次织毛衣的话,从面积最大的前面开始织比较好。」 「从最花时间的地方下手的意思。」 兽人女侍探出上半身听她说明,两眼忽然亮起光芒。 「也就是,跟做菜一样!」 「啊哈哈。对呀……嗯,包含『照着食谱做就没问题』这一点喔。」 「我不会第一次织毛衣就自己乱改配方啦。」 兽人女侍挥动肉球,咯咯大笑。 「按照步骤做就行了对吧。好,来吧──!」 「嗯,反正不管怎样都没办法一、两天就织完,不用急。」 「这点也跟做菜一样耶……」 两位少女边说边动手,织起毛衣。 这并不罕见。 秋天和冬天的下午很长。 农家女孩在暖炉旁边做其他事,打发那漫长的闲暇时间,是常有的事。 织东西、刺绣、织蕾丝,诸如此类── 动手的时候,当然会开启女性之间的话题。 「哦,大爷又跑出去啦?」 「嗯。」牧牛妹一面用棒针勾毛线,一面点头。「没办法,他是冒险者。」 「又是剿灭小鬼?」 「好像不是。详情我不知道。」 「这样啊……」 兽人女侍的嘴巴似乎比手更会动。 瞧她被毛线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依然没放弃,大概是认真的。 她「呣呣呣呣」板起可爱的脸,努力用那双大手操作棒针。 不清楚状况的人搞不好会以为她在玩毛线。 ──插手或插嘴帮忙应该也不是不行,不过。 她觉得那样肯定不太好。 自己那么努力,其他人却从旁插手,不是很无聊吗? 插嘴也一样。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感觉不会好到哪去。 若她主动求救,主动提问──或者失败了,不知所措。 ──嗯,那就可以。 「我刚才也说过,不用着急喔。」 因此她只给了一句建议。不是做法,只是关于心态的建议。 「就算失败,解开来重织就行。不必担心。」 「喔、喔……不是一次定胜负啊……」 兽人女侍闻言,表情立刻放松,仿佛避开了世界灭亡的危机。 「好险。我还以为失败就没救了!」 「有机会挽回是一件好事。」 她真心这么觉得。真希望凡事都是如此。 世上有太多无法重来的事、无法挽回的事── 「哎呀,两位在做什么?」 「哇──你们在织东西呀!对喔,都到这个季节了。」 在她沉思时,两人份的轻快声音传入耳中。 抬头一看,是身穿潇洒制服的柜台小姐和监督官。 什么时候看,牧牛妹都会感到羡慕。她真的很羡慕那纤细的身体线条。 柜台小姐大概是把她的视线理解成「你们怎么在这里?」露出温柔的微笑。 「呵呵呵,我们今天比较晚吃午餐。虽然现在已经是下午茶的时间。」 「啊,那我去跟厨师长点些什么好了?我刚好想转换心情。」 兽人女侍找到一个好借口,抬起头。 她的耳朵和尾巴竖得高高的,迅速站起来,轻轻将毛线放到桌上。 然后又迅速跑走,那个落差害牧牛妹忍不住笑出来。 ──不过。 一面织要送给他的毛衣,一面聊关于这个的话题,实在不太好意思。 牧牛妹想了一下话题,最后决定打安全牌。 「你们最近过得如何?听说这阵子挺不平静的……」 「嗯──说忙是挺忙的。」 柜台小姐竖起纤细的手指抵着下巴,边想边回答。 她优雅地弯下美腰,以自然的动作入座。监督官也一样。 每位公会职员的动作都十分俐落,引人注目。 跟那位上森人天生的优雅气质不同,凡人给人的感觉又不太一样。 「不过,跟平常一样。」 「东边的战争好像稳定下来了。混沌势力横行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监督官也点头接着说。 秩序及浑沌的天秤无时无刻不在晃动,从来没有彻底歪向另外一边过。 随时都在发生大大小小的骚动,那就是四方世界的常理。 不对,不如说这样才正常。 世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任何问题──这种事根本无法想像。 牧牛妹觉得,只要自己身边始终维持同样的日常,就叫和平。 正因如此,她才会问:「那这边不会有事啰?」 「嗯,不会被波及到。」 监督官点头。天秤圣印叮叮当当地在她的胸前摇晃。 「听说有位公主跳出来阻止独断专行的宰相。是内乱。」 「公主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骑士。」 柜台小姐叹着气说。帮助公主的骑士,跟童话故事一样。 在远方异国发生的英雄传说。 牧牛妹不经意地想像起来,喃喃说道「好好喔」。 「你很向往?」 柜台小姐淘气地眯眼望向她。 牧牛妹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热,目光游移,低下头。 「……嗯。有一点。」 最后,她决定乖乖承认。说出口之后,她发现承认这件事也没那么难。 「是会向往呢……」 柜台小姐以手撑颊,再度叹息。 ──果然连贵族家的大小姐,都会向往公主和骑士的关系吗? 虽然牧牛妹完全无法想像贵族千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就算了。」 八成同样是良家子女的监督官则甩着手说。 「不管是骑士还大老爷,我可不想有人二十四小时待在身边。」 「嗯──你好冷淡。」 「请说我实际。」 ──是这样吗…… 牧牛妹心想。独自做想做的事的时间,她也不太能理解。 这样看来,自己真是遇到了许多贵人。 小时候有双亲,现在有舅舅、他,以及朋友陪在身边。 「来了,久等啰──!!」 她少数的朋友之一,伴随快活的声音啪哒啪哒地跑回来。 神奇的是,她的动作大到手上的托盘差点掉下来,里面的东西却没有洒。 「来!」 兽人女侍将茶杯放到桌上,分给所有人,杯中的饮料── 「这……不是茶吧。」 是非常黏稠的褐色液体,难怪柜台小姐会这么惊讶。 牧牛妹慎重地凑近鼻子闻味道,一股甜味窜入鼻尖。 「好香喔。这是什么……」 「啊,难道。」 两人头上冒出问号,旁边的监督官双手一拍。 「是上帝的果实对吧!」 「答对了──!」 兽人女侍用肉球鼓掌,献上欢呼。 不过,牧牛妹仍然一头雾水。 「上帝的果实?」她微微歪头,又问了一句。「是神明的果实还是什么东西吗?」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叫甘豆饼cacao之类的……」 兽人女侍在空中比手画脚。 「厨师长大叔说是从南方进来的豆子。像这样熬过后加入砂糖?」 「与其说豆子,好像更接近种子。听说这东西在大城市挺流行的,但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哎唷。监督官好奇地观察杯中的液体。 ──嗯──可是,好吧,的确。 黏稠的感觉有点像麦粥,甘甜的气味也挺香的。 虽然不知道上帝吃什么,看起来不是不能食用。 「说到南方,是有很多蜥蜴人lizardman的那一带对吧。」 柜台小姐也仔细凝视那杯暗褐色的──装在杯子里,所以推测是──饮料。 「南方有好多神秘的食物喔……」 红茄子番茄、玉蜀黍,牧牛妹今天早上吃的豹芋马铃薯也是。 马铃薯都能种了,其他蔬菜搞不好也能在这边种──像那只骆驼。 「哎,机会难得。」牧牛妹点头拿起杯子。「得喝喝看再说。」 「对吧对吧。我也超期待的!」 那么。四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拿起杯子。 先喝一口。 「──哇。」 好苦。不过,确实有甜味。两种相反的味道于口中混合。 牧牛妹眨眨眼,又喝了一口。所谓会让人上瘾的味道,就是这种味道吗? 「嗯……」 柜台小姐舔掉沾到嘴角的液体,像在享受红茶的香气般闭上眼。 「加番椒辣椒进去或许也不错。辣辣的应该很好喝。」 「这种喝法好像满普遍的喔?」 监督官也「嗯──」陶醉地品尝苦甜的滋味,点头。 「加砂糖是我们这边的人想到的。感觉可以加很多种东西呢。」 「还可以加牛奶试试看。红茶也是砂糖跟牛奶都可以加。」 两人没有加入对话。 牧牛妹──和红着脸低下头的兽人女侍,专注地感受这甜味。 「对了──」 监督官瞄了两人一眼,露出如猫般的狡黠笑容。 「听说它还能当成媚药用喔?」 「唔……!?」 005 牧牛妹下意识停下手,幸好嘴巴里的东西没喷出来。 瞧她发自内心哈哈大笑,监督官未免太坏心了。 「哈哈哈,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 「唔、唔唔唔……!」 不过,对兽人女侍来说,那似乎不只是开玩笑。 她发出如同野兽低吼的声音,忽然一口气站起来。 「我、我心脏跳好快!头晕晕的……!」 「咦咦……?」 牧牛妹反射性抬头。 她问她「没事吧?」兽人女侍却听不见的样子。 她满脸通红,眼珠子转来转去,一把抓住杯子。 「可是倒掉太可惜了,我去塞给他!」 ──跑掉了。 直接跑走的她,目的地是──嗯,用不着多想。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然后轻笑出声。 「她不喜欢吗?毕竟兽人padfoot对香草没抵抗力。」 「兽人跟我们味觉似乎差满多的。」 听见柜台小姐这句话,监督官苦笑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之前我也看过一个猫人,喝一口麦酒就醉到把头塞进水瓶唱歌。」 「啊……这样以后尝试新菜色或食物的时候,得多注意这部分。」 牧牛妹决定等等要告诉舅舅,也跟着喝起褐色饮料。 又甜又苦。虽然她完全不打算相信刚才那个媚药的说法。 等他回来,让他也喝喝看吧──开玩笑的。 「啊……」 难怪这么冷。 窗外开始落下白色结晶。 看来冬天已然降临边境小镇。 间章「国王他们的会议的故事」 「原来如此,状况我明白了。」 年轻国王疲惫地把手靠在王座的扶手上,深深叹息。 他另外有一间办公室,那里的椅子也很高级,但王座既豪华又柔软。 不知为何,就算他主张待在办公室工作会比较有效率,对方也没有要放走他的意思。 ──唉,他是觉得我会丢下工作吗? 他瞥向旁边,站在身旁的红发枢机主教严厉地呼唤他「陛下」。 国王回答「我知道」,视线落在手中的文件上。 王公贵族也有很多人不识字──只要雇用识字的人即可──不过文字果然很方便。 真想多分一点预算给知识神传教……不过还是先专注在眼前的工作上吧。 「还以为东方的内乱平定了,结果换成在国内发现邪恶军事的据点。」 「常有的事。」 「拜其所赐,钱和货源一直都不够。」 真的很正常。没有国家有办法坐享所有资源。 增税的话人民会抗议。减税的话国库会见底。国库见底后若不采取对策,又会有人埋怨。 经营国家不存在不需要的领域,可是手牌有限。 只能一张又一张,慢慢打出手牌。 ──率领六人团队party果然轻松得多。 红发枢机主教大概是察觉到国王的心情,扬起嘴角笑了出来。 「有史以来,没有缺点的国家只存在于幻想之中。」 「但这不构成我不以它为目标的理由吧?」 事到如今讲这个干么。国王说道,像狮子一样耸肩。枢机主教缓缓点头。 「至少想建立比农民在下田时妄想,更踏实的乌托邦家。」 「没错。」 国王差点吐出不知道是第几口的叹息,努力克制住。 因为枢机主教对他投以「还不都是因为陛下一天到晚抱怨」的目光。 为了掩饰,他清了下喉咙,刻意翻开一张羊皮纸。 「战线看来有维持住。士兵们挺会撑的。注意要畅通补给线。」 国库没有太多钱。不过,连必要经费都舍不得花,乃愚蠢的行为。 「我可不想从后面射士兵。」 「是啊。」枢机主教看都不看文件一眼,点头。「好像还有出现独特的怪物unique monster。」 「冒险者大显身手,将其击退了吗?」 看见那行字,国王终于发现值得高兴的消息,今天第一次满足地露出笑容。 「陛下。」 「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啊啊,可恶。」 他立刻绷紧神情,原因并非枢机主教的谏言。 待在房间角落的银发侍女明明面无表情,却得意地竖起大拇指给他看。 「……还有内应吗?难怪他们行动如此流畅。」 国王大致看过在水之都发生事件的报告书,点头。 「那些家伙好像想攻进王都。」 「毕竟王都再怎么说都是国家的中心。」 枢机主教悠闲地应声。 「只要将王都的地图和城堡的地形图弄到手,自然会产生这种轻率的念头。」 「哼哼。看不起我的那些人,紧要关头也会嫌我碍事吗?」 「正因为他们瞧不起你,才会觉得能轻易除掉你吧?」 银发侍女低声说道,语气不带任何敬意。 「只要先攻陷王都,之后也比较好主张自己的正当性。」 枢机主教接下来这句话也挺不敬的,年轻国王不屑地哼了声。 他将信交给枢机主教,他看了一眼,马上将其扔进暖炉。 银发侍女用感觉不到一丝惋惜的语气揶揄「那张羊皮纸很高级耶,真可惜」。 然而,她的讽刺他也听多了。枢机主教不以为然地摇头。 「因为这份报告书又不会自动消失。」 「明明你就算看到我和我雇用的人被抓或被杀,也会装作跟自己无关。」 「是你自己决定只要是我的命令都会听,死了也不会有人帮自己收尸的吧。」 遭到国王的追击,她轻描淡写地说「是没错──」。 存在可否定人才deniable asset以这种人生态度为准则。会抱怨的人无法胜任。 认同自己的生命是消耗品的侍女,像小女孩似地歪过头。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没有比在手牌被对手看光的情况下玩的游戏更无聊的东西。」 红发枢机主教似乎已经看穿他的想法。国王点头附和。 「是啊。对方耍诈,我们没道理奉陪。边境的女杰送来的东西,你们看到了吗?」 「嗯,那个卷轴对吧。」 「真没想到能在这么巧的时机送到。」 两人立刻回答。国王得意地眯起眼睛。 「『转移』吗。哼……该死的混沌,别以为只有你们想拿到地图。」 「没想到竟然有人会用那种东西。」 银发侍女佩服地说,表情却半点变化都没有。 「吓我一跳。」 「因为世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贤者、大魔导士、魔法师、隐者嘛。」 「没人知道牌堆里有哪些牌。虽然一堆人自以为对此了若指掌。」 国王双臂环胸,仿佛在瞪视不存在于眼前的率领混沌之人,露出狰狞的笑容。 「既然如此,我们只需要打出那张牌。最优秀的牌、最强大的牌,一气呵成。」 「哦。」 银发少女以侍女不该有的态度,将两手抱在平坦的胸部前,如同一名老兵开口说道。 「那就必须声东击西了。」 「是啊。」 「大军?少数?」 「少数。人选交给你处理。」国王马上回答,紧接着补充:「尽量挑有名的人。」 「了解──」 侍女点头,静静走出王座之间。 不对,那是因为他的眼睛多少习惯她的动作了,才有办法看见。 若非如此,肯定会以为她的身影凭空消失。 「军队也派出去。这是场大战。必须尽量从敌人的根据地多引出一些兵力。」 「遵命。」 他接着下令,枢机主教恭敬地一鞠躬。 这样就行了吧。诱饵就该用大军,再派少数精锐攻其要害。 敌人当然应该也预料到了,所以少数精锐也要分散开来进攻。 鬼牌该在关键场合打出去,但不让敌人发现那是鬼牌,才是战略的巧妙之处。 逐步投入战力是很愚蠢没错,不过那只是因为结果不好才会让人这样觉得。 如果是在掌握敌方战力的情况下一波波派出战力,反而可以说是一步好棋。 从身穿闪亮炼甲的勇者改变战争war game后,此乃不变的道理。 在不好的棋子后面投入好的棋子是禁忌,诚可谓至理名言。 ──这应该可以说是对部下颐指气使的国王吧。 他忽然想到,心情愉悦。把事情通通丢给家臣处理,简直跟昏君一样。 「那么,主力要找谁呢?」 「这个嘛……」 ──希望是优秀的冒险者。绝对要银以上。 目的是潜入敌方根据地,打倒首脑。因此需要具备攻略迷宫的能力。 既然不能只靠剑术突破重围,会用魔法也是必须的。 再加上不能被敌人发现,队员人数得压在六人以下。 机动性自不用说,考虑到敌人可能留有杀手锏,必须拥有与各种怪物战斗过的经验。 不只技术及人员,还得备有各种装备及道具。 也就是说,头目leader的实力要能率领那种如同流氓集团的冒险者团队party。 最重要的是,能立刻行动。 「好……!」 「陛下。」 国王缓缓从王座上起身,红发枢机主教一副放弃一切的态度呼唤他。 年轻国王当然听都没听进去。 国王最大的优点,就是由自己决定要不要听从建议。 都为国家安宁绞尽脑汁了,如果还有人说他是只会坐在王座上的无知昏君,那就说吧。 若对方是当过冒险者的小混混,大可接下这一击。 反正如果叫那种人自己治国,他们八成只会夹着尾巴逃走。 他们只是想满足自己有脑袋、比别人优秀的肤浅自尊心罢了。 管他的。被国王亲手处死是很光荣没错,但输给贫穷骑士家的三男,可是难堪到了极点。 「把近卫骑士团长叫来,还有宫廷魔法师。反正大家应该都很闲。」 「陛下。」 「无须担忧。」 国王斩钉截铁地说,露出微笑好让枢机主教放心。 「你也准备一下,带上火杖和冰炼甲,也把其他人找来好了。很久没大闹一番啰。」 「……」 红发主教叹出今天第一口气。 从水之都送来的报告书,似乎成了刺激国王累积已久的怨气的决定性关键。 好了,该怎么做呢── 「那个……」 这时,同样从王座之间的角落传来怯弱的声音。 端正的站姿。身穿贴身的衣服,配戴轻银剑──是女商人。 国王「呣」了一声,当然不是因为她插嘴的关系。 来到这里后始终没有开口的她,现在才说出第一句话。 没有不听的道理。准备将藏着真空刀刃的宝剑挂在腰上的国王停下手来。 「怎么了?想说什么尽管说。」 「可以吗?」 「就我所知,你的意见从来没有不值得参考的时候。」 「……因为我也曾经做过非常愚蠢的事。」 女商人似乎露出了微微的苦笑。虽然她的嘴角只扬起那么一点弧度。 她的头低下来一瞬间,然后立刻抬起,直盯着国王。 「那么,我不客气了。有件事必须跟陛下报告。」 「什么事?」 女商人开口。 「我就知道陛下会这么说,所以已经把人叫来了。」 「陛下──!我来了──!」 006 房门发出巨响打开,爽朗如春风的声音飒爽地闯入。 接着传来两人份的脚步声,仿佛在追极度兴奋的妹妹。 黑发少女被两人念了句,在国王面前绷紧神情。 ──鬼牌该在关键场合打出去,但不让敌人发现那是鬼牌…… 国王低声沉吟,思考该说些什么,然后扬起嘴角,说出终于想到的那句话。 「……这招漂亮。」 「不敢当。」 女商人的笑容流露出一丝骄傲,国王坐到王座上,吁出一口长气。 第5章「凡人男战士又有什么问题的故事」 「恶……果然黏黏的……」 「吵死了,一直在那边碎碎念。那你穿鞋子不就得了!?」 「圃人rare不能穿鞋啦!要是我过世的爷爷知道,可不会只有屁股挨几顿揍而已。」 啪啪啪,喀喀喀。赤脚及鞋子相反的脚步声,于下水道内回荡。 让人觉得黑暗中的生者气息仅此而已。 用手杖点亮魔法光芒的红发少年,感觉到自己精神愈来愈紧绷。 ──毁灭的城市原来会变成这样…… 腐臭味。肮脏的流水漂着秽物。老鼠和虫都看不见。 少年不知道这座城市毁灭了多久。 不过,还不到一个月。才这点时间就连下水道都──变得如此荒废。 少年魔法师身体抖了下,祈祷近在身旁的少女不要发现。 他没有勇气确认现在自己脚下的东西是不是尸体。 「哇!?我踩到软软的东西!软软烂烂的……!」 「闭嘴,安静点……!」 走在旁边的圃人少女──背着剑的战士却不停嚷嚷。 该说她缺乏紧张感,还是胆小粗线条呢。 要说跟这座荒城不相衬的开朗个性,有没有为他带来救赎── 红发少年实在不想承认,也没那么坦率。 自己一个人被扔进这种地方会怎么样?想像这种情况并不愉快。 「这种地方比较适合他们来,而不是我们。」 「老鼠和虫都超大的……还有黏菌。好讨厌喔。」 他忍不住抱怨,圃人少女疲惫不堪地呻吟。 世上有许多光凭拿剑乱挥无法应付的敌人。 虽然如果那是潜伏于下水道的怪物,实在很窝囊…… 「……我差不多该打信号了,安静点。」 「知道啦。」她低声回应,俐落地拔出背上的剑。「请便──」 两人走到地下水路的尽头──满是暗沉黑水的通道底部。 到这边为止都是凡人hume或矿人dwarf整修过的区域,但前面不同。 藏在岩盘底下的流水,据说通往某处的大河支流。 少年凝视──不如说瞪着那如墨般的水面,举起点亮光芒的法杖。 然后拿法杖与光当成画笔,用力挥了两、三下,仿佛要在空中画画。 他以下咒般的动作在虚空中搅拌了一阵子,过没多久又重复一遍。 目睹这一幕的人,就算不知道内容,也能一眼看出他应该是在打暗号。 与此同时,无论是谁想必都会产生一个疑问。 在荒城的地下深处对无尽的深渊打暗号,又是打给谁看的? 「…………」 「…………」 「……什么事都没发生耶?」 「看就知道了吧……!」 少年魔法师大吼着,想转身就逃。可是逃不掉,所以他不会这么做。 他紧咬下唇,挥动法杖做了四、五次同样的动作,拼命送出信号。 仍旧没有反应──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到什么样的反应。 「……那个,是不是顺序错了?」 「不会啦。」少年魔法师不耐烦地回答。「就算错了,对方也会发现。」 「可是……」 圃人少女话没讲完就陷入沉默,啧了一声。 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与其抱怨,不如靠自己的力量想点办法。 这点道理连头脑单纯的她都明白,但她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全是师父的错! 她粗鲁地踢飞脚边的东西,发泄怒气。 是一顶老旧腐朽的铁盔,不晓得为何会漂到这种地方。 从被弃置于此地,直到化为尘埃的命运下得到解放的铁盔,撞到瓦砾发出响亮的声音。 铁盔扑通一声掉进水里,产生重重回音,于下水道中回荡。 「……啊、啊哈哈。」 「你喔……」 少年魔法师瞪向以为会被骂,缩起身子的少女。 不过,他还没说话,十分沉重的水声便覆盖掉刚才的回音。 两人绷紧身子,像事先商量过一样用同样的动作回头。 是手。 从荡起波纹的黑色水面底下伸出来的手,抓住通道的边缘。 然后撑起笨重的身躯。黏度高的水像污泥似地飞溅。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会让人误认成活铠甲或亡者的模样。 这样的冒险者缓缓爬上地面。 「跟情报说的一样。至少没有错。」 那名男子看都不看少年少女一眼,抖动身躯,宛如一只被雨淋湿的狗。 接着,他面向背后,把手伸进水里──手臂被用力抓住。 他一把拉上来的,是一名将强壮肉体塞进铠甲底下,背着大剑的巨汉。 「没想到你会不相信。这可是委托人提供的情报喔?」 「就算委托人没说谎,也有可能因为意外事故导致路被封住。」 「是没错,但最后没有。那就没问题了吧。」 「嗯。」他点头。「没问题。」 「问题可多得咧……!」 还有另一个人。人影如鲑鱼般跃出水面,连发出的水声都飒爽无比。 勉强将长枪绑在背上的美男子降落于地面,撩起湿掉的头发。 「就算有能在水中呼吸的戒指,我再也不想跳进臭水沟!」 「很有用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吗?」 铁盔男子──哥布林杀手似乎有点遗憾,点了下头。 「看来回程得找另一条路。」 「也不是那个意思。搞得像我在耍任性一样……唉,算了。啊──」 「喔,抱歉,我们这么吵。」 长枪手搔着头说,重战士则一面检查装备,一面瞥向少年少女。 愣在原地的两人被那锐利的视线震慑住,全身僵硬。 不对,说起来,这样的团体从水中出现,就算胆子不小也会被吓到吧。 不过,惊恐的心情只维持了一瞬间。 重战士有如一头凶猛的熊,走到两人面前默默蹲下,配合两人视线的高度。 「按照计划会合了。你们那边也顺利达成任务了吧?辛苦了。」 粗犷的声音,柔和的语气。厚实的手掌往肩上一拍,带来痛觉及些许的兴奋感。 「嗯,还好啦。」 少年魔法师得意地摩擦鼻子,圃人少女也骄傲地挺起丰满的胸部。 新手冒险者得到银等级的称赞。这种事可不常见。意即── 「不觉得这是场难得的冒险吗?」 搭档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低声说道,少年哼了声代替回应。 他也有同样的想法──要是被她知道,未免太难为情。 § 又一座都市灭亡。 当然不是小鬼造成的。冒险者讲这种话,只会沦为笑柄。 认为哥布林威胁性有如此强大的,要不是无知,就是思虑不周。 总而言之,即使区区小鬼灭不掉一座城市,有那个能耐的怪物在四方世界可是多不胜数。 龙族来袭、巨人的掠夺、暗人dark elf的阴谋、魔神肆虐,有时这些事件会同时发生。 这在秩序及混沌永无止境的战斗中并不罕见。 然而,众神、为政者、冒险者,都绝对不会对此坐视不理。 查明毁灭那座都市的怪物身分并打倒它,此乃冒险。 一名、两名──不,三名不知死活的冒险者,正准备挺身而出。 凡人战士男hfo。凡人战士男hfo。凡人战士男hfo。 其他人一看,要不是失笑就是仰天长叹的团队party,即将挑战废都。 听说已经有另一个团队party先去调查。既然如此,应该先跟对方会合,获取情报。 他们透过使魔联系,决定会合地点,那么,该选在哪里呢── 不对,说起来,该如何侵入? 单纯的侦察也就罢了,潜入敌阵讨伐首脑,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如果把看守和其他人杀光,就不会被看见。 从现实面来看,潜入过程中必须保留战斗资源resource。 接受委托的重剑士、二话不说加入的长枪手、被抓来的小鬼杀手。 虽说三人份的知识量能与知识神匹敌,这三个人得出的结论是── 「那么,从地下水脉进去如何?」 「嗯,这应该是最稳的办法。注意别让装备被冲走啊。」 「不会吧……」 如上。 从河边潜入水中,在水底步行,好不容易上到地面。 对于身经百战的冒险者来说早已习惯,三人马上开始检查装备。 让装备泡在脏水里,要是紧急情况时出问题fumble就不好笑了。 「宿命」及「偶然」连众神都无法左右,但正因为这样,该准备的时候才要做好准备。 「你真的有水中呼吸的戒指耶……」 「第一个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人给的。」 以前,西方边境有位深谙魔法和「转移」的术士。 经他这么一说,长枪手也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 记得是他刚成为冒险者第一年的时候……? 「哦,是喔。」 「不过,很少有机会用在这种事情上。」 长枪手决定不去思考水中呼吸戒指除了用来在水里呼吸外,还有什么用途。 反正肯定没好事。比起想那些东西,磨铠甲、整理头发更重要。 「所以,现在的状况是?」 「嗯,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调查过了。」 重战士和红发少年魔法师则在旁边讨论。 他还是一副靠不住的瘦弱模样,气势不错,但也只有气势能看而已。 迅速摊开地图,传达收集来的情报的模样,还挺能干的。 ──是成了哪位斥候scout的徒弟吗? 长枪手看着他,微微扬起嘴角。 学习。成长。从新手阶段踏出一步。深深感觉到自身的不足,却十分有趣。 他也有过那样的时期,拼命努力的时候让人有点怀念。 可是,看都不看圃人少女一眼,只挥了下手叫她坐下,这可不行。 ──太不像样了。 长枪手笑出来,默默将用油纸包好的水袋扔给她。 「啊,那个……」 少女眨眨大眼,腼腆地低下头。 「谢谢。」 「别客气。调整好呼吸,有必要时帮忙挥几下剑就够了。」 他甩甩手,回头检查装备,斜眼观察她。 经过片刻的犹豫,她害羞地喝起水。 虽然不知道圃人的年纪,她还是个孩子。不过只要再长大一些,八成会是个好女人。 ──少年,可别慢吞吞的啊。 少年魔法师的视线在少女、重战士、长枪手身上来回,长枪手以笑容回应。 看他急忙低下视线,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说明状况上,似乎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所以现在是怎样?」 「不要都问别人,你自己也要听啊……」 重战士无奈地说,他笑着道歉,抱着长枪加入对话。 他们都不觉得对方有漏听情报。理所当然。长枪手刚才的问题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上。 「好像有俘虏。」 哥布林杀手的说明,实在太过简洁。 粗糙护手底下的手指在莎草纸地图上移动,逐步攻略。 尽管地图还有不足之处,以白瓷和黑曜来说,应该算画得不错了。 「目前所知有两个地方。不能放置不管。有人质可是大事。」 「听说是邪教的仪式。」重战士简短补充,少年魔法师噘起嘴说「是活祭」。 哦,长枪手似乎不怎么关心。这的确是混沌势力会干的行为。 「反正放着不管,世界会灭亡吧?」 「或许。」 重战士耸耸肩。哥布林杀手点头。 「至少那座城市灭亡了。」 「也就是不能失败的冒险。因果啊。」 俘虏、活祭、战俘,总之被抓住的人分散在两处。 长枪手用长枪的尾端指向地图,问道「现在位置在这边吗」,哥布林杀手点头。这样的话。 「顺序呢?从离比较近的开始救?」 「不,我们总不能在救完人后带着所有人杀去找首脑吧。」 暂时被视为团队头目的重战士,摸着下巴沉思。 「又不是屠龙的逸事。关于能藏人的地点,我想听听斥候的意见。」 「呣。」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有几个选项……不过得实际看过才能判断。」 「那就从最近的地方下手。然后维持高度的灵活性──」 「──随机应变是吧。」长枪手耸肩。「跟平常一样,走到哪算到哪。」 「冒险就是如此。」 「很痛耶。」 重战士厚实的手掌往长枪手背上拍下去。他无视他的抗议。 无论如何,作战会议似乎就到此结束。 少年少女茫然看着三位冒险者熟练地组成队形。 两人面面相觑,接着,少年魔法师低声说出那个疑惑。 「……你们一下就决定了呢。要去……救人质。」 「你以为我们会见死不救?」 「不是那个意思。」 长枪手咧嘴一笑,他急忙摇头。 好吧,可以理解他的心情。要活着救出活祭和俘虏,相当费事。 「没道理不救。」 听见哥布林杀手的咕哝声,重战士低声附和「嗯,是啊」。长枪手也点头同意。 「我们是自愿当冒险者的。不是冒险屋,是冒险者。」 如果只要求赚钱,只要求效率,赚取伙食费求生存,迎接生命的终结,大可当个穷困的农民就好。 不管是农奴、奴隶还是娼妇,只要能走完这一生便足矣。 然而,就是为了追求除此之外的某物,他们才会去当冒险者吧。 当然不想遇到危险,也不想死,不过── 「小子,如果你满脑子只想着效率、对自己有利或不利,那就完蛋啰。」 重战士露出苦笑,然后像在教育他们般告诉两位孩子,同时也是在警惕身为头目的自己。 「会变得全靠力量去评断伙伴、朋友、敌人、我军的价值。」 这句话的意思,少年少女八成无法完全理解。 不过,他们肯定知道那很重要。 唔唔。圃人少女发出在苦思的声音,缓缓歪头。 「……那根本不能叫做伙伴或朋友了吧?」 「所以,迟早会死。」 重战士露出神似鲨鱼的笑容。 「孤零零地死亡。」 真是个大蠢蛋munchkin。 世上确实存在主张连人质一起杀掉才有效率、才是专家的人,不知道他们误会了什么。 但这种人迟早会导致自身的灭亡。 自己可以抛弃其他人,却不想被人抛弃──未免太过任性。 「只想思考有利不利的话,给我去军队。别来冒险。」 「虽然也有人有办法独自大显身手啦。这可不是例外。」 长枪手像在自言自语般,接在重战士后面说道,语气中透出一丝他的矜持。 「帅气地战斗、死去,被人写成诗歌。至少我是为此冒险的。」 拯救人质的理由,如此便足矣。对他们而言就是这样,对冒险者而言就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沉吟一声,咕哝道「是啊」。 恐怕只有住在牧场的那位少女,看得出铁盔底下的表情。 长枪手却用力捶了下那身肮脏的皮甲,用十分轻浮的语气说: 「所以,你得好好感谢我和那个森人elf小姐喔?是我们告诉你什么叫冒险的。」 「……是吗?」 「是吧。不是吗?」 「是。」哥布林杀手感慨地点头。「正是如此。」 重战士大概是想掩饰自己刚才说的话不符形象,喃喃说道「感觉像在说教」。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冒险者们擦干湿掉的装备,拿出用油纸包好的装备穿在身上,排好队伍。 挂在腰间的提灯点着火,微光照亮荒城昏暗的下水道。 之后只要前进,杀敌,夺走财宝即可。破门掳掠hack and sh正是冒险的精髓。 「你们有办法自己回去吗?」 重战士轻松扛起大刀,仿佛在跟要走夜路回家的孩子说话。 ──该跟去吗?不如说,想跟去吗? 少年魔法师有点烦恼。他非常烦恼自己竟然在为这种事烦恼。 过去的自己肯定会二话不说点头。刚成为冒险者的自己。那么,现在呢? ──……不行。 自己的法术剩下几次?旁边这位少女的消耗程度如何?敌人的力量?技术呢? 重战士才刚跟他说过,不要只凭力量、数值、有利不利下判断。 不过,在那之前──就算跟着他们一起去,至少可以当个肉盾好了。 他可敬谢不敏。更不想看见和自己搭档的少女为这种事送命。 反正都要硬撑,比起前进,更该选择回头。 因此,少年用拔尖的声音回答「没问题」。 「那个臭老头给了我们魔法颜料,用它画条隧道一下就能回去。」 「但他画得很烂,时间维持不了太久。」 圃人少女咯咯大笑,少年碎碎念了句「要你管」,轻戳她的侧腹。 手肘碰到的却是结实的触感,导致他心情更差了。 「所以,你们几个!」 他向准备启程的背影呐喊,将累积于心中的感情全数倾倒而出。 「下次换我们上了,留一点给我们啊!」 没有回应。 长枪手扬起嘴角,迈步而出;重战士连头都没回,只是抬起一只手。 唯一停下来开口的,是哥布林杀手。 「杀得了龙吗?」 007 他语气平稳。 少年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还不能。」 「是吗?」 哥布林杀手也点了下头。然后,他似乎想了一下该说什么才好。 「我也是。」 「……喔。」 「加油。」 「……嗯。」 三名冒险者消失在下水道深处。 只有挂在腰间的提灯的光芒留到最后,接着同样被黑暗吞没。 留下来的少年少女陷入沉默,凝视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 过没多久,圃人少女喃喃说道。手上拿着长枪手给她的水袋。 「……真的好帅喔。」 「……对啊。」 虽然很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唯有这点,他不得不承认。 § 「最后,没人知道佣人跑哪去了。」 「哦。」 重战士在黑暗中随口应声。 「我还以为肯定是那家伙变成鬼把人吃掉,要去驱除他。」 「那是因为你是头脑简单的剑士。喂,哥布林杀手,换你了。」 明明在探索毁于怪物之手的废墟的下水道,一行人却没什么紧张感。 敌人的身分不明,位置及规模不明,有无陷阱不明,连目的都不明。 ──不过,这很正常。 警戒是应该的,但动不动就紧张兮兮大声嚷嚷,可当不了冒险者。 这是长枪手的主张,重战士──甚至连小鬼杀手都这么认为。 「我想想。」他在铁盔底下沉吟。「那么,我来分享不发出声音杀死小鬼的八种方法──」 哥布林杀手在长枪手的催促下开口,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下水道肮脏的通道在前方中断,与宽广如大河、水流湍急的水路交会。 不,只是这样的话,担任斥候的他还不至于停下嘴巴及双腿。 问题在于,有艘小舟光明正大系在那里。 乍看之下没有可疑之处。只要利用这艘小舟,应该可以顺着水流前进到更深处。 由少年魔法师他们调查的地底地图上,没有标记这条水路的前方。 然而,从空白处的面积考虑,前方显然是活祭房。 实在很刚好──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有鬼。」 「没错。」 「嗯。」 哥布林杀手点头,慎重走向小舟,迅速检查。 没有洞,也没有木栓之类的东西。没有被动手脚的迹象,只是普通的船吗? 「魔法类我看不出来。」 「就叫你把装备弄得更齐全一点了。」 长枪手奸笑着嘲讽他,叫他等一下,把手伸进自己的袋子里摸索。 异常的是,那个袋子看起来只有小小一个,长枪手的手却不断探向深处。 明显是魔法道具,拿出来的小手杖亦然。 「这点程度可是银等级的基本功。给我记住。」 「我会记住。」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斩钉截铁地断言。 「因为我不太会去考虑小鬼用魔法陷阱的情况。」 「我不是在讲哥布林喔?」 「而且不管怎样都有次数限制吧。那东西可没方便到可以这么依赖它。」 重战士苦笑着插嘴,长枪手啧了一声,轻轻挥动魔法手杖。 「『发光吧流明』。」 小杖忽然被淡淡的磷光笼罩,前端描绘出不可思议的轨迹,在空中画出图案。 光粉有如蝴蝶等生物的鳞粉,于空中飞扬,翩翩落在船上── 「……什么事都没发生。」 「代表没有任何魔法机关。」 眼前平凡无奇的这艘船依然在随着水流摇晃。 长枪手很明白魔力侦测detect magic杖并不完美。 他把手杖扔进袋子里,飒爽地跳上船。 小船没有因突如其来的重量摇晃,反映了他的敏捷度之高。 「嗯,不意外。」 接着,重战士一踩上去,小船就严重倾斜。 背上的大刀及他的铠甲,是他凭一身强壮的肌肉才能负担的装备。 立足点不稳依然没有失去平衡,也是拜肌肉所赐。 能以物理手段解决的问题,大多数都能靠肌肉应付。 「呣。」 最后,哥布林杀手踩上船边。 他的脚一施力,船身便往旁边倾斜,但幅度不大。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他拿起脚边的船桨,歪过头。 「谁来划?」 「现在是顺流。松开绳子放着让它流不就得了?」 「而且一个人划船太累。人家特地为我们准备的,收下这份心意吧。」 重战士着手解开绑在系船柱上的绳子,耸耸肩膀。 「陷阱就是要一脚踏进去,把它踩烂。而且那样比较有趣。」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头。 「也对。」 § 不出所料,是陷阱。 「可恶!」 「哈哈哈哈哈哈!」 长枪手骂道,重战士哈哈大笑,哥布林杀手默默跳下船。 急流的最深处,船冲进活祭房的瞬间,头上掉下一张网子。 ──不对,是类似网子的东西。 长枪手在落地的同时看见掠过空中的白色黏稠物体,加以更正。 他──哥布林杀手一面滚动,一面将船桨扔出去,套住船桨的不是寻常的网子。 无疑是丝线。 本来应该是用来避免雨水溢出的储水槽的设施,已经起不了作用。 中央的十字架周围,刻着对神明不敬的咒文及图样。 更重要的是,整个房间都被白色的黏稠物体覆盖住。 「看来至少不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单膝跪地,缓缓起身。听见这句话,长枪手不禁皱眉。 「看就知道了吧。」 「对啊,这怎么看都是蜘蛛网。」 重战士的长靴踩在黏稠的地面上,表情扭曲得如同一只露出利牙的野兽。 用不着回头,他们搭乘的小船彻底被白色黏液覆盖。 推测是从头上用力扔下来──或是喷下来的。 想逃离这里只能把丝剥掉,敌人不可能给他们这个时间。 没错──敌人。 一名肥胖男子被当成活祭关在这里。除了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的他以外,还有另一只生物。 昏暗的地底,天花板一隅,房间角落,屏息潜伏着某种生物。 长枪手不知道气息这种模糊的东西是否真实存在。 但他身为一名度过无数次危机的战士,直觉──也就是经验告诉他。 ──它在。 毫无疑问,千真万确,那家伙在那里。 而其他冒险者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老师……师父跟我提过暗黑的蜘蛛,可是通篇都在吹牛。」 哥布林杀手谨慎地深深弯腰,低声说道。 「你怎么看?」 长枪手嗤之以鼻,双手拿着自豪的长枪指向前。 「有办法一击杀掉就是小喽啰,杀不掉就是强敌啰。」 「比想像中还简单。」重战士拿起大刀。「先来个一击好了。」 话说出口的同时,大刀将发出锐利的咻一声喷过来的黏液击落。 斩裂虚空的刀刃发出的低吼,沉重得难以称之为破空声。 不过,黏腻的手感在在证明带有黏性的丝线缠在了大剑上。 「真难搞……!」 重战士愤怒地骂,但他自己对此并无不满。 因为职责不同。 「…………!」 身穿肮脏铠甲的男人静静于墓室的暗处狂奔,用力扔出手中的短剑。 若敌人换成小鬼,闪亮的银光想必会贯穿他的喉咙,短剑却发出沉闷的声响掉在石头地板上。 然而,哥布林杀手在前一刻望向旁边,吆喝道: 「要跳了!」 「我知道!」 黑影如弹簧般跃起──长枪手瞄准无路可逃的空中。 ──果然是蜘蛛。 仿佛是从恶梦中取出来,又捏又拉塑造而成的异形蜘蛛。 尽管只有这种叫法,叫这东西蜘蛛,全世界的蜘蛛都会生气吧。 一步、两步、三步,长枪手边想边拉近距离── 「……噢!」 ──准备刺出长枪的瞬间,填满视线范围的黏丝网令他啧了一声。 他的手迅速移动到枪柄底部,像风车似地甩动枪尖,击出一个大旋风。 他用枪尖将缠在上面的蛛丝扔到墓室角落时,大蜘蛛再度躲进黑暗深处。 「看来,」哥布林杀手语气尖锐。「是强敌。」 「该死。」 长枪手瞪着蜘蛛消失的方向唾骂。 不晓得是针对众神,针对敌人,还是针对自己。应该不会是在骂伙伴。 他瞪着墓室角落,黑暗深处,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半点声音都没有。 但他强烈感觉到气息、瘴气、妖气──如果那种东西真的存在。 就算没有好了,期待那只怪物刚好在这时逃跑,只是白费工夫。 哥布林杀手拿着圆盾蹲低身子,拔出剑,似乎也深有同感。 「怎么做。」他的问题简短直接。「点火吗?」 「是可以,不过……」 重战士甩掉大刀上的蛛丝,低声沉吟,瞄了十字架上的男人一眼。 「有可能连人质都烧死。我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我看用个法术吧?」 「不。」 长枪手的建议也被重战士短短一个字驳回。 他们都不想在这种有混沌眷属出没的地方,这么快就用掉法术。 三名战士没有从敌人的影子──字面上的意思──上移开视线,迅速讨论起来。 「需要一点时间。能拜托你吗?」 「头目是你。」哥布林杀手点头。「我试试看。」 「没办法……」 长枪手抱怨归抱怨,却没有反对,既然如此,剩下只需要采取行动。 可是,不能寄望凡人战士能看清黑暗深处,或是寻找躲起来的敌人。 前进、攻击、阻挡敌人、杀敌,才是战士的本分、战士的本愿吧。 长枪手和哥布林杀手没有跟对方传达任何讯息,在分秒不差的时机飞奔而出。 迅如飞箭──妖精弓手elf听见这个形容词,八成会笑出来,但两人的动作确实俐落又快速。 「……!」 这次带头的依然是哥布林杀手。 他在杂物袋中摸索,抓出装备,由下往上将其用力掷出。 墓室角落,潜伏在暗处的大蜘蛛也弯曲八只脚跳起来── 「──!?!?!?!?」 它发出不成声的尖锐哀号,响彻四周。 紧接着,碎石发出响亮的啪一声裂开,红黑色粉末扬起。 异形蜘蛛自然不会知道──那是混合香料及薄荷的除虫剂。 但混沌的虫子不可能被这点小手段击倒,蜘蛛跳向空中。 「喝、啊!!」 这时,轮到长枪手引以为傲的长枪出马。 枪柄连同大蜘蛛喷出来当成盾牌用的黏液,一同往它身上砸下去。 附带离心力及重量的一击,是合战时的基本枪法。 纯粹的物理性冲击轰飞蜘蛛柔软的身体,撞在石壁上。 当然,这不足以造成决定性的伤害damage。 蜘蛛宛如弹跳的球或跳到地上的猫,扭动身体降落于地面。 它用沾满毒液的牙齿咬断缠在身上的蛛丝,发出嘶嘶嘶的叫声。 长枪手不知道怪物说的话有没有意义,但他大概猜得到是「杀了你们」或「休想活着回去」。 「那是我要说的。」 喀嚓。 巨树折断的声音响起,重战士咧嘴笑着起身。 双手装备散发魔力光芒的护手,以及──扯掉蛛丝的船。 「看招……!!」 不管是要吐丝还是要跳开,蜘蛛已经没有手段防御单纯的暴力。 下一刻,蜘蛛的身影消失在重战士扔出去的船下,如同被石头砸烂的虫子。 黄绿色黏液伴随恶心的啪叽声往四周飞溅。 大蜘蛛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从船底下露出,仍在抽搐的八只脚。 「大功告成。」 重战士脱下拥有怪力乱神之力的食人鬼ogre的护手,得意洋洋。 这种程度的魔法装备,对银等级冒险者来说果然是基本功吧。 长枪手却闷闷不乐,顶着一张臭脸望向重战士。 「你太乱来了。要是船底开了个洞,我们怎么回去?」 「边划船边捞水不就得了。」重战士轻描淡写地说。「或是再潜水游回去。」 「饶了我吧……」 哥布林杀手无视疲惫的长枪手,大剌剌地走向十字架。 绑在上面的男人无力地瘫在那,全身浮肿。 不过看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似乎并没有死。 这样的话,得先解开他的拘束询问事情缘由。 哥布林杀手蹲在十字架后面,用自制的小道具动手开锁。 重战士回头看着他,脱口而出的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怎么样?打得开吗?」 「没问题。」 「害我们花那么多时间。得问清楚情况才行。」 长枪手踏着轻盈的步伐绕到十字架──也就是男子前面。 他观察男人的脸,双眼无神,嘴巴半开。 还活着,但也只是没死而已。他真的有办法说话吗? 「我看问话前得先帮他治疗。跟柜台小姐买来的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 该给他喝吗? 话说出口的前一刻,男人的身体像气球般膨胀。 「啊──?」 然后,爆炸。 男子的肉体膨胀到极限,砰一声炸开,喷出红黑色液体。 鲜血、脑浆、内脏──不,这样还算好了。 至少喷到长枪手和墓室中的肉块,不会抽搐蠕动。 那东西蠢动着爬在地上挣扎,明确地凭借自身的意志逼近三名冒险者。 「──搞什么鬼,是黏菌slime喔!?」 从正面被喷了一身的长枪手,将黏在脸上的怪物砸向地面,用力踩烂。 要是黏菌就这样钻进气管窒息而亡,未免太难堪了。 男子大概是已经被献祭了,不然就是恶劣的陷阱,抑或两者皆是。 「被算计了。哎呀,想出这招的人要不是天才,就是单纯的白痴。」 看见被黏菌包围,不耐烦地挥动长枪的长枪手,重战士放声大笑。 不晓得该不该说幸运,由于有十字架挡住的关系,后方几乎完全没有黏菌。 被害的只有长枪手,因此被黏菌包围的也只有他一人。 「加油。我得先把船移回水边,否则会被黏菌融掉。」 「这不是该笑着说的话吧!?」 「呣。」 长枪手边骂边挥舞长枪,熟练地赶走黏菌。 哥布林杀手则在一旁看着他奋斗,歪过头,一副打从心里无法理解的模样。 「对了,你为何没先用那把杖检查过就靠近?」 「我不是说过吗?那不是万能的。不小心就会忘记用。」 「该死!」 § 小船啪唰一声再度回到水面,没有破洞也没有融化,顺利驶向前方。 荒城的空气混浊,不过溅起水花顺着急流前行的感觉,舒服得难以言喻。 重战士自然而然靠到船边休息,悠哉地伸长双腿,放松身体。 但他的大刀从不离身,以便随时都能握住,果真有两把刷子──不对,这很正常。 身为熟练的冒险者,这是该做的准备,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哥布林杀手亦然。 他也让小船顺流前进,坐在地上。虽然因为铁盔的关系,看不出他的表情。 唯一焦躁地用布擦拭头发的,当然是长枪手。 「真是,有够惨……」 「是吗?」 他愤怒地抱怨,哥布林杀手认真点头。 「我倒觉得没什么问题。」 「你跟我标准不同。」 「是吗?」 听见那随便──本人应该很正经就是了──的回应,长枪手啧了声。 是吗?是吗?是啊。是这样吗? ──难怪森人elf小姐动不动就生气。 一天到晚听他说话,连自己的表达能力都会下降。 「那不重要,要有人盯着船前进的方向喔。」 长枪手像放弃挣扎似地叹了口气,也抱住自己的长枪坐到地上。 俗话说船板底下是地狱,不过再怎么样都得过一段时间才会沉船吧。 只要有六秒的时间,即使要开战也能走一步棋。搞不好两秒就够了。 「我可不希望船长和船员通通在注意蜡烛的期间,船直接翻覆。」 「有股不祥的预感i have a bad feeling about this。」 「别讲这种话。」 重战士插嘴说道,长枪手皱眉瞪向看不见尽头的水路前方。 「离下一个活祭房有多远?」 「不会太久。」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简洁有力。 冒险者当然也有分专精领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制图人mapper。 在这方面,连长枪手都不得不承认这男人脑袋里装着指南针或六分仪。 「没出问题的话。」 「冒险者不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吗?」 ──不过,这句多余的话真让人不爽。 长枪手不悦地回答,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化为白烟,感慨地嘟囔道: 「我还想说怎么这么冷,原来快冬天了。时间过得真快。」 「围着炉火,喝酒吃大餐。真想度过平凡的耶鲁节啊。」 「结果我们现在在下水道爬。」 铁盔底下传出平静的声音。看来该回敬他几句了。 长枪手对看不出表情的哥布林杀手,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你给我想一下要送什么给人家啊。听说你曾经送她一整袋金币?」 「不。」 他缓缓摇头。 「之前,我送了龙鳞。」 龙吗?长枪手不禁失笑。这个小鬼狂到底多幸运啊。 「反正是假货吧?你花多少钱买的?」 「捡到的。」他说。「还有,那是真的。」 哥布林杀手语气相当果断,特别强调。 ──真难得。 看在这么难得的份上,长枪手决定放他一马,瞄准下一个目标。 「你呢?」 「叫我买礼物给小鬼们吗?」 重战士傻眼地耸肩,然而对长枪手来说,他的反应才令人傻眼。 「女人啦。」 「那家伙有酒喝就够了吧。」 真是的,这人就是这样。他板着一张脸,所以也不知道他有多认真。 长枪手夸张地──或者说刻意地──头大大歪向另一边。 「啊──没骨气的家伙。你是想等自己当上国王再说喔?」 「想待在公主身边,至少得是个骑士吧……」 「她那样能叫公主吗?」 「我也有同感。」 重战士感慨地叹息,然后对长枪手投以锐利的目光。 「那你又如何?」 「当然是要送柜台小姐啰。可是万一被当成是在贿赂,反而会给她添麻烦。」 长枪手信心十足地回应,后半句话却转为苦笑。 若两人的身分是贵族家的大小姐和一介冒险者就好了,但他们之间隔着公会职员和冒险者这层身分。 金银财宝和大餐,要是不小心被奇怪的人盯上,可能会害那个人惹麻烦上身。 当然给点好处图个方便、赠送谢礼,其实也没错。 在这方面,官员或贵族社会的小规矩相当复杂,长枪手总是费尽苦心。 「我不是指那个。」重战士皱眉。「是送给团队party的啦。你应该受过她许多照顾吧。」 「嗯,喔。对啊……」 长枪手搔搔头。他当然不是没想到她,但这又是另一个烦恼。 「金银还是宝石都好,要挑个厉害的礼物喔。边境最强。」 「说什么蠢话。」长枪手笑道。「虽然没道理不花钱,这也不是能用金钱衡量的东西。」 而是想送那个人特定的礼物,而手段是金钱罢了。 不是只要有一颗真心就足够,但也不是单纯送昂贵的珠宝饰品就行。 「而且,我说啊,宝箱里不是一堆宝石之类的东西吗?她不需要吧?」 「哎,是没错……」 新手也就算了,这正是冒险者等级提升后会出现的烦恼。 毕竟熟练的冒险者对于金银财宝早就司空见惯。 只要接一、两个剿灭怪物的委托,就能得到放满整个长柜的财物。 这是人民所想的终点。但对众多冒险者来说并非如此。 赚来的大量财宝会有一大部分投注于准备下一场冒险上,剩下的则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因为没有人会只因为想轻松赚钱而成为冒险者。 「……呣。」 长枪手望向沉吟声的来源,哥布林杀手的铁盔对着他。 「我是不是也该送大家什么。」 「感谢他们平日的照顾。」重战士回答。不是疑问,而是确认。「对吧?」 「对。」 哥布林杀手果断肯定。然后缓缓起身。 「不过,得先突破下一间墓室才行。」 重战士应了声,利用竿子──十英尺的棒子──让船与通道接舷。 小船发出沉闷的声响摇晃,长枪手轻盈地从船上跳到地面。 「那么,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东西?」 § 「不是哥布林。」 面对身经百战的冒险者,一般的怪物群根本不足为惧。 战斗在他们闲聊着「以为是雪山,走近一看竟然是巨大的白色黏菌」的过程中结束。 当然,这段期间长枪手依旧愁眉苦脸的。 「好吧,小鬼跟这种阴谋、冒险扯上关系,也只会让人头痛。」 重战士用力踩在散落于脚边的不明生物的尸体上。 若专业魔法师或神官在场,应该能查明这些是什么怪物,不过── ──只要知道杀不杀得掉,是什么怪物也不重要了。 不成问题──贤者sage听了大概会想骂人。 无论如何,死掉的怪物是好怪物。没必要放在心上。 「还活着的人比较重要。」 「嗯,我去调查。」 哥布林杀手听从重战士的指示,踏着大剌剌的步伐走向十字架。 长枪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在袋子里摸索,拿出法杖轻轻随手挥动。 「『发光吧流明』。」 接获命mand word启动的咒具,在周围洒下一片淡淡的磷光。 下一刻,十字架开始发出光芒,仿佛有无数根蜡烛点燃,照亮整间墓室。 「……喂,这魔力反应很惊人耶。」 「毕竟这里办过魔法仪式。活祭没散发魔力才奇怪。」 「原来如此,果然不是万能。」 听见哥布林杀手诚实的感想,另外两人表示「抱歉啦!」「啰嗦」。 到头来,还是得自己检查魔法陷阱,因此哥布林杀手乖乖着手卸除拘束器。 活祭遍体鳞伤,精神受到重创,全身无力──不过,还活着。 既然如此,哥布林杀手自然不会犹豫,俐落地操作探针。 有如暗影的淡蓝色肌肤,柔顺的银发,丰满的身躯,以及一对长耳。 暗人女性未必都身材丰满,不过至少很多人有那个印象。 或许是古老的叙事诗引发的传闻,实际情况如何他也不知道。 然而连哥布林杀手看了,都会觉得「原来如此,确实是女性暗人」。 「嗨,小姐,你还活着吗?能说话当然最好,不过你光是活着就够了。」 长枪手将周围交给重战士戒备,同样踏着果断的脚步走到旁边。 单膝跪地,接住重获自由的少女的动作,俨然是一名勇士。 「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自爆。」 「自爆……?」暗人少女呼吸微弱,但还是有回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那就好。」 长枪手为暗人少女披上外套,让她休息的期间,哥布林杀手瞪向周围。 重战士随手扔出活力药水,长枪手温柔地将药水喂给她喝。 药水是珍贵的资源没错,但他们似乎不觉得这叫浪费。 她喝下一、两口药水,轻咳几声,微微睁开双眼。 「凡人战士、凡人战士和……凡人战士?你们来做什么的?」 「冒险。」 哥布林杀手简单却干脆地断言。 暗人少女闻言,错愕地眨眨眼,嘴角扬起嘲讽的笑容。 「唉,冒险者啊。真是服了你们……」 「那小姐,有没有什么情报可以提供给我们啊?」 长枪手接下来这句话,好像让她挺愉快的。 也可能是拜活力药水所赐,她用像在劝导顽童──即使只是虚张声势──的语气回答: 「我的年纪恐怕是你的十倍或百倍喔,小鬼。」 「就算这样,每位女性对我来说都是美丽的小姐。」 长枪手仍然没有犹豫。 假设她的脸被烧得毁容,这名年轻战士大概还是会面不改色地断言。 真是的。暗人女子发自内心叹气,脸上浮现微笑。 「没什么大不了。你们也隐约察觉到了吧?」 「八成是要复活或召唤邪神、魔神之流。」 「世界危机,世界终结。跟平常一样。」 「至少不是哥布林。」 长枪手耸肩,重战士点头,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 暗人叹出跟刚才那口气意义不同的另一口气,怀疑地瞥了他们一眼后,摇摇头。 「嗯,没错。他们说要让我尝尝痛苦的滋味,没有一口气杀了我。」 而她肯定亲身体验过了。 她的身上有好几道伤痕,连在昏暗的墓室中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晓得他们是想成神,还是想召唤神,就把我拿来当活祭。」 长枪手当然毫不关心地「哦」了声,环视众人询问: 「要怎么做?她说是召唤邪神的仪式耶。」 「冲进去,杀光敌人,回家。很简单。」 重战士甩手表示自己对内幕没兴趣。三个人关心的都是同一件事。 「无论如何,问题在于敌方的战力。」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低声沉吟,望向暗人女性。 「知道什么吗?就算只有一点也好,需要情报。」 「这里的指挥官是异界的怪物。恐怖的恶鬼。好像还藏着一手。不过──」 暗人女性闭上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接着万分愧疚地自嘲道: 「如你们所见,除此之外的地方都守备薄弱。包含我在内──这个地方仅仅是诱饵。」 三名冒险者疑惑地面面相觑。 「什么嘛,就这点小事。」 暗人女性这次真的诚心感到惊讶。 可是对冒险者而言,没什么好惊讶的。 因为这很正常。 「看来她好像把我们当成主要战力。」 「那还真荣幸。」 重战士板起粗犷的脸孔,长枪手则面露喜色,耸了下肩膀。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肯定是觉得无须多言。 三名男性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勇者,并且对此毫不介意。 又不是说非勇者就无法生存,人生就没有意义。 虽然很多人想站到天秤的另一侧,认为勇者才是无价值的存在。 那种站在无名战士──包含他们在内──的最前方的人,方为勇者。 因此勇者才如此可贵。 为此成为诱饵,到底有什么好不满? 「……混沌想把一切都抹上同一个颜色。秩序想用各种颜色画图。」 暗人女子以优美的语气哼着歌,仿佛在仰望地下的星空。 美丽的音色仿佛是自然诞生的,有别于上森人的典雅。 「从这个角度来看,混沌及秩序的称呼搞不好该调换过来。」 「文字游戏罢了。」 哥布林杀手一口否定女子开的玩笑。 「就算名字调换,其意义和我……」 他闭上嘴巴,将还没说完的话吞回口中,缓缓改口。 「……我们该做的事也不会改变。」 「很多人不明白这一点……害我愈来愈讨厌配合他们。」 暗人女子咕哝道,微微眯起眼睛,然后低声呢喃「我决定自由地活着」。 「前提是你们愿意活着放我回去。」 「没道理杀掉不惜用活力药水救回来的俘虏吧。」 「何况是个美女。」 重战士耸肩,长枪手理所当然地补充一句。哥布林杀手保持沉默。 对暗人女子来说足够了。 ──阴谋毁在什么都没想就杀进来的冒险者手中,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嘲笑他们。 暗人摇摇晃晃地起身,将披在身上的外套扔向空中。 「赐予冒险者幸运──虽说是我给的祝福,有总比没有好吧?」 她轻声在长枪手耳边呢喃。 全裸的身躯融进黑暗,消失不见,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 外套落地后,眼前只剩漆黑的下水道,连影子都没留下。 「幕后黑手是怪物。敌人还留有一张王牌。」 重战士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把不留半点温度的外套递给长枪手。 「……好了,哪些是正确的情报呢。」 「美女说的通通是事实。」 长枪手接过外套仔细叠好,收进魔法包里。 外套被暗人的血及她身上的秽物弄脏,长枪手却并未放在心上。 能帮到好女人,这件外套也很满足吧。 「就算她骗人,我们也没办法确认。」 哥布林杀手回答。听见他沉吟一声,长枪手质问道: 「怎么?有意见?」 「不。」 铁盔缓缓左右摇晃。 「我想了让俘虏躲藏的地点及手段,结果用不到了。」 长枪手闻言,捧腹大笑。 § 任何迷宫、任何冒险都存在终点。 有的是在城塞最深处等待冒险者的大魔导士,有的是君临于高塔最上层的斗神。 即所谓的最后关头climax。 不管是长是短,只要冒险是冒险,都绝对存在终点。 「「「「「来得好,凡人们mortal啊。」」」」」 而这次的冒险──那家伙就是它。 令人怀疑自己的脑袋是否正常的异形,怎么看都是从恶梦中涌出来的。 一言以蔽之,是眼球。 无数眼球纠缠、混合、聚集成一块的异形肉块。 那东西却拥有意志,触手像视神经一样展开,摇晃前端的眼睛。 特别巨大的那颗眼睛,无时无刻都在朝四面八方抽搐,下方形似裂缝的嘴巴发出恶心的笑声。 产生重重回音的声音,绝对不是透过物质传达的声音。 那只异形无疑是直接让它骇人的意志,爬进他们的脑袋。 「威胁度差不多十四?」 「不,那是在巢穴遇到的情况。在这边的话,我看十三左右。」 「以前杀过,相当费事。」 「因为不是哥布林吧?」 「或许。」 三名冒险者面对那只连讲出名字都是禁忌的恶鬼,却泰然自若。 虽然它君临于天花板挑高的墓室,浮在用红黑色血液画成的魔法阵上── ──怪物就是怪物。 会流血、有实体data,就杀得掉。岂有杀不掉的道理。 那对重战士来说是不容质疑的事实,至今从未失误过。 他双手握紧大刀,双腿稳稳踩在石地板上,肌肉施力。 长枪手在旁边举起引以为傲的长枪转了圈,枪尖直指怪物。 哥布林杀手拔出不长不短的长剑,举起小圆盾,深深蹲低。 他们的姿势,从在第一次的冒险中跟小鬼战斗过的那时候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一群蠢货。连话都听不懂吗?」」」」」 「不想死就该闭上嘴巴。」 重战士咧嘴露出鲨鱼般笑容的瞬间,战斗揭开序幕。 三人蹬地飞奔而出,散开来同时从三个方向冲近敌影。 若敌人是魔法师,这种行动方式就是铁则。有坚固的肉盾也就算了,他们可不想被火球一网打尽。 当然,它不可能是光凭这种程度的战术即可攻略的弱敌。 「「「「beeeehhhoooooooooollllll!!!」」」」 于触手前端蠢动的眼球不断眨眼,射出刺眼的闪光。 白线涂满墓室的空间,有如用沾了白色颜料的笔抹过一幅画。 被诡异光线扫过的墓室石地板化为尘土,或是咕嘟咕嘟地沸腾、融化。 分解光线disintegrate、怪力光线deathray,接着又一道分解光线disintegrate。 面对致死的三道光线,冒险者半点声音都没发出。 有人靠身上的铠甲,有人靠敏捷的动作,有人靠在地上滚动来回避。 然后,他们拿起各自的武器,一口气再度散开。 「它想杀人喔!?」 「就是吧……」 「无妨。我们也一样。」 008 长枪手破口大骂,重战士随口附和,哥布林杀手结束话题。 事到如今,是谁的武器命中已经不重要了。 重点是大眼珠怪物的几根触角被砍飞,掉在地上蠕动。 当然没造成多大的伤害damagee。 对于扭着接近无限的触手与眼球的怪物来说,顶多只算得上几根头发。 不过接近无限,代表绝对不是无限。 「算了,迟早会死。」 重战士说的话果然是事实──而这对冒险者而言也一样。 射出好几道光线,命中敌人,这样就一定杀得死。没人活得下来。 可是,对于从异界现身的混沌眷属来说,单纯只是在浪费时间。 打个比方,类似工作前发现桌上有脏污,却怎么样都擦不掉的程度。 不想搁置工作只为了擦掉污垢,可是放着它在那里又很碍眼。 「「「既然如此,你们就去跟那家伙玩吧。」」」 因此,混沌眷属果断打出手上的棋子。 轰。撼动大地的巨响──不,是脚步声──自黑暗深处传来,响彻四方。 两次、三次、四次。间隔规律的脚步声,过没多久现出了踪迹。 「死灵骑士durahan吗?」 「不,有点不一样……」 原来如此,乍看之下确实是死灵骑士。 毕竟没有头。身穿铠甲,手拿长剑,看似骑士。 拥有比重战士壮一个等级的巨大身躯,手拿人类无法使用的武器。 然而,上面沾满分不出是鲜血还是铁锈的红黑色污垢,如今根本看不出原形。 只有从铠甲底下隐约露出的混浊蓝色,象征着过去辉煌的荣光。 绣着Ω图案,等同于破布的旗帜,也已经看不出他骑士的来历。 可是──不对。 他跟各式各样的死灵骑士可不能相提并论。 在远古时期,神代的──壮阔至极的战场上活跃过的高贵战士的末路。 他手中的刀刃,究竟屠杀了几十、几百只的混沌呢? 他的名字,在繁星的缝隙间流传了多久呢? 然而,一切全都化为传说、神话,遭到亵渎、遭到玷污? 事到如今──仅仅是混沌的尖兵chaos marine。 「那就是所谓的王牌吗?」 重战士仿佛在说「现在有趣啰」,愉悦地说道。 「目标是那颗大眼球。」哥布林杀手咕哝道。「除了光线,应该都有办法应付。」 「真是,有够麻烦……」 长枪手板着脸拿掉护手,戴上戒指。 繁星降落的戒指闪耀光辉,会赋予持有者优异的敏捷度,以及闪避的力量。 平常他之所以没戴这个戒指,是因为会用其他魔法道具。 除非有必要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躲攻击,有时候用其他装备会比较好。 「深有同感。」 哥布林杀手点头回答,同样从杂物袋里拿出药水瓶。 提高敏捷度的秘药。属于昂贵的药水,但他本来就不是会舍不得花钱买消耗品的人。 他拔掉塞子,把药水从铁盔的缝隙间塞进去,灌了一、两口,将瓶子扔在地上砸碎。 听说这药水的持续时间极短,他才带过来尝试。 小鬼一抢到就会立刻喝掉,所以不会造成致命的问题,这一点很好。 「你打算怎么做。」 「一两发死不了人的。『忍耐』。」 重战士不屑地瞥了眼冒着白烟的铠甲,断言道。 事实上,他刚才被一整道光线直击,却依然镇定。 有人将凡人战士视为没有其他才能的存在的代名词,那是因为他们太过无知。 想用正攻法杀死体力高的强壮战士,极为困难。 揍几拳都不会死的人,毫不间断地发动攻击。 光是这样,在战场上会是多大的威胁啊。 「「「拥有永恒的生命,并不代表可以浪费时间。速速烧尽那群人的性命。」」」 在主人的命令下,混沌尖兵举起手上的异形刀刃。 锯齿状的剑立刻发出异常尖锐的轰鸣声。 刀刃旋转。低吼。无疑是出自古代名将之手的魔剑。搅碎敌人的肉──可怕的剑。 面对因那座「死之迷宫」而出名的武器,长枪手一笑置之。 「那是我要说的。」 双方再度激烈冲突。 三位冒险者一句话都没说,配合对方开始行动。 混沌尖兵正面迎敌,一阵光芒雨落在战场上。 身在正中央的长枪手,轻轻碰触他的耳环。 当然,他很清楚那只眼球怪物拥有封印法术的眼睛,因此他使用的法术是这个。 「『阿尔马武器……玛格那魔法……欧菲罗赋予』!」 长枪手的魔枪如同一道闪电,从正在蒸发的石头地冒出的烟雾缝隙间穿过,贯穿铠甲。 抹上满满一层蜜蜡的枪身,带有不可思议的光芒,变得更加锐利。 可是,就算有那把武器,想贯穿混沌尖兵的装甲ac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啧,好硬!!」 「别管它,继续打!」 至于他──不晓得中了几道热线。 重战士的大刀冒着烟,依然若无其事地接近敌人,像钉钉子一样敲下去。 但连这一刀都无法撼动沉重如铁块的混沌尖兵。 巨大身躯被冲击震得在地板滑了一下,挥下发出嗡鸣声的剑。 「──噢……!?」 重战士勉强用大刀接下那锐利的一击。 当然是因为对象是重战士才勉强接得住。换成一般人,早就直接被砍成两半。 长枪手从火花四溅的剑戟间往后跳,穿铠甲的身影上前补位。 「撑住。」 「太强人所难了吧……!」 重战士嘴上这么说,还是回应了哥布林杀手,拿出浑身解数对抗无头骑士。 向前推的刀刃与旋转的魔剑交锋,发出刺耳的噪音,却完全没有断掉的迹象。 「这把剑……可不便宜啊……!!」 「真的。」 因此,哥布林杀手才有办法仔细瞄准目标。 他像影子一样于墓室中滑行,把单手剑放到地上,一个动作将那把武器拔出。 那是难以想像,形状异常骇人的可怕飞刀。 哥布林杀手一面飞奔,一面由下往上掷出飞刀,刀刃低吼着划过空中,描绘出巨大弧线。 然后在下一刻咬碎骑士装甲缝隙处的手腕。 跟平常用的剑价格不同。 「──!」 不晓得这算不算惨叫。无头骑士的剑伴随金属摩擦的尖锐声音,连同手腕一起飞到空中。 「好,得手了!!」 长枪手不会放过这一瞬间的破绽。 他迅速将长枪拿到手边,握住枪尖处,于极近距离使出怒涛般的攻击。 目标是混沌尖兵那失去整只手掌的手臂。 刺进碎石山的触感传来,枪尖毫不留情地挖开伤口──不仅如此。 「『沙吉塔箭……凯尔塔必中……拉迪乌斯射出』!!」 不断从枪尖射出的,是最为基础的攻击法术,「力箭magic missile」之雨。 射不穿装甲的必中之箭于铠甲内侧肆虐,砍碎混沌眷属的肉体。 「──!?!?」 混沌尖兵像坏掉的人偶似地动了三下,抽搐着,最后停止动作。 拔出长枪,掉在地上的是铁丝和刻着图纹的绿色石板。 ──这样看来,是巨石兵之类的怪物吗? 虽然巨石兵跟这名身穿大铠的远古战士根本不能比── 「「「「骨董终究派不上用场啊。」」」」 会为那超自然的声音感到些许焦躁,是因为凡人理解力不足吗? 覆盖空间的怪力光线再度降下,长枪手在攻击即将命中时轻盈地闪过。 拜戒指所赐,否则他肯定会受到重创。 他留下一声咂舌声,立刻躲到遮蔽物──也就是混沌尖兵巨大身躯的后面。 密药似乎失效的哥布林杀手跟在其后,最后是重战士滑进来。 古代钢铁似乎可以暂时为他们挡下致死的魔眼跟石化视线。 战斗开始后,三名冒险者初次深深叹息。 「你怎么看。」 全身上下受到烧伤的重战士,面色凝重地回答哥布林杀手。 「超痛的。」 「我有止痛药。」 「不必,那东西会害我没力气。提升活力比较重要,给我活力药水。」 「嗯。」 重战士抓住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拿出的瓶子,喝光里面的药水,扔向空中。 瓶子一从铠甲后面飞出去就沐浴在白光下,于空中化为碎屑消失。 「「「不管你们躲起来打什么主意,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躲起来好像也没用。」听见刺耳的声音,长枪手皱起眉头。「没办法一击刺穿耶。」 他们当然没打算一直躲在这里。那颗大眼球也会行动。 一直在铠甲周围绕圈的愚蠢行为是可以撑过这波攻击没错,但先耗尽体力的会是他们。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他认为那个问题没有多难。 「砸烂吧。」 「就这么办。」 「决定了。」 作战方针一确定,冒险者便迅速开始行动。 重战士换上食人鬼ogre的护手,哥布林杀手为铠甲缠上布防滑。 长枪手碰触耳环,朗诵他所该使用的最后法术。 「『欧雷姆油……马雷海……法基欧产生』!」 石头地上发生异变。 大眼珠不晓得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就算知道,也要花一点时间才能理解其意图吧。 因为只要他还飘在空中,「润滑」的法术就毫无意义。 然而,那也只维持了一瞬间──巨大影子挡住了超自然的视野。 「喝、啊……!!」 重战士咆哮着,以猛烈的速度将混沌尖兵的巨大身躯推过来。 ──蠢货。 大眼珠的嘴角,形似裂痕的那张嘴巴,扭曲成嘲笑的形状。 这种攻击躲开不就得了。天花板太低,不能飘到上方,但两侧还有空间。 只要绕过去,铁块反而会妨碍他们行动。这次一定要用怪力光线击中那些人类。 出于认为自己已经将敌人逼入绝境的自信,大眼球飘向空中── 「白痴。」 下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正在撞向墙壁,惊讶地瞪大眼睛。 微弱的冲击。 它直到最后都不知道──冒险者中的某人敲了它一击。 「第一击当然就要打中啊。论白刃战,可是我们占上风。」 长枪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重战士笑了出来。哥布林杀手沉默不语。 对方轻率地想拉开距离的机会,岂不是攻击的绝佳破绽? 再加上它动作单调,用不着花多少力气就能击中。仅此而已。 用力撞上墙壁的眼球只有摇晃一下,很快就回归战线。 没受到多大的伤害。可是在这场战斗中,无疑是致命的一瞬间。 「beehooooollllll!?!?!?」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惨叫,从大眼球的嘴巴传出。 不偏不倚砸在上面的大铠砸烂一半的眼球,恶心的体液四溅。 还不会死。还没死。但──也只是「还」而已。 再也浮不起来的身体在地上爬行,分不清是想逃还是想抵抗。 异界的怪物在自己也不清楚的情况下不停抽搐,挤出剩余的力气怒吼。 「「「你们,这些,野蛮人barbarian……!!!」」」 「是没错,但你少了几个字。」 重战士捡起掉在脚边的古老名剑cusinart,发下豪语。 得到新主人的魔剑再度发出高亢的欢呼声,砍向怪物。 「前面少了『伟大的』。」 就这样,那只连叫出名字都令人忌讳的怪物,终于沦为单纯的肉块。 这样就结束了。 盘踞于化为荒城的城市地下的妖气、瘴气,该这样称呼的某种东西,明显缓和了。 刻在地板上,满溢魔力光芒的魔法阵,也已经东缺一角西缺一块,停止运作。 冒险结束。重战士擦拭刀刃,将那把剑还给过去神圣的战士。 既然都要战斗,真想跟处于万全状态──先不论是生是死──的他打一场。 尽管应该不是察觉到他的心情,长枪手轻轻哼了声。 「你喜欢那个名号啊?」 「嗯。」 重战士光明正大地挺起胸膛回答。 长枪手不耐烦地皱眉,旁边的哥布林杀手点头说道: 「我也很喜欢那个英雄传说。」 § 「金币、银币、古代货币多到数不清……宝石也有一堆。」 「那种怪物很会囤积。」 「嗯。」 战斗结束,接下来就是掠夺的时间。 长枪手喜孜孜地清点由哥布林杀手调查、开锁的宝箱的内容物。 ──这不是斥候该高兴的事吗? 看见这矛盾的画面,重战士如此心想,然后立刻笑着摇头。 他们三个都是战士,谁高兴都不奇怪。 他转头窥探宝箱,里面还装着非常老旧的书籍。 「如果是能提升肌力的秘本,希望能给我。是吗?」 「我也不清楚,这本书封面是用人皮做的,肯定不是好东西。要吗?」 「不要。」 「没兴趣。」 「那带回去卖掉吧。」 全世界没几本的古文书,遇到冒险者也只有这点价值。 除此之外还发现魔剑类的战利品,新手冒险者暂且不提── 「强化到这个等级的剑,我有好几把……」 除非有什么特殊力量,否则对银等级来说,全是拿了也没用的东西。 「详细能力要鉴定完才知道啰。可恶,没有长枪吗……」 附有魔力的武器大部分是剑,有时会有斧头,偶尔混入几把锤子。 对于想要长枪、铁棒的人而言,很难找到自己的目标物。 长枪手深深叹息,随便抓了把长剑扔给哥布林杀手。 「你也拿把魔剑如何?银等级总要做点样子吧。」 「不必。」 他的回答只有一句话。 「被哥布林抢走就麻烦了。」 「唉,你这人没救了……」 「把那把杖带回去送她怎么样?」 「不。」长枪手对重战士摇头。「那家伙说她不需要杖。」 「哦……」 哎,有时也会有这种事。冒险者的装备因人而异。 有想做的事,想去做,所以才在冒险。 武器性能、有利不利什么的,让想去思考的家伙去思考即可。 有顺手的装备──那就够了吧。 「可是,我第一次找到附有一点魔法的剑或枪时,高兴得不得了。」 不晓得是变挑剔了,还是感觉变迟钝了。重战士觉得有点哀伤,笑了出来。 他所说的第一次,好像是跟大哥布林战斗时从那家伙手中抢来的。 面对拥有魔剑的小鬼跟自己之间的落差,他经历一番苦战,觉得惊讶、可笑又高兴。 有段时间,他把自己一开始拿的大刀封印住,改用那把长剑。 那把魔剑现在跑哪去了?记得他扔进旅馆的长柜了── 「结果这么多宝物,几乎没有我们需要的。」 重战士偶尔会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们抵达的场所。 跟一开始比起来,确实爬到了挺高的地方,抬头却看不见尽头。 ──真是。 骑士和国王,都是梦想吗? 「……有什么关系。」 哥布林杀手忽然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咕哝道。 没带财宝回去又有何妨? 他们又没有攻略全部的墓室。 怪物和陷阱应该也不会因为首脑死亡就瞬间消失。 不只这块地下区域,地上部分也有亡者在蠢蠢欲动。这座荒城成了迷宫。 在这个前提下── 「他叫我们留一点给他们。」 重战士和长枪手面面相觑。长枪手笑了。重战士肯定也一样。 过没多久,冒险者们往地上前进。 乘着污水逆流而上相当痛快,确认自己的战果感觉也不错。 虽然又要潜入水中,透过地下水脉回到地面──挺费事的。 这段期间,重战士在脑中整理好思绪。 那对少年少女肯定在外面扎营,等待他们探索完毕。 到时就尽最大的努力装模作样,故作威风,若无其事地对他们这么说吧。 「──小子,算你走运!」 跟很久以前的英雄一样。 第6章「勇者小妹对死者之王」 「嘿、咻──!!」 伴随与黑暗地底不相衬的明亮声音被斩断的空间,跳出一名少女。 少女身穿闪亮的装备,手拿宿有太阳光的圣剑。 不知位在四方世界的何处,地下深处的魔宫内。 空气中弥漫跟地面无法相比的瘴气及妖气,骇人的腐肉覆盖墙壁和地板。 从它还在微微抽动的这一点来看,这个地方搞不好其实是生物体内。 没有人知道那里是曾经被唤为「飞龙停歇的岩石」的岩山正下方。 黑发少女──勇者却扫了周围一眼,断言道「看起来没问题!」 「因为这样就一个人率先冲出去,不太好吧。」 女剑士接在她后面飒爽登场,一边苦口婆心地说。 最后是拿杖的年轻女孩──贤者踩着有点不稳的脚步走出。 「我姑且有用远见水晶确认过没危险……」 术士──贤者一副要把玩腻的玩具收起来的态度,随手将手中的宝玉扔进袋子。 「……话说回来,拿到『转移』的卷轴真是幸运。」 「上面还写着这里的座标。」 勇者用脚尖踢散周围的肉块,有如小孩子在戳草丛里的蛇。 「不晓得是谁准备这种东西的。」 「在叙事诗里面,通常是古代的魔法师,不过世上的隐者也很多。」 剑圣一面检查腰间的弯刀,一面瞪着四周,皱起眉头。 异常的景象。这类型的迷宫她早已习惯,但这跟待起来舒不舒服是两码子事。 「不管怎样,代表世上有位有先见之明的魔法师吧。」 「比某人更厉害的魔法师啊。」 勇者点头。 「转移」卷轴她也有四、五个,可是不知道座标也没用。 如果有人能预知这个地方会发生危险── 「四方世界果然很大。」 「……那不重要,现在开始才是重头戏。」 听见勇者调侃她,贤者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从自己的袋子里接连拿出道具。 怎么看都不是那个袋子装得下的量。不对,说起来,袋子本身就是凭空取出的。 全是她为这场冒险准备的──并非如此,不过旅行的时候总会累积许多东西。 东西多是好事。 「先做准备吧。」 「瞭──解!」 提升各种能力的秘药、药水自不用说── 怪力乱神药水,暂时授予能操纵暴风的神代巨人的力量。 无敌秘药,效果时间极短,却能获得针对各种法术的抗性。 疾风药水,给予能在空中飞行,宛如一阵有颜色的风的敏捷度。 读心秘药,能读取周围的人的想法。 战女神的武勋圣水,喝光即可得到众神的祝福。 魔法卷轴,会立刻画出通往目的地的路线。 同样是魔法卷轴,用来侦测阻挡在前方的陷阱或危险。 唯有上森人的王族有资格制作,被当成众神的食物的烤饼干。 向神明哀叹求来的军粮,带来英雄的活力。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无暇说明的道具,堆得跟小山一样。 全是传说中的道具,或是一般冒险者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的东西。 就算有人拿出去卖,光是想买一个,就得花上与军舰匹敌的金币。 她们却把如此珍贵的道具当成白开水在喝,仿佛只是要在冒险前填饱肚子。 「这些东西是很方便没错。」剑圣扔掉空瓶。「美中不足之处是持续时间太短了。」 「还有量太多。是很好喝啦,可是我有点腻了。对了!」 勇者从行囊里拿出爱用的调味料。 被当成盐巴洒的粉末一从小瓶子里掉出来,就发出美丽的光芒。 正是能带来主人渴望的美味的魔法香料。 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顶多只能稍微解腻,不过── 「最有用的果然是它吧!」 「可以借我吗?」 「…………我也要。」 她们三个对此赞不绝口。 花了一段时间念完各种卷轴的贤者,也在两人之后开动。 贤者表面看来纤细柔弱,实际上却是个大胃王,勇者推测那就是她身材比自己更成熟的原因。 ──还是她用了什么不明魔法? 她边想边将香料传给其他人,舔掉手指上的饼干屑。 「一天洒得出十餐份,所以我们三个的三餐都能用,这一点真不错。」 「……给圃人rare倒是有点不够。」 「你又不是圃人…………不是吧?」 「……呵呵呵。」 「真的很神秘。」 气氛确实和乐融融,但要将这段时间称之为休息时间又太过短暂。 三人迅速做完准备,勇者「好!」一口气起身。 「那我们稍微去拯救一下世界吧!」 宛如即将踏上第一场冒险的冒险者。 § 「daeeeemoooonnnn!?!?!?」 「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每当带有颜色的风扫过异形迷宫,恐怖的魔神们便喷出鲜血。 比音速还快的那阵风,究竟是疾风还是热风?一不留神就会被一刀两断。 再怎么试图远离,都会被她一个动作拉近距离minor action engage,然后瞬间minor action使出猛击bash、猛击bash、猛击bash。 拥有绝对力量的武器砍出来的空间断层。幸存下来的怪物,则由紧接着袭来的弯刀夺去性命。 仿佛在无人的荒野展开的闪电战。光凭杂七杂八mob的魔神兵,一秒都阻止不了她。 当然,魔神们也不会只是站在旁边看。 从影子和角落冒出、涌出,张牙舞爪地企图趁其不备,夺走三位少女的性命。 然而,若要问身经百战veteran的剑圣是否会漏看他们的攻击,就另当别论了。 「脚边的影子!」 「……嗯。」 贤者立刻auto制造出力场的魔剑,一个动作将拿在左手的剑射出去。 留下不知羞耻,企图钻到少女身下的影之魔神的惨叫声,向前,向前,向前。 刚才打开的卷轴会为她指出路线,陷阱位置也了若指掌。 暗黑城塞的最深处,连女神的加护都传达不到,但冒险者可没弱到会因为这样就败退。 正因如此,司掌正义的那位女神,才会在夺回王冠的旅途上选择那名勇士。 自己能成为英雄的事实,对广大的冒险者来说是多大的荣耀啊。 那个英雄传说无疑是冒险者的圣典之一。 「噢,大军登场啰!」 不晓得经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勇者发现从前方涌上的敌军,吆喝道。 来了来了,恶梦般的怪物们从奈落深渊outofthe pit前来。 「怎么办?」 剑圣提着弯刀狂奔,勇者「嗯──」小声沉吟。 她不是在犹豫。怕归怕,但不成问题。 她对于担任开路先锋没有意见,她明白那是自己的职责。 可是现在在战斗的有三个人,背后有更多人在。智慧也有三倍。 「……我很想省一点,」贤者拿起法杖,喃喃说道。「可是时间宝贵。」 「嗯,交给你了!」 贤者没有放慢步调,念出两、三句咒文。 「『温图斯风……赛梅路暂时……空奇利欧接续』……」 来势汹汹的魔神军势,立刻减缓速度。 数十数百,数量不足千的怪物们,像溺水似地在空中挥动四肢。 有无翅膀根本构不成影响。这是「飘浮float」。和飞行原理不同。 贤者残酷地对在空中被法术抓住的魔神们,念出接下来那句话。 「雷斯廷基托尔消去。」 风瞬间露出利牙。 升上高处的魔神突然被重力抓住,接连砸向地面。 大贤人曾经说过,这个法术连龙群都能击落── 「从高处坠落,连死得了的神都会死。」 更遑论魔神。听见贤者这句话,勇者笑着说「以前的人真会说话」。 勇者一行人完全没有停下脚步,跑过满地都是如同烂水果的尸体的道路。 「话说回来,数量比想像中还少耶。」 墓室与墓室,战斗与战斗的狭缝间,勇者忽然咕哝道。 她觉得邪恶邪教徒的据点,往往充满怪物。 而事实并非如此,她不禁「哦」吁出一口气。 「因为敌人也将战力分散配置于各条战线。」 愿意回答她随口说出的疑惑的人,是跑在旁边的剑圣。 历经连续的战斗,她却一滴汗都没流,飒爽地奔跑。身为她的朋友,勇者既崇拜又羡慕。 「所谓的人海战术不是单指数量,而是在必要的时候将必要战力派至必要的场所。」 「呃,也就是说?」 「要感谢士兵、运送武器及粮食的人、负责制造的人、负责计划的人的努力。」 「国王也有采取对策,还有冒险者。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 贤者补充道。如果这样能让勇者安心,她什么都愿意说。 「……我们果然不能输。」 勇者硬扯出笑容。剑圣和贤者也默默点头。 她们知道。这名娇小的少女这样笑着说话时,是讲给自己听的。 看来该轮到勇者出马了。 那些空有一张嘴的人,八成从来没想过这句话有多么沉重。 自己的使命是拯救世界,这可不是该由一个人背负的事。 「嗯,大家都在努力喔。」 「……我们也是。」 大家都在努力。听见剑圣和贤者这么说,勇者「嗯!」露出无忧无虑的微笑。 § 三人「咚!」一声用力踹破门,踏进大厅,里面仿佛充满全世界的黑暗。 曾经是人类的生物溅得到处都是,逐渐被抽动着的肉壁及地板吸进去。 看见它随着吸收的动作微微膨胀,贤者也不得不承认。 「……这座魔宫本身,果然就是──新的肉体吗?」 「正是。」 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回应贤者。 ──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 只要接触到充斥这个房间的空气,就会被迫体会到。 以人类居住的环境来说,这里太过寒冷。 「来得好,勇者一行人啊。」 大厅深处的祭坛──或者是王座,搞不好是处刑台。 巨大的人形黑暗在那蠢动着。 魔法师拿着饰有璀璨宝玉的法杖,身穿有如直接将黑夜披在身上的外套。 然而,那张脸已经不属于人类,而是黯淡的白色骷髅。 是将魔法钻研至极致,超越死亡,却还不肯离开现世的亡者rich或冢人wight。 「我早就预料到会有人来,不过比我想像中快了二十啊。」 生者无法发出的沙哑声音,仿佛是从枯树的空洞中传来。 勇者闻言,嗤之以鼻。 是二十年、二十个月、二十周、二十天、二十小时、二十分,还是二十秒? ──不管怎样,他的预测都不怎么准确嘛。 死者之王烦躁地用鬼火之眼望向闪耀黎明光芒的圣剑,抬手一挥。 「我可没打算毁灭世界。」 「你明明想把棋盘整个翻过来。」 回答的是贤者。 她的语气始终平淡冷静,连身为朋友的勇者,有时都搞不清楚她的心情。 但当她的声音混入寒意的时候,就很好懂了。 ──是她打从心底不高兴的时候。 「因为这么一来,这个地方就会成为角。」 死者之王惬意地坐在王座上,连贤者的愤怒都没发现,开口回道。 只要抵达四方世界的角落,便能环视另外三面,棋盘外。 这正是所谓的穿越者neswalker。 面对对魔法师的造诣高谈阔论的对象,贤者的语气却没有任何变化。 「结果会死一堆人。已经死一堆人了。无法挽回。」 「活着总有一天会死。」 死者之王一副无所不知的态度。简单地表示自己什么都知道,所以不需要这个世界。 「那可不行。」 贤者则斩钉截铁地反驳。 「生者和死者都一样,想要探究一切,这个世界太辽阔了。」 ──断言不要世界的你的世界,想必相当狭隘。 两人──恐怕是四方世界中立于最顶端的术士,眼神擦出火花。 魔法师的战斗是言语的战斗,意即这段对话,同时也已经为法术的攻防战揭开序幕。 若是远古的魔法师,大概会翻开刻着恐怖咒文的卡牌。 但贤者和这名死灵占卜师,尚未抵达那个境界。 一方认为没必要抵达──一方认定为了抵达那个境界,不需要世界的存在。 双方的意见像两条平行线,结果不言自明。 「笑死人……」 因此,默默在旁边听着的勇者不耐烦地──挺身为贤者说话。 「果然该直接开打,干么听他说话。」 「哎,人家的遗言总要听一下吧。」 剑圣仿佛在安抚她──不是「仿佛」就是了──对勇者苦笑。 「我们是来拼命的,不该奢求太多。」 「不过,反正不是『我可以放你一条小命』就是『分你一半的世界』吧?身分对调了耶。」 勇者大笑着回嘴,剑圣只得耸肩。 没错,攻进来的是她们,快被杀掉的是对方。 她们是来杀掉那家伙的。再无其他。身分高低显而易见。 死灵占卜师necromancer手中的法杖微微颤动。 攻略飞龙巢穴,缔结仪式,创立死灵军团,设下阴谋。 赌上自身矜持的仪式,被人用一句「笑死人」带过去,自然会愤怒。 正因如此,贤者才忍不住开口。 「翻倒棋盘,企图用尸体的肉块堆出通往外界的路。要说原因,因为你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抵达角。」 ──真是愚蠢至极。 就是因为这样,你的计谋才会被过去跳到棋盘外的前辈们看透。 那名魔法师托付的东西,经过一番波折,与许多人的双手及命运一同送到她们手中。 全是因果。 「你可能觉得自己的做法很聪明,不过那位邪恶又可恨的神明,八成会这么说。」 贤者微微扬起嘴角。 「你的计划不完美也没有决定性note。」 注:义大利作家伊塔罗卡尔维诺的着作。主角为没有肉身,只是一具中空铠甲的骑士出自爱德华艾默史密斯的着作《gctic patrol》。 这句话似乎成了致命的关键。 「本想给予你们不定的生命,永远侮辱你们,拿你们永劫的后悔解闷……」 影子缓缓站起。死亡的影子。袭向四方世界的可畏的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 「看来你们几个的脑袋更适合吊在柱子上。」 「放马过来!」勇者大吼。「我来陪你玩!」 战斗揭开序幕。 § 法术乱舞,光芒交错,生死交叉。 无法想像的战斗──只用这么一句话形容是很简单,不过请容许我刻意写下来。 那是一场无法想像的战斗。 「『卡耶鲁姆天……卡利奔克尔斯火砾……空奇利欧接续』。」 第一招是贤者召来的流星雨,从大厅的天花板附近落下。 天之火石接连着地,喷出火焰,剑士和勇者直线狂奔。 剑圣的一刀差一点才砍中。无妨。勇者高举着的太阳之剑才是重点。 「──!?」 但她的动作有点迟钝。短短的一瞬间。微不足道的束缚诅咒。 「『血化为沙,肉化为石,魂化为尘』。」 令勇者全身发凉的寒意瞬间袭来。 是石化的诅咒。她咬紧牙关,忍受saving刺在背脊上的寒意。 为了填补勇者停止动作的那一瞬间的破绽,剑圣跃向前方,阻挡她的是── 「啧,耍什么小聪明……!!」 剑山刀树从大地刺出。是刀刃的障壁。直接冲过去,身体想必会被砍成碎屑。 ──努力忍耐!! 那正是凡人hume战士的骄傲。 剑圣毫不犹豫冲进刀阵中,鲜血像红莲旗帜般绕在身旁,拔出弯刀。 「喔喔,厉害……!」 死者之王不禁赞叹,虽然那只不过是「以蛮族来说挺行的」的意思。 剑圣不顾形象地啧了一声。敌人这么从容不迫,她看不顺眼。 没能砍下他的脑袋让他尝到恐惧的滋味,发出悲鸣,她深感遗憾。 「我可以动了!」勇者重整态势,吆喝道。「要先退后吗!?」 「不必,还行……!」 站在旁边的勇者瞄了勇敢大吼的剑圣一眼,点头,做好觉悟冲上前。 距离很近。一步便足矣。而在她前进一步的期间,枯死的诅咒袭来。 「『立于荒野,等待雨水,在烈日下枯萎吧』。」 「『摩尔斯死……阿德威尔萨斯逆转……阿尼马命』。」 然而,从背后射来的诅咒将其抵销,不足为惧。 「可恶的家伙……!」 死灵占卜师接着大大展开没拿法杖的左手,伸向逼近自己的少女。 「『剑的王牌,黑棒,八分为二,最后一个是死神之手』!」 「走开啦……!!」 蕴含直死诅咒的肮脏手掌企图抓住勇者的心脏,被闪亮的圣剑弹开。 可是死者之王想制造的破绽就在这里。接下这句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吧。 「『玛格那魔法……马努斯手……法基欧产生』!」 不可视的力场化为轰拳用力掐住她,少女忍不住哀号。 「呜啊啊……!?」 挣扎。甩动唯一自由的双腿,咬紧牙关,使劲浑身的力气。 骨头在吱嘎作响。关节喀喀喀地发出悲鸣。喘不过气,嘴里涌上苦涩的唾液。 「呜……!啊、呃……呕、恶……!!」 好痛。被闪电击中的时候也是,被火烧到的时候也是,刚才的石化也是,好恐怖。 ──不过也只有恐惧和痛而已。 她在空中踢了好几下,手臂施力,咬紧牙关,没有放开手中的圣剑,持续抵抗。 正因如此,在内脏被捏烂的前一刻──贤者的法术赶上了。 「『阿尔马武器……夫吉欧逃亡……阿米特乌斯丧失』……!」 既然那是一只手,岂有「徒手」不管用的道理。 尽管她狼狈得像被扔出去的坏掉人偶一样,勇者勉强降落于地面。 她将力气集中在颤抖的双膝上,站稳脚步,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脸努力绷紧神情。 「还以为会死……!」 「还没死。」贤者擦掉因过度施法而吐出的鲜血,一面说道。「赶上了。」 勇者硬是扯出笑容。刚才的大军,果然该由我对付比较好。她如此心想。 「如果再快一点就好了……!」 勇者擦掉眼角因生理反应泛出的泪水,重新握好圣剑,再度扑向巨影。 这段期间独自在前线应战的,是剑圣。 有岚之巨人的臂力,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足以与可怕的魔法师抗衡。 她全身血流不止,十分惨烈,不过没什么大不了,流血是活着的证明。 虽说引以为傲的长发被砍掉了一些,人没事就好。 ──森人也说过,伤到少女的发丝或柔嫩的肌肤,用一条命去赎罪即可。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你挺能撑的──看来你得到了挺了不起的力量。」 死者之王嘲笑道,对紧逼而来的剑圣──不。 009 他将手杖对着包含起身狂奔的勇者,以及调整好呼吸拿起法杖的贤者在内的三个人。 「『玛格那魔法……雷莫拉妨碍……雷斯廷基托尔消去』!」 冰冷的波动立刻袭向三名少女。 转眼间侵蚀她们的身体,抵销赋予三人的各种力量。 巨人的怪力、针对各种法术的抗性、风一般的速度、剑的利度,尽数遭到消除。 反击咒语counter spell──抵销法术,在魔法师的决斗中最有效的关键招式。 「贤者啊,你的法术真粗糙。」 被人嘲讽,贤者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该说是无法回嘴吧。 光是拿杖撑着身体就竭尽全力。动嘴巴反驳的力气早就没了── 「那又如何?」 「呃、啊!?」 可笑──剑圣斩裂死灵占卜师的胸口,代替贤者回嘴。 死者之王立刻用他的法杖制造力场刀,不停刺向剑圣。 虽说他并非武术达人,这波斩击还是发挥了高阶不死者的身体能力。 已经遍体鳞伤的剑圣,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她却往旁边滑了一步。 她在敌人射线的缝隙间小幅度地滑行移动。 仅此而已,这个行为却极度致命。 改变方向瞄准目标。滑行移动。改变方向。滑行移动。 单凭诡异又细微的动作,就能防住死者之王的攻击。 「呵呵……」 剑圣面露微笑,像在砍流水似地将攻击往两侧弹开,砍回去、刺回去。 有如豪华绚烂的死亡之舞danse macabre的神技,令死者之王瞠目结舌。 女人手中握着弯刀。 平凡无奇的那把刀,刀饰虽然不同,确实是东方的刀。不过仅此而已。 除了刀身正中央有点裂痕和缺口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把普通的── 「竟然是,钢剑……!?」 「因为我对武器的强弱没什么兴趣。」 剑圣说得轻描淡写,扬起嘴角──仿佛要吐出舌头。 曾经在「死之迷宫」挥动这把太刀的人若知道,肯定也会露出笑容。 她不知道这把刀是不是传说中的名剑,也没兴趣。她相信的只有一句话。 「不会断,不会弯,是一把好剑。所以──我会赢。」 「混帐东西……!!」 死者之王终于大吼,这时,太阳的光芒终于抵达黑暗大厅的最深处。 耀眼的剑身被鲜血及呕吐物弄脏,步履蹒跚,尽管如此,勇者还是举起了剑。 剑圣刚才那一剑造成的冲击,足以破坏操纵这具尸体的魂魄。 腐朽亡者的末路无路可逃,愤恨地瞪着阳光剑骂道: 「该死的神的棋子……!」 「你想说你是因为没被操纵才输掉吗?如果有被操纵,赢的人就是你?」 他应该很想这么说,但这单纯只是不服输。未免太难堪了。 勇者重新握紧手中的剑。使不出力气。咬紧牙关,再握一次。 「『恩诺伊亚思考……亚欧火……阿乌罗拉破晓』。」 这时,战乙女的声音传来。 贤者一直一语不发,拼命集中意识构筑的法术完成了。 受伤的身体恢复力量。 能继续战斗,能继续挥剑。 虽然还会感到疼痛、恐惧,这样就足够了。 「你总有一天也会迎来灭亡!就算你现在受到崇拜,迟早──」 「或许吧。」 因此,勇者满不在乎地笑了。再说,大家都讲过类似的话。异口同声。 「不过,不是现在。」 要是自己在这边输掉,世界就完了。对那些愿意帮忙的人也很过意不去。 有士兵和其他冒险者,有他们的家族,也有许多无关的人,有朋友和自己。 就是因为不认识那些人,像死者之王这样的人才会说那种话。 不介意毁灭世界,也不介意杀人──反而觉得这是正确的。 ──你的意思是,要不是因为被神明操纵,根本不会有人来拯救世界? 只要你还有这种观念,讲什么大概都没用。 ──既然如此,我要代替大家做的事和该对你说的话,也只有一句。 挥下黎明的一击──向前。 「接招吧take that,you fiend!!」 太阳爆炸。 终章「为剿灭小鬼goblin的冒险scenario揭开一页的故事」 金丝雀的啁啾声,使他昏昏沉沉睁开眼睛。 身体好重,天花板显得特别高。 「呣……」 他低声沉吟,慢慢坐起上半身,压得床吱吱嘎嘎的。 房间里有点冷,从那个温度判断,时间还不会太晚。 就算睡过头,应该也只有晚起一点而已。虽然睡过头本身就有问题了。 「早安……你今天睡得好熟喔。」 青梅竹马少女从窗边笑咪咪地看着坐起身体的他。 他「嗯」了一声,点头,站起来,迅速穿好衣服。 ──看来我挺累的。 仔细一想,在朋友──思及此,他停顿了一瞬间──的邀请下,自己真是干了件不习惯的事。 和剿灭小鬼截然不同的冒险,消耗了大量的精神力。 ──冒险啊。 想到这里,他微微扬起嘴角。 「啊,你好像很高兴。」 「是吗?」 「看起来是。」 「是吗?」 她也一样不晓得在高兴什么,不知为何笑得很灿烂。 他看了青梅竹马一会儿,陷入沉思,终于开口。 「不冷吗?」 「哼哼,我现在超暖和的。」 她展开双臂,仿佛要炫耀什么。 ──噢,原来如此。 「新衣服吗?」 「对,我自己织的。」 怎么样?她拿开工作服的肩带,露出底下的衣服。 是件全新的白色毛衣。 他想了一下,再度陷入沉思,说出终于想到的一句话。 「我觉得,很适合你。」 「……嘿嘿嘿。」 似乎是正确答案。 青梅竹马少女高兴地红着脸眯起眼睛。 「我也帮你织了一件,等等穿穿看吧?」 「喔,嗯。」 他点头,瞥了房间深处,叠好放在长柜上的黑色上衣一眼。 总觉得──舍不得拿起来,不过似乎是它没错。 「处理完委托再说行吗?」 语毕,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讲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 「不想弄脏。」 「嗯,可以呀。回家后你就会穿上它对吧?」 「对。」 他点头,青梅竹马少女依然开心地说: 「我等你。」 § 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不长不短的剑、小圆盾。 他穿戴一如往常的装备,走进冒险者公会,里面还是同样那群人。 新手──不,已经不能说是新手──战士跟圣女、白兔猎兵,三个人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果然该累积跟会飞的怪物打的经验!至少得把飞龙打下来吧。」 「就跟你说巨鸟我们打不赢了。会出人命啦。换一个换一个!」 「是说,我想冒险者也不是只能驱除怪物吧?」 他们跑来询问棍棒的用法,不晓得是多久以前的事。 对哥布林杀手而言是微不足道的记忆,不过如果有稍微帮上忙就好。 ──对了,那场探索用了不少药水。 应该要先去补充。 哥布林杀手走向工房的途中,认识的冒险者纷纷随意地跟他打招呼。 新手冒险者暂且不提,现在的他就是个「只会讲哥布林的怪人」。 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太明白。 可是没必要否认,他也不排斥,便干脆放着不管。 「喔,你来啦。」 在工房一直被误认为矿人的老板,用跟平常一样乖僻的态度盯着铁盔。 「你给我的铠甲修理不完啊。怎么?是遇到会用『分解』的哥布林吗?」 「不。」 「我想也是。哪有那种哥布林。」 老板发出削石头般的笑声,哥布林杀手再次体会到,自己跟他也认识一段时间了。 他买了包含药水在内的各种消耗掉的装备,老板熟练地动手拿出商品。 然后将商品放到柜台上,个别告知价格,用那只眼睛瞪向哥布林杀手。 「你啊,偶尔……就不能买点名剑或名刀吗?」 「那把南洋式飞刀,我很爱用。」 「这样啊。」 老板哼了声,咕哝道「算了」。 「无铭的名刀也能在『死之迷宫』大显身手。」 「是吗?」 「对。」 哥布林杀手没什么兴趣。他喜欢英雄传说,但那跟自己无关。 他从钱包里拿出金币、银币放到柜台上,工房里面忽然传来嘈杂声。 铁盔底下的眼睛往声音来源看过去,学徒和兽人女侍不知道在嚷嚷什么。 「欸,这件毛衣会不会太大了点?」 「会吗?我用我的尺寸织的。」 「我说你喔……算了,谢谢……」 「之前的饮料也很好喝吧?」 「当时你突然塞东西给我喝,真的很莫名其妙。」 看来兽人女侍在把衣服塞给学徒少年穿。 到处都是脱线,长度也有点不够,少年却没有不满的样子。 事到如今哥布林杀手才觉得,那两个人感情真好。 仔细一想,自己认识了许多人──不过还有很多不清楚的事。 那大概是理所当然的。 想对每个人都了若指掌,绝非易事。 「真是,还敢摸鱼啊。」 回过神时,老板也把手肘靠在柜台上,像在看戏般凝视两人。 「……你也稍微注意一下穿着打扮吧?」 「是吗?」 「刚才有个女森人 e lf买了把刺剑。还是新人,是个好女人。」 有点风尘味就是了。听见他的感想,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 虽然有点不是时候,任何时期都会有新人冒险者出现。 哥布林杀手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付完钱,再度踏进公会。 果然──很多冒险者。 每个人都聚在一起,大声聊天,或许是因为现在是正式入冬前最后的赚钱机会。 「喔喔,这是……酒吗!?喂喂喂,你这家伙以为我是谁啊?」 「不要就算了。」 「不,我要。都收下了,这就是我的东西。」 少年斥候scout和少女巫术师druid无奈地看着重战士跟女战士斗嘴。 站在旁边的半森人half elf剑士对他点头致意,哥布林杀手也低下头。 经过他们旁边时,忽然有人亲昵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真是,那家伙也太那个了吧。我都叫他选品味好一点的礼物了。」 「是啊。」 哥布林杀手对窃笑着的长枪手点头。 「你也要争气点。男人很容易在这种地方被拿出来打分数。」 「是吗?」 「没错。」 这样的话,代表长枪手送了魔女什么礼物吗? 思及此,她正好用仿佛要炫耀性感身躯的姿势从对面走来。 哥布林杀手的观察力,没有低到会没发现她的脸颊染上淡淡的蔷薇色。 「哎、呀……」魔女扇动修长的睫毛。「你、们……在讲事情,吗?」 「不,只是闲聊。」 语毕,长枪手用让人联想到肉食野兽的敏捷动作离开哥布林杀手。 「再见啦,哥布林杀手。我们要去冒险约会。」 「是吗?」 哥布林杀手缓缓点头,思考该说些什么,沉吟了一会儿。 「……小心点。」 「用不着你说。」 长枪手露出牙齿笑了下,挥挥手,飒爽离去。 最后,魔女回头轻声说道「再、见」,带着淡淡的浅笑走远。 他送了她什么──问这种问题太不识相。 这点小事,连哥布林杀手都明白。 § 「欧尔克博格,你好慢喔──!」 不晓得在跟蜥蜴僧侣lizardman抱怨什么的妖精弓手elf,猛然抬头大叫。 熟悉的等候室外面。他的固定位置,成了他们的固定位置。 他们并非无时无刻都五人一起行动。只不过,四个人都在是一件好事。 哥布林杀手踏着大剌剌的步伐走过去,回答「是吗」。 「我没有迟到的意思。抱歉。」 「别介意,啮切丸。是这个长耳丫头自己起这么早。」 「有什么关系。最近大家都忙到不行,很久没聚在一起了耶──?」 「森人别随便说什么『很久』。」 矿人道士dwarf和妖精弓手elf吵吵闹闹、一如往常的对话──经她这么一说,也是很久没听见了。 哥布林杀手听着两人斗嘴,望向剩下的成员。 没有坐到长椅上,看起来却十分悠闲的蜥蜴僧侣。 双手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坐着的女神官。 「有什么问题吗?」 「不,一切顺利。因为贫僧等人只是帮忙跑腿的。」 蜥蜴僧侣慢慢摇动长脖子,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神官小姐一行人,似乎积了不少功德。贫僧略有耳闻。」 「功、功德什么的,」女神官用拔尖的声音说道。「太夸……」 好像也不算夸张。她害羞地嘟囔道。 记得她是被妖精弓手等人带去某座城塞。 仔细一看,崭新的蓝宝石识别牌上也多了几道刮痕、脏污,变得挺有模有样的。 虽然不知道当事人注意到了多少──所谓的经验,肯定就是这种东西。 「哥布林杀手先生呢?」 「不是剿灭哥布林。」 唯有这点可以确定。哥布林杀手简单叙述自己所知的情报。 「有只不知道叫什么的奇怪怪物。之前也处理过,果然很棘手。」 「噢……」 女神官微微歪头。是巨魔或恶魔吗? 「呣。」总算放过矿人道士的妖精弓手,不满地噘起嘴巴。 「讲清楚一点啦。从头到尾。」 「我不擅言词。」 「是说,你擅自跑去冒险,我有点不开心。」 「不是擅自。」 「就是擅自。反正今天也是哥布林对吧──?」 「对。」 「你看。」 啊──啊。妖精弓手用上森人不该有的态度摆动双腿,动作之间却又流露出与其相应的优雅气质。 她的语气没有她说的那么不开心,脸上也带着笑容──有种「拿你没办法」的感觉。 「好了好了,快去。我等你。」 「嗯。」 哥布林杀手点头,接着转头望向柜台的方向。 看来一早的委托被人接去了不少,这样应该不会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踏着一如往常的大剌剌步伐走向柜台。 柜台小姐宛如一只陀螺鼠,慌张地在柜台后面奔走。 她忽然发现他的存在,晃着尾巴般的辫子转过身。 「哎呀,哥布林杀手先生!」 她俐落地抱着几份文件坐到位子上,大概是事先整理好的。 坐在对面的哥布林杀手探头一看,原来如此,果然是哥布林。 「看起来很忙,没问题吗?」 「我一直都很忙呀。」 柜台小姐不禁苦笑。虽然人总会忍不住只关心自己看见的事物。 「有世界的危机要处理,还有小鬼出没,水之都也发生骚动……」 「是吗?」 「是的,相当累人。」 柜台小姐依然面带笑容,轻轻叹出一口气。 剿灭哥布林,嗯,常有的事。 一个新手团队party代表一个小鬼巢穴,这句玩笑话真心不假。 大多一下就能解决掉。少数并非如此。然后,除此以外的冒险多得跟山一样。 「而且,听说今年冬至又要办不同的活动……」 「是吗?」 010 「是的。所以,那个。」 柜台小姐支吾其词,扭扭捏捏地用手指玩弄辫子的尾端。 「说不定会麻烦您帮忙……」 「无妨。」 无须烦恼,哥布林杀手淡然回答。 平常总是受到对方的照顾,所以要答谢对方。虽然这话是长枪手说的。 ──合理。 他这么认为。 八成不是哥布林,但狩猎小鬼只不过是自己的职责。 世界不是光凭剿灭哥布林运作。理所当然。 「我可以帮忙。」他──难得一见──又客气地补充。「不介意的话。」 柜台小姐立刻表情一亮,露出如同花朵绽放的笑容。 不过,她果然是个认真工作的人,可爱地清了下喉咙。 「所以,那个,您今天有什么事呢?」 面对这淘气、刻意,又故作正经的问题,哥布林杀手回答。 「哥布林。」 四之段 猛虎暗杀拳critical of the tiger 「嗨,看来你们的冒险挺顺利的嘛。」 事情发生在你们习惯探索地下二楼的某天早上。 你跟平常一样坐在酒馆的餐桌前等待同伴,突然有个人晃到你面前坐下。 「我听说啰,你们把那些初学者猎人杀光了?」 一阵风吹来。影子于斗篷底下摇晃。 一名感觉会喜欢恶作剧的少女,咧嘴露出愉悦的笑容。身体勾勒出让人联想到雕像的美丽线条。 ───对。你点头表示理解。是那个情报贩子。 你对酒馆里众多冒险者发出的喧嚣声置若罔闻,向她道谢。 当然不是在谢她对你们的称赞,而是针对提供情报一事。 「没什么好谢的。我也不是毫无目的。」 是吗?你没有继续追问,把玩著手边的杯子。 里面装的是柠檬水。你不会在同伴们起床前就开动。 今天的行程十之八九是潜入迷宫,不过还是跟其他人商量后再决定比较好。 「你的同伴呢?」 在马厩。因为其他人可能没办法跟你一样,每天早晚都做训练。 然而,她的赞许使你觉得不太对劲。 酒馆里全是冲著金银财宝而来的冒险者,没道理特别挑你们出来夸。 基于不求回报的善意行动的人,在这个乱世颇为珍贵……她的意思是这个吧。 不意外,让同伴陪著你做白工,你自己也深感愧疚。 没有好处就不会采取行动,极其合理。 不过正因为是个性奇特的你和你的同伴,才不会宣扬自己的功劳。 这样的话,这个情报贩子是从哪听说你们的事迹…… 「当然是路人说的啰。」 对于你的疑惑,情报贩子一副「问这什么问题」的态度如此回答。 「跟打招呼的时候顺便聊到天气一样。有名的冒险者都会被其他人拿来谈论。」 她举起一只手叫住女侍,点了杯柠檬水。 你目送女侍晃著长兔耳、丰满的胸部、圆润的臀部及尾巴离去,思考起来。 ───情报的出处,恐怕是武器店老板或交易神的修女。 你们从初学者猎人的巢穴离开后,只有将这件事告诉那两个人。 死人不会用装备。你们果断将那些人的装备卖掉,换成资金。 想找人帮忙埋葬从尸体身上回收的识别牌,也需要捐一些钱。 由此判断,不是老板就是修女……从修女的个性来看,肯定是她没错。 ───她看起来是只要给钱,就会乐于打开话匣子的人。 你说出自己的推测,情报贩子大笑著说: 「谁知道呢。哎,冒险顺利是很好,小心一个疏忽就会送命。因为现实就是这样。」 你不服地噘起嘴。怎么讲这种话。虽然她说得没错。 可是你并没有继续反驳。 因为只要来过这间酒馆几次,就能深深体会到。 前天还坐在其中一张圆桌前的团队party,昨日忽然失去踪迹。 今天则由穿著全新装备的团队party占据那个座位。 他们能在「死」面前抵抗多久,与你无关。 你和你的团队party亦然。 「总之就是万万不可大意。」 她彷佛看穿了你的想法,轻笑出声。 「地下二楼下面还有地下三楼,三楼下面还有四楼。前面的路还很长。可不能死喔。」 她喝著柠檬水说道,你点头赞同。没错,可不能死。 毕竟你的剑终于构到二楼,差不多可以朝三楼迈进。 而地下三楼已经有先行者,并非人迹未至的区域。 既然你的愿望是想走到能凭自己的剑抵达的地方,自然也该挑战三楼。 「不过。」 陷入沉思的你,意识被这句话拉回现实。 「好像还没找到通往地下四楼的楼梯。」 你抬起脸,对面放著一杯快喝光的柠檬水。 肯定是女侍忘记收了。你下达结论,调整坐姿。 回过神时,周围的谈话声蜂拥而至,你意识到自己坐在充满活力的酒馆正中央。 那么,团队party的同伴也该到了…… 「抱歉,方便跟你坐一起吗?」 忽然跟你搭话的声音英气十足,强而有力,散发令人称羡的典雅气质。 回头一看,是个身穿闪亮金刚石铠甲的美男子。 旁边站著一名如同黑影的娇小银发少女。 ───圃人rare吗? 你瞬间产生这个想法,不,大概是凡人hume。但没什么存在感。是斥候scout吗? 你回答「如你所见,我一个人,坐吧」,那人便点头坐到你对面。 少女从附近的圆桌拉来一张椅子,轻轻坐到上面,两腿在空中晃动。 大概是没打算听你们说话。 是你的同伴吗?你问。金刚石骑士回答: 「有点缘分。她好像是孤儿院出身,不知为何……我经常受她帮助。」 听说他是贫穷贵族家的三男,不过骑士的装备果然不错。 你拿这句话开启话题,他腼腆一笑。 「哎呀,实力也得配得上这身装备才行……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说一次话。」 你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却没有明言,回问他的用意。 「用不著那么谦虚。那群不法之徒,是各位除掉的对吧。」 不好说。你耸了下肩膀。这座城镇冒险者很多,未必是你们。 「的确,单论有实力挑战地下三楼的人,这间酒馆也是有。」 金刚石骑士用锐利的目光环视聚集在酒馆的冒险者。 他们将财宝放在桌上,大口喝酒,毫不掩饰喜悦,大声嚷嚷。 看见那热闹又充满活力,却有点空虚的画面,金刚石骑士垂下视线。 「然而,要说会主动挑战难关,试图突破的冒险者,顶多只有我和你的团队party吧。」 你感觉到这句话中带有一丝嫌恶,摇头表示「谁知道呢」。 若要说其他人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行动,你也差不多。 赌命赚钱、拯救世界、踏上钻研剑术的道路,全是等价之物吧。 无论方针alignment为何,其中并不存在优劣。 因为到头来,最后不是生,就是死。 「……你的观点挺有趣的。」 呣。金刚石骑士吐出一口气,点头切换话题。 「不谈这个了。听说有个前途有望的新团队party,正在愈变愈强。」 稀松平常。没有地方的冒险者轮替速度快得过这座城镇。 因为这里跟其他都市───公会大不相同。 用不著考虑社会贡献,一切只看抵达楼层、赚到的金额,也就是个人的本事。 与等级、信用无关,对于想单凭实力飞黄腾达的人来说,是绝佳的地点。 在这座迷宫中,这就是全部。 「听说头目leader跟你一样,拿著一把细长的弯刀sabel。」 ───哦。 你下意识握住挂在腰间的弯刀刀柄。 那还真有趣。有机会的话真想会会那个人。 「若有缘分,双方又还活著,总有机会见面。」 说得也是。你笑著附和金刚石骑士。 话说回来,看他一大早就全副武装,是要进迷宫探索吗? 「没错。」 骑士点头。腰间的长剑旁边还有一把短剑。是之前没有的武器。 「噢,它啊……嗯,上次太大意了,所以我打算在跟敌人近身缠斗时拿它应战。」 拔剑,刺出。的确,如果用反手拔剑,一个动作即可完成。 你为他所下的工夫喃喃说道,向他确认通往地下四楼的楼梯尚未发现的传闻。 「哦,消息真灵通。」 金刚石骑士没有隐瞒,肯定这个传闻。 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听说的───也罢,这不重要。 祝你武运昌隆。你对他说道,金刚石骑士像只睡狮似地展露笑容。 「嗯,这个祝福再令人心安不过。」 就在这时…… 「讨厌,对不起,我迟到了。昨天的黏液还有点黏黏、的……」 带著睡意的声音,突然伴随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看都不用看,正在朝这张圆桌走过来的,八成是女战士。 她的声音在接近你身后时戛然而止。 那名娇小的银发少女忽然神情严肃地询问你。 「史莱姆?」 史莱姆。 「是吗?」 经过瞬间的沉默,少女说了句「不好意思」,别过头,肩膀开始剧烈抖动。 金刚石骑士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你耸耸肩膀。没办法,这是事实。 身后的女骑士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样的表情,想像起来实在很愉悦。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因为史莱姆很喜欢你嘛!」 半森人half elf斥候明亮的笑声,于浮现模糊白色轮廓线wireframe的黑暗中回荡。 你努力不去看坐在旁边的女战士,保持沉默。 这里可是地下迷宫内部。虽说是休息时间,你坚持不能大意。 「但她身为前卫,这也是无可奈何……我是这样想的。」 堂姊战战兢兢地帮她说话。嗯,你也觉得无可奈何。 组队时决定的前卫,是你、她和虫人僧侣三人。 魔物第一个朝自己扑过来的机率是三分之一,只能说是运气问题。 「而且,这座迷宫的史莱姆没那么难缠。」 每次都躲过那三分之一机率的虫人僧侣,尴尬地开口说道。 他甩掉弯刀上的黏液,缓缓收入腰间的刀鞘。 不愧是创造语言的风之神───交易神的信徒,他的说法挺深奥的。 听说黏菌分成许多种。其中也有拥有智慧、懂得使用法术的种类。 「没被酸或毒溶掉,整个人吞进去就够幸运了。」 是没错。尽管称不上安慰,出现于地下一楼的黏块的确很弱。 在你思考之时,堂姊凑近女战士,默默观察她的脸色。 「……还好吗?」 「……嗯。」 女战士乖得像无精打采的小孩,点了下头。 她隔著铠甲拧乾湿透的衣物,擦乾脸,慢慢站起来。 然后露出宛如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的温和微笑。 「……等等得让他后悔刚才要笑我呢。」 「唉唷……」 看见那抹微笑,半森人斥候表情瞬间僵住。 你偷偷在心中朗诵两、三次避雷的咒文,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偷袭你们的史莱姆群都清乾净了。也不知道这是吉兆还凶兆。 你望向走过好几趟的地下一楼的通道深处。 白色轮廓线连绵不绝的黑暗深渊,飘散出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的死臭。 「那、那个!」 女主教拉扯你的袖子。 你询问她的用意,她打开画著地图的羊皮纸,将脸凑近。 「今天……要挑战地下三楼,对不对?」 没错。 你冷静地点头,又说了一遍「我正有此意」,重新下定决心。 ───不是因为看到那个金刚石骑士,才想加快步调。 应该。你像在自言自语似地反覆说道。 地下二楼探索得很顺利,你想到地下三楼看看,好测试自身的技术。 在这座死亡迷宫的最前线,自己的剑究竟能否起到作用…… 「那么,得重新确认路线……走最短路径是吗?」 「每次都得特地回到楼梯处真的很讨厌……」 女战士还在闹脾气。你苦笑著对女主教说「麻烦了」。 「好的,请放心交给我。」 女主教小巧的脸蛋漾起笑容,带著满面的喜色───使命感,认真点头。 地下迷宫很大。没有制图人,你还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有人宣称这是世上最为幽深的迷宫,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或许是因为精神都要集中在探索及战斗上,连时间感在这边都会被打乱。 白天进去,夜晚出来。听说也有以为只过了一天,其实已经过了好几天的案例。 不过大部分的情况下,在连续战斗数日的过程中失去专注力,导致团队party全灭的案例似乎更多。 好几天没出现在酒馆的冒险者,大多再也不会出现。 然而───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提。 「这座迷宫的头头性格绝对很扭曲。不会错。」 半森人斥候面色凝重,对你的感想表示同意。 「这种枯燥乏味的路,走著走著就腻了。」 「真希望能瞬间来回。例如靠『转移gate』的法术!」 再从姊两手一拍,一副想到好主意的态度。 真是个好主意。撇除掉「转移」是失传已久的法术这一点! 「而且,『转移』并非无所不能。」 虫人僧侣缓缓开口,嘴巴敲出魄力十足的喀嚓声。 「中了『转移』陷阱的人,和卷轴上的座标写错的术师,大部分……」 「?」 「……都会跑到石头里。」 面露疑惑的再从姊,立刻吓得表情僵住。 她身体一颤,往后跳了几步,害怕地环视四周的墙壁,抱住双肩。 女战士笑咪咪地看著她,拍了下斥候的肩膀,语气凝重。 「责任重大喔。」 「……别吓咱啊,咱说真的。」 放心,开宝箱的时候我会离得远远的。 「老大……」 听你这么说,半森人斥候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然后大笑出声。 若你没有特别留意开宝箱时要站在旁边,就算是开玩笑也讲不出这种话。 「……那块黑暗区域的后面,说不定有什么东西。」 女主教摸著墨水的痕迹判读地图,突然低声说道。 女战士微微歪头,拨开垂在脸上的头发。 「什么东西?」 「我也不清楚……类似『转移』魔法阵的,某种东西。」 「呜!」 你无视再从姊的惊呼声,抱著胳膊沉吟。 黑暗区域……是指地下一楼角落的暗黑领域吧。 即使是在这座昏暗的迷宫中,多少也看得见东西。 证据就是通道的轮廓线隐约可见。 但也有完全看不见前方的黑暗区域。 在地下一楼和地下二楼往返时,你们都会从深不见底的入口前方经过。 若迷宫入口是怪物的嘴巴,这就是通往深渊的入口吧…… 「那里啊……」女战士忧郁地说。「听说有人进去过。」 「无人归来?」 她点头回答虫人僧侣。 这座城市很多梦想一攫千金的冒险者,因此无用的冒险不受欢迎。 尽管如此,那些不知死活的人依然敢于发起挑战,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意即…… 「……创造这座迷宫的家伙,果然很扭曲。」 半森人斥候不屑地说。你深有同感。 「快、快点出发吧!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脸上的恐惧仍未消失的再从姊吆喝道。你深有同感。 你点头,轻拍女主教的肩膀。差不多该走了。前路漫漫。 「啊,是!」 她频频点头,迅速卷好地图,站起身。 「走吧!」 干劲十足。非常可靠。 § 之后,你们在好几间墓室经历战斗,爬下长长的绳梯。 地下二楼───在景色几乎没有变化的迷宫,连自己的位置都无法确定。 放眼望去尽是黑暗,通道的轮廓线于空中浮现。 担任制图人的女主教,凭藉墨水的触感向你们下达指示。 「之前有发现通往地下三楼的绳梯,应该不会迷路……」 交给你带路了。你对她说道,检查弯刀,确认同伴的状态后走上前。 幸好目前还没遭遇徘徊wandering的怪物。 虽然免不了要跟守在墓室的魔物开战,战斗次数已经控制在最少了,是个好起头。 「要去新的地区探索,法术得省著点用。」 在后卫负责管理法术资源resource的堂姊,把它讲得跟小孩子的零用钱一样。 「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大家要小心!」 看你念著「是是」敷衍她,走在旁边的女战士轻笑出声。 「你也会用法术对吧。好羡慕喔。」 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耸耸肩膀,瞄了身后一眼,压低音量。 你不希望她得意忘形,所以不敢讲太大声,以术师的能力来说,那家伙厉害多了。 「这样呀?」 你斜眼瞪了下不知道在窃笑什么的女战士,在转角处转弯。 眼睛明明习惯黑暗了,却仍旧看不清前方,感觉十分讨厌。 迷宫的景色枯燥乏味,至于声音,只听得见你们的脚步声及装备的碰撞声。 连气味都极其平淡,难怪战士的五感会麻痹。 你必须学会放松心情,以免注意力在战斗时分散。 不能松懈,但紧张的神经在关键时刻绷断更危险。 因此你允许同伴聊天,也不排斥加入其中。 「之前的战斗你不是用了『力箭magic missile』吗?你能用几次?」 虫人僧侣问。你算了一下,并不多。 单论次数的话,应该可以用两、三次,但你是剑客,还不熟悉法术。 跟敌人交锋时,不可能有余力连续使用好几次法术。 「那回去后,头目也得练习法术啰。」 女主教笑著说道。她的天秤剑「哐啷」一声晃了下,指出前进方向。 「之前我买了新的魔法书……非常有用喔?」 我知道。你回答。在两种意义上。女主教似乎把那段记忆忘得一乾二净。 没错,你知道闲暇之余,她会跟堂姊一起认真学习。 不晓得她有没有发现,在地下二楼经历那场战斗后,她钻研得更认真了。 你没有跟堂姊提到那几位少女。 她也没有跟你提到。所以,你觉得这样就好。 因此你故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道「饶了我吧」,向斥候求救。 「不,老大,念书很重要!」 唉唷。 「世界上很多人不识字、不会算术。多念点书差很多哩!」 他双臂环胸对你说教,你无言以对。 你碎碎念道「可以的话,我想练剑」,女战士故意提高音量。 「姊姊,你弟好像有话要说喔───?」 是堂姊。你立刻纠正。 「好好好。姊姊会盯著你学法术的。」 再从姊,你很吵。 「……我都可以,不过───」 虫人僧侣刻意把嘴巴敲得喀嚓喀嚓响,吐出一口气。 「要前进,还是要回头,快点决定吧。」 不知不觉间,你们抵达通往墓室的厚重大门前。 是这里吗?你伸手指向门扉,询问女主教,她轻轻点头,握住天秤剑。 「是的。地下二楼好像不会出现哥布林……我行的。」 你重新环视两侧,以及待在后方的同伴,检查他们的装备。没问题。 「欸,可以让我来踢吗?」 不,这个任务可不能让给别人。 你斩钉截铁地回答女战士,使劲踹开门。 ───! 你们一口气冲进门后,等待你们的───是腐烂的人形怪物! 「僵尸!」 有人马上看穿怪物的真面目,大声吆喝。 不晓得是冒险者变成的,还是从冥府唤来的,腐烂的尸体站起来,蜂拥而上。 腐肉及内脏散发出迷宫里闻不到的强烈「死」味。 那股味道和瘴气混在一起,刺进你们的鼻子,导致胃部一阵抽搐。 「呜恶……」 女战士忍不住皱眉,旁边的虫人僧侣立刻冲向前。 「亡者理应抵挡不了『解咒dispel』!『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 「我配合您!『执剑之君啊,请用您手中的剑───』」 虫人僧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女主教祈祷的同时结起一个个复杂的法印。 「『───请将他们的魂魄送还故乡』!」 「『───斩断束缚他们的诅咒』!」 随著祝祷的咏唱伸向前方的手掌,为墓室带来一阵充满神圣气息的清风。 腐肉被风拂过的瞬间,便从接触到风的部位缓缓崩解。 ───然而,仅此而已。 有几只僵尸无法维持形体,化为灰块碎裂,也有并未崩解的个体。 亡者们慢慢逼近,菌丝跟病灶一样,从腐朽的肉体上伸出来。 这异样的动作不像人类,反而像孩童操纵的人偶。 四肢随意摆动,倒在地上,从「站著走路」这个概念下得到解放的骇人生物。 女主教发出如同悲鸣的声音,或许是被强烈的「死」味震慑住了。 「这……!看来不是一般的不死者undead哩!」 「无妨,反正只要将身体破坏掉,就会失去行动能力……!」 真乾脆。你为虫人僧侣这句话露出浅笑,拔出爱刀。 往旁边一看,女战士也已经微笑著将枪尖指向敌人。 后卫没问题吗?你没有将目光从敌人身上移开,开口询问。回答你的是半森人斥候响亮的声音。 「老大,这边交给我们!」 「战况危急的话我会用法术,到时……!」 堂姊接著说,你默默点头。到时代表现在还不是时候前往地下三楼,应该要撤退。 「他们可能会突然冲过来。小心别被咬到喔?」 女战士看著逐渐逼近的怪物,开玩笑似地说。 好了───这些家伙不晓得有没有聪明到会思考要跟敌人保持距离。 看他们随便踏进你们的攻击范围内,你对此抱持强烈的疑惑。 你由下而上挥舞弯刀,砍断他的右臂。 「braaaaaaaainnnnnn!?!?」 尸水飞溅。你转动手腕,将刀刃翻到另一面从头上挥下,一刀砍断左臂。 接著趁他脚步不稳时踹在他身上,踢倒一只。 「得手了!」 女战士迅速上前,挥下长枪补上强力的一击。 肉体承受不住金属棒的重击,发出肉、骨头、内脏被打烂的恶心声响。 污水于墓室的地板上扩散开来,女战士轻快地闪开,动作相当熟练。 到目前为止,她不知道杀了多少只黏菌…… 「brainnnnnn!braaaaaaain!!」 竟然还有心思想这种无谓的事,是否跟你担心的一样,松懈下来了? 一只尸人从旁抓住你,咬向你的手臂。 不会痛。你啧了一声,甩动手臂将他砸在迷宫的墙上。 下一刻,令人作呕的声音响起,脑浆在墓室的墙上开出一朵花。 「头目!?」 女主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挥手表示并无大碍。 重点是眼前的无头尸体。他瘫倒在地,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即使没有头,他仍然以诡异的动作抽搐著站起来! 尸水从断面喷出,不仅如此,还有形似奇怪菌丝的物体在蠕动。 「别把那东西当成生物!他们已经只是无生命的物体thing!!」 虫人僧侣边吼边用ㄑ字型弯刀砍断其他尸体的脚。 ───原来如此。 你修正观念,将刀锋翻过来,用力敲在无头僵尸身上。 腰骨和脊椎的碎裂声响起,这次那具尸骸确确实实倒了下来。 为求保险起见,你又敲了几下,确认他化为尘埃。这样就两只。 ───挺花时间的。 你甩掉沾到刀上的内脏,调整呼吸,冲向下一只敌人。 「都没带武器。不晓得算不算幸运。」 背后传来斥候的声音。没带武器处理起来较简单,却赚不了钱。你笑著附和。 但你不会再放松戒心。 你俐落地拉近与敌人之间的距离,用刀背朝下一只僵尸的肩膀砍了两刀。 锁骨「啪嚓」一声碎裂,你在僵尸垂下双手的同时转身。 「嘿!」 接在你后面上前的女战士甩动长枪,打在僵尸身上。 论打击力,她的长枪在这个团队party中应该是最优秀的。 提到长枪这种武器,许多人只会想到突刺,不过施加重量敲击的威力也相当大。 「bbbbbbraain……!?」 肉与骨被女战士敲烂的僵尸化为尘土,第三只消灭。 她接著将长枪转了圈,用石突赏了脚边的尸体一击。 「呼。讨厌,好喘喔……」 女战士拨开因汗水而黏在脸上的头发,抱怨道。你为敌人都交给她收拾一事向她道歉。 因为用刀背打效率实在不好。 只要以物理手段让僵尸失去行动能力即可,不过若要给予致命一击,实在只能直接打烂。 既然如此,重责大任自然会落到女战士头上…… 「由我和头目leader花时间一只一只敲也行。」 虫人僧侣提著弯刀说。 他将倒下的僵尸钉在地上,女战士烦恼地叹气。 「是啊。」 她用铁靴踩烂僵尸的头部,面带微笑。 「那剩下两只可以麻烦你们吗?」 「这下有趣了。」 你瞪向虫人僧侣。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叹气,重新面向蠕动著逼近的僵尸们。 不晓得是不在乎同伴的下场,还是只对活人有兴趣。 那些家伙似乎没打算撤退,真麻烦。 「看这情况,除了『解咒』,应该不会用到法术或神迹了。」 「对呀。虽然没工作做有点可惜……」 你听著女主教和堂姊的对话,朝腐烂的尸体腰部横砍。 真是,虽说可以省下法术的使用次数,你们的体力可是有极限的啊。 这座迷宫不知道持续到地下几层。 抵达最深处前,不知道得踩过几具尸体。 你深深体会到,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的性格真的很扭曲…… 等你开始喘气的时候,由僵尸变成的灰烬,已经在墓室堆起一座高山。 § 「没事吧?」 汗水的气味窜入鼻尖,坐在你旁边的女战士看著你的脸问。 你回答「没事」,继续用备用小刀挖出陷进手甲的牙齿。 确认墓室没有危险后,你们决定在前往地下三楼前稍事休息。 只要用经过净化的水画法阵,就能在短时间内确保安全。 女主教跪在堆满僵尸灰烬的角落,祈祷他们能够安息。 虫人僧侣则在陪半森人斥候查看宝箱,看来信奉不同的神明,作风也会不同。 坐在地上的你和女战士对面,是正在搜行囊的堂姊。 ───算了,只要再从姊别自作主张,放她自由行动即可。 「我问的不是你,是手甲。」 女战士把手撑在大腿上托著腮,笑著歪过头。 你补上一句「手甲也没事」,成功挖出最后一颗牙齿。 三、四颗牙齿发出声响掉在地上。每颗都泛黄了,非常恶心。 你无奈地叹气,将牙齿扫到旁边,慰劳女战士的辛劳。 「真的很累耶。可不可以不要把事情都丢给我做?」 所以黏菌不是由我们应付了吗? 「讨厌。」 听见你这么说,她像在闹脾气般噘起嘴巴,用手肘轻顶你的侧腹。 那里是胸甲没有覆盖住的地方,这一击令你瞬间喘不过气。 「嘿,不准欺负女生。」 被欺负的人是我。你反驳气呼呼的再从姊。 你转头确认她在做什么,她两手捧著硬邦邦的烤饼乾。 跟出发前准备的粮食不同,推测是…… 「等等就要去地下三楼了嘛!在那之前得填饱肚子!」 啧,可恶的再从姊。 你板起脸接过她递给你的两片饼乾,将其中一片扔给女战士。 「呵呵,谢谢。」 她笑咪咪地吃著烤饼乾,大声赞叹:「好吃!」 你看了点点头,放心地咬下去。 为了增加保存期限,饼乾烤得硬邦邦的,所以很有嚼劲,发出喀哩喀哩的声音。 基于同样的目的,还用了大量的砂糖,嘴巴里充满甜味。 虽然有点奢侈,分配给成员的零用钱,要怎么使用是个人的自由。 你没打算对此说三道四,而且抱怨这个未免太不知足。 因此你默默嚼著饼乾,再从姊得意地挺起丰满的胸部。 「老大,你怎么可以让人家试毒……」 将宝箱里的战利品收进袋子里的半森人斥候,苦笑著凑过来拿走一片饼乾。 堂姊听了横眉竖目地瞪著你,哎,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毕竟这个堂姊粗心大意,经常失败,你非常担心她未来嫁不嫁得出去。 「哎呀,没礼貌!姊姊做菜没那么常失败好吗!?」 竟然说「没那么常」吗?这个再从姊。 「这饼乾很好吃,所以我是不介意啦,但你弟弟真过分。对不对?」 女战士笑出声,徵询女主教的意见,女主教苦笑著说: 「人家特地为我们做的,最好怀著感恩的心收下。」 难得没睡过头、为大家烤了饼乾、因为烤饼乾的关系而迟到。 再加上饼乾很好吃……呣呣呣。加了不少分数嘛。 「哪片没加薄荷和生姜?我都可以……」 「应该是这片!」 竟然说「应该」吗。这个再从姊。 虫人僧侣毫不在意地把饼乾扔进嘴巴,你也没有继续追究。 重点是等会儿的行程。看你开启话题,女战士加深笑意。 你用视线问她在笑什么,她像只猫似地眯起眼睛,回答:「没有呀?」 你没有多加理会,著手跟担任制图人的女主教确认地图。 「啊,好的。那个……」 她窸窸窣窣摊开羊皮纸,用指尖抚摸墨水的痕迹,静静点头。 「……楼梯就在前面,通往地下三楼的移动手段没有问题。」 「开始画地下三楼的时候,记得注意楼梯……绳梯的位置。」 虫人僧侣加入对话,一面咬碎饼乾,碎屑从嘴巴的缝隙间纷纷落下。 堂姊无奈地帮他拿走掉在法袍边缘的饼乾屑。 他的复眼及触角朝向堂姊,然后若无其事地接著说: 「因为下一层楼未必会在上一层楼的正下方。」 万一他们拿到「转移」的卷轴,或者中了「转移」的陷阱,座标错误足以致命。 如果只是被传送至不明场所,搞不清楚位置,倒还算好的。 从他刚才所说的案例来看,最好不要期待碰巧被传到走道上。 「终于要到三楼了吗……」半森人斥候双臂环胸,神情严肃地沉吟著。 「怎么啦?」 女战士微微歪头,他咕哝道: 「没有啦。地上几乎没有陷阱那类的,但下一层楼可不一定。」 「噢……」 女主教点头赞同。在地图上标记陷阱的位置,也是她的任务。 上一层楼也有陷阱───那块暗黑领域也可以算进去吧。 致命的陷阱却不多,你们并未因此乱了手脚。 不过,不该无凭无据抱持「下一层楼也会是如此」的先入之见。 「或许是想让攻略前面楼层的人大意,取其性命。」 虫人僧侣任凭堂姊帮他清理饼乾屑,故作正经地说。 半森人斥候疑惑了一下他在说什么,最后配合他营造出紧张感。 「这个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性格真的很扭曲。」 女战士不知为何往你这边看过来,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你哼了一声。 女主教在她旁边竖起食指抵著嘴唇,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 「如果能把地图给其他冒险者看就好了……」 「不不不,这怎么行。」 半森人斥候耸肩摇头。 「那可是拚命收集而来的情报,吃饭的工具。就算对方愿意给钱,也不能随便让出去。」 你也赞同这个意见。 先不说你们几个,你们跟其他团队party同为冒险者,却绝非伙伴或友人。 那位贫穷贵族家的三男或许称得上───但连这都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 你也不想无偿交出跟同伴一起探路,再由女主教用心绘制的地图。 「……说得也是。」 看见女主教低著头,彷佛有话想说,你搔搔脸颊,补上一句。 ───若有得到大家的同意,自然另当别论。 「……!是!」 女主教立刻抬起脸,高兴地不停点头,金发随之晃动。 你松了口气。 其他人不知为何笑得更开心了,你无视他们,屈伸刚才被咬到的手臂。 你自己也觉得这个动作很故意,但检查身体状态是很重要的。 牙齿被手甲挡住,所以没受伤、没麻痹。手甲也没受损。 「话说回来,你运气真差。」 女战士看见你的动作,却轻轻伸出雪白的手指。 「明明你之前都没中过那么强力的攻击。」 她指的应该是手甲上明显的齿痕。 她的手指滑过手甲,彷佛在用指甲抓挠,于你的耳边送上一句呢喃。 「我可不想因为你运气差的关系,害大家在地下三楼全灭。」 大概是因为她紧贴在你身上的关系,体温及没穿戴防具的四肢的柔软触感传达过来。 你认为,她带刺的话语会不会是某种玩笑话、撒娇的表现? 藉由开玩笑来缓解紧张,让人反驳…… 「……嗯?」 ───就算是这样,身为遭到调侃的那一方,你可受不了。 你对直盯著你,彷佛看穿了你的想法的她耸耸肩,重新绑紧铠甲的绳子。 准备出发了。必须催促其他人检查武器及装备。 「是是,我会认真工作的。」 女战士以优雅如猫的动作离开,迅速开始检查铠甲。 女主教又看了一遍地图才将它折好,半森人斥候也活动起手指。 只有虫人僧侣仍然坐在地上,不动如山。 「呼,清乾净了!」 再从姊在他旁边擦掉额头的汗水,露出清爽无比的笑容站起来。 看到她手上的饼乾屑堆成一座小山,有人笑了出来,另一个人也跟著笑了。 女主教一头雾水,左顾右盼,女战士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连女主教都「哎呀」了一声,用手掩住嘴角,面露笑容,虫人僧侣沉默不语。 「…………」 他缓缓起身,嘴巴敲得喀嚓作响,默默检查装备。 为了捍卫他的尊严,你忍住不要让嘴角抽搐,宣布出发。 ───地下三楼近在眼前。 § 你发出嘹亮的吶喊声,朝扑面而来的野兽挥下弯刀。 白色毛皮的小动物惨叫出声,像掉在地上的球一样,在迷宫的地上弹起来。 同时又像球一样蹬地一跳,跃向空中。 「raaaaaaaaabit!!」 「好危险……嘿咻!」 在你把刀收回身前时,女战士俐落地跳上前,长枪咆哮著命中目标。 遭到枪柄重击的野兽,发出内脏烂掉的声音在地上弹了几下,一动也不动。 你简单向她道谢(「不客气!」)走向那只从未见过的奇怪野兽的尸体。 ───真是,竟然用这么有趣的东西在地下三楼迎接。 「看起来……像兔子。」 堂姊小步走到你旁边,仔细观察尸体,喃喃说道。 ───是吗? 你面露疑惑。这不是鬼天竺鼠capybara之类的生物吗? 「鬼天竺鼠?」 陌生的词汇令女主教愣在那边,女战士呵呵轻笑。 呣。你咕哝道。然后清了下喉咙说:「原来如此,或许是这样没错。」 虽然脏掉了,毛皮是纯白色,还有一对长耳,再加上发达的后脚,俨然是兔子。 从嘴巴露出的门牙却异常锐利,足以致命。 兔子是会破坏田地的狡猾害兽,但不至于这么具攻击性。 这种生物看起来是肉食野兽,恐怕还会吃人。 「很久以前,有位国王率领骑士出外探索,在途中袭击他们的怪物似乎也长得像兔子。」 虫人僧侣敲著嘴巴,像在自言自语似地说。 「听说那种怪物非得用神圣的法具才杀得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吃掉。」 「可是,咱不觉得这东西有那么厉害。」 你接在半森人斥候后面点头附和。 虽说遭到了突袭,你们依然在爬下绳梯后的遭遇战中勉强取得胜利。 敌我的力量差距推测并不大…… 「那、那个,我也可以说句话吗……?」 在你确认残留于手心的手感时,女主教突然拉扯你的袖子。 你纳闷地问她有什么事,她回答: 「我明白法术很珍贵,但我想确认位置,可以使用『座标poin』吗……?」 噢,你点头表示理解。是刚才虫人僧侣在楼上拿来吓你们的那件事吧。 考虑到今后的探索,的确,先把现在位置确认清楚有益无害。 关于这方面,不晓得制图人的师父有何高见? 「我都可以。」他开口说道。「让她照自己的意思做就行。」 伤脑筋。你抬头望天,皱眉看著毫无变化的黑色天花板及白线。 犹豫过后,你选择呼唤堂姊。 「好好好,姊姊来啰。怎么了吗?」 堂姊雀跃地走过来,你向团队party法术资源resource的管理者徵询意见。 在这边用掉一次法术没问题吗? 「我想想看……」堂姊严肃地竖起食指抵著嘴唇,说:「可以吧。」 你说她决定得真乾脆,堂姊在丰满的胸部前双手合十。 「因为,这次是测试嘛。都来到地下三楼了,剩下就只想著回去吧?」 好吗?她从下方徵求你的同意,宛如在安慰弟弟的姊姊,你低下头。 她以前好像比你还要高───算了,这不重要。 听完堂姊的意见,你沉思片刻,呼唤半森人斥候,向他确认战利品。 「啥?这个嘛……换成钱的话,嗯,不差啦。」 宝箱只会出现在有怪物驻守的墓室。你们一直避免进入墓室,居然还有赚到钱。 「因为从死在路上的人身上,也能搜到一些钱。当作帮忙埋识别牌的跑腿费啰。」 他将腰间的皮袋晃得哐啷作响,咧嘴一笑。 毫无悔意的行为令堂姊微微皱眉,你却只有点头回了句「是吗」。 死人不会用武器,也不会用钱。身上的东西被人扒光,也没有嘴巴抱怨。 再加上───自己送命时有人帮忙埋葬,是该心存感激了。 你如此心想,忽然想到初次见面时,女战士拖著尸袋。 现在回想起来,那肯定是非常温柔的举动。 「……怎么了?」 不,没事。你笑著打发掉女战士锐利的视线,得出结论。 就用吧。反正这次你只打算去一间三楼的墓室就撤退,不勉强前进。 在这边用一次法术打稳基础,会在下次来的时候派上用场。 你这么告诉女主教,她兴奋地展露笑容。 「谢谢。很快就好了。『艾歌己……凯尔塔确立……札因存在』。」 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自她口中传出,响彻世界。 ───据说,语言是由风之神创造,再由智慧之神将其化为文字。 语言是声音也是风。你感觉到女主教的话语充满墓室。 身为一个懂法术的剑士,你自然需要理解那个流程的能力。 现在女主教脑中的世界,大概切割成了格子状。 藉此掌握自身位置的这个法术,是极为初阶的法术之一。 「……好了。」 呼。女主教把手放在尚未隆起的胸前,烦恼地叹了口气。 「果然跟上一层不对称。要是我直接照原本的位置画地图……」 「哦───真方便。」 半森人斥候佩服地抱著胳膊赞叹。 身为斥候的他若想达到同样的目的,应该会单凭自身的经验及直觉。 他钻研这门技术这么久,对此一窍不通的你自然无法相比。 而法术又更胜一筹……那就是法术资质被视为才能talent的原因吧。 「之后万一迷路,就靠那个法术哩!」 「过奖了……」女主教害羞地把手放在脸上。 「……用不了太多次,没那么了不起。」 「意思是等你成长到能用很多次,团队party里就不需要斥候啰。」 女战士带著灿烂的笑容双手一拍,半森人斥候「唉唷」仰天长叹。 你为此情此景扬起嘴角,用怀纸擦拭刀刃,收刀入鞘。 「要走了吗?」 你点头回答虫人僧侣。 前方是已经看腻的黑暗迷宫。 充斥瘴气,唯有走道模糊的轮廓线浮现于黑暗中。 景色虽然没有变化,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怪物想必跟上一层不同。 因此,先试一次。 找间墓室,冲进去,经历一场战斗,回去。 跟初次挑战地下迷宫───开始跟潜伏于这座迷宫的「死」战斗时并无二异。 这样的话,起头或许不错。你看著白色野兽的尸骸心想。 不晓得这种怪物在这层楼位于哪个等级。 八成不会是强者。尽管如此,你的剑确实能够造成伤害。 光知道这一点,就足以带来迈向前方的勇气。 你重新做好觉悟,点头,检查武器,对同伴们说「走吧」。 你踏出第一步,脚下的地面突然消失。 § 「头目!」 噢,是落穴pit! 置身于空中的你顺从重力坠落,拚命挥动双手。 伸长的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你使劲浑身的力气握住。 手掌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手臂及肩膀像被抓起来拧似地延展开来,肌肉抽筋。 就算这样,你依然撑得住不放手,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不想死。 「没、没事吧,老大!?」 「好……重……!」 听见半森人斥候及女战士的声音,你抬头一看,终于发现自己抓住的是枪柄。 女战士使劲站在落穴边缘,斥候抱著她的腰支撑她,将你吊在空中。 「等等,给我。我握力比较强。」 「麻烦了……!」 虫人僧侣从旁伸出手,抓住枪柄,女战士松了口气。 你配合他甩动身躯,踩在落穴的墙壁上。站稳,施力。 「要拉了。一步步爬上来。要是你手滑就完了。」 拜托了。你回答,抓住枪柄踩著墙壁,试图爬出落穴。 额头冒出汗水,呼吸急促。你咬紧牙关,腹部施力,踩稳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仔细一算,你坠落的距离并不长。 也就是说,万一伙伴们的援手慢了一步,就构不到了。 你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命,喘著气爬上三楼。 「真是,你这样不行啦,要好好看路……!」 堂姊脸色大变地朝你冲过来。 虽然这不是好好看路就躲得掉的陷阱,你确实不够谨慎。 总之,你先为自己得救了、被救了一事向同伴道谢,拿起腰间的水袋喝水。 「讨厌,手好痛……」 女战士擦著额头的汗水,噘著嘴跟你抱怨。 你向她道歉,同时也感谢她的当机立断。 要是没有她伸出长枪,你八成会掉下去。女战士低声说道「没什么啦?」别过头。 你又喝了一口水,迅速检查装备。 希望没东西掉进洞里…… 「下面很恐怖喔。老大,掉下去会死得很惨。」 半森人斥候将火把扔进洞底,看著里面说。 准备得真齐全───迷宫里不需要火把。你调整好呼吸,跟著望向洞底。 落穴底部长著好几根锐利的尖刺,贯穿可怜的牺牲者暴露在外的骨头。 要是没有同伴相助,你肯定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就算运气好免于被刺穿,也会摔碎腰骨失去行动能力,只能等著饿死吧。 你为自己的失误深深感到羞愧,再次向同伴道谢。 如果这种失误再犯个十次,你只能选择自我了断,以捍卫名誉。 另一方面,你也庆幸中陷阱的人是自己。 女战士、虫人僧侣、半森人斥候暂且不提,若是堂姊或女主教就危险了。 「……这一层楼果然有陷阱。」 女主教神情紧绷,迅速在地图上标记这个陷阱的位置。 这段期间,落穴也盖了起来,恢复成原本的地面。 以你的眼力,实在看不穿这边有一扇机关门。 「意思是,以后走路得多加留意……」 你点头附和虫人僧侣,徵询半森人斥候这个专家的意见。 「比起这个,最好赶快移动喔,老大。」 他的回答直截了当。 「被陷阱吓到,不小心停下来,搞不好会再中一次陷阱。」 原来如此。那怎么行。 你又跟同伴道了一次歉,叫斥候走在前方带路。 虫人僧侣就退到后面吧。 「这样好吗?」 他敲著嘴巴问,你回答现在要优先处理陷阱。 「呵呵,请多指教。」 「请、请多指教……」 堂姊笑著仰望站在旁边的虫人僧侣,女主教低头鞠躬。 他还满会照顾人的,堂姊也喜欢照顾人,应该会合作得不错。 「好,那老大,赶快走呗!」 嗯。你点头回应半森人斥候,快步上前。 扛著长枪的女战士「啊啊───」嚷嚷著,刻意搓著手走到你旁边。 「你今天运气真的很差耶?」 起头照理说还算不错。你如此回答,望向地下三楼深处。 ───真是,地下三楼还挺愉快、痛快的嘛。 「……地下三楼是不是也有史莱姆……」 她突然不安地嘀咕道,你忍不住苦笑。 你无法确定她是真的很头痛,抑或只是单纯的玩笑话。 你说「总比落穴好吧」,她微微扬起嘴角回答「说得也是」。 你一面和她闲聊,一面告诉自己你现在很冷静。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踏进地下三楼,导致你处于紧张状态。 你调整呼吸,放松肩膀,重新环顾四周───枯燥乏味的黑与白的迷宫。 半森人斥候在前方以锐利的视线左右张望,踩在地上。 你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诀窍,他双臂环胸,皱起眉头。 「这个嘛,比较各个地方,觉得有那么一点怪怪的就多注意些。」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剩下就看熟练度、经验跟直觉。原来如此,直觉确实重要。 你对这个答案心服口服,将侦察工作交给他,接著望向后方。 你的团队party共同行动的时间并不短。 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变更队列。希望一切顺利…… 「哎呀,这么难吗?」 「是啊,比解读法典更难。」 虫人僧侣严肃地对八成在眼带底下睁大双眼的女主教点头。 「魔球wizball的情势就是这么难预测。以为稳操胜券,一不留神就输了。」 「希望那孩子不要说什么这是为了训练直觉,跑去赌博……」 再从姊,讲这话很失礼喔。 你说,她把手放在脸上笑道: 「哎呀,你听见了?好好好,不用担心姊姊这边。后方交给我们,请你注意前面的情况。」 啧,可恶的再从姊。 你简短骂了句,连后方的女主教都在忍笑,纤细的双肩不停颤抖。 真是的。你望向虫人僧侣求救,他将触角歪向一旁,开口说道: 「我都可以。」 ───什么。 你无奈地摇头,重新面向前方。 你们虽然在谈天说笑,每个人都有做好自己的工作。 不能放松戒心,却也没必要太过紧张。 没问题,应该有做到才对。你告诉自己,慎重地继续前行。 「老大。」 不久后,半森人斥候锐利的声音传来。 「───是墓室。」 厚重的门扉耸立于眼前。 你翘首以待的战斗之时到来了。 § 你用力踹开门,出乎意料的是,门后似乎是一条长廊。 不是墓室,没有怪物在等待你们。 你们在放心的同时又有种扫兴的感觉,松开拿著武器的手。 「呼……真是,白紧张一场。」 「对呀。要紧张的话得留到开宝箱的时候再紧张。」 「没错没错!」 松了口气的半森人斥候和女战士,在你旁边开玩笑。 这段对话听起来缺乏紧张感,但放松精神也很重要。你不会责备他们。 「前进?还是回去找其他路?」 我都可以。虫人僧侣问,你点头表示当然要继续前进。 因为楼梯还没有离得太远───用不著担心归途。 你跟同伴一起一步步迈向迷宫深处。 「……进入从未涉足的地方,果然会紧张呢。」 女主教用尖笔在羊皮纸上做记录,小声地说。 对话一中断,剩下的声音就只有她的写字声,以及你们的脚步声。 你们在边走边东张西望的斥候带领下,于黑暗中前进。 过没多久,你在墙上发现一扇门,举起一只手叫其他人止步。 这条长廊还有路可走,但门后说不定是墓室。 「要调查看看吗?我们还什么都没发现……」 你点头同意堂姊的提议,轻轻抚摸门的表面。 仍旧是扇平凡无奇的铁门。冰凉的触感隔著手甲传来。 然而一想到在门后等待你们的存在,你不得不绷紧神经。 你检查铠甲,拔出弯刀,查看刀柄上的钉子和刀刃有无异状,准备迎战。 同时催促伙伴检查武器,再亲眼确认。 「嗯,谢谢。」 女战士熟练地撩起头发,让你看背部及腋下的铠甲扣具。 虽然应该有一半是想逗你,装备没扣紧可是会小命不保,因此她的态度十分认真。 你点头表示没问题,接著拍拍半森人斥候的肩膀。 「喔、喔。没事……什么事都没有,老大。」 他吓得身体一颤,立刻故作平静,点了好几下头。 你笑了。尽管你要他以前卫的身分战斗,不必那么紧张。 有你和她负责发动攻击,他只要专心辅助即可。 事实上,你对虫人僧侣也抱持这样的期待,所以什么都没有改变。 「咱知道啦……老大,你今天不是不太走运吗?小心点。」 起头不错。你如此回应他的调侃,望向后方。 堂姊和女主教转著圈,互相帮对方检查装备。 旁边的虫人僧侣拔出弯刀查看,对你点头。 既然他说没问题,那就行了吧。准备就绪。 好。 你点头,鼓足干劲,按照惯例抬起一只脚踹向门。 ───痛! 迷宫内响起沉闷的声响,在迷宫中初次感觉到的痛处,令你忍不住抓著脚尖蹲在地上。 「哎呀,好痛的样子。」 不能怪女战士笑出来。 这扇门被你踹了一脚,依旧文风不动! 「还、还好吗……?」 堂姊急忙观察你的脸色,虫人僧侣无奈地摇头。 「用不著用神迹,放著就会好。别在意。」 什么叫别在意。你维持蹲在地上的姿势,举起一只手向斥候下达指示。 看来最好让专业人士调查一下。 「来啰!」 「……真、真的好痛的样子……」 女主教苦笑著问「要帮你揉一下脚吗?」你忍住疼痛摇头。 跟刀伤比起来算不了什么。照理说。 你好不容易站起来。 一定要破解迷宫骇人的陷阱,踢开这扇门。 「嗯……没有陷阱。是一扇普通的上锁的门。」 什么。 「等一下。咱试试看。」 半森人斥候拿出平常用来调查宝箱的道具,插进锁孔。 常听人说七种道具,那只是个譬喻,就你看来,道具的数量比七种更多。 像铁丝的道具、细长的锉刀,看起来通通用斥候的技术改造过。 「他说不是陷阱。」 女战士在你旁边笑得肩膀和声音都在抖,轻声揶揄你的失态。 呣。你噘起嘴巴回道:「前面说不定有史莱姆。」 「真讨厌。」 她板起脸,像要追击般眯细眼睛补上一句。 「今天真的起头不顺耶?」 你闷闷不乐地抱住胳膊。事实是你们并没有消耗体力。起头不错。 这段期间,只听得见喀嚓喀嚓的金属摩擦声。 不只这扇门,墓室都会上锁。 起初会乖乖逐一开锁的冒险者,最后也开始不耐烦了。 一旦知道门上疑似没有陷阱,不知不觉,破门而入就成了常理。 门踹不开是因为你实力不足,还是门不好开?肯定是后者。真是的。 「那个……」 女主教想趁这段等待的时间做点什么,摊开地图交给虫人僧侣。 他伸出用甲壳包覆住的手指接过羊皮纸,检查,晃动触角说道:「没问题。」 「头目,你看看如何。」 你接过用指甲拎著递过来的地图,大略看过一遍。 考虑到停留在原地的时候也可能遭到袭击,必须戒备周遭。 因此没办法看得太仔细,不过就你看来也没问题。 「……太好了。」 听见你们的回答,女主教将手放在尚未发育的胸部前,吁出一口气。 她仔细折好你还给她的地图,收起来,以天真无邪的模样微微歪头。 「话说回来,真不可思议……」 怎么了?你问。她回答: 「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就是了。为什么门全是关著的?明明我们也开开关关了好几次。」 「因为这座迷宫的主人个性很差劲。」 虫人僧侣敲著嘴巴,严肃地点头。 「搞不好是用法术或其他手段,设计成门一定会是锁著的。」 「『上锁lock』的法术对吧。」 堂姊立刻从旁插嘴。 大概是将魔道视为自己的领域。她语气充满自信,丰满的胸部也挺了起来。 尽管不想承认,以术师的力量来说,这个再从姊优于你和女主教。 至于为何不想承认,因为一旦承认,她八成会得意忘形…… 「虽然是简单的法术,光凭自动上锁这一点,就能反映术师的技术。」 意思是对方是相当高阶的术师吗? 在你沉吟之时,女战士从旁边冒出来问堂姊: 「那反过来说,没有开锁的法术吗?」 堂姊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得意地挺胸回答: 「有呀。但这种法术也会明显反映出术师的技术……」 「也就是说,姊姊变得更厉害后,就不需要斥候来开锁了。」 女战士笑吟吟地双手合十,半森人斥候发出「唉唷……」的哀号声。 你板起脸,向他保证不必担心。 怎么想都不可能把搜索敌人和陷阱交给再从姊负责。 「呣,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你装傻敷衍过去,无视鼓起脸颊的堂姊。 在你们吵闹的期间,锁差不多该打开了吧───? 「……喔,开哩。」 斥候拭去额头的汗水,深深吐出一口气,女主教拿著水袋快步走过来。 「请喝水。」 「谢啦。」 斥候接过她递出的水袋,喝了一、两口。 「哎,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跑出来,真的有够消耗精神力。」 不管是陷阱还是怪物。你微微耸肩,环视团队party成员。 刚才白期待了一场,但这次可不一样。 要是连续两次都扑空,到时就把这股怒气发泄在地下迷宫的主人身上吧。 「准备好了。」 「行,随时可以上……!」 女战士轻松地说,半森人斥候用颤抖著的手反手握住短剑。 你也会因兴奋而发抖。既然他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吧。 你调整呼吸,拔出弯刀单手拿著,朝门抬起一只脚。 ───好,开战了! 你们从被踹倒的门扉的缝隙间,一举冲进墓室。 在笼罩室内的黑暗中,有四个───不,加上后排,共六个身影在蠢蠢欲动。 「───!拿法杖的!危险,有施法者!」 堂姊吶喊道。你定睛凝视黑暗,判断敌人的真面目。 没错,潜伏于深处的人确实穿著斗篷,手拿法杖。魔法师那类的吗? 然而,令你瞪大眼睛的,反而是担任前卫的那几个男人。 他们穿著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暗色服装,通通戴著诡异的面具。 白色面具像化了妆似的,上面画著红色花纹及大眼。 不晓得在画什么东西,你毫无头绪。 要不是因为眼睛及表情完全不会动,甚至会以为他们就是长这个样子的怪物。 「是初次遭遇的敌人,别大意!」 虫人僧侣在后面大吼。半森人斥候及女战士的回应声传入耳中。 你没有出声,谨慎地两手握刀,静静走在地面上,计算距离。 脚尖传来踢到东西的声音。地上的骨头不知道是人类的,还是怪物的。 这座地下迷宫中,比起迷路耗尽体力而亡的,在经历死斗后遭到杀害的人应该更多。 走错一步,你们也一样会命丧于此。 迷宫里面,掉在墓室角落的背骨连花都开不出。 「…………」 那群面具男也以流畅的动作,静静于墓室中散开。 推测是为了让后排的术师方便施法。你的视线在头盔底下迅速左右移动。 他们压低身子,手脚并用,彷佛在地上爬行,动作却俐落无比───又迅速。 这时,数名男子接连拔出背上的直刀,发出清脆的拔刀声。 你啧了一声。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恐怕是像要把背上的刀鞘扔出去似的,从肩上抽到身前,在腰间拔出。 ───有两把刷子。 你盯著前方的敌人,大喊著要堂姊负责安排法术的使用时机。 「是!」女主教以紧张的声音回应。 推测是堂姊也在从队伍的缝隙间瞄准目标,或者正在集中注意力。 与她相处多年的你,将后方交给堂姊,调整呼吸,重新面向那群面具男。 ───二。 朝你逼近的面具男有两人。女战士和斥候各一人。 被视为威胁了吗?你苦笑著心想。麻烦归麻烦,这样好多了。 代表伙伴的负担会减轻。 汗水从额头滑落脸颊。你已经没有余力关心两侧的同伴。 视野迅速变得狭隘,两眼的焦点聚集在眼前这两人身上,逐渐缩小。 周围的声音也随之远去,如同耳鸣,意识中只剩下你和敌人,简单明瞭。 你将弯刀拿在身后,右脚向后退,左半身朝前。 若敌人从下方进攻,最坏的情况就是靠左半身抵御攻击,再由下往上砍,舍身反击。 距离拉近,看得见敌人的武器,能判断攻击距离。敌人看不见你的刀。 假如他们分头进攻,先把第一个人砍了,再对付下一个即可。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他们同时砍过来───要怎么办? ───没怎么办。 第一刀先砍死一人,趁对方的刀刃命中前再紧接著解决另一人。在剎那的交锋中抢得先机。 敌我之间的距离,那微小的差距,就是对你而言的活路。瞄准那里。你调整呼吸。 你拖著步伐上前,引诱敌人。敢从这边靠近就砍了你。 两名男子用面具遮住脸,无法窥见表情,也没有因你的挑衅而动摇。 他们仅仅是压低身子,从动作看得出正在判读局势。 真是太难对付了。既然如此,乾脆再前进一步─── 「───!」 这时,石板路发出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响亮声音,男子的身影消失了。 你反射性挥刀,刀刃却斩裂虚空。没砍中。 紧接著,一道黑影无声降落于你面前,彷佛凭空出现。 他跳起来了! 发现这个事实时,画著红色花纹的白面具已经占满你的视线范围。 ───原来如此,是老虎。 下一刻,一切都染成鲜艳的红,天旋地转。 你的脖子被砍了! § 「───!!」 你听见女战士发出如同悲鸣的吶喊声,呼唤你的名字。 看见你蹲在地上,堂姊也发出无声的悲鸣。 你想回答,鲜血却从口中溢出,说不出话。 你按住喉咙,跪倒在地,力气彷佛在随著喷出来的血流失。 你试图硬撑著站起来,却只能淹没在自己的血液中。 伙伴们的声音、战斗的声音,如今听起来都像从远方传来的。 多么严重的失误! 你用神智不清的大脑思考著,睁开眼睛,想要确认战况。 歪斜的视野中,女战士美丽的容颜面无血色,准备往这边跑过来。 ───不行。 「前卫守好,不然敌人会跑到后面!!」 你还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后排就传来虫人僧侣锐利的叱喝声。 「……!」 「喝、啊!!」 咬紧下唇的女战士面前。朝瘫倒在地的你逼近的致命一击,被短剑弹开。 是半森人斥候。他一面抵御忍者的攻势,在千钧一发之际扔出短剑。 不过,他应该也分身乏术了。用反手拿著的短剑防御就是极限。 斥候本来就不是战斗人员,光是能挡掉攻击parry就值得赞许。 「冷静点!老大还活著,要撑住!!」 他额头冒汗,拚命吶喊,视线并未从自己的对手身上移开,持续防御。 「要撤,还是要跟他们打!?」 「我都可以!!」 身体突然浮到空中,大概是从后排冲出来的虫人僧侣把你抱了起来。 被移动到后排的你,看见在他的喝斥下回过神的堂姊握紧短杖。 「……!我来负责继续指挥!」 她观察你的伤势,判断那不是会立即死亡的致命伤。 没时间了。不过,正因如此才有该优先处理的事情,而堂姊正在努力去理解。 所以看见她的嘴唇做出「对不起」的形状,你轻轻点头。 「……现在比起治疗,更重要的是突破重围!」 堂姊的判断迅速又明确。 「我先用『舞蹈dance』再用『火球fireball』!你用『沉默silence』配合我!封住敌人的攻势!」 「好、好的!」 「我怎么做?到前面去吗?我不介意!」 女主教认真点头,虫人僧侣开口要她下达指示。 他已经单手拿著弯刀,如他所说,随时可以行动。 「麻烦了!」 「行!」 毫无迟疑的对话。虫人僧侣拿布用力按在你脖子的伤口上,奔向前方。 你挤出力气压住瞬间染红的布,试著止血,同时转动眼珠子。 女战士挥下长枪弹开直刀,焦躁地大喊: 「喂!要放著他不管吗!?」 「没时间犹豫了,战斗吧……!」 打断她说话的,是女主教努力试图维持平静的声音。 被比自己年轻的少女阻止,女战士欲言又止,啧了一声。 「……知道了啦!」 「咱们没有其他选择。加油呗……!」 众人在进行这段对话的期间,当然没有悠闲地停下手。 战况瞬息万变,他们一面大声交谈,一面竭尽全力尽到自己的职责。 就你所见,决定战斗结果的,果然是单纯的战力差距。 「可恶……!」 不晓得是被迷宫瘴气迷惑的人的末路,还是这类型的怪物。 无论如何,戴著老虎面具的忍者,实力相当高强。 现在你倒下了,团队party的专职前卫只剩女战士一人。 她自在地挥舞长枪牵制敌人,体力流失,注意力也逐渐涣散。 尽管如此,女战士依然喘著气对付两名敌人,头发贴在汗水淋漓的额头上。 再过一阵子,只要她双腿失去力气,这场战斗就结束了。 「呜哇,果然很恐怖……!」 「别吵,总之撑过去!」 女战士倒下的话,半森人斥候和虫人僧侣不可能挡得住四名敌人。 防线瓦解,后排被攻入,等待堂姊跟女主教的,想必会是凄惨的下场。 即使撑得下去,要是时间拖得太久,敌人的术师肯定会准备好施法,攻击你们。 这样你们哪可能有胜算…… 「『沐西卡音色……空奇利欧接续……特尔普西柯拉舞蹈』!!」 ───然而,真正的战斗此刻才开始。 堂姊高声朗诵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为其揭开序幕。 「……!?」 「……!?!?」 堂姊那快了仅仅一回合的法术,如字面上的意思让忍者们跳起舞来。 他们配合如歌般的咒文的旋律,两腿像在跳舞般颤抖著,双手于空中摆动。 女主教看不见的双眼,不可能放过这个破绽。 「『愿缄默之光照耀汝等』……!」 她挥动天秤剑,直接向天上的众神请求。神圣的祈祷拉下静寂的帘幕。 崇尚秩序的至高神带来的沉默,笼罩住在后排咏唱咒文的魔法师。 再怎么挥动法杖,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话语都不会带有任何力量。 女主教扬起嘴角,稚气尚存的脸上浮现那抹略显冷漠的微笑。 「这样敌人的法术就……!」 「得手了!」 「……!?」 女战士锐利的吆喝声响起。使劲挥下的枪柄击中忍者的脚,往旁边一扫。 长枪描绘出一个巨大的圆弧,从上方砸向飘在空中的腹部,打烂他的肉。 忍者像颗球似地摔在墓室的地上,用力弹起来,如同一只猫降落于地面。 「好耐打……!」 应该有造成伤害damage才对。既然他有生命,照理说就杀得掉。 不过───看不见他的表情,无法判断。 以分不清是人是兽的动作包围女战士的忍者,数量仍旧是二。 因此,左右战况的,同样是单纯的战力差距。 持续维持「舞蹈」法术的堂姊,转动短杖指向敌阵。 敌人的攻击被封住了,剩下只需要进攻。简单明瞭的事实。 「『卡利奔克尔斯火砾』!」 鲜明的话语瞬间改写世界法则。 热度随著大气沸腾的气味聚集到堂姊的法杖,制造出火焰。 虽说容易被人看穿法术的起点,没有比这更适合瞄准目标的道具。 「我配合你!───『克雷斯肯特成长』!!」 女主教接著举起天秤剑。彰显至高神威光的祭具,燃起魔导的火焰。 改变世界法则的真言true word,得到了掌管法律的神明的承认。 两位少女就这样高声朗诵具备构筑世界之力的话语。 「「『雅克塔投射』!!」」 「火球」伴随三句真言,从她们挥下的武器前端射出。 它咻一声从前卫的缝隙间穿过,在敌阵中央炸裂。 巨响,灼热,灼烧肌肤的风吹过,你忍不住眯起焦点模糊的双眼。 「噢……!两位大姊真豪迈……」 带焦味的黑烟充斥墓室,半森人斥候往旁边滚动,拉开距离。 「不行。必须检查有没有确实解决掉他们……!」 女战士轻咳一声,小心地用枪尖驱散烟雾。 密闭的墓室不会起风,盘踞其中的黑烟却过没多久就消失了。 接著刺进鼻子的,是肉与骨烧焦的异臭。 静静于烟雾后方出现的───是尸体。 穿著焦黑斗篷,手拿法杖的尸体。 仅此而已。 「…………这个嘛。」 虫人僧侣开口说道,晃动触角。半森人斥候警戒地四处张望。 女主教拿起手中的天秤剑,堂姊不停重新握紧短杖,大概是手掌出汗,拿起来会滑。 五秒过后,十秒过后───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不久后,神迹带来的静寂也消失了,肉被余火烧得啪滋作响。 「……讨厌!!」 女战士将枪柄底部的石突敲在地上的声音,在敌人逃走后留下的空白中,显得异常响亮。 § 「他的伤势如何……?」 女战士小跑步跑过来,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呼唤你。 战斗一结束,伙伴们便急忙冲到气若游丝的你身旁。 你勉强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女主教纤细的手伸向你的脖子。 她折好虫人僧侣和你胡乱按在伤口上的布,仔细地重新盖上去,轻轻点头。 「血止住了。伤口虽然很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是吗?太好了……」 神情凝重的堂姊松了口气,拭去额头的汗水。 她的表情总是变化多端,但这么慌张的模样还真不常见。 你低声叫她现在先以回去为优先,她笑著说道: 「我明白。回上一层楼吧。法术先留著───」 「……为什么不帮他治疗?」 女战士带著清爽的微笑,双手在胸前合十。 气氛当场僵住。堂姊咽下一口唾液,连你都看得一清二楚。 「呃,因为……那个……」 「刚才也是。为什么?」 或许是被女战士的追究吓到了,堂姊一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模样。 把手放在你脖子上的女主教也提心吊胆地用看不见的双眼左右张望,不敢插话。 ───所以,援手是从截然不同的方向伸来的。 「……没办法。因为没人知道当时和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 「哦。」听见半森人斥候这句话,女战士仍未收起微笑。「所以呢?」 「在刚才那场战斗,人数是咱们占下风。」 斥候却不改平时吊儿郎当的态度。 他抱著胳膊,语气严肃,却连这个动作都显得有点夸张,像在逗人发笑。 「老大受伤少一,治疗少二。这样情况会愈来愈糟哩……然后,这里是地下三楼。」 「……」 「你可以试试看把神迹全用在治疗老大上。再冒出什么可怕的敌人就死定啰。」 「啊……」 你看见女战士小巧的脸蛋瞬间失去血色。 比起后悔及恐惧,更像意识到自己激动的情绪,为此感到错愕。 地下三楼───没错,这里是地下三楼。不是熟悉的一楼,也不是已经掌握状况的二楼。 不晓得还有多少强大骇人的怪物在徘徊。 「……嗯。说得也是……没错……」 女战士像小孩一样点点头。堂姊看了似乎也回过神来。 她晃著头发摇头,然后立刻低下头。 「那个,对不起。如果我有先说明清楚就好了。所以……」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当时也没那个时间……对不起喔?」 「不会,你别道歉……」 语毕,两人便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仔细一想,团队party结成后也有一段时日了,你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意见分歧,产生冲突,她们想必都不习惯。 只能摸索著跟对方道歉的现状,由敲击嘴巴的喀嚓声打断。 「看要解散团队party还是道歉和好……我都可以。」 是虫人僧侣。 他依然站在你身旁,双臂环胸,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摇晃触角。 「要不要先把这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扔进寺院治疗再说?」 「说得对。」女主教笑道。「头目也不喜欢被放置吧?」 ───的确。虽然发不出声音,你也露出笑容。 不晓得是谁跟著轻笑出声,气氛以此为契机放松下来。 你也松了口气。若团队party因为你的失态而瓦解,还真是死不瞑目。 在众人迅速准备撤离,收拾武器的期间,半森人斥候有了动作。 「等一下。」 他窸窸窣窣搜著倒在地上的魔法师焦尸,从怀里拿出钱袋之类的东西。 「喔,他们钱挺多的嘛。金币晃得叮叮当当响。赚到啰赚到啰!」 「这伤受得值得了……虽然可能会全部拿去当治疗费。」 女战士斜眼瞄向你,开了个玩笑,以缓解刚才尴尬的气氛。 你耸耸肩膀,拿刀当成拐杖勉强站起来。其他人急忙从旁边扶住你。 「还好吗?会痛的话要跟姊姊说喔……?」 可恶的再从姊───说实话,你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 八成是因为失血过多。比起疼痛,倦意更加强烈。沉重如铅的睡魔压在你背上。 「好哩,老大,振作点。咱们会尽快回楼上。希望不要遇到东西。」 「难怪探索速度会变慢……那就是这层楼的第一关的意思吗?」 「通往地下四楼的楼梯也还没找到的样子。别著急,慎重前进吧!」 「回程也是。搞不好会在地下一楼又被史莱姆袭击。」 「禁止讲这种话……我真的很不擅长对付那东西。」 你听著伙伴们交谈,咕哝道总有一天要抓著迷宫之主的头发教训他。 「反正那家伙绝对是个秃头的假发怪。」 半森人斥候大概是听见了那句话,碎碎念道,团队party的气氛转为一片和谐。 「啊,你不能动的话……我想踹踹看门!」 女战士成了团队party中唯一的专业前卫,兴奋得像小孩子一样,转头望向你。 你苦笑著点头,她「啊哈!」展露宛如一朵盛开的花的灿烂笑容。 那个举动是有意为之,还是已经恢复平常了,你依然无法分辨。 不过───她跟堂姊之间的紧张气氛不复存在。你偷偷在心中松了口气。 女战士似乎察觉到你的气息,如同一只猫眯起眼睛,用手肘撞堂姊。 「对了,他是这个团队party第一个去寺院的人对不对?」 「啊,对耶!嗯,我早就觉得会是他。就,有种预感,对吧?」 女战士窃笑著,再从姊喜孜孜地附和,可恶。 你不悦地噘起嘴巴,叫她们别再说了,快把你带回地上。 过没多久便像断线的木偶般失去意识。 § ───下次睁开眼时,你看见的是广阔无垠的夜空。 虽然有种在迷宫里待了很久的感觉,实际上应该只过了半天左右。 迷宫中的空间会产生歪斜,连时间感似乎都会被打乱。 夜晚的冷空气拂过脸颊,你抬起沉重的眼皮。 清爽的夜风及新鲜的空气,唤醒你朦胧的意识。 你们已经远离迷宫入口,正在穿过通往城镇的大门。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还能活著看见这片星空。 你觉得大可感谢神明,不感谢也无妨。 「啊,你醒啦?呵呵,史莱姆不出现就没什么难的。」 女战士看著你,喉间发出轻笑声。堂姊点头赞同。 「大家都好不容易活著回来了,嗯,是一场不错的探索吧?」 如果这还能叫「大家都平安无事」,就算是你也可能会生气。 不过,凭这具无力的身体,老实说连站著都很勉强。 这次你不得不对再从姊的发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女主教发现你的状态,拉扯堂姊的袖子。 「快去寺院吧。头目现在还是有危险……」 「对呀,他好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虫人僧侣点头,将用甲壳覆盖住的身体挤进你的腋下。 「我从这边撑住他。找个人负责另一边。」 「来啰,交给我!」 半森人斥候灵活地钻进来,撑起你的身体。 你在伙伴们的搀扶下被抬进城塞都市,赶往寺院。 行人的视线落在你身上,其中也有冒险者。 起初,冒险者对抬著鲜血淋漓的同伴奔跑的你们,投以怜悯的目光。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你还有呼吸,安心地眯起眼睛,为你们让路。 这里是城塞都市。对迷宫的挑战者而言,经常要与「死亡」为伍。 既然如此,就算他们不是朋友,不是同伴,不是你的任何人,也跟你一样是冒险者。 离寺院的距离绝对不短。 但在同伴的包围下,你并不觉得痛苦到哪去,感觉相当奇妙。 伙伴支撑著濒死的你。 他们轮流搀扶你,纷纷凑过来表示关心。 即使倒下的不是你,大家也会这么做吧。肯定没错。 在意识断断续续的状态下,这对你来说是无比的喜悦。 过没多久,你听见咚一声,发现寺院的门被推开了。 伙伴们蜂拥而入,将你抬到祭坛,你听见他们拜托人治疗你的模糊声音。 最后记得的,是冷冷俯视躺在地上的你的修女简短的一句话。 「───什么嘛,还活著呀。」 § 「嘿,你记得弓箭高手的传说吗?」 师父这么问的时候,你才刚开始学剑,年纪尚轻。 记忆中的师父仍是当时的模样,坐在草庵的你却是现在的你。 好色的师父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找女人,不过有时也会像这样陪你聊天。 她将手伸进道袍底下消瘦的胸前,露齿一笑。 「用不著射箭都能把鸟射下来,习得不射之射的他,最后忘记要如何射箭。」 你点头表示记得。过去的你不知道会怎么回答,但现在的你确实记得。 「很好。」 师父的回答声和风吹过草庵,拂过草丛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外面是夏天。蓝天艳阳高照,白云亮得刺眼。空气中飘荡著榻榻米、香炉、药,以及师父、你和水的气味。 「那我问你。」 师父热得松开衣襟,露出锁骨,拨掉垂在雪白喉咙上的头发,悠然盘腿而坐。 「那个高手究竟是真高手,还是单纯的骗子?」 ───你怎么想? 不久后,你回答「高手吧」。 若是真正的高手,不需要弓也很合理。忘了也无妨。 听见你的答案,师父加深笑意。是那抹一如往常,分不清是愉快还是嘲讽的笑。 「原来如此。你是这样想的。高手、专家,已经不需要拘泥于武器。」 她边说边伸出手,毫不遮掩暴露在外的胸膛,拿起挂在旁边的弯刀。 刀锷发出清澈的声响,白刃出鞘。 连在昏暗的草庵里都藏不住那冷冽的寒光,应该是把好刀。 「是把无铭刀。」 大概是发现你的视线了。师父轻轻把刀扛在肩上,腼腆地说。 「但我们以武器为尊。不是吗?不挑武器就够强了,既然如此───」 这次,划过空中的弯刀无声刺到你眼前。 你和她之间明明隔著一段距离───不在攻击范围之内,刀刃却像穿越空间似地指著你的喉咙。 「───挑武器的话,会变得更强。」 她的笑容,宛如露出利牙的老虎。 师父能够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这样把你咬死,也能一口将你吞入腹中。 过去的你如何回答,已经不得而知。 现在的你左一句「可是」,右一句「不过」。师父「嗯」了声,催促你说下去。 不过,拥有好武器的高手及外行人相比,是高手更强。显而易见。 也就是说,最后看的不还是本人的技术吗? 「原来如此。」 师父听了,把刀收进刀鞘。 下一刻,她将那把弯刀扔向你的大腿。 你急忙接住,师父一副「来吧」的态度展开双臂,微微歪头。 「可是胜负会被一时的运气所左右。拿钝刀的高手和拿名刀的外行人,就不好说啰。」 ───现在你说不定杀得了我。 师父露出没有半点日晒痕迹的雪白喉咙及胸膛,像个天真无邪的女童般引诱你,脸上绽放笑容。 身材消瘦,骨头隔著皮凸出来。连过去的你的力气,或许都有办法将她拦腰折断。 只要砍断那条微微透出的蓝色细线,八成会溅出令人瞠目结舌的鲜血。 远方的蝉唧唧叫著,彷佛在抵御暑气。 但当你感觉到额头渗出汗水时,蝉鸣也跟著戛然而止。不晓得是耗尽力气了,还是被鸟吃掉。 你咽下一口唾液。喉咙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真正与虎对峙的时候,是否就是这种感觉? 比起正在跟下一秒就能咬死自己的敌人对峙,你更关心的是说不定砍得死对方。 这种想法───忍不住这样想的自己,使你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 过没多久,你用被汗水濡湿的手握住弯刀,默默放在惯用手旁边的地上。是固定的规矩。 胜负会被一时的运气所左右。正因为无法掌握,未经思考就发动攻势,没道理赢得了。 「哦,来这招。」 师父发出可以解释成失去兴趣,也可以解释成更加好奇的沉吟声,整理好衣服。 「你刚才提到技术,还提到运气。都与武器无关。」 ───那既是答案,又不是答案。 师父边说边伸长裸露的脚,粗俗地用脚趾将放在草庵边缘的盆子拉过来。 她将药袋放在盆子上,拿起酒壶和缺了一角的碗倒满。 「那再问你一个问题。」 师父像在接吻似的,津津有味地大口喝酒,咕嘟一声咽下。 她用鲜红色的舌头舔掉沾到嘴角的酒,恢复血色的脸上浮现笑容。 「你是个高手。」她指向你,然后指向空中。「对方也是高手。」 不过。师父又喝了一、两口酒,用迷蒙的双眼看著你。 「对方有把好剑,你手中只有钝刀。」 ───那么,你怎么做? 你答不出来。 过去是,现在亦然。 即使处在那样的状况下,你还是会踏上战场吧。 然而───那既是答案,又不是答案。 看你无言以对,师父愉悦地笑出声。 「我想也是。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全是正确的,没人办得到。」 语毕,师父叹出一口炙热的吐息,忽然放松四肢。 整个人松懈下来,再度敞开领口,抬著头用手往身上搧风。 那个动作非常不雅,前一刻的气势荡然无存。 俨然是只趴在阳光下舔毛的猫。你红著脸垂下头。 「那把剑给你。」 师父站起来,踢倒空酒瓶,晃著身体走掉。 八成是又要出去玩。经过你旁边的时候,她也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以后再跟你对答案。说不定会知道,说不定不会知道。」 门喀啦喀啦地往旁边拉开,接著关上。 你慢慢抬头,慢慢拔出放在旁边的弯刀。 凛冽的寒光。但那是刀刃原本就有的光辉,不至于亮得发白。 刀刃无声出鞘,无声入鞘。只是把普通的弯刀。 室内只剩下潮湿的、参杂师父的药味的些微汗水味。 你不想打散这股气味,屏住气息,凝视手边的弯刀。 存活下来的蝉仍在发出尖锐的叫声,透过贴在门上的纸传来。 好热。 § 「噢,你终于睁开眼睛啦。」 ───不,没那么容易。 你对在黑暗中朝你轻声呢喃的冰冷声音自言自语。 开眼人的境界,离你还有段距离。 悟道───即参悟道理───的领域,你望尘莫及。 「我指的是更现实的睁开眼睛。」 你听见她轻轻嗤之以鼻的声音,慢慢张开眼。 比起眼前的景象,你最先意识到的,是身下的石造床铺───不,是祭坛的冰冷触感。 而由烛光照亮的朦胧画面,令你倒抽一口气。 「……怎么了?」 看见身在回荡咏唱、呢喃声的寺庙中,一心向神祈祷的少女,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更何况她那如玻璃般白皙通透的肌肤,如今一丝不挂。 你花了一瞬间才发现───是平常会在寺院见到的那名修女。 平均大小的乳房,描绘出工整如雕刻的美丽线条。 像一尊白瓷人偶的小巧脸蛋,在火光照耀下彷佛染上一层薄薄的淡粉色。 你终于移开视线,是因为注意到她轻蔑地眯起眼睛。 「……我要收观赏费喔。」 意思是给钱就能看吗?你将这下流的想法赶出脑内。 你羞耻得低下头───发现自己也是裸体───她嘀咕道: 「真是。无所谓,我没生气。跟其他冒险者比起来,你的反应好太多了。」 往衣物摩擦声的来源看过去,她正在穿上修道服。 你环视四周,看见自己的衣服摺好放在旁边,迅速穿上。 你们两个背对背坐在祭坛,默默穿著衣服,系紧衣带。 「对了,亏你回得来。」 她敞开领口撩起头发,她的气味随著这个动作传来。 大概是烧香的味道。你现在才知道「身上有股沉香味」有时可以拿来称赞人。 「『苏生resurrection』的神迹也不是一定成功。」 ───「苏生」。 原来如此,难怪。你察觉到自己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仪式。 跟处女同床,赋予生命力,将灵魂从生死边缘唤回,诚可谓神明引发的奇迹。 和复活死者似是而非,不过一旦亲身体验过,还真是只能感叹连连。 没错,死者不会复活。任谁都无法逃避死亡。 你重新面对这个事实,却发现自己不怎么害怕。 手没有发抖。你觉得很不可思议,低头盯著手掌。 「不只生命。我说的是灵魂。」 你抬起脸。修女水亮的眼睛位在不远处。 她的视线笔直刺在你身上,彷佛看透了你。 不知为何,她的视线和师父重叠在一起。明明一点都不像。 「再怎么治疗身体,灵魂若没有回归的意思就会丧失lost。」 这句话听起来,果然像看穿了你的想法。 没人会想经历好几次死亡。也有很多人不想继续活下去。 ───你又是如何? 你并不会想活下去。仅仅是不死,仅仅是活著。感觉起来像这样。 「这座城镇的冒险者,大多跟灰烬一样。」 修女移开目光。不对,她别过头,斜眼看著你。 「───看来你不同。」 是吗?你重新自问,然后思考。 聚集在这座城镇的冒险者,和你。同样是冒险者,却有所差异。 来到这里时你觉得不一样。现在又如何? 不是一样吗───到头来,不是生就是死,不就这么简单吗? 看你陷入沉思,修女无奈地笑了。 「有那个时间思考,不如做更该做的事。」 要我感谢神?修女闻言哼了声。 「怎么可能。收到捐款就负责陪人同床,是我的职责。神愿意回应,并非神的义务。」 神明不会因得失而行动。虽然渺小的人类一看愿望没有马上实现,就会怒骂神明。 修女走下祭坛,整理好仪容,静静走向门口。 「要感谢一切。」 你思考了一下,点头,首先感谢她帮忙举办仪式。 修女因你的话语停下脚步,在踏出门外前回头看了你一眼。 「很好。」她点头,眼中带著一丝笑意,有如雪夜隔天的朝阳。 前提是───不是你自我感觉良好。 § ───现在是,天亮前吧。 安静得令人坐立不安的寺院,彷佛罩著一层淡紫色的烟雾。 从朝霞中透出的点点亮光,大概是排在一起的烛台。 你下意识屏住气息,以免打破这阵静谧,连脚步声都没发出,走进礼拜堂。 你在长椅的缝隙间前进,发现到处都有人的气息。 疑似是在那边休息,等伙伴治疗完毕的冒险者,或是为伙伴祈祷安息的人。 你在分散各处的人们对面───祭坛前,找到你要找的人。 女主教跪在地上,静静献上祈祷。这名少女是你的同伴。 将这副模样称之为圣女,有点难为情。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就更不用说了。何况考虑到她走到这里,付出了多少努力…… 你却觉得,这样称呼被黎明曙光照亮的她才相衬。 「啊……」 前进几步后,女主教口中冒出祈祷之外的言词。 她伴随衣服的摩擦声站起来,缓缓面向你。 大概是注意到你了。她的嘴角挂著柔和的微笑。 「……太好了,你醒了。身体还好吗……?」 她用看不见的双眼注视你,你慢慢点头。 蒙神赐予了神迹,不必担心。你甚至在为打扰她祈祷一事感到愧疚。 女主教闻言,看似松了口气。 对了,她已经卸除装备,头发也放下来了。 没看到其他同伴───你当然不是在擅自期待他们不眠不休地等你。 毕竟探索完迷宫,大家都累了。八成已经回到旅馆,这样就好。 你说出自己的推测,她点头。 「是的。我先去旅馆洗了一次澡,才独自回来。因为大家都很累……」 而且这么多人在这边等,也会给人家添麻烦───原来如此,你明白了。 难怪她身上隐约有股好闻的肥皂香。 「是的。你的姊姊说『总之先洗个澡,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听说她拖著女战士和女主教两人,一到旅馆就这么提议。 说是洗澡,顶多只能用水擦拭身体,不可能去泡澡。 很符合堂姊的作风。对你而言,她跟平常一样反而让你觉得轻松自在。 「真的是一团乱喔?你昏倒了,大家手忙脚乱……」 呵呵。女主教笑出声。 抵达寺院时,女战士整个人慌了,斥候急忙安抚她,捐款则由虫人僧侣负责。 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实在很难想像。 「的确……姊姊看起来倒是不慌不乱。」 我还以为她们的反应肯定会反过来。 女主教这么说,但在你心中,堂姊在这方面还满冷静的。 亲眼看到那一幕的那位修女,想必很惊讶吧。你也笑了出来。 仔细一想,能在地下迷宫里面的那场战斗中存活下来,实属幸运。 ───尤其是你倒下之后,其他人散发一触即发的气氛,说实话你甚至感到意外。 如今那样的气氛已不复存在,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 你将这个想法藏在心中,告诉女主教她其实也可以回去休息。 「啊,是的,呃,他跟我说『你要怎么做都可以』,我就,那个……」 听见你说的话,她害羞地低下头,默默垂下视线。 经过片刻的沉默。她低声拋出一句话,彷佛在倾吐涌上喉咙的苦水。 「……因为,我帮不上忙。」 你什么话都没说。该对低著头,肩膀瑟瑟发抖的她说些什么? 你只回了句「是吗」,坐到长椅上。 过了一会儿,她也轻轻坐到旁边。你假装没听见细微的呜咽声。 「……那个,头目。」 什么事?你心不在焉地看著祭坛上的交易神圣印问。 「我……有派上用场吗?」 你深深吐气。女主教肩膀一颤。 ───还以为你在烦恼什么,原来是这点小事。 「这、这点小事……好过分。我很介意的……」 噢,嗯。你尴尬地点头,搔搔头。 呃,当然,你很清楚她一直在为此感到不安。 若不证明自己派得上用场,又会被扔在酒馆───不能怪她会有这种想法。 不过───事实上。 要是没有她,每次探险都会很辛苦。尤其是上次。 正因为有位可靠的向导,就算你倒下,你们还是能平安归来。 再说,你们好歹是准备挑战地下三楼的冒险者团队party。 尽管第一战失败了,实力如此坚强的主教哪可能没用。 你不厌其烦,仔细将这件事传达给女主教。 「……是这样吗?」 没错。你点头。要说的话,你比她更没用。 只能上前线挥舞木棍,有余力再用个法术。这次更是沦落至此。 你拍拍脖子,表现出失落的模样,她激动地大喊: 「怎么会没用!你总是带头冲锋陷阵,帮忙下决定!还帮了在酒馆的我……!」 ───看吧。 「……咦?」 怎么会没用。你哈哈大笑。怎么会没用。你和她都是。 「啊……」女主教发现自己被骗了,鼓起脸颊咕哝道:「讨厌。」 没错。怎么会没用。纯粹是她想太多。 然而───她之所以这么没自信,似乎有更深刻的原因。 你不认为单单被扔在酒馆,被当成鉴定师,会害她变成这样。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剿灭小鬼的那次经验…… 「……我……我是,那个……」 你正准备开口询问,她便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是被当成要成为英雄的人扶养的。」 虽然不是多了不起的血统───女主教苦笑著说。 她的家族,似乎继承了遥远往昔的白金级英雄的血脉。 虽说是分家,身为勇者的后代,自己必须成为与这个头衔相衬的强者。 女主教只用短短一句话带过……比起扶养,更接近调整吧。 尚未迎接正式成年的十五岁,她就已经拥有足以得到主教身分的能力。 不只是因为才能或天分。而是她被迫做出的努力有了回报。 「但我也只是魔法和神迹两边都会用而已。只论神迹的话,其他人更……」 她轻声说出的名字,不晓得是以前的同伴,还是故乡的友人。 因此,她下定决心成为冒险者。可是…… 「可是,结果还是不行。我做事不得要领,只会碍手碍脚。」 被拯救。在同伴的照顾下踏上旅途。然后又被拋下。 「果然没办法那么顺利。活著比想像中还难……」 语毕,女主教露出虚幻的微笑。 她也有她的烦恼,挣扎著试图前进,她所付出的努力不容置疑。 你别过头,不去正视从覆盖住她眼睛的黑布底下透出的情绪,抬头望向礼拜堂的天花板。 不晓得是不是用聚集在寺院的冒险者的捐款盖成的,看起来特别高,永无止境,大概是错觉。 ───不过,嗯,也不是只有坏事吧。 你慎重挑选措辞,喃喃低语。 对你而言,女主教反而有令人羡慕的部分。 「咦……?」 她茫然地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仔细想想看就知道了。 世上究竟有多少人,明白自己生存的意义───? 知道自己为何而生,该做些什么───讲得出这种话的人并不多。 身为一名剑士,你一直以更高的境界为目标前进。 但若有人问你那是否为生命的正确用途,你无法回答。 道路无穷无尽,持续到遥远的彼方,搞不好没有终点。 不过……不过,女主教有自己要走的路。 成为英雄。以英雄的身分,为世界带来和平。 刚开始,那或许是他人赋予的使命,如今却是凭藉自身意志决定的目标。 「啊……」 即使那条路满布荆棘,绝不好走…… 有自己的道路,令人羡慕。你这么告诉她,闭上嘴巴。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那就练习这样想吧。 你刻意加重语气,以免让这句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话蒙羞。 前方的路还很长。不够成熟是正常的。不只是她,你也一样。 既然如此,何必那么介意,那么烦恼? 只要默默前进便足矣。 那名修女说要感谢一切。一切都是命运。 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既然都走在上面,有什么不好? 「……路还很长。」 她轻声呢喃,你再次点头,附和道:「没错。」 地下迷宫你们也才探索到地下三楼,还有很多路要走。 正因如此,法术及神迹都会使用的她,更是团队party的关键。 有她在中心,什么样的阵型都能组成,关键时刻的行动次数也会增加。 更重要的是,走路没有制图人,要怎么不迷路? 你接著补充,她像在闹脾气般噘起嘴巴。 「呣……头目有点狡猾。这样搞得我好像要人称赞的小孩。」 你故意大笑好几声。 哎,怎么说呢。不这样讲,应该很难让她产生自信。 重点是你这次出了这么严重的纰漏。你拍拍脖子。必须挽回失败吧。 女主教闻言,像在瞪你似地看过来。 你很清楚她眯起了眼带底下的双眼。 「那,呃……咳。」 不久后,她发出可爱的清嗓声,双膝并拢面向你。 「……我也很庆幸遇见了你和大家。」 呣…… 突如其来的率真告白,令你低声沉吟,她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 「所以,虽然免不了受伤───请你不要死喔?」 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她这样说,你只能再咕哝一声。 女主教笑著说「回敬你」,潇洒地起身。 「我去告诉大家你醒了。」 聊太久可能会影响身体状况,请好好休息…… 她的语气还称不上轻快,听起来却少了一些重量。 说不定是你误会了,不过,你衷心祈望但愿如此。 「祝你有个漫长的白天,舒适的夜晚(注1)。晚安。」 也祝你有个成倍的白天及夜晚───晚安。 § 「真是的,我还以为你死了。」 隔天,你和女主教一起加快脚步回到旅馆,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穿便服的女战士用手撑著脸颊,故意摆出无奈的表情叹气。 你无法反驳,只得苦笑。 全是你的不成熟导致的结果。 ───不管怎样,肚子饿了。 身体方面上的血气不足。什么都好,真想大吃一顿。 你如此提议,决定带同伴前往「黄金骑士亭」。 幸好没人反对,幸好你们固定坐的那张圆桌还空著。 你们跟平常一样坐到桌前,跟平常一样叫住兔人女侍点餐。 「哎呀,那就是所谓的勋章啰?」 敏锐的她察觉到你的状态,晃动长耳。 你苦笑著抚摸缠在脖子上的绷带。若有留下伤疤,是很令人骄傲没错。 总之,你奢侈地点了比平常多一些的量,堂姊两手一拍。 「幸好你没事。真的。所以……」 再从姊微笑著对女战士宣言。 「是我赌赢了!」 「你们拿这个来赌吗!?」 女主教忍不住站起来。你也瞪大眼睛。正常的反应。 「对呀。昨天回旅馆后,大家一起商量的。」 「……没人输的话,就赌不成了。」 虫人僧侣语带讽刺地说。 他在衣服底下搜来搜去,抓出数枚金币放到桌上。 女战士也以百无聊赖的态度,把装金币的袋子扔上桌。 听见金币的碰撞声,斥候笑容满面,拍了下两人的肩膀。 「所以,今天由两位请客哩!」 「好的───啊啊,输钱了。」 她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挺愉快的───是你自我感觉良好吗? 你隐约猜到是谁提议要开赌局的,默默耸肩。 这是在趋吉避凶。就算你死了,赌赢的那一方也不可能会开心成这样。 ……不会吧。大概。 想到上次探索迷宫时发生的骚动……说不定女战士也比想像中还担心。 你假装完全没发现,叫堂姊对败者手下留情。 「这还用说!人家总是在前线保护我们。我不会硬点一堆菜啦。」 女战士对不知道在得意洋洋什么的堂姊,露出泫然欲泣的苦笑。 ───应该,没事了。 人心没那么好猜测,原不原谅都一样。 女战士心中八成怀著愧疚,但你们可是要相处到死的关系。 你不会忘。伙伴们也不会忘。女战士一定也不会忘。 因此,即使会难过,比起原谅后就把那件事一笔勾销───这样对彼此一定比较好。 过没多久,早餐送上桌,打断你的思绪。 来得正好。 你大口吃著热腾腾的麦粥,配葡萄酒吞下起司及肉乾。 「这样胃会受不了。」 你用一句「啰嗦」堵住虫人僧侣的嘴,专注在填饱肚子上。 看你饿成这样,其他同伴纷纷苦笑,你不予理会。 包含在迷宫中的时候,你一、两天没吃东西了。现在连龙你都能连皮吃下。 「真是……」 你无视想帮你擦嘴巴的再从姊,开口说道。 ───今天就休息吧。 一秒过后。虽然没有噎到,你急忙喝了口葡萄酒。吞下去。 前提是大家同意。你慎选措辞。没错,前提是大家同意。 ───明天或后天,我想再去挑战那群虎面忍者。 「…………」 「…………」 伙伴们顿时停下吃饭的手,视线在圆桌上交错。 呣。我差点送命,所以你们以为我会夹著尾巴逃走吗? 「没啦。」 半森人斥候笑著摇头,回应你那调侃般的玩笑话。 「咱还以为老大会先去修行一阵子,或是调整装备之类的。」 你笑了。嗯,你的确有打算费点工夫。不知道会不会顺利就是了。 「有胜算的话,我是无所谓。」 虫人僧侣似乎已经吃完,正在嚼水果。 他用手把柑橘推走,嘴里咬的是苹果。皮跟籽他好像都不介意。 「若感觉会输,到时再回头即可。我都可以。」 「对呀……姊姊倒是有点担心你有没有勉强自己。」 嗯───她竖起食指抵著嘴角,彷佛弟弟提出了恼人的意见。 过了一会儿,她把上半身靠在圆桌上,双手交叠托著下巴,看著你。 「欸,想要姊姊教你法术吗?」 你想了一下,摇头。剑术不如人家就马上逃去学法术,不是很令人不甘吗? 所以你预计再挥著木棒挑战一次。 如果又输了,到时再乾脆地拜托再从姊教你法术吧。 「哼哼哼。那姊姊会在后面保护你,免得弟弟受伤!」 亏你有脸讲这种话。一有什么纠纷就最先推给你的,无论何时都是再从姊。 你和堂姊面面相觑,就这样笑出来。什么问题都没有。 透过眼带看著你的女主教也点了下头。 「我已经决定要与你同行。」 她的表情,彷佛成了恶作剧的共犯。 毕竟昨晚你们达成共识了。那是事实,虽然是你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她要拯救世界,你要测试自己的剑技。目的不同,却是同一条路。 「……」 因此,问题在于最后一人。 面带难以形容、看不出情绪的表情,无聊地拿著汤匙在盘子里舀的女战士。 她发现你在等她回答,过没多久应了声「这个嘛」。 「……嗯。」 然后吞吞吐吐地点头同意。 ───就这样? 「因为,」女战士扯出笑容。「反对的话,我不就成了坏人吗?」 那绝非答案,她却没打算说下去。 呣。你也不想逼她回答,话题便就此告一段落。 不久后,有人在吃饭期间开了个玩笑,众人聊得有说有笑,女战士也加入其中。 只有女主教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紧盯著你和她…… § 你的弯刀咻一声将风一刀两断,留下残响。 蓝天底下,刀刃在空中刻下一道白线───并没有,你拚命追著它的轨道看。 想让敌人采取同样的行动,你也必须采取同样的行动。 因为敌人当时的反应,恐怕是对他来说的最佳解。 因此你向前迈步,直线狂奔,横向挥刀。 从酒馆回到旅馆后,你绕到后面的马厩前。 结果,你不知道哪里能在不影响其他人的状况下锻炼。 ───如果有类似训练场的地方就好了。 不巧的是,城镇外面只有广阔无边的原野,以及张开大嘴的迷宫。 在那里锻炼太靠近「死」了,你并不想。 刚痊愈竟然就去锻炼───也有人会这么觉得,但你反而认为正因为刚痊愈,才要去锻炼。 毕竟近期内,你将再度和那群忍者对峙。 躺在床上一、两天是否会害身体变迟钝?答案是肯定的。 肉会变僵,皮会变硬,筋会痛,骨头会吱嘎作响。尽管只有细微的差异,确实会变迟钝。 就算只差了一束头发,多了那一点差异人就会死,少了那一点差异敌人就杀不了你。 冒险者就是为了追求那一点而磨练技术、提升力量。不能容许心、技、体迟钝半分。 然而,你也不是完全理解这个道理。 你是为了理解,才踏实地一步步走在剑之道上,所以这很正常。 其他人也在酒馆暂时解散,锻炼或集中精神,各自做好准备。 即使是去四处闲晃,或者去赌博,只要是为了下一场战斗,你不会有任何意见。 ───不对,如果再从姊敢偷懒,必须骂她一顿。 想到这个玩笑,你扬起嘴角,然后立刻摇头驱逐杂念。 你和伙伴们同生共死的时间不长,倒也称不上短。 你相信至少他们应该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地方上。 既然如此,你必须回应他们或许有对你抱持的信赖。 ───好了。 于是,你再度拿起弯刀,动起脑筋。 说到砍向脖子的强力一刀,你想起前阵子交手过的那些初学者猎人。 他们的剑法无疑是刚剑,跟这次的速剑───还是拳头?───不同,却值得参考。 虽说是反射动作,亏你有办法防住。 ───运气真好。 你重新深深体会到。 要是没看见经历过一次败北的金刚石骑士他们,你八成也会重蹈覆辙。 没错,就像这次。 你下意识抚上包住喉咙的绷带。 上次运气好防住了,这次运气好,来得及用「苏生」。你因为运气好而免于一死。 下次也是「偶然」吗?还是「宿命」?一切端看骰子的点数吗? 你想了一下,判断想这些也没用,马上将它拋在脑后。 有时间烦恼,不如从头砍到尾更快。 ───试了几次,你发现一件事。 要操控身体往前砍后立刻后退,果然不实际。 常有人只是听说奇怪的知识,就说剑只是靠蛮力砍人。 或是光靠速度及敏捷度使剑的人,远比力气大的人厉害,诸如此类。 怎么可能。 你不明白四方世界全部的武术,不过力量及速度是一体的。 它们的源头都是肌肉、骨头、神经。 因为肉体是靠它们做为发条、杠杆、齿轮运作的机关。 常听人说要超越极限,然而身体只能在可动范围内做出做得出的动作。 所以───才会有剑术的理论。 既有效率,又精准,并且正确地挥刀,夺走他人性命的肉体操作法。 找出自己最适合的动作,让身体记住这个行动模式。 然后用浅显易懂的文字记录下来,以传达给任何人,或者有才能的人。 自己撰写那种指导书,应该是兵法家、武者的道路,不过…… ───办不到。 你对照师父传授的理论及自身的体感,下达结论。 杂技般的动作暂且不提,要你什么都不想直接向前砍再后退,大概办不到。 急著下结论或许是不够成熟的证明,但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现在与其发明奥义,思考能在一、两天内做到的事更有意义。 你调整呼吸,在视线范围内描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想像那些忍者。 首先,在这场对决中,你拥有一个压倒性的优势。 也就是在迷宫里,敌人是谁对你而言都没有影响。 既然要踏入迷宫的墓室,就必须做好出现什么敌人都得采取相应对策的心理准备。 那群忍者则无法判断踏进墓室的你,是否为之前遇过的冒险者。 若你采取同样的行动,对方必定也会下出同样的第一步棋。 既然如此……胜机就在那里。 你轻轻甩动左手活动筋骨,打开双腿立于原地。 双腿与肩同宽,身体上下摇晃,吐气,再让呼吸循环至全身。 这时…… 「那个,头目……!」 忽然传来充满活力的声音,你将专注在锻炼上的精神放松了些。 转头一看,伙伴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跑到马厩旁边。 「我们来参观的……!」 打扰了。女主教脸颊微微泛红,语气充满使命感及干劲。 「…………」 女战士袖口被她紧紧抓住,无法逃跑,站在原地无所事事。 她别过头,困扰地搔著脸颊,如同被家人拉著手,正在闹脾气的小孩。 你苦笑著「喀嚓」一声将弯刀收进刀鞘。 还以为她肯定会去跟堂姊一起钻研法术,没想到竟然会和女战士一起来。 「是的,我去寺院的时候碰巧遇见她,就把她带来了!」 看见女战士头痛的表情,你能想像她应该真的是「被带来的」,扬起嘴角。 ───说要来参观,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会。」 女主教摇头,金发漾起波纹。 看不见的双眼对著你,不知为何,她面带笑容,看起来心情很好。 「说不定我也会有不得不拿起武器的时候。多学习不会有坏处!」 对不对!她徵求女战士的意见,女战士模棱两可地应了声:「对呀。」 ───呣? 你望向女主教,推测她的意图,她用力点了好几下头。 噢,是吗?原来如此。她在担心你。 你无法判断这是堂姊的薰陶、她自己成长的证明,或者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既然这是人家的贴心之举,你也不好意思糟蹋她的心意。 你想了一下,环顾马厩周围,心想「反正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下达结论。 ───能不能陪我过一招? 「……这样好吗?」 面对你的邀请,女战士这句话不知道有何用意。 她轻声说道,撩起亮丽的黑发,展现雪白的喉咙。 被手臂遮住的脸露出来,带著彷佛要露出利牙的狰狞笑容。 「我说不定会像上次一样,不小心赢过你喔?」 呣,你噘起嘴巴。上次是平手,不,是你赢了吧。 就算当成平手好了,对上长兵器你还能打得不分上下,可谓剑的胜利。 「哦。」 女战士闻言,像猫一样眯起眼睛。 「那来试试看吧。」 她讲得跟玩游戏一样,瞄了四周一眼。 然后抬脚踢起用来搬运马厩里的稻草的三齿叉,熟练地抓住。 你跟著从马厩的空马房里拆下隔开马房的长竿,拿在手中。 不过,加上小刀在内身上带著大小三把武器,动作自然会变迟钝。 你拿下腰间的弯刀,女主教似乎感觉到你的气息,默默伸出双手。 看她这么勤快,你露出苦笑,将弯刀交给她。 刚好。裁判就交给恭敬地捧著弯刀的她担任吧。 「我在此向至高神起誓。」 女主教将手放在平坦的胸前,说出绝对诚实的话语。 提到比赛的裁判,没有人比至高神的神官更适任。 看你拿起长竿,女战士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输了可别拿因为武器用不习惯当藉口喔?」 ───彼此彼此。 你调整呼吸,微微张开双腿,与肩同宽,压低重心,用当成刀鞘的左手抓住木棒。 女战士跟平常使枪的时候一样,拿起三齿叉转了圈,前端指著你。 接著,女主教以平静又响亮的声音宣言。 「───开始!」 抢得先机initiative的是女战士。 她以看不出穿著铁靴的轻盈动作,蹬地飞奔而出。 脚边的草于空中飞舞时,三齿叉的前端已经逼近眼前。 你扭动身躯,左脚向后退,跟三齿叉擦身而过,侧身挡掉这一击。 站上前的右脚稳稳踩住地面,你用紧绷的身体挥动木剑,发动奇袭。 由下往上。木棒像要站起来似的,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这时女战士柔软的身体已经退到后方,跟三齿叉一起脱离你的攻击范围。 「啊哈……!」 她发出打从心底感到愉悦的笑声。你将木剑拿回正面,用渗出手汗的掌心重新握紧。 闪躲,挥剑。这样太慢了。那要怎么做? 「嘿,你在发什么呆……!」 女战士再度冲上前,不给你思考的时间。 你的视野、视线、两眼的焦点彷佛遭到限制,只能直盯著三齿叉的尖端。 你反射性───或者说情急之下,拿木剑阻挡那紧逼而来的杀意。 木与金属发出沉闷的声响剧烈碰撞。你用左手扶著快被打飞的刀身。 三齿叉紧紧咬住木剑,你下意识绷紧身躯。 鼻尖感觉到金属冰冷的触感,使你的额头不受控制地流下汗水。 就算来不及防御,女战士应该也会在攻击命中的前一刻收手,她的动作却快得令人对此产生怀疑。 三齿叉的尖端后面,是她近在咫尺的脸庞。 表情冷酷无情,目光锐利,可是───眼神流露出了一丝动摇。 「这样你又会死掉喔?」 眨眼的下一刻───真的是下一刻!───她已经从你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她与你拉开距离,动作迅速得如同吻别后转身离去的女人。 你慢慢重新拿好从三齿叉的束缚下得到解放的木剑。 你和她对峙著,感觉就像骰了两次骰子,结果两次都回到原点一样。 ───刚才那步是一步坏棋。 师父突然在你脑中大笑著说。 一对一暂且不提,以少对多的话,采取守势的瞬间就注定迈向死亡。 因为若敌人在你僵直时从旁攻击,八成就到此结束了。 前阵子跟初学者猎人进行的战斗,真的是运气好。 四周的环境已经从你的视野、大脑内消失,如同抹成一片白色。 只剩下你与她,剑与枪。 女主教的存在也被你排除于意识之外,她八成正在心惊胆颤地关注战况。 该如何跨越眼前的障碍、下一步该怎么走。你全心全意思考著这个问题。 闪开后再进攻就太慢了。处于守势会败北。必须攻防合一才有胜算…… 「看、招……!!」 三次,四次,五次。 女战士迈出一大步,向前突刺,又灵活地退回原本的位置。 有如在跳一支舞,从旁看来肯定很美。 但你反而没有去试图掌握她的行动规律。 就算你让眼睛习惯她的动作,采取对策,也没有意义。 因此───当她第六次逼近时。 你反射性将想法付诸行动。 紧接著,三齿叉的前端发出敲打木头的清脆声响,飞向空中。 你的长竿,你的剑───指向女战士。 对面是额头冒汗、脸颊泛红、瞪大眼睛的女战士。 「到此为止……吗?」 女主教向你们两个确认,宣告比赛结束。 以她模糊的视力,就算确信了,也无法断言吧。 「啊啊───你把它弄断了。」 不乖喔。女战士用像在揶揄顽童的语气说道,肯定她的疑问。 你收起武器,将木棒放回马厩,捡起被你砍飞的三齿叉。 检查断面。以情急之下的判断来说,你认为还不坏。 「是头目赢了呢。」 ───不。 你摇头。 即使是你,也不可能察觉不到她从正面,从攻击范围外瞄准你的喉咙刺的意图。 何况还重复了六遍。 之所以有办法应对,也是拜其所赐。 你喃喃说道这是平手,再次向女战士道谢。 「哼哼。」 她刻意发出得意的声音,转了圈断掉的木棒,扛在肩上。 然后撩起黑发,转头望向你,鲜红的舌头从嘴角伸出。 「拿长兵器却跟剑士打成平手,是我输了。」 抱歉啰。你默默耸肩,回应她的唇语。 因为八成得由你负责为弄断三齿叉一事道歉及赔偿。 § 「哎呀,你们和好了吗?」 昏暗的迷宫内,再从姊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明亮,消失于黑暗中。 你成功「苏生」,放了一天假的隔天。 短短几天不可能有什么变化,迷宫还是维持原样,将你们吞没。 地下一楼如今已熟悉得跟自家后院一样。你们绕过暗黑领域dark zone,经由绳梯前往楼下。 只要不进墓室就不会发生战斗,地下二楼也很快就通过了,现在已经抵达地下三楼。 你沉默了一会儿,走在旁边的女战士依然带著看不出情绪的微笑,一语不发。 既然如此,你也专心沿著于黑暗中延展的纤细轮廓线wireframe行走。 因此,回答的声音是从后面───堂姊旁边传来。 「是的,一切顺利!」 同样明亮开朗的声音,无疑是出自女主教口中。 「我不清楚战士的作风,不过他们用刀和枪,像这样比试。」 衣物的摩擦声中,参杂著天秤剑摇晃的清澈声响。大概是她在比手画脚。 照理说她只能看见模糊的景象,不知为何,动作却锐利又迅速。 ───不,她的武力你已经见识过一次。 看你耸了下肩膀,半森人斥候窃笑著说: 「怎么啦老大?看你不怎么紧张耶。」 是没错。 你现在所在的是地下三楼───往那间经历惨败的墓室前进的途中。 你记得踏进迷宫时,女性近卫骑士看见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八成是在想「才过没几天又来啦」。 ───落马时若不立刻骑回去,会变得怕马。 你不著痕迹地压低音量回答,以免被女主教听见。 她很敏锐,即使是这么小的声音,搞不好她都听见了。 然而,这不代表你可以故意讲给她听。 「哎,失败也是一种经验。」 虫人僧侣不知道明不明白你的心情,开口说道。 「活著就还有下次。就算你死了,我们几个剩下的人也会把事情做好。」 是赢是输都无所谓、的意思吗? 这样一想就觉得挺轻松的。虽然你尚未达到那个境界。 你迈出变轻盈一些的步伐,于迷宫中前行。 ───前几天来的时候,果然在赶时间。 像这样认真观察四周,会发现地下三楼风格并不一样。 跟其他───也只包含了前两层楼就是───楼层比起来,这层楼截然不同。 走道不是漫无秩序地延伸,而是整齐的十字路口构成。 「这部分也看得出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性格有多恶劣。」 半森人斥候板起脸,不屑地咕哝道。 「一不小心就会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右转,左转,向后转…… 一个接一个的十字路口,每走一步就让人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东西南北都快分不清了。 「……总觉得不太舒服。」 女战士刻意说道,你感觉到她正在拉开领口搧风。 你无视她看著前方,听见堂姊找东西的声音。 「要吃糖果吗?」 「来一颗好了。」 两位女性吱吱喳喳地交谈著。 到这个程度,反而该学习再从姊缺乏紧张感的部分。 你忍住笑意,放松肩膀,对女主教说「地图交给你了」。 「是!」 她的回应很有精神,下一句「应该没问题」却没什么自信。 看来最好帮「座标」留一次使用次数,以免迷路。 只要靠「座标」掌握位置,照理说就回得来───前提是没死。 你如此心想,墓室厚重的门扉已经耸立于面前。 「话先说在前头。」虫人僧侣不带感情的声音传来。「未必是同一群敌人。」 这还用说。你点头。不管遇到什么,要做的事都一样。 「破门掳掠hack and sh对吧。」 女主教喃喃说道,你简短回答「就是这样」。我们的主教也学坏了呢。 「我、我才没学坏……!」 她拚命否认,你哈哈大笑,不予理会。用不著担心她紧张。 堂姊见状,故意───对她来说应该是自然之举───叹了口气。 「你好像学会捉弄人了,姊姊很担心。」 没礼貌。你不会藉由欺负关系友好的对象获得乐趣,而且你本来就是这个个性。 你反驳道,轻轻把手放到墓室的门上。 「要我替你踢吗?」女战士轻声询问。你耸肩代替回答,深呼吸一次。 ───没错。换她上就没意义了。 你可是想以剑客的身分闯出名号。 既然如此,败北了就要雪耻。 任谁都无法对败在他人手下的剑产生自信。 ───这样哪有脸让人评论自身的剑技。 既然如此,要做为剑客活著,以此维生,就不能逃避战斗。 这个循环会持续一辈子───这是师父告诉你的,古代剑豪说过的话。 你隐约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样子。 当然,应该是错觉。 若这点小事就能让你悟道,世上的剑豪就不会修行了。 他们肯定是在设法重现于短短一瞬间掌握的灵感。 藉此习得的剑术,如何能让人拿不出自信? 你深吸一口气,将其吐出。 然后往手掌吐了口口水,弄湿弯刀的刀柄,让手习惯鲛皮的触感。 ───剩下就看命了。 要做的只有掷出骰子。 你直直抬起脚,用力踹开挡在前方的门。 门板咚一声倒下,你们几个冒险者一口气冲进墓室。 沿著空中的轮廓线看过去,深处感觉得到风的流向。 难以判断能否以气息称之的那东西,于黑暗中缓慢成形。 你透过肌肤感觉到膨胀的杀气───如果真有那种东西存在。 数量四。 你清楚看见从暗处袭来的虎眼。 不得不杀之人,确实在那间墓室内凝聚杀意。 § 「忍者……!」 你远远听见分不清是悲鸣还是怒吼的声音。应该是女战士。 因为看见敌人时,你的身体已经跑向前方。你不会给那些虎面忍者反应的时间。 你吆喝著直线狂奔,弯刀由左往右横砍。 刀刃划过空气的轻快声音响起。没砍中。忍者的影子用比声音还要快的速度闪开。 视野迅速模糊。世界沉重又混浊,彷佛身在水或铅液中。 有人在大叫,后颈的汗毛直竖。谁管它。 你将那些模棱两可的感觉尽数拋诸脑后,任凭身体行动。 瞬间───你感觉在黑暗的迷宫中看见白光迸发。 「───!」 剎那间的防御。 虎面透出一丝惊愕之色,是错觉吗? 你左手施力,露出得意的笑容。 没错,左手。你的左手正紧紧握著小刀。 你趁刚才单手挥下右手的弯刀时,顺势扭转身躯,左手反手拔出小刀。 那把刀咬住了忍者的致命一击critical hit,稳稳承受攻击。 ───师父知道不晓得会怎么说。 你感觉到额头正在渗出汗水,怀著痛快、愉快的心情想像著。 在之前的战斗反射性做出的举动,这次你刻意加入了战术中,不过…… 根据你学到的战法,本来应该要用右手的剑防御,左手的小刀进攻。 改成用左手的小刀防御,右手的剑进攻───是其他流派的作风。 然而,全是为了活下去。谁管那么多。思及此,你彷佛听见师父的大笑声。 光凭一只左手你不放心,因此你迅速用右手的弯刀朝敌人的身体还击。 或许是因为姿势有点勉强。刀尖擦过坚硬的物体,却砍不断肉。 忍者咚一声踢击石板路,飞也似地跃向后方,胸口穿著炼甲。 谁管那么多。你再度喃喃自语,重新拿好双手的刀。 ───我负责两个。 女战士轻笑出声,斥候装出气势汹汹的态度吶喊:「喔!」 你也大吼一声,回应同伴,直线冲向两名忍者。 「───!」 「!!」 但敌人也并非省油的灯。看见第一击被防住便决定后退,拉开距离,接连不断的攻击朝你袭来。 你的视线快速左右移动。右边是迅如电光的飞踢,左边是如同毒蛇的贯手。 身体比大脑更快行动。你向前倒下,用拿刀的那只手撑住地面翻滚。 头上传来惊人的冲击───的感觉。等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后。 你跪在地上撑起身子,转身看过去,看见位置左右互换的忍者。 手甲变形,腿甲出现裂痕。你从交错的两人身下钻了过去。 ───原来如此。 这一刻,你看穿了敌人的程度。 原来如此,确实厉害。想必每一击都足以致命。不过…… ───有胜算。 「!!」 忍者发出无声的吆喝,以猛兽般的动作扑向你。 动作却缺乏一致性。推测是想趁你对付其中一人时趁隙偷袭,而非同时进攻。 敌人宛如一只龙,扭动身体试图抓住你,你提著双刀主动滑进他身前。 然后让刀刃在掌心转了圈,趁拉近距离时用刀背敲向对方的胸口。 「───!?」 掌心传来令人作呕的恶心手感,水果用力砸在岩石上的声音于墓室内响起。 忍者从虎面的缝隙间吐出暗红色血液,像颗球一样撞在墙上。 身穿炼甲,依然无法抵销撞击。 但你没时间沉浸于感慨中。你朗诵著真言,集中注意力,转过身去。 剎那间,忍者的手射出一道白光。你看都不看那里一眼,扔出反手拿著的小刀。 ……沙吉塔箭……凯尔塔必中……拉迪乌斯射出! 金属互击时特有的火花于黑暗中炸开,伴随尖锐清澈的碰撞声。 「───!?」 除了你以外,是否有人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闪光直接掉头,贯穿扔出它的忍者。 异常的画面───当然是改变世界法则的「力箭」秘术导致的。 你用必中之箭,将扔出去的刀弹了回去。 虎面忍者喷著血用力后仰,却尚未造成致命伤。 刚才你用刀背攻击的人,也吐著血缓缓起身。 ───不过,是个好机会! 「看招!!」 女战士听从你的指示,发出可爱的吶喊声,用长枪的枪柄绊住敌人踢倒他。 你往旁边瞥了下,女战士放心地吁出一口气,对你眨了下眼,不知道是不是你看错。 「什么!?」 另一方面,半森人斥候同样毫发无伤。虽然敌人也包含在内。 他发出「呜哇」、「呜咿」等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专注在防御parry上。 勉强用短剑挡住虎面人刺出的拳与脚,将攻击弹开。 ───既然如此,焦点就在那里! 「瞭解!三回合,请配合我!」 「好的……!!」 你才刚大叫「就是现在」,队伍后方的两名少女就各自举起法杖吶喊: 「卡利奔克尔斯火砾!」 「克雷斯肯特成长!」 雅克塔投射───如同轮唱的旋律,伴随魔力改写世界法则。 熊熊燃烧的「火球」,从堂姊及女主教的法杖射出。 它在斥候向后跳的下一刻命中忍者,膨胀、炸裂。 热风灼烧你们的肌肤,火星飞散,火焰化为一阵风扫过敌阵。 「───!?」 「!?」 被橙色火焰笼罩的忍者们,这次连声音都没发出,倒在地上挣扎。 俨然是人形的火把,不可能有办法从死亡手下逃离。 过没多久,墓室弥漫肉与头发烧焦的气味时,全都结束了。 除了你们六个,在蒸腾黑烟中行动的再无他人。 「……没我出场的份。」 虫人僧侣喀嚓一声敲了下嘴巴,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气氛便瞬间放松下来。 ───这次是不是确实解决掉他们了? 「……嗯,大概是吧?」 女战士脸上依然残留紧张的情绪,慎重地用枪尖刺炭化的尸体,嘀咕道。 虽然你的记忆模糊不清,她应该还记著在前几天的战斗中放跑敌人的那件事。 看来她非得要把四具尸体通通刺过一遍才能确信。 你将敌人的生死交给女战士确定,重新环视室内,以及每位伙伴。 每个人看起来都精疲力竭,满身大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堂姊、女主教,以及刚才低声埋怨的虫人僧侣,似乎也不例外。 明明战斗只发生在一瞬间,转眼就落幕了。 你的脖子被割开的时候肯定也一样,仅仅是转瞬间的战斗。 后颈不寒而栗,你反射性抬手一摸,手指碰到黏稠的汗水。 若没在与女战士过招时,练习如何应对瞄准要害的攻击,不知道你防不防得住。 你正想跟她道谢,发现喉咙乾燥,舌头黏在口中。 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呼吸十分急促,两手的刀拿起来格外沉重。 事到如今才喷出的汗水,以及重重压在肩膀上的疲惫感,使你摇了下头。 那正是「死」的重量,即使是虚张声势,你也不想屈服。 因此,你低头看著忍者们扭曲的焦尸,堂堂宣言。 ───猛虎暗杀拳,败退。 § 「太好了。」 女战士举起用手甲包覆住的手,你和她轻轻拳头相碰。 你对她怎么谢都谢不够,但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在所有的团队party成员上。 归根究柢,这只是你的任性之举,陪你这一趟是出于大家的善意。 「我是无所谓。」 虫人僧侣懒洋洋地开口。 「头目leader判断有胜算,最终获得胜利。没什么好抱怨的。」 听你这么说,我很感激。虫人僧侣闻言,左右摇晃触角。 「因为我没帮上忙。」 「哎呀,搞不好回程又会遇到难缠的怪物喔?」 再从姊笑吟吟地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 她没察觉到你鄙夷的目光,手放在丰满的胸部前,得意洋洋。 「话说回来,不觉得姊姊的『火球』也很厉害吗?」 你不否认,可是一旦夸奖她,她的鼻子不晓得会翘得有多高,所以你正在犹豫。 再说,一开始不就为战斗上的帮助跟她道过谢了吗? 她听了像在闹脾气似地鼓起脸颊,闷闷不乐。 反正回到地上前应该就会消气。堂姊就是那种个性。 「不过,不枉我们那么认真学习。」 女主教点点头,还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很有帮助」。 「听说那本魔法书来自异国……是秘传吗?」 「上面还写著奥义呢。操纵时间及空间什么的。」 堂姊再度说出骇人的发言。 你叹气,甩掉沾到两把武器上的血,把刀身擦拭乾净后才收进刀鞘。 当然没有解除备战状态,毕竟有一个人仍在战斗。 走上前,斥候正在搜索那群忍者身上的财物,以及他们藏起来的宝箱。 他不仅在刚才的战斗中担任前卫,此时此刻又要面对真正属于他的战斗。 思及此就觉得不忍心干扰慎重地动著双手的他,你默默站在旁边。 「要跟咱说话也没关系喔,老大。」 咱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失误。半森人斥候疑似露出苦笑。 没有移动视线,双手也没停下。经过片刻的思考,你问他「要不要回去当后卫」。 「这个嘛,确实挺消耗精力的。」 事实上,万一他的双手在战斗中受伤,会影响之后的收入。 没找斥候的团队party,会做好可能中陷阱的心理准备由战士打开宝箱,但此举太过轻率。 虽说冒险者是冒著危险之人,并不代表他们对危险反应迟钝。 至今以来,你会考虑斥候的疲劳度,让他退到后方,由虫人僧侣上前战斗。 然而让蒙神赐予治愈神迹的僧侣战斗,累到无法祈求神迹就本末倒置了。 要让僧侣还是斥候在前───难以判断。 「哎,咱再试试呗。只要休息一下,动动手指还是没问题。」 是吗?你点头。他都说了,那就这样吧。 也有人会掩饰疲惫,想要履行职责,但他不是那种人。 他愿意努力做好工作的话,你自然不打算多说什么。 因为这次是你让其他人配合你。 既然如此,你也该配合其他人,而你也想这么做。 「……哦?」 你边想边戒备四周,半森人斥候突然发出声音。 陷阱吗?你们纷纷戒备,摆好架势。 半森人斥候却说著「不是啦不是啦」,拎起奇妙的武器。 「咱只是在想这啥东东。没事没事。」 是一把蝴蝶形状的短剑,或短刀。 像只以刀刃为翅的蝴蝶,四枚刀刃组成十字,乍看之下是没有刀柄的短刀。 推测是刚才的「火球」导致的。暴露在高温下的刀刃,被烧成黯淡的蓝色。 比起互砍,似乎更适合投掷,你却不知道该如何把它扔出去。 「搞不懂是什么武器,看起来像盗贼的短刀。」 半森人斥候将两枚刀刃当成剑锷握住,费尽心思调查。 因为刀刃锐利到只是手指滑过去,都会割开浅浅一道伤口。 不知道这群忍者为何会拥有这么好的武器。 亏你有办法在那一瞬间将它打回去。 「要不要我来鉴定?」 女主教好奇地静静走过来,观察那把武器。 你不明白她的眼睛可以看得多清楚,但她应该感觉得到什么。 「行。回上面再说。」 半森人斥候说道,一副「总之先这样吧」的态度,将那把武器插进腰带。 瞧他的手还在把玩著喀啷作响的皮袋,收入大概也不错。 女战士笑出声,轻轻用手肘撞虫人僧侣的侧腹。 「可惜。如果有陷阱,你说不定就有事做了。」 「无所谓。」 「唉唷。」 斥候故作滑稽地呻吟道,堂姊在旁边笑著。 你再次吸气,把迷宫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部,吐出。 里头参杂浓密的「死」味。不过,那是死去的忍者散发出来的。 你和你的团队party向他们发起挑战,战斗,战胜,一个人都没少。 ───结果无可挑剔。 § 来到地上,潮湿的风拂过你的脸。 天空既明亮又昏暗。虽然是白天───空中却盘踞著黑云,是下雨的前兆。 「待在迷宫会搞不清楚现在的时间呢。」 女战士手扶著脸颊,像要叹气似地如此抱怨。 不晓得是充斥迷宫的瘴气,还是战斗的紧张感所致,体感时间并不可靠。 走进迷宫后过了多久的时间,连你都无法判断。 可是,幸好出来时没下雨───你喃喃说道。 因为迷宫里不会下雨。没人会携带雨具。 「……下雨也跟我们无关就是了。」 出声的是站在迷宫入口无奈地仰望天空的那名近卫女骑士,站在那里看守的她,已经跟你们混熟了。听说他们确实会轮职,只是碰巧常跟你们来的时间重叠。 工作时间总不能离开,下雨就得淋雨站在这边。 冒险者来的时间不分昼夜,就算撇除掉这一点,怪物什么时候会跑出来都不知道。 真辛苦───你慰劳近卫骑士,她害臊地笑著甩手。 「这次也全员生还。感觉不错喔。积极挑战最深处的团队party可不多。」 是吗? 「只有你们和那位金刚石少爷?没回来的人比这更多一些就是了。」 这样啊。你点头,又跟她闲聊了几句才离开。 你和同伴一同快步走在从市外通往城塞都市的道路上。 冒险平安归来,却因为淋到雨而感冒病倒,这可不是闹著玩的。 「啊,要下雨了。」 正好在刚走进城门后,女主教忽然仰望天空。 很快地,第一颗雨珠落在石头路上,之后便是「哗啦───」一阵巨响。 彷佛墨水打翻的豪雨打在身上,堂姊大声尖叫。 「快、快找个地方躲雨吧……!」 她将外套翻过来盖在头上,拚命哀求,这副努力的模样令人为她掬了一把同情泪。 团队party中没穿铠甲的,只有堂姊和女主教两人。 湿掉的衣服贴在身上,底下的肤色若隐若现。 「对呀,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女主教则不怎么担心,不晓得是不介意还是没发现。 身穿铠甲的女战士任凭雨水淋湿黑发,神色自若。 「会吗?凉凉的很舒服,继续淋雨我也没关系喔?」 你甩手叫她别这样。要躲雨的话─── 「黄金骑士亭最近吧。赶快过去呗!」 就是那里。 「行。」 虫人僧侣敲了下嘴巴,决定方针后,你们便飞也似地于街道上奔跑。 过没多久,黑色雨水后面隐约浮现温暖的橙色灯光。 从水花底下透出来的光,无疑是照亮酒馆招牌的灯火。 你们毫不犹豫推开弹簧门,滴著水踏进酒馆。 「欢迎回来───!」 不是讲「欢迎光临」,是因为你们成为这里的常客了吗? 兔人女侍轻快地跑过来,面带笑容迎接你们。 你先点了───堂姊大叫「请借我们擦手巾!」───麦酒及温暖的餐点。 「我想喝葡萄酒。要热的。不加胡椒,帮我加一点砂糖。」 再来杯葡萄酒───你加点女战士的份,目送女侍喊著「瞭解!」跑走,走向熟悉的圆桌。 「老大,咱们这的女性要求真多耶。」 「咦。」 听见半森人斥候的碎碎念,女主教发出打从心底疑惑的声音。你笑了。你们笑了。看这情况,迅速攻略地下三楼或许也不是梦。 不过没人想像得到这座迷宫究竟有多深,这八成是在痴人说梦。 尽管如此,目标依然是打倒潜伏在地下迷宫最深处的存在。 目标放高,但脚步要踏实…… 「请用!」你从跑过来的女侍手中接过擦手巾,边擦身体边想。 例如武器也是,任凭风吹雨打会生锈,就算不是金属制的同样会受损。 战斗时拔出来的弯刀上长满铁锈,不仅丢脸,还逃不了被砍死的命运。 「头发也要好好保养喔。」 「回旅馆后涂个香油吧。」 「啊,哇,麻、麻烦两位了……」 女战士和堂姊正在一起关心女主教,看来女人爱聊天是真的。 女主教是这个团队party里面头发最长的人,所以她们俩很认真地在帮她擦乾头发。 你笑著表示在这方面男性就不用烦恼那么多。 「对啊。」半森人斥候点头,虫人僧侣却严肃地开口。 「不过,下雨的话土冢会被冲毁……」 ……原来如此。每个种族都有属于自己的烦恼…… 你在坐到桌前时注意到不远处的一群冒险者,停止动作。 穿著闪亮装备的美青年,你不可能认错。 怎么了吗?你亲切地跟贫穷贵族家的三男搭话。 「噢,没事,我们抵达地下四楼了。正在确认地图。」 面色凝重的金刚石骑士看见你的脸,表情放松了些。 包含红发祭司和犬人战士在内,他的团队party一个人都没少的样子。 对于被他抢先一步,你有点遗憾,同时也诚心感到喜悦。 你说「幸好你们也都平安无事」,金刚石骑士咕哝道: 「是平安无事没错。」 站在他旁边,如同影子的银发少女看了女战士一眼,轻轻举手打招呼。 女战士见状,露出柔和的微笑挥手回应。 「……看你这么有精神就好。我还以为你肯定已经死了。」 「真过分,我活得好好的喔?」 从之前听说的她的来历判断,大概是在孤儿院认识的人。 但人家没提的事情,深究也没意义。 团队party的伙伴如何?头目leader可靠吗?你还会怕黏菌吗? 你将两人的对话排除在意识之外,重新面向金刚石骑士。 ───以迷宫探索进度最快的团队party来说,你们看起来没什么气势。 「这话由紧追在后的你说出口,有点像嘲讽或挖苦。」 不过看他笑著这么说,金刚石骑士应该毫无这种想法。 你笑著耸肩,说只是因为你累了,才会给他这种感觉。 真是,听说通往地下四楼的楼梯迟迟没发现,结果竟然被他们抢先一步。 这样的话,接下来就是地下五楼。这次要由你们带头─── 「……不,其实地下四楼也探索完毕了。」 金刚石骑士努力维持不怎么严肃的语气,说: 「可是───没有通往地下五楼的楼梯。」 ───你说什么? 你忍不住回问。 滂沱的雨声仍未停歇,雨势已经大到砸在酒馆的窗户上。 理所当然,外面暗如黑夜。 注1:出自电影《the dark tower》里面主角的名台词。 五之段 迷宫大竞争trial of champions 没有比张大的龙嘴更恐怖的东西。听过和见过截然不同。 「噢……!?」 半森人half elf斥候scout从虎口───还是龙口?───前跳开,你却没有他那么灵活。 你叫著要伙伴趴下、躲开,龙的喉咙几乎在同一时间膨胀起来。 下一刻,热风与巨响一同扫过迷宫的墓室,灼烧你们的肉体。 那是譬喻,又并非譬喻。 高温的吐息绝非火焰,与其接触的你的皮肤,却在转眼间被烧烂。 「啊、呃……啊,呜……!?」 堂姊于背后掐著喉咙,像脖子被勒紧似的,呼吸微弱跪倒在地。 急促的喘气声光听就觉得有生命危险,你往她的方向瞥了眼,看见她面无血色。 你竭尽全力命令想要转身的双腿,于前线站稳脚步。 万一战线在这时崩坏,就算你冲到堂姊身边,等待你们的也只有躲不掉的死亡。 虫人僧侣见状,以极为缓慢的动作摇晃触角。 「有毒,别呼吸!!」 ───不妙! 你单膝跪地,撑起身子,以履行前卫的职责。 不,你试图起身,带有猛烈毒素的瘴气却瞬间夺走你全身的力气。 体内不仅传来燃烧般的疼痛,每吸一口气,喉咙及肺腑都痛得跟被火烧一样。 旁边的女战士以长枪做为支撑,拚命喘气,彷佛在地面溺水。 你们都已经没有帮助对方的余力hit point,等等袭来的爪爪牙尾,想必足以致命。 连拥有强壮身躯的你都沦落至此。倘若后排成员受到直接攻击,不可能撑得住。 因此,你必须撑住,以多少阻挡一些瘴气传到堂姊她们那边。 ───真是。 现身于面积不明的迷宫中的庞然大物,拘束地收起的双翼。 看似苔癣的暗绿色鳞片,不晓得经历多久的岁月。 至于爪牙尾就更不用说,凡是冒险者都会如虫子般遭到蹂躏吧。 更重要的是,在凹陷的眼窝里面熊熊燃烧的,深邃混浊的红瞳。 竟然会在没有任何遮蔽物,只看得见轮廓线wireframe的迷宫内,与这般怪物───绿龙green dragon对峙! 听说曾经的勇者,名列于白金等级之人,单凭一己之力就能对抗它…… 从此等骨气来看,称之为拥有勇气之人确实贴切。 再给它一回合的时间,你们就会死。 不可思议的是,面对那纯粹的事实───面对「死」,你还有时间悠哉地沉浸在思绪中。 「得、手了!!」 ───也就是说,只要在一回合内杀掉它即可。 瞬间,因风而膨起的外套,从背后飞越你头上。 抢先将接触瘴气的部位控制在最小程度的半森人斥候,敏捷地冲向龙。 外形奇特的蝴蝶形短剑于他手中闪烁,刀刃呼啸著飞出去。 「嘿呀!!」 ───一闪。 那只龙应该会觉得有道银光贯穿了迷宫,其实是刀刃刺进它的红眼。 它发出尖锐的咆哮声挣扎著,甩动长脖子,仰天长啸。 刀刃根部喷出鲜血,由此可见,就算是龙,只要会流血就杀得掉。 「我上了!」 话虽如此,女主教bishop挤出声音大喊,并不是因为得到了勇气。 「『温图斯风……克雷斯肯特成长……欧利恩斯发生』!!」 她用短短一瞬间朗诵真言,将挂在腰上的角笛拿到嘴边吹气。 紧接著,猛烈的暴风席卷而来,一口气将充斥迷宫的暗绿色瘴气吹出去。 ───「暴风st wind」的法术吗! 女主教卓越的意志力,于此时此刻凌驾混乱的绿龙,成功改写现实。 和堂姊一起认真学习法术的她,最近明显在日益进步。 只不过,强烈的瘴气导致堂姊站不起来,趴在墓室的地面上。 女主教好不容易将空气吸进平坦的胸部,迅速冲到堂姊身边。 「那边麻烦你了……!」 「行!───『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为我等的旅途赐下幸运』!」 虫人僧侣开口回应,为你和女战士带来「祝福bless」。 交易神是旅行之神、风之神。清新的风中,祈祷的旋风缠绕于刀刃上盘旋。 你和女战士乘著那阵顺风,并肩飞奔而出,直线冲向绿龙。 「嘿!」 交错的两把武器,朝著因绿龙后仰而露出的龙喉刺去。 师父说过,屠龙时要瞄准的弱点,是龙喉的鳞片…… 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缠绕著真空刀刃的弯刀,轻而易举砍进肉中。 龙血立刻喷出,滚烫如融化的岩石,呈现暗红色。 攻击侧腹的女战士也受不了龙血的温度,尖叫著往后跳。 毫无紧张感的声音一如往常,斜眼一看,她的脸却因紧张及恐惧而冒出汗水。 「我没事……!」 女战士察觉到你的视线,轻轻叫了声。你配合她重新拿好刀。 「吃我……这招!!」 随著细微的咳嗽声传来的吶喊,出自被女主教搀扶著的堂姊口中。 引以为傲的头发乱成一团,从破掉的衣服底下露出的白皙肌肤被高温烧得溃烂,眼泛泪光。 她却笔直伸出双手,高声朗诵咒文。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雅克塔投射』!!」 「闪电lightning」的白光,覆盖掉迷宫的黑暗。 雷击在空中描绘出不规律的曲线,以超越音速的速度命中巨龙。 「唔,呜呜……呜、呜……!」 过剩的魔力满溢而出,灼烧堂姊的指尖,她却没有因此却步。 就算是龙,被这一击击中─── 「等一下,不会吧……!?」 女战士的惊呼,否定了你乐观的猜测。 你在依然残留著电光残影的视野中,看见巨大的身躯还在蠢动。 巨龙瞪著你们,一只眼睛、喉咙、腹部滴著血,烧焦的鳞片冒出黑烟。 眼中的杀意自不用说,看来它完全没打算放你们活著离开。 ───不过。 你们也一样。 你在龙张开嘴巴的瞬间,身体探向前方。 沙吉塔箭……印夫拉玛拉耶点火……拉迪乌斯射出。你低声朗诵三句真言。 然后将于指尖亮起的鬼火,扔进龙喉深处。 「───」 一阵彷佛能听见唾液吞咽声,令人屏息的剎那间的空白过后…… 巨龙的腹部从内部膨胀,伤口紧接著喷出火焰,炸裂四散。 § 「呼……哎呀,真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龙。」 半森人斥候拔出跟龙的肉片一起炸飞,刺在墙壁里的短刀,感慨地说。 自从拿到那把蝴蝶短刀后,他的前卫就当得愈来愈像样。 你也暂且放心了,可是不习惯的战斗好像还是会带来紧张,他的语气十分疲惫。 考虑到之后还要开宝箱,你很烦恼要不要把他调回后排,不过…… 「说什么傻话。迷宫dungeon就是会有龙dragon。自古以来。」 虫人僧侣待在后方的安心感,也令人难以舍弃。 你深深体会到,冒险没有最佳答案。 「那叫龙的探索quest吧。谁受得了路上会有龙在散步。」 「现在这个时代,走在郊外都会有野生的龙从草丛跳出来。」 「那还真是谢谢喔。」 你放著那两个人继续闲聊,拍了下旁边的女战士的肩膀。 「嗯?」她转过头,嘴角挂著一抹微笑,脸色却是苍白的。 大概是使用长兵器,体力会消耗得比较厉害,虽然你也差不了多少。 更何况敌人还是龙。无可奈何。 「我还能继续打。」听你这么说,女战士闷闷不乐地噘起嘴巴。 「不过,我好像有点吓到。今天不想再看见龙了。」 深有同感。是时候回去了吧。 你下达判断,拜托女战士在调整好呼吸前负责戒备周遭。 「好───我会注意的。」 她比想像中还听话,坐到墙边,你点头,前去关心下一位队员。 半森人斥候交给虫人僧侣照顾,你最担心的是─── 「……姊姊没事喔?」 可恶的再从姊。 坐在墓室角落让女主教照顾的她,令你眉头紧皱。 过量咏唱over cast的指尖烧伤了,缠著绷带,光看就觉得痛。 「幸好伤势不会危及性命,不需要祈祷神迹,可是……」 女主教担忧地说,将治疗用具收进行囊,拭去额头的汗水。 「回上面后不好好治疗的话,说不定会留疤。」 「嗯───那样有点讨厌耶。」 当事人这么悠哉───本人可能觉得自己表现得很严肃───让人伤透脑筋。 你告知队员今天先到此为止,叮咛堂姊回程不要勉强自己。 「这还用说……不过『闪电』没效,我有点受到打击。」 没办法。你边想边回答。虽说是低阶种,敌人可是龙。 若没有风神的「祝福」,你和女战士的武器能不能伤到它都不知道。 你的「火焰箭fire bolt」起了作用,最主要的原因应该也是运气好。 「宿命」及「偶然」的骰子,不会单凭绝对的力量差距定胜负。 「我们也得更认真学习法术了呢。」 话虽如此,对于主张努力毫无意义,对此嗤之以鼻的人而言,攻略迷宫可谓难如登天。 看见堂姊鼓足干劲,你苦笑著提醒她别逼女主教奉陪。 「不会的!我学到的都是很有用的知识,反而是我想请她多加指点……」 女主教急忙摇头,高兴地扬起嘴角。 「两个人一起看魔法书的时候,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事,十分愉快。」 「对呀!」堂姊说。「她很擅长从古代文献中找到各种资料,我好惊讶。」 这么说来───女主教曾经说过她从小就在念书。 「不过,我还有得学呢。」 果然是过去的经验派上用场了吗?听你这么说,女主教红著脸低下头。 「之前发现的从魔界之核demon core引出力量的法术,也尚未成形……」 ───嗯? 好像听到一个奇怪的词汇,算了,有女主教在,不会有问题吧。大概。 总而言之,回程不要勉强。你再次提醒,吁出一口气。 斥候状态不错的话,是时候请他调查宝箱了。 虽说已经打倒墓室的怪物,你可不想一直停留在这个地方。 「对,马上就要聚集过来了。」 虫人僧侣发现你走近这边,开口叫你提高警戒。 探索途中,你也有发现盘踞在迷宫、墓室角落的混浊影子。 穿铠甲的男子、看起来像魔法师的长袍男子、疑似僧侣的少女…… 若是鼠人skaven、食人鬼ogre之流倒还算好…… 「是初学者猎人,还是……」 ───腐败的尸体rotting corpse。 「讨厌……那个很难处理耶。」 不管是被「死」之迷宫蛊惑的人们,还是「死」本身。女战士叹气。 你轻轻耸肩,回答「总比黏菌好吧」。 女战士露出微笑,默默拿长枪的石突刺你。 你迈出步伐轻松地闪开,呼唤半森人斥候。 「喔,老大。咱好哩。赶快调查宝箱chest走人呗。」 他灵活地起身,拿起水袋大口喝水,擦拭嘴角。 以俐落的动作使用七种道具寻找锁孔、调查陷阱的技术有多精湛,自不用说。 尽管如此,身为团队party中的战士,这段期间站在附近戒备周遭,是你的职责。 半森人斥候扛下了最危险的任务,你可没打算扔下伙伴自己逃跑。 ───地下四楼探索得很顺利。 只是找不到楼梯这个事实,阻挡在你们面前。 你下意识叹气……女战士没放过这个机会,对你刺出第二枪,你忍不住叫出声。 实际上,地下四楼的构造真的很单纯。 仅仅是由好几间墓室排列而成的走廊。 跟存在未知领域的地下一楼、充满陷阱的地下三楼比起来,简单得令人错愕。 出现的怪物确实比上一层楼强大。 那只绿龙虽然是特例,地下四楼可是有巨大蜘蛛、食人鬼、人狼在徘徊。 实在称不上绰有余裕───可是,仅此而已。 只要仔细调查、前进、战斗、存活下来,前方就再无其他。 只有源源不绝从迷宫冒出的财宝。 除此之外,前方什么都没有。 那个事实比一般的怪物更加强大,硬生生阻挡在你们───不对,是你面前。 「……开哩。」 宝箱的盖子叩一声掉在地上,满满的金币山在里面绽放光芒。 你只往那边瞥了一眼,无意间深深叹息。 § 离开地底,你们从市外回到城塞都市,被刺眼的热闹街景包围。 来来往往的冒险者充满活力,天色都暗了,店家依然灯火通明,到处都听得见金币银币的碰撞声。 源源不绝从迷宫冒出的财宝,将这座城塞都市变成了不夜城。 「嗯───机会难得,今晚住最高级房royal suite也不错。」 半森人斥候轻快地于人潮间穿梭,悠闲地笑了。 你并没有刻意节省开销,不知为何却一直睡在马厩。 女性组住的是有简易床铺的大房间,更好的房间其实也已经住得起。 除了团队party的共同资金外,报酬会分配给每位成员,大可自由使用。 你有点随便地扔出一句「我无所谓」。 「我……住现在的房间也可以。」 难得的是,女主教略显胆怯地提出异议。 小步走在团队party正中央的她,愿意像这样明白表达自己的意见,值得高兴。 堂姊好像也是同样的心情,笑著两手一拍。 「呵呵呵,因为晚上大家一起聊天很开心嘛。」 再从姊体力消耗得很厉害,不赶快睡的话,明天会撑不住喔。 你如此揶揄她,她气得回答「才不会!」好吧,算了。 ───不能算了,不过就这样算了吧。 今天探索过够多间墓室,明天休息一天也无妨。 幸好你们有钱,实力也成长到能跟绿龙一战的程度。 完全没必要著急。 「哦……」 听你这么说,女战士发出意味深长的吐息声,对你使了个眼色。 「我明天也能继续努力的说?」 「想休息的时候大可休息。」 你还没开口,虫人僧侣就从旁插嘴。 他还是老样子,脸上看不出情绪,晃动触角,用复眼盯著你。 这名虫人眼中的你,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你忽然有点好奇。 「我都可以。」 他讲得轻描淡写,这句话却带有压力,你轻轻倒抽一口气。 然后在脑中思考该怎么说,不久后───恐怕只有短短一瞬间───开口说道。 ───那就休息一天。 「好的───」 你如此宣言,虫人僧侣敲了下嘴巴,女战士发出冷淡的应和声。 「晚安……」女主教无精打采地呢喃。「……要做什么呢?」 「念书不错,买东西也不错!」 堂姊喜孜孜地答腔,两位女性聊得有说有笑。 你背对他们,默默前进─── 「嘿,老大,今天不去酒馆吗?」 半森人斥候这句话,使你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快要从黄金骑士亭前面经过。 你停下脚步,抬头看著招牌。里面传来冒险者热闹的谈话声。 是怀著梦想,刚来到城塞都市的年轻人吗?还是今天也顺利战胜迷宫的冒险者? 应该也有人在以酒为死去的同伴吊唁。 追求无穷无尽的财宝,来到这座城市,挑战迷宫,战斗,杀敌,存活下来─── ───最终被「死」吞没。 地下四楼,是否就是「死」的尽头? 你不知道。 不知道,但你莫名提不起喝酒的兴致。 也不想见到其他冒险者,更遑论金刚石骑士那群人。 你告诉斥候今天休息一天,不去酒馆,将团队party的钱包扔给斥候,好让大家玩得开心。 偶尔没有头目leader在比较好吧。你与伙伴道别,走向旅馆。 「啊……」 女主教好像想跟你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停下脚步,推测既然她没有继续说,或许不是太重要的事,重新迈步而出。 一个人走在街上,你注意到的是冒险者的数量愈来愈多。 每个人都是冲著迷宫里无尽的财宝而来。 即使最后抵达的会是地下四楼的墓室,他们也毫不介意。 仰望天空,被街上的灯光照得发亮的夜空中,隐约看得见一缕白烟。 是据说有龙栖息的那座山的火。然而,那也跟这座城市的冒险者无关吧。 你忽然想随便找个人告诉他,那座迷宫地下四楼就是尽头了。 想要逼问他明不明白那代表什么,破口怒骂,大声嚷嚷。 虽然这么做八成只会遭人白眼。 过没多久,你抵达平常住的那间旅馆。 你按照惯例借马厩栖身,蜷缩成一团坐到稻草堆上。 今天的探索───非常累人。 是因为遇到绿龙吗?不,遇到那只怪物虽然不在意料之内,却在意料之内。 探索本身顺利结束了,身体却异常沉重。 坐下来的身体使不出力气,四肢也跟被绑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动。 算了,也会有这种日子。没什么大不了。明天休息,这样不就行了? 毫无变化。 再度潜入迷宫,与怪物战斗,存活下来,得到财宝,归来。 仔细一想,仅仅是重复这个单纯的过程不也不错吗?既然前面没有其他东西。 你怀著宛如冒著黑烟的灰烬的心情,坠入梦乡。 不晓得过了多久,你听见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睁开眼睛。 在昏暗的夜色中动来动去的身影,是熟悉的半森人斥候。 「哎呀,待在那咱坐不住。」 或许是发现你醒来了。他像在辩解似地说道,露出苦笑。 「躺在那种软绵绵的床上,反而会变老吧。」 是吗?你点头,他说了句「老大晚安」,缩起身子躺进稻草山。 对面是虫人僧侣吗?从他的复眼看不出他醒著没。 你因为刚醒来的关系,思考变得相当迟缓,不经意地望向马厩外。 看得见远方旅馆模糊的灯光。有简易床铺的大房间是哪一间? ───今晚,她不会来吗? 你突然想到。 又没有要事,不来很正常,为何你却莫名寂寞? 你为这愚蠢的疑问笑出来,逼自己重新闭上眼睛,在稻草堆中寻求睡意。 无论如何───再过几小时,天就会亮。 就算不会有什么事因此得到解决。 § 「头目,我们去采购物资吧!」 女主教干劲十足地宣言,你「喔、喔」应了声,汤匙从手中掉落。 你将沉进拿来当早餐的麦粥中的汤匙晾在一旁,缓缓面向女主教。 ───早上的「黄金骑士亭」,如同以往充满懒洋洋的喧嚣声。 终于离开迷宫的人、即将潜入迷宫的人,正在又吃又喝。 刚来到城塞都市的人,紧张地东张西望,寻找同伴。 期待默默坐在那边就会有人来搭话的人,晚上也会发现那是自己的幻想吧。 那只会发生在魔法师和僧侣身上,来自乡下的农家三男不可能遇得到那种好事。 「啊,那我也请你们帮忙买点东西好了。嗯,我想吃甜食。」 「说得也是。我也……需要一些触媒。啊,还有甜食!」 「对喔,药水和一些小东西有点不太够。能顺便帮咱买来就太好哩。」 「我都可以。」 ───在你逃避现实的期间,伙伴们已经以你们要去采购物资为前提讨论起来。 不,等一下。采购物资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一个人。一个人! 考虑到其他人的感受,你如此回道,女战士率先表达不满。 「咦咦───!这孩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邀请你,你还讲这种话?好可怜───」 比起担心,她的语气更接近在调侃你。女战士伸手环住女主教。 她紧紧抱住女主教,彷佛要保护她,女主教只是害羞地说「不会,没这回事」。 「呣。」再从姊见状,跟平常一样竖起眉毛。 「怎么可以害女生没面子!」 啧,谁在跟你说这些。 你拿起连柄都泡在麦粥里的汤匙,好不容易擦乾净,继续吃饭以蒙混过去。 从众人温暖的目光判断,他们八成早已商量好。 谁提议的?绝对不会是再从姊。你无视向你抱怨「没礼貌!」的她。 「就跟你说是这孩子了。」 对不对───?女主教摸著紧紧抱在怀中的女主教的脸颊疼爱她。 「是、是的。」女主教点头。她虽然难为情,看起来倒并不反感。 她和其他女性及同伴关系融洽,你也十分高兴,然而…… 「同伴找你一起买东西,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虫人僧侣喀嚓喀嚓地敲著嘴,对犹豫的你说。 「还是说怎么著?有不想去的原因?」 「哎呀!」 他一这么说,再从姊就气得横眉竖目,但这不重要。 你没道理拒绝,可是…… 没来由的焦躁感令你踌躇不定,半森人斥候放声大笑。 「老大,你无路可逃了啦。乖乖干点探索迷宫以外的事呗。」 ───呣。 经他这么一说,是这样吗? 的确,这段时间你满脑子都只有探索及锻炼。打倒敌人,向前迈进。 因为你认为,若不这么做,无法与在迷宫内蠢蠢欲动的「死」对抗,不过…… ───光这样不足以「活著」吗? 一的反面是六。掷骰时光在意一点,无疑愚蠢至极。 当然,只是像这样边吃麦粥边思考,心里不可能理解。 大脑与心不同,但能够配合。前提是要为此采取行动。 ───好。 你点头,一口气将碗里剩下的麦粥扒进口中。 回过神时,其他人早就吃完饭了。你吃得还真慢。 那就走吧。去买东西。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女主教一起。 「───是!」 她瞬间露出如花绽放的笑容,频频点头。 看女性组欢呼著轻轻击掌,果然是安排好的。 不可思议的是,你感觉并不差。 亲近之人关心自己是件好事,令你糟蹋这份心意的焦躁感,是不好的东西。 你叫住经过旁边的兽人───是兔人───女侍,点了一杯水。 「好的!呵呵,我都听见啰。喘口气是很重要的!」 她用毛茸茸的手拍了下你的肩膀,你露出苦笑。看来你这人挺好懂的。 不过,嗯,也罢。你再度心想。 光是决定要休息、玩乐,闷在体内的气彷佛就泄出来了。 你点头,双手合十,将装著团队party共同财产的钱包放在桌上。 ───那么,先从其他人想买什么讨论起吧。 § 「来看看喔。这是在迷宫找到的世上罕见的活金币!」 「这价格有点贵。鉴定费和售价一样,根本是在抢钱吧。」 「哎呀,这尊熊雕像是杀了上百万敌人的熊,听说会带来好运……」 「欸,这可是纯金制的钥匙耶?开个好价格买走啦!」 晃到街上一看,城塞都市狭小的空间内挤满人潮。 嘹亮的叫卖声四起,外出采购的冒险者与商人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毕竟全新的商品、用来交易的金币,在这座城市都无穷无尽。 看见这个景象,实在想不到世界正一步步走向灭亡。 衣衫褴褛,疑似难民的人,在这里却会露出放松的表情。 是因为他们很放心吗?不安归不安,总有办法活下去───是因为他们这样想吗? 吹拂这座城市的清风,真的有点温柔。 「应该是拜交易神所赐。」 小步快走,拚命跟在你旁边的女主教,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不过,难民还是很多……看来战况并不理想。」 接下来说的话却透出一丝忧郁,或许是基于她的使命感。 考虑到前几天在寺院听见的她的出身,不能怪她有这种想法。 必须拯救世界。 想到这是多么困难的任务,看到现状她会陷入沉思也很正常。 低下头的她却在沉默片刻后,「嗯」地用力点头,抬头看著你。 「为此,今天要采购物资!」 她斩钉截铁地宣言,喊著「我们走吧!」带头上前。 这次换成你要拚命追上她───你笑了。 实在很愉快。 「要先去哪个地方呢?」 她兴奋地回头,用被眼带遮住的双眼望向你。 现在的她跟冒险时不同,卸下了武器及防具,穿著平常那身衣服,却相当有活力。 原因当然不在于她本来是名门千金,不过说她是哪里来的千金小姐都不奇怪。 莫非,这就是原本的───剿灭小鬼前,以及被迫接受家人教育前的───她吗? 你边想边提议先四处看看。 武器、防具、药物类,应该要在你常去的那家古怪老人的店采买。 然而除此之外的小东西,以及女战士和堂姊擅自要求的甜点,得另外处理。 逛摊贩应该也不错。 因为她可是至高神的女主教。只要有鉴定的权能,就不可能被推销奇怪的商品。 你对她说「靠你了」,她开心地回答: 「是!」 § 随便走在路上,就算不是狗,也会被有兴趣的事物吸引。 陈列于摊贩上的各种商品中,有许多东西吸引住你的目光。 例如───刀剑类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 「喔喔,先生小姐眼光真好!我这边卖的都是古往今来千挑万选的名剑哩!」 讲话有点口音,疑似来自异地的行商,面不改色地大放厥词。 推测是因为你身旁的少女穿著便衣,他没发现她的身分。 你瞥了女主教一眼,她淘气地隔著眼带对你使眼色。 你对忍住笑意的她点了下头,蹲在剑前面观察。 ───原来如此,好吧,的确。 乍看之下,确实是能够称之为名剑、宝刀的武器。 至少保养得很好,拿起剑拔出来一看,白刃绽放著耀眼的光辉。 但这种程度,用不著花多少心思就有办法伪装…… 「……需要的话,要不要我来看看?」 女主教压低音量询问───语气听起来有点高兴。 你表示肯定,拿在手中的是拥有屠龙刀dragon yer这个夸张名字的剑。 除此之外还有野兽杀手were yer、魔法师杀手mage masher等武器,不过,先从龙下手。 对付之前遇见的那只绿龙时,如果有这把剑,会不会轻松一些? 「噢,这把剑……」 女主教用纤细的手指抚摸剑柄。 接著以像在爱抚的手势滑过刀刃,露出复杂的笑容。 是赝品吗?女主教轻轻摇头,回答你的问题。 「……是真货。可是……该怎么说呢……」 她用眼带底下的双眼瞄向店长,靠到你身旁。 然后稍微踮起脚尖,嘴唇凑到你耳边呢喃。 ───用不到。 哦。你应了声,她发出孩童般的笑声,继续轻声说道: 「那把剑是用来击落在空中飞翔的龙。对付栖息于地底的龙,无法发挥真正的实力。」 虽说通称屠龙魔剑,里面也分成许多种类。 在英雄传说中受到赞颂的剑、杀龙剑dragon buster、灭龙剑dragon valor…… 听说大多数在跟龙以外的生物战斗时,就是把普通的剑,所以出现在市面上的自然也是赝品较多。 因为真的要找屠龙刀来跟龙战斗的人并不多。 从这一点来说,光是这把剑并非赝品,就值得庆幸。 即使在这座地下迷宫,无法发挥它真正的实力。 「所以要买的话……以我个人的意见……」 女主教的手指以跳舞般的动作,于放在布上的武器间来回移动。 最后在一把剑前面停下手。 「……嗯,我会选这把剑。」 是把好几层刀刃相连的奇怪长剑。 样式有点古老,应该是有点年代的武器…… 「噢,真会挑。先生,那把剑可是有名锻造师打造的好剑。怎么样?」 你在店长的推荐下拿起剑,感觉到扎实的手感及异常轻盈的重量。 你徵求店长的许可,轻轻挥了下,剑风呼啸而过。 没错,确实是把好剑。 只要挥一下,肯定能轻易撕裂敌人的血肉,让它变得跟碎肉一样。 提供这种东西的武器店,在这座城塞都市中你只知道一家。 既然没有在那家店贩售,莫非这是于迷宫发现的? 「嘿嘿嘿,最近进了很多货。哎呀,真是太感谢了。」 仔细一看,的确,包含其他刀剑类在内,大多都是那类型的武器。 不,不仅限于刀剑。 你扫了放在布上的商品一眼,法杖、戒指也很多。 你对魔法稍有涉猎。 随便搁在那边的其中一把杖,就寄宿著强大的火焰魔力,这点小事你也看得出来。 对于女主教这种术师而言,想必是实用的装备,堂姊当然也是。 ───然而。 你忽然觉得不太对劲,轻轻将手中的古老名剑放回布上。 无法用言语形容,搞不好只是错觉。 但难以言喻的……跟踏进那群无赖汉所在的墓室时一样的异样感,挥之不去。 「先生不需要吗?」 你对店长扯出一抹假笑,轻拍腰间的弯刀。 武器还是用习惯的最好,如果有这类型的武器,或许会再来光顾。 「这样啊。」 店长大概是习惯客人只看不买了,似乎不怎么在意。 可是,不买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如果女主教有要买的东西,帮成员添购装备乃团队party头目leader的职责。 有想要的吗─── 「───」 女主教却没听见你的声音,失明的双眼直盯著某一点。 你跟著看过去,是一枚平凡无奇,上头缀有华美装饰的戒指。 连你都看得出来八成不便宜。甚至令你有点退缩。 不过若那是强力的咒具,你不是不能怀著跳进龙嘴的心情买下它。 「……没有。」 女主教看起来十分害怕,用颤抖著的声音低语。 「没有……不用了。我没东西要买。」 她否定了好几次,摇摇头,快步离去。 你急忙跟在后面。她的走路方式虽然优雅,步伐却稳健踏实,这是冒险者的基本原则。 过没多久,你追上了她,还没开口问,女主教就喃喃说道: 「那个戒指……被诅咒了。」 诅咒。你重复一遍,女主教单薄的肩膀瑟瑟发抖,低下头,宛如看见怪物的婴儿。 「怎么说呢……有种冰冷、要被吸进去的感觉……」 ───呣。 你低声沉吟。 说不定跟那把利剑带给你的奇妙异样感相同? 不是毛骨悚然。有种有东西在悄悄逼近的感觉。 充斥这座城塞都市的东西。无时无刻跟在所有冒险者身边的东西。 你停下脚步,默默回头望向商品繁杂的市场的另一端。 那间摊贩、剑、戒指都被人潮淹没,看也看不见。 ───不过,可是,或者。 那种感觉,恐怕,一定是冰冷的「死」…… § 「啊……」 快步逃离市场的女主教突然停下,一口气抬头。 你追上她,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摇头回答: 「没有。那个,在这边。大概……」 她踩著不受视线限制的坚实步伐在巷子转弯,飞奔而出。 那不带一丝踌躇的跑法,彷佛完全不会害怕撞到行人、撞到建筑物或跌倒。 你急忙追上,不过似乎可以不用担心跟丢她。 ───她说不定挺调皮的。 连这种无意义的想法都闪过脑海。 在她遭遇那场不幸前,或者在她被当成未来的英雄教育前。 虽然这个假设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的哪些部分是天生的,哪些部分是后天培养出来的,你无从得知。 而包含从人生经验中得到的部分,都属于那个人的本性。 意即,结论如下。 她还挺调皮的。 「……在这边。」 她在十字路口驻足,歪头侧耳倾听,转身跑向下一个转角。 跟在后面的你,实在想不到她要去哪里。 你询问目的地,她也只会回「我不知道」,真令人头痛。 不过,被女主教牵著鼻子走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过没多久,你也看见她在寻找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名少女。 一名不知道有没有满十岁的小女孩,黑发推测是由家人帮她绑成辫子的。 少女睁大眼睛,嘴唇抿成一线,双手用力握拳。 要说出她在忍著不要哭泣很简单,同时也是可耻的行为。 虽然她拚命忍耐,还是忍不住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你听见了吗? 「是的。」 女主教害羞地回答,优先跑到那名少女身边。 她毫不介意白衣会被弄脏,跪到地上,和那女孩视线齐平。 「……你怎么了?」 这副模样使你既感慨,又惊讶,又忍不住扬起嘴角。 至少你心中的情绪,肯定是温暖的。 反观。 你故作夸张地摇头耸肩,走向站在少女身旁的人物。 真可悲。竟然有冒险者去欺负这样的小孩,把她弄哭。 「……我没欺负她。」 金刚石骑士带著诚心感到无奈的表情转身。 身高和小孩子差不多的银发少女───不,银发斥候也站在旁边。 她虽然是个表情平淡,情绪起伏小的女孩,一眼就看得出她现在十分困扰。 若把这副模样告诉女战士,她肯定会笑得乐不可支。 「呣。」银发少女噘起嘴。「做为交易,我告诉你她羞耻的事迹。」 等会儿我们再好好谈谈。你点头,询问金刚石骑士到底是什么状况。 少女的表情因女主教的慰问放松了些,比起由你出面,交给她应该比较好。 「没有,我以为她迷路,想关心一下……」 「结果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哭』。」 ───噢。 你效法银发少女,对金刚石骑士投以鄙夷的目光。真可悲。 「别又说一遍。阁下也称不上擅长应付小孩。」 你头一次看见这名年轻骑士露出与年龄相符的表情。 不过,这句话你可不能当没听见。或许是,或许不是。 你用某位魔法师《魔戒》的甘道夫说过的话调侃他,思考该如何是好─── 「那个……」 这时,女主教开口说道。 「……可以打扰一下吗?」 你点头,她轻轻牵起少女的手走过来。 我瞧瞧。你单膝跪地,对上黑发少女的目光。 看起来很聪明,眼睛炯炯有神,面对不知所措的恐惧,拚命忍耐著───是个好孩子。 「我跟姊姊,走散了。」 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支支吾吾地说。 呣。你思考,点头。那还真是足以毁灭世界的重大事件。 ───既然如此,得去帮她找那个姊姊。 「是!」 女主教的回答彷佛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有点难为情。 因此你看都不看那边一眼,站起来,轻轻拍掉沾到膝盖的土。 「───」 金刚石骑士和银发斥候错愕地看著你。 「没事。你的为人在之前那场酒馆的骚动,我就见识过了,不过───」 金刚石骑士笑道「我没有恶意」,甩了下手。 「……瞭解一个人果然很难、很愉快。」 你哈哈大笑。哎,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可是…… 身为冒险者,这种时候该说的台词只有一句。 ───交给冒险者adventurer吧。 § 「这样呀,你跟姊姊……」 「……是的。我们来买东西,不小心走散了。」 话虽如此,你能做的并不多。 女主教牵著少女的手,温柔地边走边听她说明状况。 明明看不见,走起路来却没有任何障碍。这是当然的,整齐的巷子和迷宫根本不能比。 她一面细心地与孩童交谈,一面踩著稳健的步伐前进。 「…………唉。」 牵著少女另一只手的,是娇小的银发斥候。 她在另一种意义上深得少女的喜爱,大概是被当成同年纪的人。 每当少女拽著她的手跟她说话,银发斥候就会发出「啊───」或「唔───」或「嗯───」的声音。 ───总之。 有她们两个在,你没什么事能做。 找东西是斥候的工作,陪小孩则是女主教的任务。 金刚石骑士一脸尴尬地走在旁边,相较之下,你的心情挺轻松的。 至少跟看见尽头的地下迷宫比起来,帮忙找个人愉快许多。 能帮助他人,能得到成果,有未来,不是很棒吗? 「你看起来就不会有烦恼……不,只是就算有烦恼,也会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吧。」 ───怎么突然讲这个。 你大笑出声。你完全没办法看得这么开。 其实,想到不久前的自己,他真的太看得起你了。 都是拜团队party的同伴所赐。 ───得到了珍贵的东西。 金刚石骑士闻言,彷佛看见耀眼之物,喃喃说道「是吗」。 「我还在想,你搞不好会好奇探索的进度。」 没错。你毫不犹豫地说。你会好奇。 究竟地下迷宫是不是在地下四楼就结束了?这座迷宫没有更深的地方吗? 没有的话,除了不断杀戮与掠夺外,不就没有其他事该做了? 金刚石骑士神情复杂,发出像在沉吟的低沉声音回答你。 「嗯,我们也在继续探索……跟其他楼层比起来,地下四楼地图的空白区域更大是事实。」 原来如此,你也同意。 你们已经知道,迷宫并非完全的正方形───或者说长方体。 因为地下一楼和地下二楼,楼梯的座标有偏移。 先不论那是因为物理构造不同,还是魔法或其他因素导致次元扭曲的关系。 ───仔细一想,这件事也是她发现的。 你看了走在前面的女主教一眼。 她处处留意,以免少女跌倒,跟她说话,笑著前进的模样,也是她原本的姿态吧。 不晓得有多少东西压在她肩上,才害她沦落至低著头在酒馆缩起身子。 总之……这样代表其他楼层可能有线索吗? 「或许。不过若要从一楼重新调查一遍……」 没那个时间。 用不著金刚石骑士说,你也知道。 城塞都市被异常的生气、活力、喧嚣声笼罩。 从迷宫涌出的无限财宝,以及为此而来的冒险者、商人、难民。 这里可是世界危机的断崖边缘,却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 明天「死」就从黑暗深处爬出,世界灭亡都不奇怪。 可是,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在乎。 不晓得是假装没注意到,还是真的觉得无所谓。 这个画面透出一丝寒意,宛如余火仍在燃烧,即将冷却的灰烬。 或者───地下迷宫底部,真的没有什么「死」存在。 「也就是说,我们根本误会了,找错目标,只是在攻略一座财宝源源不绝的遗迹?」 金刚石骑士笑出声来。 「那还真是太迟了。」 你也一样大笑出声。 女主教和银发少女转头望向这边,你挥手叫她们别介意。 若真正的目标在其他地方,此情此景是多么空虚啊。 ───话说回来,你竟然没对她坐视不管。 「你指什么?」 那孩子。你抬起下巴指向黑发少女。 尽管他的做法稍嫌笨拙,不愧是守序善wful good。 金刚石骑士沉默了一瞬间,面色凝重,含糊其辞。 「不是。」 你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等待他继续讲下去。 「……我也有个妹妹……比她更小就是了。」 所以没办法放著她不管。金刚石骑士自嘲似地说。 他的视线,彷佛在透过跟女主教交谈的少女,看著远方的其他人。 「你会觉得双胞胎不吉利吗?」 你想了一下,回答「没这回事」。这种想法未免太迷信。 你认为这跟看见骰子骰出极端的点数,就在那边大声嚷嚷一样。 「父亲似乎不是这样想。」 金刚石骑士不屑地说。 「……那已经没救了。」 前方的银发少女惊讶地看过来,你简短回答「是吗」。 ───总会有不得不放弃某个人的时候。 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该说。揣测他人的情绪极为困难。 更遑论放弃的对象是家人。要将心境调整到「噢,就这么点小事啊」,应该需要经历很多事吧。 自称贫穷贵族家的三男的这男人,肯定也是因为有过去的经验,才造就现在的他。 身为不知情的人,你该做的只有把他说的话听进去。 「啊……!」 这时,少女脸上忽然绽放笑容,小跑步冲上前。 女主教不知道该急忙追上去,还是抓住她的手,抑或两者皆是,杵在原地。 你听见银发少女冷冷「噢」了声,跟著她看过去。 「啊,找到了……!真是的,不是跟你说过不能乱跑吗!?」 严厉的声音盖过少女沮丧的道歉声。 你见过那名女性。听过那个声音。与少女有几分相似。她就是少女的姊姊吧。 女性甩著头发转过头时,你认出了她。 稍显丰满的胸部被便衣包覆住,因此你没有一眼看出来。 近卫骑士───平常都是在迷宫入口见面的她,也发现你们了。 「嗨。」 她对你和女主教展露笑容,看见金刚石骑士跟银发斥候,却不知为何神情僵硬。 「呃、呃。你好,那个,我妹好像给各位添了麻烦……」 「无妨。」金刚石骑士以有模有样的动作挥手说道。「这是冒险者该做的。」 被抢走台词的你只得苦笑,这个看起来像在不知所措的反应,却和近卫骑士如出一辙。 你们面面相觑,对彼此微笑,近卫骑士的紧张似乎因此缓解了些。 「不好意思,还要麻烦各位照顾她。来,跟人家说谢谢。」 「谢谢!」 少女以夸张的动作彬彬有礼地一鞠躬。 你叫她们不用客气,接著坦承自己并没有马上发现是她的妹妹。 「意外吗?」 近卫骑士发出轻快的笑声,淘气地对你拋媚眼。 「姊姊也会有不用执勤的时候嘛。」 的确。 即使世界的危机───恐怕是───当前,这个道理依然不会改变。 连与家人共度的时间都没有,算什么世界和平。 近卫骑士和她的妹妹又对你们行了一礼,牵著手走向人潮。 你们看著那对姊妹,直到她们消失在人群中。 「……太好了。」 女主教轻声说道,然后吁出一口气。 「可以在那孩子害怕我之前,把事情解决。」 呣。你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女主教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支吾其词。 「那个,你看,我……身上不是很多伤吗?」 语毕,她露出复杂的微笑微微歪头,表情像在讨好人。 你对此一笑置之。何必在意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的话。 反正相貌再端正,都会有人找到一点小伤就反应激动。 他们只是觉得好玩罢了,一直放在心上哪撑得下去。 「是吗……啊,不是,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然而,这对女主教而言,似乎没有太大的安慰效果。 该如何是好……再怎么思考,不太关心美丑的你也讲不出什么话。 她拥有纤细却美丽,平坦却工整的身体曲线,除此以外的部分,你从未放在心上。 这件事果然该交给女战士,或者堂姊吧───虽然你很不甘愿。由你开口的话,可能会帮倒忙。 「……哦。」 银发少女抬头盯著你和她说话,拉扯金刚石骑士的袖子。 「欸,走吧。不是要去刚才那家摊贩买剑吗?」 「嗯,那无疑是把名剑。虽然不适合我用,对于提升团队party战力来说是必要的。」 金刚石骑士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了,他的团队party还有其他战士。 你叫他快点找到地下五楼,否则你无法彻底死心。 金刚石骑士听了,摆出一副高傲的态度哈哈大笑。 「是啊。坐以待毙也改变不了什么。」 彼此都加油吧。你点头,金刚石骑士也对你点头。 最后,你们又看了姊妹俩走向的城塞都市的人潮一眼。 商人、冒险者、难民在那里各自寻求每天的粮食及乐趣,热闹非凡。 一阵风吹过。交易神带来的清风。 「果然得守护世界。」 你什么都没说。 因为用不著多说。 § 「……还是大一点比较好吗?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小……」 你还在纳闷她怎么突然讲这个,原来是指体型。 刚才那位近卫兵,换上便衣后才看得出来,她的体格果然是个穿铠甲挥剑之人。 僧侣偶尔也会担任前卫,女主教应该也很在意吧。 先不说堂姊,她好像以前就跟在前线战斗的女战士有交流,自然免不了会有这种想法。 你的师父经常说体格不是一切……不过无论跟她讲什么,都会造成反效果吧。 这种事回旅馆问大家不就得了? 「说得也是。就这么办!」 女主教用力点头,摆动手臂给你看,彷佛在挥舞看不见的法杖。 ───实在是。 她好像没发现你在忍笑,脚步轻盈。 不对,这么说来,你的双腿、肩膀也变得轻盈到跟出门前截然不同。 照理说该跟她道谢───但太过客套好像有点奇怪。 你想起在酒馆等你们的团队party成员,嘴角微微扬起。 挑战、战斗、开辟道路,跟至今以来该做的事并无二异。 仅仅因为稍微看不见前方就惊慌失措。 ───真是太不成熟了。 你和女主教一同漫步走在暮色将近的城塞都市街道上。 跟她聊著无关紧要的话题,聊今天逛街的经历,聊迷路的少女。 仅此而已,你却有种积在体内的烦闷情绪得到排解的感觉。 到头来,人心或许就是如此。 帮朋友买东西。帮迷路的少女找到家人。 微不足道的小冒险带来的成就感,帮助你前进了一些。 ───再说。 你突然想到那个答案,以十分自以为的语气断言。 若万恶的根源不在这座迷宫,只要继续冒险,找到那家伙不就得了? 若地下四楼就是尽头,那正好。攻略迷宫,前往下一个目标。就这么简单。 以为能从你们手下逃离,未免太不自量力。真的。 「哎呀……」 听你大放厥词,女主教愣了下,接著用手掩著嘴角,笑出声来。 银铃般的笑声,听起来真的是发自内心感到愉快。 「说得也是。既然这样,在找到『死』的源头前,我会───」 女主教拭去眼角的泪水,而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你无从得知。 「───!」 突然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啊……」 听见那亲切的语气,女主教茫然杵在原地。彷佛遇见死者。 你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和女主教相貌极为相似地少女。 同样身穿僧服。身体却勾勒出女主教所没有的美丽棱线,表情娇艳如一朵鲜花。 更重要的是,她眼中有光。没尝过痛苦的滋味,星辰般的光辉。 「呃,那个……」 女主教的声音十分微弱,有如觉得自己讲什么话都会挨骂的孩童。 「你们平安无事呀…………太好了……」 她最后说出的话语,参杂著像在谄媚人的温柔,以及平静的真心。 「啊哈哈哈,这还用说,当然没事啊!我怎么可能迷路。」 少女则发出尖锐的笑声,得意地从行囊里拿出地图。 摊开来的地图,光这样看都看得出精密又清楚。 比不上就你所知技术最为优异的虫人僧侣,不过…… ───程度有差。 少女用戴著闪亮戒指的手晃了下地图,迅速折好收进行囊。 「你过得如何?有没有在街上迷路?你不是很努力在记路吗?」 「是、是的……那个,还可以……」 「如果是第一次来的地方,你一下就会迷路。非得有人跟著才行。」 少女毫不在意女主教断断续续的应和声,滔滔不绝。 你看她完全没把你放在眼里,趁机观察她的动作及态度。 讲难听一点是没礼貌,讲好听一点是表里如一,大概是这样的一名少女。 尽管如此,她并不是完全没关心她,这一点你也看得出来。 说起来,不担心她的话,就不会跟著她走避免她迷路。 肯定只是容易招人误会───虽然或许连这个想法都是误会。 因为基本上,不可能初次见面就瞭解一个人的为人。 「啊,旁边那位是跟你同团队party的……不可能对吧。因为我们叫你在酒馆等。」 然而,你还没回话,她就擅自下达结论。 「喂───!」 少女像在跳舞似地转向后方,呼唤后面的人。 你悄悄观察女主教,她低著头,身体十分僵硬。 你不清楚她之前经历过什么事,不过刚才开朗的笑容,如今荡然无存。 她独自在酒馆鉴定的时候,状况或许还比较好。 ───呣。 你只是吐出一口气罢了,女主教就如同被针刺似地肩膀一颤。 你苦笑,轻声告诉她你没打算做什么。 这么一句话当然不可能让她放下心,女主教却微微点头。 「───噢!太好了!我们正准备去酒馆!」 不久后。 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武者,飒爽出现在你───不,是女主教面前。 身穿带有刮痕的铠甲的模样,证明他并非新手,而是熟练的冒险者。 腰间挂著收纳弯刀的红色刀鞘,用戴戒指的手紧紧握住。 牢牢绑在头上的护额下方,是安心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急促的呼吸。 「我们来接你了!走吧,一起去冒险!」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开口说道。 § 「什么啊,太自作主张了吧?」 「哎呀,在人家眼中反而是我们自作主张,没办法。」 「对于你的态度,姊姊有很多意见……!」 「算了,你就是这种个性。」呵呵。微笑的声音。「嗯,我早就知道了。」 「所以,要怎么做?」 喀嚓。嘴巴的敲击声。 「哎……我都可以。」 § 听见年轻战士这句话,女主教一脸茫然。 ───正常的反应。 在这座城塞都市,在那座可怕的地下迷宫,冒险者下落不明代表的意思。 意即失去他们这个团队party了。 在迷宫中陷入绝境,就算要扎营等待救援也有极限。 考虑到女主教的个性,肯定是在祈祷他们生存的同时,又不得不放弃。 觉得即使他们幸存下来,自己也会被拋下,再自然不过。 大脑跟不上突如其来的事态,也是理所当然。 「唉唷,你……不对,主教……」 战士欲言又止了一瞬间,接著立刻改口,努力用明亮的语气说道: 「修练很花时间,所以我们一直在训练,直到战斗时能保护好你。」 「怎么会……我不知道……」 女主教抓紧胸口的衣服,声音细若蚊鸣。 她所信奉的至高神的圣印于胸前摇晃,这个动作彷佛在向它求助。 你默默等待她挤出下一句话。战士也没有插嘴。 「……为什么,没来见我……?」 女主教终于用颤抖不已的微弱声音,问出这个问题。 没错───这也是你最好奇的。 其他女性或许会知道,但你并不瞭解她的过去。 外人不该违背当事人的意愿,对小鬼造成的伤痕追根究柢。 因此把她留在酒馆自己先走,应该是这名年轻人为她著想的方式。 在这个状况下,难道他没想过被团队party留下,跑去当鉴定师的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吗? 莫非是故意置之不理───你不想往这个方向推测。 「因为我们认为待在酒馆就安全了……」 和女主教相貌相似的僧侣,如同在辩解般垂下视线回答。 她的胸前挂著系蓝色缎带的天秤剑圣印。她也侍奉于至高神吗? 常听见有人说,既然背负著律法的天秤,判断善恶的就不是神,而是人。 ───她大概也是觉得这样对女主教比较好,经过一番烦恼才做出这个决定。 「而且虽说是为了锻炼,我们还夺走了不愿夺走的生命……」 「忏悔完之前没脸见你……我们觉得这样比较好。」 战士接著补充,深深低下头。 「真的对不起。」 性格十分活泼开朗的僧侣自不用说,诚恳地向女主教说明的战士,脸上也没有一丝阴霾。 是非对错,你这个外人没资格指指点点。 他们只是性格太过直率罢了。虽然其是非对错,你也无法判断。 「不、不过,怎么会……我、我,我……」 ───连女主教都无法判断。这也是无可奈何。 她都说不出话了,在这个时候、这个瞬间才刚遇见这两人的你,又能说些什么? 你如此心想,一直默默听著他们交谈,但现在你有权插嘴。 至少你也是其中一位当事人。 先不论想不想要,你拥有那个权利。 当然,等待女主教答覆也无妨。 经过短暂的思考─── ───照你的意思做就行。 你简短说道。 「咦…………?」 女主教回望你,带著错愕的───宛如被父母拋弃的孩子的表情。 以你个人的意见来说,以团队party头目的意见来说,并不是对她的离开毫无感觉。 可是女主教又没有希望你这么做,你不该自以为是地大放厥词。 没错,你是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 绝非女主教的监护人,也不是代言人。 既然如此,就该尊重女主教的决定。 因为这是她的人生,她的抉择。 所以你又说了一遍「照你的意思做就行」。 ───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都不需要担心。 因为你是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而她是你的同伴。 「照我的意思做…………」 女主教闻言,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低下头。 沉默于你们之间蔓延。 「───」 年轻战士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女僧侣默默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让他闭上嘴巴。 他痛得呻吟,她将手放在胸前的蓝色缎带上,得意地哼气,等待朋友回答。 你压低斗笠,以掩饰差点露出的微笑。 「……那个。」 过没多久,微弱的声音落在地面上。 「我,没派上用场……吗……?」 ───女主教用颤抖著的声音问你。 你立刻回答。没这回事。 这还用说。你从来不觉得她没用。 魔法、神迹、绘制地图、主教的鉴定权能、今天出门采购物资、帮同伴出主意。 全是她履行的重大职责。 至少身为一名后卫,她的任务绝不可能交给其他人。 「是吗…………」 听你这么说,女主教轻轻抚过眼带的边缘,擦拭眼角。 她张开颤抖著的双唇,深深吸气,将空气吸满平坦的胸膛。 然后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对不起───我要跟这个人一起走。」 她带著神清气爽的表情,站到你旁边。 「咦咦───!?不会吧,真不敢相信!」 听见女主教的答覆,最先有反应的是相貌跟她相似的僧侣。 语气虽然像在谴责她,从她的表情来看,更多的应该是惊讶。 这个人想必很容易招人误解───你脑中浮现失礼的想法。 「……对不起。不过,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尝试看看。所以……」 「这样好吗?真的?……这个人没问题吗?」 这个人想必很容易招人误解───你有种扔出去的飞棍boomerang飞回来砸中自己的感觉。 少女用怀疑的目光瞪著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凭藉花言巧语,将在酒馆帮人鉴定、不谙世事的少女拉进团队party的可疑男子。 你开不了口骂对方没礼貌,重新压低斗笠。 「……别这样。」 佩带红色弯刀的战士,苦笑著代为说出你的心情。 「可是……」 僧侣少女噘起嘴巴,但她不满归不满,却无法反驳。 「对初次见面的人很失礼。」 「……知道了啦。」 战士对失落地闭上嘴巴的少女点头,面向女主教。 他神情僵硬。不过比起紧张或愤怒,更像是因为不晓得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久后,他选择的是平静的笑容。 「知道了。加油……我会为你打气。但我们是朋友,有事要来找我们喔。」 「───好的!谢谢你们……!」 女主教将天秤剑抱在平坦的胸部前,点了好几下头。 战士因那像小鸟又像小狗的动作眯细眼睛,然后静静望向你。 「那个,你是跟她同团队party的人……对吧?那个,我为我的伙伴跟你道歉。」 你笑著挥手叫他别放在心上。既然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你并不打算追究。 反而觉得自己抢走了优秀的主教,对他们感到抱歉。 「她真的是个优秀的主教。」 青年闻言,像自己受到称赞一样高兴地呢喃。 「她就请你多多照顾了。那个,因为她是我宝贵的朋友。」 「要是你敢让她受伤,我绝不原谅你!!」 少女接在年轻人后面,高声向你宣言。 你点头回答「那当然」。这还用说。 迷宫是危险的地方,所以你无法保证,但你愿意拿出绵薄之力。 ───与此同时,你发自内心松了口气。 尽管你刚才装模作样说了那种话,要是她离开,你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决定留下,你也放心了,看来可以无后顾之忧地继续探索。 你本来还非常担心,这样事情就告一段落─── § 「───不行!我不同意!!!!」 § 看来没那么简单。 「我不准你去其他人那边!!」 一名年轻女孩───说年轻,其实跟女主教差不多───红著脸大叫。 瞧她轻快地跑向这边,推测是斥候。 虽然是凡人hume,跟你团队party里的半森人斥候比起来,动作毫不逊色。 她的服装及晒黑的肌肤,你也有点印象。是东方沙漠出身的人吗? 少女身材偏瘦,胸部平坦,皮甲没有厚度。同样戴著戒指。 「那个,对不起,我───」 「───不要!因为,我们不是朋友吗!」 问题在于她的反应。 若刚才那位僧侣的态度,是因为性格直率容易招人误会,少女就是太过直接了。 狠狠瞪著你的锐利目光,俨然是在迷宫遇见的那群小混混。 总而言之,宛如一把坚硬的刀刃。不是要沟通,而是要刺人。 你只得叹气。 既然是女主教过去的友人、这两位战士的同伴,自然不会是坏人。 当然,她应该也没有恶意───吗? 「别这样。这么激动只会给大家带来困扰。」 冷静至极的声音传来,彷佛要代为说出你的心情。 转头一看,一名黑发青年───同样穿著战士装备的年轻人,追在沙贼少女后面出现。 他大概也是女主教以前───没错,以前的同伴。 你听见站在你身旁的她,小声呼唤黑发战士的名字。 「可是,因为,不过……!」 「你这样不停吼来吼去,其他人要怎么开口?」 黑发青年安抚著沙贼少女,手上也戴著戒指。 他虽然表现得冷静沉著,看著你的眼神却显然不能接受。 你不禁苦笑。 你很高兴女主教如此被人重视,但要跟他们说明事情缘由,可能得费一番工夫。 你当然不会省这个工夫。 你不会干涉女主教的决定,不过她既然已经做出决定,支持她就是头目leader的职责。 可是……你仔细观察这个团队party。 佩带红色弯刀的战士、和女主教相貌相似的女僧侣、沙贼少女、黑发的第二名战士。 这四个人……有点不适合探索。 好吧,也不是每个团队party都能组成理想的阵容─── 「怎么可以讲这种话呢……」 黑影般的模糊声音幽幽传来,回答你的疑惑。 最后一人。 这样就五个人───原来如此,他们的团队party全员到齐了。 「───」 女主教困惑地用眼带底下的双眼看向那边。 是个奇装异服的冒险者。 你会觉得他的声音有如黑影很正常,他的确打扮得跟影子一样。 一身黑的男人。 若要形容那名人物,一言以蔽之就是如此。 头戴黑色斗笠,全身用黑色外套覆盖住。 稍微露出的肌肤不带血色,两眼像鬼火似地燃烧著火光。 他的声音却像拂过草原的夜风……十分平静。 像影子。然而,若要用影子形容───这个人又散发出一股异常的压力。 「老师!」沙贼少女兴奋地说。 「老师也帮忙讲几句话嘛!她怎么这么任性!」 说人家任性吗?你苦笑,旁边的女主教纳闷地嘀咕了句「老师」。 「请问……您是?」 「噢,对。你还没见过他。」 回答的是佩带红色弯刀的战士。 他面带笑容,展开双臂,彷佛在介绍尊敬的人物───并非「彷佛」就是了。 「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协助我们锻炼的魔法师老师。」 「两位好……」 老师───黑斗笠男子双手合十,神情恍惚地低头行礼。 ───你也双手合十跟他问好,彼此报上姓名。打招呼很重要。 可是───魔法师……魔法师? 以一个魔法师来说,他的气质有点过于骇人,不过…… ───很强。 步伐、眼睛的动作,乃至手指细微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都毫无破绽。 视野没有死角,攻击他的话,八成会被轻易闪开。 明显是高阶冒险者。 究竟要去过几次地底,经历几场战斗,才能达到这个等级? 你一眼看出这个人所在的领域,是你无法想像的。 「哎呀,可怕喔,可怕喔……」 摸著下巴说话的动作,像在跟人谈天说笑。 没把你当一回事───不对。 对方也是在估量你的力量后,才判断不成问题吧。 「现在做决定,也只会留下遗恨。」 ───说得对。 你小心翼翼,谨慎戒备,回答时却没有让他察觉到。 女主教的意向很明白,但对方也不是所有人都接受。 在迷宫中虽然鲜少遇到其他团队party,在留下遗恨的情况下探索,实在很难让人安心。 不是因为怕被对方偷袭,这种失礼的想法。 首先,你们无疑会因为这件事留下的疙瘩,动作变得迟钝。 在迷宫里惦记著其他事,只会招致「死」。 「我有个主意。要不要比一场?」 ───……比一场? 你没有疏于戒备,手放在腰间的刀上,摆好架势回问。 现在过一招的意思吗?还是其他? 不用看你都感觉得到,女主教不知所措地握好天秤剑。 她正逐渐变成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但愿你也是。 「哎呀,没那么可怕……噢,不过刚才的气氛本来就很可怕。」 黑斗笠男子缓缓挥手,露出牙齿笑了。 「我们正好也在探索四楼。你们也是吧?」 对。你慢慢点头。 「───要不要比谁能先找到通往地下五楼的方法?」 这…… 该说什么呢?不对,你没打算拒绝,但还是有点犹豫。 再说,不久前你都还在怀疑,通往地下五楼的方法是否真的存在。 眼前这名男子,却一副确信那确实存在的态度。 「我没意见!」沙贼少女率先回答。「我要证明我们比较厉害!」 「问、问题不在优劣……」 女主教摇头拚命解释。 「我只是,那个……想在这个团队party……呃……」 「对啊,老师。」 听见女主教的想法,僧侣少女───尽管语气有点不满───困惑地说。 「她都说要离开了耶?有什么办法。」 「那是她的心情吧?」 黑斗笠男子平静却果断地说。 是魔法师常有的语气───你忽然心想。男子似乎发现了,加深脸上的笑意。 「你们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也很重要。」 「───我,我……我……」 喀。这时传来一声摩擦声。 低头一看,年轻战士戴著戒指的手,握住腰间的红色刀鞘。 是刀鞘因他的握力而发出悲鸣吗───搞不好是刀鞘内的刀子在鸣叫。 「来比赛吧……!」 他直直瞪向你,挤出一口气。 「我也想确认,能不能把朋友交给你……!」 ───? 你瞬间觉得不太对劲,下意识后退半步。 立刻转为向你宣战的年轻人,表情和前一刻的平静截然不同。 好吧,人类的情绪或许就是这么善变…… 「哎呀,年轻人血气方刚嘛。」 黑斗笠男子低声笑著回答你的疑惑。 一副这句话就能说明一切的态度。 「不过,做个了断总是比较好吧?冒险者起内讧,只会著了迷宫之主的道。」 黑斗笠男子仍带著恍惚的笑容。是这样没错。可是,但是。 应该要尊重女主教的意愿吧?你正准备开口─── 「───还是,你该不会要说自己没信心?」 …………不,没这回事。你否认。 他这样说,害你无法拒绝。 不久前还盘踞在心中的不安,已经排解得一乾二净。 无论障碍为何,无论阻碍为何,都要突破、跨越它。 其他枝微末节的小事通通不重要。有人想笑就给他们笑吧。 「只是场小比赛而已。小比赛。」 黑斗笠男子看出你的决心,最后将那双厚实冰冷的手放到你肩上。 这个动作友善、亲切得像在对待多年来的友人。 「不管是赢是输,都不会怎么样……我们走吧。」 「是,老师……!」 年轻战士的团队party立刻回答,俨然是对待师父的徒弟,跟随黑斗笠男子一同离去。 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被夕阳染成暗红色的街道尽头。 你瞪著那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然后───把手放在轻易被碰到的肩膀上。 「那个……还好吗?」 担忧的声音从肩膀下方不远处传来,听起来战战兢兢的。 你深深吐气,对女主教点头,然后开口回答。 感觉到全身冒出黏腻的冷汗,衣服贴在身上。 神秘的人。无疑是强大……恐怖的对手。 佩带红色弯刀的战士───以及那名黑斗笠魔法师。 你将他们的身影赶往嘈杂的人潮,握紧拳头。 ───这张战帖,不得不收下。 「那个……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女主教怯生生地用细若蚊鸣的声音道歉,慌张得连旁人都会心生怜悯。 她垂下头缩起身子,让人想到以前在酒馆当鉴定师的模样。 这名心地善良的少女,该有多么良心不安啊。就算是你也能轻易想像。 你笑著叫她不用那么担心。更重要的是,你才该道歉。 本想尊重她的意向,结果却不小心擅自同意比赛。 「可是……」 放心,到头来跟平常一样,继续探索即可。 你极其乾脆地对还想解释的她下达结论。 「…………好的。」 或许是在顾虑你的感受,但她还是笑了。 虽然是彷佛会融化于暮色中的虚幻笑容。 没错,要做的事跟之前一样。 攻略迷宫。打倒怪物。跟伙伴一起挑战「死」。毫无变化。 你必须让探索成功,也算是为了她…… 可是,连这都跟平常要做的一样。 思及此,你突然发现一件事,哈哈大笑。 「……?」 女主教纳闷地看著你,你挥手叫她别在意,用动作表示没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用不著明言。 你会习惯反而很正常。 毕竟为了保护她对冒险者拔剑,这是第二次。 跟第一次在酒馆的时候比起来,你的应对方式冷静了许多。 这样看来,没错。 自己确实有在前进…… § 「哦,发生了这种事呀……」 女战士兴致缺缺地说,舔了下嘴唇。 隔天。你在通往迷宫的路途上,跟众人说明昨天的事件。 「我就想说你们怎么回来得那么晚……」 很遗憾,事发过后,你和女主教都累得没力气回酒馆向大家说明。 不过跟睡在马厩的你们不同,女性组应该在卧室多少听到了一些。 「我还以为你们肯定是一起去散步了!」 这个再从姊另当别论。 ───话说回来,这个决定会不会下得太快了? 「唉唷,老大也振作起来了,皆大欢喜啦,皆大欢喜。」 半森人斥候以明亮的声音回答你的疑惑,好让愧疚的女主教也听得见。 「不管怎样,咱们都决定要进到迷宫最深处,没啥好介意的。」 「但训练不足只会白白送命。况且地下五楼未必存在。」 喀嚓。虫人僧侣敲响嘴巴,发出跟平常一样的尖锐声音。 是没错。神奇的是,那些人对此毫不怀疑。 「哎,我都可以……有发现什么改善点吗?」 「姊姊希望弟弟再对女生贴心一点。」 可恶的再从姊。不是在讲那个。 「他变贴心也只会让人伤脑筋。」 啧。连女战士都露出猫一般的奸笑加入话题。 你故意叹气给他们看,偷偷望向女主教。 「……呵呵。」 众人一如往常的对话,使她扬起嘴角轻笑著。 出乎意料,她并未陷入消沉。 你推测───女性组果然在卧室聊过了。 而且斥候跟虫人僧侣,也对这场迷宫探险竞技没意见。 你忽然想感谢交易神,让你拥有一群好伙伴。 ───这次的探索结束后,去寺院参拜一次吧。 「可是,那个魔法师……令人在意。从你的描述听来,等级似乎也相当高……你认识吗?」 「不认识。」 被虫人僧侣问到的女战士摇摇头。 「我不常听到魔法师的情报嘛。而且我想说也没必要找了。」 呣。你低声沉吟。 在你的团队party中身为前辈的两位冒险者,都没听过他的存在,真不可思议。 虽说城塞都市的冒险者,流动率本来就很高…… 明明「帮助别人锻炼的高强魔法师」,理应要有一定的讨论度。 「对了,关于那个团队party,有没有办法打听到什么?」 「嗯,喔。咱也有……趁冒险的空档稍微打听一下消息。」 半森人斥候双臂环胸,回答堂姊。 「可是随处可见的团队party,一下就被其他话题淹没了,更何况锻炼都是关在迷宫里面吧?」 你同意。至少若对他们所说的话照单全收,是这样没错。 「难怪半点线索都没有。有能力抵达地下四楼的团队party不多哩……」 说得也对。他并没有偷懒。 然而,这一点的确令人好奇。 就算有上级冒险者陪同,那个团队party跟你们进度一样,值得惊讶。 跟聚集在城塞都市的众多冒险者不同,你们没有特地去赚钱,而是专注在探索上。 虽说立于最前线的是金刚石骑士的团队party,你们也并未落后,原因就在于此。 迷宫里怎么可能有适合锻炼的地方…… 「算了,想不通的事就是想不通。」 堂姊斩钉截铁地说,彷佛要驱散你的迷惘。 「就跟平常一样,继续探索地下四楼吧!」 「没错!咱们要做的事没变!」 嗯。 你用力点头,抬头仰望耸立于面前的迷宫入口。 首先检查刀柄上的钉子,铠甲也仔细检查。 其他伙伴也同样开始查看装备,身为头目leader的你又亲眼再帮众人重新看过一遍。 掌握所有人的状况,互相检查,最后由头目leader确认,能带来安心。 「啊,药水……怎么办?」 「我不要带那种会打破的东西。」 女主教急忙从行囊里取出药水,女战士板著脸甩了下手。 那的确不是该由前卫带的东西。 至于两位僧侣,考虑到紧急情况───希望不要发生───时,他们得上前作战…… 「由我带对吧!」 堂姊笑咪咪地举手。嗯,就是你了。 她从女主教手中接过药水,紧紧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没问题,交给姊姊吧!」 如果这样再从姊能鼓起干劲,安分一点,那就太好了。 ───那么,终于要踏进迷宫。 站在入口旁边的近卫兵───熟识的她看见你们,优雅地一鞠躬。 「昨天谢谢你们。」 是在为帮助了她的妹妹一事道谢吧。你表示这不算什么,近卫兵接著说: 「什么叫不算什么。要平安回来喔。万一你们死了,我可不想跟那孩子说明。」 你笑了,踩著轻盈的步伐,踏进只看得见轮廓线的黑暗迷宫。 女战士在你旁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要做的事都一样呢。」 的确。 到头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该做的事都没有改变。 § 地下一楼、二楼、三楼。 避开暗黑领域dark zone,通过那群小混混的巢穴,穿越充满陷阱的长廊…… 你们稳稳地沿著走过好几次的路线前进。 夺走众多冒险者性命的迷宫、怪物,对现在的你们而言也只是经过的通道。 只要进入墓室前多加留意,徘徊的怪物并没有那么可怕。 过没多久,你们抵达绳梯前面,慎重地来到地下四楼。 「今天要怎么行动呢……?」 呼。女主教踩到地面上,吁出一口气,摊开地图询问。 先绕地下四楼一圈吧。 你想了一下后回答。搞不好有暗门之类的,应该要整个调查过。 「意思是,由咱到处检查就行啰。」 「咦咦……?好累,不要啦……」 两名前卫的反应截然不同。 虽然女战士垂著形状姣好的眉毛抱怨的模样,你也已经看习惯了。 无论如何,这样还找不到路的话,只能从地下一楼重新探索一遍。 希望能在这层楼找到路───这是全员的共识吧。 因此,你们毫不犹豫走进一间间墓室。走进倒下来的门后。 你瞪著一片昏暗,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空间。 ───没有味道? 真的是这样吗? 为了确认那股微弱的异样感是什么,你微微抽动鼻子。 甜味。 淡淡的甜味,类似花香,或是香水的味道…… 「───要来了!」 虫人僧侣晃动触角大喊。众人立刻拿起武器,进入备战状态,你也拔出弯刀。 黑暗蠢动,从深处───不。 黑暗shade本身袭向你们。 「什么……!?」半森人斥候发出十分惊讶的声音。「───这啥东西!?」 你也难掩困惑。这───是完全摸不透的存在! 彷佛要缠上全身的动作,让人想到之前遇过的气体gas cloud,然而…… ───没有砍中的感觉……! 刀刃如字面上的意义挥了空,挥刀声像一阵轻笑搔弄双耳。 弥漫于空中的香气异常甜腻,使人跟喝了酒一样昏昏沉沉。 「啊……嗯!?」 十分尖锐的声音从旁传来。是女战士。 往旁边一看,她抓著长枪,两腿无力,站都站不住。 她眼泛水光,脸颊红得在黑暗的迷宫中都看得出来。呼吸急促。 每当黑暗蠢动,铠甲底下的身体都会像在抽搐般抖动著,痛苦挣扎。 可是,你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关心她。 一开口黑暗就迅速窜入,连内脏都有受到刺激的感觉。 而那───并不会令人不快,这才是最恐怖的。 和与发自内心深爱的女性接吻时一样,连窒息感都觉得舒适。 ───力量在流失……! 不,是被吸走了。你不知为何如此确信。 你勉强将力量集中于腿上,站稳脚步,咬紧牙关,彷佛要把牙齿咬碎。 暴露在钻进铠甲底下的瘴气那如同爱抚的触感下,拚命忍耐。 跟打瞌睡的感觉类似,常有种意识正在朝深渊坠落的飘浮感。 松懈的瞬间,意识的空白突然袭来。 掉下去就会睡著。掉下去就能轻松了。不过───恐怕再也回不来。 「老大,情况……不妙!不集中精神,会死人……!」 「唔,呜……!啊、啊啊啊啊……!」 斥候的警告,以及女战士像在哭泣般嚎叫著挥舞长枪的声音,如今都显得遥不可及。 她如同闹脾气的小孩,不停挥动长枪,仍然───只有砍中黑暗。 你觉得自己好像讲出了类似「我知道」、「冷静点」之类的话。 女人的身影于眼前闪现。 是一名红发如同烈火的女子,肌肤白皙,身上的嫩肉像果实一样娇艳欲滴。 背上有对看得见骨头和皮的翅膀───定睛一看,那人便化为朦胧的影子烟消云散。 女人随著你每眨一次眼出现又消失,相貌变化多端,有时还会变成穿黑铠甲的黑发少女。 不晓得是黑暗烟雾制造的错觉,还是袭击你的怪物的真面目。 你突然一阵耳鸣。那同时也是喋喋不休的,女人们模糊不清的轻声细语。 侧耳倾听可能听得清,却绝对没有意义。你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忍不住想张开嘴。 有人在后方大喊,你也已经听不进去。 ───糟糕。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将我的心送往彼处,将他的心带至此处』!」 不过,一阵风朝那个方向吹去,女人的惨叫声紧接著响起。 黑暗发出尖锐的声音,挣扎著退向后方,你大口喘气。 「有趣……看来你们不懂我的心啊。这群该死的梦魔。」 虫人僧侣敲击嘴巴,结起诡异复杂的法印。 正是「镇静transfer mental」的神迹。 从梦中悄声逼近人类的欲望、内心的黑暗的梦魔subus,也看不穿虫人的心吗? 魁梧的虫人瞪著远去的黑暗,摇晃触角,不屑地说道。 「连展开圣域逮住他们都不必。站得起来吗?」 「这还用说……!」 半森人斥候气势十足,你也简短应声。 你将手伸向瘫坐在地的女战士,她身体一颤,点了下头。 「抱歉。我没事……!」 她拭去汗水及泪水,以长枪及你的手为支撑站起来。这样就行了。 你先是拿起弯刀,调整呼吸。瞪向黑暗,双腿站开。 听说梦魔存在于幽世,没有实体。因此在梦幻之中令人生畏。 ───不过,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了。 既然已经知道对手是谁,只要集中精神维持清醒,精气就不会那么容易被吸走。 同时,你的刀刃也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既然如此,决定性的关键就是───法术。 「交给我们吧!我们上!」 「是!……我会加油……!」 你果断下达指示,两位少女神情严肃,充满干劲地回答。黑暗在同一时间咆哮。 「sccuuuuuuuuuuuubbbbb!!!!!」 那是不明的奇怪咒文,搞不好是魔界的语言。 地狱的闪光spark盘踞于迷宫,恐怕是「闪电」的一击。 ───不过,在你们挺身抵御攻击的期间凝聚好原力force的她们,快了一回合。 「『玛格那魔法』……『雷莫拉妨碍』……『列斯丁基图尔消失』!!」 「『司掌审判、执剑之君,天秤之人呀,显现万般神力』……!」 堂姊朗诵咒文的嘹亮声音,将魔力消除得一乾二净,女主教的话语接著于空中写下法则。 此乃由遥远的天际降下的神鸣一击。直达幽深迷宫底部的神之威光。 从女主教指向前方的天秤剑射出的───「圣击holy smite」。 「───!?!?!?!?」 受到神明制裁的梦魔,发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的惨叫,痛苦不堪。 你第一次看到黑暗挣扎著在空中扭动身躯,于地上翻滚的模样。 异界的非物质存在的血肉ectosm烧得焦黑,瞬间燃烧起来。 「再怎么用甜言蜜语倾诉爱意,故作可怜地哭喊、求饶,都是没用的。」 炙热的白光照亮女主教的脸庞,表情寒冷如冰,清澈如水。 「魔神、梦魔、吸血鬼就是那样的生物……仅仅是鸣叫声。」 即使真的有在忏悔,依旧得为自己犯下的罪过受罚。无法改变。 藏身于黑暗中生存之物亦然,既然想尽快成为人类,就无法逃避这个事实。 因为众神将善恶全权委托给人类判断。 「───和小鬼一样。」 她最后从口中挤出的这句喃喃自语,你决定当没听见。 而且,那句话参杂于空中回响的雷龙低吼中,很快就被盖过去了。 § 大气烧焦的刺鼻气味,宣告战斗结束。 墓室中的黑暗痕迹,除此之外一个都不留,只剩下站在原地的你们───不。 「……哎呀,没想到……」 只剩下擦著冷汗的半森人斥候走向的宝箱。 你听著他用铁丝开锁的金属声,点头附和。 那只龙也是骇人的怪物,不过还算这个世界的生物。 梦魔───异界的存在出没,极度不寻常。 「在迷宫最下层的,果然是魔神之王吗?」 堂姊不悦地───真难得───皱眉,挥手驱散黑烟。 女主教困惑地缓缓摇头。 「那不是谣言吗?……就算这里会喷出招致『死』的瘴气。」 她的语气比起否定,更像不敢相信。 关于这点,你也有同感───但你不得不接受事实。 若非和这个世界的外侧相连接,不会冒出pop那种东西。 「说到谣言……我还听过人称大魔法师的存在。」 嗯嗯嗯───堂姊用手指抵著嘴唇,陷入沉思。 你没有插嘴。别看她那样,堂姊是个聪明人,在魔法方面比你懂得更多。 ───虽然她的回答经常模棱两可…… 算了,不重要。你心不在焉地看著空中,望向女战士。 你差点被吸走精气。她说不定也只是乍看之下没受伤。 ───没事吧? 「嗯,没事……有点吓到而已。」 她一瞬间露出茫然的表情,抖了一下,如此回答。 她频频眨眼,不停咕哝著「没事,没事」,用手掌擦脸。擦到脸都变红了。 「对了,可以给我水吗?我好渴。」 你点头,把水袋扔给她。 潜入迷宫的期间,饥渴的感觉会变得模糊不清。一发现自己口渴,就该毫不犹豫补充水分。 咕嘟,咕嘟。你将视线从随著喝水声起伏的雪白喉咙上移开。 「无论如何,可以确定这里有东西。」 呼。堂姊将手放在丰满的胸部前,结果还是得不出答案。 你回答,连接魔界和门也好,让「死」溢出也罢,敌人绝不简单。 「因为『转移gate』是失传已久的法术嘛。姊姊也还搞不太清楚。」 理论我是明白啦。你对碎碎念道的再从姊随口扔出一句「是吗」。 可是既然魔神真的出现,之后搞不好会需要她们提过的那个魔界之核demon core的力量。 「魔界之核demon core……」 疑似在想事情的女主教轻声呢喃,表情十分严肃。 你甩手说道「开玩笑的」,向她要地图,以转移话题。 「啊,好的!在这里……!」 女主教连忙点头,从行囊里拿出折好的羊皮纸跑过来。 在斥候跟宝箱奋斗的期间,需要戒备周遭和休息,同时也得制定行动方针。 你看了女战士一眼,她拿起枪表示理解,靠在宝箱旁边的墙壁上。 你接著感谢虫人僧侣方才施展的神迹,请他检查地图。 「不必谢。」他回答,从你旁边探头观察地图。「如何?」 「四楼果然没有门的样子……」 你、女主教、虫人僧侣三人一同查看摊开来的地图。 女主教的地图、你们的记忆,尤其是虫人僧侣的观察,三者相互对照,还是没有差异。 ───不过,明显有空白之处。 大约四分之一,或者更多。和其他三层楼比起来,四楼形状是扭曲的。 「是的。」女主教点头。「当然,不一定每层楼都是工整的正方形。」 「前面三楼都是。我们以为这层楼也一样,上了敌人的当,应该不会有错。」 虫人僧侣用他锐利的手指,轻敲尚未填满的四楼的空白处。 「既然如此,可以推测有前往这个地方的手段,也有从这个地方下去的手段。」 ───上一层楼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虫人僧侣敲了下嘴。「我都可以。」 ……不,只有这个可能。 你想了一下,得出结论。地下三楼、二楼、一楼。果然得去确认。 至少远比因为看不见前方的路而厌倦,郁郁寡欢来得好。 光是有目标,一切都不一样了───从这方面来说,也得感谢他们。 「咦?噢……」 女主教因你的发言面露疑惑,露出有点僵硬,却带有喜悦之情的笑容。 「……嗯,说得对。」 我们又不是互相憎恨。放轻松点。 说不定几年后,可以拿这则冒险故事配酒喝。 「好,打开哩!」 ───噢。 你折好地图,还给女主教,快步走向宝箱。 弯刀,弯刀,有没有弯刀?没有就算了。你都可以。 「喂。」 你假装没听见虫人僧侣在后面说话,观察斥候手边的东西。 跟平常一样堆积如山的金币,以及好几把看似武器的东西。 「哎,如你所见。武器要回上面找人鉴定了。」 更重要的是。 「老大把那群梦魔看成什么样的女人?」 长枪的石突发出呼啸声袭来。斥候「唔喔!?」叫著向后跳。 「嘿。搞不好有陷阱,不能大意喔?」 黑发黑铠甲的女战士笑咪咪地轻声说道。斥候看著你。你点头。 ───嗯。对。没错。 先回楼上一趟吧。然后得寻找通往地下的路。 你连忙动身,伙伴们笑著跟在后面。 结果,今天也没发现楼梯。然而…… 你觉得,有这么一天也无妨。 § 怪物的死、你们的生和财宝累积了数日。 ───城塞都市的「黄金骑士亭」好像不分昼夜。 你斜眼看著台上吆喝著扭动腰肢的舞女,戳著装早餐的盘子。 扮成红蛙与绿蛙的服装固然滑稽,或许就是那种滑稽感,反而营造出猥亵又淫靡的氛围。 勾勒出身体曲线的紧身衣物,在冒险归来的冒险者之间似乎大受好评。 至少你对于可以在边等同伴边吃麦粥的期间保养眼睛并无不满。 「哎呀。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嘛,我还以为你因为遇到瓶颈在不高兴。」 这时,吹进室内的一阵风,捎来愉悦的笑声。 一名女子以轻柔如风的动作窜到你旁边,像只猫一样眯细眼睛。 你瞄了她一眼,简短回答「就慢慢来」,将麦粥送入口中。 「哎,没陷入消沉就好。身为支持你的人,姊姊我也很高兴喔。」 穿外套的女性───情报贩子轻轻挥手叫来女侍。 「给我一杯柠檬水。钱算在这位小哥头上。」 好吧,无妨。至少在喝那杯柠檬水的期间,她有话要跟你说。 而且你也有事想请教她。 「哦。」情报贩子接过女侍送来的水杯,两眼发光。「前往地底更深处的手段?」 你笑了。那不是你想问的事。你打算从一楼开始仔细重新搜过一遍。 不过,如果她愿意跟你说,你很乐意听。 「哼哼,这种贴心的部分得分很高喔。」 情报贩子轻笑著享用柠檬水,对你使了个眼色。 「话虽如此,你其实也有头绪吧?」 嗯。你点头,开口。和情报贩子异口同声地说。 「───暗黑领域。」 如歌般脱口而出的,是位于地下一楼的「死」的影子。 连充斥迷宫的瘴气都无法涉足的无光空间。真正意义上的暗黑。未攻略的区域。 没有人踏进去还能回来。 以诱惑来说太过明显,十之八九是烦人的陷阱。 至少对于为了赚钱而潜入迷宫的人来说,不会想主动靠近。 只要和怪物战斗,钱要多少有多少,用不著进入那种地方。 本来就有生命危险了。有必要刻意投身于「死」之中吗? 「可───是。」女情报贩子用甜美的声音呢喃。「你不一样对吧?」 是你们。你纠正。不只你一个人,团队party成员都是。 「真不错……嗯,我喜欢。」 那还真是谢了。你冷冷回答。 这句称赞应该是发自真心,你却不好意思直接收下。 女子似乎很满意你这样的反应,以手撑颊咯咯笑著。 「那姊姊要给你奖励。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喔?」 ───什么都行吗? 「对。什么都行……」 要怎么做?她的目光彷佛在试探你,你舀了一匙麦粥送入口中,以掩饰过去。 想知道的事很多。然而,也有不该问的事。 问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问也无妨。或者大可选择问题。 ───你是冒险者。 听说恶名昭彰的「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的传闻,来到这座城塞都市,以最深处为目标。 这样的话,从头到尾都拜托其他人───未免太不像样了吧。 既然你自愿选择踏上这条路,前进方式自然也该照自己的意思选择。 那么…… 「嗯?红色弯刀的团队party?」 对。你点头。该问的不是迷宫,不是她,而是这件事。 即使她的脸被外套遮住,你依然看得出女子睁大眼睛,意外地眨了好几下眼。 哦。这样呀。她开心地自言自语,靠到圆桌上。 「我没听过那群人。」 然后把头歪向一边,抬起视线看著你。 「但没听过才有问题吧?」 这还用说。 归根究柢,以地下五楼为目标,站在探索最前线的团队party,不可能没没无闻。 称得上第一的是金刚石骑士,然后───这不是在自夸───是你们。 在这座城市,人们会跟谈论天气一样,讨论冒险者的传闻。 你们救了其他的团队party,和那群寒酸男交手,抵达地下四楼,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他们却不同。 如果是有名的团队party从其他地方来到这座城市,还可以理解。 不过,他们之前一直是和女主教共同行动,换句话说,是力量跟你没有太大差别的冒险者。 「他们却拥有跟你没有太大差别的力量。」 没错。就算他们早一步潜入迷宫,未免太异常了。 不是酸葡萄心理或嫉妒。只要耗费相应的时间,你们也能───不对。 你们也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成长到能与龙交战的地步,不是吗? 「呼呼。」 女子恍惚地……像猫在撒娇一样笑出声,将杯子拿到嘴边。 「可是我知道他们是在哪里锻炼的。」 情报贩子喝著水,咕嘟咕嘟地品尝滋味。 你忽然想起女战士刚才喝酒的模样,简短回答「我不知道」。 是吗?女子湿润的嘴唇闪烁著诱人的光泽,点了下头。 「不用想都知道吧?───是迷宫。」 她嗤之以鼻,彷佛在笑你问了傻问题。 你将汤匙里的麦粥送入口中,咀嚼,吞下去后才面向她。 ───必须跟她问清楚。 「说起来,传说中的白金等级,已经是快要脱离人类法则的存在了对吧?」 她先以这句话开启话题。许久没有出现在世上的勇者英雄。 起于闪亮炼甲chain mai的冒险传奇(注2),拯救世界的伟大冒险者们。 有时甚至会超越死亡,于现世重生,铲奸锄恶。 然而───现在并不存在。 「而这座迷宫位在地下。至于地下有什么东西───当然是『死』啰。」 地狱。死后的世界。「死」。矿人dwarf的故事也提过,沉眠于地底深处的东西是破灭。 你记得很久以前,师父跟你说过。意思是,她也在地底吗? 「那么潜入地下,在那里穿越生死的境界,回到地上……」 女情报贩子含住不知何时放进杯子里的麦秆,轻轻啃咬,看著你。 「不就等于在重复『死』与重生的过程吗?」 这…… 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是想通了一切。 你脑中已经浮现答案,如同竖起一根旗帜g。 那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超越自然的英雄行为的模仿。 你也对魔法略懂一二,所以能够理解。模仿并非只流于表面。 没错,「死」───正是力量。 无论是冒险者或怪物,不是杀戮就是被杀,只有其中一方能存活下来。那就是力量。 既然如此,只要在迷宫里不停杀戮,一个晚上就能提升等级。 迷宫是超自然的领域,想在那里模仿超越常人的英雄的行为,并非不可能。 然而。 那堆尸体的前方───尸山的顶端───又有什么东西呢? 「这姊姊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冒险者。」 她露出无法判读情绪的笑容,耸肩回答。 你也没有想知道答案的意思。要问的问题早已问完。 想知道答案,只能采取行动。至于答案位于何处,你应该察觉到了。 「───暗黑领域。」 你果断地咕哝道,女情报贩子以如歌般的声音附和,一副发自内心觉得耀眼的样子。 「谢谢招待。」 她缓缓起身。影子罩在外套底下的笑容上。 你问她「要走了吗」,情报贩子点头。 「嗯,别看我这样,姊姊可是很忙的。」 那就没办法了。你已经得到太多,多到一杯柠檬水无法回报的程度。 「那,至少要感谢我吧。」 她发出悦耳的笑声。那当然───你向她深深一鞠躬。 一阵舒适的风吹来,拂过酒馆。 在它抚摸你的脸颊消散的前一刻,女子对你留下尖锐的话语。 「不过───只对是强是弱、是输是赢有兴趣的家伙,大概称不上冒险者了。」 留下这样的,一句话。 § 「暗黑领域dark zone……」 听见你所说的,终于出现的伙伴们中,最先开口的是虫人僧侣。 「……果然只有那个地方啊。」 嗯。你点头。 先不说你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最有可能的果然就是那里吧。 你们不知道是第几次在酒馆吃著迟来的早餐,一面召开作战会议了。 众人按照惯例各自用餐时,忽然有个异物混入其中。 是你所说的话,位于地下一楼的未知空间。 地下迷宫的一楼,其中一角,有条张开大嘴的巷子。 在充满瘴气的迷宫中虽然看不清前方,仍然亮著微光。 不过,在那前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无光的黑暗,等著将冒险者吞没。 ───据说,前方有疯狂的魔法师在持续进行开启幽世之门的异端研究。 ───据说,前方是亡者的巢穴,与冥府相连的「死」的空间。 ───据说,踏进前方的人,没有人回得来。 若是以财宝为目标而来到城塞都市的冒险者,没必要涉足此地。 唯有企图一夜致富的不知死活之徒,以及以迷宫最深处为目标的人例外。 也就是你们几个。 「再说,大部分的人都没发现大前提就有问题。」 「什么意思?」 女战士回问虫人僧侣。 「无限的财宝。」 从迷宫满溢而出的那东西吗? 你想起自己发现许多的宝箱。 只要杀掉墓室里的怪物,一定会出现。众多冒险者疯狂追求的东西。 促成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h的根基。 「你们认为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就是因为有,现在这个状况才成立。 你说出连自己都不太相信,十分理想主义的回答。 和虫人僧侣及其他同伴,经常对你做的一样。 「即使如此,没有从无生有这回事。那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何物,从何处───理应有其源头resource,的意思吗? 「可是钱多有啥不好?」 半森人斥候嚼著面包,然后叉起香肠说道。 「是挺让人毛骨悚然的啦,不过钱上又没沾血。」 「结果就形成了这座城市。」 虫人僧侣缓缓耸肩,如同一名交易神神官。 「只有源源不绝的钱,多得数不清。到时什么东西都会变得跟气泡一样,一戳就破。」 「当冒险者想用湿掉的手抓泡泡不劳而获,比登天还难哩。」 半森人斥候咬下香肠,吞入腹中。 「……的确。这样的话……那里有什么东西的可能性,搞不好是最高的。」 他抱著胳膊,神情严肃。 其实,那里依旧是个危险场所。有人面有难色,远比大家都举双手赞成来得好。 「我不想去可怕的地方……」 所以,你很感谢女战士插了这句话。 但你能理解撑著脸颊、忧郁地搅拌盘子里的麦粥的她,脸上带有一丝不安。 因为你虽然是来到城塞都市后才认识她,你们也相处一段时间了。 「……死掉很可怕喔?」 「那要一辈子都在地下四楼打转吗?」 虫人僧侣回道。他咬住不明野兽的肉,吞下去。 「我都可以。得请你们另请高明就是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女战士不知所措地左看右看,然后轻声叹息。 「只是在想,没问题吗?」 ───好吧,这问题你也答不出来。 「这种时候说谎也没关系,跟我说句『没问题』吧。」 女战士终于展露微笑,你松了口气。 那个地方很危险,你再明白不过,但冒险者不就是冒著危险的人吗? 连那位传说中的自由骑士,都会告诫自己不能逞强、乱来、贸然行事,然而,你们非去不可。 预料到有匹悍马正在从对面跑来,成功避开,才叫剑术高手。 可是,那不代表只会和能稳稳取胜的对手战斗,只会踏进安全的场所。 ───话说回来。 讲到这种话题,肯定会加入的堂姊和女主教,不知道在做什么。 「什么?」 再从姊和女主教错愕地抬起脸,两人都埋首于厚重的书中。 老旧的皮封面上,以异国文字刻著书名,散发出异样的气息。 大概是她们之前说想买的魔法书…… 「啊,没有啦,就是,之前不是遇到魔神demon之类的敌人吗?」 堂姊的语气彷佛在跟愚笨的弟弟说明。 的确,梦魔也算一种魔神。以人类的梦为媒介,偷偷潜入现世的威胁。 你的刀刃砍断了碰不得的存在,但那是因为她们───应该───属于幽世的居民。 能够在现实世界维持自我及肉身的高等梦魔greater subus,你可不想在睡梦中遇见。 「所以我想说,得调查一下召唤、魔界之核demon core、『转移gate』的资料。」 先不说魔神召唤,剩下那两个不是禁忌和失传的法术吗? 你略显不耐地叮咛她。而且她还把女主教也牵连进去了。 「不过……」这时,那位女主教认真地摇头。 她用指尖翻过书页,找到相关纪录阅读著,用失明的双眼望向你。 「若想继续前进,一定……会需要。」 ───呣。 你为她认真的态度深感佩服,思考著这句话,觉得放心了些。 她坚定的意志,始终朝著前方。 没有对曾经的───没错,曾经的───同伴的抗争心,也没有对你们感到不安。 你认为非常值得高兴。 你告诉她,虽然要探索地下一楼,小鬼由你们对付,女主教专注在法术上即可。 然后还不忘加上一句「还有对付黏菌」。 「……呵呵。」女主教笑著应允,很好。 「讨厌!」 女战士鼓起脸颊,在桌子底下伸出长腿踢你的小腿。 你痛得闷哼,堂姊斥责道:「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真狠。不能温柔点……至少手下留情一些吗? 「不,是老大不对。」 「我都可以。」 太无情了。看见两位男性的反应,你嘀咕了一句,虫人僧侣晃动触角。 「所以,要去对吧。」 要去。 「那就这么定了。」 虫人僧侣拍了下被甲壳包覆住的那双手,站起身。 半森人斥候立刻举起一只手叫住女侍。 「大姊,结帐!」 「来了!」 金币从斥候手中飞向跑过来的兔人女侍。 瞧他又多跟她闲聊了两、三句,他也变得挺机灵的。 「那个,药水之类的物资存量没问题。姊姊有好好管理。」 再从姊挺起胸膛,彷佛在炫耀丰满的胸部。 「要去暗黑领域的话,果然得用到地图吧……」 女主教在旁边紧握双拳,鼓起干劲。 哎呀。你微微一笑。太可靠了。 ───那么,你怎么做? 仍然在桌上撑著脸颊的女战士,抬起视线瞄了你一眼。 「嗯,要去呀?」 她像只猫似地眯细眼睛,轻笑出声。 「因为你一脸希望我跟去的样子。」 是吗?你抚摸下巴。女战士抓住你的袖子拉扯。 「……要是有史莱姆,就麻烦你啰?」 她用手指揪著袖口,笑咪咪地说。你点头。 于是,你们整理好装备,整顿行囊,跟平常一样前往迷宫。 目的地是人迹未至,连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暗黑领域,的另一侧。 然而,「搞不好会回不来」这种想法,你从未有过。 因为那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实,从第一次挑战迷宫时就没变。 § 脱离往返过好几次的熟悉道路,需要拿出勇气。 遇到哥布林、史莱姆这类与平常无异的怪物,令你深受鼓舞。 「我受够了……」 你拍拍发出啜泣声的女战士湿掉的肩膀,如此心想。 然后关心背后的情况,女主教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回答:「……没、事。」 「这边交给姊姊吧。」 这种时候堂姊真的很可靠。你点头,吐气。 暗黑领域、小混混、忍者什么的暂且不提,你觉得地下一楼是最棘手的。 听说熟练的冒险者,能够独自在地下一楼散步,你们实在达不到这个境界。 仔细一想,最初的冒险是多么艰辛、折磨人啊…… 「……嗯,我没问题了。」 你又拍了下恢复镇定的女战士的肩膀,走向同伴。 不想因为遭遇战而白白浪费体力,也不能用魔法。话虽如此,又不想逃避。 ───不如说,失败的话到时会消耗更多力气吧。 最好的方式是将阻碍尽数铲除,一步步前进。至少在这座地下迷宫中是这样。 「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 女主教双手握著堂姊递给她的水袋,点点头。 小鬼、黏菌类不断出现,也是无可奈何。 讲认真的,只要潜伏于前方───黑暗领域的敌人不是那种东西就行。 「……是的话我一定会哭。」 这句话不知道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你微微一笑。 不管怎样,能说话就代表没事了吧。方便麻烦你带路吗? 「好的。」女主教坚强地点头,从杂物袋里拿出爱用的制图用纸摊开来。 「沿著路往北走。然后弯过转角,进到底部的门后。然后……左转。」 「不用进墓室吗?」 半森人斥候从旁探出头,窥探地图,女主教点头。 「是的。必须……无视它们。」 「那这次就没钱赚啰……」 斥候刻意表现得灰心丧志,堂姊呵呵笑著。 「搞不好那个暗黑领域的深处,有大量的财宝。」 女战士接在虫人僧侣后面扬起嘴角。 「我讨厌带太多东西,所以你要自己搬喔?」 「唉唷……」 ───气氛不错。 你偷偷吐气。要前往未知的领域,众人还能维持镇定,值得庆幸。 「你也要喝水吗?不可以勉强喔!」 堂姊似乎以为你叹气是出于疲劳,继女主教之后,又将水袋拿给你。 你感激地接过,但女主教不是刚刚才喝过吗? ───啧,这个可恶的再从姊。 「害羞吗?」 女战士的轻笑声传入耳中,你狠狠瞪向她,索性豁了出去,大口喝水。 你连味道都尝不出来,把水袋塞回去给再从姊。 唉。唉。 「呵呵呵,如果你一直都这么坦率就好了。」 「───?怎么了吗?」 再从姊笑吟吟的,看起来什么都没在想,女主教则一脸疑惑。 再加上女战士也在,你实在不想当著她的面解释,便提议「走吧」。 「行。随时可以动身。」 「咱也是。」 虫人僧侣和斥候也表示同意,你们排好队形,重新出发。 走下楼梯后,直线往北前进。弯过转角,踢开尽头的门。 门后是十字路口,若是平常───你们会左转走向通往地下二楼的楼梯。 但今天不同。 你们瞪著位于正面的北方,在那里开出一个洞的黑暗深渊。 没错,彻底的漆黑。 在这座只看得见轮廓线的迷宫中,连前方都完全看不清的空间。 如同迷宫这只生物的喉咙深处,露出利牙想吞噬你们的野兽大嘴。 「……真的要去吗?」 「怎么?都这个时候了才在怕?」 跟在地上的时候相反,女战士调侃半森人斥候,斥候笑道: 「对啊。会怕。麻烦大姊开路!」 「……讨厌,真是的。」 她轻声咂舌。你笑了,告诉她第一个杀入敌阵是头目leader的权利。破门的权利。 「这里没有门就是了。」 堂姊从旁插了一句话,虫人僧侣咕哝道:「动作快。」 你一步步走上前。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不过,到此为止。 视野及一切,都在那前方的一步消失不见,彷佛被抹成一片漆黑。 你先拿弯刀的刀鞘探向前。果然被黑暗吞没了。拔出来又恢复原状。 「……所以不是消失啰。」 「会不会是没有地面可以踩?」 斥候和女战士说得对,但你们还是不得不踏进去。 你向掌管正义和天秤的女神,以及带来幸运和风的女神祈祷。 传说故事提到,在暗黑城塞中祈祷,无法传达给众神,可是除了祈祷后再前进,你别无他法。 你下定决心冲进无光的空间───两脚稳稳踩在石头地上。 然而,你感觉到的就只有这样。 黑暗。 你身在完全的黑暗中,有种视野被抹成黑色的感觉。 前后左右及上方都一样,转过头,连身后都看不见。 只有脚底感觉到的地面触感,告诉你自己存在于此。 假如连地面都消失,你八成会连自己是站是坐都搞不清。 飘浮在空中,或者溺水,坠落。身体跟站在船上一样摇来晃去。 你伸手摸到冰冷的物体,瞬间吓了一跳。没事。是迷宫的石壁。 你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脸,抚摸脸颊。放心。你存在。即使连手都看不见。 「老大,没事吧───?」 半森人斥候的声音传来。神奇的是,来自近得吓人的地方,彷佛只隔著一层布。 你为这神秘的感觉困惑不已,表示自己没事,同伴的脚步声一个接一个响起。 紧接著是「哇」、「啊」之类的惊呼声。 「……真是个怪地方。」 「迷宫本来就不能靠眼睛看。」 「因为你有触角啊。」 「……是这么奇怪的地方吗?」 最后是女主教。在这个领域,她或许是最靠得住的。 其他人应该也画不了地图,交给她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是!我会努力……!」 你感觉到她听了后鼓起干劲,在黑暗中笑了。 「为了避免走散,大家小心点。牵著手走路───应该行不通吧。」 不行。堂姊喃喃自语。尽管置身于黑暗中,你仍然知道她正在皱眉。 不,不只堂姊。其他人也是,光凭语气就大概猜得出表情。 例如…… 「那慢慢走吧。不可以因为看不见就乱摸喔?」 女战士喀喀喀地踩著铁靴迈步而出的模样。 「要是在这种地方遇到怪物,那可一点都不好玩……」 半森人斥候战战兢兢,慎重地跟在后面,你也感觉得到。 到头来,对你们而言,这片黑暗仅仅遮蔽了视线。 你为此感到无比的喜悦。 § 你们成群列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前进。 走几步就出声。走几步就出声。 建议重复这个步骤的人是堂姊,这次你也乖乖听话了。 就算是熟悉的一楼,这里可是未知领域。没人知道有什么东西。 走散就糟了。 「……什么都没有耶。」 因此,半森人斥候这句话,恐怕也是在明白这一点的前提下做出的发言。 刚才他也找人借棍子探路,被女战士骂了句「我的长枪才不借给你」。 「咱还以为肯定会在进来的一瞬间,出现脑袋有病的老头用法术攻击咱们。」 「幕后黑手在地下一楼?」虫人僧侣敲了下嘴。「怎么可能。」 「哎呀,可是地下一楼外出或购物比较方便呀。」 再从姊两手一拍,悠哉地说。你毫不掩饰地叹气。 「毕竟要一直上下楼很累嘛。」 女战士呵呵笑著。你完全无法理解女性顾虑的部分。 不过,嗯,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知道「死」的真面目,就算它位在地下一楼也不奇怪。 或者是碰巧遇到要去购物的幕后黑手,应该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四方世界散播疾病的家伙,会这么友善吗?」 虫人僧侣无奈地说。 这样说话的就有五个人了。那么───女主教呢? 「……」 没有回应。但你感觉得到───若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她的气息。 大概是在想事情。堂姊温柔地问:「怎么了吗?」 「啊,没事……」 女主教似乎迅速把头抬了起来,左右摇晃,长发飘扬所引起的风,也吹到你身边。 「地图快超出边缘了……得补上新的纸。」 「哎呀,要不要我来帮忙?」 堂姊提议,女主教回答:「那么,可以请你帮我拿著这边吗?」 虽然只能摸黑,她们俩应该没问题。堂姊是很粗心没错,但她们感情很好。 ───回廊的尽头吗? 你听著纸张的摩擦声自言自语。超出边缘代表。 「搞不好赌对了。」 虫人僧侣谨慎地开口,语气严肃。 「看来幕后黑手在地下一楼,也不全是玩笑。」 「不,不一定喔。」 半森人斥候的态度正经八百,跟在地上时截然不同。 「这座迷宫的主人性格很扭曲,说不定会设陷阱。」 「例如用魔法把我们轰得远远的。」 女战士笑著说,虫人僧侣骂道:「不好笑。」 总而言之,这里可不是可以松懈的地方───你们能做的,只有保持警戒。 「……好了。」这时,女主教───不,是堂姊吗?───开口说道。 在这片黑暗中,只能依靠女主教绘制的地图。一旦迷路,不可能出得去。 就这方面来说,难怪没人回得来。 ───对了,死在迷宫的人,尸体会怎么样? 事到如今你才想到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窜入鼻尖的奇妙臭味。 「是不是有股味道?」 女主教嘀咕道。堂姊纳闷地回问:「味道?」 你轻易想像出她八成在抖动鼻子,把手放在腰间的弯刀上。 「这啥味道……」 「……前面吗?」 你感觉到斥候和虫人僧侣也各自摆出戒备姿势。 「不对。」女主教接著说:「是右边。」 「都一样。」 你听见虫人僧侣的敲嘴声。 你在真正意义上摸著黑,慎重地朝右边伸手───碰到墙壁……不。 「老大,可以借过一下吗?」 你点头,在黑暗中退开一步,这样应该就不会妨碍到他。 紧接著,某人───用不著说是谁───移动到你面前,有东西动了几秒。 然后,一阵风吹来。 风随著「喀嚓」一声的机关声吹过。带有腥味,令人不快的风。 「好咧。」 经他这么一说,你将手伸向墙壁───空无一物。 本来是石壁的地方,冒出一个空间。暗门,是岔路。 「有趣……怎么做?要去吗?」 ───前面,还是右边。 可以跟同伴一起勇往直前,也可以弯进这条秘密通道。 或许是陷阱。不对,要说的话这个空间本身就是陷阱。现在讲这个未免太迟。 你认为必须掌握微小的线索,回答「走吧」,果断迈向右方。 地面确实存在,能够前进。你有股预感───看来会是条漫长的道路。 你凭气息感觉到伙伴们点头同意了,一行人走向黑暗的正中央。 「…………这个味道。」 是女战士的嘟囔声。你听出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我有印象。」 全员陷入沉默,却并未停下脚步。 你们默默前进,通道一下往左,一下往右,如蛇般蜿蜒曲折。 有种要被拖进去的错觉,让人觉得可能会一去不回。 你简短询问「地图没问题吗」,以打破沉默。 「咦,啊,是、是的。」女主教声音拔尖───在颤抖。「没问题。」 那就好。你回答,对话再度中断。 黑暗中,能感觉到的情报只有众人的脚步声、呼吸声、脚下的石头地,以及───臭味。 前进的期间,你也发现了。不,搞不好早就发现了。 女战士说得没错。你闻过这股味道。女主教说不定也是。 「……讨厌的味道。」 堂姊的呻吟声和衣物摩擦声同时传来。仅仅是用外套摀住嘴巴,大概没什么用。 恶心的,有点甜,令人作呕的臭味。 闻起来像垃圾桶,被遗忘的秽物的臭味。 秘密通道的尽头,就是臭味的来源。 伸手一摸,是不同于石壁的触感。恐怕又是一扇门。 臭味来自于门缝间,是从门后传来的,连你都一清二楚。 「……咱调查看看。」 半森人斥候发出细微的乾呕声,著手查看门扉,你配合他退后一步。 之前闻到这股臭味,没错,是在地下二楼的那场战斗。 你以不会干扰斥候的动作缓缓拔出腰间的弯刀,握紧。 「……看起来没陷阱。」 你点头,往刀柄上吐了口口水,用手掌抹开。检查武器,慢慢抬起脚。 这股臭味───就是「死」的味道。 § 那里是彻头彻尾的墓室。 然而,没有比这更亵渎墓室的景象。 尸体。 仅此而已。 满满都是散乱、腐败、遭到放置、遭到遗忘的尸体。 通往数个小房间的门没有关上,尸山垮了下来。 没有小苍蝇之类的虫子冒出来,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地下迷宫。可是,值得庆幸的只有这一点。 有男人。有女人。有森人elf,有圃人rare,有兽人。也有腐烂到看不出种族的人。 不论男女老少───只有残骸上如同破布的装备,证明他们曾经是冒险者。 被你踢倒的门后,久违的微光照亮这个画面。 「……」 倒抽一口气的人,是堂姊还是女主教?或者是女战士───搞不好是你自己。 扑鼻而来的腐臭如同瘴气,光是呼吸肺腑就快遭到侵蚀。 要进入遍地尸体、根本没地方可以踩的那个空间,需要跟挑战怪物巢穴同等的勇气。 你却做好觉悟,踏进其中。门板底下传来烂肉柔软的触感。 「小心门板底下有食尸鬼……话说回来,这未免太残虐了……」 半森人斥候开著玩笑,轻盈地无声踏进墓室。 有他的灵活度,是不是就不会踩到尸体了?或者是他并不介意? 「………………」 你静静窥探跟在后面的女战士的脸色。 不晓得是不是迷宫内部光线不足的关系,她小巧的脸蛋比平常更加苍白。面无血色。 你却没有提及她正紧咬下唇,叫伙伴们不要勉强。 ───因为这里怎么看,都不像连接著迷宫的更深处。 「怎么会,这样……」女主教的喉咙发出抽气声。「为什么……」 她握紧天秤剑,用力到手指都发白了。 不用依赖视觉,她也能理解这个景象吧。看不见并未带来好处。 看她随时要腿软的模样,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堂姊先有了动作。 她一语不发,将自己的手覆上女主教的手。 堂姊望向你,轻轻点头。你也对她点头。 尽管不想承认,你发自内心尊敬堂姊的这部分。 「老大,可不可以来看一下?」 你拜托女战士戒备四周───她点了下头───走到斥候旁边。 他蹲在地上,似乎在检查尸体的状态。 你跟著在旁边蹲下。闻到一股腐臭味,如同扑到脸上的蒸气。 「……寺院的尼姑看了,八成会大骂『这该死的叛教徒』。」 听见他开的玩笑,你硬是扬起嘴角,扯出笑容。 那座寺院也「保存」著许多冒险者…… 但他们还活著。为了接受治疗的那一天,身体仔细清洁过。 其中蕴含敬意───正因如此,捐给寺院的钱才显得有价值。 这么亵渎生命的做法,如何得到她们的认同? 「是啊……然后,你看这家伙。」 半森人斥候把蝴蝶形短剑的剑尖当成手术刀,指向尸体的伤口。 「咱也一直在你旁边看你战斗,所以看得出来……你觉得咧?」 真是锐利的伤口。 得拿出浑身的力气刺下去,靠手腕的动作割开肉,伤口才会这么深。 有别于瞄准甲冑缝隙处的攻击,精准斩裂要害的一刀。 恐怕───你毫不犹豫地说───是弯刀砍的。 「……果然吗……咱就这样觉得。」 不过,一般的弯刀没办法连铠甲一起砍断。 所谓的破盔,本来是要让刀刃陷进头盔才能成功的招式。 将铠甲连同骨肉一起砍断,并不寻常。 ───没错,并不寻常。 这堆尸体中,有被弯刀砍死的。有被剑砍死的。也有被法术烧死的。 各式各样的伤口,及各式各样的死法。 在推测是致命伤的旧伤上,覆盖著好几道伤痕。也有新的伤痕。 不是在迷宫徘徊的怪物做的,也不是那群初学者猎人的同类。 这正是───冒险者的做法。 「原来如此,我懂了。」 虫人僧侣把玩著ㄑ字形的蛮刀,不屑地说。 「我就在想说那群突然冒出来的人,如何取得地下四楼、五楼等级的力量……」 没错。 你也一直很在意。 ───而且虽说是为了锻炼,我们还夺走了不愿夺走的生命…… ───忏悔完之前没脸见你……我们觉得这样比较好。 他们杀了什么。 在为何忏悔。 是如何锻炼。 不被允许的行为是什么。 「是在用这些家伙锻炼。」 答案于此时此刻,缓缓站了起来。 恶梦般的景象。 他们硬是撑起扭曲的身躯,宛如穿著破衣的小丑。 若只有一人───不,是一只?───你们还会戒备。 这可是未知的敌人。你们会共同合作,小心战斗,一心只想著打倒敌人。 但状况并非如此。 肉与骨发出摩擦声,腐烂的内脏发出水声。一个,又一个。 你踢倒的门板震动起来,从下面又爬出一只。 塞满墓室的尸骸通通站起来,蜂拥而至─── ───除了笑以外,你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是不是出去比较好!?」 堂姊难得被逼急了,你摇头。 不能放这东西出去。 何况是在暗黑领域里面遭到包围,你可敬谢不敏。 你迅速环视周遭,踏进墓室中央,叫其他人组成圆阵。 「是、是……!」 女主教率先行动。果然是因为有堂姊的帮助吗? 你将一起跑过来的两人护在身后,用没拿刀的那只手抓住女战士的手臂。 「啊……」 茫然的语气及表情,她的手比想像中更加瘦弱、纤细。 你一边喝斥,一边将她拉到自己身旁。不战斗的话,会死。 「……嗯……抱歉。」 她好不容易拿起长枪,摇了下头。对你而言,这样就够了。 「……听过毛虫和冒险者的故事吗?」 虫人僧侣低声说道,用与平常无异的严肃态度对你晃动触角。 「冒险者若不攻略炼狱,就等著被不停增加的毛虫压烂。」 ───原来如此,是个有意义的故事。 「是很有意义没错,但一点都不好笑……!」 虫人僧侣和半森人斥候已经拿起武器,移动到旁边加固防线。 你们四个围著堂姊与女主教,与亡者群对峙。 ───遇到这种情况,就会觉得比起斥候,更该找战士加入团队party。 「唉唷……!」 斥候大笑著回应这句听起来像在虚张声势或逞强的玩笑话。 平常总会在这时挖苦他一句的女战士,却没有反应。斥候耸了下肩膀。 「要把咱踢出去的话,至少等回酒馆再说呗。」 我会考虑。你点头,望向逐渐逼近的尸体。 要做的是将阻碍尽数铲除,不过…… 「……要不要用法术?」 女主教压低音量询问。她拿著天秤剑,随时可以施法。 你却摇摇头。 还不到那个时候。别说地下五楼了,这里连地下四楼都不是。 ───重头戏在后头。那块暗黑领域的深处。 「不过,遇到危机的时候姊姊会用喔!」 可恶的再从姊。你扬起嘴角。遇到危机的时候,就交给你了。 「嗯,交给我吧!」 她大概在得意地挺起丰满的胸部,肯定牵著女主教的手。 既然如此───可谓无后顾之忧。 「其实,我认为应该要冲进第一间墓室,打完一场就撤。」 虽然我都可以。虫人僧侣开口说道。 「亡者理应会怕解咒。帮我争取集中精神的时间。」 你点头。调整呼吸。做好觉悟了。只需要将阻碍尽数铲除。 下一刻───冒险者的亡骸一口气涌上。 § 过去摆在这里祭祀的雕像被砸碎,香炉随处扔在地上。 你却没那个心思注意会不会被那些东西绊到。 「muuuuuurrpphh!!!!!!!」 冒险者的亡灵们发出模糊的呻吟声逼近,明显已经失去理智。 曾经的技术消失殆尽,没有使用武器或法术,只是伸出利爪抓向你们。 「……唔……!」 当然,腐朽的爪子不可能撕裂你们的装备。女战士挥舞长枪,赶走他们。 可是───有声音。 喀喀喀,喀喀喀。亡者的爪子、牙齿,不停抓著铠甲表面的声音。 你差点被抓住,挣脱开来。彻底腐烂的肉喷出骯脏的液体及内脏,遮蔽视线。 擦掉秽物的这一瞬间,对你而言根本构不成破绽,你悠然摆好架势,挥刀反击。 血与油脂导致地面变滑。从刀柄滴下来的液体,害你无法牢牢握住。 不过无所谓。你踩稳脚步,握紧弯刀,迎头挥下。 从头盖骨到脊髓被一刀两断的有趣情况并未发生,但你确确实实劈开了他的脑袋。 虽然不知道沦落至此,脑浆还有什么意义,总之敌人就这样倒下了。 你调整呼吸。每吸进一口腐臭,都会产生一种内脏慢慢被污染的错觉。 「这……不好对付啊……!」 半森人斥候挥动蝴蝶短剑,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你没有回答。 没错,这群亡者───并不强。 挥个一两刀就能解决,腐败的肉体不成威胁。 简单地说,是足以与小鬼及黏菌匹敌的弱敌。 数量再多都不足为惧,搞不好比他们还弱。 可是───无法思考。 随便乱挥武器即可的行为,称不上战斗。 像割草一样铲除亡者,寻找下一个敌人,继续挥刀取其性命。 不怎么消耗体力。可是,对,无法思考。 每当重复这个过程,脑袋都会昏昏沉沉。 视野闪烁、模糊,呼吸变得急促。 讲好听一点叫心无杂念。 实际上,只是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无法思考。逐渐失去思考的能力。 不是累,也不是对永无止境的杀戮感到精神疲惫。 挥动武器的手并未失去力气,一而再,再而三地砍倒站起来的敌人。 不是为了存活,不是为了财宝,纯粹是以杀为目的的杀戮。 随著杀敌数愈来愈多,内心也愈来愈寒冷。思绪变得迟缓,火焰慢慢熄灭。 剩下来的,唯有如同仍在冒烟的炭火的灰烬。 ───这是工作。不是冒险。 「……唔。」 堂姊在你身后像喘不过气似的,倒抽一口气。 望向前方,那里有具四肢被剁碎的尸体。是你做的。 尸体却轻飘飘地站起来,彷佛有看不见的丝线吊著。 那已经只是拥有人形肉块,骇人、无以名状的异形生命。 「啊……呜……啊……」 女战士口中传出孩童般的抽泣声,哭著摇头。 她瘫坐在地,发出铠甲的碰撞声。在战斗途中。 你也有发现,她从踏进这个房间时就不太对劲。 如今终于达到极限了吗?你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瞬间,天秤剑快速从她旁边刺出。 「振作点……!」 是女主教。 她用天秤剑击落企图抓住惊慌失措的女战士的尸体,放声吶喊。 「没必要因为敌人丑陋……!就害怕……!」 她说。 两眼被眼带遮住,再加上虽说是长柄武器,她可是从队伍后排发动攻击。不太打得中敌人。 尽管如此,女主教仍然咬紧牙关,挥动天秤剑迎击尸骸。 她嘴上这么说,若敌人换成小鬼,她肯定也应付不来。 正因如此,她才会竭尽全力坚持住。否则就不会在这里了。 你、女战士、女主教、伙伴们,所有人都一样。 「说不定赢不了……!说不定很可怕……!」 ───但是,必须坚持下去。 女主教咬紧牙关,咬紧下唇,努力用天秤剑往尸体身上刺。 啊啊,真是…… 即使无法思考、全身冰冷、差点消失,还是有人拿著灯spark不是吗? 你轻拍女战士的肩膀,踏出一步,连同她的份一同挥剑。 尸体的水气彻底蒸发,乾巴巴的。砍下去的手感及声音,都跟劈柴一样。 现在可是最需要你撑住的时候喔。你哈哈大笑,对斥候吶喊。 「可是咱有点撑不住啊!快累死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要求换人,你叫他去拜托别人。斥候哀号道:「怎么这么无情!」 一如往常。轻松的语气,自在的态度。真是无比可靠。 然而,遗憾的是,你的确开始感到厌烦。差不多该想点办法了。 「再撑一下。」你听见冷漠的敲嘴声。「在这边死掉,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哎呀呀,真是的。咱们的圣职者为何如此可怕。 「我、我不觉得可怕……!」 听见你的碎碎念,女主教反驳道。 唉唷。 你轻轻耸肩,瞄了女战士一眼。和她无神的双眼四目相交。 「…………」 女战士欲言又止,低下头。眼角发红。 她一直在追寻「生」───不知道你是否记得自己之前听她提过这件事。 那一晚,这位独自前来找你的少女如此呢喃。迷宫里有「死」的话,说不定也有「生」。 ───那个「生」不可能是这种东西。 「啊……」 你不晓得自己这句话,究竟有没有传到她耳中。毕竟敌人的数量非常多。 数量多却不强,害你们费这么多工夫,令人发指。 「……唉,你怎么这样对女生。」 你听见再从姊无奈地碎碎念。她跪到女战士旁边。 你背对著她们战斗,却知道堂姊正在微笑。 「站得起来吗?」 「…………嗯。」 女战士微弱的声音。衣物的摩擦声。用袖口───恐怕是擦拭眼角的声音。 「……对不起。」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遇到那种怪物,不吓到才奇怪。」 铠甲上的金属喀啷作响,女战士站了起来。虽然动作十分缓慢。 你简短慰问了她几句。还好吗、没事吧,之类的话语。 她没有明确回答。女战士站到你旁边,低声说道:「还能,再努力一下。」 ───那就好。 你们团结一致,与可怕的亡者群正面对峙。 再说一遍,那仅仅是单纯的工作,称不上战斗。 生与死的累积,会成为冒险者的力量───这句话忽然浮现脑海。 有道理。但累积这种东西,究竟有何价值? 「好,可以了!亡者应该抵挡不了解咒……!!」 虫人僧侣的祝祷,为墓室唤来一阵清凉的风,令死者化为尘土。 你置身于飘扬的尘埃中,始终无法理解,这个过程有何意义。 § 「休息吧!」 提议的人当然是堂姊,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粗的神经。 她双手一拍,跟野餐时建议吃便当一样。 你既放心又无奈,不久前的倦怠感也烟消云散。 当面跟她说她会得意忘形,所以你不会开口,但堂姊的这部分确实值得尊敬。 虽然地点位于满是尸体残骸───化成的灰烬的墓室中,并不值得赞许。 「可是,总不能在暗黑领域休息吧……」 「无妨。」虫人僧侣说。「我都可以。」 「唉唷……」 半森人斥候苦笑著咕哝道。经他一说,的确是这样。 总不能把灰烬踢开,你们决定在墓室中席地而坐。 「啊,我来设置结界……!」 女主教急忙从行囊里取出圣水,小步于墓室中奔跑。 这群亡者未必不会苏醒,需要驱逐怪物的结界。 你请她设置完结界后检查地图,女主教精力十足地回答:「好的!」 她将圣水滴到地上,描绘法阵,虫人僧侣撑起沉重的身躯。 「我也来帮忙好了……」 「那咱去门口看著。」 接著,半森人斥候轻盈地跳起来,双手把玩著短剑,静静行动。 「老大打算继续前进对吧?」 ───是没错。 至少体力、法术等资源resource完全没有消耗。 而且……你想看看乐于制造这种东西的人。 「是啊。」 半森人斥候的回应简短,却明白表示同意。 你目送他离开,轻轻吐了口气,然后才有动作。 「给你。」 堂姊见状,笑著递出水袋。唉,真是的。 「怎么了?」 她笑著歪过头。你本来觉得该跟她讲些什么,最后摇摇头。 你没打算直接跟她说。仅仅是跟她道谢。 「好好好,那姊姊去准备法术了。为了接下来的战斗!」 接下来。暗黑领域的深处。不过在那之前,你该去的地方是墓室的角落。 女战士抱住双膝,缩起身子席地而坐。 你默默坐到她旁边。 迷宫的墙壁及地面,在瘴气中显得模糊不清,但伸手一碰,确实摸得到石头冰冷的触感。 你将身体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 宛如自言自语的呢喃。女战士没有抬起脸,低声说道。 「……救姊姊。」 你只回了句「是吗」。之前也听说过,你知道她目前寄放在寺院。 也知道恐怕连「保存preservation」的神迹都为时已晚───你不会说没意义。 她经常往寺院跑,或许你也还记得。 你拿起水袋喝水。温温的,没什么味道。 想喝酒。你想起师父。瘦骨嶙峋,即将枯萎的花。酒与药的香气。 ───人终将死去。 不管是什么人,活著就会死。连森人都不例外。 无可奈何。无法颠覆。连神迹都没办法复活死者。 说什么活在心中,也是大错特错。记忆会变模糊,会改变,会遭到窜改。 更重要的是,一个人活著、死去时在想些什么,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唯有当事人明白。 记忆中的死者,只不过是自己按照喜好捏造出的形象。 在这个前提下───「死」与「生」,都不可能是那种东西。 语毕,你陷入沉默。女人的气味窜入鼻尖,柔软的重量压在肩上。 那股香味和师父不同,也和堂姊不同。 「……你这个人,真的是。」她发出像在抽泣的细微声音。「……不像样。」 要你管。你简短回答,往她手里塞了个水袋。 她笑开了脸,用颤抖著的双手将水袋拿到嘴边,补充水分。 你什么都没发现。她肩膀及脸上的水,是水袋的水吧。 其他人也没发现。他们都在各做各的事,不可能听得见微弱的呜咽声。 因此,这只是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再无其他。 § 你们再度回到黑暗中。 沿路折返这种在一般情况下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到了暗黑领域就变得极为困难。 ───当然,前提是没有地图。 「过、过奖了……我只是,那个,把走过的路画下来而已。」 她害臊地回答,不过四周一片漆黑,连看都看不清楚,更遑论画地图了。 你听从女主教的指示前进,在黑暗中瞥向旁边。 在这个领域中看不见女战士的脸,你既庆幸,又担心。 要出发的时候,她便以一如往常的模样飒爽迈步而出。 无须担忧───或许吧。 「……呵呵,干么?」 你摇头表示没什么,回应淘气的耳语。有问题的话,到时再说吧。 就这样,你们持续前行。不断在长廊前行。 这条路是不是没有尽头?还是空间扭曲了?你不禁产生这样的错觉。 「……啥?」 因此,半森人斥候出声时,说实话你甚至松了口气。 「有东西,老大,在前面。」 「怪物吗?」 虫人僧侣小心翼翼地问,斥候简短回答:「不清楚。」 你停下脚步,思考片刻,叫其他人做好准备,拔出腰间的弯刀。 即使在黑暗中看不见刀身,经历刚才那称不上战斗的工作,刀刃的重量依然令人心安。 来自右方、左方、后方的金属摩擦声,是众人准备好武器的证据。 「法术要怎么分配?」 堂姊问。为求保险起见,你决定麻烦她。 这里是未知的空间,也会有未知的怪物吧。应该拿出全力。 不过,走著走著───你发现自己似乎太早下定论了。 连你都看得见的,是被淡淡磷光照亮的门扉。 看起来像一块金属板,但中间有一条缝,推测是一扇双开门。 发光的是镶在门旁的按钮,直线排列,数量为四。 每个按钮上头都刻著奇怪的文字,最上面的埋在墙壁中。 「……请问,有什么状况吗?」 女主教因为你───以及其他人停下脚步而感到疑惑,战战兢兢地问。 你告诉她前面有扇门,拜托斥候调查。 「好喔。」 他走向前方。 「呵呵,这扇门你就不敢踹破了吧?」 女战士轻笑著调侃你。态度跟平常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 因此,你也跟平常一样笑著回答「也得给斥候表现的机会」。 「嗯,嗯……咱是觉得没有陷阱啦,不过这是什么东西啊。搞不懂……」 「啊,大概是升降机elevator!」 半森人斥候一头雾水,堂姊从后面探出头,兴奋地说。 「『升降机』吗?」 「对!」 女主教为陌生的词汇感到疑惑,堂姊挺起丰满的胸膛。 「像这样,把箱子吊在空中。藉此把里面的人拉上来、放下去。」 「……噢,吊房啊。」 虫人僧侣开口说道。 「那不是古代遗迹的陷阱吗?一走进去,绳子就会因为承受不住重量而断裂。」 「是太旧的关系吧?听说城市里的斗技场有大台的喔。」 「噢。」 你心不在焉地听著堂姊和虫人僧侣的对话,掌握重点。 重点在于可以把人拉上来、放下去,意即…… 「……地下四楼。能前往未探索的领域。」 你点头附和女主教。 按钮有四个。若最上面那个凹下去的按钮代表地下一楼,最下面的就是地下四楼吧。 女战士看著你的手指滑过按钮,不安地咕哝道: 「……真的是吊房?……的话,怎么办?」 尽管令人不快,只能靠堂姊的法术控制坠落速度了。尽管令人不快。尽管令人不快。 「呣!」 你无视再从姊的抗议,调整呼吸。 你是冒险者。 冒著危险方为冒险,你们不是来安全的地方轻松赚钱的,也不是来工作的。 可是,伙伴们会不会愿意奉陪─── 「嘿嘿,愈来愈有那种感觉啰,老大。」 半森人斥候的语气彷佛发自内心感到愉快,又补上一句:「很可怕就是哩。」 你检查武器,重新握好弯刀,转身望向同伴。 ───走吧。去地下四楼。 「你是头目leader。我───」 「……咱无所谓!」 虫人僧侣敲著下巴,将触角对著他,半森人斥候咧嘴一笑。 「反正今天没半点收获,得赚一笔才行啊。」 「那我是时候想住住看最高级套房了!好不好?」 堂姊笑咪咪地提议,你只得苦笑。 「只有一晚的话,姊姊觉得可以住一下。就是,那个,当成庆祝!」 「庆祝?呃,庆祝攻略地下四楼,吗?」 女主教疑惑地歪过头,堂姊闷闷不乐地说: 「你在说什么呀。是庆祝赢了比赛!」 「啊……」 女主教掩住嘴角,彷佛完全没想到。 像是茫然,又像哑口无言。若没有眼带,八成能看见她睁大双眼。 她害羞地摀著嘴巴,微微扬起嘴角,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有点忘记了。」 「真是的……」 堂姊鼓起脸颊,表情看起来十分高兴。 女主教大概能清楚感觉到那样的气氛,笑著向她道歉。 「对不起。你说得对……嗯,得努力不输掉才行。」 握紧天秤剑点头的动作,果然变得十分可靠───你心想。 但愿你也比第一次踏进迷宫的时候有所成长。 那么,剩下的就是─── 「…………」 女战士一语不发,跟之前在酒馆讨论是否要挑战初学者猎人时一样。 你也跟当时一样,等待她回答。其他同伴亦然。 要去还是要回头,都不该由其他人逼迫。 你们是冒险者,是主动冒险之人。决定要挑战迷宫深处,以拯救世界。 你不会忘记你们聚集在此处的理由。 「……嗯。」 因此,女战士轻轻点头,就此定案。 你按下最下面的按钮,等到升降机的门静静打开,踏进其中。 ───像一座棺材。 又闷又窄。门一旦关上,就再也出不去。 你只有刚开始的瞬间这么觉得,和迷宫及墓室一样,这个印象立刻产生变化。 伙伴们一拥而入,的确,大家都进来也还有空间。 虽然不知道原理,升降机似乎判断所有人都进来了,关上门。 接著感觉到的是───飘浮感。 升降机的地板无声移动,开始下降。 不习惯的感觉令团队party成员坐立不安,下意识用手扶住箱子的墙壁。 彷佛在往奈落坠落fall down。 女战士的红唇突然微微张开。 ───咻,咚。 § 升降机的门静静开启,门后是与墓室这个名称再适合不过的空间。 漫长的道路前方,被迷宫的瘴气遮蔽,无法目视的另一端,有人在那里等待。 看著绵延无尽的轮廓线wireframe,你如此确信。 你不知道杀气是否真的实际存在。 可是───有股压力。 空气沉闷,呼吸困难。前方是足以让人感到压力的东西。 「……但没看到怪物哩。」 「异常安静呢……」 站在旁边的两名前卫低声交谈,你点头,小心翼翼踏出一步。 只听得见铠甲发出的沉重脚步声。你吸了口微冷的空气。 ───即使对方盛大欢迎你们,也只会造成困扰就是了。 「好想听音乐。」堂姊微微一笑。「『锵锵───』或『当当───』的那种。」 「叮叮叮,当当当,叮叮叮叮当……之类的吗?」 女主教用僵硬的语气,勉强配合她开玩笑。 那什么曲子啊───虫人僧侣敲了下嘴巴。 「总而言之,小心点。虽然不知道对方的企图,绝对不会有好事。」 哎,显而易见。 你在升降机中眨了下习惯微光的眼睛,慎重地在迷宫里继续前进。 直线通道的尽头───是形似祭坛的诡异石阶。 地上刻著黯淡的黑色图案,描绘出不规则的线条与其相连。 闪烁橙色微光的祭坛,明显是魔导力量的产物。 你好歹学习过真言,能够解读世界法则的一部分,所以你明白。 那是掌管支配及理外之法的,遗物artifact。 肯定没错。这里正是这个迷宫的心脏,灾祸的中心heart of maelstrom。 听起来不像警铃的钟声响彻四方,迎接踏进骇人领域的你们。 而混沌暴风的正中央─── 「……嗨,看来比赛是我们赢了。」 佩带红色弯刀的年轻人及其团队party在那里等待你们,神情泰然自若。 「……果然……」 女主教倒抽一口气。 和女主教相貌相似的女僧侣,手握天秤剑站在魔法战士旁边。 黑发剑士拿著剑,沙贼少女在旁边反手拿著短剑。 一行人身后───有位头戴黑斗笠,身穿黑外套的魔法师。 所有人的视线刺在身上,女主教瞬间心生畏惧。 她却紧咬下唇,勇敢向前踏出一步。 「……我没想到各位连说谎都学会了。」 「我们没有说谎。」 年轻魔法剑士遭到她的谴责,面露尴尬,搔著脸颊。 「只是先发现了通往地下四楼深处的方法而已。」 不,你摇头。你们比的是谁先找到前往地下五楼的手段。 然而,祭坛后面有扇紧闭的门。恐怕是另一台升降机。 既然那扇门尚未开启,就不能算他们赢。 听见你的反驳,沙贼少女竖起眉头怒吼。 「讲什么歪理!」 「亏你有脸骂人,是你们先骗人的吧。」 半森人斥候无奈地嘟囔道。 他耸耸肩,伸长柔软的手臂拍一下女主教的背。 她惊讶地望向他,斥候咧嘴一笑。 「别放在心上。随便他们怎么说。有咱们陪著你!」 「……是!」 女主教用力点头,又向前跨出一步。用眼带底下的双眼,注视曾经的友人。 「你们有什么企图?不惜欺骗我,也想抢先一步。」 他们没有立刻回答。 是否说中了,你不知道。把女主教扔在酒馆,本来就让他们对她有愧疚之情吧。 不过,他们没能立刻回答。肯定也就算了,连否定都没有。 「我以为只要那样讲,你就会放弃。」 因此,黑发剑士的回答,你怎么听都觉得像在辩解。 「我们不想让你再遇到危险。不想让你再受苦───」 「怎样叫受苦,由我自己决定!」 女主教这句话,锐利得足以与天秤剑的一击匹敌。 过去在酒馆角落瑟瑟发抖的少女,和你们一起清楚地喊出自身的想法。 就算她惨遭小鬼凌辱,就算她在酒馆遭人轻视、欺侮。 这位少女依然努力走了过来,挑战迷宫。直至今天这个瞬间。 你知道。你们知道。 「……再说,你们从来不觉得这孩子有办法抵达这里吧。」 因此,女战士扬起嘴角嘲讽道。 即使她憔悴不堪,即使这抹笑容像硬扯出来的,她很瞭解伙伴。 「哎,怎样我都可以。」 虫人僧侣接在女战士后面无情地说。 他用非亲非故之人看不出情绪的复眼及触角对著他们,冷静询问。 「地下一楼的那个,是你们的练习用木人吗?」 「……为了拯救世界。」 年轻魔法战士的这句话,无异于不打自招。 他低下头一瞬间,表情流露出悲壮的决心,笔直凝视你们。 「为了拯救世界,我们必须获得力量,以应付之后的冒险。」 「你的意思是,只要不是为了自己,耍诈cheat也无妨吗?有趣。」 「所以要拯救世界偿还罪孽!我们───」 「哪有这个道理!」 这次轮到堂姊大喊。 她像在斥责坏小孩似的,搬出你小时候听过的那句话。 「全是你们擅自决定,自说自话!」 她也把手伸向女主教,覆上她的手,紧紧握住。 无论何时,无论对方是谁,都会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是她值得尊敬的部分。 「之后会道歉所以做坏事也没关系,这哪说得通!」 「我们倒下的话,谁来拯救世界!」 女僧侣直接反驳,声音尖锐得都快分岔了。 不是在讲道理。纯粹是自己的心情。脸泛红潮,呼吸急促,将心情倾诉出来。 ───很像。 你忽然觉得。她也跟女主教一样,以自己的方式站起身,一路走来。 至少泛著泪光注视朋友的双眼中,带有慈爱之情。带有对她的担心,带有不安。 「连哥布林都赢不了的人,哪可能拯救世界。」 所以,希望她等待。在安全的地方。自己一个人。一直。直到永远。 这句话想必是为朋友著想的肺腑之言。从来到城塞都市起。 从留她一个人在酒馆,挑战迷宫的时候起,这份心情就从未改变过。 「不……不是的!」 女主教大喊。 她将被堂姊握住的手放在平坦的胸部前,在斥候的支持下走向前方。 「谁有空管小鬼!区区哥布林不成阻碍!」 将女战士及虫人僧侣所说的话,转化成自己的话语。 「因为我……我要,我们要拯救世界!」 然后拿著天秤剑指向前方,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 「───让开!别妨碍我们……!」 ───剎那间。 你感觉到后颈不寒而栗,在大脑转过来前就先朝女主教挥下弯刀。 「……!?」 直盯著前方的她文风不动。金属碰撞声传遍墓室。 闪光及火花于黑暗中迸发。呼啸的风声慢了一拍传入耳中。 你对这种感觉有印象。 墓室四方的影子慢慢浮现,得到实体。 刺在你脚边的,毫无疑问是形状骇人的飞刀。 有两名戴著诡异面具的黑衣男───是忍者。 你当然不知道他们这个团队party怀著什么样的意志、心情、觉悟。 他们为何会与忍者勾结,你也无从得知。 你知道、你能理解的,唯有至今走过的路程。 你和你的同伴,至今累积的一切。 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意即,不做这种事,他们就无法拯救世界吗? 「…………只能动手了。」 听见你说的话,年轻魔法战士嘀咕道,拿起红色弯刀。 黑发剑士手拿长剑,沙贼少女握住短剑,女僧侣和黑斗笠男子结起法印。 ───呣。 看来你们被选为用来拯救世界的尊贵牺牲品了。 「……鬼话连篇……!」 女战士不屑地说,苍白的小脸表情十分僵硬。 ───墓室中的气氛依然沉重,感觉起来还增添了几分杀气。 敌人是七名冒险者,你们有六个人。数量显然占下风。 然而,在彼此之间膨胀的情绪,和踏进墓室与怪物对峙时无异。 女战士拿起长枪,半森人斥候双手握紧蝴蝶短剑。 堂姊举起短杖集中精神,准备施术,虫人僧侣呼唤交易神的名字。 你拿著弯刀,简短询问「可以吗」。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是的。」 女主教的手像在寻求依靠似地抚上天秤剑,沉默了一瞬间,果断回答。 「我们上吧!」 ───战斗开始了。 § 「『万物欧姆尼斯……诺笃斯收束……利贝罗解放』。」 「『佩鲁非克堤完全……普拉奇多姆沉默……德努姆命令』!!」 为战争揭开序幕的,是朗诵咒文的嘹亮声音。 黑斗笠男子结了奇怪的法印释放真言,堂姊举起短杖高声歌唱。 改写众神创造的世界法则的话语,于墓室中央剧烈冲突,空气带电。 消去万物的可怕法术,以及强制沉默的绝对宣言,两者势均力敌。 你毫不畏惧,冲进沸腾的大气ether正中央。 敌人数量为七。纯粹看数量的话,你们以寡敌众。需要慎重,却不必踌躇。 更重要的是,施法者的数量是你们比较多─── 「『司掌审判之神啊,请守望吾之剑不会对善人降下制裁』。」 但这个想法轻易被推翻了。 跟你一样冲上前的黑发战士,放声朗诵圣句。 看见他手中的剑缠绕著白色微光,效果显而易见。 ───君主lord吗……!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阻挡寒风,守护我等的双腿免于受冻』!」 面对寄宿神力的刀刃,虫人僧侣立刻祈祷守护的祝福。 你感觉到有股清凉的风环绕地下深处的墓室,笼罩你们的身体。 得到保护的实感弥足珍贵。 「跟我共同行动的时候,还没……!」 后方的女主教敏锐地感觉到神的气息,吆喝道。 ───意思是,她的位阶比较高吗? 问题在于敌人的僧侣,恐怕是专职的圣职者───你在思考之前与敌人接触engage。 你迅速在头盔底下左顾右盼,决定先专心弥补当下的战力差距。 敌方的前卫有魔法战士、君主、沙贼,以及两名忍者。 ───不能让忍者到后面! 「交给咱呗,老大……!」 光这么一句话,半森人斥候就大声回应,拿起双手的短剑迎击黑衣人。 女战士迅速拿起长枪转了圈,不让敌人接近,压低身子。 「那我也负责两个吧……!」 「可恶,少碍事……!」 「别一个人冲出去!」 沙贼少女咂舌飞奔而出,黑发君主追在后头。 女战士拿枪柄挡住短剑及受到祝福的长剑,甩枪弹开攻击。你用眼角余光看著这一幕,调整呼吸。 既然如此,你的对手只有那一个。 「……劝你最好不要。会死喔。」 年轻魔法战士拿著闪耀红光的刀刃。你将弯刀拿在正面,嗤之以鼻。 本来就把剑拔出来了,只有生死两条路可走。 既然要拔刀,必杀就是义务。要不杀敌,要不送命,否则免不了名声扫地。 对你而言,这件事从来到城塞都市的第一天起,就是理所当然的常识。 你将团队party的命运这个重责大任扛在肩上,悠然立于此地。 ───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还在冒险啊。 「就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才不能把她交给你……!」 这一剑彷佛伸长了一大段的距离。 明明早有预料,你的动作却怎么看都像情急之下的反应,于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刀刃。 擦过脸颊的空气锐利如刀,你一面退向后方,一面挥下弯刀。 ───刚才那步是一步坏棋。 师父的嘲讽突然闪过脑海。必须经常抱著要杀死对方的决心,否则连牵制都称不上。 赤刃与你的弯刀交锋,发出尖锐的剑戟声弹开。 你稳稳踩在迷宫的石板路上,调整姿势,仔细观察敌人。 年纪轻轻,目光笔直,紧张的神情甚至可以用年幼形容。 装备没什么使用痕迹,唯有手上的刀绽放异样的寒光。 纯粹是拿到一把名刀的新人。让人有这种感觉。不过─── ───有两把刷子。 光是接下刚才那一刀,你的手就残留著些微的麻痹感。 你想起之前对付初学者猎人时,和你互砍过的魁梧男子。 以这个体型,威力及速度竟然能和那家伙相提并论,不简单。 「看招……!」 他吆喝著挥刀,你无畏地抵御攻击。 对手攻势猛烈,精准瞄准你的要害。 喉咙、腋下、手肘。刀柄在掌中转了圈,缠绕旋风的刀刃wirbelwind袭向头盔底下的颈窝。 全是铠甲没挡住的致命部位,你以弯刀抵御斩击,向后退去,撑过这波攻势。 ───唉,当战士kampfers geshaft也不轻松啊。 不过他的刀法───你确实有印象。 跟不久前看到的,刻在那群亡者身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是靠实战锻炼出来的吗……! 你发出如同呻吟的咕哝声。很熟练。对于斩杀人类一事。这是那样的刀法。 「论战斗次数,我比你多得多……!」 你在他开口的同时直接拉近距离,挥下高举在头上的弯刀。 他愣了一瞬间,接著以俐落的动作举起刀。 刀刃交锋,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又向前踏出一步,加重力道。 「……可恶……!」 年轻魔法战士的语气,透出些微的焦躁。他的左手迅速采取行动,抓住纸牌。 「『基拉那光……达那赋予……阿格尼点火』!!」 下一刻,刺眼的闪光及冲击袭来。他扔出去的咒符card是「破裂gambit」。 在白刃战的途中使用法术的技术固然惊人,你也是身经百战的冒险者,丝毫不比他差。 ───沙吉塔箭……赛弩斯弯曲……欧菲罗赋予! 你在交易神唤来的风的保护下,连续结出三个法印,使劲蹬地。 炸裂的纸牌轨道偏移,你踩著它,像猴子一样跳向空中。 「啧……!」 敌人当然没弱到高高一跃用力挥刀就能打倒。 他以只能用「卯足了劲」来形容,却快得惊人的速度及力道挥下赤刃。 刀刃与你的弯刀互击,文风不动,挡开那一击。 你因冲击跳向后方,在著地时刻意顺势于地板上滚动,拉开距离。 否则他的刀肯定会在那一瞬间砍向你的脖子。 「无机可乘……!」 ───未必。你有好几次都差点送命。 你故作无知,迅速确认同伴的状态。战况如何? 「老大,你怎么有办法一次对付两个这种家伙!?」 率先哀号的是负责阻挡两名忍者的半森人斥候。 他用双手的短剑持续挡掉攻击parry,却完全不占优势。 他闪过毒蛇般的拳头,躲开天马般的飞踢。 若想趁机偷袭对方,又会被跟漩涡一样旋转的体术缠住。 「唉唷……!?」 斥候虽然全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脸颊及手臂却有一道道明显的伤痕。 从这方面来说─── 「嘿……!」 挥舞长枪保持距离,不让两名敌人靠近的女战士,状况也差不多。 除非技术有极大的差距,否则短剑及长剑很难与长枪正面交锋。 「该死!太卑鄙了,竟然用长兵器pole weapon……!」 「事到如今,说这什么话!!」 沙贼少女怒吼道,女战士挥下枪尖砸向她。 她表面看来不慌不乱,却神情凝重,还看得见脸上的汗水。 「得手了……!」 毕竟,这场战斗不是一对一。 沙贼少女往后跳,枪尖打中石地板的瞬间,黑发君主冲上前。 肉眼无法辨识的高速突刺,据说是那位传说中的骑士的拿手好戏。 女战士收回长枪,用石突撑住身体,像在跳舞似的,上半身大幅度地向后仰,避开剑刃。 剑尖擦过她的胸甲,掠过鼻尖,在她的额头留下一道伤痕。 「唉唷,讨厌……!」 她发出近似哭喊的叫声,铁靴强硬地踹向前。 胡乱使出的踢击,对黑发君主来说想必构不成威胁。 「哇!?」 他虽然惊呼了一声,却在脚尖命中前跳开,喘了口气。 沙贼少女见状,激动地大喊: 「你在干么啊!?」 「抱歉。」他对沙贼少女道歉。「下次我会解决她!」 女战士───没有回答。 她气喘吁吁,勉强用长枪撑住身体。 粗鲁地用袖子擦拭流下来的鲜血及眼角渗出的液体,彷佛要驱散刚才跟自己擦身而过的「死」。 「我还能……继续打……」 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听起来像哭声。 那不是对敌人说的,而是对你,或者对自己说的吧。 她的精神状态本来就称不上理想,在前卫之中,也算缺乏体力的。 斥候也并非专职的前卫,仅仅是「现在还撑得住」罢了。 一进一退。缺少关键的一步。而照这情况,数量比不过对方的你们迟早会败退。 不过─── ………… 你对于现在的战斗,产生一股异样感。微不足道的疑惑,连漏洞都称不上。 要在这上面赌一把,根本不理智。 但不管选择哪一条路,等待于前方的结果都无从得知。 不对……至少在是赢是输、是生是死这一点上,显而易见。 ───既然如此,用不著想那么多。做好觉悟前进便是。(注3) 假如会跟这群人一起战死,那也是无可奈何。 即使有更强、更聪明,或者更优秀的同伴,你也没打算选择。 你不后悔,感觉十分愉悦───而且,你完全没打算输。 抓住一丝的胜算,于一条道路上奔跑,与挑战「死」有几分相似之处。 ───这样很好。 「你在笑什么……!」 魔法剑士咆哮著挥下红刃,你使出浑身解数迎击。 钢铁与钢铁的冲突声响起的同时,你的手传来剧烈的冲击。千万不可以把弯刀弄掉。 实际上,你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从容不迫。不扭转战局,你的冒险就会在此划下句点。 「───给我一回合!」 传入耳中的是女主教干劲十足的声音。当然没问题。 ───这样的话,果然该请斥候专心开宝箱比较好? 「唉唷……!」 他很快对你的话做出反应,敌人不可能理解那个意思。 半森人斥候将双手握著的蝴蝶短剑拿在掌心旋转,往上挡开从左右飞来的手刀。 与此同时,他朝旁边滚动,让开一条路,放其中一人跑到队伍后列。 「没办法,其中一个交给你!」 「有趣……!」 一名忍者几乎在虫人僧侣回答的同一时间,扑向他的喉咙。 紧接著传来的冲击声,却低沉得无法想像潜藏在体术底下的致命招式有多么锐利。 「看过一次的招式,虫人就不会忘。」 虫人僧侣用覆盖住脖子的甲壳挡住手刀,张开大嘴───笑道。 瞬间,虫人的爪子牢牢抓住无声无息企图踢飞他的忍者的手臂。 虽然他戴著老虎面具,看不见脸孔───还是瞬间流露出恐惧之情。 「『沙吉塔箭……印夫拉玛拉耶点火……拉迪乌斯射出』!!」 堂姊用短杖的前端指向他的腹部,毫不留情射出火箭。 血肉炸开,蒸发,忍者连承认败北的时间都没有就四分五裂,倒在地上。 「……可怕。」 虫人僧侣说。堂姊带著柔和的微笑,得意洋洋地挺起丰满的胸部。 「呵呵,吃我这招……!」 ───施法者的任务不只射出火焰或闪电,不过真的让他们用出来,还真是恐怖。 然而,一对一的话,你们的斥候可不会落于人后。 「得手了……!」 蝴蝶短剑张开翅膀,缠上宛如一只老虎,自暴自弃地迎面扑来的踢击。 交叉的剑刃扣住脚踝,忍者瞪大眼睛的瞬间,斥候的手放开短剑,抓住虚空。 「喝啊!!」 伴随气势汹汹的吆喝声刺出的手刀,在下一刻贯穿忍者的喉咙。 鲜血飞溅,从喉间发出的尖锐声响,听起来像北风的呼啸声。 可是,坠落于地面的那名忍者,头部仍然和身体连接在一起,绝不致命。 「啊……!果然没那么好模仿……!」 半森人斥候甩动右手,抓住弹了开来、于空中飞舞的蝴蝶短剑,冲向敌人。 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夺走无法呼吸,倒在地上挣扎的忍者的性命。 ───这样就剩五个。 前卫的数量虽然一样,战力差距已经逆转。我方在上,敌方在下。 「啧!」理解战况的沙贼少女大吼。「只要干掉这女人就没差了!」 少女以如同凶猛肉食野兽的动作扑过来,女战士叫著「走开!」驱赶她。 接著,君主手拿长剑猛冲而来。 「你该认输了吧……!」 「你才是───太慢了……!」 该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来形容吗?女战士步伐不稳,用长枪挡住剑刃。 咆哮著的那把剑,是出自古代名工之手的名剑。女战士的长枪显然不利。 枪尖立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哀号著出现裂痕。 「看我的……!!」 女战士却使出全力双手甩动枪柄,弹飞君主的身体。 她拉开距离,吐出一口长气。被黑发挡住的脸庞汗水淋漓,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是少女的表情。 她的眼神微微动摇。该怎么做?她瞄向你。你点头。 「还有空看其他地方……!」 你们当然没空沟通。仅仅是嘴唇在剎那间稍微动了下。 然而,对你们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能不能陪我过一招? 「──────!」 女战士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瞬间,她的铁靴sabaton轻轻踢击墓室的地面,像要整个人跳过去似的,使出突刺。 ───对著你。 「什么……!」 你无视瞪大眼睛的年轻魔法战士,一口气拉近跟枪尖的距离。 你的弯刀在短短一瞬间与她的长柄交错,彷佛在接吻。 女战士白皙的脸庞近在眼前,上头因为无数刀伤的关系染成红色。 长枪细小的碎片,在战斗期间刺中了脸。虽然以战士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 你们擦身而过───你感觉到女战士露出腼腆的微笑。 你也微微扬起嘴角。脸上的伤隐隐作痛。 分开来的枪与刀宛如弹开来的弹簧,加快速度刺向前。 你牢牢抓住如流星般加速的弯刀,左手拔出腰间的短剑,低声念出三句话。 ……「沙吉塔箭……凯尔塔必中……拉迪乌斯射出。」 「唔!?」 「呜啊啊!?」 左手射出的短剑贯穿君主的同时,急遽伸长的刀刃从沙贼少女的肩膀斜砍下去。虽说隔著防具,砍断女人的肉的触感实在不舒服,飞溅的鲜血也带有些微的甜味。在你身后─── 「呃啊……!?」 「……成功了!」 女战士因红刃而粉碎的枪尖,敲在年轻魔法战士的额头上。 他的身体大幅后仰,额头喷血,却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 切换switch。 斥候与僧侣───你与女战士,仅仅是交换了位置而已。 然而,那个团队party似乎万万没想到。 ───没错,这些人完全没把同伴放在眼里。 你在战斗途中发现了。 身为头目leader的魔法战士,半个指示都没下。 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攻击自己视为猎物的敌人上,没有互相支援。 没错,他们的确是强者,你不知道他们以那群亡者为对象,训练了多久。一对一的话,应该比你们更加强大。 但他们并非团队party,没有做为一个团队party战斗。 他们对付的,是源源不绝的亡者群。 他们所做的不是冒险,仅仅是工作。 他们肯定从来没想过。只要变得比眼前的敌人,比任何人都强即可。 所以没那个必要,能打倒眼前的敌人就够了。 ───意即,想拯救世界,却连这种事都不去做。 这样───跟徘徊于迷宫内的怪物有何差异? 墓室里有区区六、七只强大的怪物,仅此而已。 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就不足为惧。 「怎么会……!?」 敌阵的后卫───现在变成前卫的女僧侣哀号时,锐利的话语自女主教口中传出。 「『温图斯风』!」 骇人的疾风在与天秤剑一同举起的手中打转。 不属于这个世界,堪称魔风的尖锐低吼声,类似某种生物的咆哮。 堂姊发现她在念什么咒文,开口想说些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司掌审判、执剑之君,天秤之人───」 「『流明光』!!」 强而有力的第二句,盖过女僧侣慢半拍的祈祷。在乱战中无法掌握施法时机的少女,和看准时机做好准备的少女,速度截然不同。 异样的银白色光芒照亮墓室,不详迷宫的心脏部位于黑暗中浮现。 准备与下一个敌人对峙的人、趴在地上试图起身的人,通通看见了。 从异界的───魔界之核demon core引出的,压倒性的原初之力。 女主教藉由过量咏唱over cast,控制这股一名少女不可能驾驭得了的力量奔流。 她的指尖烧得焦黑,为了忍受痛苦,嘴唇都咬出血来了。 不是因为大意。不是为了炫耀胜利,也不是为了展现实力。 纯粹是───她觉悟到自己现在必须竭尽全力吧。 被她隔著眼带直盯著看的女僧侣亦然。 自己重要的朋友,恐怕从来没吵过架的她,正在向她宣战。 不与之相对,全力迎击,哪还称得上朋友?哪还称得上同伴? 损耗灵魂的祈祷无疑传达到了天上,天秤剑寄宿著神的威光。 神鸣之雷、疾风与光─── 「显现万般神力……!」 「───『利贝罗解放』!!!」 ───同时解放。 § 所谓的震耳欲聋的巨响,指的是带来疼痛的静寂。 灼烧肌肤的热风吹过,你的视野被抹成一片纯白,眼球痛得跟被刺中一样。 你不晓得花了多久才掌握状况。 你连自己是站著还是倒在地上都分不清,总算意识到自己的手撑在地上。 弯刀───还在,右手还牢牢握著它。那就好。 「唉……真是的!」 第一个传入耳中的,是堂姊的咳嗽声。 「竟然使用还没彻底理解的法术,太乱来了!」 她一面生气───一面责备她,率先跑到女主教身边。 然后牵起因为使用超出极限的法术而瘫坐在地,不停喘气的她的手。 不知为何,看到跟之前正好相反的这一幕,你脸上浮现笑容。 女主教在对堂姊说些什么,光从她双唇的细微动作来看,你无法判读。 ───不过,应该没问题。 你摇摇晃晃地勉强站起来。神奇的是,现在闻得到味道了。 沸腾的大气明明没有臭味,味道却令人不快。 你望向周遭,半森人斥候倒在地上,虫人僧侣正在拉他起来。 他们看来都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但没有生命危险。 确认过这个事实,你立刻将手伸向瘫坐在旁边的女战士。 「…………」 她茫然地看了下你的脸,又看了下你的手,战战兢兢把手放上去。 「……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你抓住她的手,将腿软的她拉起来。 女战士脚步踉跄,拿自己的长枪做为支撑才勉强站稳。 接著,她的视线落在枪尖───曾经是枪尖的位置,笑了出来。 「断掉了……」 ───哎,也会有这种事。 你仔细观察撑过这场激战的爱刀,好好将它收进腰间的刀鞘。 尽管是无铭的弯刀,却是愿意回应主人期待的好武器。 从这方面来说,她的长枪也是撑到最后一刻的好武器。 「……嗯,说得也是。」 女战士以轻柔的声音高兴地呢喃,手掌慈祥地抚摸枪柄。 你看出她的嘴唇做出「姊姊」的形状,看似十分怀念。 你没有过问,因为你的耳朵还在痛。 「啊啊……输掉了……」 因此,你的注意力放在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的女僧侣身上。她闷闷不乐地鼓著脸颊,头发烧焦,噘起嘴巴抱怨道: 「……那什么东西啊,会不会太犯规了?」 「才不会。」 扶著堂姊才总算站起来的女主教,露出淘气的笑容。 虽然她没有受伤,想必很累吧。不由堂姊搀扶就走不动的样子,但她仍然努力试著用自己的双腿走路,前往重要的朋友身边。然后微笑著说: 「我只是,很努力。」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说我们不够努力耶?」 「没有那个意思喔?」 女主教面不改色地说,语气完全没有嘴上说的那么诚恳,接著再度轻笑出声。 呣。女僧侣一脸不相信的模样咕哝了声,揉乱自己的头发。 她现在的状态跟之前判若两人,却不影响她的开朗及可爱。 「哎,没办法……毕竟都输了。」 女僧侣深深叹息,用无精打采的声音随口呼唤同伴。 「死了吗───?」 「……没死。」 少年的语气相当不满,像在生闷气。 这句话出自按住额头呻吟,仰躺在地上的年轻魔法战士口中。 红色弯刀从他手中滑落,不晓得掉在墓室的哪个角落。 他反而更担心血流不止的额头,板著脸咕哝道。 「……现在还没。」 不会死的。你开口安慰他。额头受伤本来就会流很多血。 「嗯……可是我敲得很用力,难说喔?」 女战士却在旁边窃笑,所以你的安慰可能没什么用。 年轻魔法战士低声碎碎念了几句后,无奈地提出下一个问题。 「其他人呢……?」 这个嘛───你环顾墓室及烧成焦黑的祭坛周围。 黑斗笠魔术师坐在墙边,肩膀摇晃,看起来笑得很开心───显然活著。 忍者虽然没命了……另外两人应该都没事。 你回想起刚才的战斗,检查倒在地上的君主及沙贼少女的呼吸。 「力箭magic missile」精准命中要害以外的部位,弯刀的斩击也砍得不够深。 「……那就好。」 「对呀。」女僧侣轻描淡写地说。「……大家都还活著,下次再加油吧。」 下次,下次吗?年轻魔法战士再三呢喃,接著点了下头。 「嗯……说得也是。我们现在虽然输了……下次会赢。」 是吗?你回答。不过,先抵达迷宫最深处的,是你和她们。 「对啊。」少年闻言,苦笑著说。「要是你敢害那孩子哭,我绝不原谅你。」 ───哪有什么原不原谅,是你们赢了,所以要怎么对待她是你们的自由吧。 女主教听了,慌得满脸通红,女僧侣尖声叫道:「咦───!」 「你够了喔!」 堂姊又生气了,女战士猛烈的肘击袭向你。看著你痛得呻吟,半森人斥候「唉唷」一声笑出来,虫人僧侣则一脸置身事外的模样。 ───啊啊,真是。害我没面子。 听见你的抱怨,年轻魔法剑士带著神清气爽的表情哈哈大笑。 你们本来就没过节。虽然这个状况并不寻常───既然战斗结束,结果明瞭,那就到此为止了。少年笑了一会儿,吁出一口气,拭去眼角的液体,轻声说道。 「欸,老师,再跟我们一起训练吧。然后下次───」 § 「───可惜!你们的冒险到此结束了!」 § 变化突如其来。 「咦……」 发出错愕声音的,不晓得是女主教,还是女僧侣。搞不好是你。 然而,接下来的声音无疑是出自年轻魔法战士口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讶得令人发笑的表情、身体、四肢───萎缩、衰弱、崩解,化为灰烬。 他扭动身躯想要移动,衣服却静静凹陷,灰烬从袖口溢出。 「哎呀,失策,失策。没想到各位的等级提升得如此之高……」 墓室深处的影子笑著站起来。 彷佛缠绕著充斥迷宫的瘴气,彷佛膨胀的黑暗。 存在于此的正是化成人形的黑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然后───你看得一清二楚。 男子……黑斗笠魔术师手中握著绽放光芒的赤刃。妖刀。 「老师!救我,老师!为什么───怎么会……我……!!」 「哎呀,那个,该怎么说呢。我的确认为你们是前途有望的年轻人,没有骗你们的意思。」 男子如同上课时不小心教错的老师,毫不愧疚地搔著脸颊道歉。 那时,你察觉到了男子的异状───不得不承认。 这名男子受到刚才的乾坤一掷,女主教拿出浑身解数投射的法术───依然毫发无伤。 「可是,跟传说故事不熟要扣分喔……我不是说过吗?」 ───别随便把捡到的戒指戴在身上。 随著这句话,一切终于崩溃。 首先是武器与甲冑的碰撞声,倒在地上的君主化为灰烬消失。 接著是沙贼少女的身体及魂魄消失。灰烬散落,盖过血泊。 然后是衣服、铠甲,刺在其上的你的短剑。古代的名剑和短剑。 以及掉在地上───两个颜色黯淡的戒指。 「老师……!老师───」 混乱的年轻魔法战士,已经发不出声音。 与你们对峙、敌对,说不定能成为朋友的年轻人,就这样崩解了。 他的下场是如此无趣,令人扫兴。 「啊,怎么会……啊、啊啊……!?」 女主教控制不住情绪,唤著女僧侣的名字握住她的手───试图握住她的手。 倘若女僧侣的手没有从和她接触的指尖开始瓦解,化为灰烬散落一地,她应该就能如愿。 「啊、啊啊,啊啊……!!」 可惜留在女主教手中的,只有一缕灰烬,曾经是朋友的物体。 剩下就是装满灰的僧服及掉在地上的戒指,还有她系在身上的蓝色缎带。 女主教拚命收集灰烬,那些灰却逐渐被迷宫的瘴气带走。 最后,她抱紧空荡荡的衣服,手握缎带,蜷缩起来。 必须承认。 她的朋友───彻底消失los了。 「这是……被诅咒的戒指,会吸收活力的那种……」 少女旁边,堂姊身为魔法师的眼光依然冷静……勉强维持冷静。 她温柔地轻轻捡起从女僧侣崩解的手中掉出来的一枚戒指。 平凡无奇的金色戒指,瞬间浮现红黑色光芒的图案,然后消失不见。 「……你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是抢走这些孩子的力量吗!?」 这句质问像在颤抖,像是努力发出来的,勉强抑制住情绪的平静语气。 暗黑───黑衣男没有回答。仅仅是无声地嘲笑。 无须多言───是这个意思吧。 做为回答的替代,男子以十分轻浮的态度鼓掌说道: 「哎呀,干得漂亮congrattions,各位勇敢的冒险者brave adventures!」 ───你这家伙。 「喂喂,别这样瞪我。该更高兴一点啊……」 缓缓地。男子有如古老传说中的黑色幽鬼nazgul,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明明是个跟黑暗一样的男人,嘴角的微笑却异常鲜红。 那张嘴恍若浮现于无光之夜的染血孤月,以非人类的动作开合。 「此时此刻,你们不是如自己所愿,证明了自己的力量吗?」 黑衣男子单手提著红刃,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你们变强了。得到了自己渴望的力量,不是吗?」 这……你无言以对。打倒敌人,变强。这确实是你的愿望。 然而,绝对───不是只有这样。 「你就是……」虫人僧侣谨慎地摆好架势,开口说道。「……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吗?」 「什么……!?」 半森人斥候吓得惊呼出声,在他握住蝴蝶短剑前───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战士挤出所剩无几的力气,直线飞奔而出。 她高高举起碎掉的枪尖,企图用钢铁长柄攻击黑衣男。 动作连你都看得出神,是蕴含必杀意志的一击。 倾注她目前拥有的一切,浑身的、痛恨的、直指要害的一击。 「咦…………?」 男人却没有闪躲。 不对,是看起来没有闪躲。 仅仅半步,微微侧身。这么一个动作,黑衣男就完美闪开这一击。 与此同时,他轻轻用手中的刀柄,往女战士的心窝撞了下。 「啊、呜!?咳、恶……!?」 仅此而已,女战士的身体就像枯掉的落叶般飞出去。 一次、两次,她伴随沉闷的声响于地面弹跳,撞上墓室深处的墙壁。 身体抽搐,口吐混杂血液的呕吐物,或许是内脏受到强烈的冲击。 「呜、咿……呜呃……啊……啊……」 ───还活著。 听著她像在挣扎的凄厉叫声,你咬紧下唇。 你踩稳想要冲到倒在地上的女战士身边的双脚,与男子对峙。 此刻,在同伴之中离敌人最近的,就是你。 不能离开岗位。在这赏他一刀───不…… ───砍不中。 你不认为自己砍得中他。黑衣男毫无破绽。 单手提著赤刃,悠悠站著。就这么简单。可是─── ───从哪个方向挥刀,被砍的都会是自己。 怎么看都只有这种结果。 即使如此,你仍然抓住刀柄。蹲低身子,站起来。 体力不足,胜负无法判断,伙伴在背后,但不能逃避。 ───你是个高手。对方也是高手。 怀念的声音忽然于脑内重现。再也听不见的声音。 ───对方有把好剑,你手中只有钝刀。 因酒意而迷蒙,却不带笑意的虎眼,视线笔直刺在你身上。 ───那么,你怎么做? 「哎呀,不过……还有得学呢。」 你还没想到答案,男子就像玩球玩腻似的,扔出一句话。 黑衣男子用赤刃敲著自己的肩膀,彷佛在按摩,缓缓移动。 不是朝著你们,而是一步步走向墓室深处的厚重门扉。 男子一伸出手,那扇门就静静开启。 紧接著,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刺骨寒风吹进墓室。 「我会等你们……」 男子将手放在奈落的边缘,跟要去散步一样,回头望向你。 「随时可以,过来。不过,要快。否则……」 ───世界会灭亡喔? 黑衣男的语气愉悦至极,轻盈跳进黑暗深渊中,消失不见。 没有关上的双开式门扉后面,是不晓得会通往何处的黑暗。 不……这座奈落的底部通往何处、有什么在等待你们,显而易见。 ───「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 魔力与杀戮的迷宫界,在邀请你们…… 注2:哥杀trpg里也有用到「はじめの冒険者」、「辉ける锁帷子の勇者」这些梗,疑似是指勇者斗恶龙3的主角一行人。 注3:出自山本常朝的《叶隐》。 第1章 『想成为冒险者』 「goooroggb!?」 短剑无声划破黑暗,小鬼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号声向后倒下。 死前的惨叫于洞窟内回荡,哥布林们随之嚷嚷起来。 ──这种骚动,如今也彻底习惯啰。 矿人道士(dwarf)谨慎地瞪著黑暗,内心却浮现悠哉的想法。 「一……!」 这时,装备骯脏皮甲、廉价铁盔的冒险者已经飞奔而出,如同一支射出去的箭。 「太慢了!!」 一支银箭从他头上飞过。不,是三支。 「gboobb!?」 「gobbg!?gorbg!?」 「grbbgorg!?」 箭矢射向连矿人(dwarf)都看不清的山洞深处,从那里传来的悲鸣也是三声。 上森人(high elf)一拿起弓箭,可以说没人能从她手下逃离。 「哼哼……!」 妖精弓手(elf)回头看了一眼,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 她带著有如志得意满的孩童的表情,晃动长耳,矿人道士以简短的咂舌声回应。 ──就是因为她总是莫名骄傲,才让人不想老实地称赞她。 从小鬼尸体手中拿走武器的小鬼杀手,接著杀向前方。 二、三──光听他计算的声音,加起来就超过六只了,这群哥布林似乎有十只以上……不过。 「这点规模的巢穴,好像轮不到咱们出手啊,长鳞片的。」 「伤脑筋吶。」 身旁巨大的身躯绝对没有放松戒心,语气却从容不迫。 蜥蜴僧侣(lizardman)用夸张的动作抖动身体,摇晃长脖子。 「冬季将近,若不尽量活动身子,贫僧会忍不住打起瞌睡。」 这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连与他相处多年的矿人道士都无法辨别。 因为蜥蜴人(lizardman)是能不眠不休地战斗的种族,怕冷也是事实。 ──但这家伙之前才开玩笑说自己是恒温动物咧。 不,等一下。可是老鼠也会冬眠…… 「不过,能节省神迹是件好事……」 侍奉地母神的少女露出参杂各种情绪的微笑,大概是同样无法分辨他是不是认真的。 置身于黑暗的洞窟中,看得出她在紧张,却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态度。 双手握紧锡杖,戒备周遭的模样,还挺有架势的。 仔细一想,他们从她还是白瓷等级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真的成长了不少。 ──凡人的步伐真大(strider)。 虽说不及森人(elf),身为长寿的种族,有时会觉得有点耀眼。 女神官好像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脸旁边冒出一个问号,微微歪头。 「那个,请问怎么了吗?」 「没事。」矿人道士哈哈大笑。「闲得发慌罢了。」 他拿起挂在腰间的火酒灌下一大口。明明正在潜入小鬼的巢穴,过得倒是挺惬意的。 ──哎,也不能太超过。 矿人道士把手放在洞窟里的岩石间,吶喊道: 「喔,啮切丸。这里有个横穴!」 「呣……!」 前卫很快就做出反应。 「交给你了。」 「咦,喂!?啊啊,真是的……!」 小鬼杀手用粗糙的斧头砍断不知道是第几只小鬼的脖子,立刻冲过来。 不出所料,被迫独自担任前卫的妖精弓手大声抗议,小鬼杀手却置若罔闻。 该视为信赖的表现,还是他对此并不在乎呢──算了,就当成前者吧。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这个戴铁盔的年轻人,性格真的乖僻,不过。 「就是因为觉得你靠得住,才会放心拜托你啊。」 「横穴吗?是否有小鬼。」 「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将手中的火把伸进洞中。 火光照亮的与其说是洞穴,更接近龟裂处、裂缝。 人类想通过十分困难,但小鬼肯定能轻易钻过去。 「啊,这是……」 比哥布林杀手更快发现那个东西的,是女神官。 岩石间卡著一块破布,是被撕裂的,上面有著暗红色的污渍。 她轻轻捡起那块布,面色凝重地注视它。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这应该不是有人被掳走的委托。」 而是典型的(temte)冒险。 村庄附近有小鬼出没。虽然没有造成损失,拜托尽快想点办法。 因为万一那些鲁莽的年轻人跑去攻击小鬼,刺激到他们,可能会害事情变得更麻烦。 听起来很合理,实际上小鬼的数量也不怎么多。 没有用新手冒险者会蜂拥而至的简单冒险,来骗人接下委托。 这原本并不是四名银等级、一名蓝宝石等级的团队(party)会接下的工作,不过…… ──毕竟是啮切丸嘛。 特地陪他处理这件委托,我们人也够好的了。矿人道士点点头。 「八成是巡礼者、吟游诗人或叫卖的。不得不独自旅行的人很多吧。」 「那里面……?」 没有任何人吗?哥布林杀手摇头回答女神官的问题。 「什么都没有。」 「只有哥布林,现在只有尸体!啊啊,讨厌啦!」 接著,妖精弓手连续射出好几支箭后跑了过来,愤慨地说。 她用言语及态度表示不满,对哥布林杀手来说却毫无意义。 「有几只?」 「只有你会一只只计算数量。」 「是吗?」 看见他点了下头,上森人十分优雅地哼了声。 「所以要进去吗?」 她以轻盈的动作窥探裂缝深处。 地底下是矿人的领域,她的动作却熟练得不输给资深的矿人矿工。 神代生物的后裔真了不得。 ──如果有一堆上古矿人(higher dwarf),情况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矿人道士把一口酒含在口中,从妖精弓手旁边确认洞内的情况。 「我看最好小心点。」 他遵照自己所说的话,小心慎重地抚摸岩石,将碎掉的小石头拿在手中把玩。 「岩石变得挺脆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崩塌。」 「既然如此,看来贫僧最好留在这,确保入口畅通。」 「多做点体操啦。」 蜥蜴僧侣严肃地点头,妖精弓手用手肘轻轻顶了下他的侧腹,笑出声来。 她眼中亮起淘气的光芒,望向矿人道士。 「矿人感觉就会卡住,你要不要也在外面等?」 「啰嗦,只有你可以轻轻松松钻进去吧,臭铁砧。」 女神官在背后羞愧地扭动身躯,矿人道士却无视她的反应,唾骂道。 矿人和森人长年以来都是会斗嘴的好伙伴。要他们别吵架好好相处,反而怪别扭的。 「我想避免手上有拿东西。」 哥布林杀手对两人的对话毫不关心,一如往常,冷静地咕哝道。 他将手中的火把扔到地上,甩了下空出来的手,对女神官打信号。 「『圣光(holy light)』对吧。」 她也立刻心领神会地回答,点了下头。真的相当熟练。 女神官双手稳稳拿起锡杖,高声向地母神朗诵圣句。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下一刻,惨叫声响起。 丑恶的怪物们,在白光照亮的裂缝深处蠢蠢欲动。 是以骯脏破布为衣的绿皮肤(green skin)小鬼。 他们举起手臂遮住混浊的黄眼,被眩目的白光刺得在地上打滚。 「goorgb!?」 「goborg!?goorog!?」 「八,没弓手,没术师。上!」 「就跟你说你太急了……!」 话才刚说完,哥布林杀手就跳进裂缝,妖精弓手紧追在后。 慢半拍的矿人战士从腰间拔出手斧,咚咚咚地跟著两人跳进去。 「真是,我可是术师啊……!」 尽管如此,既然蜥蜴僧侣要留在后头,他只得担下前卫的职责。 矿人道士背对著女神官高高举起的圣光,一个劲儿地挥动手斧。 虽然他不认为跑在前头的两人会放小鬼逃掉,要是小鬼跑到这边就麻烦了。 眼前是在冲上前的同时扔出斧头的哥布林杀手。 斧头在空中划出无数个圆圈,像在劈柴似地击碎小鬼的脑袋。 「gbbgbo!?」 「一……!」 「二、三!!」 明明身处在密闭空间,妖精弓手却灵活地拉紧大弓,射出三支箭。 树芽箭描绘出漩涡,从洞窟的石笋之间穿过去,接连命中哥布林。 「gobgr!?」 「ggo!?gobogr!?」 ──看来没我出场的份啰。 小鬼杀手就这样跟敌人拉近距离,进入白刃战,矿人道士听著兵器的碰撞声眯起眼睛。 在密闭空间对付约十只的哥布林,嗯,用不著花太多力气。 他大可判断我方必定获胜,袖手旁观,然而冒险者有冒险者的尊严。 冒著危险才叫冒险。 世上的怪物中,哥布林算特别好处理的,不过就算这样── ──啊? 矿人道士忽然觉得不对劲,瞪大眼睛。 有个疑似被一大群哥布林蹂躏过的人形物体。 这部分没什么问题。兴趣恶劣,令人作呕,但这也没办法。 他注意到的是跟刚才不同,被灿烂白光照亮的小鬼们。 手臂粗,骨架也很稳。块头称不上大,不过── ──长得很胖? 没错。 一副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的样子。 类似之前在沙漠要塞遇到的哥布林,究竟是…… ──是没能成为大哥布林的家伙吗? 四方世界中,没人会认真研究哥布林。 不如说,在眼前屠杀小鬼的啮切丸搞不好就是无人能及的行家。 从哥布林到大哥布林的变化,矿人道士无从得知。 就算知道原因,结果还不是一样该杀。不重要。 ──若是小龙长成成龙的过程也就罢了。 无论如何,现在刚好幸运地滚过来的小鬼,他只需要抬起手斧一挥,就能击碎他的头盖骨。 「grogb!?」 再说一遍,没必要为一只只小鬼制定详细的对策。 「嗯,这边应付得来。」 「谢了。」 他的回答依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妖精弓手不晓得在嚷嚷什么,总之看来是不需要帮助。 早已见怪不怪的矿人道士耸了下肩膀,与女神官四目相交,哈哈大笑。 之后又传来几声响彻洞窟的哥布林哀号,战斗便划下句点。 「贫僧果然进不去。」 蜥蜴僧侣将长脖子塞进裂缝,遗憾地说。女神官静静从他的头部底下钻过去。 虽然已经习惯做这种事,她还是「哇」了一声,慎重移动,以免被岩石绊倒。 该说她贴心还是眼明手快呢,她的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火把。 摇来晃去的橙色火光照亮的画面──只能以惨不忍睹形容。 「……好过分。」 那是只能用「被当成玩具玩弄」来形容的凄惨状态,显然没了呼吸。 同时也一眼就看得出,那人断气后八成还是继续遭到蹂躏。 只要有手脚,有两、三个洞,再加上一把胡琴(lute),多少残酷的行为都做得出来。 女神官默默跪在可怜的少女旁边,为她合上勉强留有原形的眼睛。 她双手交握,向地母神祈祷亡者的安眠。不只是为这名少女,也是为死去的小鬼。 除了出于怜悯和慈悲外──也是因为万一他们变成亡者在外徘徊就麻烦了。 不,这名少女的话,搞不好会觉得死了就能解脱也说不定…… 「剿灭哥布林每次都会遇到这种事,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 「是吗?」 听见他的回答,抱著胳膊靠在墙边的妖精弓手不悦地哼气。 「下次要去其他地方冒险。好玩又紧张刺激的那种!」 「是吗?」 「对!」 即使她的语气十分不耐,哥布林杀手还是规规矩矩地点头回应。 只要开口邀约,妖精弓手说的冒险,他应该也会愿意陪同。 跟这个团队(party)刚结成的时候比起来,剿灭哥布林以外的冒险也增加了。 「不过,只要有啮切丸在,就很容易遇到哥布林。」 「真的。唉,头好痛。」 妖精弓手嘴上在抱怨,喉间却发出轻快的笑声。 「所以?后面还有路吗?」 「哎,别急。」矿人道士简短说道,定睛凝视黑暗深处。「我现在确认。」 就在这时。 矿人道士很快就对落在秃头上的尘土做出反应。 他用异常严肃的眼神左右张望,立刻回头叫道: 「快出去!要塌了!!」 「呣……!」 「啊!?」 「哇!?」 接著掌握状况的,是哥布林杀手。 他扔掉柴刀,抱住女神官,用力抓住妖精弓手的腰带,飞奔而出。 他无视两人的尖叫及抗议,接著呼唤矿人道士。 「那边就交给你了!」 「行!」 矿人道士一口答应,扛起可悲少女的亡骸。 跟小鬼沉睡在同一个洞窟,怎么说都不可能得到安息。 他咚咚咚地奔跑著,哥布林杀手已经逃到了裂缝外。 「怎么了吗?」 「好像要塌了。」 「竟然!」 蜥蜴僧侣大喊时,从洞顶掉下来的泥土及小石子已经下成一场小雨。 和雨水不同,纷纷落下的碎石还会带来物理上的冲击,事态非同小可。 蜥蜴僧侣用尾巴缠住总算爬出来的矿人道士,直线奔往洞窟的出口。 「那个……我不会有意见,可是……」 女神官似乎对这个抱法放弃挣扎,任由哥布林杀手抱著,叹了口气。 「喂,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跑!」 「别吵,会害洞窟崩塌得更厉害!!」 看他还能对嚷嚷著抗议的妖精弓手大喝一声,矿人道士似乎也还有多余的力气。 被蜥蜴僧侣用尾巴缠著搬运的他,将手掌对著上方。 「『土精(gnome)唷土精,放下桶子,慢慢放唷慢慢放』!」 听见他高声朗诵的咒文,目不可视的小人们伸出了援手。 矿人道士感觉到小人抬起洞顶的触感,点点头。 「快点!撑不了太久!」 实际上,他的判断没错。 「看见出口了!」 女神官大叫,洞窟外面是已经日落的昏暗森林。 冬季天黑得很快,迎接一行人的,是夜晚寒冷的空气及繁星、双月的光芒。 「这种时候,如果能冲进太阳的白光中……就更理想了。」 哥布林杀手终于放开妖精弓手的腰,她像只猫一样降落于地面。 然后抖了下身子── 「唔,哇!?」 背后传来令她反射性摀住长耳的巨响,小鬼当成巢穴的洞窟崩塌了。 飞扬的尘土遮蔽视线,女神官忍不住咳嗽。 矿人道士谨慎地把手放在腰间的触媒袋上,哥布林杀手亦然。 他从固定在铠甲缝隙间的剑鞘中拔出短剑,小心地瞪著洞窟的方向。 尘土散去后──便能得知巨响是来自洞窟所在的方位。 哥布林杀手深深吁出一口气。 「埋起来了吗?」 「是啊。」 矿人道士将背上的少女亡骸轻轻放到地面。 ──真是,别让术师干粗活啊。 他脑中浮现这句玩笑话,不过没办法,这也算是在助人。 人迟早会死,但应该不会有人希望自己连死后都在给人添麻烦。 死者的心情也该顾虑到。 「……不好意思。」 「没什么,别在意。」 矿人道士灌了一大口火酒,回答女神官。晚上喝的酒果然美味。 女神官蹲下来,让少女握住被砸坏的乐器残骸。 同时从她口中传出的呢喃,是出于不安、悲伤,还是除此之外的情绪? 尽管不知道这么做是否能慰藉亡者,蜥蜴僧侣也在她旁边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有两位圣职者为她送行,总不会变成亡者了吧。」 「灵魂将历经天地循环,回归圆环之中。终有一日,或许还有可能化为龙的血肉。」 「……是。」 听见两人的安慰,女神官轻轻点头。 「委托完成了吗……?」 「呣。」 哥布林杀手以不确定的语气低声沉吟。 「不好说。」 他咕哝道,慢慢摇头。彷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解决了哥布林。毁了巢穴。拯救了死去之人的灵魂。算成功吧。」 看他的反应如此模棱两可,妖精弓手噘起嘴巴。 「哎,虽然没有其他收获,我不太满意──」 「啊,有的……」 女神官拍了下手,搜起挂在肩上的包袱。 「有什么东西吗?」 「我找到一个袋子。是在跑来跑去的途中发现的,所以我没确认内容物……」 她拿出一个快要腐朽,却看得出以前应该是高级货的旧皮袋。 「我看看?」妖精弓手探头窥探,里面装著闪闪发亮的物体。 尽管只有小小一颗,有蓝宝石(sapphire)、绿宝石(emerald),以及…… 「喔喔,是金刚石(diamond)……!」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点了下头,可能是因为他是蜥蜴人,或是种族与龙相近。 他用长指甲拎起那颗宝石,依序传给每位团队(party)成员,最后落到矿人道士手中。 肥胖的手指将它夹起来拿到月光下,宝石便绽放璀璨的光泽,推测是由技术高明的工匠研磨的。 「有点小颗啊。全部加起来八成也卖不了太多钱。」 「哥布林也没发现呢。那些家伙真的要看见财宝才会注意到。」 妖精弓手愉悦地摇晃长耳,旁边的女神官面带笑容,拿出老旧的羊皮纸。 「看,里面还有卷轴……!」 「哦。」 哥布林杀手对此表现出兴趣。 他从女神官手中接过那捆用神秘绳结绑好的羊皮纸,仔细观察。 当然,他没有「鉴定」的权能,也不懂得相关知识,无法分辨封印在其中的是哪种法术。 只不过,对哥布林杀手来说,这样应该就足以让他满足。 「好。」 他点头说道,好好将卷轴收进杂物袋,轻拍了一下,彷佛在确认没有问题。 光凭这细微的动作,就能传达出这个性格古怪的冒险者的心情。 看见两位女性脸上浮现微笑,矿人道士缓缓捻须。 ──哎,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特地跑来剿灭哥布林,最后竟然一无所获,又有谁能接受呢。 矿人道士大口喝下火酒,转换好心情后点头说道「是啊」。 若是矿人在地下建造的金碧辉煌的城塞,抑或暗人(dark elf)的都市也就算了── 「潜入哥布林的巢穴,心情自然会不好,也会有奇怪的想法。」 语毕,他拍了下哥布林杀手的背。 哥布林杀手沉默片刻,简短回答「是啊」。 冒险者们以这句话为信号,检查各自的状态,漫步踏上归途。 回到村庄,将亡骸交给村长,哥布林杀手付了金币请村长帮忙埋葬她。 隔天早上在女神官的指挥下举办葬礼,接著冒险者们便回到镇上。 再平凡不过的剿灭哥布林委托。 也就是说──这场冒险就这么简单。 第2章 『迷宫支配者的指引(dungeon masters guide)』 「我们想举办迷宫探险竞技!」 听见柜台小姐激动说出的建议,五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女神官眨眨眼睛,妖精弓手(elf)当场愣住,矿人道士(dwarf)拿起酒喝,蜥蜴僧侣(lizardman)转动眼珠子。 至于哥布林杀手,他点头简短回了句「是吗」。 「迷宫探险竞技是?」 上午明媚的阳光,照进冒险者公会二楼的会客室。 现在,有六个人聚集在这个装饰著怪物头骨、遗迹产物等知名冒险者的战利品(trophy)的空间中。 是柜台小姐和她找来的五位冒险者──小鬼杀手及其同伴。 团队(party)中唯一一个神情紧张的人是女神官,忽然露出怀念的笑容。 不,用怀念形容有语病。至少当时她不在这个房间。 数年前的春天──准备前往化为食人鬼据点的遗迹时,他们聚在这里讨论过。 哥布林杀手做为剿灭小鬼的专家受到邀请,她则尴尬地站在楼下等待。 同期的朋友找她聊天,冒险者前辈魔女开导她,她独自在那边整理心情。 所以严格来说,伙伴们召开了什么样的会议决定那场冒险,她并不知道。 不过,现在的团队(party)结成的契机,无疑是在那一天、那个时候的这个场所。 ──如今我也在场。 尽管自己还不够成熟,身在此处的事实令她雀跃不已。 她努力绷紧快要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妖精弓手瞄了她一眼。 上森人(high elf)美丽的眼睛彷佛看透了她幼稚的感情,女神官别过头。 因此,她没发现这位年纪相差甚远的重要友人,露出了猫一般的笑容。 虽然她其实有猜到,她八成带著那种表情。 「不知道还回答人家『是吗』不太好吧──」 妖精弓手银铃般的笑声中,参杂调侃、无奈及习惯。 矿人道士理所当然回以嘲讽,事到如今女神官也不会惊慌了。 「那你又知道了?」 「知道啊──我想一下喔。」 他们会跟平常一样斗起嘴来,蜥蜴僧侣在一旁劝架,然后开始说明。 她笑咪咪地旁观,哥布林杀手则始终保持沉默,彷佛这件事与他无关── 「那你来说明!」 「咦,啊,我、我吗!?」 所以,这对她来说完全是出乎意料(ambush)。 妖精弓手以敏捷得吓人的动作拍了下她的肩膀,女神官发出错愕的惊呼声。 无处可逃。她清楚感觉到伙伴们和柜台小姐的视线落在纤细的身躯上。 女神官勉强忍住不要鼓起脸颊。那样太过幼稚。 也不能抱怨。她不希望大家觉得自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现在,自己跟银等级的冒险者一起被请到冒险者公会的会客室,是他们的同伴。 ──得拿出与这个身分相衬的态度! 她在内心握拳,告诉自己讲话要乾脆俐落。 「是十几年前的战争时,包含至高神大主教(archbishop)在内的六英雄的逸事──对吧。」 由于各式各样的诗歌及传说混杂在一起,真相不得而知。 是与邪恶冒险者的战斗,不,是与友人切磋琢磨的一环,抑或是── 知晓一切的只有那几位当事人,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冒险者在比赛谁能最先攻略迷宫,拿探索迷宫当成一种竞争手段。 「是的,没有错。」 柜台小姐微笑著点头时,她不禁松了口气。 这个反应俨然是回答神官长问题的侍祭(acolyte),令她紧抿双唇。 太孩子气了。 ──不晓得她有没有发现? 「可是,听说那其实是更久以前就存在的竞技喔?」 但柜台小姐的表情看不出那个迹象,女神官回问「这样呀?」。 更久以前的事,地母神的寺院并没有教。大概是历史或神话那类的。 「贫僧也略有耳闻。」 蜥蜴僧侣用钩爪敲著下巴,悠闲地说道。 身材魁梧的他站在窗边,或许是因为与其坐有靠背的椅子,站著还比较轻松。 不,比起尾巴会被椅背卡住,搞不好只是因为晒太阳很舒服。 「……哎呀,好像是在某座城市举办的。」 感觉到女神官怀疑的视线,他像在辩解般,挥了下手后才回答。 「据闻是在恶名昭彰、布满致命陷阱的地下迷宫举办的新活动,此话当真?」 「听说几乎跟赌博差不多了。」 「毕竟能炒热气氛,感觉又有赚头。」 「我不否认其中有营利要素,但我认为那是正规的竞技。」 柜台小姐斩钉截铁地回答矿人道士。脸上挂著装出来的笑容。 当然是因为他们认识得够久,柜台小姐又表现得很明显,才看得出来。 她发出可爱的清嗓声,收起刚才的表情,接著说道: 「初春新人会变多,在那之前,我们想让立志当冒险者的人先体验冒险的过程。」 「训练所不就是为此而盖的?」 妖精弓手竖起手指说。 「前阵子才盖好的吧。」 「森人(elf)可能没什么概念,那是两年前左右的事啰。」 哦。连那漠不关心的回应,出自上森人口中都会显得优雅,真不可思议。 「训练所是给成为冒险者的人利用的设施,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大家不觉得有必要训练。」 柜台小姐脑中浮现那个虽说顺利启用了,却还没有上轨道的设施。 世上重视训练及学习的人,比想像中还少。 去了训练场又能完全理解训练内容的人则更少。 ──虽然也有人觉得最初的训练(tutorial)这样就够了。 「算是一种分类啰?」 「希望能让大家先做好一个心理准备啦……目前还只是测试阶段。」 ──更重要的是,入冬前办一场祭典能带来欢笑。 冬日漫漫。就算冒险者有很多事可以忙,准备过冬的人可是很无聊的。 聊著祭典时发生了哪些事,怀著春天要去当冒险者的期待。 在等待冬天结束的期间,应该能为他们的日常生活带来温暖。 虽然无知的新手冒险者一词,刺在了女神官平坦的胸膛上。 「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 哥布林杀手冷淡的声音,令她的感伤转为苦笑。 这句话太过简洁,容易招人误解,但他八成没有他意。 「我说。」 女神官竖起食指,噘起嘴巴,一字一句细心地告诉他。 「那样讲话不太好。」 「是吗?」 「很多事不讲清楚,人家就听不懂。」 「呣。」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咕哝一声。 「不过,就我看来,至少这件事和剿灭哥布林无关。」 女神官叹气。妖精弓手无奈地仰头,剩下两个人嘴角上扬。 柜台小姐明白地对这两、三年来一直共同行动的几位冒险者说: 「之前我不是说过,今年冬至的祭典要麻烦您帮忙吗?」 您忘记了?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抬起视线对他投以带有怨气的目光。 「对。」哥布林杀手点头。「记得。」 「就是这件事。」 「就是这件事吗?」 「是的。」 柜台小姐再次重复。 看起来像在闹脾气,像在责备他,也像在调侃他。 她的表情,在正面意义上融合了少女及女性的气质。 ──这个人也会有这种举动呀。 女神官有点高兴。她是她崇拜的美丽大人之一。 那样的女性也有可爱的一面,她觉得心情飘飘然的。 「既然是针对冒险者志愿者和低阶冒险者的企划,还是得请人监督才行。」 「我吗?」 「是的。」 柜台小姐微微一笑。正确地说是「你们」,算了,这不重要。 「要不要当当看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 § 过冬需要做许多准备,十分忙碌,不过快到冬至时就另当别论了。 因为人们会以冬至为分界线过冬,闭门不出,这个时期还在慌慌张张可不行。 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地方要注意,她便跟舅舅一起到仓库检查。 「香肠那些看起来没问题。」 「培根也是。」舅舅拭去额头的汗水,深深吐气。「希望没问题。」 在农耕、畜产方面,无论何时都没办法断言绝对不会发生意外。 全看地母神的慈悲、老天爷的脸色、诸神骰出的点数。 去年冬天很长,要是今年也这样就伤脑筋了。 猪那类的家畜,放著不管一年就会长到适合吃的大小,但牛照顾起来可费事了。 而且用来养猪的树果数量不足的话,一样很麻烦。 养不活牛和猪,会直接影响他们的生活。 即使设法撑过去──不管是想恢复原本的生活,还是迈向下一个阶段,肯定都会变得更加困难。 ──酒也顺利献给神明了,但愿平安。 没直接参与其中的人,对于夏末到秋初发生的事件仅有这点程度的认知。 哎呀,不过,之前有人说要帮自己介绍对象什么的,就先不提了。 「唔……」 思及此,脸就红了起来。牧牛妹摇摇头。 她的目光左右游移,彷佛在逃避什么,最后落在仓库天花板的梁柱上。 「雪会下多大呢。」 「不知道。希望不要大到把屋顶压垮……」 该在那之前补强吗? 舅舅皱眉看著稳固的屋梁。 无论是要修缮还是要补强,要做只能趁现在。 这个牧场男丁太少──不对,只要拜托他,他大概会愿意帮忙。 ──可是应该很累吧,这样的话,我也得找其他事做…… 「今年冬天由我去送货。」 「咦咦?」 想著想著就被舅舅抢先一步,牧牛妹因困惑而发出错愕的声音。 转头一看,舅舅愁眉苦脸的。 牧牛妹并非毫无头绪,「啊哈哈」笑著甩手。 「放心啦,不用怕。今年才不会发生那种怪事。」 「难说。」 舅舅深深叹息,摇头说道。 去年冬天遇到的惨事──嗯,是她不太想回忆起来的记忆之一。 所以她可以理解舅舅会担心,同时又觉得「有那么严重吗」。 ──明明不会有事。 她很感谢舅舅的心意,却依然忍不住露出苦笑。 就在这时。小屋入口忽然传来脚步声,牧牛妹脸上绽放笑容。 「我回来了。」 背光的身影,是穿著廉价铁盔及骯脏皮甲,再熟悉不过的异常模样。 牧牛妹毫不犹豫地跑过去,笑著对他说: 「欢迎回来!好早喔,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会去冒险。」 「本以为要剿灭哥布林,结果不是。」 这样呀。她点头。有工作很好,可是没有哥布林更好。 她记得之前跟他有过这样的对话。 他早上就出门了,还以为肯定又要好几天后才会回来。 因此他这么早回来,对她来说是值得开心的失算。 ──哎,嗯。 就算他整个冬天都没办法去冒险,家里的积蓄也够用。 再说一次,意外随时会发生。自然会以防万一。 ──虽然不太能想像他在家休息的画面。 「回来啦。」 牧牛妹思考著无关紧要的琐事时,旁边的舅舅也落落大方地对他点了下头。 接著指向天花板,用有点冷淡、甚至可以说是粗鲁的语气说道: 「冬天冒险者也会比较闲吧,去帮忙补强屋顶。」 「知道了。」 他很听话。 舅舅看著铁盔上下移动,无言以对,然后叹了口气。 「先吃饭。吃完饭再弄。」 「好的。」 如果不这样说,他肯定会立刻动工…… ──算是舅舅的贴心之举吗? 牧牛妹很高兴。 舅舅再度叹息,扔下一句「我先回去了」,离开仓库。 「好──」 牧牛妹一面回应,一面笑著坐到其中一个桶子上。 「冬天到了耶──中午是不是也吃点热呼呼的东西比较好?果然还是炖菜吧?」 「嗯。」他又点了下头。「炖菜很好。」 「交给我吧。」 牧牛妹喉间发出轻笑声,眯起眼睛。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交流,却令人心情愉快。 毕竟他很忙,即使待在牧场也都在工作。她想珍惜这段短暂的时光。 反正吃完饭,他八成会马上开始补强屋顶…… 准备午餐的期间,她也没时间悠闲地聊天。 所以能像这样抬头看著默默站在原地的他,跟他说话的时间,相当珍贵。 「……噢,对了。」 「嗯──?」 因此,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时,牧牛妹慎重地竖耳倾听…… 「今年冬至,可能没空陪你。」 「咦,为什么!?」 她反射性站起来。 她愣住了──应该没那么夸张──声音却很大,急忙摀住嘴巴。 没人听见。舅舅应该也回主屋了。但她还是会介意。 「有人拜托我帮忙。」 他自然不会懂她的心情,语气平静。真是的。牧牛妹鼓起脸颊。 「比冬至的祭典还重要?」 「不……」 她凝视著他,他一副畏缩的态度,在铁盔底下支吾其词。低沉的沉吟声。 「冬至的活动,好像要徵询冒险者的意见,找冒险者帮忙。」 他吞吞吐吐地说完后,大概是觉得光凭这句话解释得不够清楚,又简短补充一句: 「冒险者公会来拜托的。」 ──哦。 原来如此。牧牛妹出声表示理解。 ──去年是我,前年是那孩子…… 那么,今年就轮到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小姐的回合(turn)了吗? ──唔呣呣…… 好吧。牧牛妹抱著胳膊,认真检讨过后,下达结论。 他接受其他人的请求,将注意力放在剿灭小鬼以外的事情上,是件好事。 困惑、慌张、著急,说明得跟在辩解一样的他很罕见,大部分的情况都可以体谅。 「那是要帮什么忙?」 「不清楚。」 他都囔著说。意思是真的不清楚吧。 「所以,必须尽量做足准备……我是这样想的。」 「对呀……嗯,慎重行事很符合你的个性。」 他不是有勇无谋的人。虽然他那一本正经的发言让牧牛妹不禁失笑。 他不知道是怎么理解她的笑声的,陷入沉默,牧牛妹又笑了出来。 「那得先填饱肚子啰!」 「嗯。」 他点头说道,态度依然冷淡。 「麻烦了。」 「交给我吧!」 人家都这么说了,她可不能偷懒。 § 首先要做的,是点燃灯火。 随著灯芯燃烧的声音,橙色的火光照亮仓库。 住在村里时──不对,现在也一样──蜡烛和油都是奢侈品。 熬夜的话会被骂,幸好只要付得出钱,就不需要在意时间。 他穿过在青梅竹马眼中乱七八糟,对他来说却称得上有整理的架子间,来到最深处。 将东西放在工作桌上,坐下来,吐气。该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 主屋的灯已经熄灭。她和牧场主人应该都趁早睡觉了。 帮冒险者公会举办过冬的祭典…… 仔细一想真荒谬。自己。帮冒险者公会的忙。 本以为他们不可能会相信,那两个人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对他而言。 他吃著青梅竹马做的晚餐,尽可能解释得仔细又简洁易懂。 她微笑著说「加油」,牧场主人冷漠地说「好好干啊」。 两人都毫不怀疑他要帮冒险者公会的忙。 ──好好干。 怎样叫好好干? 他低声沉吟。理应已经熟悉的铁盔,现在感觉起来特别沉重。虽然他完全没打算脱掉。 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试过好好干。 仔细一想,一直都是这样。 立即实行当下能采用的手段,优于事后才想到的好主意。 然而,那不代表当下所选择的手段全是最佳方案。 事后回想起来,不晓得做错了多少选择。 早知道就那样,早知道就这样。 应该有更好的方法。应该能做得更好。 ──应该能更快地移动、战斗、救出俘虏,不造成牺牲,杀掉小鬼。 自己的行动始终有不够细心的地方,有疏漏之处,并不完美。 之所以能平安走到这里,存活下来,大概是拜「宿命」或「偶然」所赐。 绝对不能认为是自己实力优秀。 不能认为是在那个地方被抓去当俘虏,或者命丧黄泉的人实力不足。 姊姊没有错。村里的居民也是。其他牺牲者亦然。 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是傲慢至极的想法。 思及此,「好好干」是多么远大的目标啊! ──不过,必须去做。 世上的一切端看要做还是不做。他重复一遍师父的教诲,拨开桌上的东西整理桌面。 将不久前还在准备的各种装备挪到一旁,摊开数张地图。 是他为了这次的委托,跟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小姐借来的遗迹周边地图及内部平面图。 这一带在神代的大战中发生过多场混战,也就是古战场。 不晓得有多少座城塞遗迹(terrain)沉眠于此。 偶尔会经常──除了这个互相矛盾的形容外,无法用言语表达──发现遗迹的入口。 埋在地底的东西被挖起来,或者被食岩怪虫(rock eater)之类的生物推上来。 众多遗迹中,这次选上的是与这座城镇邻近的遗迹。 很久以前就被人发现,冒险者探索完毕──也就是乾涸的遗迹。 没什么稀奇的。之前他们潜入过的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也属于这一类。 ──没印象的遗迹。 哥布林杀手低头看著以细腻的笔迹制图(mapping)的地图,低声沉吟。 他当然不记得自己去过的所有遗迹,跟剿灭小鬼一样。 世上的冒险者杀掉的哥布林,远比他亲手杀的哥布林还多。 除此之外的剿灭怪物及冒险就更不用说了。 无名的冒险者潜入这座遗迹,战斗、探索,绘制地图…… ──所以正好适合拿来设置陷阱,玩冒险游戏吗? 脑海忽然闪过拿著木棒,跑进村子附近的森林里玩的记忆。 那女孩也在吗?应该也有她在的时候。记忆模糊不清。 从他是用第三者的角度在看自己的这一点来看,那已经不叫回忆,而是以记忆为基础创造的空想了吧。 他对此一笑置之,低头望向地图。 是座平凡无奇的遗迹。 有好几条通道,好几间墓室。有暗门和隐藏房间,很好。离城镇的距离也很恰当。 若要拿来当怪物巢穴,不必费多少工夫就找得到。聪明到会消去足迹的怪物不多。 ──哥布林的话。 哥布林的话,在进入遗迹前──不对,进入遗迹后,他们也不会马上攻击人。 会再等一下子。大多会把猎物拖进去,于进退两难的地方下手。 遗迹的墙壁是石制的吗?是的话,想要随便把墙挖穿应该有困难。 也不能发出太大的挖洞声。既然如此,首先要处理的是陷阱。 以小鬼的身高不会被打中,凡人(hume)则会命中一击的陷阱……例如…… ──来自上方的钟摆型陷阱。 他点头从刚才推到一旁的道具中拿出沙盆。 接著拿起尖笔,想到什么主意就记录在沙上。 先写下来再说。之后再整理到莎草纸或羊皮纸上即可。 圆木。石头。抢来的武器。木桩。锅具类也行。那些都能当成钟摆。 是常见的傻子陷阱(booby trap)。不会使人丧失战意,却能消耗体力。 不过,这些陷阱设定上是由小鬼设置的。 ──他们不会考虑到矿人(dwarf)和圃人(rare)的身高。 小鬼八成会妄想自己打中「大家伙」一击,然后就停止思考。 因此陷阱的漏洞在脚边。看是要蹲下还是匍匐前进,只要多加留意就不会被击中。 虽然不是多了不起的小手段,对新手冒险者而言应该会是出乎意料的一击。 他们会想像自己和怪物展开死斗,却无法想像自己趴在地上拆线的画面。 就算机关被发现,陷阱的拆除方式也只有猎师明白。 小鬼会愉悦地看著他们烦恼、思考,加以嘲笑。 平常瞧不起他们的愚蠢冒险者,如今被他们耍得东逃西窜。 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杀人的是我们,被杀的是他们。 小鬼不会发现自己的巢穴被人入侵有多么危险。 因此,我们千万不能忘记。 自己是来剿灭哥布林的。 ──这里是小鬼的巢穴吗? 在沙盆上振笔疾书的哥布林杀手,忽然停下手。 潜伏在这里的,会不会是魔法师、邪龙之流?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瞬间,最后决定作罢。 太傻了。 世上的冒险多不胜数,剿灭小鬼和除此之外的冒险,后者较多理所当然。 ──既然如此,最好一开始就设计成剿灭哥布林。 他只知道这个。他不想沦为对于一知半解的事高谈阔论的蠢货。 没错,自己是哥布林杀手。 不是冒险者──至少他不认为自己是。 冒险者的榜样,其他人会做得更好。 例如重战士、长枪手等银等级冒险者。或者── ──传闻中的勇者。 用不著想像那么有头有脸的人。 那个以前使尽全力才挥得动棍棒的剑士、扬言要打倒龙的魔法师少年。 以及愿意陪在自己身边的伙伴们──女神官。 那些人应该比他更适合当冒险者的榜样。 那么,自己为何被选上了?是柜台小姐做出的选择。 ──也就是说,自己只不过是因为受到她的偏袒才被选上。 思及此,心情就轻松了些。 他没有轻视她的心意。纯粹是不习惯受到他人的期待。 刚潜入迷宫开始冒险的少年,大概比他更像英雄、更像冒险者。 既然如此,自己现在陷入的这个思考漩涡,可以说微不足道。 这跟挑战未知不能相提并论。他知道。 ──类似疾病。 长久以来一直在做同样的行为,就会突然涌上心头的情绪。 不是不安。也不是缺乏自信。 只是会有人在耳边低语──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 如同破掉的泡沫,如同眼皮底下的闪光,突然浮现的人们。 既然是会定期发生的现象,就只是发病罢了。他也知道该如何应对。 简单地说就像小鬼。出现了就击溃。小鬼栖息在自己的脑中。 那么。 ──全看要做还是不做。 仅此而已。不如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哥布林杀手吸气、吐气,将油味、灰尘、骯脏的空气吸进肺部。 眼前有张地图。大部分的情况都预想过了。是小鬼的巢穴。这样的话。 「亲眼见证。」 跟平常要做的事并无二异。 § 「道路是无止尽的,越过岩石,穿过树林,前往阳光照不到的岩窟,前往不入海的河流前方──」 两千年来,妖精弓手难得开心成这样。 不过以她的情况,最近几年经常能看见这难得的画面。算了,无妨。 反正她的生涯等同于永恒,只要多骰几次骰子,点数也会趋于平均值。 更重要的是,由上森人唱出来,连圃人的歌都会显得典雅。 「又在唱这种老歌。」矿人道士碎碎念道。「这歌已经没人记得了吧。」 「哎呀,好歌什么时候唱都行吧?」 走在前头的妖精弓手甩动长长的马尾转过身,倒著走路展露笑容。 阳光明媚,旷野一片雪白。年末将近,在夏与冬的夹缝间的冒险。 森人果然不属于石造的城镇,而是大自然的生物。 热闹的喧嚣声是很令人兴奋没错,但风声及鸟声才能带来放松的心情。 她踏著轻快的步伐,感受杂草搔弄长靴的触感。微光抚摸肌肤的触感。 妖精弓手将它们通通吸满平坦的胸膛,快活地笑了。 「你也去学一两首歌啦。」 然后用跟笑声同样轻快的动作,跳到女神官旁边。 「这是冒险者的习惯。先不说唱得好不好,不会唱歌可不行。」 「是、是这样吗?」 异于常人的美貌忽然接近,女神官瞪大眼睛。 妖精弓手不认为她的困惑是自己造成的,点头说道: 「对呀──摆出冒险者的样子,脑袋里只装著剿灭小鬼,这还能看吗?」 「我承认有道理,不过你可别当真啊。」 这句话彷佛在讽刺带头的某人,矿人道士发出尖锐的笑声。 「毕竟是这个长耳朵说的。她长那么大,眼界却狭隘得不得了。」 「我对世界瞭解得比关在洞穴的矿人还多。」 「说什么蠢话,地底比森林辽阔多了。」 「哎,若要论面积,栖息于海中的生物应该是最知晓『世界』的吧。」 蜥蜴僧侣将吵闹的两人晾在一旁,悠哉地下达结论,一切都一如往常。 离开城镇后,一直弥漫著这种轻松惬意──或者说和平──的氛围。 因为今天的目的地离城镇很近。可以说只是出门一趟。 ──应该不能叫野餐(pic)就是了。 女神官也忍不住心想,假如季节换成初春,心情会更好吧。 当然不能太松懈。 连刚踏出城市一步就遇到龙的法则都有。骰子的点数是人类无法预测的。 喜孜孜的妖精弓手,其实也在用双眼及两耳仔细留意四周跟上方。 其他伙伴肯定也在戒备周遭。 不行不行。女神官叫自己绷紧神经,不过,这种放松的感觉令她有点高兴。 出外冒险时,她总是战战兢兢,现在却不会。 这也是因为── 「太好了,今天天气真的很好。要是下雨就麻烦了。」 有面带微笑的柜台小姐与他们同行。 「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想到您会接下这件委托。」 「是吗?」 回答她的是不带情绪的低沉声音,从铁盔底下传来的模糊声音。 「可是,我答应过你。」 「是的,您答应过我。」 柜台小姐却难掩喜色,心情非常好,女神官心想「原来如此」。 她身穿绣著蕾丝的时髦上衣──是叫衬衫吗?──搭皮革长裤。 肩上挂著皮制的包袱,里头肯定装了各种必需品。 外面再加上一件厚外套──头发跟平常一样编成麻花辫,不过整理成了比较便于活动的样子。 跟那套熟悉的冒险者公会职员制服,气质截然不同,给人一种活泼的印象。 虽然绝对不是会穿出去玩的衣服,她觉得这身打扮很有气质,挺好看的。 那位跑去从商的朋友也是贵族家的千金,但她又是另一种风格── ──好好喔。 女神官偷偷叹息。 先不论地母神的教义是重视节制,以及自己的储蓄根本不够。 ──穿在我身上也不适合吧。 当然,她成为冒险者的时候真的是个小孩子,现在多少成长了一些。 尽管如此,她依然觉得自己还很幼稚。 「每个人适合穿的衣服不同。」 柜台小姐应该没有看穿她的内心,却轻描淡写拋出这句话。 她转过头,带著从容不迫的笑容,这点又让女神官心生羡慕。 「我倒是很羡慕你适合穿可爱的洋装,因为你有一头美丽的金发。」 「唔,可、可爱……那个。」 没这回事。她如此心想,却觉得被人称赞还故意表现得那么谦虚,好像不太对。 女神官惊慌失措,咽下口中的唾液,总算开口说道: 「谢、谢谢……」 「我才要道谢?而且要说的话,还是上森人更漂亮。」 无拘无束地于旷野上前进的背影,晃了下那对长耳。妖精弓手举手轻轻一挥。 「我很一般呀?」 「可怕的就在这里……」 柜台小姐叹了口气,与女神官相视而笑。 真的是,跟超脱现实的美貌比也没意义。 那位年纪和自己天差地远的友人穿什么应该都很适合,可以美丽动人,也可以清新可爱。 她一副要唱起歌的模样,愉快地开口说道: 「所以,那个迷宫探险竞技的举办地点还没到吗?快了?」 「呃──」 「等一下。」 柜台小姐还没回答,哥布林杀手就打断她的话。 「等一下。」妖精弓手晃动长耳。「要等多久?两小时?两天?」 「搞不好是两年。」 矿人道士冷冷插了一句话,妖精弓手瞪著他说「闭嘴」。 然而,至少哥布林杀手说得没错,的确是「等一下」。 听著两人热闹的斗嘴声,女神官也看见了。 越过一、两座山丘后,对面有个像无底洞的入口。 恐怕是山丘本身即为一座长满苔藓的坟墓。 从藤蔓及草根的缝隙间露出的四角形洞穴被埋在新土底下,敞开大门。 尽管脏污及岁月的痕迹导致它外观泛黄,仍然看得出过去应该是由纯白的石头所造。 ──是神殿……吗? 远远看过去,女神官有这种感觉。再靠近一点或许还能看出是哪种建筑风格。 「啊!就是它,就是它。看见了!」 数秒过后,定睛凝视远方的柜台小姐雀跃地大喊。 女神官有点惊讶她的反应比自己慢,眨眨眼睛。 妖精弓手和矿人道士边吵边看著周围。他们两个一定也看见了。 蜥蜴僧侣自不用说,哥布林杀手的索敌能力,不如说注意力也很敏锐。 所以她平常不太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不,不对,是巧合吗? 「没什么,习惯成自然。」 蜥蜴僧侣缓缓抬起长脖子,彷佛看穿了女神官的内心。 「俗话说,见与观不可相提并论。是否懂得观察事物的方式,其中有著云泥之差。」 ──原来、如此? 女神官听得一头雾水,默默心想,再次望向遗迹。 不习惯的话,是不是只会觉得丘陵的一角有点塌陷? 她觉得刚开始冒险的自己可能也看得出来──一定只是自以为吧。 ──既然这样……我是不是可以有自信一点? 女神官竖起食指抵著嘴唇,沉思片刻,点了几下头,握紧拳头。 拿出自信吧。就这么做。没错。 缺乏自信是她的缺点,之前的猜谜比赛,她也表现得很好。 必须慢慢学习为自己的表现感到骄傲。 ──好,加油……! 女神官下定决心,又用力点了下头。 「或许该把入口藏住。」 哥布林杀手毫不关心团队(party)成员,大剌剌地走向前。 女神官早已习惯,像只小鸟似地小跑步追在后面,柜台小姐急忙跟上。 哥布林杀手接近遗迹──神殿的入口,缓缓跪下。 祈祷──当然不是,一眼就看得出八成是为了仔细观察环境。 女神官也简单划了个圣印祈祷,然后模仿他观察遗迹。 四周一片静寂,没看见足迹,也没有恶心的──粪尿、秽物、异性交合的气味。 「没有哥布林。」 「看起来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上下晃动,回应女神官的喃喃自语。 又来了。女神官知道妖精弓手在背后无奈地皱眉。 可是这很重要,女神官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那个,您说要藏住入口是什么意思?」 柜台小姐似乎无法理解两人的意图,疑惑地询问。 她把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弯腰,窥探遗迹内部,大概是不想弄脏衣服。 明明是不稳定的姿势,身体却晃都不晃一下,推测是平日努力不懈的成果。 女神官也记得她曾经说过,若想常保美貌及健康,需要勤做体操。 相对的,哥布林杀手维持手触地面的姿势,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回答: 「小鬼巢穴没那么好找。」 「咦,不行。不──行。」 柜台小姐笑咪咪的,语气温柔却不容反驳,摇晃食指。 「万一他们始终找不到入口,不就没意义了?」 「也会有这种时候吧。」 「是没错,但这次不行。」 是吗?他简短应声,慢慢站起来,发出低沉的咕哝声。 「不管怎样,都要等进去再说吗?」 「没错。」 那句话应该不是在对柜台小姐说的,她却毫不介意。 她扠著腰,宛如指导学生的教师,满意地竖起手指。 看见哥布林杀手在柜台小姐面前的模样,女神官轻笑出声。 「那个,」她像要掩饰般开口说道。「那得麻烦斥候(scout)了。」 「来了──交给我!」 听见声音时,妖精弓手已经如一阵旋风般从旁边经过。 她踩著像小碎步的轻快步伐,从入口跳进遗迹。 矿人道士慢了好几步──实际上应该没差多少时间就是了──大步跟上。 「看起来是满老的遗迹,是神殿之类的吗?」 「什么老,上森人搞不好更老咧。」 「那是你的主观意见。我是从客观角度分析的。」 森人敏锐的感觉适合侦测敌情,矿人则是最瞭解建筑物的种族。 他们虽然在吵架,肯定会把陷阱或怪物的痕迹都找出来。 「不过……的确很老旧呢。」 女神官放心地交给两人,吐出一口气,望向那座遗迹。 果然这座丘陵就是神殿,丘陵中腹的洞则是入口。 埋在新土下面的,是由并排的圆柱支撑住的门。 曾经存在过的门扉风化已久,里面由裂开的白色铺路石铺出一条路。 ──通往下方……? 意思是,这座神殿肯定很深,比外表看起来更大。 搞不好这里并非入口,而是许久以前的窗户。 以前盖在地上的建筑物,为何会变成地下的遗迹,女神官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们生活的这块土地,数百年后是否也会陷入地底? ──可是,也有数百年来一直存在于地面的东西。 例如山峰,例如树木。以及历史悠久的城堡,神殿也是。 说不定知识神的神官会知道。还是说,没人关心这个问题? ──四方世界真是充满神秘…… 无论如何,先准备光源。三位凡人跟其他伙伴不同,在黑暗中无法视物。 「我拿提灯ntern)出来!」 「啊,没关系,不用喔?」 柜台小姐干劲十足地打开包袱,旁边的女神官迅速点燃火把。 这是一点小心思,让火把和打火石放在外侧,以方便取出。 没什么好炫耀的,是她在冒险过程中想到的主意。 「你很熟练呢。」 「是!」 回答柜台小姐的声音,会不会听不出自己的得意或骄傲? 她感觉得到,蜥蜴僧侣正默默注视自己立刻努力拿出自信的模样。 大家是怎么想的?他、柜台小姐,以及哥布林杀手。 不知道答案的女神官感到极度羞耻,硬是转移话题。 「对、对了,提灯坏掉的话怎么办?」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不是会有很多人参加吗?」 女神官右手拿著锡杖,左手拿著火把,展开双臂形容数量。 「像这种装备,那个,有时候会坏掉或弄丢。」 「啊──」 不晓得是经她这么一说才想到这个问题,还是思考过后依然得不出结论。 柜台小姐皱了下眉毛,但下一刻,她便带著美丽的微笑断言: 「自己出钱?」 「咦咦……」 「公会也不希望冒险者习惯什么东西都会由我们准备呀?」 柜台小姐一副这很正常的态度,对困惑的女神官接著说。 的确,嗯,女神官不是不能理解。 不希望他们觉得冒险时自然会有人帮忙打理好一切。 冒险可不是绝对安全、保证成功的。 ──当然不代表可以因此不在乎他们受伤或丧命…… 考虑到这一点,真的很难拿捏分寸── 「总之感觉不到怪物的气息。」 「竟然……」 「应该也没陷阱。哎──虽然不知道更深处有没有,这里是乾涸的遗迹吧。」 「能否设置陷阱。」 哥布林杀手在垂下肩膀的蜥蜴僧侣旁边,询问回到室外的同伴。不晓得他理解了多少。 「看是怎样的陷阱。」 听见矿人道士的回答,柜台小姐想了一下后说道: 「这个嘛,请控制在不会破坏遗迹的程度喔?」 「是不会破坏遗迹的程度。」 女神官忽然有股不祥的预感,急忙补充: 「还、还有,那个,我觉得最好设置看得出那边有机关的陷阱……」 「呣……」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女神官摸著平坦的胸口松了口气。 只要告诉他,他就会认真思考。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大概。恐怕。 「你这回答有说跟没说一样。」矿人道士捻著胡须。「不能再解释几句吗?」 「我想先从简单的著手。」 「举个具体的例子啦,具体的例子。」 「入口附近的地面还是土对吧。」 「把铺路石拆掉就行。」 矿人道士对从铁盔底下扔出的疑问表示肯定。 既然如此──哥布林杀手说。 「挖个一只脚大小的洞,在上面放置两片钉钉子的木板,踩到就会夹住脚踝……」 「不可以。」 柜台小姐没有允许他继续说明,仍然面带微笑,明白地否决。 哥布林杀手的铁盔晃了下。 「只要在上面涂毒,这个陷阱连老虎和熊都抓得到。」 「想当冒险者的人不是老虎也不是熊。」 「……我不会真的涂毒。」 「不是说不涂毒就可以。」 对呀──不行啦──这人在想什么──妖精弓手点著头说。 「是吗?」哥布林杀手小声回答,烦恼地沉吟,把手放在遗迹的墙壁上。 仔细思考过后,他彷佛想到了好主意,面向柜台小姐。 「那么,不钉钉子如何。」 「呃……」 柜台小姐笑著歪过头。笑容没有消失。女神官很佩服她。 ──我可办不到。 然而,不是陷阱专家的柜台小姐,似乎想不到该如何反驳。 不对,应该是就算想到了,也无法判断是否正确。 她叹著气说道「幸好我有跟过来」,无奈地点头。 「那样还能接受……?」 「好。」 哪里好──女神官按住眉间。 ──不过,那个陷阱…… 学起来不会有坏处。先不论要不要用在给新手冒险者参加的小规模竞技上。 捕熊的陷阱。捕熊的陷阱。她在心中重复了好几遍制作方式,忽然产生疑惑。 「对了,之前在收获祭时用的那个,呃……」 ──叫什么来著? 分别拿著锡杖和火把的双手,在空中比划。 「那个木桩会从旁边射出去的……也是这类型的陷阱吗?」 「那个简单却好用。也能用在狩猎上。」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简明扼要。 经过片刻的思考,他呼出一口气,面向女神官。 「有兴趣的话,可以教你怎么做。」 「麻烦了……!」 妖精弓手仰天长叹。地母神肯定也在遮著脸,所以她的祈祷传达不到。 总而言之,妖精弓手对这对师徒的对话感到无力,柜台小姐则专心聆听。 至于兴致缺缺──不如说当成在看戏的,是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 「真阴险。」 「蜥蜴人(lizardman)也会使用类似的手段。」 「不会吧。」 矿人道士反射性回问,蜥蜴僧侣吐出舌头答道「当然,当然」。 「在沼泽作战时,将木桩插在能够徒步渡河的河川或水滩底部的泥巴里……」 「不小心脚滑,就会连同鞋子一起被刺穿?别说了别说了,太可怕啰。」 「呵呵呵。在战场上松懈的愚蠢之徒,可是活不下来的吶?」 ──对了,之前在雪山也看过类似的陷阱…… 正在将哥布林杀手所说的一字一句记进脑海的女神官,听见这段对话忽然回想起来。 雪山的洞窟,踏进有哥布林祭祀场的那个地方时的水滩。 女神官低头看了她喜欢的白色长靴一眼。 ──身为冒险者,果然该在鞋子上多花点心思吗? 哥布林杀手也是。这双靴子当然不差,不过。 这时──虽然不是因为察觉到女神官的不安──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说: 「话虽如此,此乃冒险、剿灭怪物,再加上针对新人的训练。如此一来,这般陷阱著实有些……」 「小鬼应该也没那么聪明吧。」 「对。」 矿人道士接著说,哥布林杀手斩钉截铁地肯定。 「不过,该假设他们有那么聪明。」 「因为实际上,他们真的会设陷阱。」 仔细一想──女神官感慨地点头。 她的第一场冒险,以那悲惨的结果划下句点的剿灭哥布林委托,也是如此。 挖开岩壁发动攻击,肯定也是一种陷阱。 深入敌阵时知道会有这种事,和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大不相同。 「还有不小心踢断就会有东西砸下来的钟摆陷阱。在闪避那个陷阱时会移动到的位置设置落穴。」 再放个会连锁发动的石弓吧。哥布林杀手喃喃说道。 可以的话想设置在墙壁之间,随便堆一座砂石山,埋在里面也不错。 只要靠落穴──用不著太深也无妨──限制住对方的行动,就射得中了。 而且一旦掉进洞里,同伴及当事人都会把注意力放在如何逃脱上。 会去注意砂石山和可疑的箭孔(arrowslit)的机率并不高。 「把铺路石拆掉,在下面挖洞,再把石头放回去,就不容易被发现。」 「……有那么多陷阱,他们会回去吧?」 妖精弓手不耐烦地插嘴说道「换成是我一定会掉头就走」。 她应该是想表达「我可不想经历那种全是陷阱的冒险」。 而哥布林杀手那句「没错」,意思当然不同。 「重点在于要如何让他们在与敌方接触前,消耗体力却不逃走。逼人撤退没有意义。」 哥布林杀手语气平淡,妖精弓手疲惫地垂下长耳。 竖起来的长耳逐渐改变角度,女神官觉得有点可爱。 ──的确可能有点过分啦。 但这些知识都派得上用场,听了不会有损失…… 「单纯的障碍物也有效。和陷阱不同,疲劳容易使人判断要继续前进。然后往深处──」 「我个人的意见是。」 柜台小姐提心吊胆地举起一只手,打断他说明。 她客气却严肃地开口,试图让他理解。 「希望能让想当冒险者的人觉得『虽然刺激又危险,还满有趣的』。」 害人家吓得要命,大吃苦头,留下惨痛的回忆「教育他们」── 「……还请您控制一下。嗯。」 「呣……」 「该怎么说呢,请您再手下留情一点……」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然后陷入漫长的沉默。 他的记忆中,师父在快要融化的冰柱下大笑著对他丢塞了石头的雪球。 如今回想起来,那是刚开始的时候,所以师父肯定也收敛了不少。 ──意思是不能绑紧四肢,把人丢进融化的雪水里面。 他点了下头。 「我会好好考虑。」 「麻烦您了。」 柜台小姐深深一鞠躬,头低得让人想不到她是贵族家的千金。 换成其他冒险者──例如长枪手,肯定会发自内心为她做牛做马。 「噢……除了陷阱,还有怪物。」 然而,他是哥布林杀手,他一如往常,冷静地点头说道。 「果然是哥布林吗?」 第3章 『就算这样还是喜欢冒险!』 「你怎么可能当得上冒险者!」 「是吗?」 「没错!」 少年得意地挺起胸膛,用会被喧嚣声盖过的音量对眼前的少女说。 有著一头泛白黑发的瘦弱少女,露出疑惑的表情。 明明她肯定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副神色自若、高高在上的态度。少年笑了出来。 ──事情的开端起于一件简单的跑腿任务。 身为边境村庄的居民,竟然有机会一个人到镇上去,十分难得。 这时他就已经乐得跟人生达到颠峰一样,花了半天来到这座城镇。 然后觉得人生的颠峰彷佛半天就结束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他不小心在街上撞见同乡的少女。 光这样就够不愉快了,她的腰间竟然还挂著一把剑。 连他都从来没碰过剑。这令他莫名火大。 他无法接受她拥有那样的东西。站姿也歪歪斜斜的。 ──如果是我。 能站得更直,堂堂正正挺起胸膛。 「你怎么在这?」他问,她轻描淡写地回答「爸爸拜托我来办事」。 「反正你八成是迷路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对吧。」 一定是。她却依然疑惑地说「是吗」。 意思是,她已经办完事啰?少年不知为何为此感到焦躁。 「那你干么杵在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少女疑惑地歪过头。「这里是冒险者公会前面耶。」 这个举动彷佛在说「你看不懂招牌上的字吗」,他非常愤怒。 少年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是「你怎么可能当得上冒险者!」。 然后──就回到最初的对话。 「只要有一点体力,谁都有办法当上喔?」 「哦。」 「大部分的人都没办法养活自己。你也很快就会被拿去卖啦。」 八成卖不了多少钱就是了。少年滔滔不绝地说著从家人口中听来的话。 他当然不知道正确的意思,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她卖不了高价。 毕竟她可是住在村外,曾经是佣兵的游民的小孩。矮小又寒酸。 和那些年纪较大,好几年前饥荒时去卖身的女孩应该不能比。 为什么村子会让这种人住在里面,少年无法理解。 因此,他没发现自己说的话互相矛盾。 只要有体力,谁都有办法当上,这名少女却不可能当得上。 少年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可能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矛盾之处。 「再说,冒险者要跟怪物战斗喔?你知道吗?」 「嗯。」 「你这种等级,顶多挥几下木棒赶走小鬼或巨鼠吧。」 「是没错。」 少年嗤之以鼻。哥布林和老鼠,那种东西他也解决得掉。 这点小事就在那边摆架子,得意忘形,他看不顺眼。 这名少女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讲什么都一脸镇定,彷佛没有任何感觉。 父亲之前是当佣兵的又如何,那种游民的小孩跩什么跩。 只会用那瘦弱的身体挥一整天木棒,不然就是保养村人的农具。 这种事谁都会。跟玩游戏没两样。 和认真帮忙家人下田,到镇上跑腿的自己差多了。 那样子的她要当冒险者?未免太厚颜无耻。 「你哪可能对付得了盗贼或龙?不可能。」 少年上前一步,轻戳少女平坦的胸膛。她「啊呜」踉跄了一下。 这副模样十分狼狈,少年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再说,你有钱买铠甲、铁盔吗?」 少年明知故问。这女孩的父亲赚不多。 若要借父亲的装备──虽然他从来没看过──来穿,体型差太多了。 腰间挂著剑,身体却站都站不直。 怎么可能──先不说他自己有没有那个力气──挥得动! 不,说起来,他们好像从来没精准测量过谁力气比较大。 「没那么多钱。」 「那你根本不可能当上冒险者!」 绝对不可能,所以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她一语不发,少年得意地笑了。 「我记得你好几年前在森林里迷路过,最后哭著回来。」 「……」 「像你这种人,就算当上冒险者,又会哭著逃回来吧。」 村子才不会让那种又蠢又笨的人再踏进一步。 她听见这句话,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低著头,看不见她的脸。 「是吗?」 「对!」 她低声咕哝道,少年像要驳斥这句话似地回答,满足于自己的智慧。 「再见啦。我很忙,和你不一样。我得去把事情办好!」 语毕,他便撞开少女,迈步而出。 她在背后又「啊呜」踉跄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却完全没放在心上。 反正不管别人对她讲什么,那家伙都不会介意。没必要顾虑她的感受。 他是长男,总有一天还会有自己的田地。跟那种游民的女儿身分不同。 少女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低著头,然后缓缓起身。 她沉默不语,拍掉衣服上的脏污,抬头仰望公会入口。 那里贴著一张少年毫不关心的羊皮纸。 豪华的设计、艺术性的文字。为冒险者志愿者举办的活动。 少年可能是看不懂。少女当然也不识字。 可是,她听见路人说的那句话。 (插图010) 「迷宫,探索竞技。」 少女小声地自言自语。 她的声音没有人听见,消失在人潮中。 § 「我不能参加吗!?」 「以一般常识来说不行吧。」 女骑士在冒险者公会的酒馆绝望地吶喊,重战士则被她搞到精疲力竭。 冒险前,他们选择先填饱肚子。当然不可能喝酒,这画面却跟喝醉了一样。 「这是为想当冒险者的人和新手举办的竞技。也就是在拉人。新手以外禁止参加。」 「什么话。信仰之路既漫长又艰辛,我还是个资历尚浅的新人。」 因为神没授予你神迹嘛。重战士拥有不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智慧。 「因为神不授予大姊神迹嘛。」 少年斥候(scout)则没有。 他叫了一声,似乎是少女巫术师(druid)默默挥动手杖,在桌子底下轻戳他的小腿。 「可是不能参加冬天的活动,有点寂寞呢。」 她彻底无视按著脚呻吟的同伴,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当初谎报年龄虽然拉低了一些她的评价,现在她可是团队(party)里可靠的术师。 她自己似乎也很明白,即使她想参加也不符合资格。 「就算不能报名,搞不好还是有机会参与。」 半森人(half elf)轻剑士温和地对少女巫术师说道,或者是想藉此安抚女骑士。 在食堂角落帮团队(party)整理帐目的他,从帐簿上抬起视线。 「虽说是乾涸的遗迹,总会有意外发生。公会好像会委托老手担任负责待命的冒险者。」 「也就是说,可以拿救人当藉口第一个杀到最深处啰!」 「不可以吧。」 重战士深深叹息。 若不拉紧女骑士的缰绳,她可能会戴著头盔装成新人冲进去。 「用来过冬的储蓄够吗?」 「还有剩呢。」 轻剑士轻描淡写地说。 新手时期也就算了,对于身经百战的冒险者而言,可以说花钱如流水。 只要潜入遗迹、洞窟、迷宫中跟怪物战斗,就能从宝箱里赚取大量的金钱。 新人则会为了连今天明天的住宿费都没著落,也没钱购买魔法装备而哀叹。 「不过整个冬天都过著优雅的生活,我会担心身体变迟钝耶。」 「没办法。」重战士露出狰狞的笑容。「去赚点零用钱吧。」 女骑士自不用说,少年少女闻言也大声欢呼。 毕竟跟祭典扯上关系的话,肯定是场愉快的冒险──然而。 「……好好喔。」 在不远处听一行人交谈的棍棒剑士,心不在焉地撑著颊咕哝道。 长剑与棍棒的二刀流已经用得有模有样的他,不再被人当新手看待。 话虽如此,他的力量又离老手的境界相去甚远。 也就是说──怎么挣扎都无法参加。 「我之前才登记成冒险者,去参加也不会被骂。」 不知何时毛色变成纯白的白兔猎兵,悠哉地笑著说。 「好卑鄙。」 「才不卑鄙。」 至高神圣女对噘起嘴巴的棍棒剑士下达制裁,抱著胳膊竖起眉头。 「意思是我们没空去玩。小心过不了这个冬天喔。」 「啊……嗯,好……」 经她这么一说,棍棒剑士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比新手阶段多往上爬了一、两层阶梯,并不代表就能一口气赚到钱。 跟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比起来,当然变得可以奢侈许多。 不只两名女性,连他都能借简易床铺来睡,三餐也丰盛不少。 食物方面也是为了那位什么东西都能吃得津津有味的新同伴就是了。 即使不是兔人,不吃不喝哪有办法不眠不休地行动。虽然他也很想要魔法之剑。 ──总之我对装备没有不满。是身材,身材。 纤细的女性身躯和青梅竹马的体温闪过脑海,这位年轻人趴到桌上,以掩饰过去。 之前明明都不太会放在心上,一不小心注意到就很难忘记。 「还是要来我家?妈妈一定会叫你们住下来。」 「那样很不好意思耶……欸,你知道冬天有什么动物可以狩猎吗?」 「猎得到野猪和鹿。被它们的角刺中一下就会死掉,但这不重要啦。」 「哪里不重要……算了,不晓得有没有剿灭巨人的委托。」 「搞不好他会把你从头部开始啃掉喔。」 而那两位女性正在棍棒剑士头上兴奋地聊著恐怖的话题。 记得棍棒剑士住的村子,也有猎人是因为被野猪刺穿大腿而亡。 而且他也听说过,有村庄遭到骇人的怪物──白色巨人的袭击。 剿灭巨人。巨人就该待在洞窟。拜托别到人类住的村落。 棍棒剑士碎碎念著逃避现实,感慨地咕哝道: 「好想放个五年左右的假……」 「你连当冒险者的资历都未满五年了……!」 多么热闹。 总而言之,中层阶级──也就是非新手也非老手的冒险者,并非所有人都跟这场竞技扯不上关系。 在离重战士一行人和棍棒剑士一行人都有段距离的地方,妖术师极其乾脆地说: 「我暂时不能去冒险。」 「啥!?」她讲得跟既定事项一样,担任头目(leader)的战斧手瞪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得制造哥布林。」 妖术师的双眼始终盯著打开来的魔法书,满不在乎地说。 真讨厌。为何自己会用的法术传出去了。 ──都是国家的人不好。 自己嘴上说那是重要的机密,禁止别人带走,却不小心害它流到黑市去,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拜托为她这个要一本本把魔法书找回来的人著想吧。唉。实在是。 八成是被暗人(dark elf)的美色诱惑了。那个像狒狒的老头子还真色。 「哦,你会用那种法术啊。」 在她于心中抱怨故乡时,优美清爽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她往旁边看了眼,最近加入团队(party)的肌肤异常白皙的女森人(elf)在对她微笑。 森人原本就美貌出众,何必特地化妆呢。 「我收集触媒可不是为了好玩。」 她因为强烈的白粉味而闭上嘴巴,嘀咕了一句。 「召唤小鬼干么?」 「与其说召唤,不如说制造。不,还是要称之为复制……」 妖术师依然嘀咕著回答同队的僧侣。 反正讲得再仔细他们也听不懂。听不懂还爱吵著要人说明,令人困扰。 魔法就是魔法。会发生不可思议的现象。就这样被说服吧。大家真的都很爱讲道理。 「不知道,应该是要用在竞技上的敌人。大概。虽然会消耗体力,有钱赚就好。」 妖术师冷漠地说。有钱赚。这是最重要的。 「对啊,我也喜欢钱。森人竟然把钱当成普通的石头,无法理解。」 他们似乎只对真银(mithril)有兴趣──女森人嘟嘴闹起脾气。 妖术师眯眼瞪向散发白粉味的森人。这女人有打算藏吗? 「随便啦,也就是说不能冒险啰?」 头目(leader)不知为何会没发现。妖术师深深叹息。 哪个世界会有一天到晚用鞭子鞭打自己的背,说这是在向苦痛之神祈祷的森人啊。 就算四方世界无边无际,诸神胸襟宽阔,未免太不合理了。 「因为我只有告诉你一个人。」 宛如耳语的轻笑声太烦了,妖术师决定无视她。 冒险时,其他人明明从来没顾虑到她是团队(party)里唯一的女性,女森人加入后就有了男女之别。 关于这件事,妖术师多少有点感谢她,所以不是不能忍耐一下。 而且,她可是那个圃人(rare)斥候消失后好不容易找到的斥候。 跟中陷阱大吃苦头比起来,只不过是被缠上,她必须接受才行。 不,反而该由她主动缠上去,以免她逃掉吧?虽然这样也挺麻烦的。 「也就是说,我们的术师小姐这次是幕后人员啰。」 看起来与金钱无缘的法师不晓得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果断地说: 「既然如此,这是不是神明的意思,要我们以幕后人员的身分赚取金钱?」 「就是!」 「没错。」 「咦咦……」 妖术师诚心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意思是,她必须负责将团队(party)介绍给公会,请公会给他们工作? 叫她整理好仪容,彬彬有礼地拜托公会职员,拿出这个等级的冒险者该有的态度? 光这样就令她头晕,但她同时也觉得,抗议一定没用。 这些家伙一旦决定就劝不听了,而且缺钱也是事实。 妖术师的视线落在魔法书上,深刻感觉到众人都在默默注视她。 (插图011) 就这样定案了吗?肯定是吧。 ──啊啊,够了,真是的……真是的!真是够了! § 「知道了啦!」一名冒险者大吼道,踢开椅子走向柜台。 女神官端正地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看著这个画面。 不对,正确地说,她没有坐著,也没有在看那边。 她紧张地站起来,走来走去,又坐回椅子上,如此反覆。 而她也不是在看那群人,只是耳朵及眼睛接收到声音和光线罢了,没有把对话内容听进去。 她没那个心思。 「唔,唔──唔……」 女神官心神不宁,将扁平的臀部坐到椅子上,用手指卷起金发。 今天她从早就是这个样子,她不禁后悔早知道再多照一下水镜。 「我的仪容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不必那么担心。」 脖子上挂著至高神圣印的监督官,笑咪咪地回答不知道问了几次的问题。 尽管侍奉的神明不同,她可是努力向前迈进,前途无量的后辈之一。 她希望那些正在经历青春时期(boy meets girl)的孩子能成长茁壮。 话虽如此,她的原则是不会过度鼓励,也不会过度责备。 若对方需要帮忙,她会伸出援手,但更多的协助就叫多管闲事了。 她好歹也是中阶的冒险者,不习惯这种场合可不行。 「我能理解你会紧张。毕竟你被王都的地母神神殿指名了。」 「是……」 ──不过,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对她来说压力或许有点大。 监督官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这次的活动不知为何传到了王都那边,还决定派人来视察,叫公会的人负责接待。 而被选上的就是这位少女。 监督官早已习惯应付有权人士(big name),迎接他们也是日常业务。 不必坐在桌前处理文件,反而还满轻松的,但对冒险者来说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加上之前提到的迷宫探险竞技,女神官大概快超出负荷了吧。 「名声传到王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呀。」 「我担待不起……不如说,那是哥布林杀手先生的名声吧。」 比起谦虚,这更接近事实,女神官表示自己应该没那么有名。 的确,大部分的情况下,团队(party)里有名的都是战士,接著是魔法师,然后是神官,最后是斥候。 传说中的那位善良暗人的猎兵(ranger)或长腿男(strider),也是被当成战士…… 她确实不是名声足以从边境传到王都的高等祭司。 「不过,你之前也去王都冒险过吧?」 「是的……」 「说不定你的名字就这样被人记住啦。」 不管原因为何,受到指名代表至少不会是坏名声。 对冒险者而言,名字被人记住乃极大的幸运。 「交易神说,遇到良机绝对不能放过。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就是要牢牢掌握住。」 下一件委托、下一份工作、下一场冒险。战斗与成长。更加的进步。 监督官握紧拳头告诉她,她的说教却对女神官没什么用的样子。 「你觉得变有名很难为情?」 「比起难为情,更接近觉得自己的内涵还不到那个程度。」 女神官愁眉苦脸地露出苦笑。 「我很努力地想练习说出自己做得到哪些事,可是……」 「哎,这真的是个大难题。」 自信确实很重要。光凭谦虚无法在社会上生存。 同时却又不能过于骄傲,无论何时都有更优秀的人。 而不知道事情缘由的人,有的会说这只是运气好,有的会说那叫实力…… 「其他人会随便乱讲,所以只能努力不露出马脚了。」 「……好难喔。」 女神官的视线飘往重战士──不,是女骑士的方向。 或者是不在场的某人。是在找魔女,还是哥布林杀手吗? 「各位前辈看起来都很优秀。我实在追不上。」 「反了反了。大家只是在『表现出优秀的样子』。」 只是在装样子罢了──监督官大笑著说。 身为冒险者公会的职员,自然很清楚英雄传说的另一面。 鼎鼎有名的自由骑士,在第一次冒险时差点送命;勇猛的圣女害剑融化了,嚎啕大哭。 剿灭怪物的必杀一击差了最后一刀,由团队(party)中的斥候补上,诸如此类。 「所有人的内涵都差不多啦。」 对了,她跟她──女神官,好像很少像这样单独交谈。 朋友柜台小姐、酒馆的兽人女侍、妖精弓手(elf)、牧场女孩也在的时候倒是有过。 至于一对一交谈……这也是诸神掷出的骰子的意思吧。 四方世界由人的意志、因果、骰子的点数左右。邂逅及离别亦然。 既然如此,她想尽量建立良好的关系…… 「……啊。」 就在这时,女神官抬起脸。 冒险者公会的大门打开,铃声响起,监督官也终于发现有两人踏进公会。 一人是有著健康的褐色肌肤,身穿道袍的修女,正大笑著朝这边挥手。 「嗨,久等了,久等了。太久没到街上,果然会被一堆东西吸引过去。」 「啊,不会,没这回事……!」 听见那太阳般的明亮声音,女神官站了起来,脸上绽放笑容。 「今天谢谢你特地过来──话说回来,前辈是负责带路的吗?」 「嗯,没有啦,我刚好想溜出来一下。因为我很无聊。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当然不能放过啰──不久前也听过的这句话,使女神官轻笑出声。 监督官从两人的对话大致推测出她们的关系,只有默默在背后行了一礼。 刻意介入其中太不识相了,修女也稍微以眼神致意。 「话说回来,真是吓我一跳。哎呀,真不知道世界是小还是大。」 「怎么这么说?」 她用手指卷著黑色卷发──穿道袍的时候,不是都要把头发塞进头巾吗?──一边说道。 女神官面露疑惑,修女得意地笑了。 「哎呀,总之先介绍客人再说。来,这位是来自王都寺院的──」 女神官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眨眨眼睛。监督官也「喔喔」发出无声的惊呼。 「午安!──我来了!」 笑著从修女背后探出头的,是长相与女神官十分相似的美丽少女。 § 「咦,啊,你、你来了……!」 「嘘──嘘──嘘──!」 女神官差点不小心叫出声,她摀住嘴巴,少女扑了过去。 跟自己长得如出一辙的脸庞近在眼前,再加上身体柔软的触感,令女神官脸颊瞬间泛红。 「这、这次我可不是偷跑出来或是来玩的。不是喔……!」 听见少女──王妹的主张,女神官频频点头表示理解。 因为不这么做她大概不会放开,再加上她快喘不过气了。 「啊,噢。抱歉……对不起。」 王妹终于放开了她,女神官吁出一口气。 「可、可是,为什么?其他人怎么会允许……」 「因为是神殿的工作嘛。我是以神官的身分被地母神神殿派来的。」 嘿嘿──王妹像要炫耀般,挺起丰满的胸部,然后微微吐出舌头。 「不过我没告诉陛──哥哥我要来这边啦!」 「啊啊……」 不对── 说这叫任性、没在反省太武断了。 什么都不想就跑出去,跟考量各种情况再采取行动,似是而非。 看到经历那种惨事的少女,像这样坚强地重新振作,女神官脸上也浮现笑容。 虽然有点同情那个宛如雄狮的国王,这肯定是件好事。 「怎么?你们果然认识?」 看著相视而笑的两人,葡萄修女也跟著微笑。 就她看来,应该刚好能拿来打发时间。或者是看见妹妹的朋友,为此感到喜悦。 她眯起大概蕴含了两种情绪的双眼,感慨地轻声说道: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站在一起真的很像姊妹。」 「是吗?」 「我不觉得耶。」 许多部分都不像。 女神官和王妹面面相觑,面露疑惑。 不过有人说她们长得像,感觉并不差。 「那个,所以……?」 监督官以清嗓声打断聊得不亦乐乎的三人。 对喔。女神官也急忙挺直背脊,面对王妹。 「这次是从王都的地母神神殿前来视察的……对吧?」 「啊,是的。没错。呃──」 王妹点点头,像在思考该怎么说明般陷入沉思,又点了一次头。 「之前不是发生过春天迟迟不来的事件吗?然后又因为供奉神酒的事情引起骚动。」 ──啊啊…… 女神官忽然觉得,彷佛时隔已久的冒险有点令人怀念。 仔细一想,虽然这一年转眼间就过去了,他们还真是做了不少事。 前往雪山战斗、主动东奔西走,解决神酒的事件,接著远赴东方的异国。 「之前还有死灵占卜师的军势。」 「噢,对呀。结果那个由勇者大人处理掉了。」 王妹和监督官所说的国家重大事件,也跟女神官有点关系。 ──这样一想,我是不是也称得上颇有经验的冒险者……? 开玩笑的。女神官建立起了一点自信,同时也告诉自己不可以太骄傲。 她偷偷挺起胸膛,意识到葡萄修女的存在,摇头心想「不行不行」。 「我们想说冬天会不会又发生什么事件,就从地母神神殿过来了!」 但我也只会在旁边看,帮不上什么忙啦。王妹害羞地说。 ──确实如此。 多一个神官不可能改变得了什么。可是,跟一个人都没来比起来截然不同。 更何况是她。尽管当事人说自己只是以神官的身分前来,她可是国王的妹妹。 此举明确地表示他们并没有不重视这件事。 西方边境──女神官也不得不认真应对。 「那个,那我只要负责担任向导就行了吗?」 女神官怯生生地提议,王妹以精力十足的声音回答。 「对呀!我想到处看看。呃,是要在遗迹里面举办迷宫探险竞技对不对?」 「是的,详细情况有整理成文件。」 监督官将事先整理好的一捆羊皮纸递给王妹。 「不过您亲自去确认会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嗯,果然还是得亲眼看过一遍。」 王妹接过文件,紧紧抱在胸前,语气诚恳。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乱讲话很简单,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出外冒险也很简单。 看来她深刻明白了,看与观察是两码子事。 「我再不回去会被骂。剩下交给你们啦。」 愉快地看著女神官和王妹交谈的葡萄修女,忽然挥手扔下这句话。 是啊。监督官也点了下头。那两个人感情似乎不错,一定不会有问题。 「那么……就是要去参观会场啰?」 大概吧。监督官想了一下,得出「只要意思有传达到就好」这个结论。 「可以麻烦你带路吗?」 「是。」女神官微笑著点头。「交给我吧!」 § ──太狠了…… 柜台小姐将滑下来的铁盔扶正,重新系好帽带,疲惫地心想。 太古的遗迹,只由小小的橙色火光照亮。 石造的柱子及墙壁上刻著神秘的图案、雕刻,或是连环画。 然而岁月如梭,凡人(hume)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 摇曳的影子照在墙壁的雕刻上,令人觉得它们彷佛拥有生命。 ──我之前就听说过,矿人(dwarf)的地下城市有这种构造…… 矿工及锻造师正在工作的雕刻栩栩如生,门上的雕刻在鞠躬欢迎客人,之类的。 她没去过鼎鼎有名的矿人城市,所以只是听来的。 对了,之前她跟他和朋友们一起去过森人的城市…… 「凡人的眼睛存在所谓的惯用眼,一定会有一只眼睛视力比较好。」 (插图012) 哥布林杀手彻底无视沉浸在回忆中的柜台小姐,开口说道。 他在遗迹的地面上爬行,用白粉笔到处做记号。 是用来在迷宫内配置小鬼的路标。 他单手拿著提灯ntern)──真难得──戒备周遭,一面做事前准备。 柜台小姐只是小步跟在后面,留意不要跌倒。 「大部分的人都是右撇子,惯用眼是右眼。意即将敌人配置在左侧,战斗会较为不便。」 「原、原来如此……?」 为何他们的对话内容如此骇人? 不对,当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这也是工作之一。 他开口就是小鬼、小鬼、小鬼、小鬼、小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而、而且,他的话比平常还要多,这样也不错……! 思及此,瞬间浮现心头的不悦感便随之烟消云散。 「的确,多数的冒险者……都是用右手使用武器。」 「魔法师也是右手持杖,用右手瞄准目标。敌方位在左侧的话,射出法术时会比较有难度。」 不过也有人左手持盾,所以光凭这点不代表占优势。 哥布林杀手边说边起身,大概是做好记号了。 「此外,也有人使用左手法。看见左手空著的斥候,要优先解决掉。」 「左手法──噢。」 柜台小姐摇摇晃晃地跳过脚边的瓦砾,点头。 她发现走在前面的他停下来等自己跟上,脚步自然轻快起来。 「走路时左手一直摸著墙壁的探索方式。」 她知道。 迷宫游戏在贵族之间也很盛行,虽然没这么正式──不如说不是真正的遗迹。 在庭院设置重重篱笆,叫园丁修剪,设计成迷宫举办茶会,是他们的娱乐活动之一。 柜台小姐住在老家时也受邀参加过好几次游戏。 「可是,我记得如果出口跟不同面墙壁连接在一起的话,这个方法就不管用了……?」 「有回廊就无效。但这次的对象应该是缺乏经验的人。」 也就是相信只要把左手放在墙上,迟早会抵达最深处的那些人。 他说,这场活动的对象八成会中计。 「在左边的墙壁设置会触发陷阱的机关也不赖。盾牌应该也会卡住。」 「……请您适可而止喔?」 「我会。」 哥布林杀手点头。 「先用陷阱将他们的体力消耗到不会引起戒心,再拖到深处,发动袭击。」 虽然我之前也听过这个做法,拿来用在冒险者身上真的太狠了──柜台小姐心想。 不对,也许冒险就该这样。 愉快、轻松、保证胜利、能得到宝物。冒险可不是这种显而易见的闹剧。 会发生出乎意料的情况,阻碍也很多,历经苦难后得到的只有一丁点的报酬。 真的白费工夫的冒险也不罕见。 况且没有成功的保障,有时也会失败。与本人的行动无关。 好不容易找到洞窟入口,欢呼著「万岁!」冲进去,结果死于崩塌事故。 很好笑,但并非笑话。是实际发生过的事件,单纯只是因为很极端所以才令人印象深刻。 在冒险者公会工作的话,类似的情况多到足以令人听腻…… ──不过,正因为能从其中获得乐趣,冒险者才有办法继续走在这条路上吧。 「未必能随时回到城镇,或者在路上稍事休息。」 柜台小姐急忙跟上走在前面的他,心不在焉地想。 这个人就是像这样学习如何冒险的吗? 不,这样问的话,他一定会回答他学到的是如何剿灭小鬼。 这个答案十分容易预测,不过亲耳听见──真的很辛酸。 他只懂剿灭小鬼。明明应该只有当事人这么认为。 「哥布林杀手先生──」 「呣?」 「是被人这样教会的吗?」 因此,柜台小姐的问题如同静静从口中吐出的气息,融化于黑暗中。 他的回答隔了一下子。 不是拒绝,而是思考。这点小事柜台小姐也很明白。 「……姊姊教我怎么狩猎的时候,不晓得是什么情况……」 他简短咕哝道。 「老师是透过在洞窟中的问答教我的。」 然后缓缓地,支支吾吾地说。 「若不马上回答,会有雪球砸过来。」 「哦……那刚才那段沉默,肯定会惹来一顿骂。」 柜台小姐轻笑出声,淘气地说,他低声沉吟,接著回了句「搞不好」。 她觉得很有趣,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想像中的年幼的他,不知为何穿著铠甲,打雪仗的样子非常可爱。 「您的师父真严格。」 「是很严格。」 他立刻回应,柜台小姐又笑了出来。他好像不太介意。 「不过,师父教了我很多事。还有游泳的方法……真的很多。」 他其实没有义务要教我。柜台小姐「这样呀」平静地回答他简短的话语。 他的过去──嗯,她猜得到。她没有直接问过,所以称不上「知道」。 因此她不敢过问他的童年,觉得不知道也无妨。 未必要知晓他的一切,才能喜欢一个人。 她高兴的是他愿意跟自己诉说。 「战斗方式呢?」 童话故事里的英雄,小时候就会由传说中的师父指导各种奥义。 秘剑、必杀剑、禁招等等,只传授给一个人的珍藏秘招,各式各样。 还听说过射出斩击、一根手指就让对方爆炸,这种荒诞无稽的故事。 ──噢,不对,听说森人的英雄真的会射出斩击。 这样的话,凭一根手指就能杀掉敌人的招式也是实际存在的吗? 「没什么教。」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依然简短。 他再度蹲下,用白粉笔做记号。这次是右边。 ──可能是因为一直从左侧进攻,怕他们习惯吧。 柜台小姐想像得到,所以她没有问。有更重要的事。 「小鬼的要害,是其他人教的。」 说话之余,他的手依然没停过。 柜台小姐站在蹲在地上的哥布林杀手旁边,举起提灯。 铁盔微微晃动,看得出在上下移动。 这个不值一提又细微,用来表示谢意的动作,使她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你也知道吧?」 「噢,那个人。」 柜台小姐也记得那位住在镇外,性格古怪的魔法师。 她们没讲过几次话,不过那名女性令人印象深刻。虽然她不知何时消失了。 「我有听说她去旅行了。」 「大概不会再回来。」 「寂寞吗?」 「不好说。」 哥布林杀手的手还是没停下。他做完记号,站了起来。 「关系没好到那个地步。」 「……我也是。」 不值一提又细微。在这个意义上,那位魔法师的面容亦然。 有多少人知道、记得她的存在,乃微不足道的小事。 重要的是,他和自己都记得。 牧场的女孩应该拥有更多和他共同的记忆,但对柜台小姐来说,这是珍贵的记忆之一。 ──但那女孩八成也记得那个人。 只属于自己的特别之处屈指可数,柜台小姐自认她很明白这一点。 再怎么说,他都是哥布林杀手。 不是出外剿灭哥布林,就是回到牧场。 只有在这之间的时间会来到冒险者公会。 ──也就是说,现在就是特别。 思及此,柜台小姐不禁觉得赚到了,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羞愧,然而。 ──不不不,这是工作,是工作。 没有不当行为,也没有滥用职权。所以没问题。照理说。 「不过。」 柜台小姐这样告诉自己,所以她才能顺利回答突如其来的问题。 「怎么了?」 「由我负责没问题吗?」 「是的,那当然。」 事到如今还问这个。柜台小姐苦笑著心想。 ──那孩子之所以没自信,说不定是受到老师的影响……我乱猜的。 该说可爱呢,还是该说连缺点都很像,令人头痛呢。 话虽如此── ──除了剿灭哥布林,其他事他是不是都没经验? 她用手指抵著嘴唇思考,的确,这样的话他也是个新手。 不对,柜台小姐本身当然也不熟悉这方面。 她从站在遗迹中的他的脚边,挑了块大小适中的瓦砾坐下。 希望提灯朦胧的灯光,能让她显得有魅力一点。 「因为你把新人照顾得很好呀。」 「呣。」 相对于被光照亮的柜台小姐,浮现于黑暗中的铁盔,底下传出低沉的咕哝声。 「论照顾新人──」 重战士的团队(party)不是更适合吗?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柜台小姐点头。不是不能理解……但。 「那几位有点过度保护了。」 她竖起食指晃了下,慎重地说道,以免语气中带有贬低的意味。 谎报年龄的问题暂且不提,重战士的团队(party)将两位年少的冒险者栽培得很好。 那些孩子──虽然考虑到种族因素,圃人巫术师比她年长──肯定会成为优秀的冒险者。 不过,那是更久以后的事。 「不是说不行,但冒险并非只有好事。」 「是吗?」 「啊,这不代表目的只有要让他们吃到苦头喔!」 柜台小姐急忙补充,表情恢复镇定。 千万不能公私不分。她反覆告诉自己,尽量维持工作时的态度。 即使这是对自己来说的特别时间──终究是工作。 「不可以那样。不──可以。」 「是吗?」 「就是。」 「真困难。」 他碎碎念道,宛如遇到难题的小孩。 哥布林杀手抱著胳膊沉吟,陷入沉默。 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是拒绝继续对话的动作。 然而,柜台小姐很清楚他只是在思考。 牧场的女孩应该也一样。和他共同行动的冒险者,想必也是如此。 ──特别的事情又减少了。 她既高兴又寂寞。 在迷宫中、洞窟内,他一定也会像这样趁剿灭小鬼的空档思考。 柜台小姐不会有机会看见他被提灯照亮的模样。 因此,她将手肘撑在大腿上,轻轻扬起嘴角。 「那么,冒险开心吗?」 「可以理解那个心情。」 「……我想也是。」 因为,你已经经历过各种冒险了嘛。 去古代遗迹剿灭巨魔、在下水道与难以用笔墨形容的怪物对峙,连那座有名的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都挑战过。 除了哥布林以外,他不会多加说明,每次都得费一番工夫询问详情。 不过,前阵子的冒险用不著那么复杂的沟通。 再怎么说,那可是── 「打倒龙的时候,感觉如何?」 柜台小姐抱著双膝将头靠在上面,语带调侃地问。 没错,是龙。红龙。立志成为冒险者的人都曾经梦想过的存在。 就算是人称哥布林杀手的他,也知道这种生物。 「没有打倒。」 他果断否定,看起来有点像在闹脾气,柜台小姐再度失笑。 「只是让它睡著再撤退。」 「是,您说得对。只是让它睡著。然后呢?」 「应该报告过了。」 「有什么关系。」柜台小姐噘起嘴巴。「休息一下嘛。」 「呣……」 他随意地当场坐下,但并不是因为柜台小姐催促他的关系。 不晓得是基于冒险者的习性,还是他的习惯,他没有让武器及盾牌离手太远。 在冒险过程中──他肯定经常这么做,经常与伙伴并肩坐著。 如今她亲眼看见这副模样,果然赚到了。 「然后呢?」 柜台小姐轻笑出声,试图连接对话。 「姊姊教您的狩猎方式是?」 「正确地说,是父亲的知识。」他说。「例如如何投掷长枪。靠使用绳子的本事──」 微不足道的对话。微不足道的闲聊。可是,这比什么都还要令人喜悦。 ──好了,这样的话,接下来…… 该怎么把包袱里的便当拿出来呢?柜台小姐动起脑筋。 § 「──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你真的不会把那对耳朵用在正常的地方上。」 「有什么办法?因为森人耳朵很长嘛。」 「嘛什么嘛……」 遗迹中,在跟两人隔著好几个区块的地方,矿人道士(dwarf)将石板掀起来,眉头紧皱。 他很想回她「这把年纪了还装可爱」,然而遗憾的是,对上森人(high elf)而言,两千岁只是个年轻人。 说小孩子孩子气也很幼稚──他下达结论,拿起挂在腰间的酒灌下去。算了。 「所以你在设什么机关?」 「没啥,简单的小机关罢了。」 他将用绳子绑住稍微削尖的木片制成的矿人机关,夹进翻过来的石头底下。 再把石头放回原位,墙边的石墙上便出现两个高度恰当的洞。 「喂,长鳞片的。你那边如何?」 「绳子绑好了。」 石墙另一侧传来回答他的声音。妖精弓手现在才知道蜥蜴僧侣(lizardman)绕到了另一边。 因为这座遗迹──不,并不限于此处──带给她的乐趣是在里面四处乱逛。 森人不擅长盖建筑物。矿人听了会得意忘形,所以她没打算说。 ──难怪矿人那么爱削石头把它们堆在一起。 森林里那些老人好像说过,做这种事明明一点意义都没有。 话虽如此,能如此迅速地做出这么新的机关,她觉得真的很厉害。 「欸,那有什么功能?」 「站在这往洞里瞧瞧。」矿人道士把位置让给她。「眼睛不要太靠近洞。」 「我看看……?有宝物吗……」 怎么想对面都有东西,究竟是? 妖精弓手敏捷地跳到铺路石上,弯下腰将身高调整到凡人的高度,定睛凝视小洞的另一端。 ──……? 她眨眨美丽的眼睛。 对面是依然冷清的遗迹,没有疑似财宝的物品。 「什么都没有呀?」 「啊……」矿人道士面露无奈,叹了口气。「踩一下地板,地板。」 妖精弓手摇晃长耳,以轻盈的动作往脚下的地板一踢。 紧接著传来喀嚓一声,木棍从小洞里射出来。 她以上森人特有的优雅姿势往后面跳,皱起眉头。 「哇,好阴险。所以说矿人就是这样……」 「正好适合教育那些被财宝蒙蔽双眼,往洞里看的人。」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对正在戳木棒的妖精弓手露出邪恶的笑容。 这是木棒──速度也不快,所以不构成问题,换成针或剑可不是闹著玩的。 「得把反应改得更灵敏一些。目标的体重太轻就没用啰。」 「因为你是用矿人当标准吧──?」 「就是因为只吃霞,你才会那么平。」 没礼貌!妖精弓手长耳倒竖,以优雅的音调破口大骂。 不熟悉森人语的人可能会觉得她在唱歌,但她的姊姊及姊夫听了,应该会忍不住摀住脸。 这实在不是上森人公主该说的话,矿人道士却毫不介意。 他认为妖精弓手八成听不懂,用矿人语简短回骂,妖精弓手气得大吼回去。 「哎呀,看来一切顺利。」 蜥蜴僧侣缓缓地一脚踏进一如往常的吵闹斗嘴声中。 从墙壁对面的区域回来的他,刚才大概是在用粗壮的手指及钩爪帮忙设置机关。 妖精弓手心想,亏他有办法用那种手指做出那么灵巧的动作。 「虽然贫僧对此不甚瞭解。」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露出利牙咧嘴一笑。 「若要在密林打游击战,就得设置一、两个傻子陷阱。话说回来,此乃小鬼杀手兄的主意?」 「不,那家伙只有准备哥布林会设置的陷阱。」 是我的主意。矿人道士轻拍自己的肚子,点头。 「就算不是哥布林,这也是洞窟的巨人(troll)会想出来的陷阱。」 妖精弓手笑出声来。 本以为她又会继续骂人阴险,她却坦率地说道「对吧」。 「在遗迹里留下一堆陷阱比较有趣嘛。」 欧尔克博格完全不会关心这种事──她说。 这也没办法,只要受过指导,哥布林多少也会用些陷阱,不过除此之外的哥布林哪有那个智慧。 那名性格乖僻的冒险者懂得许多知识,却严重集中在特定方面。 幸好当事人也有所自觉── ──这样反而更糟糕吧? 若他是那种会骄傲地坚持自己没错的男人,或许早就被人拋下了。 两位男性疑惑地看著呵呵轻笑的她,妖精弓手摆摆手。 「没事。嗯──所以可以收工了?」 「不,似乎有来自王都还是哪里的客人要来参观。」 矿人道士想起早上女神官说的话。对森人来说,明明应该是几秒前发生的事。 ──不对,这家伙当时在睡觉。 他隔著胡须瞪向上森人。 「……可别对人家太失礼喔。」 「你才失礼。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矿人。」 「把我们的王族扔进牢房的就是森人啊。」 「矿人很失礼,所以没关系。」 你这臭丫头──妖精弓手将气得回嘴的矿人道士晾在一旁,像只在闻风中的气味的猫,东张西望。 「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的遗迹呀?」 「贫僧毫无头绪。」 蜥蜴僧侣用那只由鳞片覆盖的手,摸过遗迹粗糙的墙壁。 只是这么一摸,历经长久岁月的墙壁就剥落了。 过去应该画著壁画,然而如今已看不出内容。 「应该不是城寨……」 「就我看来,也不是神殿那类的……」 矿人道士大口喝酒,拎起墙壁的碎片仔细观察。 连矿人那习惯跟石头相处的手指,都轻轻一碰就让它化为尘埃。 「看起来像急忙盖出来的,哎,这一带以前的古战场也很多。」 「结果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嘛。」 「至少可以知道,不是神代时期的东西。」 矿人道士没有把妖精弓手插嘴补充的这句话放在心上,语气十分正经。 矿人不喜欢在工作方面说谎。 「若是当时的建筑物,会盖得更牢固。这是出自人类之手。」 「哦……那是魔法时代的啰?」 「搞不好。」 介于诸神大战和冒险者的时代之间的这段时期,人称魔法时代。 诸神发现冒险的乐趣,离开四方世界,前往天之星桌的不久后。 骇人的魔力奔流于四方世界乱窜,法术扭曲世界法则,盘面乱成一团。 懂得使用伟大秘术的魔法师们的法术大战遍布世界。 他们的卡牌游戏,连诸神都无法阻止。 既然决定要尊重人类的自由意志,就绝对不能扭曲它。 而那样的魔法时代,最后也在不知不觉间以魔法师的离去宣告终结。 成为穿越者(neswalker)的他们,一个又一个从四方世界中消失。 那是既漫长又短暂──冒险揭开序幕前的黄昏时刻。 对于不是魔法师的人而言,是连生存都有困难的严冬。 从神代大战中幸存下来的上古龙或森人,可能还会有印象,不过── 「我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出生的……好神秘喔。真的神秘。」 「就算你当时已经出生,也不会记得吧。」 「才不会。」 哼!蜥蜴僧侣愉快地听著妖精弓手的哼气声,开口说道: 「若贫僧活在那个时代,说不定也会成为魔法师。」 「这样你说不定不会想变成龙,而是想跑到棋盘的外面去。」 「非也,非也。那也是成为伟大的龙的一步。」 毕竟一旦成为穿越者就能长生不死,直到败退。 「总有一天,贫僧或许会以大魔导士的身分关注猎兵小姐。」 「喜欢吃起司的大魔导士是吧。」 妖精弓手眯起眼睛,想像蜥蜴僧侣操作卡牌,拿出起司的模样,笑出声来。 这时──那对长耳晃了下。 「不、不好意思……!」 啪哒啪哒的跑步声。脚步声、呼吸声。有两人份。 「终于到了。」 「瞧。」矿人道士笑得露出牙齿。「马上就一句失礼的发言。」 「这才不叫失礼。」 人影来自远方的入口──一看见来者,妖精弓手就眨眨眼睛。 因为那两个人竟然都穿著熟悉的服装,拥有熟悉的面孔。 ──嗯。可是其中一方的脚步声好像偏重? 喔,不对。想起来了。她用唇语说道。同时扬起嘴角。 因为从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救出的那女孩,成了优秀的神官,正踏著稳健的步伐往这边走来。 「上次──真的承蒙各位的照顾!」 少女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鞠躬道谢,容光焕发,表情不带一丝阴霾。 「这次,呃──我要来这里视察,到处参观!」 「那个,这边现在在设置陷阱,没错吧?」 女神官正经八百地确认,妖精弓手竖起长耳点头。 「对呀,总之你先看一下那个洞。」 「这边吗?」 矿人道士还来不及制止,王妹就像只小鸟一样冲过去。 她好奇得两眼发光,往洞里看── 「呜哇!?」 然后吓得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愣了一下后大笑出声。 矿人道士板著脸用手肘顶她侧腹,妖精弓手轻松闪开,得意洋洋。 这果然不算失礼。 (插图013) § 祭典将近,城镇的夜晚也多了些活力。 以西方边境来说,尽管不及水之都,这座城镇还算满热闹的。 随著冬天将近而减少的人潮增加了,路上也散发热气,相当温暖。 重战士──尽管他现在并没有装备大刀及铠甲──凭他魁梧的身躯分开人潮。 他走路的时候不会乱撞人。那样与流氓无异。 不过,他也不会跟在迷宫里戒备陷阱一样。今天是假日。 也就是说,他只是跟一般人相同,在享受祭典前的热闹气氛。 离祭典当然还有段时间。没有摊贩,装饰品也稀稀落落。 可是,空气逐渐加温的瞬间,感觉还不差。 他悠哉地穿过街道,推开他要去的酒馆的门。 「密友之斧亭」他其实没来过太多次,但这种时候他很常来。 穿过店门,透出橙色的灯光瞬间将视线范围染成同一种颜色,喧嚣声涌入耳中。 店里颇热闹的,踏进一步彷佛就换了个世界。 他对小跑步跑来的兔人女侍说「我来找人的」。 用不著找,很快就发现了。因为他和那两个人都很引人注目。 ──瞧,就是那张圆桌。 「抱歉,久等了。」 「没差。」 「无妨。」 美男子──长枪手挥了下手,平常那把魔枪不在身边,只有腰间挂著一把剑。 ──哎,这种时候还全副武装的…… 唯有今晚邀请他们两个来的,装备骯脏皮甲与铁盔的奇怪友人。 他坐得椅子吱嘎作响,圆桌上已经摆好酒和下酒菜。 看来他们并没有等他,而是先行开动。重战士对此没有怨言。 「今天不用早点回家?」 「家。」铁盔男子僵硬地咕哝道,摇摇头。「讲过了,没问题。」 「这样啊。」 那就好。重战士叫住女侍──这次是丰满的马人(centaurus)──点了酒和肉。 毕竟不吃不喝也聊不起来。 他看著逐渐走远的马人,缓缓放松身体。长枪手露出得意的笑容。 「在看屁股啊。」 「白痴。」 这位友人虽然是能干的战士,却怎么样都改不掉有点轻浮的毛病。 有女性喜欢他这一点,也有女性讨厌他这一点,整理而言前者比较多。 不是好坏的问题。纯粹是重战士没办法像他那样。 用手中的长枪砍倒敌人,带著美丽的女性,目标是古代遗迹,或传说中的怪物。 吟游诗人的诗歌未必是唬人的。应该也会有人出于对那家伙的崇拜而跑去当冒险者。 ──我自己也,嗯。 这不是自吹自擂,但重战士也从吟游诗人口中听过与自己有关的诗歌。 虽然内容全是胡诌的,什么穿著黑色甲冑猛冲的受诅咒的战士。 结成团队(party)的女骑士还有千百种面相,颇为有趣。 如今回想起来,第一次听见自己团队(party)的诗歌时,真的是感动万分。 有人嘲笑那首歌写得烂,也有人不当一回事,那又如何? 自己的冒险会以诗歌的形式被人传颂十年百年喔──他是这么想的。 眼前这名沉默不语──大概是在等重战士点的料理送上来──的男子亦然。 边境勇士,小鬼杀手。 如同他的绰号,诗歌中的他也是在剿灭小鬼。带著真银剑这一点满好笑的。 但是上森人的女孩炫耀过,他们在沙漠遇到了红龙。 不过,就算轻轻撞那个人叫他分享屠龙事迹,他也只会回答「没有杀掉」。 ──不管怎样,最夸张的是这家伙。 三个人有三种活法。即使人生态度截然不同,最有名的无疑是长枪手。 假如再年轻个几岁,他可能会羡慕,产生对抗心理和敌意──现在则不一样。 到头来,无论别人过得如何,自己的事都只能由自己拿出成果。 即使长枪手不再辉煌,抑或没没无闻,都跟重战士的实绩没有任何关系。 关于这方面,从他一直在默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一点来看,小鬼杀手可以说经验丰富。 可以说是优点、美德吧。而不在意他人评价的结果,就是那身装扮。 「在镇上总可以脱掉铁盔吧?」 「那可不行。」 异常果决的回答也一如往常。重战士露出无奈的笑,长枪手板起脸来。 「听好,你也是银等级。再多用一些魔法装备啦。」 「是有几件。」 「那是形象问题,形象。还有方便性。总要在意别人看你的目光吧。」 「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话。」 「听过类似的话还不改,代表你没听进去。」 「呣……」 长枪手和哥布林杀手激动地交谈──不如说只有长枪手讲得很激动。 每个冒险者都有自己的做法,大可不必管那么多。 ──纯粹是那家伙爱管闲事吧。 「……噢,来了。」 在他想著这些无聊事的时候,酒杯及盘子接连送到重战士面前。 三人先拿起酒杯,齐声乾杯,仰头喝了一口。 室外很冷,店内却很温暖,冰凉的麦酒喝起来格外美味。不对,酒和料理无论何时都很美味。 「所以,哥布林杀手,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 「又是剿灭哥布林?」长枪手嗤之以鼻。「话先说在前头,我很忙。」 「呣。」哥布林杀手的铁盔左右摇晃。「不,不是。」 「啥?」 「想麻烦你们陪我来场桌上演习。」 语毕,那名穿戴廉价装备的冒险者拿出隔板和一捆羊皮纸放到桌上。 隔板另一侧是类似地图的棋盘、棋子、骰子。 重战士无视惊讶地看著他的长枪手,嘀咕道: 「哦,那个迷宫探险竞技的?」 「对。」 铁盔再度上下摇晃。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很简洁,也就是测验。 「我配置了陷阱和怪物……哥布林,想趁还能修正时确认一遍。」 「为啥?柜台小姐给了你很多意见吧。柜台小姐。柜台小姐!」 你不相信她吗?长枪手面露怒色。语气激动。目光凶狠。 「小心别喝醉。」 「我才没喝醉。」长枪手吼道。「我在生气!」 「是喔。」 「是吗?」 重战士不以为意,哥布林杀手认真听了进去。 「不过,最后做决定的是我。既然如此,照理说就该由我负责。」 「……啧。」 长枪手粗俗地把手撑在圆桌上托著腮,啧了一声。 不把责任推给其他人──何况是女人,在这男人眼中应该是美德。 然而他又不想老实地称赞他,如果点明这个事实,肯定谈不下去。 重战士默默记在心上,以便之后可以拿来调侃长枪手,灌下一大口酒。 「简单地说就是玩游戏吧。我可以。」 「…………我也没意见啦。」 长枪手勉为其难地同意,哥布林杀手「是吗」吁出一口气。 原来这男人也会紧张。重战士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伸出手。 「那冒险纪录表给我。不创造冒险者还玩什么游戏。」 「好。」 选大张的圆桌应该也是为了这个。三名冒险者将料理挪到一边。 店内这么吵,就算有人偷听,也听不见探索竞技的内容。 轻率地选择在冒险者公会中测试,反而会引起注意。 既然如此── ──这家伙有时会用跟黑手一样的手法。 怎么不去尝试都市冒险(city adventure)啊。 思及此,重战士扬起嘴角。反正这男人八成会说自己不适合。 ──好了,该怎么办咧。 很久没玩桌上演习了。 ──得仔细思考才行。 战士、斥候、神官、魔法师,基本上是这四个。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技能、职业。 要组成团队(party)的话,需要考虑整体结构。何况这次只有他们两个。 虽说还要看长枪手会用什么样的冒险者,术师和斥候果然是必备的吧…… ──那就是交易神的神官兼斥候。不…… 说到会用魔法的盗贼,那位有名的灰色猫(gray mouser)不就是吗?效法他也不错。 思考不同于现在的自己的另外一个自己,既头痛又愉快。 种族不同,技能不同。性别年龄也不同,但同样是冒险者的自己。 坐在旁边的长枪手一样乐在其中,宣言: 「机会难得,我想玩玩看矿人的……斥候。」 「喂喂喂。」重战士苦笑著说。「那不适合你吧?」 若要论有利不利,答案是不利。矿人双手虽然灵巧,并不是太敏捷的种族。 他的回答却是一句「笨啊」。 「只接受『完美的冒险者』,世上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说得也是。」 长枪手扫兴地说。这句话很有道理,重战士便乖乖同意。 理所当然。 有利不利、适不适合,那些全是他人的标准。 一个人能否成为冒险者,怎么可能由这种小小的差距决定。 「术师和斥候,前卫、火力、神迹。应有尽有的『完美团队(party)』,只存在于纸上。」 「就是这样。」 重战士把在羊皮纸上振笔疾书的长枪手晾在一旁,思考起来。 ──这个嘛,那我就。 随心所欲即可。好,那就这样吧。 重战士抓起一粒骰子扔到桌上,决定好种族和其他资讯。 「我要用森人剑士。又强又帅喔。」 「……你讲的话跟做的事不一样耶?」 「追求强弱也是个人的自由吧?」 「说得也是。」 这次换长枪手点头附和。 重战士闻言,露出满意的笑容,拿起笔望向对面的铁盔。 「喂,哥布林杀手,这该不会是没有术师和斥候就会死的迷宫吧?」 「不知道。」 这男人对冒险者的能力审查(status)不会插半句话。 看来此话不假,他似乎正在努力思考之后的发展。 「所以我想请你们测试看看。」 「行。」 他坦然提出请求,他自然也能坦然答应。 对于熟练的冒险者来说,填满冒险纪录表的空白处用不著多少时间。 「今天是个适合全灭的好日子。」 先填好表的长枪手,愁眉苦脸地碎碎念道。 (插图014) 「你创造的迷宫绝对很阴险。」 「哎,玩几遍看看吧。搞不好他其实有放水,轻轻松松就进到最深处了喔?」 不管怎样,简而言之就是测验之类的东西。大概会需要用各种不同的队伍挑战。 比起那个,有件事不得不留意。 重战士检查完自己填好的表,满意地点头,用手肘撞长枪手。 「还有,记得扮演(role)成新人啊。」 「我不会每走一步就用木棒探路(注:梗出自龙与地下城的道具「10フィートの棒」。)。」 长枪手哼了声,抓住骰子说: 「对了,哥布林杀手,你听好。你可别让怪物做出异常狡猾的行为喔。」 「我自认他们的行为都是哥布林会做的。」 「就是这点让人无法信任……」 听见两人的对话,重战士哈哈大笑,大口喝酒,将蒸马铃薯扔进口中。 「那么,开始吧,兄弟。」 「我们种族不同。要说也是从兄弟或再从兄弟吧。」 于是,新生的两位战友(battle brothers),意气风发地挑战迷宫探险竞技。 即使吃了许多苦头──重战士还是玩得很开心。 祭典前果然就是要这样。 间章 「跟一开始的能力值没什么关系的故事」 坐在柜台撑著头打瞌睡的工房老板,因为些微的声响微微睁开眼。 ──糟糕。我是不是也老了? 是小偷吗?还是学徒小子带著女侍丫头在相亲相爱? 后者的话,再装睡一下也无妨。 他年轻时同样会瞒著啰嗦的父亲。 修行偷懒虽然不可取,耍点小聪明也是必要的。 铁也是要趁热敲打再等它冷却,说到钢的秘密── 「请问……」 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第一次听见,不过听说声音相似的人多不胜数。 缺乏自信,心神不宁,却又有点兴奋,是新手的声音。 瞒著双亲,或是离家出走,偷偷来到武器店。 至于去冒险者公会登记没,仅仅是琐事。 身上带著多少钱。愿意花多少钱在装备上。 是否懂得武术。体格如何。来买什么样的武器。 身为工匠,同时也是商人的他,关心的只有这些。 除此之外── ──差不多中下吧。 是个瘦小的小丫头。 气质文静,提心吊胆地在店内徘徊的模样,无异于迷路的小孩。 腰间挂著一把收在老旧剑鞘中的长剑,身体因重量而倾斜。 不仅如此,每当发出喀喀喀的声音,她都会不停望向腰部,大概是剑尖磨到地面了。 就算这样还是中下。不是下。 少女烦恼地沉吟,比较商品和价格,弯曲手指计算,瞪大眼睛。 然后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到处又摸又碰,再度陷入沉思。 ──那么,该在什么时候叫她呢…… 这时,门铃忽然响起,少女吓得绷紧身子。 「哎、呀……」 首先传入工房的,是平静妩媚的声音。 接著踏进来的是丰腴的双腿,以及美丽的脸庞。 戴著三角宽檐帽,手拿法杖的女人,好奇地眨眨眼,凝视少女。 她的眼睛明明不是斜眼,她却像中了魅惑(charm)一样。 不过,要青涩的少女承受住未免太强人所难。边境的男性大多都会屈服在她的视线下。 看见那个魔女送秋波还能不为所动的人屈指可数,例如── 「喔,怎么了?」 从魔女后面静静走出──如虎似豹──的这名美男子。 看他扛著名枪,身穿铠甲,大概是准备去冒险,或是冒险归来后。 他扫过店内一眼,看到那个像圃人(rare)的小女孩,咧嘴一笑。 「怎么?新手?」 可怜的少女嘴巴一开一合,彷佛传不过气,终于挤出一句话。 「还不是……」 「还没登记,但你打算去登记吧?那就是后辈了。以后多指教啦。」 少女这次连话都说不出来,光点头似乎都拚了老命。 挂在脖子上的是银色的识别牌。魔枪在店内昏暗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朦胧的光芒。以及他的一举一动。 虽然不知道她的出身,若是西方边境的人,应该都会听过这位豪杰的名字。 尽管威望不及勇者,在这一带说到面对怪物百战百胜的人,就是这个男人。 狩猎魑魅魍魉及不法之徒,堆起来的首级和尊敬,正是银色光辉的证明。 单纯爱炫耀本事的鲁莽汉可达不到这个境界。单纯的滥好人亦然。 听说还有人找他去当近卫骑士,不知道是真是假──若对象是这男人,倒是可以理解。 出现在童话故事和吟游诗人诗歌中的英雄,笑著对她说「多多指教」。 青涩的少女会有这种反应很正常,他好像没发现魔女正带著无奈的笑容。 「好了,老板在哪里……」 然而,长枪手似乎就这样对少女失去兴趣。 不,没有失去兴趣,应该是只要她不再说什么,他就不会主动干涉。 他以看不出是全副武装的动作,穿梭于狭窄的货架间时。 「那、那个……」 让他停下脚步的,是有点微弱,简直像呼吸声的轻声细语。 少女握紧拳头,似乎在后悔叫住他,却只有视线对著前方。 魔女微笑著蹲下来,以和她目光齐平。 少女忍不住退后一步,撞到武具架的声音吓得她缩起身子。 「怎……么了,吗……?」 「头、盔……」 她紧张得咽下一口唾液。声音小得像虫子在叫,连她自己都觉得羞耻。 「我想……买头盔。」 魔女一语不发,长枪手也是。有时沉默也可以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有需要。可是,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是因为有人这么说,我才来买的。不过……」 买了会让对方觉得她听了自己的意见,不买导致失败的话,又会被笑「早跟你说过了吧」。 看到这女孩的模样,可以想像她来到这里前,八成被调侃了一番。 ──哎,不能怪她。 这种瘦弱的小姑娘说要当冒险者,大部分的人都会笑。 不是对错问题。讲出来就是会被笑。 ──但她还是来到这里了,所以算中下。 光是遭到嘲笑还没放弃,以冒险者来说就够有前途。 仅仅是因为被笑就放弃的人,大多活不下来。 「随便你。」 因此,长枪手冷漠的语气,恐怕是他亲切的表现。 「那是你交托性命的装备。如果要问该由谁负责,只会是你自己喔?」 没戴头盔,搞不好会被小鬼或巨人或山贼击碎脑壳而亡。 戴了头盔,搞不好会被理应无害的食铁怪从头一口吃掉。 没戴头盔,搞不好会被从头上掉下来的黏菌融掉脸部。 戴了头盔,搞不好会有黏菌掉下来钻进铁盔窒息而亡。 戴不戴铁盔,暴露在红龙吐出的瘴毒及热风下都会死。 无论如何,死的都是这女孩,绝对不是指著她笑的人。 「那些家伙只会爱讲什么就讲什么,不会负责,就是因为不会负责才会爱讲什么就讲什么。」 做什么都一样。长枪手只丢下这句话,轻哼一声。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在反覆咀嚼什么般,点点头。 「那个……」 「什么,事……?」 魔女莞尔一笑,凝视少女的脸。这次,她也直盯著前方回望。 「谢谢……您。」 我再考虑一下。瘦弱的小女孩这么说,向她鞠躬。 然后被长剑的重量害得差点跌倒,但她还是抬起头。 她又认真看了头盔一眼,再度于工房内徘徊起来。 那边的架子,这边的架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架子后面时── 「……上了年纪,会不小心睡著咧。」 店长打了个小哈欠,睁开一只眼望向两位冒险者。 「我还以为你肯定死了。」 「哪可能。就算快死了我也在做生意,钢的秘密也还没解开。」 他冷淡地将长枪手的讽刺置若罔闻。玩笑话是冒险者的朋友。比起那个,现在重要的是做生意。 「所以,今天来干么的?」 现在他们也不会用到店里的武器防具。 只有那个怪人,才会到了银等级还买那种东西。 这样的话,可以推测应该是其他装备── 「要出,远门……所以,来买……外套。」 「机会难得。买件新的也无所谓吧。」 世上也有能抵御寒冷,能在冰上行走的魔法长靴。 但这跟那是两码子事──冒险者同样会注重外观。 更进一步地说,也有人讨厌自己乱七八糟穿了满身魔法装备,打扮得跟冬至的路树一样。 因为只要是稍微有点能力的术师,仔细观察就能轻易看出魔力的光芒。 考虑到要隐密行动或潜入的情况,魔法装备也是有好有坏。这对冒险专家而言是常识。 「我这边进的货,比都市过时一些喔。」 「重点不在流不流行过不过时,是这家伙喜不喜欢。」 「哎,毕竟她可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大美女。」 魔女高兴地眯起眼睛的模样,真的让人不知道眼睛该往哪摆。会忍不住想算她便宜一点。 工房老板丢下一句「等我一下」,从仓库里拿出外套。 有毛皮外套,也有其他各种质料的。花色不同,大小也不同。 店长将它们放到柜台上,给魔女挑选。 男人对女人的服装指指点点,未免太不识相。 ──她有疑问的时候再回答就行。 「要出远门的意思是,你们不参加那个探险竞技啰?」 「我们没幼稚到会想在新人面前逞威风,也没老到要去指导新人。」 长枪手甩甩手,结束这个话题。 「再说,那家伙的迷宫我已经探索到腻了。」 「呵、呵……」 魔女将外套拿在胸前比较,不时实际试穿,露出微笑。 长枪手瞄了那抹笑容一眼,说「黑色满好看的,白色也很适合你,不错啊」。 工房老板看著两人,忽然皱眉问道: 「对了,我家那小子在干么?」 「噢,他被酒馆的女孩带走了。不晓得是要他帮忙试吃新作还是吃剩饭。」 「看到他的话,告诉他我气得要命。」 「看到他的话。」 「嗯,看到他的话。」 长枪手咧嘴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 工房老板当然没有理会。以为看穿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小伙子还早十年咧。 「那……我、就……买,这件……啰?」 不久后,魔女选了件白色毛皮外套抱在胸前。 「那我们去冒险(约会)了。」 长枪手点头,把金币扔在柜台,飒爽迈步而出。 「……什么约会啊。」 真是做作的说法。老翁目送打开店门的熟练冒险者离去,叹了口气。 真不想变老。 他忽然──想起好几年前来到这家店的年轻人。 不会识字不会算术,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拿著一根长枪就从乡下跑过来的小伙子。 或是用故作镇定,装模作样地走在路上,紧张得握紧手杖的小丫头。 ──两个都是中下。 他轻轻哼了声,以免被选好头盔的少女听见。 第4章 『才不怕充满致命陷阱(death trap)的地下迷宫(dungeon)呢!』 时间流逝的速度宛如随风飘舞的树叶。 遗迹内出现一座迷宫,消息传到附近的村庄,商人们准备摆摊。 漫长的冬天,许多人必须待在家里度过。又暗又安静,严峻的季节。 面对那个快速到来的季节,如果有个稍微有点意思的活动,人们自然会蜂拥而至。 神奇的是,等到那一天终于到来,连早上刺骨的寒意都会带来些微的愉悦。 「不过还是很冷……」 牧牛妹抱住身体叫冷,钻出被窝。 ──希望今年冬天不要太冷。 去年冬天异常漫长,她也被卷入了各种事件,总之就是很冷。 在寒冷的天气中行动真的很难熬,所以快点换衣服吧。 她穿上前阵子刚织好的毛衣和工作服,把脖子上的护身符放到衣服底下,以免遗失。 红色鳞片像在燃烧似地闪闪发光,有点温暖,大概是错觉。 她打开窗户,让光与风进到室内── 「……哦?」 没看见他。不,正确地说是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还是该说他已经出门了呢。 脚印清晰地留在结霜的地面上。大剌剌的粗鲁步伐。 ──呣呣。 看来是因为想踩霜柱才特地早起──开玩笑的。 当然,他们已经长大了,不过她记得他小时候确实会这样。 「意思是……」 牧牛妹穿上长靴,蹑手蹑脚走到屋外。 食堂的金丝雀(canaria)轻轻叫了声,一副想睡的样子,早餐请它再等一下吧。 家畜──嗯,照理说还不会有问题。 有趣的是,马厩比人住的地方更温暖,粮食更加充足。 她置身于冬天早上特有的白色空气中,站起来对手哈气,望向天空。 然后喜孜孜地踩著他还没踩的霜柱,沿著脚印走。 虽然用不著这么做,她也知道目的地,但这跟那是两回事。跟著他走很有趣。 她抵达他借住的仓库。碎掉的霜柱起于此处,又回到此处。 牧牛妹轻轻推开门。木门吱呀作响。天气冷,没办法。 「看,果然。」 她扠著腰,故意叹气,发出冷淡的声音。 「……呣。」 不知道该说不意外还是如她所料。他坐在仓库最深处的工作桌前面。 全副武装的模样,在这冰冷的天气中看起来非常冷。 「早安。」牧牛妹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讽刺。「你睡不著对吧?」 「不。」他回答得很快。她忍住笑意。「姑且算有睡。」 「你的话真的是『姑且算』。」 听见那像藉口的说法,她无奈地叹气。然后反手关门。 她很清楚个中原因,不过若他想蒙混过去,这么做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冬天的灾难使他们在意料外的情况下寝食与共一段时间,回想起当时的记忆,真的是「姑且算」。 ──虽然也是因为当时是紧急状况。 这次的理由当然不同。 显而易见。 有种脑髓在大脑里轻飘飘地晃荡的感觉。 或是睡不著的日子,早上吃到的早餐的味道。失眠时看见的黎明。 大脑清醒,目光锐利,思考迅速,却通通没有目的。 必须做些什么,以仔细、迅速的动作,行动却有点随便。 他应该会结束冒险回家的当天早上,牧牛妹也会产生同样的心情。 也就是──在期待吧。 「那你今天要做什么?」 「在迷宫里负责指挥。」 牧牛妹又问了一遍决定举办这场活动后,不知道问了第几遍的问题。他规规矩矩地回答。 她回了不知道第几次的「是喔」,走近他。 然后坐到他旁边,隔著毛衣感觉铠甲的冰冷。 牧牛妹不怎么讨厌这冰冷的触感。 「说是主持人可能比较正确。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竞技之主(game master)。」 「责任重大。」 「我是这么认为。」 原来如此,是这个呀。看见他点头,牧牛妹确定了原因。 难得归难得,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候,没办法。是前所未有的经验。 「会紧张很正常。」 牧牛妹笑著轻声说道,他沉默了一瞬间,勉为其难地接著说: 「……说实话,我没什么事可以做。」 「因为这个委托来得很突然嘛。」 「不……」他沉吟著。铁盔左右摇晃。「不,不是。」 接著再度陷入沉默。不知道是在伤脑筋,还是在思考。 ──一定是都有。 她坐在仓库冰冷的地上,抱住双膝。 然后把身体靠向一旁,将体重压在他身上。铠甲微微晃动,但还是承受住了她。 不久后。 「我在想,我训练出的技术原来只有这么一点吗?」 他终于喃喃说道。 思考小鬼的战斗方式,以此为基础配置小鬼,设置陷阱。 那就是一切。看著遗迹地图绞尽脑汁,思考,得出一个结论。 「我至今累积的一切,果然没什么大不了。」 ──虚有其表。 听见他的真心话,牧牛妹「嗯──」伤透脑筋,结果只能这么说。 「这是你的坏习惯。」 ──真是的。在奇怪的地方没自信。 她靠在他身上发著呆,面向小窗外面迟来的朝霞。 明明碰到他觉得做得到的事,他就不会犹豫。不对,是装成不会犹豫吗? 固执的脾气真的完全没变。亏我常常觉得他很可靠。 不过到头来,在他心中大概半点能把事情做好的自信都没有。 她冷得挪动身子,又往他身上靠了些。 「那个是叫桌上演习吗?」记得应该是。「你不是用它试过好几遍了?」 「不代表正式来的时候也会顺利。」 他乾脆地说。 「时常如此。」 「不安的时候,别人怎么说都没意义呢。」 因此,她故意语带讽刺,彷佛要拒绝与他对话,他果然沉默了。 牧牛妹觉得既怀念又高兴,眯起眼睛。 跟以前一样──可是,当然也有许多不同。 例如,如今的她马上就能好好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这样的话,只能把现在能做的事做好了吧?」 「能做的事吗?」 「对,所有能做的事。」 「……」他低声沉吟。「例如。」 「这个嘛……」 牧牛妹噘起嘴巴,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白烟袅袅飘升,消失于晨光下。 看著它飘散后,她「嗯」用力点头。 「先吃饭吧!」 「吃饭吗?」 「就是因为你没吃饭就在这么暗的地方做事,才会一直往坏的方向想。」 她骄傲地挺起丰满的胸部,如此断言。 ──今天稍微强硬点吧。 毕竟是难得的好日子。跟过去自己穿上蓝色洋装的那天一样。 牧牛妹探出身子,由下往上窥探他的铁盔。 「还要把铠甲和头盔擦乾净!」 「呣……」 低沉的咕哝声。他在伤脑筋,他在伤脑筋。牧牛妹露出淘气的笑容。 虽然因为面罩的关系,看不见底下的双眼,她知道他在看这边。 「因为,今天的工作不是剿灭哥布林吧?」 「……是没错。」 「你可是了不起的银等级冒险者。」 ──不打扮得帅一点,我会很头痛。 就算他装备的廉价感已经无可救药,脏兮兮的可不行。 「嘿。」 她拿起工作桌上的碎布,伸出手。 接著从旁抱住铁盔,使劲擦拭,把铁盔擦得左右摇晃。 如同一只任小孩子抱著自己玩的大狗,挺有趣的。 牧牛妹拋弃矜持,愉快地擦掉不明的黑色脏污。 对了,换成他以前戴过的有角头盔如何?角断掉前的那种。 「我不会换头盔。」他回答得很快。「不过,外观方面的意见,我会听。」 除了剿灭哥布林的时候。这个回答她也觉得很好笑,笑出声来。 虽说今天比较早起,有很多工作要做,还有一堆事。 (插图015) 舅舅肯定会配合今天的活动又出去摆摊。例如那个骆驼奶。 没人知道会不会顺利,但不试试看就不会有开始的一天。 在与他重逢后的这几年──她深深体会到这个道理。 「……哥布林。」 「嗯──?」 牧牛妹贴在他身上,他忽然低声说道。 「你觉得,哥布林会出现吗?」 奇妙的语气。像疲惫,也像小孩子询问大人的语气。 彷佛在相信她的回答肯定会成为事实。 既然如此,她能给予青梅竹马的答案,只有一个。 「希望不会。」 她轻轻用手掌抚摸恢复成黯淡银色的头盔。 他沉默了一会儿,总算说出一句话。 「……是啊。」 § 柜台小姐个人认为,光是整理好仪容就会打起干劲。 她努力克制住想去检查各种事项的冲动,提早睡觉,提早起床。 隔著石造建筑物窜进来的寒气,冷得她发起抖来,钻出床铺。 将室内鞋(slipper)套上光著的脚丫子,轻轻把手指探进窗帘底下,拉开一条缝。 往窗外一看,天空仍是黎明时间的蓝黑色,柜台小姐点头心想「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群青色吗」。 尚未听见寺院的钟声,从天空的颜色判断,顺利在目标时间醒来了。她握紧拳头。 该做的事有吃饭、整理仪容、换衣服、出发共四件。以及检查行李。也就是五件。 ──这种时候食堂(bar)真的很方便。 她在昨天事先买好晚餐了,柜台小姐于内心称赞有先见之明的自己。 即使只是一点小事,称赞自己很重要。否则不会有自信。 换好衣服再吃的话可能会弄脏,柜台小姐便穿著睡衣将料理端上餐桌。 「我看看,加蜂蜜的面包,水煮蛋和饼乾……再来点葡萄酒。」 她将饼乾装在另一个盘子,坐到椅子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瓮之星桌前的棋手们啊……」 从至高神到交易神到地母神到知识神,所有的神明,最重要的是战女神大人。 感谢您们让我们日日得以果腹,迎接今天的日出。还有── ──请让今天的活动顺利进行…… 由于忙碌的关系,她平常不太会祈祷,是个不虔诚的信徒,但她在老家可是受过良好的教育。 可惜她从未蒙神赐予神迹,不过她还是懂得祈祷的方式。 她不觉得向「宿命(fate)」及「偶然(chance)」祈祷是无意义的。 没有人的人生会不被它们左右,所以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态。 必须对诸神表示敬意。 因此她祈祷,她们是祈祷者(prayer character)。 「好,开动吧……!」 ──虽然一大早就吃这么快很不雅…… 时间充裕不代表可以悠悠哉哉。 即使没有其他人,也有神明在看,柜台小姐尽量优雅地迅速吃完早餐。 祈祷仪式告一段落。剩下的准备工作,就加快速度却细心地完成吧。 她立刻脱掉睡衣,将内裤从描绘出美丽线条的臀部拉到脚掌。 然后把勾到脚尖的内裤扔进篮子,将水瓶里的水倒进珐琅制的洗脸盆。 她把手伸进去,被水冰得身体一颤,告诉自己要忍耐,洗净脸庞。 顺便把手巾泡进去浸湿,仔细擦掉身上乾掉的汗水…… 「接著是这个……」 她随手把手巾挂在衣架上,拿起放在化妆台的香油瓶。 「呵呵……好香。」 从数瓶香油中选出喜欢的,拔掉塞子闻香。光这样心情就好了起来。 家人送来当礼物的昂贵镜子映出她的身影,柜台小姐将带有重量的浓稠香油倒在手心。 「嗯……!」 香油一接触到肌肤,冰凉的触感就令她叫出声来。她忍住声音,涂抹四肢。 雪白无瑕的肌肤、穠纤合度的身材,需要付出相应的努力来维持。 这是她每天勤奋地控制饮食和做体操所雕塑出的自豪身躯。保养起来很愉快。 「嗯……」 ──缎带(ribbon)和美女花(bedonna)的眼药又该如何是好…… 点了会让眼睛变大变好看,眼睛却容易乾,她不喜欢。 听说许多男性喜欢水汪汪的大眼,可是总不能影响工作。 光是眼睛给人的感觉,就会影响她要从喜欢的缎带中选哪一条来搭配,不过…… 今天要一起工作的对象,是不太会介意他人外观的类型。 「哎,就当作……护身符吧。」 她把缎带及小瓶子放在化妆台上,以免忘记,使用各种小工具快速仔细地化妆。 不过也只是淡妆罢了。在脸颊上扑白粉,嘴唇抹上淡淡的口红。抿了下双唇,大功告成。 接著从衣柜里拿出同样在昨天选好的衣服穿上。 内衣则是缀有蕾丝的全新品。当然没意义就是了。 很久以前,她跟那位上森人(high elf)朋友聊过这方面的话题。 柜台小姐穿上内衣,以及合身的衬衫、长裤、长靴。跟平常不同,是外出用的服装。 尽管到最后都会脏掉,她穿衣服的时候依然特别注意不要沾到妆。 绑头发、化妆、更衣的顺序因人而异,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是正确的。 只不过,清洁身体、化妆、更衣、整理头发,整个过程彷佛在扣上一颗颗钮扣…… (插图016) ──有种把自己打理好的感觉。 准备就绪后,她站到镜子前面转了圈。稍微调整头发。 最后她选择不点眼药,所以系了这条缎带,看起来还不错──吧,嗯。 「──好……!」 柜台小姐对镜子练习微笑。 不是冒险者,也不是公会职员,迷宫探险竞技的主持人在镜中微笑。 嗯,完美。 自卖自夸也是必要的。今天的自己如果没自信,要怎么做好工作? 「笔记本和笔……」 对对对,今天要在外面写字,因此她选了耐用的金属尖笔。 柜台小姐肩膀上挂著装了文件及各种用具的包袱,走向门口── 「噢,糟糕糟糕……」 她小跑步跑回去,把缎带和美人花眼药收进包袱。 是护身符。虽然不知道派不派得上用场。 她脚步轻快地踏出家门,关上门锁上门锁,奔向街道。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意即对众人而言,祭典的早晨到来了。 § 然而,她却得在黑暗深处念咒! 三个拥有真实力量的词汇。 妖术师以手结印,脑中浮现近似抱怨的想法。 下一刻,撒在洞窟地上的骯脏牙齿就开始冒泡,膨胀起来。 化为骨头,肉与血管相连,接起内脏,长出皮来,令人作呕的画面。 整个过程结束后,出现的是十只骯脏的绿皮肤怪物。 「『法基欧(产生)……密尼史堤阿利斯(仆从)……哥布林(小鬼)』……好了。」 黄眼闪烁凶光的小鬼们,通通对妖术师唯命是从。 俨然是邪恶的魔法师──不过事实上,这些哥布林只是徒具其形。 简单地说,跟蜥蜴人(lizardman)创造的龙牙兵差别不大,是没有自我的人造品(golem)。 但这不代表可以随便使唤他们。 对生命缺乏敬意所引发的事件,无一不悲惨。 凡事都会维持平衡,即使是魔法也一样。大贤人不也说过吗? 可是,要说「我一路以来看遍了你们凡人(hume)无法置信之事」(注:电影《银翼杀手》中罗伊巴蒂的名台词。)── ──小鬼脑袋不聪明,也不浪漫。 再说,能理解生命价值的话,小鬼就不叫小鬼了。 妖术师毫不掩饰消耗了些许体力及精神力所带来的倦怠感,靠在石壁上。 她环视周遭,懂得同样法术的魔法师们,正在制造各自的哥布林。 「厉害。」 身旁忽然传来甜美的声音,如一阵微风搔过耳朵,使妖术师背脊发凉。 她瞪向旁边,女森人(elf)以美丽得令人火大的姿势抱著胳膊。 不知为何,妖术师跟她抱怨「你身上的白粉味有够重,想点办法」,这女人却只会回以笑容。 真的是,烦死了。看起来那么愉快,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真的是。 「荒地的大魔王的城堡,都没那么壮观。」 「……讲得一副你看过的样子。」 「搞不好我真的看过喔?」 妖术师沉默了一瞬间,无奈地回嘴。 「哥布林这种东西,了不起栖息在废矿山的地窖中吧。」 说起来,小鬼就是无价值的杂兵。妖术师低头看著脚边的怪物。 真正的威胁是使唤小鬼的首脑,用刚才的说法就是大魔王或大魔法师。 小鬼一点都不厉害。不伟大,也不构成威胁。 ──……意思是,刚才是在称赞我啰? 「用这招应该可以赚不少钱。」 她还没发问,女森人就低声说出一句低贱的话。 这家伙真的有打算藏吗?妖术师叹了口气。 「你没想过吗?」 「没想过,也做不到。」 她像在跟不听话的小孩说话般,不耐烦地回答,似乎放弃开导她了。 她也知道身为学习魔法的人,讲话不该那么粗俗,但没办法。 不想花力气跟讲了也听不懂的人沟通。 体力就该省著点用。尤其是魔法师。 「为什么?」 女森人却两眼发光,有如竖耳聆听母亲说话的小孩。 就是这种地方惹人厌。 「什么为什么?」妖术师嗤之以鼻。「那就叫魔法。」 魔法就是那样。不过愈不懂的人愈爱讲一连串道理和理论。 彷佛在黑暗中抚摸大象,或是蚂蚁害怕大象的脚步声。 八成是非得用自己知道的某种道理去解释才能放心。 解释,自以为理解,然后把理解后的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 实在不想跟那种人打交道。妖术师不悦地咂舌。 聪明的笨蛋和愚蠢的笨蛋比起来,知道自己笨的那一方好多了。 ──但相处起来很累。 「其他笨蛋呢?」妖术师怀疑地问。「虽然我不认为他们笨到会把工作扔在一旁。」 「说是要帮你和我买早餐,顺便参观祭典。」 「得到正当理由的笨蛋是无敌的。」 贴心之举?是啦。她今天的工作是整天在这配置小鬼。 有薪水领就不能抱怨,只能自己碎碎念…… ──不过那些人绝对只是自己想逛摊贩。 战斧手和和尚都一样。问题是旁边这个奇怪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外面?」 「我喜欢地底。」 「喔,是喔。」 妖术师对那随便的回应毫无兴趣,以同样随便的态度回应,移动视线。 在老旧的遗迹或洞窟中,指使大量小鬼的魔法师们。 ──确实很像某处的城堡或黑暗城寨。 一大群小鬼纷纷走向洞窟深处,他们分配到的位置。 假如那里面混有真正的哥布林,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她自己也是。即使是有智慧之人,终究只有这点程度。 这种事该交给专家,不该由外人胡乱推测。 毕竟这次的活动策划人是小鬼杀手,而且疲惫不堪的魔法师根本派不上用场。 ──再说,就算发生意外也不是我该负责的。说不是就不是。不是。 「顺便跟你说一下。」 干么。妖术师没有出声,用眼神询问同一个团队(party)的伙伴。 「白粉是我的兴趣。」 这人在说什么?妖术师眯细眼睛。 管她皮肤是什么颜色、要涂成什么颜色,对妖术师而言无关紧要。 她一点都不关心。活在四方世界的人太多了,没心力关心。 不如说会对她指指点点的人更难缠,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 既然是兴趣,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就得了。她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无所谓。 「……是吗?」 所以,妖术师深深的叹息,与这句话一同飘向黑暗深处,消失不见。 § 遗迹前面聚集过这么多的人吗? 女神官和王妹看著被清晨薄雾笼罩的白色景象,牵著手杵在原地。 天气仍带有寒意,又吹著风,人潮却多到无法驱赶。 可是,里面几乎没有庶民──不会跟冒险扯上关系,纯粹是来参观的人。 除了贩卖炙烧狗肉猫肉鸡肉,还有点心和酒的商人外,全是冒险者。 不──大部分都是该以冒险者志愿者称之的,连新手都算不上的人。 他们穿著自己的装备,看起来有点兴奋,四处走动。 当然,世上有许多贫民、孤儿是因为无法糊口才来当冒险者。 冒险可不是小孩子的扮家家酒,不过──这也是一种不同的观点。 无时无刻都需要让人们知道冒险者是怎样的职业,招募更多的冒险者。 ──以前的我应该想都想不到就是了。 王妹暗自窃笑。她本来觉得这种事是宫廷和寺院在挥霍金钱。 想让人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拥有地位很重要。 想吸引人潮,引起他人的兴趣很重要。 骯脏寒酸的人在讲述复杂无聊的知识,谁会有兴趣? 「虽然跟王都的祭典大概没法比……」 「比这个干么!」 因此,王妹乾脆地回答腼腆笑著的女神官──她所尊敬的她。 手中的锡杖随著激动的动作,发出清澈的锵啷声。 跟过去不同,能穿著自己的装束待在她身边,她感到十分喜悦。 自己正踩在曾经犯下的错误上继续前进──她觉得很骄傲,这样应该是对的。 「不过,想当冒险者的人真的很多耶。」 「对呀。」女神官点头。「每年都有不少人来登记。」 「哥哥说,以前好像有段时期几乎没新人──」 王妹想像起从他人口中得知的遥远往昔。 传说中的死之迷宫──源源不绝的财宝,以及蜂拥而至的冒险者的逸闻是例外。 这么一想,四方世界中果然还存在对冒险和冒险者没兴趣的人吧。 既然如此,这种活动绝对是必需的── ──我得看到最后,仔细观察,让活动顺利进行。 王妹重新下定决心,点点头,忽然被摊贩的冰品吸引,停下脚步。 曾经有人进贡用牛奶制作的冰品,所以她知道尝起来是什么滋味,但这里卖的香气有点不同。 她感到疑惑,询问店长,店长说是用异国野兽的奶做成的。 ──有新东西是好事。 「请给我一份。」 「好。」 年迈的店长以符合外表的粗俗态度点头,将放在饼乾上的冰品递给她。 王妹接过用银币买来的甜点,小跑步跑回女神官身边。 女神官似乎认识店长,轻轻向他点头致意,王妹则先尝了一口。 又冰又甜。味道具层次感──什么叫层次感?──吃起来却很清爽。 不同于羊奶和牛奶的甜味,结论就一句话。 「……好吃!」 「太好了。」 旁边的女神官微微一笑。 王妹津津有味地享用极为珍贵的零食,突然想到什么,歪过头。 「要不要吃一口?」 「呃……」 她递出木汤匙,女神官目光游移,点了下头。 「那我不客气了……」 她害羞地将王妹递给她的木匙上的冰品送入口中。 「嗯……」 然后用舌头品尝它的甜味,微微泛红的脸颊浮现笑容。 与姊妹一样相似,却与姊妹一样不同的两人,相视而笑。 冬天吃冰也别有一番滋味。 冷得不得了,让人想吃温暖的东西──也就是会想去逛其他摊贩。 夏天就该享受夏天的炎热,冬天就该享受冬天的寒冷。不晓得是出自哪位诗人之口。 「是说好意外喔──」 两人在内心解释这是在视察,结伴在遗迹前面散步。 由于这是过冬前的活动,来自开拓村、对实力有信心的年轻人,格外引人注目。 女神官呆呆看著推测是从仓库翻出来的崭新装备,问: 「意外什么?」 「那个,就是。」王妹思考著该如何表达。「哥布林杀手。」 她不懂得分辨冒险者装备的好坏,就算这样还是看得出来。 那个冒险者的装备,比参加者更加寒酸。 「那个人说要用魔法制造哥布林,拿来当目标。这个主意竟然会被采用。」 「咦。」女神官眨眨眼。「因为,那不是哥布林吧?」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在真心疑惑王妹怎么会讲这种话。 「不是哥布林吗……?」 「不是哥布林喔?」 女神官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极为肯定。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完全正确,又好像不太对。不,问题不在这里。 ──这个人,原本是这种感觉吗……? 王妹感到一阵晕眩。大概,一定,是刚才吃的冰品害的。 不是因为直接促使自己成为神职人员的人物,露出了意想不到的一面。 ──嗯。 她点了下头,望向周围要参加竞技的人,以寻找其他话题。 再说一次,长久以来都在宫廷里生活的王妹,无法判别冒险者跟装备的好坏。 然而,还是有人吸引了她的目光。 例如,没错。那边的三人团队(party)如何? 「可是……让我以头目(leader)的身分参加,实在有点。这样好吗?」 「……魔法师当头目(leader)很稀奇啊,总不能叫这个人当吧。」 「欸,这样讲会不会太过分?」 「我说,没有比你更引人注目的人了。」 「……比起品行,行为举止的问题更大。」 「嗯──虽然无法接受,算了。欸,我想在开始前吃点东西──」 装备蓝色布甲,背著一把剑的战士、身穿淡粉色外套的魔法师、身穿绿衣,手拿铁枪的── 「啊!」 「呜!」 哪一声惊呼是谁发出来的,这种时候就先不讨论了。 王妹和绿衣战士──黑发少女,一见面就停止动作。 哦?女神官疑惑地转头,她肯定觉得这个画面很奇怪。 因为自己该接待的王妹,跟三名陌生的冒险者僵在那边。 「怎么了吗……?」 她有哪里做错了吗?对她的困惑做出反应的,是黑发少女。 「公、公主──」 黑发少女话还没说完,魔法师就毫不客气拿杖往她的侧腹戳下去。 「──好、久、不见……耶!?」 「咦,啊──」 女神官不知所措,视线飘忽不定。好久不见。之前见过面吗?什么时候?她是哪位? 成为冒险者前,她在寺院为人服务,所以遇过很多人。 更何况成为冒险者后,她就来到了俗世,与更多人产生交流。 连记忆力优秀的她都愣了一瞬间──不过,女神官很快地双手一拍。 「之前在收获祭时的……!」 对,没错。当时她配合祭典的气氛穿得很华丽,而且是单独行动。 重点是,黑发少女在那之后长大了一些,变得成熟几分。 因此她没能马上联想到,但不会有错。 女神官脸上绽放笑容,紧紧握住少女的手。 「幸好你没事……!那几位是你说的朋友……?」 「嗯!」黑发少女展露灿烂如太阳的笑容。「宝贵的朋友!」 这句话太过直接,反而是被称赞的人会感到难为情。 少女身后的魔法师拉低兜帽,战士则害羞地搔著脸颊。 这温馨的画面令女神官扬起嘴角,真希望自己也能对伙伴坦言。 「那么,这次是要跟朋友一起参加探险竞技啰?」 「嗯、嗯。嗯!对,没错!这次就是,那个,测试自己有多少能耐的感觉!」 「原来如此……!」 女神官将她有点激动的语气理解成是在紧张,频频点头。 尽管不知道眼前这位少女的等级,每个人步调都不一样。 女神官明白自己运气很好,被银等级包围著。 正因如此,她更不会想拿别人跟自己比较。 若她跟最初的同伴以同样的步调行走,现在她会走到哪里呢? 不管对象是谁,这应该都不是可以随便想像的事。 就算有时会忽然想起,陷入消沉── 「对了。」 女神官努力用轻快的语气说道,以驱散深深于内心扎根的沉重心情。 (插图017) 「没想到你们认识。」 「咦,啊,对、对啊!」王妹点点头,然后改口说道。「是呀!」 她的态度虽然紧张,措辞却并不拘谨,女神官顿时感到放心。 遇到被小鬼抓走这么不幸的事件,还能表现得活泼开朗,难能可贵。 她重要的朋友女商人也是。向前迈进的速度,果然也因人而异。 然而,前进绝对不是坏事。照理说。 「……该不会是擅自跑出来的吧?」 因为,瞧。看看被魔法师瞪了一眼的王妹吧。 「不是不是,不是啦!」 急忙挥手的模样,简直像被朋友抓到偷吃的孩童。 ──没错,是朋友。 「哎,那就好。」 战士不知何时握住了背上的铜剑,半信半疑地吐出一口气。 「请您别让人操心。」 「这次是正式的工作。是──工──作──」 莫名遭到怀疑的王妹抱怨的模样,看起来像在跟年纪大的朋友撒娇。 ──我在别人眼中也是那样吗? 女神官突然想到自己和那位上森人朋友,苦笑著心想「控制一下好了」。 「而且我听姊姊说过,你小时候迷过路!」 「既然您听说过这件事,请不要因此得意洋洋,反省一下,懂得自重。」 「唔唔唔……」 被驳倒的王妹悔恨地呻吟著,女神官终于忍俊不禁。 脱口而出的笑声宛如波纹,在一行人之间扩散开来。 他们先是愣了下,然后立刻像浸润在柔波中似的,跟著笑出来。 所以,用不著多少勇气,女神官便说出接下来这句话。 「那个,方便的话,等等的活动四位要不要一起参加?」 「可以吗?」 王妹纳闷地问,女神官点头回答: 「是的。实际上,之后的行程只有等活动开始,大家进去探索,看看顺不顺利而已。」 「我不是在问这个。」王妹摆摆手。「我看过一堆机关耶。」 「没有通通给你看过呀?」 而且看过不代表能破解。女神官果断地说。 因此,看到王妹表情有点僵住,女神官判断她应该是还有顾虑之处,补充道: 「又没有犯规。请你不用放在心上。」 「咦,啊……嗯。那就好……吧。嗯,大概。」 「啊,当然要各位不介意。」 虽然应该不用担心,这是最重要的,女神官便询问三位冒险者。 即使是迷宫探险竞技,忽然有新成员加入,也会影响团队合作。 大多数的熟练冒险者,不会特地无偿帮忙指导新人,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很少有人敢带一、两个拖油瓶探索危险的场所。 「……我无所谓。」 所以,魔法师比其他两人更早下决定的时候,女神官松了口气。 「不如说那样更好。某种意义上来说,冲进漩涡中心是最安全的。」 「呣呣呣。我负责的只是在最前线战斗,所以都可以。」 战士神情严肃,却不反对的样子。 也就是说,决定权掌握在剩下那人手中── 「那就这样啰!」 扛著铁枪的少女露齿一笑。 「今天跟我一起冒险吧!」 「咦,啊……」 王妹似乎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她愣了一会儿,最后选择的是愉快的笑容。 「……那么,请多关照!」 「嗯!」 看见两人和睦地交谈,女神官再度松了口气。 ──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隐约有股预感。肯定会一帆风顺。无论是这场活动,抑或其他的一切。 她这次做为哥布林杀手的团队(party),负责幕后工作,体验到了乐趣,不过…… ──参加竞技的那一方,果然也很愉快。 王妹是来参观的,并没有直接参与策划活动。 光在旁边看,再怎么有趣都比不过实际参与其中。 所以,这样一定是对的。 「那她就交给我们照顾了。」 女战士温柔地眯起眼睛,看著聊得不亦乐乎的两人,抬头挺胸说道。 那个动作帅气又美丽,女神官想到故事书里英姿焕发的骑士。 说到女骑士,女神官还认识一位对她很好的人,但她的美又是不同的风格。 她心跳加速了一瞬间,因此她挺直背脊,以免出糗。 「是!」女神官深深一鞠躬,按住帽子。「麻烦了!」 接著寒暄几句,聊了一些琐碎的小事,重新确认各种相关事务。 最后,女神官告诉她们登记处的位置,忽然觉得有人在叫自己,抬起头。 仔细一看,妖精弓手(elf)在远方朝气十足地挥手呼唤她。 ──我也该走了。 「那我先告辞了。」女神官向四人道别,王妹神采奕奕地回答「等等见!」。 她奔向友人的所在地,发现拍在脸颊上的空气是温暖的。 冬天的寒意减弱了。一定是因为太阳升起,阳光从天上洒落。 不知为何,她觉得十分高兴。 因此──其实原因不在于此──女神官完全没听见转身面向三位冒险者的王妹说了什么。 「嗯……所以。」 王妹扠著腰,露出无奈又困扰的表情说。 「勇者大人,请问这次是什么样的世界危机?」 § 「您今天好乾净喔!」 「……是吗?」 「对呀!」 柜台小姐雀跃地说。柜台正对著寒风,她却毫不在意。 因为站在眼前的这名冒险者,那顶廉价的铁盔变得闪闪发光,皮甲也擦得很乾净。 不长不短的剑和小圆盾,如今看来也像能带上战场的装备,真不可思议。 至于遍布各处的暗红色血迹……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让柜台小姐心情变好的关键,是随著开始时间将近,逐渐聚集而来的参加者的视线。 「你看那个人。」 「……银等级的冒险者啊。」 「他的装备是不是有点朴素?」 「不对,那是正式装备吧?」 「干么一直戴著头盔?」 「我听过他,记得是叫小鬼杀手──」 他们的言词带有明确的尊敬之意。 当然应该还带有多少的轻蔑,觉得他跟自己理想中的冒险者形象有所差异。 不过,话语中确实存在著尊敬及信赖。 只要稍微整理一下仪容,拿出象徵功绩的识别牌,人们的态度就会轻易改变。 有好有坏,可是对现在的柜台小姐而言,无疑是好事。 因为,直到数年前其他人对他的评价都是那样! ──不对,现在他也有点被当成「奇怪的人」…… 至少以迷宫探险竞技的负责人来说,算及格了! 「如何?光凭外观,别人的态度就会变这么多喔?」 柜台小姐得意地挺起形状优美的胸部。 「是吗?」 她当然知道哥布林杀手会给予平淡的回应。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她现在心情很好,所以没关系。 「我的制服最近也有点变化,感觉是不是不太一样?」 她一面检查手中的文件,一面进行准备工作,询问站在旁边的他。 幸好因为摊贩人潮及参加者的关系,附近人声嘈杂。其他人大概听不见他们交谈。 「呣……」他低声沉吟,简短说道「看起来挺便于活动的」。 「那就没问题。」 「嗯,是没错啦?」 那种冷淡的答案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柜台小姐神色自若地看向外面。 穿戴各自的装备,脸上洋溢期待,根本没考虑到会失败的少年少女。 八成会有人嘲笑他们愚蠢,然而踏出第一步,是所有人都拥有的绝对权利。 柜台小姐喜欢看他们鼓起勇气,迈向前方。 更何况──这次可是她设计的迷宫探险竞技的参加者。 她会握紧拳头,想著一定要让他们满足也很正常。 「话说回来,有好多人喔!」 「嗯。」 「如果能靠这次的活动让大家学到一些剿灭哥布林的知识,努力──」 「有困难吧。」 依然是冷淡的话语。柜台小姐小声「唔」了一声。 没关系,没关系。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有很多新人没参加。就算来参加,也会有不少人只想敷衍了事。效果不可能大到哪去。」 新手教育(tutorial)就是这样。 认真参加的人,究竟有多少呢? 认真参加也不代表能学到更多。 ──呃,也就是说…… 他是审慎思考过后才回答的。 柜台小姐竖起手指抵著嘴唇,陷入沉思,忽然讲起久远的逸事。 「听说以前还有位领主让志愿者互相残杀三天,藉此选出竞技选手……」 「应该是因为,不做到这个地步就学不会。」 至少要在短时间内让他们的身体彻底记住的话。 ──而且,学会了恐怕也不代表能活下来。 哥布林杀手冷冷说道,想起自己过去的战斗,第一次剿灭小鬼的时候。 武具及装备无法兼顾,武器在密闭空间内卡住,遭到偷袭,中了毒,打破药水瓶。 从中得到的经验确实在日后也派上了用场,然而,他不是光凭那次经验就活下来的。 ──真的是,运气很好。 他认为,自己能走到这么远的地方,理由只有那一个。 由自己举办一次竞技,就能让所有人存活下来── ──未免太不自量力。 举不举办这场活动,跟他们的成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不如说,他可不想成为因为这点小事,就觉得参加者的成功是拜自己所赐的厚颜无耻之人。 「那、那个……」 这时,将两人从思考拉回现实世界的,是怯生生的细微声音。 转头一看,桌子后面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戴著褐色皮帽,身材娇小的黑发少女。 腰间的长剑和她的身高比起来显得偏长,有点歪掉,这部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瞧她紧张得声音拔尖,非常可爱──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笑。 「请问有什么事吗?」 柜台小姐跟对待独当一面的冒险者一样,温柔询问,少女一语不发。 接著,她依然怯生生地咕哝道「我想,参加……」。 柜台小姐微笑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空白登记表及尖笔。 「您会写字吗?」 「会。」少女说。「虽然……只会写,名字……」 少女像在拿剑一样,握紧柜台小姐递给她的尖笔。 然后在登记表上写了一个字。那稚嫩的字迹,宛如暴风雨或龙卷风绕成的漩涡。 是她的名字。 少女频频偷瞄站在柜台小姐旁边穿铠甲的冒险者,交回登记表。 柜台小姐接过登记表,维持笑容,细心地开始跟少女说明。 「迷宫里面设置了各种阻碍做为测试。有的是敌人,有的是陷阱。」 少女点了下头。不是因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乾脆先点头,而是经过仔细的思考。 「突破障碍后,竞技监督官会给你一个通过的证明,请收集那些证明。」 「好的。」 证明,证明。少女反覆咕哝著,表情严肃至极。 「这是参加者的记号。用来代替识别牌,请小心不要弄丢。」 柜台小姐拿给她一条鲜艳的蓝紫色薄布(scarf)。 少女紧张地接过,慢吞吞地用笨拙的动作将它缠在手臂上系好。 这时,哥布林杀手看见一缕银光在她的背包上摇晃。 「提灯ntern)吗?」 「啊……」 少女全身僵硬。大概是慌了,搞不好是以为会被骂。 柜台小姐立刻「哎呀」一声,似乎现在才注意到,紧盯著提灯观察。 「好棒的装备。怎么弄到的?」 「在道具店,买的。」少女嘀咕道。「……黄铜提灯。」 「探索时,空出手会比较好。」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 「不错。」 「啊……」 少女拉低皮帽,以掩饰参杂羞怯及喜色的表情。 然后站在原地扭扭捏捏,低头一鞠躬,如脱兔似地跑走。 柜台小姐看著帽子底下的茂密黑发,终于露出微笑。 「一定是不习惯被人夸。」 「就是那样。」 铁盔上下摇晃。他是否也在面罩底下,追寻少女的背影。 「贫穷村庄的小孩,若非农家的继承人……就是那样。」 「哥布林杀手先生呢?」 「我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 对话中断,聚集而来的参加者的声音,化为无意义的音波于四周飘荡。 不久后,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我觉得……我不是太能干的小孩。」 「其他人一定也是那样看待那孩子。」 是吗? 他以轻声呢喃回应柜台小姐这句话。因此,她微笑著点头。 「嗯,是呀。」 好了──迷宫探险竞技差不多要揭开序幕了。 § 宛如地鸣的鼓声响彻四方,紧接而来的是参加者的欢呼声。 等待的时间固然愉快,同时也令人焦躁、亢奋。 到了解放的瞬间就会刺激情绪,导致人们忍不住欢呼出声。 柜台小姐都站到设置于遗迹入口的台上了,众人仍未冷静下来。 不能怪他们。毕竟等等就要挑战危险的──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迷宫。 柜台小姐仔细观察他们,面带微笑沉默不语。 以贵族身分受过教育的人,都会学到沉默胜于雄辩。 地母神像之所以经常带著神秘的微笑,也是因为那个表情最适合吧。 正因如此,面对她的沉默与笑容,沉默过没多久就像涟漪一样于人群中荡漾开来,也是理所当然。 最后,聚集在寒空下的冒险者尴尬地面面相觑,闭上嘴巴。 柜台小姐看准时机,平淡地──跟站在旁边的深灰色冒险者一样开口说道。 「无论是谁,从这座毒牙迷宫生还的人,都能获得一万枚金币及开拓村的永久统治权──」 喔喔。冒险者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柜台小姐承受住众人的注目,接著说: 「──没有这种事。」 她轻笑出声。 冷不防的玩笑,使竞技参加者们之间紧张的气氛放松下来。 这样就好了。紧张很重要。可是,放松也很重要。在冒险的时候。 「不过,顺利攻略迷宫的人会有奖品,请各位务必加油!」 让参加者打起干劲、提起兴趣后,接下来是简单的活动说明。 因为所谓的重要事项,不是口口声声说这很重要,其他人就会听。 必须让人产生兴趣,主动愿意听进去。 「请大家探索迷宫,通过考验,找到数颗宝石,从出口逃离。」 也就是说。 本来会在探索迷宫、遗迹的过程中取得的财宝,正是通过这场测验的证明。 至于那个测验是什么──参加者或许会好奇,然而。 ──怎么可能现在就告诉他们。 众人窃窃私语,其中也有人大声询问,柜台小姐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笑咪咪地补充: 「如果竞技过程中发生什么问题,竞技监督官会前去救援,请放心!」 竞技监督官──意即熟练的冒险者。 旁边那个身穿廉价却充满岁月痕迹的装备的铁盔男子。 少了那些骇人的脏污,说他是银等级确实足以令人信服。 从那身轻装判断,是不是斥候(scout)之类的……? 不,斥候的话装备太多。可是又不像战士。武器太寒酸了。 落在台上的视线参杂困惑,但这不重要。 「……………………」 哥布林杀手遵照柜台小姐「请您默默站著就好」的叮咛,一句话都没说。 他本来就不是会在这种场合高谈阔论的类型。似乎并不觉得怎么样。 「那么──现在开始唱名,请按照顺序挑战迷宫!」 被柜台小姐叫到的一名少年,意气风发地吶喊「我先上了!」冲进迷宫。 当事人应该很紧张,脚步却十分轻率,勇往直前。 冒险者本来就不是胆小之徒可以当的。 慎重是必要的,不过连踏进未知领域的勇气都没有的话,根本不用谈。 从这个角度来看…… 「大家光是愿意参加就很棒了。」 妖精弓手没有漏听第一位挑战者的脚步声,不对,是在那之前响起的鼓声。 迷宫深处,冒险者们在前往各自的岗位前,看著彼此点头。 矿人道士(dwarf)和蜥蜴僧侣(lizardman)混在带著一群小鬼的魔法师之中,看起来也已经准备就绪。 「小心啊。」 妖精弓手奸笑著用拳头轻敲蜥蜴僧侣的肩膀。 「别不小心被当成怪物除掉。」 「哈哈哈哈,哎呀,洞窟里竟会有龙。对资历尚浅之人来说,实乃意想不到的待遇。」 蜥蜴僧侣张开大嘴,哈哈大笑。这个玩笑缓解了冒险者们的紧张。 竞技监督官也是会紧张的。 毕竟要以前辈的身分示人,得拿出相应的风范,也不能失态。 「你才是,默默站著还比较能招客吧?」 在这种重要的场合,矿人道士却拿起酒大口灌下,跟平常一样露出狡猾的笑容。 「像啮切丸就是。」 「别把那个怪人跟我相提并论好吗──」 妖精弓手也习惯了。她哼了声不予理会。 身为上森人,光是站著就会引人注目,与自身的意志无关。 ──算了,这次的负责人是他,主角就让给他吧。 「你是最近才出森林的吧?之后会很辛苦喔?」 「是、是啊……」 妖精弓手忽然跟在角落抱著胳膊的森人冒险者搭话。 前几天才去冒险者公会登记的她,僵硬地点头,大概是不习惯。 刚离开森林的森人,通常都不谙世事。 跟她同团队(party)的女施法者窃笑著跟她聊天,看来无须担忧。 「好了──那么各位,都准备就绪了吗?」 在遗迹内待命的职员拍拍手,彷佛在计算时机。 脖子上挂著至高神圣印,手拿天秤剑的她──监督官,环视众人点了下头。 「不时会有职员来巡视。有什么问题请确实回报。」 「不用担心我们混水摸鱼啦。」 扛著斧头的冒险者语气粗暴地说。 妖精弓手不太记得其他人是做什么的,但她知道这人隶属于负责设置陷阱的队伍。 听见那带刺的话语,监督官依然微笑著回答: 「我知道。可是说不定会有人在每场测验中间的空档跌倒。」 「啊──感觉就会有那种人。明白了。瞭解瞭解。」 监督官既然指派他做这种工作,代表他不是会给新手志愿者造成负面影响的人。 ──也就是说,在场的人都是「优秀的冒险者」。 思及此,妖精弓手不知为何非常高兴,抖动长耳。 在她旁边紧张地握紧锡杖的女神官,不晓得有没有发现这一点。 明明踏著稳健的步伐前进著,却一直提心吊胆。 然后因为一点小事而得意,又在奇怪的地方谦虚。 ──肯定是因为凡人就是如此。 从神代存活至今,阅历丰富的森人,都无法看透凡人这个种族。 森林里的老人说圃人(rare)是了不起的种族,但凡人也不遑多让。 ──既然如此,我身为前辈,得做个好榜样才行。 不手下留情。又要让新人感受到冒险的乐趣。可是绝对不能让他们轻松过关。 「先盛大欢迎(gauntlet)他们一番吧!」 § 那句话成真了。 「唔喔!?好、痛痛痛痛…………!?!?」 第一个踏进迷宫的少年,一踩到地上就被弹起来的木板用力砸中脸。 令人怀疑鼻子会不会被砸烂的剧痛,痛得他忍不住蹲下来,然而,他没有发现他很幸运。 因为如果换成原本那块钉著钉子的木板,他肯定会直接被刺死,曝尸野外。 他摩擦著泛红的鼻子,慢吞吞地前进,这副模样虽然狼狈,疼痛却能带来教训。 例如,不知道是第几个踏进遗迹的少女,幸运地碰巧躲过陷阱── 「啊……!?」 因此她一只脚踩进洞中,被木板夹住,面部朝下摔在地上。 全新的装备及服装转眼间沾满泥土。有过冒险经验的人,每个人都体验过。 「咦,啊,剑……剑在哪里……!?」 不仅如此,她还在跌倒时弄掉手中的剑,趴在地上到处摸索。 幸好这里还离入口很近,隐约有点光,背包的提灯也还没点燃。 火把掉在地上会熄灭。提灯掉在地上会破掉。黑暗是凡人的敌人。 要是怪物在她翘著屁股慢慢找东西的期间袭来,不可能挡得住。 从这个角度来看,在这里摔倒无疑是运气好。 话虽如此,这种程度的陷阱在猎人出身的年轻人和森人面前,只是小事一桩。 因为种族优势的关系,大部分的人都拥有猎兵(ranger)的技能,能在暗处视物,身体又灵活。 不过,能轻易闪过陷阱的,唯有在森林长大的森人。 在凡人城市长大的半森人(half elf),到头来只是较为敏捷罢了,动作与凡人并无大异。 另一方面,绝大多数的人都能毫不费力地跨越障碍物──虽然仅限于凡人。 参加者中本来就有许多农家的次男、三男,或者类似出身的人。 就算装备为身体增加了一些重量,对于一天到晚在山野奔跑的人来说,难度也不会高到哪去。 「手、手构不到……!」 矿人(dwarf)、圃人或是娇小的兽人,却为此伤透了脑筋。 拥有动物的外型,不代表所有人都擅长爬树。 他们抓住墙壁,以后脚蹬地,摇摇晃晃地往上爬,越过阻碍── 「哇……!?」 然后因为不习惯的动作而失去平衡,从上方摔下来。 「来,抓住我的手……!」 「抱、抱歉,谢谢……!」 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他的,是破解不了陷阱,被困在原地的其他参加者。 这场竞技不是只有一位冠军,也有人会在其他人遇到困难时出手相助。 而那并不算违反规则──尤其是在这场竞技中,是对自己有利的行动。 俗话说,三个彻头彻尾的新手凑在一起,也会与知识神有几分相似。 当然,更多时候是凑在一起的全是愚者,一事无成。 「哼……」 无视聚集起来的数名参加者,嗤之以鼻,走向深处的人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那位参加者说不定能独自攻略迷宫。不试试看就不会知道。 要做什么样的选择,是冒险者的自由。 无论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都是那名冒险者的自由。 「哼哼,一切顺利。」 而在前方等待他们的第一个结果,肯定会令参加者愣在原地。 通过数个陷阱后,一道人影静静从岩石后面走出。 那是美丽得如同异界生物的上森人少女。 她笑咪咪地看著来参加竞赛的少年少女,用那双纤细白皙的手牵起他们的手。 她的行为令青涩的少年──不,连少女都会为之心跳加速,森人少女却完全没放在心上。 「来,这是第一个!」 放在手掌上的,是跟小指指甲尖一样小的宝石碎块。 拿火把的微光一照,应该就能看出那是蓝宝石(sapphire)。 ──虽然是之前冒险时捡到的东西。 冒险者公会买下了那袋宝石,拿来当给参加者的奖品。 实际上跟矿人道士推测的一样,卖不了多少钱,所以才用作此用途。 但这种事还是不知道、不要说比较好。 参加者们两眼发光,看著上森人给的宝石,从他们的反应一眼就看得出这个道理。 看见少女腼腆一笑,小心翼翼地将宝石收进腰袋,森人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她很清楚,价值这种东西是相对的。 除了当事者,没人能够决定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是珍贵的。 就这样,参加者们一步步深入遗迹。 「好了,那来猜个谜吧。」 看见忽然探出头的矿人,众多参加者面露疑惑,停下脚步。 留著白胡须大口喝酒的模样,俨然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师。 要是惹到他,不晓得会被变成青蛙、塞进石头,还是轰到遗迹外面── 大多数的人只听过传闻及武勋诗里面的魔法,紧张得绷紧身子。 他们毫不掩饰惊慌失措的模样,咽下一口唾液,矿人道士大笑著挥挥手。 「小鬼们,冒险不是只要乱挥武器就好,还得用到脑袋。」 也就是猜谜(riddle)。 他出的题目用不著多丰富的知识。 而是猜测石像的重量、套盒机关的盒子总共有多少个之类的谜题。 只要冷静思考,不用烦恼多久就能得出答案。 「喂、喂。怎样才能知道重量……!」 「我想想,等一下,等一下。加上拿来当原型的凡人一半的体重……?」 好几个人聚在一起绞尽脑汁。 「那个……这个……」 一、二。也有人扳著手指计算,设法想出答案。 无法通过陷阱的人虽少,在这一关遇到挫折的人却很多。 有人失落地转身离开,有人直接放弃,继续前进── 「解出来了……!」 也有一名少女耗费时间得出答案,脸上绽放笑容。 「好,漂亮!」 她慌张地接住矿人道士扔出的绿宝石(emerald)碎块。 拭去额头上那些让人误以为是智慧热的汗水,收进袋子以免弄丢,迈向前方。 遗迹很大,竞技尚未结束。 一个个陷阱和谜语,阻挡在参加者面前。 不过,若要说斗智比斗剑还要简单,绝非如此。 反过来说,也不代表只要有智慧,就能疏于锻炼武技。 世上也有类似在碰运气的机关,例如要人用正确的顺序亲吻陌生的异教雕像。 冒险过程中,应该也会遇到除了拿起武器大闹一场外别无他法的状况。 将来遇到那种困难,才是测试冒险者真正实力的时候。 仅仅是破解了几个陷阱、几道谜语,不代表什么。 立志成为冒险者的人知道,潜伏在遗迹、迷宫、洞窟内的东西,不是只有谜语和陷阱。 也就是── 「groorogbb……!」 哥布林。 数只丑恶的小鬼以有如操线人偶的动作逼近。 若是已经有过冒险经验的人,小鬼的威胁不值一提,对于彻头彻尾的新手而言却并非如此。 就算知道是最弱的怪物,要独自对抗他们还是会紧张。 黑发少女亦然。 她以十分僵硬的动作,拔出与那娇小的身躯不相衬的长剑。 她却无法承受剑的重量,看起来像小孩子悬挂在剑上。 「gbbrg……!」 「goroogg!!」 「呜……」少女后退一步,下一刻「……喝!」吆喝著挥剑。 她应该有练习过,可是动作依然大到整个身体彷佛要从手臂被剑拉过去。 幸好遗迹通道宽敞,剑刃不会被石壁卡到,却也砍不中小鬼。 少女的身体被划过空中的长剑拖走,严重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 不是被躲开,只是没砍中而已,这样不行。 少女的脸因紧张、兴奋、羞耻而泛红,深吸一口气,向前跨出一大步。 「嘿、咻……!!」 这一剑要称之为二连击,尚且太过拙劣,应该要叫它空挥后的一剑。 可是那把优点只有朴素的长剑,这次确实命中了矮小的哥布林。 剑刃从肩膀陷进身体,劈开他的胸膛,黑血四溅。 「gorggbb!?」 小鬼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号──然而,这一击砍得太浅,不构成致命伤。 但这些小鬼是魔法做成的人偶,没有自我,没有灵魂,算不上生命。 即使只是一道小伤,只要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就会瞬间崩解。 滚烫的泡沫、黏液块喷到地上,不留原形。 「成功了……!」 不过这么快就松懈下来,可见她果然还是个外行人。 「goroogb!!」 「哇,啊……!?」 因为她遇到的小鬼不只一只,战斗尚未结束。 小鬼跳过尸体扑向她,使劲撞在少女用衣服包覆住的胸部上。 少女立刻跌坐在地,痛得皱眉。 其实并没有那么痛。臀部感觉到的冰冷,以及渗进绑腿里的黏液反而更令人不快。 (插图018) 「可恶……!」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再度用力挥剑。咻、咻,只有声音听起来很有气势。 虽说是人偶,连哥布林大概都不会被这种攻击击中。 小鬼轻易闪过,少女紧紧抿成一线的嘴唇歪成了「ㄟ」字形。 她气得不停挥剑,砍中岩石,传来喀喀喀的响亮声音及手感。 「可恶……!」 因此她忍不住急了,埋头冲上前,刺出长剑。 拙劣的突刺。尽管如此,少女手臂、步伐、剑身的长度弥补了这段距离。 小鬼打算向后躲开再度袭来的剑刃,喉咙被直接贯穿,挖出一个窟窿。 「啊……!」 少女缺乏表情的面容透出喜色。 黏液散掉的手感,意味著她确实杀掉了敌人。 因此,她的注意力只放在眼前的小鬼身上。 自然无法应对接下来的攻击。 「哇、噗……!?──!?」 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大脑停止思考。虚无。动作当然也停止了。什么都做不了。 一股重量压在背上,她咚一声倒向地面。撞到胸口,呻吟出声。 无法呼吸。好重。好难受。 「goroogobb!!」 ──哥布林……!? 她终于发现是小鬼从背后扑到她身上,扯下皮帽。 地板带有湿气。小鬼的黏液喷到脸上,玷污衣服。 她刚才也摔倒过,弄脏了衣服,所以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在意的,但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呜、呜呜、呜……!!呜……!!」 少女发出以咆哮来说太过模糊,如同小孩子在哭泣的呻吟声。 她不停甩头,扭动身躯,拚命挣扎,以甩掉压在背上的重量。 因此她用力撞上墙壁纯属巧合,绝对不是有意为之。 「grobg!?」 「噗啊……!」 她趁小鬼惨叫著松开手时,在地上爬著逃离。 事态刻不容缓。虽然喘不过气,比起呼吸,战斗更重要。 幸运的是,在地上摸索的手指抓住了她跌倒时从手中滑落的剑。 少女毫不犹豫地挥下。 「喝……!看我的……!这家伙……!!」 她反手持剑,跟用砸的一样刺出去。小鬼放声哀号,身体抽搐。 只刺一次的话,身体还不会崩解。所以她又刺了两、三下才扔掉剑。 「呼……呼……嗯……呼……」 应该得等一段时间才会消失,不过照理说,这样他就不会动了。 少女先调整呼吸,平坦的胸部上下起伏,拿出水袋拔掉筛子。 她大口喝水──没去管还剩多少!──终于吁出一口气。 接著重新点燃在乱斗中熄灭的提灯。幸好没摔破。 「啊……!?」 总算有了亮光。少女眨眨眼睛,发现挂在腰部的小袋子的异状。 ──袋口是开著的……! 少女大吃一惊,感觉到身体瞬间发凉。 她连忙打开袋子翻过来。什么东西都没掉在手上。 「不会吧……!为什么……!?」 她趴到地上四处寻找,都快哭出来了。 好不容易收集到这么多,竟然因为这种事前功尽弃,未免太惨了。 她的眼泪不全是出于悲伤,而是因为自己的惨状及不甘。 不过,她刚才战斗的范围并不大。 要在遗迹铺路石的缝隙间找到闪闪发光的宝石,轻而易举。 「呃……蓝宝石(sapphire)和绿宝石(emerald)……」 一、二。她将捡起来的宝石放在手心计算,谨慎收好。 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脏污──泪水汗水黏液血液──调整呼吸。 「还有一颗……对吧。」 ──在哪里呢? 掉在地上?滚到奇怪的地方了? 少女四处张望,发现墙壁附近有个狭窄的缝隙。 小颗的宝石不小心滚进去,这种事一定有可能发生。 「……这里吗……」 嘿咻。小小的身体使出全力,把手伸进缝隙深处── 「……哇!?」 然后摔了进去。 以为是缝隙的那条线,不是墙壁的连接处或裂痕,而是门的样子。 少女摔进黑暗无光的通道,像在迁怒似地脱掉头上的皮帽。 ──就是因为戴著这么重的东西才会跌倒。 她哼著气将皮帽塞进背包,调整提灯的方向。 然后看见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一个东西。 「找到了……!」 小小的金刚石(diamond)碎块,在墙壁附近闪耀光芒。 少女急忙跑过去把它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用力抓住。 这样就没问题了。全部找回来了。没掉其他东西,也没忘记东西。 「还有,剑……!」 她连忙捡起下意识扔掉的剑,笨手笨脚地将其收入剑鞘。 ──好。这次真的没问题。 「嗯……走吧!」 少女握紧拳头,检查插在腰带上的剑,仔细绑紧袋口。 接著得意地踩著慎重──却勇敢的步伐,走向通道深处。 身后的那扇门静静关上。 § 「哇啊啊啊啊……!?」 年轻人们急忙扔掉剑和盾,拔腿狂奔。 发出喀啷喀啷的响亮脚步声追在他们身后的,是手持武器,站得直挺挺的骸骨战士。 尽管能勉强与小鬼抗衡,他们终于失去了勇气。 所谓的「聚精会神」就是指这个情况,他们连滚带爬地在遗迹的通道上奔跑、奔跑。 当然没发现柜台小姐正站在路边苦笑── 「呜呜呜呜呜!?」 看见她旁边的那副活铠甲,疑似战女神信徒的少女,发出与年纪不符的悲鸣。 她吓得魂飞魄散,用只能以「丢脸」一词形容的模样落荒而逃。 「就算擦得乾乾净净,还是会吓到人呢。」 柜台小姐看著连在黑暗中都看得一清二楚,被白色内衣铠包覆住的臀部,困扰地喃喃说道。 「我觉得在外面看的时候挺帅的呀。」 「没办法。」哥布林杀手看起来并不介意。 「因为我不像你一样有用香水。」 「哎呀……」 柜台小姐睁大眼睛。然后觉得他会发现很正常,扬起嘴角。 ──他不可能不注意洞窟里的气味。 幸好这座遗迹很暗,单凭火把橙色的火光,看不出她的脸色。 哥布林杀手用绑著一面圆盾的左手拿著火把,柜台小姐在他的带领下朝迷宫深处前进。 同行者是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回到原位的龙牙兵。 明明完成了任务,他看起来却有点无精打采,不晓得是寄宿于其中的祖灵的关系,还是施术者的关系。 「你说小鬼以外的怪物也要,所以我请人召唤了龙牙兵……」 「果然有困难吗……」 「因为小鬼是生物,骨头士兵却并非如此。」 先是惊讶,接著是更加强烈的恐惧,判断自己不可能获胜──逃跑。 即使是正常的行为,要嘲笑当事人愚蠢、胆小并不难。 同时,要称赞那是明智的行为、成长的证明也很简单。 只要活下去,必定会有下一次机会,但冒险者不冒著危险就不会成长。 此乃不言自明的道理。 何况小鬼是四方世界最弱的怪物。 若是战士,杀掉他理所当然。斥候就躲起来等他通过,借用术士的智慧也行。 不管怎样,光是化解哥布林的袭击,仍然──称不上冒险者。 就算走在旁边的这名男子,是人称专杀小鬼之人的银等级冒险者。 或者──也许该说正因为是这样吧。 更重要的是,如果参加者连看见骸骨和铠甲都会吓得当场逃走── 「哎,毕竟这次是第一次。别太严苛啰。」 从深处的墓室探出头的蜥蜴僧侣的威容,不晓得会把他们吓成什么样子。 柜台小姐边想边笑著对他鞠躬。 「辛苦了。状况如何?」 「还行吧。」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像在思考般望向遗迹的天花板。 「六个人里面会有一个认为有胜算,敢于挑战的参加者。贫僧认为无须悲观。」 「要是这个活动害他们对冒险产生排斥感怎么办……」 「总得筛选人才。若这点程度就会退缩,不如尽早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个意见实在很符合蜥蜴人的个性。 他们将生存视为美德,该逃跑的时候绝不犹豫,但这不代表胆小。 为了让自己抵达生命的更高峰而逃,和单纯夹著尾巴逃跑,应该是不一样的。 ──话虽如此。 柜台小姐是凡人,接触过的蜥蜴人不多。 她无法完全理解蜥蜴人的想法,满脑子都是「没有新人加入就麻烦了」。 「不过,光这么做无法栽培年轻人吶。」 所以听见出自他口中的这句话,她感到意外,却并不惊讶。 柜台小姐也有同感,哥布林杀手却摇晃铁盔询问「是吗」。 「有句成语叫玉石混淆。」 她点头说道。 小时候,父母严格对她施加的贵族教育,偶尔会派上用场。 她学到这个成语时,根本没放在心上就是了…… 「减少整体数量的话,宝石的量也会随之减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觉得只有宝石会变多。」 「诚然,诚然。砸碎鸡蛋,也只有蛋黄会破。等破壳而出后再动手较为适宜。」 毕竟擅长的兵种不同。蜥蜴僧侣说完,又补充一句: 「对了,森人似乎认为想栽培树木却把嫩芽踩死的人,是愚蠢之徒。」 「有道理。」 哥布林杀手点头。很像主张折断一根树枝要断一根骨头的森人会说的话。 「我是否也该多加思考?」 他低声沉吟,双臂环胸陷入沉思。虽然隔著铁盔看不见他的表情。 「看来,我的老师以一般观点来看,果然是严格的人。」 「哎呀,每个人的做法各不相同。小鬼杀手兄做得很好。无须改变。」 「是吗?」 「正是。」 蜥蜴僧侣以意味深长的动作伸长长脖子,望向墓室深处。 ──啊啊,真是的。 柜台小姐无奈地偷偷叹息。 她对哥布林杀手的教育方针确实有意见,可是── 「那个,这位治疗完毕了。接下来轮到谁……?」 「呣,那就是那位先生了。他好像撞到头部……」 「好的,没问题。请让他不要动。」 看到女神官在秃头僧侣的指示下东奔西跑,再有意见都会吞回去。 那里是给在竞技过程中受伤,无法行动的人休息的治疗区。 女神官勤奋地在躺在毯子上,或是坐在地上的伤患之间移动。 她很能干、很努力,无论当事人是怎么想的。 跟紧张地站在柜台前登记的那一天判若两人。 柜台小姐将这样的心情藏在心中,用轻快明亮的声音呼唤她。 「辛苦了!这边的状况如何?」 「请放心,没有看起来会死的人!」 这句话实在不适合带著清爽的笑容说。柜台小姐忍不住望向旁边的铁盔。 「那个,这位是想钻进狭窄的地方,结果头不小心撞到天花板──」 「这家伙则是因为戴著头盔,看不见脚边,滑倒撞到背部。」 秃头僧侣大笑著把膏药贴到趴在地上的年轻人背上。 少年发出低沉的闷哼声,痛得扭动身躯,伤势看起来却并不严重。 「哈哈哈,哎,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内脏也没受伤。」 「那真是太好了。」 柜台小姐微微一笑。可以的话希望他不要因此受挫,继续以当上冒险者为目标。 话说回来,这里有狭窄到会让人撞到头的地方吗……? 「……呣。」 哥布林杀手将疑惑的柜台小姐晾在一旁,低声沉吟。 他问了蜥蜴僧侣几个问题,接著面向在治疗区休息的人们。 「你在找人吗?」 女神官如同一只小鸟跑到他身边,哥布林杀手摇头回答「不」。 「看来进展顺利。」 「呵呵……」 女神官面露疑惑,但柜台小姐明白他的意思,偷偷笑了出来。 这样很好。 失败的人、受伤的人、前途有望的人。许多人聚集在这里。 但愿顺利。凡事都一样。无一例外。他也包含在内。没错,无一例外── 「啥?」 治疗区突然响起极为不悦的声音。 转头一看,扛著斧头的战士一脸疲惫,在妖术师旁边搔头。 记得他们是协助举办活动的冒险者团队(party)之一,这男人是头目(leader)。 「抱歉,柜台小姐。可能出了点问题。」 「……又来了吗?」 「又?」 「没事,没什么。」 柜台小姐挥挥手,驱散讨厌的回忆,脸上挂起微笑。 她没有忘记上次收获祭发生的各种骚动。 ──虽然不是他们造成的。 可是出问题了。不会有错。柜台小姐面色凝重地问: 「请问出了什么问题?」 「我家的斥候发现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对。战斧手点头,郁闷地说: 「哥布林的尸体。」 「在哪。」 § 「在这。」 迎接匆忙的武具摩擦声的,是站在迷宫一角的女森人。 在火把朦胧火光的照射下都可能没看见她,其隐形技术之精湛,彷佛融进了黑暗中。 负责带头的哥布林杀手沉默了一瞬间,点头。 「你吗?」 哦。那名身上散发白粉及香水味的森人斥候睁大眼睛,然后展露笑容。 「没错,是我。」她在无光的口中摆动红色的舌头。「是我发现的。」 如她所说,她的脚边有具倒在血泊中的哥布林尸体。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在尸体旁边蹲下,女神官迅速举起火把。 他搜索杂物袋,拿出形似猫爪的短剑,迅速开始检查尸体。 「被刺了好几次呢……?」 「应该是不知道死了没。」 从旁探头窥探的女神官,提心吊胆地喃喃说道,哥布林杀手点了下头。 「新手偶尔会这样。他们不知道要害在哪里。」 ──意即,与这只哥布林交战的是迷宫探险竞技的参加者……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女神官却竖起手指抵著嘴唇,陷入沉思。 有点奇怪。她觉得不太对劲,后颈阵阵发麻。 「……有哥布林的尸体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战斧手将目光从遭到解剖的尸体上移开,一脸恶心想吐的样子碎碎念道。 「毕竟是用召唤出来的哥布林当敌人。」 这句话真是太无知了。女妖术师深深叹息,彷佛在表示她发自内心想要回家。 「不是召唤,是制造出来的。」 「都一样吧。」 「完全不一样。」 截然不同。 妖术师不满地抱怨道「我之前也说明过」,战斧手却一头雾水。 他对法术的理论没什么兴趣,哥布林杀手亦然。 检查完小鬼尸体,他起身直截了当地问: 「尸体会留下吗?」 「可以这么说。」 嗯。妖术师默默伸出手,哥布林杀手将猫爪递给她。 妖术师熟练地把玩那把手术刀,插进身旁地上的黏稠水滩。 在冒泡的水中搅动了一会儿,不久后找到了什么,拔出刀刃。 猫爪叉住的是几乎快要融化的骯脏小齿。 「这就是尸体。用来当触媒的哥布林牙齿会化掉。」 「也就是说……」 嗯,没错。不是单纯的异样感。 尸体没消失。只有这只小鬼的尸体没消失。意即,这是真正的── 「哥布林吗?」 哥布林杀手像在沉吟般低声说道。 他接著在铁盔底下说出的话语,由于被面罩挡住的关系,绝大部分都听不清楚。 然而,对于和他相处多年,有过许多交流的人来说可不一样。 他十分愤慨,不屑地说道。 「混帐东西。」 女神官和柜台小姐愣了下,反射性面面相觑。 因为,这个人真的很少讲粗话。 「意思是哥布林从某处跑进来了!?」 不过,柜台小姐决定以职务为优先,激动地询问。 她斜眼瞄著擦得乾乾净净的铁盔,努力试图掌握现状。 「不对喔。」 女森人却笑著缓缓摇头。 然后伸长宛如猫科猛兽的修长手臂,轻敲遗迹的墙壁。 「不是从某处,是从这里。」 紧接著传来「喀嚓」一声,暗门随之转动。 门后是看不见尽头的虚无黑暗,冷风从那里吹入。 数百年,抑或数千年来遭到封印的地底空气扑鼻而来。 柜台小姐可以说从未闻过这股不明的臭味。 「亏你找得到。」 「因为我是斥候嘛。」 森人斥候「哼哼」得意地眯起眼睛,回应妖术师。 「而且懂地下的不只矿人。」 「……喔,是喔。」 妖术师无力地呻吟,柜台小姐也是同样的心情,不,比她更严重。 脚下的地板发出喀啦喀啦声一块块崩落──所谓的毛骨悚然就是这种感觉。 ──情况不妙。 遗迹的不明区域。事前调查得不够仔细。危机管理。责任。不,搞不好已经有人受伤了。 无谓的担忧在脑中打转,她拍打自己的脸颊,拚命将其驱散。 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该思考的是要怎么做。 必须从极度重要的部分、严重的部分,准确又迅速地采取应对措施。 责任什么的大可放在一边。 事后要想多少理由都可以。随便他们。 ──现在该怎么办……! 据说,迷宫探险竞技本来是以死为前提,某位恶名昭彰的领主发明的游戏。 绝非贵族的残酷兴趣。 类似斗技场的比赛,每年举办一次,人民和冒险者都把它当成祭典享乐。 但这次不同。 这次是游戏。可能会受伤,但不会死。 除非出现真正的怪物── 小鬼是最弱的怪物。 没错,最弱的怪物。 特别戒备小鬼,会畏惧小鬼的人,当不了冒险者。 因为他们的敌人是巨大的黏菌,是魔神、巨人,有时是龙。 尽管如此──小鬼还是怪物。 要怎么开口叫那些不是士兵也不是冒险者的人去打倒小鬼。 这样的话冒险者是为何而存在?冒险者公会是为何而存在? ──比起停办,还有其他方法…… 先通知在入口待命的监督官吧。 请尚未进入迷宫的参加者在外面等候。 迷宫内的参加者则由在场的冒险者担任护卫,带他们逃出去。 接著重新搜索迷宫内部,剿灭小鬼…… 照理说,那是最佳方案。柜台小姐迅速在脑中整理思绪。 在这边待命的全是熟练的冒险者,包含战斧手、重战士的团队(party)。 无论这道暗门后面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他们,都不可能无法应付。 所以,没错,首先要── 「不。」 柜台小姐的思绪被一刀两断。 「迷宫探险竞技继续进行。」 这句话简短、乾脆,直接到冷漠的地步。 「咦──?」 柜台小姐下意识抬头,麻花辫随著她的动作弹起来。 视线前方,哥布林杀手笔直瞪著暗黑的回廊。 「别让参加者发现。可是有必要让活动安全结束。」 他低声沉吟,轻描淡写地扬言说道: 「不用额外派人手。我去。」 「这样好吗?」 蜥蜴僧侣似乎有点愉快,他点头回答「这还用说」。 「哪里不好。」 ──那是。 女神官──连跟他认识比较久的柜台小姐,都从未听过的语气。 不,搞不好连他的儿时玩伴牧牛妹都没听过。 明显不合理。 不合理、危险、非常不确实,是这男人不可能会做的选择。 这位银等级冒险者,不可能不明白这点小事。 那么,也就是说。 他现在。 「岂能让小鬼为所欲为。」 正在耍任性。 「──」 柜台小姐将满是尘埃的空气吸满肺部,缓慢吐出。 ──那就没办法了呢。 公私不分。危机管理。责任问题。将浮现脑海的词汇通通拋到脑后。 想办法吧。 想办法处理吧。 正因为这个人说了这种话,她才必须负责这些。 「就这么办!」 因此,其他冒险者尚未开口,柜台小姐就笑著宣布。 双手一拍,态度爽快且果断,彷佛在提议来场下午茶。 地位最高的人不由分说地做出决定。采取行动。下达指示。 仅仅是这样,弥漫于冒险者之间的困惑就烟消云散。 「得先跟外面的其他竞技监督官报告状况。」 「依贫僧所见,治疗区再多做一些准备方为上策。」 蜥蜴僧侣立刻开口。这位身经百战的强者,想必理解了柜台小姐的意图。 他偶尔会像陷入沉思一样瞪著上方,就别计较了。一面操控龙牙兵,一面和他们结伴同行,柜台小姐对他只有深深的谢意。 「还有,万一除了这扇暗门,还有其他能通往深处的通道就糟了。」 「拉绳子标明行进路线吧。」 战斧手毫不顾忌地敲打墙壁,另一人毫不顾忌将他的手拍掉,是妖术师。 「要是参加者无视行进路线,叫他们自己负责啊。难道不是吗?」 「公家机关就是不能搬出这个藉口啰。」 柜台小姐苦笑著说,妖术师不耐烦地碎碎念道「麻烦死了」。 值得感谢的是,她还是跟森人斥候一起帮忙在通道上牵绳。 ──总而言之,立刻动手去做现在能做的事吧。 那比什么都重要。事后想到的好主意一点用都没有。 既然如此──剩下就是…… 「委托,对吧。」 柜台小姐轻轻点头,清了下喉咙,站在一名冒险者面前。 他瞪著密道,缓缓面向柜台小姐。 仍然看不见面罩底下的眼睛。柜台小姐却直盯著她。 「那么,哥布林杀手先生。我想委托您探索回廊和剿灭小鬼。」 「好。」 「还有,如果有参加者不小心跑进里面,请协助救援!」 「知道了。」 他立刻回答。 这是他去冒险者公会登记后,跟她进行过好几次的对话。 她觉得非常高兴,明明现在是这个状况,却忍不住扬起嘴角。 ──不行不行。 「那个,还有……报酬。这个之后再计算,不过,不过──」 订金。订金。不能不付订金。用物品支付。就这么办。 柜台小姐在腰包里摸索。里面装著她觉得会用到而塞进去的各种东西。 手指碰到混在药瓶中的香水及缎带,迟缓的动作令她红了脸颊。 ──啊啊,讨厌……! 柜台小姐气势十足地将那个腰包连同腰带一起扯下来,用力塞给他。 「这个,请收下!当成订金……!」 「……」 「虽然我有点无法判断这些东西能派上多少用场……!」 柜台小姐像在找藉口似地补充道。 公主将身上的东西托付给即将踏上旅途的骑士──若要当成这样的信物,未免太不浪漫。 她当然没那个意思。虽然没有,光是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就代表她没救了。 要是他误会,她会很困扰。要是他觉得她很奇怪,她也会很困扰。她没有他意。 但她希望他平安归来。希望他相信她,把这边的事情交给她处理。 他愿意拜托她,所以她想展现可靠的那一面给他看。 这样的心情哽在喉间,沉入胸中,发出扑通一声消失不见。 「不。」 因此,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柜台小姐发自内心松了口气。 「帮大忙了。」 他试了好几次,最后将柜台小姐给他的腰带及腰包斜挂在肩膀上。 柜台小姐为那不带感情的动作感到安心,伸手帮他调整腰带。 「那个……」 在其他冒险者也开始行动时──女神官喃喃说道。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她明白这个道理──不,她明白他的心情。正因为明白,女神官才忍不住开口。 她也习惯跟他分头行动了。她一个人也能做得很好。正因为证明了这一点,她的等级才提升了。 不过,那并不代表不会担心。 ──真好。 柜台小姐发现自己的胸口在隐隐作痛。 她羡慕她能如此坦率地讲出这句话。因为自己八成做不到。 「之前……喔,不对……」 他停下脚步,话讲到一半摇摇头。 「没跟你说过。」 「──?」 他简短跟她道谢,重新背好背包。 然后检查腰间那把不长不短的剑和绑在手上的小圆盾的状态。 调整好身上的装备,点头,将手插进被剖开的小鬼的内脏。 接著果断地把红黑色的黏稠血液,涂满廉价的铁盔及皮甲。 「如果是在洞窟里,哪怕有一百只,我都会赢。」 专杀小鬼之人轻描淡写地说道,喉间发出宛如生锈铁门吱嘎作响的声音。 「哥布林,就要全部杀光。」 间章 「不是只要会用火球和闪电就行但最好要会用的故事」 一阵巨响与热风过后,仅存地上那些正在冒烟的黑色痕迹。 老旧遗迹的地面上新增的脏污,不晓得有五个还是六个。 魔女发出优美的脚步声踩在那个痕迹上,美丽的容颜露出柔和的微笑。 她拿著一把看似金属制的短木杖,上面的金属雕刻闪烁著魔力的光芒。 「有,一把……果然……很,方便……呢?」 「不过只用这招的话,挺无趣的。」 她慢慢收起火球杖(fireball wand),长枪手在旁边咕哝道。 踏进潜伏著不明怪物的墓室时,若能抢得先机,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先来一发「火球(fireball)」。这对于高阶冒险者而言是一种乐趣。 他们没有无限的体力。如何在掠夺与杀戮(hack and sh)的过程中节省资源,也是重要课题之一。 只要随便扔出一颗火球后蜂拥而入,蹂躏敌人即可。 然而法术的次数也有限制──是因为有这类型的魔法道具才办得到。 ──刚开始学法术的时候,我学到的是总之先攻击再说。 长枪手护著魔女走进墓室,谨慎地戒备周遭,忽然想到这件事。 例如朝四面八方射出的「雷鸣(thunder wave)」、释放冲击波的「破碎(shutter)」…… 跟祈雨师(rain maker)和专门操纵风的魔法师不同,说到魔法师就是这些法术。 至今以来的经验告诉他,魔法师其实不是只会用火球和闪电── ──可以理解对此心生向往的心情。 长枪手边想边打信号告知在门口等候的魔女没有异状,对她招手。 她彷佛对他寄予全面的信赖,果断地迈出步伐。 扭动著性感身躯的走路方式,俨然是要去参加舞会的淑女。 唯有理解他实力的人,才有办法这么放心,长枪手十分高兴。 「所以,你要找的东西是?」 问这个问题的理由,当然不是他忘记冒险的目的,或是没问清楚委托内容。 「这个,嘛……不老、不死……的,药……之类的,东西……吧?」 她还挺爱聊天的──听说世上的魔法师大多如此。 无论如何,美女为自己开口的声音,不愿意听的人才有问题。 「不老不死啊。不是唬人的吗?」 更重要的是,老实说,长枪手本人对此抱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诸神明明不可能允许四方世界存在那种东西。 神绝对不会同意让天秤的均衡崩坏。理所当然。 死灵术师、舍弃肉身成为不死者(undead)的这种极端例子暂且不论。 而且亡者也并非恒久不灭。想杀就杀得掉。 「如果,真的存在……会造成,困扰?所、以……」 「你才会来调查。好吧,这我也知道啦。」 长枪手踩在焦黑的地板上,边回话边看清通往下一间墓室的通道。 再怎么不想相信,若委托人希望他们调查那里的东西,就该去调查。 会扯一堆自作聪明的理由嫌麻烦的人,根本不配当冒险者。 身为一流冒险者,只要委托人拿出相应的报酬,答覆就只有一句「我试试看」。 长枪手对工作一向抱持这样的态度,可是…… 「找得到吗?」 「这个,嘛。」魔女发出喀喀喀的脚步声,展露微笑。「没关系……吧。」 通道昏暗无光,以凡人(hume)的视力难以视物。 长枪手在自己的行囊中摸索,拿出手掌大的球体扔向黑暗。 那颗球立刻发出微光,是以前冒险时拿到的封有光苔的玻璃球。 不是多厉害的魔法道具,但有时挺好用的。 魔法装备未必只有魔剑魔枪。 因为不小心把火把拿进充满瓦斯的空间,直接被炸死的冒险者,也绝不罕见。 ──假如。 长枪手滑进黑暗中,迅速捡起光球,一面心想。 假如自己在这个瞬间丢掉小命,会怎么样? 会做为自称边境最强,却自己蠢死的冒险者,留在其他人的记忆中吗? 还是会成为经过深思熟虑后,怀著会丢掉性命的觉悟留下什么的冒险者? 抑或是──没人知道自己死在这里,就这样遭到遗忘? ──感觉都有可能。 死者临死前在想些什么,其他人不可能知道。 死灵术师应该听得见灵魂的低语,但这也不能尽信。 毕竟没人有办法证明那真的是死者的灵魂。 再说,据闻因为死亡的冲击而导致记忆和意识都模糊不清的案例也很多── 「看起来没问题。」 「是吗……」 没有斥候(scout)的技术,就该利用过剩的身体能力来探索。 尽管没办法表现得太飒爽,总比边走边抱怨来得好。 说起来,哪有可能靠自己一个人就什么都做得到。也没那个必要。 话虽如此──长枪手与魔女一同往遗迹的最深处迈进,忽然嘀咕道: 「如果有『分身(other self)』的法术,探索时应该满好用的。」 「或许……吧。」 魔女难得支支吾吾起来。 身为施法者的她总是喜欢不把话讲明白,却很少含糊其辞。 长枪手转头望向同伴。 「对喔,你不会这个法术?」 宽檐帽左右摇晃。她会。可是从来没看她用过。 「我,不太……喜欢……呢。」 她说,那是非常可怕的法术。 因为很方便。因为很好用。大家都想用,但那个法术可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 她的口吻像在讲述躲在床下或衣橱里的怪物,长枪手的回答却是「这样啊」。 既然她这么说,肯定没错。 「而且……」 魔法目光游移,彷佛在思考措辞,低声说道。 「我……喜欢……火球。」 她的声音细不可闻,轻轻压低宽檐帽的帽檐遮住脸。 长枪手嘴角的笑意,不是针对她孩子气的话语。 而是因为身旁这位美女,对他露出了少女般天真无邪的表情。 有个有名的故事是,那位伟大的妖术师勇士,靠一发火球法术就杀掉地狱的恶鬼。 ──还是闪电啊? 不管是哪一个,向往成为英雄,扛起长枪的自己,没资格多做评论。 他可以理解与其把次数花在「分身」上,更想使用「火球」的心情。 就算有魔法手杖也一样── 「你……觉得呢?」 「不错啊。」 长枪手立刻回答。这是多少接触过魔法的人才懂的心情。 魔法师、施法者(spellslinger),是因为能熟练使用法术才会被人如此称之。 只会念咒的话,等于是被法术所控制。 无论是火球、闪电,还是简单的点火法术── 其中不分优劣。学会,并且能运用自如,术师才有分优劣。 「好了,接下来是什么……?」 长枪手踹倒下一间墓室的门,无畏地笑著说道。 可以的话,希望不只她的「火球」,也给自己的长枪一个表现的机会…… 第5章 『杀小鬼(goblin slay)的专家』 混浊的空气、错综复杂的通道、湿滑铺路石之间的苔癣、刺鼻的腐臭味。 可恨的是,这个环境他比什么都还要熟悉,没有任何令他迟疑的因素。 他压低身子,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果断地在遗迹中前进,即使感觉到前方的气息,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他并未拔出腰间的剑,而是从甲冑缝隙间抽出一条粗绳。 「gooroggbb……b、b!?」 接著从背后一口气勒住搞不清楚状况,却毫无同情余地的小鬼的脖子。 他拉紧绑住脖子的粗绳,把小鬼扛在肩上绞死他。 本来是对付凡人(hume)的手法,不过拿来用在哥布林身上的话,可以把哥布林本身的体重也拿来利用,藉此缩短时间。 再加上目标不是令敌人窒息,而是阻断脖子的血流使其失去意识。速度很快。 「好。」 论体格及臂力,凡人和一般的小鬼本来就有著天壤之别。抵抗也只是徒劳。 过没多久,那只小鬼放松下来,哥布林杀手又勒了几秒,确保他彻底断气。 他很清楚不发出声音杀掉哥布林的方法。 「……呣。」 因此,问题在于更多的情报。 哥布林脑袋里装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他想知道他们肚子里装了些什么。 他仔细调查倒在迷宫暗处的哥布林尸体。 之所以刻意用勒死的,也是因为这样能快点看到尸体排出的秽物。 他拔出用小鬼的缠腰布夹住的短剑,搅动那滩排泄物。 量很多。有充分的粮食。不过没看见毛发和牙齿。 ──有办法正常进食的小鬼吗? 他忽然想起以前告诉他这件事的魔法师。群体的规模,以及小鬼的大小。 然而,小鬼的体格没什么变化。该留意,但无须担忧。 「好。」 哥布林杀手扶起小鬼尸体,让他坐在墙边。 其他小鬼应该会觉得他放著工作不做,在这边打瞌睡。 这是过去妖精弓手(elf)想到的手段,的确,不想被发现时就要用这招。 ──没错,非得避免被察觉到,不能浪费装备。 杀完一只小鬼,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哥布林的数量不明,巢穴规模不明,他只有一个人。 一如往常。思及此,他发现很久没经历过那个「往常」了。 他无法分辨这是好是坏。 ──要冷静。 他明白光是这样告诉自己,就代表他处于亢奋状态,正因如此,他才喃喃说道: 「要冷静。」 现在没人会跟他说话。既然他决定只身前来,这是正常的。 哥布林杀手眨了几次眼。 没有火把,在黑暗中就看不见──一般凡人的话。 可是,现在不同。 他搜著挂在肩膀上的腰包,是柜台小姐借他的。 虽然他并不确定用不惯的那东西里面装了什么── 「美女花(bedonna)的眼药。」 那个小瓶子的内容物及用途,他很清楚。 他打开头盔的面罩,没有拿掉塞了棉花的头套,往双眼滴了几滴。 过没多久,两眼的焦点便模糊起来,慢慢能看清漆黑物体的轮廓。 在这个状态下照到阳光,反而会觉得自己被关在黑暗中。 说小鬼的视野和凡人不同的,也是那位魔法师。 因此他现在的视野应该跟小鬼不同,不过能在意想不到的状况下体验这种感觉,是件好事。 「那么……」 他小心翼翼收好跟别人借来的眼药,再度于通道上狂奔。 地上留有疑似刚留下的足迹的痕迹,不过在湿掉的石板路上根本无法辨识。 时间经常是他的敌人。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地点剿灭小鬼。 「goorgb!」 「ggbg……!gorogb!」 「grogbbgb!!」 前方传来微弱的小鬼叫声,哥布林杀手再度停下脚步。 看得见于黑暗中透出的轮廓线的另一侧,黑暗的对面有一间墓室。 在其中蠢动的──哥布林,八成是在讲一些无意义的事。 ──很好。 不重要。小鬼有自己的语言,有开玩笑这个文化。但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其中是否参杂兴奋的情绪。是否有人类的──女人的声音。 他屏住气息。只要停止呼吸,身体难以控制的动作多少也会停下。消除声音。尽可能地。 然后竖耳倾听──为了他得到的情报吁出一口气。状况很单纯。 哥布林杀手立刻抓住脚边的小石头,用力扔出去,笔直射向前方。 「grogb……?」 「goroobbg!」 小石子飞过那群哥布林头上。发出来的声音令哥布林大吃一惊,同时面向那边。 哥布林很笨。聚集成群会造成威胁。既然如此,只要扔饲料给哥布林集团,就控制得了。 因为他们只对掠夺、享乐、骑在别人头上有兴趣。 「…………!」 他直线冲向他们。 右手已经拔出短剑,比手忙脚乱地拿出自己的武器的小鬼更快。 ──剑二,弓一! 「先一只……!」 「gorogb!?」 他瞄准离他最近的不幸小鬼,从肩膀砍到喉咙,取其性命。 哥布林发出如同笛声的声音,喷著血倒地。他在跟尸体擦身而过时,将手撑在石地板上。 在鲜血积成血泊前,采取下一个动作。 「gorgb!!」 「gog!gorgbb!?」 哥布林杀手直接滚向前,从发出无力发射声的箭矢下方穿过去。 对哥布林而言──除非是圃人(rare)或矿人(dwarf)──敌人经常是巨兵。瞄准的位置必然会偏高。 而站在前方的小鬼,会先责备后面的同伴没射中。实在愚蠢。 「二……!!」 「gooroggbb!?」 他没有停止动作,迅速伸出向前迈步的那只脚,踢飞小鬼矮小的身躯。 然后在站起来的同时踩碎颈椎,右手的剑也已经挥下。 「三……!」 「gbbgrg!?」 慢吞吞地架起第二支箭的哥布林,额头被剑刺中也只能乖乖倒下。 他的身体倒向后方,两手的弓箭散落一地。 「…………」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迅速搜索周围的敌人。 用来监视的眼睛及耳朵,目前都只有一人份。角度及精准度有限。 要做的事很多,该做的事很多,手牌很少。 若是平常──用不著女神官使出圣光,他就会在妖精弓手弓箭的支援下杀进敌阵。 只要有蜥蜴僧侣(lizardman)和他在,就不会太费事。矿人道士(dwarf)跟女神官则负责戒备周遭。 战斗结束后,多少会放松一些吧。装备也不用烦恼要怎么回收。 紧要关头时──噢,不。 「不该有『若是平常』这种想法吗?」 哥布林杀手像在劝戒自己似地咕哝道,搜索脚边的小鬼尸体。 他注意到的是用腰带夹住的破烂短剑。 能独当一面的战士暂且不提,对哥布林杀手而言是惯用的武器,他没有不满。 不过── 「…………呣。」 有股奇妙的异样感。 他觉得自己不久前看过跟这把短剑一模一样的武器。 哥布林杀手伸长皮护手底下的手指,仔细检查那把短剑的剑刃。 ──一样,吗? 跟他刚才杀掉的第一只小鬼用的剑……十分相似。 装饰及刀刃的状态就先不说了。既然是大量制造的武器,一模一样很正常──没这回事。 有办法做出好几把相似度这么高的武器吗? 何况连剑刃缺口的位置、缠在剑柄上的皮革的破损程度都相同。 「………………搞不懂。」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将那把短剑收进腰间的剑鞘。 奇怪归奇怪,他却没有再花时间思考。 不足的东西太多了,时间、体力,更遑论用来思考的余力。 而要做的事多如牛毛,迷宫让人觉得巨大得超乎想像。 「……走了。」 哥布林杀手留下一句自言自语,独自奔往黑暗之中。 § 「什么?哥布林杀手在单独行动(solo)?」 重战士的惊呼声,混入祭典热闹的声音中。 落荒而逃的人、好不容易突破重围的人、想听他们的经验的人。 无论如何都值得庆祝。是冬天前的好日子。人们当然都想听愉快的话题。 身穿便服,带著一把剑的重战士,在林立的摊贩后面皱起眉头。 「对呀。」 回答他的是脖子挂著至高神圣印的监督官。 「好像是。」 半森人(half elf)剑士在旁边点头,他不久前还在迷宫内待命。 身为团队(party)成员,主动接下传令任务的他,身上的装备是皮甲及刺剑。 就算他要随时待命,以免紧急状况发生,会在街上一直穿著铠甲的,只有性格乖僻之人。 ──不过应声虫森人(elf)就是个怪人。 重战士想起古老的冒险故事之一,陷入沉默。 「总之里面会由我们负责,想请各位协助处理外面的情况。」 「哎,那个人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啦。」 「是啊。」 重战士神情严肃地点头。 尽管不知道那个怪家伙考虑得有多仔细,这个决定还不错。 要是不小心酿成大骚动,这场迷宫探险竞技的目的会一口气付诸流水。 就因为区区哥布林──没错,区区哥布林。 赢不了那种怪物的冒险者不是冒险者,为此手足无措成何体统。 但对于狡猾的人来说,大概并非如此。 因为他们肯定会小题大作,议论纷纷,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态度。 ──那种事超麻烦的。 虽然他满脑子只想著要当上国王的时期,想都没想过。 「十只二十只哥布林,连余兴节目都称不上。」 穿著不习惯的裙子,看起来行动不太方便的女骑士一脸得意。 事实上,就她看来那点数量的确算不了什么,所以不能怪她。 重战士瞄了服装跟平常不一样的她一眼,简短说道: 「搞不好有一百只。」 「呣,呣,呣……」 女骑士双手蠢蠢欲动,彷佛巴不得立刻冲进去,杀出一片血海。 感觉随时会拔出挂在腰间──和她身上的洋装一点都不搭!──的剑。 旁边是抱著大量摊贩卖的食物当午餐的少年少女二人组。 看来他们逛祭典逛得很开心,尚未理解突如其来的意外状况。 ──好吧,我也知道这叫过度保护。 女骑士的意见是「我们不能对他们负责,所以大可严格点」,不过这可不行。 回想起年幼时期──自己又如何呢? 他不记得有被家人好好称赞过,也不记得家人担心过他的安全。 多称赞他们,多关心他们,让他们慢慢前进,又有何妨? 小孩子能当小孩的时间,多长都嫌不够。 「给我一根。」 「啊!」 重战士无视少女巫术师(druid)的抗议,拿走一根她的猫肉。 然后张嘴咬下,朝路上的酒贩扔了枚硬币购买麦酒,一饮而尽。 「等等再赔你。先填饱肚子,把装备穿上。警戒度提高一阶。」 「你那么贪心,买了一堆,给人家吃一根不会怎样吧?」 「才不贪心!」 被少年斥候(scout)这么一逗,少女巫术师红著脸再度大喊。 对圃人而言,这点量大概跟点心没两样。 而在凡人眼中──这样似乎有点不太客观。 重战士趁两人在斗嘴之时,又拿了一根猫肉。 他将猫肉扔给女骑士,她抱怨著「油会喷到衣服上」伸手接住。 女骑士两手拿著猫肉慢慢嚼著,重战士接著望向半森人剑士,他摇头回答「不用了」。 「不需要省在这种地方吧。」 「我食量小。」 「所以才会这么瘦。」 最后那句话是出自女骑士口中。她舔掉手指上的油,转眼间就吃完一根。 食欲旺盛到这个地步,也是挺厉害的。 能够迅速并确实地摄取食物,或许是战士的才能之一。 重战士边想边又咬了一、两口肉,忽然抬起头。 他远远地──在人流对面看见熟悉的金发。 「嗯,喂!」 她不在迷宫里太奇怪了,不如说,他一直觉得她固定会跟著那个男人。 然而,身穿地母神神官服的少女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她跟其他冒险者聊得有说有笑,瞬间再度消失在人潮中。 ──不对,认错人了吗? 那名少女会更加注意周遭,不可能无视别人。 不如说,那个人的体型和表情都跟她似是而非──应该是和她长得很像的其他人。大概。 「我们要怎么做?」 「嗯,我想想。」 面对团队(party)会计的疑问,重战士嚼著肉抚摸下巴。 情义、人情、信赖、报酬,以及性命。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必须视状况决定。 ──既然那家伙会杀去处理哥布林…… 「我们留在这。守住这里是我们的任务。」 他乾脆地下达结论。 「这样好吗?」 「那你是想大家一起吆喝著冲进去啰?」 这个想法不是没道理,毕竟主战场容易引人注目。 若不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显身手,大多数的人不会把你放在眼里,也不会承认你的表现。 而冒险者是要有名气才做得下去的职业。然而── 「这可不是小鬼头的战争游戏。」 「说得也对。」 半森人剑士微笑著对重战士耸肩,一副明知故问的态度。 团队(party)成员通通只会听他的话可不行。即使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也随时需要有人提出异议。 这座城市的冒险者公会,以及更有权势的国家,重战士都给予正面评价。 他知道四方世界中,自己没看见的地方比看见的地方更加辽阔。 尽情挥剑就能解决的事情,比想像中还少。 这次既然上头还没叫他们行动,也没叫他们前去支援,他们的工作就是守好后方。 重战士瞥向旁边,监督官也在点头,看起来松了口气。 这是冒险者公会交代的工作。不认真做事,会砸了银等级的招牌。 「问题是下落不明的参加者数量。」 若无其事地插嘴的人,当然是女骑士。 她随便用一只手拉开两位正在吵架的小孩,瞄了群众一眼。 「数量多的话找起来也很花时间,万一情报不小心外泄,害其他人不安,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是啊。有多少?」 重战士咬下最后一口肉,将骨头扔进旁边的草丛。 过没多久,养狗人放出来处理厨余的狗,应该就会把骨头捡去啃。 「目前……有几个人?」 「嗯,可以确定的有──」 半森人剑士和监督官翻阅著脑中的名单,点头说道。 「一名黑发少女。」 § 尽管如此,不如说理所当然,迷宫里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呀啊啊!?这是什么……!?」 「哇啊啊!停、停下……就叫你……停下啦!?」 分不清是森人王子还是公主的美丽年轻人,身体被不晓得是蛇还是舌的柔软物体勒住。 至于得意地抓住放在地上的斧头的少年,他正在被会自己行动的那把斧头甩得团团转。 看这情况搞不好会砍断自己的手臂,但这是迷宫探险竞技。 和手持圣剑狩猎死灵的勇者不同,砍中了手臂也不会断。 森人也会在全身骨头碎裂前放走,情况并没有那么惨烈。 拚了老命的只有当事人。 竞技参加者们尖叫著四处跑动。 不过──在一旁守望他们的竞技监督官,倒是静不下心来。 「那边那个认错了!」 「呜!?」 身穿黑衣的参加者被突然从暗处伸出的纤细手臂抓住脖子,惊呼出声。 大概是斥候之类的职业。用黑布覆盖住全身的忍者,不应显露如此丑态。 事情发生在那人蹑手蹑脚地于迷宫中前进,准备对前方人影射出藏在掌心的小刀的瞬间。 她──从那尖锐的声音判断──像只猫似的,被人从错误的道路拎出来。 「我说你啊,那是其他参加者吧?看仔细一点。」 「啊……」 「而且就算你是因为在认真瞄准好了,明明有拉绳子,为什么会走错方向?」 「咦、啊、唔。静、静止不动的东西,看不清楚……」 仔细一看,从黑布缝隙间露出的眼睛,是跟猫一样的金眸。 看见少女失落地垂下肩膀,妖精弓手笑著说: 「没关系啦。来,给你。仔细收好,别弄掉喔。」 她扔给她的是通过迷宫探险竞技关卡的证明,金刚石(diamond)的碎块。 似乎是在刚才那场骚动中掉出来的。忍者连忙接过,妖精弓手点头接著说道: 「好,还有很长一段路,小心不要把其他人误认成怪物扑过去喔?」 「是……」 上森人(high elf)拍了下垂头丧气的她的背。 黑衣少女吓得绷紧身子,无力地向前走了几步,停下脚步检查行囊。 拿来当水壶的木筒。用乾树叶包住的乾粮。装药膏的瓶子。金刚石碎块。 可能是肚子饿了,她狼狈地按著肚子蹲下来。 不过下一刻,她──忍者便做好觉悟,迈步而出。 当然,这点小事只是微不足道的意外,意即不会只发生一次。 ──看这情况,难怪没办法调人搜索…… 在治疗区来回奔波的女神官,听见偶尔传入耳中的报告,不得不下达这个结论。 竞技光是正常进行就这样了。万一参加者知道小鬼的存在,不晓得会有多惨。 肯定得费一番心力才能把所有人带到外面,安抚他们…… 也许还会有擅自跑去剿灭哥布林,想要引人注目的人。 或是在那边钻牛角尖,胡乱猜测,散播谣言的人。 因此酿成的骚动,又可能再引出地下的小鬼。 所以他才会…… ──单独行动(solo)…… 是这样吗?他会想这么多吗?女神官不知道。 因为理论及感情,不是能轻易分割开来的东西。 然而,尽管这种状况对她来说绝对不是第一次,倒也称不上熟悉。 从遇见他的时候开始计算,不晓得是第几次。再多也不会超过十次──的样子。 这只是她自己的感觉,实际上说不定更多,她也不清楚。 他──哥布林杀手很少放著她,一个人去剿灭小鬼。 不对──女神官摇摇头──这个想法未免太厚颜无耻。 是她之后才踏进他的人生。 哥布林杀手这个绰号,应该是源自他总是单独与哥布林对峙。 所以,没错。 她不习惯的是被留下来等待。 不是他单独离去。 「……嗯。」 这样一想,到头来是她自己的问题。 女神官下达结论,放下帮伤患治疗的手,拭去额头的汗水。 用神迹的话应该会更轻松,可是正因为这样,才不该使用神迹。 神迹是神力所致,即使诚心祈求,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 不是信仰的代价。不能用来图方便。那就没意义了。 所以女神官用绷带缠住伤患撞伤的部位,牢牢固定,判断这样便足矣。 「请尽量不要动。这只是应急手段而已。」 好的。少年点头小声地说。果然是为了当冒险者才从村里过来的吗? 他没有遇到哥布林,也没中陷阱。仅仅是踩到湿掉的苔藓滑倒罢了。 女神官不会笑他糊涂,不会笑他愚蠢。 换成自己肯定也会滑倒。只是因为骰子的点数好,她才幸免于难。 确认少年安分地待著后,女神官站起来。那么,下一个是……? 「辛苦了?」 「啊,是……!」 是柜台小姐。 忽然有人跟自己搭话,女神官急忙转过身,微笑著点头致意。 「不会辛苦的。我从小就在寺院帮忙治疗伤患。」 「那休息的时机你应该也掌握得很清楚啰。」 柜台小姐──她同样一直在四处奔波,却完全看不出疲态。 她穿著工作服,却给人一种乾净俐落的感觉,抬头挺胸,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散发出香水的香气。 跟满头大汗,喘著气努力工作的自己截然不同。 女神官紧张地点头。是跟刚才那名少年类似的细微动作。 ──这个人又如何呢? 脑中忽然闪过这个疑惑,她们总是在公会的柜台前见面。 前去冒险时,冒险归来时。女神官没看过介于两者之间的她。 因此她才会忍不住想问问看。 「只能等待……果然很煎熬呢。」 「您在说什么呀,没这回事!」 她的回应令人意想不到。 女神官愣了下,柜台小姐呵呵笑著,邀请她移动到墓室的角落,以免妨碍其他人。 两人靠著墙壁坐到地上,柜台小姐递给她散发淡淡甜味的水袋。 女神官接过水袋,客气地拿起来喝,是加了柠檬和蜂蜜的水,她吁出一口气。 柜台小姐看准女神官放松下来的时机,开启话题。 「这个嘛,你觉得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那个……」 女神官目光游移。她不可能不知道。当然的。 被问到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自然会困惑,更遑论会去猜测是否有什么言外之意。 然而就算有言外之意,她也猜不到,女神官东张西望,寻找答案。 治疗区有许多参加者和负责监督的冒险者在跑来跑去。 她看著妖术师和女森人一同移动,点了下头。 「举办迷宫探险竞技……对吧?」 「是的,没错。」 柜台小姐竖起手指,用符合员工身分的礼貌语气说道,轻笑出声。 「管理参加者、掌握活动的进行程度。随时准备应对意外状况,还要确实传递讯息……」 外面的摊贩还会跟客人起争执。说到这个,观众应该也会吵架。 基于奇妙缘分而得知他们的存在的那个盗贼集团,说不定也会有动作。 扒手与偷窃──女神官绝对无法容许,但这也是社会的一个面相吧。 「好辛苦。」 「是的,很辛苦。」 柜台小姐笑著回答,以优雅的动作起身,拍掉衣服上的脏污。 该做的事,不得不做的事,还有很多。 即使会担心──再怎么担心,必须做的事也不会消失。 「光是等待,就是重要的任务。『只能等待』这种说法是不对的。」 女神官在昏暗的迷宫中,仰望她被篝火照亮的身影。 然后──跟矿人道士一样──灌了一大口水袋里的水,一口气站起来。 「我也会……再努力一下……!」 女神官道著谢递出水袋。柜台小姐接过它。 女神官向她一鞠躬,跑回治疗区。 因为保护、治愈、拯救,是构成她本质的信仰。 § 对哥布林而言,什么事都看不顺眼。 每天都要待在地洞,每天都要吃同样的肉。每天都要看同样的脸。 他不记得这样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想过会持续到何时。 那就是他的全部、他的世界,他对这一切燃起熊熊的怒火。 每个家伙都不懂。 刚才──对小鬼来说,讨厌的事情、令人羡慕的事情,一直都是发生在「刚才」──也一样。 不小心跑进怪地方的家伙们,好不容易找到孕母,却当场把人弄死了。 那些家伙好像死了,应该的。 他们那么蠢,死了也不奇怪,还想独占女人,活该。 我和他们不一样──那只哥布林心想。 例如,没错。现在在上面狂欢的那些人。 吃好吃的东西,玩得不亦乐乎,拥有漂亮或豪华的东西。 我可是被关在这种脏地方,一直在忍耐! 无法饶恕。怎么可以允许这种事发生。那些人太过分了! 虽然不想听从高高在上地挥动法杖的家伙的命令,这话倒是讲得有道理。 应该要把那些人拖进地洞,抢走一切,蹂躏他们,当成玩具。 毕竟他们一直过得那么惨,这是应有的权利。 哥布林当然无法理解权利这么艰涩的词汇,不过总之就是这样。 然而,那只哥布林和其他同伴──他没把他们当成同伴就是──不一样。 在其他哥布林嚷嚷著追赶跑进来的人类时,他依然待在自己的岗位。 不是因为认真。认真的哥布林不可能存在于四方世界。 他认为自己并不愚蠢,认为自己与伙伴不同。 跟白痴一样大叫著追在人类后面,这种蠢事他才不干。 那些家伙就努力奔跑,让猎物的体力消耗殆尽吧。 之后他再偷偷埋伏,杀掉他们。 其他哥布林八成会抗议,无所谓,又强又聪明的是他。 到时他还要巧妙地把那个拿著手杖自以为是的家伙拽下来。 在那之前先对抢到的猎物为所欲为一番,做为庆祝。 若是男人就吃掉。若是女人,吃掉前有很多享受的方法。 伙伴们不晓得能把他们逼到什么地步。他们那么无能,肯定不会多顺利。 猎物有活力的话,折磨起来也很愉快,但太有精神不就没意义了? 哥布林找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坐下,抱著粗糙的短枪碎碎念。 同伴们失误与自己帮他们擦屁股的模样,填满他的脑袋。 而这又带来了焦躁、愤怒。自我中心、不合逻辑、单方面的愤怒。 小鬼发自内心觉得这是正当的怒气,因此做出了「猎物该落到自己手中」这个结论。 他擅自妄想,燃起欲望,喜孜孜地为将来的成功及荣光流著口水。 然后因为情绪亢奋的关系没发现有一把刀射过来,意识沉入黑暗,就此断绝。 § 「这不叫遗迹,而是洞窟。」 扔出去的短剑连同小鬼的头盖骨一起坠入黑暗,哥物林杀手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周围已经看不出迷宫的模样,胡乱挖通岩壁开拓出来的区域一直延续下去。 若要称之为蚁窝,通道太宽太乱了,可是范围又大到不像自然形成的。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到潜伏在地底的巨大怪物的逸事。 不晓得是几年前的事,矿工们不小心挖到怪物的巢穴,酿成骚动。 还是说那是黏菌?当时他应该对其他人讲的话没什么兴趣。 ──无论如何,在这边的是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乾脆地将模糊不清的回忆拋到脑后。 他不认为会在岩壁中挖洞的怪物,能与哥布林共存。 若背后有著和混沌势力结伙的不祈祷者,小鬼的行动未免太杂乱无章。 这里无疑是哥布林的领域,也就是哥布林杀手的领域。 「……」 从迷宫踏进秘密通道的深处后,究竟过了多少时间? 他从在脑中计算的数字推估出大略的时间,判断过不了多久。 尽管不确定误入这里的参加者有几个人──应该还不会有事。 至少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不在战斗中丧命,这时间都还活著。 要尽快,但不该操之过急。 因此,他慎重躲进石笋的缝隙间,窥探前方。 美人花眼药赋予他的夜视能力,效果虽然不突出,确实帮上了忙。 跟森人和矿人的视觉差不了多少,再加上他常把光源用在镇压敌人上── ──不对,是叫那女孩使用。 没错,不是由他自己使用,而是让女神官支援,因此不能常用。 即使如此,也够看清黑暗中地上的断崖,以及通往对面的狭窄道路了。 那条道路并非桥梁这么高级的东西。 单纯是巨大的石笋因为某种原因倒下,正好架在裂缝上。 凡人自不用说,蜥蜴人(lizardman)踩上去大概也不会垮──小鬼当然也包含在内。 ──是小鬼。 不像刚才那样只有一只。不只一只。是以为只有自己有能力埋伏的家伙。 十只?二十只?在那之上。没有到百,但可以确定寡不敌众。 他们通通没发现不久前有只同伴掉下去了。 就算发现了,搞不好也会觉得他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蠢货。 因为哥布林们相信,至少自己不会掉下去。 好几个影子蠕动著,自以为躲在黑暗中。有办法辨识,却因为混在黑暗中的关系看不出数量。 未经思考就杀入敌阵,会遭到围殴。 显而易见。不过该如何是好?哥布林杀手并不烦恼。 ──简单地说,只要做好觉悟再杀入敌阵即可。 「goroggbb!?!?」 用「迅如飞箭」来形容他,或许会引来森人的嘲笑,入侵者像一阵有颜色的风,朝前方突击。 以为自己是偷袭的那一方,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的小鬼们,愚蠢地舍弃他们的优势大叫起来。 这样就好办了。 「二!」 「ggb!?!?」 他当成碎石扔出去的小瓶子,连著小鬼的脑袋一同粉碎,里面的液体洒了出来。 混杂在血与脑浆,骨头和玻璃碎片中朝四周扩散的,是突兀的甜美香气。 哥布林杀手投身于香水雾中,一口气冲过去。 「gorogb!?」 「gorogbbgb!?!?」 没错,冲过去。 女人的香味。迅速从眼前冲过的猎物。 兴奋、混乱、愤怒造成致命的漏洞,哥布林杀手通行无阻。 「googb!!goroggbb!!!!!」 「ggb!」 「goooobbgbb!!!!!」 然后──哥布林们咆哮著把手中的东西全扔了,纷纷追向他。 若不第一个追上他撂倒他,战利品会被其他哥布林拿光。 能得到一切的,理应只有自己一个。小鬼们握著武器不停挥舞,紧追在后。 刚才那些仅存的思虑──前提是那称得上思虑──已经烟消云散。 如今只剩满脑子想著将眼前的猎物纳入掌中,与野兽无异的小鬼。 ──之后要赔偿她。 哥布林杀手在模糊的视野中掌握地形,忽然想到。 但这与剿灭小鬼无关。他瞬间将这件事驱赶到脑海一角,拔足狂奔。 凡人与小鬼体型不同,速度和持久力也有所差异。前提是撇除掉装备过多这一点。 因此,看见眼前的猎物背影逐渐接近,哥布林也不觉得奇怪。 自己的脚比谁都还要快,跟其他蠢货不一样。眼前这个白痴累得快跌倒了。 「gorogbb!!」 「三……!!」 尽管他的脖子在猎物转身的瞬间被一刀砍断,这样的妄想依然没有消失。 哥布林喷著血,因自己的血窒息而亡,倒向前方,后面的同伴则直接踩过去。 就算喉咙不是致命伤,骨头和内脏都被踩烂,一样活不了命。 「四、五……!」 「goroog!!」 「──六!」 「gbbgroogb!?」 哥布林杀手并未减缓速度,而是每次都对追上自己的敌人送上一击。 鲜血飞溅,惨叫声四起,亡骸倒在地上,减缓后面的小鬼的行进速度。 哥布林杀手趁机冲进乱七八糟的石笋间,调整呼吸。 哥布林厉害在奇袭跟数量,剿灭小鬼时该考虑到的是这两点。 既然如此,就发动奇袭。颠覆敌我的战力差距。就这么简单。 就算在洞窟里面,只要持续移动,不让他们掌握正确位置,穿墙也不足为惧。 遮蔽物经常是战友,榴弹(grenade)是凡人的朋友。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中取出催泪弹,随手往石笋后面一扔。 「goroogb!?」 「grgb!?ggoboobbru!?」 ──之后得教她怎么做。 他听著小鬼们痛苦不堪的哀号,突然想到女神官。 将氧气吸入肺部,把氧气输送至大脑,多余的思绪便消失得一乾二净。 「gbbg!!」 「七!」 「gorogb!!」 他抓住流著眼泪及唾液,从石笋后面探出头的小鬼的脑袋,将他的下巴砸向岩刺。 只要把上颚连同舌头跟脑袋钉在一起,那张脏嘴就不会再张开。 至少对哥布林而言,称得上光荣的处刑(glory kill)。 哥布林杀手看都不看开了个洞的脑袋,捡起掉在脚边的棍棒。 武器随时都能从他们身上取得,无须担忧。 「──八……!」 「goorogb!?」 他随手将收拾掉好几只小鬼、沾满血脂的剑射向后方,飞奔而出。 之后的过程──不需要描述得太详细。 哥布林杀手奔跑著,所经之处堆满一座座小鬼尸骸。 跟之前在雪山,或是前往偏远村落的那一次,与青梅竹马一同遇难时的战况类似。 不过,只是类似而已。 当时的他是被追捕的那一方,是撤退的那一方,是被盯上的那一方。 现在的他是专杀小鬼之人。 光凭一个动作就将轻率得拉近距离的小鬼杀掉,距离稍远的小鬼则扔出武器杀掉。 武器要多少有多少。从死掉的小鬼身上抢来,折断石笋,将他们砸在岩石、地面上。 跟彷佛事隔多年的那场发生在小村落的战斗不同,这里是洞窟内。 数量远远不及在那座暗黑之塔对付的哥布林。 然而…… ──变草率了。 他指的是战斗方式。 注意四面八方的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支援他的箭矢、法术、碎石。思考前进方向的也只有他一个。 自己有办法识别的情报就是一切,一旦疏忽便足以致命。 正因如此,此时此刻他之所以有办法察觉到那东西,并不是因为骰子掷出了好点数。 因为,他躲在岩石后面,调整呼吸的那一瞬间。 物体划过空气的声音从认知范围外传入耳中时,他立刻扭转身躯。 「呣……!」 腰间的杂物袋发出令人心寒的劈里声裂开,里头的东西纷纷掉落。 装备都掉进洞窟里深不见底的断崖底部了,他却毫不在意,冲进附近的岩场。 飞来物是明显做工粗糙的箭,至于来源── 「原来如此,弓兵吗……」 由倒下来的巨石搭成通道的悬崖对岸,数只小鬼拿著弓站在后方。 其中一只正在被拿杖的小鬼痛殴,恐怕是因为他太急著射箭了。 想要随心所欲操控小鬼,连小鬼都很难办到。 「goorogbb!gooroggbbb!!!!」 「呣……!」 然而,哥布林杀手从石头后面观察状况的瞬间,刺眼的闪光撕裂黑暗。 拜眼药水所赐,他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发生了什么事,他听接下来的声音就明白了。 他清楚听见某个东西伴随巨响碎裂,喀啦喀啦地掉下来。 ──原来如此,把桥弄掉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料到他没有远距离的攻击手段。去揣摩哥布林的思考模式,只是浪费时间。 十之八九是觉得自己有弓,而敌人没有吧。 哥布林杀手享受著视野被闪光──真奇妙──抹黑的感觉。 尽管他不觉得那些家伙也会跟著失去视力,他确实因此有了些思考的时间。 事实上,从空中射下的箭雨连他用来藏身的石头都很少射中。 不过箭矢射中周围的岩石及地面时会弹起来,所以也不能大意。 ──那么,该如何是好。 他回想起记忆中,边跑边记在脑海的地形。 从洞窟的裂痕宽度来判断,原来如此,有段距离。 无论是要跳过去,还是扔武器解决他们,肯定都有难度。 尽管不想承认,把桥弄掉再用弓箭攻击,是正确的战略。 ──虽然他们八成没想过杀掉我后该怎么办。 哥布林杀手等待著双眼再度习惯黑暗,把手伸进腰间的杂物袋。 确认裂开来的袋子中几乎没剩多少东西,吐出一口气。 他不觉得可惜。装备就是拿来用的,是会失去的东西。 他接著拿起柜台小姐给他的斜挂在肩上的腰带。 挂在其上的好几个袋子里面,同样装著装备。 「goorogb!!gooroggbb!!!!」 「gobbbgrgb!!」 香水已经用掉了。美人花的眼药用掉了。缎带。笔记本和金属制的尖笔。糖果。诸如此类。 如果有一捆绳子就好了,可惜没有。尖笔不错,他用盾牌的束带夹住尖笔。 哥布林杀手拉开面罩,随手将他找到的一颗糖果扔进口中。 香醇的香草气味及滋味瞬间于口中扩散开来,他眉头一皱,放下面罩。 该怎么做显而易见。必须采取行动。要是那家伙又用法术就糟了。 话说回来── ──可惜了那把飞刀。 § 「哇、哇、哇、哇……」 失败了。 少女逐渐滑落坡道,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可是抬头一看,离顶端有漫长的距离,这里又很高。 爬上去有困难,但她又不敢滑下去。 可是──不能回去上面。因为这是场竞技,不得不继续前进。 ──加油吧……! 黑发少女勉强拿手脚当支撑,就这样慢慢从坡道上滑下去。 手掌被砂砾及小石子磨得又麻又痛。是不是该买手套? 她万万没想到迷宫深处有这样的洞窟。 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难道走错路了? ──没有。没走错……我觉得。 因为,如果这条路是错的,那些跟路标一样散落于地面的东西,不是很奇怪吗? 少女的小背包,现在装满她在地上到处捡来的道具。 这样的话──单纯是自己速度最慢吗? 一定,大概,不会有错。村里那位少年尖锐的嘲笑声忽然浮现脑海。 那阵笑声带来的痛楚,足以令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少女摇摇头。 没时间想这些了。 少女拚了老命──所谓的「怕到想死」是什么样的感觉?肯定就是现在──集中精神。 再怎么竖起耳朵、定睛凝视,仍然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挂在腰间的提灯ntern)不知何时也没油了,黑暗扑面而来,她十分不安。 之所以没大声呼叫其他人,是出于胆小、不安、羞愧。 想当冒险者的人,肯定不会做那种事── 她不想再被笑。 「噢、噢……嘿咻……」 少女终于下到底部,再次仰望陡峭的悬崖。 虽说眼睛已经逐渐习惯黑暗,还是完全无法看到上面。 不时从上方掉下来的小石头,令少女频频眨眼。 她隐约有种悬崖会从两侧倒下的感觉。 少女两眼泛泪,拍掉埋在掌心的小石头,忍受著刺痛感。 接著用袖子擦拭眼睛,提心吊胆地在山谷间的道路迈步而出。 胆小到可笑的地步,慎重到可悲的地步。 无法确定是基于她的本事抑或幸运,但从结果上来说,这救了她一命。 因为多亏如此,听见从前方传来的细微声音时,她才会吓得停下脚步。 ──……什么东西? 少女紧盯著黑暗深处。不,不只是看,而是仔细观察(look)。 那东西将近八呎长。 那东西以不规则的动作缓慢移动。 那东西看起来没在注意她,却又一副已经发现她的样子。 那东西拥有锐利的牙齿,感觉会用身体冲撞她,或是勒紧她。 「jjjj……」 ──是蛇(serpent)。 少女咽下一口唾液。偏土色的褐色,暗褐色的蛇。 她静静上前。蛇向前爬行。她悄悄退后。蛇向前爬行。 她犹豫著往右边移动一步。蛇扭动身体爬向右边。那就换左边。蛇爬向左边。 少女停下脚步。蛇也停止动作,用那对发光的眼睛瞪著她。 ──怎么办……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少女杵在原地,现在才想起腰间那把剑的重量,慢吞吞地拔出来。 拔剑并不代表什么,但这为她带来了一丝安心感。 ──不过…… 少女低头望向手边,视线移动到剑尖,然后重新望向蛇。 ──我有办法打倒它吗…… 她毫无把握。 她认为砍得进去。砍得进去,但她完全不觉得一次就能乾脆地打倒它。 这样肯定会被咬,或是被缠住。 如果它有毒,一定又痛又难受。身体被勒住也又痛又难受。 ──最后被一口吞掉。 记得蛇这种生物会把猎物整个吞下去,压碎全身的骨头。 少女非常后悔要想起这种知识,为自己想像出来的下场不寒而栗,瘫坐在地。 平坦的臀部一接触到地面,冰冷的温度就渗入体内,她五官都皱了起来。 即使如此,她依然没哭出来──也差不多了──是因为她明白。 哭了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必须自己想办法。 ──思考吧。 这大概也是竞技,是测试,肯定有办法……应该。 少女偷偷观察蛇的模样,放下背包,检查内容物。 里面的东西没仔细整理过,简直像塞满垃圾。 棍棒、短剑。奇怪的红色粉末(摸了会刺刺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瓶、卷轴。 ──要用卷轴吗? 有点奇怪。不是浪费,她觉得不该这样做。 少女先将卷轴放到旁边,沉吟著一个个检查行李。 这段期间,她还不忘偷瞄那条蛇,蛇仍旧只是紧盯著她。 竞技监督官肯定在等她,因此她急忙将视线移回行李上。 知道用途的道具,感觉都派不上用场。那么,是否该使用用途不明的道具? 但她不敢喝不知道有什么效果的药。所以药也不是正确答案。就当成不是吧。 这样的话…… 「它吗……?」 少女握住用途不明,散发强烈阴森气息,恐怕是武器的东西。 右手拿著长剑──好重──左手拿著那把武器,静静上前。 「jjjjj……!」 蛇马上做出反应,抬起脖子,发出锐利的嘶嘶声吐出舌头低鸣。 它的威吓使少女差点吓跑。她双膝一软,颤抖不已。 这样没问题吗?她感到不安。失败、犯错、一事无成。遭到责备,遭到嘲笑。 不过,少女因为挂在腰上的袋子些微的重量,重新站稳脚步。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费尽千辛万苦收集到的宝石碎块,推了她一把。 「嘿、啊……!」 跟扑过来的蛇的速度比起来,她的步伐实在太软弱无力,太过迟缓。 那绝对是无心之举,但拜其所赐,少女看见了大蛇张大的嘴巴。 她反射性拿左手的武器,刺向占满视线范围的大嘴。 「jjjjjjjjjjjjjjjjjjjjjj!!!!!!」 「呜……!?」 不会痛。 令人发麻的冲击伴随喀一声传来,被蛇撞飞的少女一屁股跌坐在地。 眼前是嘴里卡著阴森的短剑,困惑地扭动脖子的蛇。 由于那形状独特的剑刃,它无法把剑吐出来,也吞不下去,而是卡在嘴巴里面。 「好机会」、「破绽」──少女没想那么多。 犹豫过后,她拚命鼓起勇气,小步冲上前。 「喝、啊……!」 然后像只小兔子般加快速度,从蛇身上跳过去。 「jjjjjj!!!!」 她看都不看旁边一眼,全神贯注地狂奔。虽然背后的低吼声令她万分恐惧。 ──不用打倒它也可以……吗? 或许。少女差点跌倒,迟缓地奔跑,绞尽脑汁。 不行的话,竞技监督官应该会出面叮咛。既然没有,就是没问题了,吧。 跑到一半,她在峡谷的黑暗深处看见奇怪的物体。 起初,她觉得那是巨大的石造祭坛。 然而随著距离拉近,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是石柜……不。 少女也看出来了,更正确地说是石棺。 她不知道停下来了多久,后方传来蛇的爬行声。 快要哭出来的她,哭丧著脸狼狈地走近石棺。 这里是终点吗?还是前面还有路?希望是终点。好想出去。 少女来到石棺前面,发现一件奇妙的事。 那无疑是石棺──刻在上面的文字她当然看不懂──里面却是空的。 盖子可以撬开,棺材中只有一个细长的凹洞。 就在她心想「原本应该装著法杖之类的东西吧」的下一刻── 「哦,竟然有人能抵达这里,说实话,我挺惊讶的。」 那东西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凭空出现。 一名肥胖的男子迅速膨胀。 他穿著连少女都看得出质料高级的外套,手拿以钢编成的骇人鞭子。 「看来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封印不算什么。」 被目露凶光的双眼瞪著,少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向后退去。 在她眼中,那名男子怎么看都是可怕的火焰魔人。 ──果然不该从那条蛇面前逃跑。 少女为之颤栗。 § ──俨然是炎之小鬼。 「gooroogorogrog!!」 zap!zap!zappa!! 每当哥布林挥动手杖,灼烧视野的闪光就会贯穿黑暗的洞窟。 好几道闪电、火柱或热线,化为魔力奔流将对岸的岩石烧得焦黑。 他不懂法术,不过区区小鬼术师,不可能有能耐用这么多次法术。 ──所以是杖吗? 哥布林杀手置身于融化矿石散发的异臭中,选择放弃躲藏。 看见迅速从岩石后面跳出来的寒酸战士,小鬼想必会嘲笑他。 跟吓得跑出来的野兔──小鬼没看过野兔──一样弱不禁风。 不会让他逃到洞窟外面,要在那之前用箭雨和这个魔法将他虐杀。 拿杖的小鬼,也就是炎之小鬼踢飞没用的部下,斥责他── 「goorgb!?」 结果被那名部下飞溅的脑浆喷了满脸。 他忍不住踹倒头部碎裂的尸骸,吐掉喷到口中的秽物,趴在地上。 发生什么事?他做了什么? 那个愚蠢的冒险者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隔著断崖对他们发动攻击。 卑鄙。他耍诈。肯定是用了某种狡猾、耍小聪明的奇怪手段! 「那么……第几只了。」 猜得没错。 哥布林杀手右手拿著柜台小姐的缎带。 哥布林们肯定想不到它的功用。 他在从天而降的箭雨中狂奔,迅速用左手捡起脚边的小石头。 接著把它绑在绳子上,无声地甩动右手。 「总之,二!」 碎石瞬间射出,以惊人的速度飞翔,又砸烂一只小鬼的脑袋。 小鬼的尸体飞向后方,还一并将同伴牵连进去,不停抽搐,他看都不看一眼。 本来就看不见。闪个不停的白光,灼烧著滴了美人花药水的双眼。 然而,这点小事根本不成问题。 ──既然发射地点不会移动,不用看都知道弓兵的位置。 哥布林在一波又一波的热线中埋头射箭。位置不言自明。 难怪同一团队(party)的上森人少女,经常在战场上边跑边射箭。 只要找出其所在位置,坚持不离开狙击地点的射手,威胁性就会减半。 不过,能一面跑跳一面将弓箭运用自如的,也只有森人了。 再怎么说,拿小鬼和她比较──对那名少女未免太失礼。 「三!……四!」 「goorogbb!?」 「gorg!?gbb!?」 跟射鸭子一样。哥布林杀手每甩一次右手,就有一只哥布林的脑袋碎裂。 幸好敌我之间没什么高低差,他知道隔了多少距离。 哥布林什么都没考虑,站在悬崖边光明正大地朝他射箭。 这样就算不去看他们,也很难打不中。 ──森人的弓呀…… 「不看技术,而是靠魂魄击发吗?」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刚才想到了他,妖精弓手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浮现脑海。 会去依赖手指的人,把父祖的脸都忘了──记得是这么说的吗? ──中了。 栖息在这座迷宫或遗迹或洞窟的哥布林不傻,却愚蠢。 八成是因为获得了能射出魔法的杖和弓箭。他们肯定想不到。 恐怕在这个瞬间,他们依然无法理解。 榴弹(grenade)是凡人的朋友。 有史以来,没有种族比凡人更努力钻研如何将碎石扔得又快又远。 四方世界之中,只有凡人将投掷物品做为武器。 因此凡人知道,父亲也知道,姊姊也知道。他是这样学到的。 ──只要有一条绳子,这点距离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们应该要亲身体会一下,光拿著一条当场做出来的投石索(sling)的凡人,会构成多大的威胁。 「goorogb!?」 「gbbob!」 都这个时候了,小鬼们才总算发现这样下去,自己会被杀掉。 他们有的急忙试图逃跑,有的想拿同伴当盾牌,左右乱窜。 「grogbb!gooroogbb!!」 炎之小鬼勃然大怒,用珍贵的一回合肃清部下后,挥著手杖飞奔而出。 闪烁的亮光刺进哥布林杀手眼中,但他没有因此惊慌失措。 他凭藉自身的感觉──朝瞄准过无数次的小鬼头部的高度,扔出石头。 「goroogbb!!」 哀号声响起,接著又是一阵闪光。他扑向前方,于地面翻滚。 听见有东西烧焦的声音,散发异臭。不会痛。他果断冲上前,捡起石头。 ──管他的。 无论敌人发射几十发法术,没打中就不成问题。 虽然这一点也能套用在他身上,只要投掷几百颗、几千颗出去即可。 哥布林杀手隔著断崖和炎之小鬼并行,抓起下一颗石头。 ──子弹要多少有多少。 在空中乱飞的热线、箭矢、碎石接连交错,那道白光浮现于黑暗中。 § 低吼著的鞭子,蒸腾的热气。令肌肤火辣辣地发疼的魄力。 少女当然动弹不得,不敢开口,也不敢逃跑。 她的双腿瑟瑟发抖,心脏狂跳,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剑好重。 看她都快站不住了,火炎魔神发出像在嘲讽她的笑声。 「那么,这位小姐。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个…………」 少女咕哝著说出自己的名字。名字被魔法师知道,说不定会遭到诅咒。 这名看似魔法师的肥胖男子却好奇地眯细眼睛,盯著少女的脸。 「哦,这名字像暴风雨(arashi)。是个与始源大涡相连的威猛名字。」 没这回事。少女摇摇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 「那么,你为何来到此处?所求为何?财宝吗?地位吗?功绩吗?」 ──这一定是最后的考验。 少女拚命试图说出正确的答案。她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答案。 然而,在她扭扭捏捏沉思的期间,仍然刺在身上的视线令她恐惧不已。 「想……」她喃喃说道。「……想,成为……冒险者。」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回答过于无趣,少女沮丧地低下头。 不过,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语便断断续续脱口而出。 当佣兵的父亲只会喝酒、发怒、睡觉。她连母亲的脸都没看过。 没有朋友。也没有管道加入职业公会。这样下去,一辈子都会过著这种生活。 住在骯脏的家中。和父亲两个人一起。村民对她冷眼相看。这就是自己的世界。 她完全无法忍受。可是,若想改善情况。 除了当冒险者,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 「哦,是吗?」 男子默默听完,把手撑在石棺上托著腮说道。 少女的人生──十几年的岁月,他似乎用这句话就带过去了。 「和得花上这么多时间叙述的壮阔人生比起来,我的人生真是不足为道。」 「…………?」 「我触犯了禁忌。肉身被夺走,只剩下灵魂,沦落至这副模样。但这双手握有力量的证明。」 「那个……」少女绞尽脑汁。「……宝石……吗……?」 「正是。」 男子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少女咽下一口唾液。 ──这果然是最后的考验。 「那就是我力量的证明。连诸神都无法夺去。那些家伙嫉妒我的力量──」 眼前的男人笑著亲切地与她交谈,对少女来说却毫无意义。 魔法、神明、灵魂、肉体,跟她讲这些她也不可能听得懂。 比起理解这段话,她仅仅是在努力思考该如何是好、该做些什么。 非得拿到宝石。都走到这里了。要想办法。一定要。 ──这个故事有意义吗? 有的话就该听。不过……她觉得没意义。 「……好了。虽然我简单结束了这个话题,看来我的舌头并未因为刚睡醒就转不过来。」 或者──少女是否发现了,那正是正确答案? 「辛苦了。去死吧。」 「……!?」 正因如此,眼前的男子挥下手中的鞭子时,她才反应得过来。 她立刻向后跳──没那么优秀。她倒向旁边,在地上滚动。 「jjjjj……!」 这个瞬间,从背后跳出来的大蛇摇著尾巴,朝男子露出利牙。 连少女都没发现的那个威胁,火炎魔神当然也没料到。 「唔喔……!?该死的长虫……!!」 以少女为目标的带有杀意的视线,狠狠刺在这只没有智慧的低俗爬虫类身上。 对于企图抢走猎物之人燃起怒火的大蛇,因为更加强烈的怒意而燃烧起来。 大蛇被男子挥下的钢之鞭击中,在空中瞬间被火焰笼罩。 可以确定是男子咕哝著的咒文导致的。 「jjjjjjjjj……!?」 所谓的烧成焦炭就是如此。 在缩起身子的少女眼中,长蛇彷佛在空中化为黑影,消失不见。 将大蛇彻底消去,半点味道半点烟雾都没留下的男子,低头看著缩起身子的少女笑道: 「小丫头,你说目标是我的宝石对吧。是不是觉得我是被区区小鬼偷走法杖的蠢货?嗯?」 少女哑口无言。喉咙发出「啊」、「呜」之类的无助声音。 男子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大剌剌地走向少女。 「率领军队过来也打不倒我!像你这种小丫头又能奈我何!」 的确。 她不认为自己赢得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此,火炎魔神得意一笑时,她完全无法回嘴。 「真是无趣的人生。但我要拿你惭愧的哀号享受一番!」 …… 可是──少女突然一阵心寒。 她害怕,她畏惧。好想快点到外面去。或许参加这场竞技是错误的决定。 即使如此。 ──有点生气。 她知道自己窝囊得无药可救。她知道。这点小事。 不用人说也知道。 所以她很努力。试图努力。都努力过了,结果还是这样。她知道。 然而──她无法接受被人指著嘲笑。 你没什么了不起。只要犯下一个失误,众人就会幸灾乐祸地嘲笑你。 所有人都说你最好一辈子在地上爬,连参加竞技的资格都没有。 就算眼前这位竞技监督官是在演戏,她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被蛇吓得手忙脚乱的人,还有脸高高在上地讲这些话?明明跟我一样。 不对,他刚才说手杖被偷了。被哥布林……被哥布林! ──那种东西,连我都杀得掉。 她感觉到落进腹部的寒意沸腾起来。 敌人当然不好对付,可是她赢了。没道理被人瞧不起。 「…………」 少女不发一语,以缓慢的动作放下背包,打开盖子,把手伸进去。 「嗯?怎么,想求饶?哈哈哈,是要给我毛皮长靴吗?」 火炎魔神的表情,乃确信胜利之人。 是能藉由蹂躏无谓的抵抗、可爱的挣扎得到喜悦的人。 记忆中的那些讨厌的表情和他重叠在一起,少女默默挥动手臂。 「啊……!?」 红色粉末于空中散开,男子惨叫著遮住脸,身体后仰。 他都被蛇吓到了,灵魂什么的肯定是演技,这东西也能吓到他吧。 少女趁这段期间按著阵阵发麻的手指,冲进掉在断崖的岩石后面。 「啧,对你手下留情一些,就给我得寸进尺……!未免太不自量力!」 天空──虽然这里看不见天空──开始发光,不晓得是不是男人的怒火所致。 少女忍不住发起抖来,但她依然努力从岩石后面窥探敌人。 男子似乎跟丢了她,按著脸甩动鞭子。 ──怎么办。 少女拚命思考。该砍过去吗?用剑打得倒他吗?她实在不觉得。 她先拿出不明的药瓶,不敢喝所以试著扔出去。 「该死,耍这种雕虫小技……!」 不行。药瓶发出喀啷一声碎裂,没有任何变化。这样的话…… ──……果然,是这个……吧。 只剩下这个了。不行的话就投降,请人家带她到外面吧。 少女紧咬下唇,闭著眼睛从遮蔽物后面跑出来。 「呣!小丫头,你在那里吗!准备迎接死──」 火炎魔神瞪大眼睛。因为他看见少女双手紧握著的卷轴。 这丫头知道那是什么吗?她想威胁他吗?不。怎么可能。 生前累积的庞大法术知识,无意义地于他的脑内展开。 师父再三嘱咐过,他却扬言以自己的才能有办法驾驭,一笑置之的法术。 据闻,四方世界的禁忌、禁术虽多,能够扭曲次元的只有三种。 凭藉意志的力量,打开通往时空彼方的穷极之门的「转移(gate)」。 从魔界之核(demon core)引出力量的「核击(fusion st)」。 以及最后一个── 「嘿!」 无知的少女发出可笑的尖锐吆喝声,解开卷轴的封印。 「住手,那是……雾荒星的──!?」 他的话语已经成不了声。 少女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头绪。 只感觉得到闭上眼睛依然会贯穿眼皮的闪光,以及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动。 她忍不住蹲下来,摀住两耳,碎石从她头上纷纷落下。 彷佛太阳坠落于地面。 彷佛巨人用力往悬崖揍了一拳。 闪光及巨响,以及随后呼啸而过的风,照理说都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少女却得趴在地上承受这波冲击,感觉起来十分漫长。 等到事态终于平息,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卷轴扔出去了。 她轻轻睁开眼睛,眼前──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 没有巨大的石棺,也没有火炎魔神。 只有一大片洼地,宛如有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 「……这样就……行了……吗……?」 少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重新背好背包,窥探洼地。 然后在洼地另一端──崩塌的墙壁中看见耀眼的光芒,连忙冲上前。 她差点摔跤,砂石磨得手掌发疼,但她仍然跑得飞快。 少女脸上却带著笑容,她马上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的光芒。 因为,那是她从未见过,美丽的──黑色缟玛瑙(onyx)。 § 「宿命」与「偶然」的骰子,使这个瞬间突然到来。 「呣……!」 「goroogb……!?」 那是哥布林杀手再熟悉不过,小鬼则从未经历过的,无法预测的震动。 像要将纸上的两点硬贴在一起似的,扭曲空间,连接位于此地与彼地两点的冲击。 然而来自虚空的那东西,即使是哥布林杀手应该也是第一次看见。 岩窟中出现裂痕,伴随巨响坠落的,是一块燃烧著的重金属。 火球──天之火石──不,没想到会有流星坠落……! 决定性的行动差距,就在此刻发生。 哥布林杀手看见了那道光。思考那是什么,制定对策。 不,有可能只是不小心看呆了。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哥布林不一样。 会烧起来的东西很可怕,仅此而已。 而他知道自己拥有会烧起来的可怕东西。 所以不可怕。不如说自己也办得到──他没来由得这么想。 哥布林杀手停止动作的那瞬间,炎之小鬼喜孜孜地举起手杖。 瞄准目标──没那么聪明,跟小孩子挥舞玩具一样。 尽管如此,隔著流星对峙的双方,命运似乎产生了决定性的分歧。 魔力集中在哥布林的手杖上,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向后跳跃。 诸神在这个瞬间掷出的「宿命」与「偶然」的骰子,决定了一切── 「gorogb……!?」 ──不。 剎那间,法杖从炎之小鬼手中滑落。 愚蠢的哥布林很可能犯这种错,但未免太巧了。 把法杖弄掉的小鬼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鬼杀手毫不在意。 向后跳跃,向前翻滚,调整姿势,摆好架势,动作一气呵成。 他手上没有石头,炎之小鬼手上也没有法杖。 他们互相瞪视,眼中只有对方的存在,火石发出的爆炸声及闪光都已经远去。 「gorogg……」 「──」 两位敌人默默对峙。 谁速度较快?胜负由这一点决定。单凭这一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炎之小鬼的视线在地上的法杖及断崖对面的敌人身上来回移动。 可恨的冒险者拿著可笑的小盾,遮住手,单膝跪地。 但那种铁盔铠甲盾牌,在魔法光芒面前应该通通没有意义。 更重要的是,那个敌人不晓得用绳子对石头动了什么手脚。他不会给他那个时间。 那家伙必须捡起石头,绑在绳子上面,瞄准目标,投掷。太慢了。 扑过去挥杖。光这么一个动作敌人就会死。肯定会死。这样就赢了。 哥布林丑陋的脸上浮现卑劣的笑容。 在他心中胜负已定,满脑子只想著自己称霸地面的模样。 拿一堆女人当孕母,用脚踹她们,折磨嚎啕大哭的那些人,吃掉她们。 其他小鬼自不用说,要让凡人和所有生物都臣服于自己,献出一切。 小鬼确信,这是至今以来都在遭到虐待的自己应得的权利。 而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又强又聪明的自己,自然该赢得这个资格。 敌人用盾牌挡住手,鬼鬼祟祟,但他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炎之小鬼没有犹豫。快速飞奔而出,扑向自己的法杖。 抓住,握紧,举起,朝向敌人。 以惊人的敏捷度做完这一连串动作的他,看见的是依然低膝跪地的冒险者。 冒险者隔著铁盔的面罩注视哥布林,右手伸得直直的,彷佛要射穿他。 「──gorogbb?」 小鬼的头随著轻轻的「叩」一声摇晃,眼前是飘在空中的鲜艳缎带。 他莫名其妙全身无力,四肢用力抽搐,天旋地转。 法杖从手中滑落,滚向断崖绝壁。 炎之小鬼──不,如今只是只普通小鬼的他,拚命将手伸向自己的宝贝(注:梗出自魔戒中咕噜的台词。)。 没看见它被火石的热度吞没,逐渐融化的画面,对那只小鬼来说应该是幸运。 或者说,跟能与之一同灭亡的那位圃人比起来,他死得还真不幸。 「──十五。」 总而言之,哥布林就在不知道刺进眉间的东西是尖笔的情况下一命呜呼。 绑上尾部的飞箭能射多远,大概只有凡人想像得到。 而哥布林杀手明白,有一根尖笔即可杀掉小鬼,不发出半点声音。 无声杀掉小鬼的方法,还有好几种。 「……呣。」 他站起来,吐了口气。 这场骚动不是因任何人而起。是哥布林干的好事,也是自己的失态。 可是,这个烂摊子也算收拾掉了吧。不,还没找到失踪的冒险者。 既然如此,战斗尚未结束,只得继续前进。 他瞥了周围一眼,看见一滩融化的蛋白质,以及沉在其中的牙齿残骸。 ──就算这样,他还真是受到许多人的帮助(注:妖术师用「无手」的法术让小鬼的法杖飞掉。)。 「好了……」 哥布林杀手不屑地哼了声。 「该从哪里下去……?」 § 「──这样欠他的人情就算还清了。」 「是我还的。」 妖术师在迷宫一角深深叹息,搓揉眉间。 离尾声将近的迷宫探索竞技的热闹声音离这里很远,却在脑中嗡嗡作响。 四肢的指头彷佛被什么东西抓住般阵阵发麻,眼睛又乾又痛。 沾满汗水的衣服黏在皮肤上,令人不快,胃部发凉,有股反胃感。 毕竟她得在脑中创造两个眼睛,控制两具身体。并非譬喻。 「……超不舒服。像一次喝了三杯麦酒。」 妖术师如字面上的意思,像要呕吐般呻吟道。 「感觉像晃进一家旅馆住了一晚,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绳子绑在处刑台上。」 「好讨厌的例子,因为我可以想像。」 站在旁边的女森人散发出白粉的气味,板起脸来。 「那个由技术差的人来弄会很惨喔。」 「是吗?」 妖术师无力地回答。 能让总是镇定自如的这女人皱眉固然痛快,她可没力气高兴。 「有没有意思试试看技术好的人?」 「吃蚂蚁肉丸都还比较好。」 妖术师挥手驱散白粉的味道,闭上眼睛,靠到墙壁上。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只不过是一招「徒手(awkward)」。 等价交换虽然并非世界的原则,可恨的是,她好歹受了这家伙不少关照? 对方拜托她「我想还他人情,可以帮个忙吗」,她总不好意思拒绝嘛? 不如说她只是因为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低头拜托别人,才会不小心答应。 没有他意。理所当然。 「……可是,好累……」 真想立刻休息,可惜没办法。等等还得收拾、善后、换衣服,才终于能踏上归途。 为何只是要休息,却得做这么多事?太不合理了。 谁叫我们这个团队(party)僧侣和斥候都不像样,头目(leader)也包含在内。 结果要动脑的工作和那方面的麻烦事,都由她一个人担下,真的是。 唉。真的是。那些人该更尊敬我一点。给我增加买魔法书的预算。我说真的。 说起来,到底是哪个白痴在这种遗迹里面用「流星(meteo strike)」的? 在她碎碎念抱怨之时,女森人愉悦地笑著。 总有一天,真的要在寝室或卧室扒掉她那层皮。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是出于疲劳。 ──随便啦。快点回家吃饭睡觉吧。 妖术师把所有事情都拋到脑后,打了个小哈欠。 § 下到悬崖下面,比想像中更轻松。 只要扒下哥布林的衣服,牢牢绑在一起,再互相缠绕,便能做出一条绳子。 他将绳子绑紧在坚固的石笋上,沿著悬崖下到地面,扬起一片沙尘。 哥布林杀手谨慎地──眼药水的效果也快没了──观察周围。 那里有块碗状的洼地,脚边不知为何有玻璃碎片。 幸好鞋底的材质他有特别挑过,不用担心刺到脚。 不过,这里原来有这样一个地方?哥布林杀手燃起好奇心── 「呣。」 不出所料,少女就在那里。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悬崖底下,似乎在烦恼该怎么逃出去。 最后,她下定决心抓住悬崖,伸长四肢寻找可以抓的地方── 「出口在这里。」 「哇……!?」 少女滑落悬崖,一屁股跌坐在地。 哥布林杀手是因为觉得这样太危险,才开口叫她,不过就算他不出声,应该也会是类似的结果。 缩在地上,一时之间动都没动一下的少女,过没多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看来她是痛得动不了。少女用袖子擦拭脸庞。 然后小跑步跑向默默等待她的哥布林杀手。 「那、那个……」 首先,她好像没事。没受伤,衣服也没乱掉。 脸和装备都脏兮兮的,疲惫不堪,头发到处乱翘,十分狼狈,不过── 「找、到了。这个……!」 ──她的脸上及手中,亮著灯(spark)的光辉。 她珍惜地握著小小的石头,彷佛把它当成在跟龙的战斗中取得的财宝。 在哥布林杀手眼中,那东西怎么看都是黑色的石头,却在闪闪发光。 少女紧张地凝视哥布林杀手。 自己通过竞技的考验了,是对于自己完成冒险一事深信不疑的率直眼神。 哥布林杀手沉吟著陷入沉默,然后说出一句他该说的话。 「干得好。」 「……是!」 面无表情的脸绽放笑容,少女轻声说道「太好了」。 「走吧。」 哥布林杀手看著她的脸,平静地说。 抓著垂在悬崖边的绳子往上爬的时候也一样。 少女的动作看起来非常惊险,但她依然用强而有力的动作爬到了悬崖上。 他自己则是凭藉在漫长岁月中锻炼出的技术爬上悬崖,咕哝道「做得不错」。 少女害臊地说「我很会爬树」,他点头回答「是吗」。 哥布林杀手尽量选择少女方便行走的路线,于洞窟中前进。 过没多久,眼药的效果没了──他想到少女在黑暗中无法视物。 他在杂物袋中摸索,再次感受到包含火把在内的行李大部分都掉了,低声沉吟。 他检查柜台小姐的东西,勉强翻到一小瓶香油。 他想了一下,询问少女。 「提灯还在吗?」 「……是、是的。」少女小声回答。「可是,油……没了。」 「借我。」 少女听话地慢慢放下背包,卸除挂在旁边的提灯递给他。 哥布林杀手慎重将香油倒入提灯,以熟练的动作点火。 少女好奇地在旁边观察,朦胧的橘光照亮她的脸。 淡淡的甜香令她露出陶醉的笑容,喃喃说道「好香」。 「不适合用在冒险上。」 哥布林杀手缓缓起身。少女急忙站起来,重新背好背包。 「可是,心情会平静下来。」 他在铁盔底下微微扬起嘴角,背对少女,挂起提灯。 「谢──」她害羞地小声说道。「……谢谢。」 于是,两人谨慎地踏上通往出口那段既长又短的归途。 影子被照得长长的,大多都是少女在说话。 「那位试验监督官,有点坏。」 「是吗?」 「……他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是吗?」 「是的。」 少女应该很累才对,语气却感觉不出疲惫,滔滔不绝地说。 陷阱很多。 跟哥布林交战了。 帽子被抓住。 勉强杀掉了他。 话题没有一致性,有时聊到住在村里的父亲,有时聊到在武器店遇见的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该说的话多如一座山。 她仅仅是走错路,不小心闯进哥布林的巢穴,到处徘徊。 在那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她所说的那些。 然而,事实就这么简单。 她并没有拿出任何参加迷宫探险竞技的成果,要将这个事实告诉她很简单。 告知真相,让这名少女的成功付诸流水,只需要一瞬间。 ──吃屎去吧。 他很清楚,跟少女的冒险比起来,自己知道的真相没有半点价值。 他觉得自己不是会从中找到价值的人,因为他身边的人就是这样。 他做的只有剿灭哥布林。 之所以能脱离困境──无论何时都是多亏她们冒险者的力量。 间章 「从拯救世界开始的故事」 在那座岩窟中,巨大肉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啊啊,还活著。 能实际感觉到自己正逐渐丧失理智,真的很有趣。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王妹以前也有过这种经验,但没有暂时沉浸在狂气中就是了。 「那是什么!?」 「哎呀,哈哈,这次的猎物很不得了喔。虽然不及百手巨人(hekatoncheir)。」 她紧贴著高耸悬崖的岩壁,放声尖叫,剑圣愉快地对她大笑。 身穿蓝色皮甲,威风凛凛。长发随瘴气飘曳,脸上的笑容宛如龇牙咧嘴的野兽。 背上的铜剑──看似铜剑的钢制弯刀一出鞘,便发出冷冽的寒光。 然而,跟蠢蠢欲动的巨大肉块比起来,那把刀跟针一样细,八成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没问题吗……!?」 「他就跟有生命一样,只要砍到他死为止就会死了。」 没什么大不了。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王妹的抗议却遭到无视。 「那是太岁星君(jupiter ghost)。」 旁边,贤者同样贴在悬崖峭壁上,像在自言自语般嘀咕道。 不过,王妹看得出粉色外套底下,那张精致如人偶的面容神情僵硬,脸色发白。 不是因为血管及神经迅速膨胀,夹在岩壁间的这团肉块。 而是从更早以前,具体上来说是从贴在悬崖边的时候开始。王妹也发现了。 「摔下去不会有事吧……!?」 「……要维持四个『分身(other self)』使用『下降(falling control)』很耗体力,我想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虽然她低声补了句「开玩笑的」,王妹实在笑不出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的第一场冒险对不对……!? 先是被抓去死之迷宫,再来是参加迷宫探险竞技时,在充满致命陷阱的地下迷宫遇到这种事。 王妹好想哭。和她成为朋友的那位地母神女神官,也是这么辛苦吗? 「真言的魔法中,有『分身』这个法术。」 贤者将她晾在一旁,断断续续地说。 王妹也知道。现在留在地上的,是贤者制造出的分身们。 而且她听说过,小鬼──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由魔法制造出的复制品。 「有人以为只要让自己制造出的分身使用『分身』,就能更快地增加自己的数量。」 「然后就搞砸了?」 贤者语气平静,绿衣勇者则显得有点兴奋。 她明明也站在悬崖边,却像在附近的围墙上散步的小孩子一样,站得稳稳的。 「愚蠢至极。」 贤者仅凭一句话,不屑地对脚下的肉块──若她所言为真,那是位魔法师──下达评价。 分身和本体有同样的想法。分身也使用了「分身」,而分身的分身也一样。 然后无限增殖。压垮本体,自我消失,尽管如此,仍旧继续使用「分身」。 用「分身」就会有优势,就会变强,所以要用「分身」。持续使用。直到永远。 「结果就是这个。」 于是,愚蠢的魔法师触犯了天刑星的禁忌(errata)。 代价庞大到个人无法支付,术师的魂魄,以四方世界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他留下的威胁却绝对不容等闲视之。 「那东西迟早──肯定会吞没四方世界,把它吃光。」 法术不知不觉波及到小鬼,肉块一下被当成小鬼的粮食,一下将小鬼当成粮食,持续膨胀。 追求利益、追求知识乃人类的本性。蜥蜴人(lizardman)口中的曾经是猴子或野兽的生物能进化至此的原动力。 成为野兽前,是生活在海中的鱼,更早之前──是原生质体的黏菌类生物。 不过,倘若那个黏菌获得了和龙或其他生物同等的无法控制的力量。 「……」 贤者默默俯视沦为骇人肉块的魔法师。 这只怪物总有一天会淹没四方世界,在将三千世界啃食殆尽前,绝对不会停下。 经过漫长的岁月,抵达遭到封印的自己的坟墓,是拜其执念所赐吗? 贤者、勇者、王妹,完全无法理解已经失去灵魂的肉块在想什么。 「在那之前杀掉就行了吧?」 「是没错。」 然而,剑圣连理解的意思都没有。勇者噘起嘴巴回答这句话。 ──啊啊,地母神大人。 面对一切都超出想像的景象及状况,王妹诚心呼唤神的名字。 这三个人无时无刻都在经历这样的冒险,这样的战斗。 既然自己也在场,总不能只会慌张地尖叫。 ──那样未免太糗了吧。 朋友在上面。结果,她又瞒著她偷偷冒险了。 可是,皇兄不也说过吗?这种时候就要笑著站稳脚步。 「魔法这种东西真困难……!」 王妹握著锡杖,努力露出笑容,贤者也微笑著回答「那当然」。 「因为法术(spell)是魔法(magical),也就是神迹(miracle)。」 因此,真正的大贤人不会随便使用魔法。 因此,王妹之所以在场,也是神明的安排。 「听说太岁星君会招来灾厄……」 王妹拚命在脑中朗诵各种圣句,让灵魂接近天上,接著说道。 要连接天地,所以得小心别一口气挥下才行…… 剑圣斜眼看著她,开口说道: 「意思是,都是因为地底有那东西,西方边境才会?」 「鸡与蛋。」贤者也拿起杖,将注意力放在法术上。「不知道是孰先孰后。」 「可以的话,希望那就是原因──」 虽然我觉得应该不是。剑圣轻松地说,缓缓拿起弯刀。 「我先说,我这次真的只是来体验探险竞技的喔……」 「事到如今,勇者大人也请做好觉悟吧。」 仅仅是被牵连进来的我都已经做好觉悟了。听见王妹这句话,勇者耸耸肩膀。 「你都这么说了,我们可不能输。」 少女──勇者的黑发随风飘扬,笑著表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斗志十足──尽管以这个团队(party)来说,王妹的实力显得太过渺小。 ──我能做到的事情,只有这么一点点。 正因如此,要竭尽全力。 把事情全丢给勇者大人他们,过著安稳的生活,无论是过去或现在都是她最讨厌的。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温柔的双手轻轻包覆灵魂,彷佛被母亲抱起的感觉传遍全身。 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绝对没问题。王妹瞪著眼前的肉块。 一切只看强度和效率,这种事── 绝对不会有。所以自己才会在这里,他们──勇者一行人才会在这里。 「啊啊,可恶。真想来场与世界的命运无关的冒险……!」 「为此。」 剑圣回答,贤者接著说。 「得先拯救世界。」 「说得也是……!」 我早就知道了!少女──勇者吆喝道,高高朝空中伸出手。 以灵魂与羁绊(pass)连结的绝对武器,只要在同一个次元世界,无时无刻都能瞬间出现。 耀眼的太阳。寄宿其光芒的绿色圣剑。绝对的武器。 勇者用力握住它,跃身于虚空中。 「黎明的──一击!!」 第6章 『还是想成为冒险者!』 「喔,怎么?小妹妹,你也有参加啊?结果如何?」 「失败了!」 「哦,失败啦。」 「嗯,不过有体验到冒险的感觉,很开心,所以没关系。」 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背著铁枪的少女展露阳光的笑容。 她的表情如同吹拂绿衣的风,神清气爽,一尘不染。 看见她的表情,长枪手点头说道「是吗」。 ──看来迷宫探险竞技进行得挺顺利的。 明明快入冬了,边境小镇仍然残留著强烈的祭典氛围。 路人的表情带有一丝兴奋,不时还听得见竞技的感想。 哪里来的少年、少女参加了,成功了,失败了。 前途有望的年轻人是来自外地,所以店家纷纷招待他们住宿、用餐,想让他们变成熟客。 长枪手认为,冬天到明年春天加入的新人挺值得期待的。 他不后悔没有参加,不过既然他会感到惋惜,肯定是场成功的活动。 ──本以为在那么盛大的活动中出错,她会很难过…… 眼前这位少女却没受到任何影响,这也让他心情不错。 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冒险者。至少她拥有其中一个才能。 冒险失败的冒险者,通常都会失落、沮丧。 也有很多受到挫折就直接放弃的人。不能怪他们,因为那是个人的选择。 然而,即使如此依然不会介意,能够继续迎接下一次挑战的心态,乃难能可贵之物。 他和这名新手少女基于微小的缘分认识,偶尔会碰巧遇见,持续著这样的交流。 她这么努力,长枪手自然也会高兴。 「那你呢?」 因此,面对她天真无邪的疑问,他刻意做出夸张的表情。 「戳到我的痛处了。听说有座遗迹有不老不死的灵肉。」 长枪手搔著头,面露不至于太做作的苦笑。他没有骗人。只是态度比较夸大而已。 「结果遗迹最深处什么都没有。」 「意思是你也失败啰。」 「就是那样。」 他点头伸出手,揉乱少女的黑发。 看她发出可爱的尖叫声,应该也满享受跟他嬉戏的。 能随便乱摸女孩子的头发,代表两人有相应的交情。 「哎,冒险者就是这样。别难过啊?」 「不会啦──!」 长枪手帮噘起嘴巴的她整理头发,一面瞄向旁边。 站在对面的蓝铠剑士和身穿粉色外套的魔法师,大概是这孩子的同伴。 挺有模有样的──不过为什么呢?总觉得实力和装备不符。 当然是装备配不上实力,不过── 算了,无所谓。 只是因为跟认识的神官长得很像的少女在旁边聊天,他的注意力才会飘过去吧。 女神官小跑步跑向那名少女,和她们聊得有说有笑。 两人看起来有如姊妹,长枪手的感想却完全与这无关。 即使是相同的修女服,由不同的女性穿起来,给人的感觉也会有所差异。 女性穿什么做什么都一样美。长枪手觉得很好。 在他旁边,他的同伴魔女带著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也是平常的事。 冒险者公会的大门敞开,少女紧张地走进来也一样。 在位于西方边境的这座小镇──恐怕只是平凡日常的一幕。 § 「喂,你!」 当他习惯到镇上跑腿的时候。 第一次会夸奖他的双亲及身边惊讶的孩子们,开始不再有反应的时候。 更何况今天他是跟著父亲一起来的,父亲说有要事要谈,叫他在外面等,就把他一个人拋下了。 尽管如此,少年还是相信自己很了不起,因此他非常不满。 所以他闷闷不乐地看著街道时,起初完全没发现她。 看见在人流中走动的少女,少年眨眨眼,看著她经过,终于叫住了她。 「──?」 住在村外的佣兵之女,纳闷地回过头。 黑色长发和像在恍神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仍旧背著过大的背包,腰间挂著一把看起来很重的长剑,身体因而重心不稳。 所以他觉得,自己没有马上认出她,是因为她穿著廉价的皮甲。 「你……」 少年毫无顾忌地仔细观察远比自己瘦弱的少女。 「你真的当上冒险者啦。」 「嗯。」 少女点点头,将识别牌从领口拉出来。 隐约露出的雪白肌肤及锁骨,不知为何令少年心跳加速,但他予以无视,看著那个识别牌。 挂在她纤细喉咙上面的炼条,系著一小块白瓷板,以及用绳子绑住的黑色小石头。 「……你是不是被骗了?」 「是吗?」 「还有,那颗黑色的石头是什么?」 「竞技的,奖品。」 少女没有将他冷淡的语气放在心上,高兴地抚摸和识别牌挂在一起的黑色石头。 她慎重地将它们放回衣服底下,彷佛在对待珍宝。 「我把它当成护身符。」 「真廉价。」 哼。少年嗤之以鼻,少女却毫不介意,轻声说道「是吗」。 不知为何,这个反应令少年十分焦虑,得意洋洋地挺起胸。 「反正你只是把武器乱挥一通吧?对哥布林之类的。」 「嗯……大概,吧?」 「哥布林这种等级,我也杀得掉。」 没错,跟这家伙炫耀吧。少年意气风发地说。 之前他赶走了跑进村庄的小鬼。挥动木棒,朝他扔石头。 当然只有一只瘦弱的哥布林,他也只是跟在大人们后面。 不过他赶走哥布林的事实不会改变。少年很自豪。 「这样呀。」 「对!」 少女却兴致缺缺,只是嘀咕著回了一句。 为了设法让她露出不同的表情,少年咧嘴一笑,骄傲地接著说: 「迷宫探险竞技是给外行人玩的游戏,没什么大不了吧?」 「是吗?」 「你听我的话买了头盔啊?」 「……」 少女沉默了一瞬间,慢吞吞地拨开浏海,露出底下的东西。 戴在她头上的,是附带皮革护额的头带。 她小声地说,这样就不会被扯下来了。 ──怎么那么蠢。 头盔竟然会被扯下来,好笨。少年不屑地哼了声。 如果自己当上冒险者,会买头盔,也绝对不会干那种蠢事。 少年如此确信,笑著鄙视似乎犯了愚蠢错误的少女。 但他有股满足感。这女孩听从自己的建议,买了头盔。 这样的话,没错。代表单凭自己的力量,这家伙无法获得迷宫探险竞技的奖品。 「都是多亏我给了你一堆建议!」 「──我觉得不是。」 少女斩钉截铁地说。 少年倒抽一口气。她从来没否定过自己说的话。 她的声音非常小,与平常的她无异,语气却相当尖锐。 那时,少年头一次注视从小就认识的少女的眼睛。 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的双眼清澈得吓人,目光笔直,宛如一汪深泉。 跟看路边小石头的眼神很像,只把他当成仅仅存在于此的东西。 「讲完了吗?」 少女缓缓歪头。头发飘出一股甜美的香气。 「那我要走了。」 她留下无言以对的少年,转身看著前方,迈步而出。 有很多事要做,也有很多事要思考,要先从何处著手? 首先是下水道。首先是下水道。少女自言自语著,走向通往镇外的入口。 是柜台的大姊姊说的。听说可能会遇到危险,所以她有点害怕。 之后还打算去训练场这个地方看看,不过她想先赚点钱。 她问过冒险者公会的人,果然是下水道最适合的样子。 要鼓起勇气跟人说话虽然很难,总比那个可怕的竞技监督官好。 而且交谈过后就会发现,大家都很亲切。 熟悉下水道的大哥哥们,告诉她「武器用棍棒不错」。 可是她还没有钱,也没用过棍棒。先用剑试一次好了。 出发前她问过工房的店长,所以她知道棍棒的价格。 幸好店长愿意收购在探险竞技拿到的宝石。拜其所赐,她才有钱购买铠甲、头巾和药。 她说她想买提灯ntern)的油,店长就送了香油给她。好高兴。 那位冒险者先生也说过,保持冷静很重要。她很容易乱了手脚。 希望不要遇到蛇。蛇好可怕。下水道一定不会有蛇吧。 独自与小鬼战斗相当累人。所以,除鼠一定也很累。 ──得仔细思考才行。 「……加油。」 少女握紧拳头。护身符在胸前闪耀光芒。 刚才叫住她的那名少年,几乎快被她遗忘了。 背负从第一个字母(a)蔓延开来的巨大漩涡,拥有暴风雨(tempest)之名的少女。 还只是个类似游民的人(roguelike)的她,带著胸前的黑色缟玛瑙(ck onyx),一步步开始前进。 前方是广阔无垠的四方世界。 § 哥布林杀手坐在长椅上,愣愣地看著柜台小姐与委托人交谈。 不时会有认出那顶廉价铁盔的冒险者跟他攀谈,他以「是吗」回应。 新手冒险者──参加过迷宫探险竞技的人,看都不看坐在椅子上的他一眼。 是因为寒酸的装备,还是因为没心思注意他,不得而知。 自己的新人时期,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人。 当然,看到那脏兮兮的模样,不觉得他是银等级冒险者反而很正常。 那名少女是例外。参加探险竞技时不小心闯入深处的她,在经过时跟他点头致意。 ──她应该会成为冒险者。 不是有没有去登记的问题。他也一样有在公会登记。 那女孩肯定能成为冒险者。 不晓得会不会顺利,他也没资格判断。 但她决定要成为冒险者,做著冒险者该做的事。 既然如此,她就已经是冒险者。 ──而自己。 又是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思考。祭典前忙得不可开交,一旦结束就变成这样。 到头来,自己做的也只有剿灭哥布林。 盖迷宫、设陷阱、筹备竞技,自己做的事,岂不是微不足道吗? 世上的一切端看要做还是不做。师父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既然如此。 ──自己──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可以过来了!」 请。柜台小姐笑著挥手,哥布林杀手中断思绪,站起身。 脖子挂著圣印的职员,不知为何带著猫一般的微笑。 ──地上的事情,变成由她处理了吗?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微微向她低头。 监督官露出惊讶的表情后,摇头表示「不用放在心上」,回头做自己的工作。 ──之后得正式跟她道谢。 他将这件事牢记在脑海,以免忘记,站到柜台小姐对面。 柜台小姐现在穿著平常那套制服,像只陀螺鼠似地在帐房走来走去。 迷宫探险竞技应该是很累的工作,她却完全没有表现出疲态。 「哎呀,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没问题。」 柜台小姐反而在担心他,哥布林杀手果断地回答。 毕竟敌人是哥布林。 跟他平常做的事并无二异。并无二异。 「没多辛苦。」 「我也有努力想要提供协助。」 然而,柜台小姐依旧一脸困扰。 她用手指卷著麻花辫的发尾,看起来有点沮丧,笑著说: 「可惜没帮上多少忙……」 「那颗香草口味的糖很难吃。」 「──?」 柜台小姐面露疑惑,大概是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哥布林杀手不予理会,接著说道。嘴巴一闭上,他肯定会陷入沉默。 他的青梅竹马也经常念他一不知所措就会沉默。 「一吃下去,味道就从胃里涌上来。我很困扰,动作也变得有点粗糙。」 「是、是吗……」 「不过,其他东西很有用。」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说。 「谢谢。」 「──」 柜台小姐没有回答。 她的表情僵住了一瞬间,像想到什么似地站起来。 「请稍等一下。」 接著走进帐房,过没多久,小跑步跑回座位上。 「那个,失礼了。然后,呃……然后……」 柜台小姐以精明干练的语气说道,带著一如往常的美丽笑容歪过头。 「……然后呢?」 「可是,里面的东西都没了。」 「哎呀。」 柜台小姐闻言,眨了下眼,立刻加深笑意,害羞地垂下视线。 「这点小事,没关系的──」 「想赔偿你,但我不懂这种事。」 哥布林杀手不顾害羞的她,极其慎重地挑选措辞。 这种时候必须多加留意。 「关于要赔偿什么──」 「请务必跟我一起挑!」 柜台小姐激动得屁股都从椅子上抬起来了。 周围的冒险者、委托人、公会职员纷纷瞄向这边。 她满脸通红,坐回椅子上,清了下嗓子,监督官微笑著注视她。 「……我想请问……方便跟我一起挑吗?」 「我正有此意,这样就行了吗?」 「……是的。」 「是吗?」 ──之前的教训派上用场了。 哥布林杀手点头。看来没问题。代表他有进步。 以前他因为同样的事情铸下大错,没有直接拿钱给人家真是万幸。 他吐出一口气。第一步没走错,那么就来处理下一件事吧。 「不过,先是哥布林。」 「我想也是。」柜台小姐露出微笑。「是的,我知道。」 (插图019) 看起来心情特别好的她再度走进帐房,抱著一叠文件回来。 脚步轻盈,动作也迅速俐落。哥布林杀手向她道谢,拿起文件。 委托来自偏僻的开拓村──果然跟平常一样。 出现一只瘦弱的小鬼,虽然赶走了,还是有点担心,希望公会派人前来调查或驱逐。 虽说之前办过祭典,考虑到要过冬了,村民会担心粮食被抢走很正常。 他不确定在那场地底的战斗中,是否将小鬼杀光了。 假如有几只逃了出去,千万不能放过。 不对,就算没有这件委托,还是得杀掉小鬼。他是专杀小鬼之人,这是他的任务。 特别的日子一结束,平凡的日子就会来临。此乃世间常理。他没有意见。 对他而言,无论是特别的日子还是平凡的日子,都要杀哥布林,仅此而已。 ──得先把杂物袋里的东西买齐。 看见破掉的袋子,青梅竹马信心十足地表示「交给我!」愿意帮他修补。 交给她肯定没问题。他不会再让袋子破掉。 要说令他担心的,就是那把南洋式飞刀不知道能不能马上买到。 以及不知道该不该把伙伴──思及此,他的思绪停止了一瞬间──找来。 该不该再找他们陪自己去剿灭哥布林── 「欸,那个又是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对吧──?」 上方忽然传来银铃般的悦耳声音。 上森人(high elf)从冒险者公会二楼的走道探出身子,几乎快要整个人头下脚上挂在那边。 妖精弓手(elf)上下颠倒的脸上带著愉悦的笑容,摇晃长耳。 「欧尔克博格真的只会接那个。」 「是吗?」 是吧。没有否认的余地。 妖精弓手笑出声来,大概是觉得铁盔晃动的模样很有趣。 「真是。虽然我不是那孩子,真拿你没办法。」 要是我没主动找你怎么办。妖精弓手轻声说道。 然后用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白皙美丽手指,指向他的铁盔。 「处理完哥布林要去冒险喔!冒险!」 「好。」 哥布林杀手直到最后都在犹豫自己能不能说出这句话,但他还是简短回答。 「去冒险吧。」 第2章『越过迷雾山脉(over the misty mountain)』 「慢走慢走,路上小心!」 被亲切的兔族妇人送走后过了三天。小鬼杀手一行人身在暴风雪的正中央。 更正确地说,是身在风雪大作的岩山,岩壁上的狭窄山路上。 山路窄到他们必须贴着岩石行走。风很大,分不清是暴风雪还是倾盆大雨。 一行人拖着步伐行走,没有看下面,前方却也因为风雪的关系一片模糊。 气温低到彷佛一吐气就会结冻,不晓得是错觉抑或现实。 ──一不小心就会死耶……!? 女神官忍不住这么想,其他人的心情八成也差不多。 毕竟这条路比起山路,更接近狭窄的悬崖,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岩壁。 虽然不至于垂直,光是会给人这种感觉,就知道坡度有多陡。 一旦坠落,岩石、雪与冰会削去肉身,生命及身躯不晓得能存活多久。 害怕摔下去的恐惧令人裹足不前,不过一迈出步伐,双腿就停不下来了。 女神官现在才知道,这种时候会觉得停止前进反而会掉下去。 「没事吧──?」 妖精弓手(elf)用附耳套的帽子罩住整颗头,声音细不可闻。 女神官设法驱散想念兔族妇人用心制作的料理的强烈心情。 「我、我没事……!」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不,肯定有。那位她珍爱的朋友可是上森人(high elf)。 她像踩着树梢行走一样,于山路上前进,女神官看见她用力挥了下手。 「后面的人呢──?掉下去了吗──?」 「并没有……!嘿,长鳞片的,加把劲啊……!」 「唔呣……!」 接着是矿人道士(dwarf)和蜥蜴僧侣(lizardman)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矿人道士支撑着变得跟一团羽毛差不多的蜥蜴僧侣。 他说「如此一来,父祖也不会有异议」,买了那件外套。 鲜艳的羽毛遮风挡雪,阻隔水气,从旁看来挺温暖的,不过── 「这……着实抵不住呐……!」 形似一只缠在岩山上的蜈蚣的狭窄道路,跟蜥蜴僧侣的身躯一比显得更加渺小。 他可以用利爪勾着岩壁,不怕掉下去,无奈气温实在太低。 即使矿人道士备有温石辅助,肯定还是很难熬。 蜥蜴僧侣辛苦前进的模样确实滑稽,但比起嘲笑,担忧的心情更加强烈。 不过,女神官当然没有那个心思顾虑同伴…… 「喂,欧尔克博格,我知道都走到这了才讲这个很奇怪,果然有点勉强吧?」 「我有听说这里地势险恶,果真如此。」 ──带头走在前方的两人,为何如此熟练……? 这条狭窄的道路,旁边连绳子都没拉。走歪几步就会头下脚上坠入地底。 走歪那几步的机率应该不高就是了…… 哥布林杀手穿着疑似牧场主人让给他的外套,若无其事地前进。 身为走得气喘吁吁的人,女神官忍不住用既羡慕又怨恨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她很清楚那是因为他拥有担任斥候(scout)及猎兵(ranger)的经验。 放眼望去,世界由白色、黑色、灰色构成,两耳只听得见呼啸的风声。 山果然不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难道没地方可以休息一下吗?」 「听说不远处有座洞窟。」 「两位听见了吗!」 「喔──」 女神官向身后的两人大叫。听见矿人道士的回应,松了口气。 ──加油吧……! 会下意识握紧拳头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她发现自己快要失去平衡,急忙贴在岩壁上。 锡杖背在背上,就算跌倒也不至于立刻掉下悬崖,但她还是会担心。 ──要是不小心把杖弄掉。 想必再也拿不回来。这个事实令她十分害怕。 众人继续缓慢前进,哥布林杀手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他扶着墙壁,抓着岩石,向前迈步,没有一丝犹豫,果断地前进。 可是当然无法跟彷佛在踩着石头过河的上森人比。 妖精弓手忽然轻声感叹「你挺厉害的嘛」。 「欧尔克博格,虽然我早就知道,这方面的技术你是不是也学过不少?」 「算是。」 他准确地找到下一个立足点,一步步前进,似乎承认得不太甘愿。 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轻轻拭去沾到外套的脏污,补充道: 「不过,很多人比我做得更好。」 「例如?」 「人称忍者的人的逸事,多得数不清。」 哥布林杀手忽然陷入沉默,低声沉吟,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 「师父跟我说过,有位攀登的高手不用救生索也不使用道具,就能凭一己之力(free solo)登上断崖绝壁。」 「掉下去会死吧。」 「当然会死。」铁盔上下摇晃。「所以我做不到。」 「真不知道该讲什么。」 妖精弓手的语气和她说的话一样无奈。 「除了这么做的人,试图尝试的你也很夸张。」 「是吗?」 凡人(hume)拥有的力量中,有我所想像不到的。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咕哝道,闷不吭声地前进。 女神官拼命试图跟上,这段对话大部分都没听清楚。 不,她这么拼命的原因不仅如此。 她看着前方走路,悄悄望向后方,询问剩下两位同伴「还好吗」。 上次待在队伍中央是第一次冒险时──是拥有不愉快的回忆的位置。 与此同时,能看清整个团队(party)的状况,留意周遭的,也只有她所在的这个位置。 这也是她经常负责的工作── ──因为大家把这个任务托付给我了。 思及此,心里就涌起不同于自信,反而更接近自负的情绪。 「可是,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吧?」 虽然这条路好像是最快的,妖精弓手随口说道。 在这阵暴风雪中,依然能听见上森人如歌般的声音,真不可思议。 「为什么要选这条?」 哥布林杀手没有立刻回答。 这名奇妙又乖僻的冒险者,跟平常一样默默动手动脚,持续前进,引导众人。 幸好他在妖精弓手失去耐性前,看见坐落于断崖处的黑暗洞窟时开口说道。 「我想走走看。」 女神官隐约察觉到这次的冒险八成全程都会是这种感觉,重新做好觉悟。 § 洞窟的记号,是一双浅黄绿色长靴。 埋在雪中的某人的脚,就这样留在原地。 分不清是在登山途中还是下山途中──推测是曾经抵达这里的冒险者。 女神官静静向地母神祈祷那名陌生人能得到安息。 在这种地方,不管是要扛着一个人上山还是下山,都会危及到众人的性命。 因此──他才会一直在这里迎接许多冒险者,再为他们送行吧。 「老师说,这一带是岩巨人用来打架的地方。」 「没遇到还真可惜。」 哥布林杀手慢慢放下背上的行李,旁边的妖精弓手吐出舌头。 她虽然语带嘲讽,那样的景象即使是上森人,一生也未必能看见一次。 既然如此,说觉得可惜或许有一半是真心话──回归正题。 明明刚受过风雪的摧残,妖精弓手只是拍掉身上的雪,就恢复原本的美貌。 由此可见,上森人果然和寿命有限(mortal)的凡人是不同等级的生物。 女神官脱掉湿透的外套,以免结冻,边拧干外套边观察众人。 哥布林杀手慎重拍掉外套上的脏污,仔细叠好,看着洞窟深处。 这样的话,该担心的是── 「你、你没事吧……?」 「呣……」蜥蜴僧侣连说出这么一个字的声音都很缓慢,脱掉羽毛外套。「还行,还行。」 「来,脱了外套先喝一杯。不暖暖身子会出人命喔,认真的。」 「感谢。」 蜥蜴僧侣接过矿人道士扔过来的酒葫芦,用瑟瑟发抖的手拔掉塞子。 这段期间,女神官捡起吹进洞窟的枝叶,想要生火── 「……湿掉了。」 正常的。 即使没有树枝、树叶,也有苔癣之类的东西,到处都找得到燃料。 它们却通通被雪弄湿,充满湿气。完全不能拿来生火或助燃。 该怎么办呢── 以前的她,光这么点小事应该就会灰心丧志,女神官却竖起食指抵着嘴唇,思考起来。 「嗯…………?」 这时,大概是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 原本在注意洞窟深处的哥布林杀手转过头。 「有火把吗?」 「啊,有的。」 当然有。女神官点头。冒险者套件,出门时别忘记带。 「火把就算有点受潮也点得燃。用它烘干。」 「啊。」 这样啊,原来如此。女神官双手一拍。原来这么简单。 只要知道解决方法,剩下就是平常在做的事。 顺利准备好生火,将点燃的火把放上去,边烧边烘干火种。 当了这么多年的冒险者,这点小事易如反掌,火焰的温度及亮光令人心情平静。 不知道是谁松了口气后,哥布林杀手点头说道: 「即使没有火把,有树就行。树不管有没有受潮,都容易烧起来。」 「竟敢在森人(elf)面前提到烧树,胆子挺大的嘛?」 妖精弓手脱掉手套,按摩四肢及耳朵,噘起嘴狠狠瞪向他。 活人的身体受寒也会冻伤,也会腐烂。 女神官觉得之前在雪山受到威胁的回忆令人怀念,效法她揉起身体。 这次她也有记得带干净的衣物,来换掉被汗水濡湿的袜子。 「……呣呣呣。真对不住,那个。」 开口的是蜥蜴僧侣,其他人自然而然把离火最近的位置让给他。 就算穿着羽毛外套,仍旧是蜥蜴人(lizardman),会这么怕冷也是无可奈何。 尽管如此,他依然对于选择这条路走毫无怨言,这部分也很符合蜥蜴人的个性。 「能否请神官小姐施展启程前提及的神迹?」 「啊,好的!」女神官点点头。「等衣服烘干,我马上用!」 「在那之前,你们也喝口酒呗。」 矿人道士咧嘴一笑,拿起蜥蜴僧侣还给他的酒葫芦摇晃。 「火酒是好东西。只要舔一口,整个身体都会暖起来。」 「喝那种东西头会爆炸啦。」 妖精弓手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接过葫芦,舔了一小口。 她像吃到辣椒一样,板起脸吐出舌头,吐气。 「来,你也喝。」 「谢、谢谢……」 女神官紧张地从因酒精而脸颊泛红的妖精弓手手中接过葫芦。 团队(party)成员都知道这位上森人酒量不好,她的美貌却并未受到影响,或许是种族的原因。 女神官无时无刻都会为她的每一个小动作看得出神。 「欧尔克博格呢?你要吗?」 「我──」他沉默片刻,简短说道。「也喝一口。」 雪、水、汗。水分会导致身体失温得更严重,夺走体力,到了室外还会结冻,更加寒冷。 既然如此,保暖、换衣服、按摩四肢在攀登雪山时可以说非常重要。 故事书和叙事诗,不常描写英雄们做这些事的时候。 在故事之中,他们会以与平常无异的模样,展开与平常无异的冒险。 英雄不会被雪绊倒,不会辛辛苦苦地捡木柴生火。 假如没成为冒险者,女神官八成也不会知道。 「……是不是用绳子把大家绑在一起走路比较好?」 「视时间及场合而定。」 「若贫僧一个踉跄,诸位都会跟着坠入奈落深渊……」 「矿人(dwarf)掉下去也一样,所以危险度是两倍呢。」 「……对上森人而言,每个人都叫重啦。」 烘干衣服及装备,做好准备,因火辣的火酒松了口气后。 「那么,那个,我试试看。」 女神官静静起身,锡杖上的金属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做了个深呼吸,双手握紧锡杖,将意识送往遥远的天上。 连接灵魂。这是在祈祷,也是在伏地祈求,仅仅是为了将敬爱之情传达到。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洁净这块土地』……」 正因如此,才会发生神迹。 不是为了回报神迹而祈祷,神迹也不是为了回报信仰而存在。 地母神目不可视的温柔手指,抚上岩窟的深处,带来一股令人放松的暖意。 从洞窟入口吹进的风雪,如今都被那位神明的手隔绝在外。 正是「圣域(sanctuary)」的神迹。 「喔、喔喔……唔,感激不尽……!」 蜥蜴僧侣都恢复能用尾巴拍打岩石的活力了,可见十分有效。 「若不是侍奉于父祖,贫僧或许会信仰地母神。」 「然后做起司吗?好吧,挺适合你的。」 身为与地母神同源的自然化身,妖精弓手愉悦地咯咯大笑。 她伸长四肢,悠闲地眯起眼睛,彷佛这里是自己的房间。 「神明的神迹呀。我看过好几次了,真的很不可思议。也不是真的有听见声音对吧?」 「是啊,毕竟精灵跟神明不同。」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矿人道士附和道,女神官脸上浮现腼腆的笑容,平坦的臀部坐到岩石上。 事实上,有能力用言语说明的──唯有深得神明喜爱,德高望重的僧侣吧。 不,或者说那样的人更不会明言神的存在。 无论如何,还不够成熟的女神官不可能做得到…… 「漂亮。」身边传来这样一句话。「能用来防御吗?」 「它跟『圣壁(protecion)』不同。」 面对哥布林杀手实际的问题,她最多也只能做到害羞地回答。 「比起防御……更接近请地母神守护、洁净……嗯……」 「总之是好东西就对了。」 妖精弓手已经从行囊里拿出干粮,似乎打算填饱肚子。 雪山行军会消耗体力。休息很重要──就算是上森人。 她甩着用来包烤饼干的叶子,如同姊姊在教育弟弟,对他说教。 「你对可贵的事物抱持的谢意不够喔,欧尔克博格。」 「呣。」 铁盔应了声,陷入沉默,不久后老实地点头。 「的确,值得感谢。」 没错。看见小鬼杀手点头,妖精弓手「很好!」开心地吃起东西。 森人的烤饼干。女神官也一口就爱上了。要她开口请对方分自己吃,实在── ──太难为情…… 在聊到这种话题的时候,更何况是刚祈祷完,还在感觉天上的余香呢。 女神官忍不住叹气。眼巴巴地看着饼干,简直是小孩子。 矿人道士自不用说,蜥蜴僧侣也兴奋地拿出起司,大喊「甘露!」一口咬下。 ──我也得吃些什么。 就在她把手伸向行李之时──叼着饼干的妖精弓手和她四目相交。 「要粗吗?」 「……好的。」 女神官感觉到地母神肯定在微笑,害臊地垂下目光。 于是,一行人慢慢享用了称不上豪华却丰盛的一餐,以及和乐融融的时光。 嚼着肉干及硬面包,捞雪扔进手提锅里烧水,喝下大碗的热汤。 现在又不是在剿灭小鬼。 也不是在赶时间。 而是要跨越高耸的岩山、起雾下雪的山脉,通往北方的旅程。 前往从未涉足的地方、从未见过的土地,这是场冒险。 旅行所需的是停下脚步,连一场阵雨都能乐在其中,放慢步调── 唱这首歌的不晓得是赫赫有名的盗贼,还是名闻遐迩的术师。 无论是何者,女神官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 「不过看这天气,要继续前进有点难度吧?」 妖精弓手拿了片坐在身旁的蜥蜴僧侣烤好的起司。 「呜呼(啊啊)……!」 然后吃着起司,将森人的烤饼干塞给放声哀叹的他。 「拿去沾起司很好吃喔,大概。」 「竟然……!」 ──嗯,这不是在吵架。 蜥蜴僧侣喜孜孜地折断烤饼干,拿去夹起司,女神官只是看了他一眼,挺直背脊。 「也是可以等雪变小……但不知道要等多久。」 山上的天气捉摸不定。 不如说,山果然不是人类的领域,本身就跟异界没两样。 山这种地方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绝不留情。 能通过的道路、能吃的食物、水源等所有的东西──都只存在于该在的地方。 想平安下山,只能靠知识、经验、技术,以及宿命与偶然。 不能期待山会帮助里面的活人。 ──这是地母神的教诲。 总觉得……有点能理解。女神官最近这么想的频率增加了。 只要当成是在沙漠中被有色之死袭击的时候即可。 大自然残酷无情。女神官重新体会到地母神的教诲。 「食物和水都有,就算被困住几天,应该也下得了山……」 「撤退是很有勇气没错,不过从冒险者的角度来看,真想攻略这座山呢。」 妖精弓手拿出银等级的矜持,扬起薄唇,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机伶与聪明。胆小与慎重。两者似是而非,界线却模糊不清。 讲一堆大道理,论述危险性,不踏上冒险之旅,谁都做得到。 明知有风险还选择接受挑战,并成功归来才叫冒险,才叫冒险者。 「不能逞强、乱来、贸然行事就是了。」 「那还用说,连自由骑士都改掉了这三大原则耶。」 而正因为清楚这一点,这位忘年之交才会这么有本事。 她朝她眨了下眼,女神官点头回答「对呀」,哥布林杀手「呣」了声。 「既然如此,该换条路走。」 「要在这一带换路线的话……」矿人道士大口喝酒。「……噢,就是这里啊。」 「知道吗?」 「我是矿人嘛。那么久以前的事,你知道我还比较惊讶。」 「老师……师父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矿人道士似乎这样就解除了内心的疑惑,女神官和妖精弓手却面面相觑。 正在专心取暖和吃起司的蜥蜴僧侣暂且不提,妖精弓手摆动长耳。 「怎样?有捷径吗?」 「有。」 哥布林杀手点头。 「里面有地下道。」 § 那个地方给人一种老旧、弥漫霉味、随着时间遭到遗忘的感觉。 洞窟最深处有道疑似用大刀劈开的裂缝,底下是通往下方的狭窄道路。 没错,看似自然形成的裂缝,底下确实有条道路。 有地方踩,有地方扶,进到愈深处,走得就愈顺。 同时,通道分出了好几条岔路,曲折蜿蜒,开始有点迷宫的模样。 恐怕是──有人刻意修整天然的岩窟,在其中刻出道路。 火把模糊的光线照亮岩石,女神官觉得自己看见了工匠们的痕迹。 因此,她突然想起以前听过的遥远往昔的童话故事。 如今,听过矿人们与圃人(rare),或者凡人、森人、矿人、圃人的冒险故事的人也变少了。 更遑论从这座洞窟外面的北方出现的蛮人的英雄传说── 「这附近是神代的战场,也残留着许多城址(terrain)。」 矿人道士迟缓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不需要亮光的他走在队伍最后方,仔细观察岩壁,用手掌抚摸。 「有森人的堡垒,也有矿人的要塞(dwarf fortress)。若是矿人的堡垒──」 「自然会有地下道。」 妖精弓手接在他后面轻声说道,一脸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她也一样不需要靠光线照亮黑暗。 因为森人的存在本身就跟星光一样──出自诗人口中。 事实上,在女神官眼中,她的头发的确在黑暗中闪烁,真不可思议。 「好吧,我承认矿人只有挖洞厉害。毕竟输给暗人(dark elf)挺讨厌的。」 「我就收下你的称赞啰,除了比较对象是暗人那句话。」 矿人道士扫兴地哼了声,不过听他的语气,好像不是多令人不快的称赞。 森人、矿人之间的争执,以及跟暗人的纠葛,连小孩子都听过,不过── ──只有本人知道更详细的内容。 身为凡人的女神官,应该想都想不到吧。 她边想边拿着微弱的火,注意脚边、墙壁、头上。 ──如果一个人被扔进这里。 她一定会迷路,永远逃不出去。根本记不清楚刚才走过哪些路。 这里是矿人盖的地下道,以凡人的体型却仅仅是洞窟。 毕竟这里宽度虽然足够,高度实在太低了。 「比地上暖和许多呐。原来如此,难怪以乳为食的生物逃到了地底,幸免于难……」 就算这样,对蜥蜴僧侣来说也远比外头舒适。 垂下长脖子慢慢在地下道中爬行的姿势,乃彻头彻尾的蜥蜴人。 「若父祖他们当时也选择潜入地底,或许已建立起一、两个可畏之龙的帝国。」 「若有时间,早知道去那座堡垒的时候,也找找看地下道。」 哥布林杀手说的,是女神官认识千金剑士──女商人的那次冒险。 经他这么一说,那座可怕的小鬼堡垒,也是矿人过去盖的城堡。 ──如果是晴天。 从山上看得见那座城塞吗?还是被雪盖住了? 「那招『隧道(tunnel)』真的用得好。」 「甭客气。与其谢我,那是精灵的力量。」 「搞出雪崩并不好就是了。」 女神官真心这么认为,因此她噘起嘴巴叮咛道。 哥布林杀手陷入沉默,妖精弓手轻笑出声。她在笑,可是── 「那不重要,你应该知道要走哪条路吧?」 看来她担心的是这个。 长耳不停抖动,或许是因为身在地下深处,连上森人的听觉都会变迟钝。 矿人道士似乎看见了这一幕,悠闲的声音从女神官背后传来。 「森人死之前大概出得去。」 「我才不要在这边爬好几千年。」 妖精弓手无力地甩手回答,接着又碎碎念了句「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待在这种地方真的会变暗人,这里剩下的只有奇怪的怪物对吧。」 「都过那么久了,说不定会长根蘑菇出来。」 「矿人也算岩石的亲戚嘛。」 一如往常的对话,热闹又令人心安。 像现在这样进入地底时、潜入迷宫时,女神官无时无刻都会紧张。 从第一次冒险的时候起,一直──她甚至认为搞不好一辈子都不会变。 ──尽管如此。 她觉得自己习惯了。会紧张,但习惯紧张了。 伙伴们在身边大吵大闹,不晓得有多大的帮助。 「哎,我刚才也说过,这里是很久以前的战场。所以若要有什么东西──」 矿人道士话只讲到一半,停下脚步。 冒险者团队(party)在狭窄、路线错综复杂、宛如蚁窝的地下道正中央,重整队列。 以前的女神官可能会惊慌失措,开口提问。 但现在她明白。 后颈汗毛倒竖的感觉,心脏在小小的胸部底下跳动。 她重新握紧锡杖,凝视对面那片无尽的黑暗。 「若要有什么东西。」 哥布林杀手从腰间拔出不长不短的剑。 「八成是余党。」 女神官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正从黑暗深处逼近。 「gooroggbb……!!」 ──那些家伙要来了。 §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哥布林!」 妖精弓手的抗议划破黑暗,将大脑连同头盖骨一起贯穿,传达给小鬼。 连惨叫声都没发出,仰倒在地的同胞,对哥布林而言等同于路边的小石子。 「gorogb!!」 「gbbg!grogb!!」 即使勉强剩下一口气,被其他小鬼又踢又踩,终究只有死路一条。 「跟欧尔克博格一起去冒险,大部分都会变成这样,我要你负责!」 「与我无关。」 哥布林杀手冷淡地回答,从正面冲进哥布林群之中。 「gorog!?」 他先是将身体连同盾牌一起撞上去,挡住其中一只,迅速反手握住长剑,向左挥下。 「这样就二!」 「grggoob!?」 企图从同伴旁边跑过去的一只哥布林,喉咙被从旁割断,口吐血沫。 哥布林杀手转动刀刃,确实杀掉他,同时抬脚踩烂小鬼的胯下。 「gbborgb!?」 「这样就三。」 柔软恶心却痛快的触感。小鬼向后翻了一圈,摔在地上痛得挣扎。 哥布林杀手如同一台机器,将拔出来的刀刃刺进去,杀掉。 一转眼(回合)就杀了三只。 负责冲锋陷阵的蠢货们立刻断了气,使后面几只哥布林有点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gorogg……!?」 「gorg!gobbgrrgb!!」 ──体格不错。 面对互相推挤,争先恐后的小鬼,哥布林杀手沉吟道。 哥布林的高度通常只到凡人的腰部,眼前这些家伙却高达胸部。 四肢也很粗。虽然只是跟平常遇到的小鬼相比── ──不过,不成问题。 大只归大只,依然远远不及大哥布林。 更重要的是,心惊胆颤地寻找可乘之机的眼神,正是只会耍小聪明的小鬼。 那就没问题。哥布林杀手举起手中的剑,扔出去。 「gbbborgb!?」 「四,数量不明──杀出去。走哪条路?」 「来啰!」矿人道士大叫。「跑到下一条岔路时往右!」 冒险者们没等喉咙长出一把剑的小鬼断气,就飞奔而出。 箭矢袭向因遭受突击而惊慌失措的小鬼们,前卫拔出尸体上的剑,冲上前方。 见一只砍一只,女神官从小鬼身上跳过去,蜥蜴僧侣确实了断他们的性命。 接下来只要听从矿人战士的指示,投身于通往地底的深渊即可── 「gorggbb!!」 「gbbg!gboggb!!」 「追上来了。」 妖精弓手在火把朦胧的灯光中奔跑,大气都不喘一下,不悦地摆动长耳。 敌人正好停止追击,这么好的事并不常见。 小鬼刺耳的破口大骂声及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于复杂如蚁窝的地下道内回荡。 对这个团队(party)来说早就习以为常。 「数量十……不,更少一点。不到二十。声音会产生回音,有点不好判断。」 「不是大哥布林……吧?」 女神官喘着气持续奔跑,脸上同样看不出紧张的情绪。 她谨慎地戒备周遭,却不觉得恐惧或害怕。 妖精弓手往她身上瞄了一眼,忍住笑意,以免被她发现。 剿灭小鬼虽然极度令人不快,看见凡人的成长,她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不是吗?」 「他们是比一般的哥布林大一点没错……但还不到那个程度。」 女神官边跑边做出稍微瞥向肩膀的动作。 在之前的冒险,她的嫩肉被咬下一块──这段记忆想必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 ──那只哥布林挺大的。 没造成心灵创伤就好。妖精弓手忘记自己当时也吃了很大的苦头,点头心想。 「哎……也只是有点麻烦啦。」 「归根究柢,仅仅是贫僧等人擅自为其区分种类罢了。」 「没有明确的差距……吗?」 哥布林杀手回应蜥蜴僧侣,将平常就很简洁的话语缩减得更短。 因为他们忽然从狭长的道路来到宽敞的洞窟。 那里──该如何形容呢? 眼前的景象惨烈到无法以矿人部落的废墟称之。 出自深得锻冶神恩宠的工匠之手,美得令人叹息的建筑荡然无存。 即将崩解,不留原形的屋子上,腐朽的木材胡乱拼凑在一起,相互交叠。 通道错综复杂,互相支撑,彷佛随时都会倒塌。 若将贫民窟硬塞进地窖,乱摇一通,大概就会变成这样。 在妖精弓手眼中,那东西看起来像奇怪的──某种生物的家,让人联想到蚁冢。 ──破屋的国王。 那东西糟蹋了──尽管她不太想承认──地上鲜少有人能与其相较的矿人城塞。 假如没有那群小鬼碍事,就能慢慢──对森人来说仅仅是一瞬间──参观了吧。 「城镇吗?」 「不如说是堡垒的居住区。」 然而,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并不是为了参观。 矿人道士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忿忿不平地啐道,喝酒转换心情。 「与魔神交战时,每个人都以城塞为枕,战死在沙场上,混沌的军势闯入其中……」 「随着物换星移,那些家伙也放弃此地,抑或遭到驱逐。依贫僧所见,八成是这么一回事……」 或者也有可能发生过以这座废墟为舞台的冒险。 听见蜥蜴僧侣这句话,女神官迅速跪在地上,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圣印。 在等待她结束简短却虔诚的默祷的期间,小鬼杀手转过头。 「你怎么看。」他同样大气都不喘一下。「哥布林过得去吗?」 「没人带路的话,他们上不来。」 矿人道士眯细眼睛,瞪着做工粗糙的回廊。哥布林杀手哼了声。 「除了跟在我们后面的家伙吗?」 「如此一来,只要杀掉他们,贫僧等人再逃出去,剩下的就会自相残杀,一个都不留。」 哥布林杀手点头肯定蜥蜴僧侣这句话。 不管他们是从哪进来的。哥布林杀手咕哝道。 「巨大的哥布林。很久以前我听说过,栖息在寒冷地区的野兽,体型会比较大。」 「随便啦。」 妖精弓手竖起长耳,警戒着逐渐逼近的小鬼脚步声。 「这里该不会还封印着盲目者(注:克苏鲁神话中的虚构种族。)吧?」 「飞天水螅(polyp)在更深的地底。」 「飞天水螅?」 矿人道士语带无奈,女神官纳闷地站起来。 妖精弓手回答「尚未灭绝的古代生物有很多喔」,她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答案。 女神官拍掉膝盖上的灰尘,拿起锡杖,发出清澈的声音。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小事小事。不过,只要在墙上或洞顶开个洞,或许便能轻易逃出。」 「这可是矿人盖的,区区小鬼开不了洞,想靠蛮力硬来会整个塌掉。废墟暂且不提。」 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的对话,使女神官「嗯?」竖起手指抵在唇上。 不久后。 「……我觉得哥布林不会想那么多喔?」 「赶快出去比较好吧!?」 「同感。」 哥布林杀手点头附和妖精弓手尖锐的声音。 「gorogbb!」 「grgb!!」 冒险者们冲进空荡荡的城市,小鬼几乎在同一时间蜂拥而入。 「我负责殿后。」 「贫僧也来助阵。」 两名前卫的脚底在地上发出摩擦声,减速绕到后方。 合作无间。跑在旁边的其他同伴也微微低头,加快脚步。 ──可是,这样太无趣了。 妖精弓手飒爽地奔跑,舔了下嘴唇,上半身朝向后方。 「看招!」 「gbbborg!?」 哥布林的惨叫是出于错愕,出于痛苦,或者两者皆是? 连拉弦的动作都看不见的速射,直接贯穿带头那只哥布林的胸膛。 「哇。」 看都不看目标一眼就从旁边射出的箭,令女神官惊呼出声。 上森人的弓法无时无刻都神乎其技,看几次都会忍不住赞叹。 「哼哼……!」 「有时间炫耀不如去工作,工作……!」 「你才是,小心别走错路!矿人盖的路会害我头痛!」 两人的对话导致笑声伴随规律的呼吸声,从女神官口中传出。 狭窄的地下通道。紧逼而来的小鬼。在黑暗中狂奔。 全是会唤起不愉快的记忆的火种,然而── ──现在……我并不害怕。 她反而有点焦虑,因为自己在这种时候帮不上什么忙。 没办法跟背后传来的交战声一样,与小鬼交锋。 短剑呼啸而过,爪爪牙尾袭向目标,哥布林发出哀号,血腥味飘散而出。 ──因为我没办法像那样战斗。 她不是不会向往跟那位女骑士一样,挥舞被人遗忘的远古秘剑。 然而,她的技术又还没好到能边跑边掷出sling。 刚才休息时已经消耗一次神迹,她想省着点用── ──火把也是,跟这两位同行的话,只有我自己用得到。 毕竟在搜索敌人这方面,凡人的圆耳朵不可能比得过森人的耳朵。 这样的话,她能做的只剩下小心跑步,以免跌倒或撞到头。 思及此,女神官扬起嘴角。 ──习惯了。 真是的,竟然在剿灭小鬼的途中为这种事烦恼。太松懈了。 人各有所长。现在不是自己的回合,仅此而已。把该做的事做好,要想事情之后再说。 「──没完没了,虽然一直都是这样。」 「哇!」 因此,她正准备为自己打气时,被这句话吓得忍不住尖叫。 声音的主人说的当然是小鬼,而非她内心的迷惘。 她却有种没在专心听神官长讲解教义时,碰巧被点名回答问题的心情。 女神官做了个深呼吸,好让小小的心脏不要跳那么快。 她转头看了背后一眼,被暗红色血液弄脏的铁盔正在朝这里冲过来。 手上拿着没看过的生锈铁剑。从盾牌上的血迹判断,八成是在手无寸铁的状态下用盾牌殴打敌人,硬抢过来的。 后面是蜥蜴僧侣的长脖子。他闭着一只眼睛,眼珠子转了圈。 ──太好了。 「他们两个都平安无事!」 女神官吐着气向前面的两人大喊。 用不着她说,妖精弓手的长耳应该也听得见,但她觉得传达情报很重要。 证据就是妖精弓手伸长手臂挥了挥,女神官点头。 既然如此,接下来该做的是确认状况。 「……数量多吗?」 「以过客来说。」 才刚结束一场战斗,哥布林杀手却回答得毫无迟疑。 「但没多到能叫流浪部族(wandering tribe)。不晓得是不是侦察敌情时误入这里。」 「意思是,这群哥布林有源头……?」 有的话必须摧毁掉。不过──在哪里?要怎么找出来……不对。 「当务之急是解决这些哥布林,离开地下道,对吧?」 「对。」哥布林杀手点头,补充一句:「没错。」 「哈哈哈,只要停下来站稳脚步,没有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蜥蜴僧侣哈哈大笑,用脚爪踢击石头地板,因鲜血与内脏的气味呼出一大口气。 「贫僧的心脏也快热起来啰!」 「到外面又会变冷喔?」 所以不能勉强。女神官有点紧张地给予忠告,蜥蜴僧侣回道: 「是贫僧失策了!神官小姐变得挺会说话了呐。哎呀,贫僧也得继续钻研。」 「没、没有的事……!」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调侃她,女神官硬是绷紧差点扬起的嘴角。 这个状况可没空给她谦虚或羞愧。 「不管怎样,想快点解决掉。」 ──而且,果然。 她觉得哥布林杀手好像心神不宁的,不太对劲── 「所有人,小心头部!」 然而,女神官现在不会有心思顾及这些。 矿人道士扯嗓呐喊,他的声音刚刺进耳中,就看见矮得令人瞪大眼睛的洞顶。 即使是平凡无奇的地下道,对凡人、森人、蜥蜴人来说,此乃致命的陷阱。 「矿人的城市有够小……!」 能够完全不减速,如同一支飞箭冲进去的,大概只有上森人。 彷佛要倒向地面,维持上半身前倾姿势狂奔的她,俨然是一阵翠绿色的风。 女神官只能压低身子,努力追在后头。将锡杖拿低,以免卡到岩壁。 纤细的身材虽然根本比不上魔女和剑之圣女,这种时候倒是挺方便的…… 「哎呀……!这还真是……!」 蜥蜴僧侣简直跟在地面爬行一样,连他看起来都伤透脑筋。 女神官配合他放慢步调,大声告知现状。 「哥布林杀手先生!」 「火把给我。」 「是!」 哥布林杀手在同时伸出手,用不着一眨眼的时间,女神官就将燃烧着的火把递过去。 他的脚于地面摩擦,降低速度,再度回到队伍的最后方。 对小鬼杀手而言,洞顶低了点不构成任何阻碍。 「goroggbb!!」 「gbb!!goroogbb!!」 但只有数量减少,气势丝毫不减的哥布林们,会把一切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 那个大家伙肯定蠢到这种程度的小路就会卡住头。 俗话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大家伙通常都又笨又迟钝。 压烂他。杀掉他。让他知道他之前干了哪些好事。 然后在你们几个忙着应付这家伙的期间,我自己去收下那个凡人丫头和森人丫头。 ──八成是这么想的。 「幸好没有弓手。」 哥布林杀手举起盾牌,砸向带头的愚蠢──绝不勇敢──小鬼。 「gorogb!?」 鼻子被砸烂的小鬼喷着脏血飞往后方,将后面的同胞牵连进去,倒在地上。 按着脸打滚的同伴,在哥布林眼中仅仅是阻碍。 践踏、怒骂、殴打,意即在这数秒钟之间,前方的冒险者会被他们彻底遗忘。 足够争取时间了。 「再见。」 哥布林杀手将可燃之水连同火把一起扔出去,迅速冲出隧道。 背后响起瓶子的碎裂声、小鬼的惨叫声,以及蒸腾的热气。 「不要动不动就用烧的啊……!」 于前方迎接他的,是扠着腰抱怨的妖精弓手。 哥布林杀手的视线在铁盔底下左右移动,确认女神官、蜥蜴僧侣、矿人道士安然无恙。 看来离开隧道后,仍然属于这座矿人都市的范围。 朦胧的火光照亮错综复杂的废墟,看得一清二楚。 女神官已经点燃下一根火把,真的是── ──挺熟练的。 妖精弓手气呼呼地对看起来像杵在原地的小鬼杀手摆动长耳。 「这里风精好少,会窒息吧。」 「……没那么容易。」 哥布林杀手深深吐气,用一句话反驳。 「一次射个七十发『火焰箭(fire bolt)』进来就另当别论。」 什么嘛。妖精弓手噘起嘴抗议,讲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语。 「──又要来了!动作快!」 「grooroogb……!」 龙也好小鬼也罢,绿皮肤(green skin)的怪物究竟为何这么不死心? 哥布林们都烧起来了,还是跳过火墙,蜂拥而上。 同样不是出于勇气──单纯是因愤怒而失去理智,或是觉得自己跟其他白痴不同的傲慢想法所致。 如果把他们和龙相提并论,活该被喷一脸火。 看见那一群踩着同伴逼近的混沌,小鬼杀手低声沉吟。 「走。」 「用不着你说──来,往这边!!」 矿人道士一发号施令,冒险者们便再度狂奔起来,连调整呼吸的时间都没有。 论敌我的战力差距,很简单,应该是哥布林杀手一行人占上风。 不过敌人的总数不得而知。而跟小鬼的数量比起来,冒险者的体力有限。 离开地底前必须杀掉哥布林,但也不能耗费太多时间。 还需要什么。需要──没错,除了知道要走哪条路以外的,什么东西。 而那个东西,化为前方巨大的断崖出现。 不用说,既然带领众人的是矿人道士,这条路就不可能是错的。 在矿人的地下都市开出深深一道裂痕的巨大某物,以前大概是水道。 若冒险者中的某人低头窥探黑暗深渊,应该会看见冰冷僵硬、发出微光的黑色金属。 那是远古时代,矿人的熔炉火焰尚未熄灭时的钢液之河。 城市里面有河的话,必然会有那东西。 扶手高度偏低,宽度够。随着空气循环吱吱嘎嘎摇晃。是座金属的── ──吊桥! 「把桥弄断吧!」 率先开口表示他们占了地利之便的人,是女神官。 妖精弓手在旁边「啊啊,讨厌!」从地底仰天长叹,将一回合花在无意义的行动上。 「是时候用法术了。」 至于哥布林杀手,他依然无论何时都不会犹豫。 「要被祖先骂啰……!」 「哥布林入侵的时候就注定挨骂了啦!」 「正是。」 对从背后逼近的小鬼群置之不理,祖先也会动怒吧。 矿人道士眉头紧皱,摆动短手短脚通过吊桥。 (插图011) 事已至此,也不需要有人带路了,妖精弓手轻盈地从他头上跳过去。 「反正都要弄断,我想尽量把他们引到正中央再动手……!」 「同意。」 「明白,明白……!」 于是,两名前卫如同骑士般威风凛凛地立于桥上,阻挡在小鬼面前。 「gobgob!」 「grg!gobg!!」 一群小鬼拿着杂七杂八的武器涌上。 即使是稳固的铁桥,一旦成为战场也会剧烈摇晃,会左右倾斜。 在伴随脚步声发出尖锐哀号的桥上,率先呼啸而过的,是冒险者的盾牌及爪子。 「grrogob!?」 「grob!?」 「啧……!」 面对被钩爪一分为二的小鬼、喉咙被砸烂的小鬼,哥布林杀手啧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他刚才一直胡乱挥舞生锈的短剑,剑身无法直线切入目标,应声而碎。拙劣的攻击。 ──虽然我并非执着于这把武器。 短剑在掌中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毫不迟疑地反手握住剑柄,将高高举起的短剑刺向正下方。 「ggobgrgg!?」 就算是断掉的剑,只要像这样靠蛮力刺进去,仍旧足以杀敌。 哥布林杀手放开插在小鬼喉咙上的剑,踢碎他的手指,抢走棍棒。 「嘶!!」 「goroogbb!?」 这个瞬间,蜥蜴僧侣的长尾从他头上扫过。 肌肉与骨头的结晶是威力惊人的鞭子,打碎小鬼的胸骨和内脏,将他击飞。 「gobobrg!?」 「grrg!gobro!!」 飞出去的小鬼成了尸体,而他的体重及速度又化为强大的武器。 哥布林呕吐着于桥上翻滚,绊倒后方的好几只小鬼。 「哈哈哈,莫非小鬼杀手兄也懂得珍惜武器了?」 「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扔武器。」 「gbborgb!?」 哥布林杀手随手扔出棍棒,增加一个障碍物(尸体)。 「只有必要的时候会。」 「原来如此。」 蜥蜴僧侣咧嘴一笑。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上下摇晃。是时候了。 两位冒险者迅速和在桥上纠缠不清的小鬼拉开距离。 与此同时──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从地底直达天上的祈祷响彻四方,带来一道灿烂的光辉,驱散混沌的黑暗。 看出机会到来的女神官果断采取行动,没有向其他人征求许可。 她举起的锡杖寄宿着地母神点亮的光,平等地降临在所有小鬼身上。 「gorob!?」 「gbgrr!?!?」 从锡杖洒下的光使哥布林捂住脸大叫,痛苦挣扎。 眼角不停流出肮脏泪水的模样固然可怜,却不能手下留情。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帮助小鬼只会被他们拿石头砸脑袋。 他们受到吸引、遭到阻挡,最后被「圣光(holy light)」困在吊桥中央。 「得手了……!!」 一看到同伴纷纷闪开,矿人道士便张开手掌往铁桥上一拍。 祖先在遥远往昔建造的那座铁桥,瞬间剧烈倾斜,发出巨响。 「『土精(gnome)唷土精(gnome),甩桶成圈,一甩再甩,甩够放手』!!」 螺丝弹开。钢筋弯曲。炼条伸长。钢丝──啪一声断裂。 四方世界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重力之手,抓住了小鬼和矿人的桥。 「gobrg!?」 「gobobror!?!?」 任他们再慌张都束手无策。 跟遥远的往昔,散发红光的液体在这条钢液路中流动时比起来──哪一种下场比较好呢? 小鬼们瞬间被拽进逃不掉的黑暗,连拖长的哀号都听不见。 因为歼灭仇敌的矿人桥胜利的欢呼声,彻底盖过了区区小鬼临死前的惨叫。 吊桥用力撞上冰冷僵硬的黑铁,发出宛如雷鸣的轰然巨响。 地面晃得瓦砾跟着起舞,尘土也从遥远高处的洞顶纷纷掉落。 女神官忍不住惊呼,缩起身子;妖精弓手受不了这么大的声音,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在两位女性旁边迎接蜥蜴僧侣和小鬼杀手的矿人道士,得意地哼了声。 「我可是侍奉神秘之火的人……该说是生命的创造主吧。」 「……装什么森人呀。」 「闭嘴,傻丫头。」 小心锻冶神对你降下神罚。矿人道士对妖精弓手的碎碎念一笑置之。 他关心的似乎是祖先建造的伟大铁桥的下场。 矿人道士拿起用东方植物做的九柱戏瓶(skittle)摇晃,里头传来微弱的水声。 然后拔掉塞子,朝躺在谷底的吊桥洒下水花般的酒精。 「管它是蜂蜜酒、苹果酒还是芋酒……没有生命之水谁活得下去。」 语毕,他一口气喝光所剩无几的酒。 不是在发泄闷气,只是找到借口所以才喝酒。女神官松了口气。 那就不用担心了。矿人这个种族就是爱喝酒,不喝酒哪叫矿人。 「桥断了,回去有路可以走吗?」 「矿人自然知道矿人会把路盖在哪里。」 矿人道士边说边喝得满胡子是酒,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若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扔在这里,真的是束手无策──幸好还有伙伴在。 身为其中的一员,自己也有仔细侦察敌情,在关键时机祈祷神迹,大家都毫发无伤。 女神官扳起手指计算,似乎想通了什么── 「……好!」 她握紧拳头,暂且满足于自己完成的任务。 她没发现蜥蜴僧侣眯眼看着她做出最近特别留意的这个动作。 要是她发现,一定会因羞耻而变得畏畏缩缩,因此蜥蜴僧侣也没有打算开口。 做为替代,他愉悦地对哥布林杀手吐出舌头。 「回程想必得绕远路了呐。」 「无妨。」 哥布林杀手简短却干脆地说。 「不是要赶着回去的旅程。」 又不是家里的东西要被人卖掉了。这句话的意思,女神官并不明白。 § 女神官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耀眼得让人流泪。 离开黑暗的矿人地下都市,她最先看见的景象,只能用「白」一个字形容。 分不清是朝阳还是夕阳的白光刺进眼中,如同冰的碎片。 她不禁用手臂遮住脸,保护痛得泛泪的双眸,不停眨眼。 不知为何,神秘的虹色雾霭在空中飘荡,就算两眼能够聚焦,依然看不清楚。 ──假如哥布林还活着。 事情就严重了。她在内心责备大意的自己,终于勉强看得见外界── 「这是……雪的光……吗……?」 放眼望去全是银色的世界,耀眼得彷佛在燃烧。 连哥布林杀手都「呣」了声,可见他八成也没料到。 蜥蜴僧侣放下瞬膜,眯起眼睛,冷得发抖,疲惫地开口。 「哎呀,这还真是。寒意刺骨,光线却如同沙漠……」 「哼哼。」 妖精弓手得意地拿出上面刻有缝隙的皮制眼罩。 她辛辛苦苦将绳子挂在长耳上,面向女神官,得意洋洋。 「──怎么样?这个遮光器!」 「……你什么时候买的?」 「出发前我听朋友提到有这个东西。终于轮到它派上用场了!」 很棒吧!她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可是上森人真的需要这个东西吗? ──那样视野感觉会变得很狭窄…… 不对,之前她戴过一次的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也会导致视野变狭窄。 既然如此,说不定没问题……好吧,嗯,上森人应该不至于用不到。 但就是因为爱买这些东西,她的房间才会那么乱…… ──算了,她开心就好。 不该在人家得意的时候乱泼冷水。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有兴趣。 「之后可以借我一下吗?」 「当然可以!不过,凡人戴起来可能会觉得视野变得有点窄。」 哥布林杀手瞥了两位女性在聊天的温馨画面一眼,低声沉吟。 「……有没有闻到火的味道。」 「啥?」 矿人道士在结冻前用袖子擦掉沾到嘴角及胡子的酒。 「是不是你鼻子出问题?毕竟咱们刚从遗迹里出来。」 「或许……喂。」 「咦?干么?」被叫到的妖精弓手转过身,甚至没有在雪原上留下脚印。「侦察?」 欧尔克博格也刺眼得看不见对不对!妖精弓手得意地摇晃长耳,定睛凝视。 都戴着遮光器了,还把手放在眼睛上面有意义吗?女神官不知道。 ──算了,她开心就好。 女神官再次心想,点点头。绝对要跟她借那个遮光器。 「──烧起来了。」 不过,她松懈的精神因妖精弓手这句话立刻绷紧。 妖精弓手盯着远方,竖耳倾听,冷静、严肃地接着说: 「不晓得凡人看不看得见。有烟,也听得见战斗的声音。」 「是哥布林吗?」 「不──」妖精弓手透过遮光器看着女神官,叹了口气。「不是,大概。」 「不是哥布林吗?」 哥布林杀手瞥向镶在背后的岩石中,以矿人来说尺寸太大的铁门。 和在地底蠢动的小鬼有无关联?不,这个世界上可没有无关紧要的小事。 蝴蝶振翅会在远方引起暴风,被人基于好玩的心态烧掉的村子会出现英雄。 ──哼。 明明是自己的想法,却完全没有可信度。他也没有要相信这句话的意思。 要做还是不做。世上的一切全看这个。 「上。」 他将干脆地扔掉棍棒后捡起来的,疑似出自矿人之手的剑收进剑鞘。 矿人的太刀在凡人眼中不长不短,对小鬼杀手而言却是熟悉的长度。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 恐怕是远古时代,住在北方的人订做的。 他握住的是一把非常厚、又长又重,该称之为大太刀的长剑。 对女神官来说是有点──不,是非常奇妙、陌生的画面。 因为如果是情急之下握住的暂且不提,他没有半句怨言,就将那把长剑配在腰间。 女神官不由得面露疑惑,频频眨眼,也是正常的反应。 「由太阳的位置及山峰的形状判断,」蜥蜴僧侣吐出舌头。「贫僧等人要去的城镇,应该也在附近。」 「就算现在过去,等我们到的时候应该全部都结束了吧。」 妖精弓手边说边将遮光器推到额头上。 「无论如何,」哥布林杀手断言道。「没有不去的选项。」 冒险者没有反对。 他们迅速点头,在雪地的斜坡上飞奔而出。 在这段期间,女神官也看出现在是黄昏,那道火焰般的光辉是来自于夕阳。 她追着负责带路的妖精弓手的脚印──纯属譬喻。上森人不会在雪上留下足迹──吐出白色的气息。 看了默默奔跑的哥布林杀手的背影一眼,然后是左右、后方,关心落后的蜥蜴僧侣。 在这个过程中,女神官也看见几缕黑烟升上空中。 源头是──城市。 背对他们脚下的岩山,被雪、树木与海洋围绕的城市。 ──港都。 女神官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跟渔村和水之都截然不同。 略高的丘陵附近有座石造宫殿,每栋民宅都是三角状的稻草茅葺屋顶,形似翻过来的船。 海湾盖有木制栈桥,有几艘没看过的细长型帆船停在那里。 可是,她现在没有心思欣赏异国的景观。 整齐地停靠在一起的船只缝隙间,有几艘船硬是挤进来,冲进港口。 从船上跳下来的战士纷纷袭向城镇,身上是同样没见过的装备。 挥动斧头、挥动长剑,抢走木桶及衣物箱,扛起少女跑上船。 「他们在抓人──!?」 话讲到一半,女神官眨眨眼睛。 无疑是掠夺。她看过好几次小鬼的掠夺行为。不会有错。 但是──不过。 少女们尖叫着搂住掠夺者的脖子,这个画面她还真没见过。 她想都没想到那些人脸颊会染上有别于夕阳的蔷薇色,亲吻掠夺者的脸颊。 「咦,咦──咦…………!?」 女神官因混乱及羞耻而满脸通红,两脚却没有停下,值得赞许。 那个画面、掠夺者胜利的呐喊、男人们懊悔的声音、少女们的欢呼愈来愈接近。 「……那是怎样?她们怎么那么开心?」 ──没错。 如妖精弓手那比任何言语都还要能表达「莫名其妙」的表情所示。 被带走的少女乐得尖叫,抱住那些男人。 他们的所作所为明显是暴行,却和小鬼截然不同。 「噢…………那是在娶妻……」 或许是寒冷所致,蜥蜴僧侣语气十分悠闲,转动长脖子。 「娶妻?」 女神官头上浮现问号,不知道她的声音有没有分岔。 大脑跟不上状况与观念之间的矛盾。娶妻。娶妻。婚礼? 「贫僧的家乡也存在因为女儿被掳走,不得不同意结婚的风俗。」 「不得不……」 妖精弓手投以鄙视的目光,蜥蜴僧侣点头回答: 「正是,抢得走新娘,乃武威、人脉、智慧的证明。岂不是再明确不过?」 「……也就是说,」妖精弓手语气带刺。「蜥蜴人的妻子会去给人抢的意思?」 「未必人人尽皆如此。既然男方不惜动武抢走女方,大部分的婚姻都会幸福美满。」 「文化差异啊……」 妖精弓手垂下头,矿人道士见状,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 女神官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无助地望向哥布林杀手。 该怎么说呢──紧张,放松,又马上恢复紧张……然后就是这样。 ──虽说冒险时的心情随时都在变化,这实在是……! 她完全不知道该严肃还是该放松心情。 「怎么办……?」 「……得去问清楚。」 沉默片刻后,哥布林杀手咕哝道。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于是──冒险者冲下斜坡时,不出所料,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船只从港口悠然离去,剩下的人看起来很不甘心,气氛却并不凝重。 在弥漫火焰、鲜血、战争的余味,崩塌的房子及断掉的四肢散落一地的环境中,这些人的反应显得格格不入。 女神官感到一阵酒醉般的头晕。勉强吸进一口气,调整呼吸。 毕竟,有长眼睛的不是只有他们。 对方也在这场战斗的途中,发现有个可疑的团队(party)在跑下丘陵。 来路不明的身穿肮脏铠甲的战士、异教的神官、矿人、森人、蜥蜴人。 穿着毛皮,手拿斧头的壮汉们锐利的视线,刺在女神官娇小的身躯上。 ──识别牌在…… 没有用。这里还没设立冒险者公会。冒险者等于是身分不明的无赖汉。 女神官──出于过去在沙漠时也有过的紧张感,下意识握紧放在胸前的手。 连这么一个小动作都令她迟疑。 手拿武器的民众,与五位异邦人对峙。 会不会发生哪件事,让情况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她完全想像不到。 诸神肯定也在紧张地看着骰子骰出的点数。 因为「宿命」与「偶然」,以及祈祷者的意志和行动招致的结果,没人有办法预测。 怎么办?妖精弓手语气锐利,低声询问。蜥蜴僧侣沉默不语,矿人道士耸耸肩膀。 「…………我们来自南方的王国。」 打破沉默的,是哥布林杀手。 他闭上嘴巴,彷佛这句话就能说明一切,然后犹豫了一瞬间。 「是冒险者。」 对方没有回应。 战争带来的激情尚未冷却的男人们一阵骚动,交头接耳起来。 女神官的手滑过锡杖,紧紧握住它。为了应对任何情况。 她没空左顾右盼,但她感觉得到同伴们八成也做好了准备。 不久后──金属的碰撞声传入耳中,群众往两侧分开。 一名年轻女子从中走出。 女子身穿长及膝盖、光鲜亮丽的黑铁炼甲,手持盾牌和一把枪尖厚重的钢枪。 (插图012) 铠甲藏不住的美胸下方的腰部,则用一条细长的腰带束紧。 腰带上挂着一串同为黑铁制的钥匙,彷佛是身分的证明。 宛如一尊精美雕像的身躯上,是比雪更加白皙、精致小巧的脸蛋。 整齐地盘起,绽放耀眼光芒的发丝──肯定是淡棕色的,眼睛是湖水般的深绿色。 一只眼睛用布覆盖着,却连那块布都不损其美貌。 女神官「哇」倒抽一口气。可以说看呆了。 毕竟除了上森人外,如此美丽的人物,她只见过至高神的大主教(archbishop)。 虽然装备样式不同,这名女性让人觉得若将战女神的形象绘制成图,或许就会是这副模样。 从戴在头上的额冠判断,想必是身分高贵的女性。 那位美丽的女性环视众人,蔷薇色的嘴唇勾起浅笑。 女神官紧张得咽下一口唾液,端正姿势,挺直背脊── 「甘虾各位远道而来,这个地方虽然粉吵,还请各位好好歇困。」 「……咦。」 忍不住发出错愕的声音。 第3章『世界尽头的姬骑士(faraway princess)』 「哎呀,偶滴丈夫有跟偶缩过,伤脑筋滴素,亲情(亲戚)突然来相揣(来访)。」 不好意素,让各位见笑──女神官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帮他们带路的美丽女子害羞地搔着脸颊,大概是在难为情。 看来她是这块领土的统治者的女主人(husfreya),也就是妻子──的样子。 从她的语气来看,这场战争果然不值得操心。 ──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件。 女神官小步走在被踩硬的泥土地上,难掩困惑。 并不是因为异国土地那如同巨大农园的神秘街景。 也不是因为四散的断肢、血迹、尸体、伤患。 原因在于刚经历一场战斗,人们却像办完盛大的祭典一样,高兴地收拾着。 以及语气明快的女主人(husfreya)的用词。 据神话所说,掌握世上之风的交易神创造了语言,智慧之神创造了文字。 那是四方世界全部的有言语者都能使用的共通语言及文字──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就有语言存在了。 是森人(elf)语,是矿人(dwarf)语,或是这种北方居民所使用的语言。 女神官是在边境出生长大的。熟悉基本的方言,也听得懂。 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奇怪的共通语言──至于沙漠的居民,要归功于交易神的恩宠。 「素异邦伦啊……」 「看看他们滴头目,今寒酸……」 「傻仔,战士看滴素内在,不素衣衫啦。」 「虽然粉旧,他身上那把不素矿伦滴剑咩?素把好武器哩。」 「一定素爬过那座迷雾山脉来滴。」 「跟老大同乡哩……」 「素呗。」 「那个小丫头素不素巫女?」 「跟偶们这边滴恰查某差真多。」 使女神官身体僵硬的,是战士们大胆的视线,以及陌生的窃窃私语声。 「嘿。」 被叫做「恰查某」,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她喝斥道,战士们便迅速移开目光。 女神官推测这应该是某种揶揄──表示亲昵的调侃。 但她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包含对他们所说的话的意思。 她是异教徒,所以觉得稀奇吗?还是因为她是个瘦弱的小女孩,被人看不起? 戴着泪珠型头盔的战士们,外形像把身高拉成凡人(hume)等级的矿人。 肌肉发达又强壮,留着胡须,感觉像会移动的岩石。 没人戴着有角的铁盔,这一点女神官觉得很奇妙。 北方的蛮族在故事书中,总是这个形象…… 「素龙。」 「那素蜥蜴呗。」 「长得金恐怖。」 「瞧瞧那丫头。素不素精灵……?」 「喔,有精灵……」 「……素仙女。」 「今水,看一眼偶就起鸡母皮哩……」 战士们自不用说,包括正在收拾废墟的居民关注的── 「呣呣,寒意直逼骨髓呐……」 「振作点,大家都在看。」 是踩着沉重步伐前进的蜥蜴僧侣(lizardman),以及──像在跳舞般走在旁边的上森人。 秀发随风飘扬,好奇地东张西望的模样,既优雅又美丽。 令人惊讶的是,跟她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的──这位北方王妃。 「偶代替那些年轻伦跟你说声歹势。」 「嗯──他们是觉得很罕见吧。因为上森人(high elf)在北方几乎都跑到幽世啰。」 剩下的氏族也不太会来到人类的村落,不然就是森人的血完全跟人类混在一起了。 对于自己受到瞩目一事,妖精弓手(elf)已经不只是习惯,而是把它当成跟呼吸一样自然的现象。 女神官心生羡慕,借由偷偷躲到她背后,挡住自己的视线。 平常她就知道这位朋友是位美女了,但她现在深深体会到,还真是超脱俗世的美貌。 「他们好像对矿人没什么兴趣?」 「因为这边的人也会跟咱们买武器。」 矿人道士(dwarf)则悠闲地走在泥土地上,自在得如同在逛自己家的后院。 他在这个团队(party)中知识最为丰富,在这种意义上是个成熟的人。 本以为他来过几次北方,他却笑着回答: 「没有,我们同样侍奉钢铁之神。凡人和矿人,所以是表兄弟……不对,是再从兄弟吧。」 「喔,锻冶神……」 女神官点点头。身为神职人员,她当然听过这位神明。 不过,也称不上多瞭解。 记得锻冶神是位古老、骇人、充满谜团的神明…… ──哥布林杀手先生…… 又是如何?女神官左顾右盼,寻找那顶廉价的铁盔。 最先自我介绍,因此似乎被视为一行人的头目(leader)的他,跟在那位女主人(husfreya)后方。 他看起来毫不在意其他人的交头接耳声,跟平常一样踩着大剌剌的步伐── ──咦? 女神官不禁疑惑。 哥布林杀手头盔上那条断掉的盔缨,晃得比平常更厉害。 不对,大概是头盔本身在转向四面八方。 被烧掉的住宅,或是完好的住宅,以及愈来愈近的宫殿。 他彷佛在注意这一切,应该是在戒备吧。女神官绷紧神经。 「……本以为是红砖,看来似乎不是。」 「你好奇那个吗?」 女主人(husfreya)秀丽的面容浮现清爽的笑容,蔷薇色嘴唇奏出悦耳的音色。 「那素泥炭。没什摸好惊疑(惊讶)滴。」 「原来如此。」哥布林杀手心满意足地点头。「竟然是泥炭。」 他接着在铁盔底下喃喃说道「实际看起来跟听说的差真多」。 声音低沉,却绝不冰冷平淡,女神官眨眨眼睛。 「那么,那个又是?」 哥布林杀手接着伸手指向街道对面的影子。 没记错的话,记得那里是港口。 用树木做成,伫立于港口的巨大──以塔来说太小,以箭楼来说又太细的某个东西的影子。 既然不是塔也不是箭楼,女神官怎么看都觉得那是「手臂」。 「喔,好玩呗?那素起重机(crane)。」 女主人(husfreya)展露微笑,高兴得像发生什么好事般两手一拍。 「它口以拿来帮船卸货,偶滴丈夫缩都市也有同样滴东西!」 她说,就算是巨大的货物,不用垫子就搬得上去,非常省事。 女主人(husfreya)轻轻把手放在腰间的钥匙串上,搭配肢体动作为他们说明。 拜其所赐,女神官勉强明白了港口的那东西是用来搬运货物的装置。 她「哇……」赞叹着,想像巨大的木头手臂抓住货物的画面。 那个景象实在太超脱现实,她不禁怀疑那是不是魔法。 当然,女主人(husfreya)所说的话她没办法完全听懂,所以可能会有误会的部分…… 「原来如此。」 哥布林杀手又嘀咕了一次「原来如此」,铁盔上下摆动。 「实在很有趣。那──」 女神官集中注意力。握紧锡杖,开口说道: 「那个,呃,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你……会好奇吗?」 「对。」他用力点头,没有一丝迟疑。「非常好奇。」 女主人(husfreya)美丽如女神的小巧脸庞浮现慈祥的笑容,高兴地眯起眼睛。 「遮抹好奇滴话,之后要不要去看看?」 「麻烦了。」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果断。女神官又眨了下眼。 「可是,得先打个招呼。」 然而,幸好她的困惑很快就消失了。 不如说,是无心顾及那些。 女主人(husfreya)停下脚步,哥布林杀手在宫殿的大门前驻足。 「遮里就素偶丈夫住滴主屋滴大门口。」 ──门后…… 统治这块地区的领主就在门后,女神官吞了口口水。 女主人(husfreya)深邃的眼眸亮起淘气的光芒,彷佛看穿了她在紧张。 「──诸位冒险者,请进。」 女神官绷紧神经。 § 「打扰了,老公。冒险者到了。」 「喔,素吗?老婆,辛苦哩。」 「这点小素没什摸。」 「多谢,来,先来取取暖。天气粉冷,姑娘家受寒对身子不好。」 「素……」 女主人(husfreya)垂下头,红着脸轻声说道:「讨厌,老公真素滴……」。 轻轻抚摸挂在腰间的钥匙串的动作,传达出慈爱之情。 ──这对夫妻感情不错……的样子。 室内光线昏暗,尽管如此,女神官还是紧张得绷紧身子,轻轻深呼吸。 北方蛮族的国王。不,称之为领主、族长或许更加贴切…… ──因为我被人威胁过,那里有可怕的五四,不可以靠近。 ──叫什么哩?好像是『掠夺者』。 女神官脑中的想像,是留着胡须,神情严肃的可怕壮汉。 一定是只有国王能戴有角的铁盔,还会穿着铠甲…… 模糊的想像尚未化为严肃骇人的古代国王的形象,女神官就听见喀喀喀的脚步声。 哥布林杀手毫不畏惧地迈步而出。 「哇、哇……!」 其他人也跟着行动,女神官慢了半拍才急忙上前。 难怪屋内──主屋里面这么暗。 泥炭盖成的家中,看不见半扇窗户。 硬要说的话,有设置在三角屋顶上的天窗,不过── ──是某种生物的皮……吗? 那里牢牢贴着阳光会透过去的薄兽皮。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灯光。 女神官发现室内的地板是泥土地,中央的大炉床燃烧着灿烂的火焰。 室内的暖意就是它带来的吧。墙边放着长椅,将暖炉夹在中间。 看起来像衣物箱,应该还兼具放东西的用途。 ──在我家(边境)也经常看见…… 在异乡发现自己熟悉的东西,使女神官松了口气,微微扬起嘴角。 吃晚餐的时候,肯定是大家一起坐在这张长椅上,围着炉床吃饭。 「请到遮儿来。」 女神官之所以能在女主人(husfreya)的带领下观察屋内,是因为时间充裕。 毕竟走在最前方的哥布林杀手虽然步伐果断,眼睛却一直到处乱看。 托他的福,女神官也有空仔细观察这栋异乡的建筑物。 「……好像在船里面。」 「对呀。」女神官压低音量回答妖精弓手。「虽然屋顶是反过来的……」 不久后,一行人被带到长椅正中央,炉床正面,比其他地方高一阶的位置。 长度够,宽度也够,连蜥蜴僧侣应该都能轻易容纳。 一行人面面相觑,最后以哥布林杀手为中央,并肩坐到椅子上。 女神官双腿并拢,坐在毛皮坐垫上,抬头一看──上座旁有两根柱子。 远比其他柱子更粗更豪华的柱子上,以美丽的线条刻着诸神的模样。 根据女神官的推测,独眼独脚、面色凝重的男性神明大概是锻冶神。另一柱是── ──女神……? 分不清是地母神还是战女神,是一位威武与慈悲并具的神秘女神。 「老婆。」 「素……」 听见来自炉床对面的呼唤,女主人(husfreya)垂下头,静静走过去。 女神官很久以后才知道,这里是客厅,统治者坐的地方叫上座。 然而这个时候,她清楚明白自己所坐的位子有何意义。 也就是──王座对面。 女神官紧张地凝视黑暗、炉火、白烟的另一侧。 将上古战士的功勋绣在其上的豪华刺绣(tapestry)。 强壮的战士立于尸山血河之上,抢走企图吞噬战士灵魂的冰神之女的衣服。 之后应该会坐上王位的精悍年轻人,赤手空拳制伏可怕的怪物,折断它的手臂。 从这个故事中隐约可以看出,可畏的二刀流暗人(dark elf)猎兵(ranger)是他的朋友。 一名魁梧的男子坐在由冰与火之歌点缀的刺绣下,彷佛他的位置就该是那里。 毛皮长靴、羊毛绑腿。黑铁制的长炼甲。毛皮外套。皮带的扣具是青铜制。 以及── 「嗨,来得好,诸位冒险者。从南方来到这里,各位应该觉得很冷吧。」 相貌精悍,如同一只灰狼的年轻人,咧嘴露出亲切的笑容。 「啊……」 共通语。没有口音。没有长胡子。放在旁边的头盔上也没有角。 左手放在立于地面的剑的剑柄上,这副模样比起北方蛮族的首领,更像是── 「我国的骑士吗?」 哥布林杀手语气肯定,年轻首领快活地回答: 「曾经是。运气好立了功勋,邂逅了良缘。前几年,这块土地要被纳入王国的领土时……我入赘进门了。」 「都素多亏暗之慈母为偶们牵线。」 待在首领旁边的女主人(husfreya)眯起眼睛──脸应该是红着的──轻轻点头。 确实,启程前也听说过。冒险者文化尚未在这块土地扎根。 因此想委托他们前来视察,那个词汇却令女神官瞪大眼睛。 「暗之慈母……嗜虐神吗……!?」 不至于邪恶。但那是明显隶属于混沌势力的神明。 崇尚痛苦、伤害人类。暗人崇拜的混沌之神。需要避讳的名字。 女主人(husfreya)错愕地──她的年纪推测跟女神官差不多──歪过头。 她一脸「你在惊讶什么」的态度,首领则愉快地大笑。 「哈哈哈,我一开始也是那个反应,不过他在这块充满苦难的土地,是善良的神明。」 「素滴,听缩战女神过去也素奉于暗之慈母。」 「咦、咦……」 那不是锻冶神的逸闻吗?女神官难掩困惑,频频眨眼。 刚才的……说是在娶妻,若无其事地容许互相残杀的风俗民情也是…… 女神官感到头晕,像大口灌下品质不良的酒一样,甚至觉得眼冒金星。 别死在文化冲击手下。听说黑手之间有这么一句标语。 「家父受过这里的首领……前任首领的照顾,因此听说有魔神出现,我便前来助阵。」 原本打算在战争结束后便踏上归途的这名男子,大笑着说: 「哎呀,回不去啊。这就叫所谓的被爱冲昏头。她把我牢牢抓住啰。」 「哎唷,老公……!」 他们感情果然很好。看见女主人(husfreya)拉扯首领袖子的动作,女神官害羞得低下头。 「你们好像很忙,方便视察吗?」 「娶妻乃稀松平常之事。我第一次看见时也很惊讶。」 北方首领应该是在针对哥布林杀手那句「你们好像很忙」回答。 「而且,是我们主动请陛下派人前来视察的……虽然冬天还没过去。」 他笑着将右手伸向钩子,女主人(husfreya)制止他,代替他帮忙翻动火种。 火花劈啪作响。首领悄声对女主人(husfreya)说了些什么,看到她低下头后,说: 「总之,我没听说会有蜥蜴人(lizardman)来。先暖暖身子吧。」 「喔喔,那还真是感激不尽……!」 穿着羽毛外套的蜥蜴人,像要扑过去似地将身体靠近炉床。 坐在旁边的妖精弓手无奈地微笑,往旁边挪了些。 因为离火近一点,他一定会比较舒适。 「这里没有旅舍之类的设施,我准备了一栋房子,各位可以自由使用。」 「三餐怎么处理?」 思虑周到的矿人道士开口询问,年轻首领立刻扬起嘴角。 「没有酒造神的威光照不到的场所,也找不到没有多雷加的土地。」 「你说的多雷加,」矿人道士捻着胡须。「是酒的名字吗?」 「是喝酒的意思。也就是宴会。」 首领轻描淡写地回答,因此女神官没能立刻听懂。 她眨了下眼,宴会,宴会。这个读音在脑中回荡,跟词汇连结在一起。 有客人来,所以要举办宴会。这很合理。不过── 「不、不是刚结束一场战争吗……?」 她差点下意识站起来,女主人(husfreya)甩着手说: 「不打紧,不打紧。战争后举办宴会,会带来好运哩。」 「这是这个地区的风俗。」 这点小事就惊讶,小心撑不住喔。首领的眼睛也亮起淘气的光。 「他们那边也一样。去叫人把被抓走的女人还来的使者,现在应该被灌醉了。」 「意思是被贿赂了。」 「咦咦……」 女神官忍不住望向矿人道士,他却只是窃笑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首领刻意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头。 「既然女人被抓,连使者都被贿赂,没办法,干脆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 ──文、文化……差异…… 若不集中精神,搞不好会直接昏倒的女神官旁边,廉价的铁盔用力上下摆动。 她无助地看着他。 尽管总是被当成奇怪的冒险者,他其实非常有常识,没错,先不说他想到的战术── 「有意思。」 女神官不禁在内心呼唤地母神的名字。 § 「咦,要去观光吗?不休息?」 和首领打过照面,宴会开始前的这段期间,一行人待在首领借给他们住的房子中。 妖精弓手决定把离炉床笫二近的长椅当成自己的床,摇晃长耳。 跟首领待的主屋比起来虽然比较小,仍然看得出这个房间挺高级的。 光看铺在长椅上的兽皮品质就一目了然。 「我打算去看看。」 小鬼杀手点了下头,好奇地东张西望。 他将行李放到房间角落疑似粮食储藏区的泥土地上,语气平静。 在女神官的记忆中,最后一次休息是在── ──进入那座地下都市前的洞窟…… 「咦咦……」 妖精弓手累得在长椅上伸长身体,出声抗议。难怪她会有这种反应。 她已经放好行李,把外套扔在旁边,袜子、鞋子也都脱掉了,光着两只脚。 完全是准备休息的状态,哥布林杀手却提议外出…… 「我、我可以一起去……!」 相对的,女神官刚刚才好不容易卸下行囊,因此她大声表明愿意同行的意愿。 毕竟这是委托,是工作,是冒险。必须仔细看过城镇的状况。 而且──说不好奇是骗人的。 水之都、森人的村落、雪山、大海、矿人的城塞遗迹、沙漠之国、这块位在尽头的地区。 ──假如没当上冒险者,想必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到这些地方。 这么说来,自己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正在错过什么? 这种惋惜的心情……确实如一盏灯火般,存在于女神官心中。 不过,她当然也想跟这位忘年之交一样,整个人瘫在长椅上。 「呜…………」 妖精弓手显然在与想偷懒的欲望交战。 她一面呻吟,一面在长椅上滚来滚去,趴着望向这边。 然后抬起视线,看着默默检查装备,准备外出的小鬼杀手。 不用想都知道,他应该再过几秒就会做好准备。 虽说不是多了不起的装备,女神官也习惯检查行装了。 接下来他问的,肯定是「要去,还是不去」。 「……那,我要去。」 妖精弓手终于战胜怠惰,缓慢抬起上半身,有如一只刚睡醒的猫。 她费尽千辛万苦把手伸向行李,烦恼要不要拿出新袜子换,最后拉来原本那双袜子。 接着将白皙的长腿塞进长靴,碎碎念道: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机会。」 「既然是森人,总会有的吧。」 矿人道士正专注于顾炉火,没有要离开那里的迹象。 「才不会。」妖精弓手哼了声。「我只不过稍微没注意,大家就不见了。」 「诸行无常呐。」 蜥蜴僧侣待在妖精弓手让出来的离炉床最近的位子,感慨地晃动长脖子。 大概是因为进到室内,终于能够喘口气,他蜷缩起来的模样无异于── ──一只龙。 在沙漠看过的真正的龙,睡相记得就是这样。 「两位不去吗?」 妖精弓手擦脸穿外套的期间,女神官问道。 坐在炉床旁边的两位同伴一动也不动,她有点不好意思把他们留在这里。 「总要有人看着东西吧?」 矿人道士露齿一笑,从行囊里拿出小刀。 「而且,既然要举办宴会,我也得做点准备。长鳞片的──」 「贫僧想烤火暖和暖和……」 「又是这副德行。」 是啊。女神官半是无奈,半是放心地笑着点头。 这里是异邦。不是在怀疑那些人,而是基于旅人的习惯,必须有人负责顾行李。 而且有个人陪在身体不适的同伴旁边,也很令人心安。 「真的没问题吗?」 妖精弓手大概也在想同样的事,语气略带调侃,探头观察蜥蜴僧侣的脸色。 「哎,若这点小事就会灭绝,贫僧等人的血脉早就断绝啰。」 「你们不是潜入到岩石会融化的地底吗?结果你们根本受不了寒冷嘛。」 「呣呣呣。」 蜥蜴僧侣似乎无言以对,妖精弓手放声大笑。 「那等等见──应该是在宴会上?」 「如果你们在那之前就回来,八成是掷出了蛇眼。」 这时,一直在静静做准备的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 「那我们走了。」 「无妨无妨。尽情参观呗。」 嗯。铁盔上下摇晃,回应朝他挥动的粗糙手掌。 哥布林杀手打开门,女神官匆匆忙忙,妖精弓手则戴上帽子,飒爽跟上。 ──啊,太阳已经…… 难怪室内也那么暗。女神官眨眨眼睛。 她现在才知道,夜空是蓝色的。 是因为大海近在眼前,还是因为天上的繁星位置偏移了? 她看着在空中共舞的双月及繁星,吐出白色的气息。 不经意地把手放在嘴边,呼气暖手,带来一丝乐趣。 「呜呜,好冷,好冷……」 「真的好冷……」 妖精弓手用帽子整个罩住长耳,抖动身子。 上次看见那顶帽子是去年冬天的时候,看来它并没有被埋在房间。 女神官称赞她「很适合你」,妖精弓手闭起一只眼回答「谢谢」,咯咯轻笑。 ──不过,真的好冷…… 看来太冷的话会让人喘不过气,而不只是冷或痛的程度。 为何哥布林杀手有办法满不在乎地欣赏景色?女神官觉得很不可思议。 无论如何,她有点后悔穿着炼甲过来。 即使是非常珍惜的炼甲,在北国穿起来实在又重又冷。 ──之后不好好保养,一定会冻到。 曾经听说过,在寒冷的地区,钢铁也会变脆弱──正因如此,这块土地才会崇拜锻冶神。 铁沉睡于地底,可以说是地母神的恩惠,因此女神官也学过一点相关知识。 然而,钢的秘密深不见底。 仅仅拥有听人讲解过几句的知识量,连放在脑袋里想都叫不自量力。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保养方式是不是问哥布林先生就行了? 或者…… ──领主夫人和领主也都穿着炼甲…… 「哎呀,种摸了吗?」 而那美丽如竖琴的声音,正是出自女主人(husfreya)口中。 § 黑夜下,白雪中,那名金与白的美丽女子带着柔和微笑站在那里。 刚才的姿势俨然是战女神,现在看来却像地母神一样。 她已经卸下武具,穿着合身的羊毛礼服和围裙。 领口大大敞开,露出刚才被炼甲压在下面的丰满乳房的线条,以及白皙的肌肤。 但多亏绣着精美花纹的披肩所赐,给人的感觉并不淫靡,也不会显得保暖不足。 礼服和围裙同样绣有花纹,十分费工。 至于依旧挂在腰间的钥匙串,还真是做工精致! 不愧是虔诚信奉锻冶神的地区,纯黑铁制的钥匙上还刻着纤细的金属雕刻。 用头巾盖住美丽金发的她的姿态,虽然和王都的贵族氛围不同── ──好漂亮的人…… 女神官忍不住赞叹,完全无法将她跟「北方蛮族」一词联想在一起。 看见女神官的表情,女主人(husfreya)温柔地眯起独眼,指向自己怀里的布。 「偶带了毯子过来。遮个地方对各位来缩粉冷吧?」 「哇……!谢谢……!」 小心别冷得哈啾(打喷嚏)了。女神官感激地接过她递出的毛毯。 每条羊毛毯看起来都五颜六色,是耗费大量时间及工夫织成的高级品。 ──更重要的是,看起来好温暖……! 光是紧紧抱住,就能感觉到柔软的触感,令人期待晚上盖着它入睡。 女神官郑重道谢,走进刚踏出的房子,将毛毯交给里面的两人。 「竟然!」 蜥蜴僧侣用尾巴拍打地板,女神官笑着反手关上门── 「看见了夜之国。」 听见哥布林杀手的呢喃声,她反射性停止动作。 「暗与,夜之国。」 白雪纷纷,他站在道路的正中央,茫然仰望天空。 毫不介意白色物体于铁盔上堆积的模样,宛如可以一直盯着星星看的孩童。 凝视数不清的光点,一颗颗计算数量,乐在其中的孩童。 「昏暗的森林,灰色的云,黑色的河,寂寞的风,无尽的山。」 他一个个念出来,终于转头望向女主人(husfreya)。 「存在于这块土地的唯有风与云与梦,狩猎与战争,静寂与黑影……我是这样听说的,结果有不少东西。」 「你粉会写苏呢。跟苏伦(诗人)一样。」 「不是我写的诗。」 女主人(husfreya)轻笑出声,他用一如往常的冷淡语气否定,摇了下头。 连女神官都不知道、没听过的奇妙诗句。 「好老的诗。」 妖精弓手一副难以言喻的态度低声说道,她只挤得出一句「是吗」。 是因为身在异国、身在雪中,还是因为身在夜幕中── ──……为什么呢? 开始这趟旅程后,她就不时会像这样,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如果不会造成困扰,我想在宴会开始前去港口一趟。」 「啊呀──现在吗?拿抹,偶也跟各位一起去。」 「不好意思。」妖精弓手在帽子底下咧嘴一笑。「竟然让领主夫人为我们带路。」 「免客气。彼此彼此。」 于是,三人在女主人(husfreya)的带领下于雪道上迈步而出。 部落到处都还在散发黑烟,也有许多人在修理崩塌的房子及石墙。 一看到走在路上的女主人(husfreya),众人就停止工作,低下头。 女主人(husfreya)笑着点头致意,他们便回头工作,同时为跟在她后面的三人而感到疑惑。 「他们很仰慕你呢。」 「因为阿爸去素了,小孩只有偶一个。」 偶又不素红婴仔(小婴儿)。女主人(husfreya)略显害臊地看着部落的人们。 「王(konungr)……」 话讲到一半,她急忙改口。 「说素首领(gothi),也只素自由民(bondi)滴领导者而已,没那抹了不起。」 「就算这样,『大家的宝贝孩子』在为外人带路,自然会担心。虽然是多余的啦。我懂。」 妖精弓手以蕴含亲昵之情的语气调侃道。 上森人故意踢飞堆在路上的雪,说: 「唉,冒险者在这边是什么样的待遇?我连这都不知道。」 「啊呀……」女主人(husfreya)面露苦笑。「在遮边都被当成贼仔(小偷)、盗贼。」 「被当成流浪者(rogue)的意思吗……」 女神官将冻僵的手指放在唇上,吐着气点头。 就是那样吧。恐怕。虽然女神官没有实感。 听说冒险者公会本来就是国家为了管理流氓设立的组织。 也就是说,没有冒险者公会的话,冒险者就是无业游民──意即并非「职业」。 这个风气连在她生长的国家的冒险者身上,都还根深柢固。 什么事都想拜托冒险者公会处理的人,会遭到轻视。 关于这件事,女神官也没意见。她认为冒险者就该是那样。 更何况冒险者公会在我国虽然称得上历史悠久,在这个国家可是根本不存在。 冒险者──仅仅是无业游民。 「素啊。」 女主人(husfreya)感慨却委婉地──或许是因为对方是冒险者──点头肯定。 「以前有个从墓仔埔偷走黄金器物滴大傻仔。」 「龙出现了吗?」 哥布林杀手表现出强烈的好奇,转头直盯着她。 ──啊啊,又来了。 不知为何,连这点小动作女神官都会在意,她吐出一口气。 跟平常的他──不太一样。不知道是哪里不同。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出现了可怕滴东西,听缩全国都变成火海哩。」 女主人(husfreya)却并未放在心上,继续讲述往事,彷佛理所当然──确实是理所当然。 女神官吸进冰冷的空气,以驱散心中不明的黑色情绪。 「龙很可怕呢。」 「种摸讲滴跟亲眼看过一样。」 「真的亲眼看过。」 女主人(husfreya)睁大眼睛,这可爱的模样使女神官笑了出来。 她像个要跟人分享珍藏的秘密的小孩,微微挺起胸膛说: 「很可怕,所以我吓得拔腿就逃了!」 § 仔细一想,女神官说不定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正式的港口。 跟湖畔的小码头很像。 从岸上延伸至水面的栈桥,以及系在那里的几艘船。 船的形状也跟在水之都看过的猪牙船(gond)相似,会这样想很正常。 「哇……」 不过──重点在于大小不同。 女神官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的「船」,是彷佛足以容纳百人的巨大猪牙舟。 容纳百人当然只是想像,实际上数十人应该就是极限…… 好几根船桨整齐排列在两舷上,巨大的船桅映入眼帘,令人瞠目结舌。 船上有好几位蛮族战士,他们大声吆喝,将船划向风雪大作的海洋。 女神官想像着小孩子梦想的画面,又喃喃自语了一次「好壮观」。 「呣。」 站在旁边仔细观察船的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咕哝道。 「实在不简单。」 「那抹有趣吗?」 女主人(husfreya)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站在栈桥上注视那几艘船。 夜晚格外寒冷,更别说在水边,可是── ──光是能看见这个…… 来到这个地方就值得了。女神官心想。 黑色船影在漆黑如墨的水面上,描绘出模糊的轮廓。 每艘船船首都刻着龙头,让人联想到海龙的巢穴。 女神官对冻僵的手指吹气,笑着回答: 「是的,非常有趣!虽然有点可惜……」 「对呀。」妖精弓手边说边关心帽子底下的耳朵。「如果没有发生战争就好了。」 没错。 完好的船比较多,不过有几艘船上面还插着箭,残留着火烧的痕迹。 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没有损伤严重的船只,但明显不久前才结束一场战争。 如果跟战士的旧伤一样,是经年累月的痕迹也就罢了,刚留下的损伤看了实在令人心痛。 「那个,您刚才好像是说有亲戚来──」 女神官仍在为文化冲击感到头晕,触摸倒在地上的木材。 上面的伤痕虽然还很新,若是今天留下的,稍嫌有历史了一点。 女神官感觉到他隔着铁盔瞥了自己一眼,点点头。 哥布林杀手问: 「哥布林吗?」 「你素缩欧尔克吗?」 女主人(husfreya)面露疑惑,接着挥手笑道: 「啊呀,种摸会种摸会。欧尔克可素脑子不好使滴爱哭鬼。」 「我想也是。」 「亲戚每年都会来,不过今年来得挺早滴,伦又多。」 「喔,难怪。」 妖精弓手点头说道。若没按住帽子,她的长耳想必会上下抖动。 「那个人右手受伤了,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啊呀,你发现了?」 「咦。」 女主人(husfreya)困扰地搔着脸颊,女神官惊讶得忍不住惊呼。 她任由冰冷的海风吹拂金发,回头望向妖精弓手。 「他受伤了吗?」 「我有闻到血腥味,而且他右手一直用外套遮住。说起来,他根本没上战场嘛。」 指出国王受伤也不太好,所以我没讲就是了。上森人说得轻描淡写。 不晓得是拜她的观察力所赐,还是该说高贵的森人通晓人情世故。 女神官无法分辨,但没发现伤患是她的疏失。 部落的居民──是叫自由民(bondi)吗──是因为他们一副没事的样子,她才没有插手,仅此而已。 ──其实。 她应该要立刻走进人群之中,帮忙治疗伤势和复兴城镇。 女主人(husfreya)大概是发现她担忧的神情,微笑着说: 「偶老公没素。他右手滴骨头会痛。休息一下就会好。」 「骨头……」 那很严重。就算有好好治疗,也未必能接回去。 更遑论战士的手臂,接回去了也未必能跟以往一样行动自如。 在受伤的当下有蒙神明赐予神迹的神官在场,这么幸运的人并不多。 许多冒险者和士兵、佣兵退休的理由,其中之一就是这类型的伤势。 而且还是在这么冷的地方──率领这群血气方刚的人的首领。 「这里没有会使用神迹的神官吗?」 女神官不安地望向缠在女主人(husfreya)额头上的布。 伤疤的一角从眼带底下露出,看得出用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受了伤。 「这素献给嗜虐女神滴。」 女主人(husfreya)若无其事地微笑,接着缓缓摇头,动作透出几分寂寥。 「巫女素有滴……但偶老公性子倔,不肯听话。」 「因为神迹很珍贵嘛。」上森人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态度。「在战争途中的话,比起王更该以士兵为重吗?」 「……虽然那应该不是关乎性命的伤势。」 女主人(husfreya)一语不发,默默看着海,女神官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 最担心的应该就是她了,外人不该插嘴。 这些为人处世的小细节──看来不够成熟的她还不明白。 换成她的朋友,在王都大显身手的女商人或王妹,或许就不一样了── 「……对不起。」 「无要紧。偶虽然粉担心,谁叫老公不听话。」 「是吗?」 哥布林杀手一口打断她和女主人(husfreya)沉闷的对话。 他已经大剌剌地在栈桥上四处走动,好奇观察过── 「……这就是那个起重机(crane)吗?」 他站在设置于岸边的巨大木制高台前,抬头紧盯着它。 在黑色的夜空与海洋之间,依然显得漆黑一片的巨大影子耸立于此。 果然跟女神官想像中的巨大手臂不同。 她觉得那比起手臂,更像龙的长脖子或其他东西。 「跟大象的鼻子一样。」 「大象?」 妖精弓手听不懂她所说的词汇,面露疑惑,女神官甩手表示没什么。 高台上设有缠着好几根绳子的机器,推测就是用它来提起、放下货物。 女神官的赞叹声化为白烟,妖精弓手也说: 「凡人想的主意比矿人还奇怪。东西太重抬不动的话,通常不是放弃,就是叫人来帮忙。」 「放弃就无法在这座雪之国生存哩。」 女主人(husfreya)置身于夜晚的风雪中,眯眼说道,彷佛那只是一阵秋风。 所谓的文化风俗,是由土地及居民孕育的。 四方世界所有人类共通的文化,想必绝对不可能存在。 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一定过着女神官想像不到的生活。 ──所以,一定。 自己之所以这么惊讶,一定不是因为他们的文化过于独特,而是正常的反应。 「这就是起重机(crane)的操作装置吗?」 「素滴。」 当然,这个想法与哥布林杀手无关,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那架机器的机关上。 从起重机(crane)拉出来的绳子,和设置在栈桥上的巨大装置连接在一起。 形似石臼的装置,有点像训练场会有的大木人。 几根粗木棒呈放射状从中心排成一圈。 下方的地面磨损成圆形,应该是要推着这几根木棒转动的装置。 「是让奴隶推着转的东西对吧。」 「嗯,素奴隶(thrall)。」 「这样绳子就会被卷上去,拉起货物──」 除此之外,肯定还有让那台起重机(crane)本身转向的机关。 修理船只需要大量的人力,这类型的装置八成会大肆活跃。 现在是晚上,港口只有他们几个,不过── 果然每件事都令人惊讶。女神官再度心想。 对于住在南方的自己来说,这些人是北狄,但看这座城市,实在不能用蛮族来称呼他们。 「呣……」 哥布林杀手毫不在意寒冷及黑暗──就算有星光──走向装置。 「可以推推看吗?」 「可以呀。不过……一个伦不简单喔?」 「我想也是。」 哥布林杀手点头,握住那台巨大装置的木棒,拿出浑身的力量。 当然──装置晃都不晃一下。 无论身穿肮脏装备的男人再怎么使劲、努力,都文风不动。 过没多久,他从铁盔的缝隙间吐出一大口白烟,放松力道。 「果然推不动。」 「正常啦。」 妖精弓手笑出声来。 「要独自推动这种东西,一定要很有力气才行。」 「是啊。」 积着白雪的铁盔上下摇晃,掉下来的雪随风飘舞,于夜色中消散。 (插图013) 「能独自推动这东西的人,肯定是相当厉害的英杰。」 为何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高兴,女神官不得而知。 § 「好,总之带着这东西。」 「角……吗?」 女神官从矿人道士手中接过兽角,好奇地盯着看。 宴会即将开始,因此三人回到了临时住所。 前往主屋前,矿人道士将乍看之下是号角的东西递给女神官、妖精弓手、哥布林杀手。 「没有吹嘴。」 哥布林杀手将它倒过来观察,喃喃说道。 「杯子吗?」 「对,还有,剑我放那里──」 「知道。」 哥布林杀手点头,腰间少了那把古老的矿人剑。 即使有炉床的火光,靠在长椅旁边的那把剑,依旧只会发出黯淡的黑铁光芒。 尽管以一把从遗迹中发掘的剑来说,它并未腐朽也并未生锈…… 「普通的剑。上头没有半个法术。做工是不错,但仅仅是把无铭剑。」 推测是趁三人在外面游览的期间鉴定完的矿人道士,如此担保。 「啮切丸是不是有点失望?」 「不。」铁盔左右摇晃。「老师……师父的佩剑也是。对我而言足够了。」 「这样啊。」矿人道士彷佛早已料到他的回答,留着胡须的脸上浮现笑容。 「不过,还是把短剑带上。算是一点小小的礼节。」 「好。」 哥布林杀手点头。他自不用说,矿人道士身上,也有一把小刀斜斜地配在腰间。 要说礼节的话,理应该把铁盔和铠甲也脱掉,但都这个时候了,讲这些也只是枉然。 虽然都这个时候了,妖精弓手还是一脸狐疑,扔掉帽子问: 「我姑且问一下,他们不会说那是正确的倒酒方式……拔剑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吧?」 「森人可能会这样干,不过像你这样泼人冷水更失礼。」 森人也不会做这种事好不好。她噘起嘴巴,腋下挂着一把黑曜石短剑。 「唉,你动得了吗?」 「可以,可以。贫僧已经暖和许多,主屋应该也有生火。」 蜥蜴僧侣借助她的搀扶缓缓起身,爪爪牙尾都佩戴着短剑。 ──怎么办? 女神官慌张地环视周遭,最后决定握紧锡杖。 「准备好了就走吧。」 「啊,是、是……!」 在哥布林杀手的催促下,她急忙再度打开今天不晓得穿过几次的大门,来到户外。 ──还没仔细参观屋内呢。 她边想边跟众人一同走在不久前也走过的道路上。 只走过一、两次而已,自然不可能熟悉到哪去,黑夜又会使城镇的氛围改变。 要是跟大家走散,不小心迷路,大概会回不去吧。连这样子的想法都在内心萦绕。 距离没多远的主屋的天窗透出的灯光,令人莫名心安,一抵达目的地就松了口气。 「……回程没问题吗?」 「?」妖精弓手摇晃长耳,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没问题吧。很近呀。」 ──对了。 她经常忘记,这个团队(party)中只有自己和哥布林杀手晚上会看不清楚。 女神官觉得有点难为情,移开视线,旁边的妖精弓手微微板起脸。 她的表情像在苦笑,彷佛看见什么耀眼之物,长耳再度晃了下。 「怎么了吗?」 「没事,你马上就会知道。」 「──?」 女神官一头雾水,矿人道士似乎意会到了,捻起胡须。 哥布林杀手完全没有把他们的对话放在心上,叩响大门。 「请进。」 从中传来的,是那位首领(gothi)的声音。不过还有其他声音。 推开厚重的木门,很快就明白了。 如今,勇士清楚看见了自身的仇敌,立于祭坛之上的受诅咒者 然而,他无从得知,再锐利的刀刃都无法触及高举着双头蛇的大帝 四方世界的胜利之剑,在这位穷凶恶极之人的法术面前显得毫无用武之地 大帝说 是我点燃了你的憎恶之火 是我锻炼出你的一身武艺 你想杀死你第二个父亲吗 勇士勃然大怒,拔出自身的爱剑 取自冢山,古老的王之佩剑,乃经过千锤百炼的钢刃 邪恶却嗤之以鼻 击碎应死之人的铁盔铠甲的那把剑,也碰不到我的喉咙 只要你身上附有我所使用的法术,连骰子都不用扔 我解开了钢的秘密 然而,注意啊 勇士依靠的并非武器 钢之秘密并非臂力 锻冶神的恩赐 乃永不熄灭的勇气之火 大帝无从得知 星之御桌前的诸神掷出了骰子,以决定战争的结果 因为他们知道,若不这么做,这位勇士将毕生不再祈祷 可畏的大帝因从未尝过的剧痛而哀号 战士的太刀紧咬着不共戴天之敌不放 黑铁剑刃击碎骨头,奏响胜利的凯歌,勇士砍下了那颗首级 来吧,静心聆听吧 那位伟大国王的传说 流传至千年后的功绩 那个人来自北方的尽头,暗夜与影之国 曾为奴隶,曾为战士,曾为盗贼,曾为佣兵,曾为将军 是蹂躏众多王座的王 王啊 赌上您的名誉,任何人都会败退于您的剑刃前 王啊,吾等将为您的祝福祈祷 「……哇。」 那是一首武勋歌(saga)。从未听过,已经被人遗忘的古老诗歌。 描述无依无靠的流浪汉如何站上四方世界顶点的伟大故事。 没有用来演奏旋律的乐器,单纯由人们的歌声谱出的英雄功绩。 身上还带着新伤的男人们,坐在长屋的炉床旁边的长椅上,放声高歌。 炉床上当然烤着疑似野猪的巨大兽肉,油脂滋滋作响。 主菜不只那块肉,还有用鲱鱼、鳕鱼等鱼类加入洋葱和香草煮成的鱼汤。 除此之外,桌上放着苹果、胡桃、莓果等水果,以及扁平的麦麸面包。 正是异国的宴会。 「喔喔,欢迎。来来,请坐请坐!」 首领(gothi)坐在中央的上座上,随侍在右侧的女主人(husfreya)露出灿烂的笑容向一行人招手。 仔细一看,只有首领对面,另一侧的上座空在那边。 既然如此──那里就是他们的座位吧。 「是刚才也坐过的地方。」 「──」 妖精弓手轻声说道,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 听着由男人所唱的武勋歌,他仅仅是杵在原地。 「你在干么?」 「……是上座吧。」 妖精弓手鼓起脸颊,哥布林杀手的铁盔终于摇晃。 「国王的客人。」 接着,他毫不犹豫,大步走进人群之中。 有位身穿铠甲的男人出现在宴会上,北方人们似乎也吃了一惊。 他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仔细盯着他看── 不过,最后他们似乎得出了「外地人就是这样」的结论。 女神官连忙跟上时,气氛已经稳定下来,矿人道士则非常习惯。 蜥蜴僧侣说了声「失礼」,缩起身子,妖精弓手灵活地从人群间穿过── 「……请、请多关照……?」 「嗯。」 回过神时,女神官占据了坐在上座的哥布林杀手旁边的位子。 她对此并无不满,但他们可是在这样的宴会上被当成主客。 ──好、好不习惯……! 为何同伴们有办法这么坦荡荡的?女神官深感疑惑。 「那么,客人。」 「啊,是……!」 这时,首领(gothi)忽然和他们搭话,女神官急忙将注意力拉回来。 他仍然用外套遮住右臂,这副模样看起来却惬意得像在休息。 女神官想到刚才在担心的女主人(husfreya),觉得或许该说些什么,正准备开口── 「──」 看见女主人(husfreya)悄悄摇头,她便将尚未说出口的话语吞回腹中。 「有带杯子来吗?」 「杯子…………啊。」 女神官低头望向不久前矿人道士递给她,跟锡杖一起带过来的角杯。 「有、有的……!」 「那就好。这个地方的风俗是大家都会自己准备杯子。」 相貌如狼般精悍的男子,温柔地眯起眼睛,彷佛看到了温馨的画面。 「那么,来人为客人──啊…………」 「老公滴意思素,会当帮人客提酒醂无(可以帮客人拿酒来吗)?」 紧贴在他右侧的女主人(husfreya),接在首领(gothi)后面自然地下达指示。 明明连坐在对面的女神官,都没发现首领(gothi)不知道该如何用这个国家的语言表达。 「蜂蜜酒(mead)、麦酒(beoir),还有斯丘鲁。要哪种?」 「啊、好、好的……」 他们还没说话,就有人拿了好几个酒壶放到面前。 是一名肌肉发达的北方人男子,白天或许也看过这个人,但女神官不认得。 女神官双手拿着角杯,不知所措,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 「听说还有苹果酒。」 「苹果酒(epli)啊。来,杯子给偶。」 「好。」 苹果酒从酒壶倒出,倒满哥布林杀手递出的角杯。 仔细一想,角杯的底部是尖的。这样非得喝光才能放下杯子。 「小姐要喝啥?」 「那、那个……」 女神官发现这件事,努力思考该如何是好。 她没去注意过自己酒量好不好,但她想避免在这种场合出糗。 虽说是视察,加深情谊才是本来的委托…… 「那个,请问斯丘鲁是什么……?」 「山羊奶。」 「那麻烦给我那个!」 女神官激动地说,北方人男子严肃的神情放松下来。 他用那张将长胡须编成辫子,如同一颗掉在地上的巨石的脸,露出矿人般的笑容。 看着黏稠的白色饮料倒进杯子,女神官也不禁回以微笑。 「呣……」 蜥蜴僧侣在旁边看着两人的互动,不禁发出声音,咽下一口唾液。 他坐立不安地转动长脖子,等待酒壶送到自己面前── 「来,蜂蜜酒(mead)。」 「呣、呣、呣……!」 北方人男子不由分说地将蜂蜜酒倒满角杯,他的眼珠子转了一圈。 「唔,贫僧──」 「哦,不喝偶们滴酒吗?」 宴会的喧嚣声戛然而止。 在蜥蜴僧侣对面帮他倒蜂蜜酒的,是脸上缠着绷带的战士。 他用渗出暗红色血迹的脸瞪着蜥蜴人狰狞的面貌,毫不畏惧。 周围的人似乎也在注意男子的动向。 并非出于困惑或恐惧,而是一副觉得在宴会上拔刀极其正常的态度。 或许是因为天性,蜥蜴僧侣也燃起斗志,露出利牙── 「借我一下。」 上森人优雅地拿走那个角杯,动作比包含首领(gothi)、女主人(husfreya)、女神官在内的任何人都还要快。 森人公主没有将凡人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放在心上,拿起角杯嗅了嗅,展露微笑。 「嗯,很干净。你们用的蜂蜜品质不错嘛。我喜欢。」 「呣……呣……」 不晓得是因为困惑还是羞耻,脸上绑绷带的北方人错愕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这酒不够格给精灵小姐喝哩……」 「没关系啦。我要喝这个。他就──那是叫斯丘鲁吗?给他那个喝。」 「明白。」 北方人低下头,将装了山羊奶的酒壶递给蜥蜴僧侣,倒满角杯。 「呣,呣。感激不尽……!」 「早说咩。在那边假鬼假怪(装模作样)。」 男人拍打蜥蜴僧侣的手的动作,瞬间变得很有亲切感。 气氛早就──在妖精弓手出面的瞬间缓和下来,紧张感消失殆尽。 因身旁的骚动绷紧身子的女神官,也为此松了口气。 她偷偷看向女主人(husfreya),跟表情与自己相似的她四目相交,忍不住轻笑。 「今羡慕。素精灵族滴姑娘哩。」 「素啊,永远素个年轻水某。」 「……咦?」 女神官对于两位北方人聊得不亦乐乎的话题感到疑惑,眨眨眼睛。 当然,她并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 仔细一看,到处都有让身旁的女性帮忙挡酒的男性。 从刚才由紧张瞬间转为轻松的气氛判断,这八成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喝酒才符合礼节,若喝不了酒,好像可以请女性帮忙。 这样的话,能允许这种行为的男女关系是── 「啊,啊…………!」 没有喝酒,女神官却觉得脸颊发热,下意识抓住年长友人的袖子。 「没、没关系吗……!?」 「?」上森人因蜂蜜的香气愉悦地眯起眼睛,摆动长耳。「什么东西?」 相当不以为意的反应。 听不听得懂都能理解其含意的词汇。女神官红着脸,目光左右游移。 蜥蜴僧侣满心期待着享用角杯里的山羊奶,置身事外。哥布林杀手靠不住。 女神官无助地望向矿人道士,他甩甩手,叫她别多管闲事。 ──他是想看热闹吧。 女神官眯眼瞪着他,意识到矿人道士八成不会察觉,叹了口气。 她仰望挑高的天花板,朗诵地母神之名,决定微笑以对。 「没事,没什么。」 「是吗?」 年长友人纳闷地歪过头,接着兴奋地说「看,要开始了」。 ──嗯,现在还是。 别胡思乱想,难得受邀参加这场宴会,只要专心享受就行了。 确认每个人手上都拿着酒,首领(gothi)在女神官对面缓缓起身。 (插图014) 若是女神官所知的王侯贵族,这种时候应该会滔滔不绝── 但这里是异国。首领(gothi)只说了一句话。 「──敬同胞与朋友!」 右侧是女主人(husfreya),左手举起角杯,听见这句话,家臣们放声欢呼。 「敬漫长滴白天和舒适滴夜晚!」 「敬夜之母赏赐滴千辛万苦及战功!」 「敬和平!」 北方居民接连呐喊,女神官急忙跟着喊道:「敬、敬和平!」 然后高举角杯─宴会(drekka)开始了。 § 关于宴会,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但有无数件事情值得描述。 总而言之,又吵又热闹──该这么形容吧。 首先让女神官头痛的是用餐方式。因为餐桌上没有盘子以外的餐具。 本以为是要用手拿着吃,看见众人纷纷拿出自己的小刀开始用餐,她才恍然大悟。 出门时别忘记带。她随身携带冒险者套件附的小刀,顺利度过危机。 扁面包、烤猪肉、鱼肉的味道都比想像中清爽,十分美味。 不过汤里加了大量的洋葱及香草,她被那个味道吓了一跳。 据说是靠交易维生的北方人,驾船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药草和香草。 矿人道士的酒量女神官也见识过,在北方人眼中好像也是酒豪等级的。 他把满满一杯酒当成水,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模样,令众人欢呼出声。 在宴会的喧嚣声中,蜥蜴僧侣唱起祖先代代相传的战歌。 消灭巨人、讨伐巨龙、娶拿着受诅咒的剑的女诗人为妻,黑鳞豪杰的功绩。 女神官看过沙漠的舞蹈,也在妖精弓手的村落听诗人说过这个故事。 然而,说故事的人不同,语调也会不同。 那位鸟人舞者的舞姿令人痛心,站在诗人的角度来看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romance)。 借由蜥蜴僧侣之口编织出的故事,是只凭一把大金棒前往旷野的大蜥蜴胜利的凯歌。 为了献上值得让心爱女性歌唱的英勇事迹,朝着整排的怪物勇往直前。 从那宛如龙之吐息的纯情来看,这果然是个浪漫的故事(romance)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对北方人而言肯定是稀奇的故事。 跟女神官不熟悉那位豪杰的英雄传奇一样。 「嘿,没有你滴丰功伟业吗?」 这时,有人这样询问哥布林杀手,可以说理所当然。 「我没有战功。」 他大口喝着苹果酒,在女神官插嘴前点头回答。 「虽然有在剿灭小鬼。」 「欧尔克啊。那东西可弱得哩,数量多罢了。」 「他们就只会使诈。」 「我同意。」 铁盔上下摇晃。 「遮抹多伦一起对付他们,只会缠跤绊手(碍手碍脚)。」 「的确。」 铁盔再次上下摇晃。 「杀了多少?」 「……」 哥布林杀手沉默不语,瞪着空中。面色严肃,看起来在思考。 「有一次,同时对付了百只左右。」 北方人们哄堂大笑。不带恶意,看起来很愉快。 ──那是我也不知道的故事。 未来会不会有机会听他提到?他会告诉她吗?现在可以问吗? 女神官边想边双手握着角杯,小口啜饮里面的饮料。 酸酸甜甜的,味道很神奇,舌头感觉到的触感,大概可以用美味形容。 难怪蜥蜴僧侣会甩着尾巴大喊甘露…… 「说起来,你们知道我老婆在王都被人叫做什么吗?」 在她思考之时,对面的首领(gothi)聊得很起劲,已经换了个话题。 错失时机的女神官困惑地左顾右盼,北方人们都带着有点尴尬的笑容。 若要用一句话形容,大概是「又来啰」的意思。 「独眼巨熊喔,不敢相信对吧!?」 「这、这样呀……」 首领(gothi)将拳头连同角杯一起砸在桌上,看他如此激动,女神官只能频频点头。 听说寒冷的地区普遍喜欢喝烈酒─首领(gothi)却满脸通红,因酒意而两眼发直。 「那些家伙就是因为没来过这个地方,才讲得出那种话。」 用这种与平民无异的态度示人,也不会受到谴责,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的风气── 「虽然被困在了北方,我老婆是四方世界最可爱的……!」 ──不对,是因为大家都同样喜欢那个人吧…… 他的态度过于光明正大,连不是当事人的女神官都觉得脸颊发烫。 「哈哈哈哈,在老婆面前,首领(gothi)也偷不了蜜哩!」 「蜜?」 面露疑惑的是跟女神官因为截然不同的原因脸红的妖精弓手。 她手中的蜂蜜酒,不晓得是第几杯了。 瞧她不停小口喝着,肯定很中意。 「素啊,首领(gothi)试婚时,跟长滴像蜜蜂滴孽物(魔神)打过一架。」 「试婚?」 「拜堂(婚礼)前要先去老婆那住。」 「然后跟那只蜂比了场相偃(相扑),把他滴手臂折断咧。」 同胞们得意洋洋,首领(gothi)脸上带着淡淡的苦笑,冷静地耸肩。 「对方不用剑我却用剑的话,谁输谁赢还需要看吗?」 「哦──那还真厉害。」 妖精弓手笑着说道,不晓得她究竟听懂了多少。 ──不如说,这真的很厉害吧……? 女神官为那些陌生的词汇感到疑惑,选择先喝光角杯里的山羊奶。 然后把杯子放到桌上,说了句「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下」,起身离席。 她好奇在这场骚动开始前离开的女主人(husfreya)去了哪里── § 「呼……」 女神官听着身后热闹的喧嚣声,走出主屋,从蜂拥的人潮中得到解放,忍不住吁出一口气。 猛烈的寒风吹在仅仅是因为人多就泛红的脸颊跟微微出汗的身体上,相当舒适。 ──这…… 隐约可以理解想喝酒的心情了。 她在明明是晚上,不知为何却有亮光的户外踩着雪前进。 是拜星光所赐,还是双月的月光?女神官很快就找到了女主人(husfreya)。 因为她在推测是要前往宴会会场的足迹中,看见唯一一道通往其他方向的足迹。 ──就算不是猎兵,这点程度我也…… 看得出来。若是清楚得一目了然的足迹,她甚至能判断是不是小鬼。 主屋后面,还看得见灯光、听得见人声的部落外。 置身于点点雪光中的女主人(husfreya),因逐渐接近的脚步声而回过头,眯起那只独眼。 「啊呀,要歇困(休息)了?」 「不。」女神官回以微笑,摇头说道。「出来透透气。」 她站到她旁边,吐出一口气。白烟飘向上空。 「今天真的很感谢各位。刚结束一场战争,还招待我们野猪之类的大餐……」 「宴会(drekka)每次都会举办。招待伦也素应该滴。」 即使仇敌来访,只要是旅人就该迎接人家,这样才有度量──她是这个意思。 看见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女神官只有「真了不起」这个平凡的感想。 迎接对方的那一方既然有那个度量,寻仇的那一方自然也不会客气。 仇敌之间没有互相原谅,而是在测试彼此器量的模样……实在难以言喻。 看见女神官错愕的表情,女主人(husfreya)摇摇头,彷佛看穿了一切。 「老公又开始了对呗?」 「啊、啊哈哈……」 女神官假装没听见女主人(husfreya)嘟囔了句「那个傻仔」,也假装没注意到她泛红的脸颊。 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却想不到该如何表达。 ──不过,嗯。 她想说的,大概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真是位好丈夫呢?」 「嗯……」 女主人(husfreya)点了下头,简短回答,然后轻轻抚摸挂在腰间的钥匙串。 这个动作如同一个小女孩,搞不好她的年纪跟女神官不会差太多。 「明明看到偶这张脸,受不了退定(悔婚)也粉正常。」 「我觉得您很美呀?」 「骗伦。」 「是真的。」 女神官轻笑出声,虽然她的笑声也变成了白烟。 「水之都……呃,我住的地方的大城市,那里的大主教(archbishop)也是。」 眼睛。女神官暗示后,斩钉截铁地对女主人(husfreya)断言。 「她是一位非常美丽的人……所以,我觉得您也很美。」 「………………素吗?」 「是的。」 「素吗……」 女主人(husfreya)感慨地吐气。那口气混入女神官呼出的白烟,与之交缠,于空中舞动。 「……四方素界真大呢?」 「是的,非常大……非常大。」 ──真的。 女神官本来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以为跨越高耸入云的岩山,踏进从未见过的山峰另一边,就是尽头。 然而并非如此。 这个地方的居民和住在更北边的人有交流,像这样生活着。 虽然他们的交流方式粗暴到女神官无法想像。 东方沙漠的另一边,肯定也还有辽阔的世界。 南方树海的对面,想必也有许多从未见过的事物。 连自己居住的西方边境,更西方有什么东西,她都不得而知。 世界、人类,一切都是。 许多人已经遗忘的国度(forgotten realms)的故事,也多不胜数。 像女神官自己也没听过那位英杰的事迹。 她肯定没办法断言「不会有错」──没办法估算价值。 谁都一样。 在这个瞬间,那就已经成了无可取代的可贵之物。 ──啊啊,原来如此。 女神官察觉到至今以来一直盘踞在心中的黑色迷雾是什么了。 一定是在踏上这段旅程前,从举办那场迷宫探险竞技的时候开始,就在内心萌芽的情绪。 她不知道。 那个人(哥布林杀手)会露出那种表情──更正,会像那样表露出情感。 对她来说,他是值得尊敬的人,毫无缺陷、做事果断,是已臻完美的先进。 他很少表现出愤怒。经常冷静沉着。她是这么想的。 然而并非如此。 他想来这个地方──尽管女神官不知道理由。 会向往,也会期望。会期待,会乐在其中。 啊啊,怎么会这样。明明专杀小鬼之人,绝对不是只会杀小鬼的人! 「……呵、呵呵。」 「种摸了?」 「没有……没什么。」 女神官轻轻拭去随着笑意渗出眼角的泪水,金发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曳。 「只是觉得自己很多事不知道。必须更努力才行。」 「素啊……啊,偶跟你缩。」 女主人(husfreya)突然呼唤她,女神官转头询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那比雪更加白皙的肌肤染上蔷薇色,脸上浮现笑容,彷佛要做个特大号的恶作剧。 「从天而降滴……」 她做了个深呼吸。 「从天而降的雨,皆费尽素……」 她清了下喉咙。 「……从天,而降的,雨,皆会,尽数,回归,大海……吧(the rain in in stays mainly in the marine)!」 「哇……!」 女神官不禁鼓掌赞叹。 笨拙、僵硬、稚嫩、生涩──啊啊,不过。 「说出来了……!很标准!」 「太好了……!」 她觉得自豪地握紧拳头的女主人(husfreya)很可爱,不由得牵起她的手。 小小的手上布满伤痕,粗糙又不平滑── ──啊啊,好美的手。 她如此心想,轻轻将她的手包覆住,女主人(husfreya)害羞得目光游移。 「还缩滴不够好。请跟偶老公保密喔?」 「您在练习吗……!?」 「老公无论如何都想带偶去王都。」 总不能丢他滴脸。 她的想法肯定跟首领(gothi)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因为那名年轻的北方领主,肯定将她视为我的女神(my fairdy)。 「……您和您的丈夫都是很棒的人。」 「嗯……」 之后,在女主人(husfreya)的邀请下,女神官和她一起洗了澡。 她说今天是「入浴日」,就算发生战争都一定要洗澡。 是把水淋在用火炉加热过的浴槽神石像上的蒸气浴,熟悉的设计。 特别的是冲水时使用的是会起泡的水,女神官惊讶得忍不住尖叫。 女主人(husfreya)见状笑出声来,不过她也对炼甲投以疑惑的眼神,可谓彼此彼此。 不如说,女主人(husfreya)自己也小心地将钥匙串带进浴室,所以没资格说她。 女神官有发现参加宴会的女性腰间全挂着钥匙,也察觉到了其中的意义。 神秘的微光照亮女主人(husfreya)雪白的身躯,上头浮现透明的纹路。 穿过被眼罩盖住的眼睛,深深扎根于心脏及手臂前端的白色大树。 没错,那个纹路有如一棵向外伸展枝叶的大树,让人觉得并非出自于人类之手。 女神官下意识盯着它看,女主人(husfreya)彷佛把它当成宝贵的痕迹,指向那道伤痕。 「嗯,这素神明滴恩赐。」 小时候蒙受的,嗜虐神给予的伤痕。 天之火灼烧她的身体,于其上刻下伤痕,夺走那只眼睛。 想必是女神官无法想像的巨大痛苦。 不过,与此同时── ──正因如此,她才遇到了最爱的人。 无论是「宿命」还是「偶然」,天上的诸神掷出骰子。编织故事。 要如何走在那条道路上,端看人们的自由意志。 倘若她遇见的那个人不想与她同在,肯定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 就跟她遇见的那个人,愿意伸手拯救踏进小鬼巢穴的新人一样。 四方世界真的是──充满连诸神都想不到的事件。 (插图015) 「偶明白,正因为有难受滴素,好素才会值得珍惜。」 「那是嗜虐女神的教义……」 「素滴。」 一定是因为女神官是异邦人,才会觉得这块土地很棒。 在宴会上,她也受到众人的盛情款待。每个人都很亲切──至少有意愿接纳他们。 有迎接旅人的文化,准备了料理,还借地方给他们住,很温暖。 因此,可是,要在这边生活──肯定是另外一回事。 天气严寒,海面翻腾,会发生战争,白天光线不足──被黑影笼罩的国家。 会下雪,地面坚硬,浪涛汹涌,为了获取每日所需的粮食,不晓得该有多辛苦。 居民性格粗暴,见血乃家常便饭,面对争斗毫不犹豫。 ──然而…… 她觉得这是个好地方。 觉得他们是很棒的人。 那绝非谎言。 「瞧。」 「……啊……!」 女主人(husfreya)指向浴室天窗外的夜空。 虹色的帘幕于空中飘扬…… 第4章『王座之战(game of throne)』 「我想送首领(gothi)礼物!」 一行人的视线直接刺在双手握拳、干劲十足的女神官身上。 事情发生在隔天早上,他们受邀至主屋吃早餐的时候。 女主人(husfreya)无法理解她的意思,眨了下眼睛,首领(gothi)则停下正在用餐的手望向她,询问她的意图。 「抱歉,我想应该不是我听错,不过可以小声一点吗……」 「我想送首领(gothi)礼物。」 或许是因为俗话说「宿醉的痛苦也是酒的乐趣之一」,连上森人(high elf)都无法自酒精的毒素下逃离。 至少必定遵守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的她,肯定也为酒造神所爱着。 妖精弓手(elf)愁眉苦脸地呻吟,喝着热开水,点头简短咕哝了句「是吗」。 她慢慢嚼着烤过的扁面包,似乎很喜欢。 「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 「是的,因为刚才是我第一次提到这件事。」 妖精弓手对小鬼杀手的铁盔投以疑惑的目光。 哥布林杀手歪过头,彷佛在问「什么事」。 妖精弓手仰天长叹。透过薄皮制的天窗,可以看见模糊的朝阳。 「虽说是这边的文化,人家那么热情地招待我们,不做点回报实在有点……」 女神官以自然的语气仔细陈述冠冕堂皇的借口。 说是借口,其实也不全是骗人的。 无偿的善意固然宝贵,但她早已学到,凡事都是有理由比较容易被人接受。 ──像这样说明原因,他们一定不会拒绝……! 虽然她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个事实证明了她的成长。 「没关系吧。」 因此,哥布林杀手点头时,她松了口气。 「至少吃住方面,受到他们的关照。」 「交易神也推崇公平的交易。这个地方基于猛烈的寒风,也深得那位神明的恩宠。」 矿人道士(dwarf)喝着解醉酒──并不是,他跟平常一样享用着蜂蜜酒,一脸得意。 「首领(gothi)也和矿人(咱们)打过交道,很清楚这个道理吧。」 「哈哈哈,但我提供各位吃住,当然不是为了谢礼。」 首领(gothi)大笑着说。 只要是客人,谁都会欢迎──这并不罕见。 这是最能彰显家主、领主度量的证据。 打扮寒酸的旅人是神之使者,拒绝他的人将大难临头,欢迎他的人将得到幸福── 类似的故事不足为奇,简单地说,就是一个教训。 连接纳乞求借宿一晚的人的心力都没有,迟早会没落。 至于拒绝使者是先还是后,就另当别论了。因果有时会先于现象而生。 听说世上还存在拥有「只要是被敌人追捕的人,无论是谁都要保护」这个风俗的村庄。 若只以财物来回报这份恩情,无异于轻视外地的文化风俗。 「是的,所以这不是谢礼,而是给您的礼物。」 女神官露出笑容,也不知道有没有顾虑这么多。 「那么,神官小姐所说的礼物是?」 一名优秀的僧侣不能只是信仰虔诚,还必须拥有足以向人说法的口才。 品德高尚的蜥蜴僧侣(lizardman)愉悦地转动眼珠子,女神官点头回答。 「是,若您不介意,我想为首领(gothi)向地母神祈祷治愈的神迹。」 「哦。」 「啊呀。」 首领(gothi)和女主人(husfreya)异口同声。 首领(gothi)一副「被发现了吗」的态度,从那语带佩服的声音可以判断,他完全没怀疑过是女主人(husfreya)或其他人透露的。 女主人(husfreya)的语气则难以形容,像困惑有了实体一样。 没被眼罩遮住的独眼,忙碌地在丈夫和女神官身上看来看去。 不过,女主人(husfreya)并没有插嘴,而是内敛地选择沉默,抿紧双唇。 「我的右手确实会痛,奇迹在战斗途中又很珍贵。我求之不得。」 首领(gothi)斜眼瞄了下右手,愉快地扬起嘴角。 「而且不是『对我祈祷』而是『为我祈祷』吗?」 「因为……地母神的教义是保护、治愈、拯救。」 女神官也收起刚才的笑容点头,表示理解。 看见她的表情,首领(gothi)吁出一口气,死心地摇头。 「客人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意气用事啊。」 他轻轻将一直用外套盖住的右臂,放在上座的扶手上。 从上臂到手腕都裹着微微渗出鲜血的绷带,令人不忍卒睹──然而。 那绝不代表他的伤口一直放着没有处理。 崭新的亚麻布绷带仔细地缠好,打了牢固的结。 为了止血,绑紧绷带很重要,但绑太紧的话躯干前端会坏死。 听说信仰嗜虐神的地方,有许多把伤口切得更大的不明治疗法── ──包扎得很用心呢。 一想到是谁为他包扎的,女神官心里就自然流过一股暖流。 首领(gothi)接下来这句话,证明了女神官的推测是正确的。 「夫人……不,老婆,帮偶瞧瞧手上滴伤。」 「啊呀。」 女主人(husfreya)眨了下独眼。首领(gothi)故意叹了口气。 「因为拜托其他伦,你马上就会起性地(发脾气)。」 「没、没这回素……!」 白雪般的美丽脸颊瞬间染成蔷薇色,她发出少女般的声音。 吃早餐的时候看见这对夫妇恩爱的模样,有点让人吃不下饭。 虽然感情好是好事,冒险者们──除了女神官和小鬼杀手──纷纷交换尴尬的视线。 两人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女主人(husfreya)急忙端正坐姿,旁边的首领(gothi)轻咳一声。 「还有,把人客带到俘虏那边。」 「嗯。」女主人(husfreya)因羞耻而低下头,那微弱的声音推测是承诺的意思。 首领(gothi)满意地向她点头,直视女神官的双眼。 「降下神迹治疗完毕后,得跟俘虏问话。没问题吗?」 「是的,那当然!」 女神官当然尽全力挺起那平坦的胸部,信心十足地答应。 如此便告一段落。 早餐时间突然提出的议题平安得出结论,众人重新开始用餐。 妖精弓手小口舔着杯中──跟昨晚不同,是普通的杯子──的热开水,眯起眼睛。 「……你很熟练嘛。」 「会吗?」 女神官不是在害羞也不是在谦虚,小声回以纯粹的疑惑。 「那就好……」 「我们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 对不对?妖精弓手询问其他人的语气,实在很愉快。 或许是因为热开水的温度,终于渗透到了五脏六腑。 抑或是身为年长者,在为这名忘年之交的成长感到喜悦。 「是啊。」 以短短一句话附和的,是在这个场合依然戴着铁盔的哥布林杀手。 然后,他像要分享对料理的感想般,简短咕哝道: 「不坏。」 「我会不会太自作主张了……?」 「不。」他接着说:「刚才我也说过,没关系吧。」 哥布林杀手将烤面包从铁盔的缝隙间塞进口中,慢慢咀嚼,喝了口疑似用鱼骨煮成的汤。 「既然是你思考过后决定的事,就不会有问题。」 「……是!」 女神官点头,有种坐在身旁的男人说的话为她担保了一切的感觉。 无论何时,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光凭自己一个人是不会知道成功与否的。 除非有人──值得信赖的人认同,否则她实在不觉得这样就能成功。 她总算松了口气,早上刚睡醒时特有的空腹感瞬间袭来。 身为花样年华的少女,她不希望被人听见肚子叫的声音,把手放在肚脐上,轻轻按下去。 仔细一看,烤面包和碗里的水果、鱼汤,看起来都非常美味。 风味一定跟他们住的边境不同。 想到昨晚在宴会上尝到的料理──肚子都快叫出声了。 「哎,在那之前。」 最后,一直默默吃着饭的矿人道士正经地开口。 他宛如看穿世间一切的贤者,讲出四方世界的真理之一。 「得先填饱肚子。」 蜥蜴僧侣也大口喝光整杯的山羊奶,大喊「甘露!」用尾巴拍打地板。 §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嘿,慢慢不痛哩……!」 女神官放在伤口上的手亮起微光,地母神治愈的手指抚过俘虏的伤口。 这名俘虏是那个脸上缠着绷带,在酒席上瞪着蜥蜴僧侣的男子。 他也有分到自己的房间,受邀参加宴会,待遇比起俘虏,更接近客人。 男子惬意地在女主人(husfreya)带领他们来到的家中休息的模样,令人不禁苦笑。 女神官决定不去深思,当成这也是一种文化差异,然而── 「害偶掣一趒(吓我一跳),竟然逼偶远离喜悦的原野。」 那豪迈的笑容没有半点死亡的气息,女神官为此感到欣喜万分。 「战女神说,在你前方还有显赫的功绩呢。」 「得再加把劲哩。」 不过,这个地方的人倾向于自己冲向死亡的深渊。 ──想怎么死和想怎么生存是相关的…… 既然对方积极地想要结束生命,身为地母神的信徒也不会反对。 保护、治愈、拯救。只要自身的原则没有动摇,该做的事就不会改变。 「那抹,你们为啥摸来滴那抹突然?」 等到终于能稍事休息时,女主人(husfreya)静静上前,开口询问。 女神官之前问过「没问题吗?」得到的答案是「这是嗜虐神巫女的职责」。 听说嗜虐神的巫女会治疗伤势,同时也是负责折磨俘虏的拷问员。 她知道珍惜伤口带来的疼痛、活着的喜悦,是嗜虐女神的教诲。 知道归知道…… ──我们在场没问题吗……? 女神官斜眼看着女主人(husfreya)拿出分不清是手术刀还是刑具的骇人用具。 她有点不为所动,说不定她的感觉也开始麻痹了。 「喔喔,女主人(husfreya)啊。在这边使性地(意气用事)也没用,就跟你说了呗。」 脸上带伤的俘虏是这么说的。 他们其实也没有打算突然去娶妻。 这个地方并不反对以娶妻为由袭击其他部落,大闹一场、掠夺财物。 但这是另一回事,他们并未因此轻视正式的婚约。 两人互相起誓,以麦酒(beoir)交杯,于一年后为新娘取下除魔的头纱。 这样的婚礼仪式,不可能不受到重视。 「可素战争太频繁哩。」 「想举办婚宴,也得有那个资源呐。」 蜥蜴僧侣上下摆动长脖子,表示强烈的赞同。妖精弓手怀疑地看着他。 「咦咦……?」 「贫僧以为猎兵小姐也中意华丽的婚礼。」 「是没错。」 「若无法准备一场盛大的婚宴,就让强大的男性直接将妻子掳走。」 「无毋着(没错)!」 「然也,然也。」 脸上带伤的男子和蜥蜴僧侣,愉快地频频点头。 妖精弓手望向矿人道士与女神官求助,但她又能说什么呢? 「……啊哈哈。」 「包容心也很重要喔,长耳朵的。」 矿人道士直截了当地说,旁边的女神官则以五味杂陈的笑容蒙混过去。 想到之前在宴会上的对话,她觉得自己不能随便开口。 「可素。」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正题当然不是妖精弓手和蜥蜴僧侣的关系。 女主人(husfreya)语气严肃,好让气氛恢复紧张。 「偶在集会(thing)上没听缩氏族之间发生了战争滴消息。」 这句话恐怕是以首领(gothi)之妻的身分说的,而非嗜虐神的巫女。 他们确实以首领(gothi)为首,选择加入这个王国的麾下。 然而,并不是所有北方人都选择听命于王国。 当然也没有明确与王国为敌。 面对北狄,也就是从北方侵袭而来的混沌势力,北方人发誓要团结一致。 即使战争毫不间断,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依然维持着基本的和平。 ──至今以来。 但万一北方因为某些原因发生动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将招致灾厄。暴风会成为混沌的漩涡,将王国及四方世界牵连进去吧。 「哥布林吗?」 默默听着这段对话的哥布林杀手一口断言。 坐在长椅角落上的那名男子突然出声,俘虏瞬间沉默。 不久后,俘虏谨慎地眯起眼睛,缓缓点头。 「无毋着(没错)。」 「果然。」 就这么一句话。 女神官「咦」了一声,眨眨眼。 「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若是如此,目前发生的各种──令她困惑不已的行为,原因全在于此? 「在宴会上多少有听说。」 哥布林杀手冷静地向女神官说明。 当时女神官被宴会的气氛吞没,根本无心留意其他人的对话。 ──留下来参加那种活动,果然也很重要…… 或许她该稍微试着克服。 可是离开会场,和女主人(husfreya)私下交谈,当然也是相当珍贵的回忆。 「而且我有料到。」 哥布林杀手镇定地接着对女神官的内心说道。 「在山下遇到的那群,不是南方的个体。不过,若是迁移到这里的,数量太少,装备也过于繁杂。」 虽然小鬼的装备、力量、数量,原本就没什么大不了。 他补充了一句后,接着说: 「既然如此,应该将其视为抢输地盘,从北方逃到这里的群体。」 「那你还这么悠闲地去街上参观。」 「当然。」他语气肯定。「那个国家的战士不可能输给小鬼。」 「无毋着(没错)。海湾之民(viking)不会输给区区欧尔克。」 会遭到偷袭、会受伤倒地,有时也会死。 但那并不表示败北,并不表示灵魂屈服了。 是凛冽的北风,打造了勇敢的海湾之民(viking)。 这两位男子似乎天真地对此深信不疑。 ──啊啊,是吗? 若昨晚她没有意识到,女神官现在肯定也会困惑不已。 就跟自己崇拜他一样,就跟自己相信他不会错一样。 ──对他来说。 女神官所不知道的,来自北方荒野的蛮族英杰就是如此。 跟那位豪杰住在同一块土地上的战士,理应到死都不会让双膝落地才对。 哥布林杀手这个人,肯定是这么相信的。 「那些贪心滴家伙搭着船。」 脸上带伤的俘虏看到哥布林杀手能理解自身的矜持,打开话匣子,比手画脚地说。 小鬼坐在船上袭来。他骂道「竟敢那摸嚣俳(嚣张)」。 这还不算什么。 跟边境村落遭到离群的小鬼袭击一样,不足以酿成多大的灾害。 然而不只一次。 一而再再而三,不晓得他们是学不乖还是不去学,不管杀掉多少批,依然源源不绝。 「代表有巢穴吧?」 妖精弓手抱着胳膊听他说明,甩了下雪白的手询问。 「既然如此,直接杀进巢穴不就得了?」 「没那抹简单。」 身经百战、以一挡千的北方人,当然不会想不到这点小事。 想到了却不能付诸行动,原因只有一个。 「船没回来?」 「无毋着(没错)。」 俘虏再次点头。 「出去做生理(做生意)滴船,一艘都没回来。」 不用说,没人认为这是小鬼干的。 这很正常。 北方人不会畏惧小鬼。 却会害怕幽鬼(draugr)。他们害怕的是海魔。 而且,即使努力试图抵抗──冻土的寒意、艰困的环境,仍然会平等侵袭万物。 四方世界众生平等。 任何人都能平等享有恩惠,平等受到折磨。无法应对就只有灭亡一途。 于是,北方人们才会先闯进亲戚的部落,掠夺物资应急。 他们判断既然那里和南方的王国有交流,无论如何都不至于饿死。 ──至于为何不直接求助,嗯…… 「因为这里好歹算别国呐。」 女神官皱起眉头,为她解答的是在离炉床最近的长椅上蜷缩成一团的蜥蜴僧侣。 「娶妻只是单纯的交流,但若要提供援助或援军,便属于政事的范畴。」 事情的规模会扩大,许多麻烦事又会接踵而来,反而会招致混乱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女神官半是理解半是疑惑,将头歪向一边。 她竖起食指抵着嘴唇,「嗯嗯……」陷入沉思,却毫无头绪。 「还要顾虑到面子问题。」 这句话出自特地拿来蜂蜜酒,坐在长椅上喝得津津有味的矿人道士口中。 看来这么冷的天气会刺激酒兴,他疑似从早餐时间──搞不好从昨晚喝到现在。 而放眼四方世界,没有比正在享受酒精滋味的矿人(dwarf)脑袋转得更快的种族。 「身为一名独当一面的战士,因为输给小鬼而没钱,跑去向人求助,成何体统。」 「啊……」 她很能体会。 女神官当然不明白战士的矜持。不过。 若是独当一面──优秀的冒险者,绝不可能这么做。 输给区区小鬼,逃去向人求救,这种人如何能当上冒险者? 因为冒险者乃无赖之徒,凭借自身的力量于四方世界前进的人。 最初的冒险、最初的团队(party)、最初的同伴。 每当回想起苦涩的回忆,女神官胸口都会隐隐作痛,如同一根深深刺进心中的利刺。 正因为有那段记忆──正因为所有人都试图抵抗到最后…… 「嗯……不可能。」 才不想狼狈地将自己的失败晾在一旁,转而依赖他人。 话虽如此,总不能置之不理。 「……遮……伤脑筋哩。」 女主人(husfreya)面色凝重地思考着。 与从北方涌现的混沌势力──北狄战斗,说是北方人的使命都不为过。 更何况这里是王国的北端。 不能逃避,必须坚持下去──是时候展现他们的武威。 小鬼算不了什么。 问题是海魔。让船只一去不归的某种生物,那东西潜伏在冰海的另一边。 「…………」 女神官深吸一大口气,静静吐出。 他们是冒险者。 是来冒险的。 是为了冒险才在这里的。 倘若当时的同伴在场,肯定会这样说。 现在在这边的大家,肯定也会明白。 「可以吧?」 「没什么不行的吧?」 女神官提心吊胆地询问,妖精弓手率先回答。 她发出银铃般的美丽笑声,优雅地闭上一只眼。 「我跟了。感觉挺有趣的呀,虽然有和小鬼扯上关系。」 「要在如此寒冷的天气前往海上,对贫僧而言……」 蜷起身子的蜥蜴僧侣一副懒得动的模样,抬起长脖子转动眼珠。 他们也认识一段时间了。若他真的嫌麻烦,一眼就看得出。 「话虽如此,贫僧可不能不趁这时大显身手一番。」 「因为龙不能逃避?」 矿人道士擦掉沾到胡须的酒,咧嘴一笑。蜥蜴僧侣摆动长脖子回答「然也」。 「两个小丫头和这个长鳞片的都说要去了,矿人哪能逃避。」 「就该这样。」妖精弓手笑道。「反正酒桶在海上也浮得起来。」 「铁砧会沉下去。」 「你这酒桶倒是会重得下沉啦……!」 两人按照惯例,热闹地斗起嘴来。 女主人(husfreya)及俘虏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睁大眼睛。女神官觉得两人的反应很有趣,笑了出来。 安心、喜悦、感谢等情绪参杂在一起,使笑声自然而然从腹部发出。 「……可以吧?」 最后一个人。 她询问穿戴肮脏铠甲、廉价铁盔的那个人,他平静地回答。 「无妨。」 他的回答简单明瞭,一如往常地干脆。 「若这是由你思考、决定的你的冒险。」 这比什么都还要让人心安,被这句话用力推了一把的女神官站起身。 然后明白、直接、骄傲地对女主人(husfreya)说出那句话。 「这件事,请交给冒险者(adventurer)处理……!」 § 「哎呀,不过。」 一行人回到主屋。 和早上不同的是,大量的北方人挤在首领(gothi)周围。 不难想像他们会以女主人(husfreya)从俘虏口中问出的情报为基础,召开军事会议。 至于身为外人的几位冒险者为何在场── 「就算他们缩要帮忙。」 「冒险者不就素贼仔吗?上战场只会立刻翘辫子。」 「就算素爬过迷雾山脉滴贼仔也一样。」 北方人们板着脸抱着胳膊,想法如实反映在表情上。 ──简单地说,就是信用问题。 女神官效法柜台小姐,面带看不出情绪的笑容,默默在内心轻声叹息。 以前的她可能会惊慌失措,现在则多少可以掩饰不安。 冒险者是无赖之徒。 听说只有王国──其他国家也有吗?──有冒险者公会这个设施。 也就是说,他们珍惜地挂在脖子上的识别牌,在大多数的地方都不能拿来证明「信用」。 其中一个地方就是这里,仅此而已。 幸好在之前去过的东方沙漠之国,没遇到什么大问题…… 「哪里有问题。」 在女神官思考该如何是好时,旁边的哥布林杀手开门见山地问。 「不信任我们,还是对战力感到不安。哪一个?」 「你这人真干脆。」 「有解决得了的问题,就该尽快解决。」 首领(gothi)苦笑着说,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 「所以是?」 「偶不认为精灵会偷拈。」 回答的不是首领(gothi),而是其他北方人中的其中一人。 在场的人左一句「素啊」,右一句「嘿啊」,接连附和。彷佛每个人都是代表。 看来首领(gothi)虽然坐在上座,在会议上的地位却和其他人相同。 但女神官觉得妖精弓手深受信赖,比这件事更神奇。 她曾经因为身为白瓷冒险者的关系遭人轻视,也有过几次因为身为地母神神官的关系受到尊敬。 如今,她身在此地也没人将她视为问题──妖精弓手仅仅是因为种族是上森人就受到尊敬。 明明当事人──那位忘年之交表现得那么超然的原因,是因为宿醉害她头痛! ──信用真复杂…… 时间、场合、对象不同,凡事都会产生变化。 知道这件事,对女神官来说相当愉快。 「你们素爬过了迷雾高山没错。」 「可素,偶们没有亲眼看到。」 「看到就行了吗?」 「嗯。」另一个北方人点头。「让偶们见素见素你们滴实力。」 「唔,要较量是吧。」 蜥蜴僧侣缓缓抬起长脖子,如同一只睡醒的龙。 北方人没道理怕他,所以不晓得是基于同情还是体贴,巨大的身躯待在炉床旁边。 被火烤热的血液,因战争的预感而沸腾── 「贫僧参加的时间,希望尽量订在日正当中之时,烈火旁边。」 ……并非如此。 他将尾巴连同再度垂下的长脖子一起卷起来,完全把那个地方当成巢穴。 仔细一想,之前前往北方的时候,冒险自然都是于雪中行军。 寒冷时期还能窝在温暖的火旁边,这么奢侈的事在冒险途中可不常见。 瞧他尽情享受的模样──该说很符合龙的个性吗? 女神官对他说「有需要的时候就麻烦啰?」看见蜥蜴僧侣尾巴摇了一下,便回归正题。 「那么,要怎么做?不是比赛,而是比力气……的话……」 「嘿,这里会不会玩那个?」 女神官手指抵着嘴唇思考。享用完蜂蜜酒,现在在她旁边喝起麦酒的矿人道士说。 尽管跟蜥蜴僧侣不太一样,他翘脚坐在长椅上的样子,实在非常轻松惬意。 依然无法驱散内心紧张感的女神官,说实话有点羡慕── 「你说的『那个』是?」 「每个地区名称不同,不好说,就是这个啦。」 矿人道士用粗短的手指做出拎起东西放在桌上的动作。 「当然会。」 上座上,用右手撑着下巴,彷佛要表示女主人(husfreya)治好了他的首领(gothi),露出一口白牙。 「四方全在诸神的棋盘上。冒险者在棋盘上证明自身的力量才合理──老婆。」 「好主意。猜谜也素不错,但开战前来场板棋(hnefatafl)会带来好运。」 女主人(husfreya)默默点头,白皙如雪的小巧脸蛋上,带着威风凛凛的神情。 没被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射出闪电般的视线扫过冒险者。 「偶以巫女滴身分做各位滴对手。」 「行。」 女神官还没开口,就传来哥布林杀手锐利的回应。 他隔着铁盔的面罩,承受笔直的视线,彷佛在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用盘上游戏证明实力就行了吧。」 「素滴。」 「那么。」 哥布林杀手伸出手。 由用了很久的粗糙手甲包覆住的手指,放到女神官纤细的肩膀上。 肩膀被用力抓住的触感,令女神官忍不住张开嘴巴── 「由这女孩上。」 「咦。」 发出非常错愕的声音。 望向右方。哥布林杀手的铁盔直对着女主人(husfreya)。 望向左方。妖精弓手无心注意这边,蜥蜴僧侣点头,矿人道士喝了口酒。 望向前方。女主人(husfreya)的独眼炯炯有神,足以射穿心脏的目光落在女神官身上。 女神官眨眨眼睛。 「──咦?」 § 「简单滴缩,就素打仗(战争游戏)。」 室内,四方世界于横跨炉床放在地上的桌子上展开。 正方形,上面刻着格子,缀有刻印文字的精美木制棋盘。 分成红白两色的大军整齐列队,在上头摆好阵形。 大概是用海兽牙齿──不,肯定是用锡、白铁(white metal)做成的。 王与士兵的铁盔刻着精细的图案,以纤细的笔触上色。 连剑和头盔上的宝石光辉及影子,都用五颜六色的颜料呈现。 随着并不存在的风飘扬的Ω军旗,彷佛随时都会真的动起来。 打个比方,就像真正的士兵缩成手指大小。 从某些角度来看,说这套棋盘和棋子的组合施有某种魔法加护都不奇怪。 对女神官来说,奇怪的只有一件事── 「红色棋子围住了白色棋子……吗?」 两军并非处于对峙状态,而是红军由四面八方包围白军。 女神官认真观察局面,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低下头。 北方人──而且还是粗野的战士们,好奇地围在旁边,不如说是想看热闹。 害怕、畏缩、无法理性思考。身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这是正常的── 「我从来没看过这种游戏。您说这叫板棋(hnefatafl)吗……?」 女神官却毫不畏惧地抬起头,笔直凝视对面的棋手。 「素滴。」 女主人(husfreya)扬起嘴角点头,看起来十分高兴。 「白军只要让王(konungr)从里面滴『王座』逃到角落滴『角』就赢了。」 「反过来说,四方的红军抓住王就赢了。」 ──果然有点超现实的味道。 不晓得是女主人(husfreya)指向棋盘的动作、语气,还是工匠制作棋盘和棋子的手艺所致。 虽然女神官并不知道,从四方的「角」逃至棋盘外意味着什么。 「……棋子怎么走?」 「直向横向,自由直线移动,直到前方有障碍物为止。」 女主人(husfreya)那根连伤痕都显得美丽的手指,流畅地移动红军,接着又将棋子移回原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女神官反覆点头。不能走斜线。意思是…… 她盯着十一乘十一,共一百二十一格的战场。 之前玩过的桌上演习,是在四方世界屠龙(dorasure)。 相较之下,这个用四角形格子区隔开来的世界,仅仅是四方世界其中一隅的战场。 (插图016) 比遭到简化,塞进少少的几十个格子中的四方世界更加广大。 ──辽阔,却狭小…… 这个战场给女神官这样的感觉。我军及敌军都太多了,难以自由跑动。 更何况王位在中央,再怎么挣扎都至少要两回合。 而且还得先排除挡在前方的士兵,这样的话── 「得减少棋子呢。进到同一格的棋子可以拿走吗?」 「不,要用两颗棋子包夹。」 女主人(husfreya)手指一动,像魔法一样操纵白军与红军。 棋子和棋子。或是棋子和「王座」,或是棋子和「角」。夹在中间的棋子会被夺走。 唯一的例外是位于「王座」的王,必须从四个方向包围才能困住。 ──是狼与羊的游戏。 女神官忽然想起在地母神的寺院玩过,拿来解闷的竞技。 大多数的小孩──包含自己在内──都无法单凭信仰心活下去。 玩法是由拥有美丽褐色肌肤的修女前辈教会她的,长大后则换她教导后辈。 小时候,她很高兴自己赢过了前辈,立场对调后才知道是对方手下留情。 ──前辈很会玩。 女神官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却还是忍不住因怀念而扬起嘴角。 她觉得这个游戏比起战争游戏(war game),更接近那个怀念的竞技。 「主动走到两个棋子之间的时候怎么办?」 「无要紧。」 「原来如此……」 或许是因为女神官一一点头,确认规则的关系。 坐在上座默默旁观的首领(gothi),以像要伸出援手的语气说道: 「需要记录的话,可以拿笔写下来。」 「?」 听见首领(gothi)的建议,女神官一脸疑惑。 「不用了,没关系。」 「是吗?」 是的。女神官点头。她从来没在冒险途中做过笔记。 「我只是想确认规则,方便先试玩一局,之后再正式来吗?」 「老婆,你怎么看?」 「偶不介意。」 女主人(husfreya)回以柔和的微笑。 「不管素游戏还素来真滴,处女都不素偶滴对手。」 「请您别因为这样就放水喔。」 女神官则打起干劲面向棋盘。她要操控的是白军。 「因为就算是游戏,也该认真玩才对……!」 于是,战争揭开序幕。 § 「唉,这样好吗?欧尔克博格。」 「什么。」 冒险者们自然也紧张地守望这场战争。 他们同样聚集在认真凝视棋盘的女神官周围,低头看着棋盘上的战斗。 遭到包围的白军,艰辛地和红军对峙,不过── 「我觉得赢不了,大概。」 妖精弓手刻意压低音量,对铁盔底下的人悄声说道。 在这位忘年之交认真比赛时泼冷水,太不识相了。 话虽如此,冒险时不分析战力,可不是件好事。 「是吗?」 哥布林杀手却纳闷地歪过铁盔。 ──这男人。 无时无刻都很正经,但这种态度实在不值得赞许。 「我还以为肯定会由你上咧,啮切丸。」 妖精弓手哼了声。在旁边一手拿着酒,决定观战的矿人道士说。 这个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是这名性格乖僻的冒险者。 若对方要求他们证明自身的实力,理应由他出马。 「不然就是我。」 妖精弓手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摇晃长耳。 「毕竟森人(elf)几乎没输过战争。」 「因为寿命长,迟早会赢嘛。」 你说什么!?妖精弓手巧妙地压低怒吼的音量,不过她的怒吼只到此为止。 因为她宝贵的朋友,正在竭尽全力应战。 这远比跟矿人斗嘴来得重要。 哥布林杀手也十分认真,咕哝了句: 「我不擅长盘上游戏。」 妖精弓手和矿人道士对他投以不敢相信的眼神。 「举办迷宫探险竞技前,玩过桌上演习,始终不顺利。」 骰不出好点数。他接着低声说道。 妖精弓手和矿人道士面面相觑,蜥蜴僧侣哈哈大笑。 「小鬼杀手兄经常征求贫僧的意见。」 「与其我自己想,问擅长的人更快。」 哥布林杀手点头。 自己完美掌控全局,判断无时无刻都正确无误,走在通往绝对胜利的道路上。 ……他一直在努力不要沦为有这种想法的蠢货。 至少有此等智慧的人,不会去剿灭小鬼。他这么认为。 蛇眼很常见。会有疏漏之处,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别人知道的永远比自己更多。 在这个前提下──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很费工吗?」 「小事,小事。」 蜥蜴僧侣似乎终于暖和起来了,从炉床伸长脖子,观察局势。 又一个白色士兵被红军包夹,遭到击退。 女神官思考着,却没有烦恼,接连移动棋子。 若那些士兵拥有自身的意志,先不说对将领的信赖,他们肯定不会迷惘。 「头目(leader)的任务是当机立断。你也没有对贫僧的意见照单全收。」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望向小鬼杀手的铁盔。 「小鬼杀手兄是个好头目(leader)。」 「……是吗?」 哥布林杀手发出听起来像低吼的沉吟声,在铁盔里又嘀咕了一遍「是吗」。 「那就好。」 自此之后,哥布林杀手便陷入沉默。 这段时间,大厅只听得见两位少女移动棋子的声音。 围在四周的观众窃窃私语,议论声四起。 有妖精弓手那对长耳,想把每句话都听进耳中,想必易如反掌。 应该看得出局势对哪一方有利的她,面色凝重地说: 「既然这样,比起那孩子,派他去不是更适合?」 她轻轻用手肘撞蜥蜴僧侣的长脖子,哼了声。 「你不知道吗?」 哥布林杀手首次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面向妖精弓手。 从头盔底下射向她的,是不敢置信的视线。 「她可是远比我厉害的冒险者。」 § 「呣,呣,呣……」 女神官低头看着战况有所进展的棋局,神情严肃,宛如天上的诸神。 ──明显占下风…… 她觉得自己想方设法试图从中央杀出重围,是错误的抉择。 虽说敌人分散成位在四方的四支军队,白军的棋子只有十二个,红军则是二十四。 以这压倒性的战力差距来说,若想正面迎敌,白色国王会逃都逃不出去,死在敌军手下。 因此目前的状况──并不遗憾,是自然的结果。 毕竟红军并非小鬼,而是力量跟白军不相上下的老兵。 这套棋组诞生后经历的战斗,数量可不是女神官能够比拟的。 待在「王座」的领域就能放心──然而,那仅限于王。 士兵常因为「王座」而遭到夹击,「角」也一样。 意即── 「这是笼城战……」 她被「王座」这个名字扰乱了,该将其视为城堡、堡垒才对。 「王座」的领域就是城墙。这样想的话,难怪士兵会被逼进死胡同,遭到击退。 身为士兵们的指挥官,她打算奋战到最后一刻,但她确实感觉到是极限了。 「素滴,比起慢慢来,积极点素粉好。」 可是,女主人(husfreya)似乎很满意女神官不轻言放弃的态度。 她带着与女神官成对比的笑容,喀喀喀地移动棋盘上的士兵。 「不过,这样就将军了。」 「啊……!」 太大意了──并不是。 是一步步被逼入绝境导致的结果。 王想前往「角」的话,无论如何都得碰到四边。 等于是主动封住其中一个移动方向。瞄准该处,设置陷阱,而女神官中计了。 「啊啊…………」 她深深叹息,趴到桌上。当然有注意不要碰到棋盘。 「这游戏好难……」 「无聊吗?」 「不会!」她猛然抬头。「不会,一点都不无聊!」 没错,很难。规则单纯,却十分深奥。 不…… 或许世上的游戏都该是这样。 简单却深奥,不会有绝对能获胜的方法。 那么容易就能取胜的游戏,真的好玩吗…… 「如何?下一场要素素看红色吗?」 「这个嘛……」 女神官没发现女主人(husfreya)笑咪咪地看着她,手指抵在唇上。 嗯嗯。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思考过后,下定决心点头。 「不,可以请您继续让我当白军吗?」 「你确定?」 「是!」 女神官脸上漾起开朗的微笑,完全感觉不到有在为败北而气馁。 「我有过笼城战的经验!」 § ──话虽如此。 女神官没道理赢得了。 嗜虐神巫女负责掌管做为祭神仪式的盘上游戏(hnefatafl),跟虔诚的地母神信徒擅长的领域不同。 更遑论今天才刚接触这个游戏的外行人,怎么可能轻易击败高手。 这可以说是对所有游戏的亵渎。 女神官操控的白军国王再度被敌军包围,无法逃离。 不过── 「原来如此……」 「啊,还有这招!?」 「真厉害……!」 「请再跟我下一局!」 她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情绪随着棋盘上的攻防战而起伏,一下后悔,一下高兴,看见新的下法则会赞叹出声。 既然是正式比赛,就不会有第二次。理所当然。 「偶还想缩这局就正素来滴,没法度。」 但担任对手的女主人(husfreya)都苦笑着同意了──自然不成问题。 两位少女反覆在棋盘上移动棋子,发出喀喀声。 女神官下棋的方式虽然笨拙,却逐渐进步──不,是逐渐习惯了。 可惜,终究还是敌不过女主人(husfreya)的指挥。 北方人们交头接耳,不久后终于── 「不素那边,把兵放在那附近。」 是那个脸上的伤痕还很新的男俘虏。 他的语气平静却锐利、沉重。 「咦,啊……!?」 女神官眨眨眼睛,将还没放下的棋子放回原位,盯着棋盘。 接着用手指计算格子,调查敌我方棋子的位置,「啊!」了一声。 「的确……!谢谢!」 「免客气。」 她把棋子移到另一个位置,得意地吐气。 这一手似乎下得不错,女主人(husfreya)也「啊呀──」第一次露出困扰的表情。 不过其他一直默默观战的北方人,当然不会默不作声。 「喂,少插嘴。」 「嘿啊,种摸可以插嘴。犯规啊。」 「犯啥规?看这丫头遇到麻烦还不斗相共(帮忙)。」 脸上带伤的俘虏面不改色,双臂环胸,巨岩般的脸上浮现轻蔑的笑。 「这样还叫海湾之民(viking)?臭卒仔。」 「你说啥……!?」 说起来,血气方刚的他们能安静到现在,应该已经算很能忍了。 转眼间。 他们一口气冲到两位少女身边,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往右边去。不,是上面。那里。不对。拿下那颗棋子。不,还不是时候。移动国王。等一下。 「甘五抠零(怎么可能)!还有那招吗!」 「说啥鬼话!」 「喂,把板棋(hnefatafl)拿过来!」 「喔,来啊!!」 他们咚一声将棋盘扔在长椅上,于各个地方开始比赛。 事已至此,观众们当然会毫无顾忌地大叫、喝酒、唱歌。 说有多热闹,就有多热闹! 不久前默默观战的景象荡然无存。 「啊呀……」 女主人(husfreya)的苦笑也不被放在眼里。 大厅乱成一团,根本不是召开会议的时候。 「唔,唔……唔……」 妖精弓手见状,焦躁地抖动长耳。 「唉,我也想玩玩看那个板……棋!教我!」 「喔、喔喔!既然素精灵大人滴要求……!」 上森人大声嚷嚷,北方人们战战兢兢准备好棋盘,坐到她对面。 瞧他们表现跟面对心上人的少年一样,矿人道士不禁苦笑。 他思考着继蜂蜜酒之后要喝哪种酒,舔着掺水的麦酒轻戳身旁的友人。 「嘿,长鳞片的。太阳快爬到天顶啰。」 太阳已经挂在高空,阳光从天窗照进大厅。 两眼半眯,像在打瞌睡一样的蜥蜴僧侣,微微抬起他的眼皮及瞬膜。 「呣呣呣……既然如此,贫僧也不得不参战呐。」 他缓缓起身,找了个附近的人要求棋盘及餐点。 「当然还要山羊奶。」 不忘加一杯饮料。 两人围着棋盘,北方人接连聚集而来。 做为严肃、重要的军势会议而召开的集会,俨然已经失去原本的目的。 究竟有几个人还记得,这是针对来自南方的异邦人的「试炼」? 「赢了。」 「似乎是。」 看着这一幕的哥布林杀手和首领(gothi)互相交谈。 这场比赛原本的目的就不是赢得棋局。 而是让北方人─海湾之民(viking)认同他们的实力。 无时无刻都要看清胜利条件,对哥布林杀手来说再正常不过。 从这一点来看── 「再、再一局,请再陪我下一局……!」 「瞧你遮抹着迷,没完没了呢。」 能让嘴上这么说,却笑着重新排好棋子的女主人(husfreya),露出这种表情的。 能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能自然地让身边的北方人提供建议,跟他们打成一片,进行对话的。 「──因为那女孩是冒险者。」 对哥布林杀手而言,此乃自明之理。 「我没打算认输,不过……」 首领(gothi)的视线跟着铁盔看过去,看见两位少女的情绪因战况而起起伏伏,吁出一口气。 没错,外行人轻易击败高手,是对游戏的亵渎。 然而,外行人能跟高手一样乐在其中,是诸神的祝福。 世上的游戏皆该如此。 每一位祈祷者都知道,守望四方世界棋盘的诸神都在这么期望。 因为──这个画面才是四方世界的诸神喜悦的体现。 「是我输了。」 「不。」 首领(gothi)感慨地说,哥布林杀手摇头。 「是我们赢了。」 没错,无时无刻都要看清胜利条件。 她是冒险者。 自己的假期结束了。 敌人是小鬼。 一如往常。 没有任何变化。 既然如此,这也是自明之理。 「哥布林,就要全部杀光。」 间章「世界在看不见的地方也在转动的故事」 「所以……这样好吗?」 女神官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具体在问些什么、是对谁提出的。 对象是待在年轻国王办公室里的──数人。 是国王,还是像影子一样随侍在旁的银发侍女?抑或是悠哉地看着文件的地母神神官? 祭出各种手段,从寺院前往边境视察的她,对兄长的劝告置若罔闻。 建立在无知上的奔放个性,在痛苦经历的淬炼下,逐渐转为可靠的力量。 女商人觉得这令人高兴──也令人羡慕。 「看来我有很多问题该回答。」继续工作的国王喃喃说道。「从哪个部分开始答起?」 「从让我国的骑士担任北方领主的部分开始吧。」 「哈哈哈,这句话就已经有问题。」 手拿羽毛笔振笔疾书的国王,轻笑着把笔扔掉,取出新的一支。 ──这个月不晓得用掉几支笔了。 女商人在脑中计算,轻声叹息。 再怎么奢侈,羽毛笔终究是消耗品。一天必须削好几次笔尖。 而且既然要由国王使用,总不能采购太便宜的。 因为不管是使用便宜货的国王,还是卖便宜货给国王的商人,都会被其他人说三道四。 ──不过买贵的笔也会有很多人有意见…… 政治真麻烦。最近,女商人会突然这么觉得。 「那人的父亲是北方的豪族。他是在我国长大没错,不过论出身或血统都是北方人。」 国王用短剑削尖新的羽毛笔,为能摆脱文书作业而感到喜悦。 「听说他是在血的报应中杀了对手,才不得不逃离故乡。」 「血的报应?」 躺在长椅上的王妹咕哝道,语气彷佛在朗读看不懂的教典。 「那是什么?」 「北方人的作风是,一名族人的死,就要借由氏族之间的大战去复仇、互相残杀。」 待在窗边的银发侍女,以难以想像她是在跟王族说话的态度讲出答案。 女商人忍不住皱眉碎碎念了句「好野蛮……」努力不让更多的情绪表现出来。 因为她透过文件得知,北方人绝非只会打仗的民族。 「当然野蛮。」 年轻国王却无视她的努力,笑着说道。 他莫名仔细地检查笔尖的尖度,把时间花在这上面以逃避工作,点点头。 「所以北方人遇到大部分的事情都会决定好赔偿金,避免争执。」 金额谈不拢怎么办?女商人想了一下,缓缓摇头。 想都不用想。就是那种环境造就了那些可怕的北方人。 「然后,那家伙是……怎么说呢……俗话说家丑不外扬……」 因此,引起女商人好奇心的,是难得有点含糊其词的年轻国王。 「陛下?」 她担心地微微歪头,回答她的是若无其事的苦笑。 「是我舅舅。」 「舅舅?」那可奇怪了。「但他的年纪……而且,他不是北方人吗?」 「我的父亲娶了他无依无靠的姊姊当侧室,将他的父亲一同纳入麾下。」 「噢……」 常有的事。并不稀奇──虽然对这种行为的评价因人而异。 身为王侯贵族,没有嫡子可不行,准备候补也可以说是某种义务。 宠姬侧室爱人其他。只要是身分清白之人,不如说多多益善。 听说某猎奇杀人事件的真相,就是有位愚蠢的王子随便让娼妇怀孕,为了帮他收拾残局才出此下策。 这种地狱般的传闻,只要调查过去的事件就翻得出来。 ──说起来,身在这个房间…… 王妹暂且不提,那位红发枢机主教竟然会留下她和侍女,迅速离席。 ──就代表那个意思吧。 女商人明白,自己并不觉得那是多余的体贴,也不会嫌麻烦。 但要肯定这个行为──之前降临于自己身上的灾难,至今仍令她心有余悸。 「我不太懂就是了。」 王妹晃着双腿,摆出一副自己是出家人,所以跟那种事无缘的态度。 穿礼服做这种动作就已经很不雅了,穿着神官服更不用说,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她不知所措,望向侍女,侍女只是无奈地摇头。 ──也罢。 这里不是寺院。这里是王城,是国王的办公室,是哥哥的个人房间,身周只有朋友。 女商人明白,那是宝贵的场所及时间。 「因为父王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 「那是『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之战前的事。父王他……不,别提了。」 王妹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国王则愁眉苦脸地甩了下手。 「总之,在过去那场魔神王之战时,终于付得出赔偿金了。」 于是他前往北方,看见该氏族陷入困境,出手相助── 和在那边遇见的公主坠入爱河,共结连理,成为国王。两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跟叙事诗一样。女商人心想。彷佛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古老英雄传奇。 盼望着能有相同的际遇,却绝对不可能成真。她自己也是。 被迫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令人心痛──正因如此,才会显得耀眼可贵。 无法公然谈论这件事,全是因为那是异国、异教的功绩吧。 「是勇者出现时的那场战斗呢。」 更重要的是,有那位光芒四溢的少女的表现。 祖国的英雄比异国英雄更值得关注。再正常不过。 「我都不知道北方也有出现混沌的眷属。」 「拜勇者所赐才能趁早解决。尽管如此,还是有漏网之鱼。」 听说北方人视与北狄交战为荣。北狄。来自尽头的混沌军势。 不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战争,让他们难以继续以一己之力作战。因此…… 「转而向我国求援。」 「而有个正适合跟那边的公主结婚的骑士。就这么简单。」 还有哪里有问题?如此提问的国王,终于连装模作样的努力都懒得做了,将羽毛笔扔到桌上。 女商人微微扬起嘴角,伸出白皙的手指捡起笔,立在墨水瓶旁边。 「只有可能会有不少人反对这一点。」 「唬弄过去便是。」 年轻国王不屑地哼了声,以手撑颊,如同一只雄狮。 对讨厌他的人说这是驱逐,对仰慕他的人说这叫升迁。对渴望动乱的人说这是侵略,对爱好和平的人说是为了搭建友好的桥梁。 只要这样说明,那些人就会自己找出符合心意的理由。 讲什么都会有人抱怨,哪有空一一奉陪。 ──不能明白说出来,可以说是王的职责吧。 「我反而想问,为何要在这个时期派人过去视察?」 抱着胳膊站在窗边的银发侍女低声加入对话。 「而且还特地派边境的冒险者去。」 她一脸闷闷不乐──她一直都是这种表情,难以看出情绪。 现在,那张人偶般的小巧脸蛋直对着国王,透明如玻璃的眼眸半眯着,射出锐利的目光。 不知为何──女商人觉得她的视线同时也在针对王妹。 「没有私心吗?」 怎么会。年轻国王说。怎么会。他像要仔细说明似的,又说了一遍。 「这起事件派金等级出马都不为过……可是水之都的大主教(archbishop)推荐那个人。」 「地母神寺院也推荐他喔──!」 王妹则轻描淡写地嚷嚷道。年轻国王瞥向妹妹,叹出一口气。 女商人稍微将食指放在唇上,思考过后,轻轻点了下头。 「我担心的是,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混沌的气息在北方蠢蠢欲动。」 征兆往往是微不足道的纪录和情报的累积。 现在这个时代,走海路做生意无时无刻都有危险。一艘船都不沉才奇怪。 即使如此,沉船的数量实在有点多。来自北方的货物开始延迟到货。 北方人不只是如同蛮族的战士。 他们同时也是熟练的水手、商人。 他们运送的商品──北海的交易路线有些许阻塞,导致金钱、财物无法顺利流通。 有如滴进大河里的一滴墨水──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做着亏心事的贵族、商人忽然销声匿迹。人们脸上出现阴霾。 世界的危机、勇者登场的机会。离这个程度相去甚远,却绝对不容忽视,悄声逼近的某种存在。 从庞大的文件及文字、人们的嘴角间稍微探出头的──某种存在。 侍女教过她,看出这个征兆正是斗篷与匕首(cloak and dagger)的基础…… ──混沌的气息。 后颈的烙印阵阵发疼时,她总会有这种感觉。 「没错。」 撑着颊的年轻国王似乎决定豁出去了,站起身,露出狮子般的笑容。 「既然如此,就轮到我们冒险者出场了吧?」 「陛下。」 面对彷佛要立刻穿上装备,飞奔而出的国王,女商人心想「真拿这个人没办法」,默默叹气。 而她对此并不反感。 她一面感到惊讶,一面觉得──这样的自己同样不会让她反感。 第5章『袭击与掠夺(viking)』 北方人动作很快。 敌人是幽鬼(draugr)、海魔的话令人生畏,小鬼却连过过瘾都不够。 然而,既然是首领(gothi)的命令,这就是战争。 失去财宝 血脉断绝 自身的生命也终将走到尽头 唯有战功 亲手掌握的最为尊贵之物 永不消逝 烈火熊熊燃烧,战士们配合身为巫女的女主人(husfreya)朗诵的祝词,放声欢呼。 只要在战争中杀敌,在痛苦中死去,等待在前方的就是喜悦的原野。 对海湾之民(viking)而言,大战本身即为一场神圣的仪式。 因为再怎么说,那都是平等给予万物的唯一一条生命拿出成果的重大活动。 女神官几乎快要放弃理解,告诉自己就是这么回事。 总而言之,在热闹的气氛中…… 「咦?哥布林杀手先生,你不用那把剑吗?」 哥布林杀手在首领(gothi)借给他们的房子整理装备,盯着那把长剑。 他坐在长椅上,将矿人做的钢剑放在腿上,仔细端详。 又宽又厚,剑身锐利。和他平常使用的不长不短的长剑判若云泥。 虽说是没施过法术的无铭剑,连外行人都看得出那确实是把利剑。 「对。」 哥布林杀手轻轻用手指抚摸一尘不染的剑刃,点头。 「没打算用。」 他慎重地将从剑鞘拔出的剑放到长椅上。 垫子上的黑铁剑刃,在炉床火光的照耀下闪烁光芒,宛如星辰。 哥布林杀手目不转睛看着它,又握住一次剑柄,将剑拿到天窗底下看。 「这把剑对欧尔克博格来说太长了。」 妖精弓手(elf)发出清澈悦耳的笑声,已经准备就绪。 她以神话般的动作用手指勾着帽子转,等待其他人。 「这一带也有你平常用的那种不长不短的剑吗?要不要请人家借你?」 「首领(gothi)从武器库里拿了一把借我。」 他依然面对着那把矿人锻造的剑,以兴致缺缺的语气回答。 实际上,他腰间的剑鞘确实插着一把小把的蛮刀。 女神官不懂武器,不过在这个地区,两手各拿一把武器好像并不稀奇。 ──盾牌和剑也是要用两只手拿。 之前也听朋友女商人说过,刺剑是拿来跟短剑配合使用的。 不如说── 「哥布林杀手先生什么武器都会拿来用嘛……」 跟光是在练习祭神舞蹈时都用不好多节棍(il)的自己截然不同。 「随便乱用罢了。」铁盔的另一侧传来回应。「并不精通。用法也很粗鲁。」 「哎,这块土地可不会因为少一两把长腰刀就出问题。」 羽毛团底下传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被鳞片覆盖的尾巴从边缘露出一截,由此可见,这团羽毛大概是蜥蜴僧侣(lizardman)的外套。 女神官苦笑着摸了一、两下柔软的羽毛。 触感轻柔到若非现在是这种状况,她真想直接抱上去。 「水中呼吸的戒指,也得忍到上船才能拿出来呐。」 考虑到要前往结冻的冰海,蜥蜴僧侣的警戒可不是闹着玩的。 虽说他们曾经短暂地出过海──那些鳃人(gillman)不知道过得如何? 「炼甲可以穿吗……?」 女神官也十分担心自己的防具。 万一掉进海里,肯定会因为炼甲的重量沉下去。 即使有水中呼吸戒指能避免当场溺毙,那也没有绝对的保障。 「北方人也都有装备炼甲,我想应该是没问题……」 「因为他们全是前卫嘛。」 妖精弓手将长耳塞进头上的帽子。 虽说她很喜欢这顶帽子,戴起来还是有点拘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一直在想,你和欧尔克博格不会不舒服吗?」 「炼甲吗?」 「对。」 妖精弓手点头。的确,卸下防寒装备的话,她身上是跟平常一样的轻装。 不如说,这个团队(party)里面,只有两名凡人(hume)装备着正式的防具。 妖精弓手自不用说,矿人道士(dwarf)是术士,蜥蜴僧侣要遵守戒律。 不过以女神官的身分也不该过度武装就是了…… 「刚开始是会觉得重没错……」 她掀起神官袍的下摆,抚摸炼甲腹部的部分。 油和金属冰凉的触感,感觉比平常更加鲜明。 「在腰带附近束紧的话,其实没重到那个地步。我也习惯了。」 「我同时也是在问你会不会冷耶?」 「这个就,想办法习惯……」 女神官露出尴尬的笑容,妖精弓手微微扬起嘴角。 「真不敢相信。凡人真的很奇怪。虽然光是会想住在这种地方就够奇怪了……」 「这种地方?」 「既然那么不适合居住,别住那边不就得了?通常都会放弃吧。」 人类却在那边盖房子,准备衣物,忍受寒冷,轻易适应环境。 上森人(high elf)又说了一遍「真不敢相信」,彷佛在称赞他们的作为。 「正因为是无所不在的平凡之人,才叫凡人呐。」 立志成为更加强大的生物的蜥蜴人(lizardman),似乎也有同感。 即使成了羽毛团般的状态,他依然无法在这个地区生存下来。 对蜥蜴人来说,称之为一种败北都不为过。 「那个名字可不是虚有其表。虽说自诩为灵长实为傲慢。」 「啊哈哈……」 认识这么多年了,女神官还是不太能理解蜥蜴僧侣开的玩笑。 她心想这应该不是在说人坏话,所以就别去在意吧。 「需要剑鞘。」 哥布林杀手毫不关心同伴的交谈内容,喃喃自语。 他将那把从各个角度仔细察看过的长剑放回长椅上。 然而,不晓得他在舍不得什么,有种一不留意,他又会伸手去拿的感觉。 女神官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在意那把剑。 「回来后找个锻造师(smith)重新打磨一遍呗。」 默默整理袋子的矿人道士终于开口。 他将装满整个袋子的触媒拿出来,交换内容物。 妖精弓手噘着嘴巴抱怨「慢死了──」却没有干扰他,也算是一种贴心之举吧。 不,施法者的法术攸关整个团队(party)的命运,这或许是应该的。 「…………」 「怎么啦?」 总之,哥布林杀手听见矿人道士那句话,陷入沉默。 不对…… ──他在惊讶? 女神官看不见面罩底下的表情,但她这么觉得。 「……是啊。」 不久后,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上下摇晃。 「不错。」他再度点头。「……就这么办。」 § 船团于灰色的水面溅起白色水花,劈开大海前进。 船身的绝大部分都浮在水面上的北方人的船,如字面上的意思于海上滑行。 像在弹跳般,于起起伏伏的海浪上前进的轨迹,优美得如同一条在丘陵上爬行的蛇。 「哇,噗……!?」 拜其所赐,女神官被迎面而来的巨浪泼了满身,不由得瞪大眼睛。 从威武的龙头船首打上来的海浪宛如一阵大雨,将女神官淋成落汤鸡。 「小心别摔落去喔?」 「好、好的……!」 女主人(husfreya)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女神官抓着船舷,听话地点头。 女主人(husfreya)已经换上初次见面时穿的那身神圣的武装。 尽管如此,她依然珍惜地把那串黑铁钥匙挂在腰间,女神官觉得很温馨。 不过── 探头一看,海面一片漆黑,难怪有句话说「一片木板底下是地狱」。 不可思议的是──女神官并不觉得恐怖。 从两舷伸出的无数船桨以规律的动作划水,用力推动船只。 那股力量来自坐在甲板的战士强壮的双臂。 每个人都足以以一挡千的北方人划着桨,动作整齐划一。 为了保护桨手,两舷还摆了整排的圆盾,宛如一艘战舰。 听说船桨能以女神官想像不到的机关收进内侧。 只需要靠船帆前进的时候,会把船桨收进去,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用毛织成的船帆。 迎风鼓起的船帆令人心安,给船只带来更多的力量。 多亏有他们巧妙地操纵船桨、船帆,海湾之民的船方能前进。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恐惧就神奇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为什么我会忍不住这么兴奋? 女神官压着帽子,于甲板上,桨手之间的空位缓缓起身。 船身自然会晃,却没有想像中晃得那么厉害,或许是拜北方人的技术所赐。 往两侧看去,是好几艘同样于海上行驶,排列成楔形的船只。 队伍几乎呈现一直线,带头的是中央这艘船,也就是说,那里是箭尖。 因此海浪也更加汹涌,女神官再度被水泼到,惊呼出声。 「首领(gothi)上战场滴时候,都要打头阵。」 女神官扶着咯咯轻笑的女主人(husfreya)的手,于船上行走。 她留意着不要绊到堆满脚边的大量石头──推测是重石──来到中央。 船桅下备有帐篷,那就是这艘战舰的房间。 「知道目的地吧。」 「这还用说。跟各位从俘虏口中问出的一样。」 首领(gothi)和团队(party)成员,正在堆积如山的武器的缝隙间召开会议。 女神官钻进帐篷,点头致意,肮脏的铁盔静静晃动。 她小步走向代替桌子用的酒桶,这段期间,会议仍在继续进行。 「应该要假设船一去不回的海域里,有什么东西。」 「没有的话,就直接前往小鬼的巢穴探索。」 「嗯。」 点头回答的首领(gothi)同样已经穿戴好装备,虽然没戴头盔。 以炼甲为主的整套防具,怎么看都是北方人的装束。 唯一的差异在于他没留胡子── 『素偶请他不要留滴。』 女主人(husfreya)之前腼腆地笑着偷偷告诉她,所以女神官知道。 「小鬼的航海技术不会有多厉害吧?」 「对。」 哥布林杀手断言。提到小鬼,几乎没看过他迟疑。 ──不过,的确…… 为了不让谈话声被风浪声盖过,女神官竖耳倾听,以免漏听任何一句话,一面思考。 在水之都地下遇过乘船的小鬼,他们与其说在「划船」,更接近「搭船」。 不可能跟北方人战士一样团结一致划桨,抵抗、顺从风和海流。 「小鬼虽然偷到了骑乘的秘密,就算有技术,以那些家伙的本性,不可能受得了长距离航行。」 「只是顺着风和潮流漂来的话,他们的据点在哪自然推测得出……」 呣。首领(gothi)摸着下巴思考,没有多想便问出忽然浮现脑海的疑惑。 「……小鬼打算怎么回去?」 「不会想那么多。」 哥布林杀手的语气,彷佛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 「他们永远认为自己做什么都会顺利。」 哥布林一直是这种生物,还认为自己智慧过人。 正因如此,才会这么棘手──傲慢又残酷。 虽说是四方世界中最为弱小的,小鬼还是怪物。 而赢不了小鬼的话── 「我们也不晓得要如何战胜海魔就是了。」 首领(gothi)苦笑着望向风起浪涌──一如往常的北方湖泊。 在这超越人智的棋盘内,无法预测之事多不胜数。 连自己脚下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想学习大海另一边的事情,该有多困难啊。 尽管能以跟北方人(viking)同等的速度(wiki)于海上疾驶,终究无法无所不知(encyclopedia)。 「烦恼也只是徒劳。」 蜥蜴僧侣吃着起司,看来是要在战争前填饱肚子。 他伸出长舌舔掉从下巴滴下来的起司,讲出颇有深意的一句话。 「有实体(data)就杀得掉。杀法之后再思考便是。」 「走一步算一步的意思。」 「这叫维持高度的灵活度临机应变。」 竟然。哥布林杀手承受住首领(gothi)不知所措的视线,点头说道。 「冒险似乎就是如此。」 「那还真是。」 首领(gothi)这句话分不清是困惑还是愉快,凝视远方。 就算受过北方生活的训练,凡人水手的视力还是有极限。 然而…… 「快要看得见了吧?」 如同一片树叶从船桅上轻盈落地的上森人,自然另当别论。 她像只猫似地伸展身躯,拉紧大弓的弓弦检查状态,点了下头。 「品味低劣的船。数量……二十左右?全是哥布林。」 「那该准备法术啰。」 坐在地上以节省体力的矿人道士缓缓起身。 无论是冒险还是战争,魔法师、神官要保存力气,是某种铁则。 「其他船上应该也有人会用风魔法,用『顺风(tailwind)』也不会打乱队形吧?」 「啊,我、我也……!」 因此,女神官也急忙主张自身的存在,双手紧握锡杖。 不管身边的人是怎么想的──她还不觉得自己有好好证明实力。 虽说女主人(husfreya)、首领(gothi)和北方的居民都对她很友善,她终究没在盘上游戏中获胜。 会因此鼓足干劲,认为自己该拿出最大的努力,反而可以说理所当然。 「……不。」 她没有发现,首领(gothi)正怀着「如果我有女儿,大概会是这样吧」的心情注视她。 女主人(husfreya)微笑着对一头雾水的少女说: 「先素石头。」 § 那只哥布林无时无刻都觉得万分火大。 他一直都在吃亏,捡得到好处的只有卑鄙的家伙。 好不容易轮到自己走运,结果尝到甜头的又是其他哥布林。 例如──没错,在这一带的那些凡人。 旁若无人地搭乘那个叫船的大东西,耀武扬威。 那些人能这么威风还不都是因为有船,才不是他们本身的力量。 ──总有一天。 要把那个傲慢的丫头拽下来,尽情折磨。 虽然只有远远看过,瞧她一脸神气,肯定是傲慢之人。 管他是看得见的那一只还是失明的那一只,戳烂她的眼睛,她不晓得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先戳烂失明的那只好了。这样一定能让她受更多的苦,更有乐趣。 哥布林妄想着这些无聊至极的事情,抱怨自身的境遇。 自己不去为改变做任何努力,却认为生活一成不变是其他人的错。 然而──情况在不久前有了变化。 某一天,那东西漂到了巢穴旁的海岸。 没错──是船。 好几艘船倒在沙滩上,像玩具被玩腻后扔在这边一样。 有的有破洞,有的柱子断了,令人不满,不过算了。 小鬼对于船上为何一个船员都没有,并未抱持任何疑惑。 那群愚蠢的凡人总是瞧不起他们,丢了船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可是,到此为止了。 是船!是船!是船! 那些家伙耀武扬威的日子到此为止。只要有船,肯定是我们更强。 实际上,他们不就顺利赶走没船的蠢货了吗? 那群人往南方逃了──小鬼不懂得这个词汇──真笨。 那里只有山,迟早会饿死。 不过,集团的头目──又蠢又傲慢,一点都不适合!──的命令,根本是在找碴。 竟然叫他在这么冷的天气,把船从沙滩推进海里! 他哀哀叫着将船推出去,坐在船上的却是其他小鬼。 然后,出海的小鬼再也没有回来。 ──一群垃圾,肯定是跑到其他地方享乐去了。 托他们的福,漂到沙滩上的船原本有那么多,如今只剩最后一艘。 因此他到了很后面才能上船…… 「呜、咿!?好痛,好痛……痛!?」 哥布林借由被长枪刺中的少女的呻吟声,抑制住内心的焦躁。 或许是因为玩了很久,少女气若游丝,不过幸好有把她带上船。 是一名兽人──山鼠的氏族,但对小鬼来说并不重要──少女。 用枪随便刺雪堆,是天气开始回暖时打发时间的好游戏。 偶尔会听见「呜咿!?」的尖叫声,表示中大奖了。 因为可以用枪或钩子把在雪里睡觉的蠢货勾出来,拿来当玩具。 ──玩到不会动的话,拿来吃就行了。 「goorgb!!」 「啊!?喔、呃……!?」 「gbbog!gggbborogb!」 「啊啊……!?不、要,住手──呜咿……!?」 环视甲板,还有几个玩具被同伴们埋住,正在大声哭喊。 有的脖子上系了条绳子,吊在船中间那根不知道用来干么的柱子上。 这只小鬼羡慕不已。 比这种快死的家伙有活力多了。八成是耍什么小手段抓到的。 有时也会有不知为何死在熊手下的小鬼,一定是因为他们太蠢。 因为自己从来没犯过那种错误! 「呜……呜……我、受……够了……」 话说回来,她不能安静点吗? 害船在摇来摇去,这个咸到不行的水也一直喷过来,感觉很不舒服。 全是负责开船的那家伙──虽然不知道是谁──的错。 假如自己是集团的头目,肯定能开得更好。那个空有庞大身躯的垃圾。 ──对了,把这家伙泡进水里,会不会安静点? 「啊、呜啊啊……!?呜!啊……不、要……!?」 哥布林抓住少女的头发,扯断了好几根,直接把她提起来,光这样就让她不停哭闹。 他拖着少女走向船舷,少女开始挥动四肢挣扎,他便一脚踹过去发泄怒气。 小鬼为玩具啜泣的模样感到满足,从船上探出身子,准备把她的头泡进海里。 然后──他在远方看见了东西。是船吗?是凡人的船。船队。 「gbbb……!」 小鬼脸上浮现笑容。 看来那些家伙以为坐在船上就会赢,哪那么简单。 那个独眼女不知道在不在。不在也没关系。顺利的话,自己就能成为船长。 但可恨的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非得先靠近船。拖拖拉拉的家伙。 小鬼正准备通知派不上用场的同胞的瞬间。 「gorogb……?」 石块如浪涛般砸了过来。 § 「tyrrrrrrrrrrrrrrrr!!!!!!!!」 北方的战士们随着战女神的咆哮,投掷重石攻击敌人。 好几艘排在一起的战舰接连扔出石块,接着逐渐转为箭雨、枪雨。 女神官推测,大概是为了拉高吃水线,加快速度。 战场上,重石会成为阻碍。十分合理。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海湾战士高明的技术。 她总是在看哥布林杀手投掷武器,但这不一样。 竟然按照先右后左的顺序,瞬间扔出双手中的两把长枪! 女神官在惊涛骇浪上拿着锡杖绷紧神经,震撼得屏住气息。 她却直盯着敌阵,集中注意力。 「grb!groorgb!!」 「groorogb!!」 「gorg!gggbb!」 ──骇人。 女神官忍不住吓得颤抖。绝对不是因为寒冷。 没错,眼前是小鬼操纵的,不该称之为船的物体。 浮在海面上的,确实是与北方人的船类似的东西。 前提是船身没有缺口、柱子没有折断、船帆没有破洞。 理应要用来彰显荣耀的船首像上面,绑着有言语者的尸体。 华美的装饰如今满是脏污,曾经的美丽荡然无存。 船桨随便拍着水,宛如快要断气的虫子动来动去的脚。 没有乘风破浪,仅仅是于海上漂流。 那已经不能说是船。是船的残骸。腐朽的尸体。 然而,远看都看得出哥布林们对于自己支配了北风、海洋深信不疑。 他们挥动武器,凌虐少女,恣意狂笑的模样,跟勇猛和高贵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存在于此的──只有丑陋至极,流于表面的滑稽模仿。 虽说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虽说难以理解,女神官接触到了北方人的文化。 正因如此,她很明白。 ──这是亵渎。 那东西是──水上的小鬼巢穴。仅此而已。 「goroggb!grggb!!」 「……!」 在女神官瞪大眼睛前,妖精弓手拉紧大弓吆喝道: 「他们要反击了!!」 哥布林只是在模仿人类,因此他们判断不了距离,相信自己也做得到。 他们举起手中的长枪、弓箭、石头,没有武器就拆下船上的木板,接连掷出。 大部分都掉进船与船之间的海中,溅起空虚的水花沉入海底。 飞越漂浮在水面上的残骸射过来的武器,也大多被设置于船舷的盾牌弹开。 跟之前在雪山遇过的箭矢机关一样,仅仅是拙劣的模仿。 然而,若女神官的视线范围内只有这些,她应该能维持冷静。 她在肮脏的绿皮肤(green skin)的缝隙间,确实看见了雪白的女性肌肤。 小鬼粗暴地把她抓起来,毫不留情将她从船上扔向黑暗的大海── 「啊…………!」 在她心想「糟糕」的瞬间。 骰子的点数,对冒险者和怪物都是平等的。 一只小鬼掷出的石斧,基于奇迹般的点数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在空中描绘出一道弧线。 划出巨大抛物线飞过来的那把斧头,将高度转化成速度及力道,直线落下。 女神官立刻抬头,看见了它。感觉到斧刃逐渐逼近眼前。 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尖叫这种无意义的行为上。她反射性扭动身躯,倒向地面── 「……哼。」 肮脏的手甲在空中一把将它抓住。 戴着廉价铁盔的战士哼了声,下一秒便随手将手中的石斧扔向敌阵。 旋转的方向跟刚才那一斧相反,速度、力道却截然不同。 「gobbb!?!?」 骚动声伴随临死前的惨叫传出。 「先解决一只。」 「谢谢……!」 女神官按着帽子站起来。脸颊有点烫。 刚才的失态令她羞愧不已,不过看到北方人战士为他的行动瞪大眼睛,女神官诚心感到喜悦。 她悄悄挺起用炼甲保护住的平坦胸部,干脆地说道: 「去救那个人吧……!」 「俘虏是吧。」 或许是听见了从浪间传来的,有言语者微弱的喊叫声。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很果断。 「应该要冲过去。」 「嗯,通常都会这么做。尽快接舷──」 首领(gothi)还没点头,铁盔就左右摇晃。 「老样子。」哥布林杀手简短下达指令。「『水步(water walk)』!」 「来啰!」 矿人道士立刻回应,紧接着,他的呼唤响彻狂风四起的大海。 「『跳舞吧跳舞吧水精(nymph)和风精(sylph),小心别在陆与海的境界摔跤了』!」 与此同时,哥布林杀手在船舷上一蹬,跳入海中,溅起水花。 海水跟冰河一样寒冷。寒意会使肌肉僵硬,连呼吸都会受到阻碍,更遑论游泳。 不过,一瞬间差点沉下去的身体被精灵抬上水面时,他已经飞奔而出。 他踩着海水,于浪涛上跳跃。在飞来飞去的石块底下埋头奔跑,没有踌躇。 手上拿着一盏呼吸戒指的灯火(spark)。 「啊……」 对于遭到小鬼凌虐,被扔进海里的少女来说,那道光该是多大的希望啊。 精疲力竭的山鼠少女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抓住肮脏的皮甲。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将少女的身体抱在胸前。当然是为了背对小鬼。 「gorooggbb!」 「gbbb!gorooggbb!!」 小鬼立刻瞄准主动跳进海里的蠢货的背影── 「要打头阵至少先讲一声吧……!」 同伴立刻上前支援。这就叫团队(party)合作。 妖精弓手在开口的瞬间跃向空中,从大弓射出的树芽箭贯穿了天与海。 胆敢朝天空拉弓的小鬼,下巴到头盖骨直接被那支箭射穿,箭矢随着弓弦发出的嗡鸣声落地。 小鬼弓兵无声坠入海中时,妖精弓手已经踩着那艘船的船桅一跃。 她身轻如燕地踏着步,不断从赤柏松木大弓为小鬼降下死亡。 「玩得太开心,小心弓箭掉进海里!」 「我才不会那么笨!」 她得意地笑着回应矿人道士的挖苦,轻盈降落在原本的位置上。 上森人吁出一口气,拨开垂落于额前的头发,若无其事地说: 「我可不想被哥布林嘲笑这把弓这么弱。」 「拿森人(elf)当标准的话,大部分的弓都是给小丫头用的吧。」 矿人道士哼了声,闷闷不乐地转头望向旁边。 这个长耳丫头一被夸就会得意忘形,就是这部分让人看不顺眼。 「我想问了也是白问,还是姑且问一下。长鳞片的。」 因此,他将视线从相识多年的斗嘴对象身上移开,呼唤裹着羽毛外套的蜥蜴僧侣。 他脸上之所以带着坏心的笑容,当然是因为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 「需要『水步(water walk)』吗?」 「贫僧早已决定,待城市回归灰烬才会入海。」 蜥蜴僧侣缓慢起身,手上拿着北方人的大盾,高高举起。 然后说着「失礼」,挤开站在船舷处的战士,把尾巴垂向大海。 错愕的战士们不发一语,看着他想做什么── 「抱歉,谢了。」 「小事,小事……!」 小鬼杀手抓住那根尾巴,像被钓起来似地回到船上。 怀里的山鼠少女大概是耗尽力气了,他将软弱无力的身体放到甲板上。 「如何?」 「我来看看……!」 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女神官已经跑到那位可怜少女身旁。 她在蜥蜴僧侣举起的盾牌的保护下,迅速帮她检查身体状况,确认伤势。 虽然不是嗜虐之神的巫女,女神官侍奉的可是慈悲为怀的地母神。 保护、治愈、拯救。 就算不使用神迹,她也懂得该如何为他人治疗。正因如此才能担任神官。 伤口很浅。饥饿、寒冷、疲劳、衰弱、睡眠不足,通通足以危及性命。 「……没事了……!」 ──但绝不致命。 女神官马上清洗少女的身体,用毛毯及外套裹住。 伤口也该治疗没错,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必须温暖身体。 「嘿,要酒吗?」 「先给她喝一点就好,免得她呛到。」 女神官慎重却迅速地回答矿人道士贴心的提议。 「酒可以帮助提神,可是光喝酒水分会不足……」 「这我明白。」 矿人道士接过形容枯槁的少女,让她躺在船中央。 离海浪、狂风、箭雨最远,守备万全的安全场所。 哥布林杀手斜眼看着他将火酒喂进少女口中,低声沉吟。 「你怎么看?」 「推测还有其他俘虏。此外,虽说有呼吸的戒指,『水步』实属珍贵。」 或许是因为距离拉近了,愈来愈多东西命中蜥蜴僧侣的盾牌。 他丝毫不把发出碰撞声弹开的攻击放在眼里,张开长嘴露出利牙。 「贫僧认为尽速移动至敌方船上方为上策。」 「的确。」哥布林杀手点头。「接舷,杀入敌阵。」 「──……」 首领(gothi)没有惊讶,也没有赞叹,而是笑了出来。 真不简单。 合作无间的行动,与身经百战的北方人似是而非。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目睹冒险者的「冒险」。 看见这异样──却尊贵的一幕,战士们心中涌现的情绪是…… ──值得。 他们如此心想。 「遮里果然也需要冒险者滴组织对呗,老婆?」 「别滚耍笑(开玩笑)。」 总是面色平静的女主人(husfreya)脸垮了下来,噘起嘴巴。 「偶们也不会输。」 她在闹脾气──如果心爱的丈夫发现这件事,她不晓得会露出多惹人怜爱的表情。 即使身在战场,女神官还是想像了一下那个情境,忍住笑意。 当然,女主人(husfreya)的独眼不可能没发现这位新朋友在忍笑。 世界尽头的姬骑士咕哝道「别笑偶」,做了个深呼吸。 既然冒险者们已经证明了实力,接下来就轮到他们。 嗜虐神的巫女吸入结冻的空气,朝着波浪的另一边呐喊。 「『有风就砍树,有阳光就出海。少女就待在黑暗中,闪避白昼之眼吧』!」 来吧──袭击与掠夺(viking)的时间到了。 § 「战斗阵型!」 「goroggb!?」 「gog!gobbg!!」 船与船用力撞在一起,引发冲击,北方人扔出去的钩子牢牢咬住敌方的船,不让它逃离。 事到如今才开始着急的小鬼们企图拆下钩子,出差错的小鬼被踹倒在地,可惜为时已晚。 「上!!」 「喔喔喔喔喔喔!!」 带头的首领(gothi)号令一下,北方人便涌向敌人的船。 看见第一个牺牲的不幸同胞,小鬼拿起手中的武器不停挥动。 生锈的剑、生锈的枪,或者粗糙的棍棒。 那样的武器却被战士们一把抓住,在大盾面前仅仅是徒劳的抵抗。 船只因海浪而摇晃,战士们组成的盾墙却依然牢固。 无异于一座屹立不摇的盾城。 「推过去──!!」 「喔喔喔喔喔!!」 「goroggb!?」 城墙挡住小鬼的攻击,往前移动一大段距离,盾牌直接撞向敌人。 被撞开的小鬼们一个不稳,惊慌失措,掉进海里缓缓下沉。 有怕得往后缩的小鬼,有摔倒的小鬼,也有搞不清楚状况,不停嚷嚷的小鬼。 无论如何──在这片海洋上,不可能逃得了。 哥布林们有的要战斗有的要逃跑,互相推挤,顶多只能让船摇晃。 「桌顶拈柑(易如反掌)!」 首领(gothi)咧嘴一笑,一刀砍飞小鬼的脑袋。 「进攻!」 「喔喔喔喔!!!!」 长枪嗡鸣,巨斧咆哮,利剑低吼,六尺棒发出巨响。 小鬼无谓的抵抗一下就被踩在脚底,肮脏的血液随着凄厉的惨叫声飞溅。 若有小鬼想拿人质当盾牌,就凭蛮力抢过来,以黑铁剑刃做为替代,劈开他的脑袋。 发现他们囤积的少许财宝就整箱拿走,将抓着财宝不放的小鬼踹进冰海。 对他们求饶的叫声置若罔闻。杀敌,抢走少女与财宝,高唱胜利的凯歌,才是他们的喜悦。 「─赞美神明(gygax)!!!!」 「赞美神明(gygax)!!赞美神明(gygax)!!赞美神明(gygax)!!」 「黑暗荒野之主(arneson)啊还请明鉴!!」 「大神万岁(jackson)!愿陷阱之王(livingstone)荣光永存!!」 袭击与掠夺(viking)!袭击与掠夺(viking)!袭击与掠夺(viking)! 若在平地、洞窟、迷宫遭到小鬼的偷袭,确实会措手不及。 但如果是在北方的大海、回荡冰与火之歌的海洋,于成排的战舰上作战── 「偶们哪可能输给区区小鬼(欧尔克)!!!!」 海湾之民(viking)正是海上的霸者。 「要打混战的话,就没我们出场的机会了呢。」 「是呀。」 妖精弓手和女神官聊着天,但她们也并没有闲着。 虽说双方正在交战,人质会一个个送来,也有伤患。 保护、治疗他们,就是被排除在外的冒险者的任务。 女主人(husfreya)在船中央治疗伤势特别重的人,大显身手。 拿酒和醋清洗盾牌挡不住,集中在右半身的刀伤,缝合伤口,用亚麻布缠紧。 使用女神官看不出跟刑具有什么差别的器具寻找伤口,拔出箭头或刀刃的碎片。 不时缝合血管,完美止血的技术,令女神官非常惊讶。 养育她长大的寺院,可是只有在这种时候会使用神迹啊。 北方战士当然也是人。 伤口自不用说,也有人为寻找伤口带来的疼痛而尖叫、哀号── 「又不素红婴仔(小婴儿),别为这种小事哭哭啼啼!」 女主人(husfreya)却严厉地喝斥,鲜少使用芥子(罂粟种子)、菲沃斯(天仙子)种子等止痛药。 「这些人已经没事了……!」 「多谢!那抹遮几位也麻烦了──」 「是……!」 ──好厉害的人。 自己正在跟这么厉害的人并肩作战。 女神官非常骄傲,抱着绷带于狭窄的船上四处奔波。 而挡在前方守护她们的──是蜥蜴僧侣魁梧的身躯。 「哎呀,贫僧派不上什么用场呐……」 「那就好好保护她们……!」 他愧疚地说,妖精弓手从旁边跑过去,单脚踩在船舷上射出箭矢。 拉紧的弓弦发出宛如竖琴的声音,每当声音响起,就有一颗小鬼的脑袋炸开。 即使目标会因海浪而摇晃,森人的弓箭不是靠眼力,也不是靠技术,而是凭借魂魄击发。 北方人战士也是技术高超的射手,可惜终究远远不及上森人。 若法术大战揭开序幕,战场大概又会换一个模样,不过── 「小鬼里面似乎没有施法者。」 待在旁边的矿人道士,暂时判断用不着自己出手。 既然是战争,就得听从指挥官的命令,而那个人正在最前线作战。 挥舞长剑,大声吆喝,率领北方人的模样──确实是首领(gothi)。 身为异邦人还能得到这个地位,看来并不只是因为国王的安排(prince consort)。 望向旁边,女主人(husfreya)正带着略显得意的微笑,还真是恩爱。 ──也罢,每个地方有属于那里的英雄。 无论何时无论何处,都非得要由自己表现一番,实乃傲慢。 连投身于世界危机中心的勇者,都不会旁若无人地在别人剿灭小鬼时插手。 此地有此地的故事,彼地有彼地的故事。 永无止境的故事,并非一则又一则的英雄传奇,而是由人传颂的叙事诗(saga)。 「你怎么看?」 突然呼唤矿人道士的人,用不着说明,正是哥布林杀手。 救出俘虏后,他一边计算「十、十一」,一边投掷石块减少小鬼的数量,观察战场。 在战争方面──冒险者能做的事有限。 他虽然有杀入敌阵的计画,外人介入合作无间的团队中,反而会招致危险。 「哦,问我是吗?」 当然,这男人考虑的不会只有这个。 「哎,我的看法是,那家伙应该就是他们的头头。」 与我方对峙的船只残骸上,有只特别巨大的小鬼在发号施令。 跟哥布林杀手一样不踏进战场,却不停嘶吼── 「goorooggbb!!」 披着腐烂熊皮炫耀的──小鬼。 北方的小鬼普遍体积庞大,那只小鬼又格外魁梧。 巨大(hob)不足以形容,英雄(champion)又太过抬举他。 「竟然扮成熊皮战士(berserk),岂有此理……!」 女主人(husfreya)如此断言。自己心爱的男人、人民,不可能输给区区小鬼。 「没错。」 哥布林杀手点头回答。 「不管怎样,那东西只不过是哥布林。」 § 那东西在寂静无声、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展开侵略。 从遥远的深海,仅仅靠着声音及光线抓住猎物,尽情吞入腹中。 对他来说,那是跟在浅眠中听见的鼓声一样单调、舒适的每一天。 不,用「每一天」形容可能有点不正确。 他从未意识到太阳及月亮的流转。 连自己此刻身在何处都没思考过。 对他而言,饥饿感和食物的所在,就是四方世界的一切。 他因进食而存在,他的存在只为进食。 无论此刻是何时,此地是何处,他知道头上有声音时就是那个时候。 所以,他伸出手。 身在连死亡都彻底死绝的泡沫睡眠中,唯有这件事可以确定。 因此──等到他发出声音偷偷靠近,猎物发现自己正在被他拽入海中时…… 全都为时已晚。 § 大海发出轰然巨响爆炸。 白色波浪如同一根柱子似地从海面升起,遭到波及的船只如同木屑似地飞到空中,被吹向四方。 倘若船只随着在空中碎裂的碎片砸在海面上,人类和小鬼都一样会被震飞吧。 蜂拥而至的巨浪导致船只剧烈摇晃,身体伴随一阵飘浮感摔在甲板上。 「什么……!?」 不晓得这声惊呼是出自哪位团队(party)成员口中。 有人反射性抓住船舷,有人趴到甲板上,蜥蜴僧侣则用尾巴及脚爪支撑身体。 连北方人战士都惊讶得睁大眼睛,抬头仰望,更遑论小鬼了。 不──水花底下什么都没有。 因为那是从黑暗的深海无差别来袭的暴虐。 要说唯一能感觉到的──那或许是一张嘴。 长满无数牙齿,纯粹为吞食而存在的,嘴。 那东西翻滚、扭动、蠢动着从深海跳出──只看得出这件事。 不幸地没能坠落于水面的人,全都被那张嘴咬碎、吞没。 暗红色的血雨、内脏、断肢,混在如暴风雨般降下的海水之中。 这让人怀疑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画面──有时会连语言都跟着遗忘。 随着巨浪打转的那一瞬间,海浪声以外的声音从战场上消失殆尽。 「啊,那……那、是什么……!?」 女神官趴在地上握紧锡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是海蛇吗!?可是跟之前看过的完全不一样……!」 和过去看见的大海蛇(sea serpent)截然不同。 那也是只骇人的怪物,不过──没那么恐怖。 「唔,不会是贫僧等人所知的父祖的同类……!!」 「从下面来的……!」 抓着蜥蜴僧侣的妖精弓手摇晃长耳,连要拉弓都忘记了,尖声呐喊。 「又要来了……!!」 如她所言,海面再度轰一声炸开。 被水柱吞没的,是冒险者们搭乘的船──旁边的那艘。 正在与小鬼交战的战士们,留下惊愕的表情沉入海中。 「啊,啊……!?」 女主人(husfreya)发出的惨叫声,不晓得是因为失去了同胞,还是因为船晃得差点翻覆。 或者是──害怕接下来遭到袭击的,搞不好会是首领(gothi)搭乘的船。 「怪物(孽物)!怪物(孽物)来哩!?」 「素幽鬼(draugr)……!」 北方人忍不住大喊,惊慌失措。 无所畏惧的他们害怕的是海魔。不明的深渊之主。 他们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被小鬼压制住,不过── 「goroggb!goobbg!!」 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鬼,判断敌人在害怕自己的力量。 不然就是觉得害怕那种东西的人很蠢,自己是不一样的。 哥布林们气势大增,纷纷袭向尚未重整态势的战士。 「骰出蛇眼了吗?」 矿人道士在剧烈的摇晃中大口喝酒,连一滴酒都没滴出来,眉头紧皱。 「因果轮回。别让船翻覆了……!」 状况恶劣。 战场音乐愈来愈激烈,战士的咆哮及哀号参杂在一起,大海再度沸腾。 已经称不上一场战斗。 战况被不明的怪物扰乱,现在需要的并非士兵。 冲进这个混沌漩涡的正中央──无疑是一场冒险。 「好了……」哥布林杀手静静呢喃。「……这次是什么?」 至少──不是哥布林的样子。 第6章『来自深渊(deep rising)』 那正是从神代流传至今的暴食化身(the greed)。 「goorogb!?」 「呣、喔啊、啊啊啊……!?」 发出惨叫声,被海浪吞没的人们挣扎着,无奈只是白费力气,逐渐沉入海底。 凡人(hume)、小鬼都不例外,众生平等。 这个画面正是所谓的地狱。 起初只有一根的水柱,又多了一、两根。 从海底出现的,是惊悚的怪物群。 三军混战的战场,化为混沌、混乱、杀戮的坩埚。 「──老公!」 因此,女主人(husfreya)的语气流露出一丝喜悦,也是无可厚非。 因为首领(gothi)穿着染上暗红色的黑铁铠甲,带着战友平安归来。 「喔喔,老婆,偶回来了!」 他嚷嚷道,宛如在外面尽情玩乐过后回到家中的调皮小孩,语气轻快。 看似没将恣意扰乱战场的海魔放在眼里,然而并非如此。 战争挑起的情绪尚未冷却下来的首领(gothi),接过女主人(husfreya)递给他的水壶大口灌下,问: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回答的是哥布林杀手。 他站在船舷处,瞪着战士的怒吼、小鬼的惨叫、海浪的低吼声此起彼落的战场,补充道: 「不是哥布林。」 「还有,刀剑似乎管用!」 首领(gothi)将水壶传给部下们,命令他们自由取用。 啪。他扔在甲板上的,是被一刀两断的一根海魔触手。 由此可见,从那把刀上滴下来的黏液,八成是这只怪物的血。 在甲板弹跳的那只怪物发挥骇人的生命力,仍在抽搐、蠕动。 忍不住尖叫的──不晓得是女主人(husfreya)还是女神官。妖精弓手发出「呜恶」的呻吟声。 「不晓得能不能把他拖出来?」 首领(gothi)的问题简洁明瞭,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亦然。 「然后呢。」 「杀掉。」 他讲得很简单,可是在脚边蠕动的触手,就足够为他担保这句话的可信度。 首领(gothi)咧嘴一笑,拿剑代替手杖支撑身体,苦笑着耸肩。 「哎,至少应该可以跟他对峙。前提是小鬼没来妨碍。」 「好。」 既然已经决定,哥布林杀手迅速下达判断。因为有人教过他当机立断的重要性。 「用那招。行吗?」 「这么大手笔。」 矿人道士(dwarf)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却皱眉咕哝道「要用那招吗」。那可以说是在滥用法术了。 「最好再拉近点距离……喂,长耳朵的。他的正上方在哪?」 「咦咦咦……要靠近那边喔?」 不要啦。妖精弓手垮着一张脸,但这毫不影响她的美貌,或许是种族的关系。 她探出上半身,让蜥蜴僧侣(lizardman)扶着腰部,船的对面又升起一道水柱。 轰然巨响,肯定又有一艘小鬼或北方人的船被拽进海里。 她也很清楚现在的战况分秒必争。 妖精弓手不停抖动长耳,用那宝石般的双眸定睛凝视,看穿遥远的深处,吐气。 「那个披熊皮的家伙附近,吧……他太大一只,我没办法肯定。」 「既然如此,过去就是。」 不管怎样,都得把哥布林杀了。 哥布林杀手干脆地断言,确认挂在腰间的北方人的剑的状态,点头。 是一把长度磨得半长不短的熟悉的剑,研磨得比平常更加锐利。 他转动铁盔,望向女神官。 「你怎么做。」 「我也要去……!」 「是吗?」 她没有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哥布林杀手回应了她。 那就决定了。全是为了讨伐海魔。迅速地。 「神迹和法术剩多少?」 「我只有用掉刚才那次。还有剩。」 「我、我也是!今天还一次都没用过。」 女神官看了女主人(husfreya)一眼,吁出一口气。 「……用不着神迹,也能做到那么多呢。」 啊啊,我还有得学。 四方世界中,她所尊敬、崇拜的前辈是那么地多。 自己能成为跟魔女、剑之圣女,或者这位北方的姬骑士一样的女性吗? ──想成为什么样的冒险者,得由自己决定。 能想起女骑士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反而该庆幸吧。 「要用净化(purify)的神迹吗?」 「不行,那个很危险。」 她一口否决妖精弓手灵机一动想出的主意。从这部分来看,她还稚气犹存就是了── 「尽管这天气冻得贫僧着实难受,贫僧也一同前往。不过……」 默默守望女神官的蜥蜴僧侣,像对待猫似地将他扶着的妖精弓手放到地上。 「谢谢。」 「小事。」 他一面回应跟自己道谢的她,一面转动眼珠子。 「贫僧认为该留下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守护船只。若有个万一,也能借此传令。」 「别吓到人啊。」 不晓得有没有人发现这是在开玩笑,女神官倒是笑了出来。 「麻烦了。」 「明白,明白。那么──」 虔诚的蜥蜴人(lizardman)从怀里拿出牙齿扔在地上,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下一刻,承受祈祷的牙齿瞬间膨胀,自动组合成一名士兵的形状。 龙牙兵一出现,北方人战士便骚动起来,冒险者们互相点头。 「先冲过去。」哥布林杀手望向大海。「对那家伙用法术。」 「那『水步(water walk)』得省着点用。掉下去就完了,自己小心点。」 「看来最好先戴上水中呼吸的戒指。」 女神官用手指抵着嘴唇思考,脑中浮现不合时宜的感想──好冰。 「那位山鼠兽人掉进海里也暂时没事……前提是别被吃掉。」 「只能听天由命了……」 妖精弓手死心地笑着,慢慢将箭矢架在弦上,耸了下肩膀。 「加油,你要是掉下去,我们可拉不起来。」 「呣,这对贫僧而言,是关键局面呐。输给冰河会无颜面对父祖。」 蜥蜴僧侣鼓起干劲,将矮小的矿人道士身体扛在肩上,准备就绪。 冒险者们俐落地召开作战会议,决定行动顺序,意气风发准备挑战怪物。 与北方人的勇气有异曲同工之处,却是可贵的冒险者的勇气。 「听说锻冶神将勇气封印在祈祷者心中……」 女主人(husfreya)眯起那只独眼,彷佛觉得眼前的景象很耀眼。 「需要对吧?」首领(gothi)握紧剑。「冒险者。」 「嗯……」 嗜虐神的巫女点头赞同心爱之人所说的话,将海风吸满丰满的胸膛。 失去财宝 血脉断绝 你终将死去 但我知道 唯有死者亲手掌握的功勋 永不消逝 脱口而出的是伟大诸神的话语。赞颂冒险者、战士们的功绩的祈祷。 听见巫女的愿望,天上的骰子发出掷骰声。 声音确实传进了奔往大海的冒险者耳中。 骰子已经掷出。既然如此,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自不用说。 硬要说的话,仅此一句话。 「去吧,冒险者……!」 冒险揭开序幕。 §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goorogbb!?」 「gobbb!?gobrgbb!?!?」 为战斗吹响号角的,是在暴风中绽放璀璨光芒的地面之星。 和其他人一起冲出去的女神官,高举锡杖的灯火,灼烧丑陋小鬼的双眼。 「碍事!」 妖精弓手的箭一支接一支袭向捂住脸的小鬼,开辟出一条道路。 「──跳!!」 在船上奔跑的冒险者,随着哥布林杀手的号令跳跃。 用钩子固定住的两艘船之间,是溅起水花的断崖。他们接连跳过去,向前。 「十二……!」 「gbbogb!?」 哥布林杀手冷酷地踢飞位于着地点的小鬼脑袋。 小鬼的颈椎发出清脆的声响断裂,他接着举起北方的铁剑砍向右边的小鬼。 「十三!」 「goob!?gbgr!?」 喉咙被从旁切开的小鬼,发出笛子似的声音喷着血倒地。 哥布林杀手看都不看那具尸体一眼,跑上前。敌人很多,目的地很远。 被他抛在后头的哥布林们,从神圣光辉带来的冲击中恢复,开始行动。 上森人(high elf)。地母神的爱女。其他冒险者一样让人看不顺眼。 他们各自拿着种类繁杂的武器,冲出去追向持续奔跑的冒险者── 「哼……!」 「gorogbb!?!?」 强韧的尾巴一甩,轻而易举就将他击飞。 右边、左边。尽管不能使用爪子跟利牙,可畏的龙之末裔尾巴的一击足以致命。 即使不是包头龙(euoplocephalus),他的尾巴可是肌肉的结晶、拥有生命的鞭子。 被砸烂的哥布林们将同胞牵连进去,摔到船外。 就算他们还活着,只要沉入灰色大海之下,不可能爬得上来。 「话说回来,你的外套还真黏……!」 「海风要怎么吹,贫僧可管不着!」 由他扛在背上的矿人道士,抓着羽毛外套睥睨周遭。 要对那么大的目标施术,不知道得多专注在呼唤精灵上。 毕竟海魔是海中的生物,和水与大气与海之精灵应该更加亲近。 「哎,看骰子的点数决定也不坏……!」 「──又要来了!下面!」 妖精弓手长耳一颤,大声呼喊。 与此同时,由下方传来的冲击用力把他们脚下的船弹向空中。 「哇……!?」 女神官忍不住尖叫。 她差点摔在地上,眼前是──如同一面墙壁高高隆起,从头顶罩下的海洋。 不──天地倒转了。 等她发现是那只海魔从旁边跳出,船因此翻覆时,为时已晚。 女神官发现自己被抛到空中,反射性闭上眼── ──没关系,掉进海里……一样能呼吸……! 她睁大眼睛,迅速将手伸向锡杖,寻找可以抓的东西,尽己所能。 落水也不会立刻死亡。一旦放弃,冒险就结束了。千万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喔喔,愿北风(septentrion)带来加护! 「没事吧……!」 「没事!」 哥布林杀手的手甲抓住女神官挥舞的锡杖,拉起少女的身体。 刺骨的冰水拍在她身上,但这里可不是大海的正中央。 被海魔撞飞实属幸运,一行人成功降落于翻覆的船腹上。 然而,在这么近的距离目睹蠢蠢欲动的触手吞没其他船的模样,就不知道算不算幸运了。 从船上摔落的小鬼和北方人战士挣扎着,一个接一个被毫不留情地吃掉。 考虑到一不小心他们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骰子的点数目前还是站在冒险者这边的。 「那个绝对不是水蛇群之类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很不得了……!」 妖精弓手跟猫一样甩掉身上的水,口中迸出不符合上森人形象的咒骂。 没错,虽说他们平安无事,那也只是暂时的。 翻覆的船只无异于随海浪摇晃的树叶,仍在继续下沉。 连接两艘船的钩子自然松脱了,通往目的地的道路可以说遭到断绝。 无论如何,这样下去不久后只能乖乖沉入冰海── 「我有带钩绳……!」 女神官从无时无刻都记得要带在身上的冒险者套件中拿出钩绳。 出门时别忘记带。她时常受到这些道具的帮助。 「好……!」 哥布林杀手接过她递出的钩绳,以精湛的技术扔出去,勾住其他船。 溺水的小鬼试图寻求依靠,他一脚将其踢飞,冒险者们立刻从逐渐下沉的船跳到另一艘船上。 「goorggb!!」 「十四!」 他像在帮棺材钉钉子似的,一刀贯穿在甲板等待他们的小鬼的头顶,结束他的生命。 利度令人心荡神驰。北方人的剑轻易砍倒小鬼,掀起腥风血雨。 堆尸如山,不断向前。冒险者们飞越大海,奔往下一艘船。 「对了,欧尔克博格,你这次没怎么扔东西耶。」 妖精弓手恣意地射出箭矢,忽然开口。 「舍不得吗?」 「哈哈哈,啮切丸也有这种时候。」 矿人道士大笑出声,哥布林杀手没有回答。 现在最重要的,是杀掉眼前的哥布林。 「十五……!」 「看见了!」 听见蜥蜴僧侣的声音,刚踢飞一具小鬼尸体的哥布林杀手抬头望向前方。 挂在船桅上,已经看不出种族的女性尸体,随狂风摇晃着。 丑陋的旗帜。 哥布林的头目想必就在那下面大吼大叫,对手下颐指气使,而不是带头冲锋陷阵。 ──的确很符合哥布林的本性。 「跳!」 哥布林杀手没有产生除此之外的感想,踢击船舷,跃向下一艘船。 现在最重要的──是杀掉眼前的哥布林。 § ──真是群蠢货。 冒险者登上自己的船时,那只哥布林最先产生的是对同胞的愤怒。 每个家伙都只会随心所欲地大闹,不肯好好做事。 一开口就是大声嚷嚷,只会要他做这做那。 却连那么愚蠢的凡人都挡不住。 没错,愚蠢的凡人。 率领他们的,疑似是那个很吵的男人,怎么看都是个白痴。 地位最高的人竟然带头杀进来,他在想什么? 自己是最聪明、最强、最伟大的,所以群体才会跟着强大。万一自己死了,不就全完了吗? 都是因为没人明白这一点,他才得特地亲自出马。 哥布林头目不耐烦地哼气,手上握着一把闪亮的战斧。 那是从穿着这件熊皮外套的尸体上拿来的,他确信这是符合头目身分的武器。 连哥布林都知道,缠绕在斧刃旁边的神秘光辉,是魔力的光。 因此,那只哥布林相信自己不会死。 此时此刻,海面仍在持续炸裂,船身随之晃动。 愚蠢的小鬼、凡人掉进海里,接连被吞入腹中。 然而,他清楚知道自己不会被吃。 因为他是头目,和那群蠢货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冷静观察状况的自己,不可能跟他们一样落海,此乃不言自明的道理。 没错──掌握状况。 哥布林头目像要炫耀手中的大斧般,劈开大气。 光是听见撕裂空气的轰鸣声,小鬼就会害怕,乖乖听从指示。 俘虏们──无论是凡人还是兽人──也不由得哀号,满足了头目。 「──gorrggbb……!」 所以,他对于那位装备寒酸,跟自己相差甚远的冒险者头目(leader)有些怨言。 先不说被粗糙铁盔遮住的表情,那家伙竟然毫不畏惧。 ──算了。 反正他八成是觉得自己赢得了。只要杀掉那个头目(leader),就全都结束了。 那个矮小的矿人(dwarf)和背着他缩在角落的迟钝蜥蜴人,都敌不过自己。 只要杀掉眼前这男人──上森人和那个瘦弱的小丫头就是自己的了。 打断手脚,折磨到玩腻为止,还活着的话收为部下也不是不行。 当然──那个可恨的独眼女也包含在内。 如果把剩下那只眼睛也挖出来,不知道她会发出什么样的叫声? 小鬼头目无视肮脏的冒险者,确信自己将在不久后的未来赢得胜利,脸上浮现笑容。 既然如此,该先尽快收拾这个男人。 「gooroooggbb!!gooroggbbb!!!!」 哥布林头目放声咆哮,挥动手中的战斧,彷佛要引起暴风。 要是直接命中,会将那人的脑袋连同廉价的铁盔一同粉碎,命中四肢则会连铠甲一起击飞。 没人看见这把战斧还能维持平静。瞧,那个冒险者连腰间的剑都没拔出来。 「gooorooggbb!!!!」 当然,这并不构成他手下留情的理由。 至今以来那些人杀了一堆小鬼,这是正当的报复。 小鬼怀着小鬼该有的想法,举起斧头踏上前,以发泄满腔的怨气── 「gooroggbbb!?」 下一刻,他的右手被超出想像的不祥刀刃一口咬断。 § 「gooroggbbb!?」 新买的南洋式飞刀依然发挥符合期待的性能,砍断小鬼的右臂。 拿着战斧的断肢于空中旋转时,哥布林杀手已经在甲板上飞奔而出。 哥布林好像在大叫什么──没必要听,也没有意义。 北方人锻造的钢刃,寄宿在其中的神秘,确实可怕。 披着熊皮的人(berserk)。无所畏惧的战士。想必是带有威胁性的一句话。 咬碎盾牌,撕裂上千人,连神明都能四分五裂的蛮勇战士。威武至极。 不过── ──哥布林有什么好怕? 无所畏惧的伟大蛮人(barbarian)是很可怕没错,贪生怕死的小鬼何足为惧? 「gorroggbb!?」 哥布林杀手的右手,从腰间拔出北方人的剑。 偏短,长度尴尬,却打磨得十分锐利的钢刃。他没有半分不满。给自己用太浪费了。 哥布林按着右手哀号,因疼痛而呻吟、哭喊,诅咒一切。 距离还差一、二、三。该瞄准喉咙,但有点大。腹部便足矣。 ──用不着烦恼,北海会帮忙善后。 「gorooggbb!?gbb!?」 跟插进雪里一样,连命中的手感都没有,哥布林杀手刺出的剑,刺穿了小鬼的腹部。 他转动剑柄,搅乱内脏,哥布林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声。 「这样就,十六……!」 不晓得他是在因痛苦而扭动身体,还是想要寻求依靠,总之绝对不是抵抗。 小鬼抬起一只手朝他挥动,哥布林杀手的左手伸向他的头部,抓住那张熊皮。 ──没错。 「太浪费了。」 他无情地踢飞哥布林。 刀刃拔出,肮脏的血液喷溅,小鬼轻易掉进冰冷的海洋。 连那与小鬼相衬的空虚落水声,都会被海浪卷走吧。 与此同时,在空中转了几圈的战斧发出沉闷的声响刺在甲板上。 左手是腐烂的熊皮,还有战斧。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不过……」 他把剑收进剑鞘,熊皮则塞进杂物袋,点了下头。 「要扔的话,果然还是这把更适合。」 哥布林杀手满意地自言自语,用绑在南洋式短剑上的绳子将它拉回来。 他毫不后悔新买了这把剑。 毕竟价格有差,至少跟他身上的其他装备比起来。 「──那边状况如何?」 「还行吧!?」妖精弓手一面射箭一面怒吼。「前提是不被那东西吃掉!」 哥布林杀手将飞刀收进腰后的刀鞘,在因海浪而晃动的甲板上奔跑。 无知是罪过,有时也是一种幸福。 海魔──不晓得是一群还是一只──游到了小鬼族长搭乘的船附近。 哥布林却完全不在意,或许是因为他们终究是小鬼。 妖精弓手和女神官奋斗着,避免让嚷嚷着自己是下一个头目的小鬼们接近。 「只要,用法术……剩下,大概……!」 虽说她的手臂纤细瘦弱,这种程度的激战,她经历过许多次。 挥动锡杖的动作还不太灵活,但仅仅是要赶走小鬼的话,太过足够了。 在这两个人的保护下,船舷处的蜥蜴僧侣跟背上的矿人道士探出身子。 「──好,逮到了!」 矿人道士用那只短小却粗壮的手在空中握拳,大声欢呼。 抬起手臂的动作如同在施法,跟挥下钓竿一样。 「踩稳啦,长鳞片的!」 「贫僧也不想落海。」 对于栖息在南洋的蜥蜴人而言,北海的气候该有多严峻啊。 然而,生活于沼泽的他们,同时也是熟悉水性的生物。 锐利的脚爪牢牢抓住又湿又晃,歪向一边,无情地试图将人甩下去的船只。 蜥蜴僧侣用那大树般的身躯及尾巴维持平衡。 矿人道士使劲拉起目不可视的钓竿,感觉到成功抓住水里的那东西的手感,咧嘴一笑。 接着,他扯嗓对精灵大喊,以将猎物拉出水面。 「『跳舞吧跳舞吧水精(nymph)和风精(sylph),小心别在陆与海的境界摔跤了』!」 并非譬喻──大海爆炸了。 残破不堪的船有如瓶里的糖果,在浪涛间剧烈上下晃动,承受冲击。 喷上来的海水遮蔽阳光,一口气将一切事物推向黑暗。 雾气般的水花将世界抹成一片白色──尽管如此,依然藏不住那东西的存在。 「octaaaaaaaaaaaalluuuuuuuuuuusss!!!!!!!」 「什么…………」 「呜……!」 令人失去理智的画面。 看见从海水跃出,于水面舞动的那东西,任谁都会暂时陷入恐慌吧。 巨大的海蛇群。的确,这样想并没有错。 如同一座高山耸立于面前,扭曲成非几何形状的触手与肉,以及吞噬一切的牙齿的结合物。 彷佛把聚集在一起的那些东西拿来当成黏土,捏成头足类形状的──一只怪物。 遥远的往昔,恐怕从神代大战时就栖息在海底的,深渊之主。 那正是从神代流传至今的暴食化身(the greed)。 「呣。」 面对令众人语塞的威容,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 语气中带有更甚惊讶的确信,听起来十分满足。 「果然,那些人不可能输给区区哥布林。」 § 「哈哈哈哈,还真是个大家伙!是大名(big name)啊!」 一名英杰于狂风大作的海上狂奔。 从快要解体的船只跳到另一艘船上,身穿黑铁炼甲,手拿钢剑的男子。 来自南方,成为北方首领(gothi)的骑士。 身旁只有一名不会说话,拿着盾牌的龙牙兵。 当然,身为暴食化身的海魔,连这么小的猎物都不会放过。 被强制拉出海面,从睡梦中醒来的那些触手,同时朝他袭来。 不过──若有人嘲笑剑仅仅是把钝器,那人该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 「呣……!!」 一刀。 首领(gothi)稳稳踩在船上,挥剑将群聚的黑影一网打尽,向前迈步。 于头上挥舞的大剑挡掉了迎头罩下的触手,将其一刀两断。 由下往上弹开跟长枪一样朝他突刺的触手,以下剑刃从根部斜砍一刀。 有如红莲的旗帜。他左右挥动大剑,将触手挡回去,逐渐朝前方逼近。 此乃百炼成钢的武技极致,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octaaaaaaaaaaaalluuuuuuuuuuusss!!!!!!!」 没人知道海魔究竟有没有痛觉,也无法确定有无智慧及理智。 少了几根等同于无限的触手,对他来说应该和掉了几根头发差不多。 然而──尽管如此,海魔仍在咆哮。 分不清是哈欠声,还是在对于他刚睡醒时聚集而来的虫子怒吼,海魔确实在咆哮。 对着站在眼前的唯一一位凡人。 「今天就是你的──」首领(gothi)像在唱歌似地咧嘴说道。「忌日……!」 钢铁与怪异发出巨响,剧烈冲突。 仅仅如此,数根蠕动着的触手便以要将他压成肉泥的速度袭向那名战士。 首领(gothi)一步都不退让,反而冲向前迎击。 挥剑的时候不能停止动作。助长下一波攻击的正是那股气势。 防守时必须经常将剑尖对着敌人,维持楔形。打乱敌人攻击的方向,上前。 右左,左右,上下! 灵活自在的剑刃,绝对没有将全数的攻击弹开。 龙牙兵代替首领(gothi)承受一击,连同盾牌轻易碎裂。 「漂亮!」 首领(gothi)大喊一声,继续向前。 没错,他的剑确实伤到了海魔。 ──那就没问题,继续砍就杀得掉。 脚下的船被击碎的话,就跳到下一艘船上,用剑砍断肉刺。 首领(gothi)立于海上,一刀接着一刀。 每一刀都伴随喷出的鲜血、飞溅的肉块,再由巨浪洗净一切。 从口中呼出的气息染上白色,八成是首领(gothi)体内滚烫的血液所致。 喔喔,于北方魔海展开的英杰与怪物的战斗,愿诸神明鉴! 与百手巨人(hekatoncheir)和大铁骑(battle mech)齐名的混沌大棋(warlord)。 单凭一名英杰(unique unit)迎敌的这个画面。 描绘出这个画面的──冒险者光辉灿烂的冒险。 四方世界不计其数的冒险,全是耀眼的繁星。 「……熊皮战士(berserk)算啥摸!」 女主人(husfreya)丝毫不将汹涌的海浪放在眼里,专注地看着心爱之人战斗,面带笑容。 北方人战士见状──面面相觑。 他们在做什么?只是在跟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鬼玩吗? 看啊,冒险者遵守了约定不是? 在他们惊讶、困惑、手脚大乱的期间,轻而易举钓起了那只海魔。 再看看我们的首领(gothi)的英姿。 在他们无计可施,只能旁观的期间,他只凭一把钢剑挑战那只海魔。 假如──假如,这场战斗结束后,看见幸存下来的他们,其他人会怎么说? 看见他们一道刮痕都没有的铁盔、铠甲、盾牌,看见他们一个缺口都没有的剑,其他人会怎么想? 把钓出敌人的任务交给冒险者,首领(gothi)战斗的期间只是站在旁边看? 啊啊,这种事──这种事谁受得了。 好歹是一名战士,与其背负耻辱苟活,他们宁可一死。 「……赞美神明(gygax)!」 「赞美神明(gygax)!!」 战士们高声呐喊,好让声音传达给八叶(注:桌上游戏《龙与地下城》中的组织,由八名魔法师组成。)的第九柱,前往星辰彼方的伟大神明。 没什么,就算自己死了,也会由第二、第三个兄弟继承。有什么好怕的? 「goroggb!?」 「gob!?oroggbb!?!?」 这股志气,只会耍小聪明的小鬼永远不会懂。 不久前还心生恐惧、手足无措的战士们吆喝着勇往直前,毫不顾虑身上的伤口。 事已至此,区区哥布林已经做不了什么。 战士们的咆哮、小鬼们的惨叫,于狂风大作的海上回荡。 「海魔算啥摸。偶老公可素天不怕地不怕滴……」 因此,她展露微笑。因为最爱之人不可能输给这种东西。 「猎蜂人(beowulf)……!」 低吼着的触手化为肉鞭,在空中留下锐利的声响,打在首领(gothi)的铠甲上。 炼甲的铁环弹开,四处飞散,皮开肉绽,鲜血喷出。但那又如何? 以这一击为代价,首领(gothi)换得冲进海魔身前的机会。 「喔喔……!」 他轻易往两侧挡掉在他上前的同时刺出的肉枪,再度踏出一步。 斩击的力道化为螺旋,首领(gothi)没有抵抗,从船首扑向海魔。 此乃双手剑的奥义之一。象征死亡的第十四型。 钢刃砍飞海魔的触手,喷出比海浪更高的恶心体液。 「octaaaaaaaaaaaalluuuuuuuuuuusss!!!!!!!」 「『将速度赐予船只,将守护赐予盾牌,将血风赐予刀刃』!」 女主人(husfreya)唱出祈祷的声音,比海魔的尖叫更高亢。 从眼罩底下的独眼溢出的光芒,化为闪电,窜过她手臂上的大树。 光箭化为雷电迸发,击中首领(gothi)的心脏。 「──『向少女索求亲吻』!!」 闪电低吼着包覆住他的身躯,舞动的光芒透过首领(gothi)的头盔弹向空中。 那是──在女神官眼中,像一对闪耀金光的威武巨角。 没错,从女神官梦想中的勇猛北方人的头盔伸出来的,伟大大神的角。 缠绕在首领(gothi)刀上的电光,让刀刃膨胀到极限。 他笑着将那把雷电之剑举到肩膀处,准备挥下它。 正因为有苦痛,才有活着的喜悦。 正因为有冷热的温差,才能锻造出钢铁。 带着闪电的铁神,那是寄宿夫妇神祝福的真正神迹。 此乃──唯有解明钢铁秘密之人方能驾驭的斩铁剑。 「嘿,冒险者!!!!」 首领(gothi)瞄准仇敌,大声呼唤。 「──配合我!」 § 「哥布林杀手先生!」 比任何人都还要迅速地用锡杖点燃灯火(spark)的,是女神官。 狂风呼啸而过的大海。腐朽的船上。大海魔。小鬼群。战斗途中。通往北方的旅程。冒险。 刹那间。小鬼杀手的直觉(inspiration)如同闪光般掠过脑海。 「──用顺风(tailwind)!」 (插图017) 「来啰!」 才刚钓起一只大家伙,矿人道士却未显疲态,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很清楚,这种时候,这男人绝对会想出什么花招。 「『风的少女(sylph)啊少女,请你接个吻。为了我等船只的幸运』……!」 北海的少女们载歌载舞,向朋友伸出援手。 空有船只外形的朽木,被风吹得开始奔跑。 连妖精弓手都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她瞄向女神官。 站在船首,珍贵的忘年之交,正拿着锡杖专心献上祈祷。 ──真的是,长大了啊。 没发现的肯定只有当事人。凡人的时间过得很快。她既羡慕,又有点寂寞。 「啊啊,讨厌……每次都这样!」 妖精弓手刻意发出明亮的声音,拍打蜥蜴僧侣的背。 「再撑一下,别掉下去啊……!」 「呣,那是当然。」 看见他用尾巴缠住脚,妖精弓手笑着于甲板上狂奔。 不管欧尔克博格想搞什么鬼,攻击那只海魔准不会错。 只要上森人的弓箭多命中一支,即可确实减少那家伙的集中力(hit point)。 然而──欧尔克博格拿出装着黏稠液体的瓶子时,她还是「呃」了一声。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模仿上古矿人(higher dwarf)?」 「跟那是不同的战术。」哥布林杀手满不在乎地说。「准备好。」 「哈哈哈……」 ──之后绝对要踹飞你。 光想像就觉得愉快,妖精弓手踩在船舷上,拉紧大弓,射出箭矢。 「octaaaaaaaaaaaalluuuuuuuuuuusss!!!!!!!」 哥布林杀手的手中亮起火焰。 他用力将在瓶子里燃烧的黑色液体,从甲板的大洞扔进去。 正是美狄亚之油、石油、伊拉尼斯坦之火。 「也就是,可燃之水。」 轰。火焰伴随巨响喷起。 烈火瞬间吞噬船只,将一切染上暗红色,用火光照亮──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洁净这块土地』!」 在那之中,少女的祈祷怎么可能传不到天上。 损耗灵魂的纯粹祈祷传达到天上,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听见少女的愿望。 那位神明想到即将发生的事,肯定露出了淡淡的苦笑。但她允许了。 目不可视的手指优雅地抚过被小鬼玷污的甲板,将其清洁干净。 熊熊烈火中,充满甲板的无疑是神圣的空气。 不过──火焰会吸入空气,要是没有呼吸戒指,可能连站都站不住。 火焰将船的速度、吹进火焰的风、所有的一切吞没,火势遽增。 「要放这么大的火,果然需要这个戒指。」 小鬼杀手重新确认这个事实,握住北方战士留下的战斧,用腰带夹住。 对掉在脚边的小鬼手臂嗤之以鼻,将其踢进海里。 然后头也不回。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解除法术!」哥布林杀手大喊。「跳!」 「长鳞片的,交给你了!」 「明白……!」 「哇……!?」 「我等等真的要踹你一脚!」 小鬼杀手扛着女神官,蜥蜴僧侣背着矿人道士,妖精弓手愉快地跃向空中。 就这样,冒险者们为自己的冒险做了个了结。 § 那只小鬼感谢着自身的幸运,独自窃笑。 全身布满刀伤,腹部被刺中,手臂和身体各处都血迹斑斑,痛得要命。 即使如此,那只小鬼仍然没死。虽然只是勉强留着一口气。 他挂在翻覆的船只的外壁上。拜其所赐,捡回一条命。 那些愚蠢的冒险者真的很笨,放过了自己。总有一天要回敬他们。 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就遇到这种事。没道理不能让他们面临同样的下场。 小鬼艰辛地靠着一只手臂,好不容易爬上甲板。 ──头在晕。 「gorogb……?」 等他发现时,周围已经烧了起来。 照理说应该要热得难以忍受,不知为何却没有那么热。 然而──是非常令人不悦、不适的空气。他都快吐了。 小鬼诅咒着一切,却满足于自身的境遇。 不知为何,船好像在迅速前进。这样就能得救。自己活下来了。 所以他要回来,迟早会把那群冒险者杀掉,绝对── 「gorrggb!?!?」 小鬼抬起脸,最后看见的是大嘴内侧的那片虚无黑暗。 § 雷龙的咆哮声响彻地面。 电光刀刃分毫不差地命中海魔,熊熊燃烧的船化为大枪刺穿他。 「octaaaaaaaaaaaalluuuuuuuuuuusss!?!?!?」 海魔惨叫着扭动身体。 缠绕雷电的斩铁一击、火焰船──威力都相当惊人……却依然不够。 仅仅如此,绝对无法造成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对海魔造成最大冲击的,是至今从未感受过的伟大神气(re)。 赋予地母神祝褔的神圣之船的重量,压在海魔身上。 接着──「水步(water walk)」的法术解除。 大海魔和船溅起巨大的水花,下沉──坠落。逐渐坠落。 一直是靠着水精之力抬起的重量、质量,一口气推开海水。 散落于战场上的残骸、存活下来的小鬼、北方人们都遭受波及,被海水吞没。 巨浪袭来。 「跤徛予在(脚站稳)!!!!」 可是,这对海湾之民(viking)来说乃家常便饭。 比小鬼、海魔更好对付,等同于每天都在斗嘴的朋友。 号令一下,他们便不慌不忙拿起船桨划动,乘上波浪。 一名北方人,与一流的战士、一流的水手同义。 「gorggb!?」 「gorbbgg!?!?」 而小鬼们当然绝非如此。 对船只、海洋一窍不通的哥布林,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被大海吞没。被大海吞没。小鬼绝对无法活着离开这片海洋。 四方世界的大自然,一向平等对待万物。 给予能够适应的人恩惠,给予无法适应的人灭亡。 毫无疑问──北海亲手为一切划下句点。 § 「真是,太乱来了。」 首领(gothi)在拨云见日的天空下,露出无奈的笑容。 冒险者们跟海魔与雷电剑擦身而过,从火焰船上跳了过来。 他们降落于甲板上,面对逐渐恢复平静的海洋,毫发无伤。 「是吗?」 哥布林杀手的铁盔滴着海水,微微歪头回答。 「这家伙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妖精弓手使劲踹飞他。 上森人指着跌了一大跤的小鬼杀手大笑,女神官连忙跑过来。 「是、是我想到的……!」 妖精弓手闻言,捂住脸仰望天空。 地母神八成移开了目光,所以她的愿望肯定传达不到。 看着这三人,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矿人道士叹着气抓住腰间的酒壶。 「那个大家伙死了吗?我很怀疑……」 「不好说。」蜥蜴僧侣语气严肃。「若真死了,贫僧也不认为那是最后一只。」 「说啥鬼话。」 听见友人的玩笑话,在这场大战中最有贡献的术师,津津有味地大口喝起酒来。 「……回去又要再举办宴会(drekka)了。」 首领(gothi)眼前是拿剑指向天空,为胜利而欢呼的北方人们。 重获自由的俘虏们哭着拥抱彼此,跟北方人抱在一起,大声喧哗。 首领(gothi)愉快地听着众人的欢呼声,靠在剑上笑道: 「总之,我有回应你的期待吗?夫人……」 受到呼唤的女主人(husfreya)轻笑出声。 「老公,你滴语气。」 「噢。」 经她这么一说,首领(gothi)尴尬地搔着脸颊。看来自己还不够成熟。 「那个……老婆,多谢你一直以来滴照顾。」 首领(gothi)腼腆一笑,女主人(husfreya)轻轻将脸凑近。 双唇擦过铁盔底下,毫无防备的嘴唇。 「我爱你,我的陛下。」 「──」 「啊呀?」 「再一次!老婆,拜托!」 「偶不要!」 女主人(husfreya)脸上浮现淘气的微笑,灵活地从首领(gothi)手下逃走。 她珍惜地抚摸于腰间摇晃的黑铁钥匙,看起来十分幸福。 「等等帮我还他。」 坐在甲板的哥布林杀手看着两人,缓缓起身。 然后将两把武器递给附近的北方人──那名脸上带伤的战士。伤口增加了。 是他一直挂在腰间的北方人的剑,以及魔法战斧。 「不留着咩?」 「是把好武器。」他又补上一句。「给我用太浪费。」 呣。脸上带伤的战士轻声叹息,说着「知影咧(知道了)」,恭敬地接过武器。 海湾之民之间有这么一句话──即使只是一把小刀,给人东西就要收下代价。 这是个战争频发的地区,因此也有许多用来避免争执的约定跟方法。 他们──已经收到了太多东西。 年轻的恋人、夫妇幸福的笑容,在这块北方地区该有多么珍贵啊。 「总之,素一场精采滴战斗。」 「呣?」 「偶在缩报酬。」 脸上带伤的战士慎重地重新捧好剑和斧头。 「你们冒险者不素偷仔,素佣兵呗?」 「不。」 哥布林杀手摇头,速度快到足以称之为反射动作。 因此,他必须沉默几秒,以思考要如何回答。 「……不。」他再度说道。「冒险者,是冒险之人。」 冒险者,是冒着危险之人。 为财富、名誉、功勋或人民前往旷野,挑战迷宫,屠杀巨龙之人。 理应如此──他曾经希望是那样。如今,他想成为那样的人。 「我是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yer)。」 没有比受到哥布林妨碍更火大的事。 然而,也没有比妨碍哥布林更痛快的事。 「报酬是……今后有冒险者来到这里时,把他们当成冒险者对待。」 「遮样就好?」 「不。」 远远看着这边的女神官以为自己听错,微微睁大眼睛。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她听错。她说不定是第一次听见。 但她完全没有之前那种不自在的感受。 因为,不是吗? 他──发出如同生锈铰链在摩擦的声音──笑了出来。 「这样最好。」 哥布林杀手又加上一句话,彷佛这件事极为重要。 「还有,帮我做一把刀鞘。」 第7章『蜜月(honeymoon)』 春天到来的征兆,是让人想打哈欠的暖意。 牧牛妹毫不掩饰脱口而出的哈欠声,悠闲地坐在栅栏上,晃动双腿。 天空万里无云,阳光也很温暖,微风清爽宜人。 「嗯……」 她并不是在摸鱼。 今天必须做的工作大多做完了。 不过,她没心情面对最好在今天做完,或是需要花好几天处理的工作。 ──没关系吧。 她觉得有这样的日子也无妨。 虽说工作结束后空出了多余的时间,没必要连那段时间都拿来工作。 该做的事做完了,就算她在这边休息,也没人有资格抱怨。 「……嘿咻……」 牧牛妹宛如一个爬树的孩子,将体重压在栅栏上,上半身倒向后方。 视野倒转,眼前是上下颠倒的世界。上方是绿色的草地,脚下是一片蓝天。 小时候她都是穿裙子,所以会被人骂不雅观── ──啊,不对。现在也不太雅观吧? 想到舅舅看到八成会念她一顿,这也挺愉快的。 虽然舅舅至今仍然禁止她在冬天出远门,被人斥责的经验,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不过──并不会因为这样,她就想被骂。 ──等被看到的时候再说啰。 牧牛妹像个玩昏头的孩子,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脑后。 现在就惬意地享受这束阳光、这阵风──也就是春天的气息吧。 「……啊。」 颠倒的视野中,忽然冒出形似破布的盔缨。 从绿色天空晃动着垂下来的──是那顶熟悉的廉价铁盔。 行李比平常多,这也没办法,毕竟这次是出远门。 他似乎把外套收进去了,或许是因为回到南方,觉得天气太热。 以他的个性,肯定把外套摺得整整齐齐,收在背包底下。 要说她在意的部分──就是有把华丽的剑在他的腰间摇晃。 「你这次没带动物回来耶──」 牧牛妹笑着跟头下脚上的他搭话。 「呣。」 他小声咕哝道,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她。 「……在做什么?」 「嗯──?……这个嘛……」 牧牛妹甩动双腿,靠着反作用力撑起上半身。 视野再度旋转,这次看见的画面是跟刚才相反的栅栏内侧。 落在地上的脚像在踩舞步一样,牧牛妹转了个身,回过头。 眼前是一如既往的肮脏铁盔。她为此感到非常开心。 「在等你。」 「……是吗?」 「嗯,是的。」 牧牛妹笑咪咪地说,他重复了一遍「是吗」,铁盔上下摇晃。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 牧牛妹觉得走在离牧场主屋绝对不远的道路上,听他分享冒险的经历很愉快。 不过由于每句话都太过简洁,她非得逐一询问才行。 ──因为,不主动问的话。 爬过了一座山。杀了小鬼。在北国参观。出现莫名其妙的怪物。杀了小鬼。 可能会这么几句话就结束嘛。牧牛妹心想。 话虽如此,就算他钜细靡遗地解释冒险途中发生的事,牧牛妹一样听不太懂。 她不知道矿人(dwarf)的地下都市长什么样子。 北方人的住宅、生活、冰海、船只,也只想像得出一个大概。 长了好几只脚的怪物──她只看过虫。 「是蜈蚣那种感觉吗?」 「我认为不是。」 他摇摇头,思考了一会儿,补充道: 「好像叫恶魔之鱼。详情我不清楚,也没看过。」 「哦……」 凡事都是如此。 但他一定会回答问题,牧牛妹喜欢听他结结巴巴地跟自己说明。 她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看他搭配自己动作,解释自己如何推动木棒…… ──应该很开心吧。 她这么认为,这比什么都还要令人高兴。 「太好了?」 「嗯。」他点头。「虽然我推不动。」 「很大不是吗?推不动也没办法。」 牧牛妹边说边推开主屋的门。 不知为何,还有些冬天的气息藏在家里,空气中带了点凉意。 舅舅不在家,大概是还在工作。 和他一起悄悄回到主屋,会使牧牛妹心跳加速。原因不明。 牧牛妹穿过食堂走向厨房,说「我帮你泡茶」。 做什么都得先点火才行。既然要点火,她想顺便烧个开水。 「带了土产。」 因此,他看着牧牛妹开始弄东弄西后才开口。 她在等水烧开的期间回到座位,他放下行李,郑重其事地说。 「什么东西?」 「先是这个。」 他放到桌上的,是那把挂在腰间的华丽长剑。 连牧牛妹这个外行人都觉得那是把好剑。 剑柄细心地用皮革缠住,剑锷擦得闪闪发光。剑刃肯定也一样。 没有华美的装饰,却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把非常好的剑。 因为,真的是这样。 剑也很漂亮,但这把刀鞘实在太美了。 镀上黑铁和铜的金属部分打磨得发出耀眼的光芒,毛皮也仔细上过油,光泽亮丽。 不管里面寄宿着什么样的心意,唯有其价值,她能明白感受到。 「哇。」牧牛妹眨眨眼。「我刚刚就在好奇。这把剑是?」 「捡到的。刀鞘是,请人帮忙做的。」 他回答得很简单,可是对牧牛妹来说,如此便足矣。 是他委托人家帮他做的。他有了新的邂逅。 「太好了。」 他沉默片刻,委婉地说: 「我想装饰起来。」 牧牛妹双手交叠于桌上,将脸颊靠在其上看着他。 铁盔的面罩底下是什么样的表情,她瞭若指掌。 「我觉得装饰在仓库就好。」 所以,她也知道听见这句话的他陷入沉默,凝视着自己。 「……是吗?」 「那里最适合。」 「嗯。」 他轻轻点头,拿起那把剑,看起来真的很高兴。 他从各个角度端详它,从刀鞘拔出一小截刀刃,点点头。 牧牛妹觉得,这个反应跟很久以前,有人在祭典上买木剑给他的时候一样。 因此,她静静从椅子上起身,以免妨碍到他。 重新点燃早上的余火,等待从水桶倒过来的热水烧好,然后泡茶。 只要不奢求泡出四方世界最美味的茶,这样就够了。 「还有一个。」 她拿着两个杯子回到餐桌时,他喃喃说道。 他搜着行李,拿出小心翼翼地包住的酒壶放到桌上。 大概是看见了牧牛妹头上冒出的问号,他轻描淡写说出那壶酒的名字。 「是蜂蜜酒(mead)。」 「哇……!」 她不禁做出跟看见那把长剑时截然不同的反应,也是无可厚非。 蜂蜜做的酒。她当然知道,也喝过。 不过,在北方酿的酒应该别有一番风味吧。 牧牛妹好奇地往酒壶探出上半身。 「这也是人家送的?」 「对。」他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对方问了家的情况。」 「家?」 「我回答我单身,跟你和舅舅住一起。他们听了,就叫我带这个回来。」 「哦……量满多的。是叫你跟别人一起喝吗?」 即使有盖盖子,酒壶仍然散发出甘甜的香气。 光是拿起来摇晃,就听见清澈的水声,令人心生期待。 「那吃晚餐的时候要不要喝喝看?」 「好。」他同意。「虽然我不清楚酒的喝法。」 「我也不知道。」 (插图018) 牧牛妹笑出声来。 「唉,北方人会戴有角的头盔吗?」 她带着那抹笑容,用双手的食指在头上绕圈。 「你以前戴过的那种。」 「会。」哥布林杀手点头。「我亲眼看见了。」 两人在温暖茶水冒着热气的期间,聊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话题。 在通往北方的旅程中,舅舅送的外套比想像中还实用。 第一次看见的北方地区,跟以前他们俩一起听过的叙事诗不一样,却又一模一样。 北方人战士勇猛、强大、全是豪杰。 北方的寒冷、北方的温暖,让人目瞪口呆的文化、游戏、料理、歌曲。 汹涌大海的气势、不明的怪物、被抓走的少女们。 向海魔宣战的北方英杰,以及深爱着他的世界尽头的姬骑士。 两人恩爱的模样。 那位英雄挥舞的巨剑,从他的头盔长出来的,威风凛凛的大神之角。 他们拯救的少女有几个人回到故乡,几个人决定留下来跟北方人结婚。 公会似乎打算帮侍奉地母神的神官少女升级。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他利用笨拙的叙述方式,以及贫乏的词汇量,努力向她说明。 她边听边应声,时而提问,时而催促他继续说,诚心感到愉快。 那是令人雀跃的数则故事── 结论是,冒险就该如此。 第8章『一块面包与小刀、油灯』 或许是数年后的事,也有可能是紧接着发生的事。 「哇噗……!」 一名少女在雪地上摔了个倒栽葱,发出模糊的叫声。 被积在山脊的雪绊倒的她,伴随委屈的呻吟声爬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绊到的是人称雪檐的部分。 不知道运气不好的话──骰子骰出来的点数不好的话──自己会直接滚落山麓。 不知道一旦摔下去,硬如钢铁的冰和锐利的岩石会割破肌肤,把她的肉削得跟肉末一样。 然而──并未发生这种事。 少女仅仅是诅咒自己的笨手笨脚和恶劣的雪,瘪起嘴站起来。 她甩甩头,头巾底下那头茂密的黑发于空中飘扬,沾到上面的雪纷纷落下。 这副模样如同一只等不及春天到来就跑出洞穴的兔子,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 ──叫我不要往壑走是真的。 出发前,前辈们给了她这样的忠告。就算迷路也别往壑走,要沿山脊往上爬。 其实她并不知道原因。 她至今依然在想「可是往下走不就能到达村庄了吗」。 再说,少女原本连壑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隐约觉得,大概是有河川流经的地方。 实际上,壑指的就是山谷,她之前不小心迷路跑下去过,吃了很大的苦头。 那里既寒冷,太阳又照不到,还只看得见下方,又有积雪,走路会滑……嗯。 ──下次迷路就沿着山脊爬吧。 嗯。少女打起干劲,肚子在同时发出无力的咕噜声。 她将手放在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肉的平坦腹部上,咬紧瘪成「ㄟ」字形的嘴唇。 在途中经过的兔人村庄收到的大面包,早就吃光了。 说到兔人村庄…… ──装饰在那个房间的怪物牙齿,好壮观喔……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和那样的怪物战斗吗?能和那样的怪物战斗吗? 想像起来有点可怕,也有点兴奋。 「……啊,对了……!」 少女装模作样地试图用冻僵的手指打响指,尽管没发出声音,仍然很满足。 水袋里应该还有掺水的葡萄酒。 少女摇摇晃晃放下行囊,从整理得还不是很熟练的行李中拿出水袋。 然后大口喝着,毫不在意残量,把酒倒进空空如也的肚子。 她吁出一口气,慢吞吞地收好行李,背起背包,缓缓起身。 在不知道自己只是靠着骰子的点数度过生死关头的情况下,往山下走去。 ──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肮脏狭窄的房子。两眼无神的父亲。居民全部冷血无情的村庄。缩在角落的自己。 过去的自己无法想像的场所──世界的尽头……不。 ──这里不是尽头。 少女看见走下山路的前方有座风格独特的城市,及海洋。 海上的小──却让人觉得很大──船在往更北方航行。 这里并非北方的尽头。还有位于更北方的世界。遥远的前方。 「……呼,呼……!」 不知为何,光这个事实就令她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每当她在雪地上奔跑,背上的背包都会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脸颊发烫,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白色。 往旁边一看,空无一物。 少女仅仅是连滚带爬地跑下这座雪山罢了。 腰间的剑重得让人看了心惊胆颤,在雪地上多刻下一道足迹以外的线条。 这副德行能看吗? 她已经快要忘得一干二净的村民看到,八成会指着她大笑。 但这与她无关,她尽可能抬头挺胸,勇敢向前迈步。 因为怀抱在少女胸前的,只有这份心情、激情,以及黑色缟玛瑙(ck onyx)的护符。 想促使背负着始原(propator)大涡的她采取行动,这样就够了。 自以为是的人可能会高谈阔论,不过──除此之外究竟还需要什么? 「啊……!」 看见白色雪景另一端的黑点,黑发少女惊呼出声。 刺眼的雪光令她眨了好几下眼,终于看清那是人──住在城市的人。 穿着高级羊毛衣,腰部用腰带束紧,带着粗糙斧头的魁梧男子。 留着茂密胡须的脸与矿人(dwarf)类似,体格却截然不同。 ──没戴有角的头盔耶。 她略感遗憾,然后深吸一口气,大概还是有点害怕。 「那个,不好意思……」 声音细若蚊鸣,这可是她试图提高音量,竭尽全力挤出的声音。 不出所料──北方人男子注意到她了。 当然不是因为声音,搞不好是拜影子所赐。对少女来说都无所谓。 「喔喔,没见过滴小姑娘哩!」 他的声音及笑容和体型一样大。 「打哪来滴!?」 「从,那边……来的……」 少女挥动如同一根小树枝的纤细手臂,指向自己刚爬下来的山峰。 拼命于山路上前进,攀着悬崖,越过高山,总算抵达这里。 这个人会不会生气? 会不会骂我? 万一他攻击我怎么办? 背包里装了些什么? 短短几句话就忽然开始不安的少女,扭扭捏捏地杵在原地。 男子像在打量她似地紧盯着少女,过没多久点了下头。 「喔,你素冒险者?」 「……!是的!」 少女展露太阳般的微笑,用力点头,黑发随之舞动。 「我是冒险者!」 小小的胸膛怀着满满的骄傲,她精力十足地朝四方世界踏出一步。 六之段 绝命异次元(dead space) 黑衣男悠然逃向黑暗深处,你们追在后头。 若事实是如此,该有多好啊。 留在地下墓室的你们,仅仅是一蹶不振、狼狈不堪的残兵败将。 每个人都精疲力竭,没人开口说话。 微弱的啜泣声,不晓得是女主教(bishop)还是女战士的呜咽。 你们撑过一场死斗。获得胜利,幸存下来。你们通过考验,得到继续前进的资格。 眼前是张开大嘴的黑暗深渊。 充斥魔力与杀戮的迷宫界(dungeon),在对你们招手。 然而──为何要踏进其中?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你们,显而易见。 不是那名黑衣男。是潜伏于他身后的存在。 ──「死」。 墓室依然弥漫灰烬。 曾经是人类的灰烬。曾经是冒险者的灰烬。燃烧殆尽的灰烬。 你将其吸进肺部,吐出。连呼吸都令人作呕。但不呼吸就会命丧于此。 所以,没人采取行动──没人产生采取行动的念头。 你杵在原地,气喘兮兮地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仍握着弯刀。 手指僵硬得如同石头,颤抖不已。文风不动,无法凭自身的意志松开。 你努力深呼吸,吐气,反覆三次才总算松开手指。 甩了下弯刀──刀刃雪白得彷佛什么东西都没砍过──收刀入鞘。 这时,你终于有办法开口对众人说「走吧」。 「走──……?」 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女战士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点头。不得不去。留在这边没有意义。回到上方,重整态势。 既然必须前进,那就是此时此刻你们非做不可的事。 「……」 若是平常八成会第一个出声的堂姊,却毫无反应。 你的堂姊目光锐利,瞪着漆黑的深渊。纤细的手指伸向嘴边。 「『核击(fusion st)』不管用?因为还不完整吗?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怎么可能。不过──」 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自言自语,表情宛如准备挑战真理的魔法师。 那是在熟练的团队(party)中,明白要是自己不破解法术,全员都会一命呜呼的施法者的表情。 可是,那样的表情也在刹那间消失不见。 察觉到你的视线,堂姊戴上再从姊的面具,对你露出微笑。 「说得也是!」 接着,你所期待的明亮声音传遍鸦雀无声的墓室。 她像要独自驱散笼罩整个团队(party)的迷宫瘴气般,举起手臂。 「都找到前进的道路了。怎么能裹足不前呢!」 「……是。」 女主教轻轻将手指探入眼带底下,揉着眼角站起身。 满是灰尘的手中,紧抱着朋友留下的蓝色缎带。 她握紧天秤剑,下定决心点头。 「无论如何,都得打倒那个人。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想必不会有胜算。」 她的声音在颤抖,语气却很坚定,使你瞪大眼睛。 「这样的话,」半森人(half elf)斥候咧嘴一笑。「首先要筹备军费啰。」 有着落吗?你敢于询问,斥候搔着头说: 「总之先找宝箱呗。可不可以等咱一下?」 「……我,」喀嚓。是嘴巴的敲击声。「都可以。」 半森人斥候对果断回答的虫人(myrmidon)僧侣笑道:「别这么冷淡嘛。」 每个人都像在硬把泄了气的气球吹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 女主教和虫人僧侣把头凑在一起看地图,确认回程的路线。 堂姊快步走到前去开宝箱的斥候旁边,大声吆喝:「我来帮忙!」 大家似乎都在忙着履行各自的职责。 因此,你走向缩成一团瘫坐在地的女战士。 「……!」 连你的脚步声都令她吓得肩膀一颤,缩起身子。 手中的长枪四分五裂,化为碎片。恐怕再也不能拿来做为武器使用。 尽管如此,女战士仍然死握着断掉的枪柄不放。 应该不是像女主教那样,把它视为失去之物抱在怀里。 而是因为一旦放开唯一的依靠,自身的存在就会消失,女战士才抱着这把枪。 面对这样的少女,你又能说些什么? 你能做的只有默默站在旁边,跟平常一样。 少女微弱的呜咽声参杂在众人拨开灰烬行动的声音里,传入耳中。 在迷宫内部,时间感会产生错乱。 离那场死斗过了多久?一天?数小时?还是只有短短数分钟? 你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突然,轻微的触感及温度碰到你的脚。 女战士把头靠在你的脚上,彷佛要在上头磨蹭。 「姊姊他们,」她低声嘟囔道。「……全都死掉了。」 或许这句呢喃,正是让她一路走到这里的动力。 她相信「死」的深处才有生的存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这么简单。 不过──这个事实,已经足以让人觉得可以就此停下脚步。 再怎么疲惫,只要有一个目标,即使速度不快,人类还是有办法继续前进。 但抵达那个目的地后,又要如何向前迈步? 何况是在耗尽一切的状况下──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不是所有人都有办法一直相信,山峰的另一侧有幸福存在。 ──可是。 你认为就算这样,也比说着「不可能有幸福存在」这种自以为是的话的家伙来得好。 想要确认,站起身,一步步前行,来到这个地方。 从地下一楼到五楼,比任何人都还要早一步抵达「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的心脏。 那是只会耍小聪明,在地面靠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h)维生的人绝对办不到的事。 那是冒险者才办得到的事。 你对这名同时失去家人、朋友的少女无话可说。 但你有话要对为了拯救众人,努力咬紧牙关走到这一步的少女说。 你伸出戴着护手的手,像在触碰白雪似地静静抚摸女战士的头。 绝对不是在安慰她。是要称赞她做得很好。 「………………呜、呜呜……」 她抽抽搭搭地哭着,啜泣声从试图压抑的嘴角泄出。 而你只是持续抚摸她融进昏暗墓室中的黑发。 这没什么。 因为,你命在旦夕之时;或者说,在你体内燃烧的灯火(spark)即将熄灭时。 从决定挑战这座迷宫的那一刻开始。 这女孩就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走过来了不是吗?和所有人一起,并肩而行。 没错,不只是你。 在你没看见的时候,女主教、堂姊、虫人僧侣、半森人斥候,也受到她的帮助。 既然如此──等她重新站起来又有何难? 过没多久。 哭声中断,转为微弱的抽鼻子的声音,你判断时机已经成熟。 走得到上面吗?你以平静的语调询问。 不是要回头。无论要进入迷宫深处还是放弃挑战,都要为了继续前进而前往上层。 女战士愣愣地抬头注视你。 她的双眼泛着泪光,如同透明的湖泊般清澈深沉,昏暗得能将人吸入。 「…………嗯。」 这声音简直像哭累的女童。纤细的手伸出,碰触你的手。 你回握纠缠上来的手指,轻轻拉起她。 女战士以彷佛在伸懒腰的缓慢动作站起来,穿着铁靴的脚后跟于地面敲了下。 「我的长枪断掉了──回程这段路就交给你啰?」 慧黠的微笑及银铃般的笑声。她拍拍你的肩膀,俐落地转身。 你对女战士的背影点头,接下这个任务。 黏菌(slime)、小鬼、强盗(bushwhacker),有种就出现吧,有种就来吧。 ──看我把你们全砍了。 § 国家燃烧的味道乘风而来。 黑夜降临──天空却是亮的,并不是因为城塞都市是不夜城。 天空的另一端燃烧着。双月及星光被暗红色火光盖过,黑烟滚滚。 这里是城外的迷宫,所以看得很清楚。 来自无尽远方的黑色河流,从城墙外面伸向都市。 蠕动着流进城塞都市的那条河是人民,是脱队的士兵。 吞了败仗,好不容易从崩解的六角格(hex)存活下来,爬向北方尽头寻求活路。 结束的气息。连余火都没有,是冰冷灰烬的味道。 四方世界成了一片焦土。 「……这什么情况?」 半森人斥候错愕地问。 他连轻浮的面具都没戴上,将遗传自父母之一的锐利目光投向远方,低声沉吟。 「开战了……吗?」 女主教稍微抬头,嗅着气味。 讲话一顿一顿,语尾细若蚊鸣。 但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在小心谨慎地判断敌人的真实身分。 才刚经历过那么残酷的事,女主教的表情却坚毅有神。 八成是因为失去视力的她,更能感觉到弥漫空气的浓郁「死亡」气息。 「早就开战了吧。」 敲了下嘴巴的虫人僧侣亦然。 他晃动头上的触角,语气像在讽刺愚蠢糊涂的凡人(hume)。 「这里正是最前线。虽然每个人之前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平常会在此处负责戒备的近卫骑士也不见人影。 不单指那位熟识的女性,附近真的半个士兵都没有。 你没有批评他们不谨慎的意思。 纯粹是现在无暇顾及这些吧。 ──你怎么想都不觉得,事到如今还会有比「死亡迷宫」更重要的事就是了。 「赶快走吧。」堂姊看都没看你一眼。「要打听情报的话,先去酒馆再说!」 行。你轻拍女战士的背,飞也似地狂奔起来。 你疲惫不堪,想好好大睡一觉。神智却是清醒的,头脑嗡嗡作响。 动作比你慢一步,速度却比你更快的半森人斥候从旁冲过,虫人僧侣跟在后头。 「走吧。」 背后传来女主教的声音,你听见女战士「嗯」了一声回答。 接着是三人份的脚步声传入耳中。那就没问题了。堂姊也在,就不会有问题。 该担心的是城里的人。 「这些全是逃过来的人……!」 半森人斥候会这样哀号也是无可奈何。 眼前是一般的城市。 城塞都市是冒险者的都市。冒险者会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在街上。 如今,那些人不见踪影。挤满都市的,是穿着寒酸的群众。 神奇的是,无人携带体积庞大的行囊。也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是显得十分疲惫而已。 你发现他们是抛下一切,什么都没带,率先逃到这里的聪明人。 因此他们才有办法第一个进入城塞都市。剩下的人,都在那条黑河的源头。 「死」想必正在慢慢从那里吞噬那条河流,紧逼而来。 ──真奇怪。 你发现自己下意识扬起嘴角。 「死」的源头可是那座地下迷宫,这座城塞都市却是最后沉入「死」的地方。 你打开「黄金骑士亭」的门,走进笼罩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喧嚣声的酒馆。 「救命!魔神(demon)潜伏在我们的村子里!他变成小孩的模样……把大家全杀了!!」 「龙!龙来了!天空在燃烧!城塞瞬间就垮了……!」 「白痴,那种东西之后再说!亡者杀过来了,有空迎击的人快去支援!!」 「大家回来了……明明被杀掉了……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家,大家都……」 大声嚷嚷的人、恐惧不安的人、无助的人、抵抗的人、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的人。 「黄金骑士亭」也同样不再是冒险者寻求邂逅与离别的场所。 每个人都在述说、哀叹、呐喊自身的苦境。 并不是──没错,并不是在求助吧。 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就算对方没在听也无妨。总之就只是想倾诉自身的心情。 毕竟这座城塞都市没有冒险者公会。识别牌毫无用处。 有话想跟冒险者说,除了往酒馆挤以外别无他法。 而城塞都市的冒险者,大多都为这场骚动露出十分不耐的表情。 你感觉到灰的气息,呼唤熟识的女侍。 「啊,不好意思……不对,欢迎回来!」 忙碌地跑来跑去的女侍摇晃那对不晓得是真是假的兔耳,停下脚步。 幸好各位平安无事──她简单问候了一句,面带愧疚地说: 「如您所见──整间店都坐满了。」 经她这么一说,你们的团队(party)固定坐的位子,已经被难民占据。 不过,嗯,看这情况别说收集情报,连休息都没法休息。 你扔出金币,询问女侍能否尽快帮你们包六人份的饮料及食物带走。 「好的,马上来!」 兔耳女侍将金币塞进双峰之间,啪哒啪哒地跑进里面。 「……看来事情严重了。」 提议前往酒馆的堂姊低声说道。 是啊。你简短回答。 ──不对。 借用虫人僧侣所言,早就是这样了。 世界的灭亡早已吹响号角,你们不正是在与之抗衡吗? 仅仅是许多人此刻才终于察觉,「死」正在逐渐逼近。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堂姊问道。真难得。虽然她应该不是在迷惘。 暂时先──你回答。 「暂时先?」 回旅馆休息吧。 你斩钉截铁地断言。状况显而易见,该做什么再明白不过。 你们刚经历一场激战,从迷宫撤退。休息、鉴定战利品,其他事之后再说。 听见你干脆的指示,堂姊眨了下眼睛,紧绷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嗯,你说得对!」 宛如花朵绽放的笑容使你松了口气,再从姊还是这样比较好。 你从跑回来的女侍手中接过晚餐,催促众人离开酒馆。 你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却有种在掩饰什么的感觉,这很正常。 这段期间,女战士仍然一语不发,只会随口应声,同样很正常。 你走在挤满难民的城塞都市中,仰望天空。 城市及天空都一片明亮,连从对面山峰升起的烟都看不见,更遑论星光。 ──没什么大不了。 没错,无须惊慌。现在在这边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 终结即将开始。仅此而已。 ──最后一局(climax phase)终于到来。 § 无论格子的情况如何,棋盘上的太阳依旧会升起。 淡蓝色的天空下,你沐浴在从天而降的白光中,从稻草堆里坐起身。 幸好马厩和简易床铺还有空位──骰子骰出了好点数。 一想到同时还有许多人流离失所,没有旅馆可住,只得睡在路旁,就觉得── ──真不可思议。 你喃喃自语,抚摸黏着稻草的下巴。 自己捡到了好处、自己做得很好、自己夺走了他人的安歇之处──并没有这种事。 而是有某种因素会在每个人都尽己所能──就算其中有人偷懒──的前提下,将结果分出好坏。 分不清是宿命还是偶然的那东西,在这种小地方也会掷出骰子。 即使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唯有怒骂骰出好点数的人这种事,你不会去做。 你判断事实就是如此,站起身,呼唤睡在稻草堆里的同伴,叫他们起床。 「……干么……天亮了喔……」 「睡着了吗……」 从睡梦中苏醒的两位同伴,看来睡得不太好。 不晓得是因为在迷宫中的战争,还是城塞都市窘迫的现状所致。 无论如何,看到你一如往常的模样,两人大吃一惊。 你整理了一下仪容,催促两人尽快准备。 看城市现在的状况,酒馆大概没办法好好吃饭,而且你还有事想请伙伴们帮忙。 你想在三位女性出来前,先在旅馆跟团队(party)全员会合。 你跟平常一样,下意识抬头望向旅馆楼上,设置简易床铺的房间的窗户。 每晚会从窗户看着这边微笑的少女,不见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无精打采地从那里看着窗外,脸蛋小巧玲珑的金发少女。 你比手画脚了一阵子,然后苦笑着呼唤头上的她。 女主教立刻着急地打开窗户,稳稳将纤细的身躯探出窗外。 「怎、怎么了吗……!?」 想先在饭店入口集合,讨论今后的行程。你简单说明用意。 接着补上一句,要她们把行李全带在身上。 「好的!」女主教回答后,将脸缩进屋内。 这样就好。女战士的状态固然令人担忧,交给女主教和堂姊就没问题了吧。 「讨论啊……」 斥候睡眼惺忪,看着你俐落地结束这段对话。 不,搞不好他只是装成想睡的样子。你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 都认识那么久了──以时间来说或许并不久,但你是这么认为。 他、从衣服里拿出稻草的虫人僧侣、女主教、女战士都一样。堂姊更不用说了。 「……老大,你有什么想法吗?」 因此你哈哈大笑,回答半森人斥候。问这什么蠢问题。 ──就是因为没有半点想法,才要跟大家一起讨论不是? § 你们带着昨晚在酒馆打包的食物,于旅馆大厅的一角用餐。 街上躁动不安的气氛也涌进旅馆,营造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氛围。 挤在门口的难民及阻挡他们的员工的交谈声响彻四方。 「喂,为什么不让我们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非常抱歉。提供给客人的简易床铺已经没有空床……」 「那拿其他房间出来用啊!房间明明这么多!」 「不好意思。一般客房(economy)以外的房间不方便开放。马厩的话──」 「是要对我们见死不救吗!!竟然叫我们跟家畜一起睡,开什么玩笑!」 旅馆的职员们出于善意,开放了几间客房,可惜数量终究有限。 再说,就算看不下去这样的惨状,总不能让难民踏进最高级的房间。 慈善精神不等于无偿提供所有资源。 交易神寺院的教诲化为一面盾牌,守护着旅馆的秩序。 「……哎,不意外。」 虫人僧侣语气凝重,用那张嘴咬碎果实,边吃边说: 「要是把这间旅馆全让给他们住,哪还称得上『慈悲』。」 金钱是跟风一样循环的东西。一旦源头阻塞,空气就会停止流动。 原来如此。你将夹着肉干的面包扔进口中,环视众人。 事实上,你们并没有在进行对话。 堂姊连早餐都忘了吃,认真翻阅之前买来的魔法书。 女战士低着头,小口咀嚼食物,女主教对你投以困惑的目光。 平常会开口说话的半森人斥候也在观察情况,看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唔」了一声,将旅馆员工准备的井水送入口中。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冰凉的水依旧美味,填饱肚子心情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目前。 你开口说道,众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你身上。 连女战士都用那无神却像在求助的眼神注视你。 然而,你要说的不是多了不起的意见。你苦笑着继续说明自己的打算。 目前最重要的是确保有旅馆住。 「是啊。」 半森人斥候一副看到援军的态度,急忙接话。 他滔滔不绝,彷佛不能让对话中断,接着说道: 「咱们之所以有办法行动,就是因为有能放心休息的地方。」 正是如此,假如失去这个据点,你们将无所适从。 「睡觉的地方、休息的地方。」女主教边想边点头。「还有装备也是吧?」 「就算可以扔在房间,看这情况,被人摸走都不奇怪。」 半森人斥候望向仍在门口互相推挤,大声喧哗的难民。 想到在地下二楼遇到的初学者猎人,饥饿之人会干出什么好事自不用说。 女主教表情有点忧郁,却没有否定,点了下头。 她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 你先行阐述据点的重要性,然后表示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既然如此,问题就在于钱,负责管帐的堂姊却专注在啃书上。 你叫了再从姊一声,她猛然抬起埋在魔法书中的头,眨眨眼睛。 「咦?」 咦什么咦。现在在讲团队(party)的资产,你们持有的钱。必须知道还剩下多少。 「啊,说得也是……我都有存起来,所以资金挺充裕的。」 堂姊说着,仔细背出团队(party)的帐目。 那就决定了。你说。 ──去借最高级房(royal suite)吧。 「咦咦!?」 堂姊闻言,发出不知道是惊呼还是悲鸣的声音。 「不便宜喔?住不了太多──」 管他的,反正不会住太久。 怎么样?你问的是默默抱着胳膊的虫人僧侣。 「……我都可以。」 他正经八百地说,敲了下嘴巴稍事停顿。 「既然你决定采用那个方针,就这么办吧。」 「我、我也没意见……!」 女主教急忙大喊,斥候也无奈地笑道:「床太软反而会害人上年纪咧。」 以现在的状况来说,最高级房的安全性,比什么都还要值得花钱。 再加上做什么都需要钱。这样也能提供旅馆一些支援吧。 ──好。 你将手续交给堂姊办理,接着对其他人下达指示。 其实也只是请他们在旅馆待命罢了。 毕竟失去据点可不是闹着玩的。由其他人顾好东西,自己则趁这段时间外出。 你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案。 「咦……」 女战士用失去焦点的双眼呆呆看着你。 要走了吗? 你点头回应那彷佛在这么询问的视线。 至少得掌握街上的状况,而且不管之后打算怎么做,都必须整顿装备。 「啊……」 女战士低下头。你刻意不明说,但她应该是想起了那把长枪。 斥候斜眼望向她,轻描淡写地说: 「这样的话,由咱去比较好吧?」 不。你摇头。万一旅馆发生什么事,最好有个能负责传令的人。 你告诉他「所以就拜托你了」,斥候回答: 「没办法。老大也别太勉强自己啊。」 嗯。你点头,将行李交给其他人,拿着刀起身。 本来你其实想全副武装走在路上,不过贸然刺激难民,反而会招致危险吧。 ──既然如此。 城塞都市可能已经变得跟迷宫差不多危险。 你边想边离开旅馆。 实际上,离开旅馆时大部分都是要踏入险境的时候,因此你的心境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同于以往的,唯有女战士紧盯着你的背影这件事,使你不太自在。 § 「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任何东西……」 「肚子饿就能拿别人的食物吃吗!?」 「请原谅我,孩子还在等我……」 「搞屁啊!我们可是拿命在赚钱,混帐东西!!」 冒险者踹倒可怜兮兮地哭喊的难民。孩童大叫着,怒骂声此起彼落。 踏进城塞都市一步,到处都看得见类似的骚动。 若要判断何者为恶──秩序的天秤恐怕会倒向难民的罪过。 因为神明绝对不会拿可悲的处境,赦免从他人手中掠夺的罪孽。 任何人都无法成为给予逃狱犯烛台的祭司,也没资格命令别人这么做。 话虽如此,谴责逃狱犯的警卫未必正确,却也没有犯错。 法律及秩序是人类拥有的人权,因此既不完整、模棱两可又宽容,而神明容许了这一点。 但不完整这个事实,绝不代表没有秩序。 如今侵袭城塞都市的是混沌的暴风,畏惧「死亡」影子之人的恐慌。 你保持在随时可以拔出弯刀的状态下,一察觉到前方有骚动的气息就拐弯前进。 除非会见血,否则不该随便插手这场纷争。 「你这家伙……!够了喔!!」 「给我住手!」 更重要的是,只要握住腰间的武器,或者举起能施法的手杖,近卫骑士就会介入。 不,搞不好是好心的冒险者。总之,这里不全是会随便捣乱的人。 他们和她们四处奔走,以从冒险者手下保护难民,而非从难民手下保护市民。 不过──持续不了多久。 思及此,你抵达「黄金骑士亭」,在里面找到目标人物。 「唔。」 「嗨。」 身穿闪亮甲胄的金刚石骑士旁边,银发少女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 酒馆的气氛跟昨晚比起来稍微平静了些──应该可以这么说。 显然是因为以那位骑士为首,几组准备前往迷宫探索的团队(party)聚集于此。 女侍正在清扫地上的木屑──上头沾了血──由此可见…… ──难民也受到了惨痛的教训。 然而,大白天的酒馆却气氛紧张,原因并不只有这么简单。 他的团队(party)气势汹汹,带着大量的行李,气氛凝重。 ──你们要逃到外地是吧? 「类似。」 你开了个玩笑,金刚石骑士苦笑着回答。 他以如同君主(lord)的动作向伙伴下达指示,邀请你离开圆桌。 只有银发斥候一人轻快地跳下椅子,小步跟在你们后面。 你感谢他的安排。这件事不该大肆宣扬。 「那么,看阁下这样子……你们那似乎也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对了吗?」 嗯。你点头。 最糟糕的情况,是你们带着情报消失在迷宫的黑暗中。 你不得不将手中的情报告知其他人。此乃当务之急。告诉最可信的其他团队(party)。 路上的随便一个团队(party)没有意义。必须是实力坚强,值得信赖的团队(party)。 在识别牌和等级派不上用场的这座城塞都市,能作为判断标准的,唯有攻略楼层。 意即──除了金刚石骑士的团队,别无他选。 手拿赤刃潜伏于「死亡」最深处的男子。一切的元凶。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 通往地下五楼的路线,直达深渊的升降机。不晓得是「命运(fate)」抑或「偶然(chance)」,你发现的攻略路线。 你冷静地将自己知道的情报,以及应该知道的情报,传达给金刚石骑士。 银发少女睁大眼睛,分不清是出于惊愕还是恐惧,金刚石骑士则泰然自若。 他默默听完你所说的话,过了一会儿简短咕哝道:「是吗?」 「……这样的话,该马上砍断那家伙的脑袋,可是──」 ──不能这么做吗? 「不能。」 金刚石骑士叹了口气。 「只要国家的首领不处理这个状况,我们也束手无策。先别说世界了,这个国家会先灭亡。」 确实。 你不是商人,也不是团队(party)的会计。但身为头目,你经手过不小的金额。 城塞都市有源源不绝的财物。迷宫会涌现无限的财宝。 不过──仅此而已。 金钱如泡沫般满溢而出,物价上涨,没有极限。 总有一天物资会供不应求,不管有多少金银财宝都买不到。 粮食、衣服、其他东西通通消失,只剩下金钱、冒险者,以及「死」。 面对这样的情况,只要国王出面处理即可。然而看城市这副惨状── 「他眼中已经只有自己的性命。」 金刚石骑士语带不屑。 「只要自己美丽的宫殿平安就好。可笑至极。」 银发少女惊讶地望向金刚石骑士。但你也有同感。 现在,这座城塞都市的秩序──是由交易神寺院吹起的风负责管理。 无偿的善意并不存在。就算存在,强迫他人付出也是不对的。 倘若这则教诲没有渗透人心,这座城市八成会被拿慈悲当表面理由的难民吞噬殆尽。 而试图维持秩序的,是商人、近卫骑士,以及冒险者。 全是聚集于此,从迷宫存活下来的人,而非来自外界之人。 从外界涌入的,只有又饿又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认同拿自身的境遇当借口掠夺他人的人。不以为然,潜入迷宫的人。两者都一样。 到头来,想在这座城塞都市活下去──只有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h)这条路可走。 一切都沉入混沌之中。即使有人杀了迷宫之主,也没有意义。 有的只剩下「死」。 「我来杀了那家伙。」 你看着金刚石骑士的眼睛。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是认真的。 「…………那东西已经成了不死王(vampire lord)。被『死』迷住了。」 那家伙、那东西。你明白这两个词汇所指的是谁。 旁边的银发少女不知所措地轮流看着你和金刚石骑士。 「砍掉他的脑袋,整顿好国家,反手迎击『死亡』大军(army of darkness)。不过──」 ──假如胜利后「死」仍旧源源不绝,还有什么意义? 「也就是说,我们利害一致,不是吗?」 目标就一个,打倒罪魁祸首。 金刚石骑士脸上的笑容有如一名顽童,你想必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你点头。毫不犹豫。打从一开始,你就是为此来到这个地方。 (插图008) 「岂能让不死王对王都为所欲为。我要直捣魔穴。」 ──我们负责摘下「死亡迷宫」之主的首级,结束一切。 你们互相点头。这样就足够了。 能得到他这位知己,实在很幸运。 「另外,有件事想拜托你。」 ──说来听听。 「这孩子。」 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代表什么意思,银发少女似乎没有马上理解。 她茫然仰望头目(leader)的脸,这段期间,金刚石骑士仍在接着说道: 「我们原本就是在这个世界打滚的人。不过,这孩子是之后才加入的,也就是被牵连进来的。」 所以麻烦你帮忙照顾她──金刚石骑士大概是想这么说。 然而在那之前,她先行开口。 「……我也要去。」 这句话听起来像轻声细语,又像嘶声呐喊。 她用纤细的小手拨开金刚石骑士的护手,抬头盯着他说: 「我不想被抛下……!」 你和这名少女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不知道金刚石骑士和她经历过怎样的旅途、冒险。 就跟他和她不会知道你和你们的冒险一样。 可是,少女眼泛泪光,咬紧牙关,尽管如此还是想将心情传达出来的意志,你感觉得到。 不可能感觉不到。 「我是你的斥候。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已经决定好了。我,自己决定的。」 ──看来你逃不掉了。 用不着你说,金刚石骑士困扰地搔着脸颊,叹了口气。 他的动作及表情,是再明确不过的回答。 你不禁失笑,银发少女看着你说: 「你才是。她就交给你了。」 你点头应允。 你原本就打算尽己所能。 听见你的回答,银发少女扬起嘴角,展露无奈的微笑说道: 「──一定是这个部分吧。」 § 「长枪吗?不好办啊。」 宛如昏暗地窖的武器店深处,会让人误认成矿人(dwarf)的老者面有难色,抚摸下巴。 你向店长询问有无前几天断掉的女战士的长枪,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在地下迷宫找到的武器,本来就是刀剑、锤矛(mace)、手杖类占大多数。」 店长边说边扫了店内一眼。如他所说,架上的商品几乎都是那些武器。 大刀、强力的铁锤、兽人杀手、魔法师粉碎者。总而言之,长枪类并不多。 稀少的长枪迫使你皱起眉头。 「全是大量制造的量产品。东西不坏,却称不上好武器。」 果然吗?你双臂环胸,嘀咕了一句。 俗话说专家不会挑武器,但不代表可以不用挑选。 何况这不是你要用的武器,而是伙伴的。得尽量挑选与实力相符的武器。 至少那名黑衣男,把她之前用的长枪击碎了。 那么用比以前差的武器,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要不是从城塞都市外面调货,就是请这家店锻造──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 并非不可能。不过骰出好点数的机率恐怕不高,显而易见。 你虽然乐于把命赌在骰子上,现在时机未到。 照店长这么说,想在现在的城塞都市找到一把好枪,果然有难度吗? 「我会先试着找找,不过我无法随口答应你。」 就算这样还是值得感激。你反而不希望他随口答应。 剩下就是── 「你的弯刀吗?」 嗯。你点头,连同刀鞘将那把弯刀从腰间抽出。无铭的好刀。可靠的武器。 不知道它究竟能不能对抗赤刃及其使用者黑衣男。 可是──至少能够交锋。 赤刃握在年轻魔法战士手中时,这把弯刀确实和它打得难分难舍。 这样的话,下次也用这把武器应战才符合常理。 「行,这工作我接了。」 你从钱包拿出一把金币,购买各种消耗品,离开狭小的地窖。 来到城塞都市的街上后,令人喘不过气的封闭感仍未消失。 风吹进交叉成十字的狭窄石板路,气息变得截然不同。 切割成四角形的天空比以前更加遥远,听不见街上的人在说什么。 覆盖一切的,是难民与冒险者的争执声、紧张感、紧绷的「死亡」气味。 足以令你瞬间产生自己正在探索地底的错觉。 总有一天,你会不会连四面八方的建筑物,都看成只有轮廓线的钢骨(wireframe)? 那一定意味着,你已经变得跟那些强盗(bushwhacker)并无二异。 你微微一笑,拿着行李悠然迈步而出── 「……事情严重啰。」 熟悉的声音伴随清爽的风传来,你反射性停下脚步。 ──是她。 落在巷子的夹缝间,建筑物与建筑物分界线上的黑影中,娇小的人影带着猫一般的微笑蹲在地上。 女情报贩子在外套底下窃笑着,朝你这边走过来。 事态确实不容小觑。可是,或许没有太大的差别。 「哦?」 因为该做的事没变。 情报贩子闻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神情复杂陷入沉默。 她的嘴巴抿成一线,直盯着你。你也抱着胳膊,等待她回答。 一直以来,她都是在有话告诉你的时候出现。 而她的建议从未派不上用场过。就像插起一根旗帜(g),助你改变现状。 因此今天,你也觉得该听听她的意见。 「……我想,大概不会发生你所期望的好事。」 不久后,她喃喃说道,语气听起来有那么一丝疲惫。 「人类没那么聪明,自以为聪明的人只会闹事。搞不好没救了喔?」 嗯,就是那样吧。面对她试探性的视线,你干脆地表示肯定。 人类就是那样。没什么了不起,却并非毫无用处。就是那样。 不能把他们全归类在其中一方。虽然很多人倾向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你说,目前,你打算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 尽己所能,不行的话到时再说。 你完全没有把责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的意思,话虽如此,就算世界灭亡,错也不在自己身上。 像熄火的灰烬一样冒着烟,只会于第一间墓室及地上来回的冒险者。 朝连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的最下层的「死」埋头猛冲的你。 差不了多少。要说有差距的话,唯有存在于你心中的自我满足吧。 就是那样。你又说了一次,耸耸肩膀。这样就足够了。 「──」 情报贩子目瞪口呆。 像惊讶,也像在注视耀眼的存在。 她在外套底下的黑影中露出花一般的笑容,吐气。 「那么,看来阻止你也没用啰。」 似乎是的。你心想「我讲得还真轻松」,一面回答。 「那你去交易神的寺院看看吧。」 寺院?你回问道,她则轻声重复一遍。 「没错,寺院。这种时候,不是该跟神明也拜托一下吗?」 毕竟援手再多都不嫌多。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而且,也该再去见那位修女一面。这搞不好是最后一次机会。 「……对呀。这样比较好。」 情报贩子沉默了一瞬间,接着说道,从你旁边跑过去。 两步、三步。她踏着跳舞般的步伐转过身,外套于空中飘扬。 「交易神是邂逅与旅行的神明。你就悠闲地慢慢走来吧。」 然后,她随风离去。只留下淡淡的香气。 你茫然仰望城塞都市的天空。 被切割出一块的天空依旧远不可及,但比刚才近了些。 是天空掉下来了,还是你飘上天了? 你胡思乱想着,悠闲地向前迈步。 时间所剩无几,此乃理所当然之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时局虽然动荡不安,享受缓慢的步调并非坏事。 活着是自由的。因为在邂逅「死」之前,都能随心所欲。 § 如今,城塞都市的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除了交易神寺院别无他选。 难民蜂拥而至,还有财物被难民抢走的人们。 接纳那些人,排除以守护、怜悯等无偿的善意为挡箭牌的掠夺者。 当然,寻求庇护之人也必须付出代价。既然受到了帮助,理应要出力回报。 人们以笨拙的动作打扫、煮饭,连这都做不来的人则分头去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跟财物一样,善意也会在人们之间循环,如同舒适的风。 ──然而,这也是有极限的。 善意不会凭空冒出,而是源自于人心。 而人心经常需要靠物质来满足,现在物质即将匮乏。 再过不久,这一切都会崩溃吧。 不过,侍奉交易神的神官正在东奔西跑,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到这个迹象。 他们带着彷佛在神明跟前祈祷的表情,面对那些信徒。 你走在通往寺院的漫长阶梯上,仔细观察这副情景。 所有人都勉强撑在原地。离悬崖只差一步。惊险归惊险,却是伟大的一步。 努力站稳脚步的人们的努力,维持着现在的秩序。 难民排成一排,好向那些人寻求协助,你默默从旁边爬上去。 抬头看见的不是有龙栖息的山峰,而是赈灾餐的炊烟。 山下融化的大地并非无限,炊烟迟早会中断。 不过,目前还能作为一个路标。 你爬上阶梯。每跨上一阶,身后便传来藏不住的铁靴的金属碰撞声。 向前。声音传来。跳过一阶。声音也跟着跳过一阶。停下脚步。声音戛然而止。 ──好了。 事已至此,再继续佯装不知,实在很刻意。 你想了一下,最后决定不多加思考,开门见山地问。 要一起爬到寺院吗? 高亢的金属碰撞声于后方响起。你停下脚步,耐心等待。 「…………」 提心吊胆的脚步声来到身旁,以代替回答。 你瞄向旁边──黑暗、乌黑的发丝,于你的肩膀下方摇晃。 ──我应该有拜托你留在旅馆看守。 你尽量让这句话听起来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却仍然吓得肩膀一颤。 失败了吗?你搔着下巴,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问她有没有知会过其他人。 「…………嗯。」 女战士点点头。动作虽小,她确实点了头。 她将断掉的枪柄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不知情的人八成会觉得这只是把坏掉的武器,但你可不会不懂它的意义。 走吧。你对她说道,爬上楼梯。铁靴的金属扣具于旁边奏响迟疑的脚步声。 你和她爬着楼梯,仍旧一语不发。 不时会跟一脸茫然地走下楼梯的冒险者擦身而过。 或是被抱着同伴,着急地冲上楼梯的冒险者追过。 正在排队领赈灾餐的难民本想开口抱怨,被他们的气势吓到闭上嘴巴。 与「死」相伴的冒险者来到了寺院,怎么能妨碍他们。 无论城塞都市外面的情况如何,在迷宫发生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包含自己在内。 「…………?」 女战士的视线使你察觉到,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件事,你就会忍不住笑出来。 她疑惑地看着你,你摇头表示没什么,吐气。 「……还是,」 就在这时,女战士轻声说道。 「……要去吗?」 去哪里?既然是冒险者,这还需要问吗? 你还没回答,停下来的她就抓住你的袖子,用力握紧。 在矮一阶的位置抬头凝视你的蓝紫色瞳眸泛着泪光,泪水彷佛随时会夺眶而出。 「说不定,会死喔……?」 嗯,是啊。你毫不犹豫,干脆地回答。十之八九会死。 「那……!」 不过,人终究会死。 无论是何人,无论是何物。自己也是,那家伙也是。 没有任何差异。 懂得耍小聪明的人,大概会讲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捏造免于战斗的借口。 然后摆出一副智慧过人的模样嘲笑你。 跟你以前看见在地下迷宫一楼徘徊的冒险者时一样。 然而,如今你心中已经没有那样的负面想法。 或许是因为每朝每夕都要面对今天搞不好会死、明天搞不好会死的事实,坚定了与死相对的觉悟。 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你的心境依然平稳无波。 在地下一楼徘徊也好,挑战地下迷宫的最深处也罢,什么都没有改变。 向「死」宣战。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 战斗、杀敌、胜利、存活、前进。或者前往编号十四,如同棺材的钉子般迎接死亡。 就这么简单。 你是无垢的刀刃。 指向敌人的白刃。 熊熊燃烧的灯火(spark)。 因此,你说,你希望她一起来,却开不了这个口。 「……」 女战士紧咬下唇,眯起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你。 只要你开口要求她一起来,她一定会嘴上抱怨个几句,最后还是愿意同行。 她想听见的肯定是那句话。你知道。你很清楚。 但那是不行的。那是你给她的理由,不是发自她的内心之物。 从出身到名字都被夺走,被迫成为冒险者。 因为家人及朋友要挑战迷宫,才跟着一起去。 为了拯救失去的姊姊,便以「死」为目标。 如今通通没了意义。她没有任何去冒险的理由。 只要拿出至今以来取得的金银财宝,想从现在的身分下得到解放,应该很容易。 姊姊不可能复活。充满迷宫深处的,只有丑陋的「死」。 她挑战迷宫的理由,一个都找不到。 「因为,大家……」 要去。嗯,我想也是。你笑了。 女主教肯定会跟你一样,握紧天秤剑站起来。 她拥有天生的使命。要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心中早有定数。 再加上要为朋友报仇雪恨,她不可能放弃挑战「死」。 跟她是鉴定师的时候并无二异。 堂姊也是。那个人把你当成弟弟,对你百般照顾,原本就是个善良之人。 现在,你们知道那个黑衣男滥用魔法,将「死」散布至各处,是侵蚀世界的元凶。 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有办法做些什么,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至于半森人斥候,他确实轻浮、胆小、滑稽。 但你知道,他一直在与宝箱战斗。背负着团队(party)命运的孤独战斗。 无法依靠任何人,一路获胜至今的他,是个勇敢坚强的冒险者。 正如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为了砍下迷宫之主的首级,他一定会加入。 不管目的是财富或名声,只要会挑战迷宫,就是冒险者。 虫人僧侣──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整个团队(party)中最为神秘的男人,不如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而,他同时也是个可靠的男人,此乃明确的事实。 他总是嘴上说着没有意见,却从未缺席危险的探索。 这次想必也是如此。他会说着「我都可以」,前往最下层。 不晓得是信仰还是虫人特有的思考模式所致,他的决定一向很明确。 无论理由为何──对你来说都一样。 然后是。 ──你打算怎么做? 「我……」 女战士答不出来。 她双手抱紧枪柄,仰望着你的视线移向脚边。 被抛下的孩子。被人说「不快一点的话,就要把你留在这里啰」的少女。 当然──她应该会因为大家都要去的关系,跟着潜入迷宫。 也会与怪物战斗。虽然对黏菌(slime)──不对,是对「死」心生畏惧,还是会站稳脚步。 然而,这样是不行的。大概是不行的。 这样的话,死去的时候肯定无法接受。她也是──你自己也是。 「……你也是?」 没错。 身为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你背负着所有人的性命。 若有人送命,你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能用「这也是无可奈何」一语带过。 即使是宿命或偶然的骰子造成的结果,你也会觉得是自己害的吧。 不过。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死也是结果。 伙伴用自己的方式冒险,最后带来的结果。 觉得自己有责任,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冒险。 伙伴在冒险的最后失去性命的结果不会改变。 不管冒险的结局如何,也只能接受。谁都无法否定。 假如并非如此……假如那不是冒险。 假如她只是陪你一起去的,只要你叫她不要来,她就不会丢掉这条命。 你实在无法接受。 因此你对她说。 若你要去地下迷宫,要挑战世上最为幽深的迷宫最深处的「死」。 希望那是你为了自己,凭借自身的意志选择的冒险。 「我……」 蓝紫色的双眸泪光一闪,眼泪夺眶而出。流向后方。 铁靴踩着不稳的步伐,却伴随坚定的意志,向前。 「我想,跟你……在一起……」 这一步几乎是扑过来的。 倒向你的胸膛,彷佛要抓住你,竭尽全力,向前的一步。 她似乎不知道其他向你倾诉不希望你死去的方法,哭了出来。 「这样……不行,吗……!」 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观察发生了什么事,你毫不放在心上。 因为,你只顾着握住在你怀里啜泣的少女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头。 ──逼你说出这种话。 并非我的用意。 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困惑地──绝对不是困扰──仰望天空。 奇妙的是,或者说,理所当然的是,天空蔚蓝一片。 无论棋盘上发生什么,天空的蓝都不会改变,太阳、双月及繁星想必还是会照常升起、落下。 不对──天空是蓝色这个观念,未免太过狭隘。 天空不只是蓝色。还会变红、变紫,也会染上黯淡、漆黑、艳丽的暗色。 她来找你,你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的时候,天空总是笼罩着一层夜幕。 是因为街灯吗?不知为何,天空给你一种深紫色的印象。她的发色。 你呼出一口气。隔着手掌感觉得到,少女吓得身体一颤。 眼前的天空碰巧是蓝色。彷佛在祝福什么,风吹得风车喀啦作响。 ──怎么会不行。 你说,怎么会不行呢。 既然她如此期望、如此决定,那就是她的冒险。你不会多说什么。 女战士听了低下头,搓揉眼角,静静抬起脸。 「……讨厌。」 细不可闻的咕哝声,僵硬的微笑,蓝紫色的眸子直盯着你。 「竟然让我讲出这么难为情的话……你要是不负起责任,休想我原谅你喔?」 在掌管商业及契约的交易神面前逼人做出承诺,未免太可怕了。 她低声骂了句「笨蛋」,用手肘轻戳你的侧腹,牵起你的手。 你哈哈大笑,然后爬上楼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 你们爬上漫长的阶梯,朝顶端的寺院迈进,黑影突然从上方罩下。 「……请问,你们在神明面前做什么?」 真是的。虔诚的信徒似乎是跑过来的,她一边用手梳理乱掉的头发,一边瞪着你们。 § 「事情我大致上明白了,可是两位刚才害我那么着急,是不是该表示一些心意呢?」 修女将你们带到礼拜堂,带头走向祭坛,语气严厉地说。 是「害我白担心一场」的意思啰?不过,你没打算把这句话说出口。 虽说是交易神的寺院──仍然免不了受到从街上涌入的混沌的影响。 石造建筑物之中,到处都有人蹲在地上,痛得呻吟,饿得叹气,倾吐失去家人的痛苦。 把这里视为最后的希望的人,也绝对不少。 从迷宫回来的冒险者,在这里也不会跟难民起冲突吧。 ──不对。 只要是捐献善款,寻求救赎之人,在交易人面前人人平等。 你认为这很伟大,也很厉害。 在探索迷宫的过程中,你也有好几次险些迷失心智。 修女骄傲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看来她的信仰心连半分动摇都没有。 「那么,两位有何贵干?」 「……想请你。」 你让身旁的女战士自己支支吾吾地表明来意,因为这不是该由你来说的事。 作为替代,你任凭她以会痛的力道握紧你的手。 「……帮忙埋葬,姊姊他们。」 「……」修女眨了几下眼。「这样好吗?」 「不好……可是。」 女战士带着复杂的表情,用没跟你牵在一起的那只手抚摸枪柄。 你忽然想到躺在草庵里的瘦弱女子。 外表毫无变化,看似随时会站起来,却没有生命。 既然如此,已经可以说是无生命体了,但那东西从世上消失,你觉得很寂寞。 更重要的是,少了她世界仍旧照常转动,这种话你实在讲不出口。 数年过后,应该就会消失得不留痕迹。 事实上就是如此。 你不知道埋葬师父是对是错。 是不是该把骨头──师父的故乡好像有这样的习俗──留在手边? 埋起来,请当地的神殿帮忙祭拜,独自踏上旅程,真的是正确的吗? 你偶尔会思考起这个问题。没错,如同此时此刻。 「……可是……我觉得……必须道别了。」 然而,女战士似乎于此时此刻得出了答案……就算之后会后悔。 要跟姊姊和过去的同伴道别。挥别对「死」与「生」的留恋,继续前进。 修女承受住她脆弱、无神,却还是向着前方的视线。 「……是吗?」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要怎么理解都可以。 那近乎绝对零度的目光,却透露出与温度相反的一丝温柔…… 「善款有准备好吧?那么,请跟我来。」 ──好吧,或许只是你想太多了。 「……嗯。」 女战士轻声呢喃,依依不舍地放开你的手。 你目送她在修女的引导下,走向礼拜堂深处。 若她牵着你的手,你应该会跟她一起去。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于是,你决定待在礼拜堂,混进其他冒险者中等她。 有时想和人分享,有时需要他人的扶持,有时想独自承受。 现在她托付给你的是等待,你没有意见。 你在一团混乱,却仍旧维持着庄严的静谧氛围的礼拜堂,仰望高挂在墙上的交易神圣印。 这么说来── 你似乎从来没有在白天于此处待得这么久过。 最久的时候,大概是你在生死关头徘徊的那一夜。 你无自觉地抚摸脖子上的伤痕,望向风车形状的交易神圣印。 祈祷──你不懂这个行为。 觉得只要祈祷愿望就会实现才去祈祷,是多么不纯啊。 而你同时也在想,明知自己怀着不纯的动机,还跑去向神明祈祷,神明会不会认同这干脆的态度? 若祈祷没能传达到天上,你一定会骂神明是废物、邪恶的存在、幕后黑手。 哎呀,人类真是渺小、自我中心又傲慢的生物。 因此,你没有祈祷。 你只是模糊地想像至今以来走过的每一步,以及前方的道路,尽力向神明报告。 不忘轻松地补上一句「有空的话希望可以帮个忙」。 反正都要拜托人家帮忙了,不掩饰本意,直接讲清楚即可。 求神保佑,求神保佑。求了也不会有坏处。因为援手再多都不嫌多。 你闭上眼睛,思考许多事。传达。托付。然后缓缓睁开眼。 视线前方依然是象征交易神的风车。 哎,没办法。 四方世界有多少冒险者在跟交易神祈祷、求助啊。 总不可能只注意到你一个人。 只要在紧要关头时,稍微提供一些你所想像不到的帮助,这样就很好了。 你从钱包里抓出一些硬币,供奉到交易神的祭坛上。 不能无偿拜托别人,这也是你来到这座城市后学会的── 「值得称赞。」 「……」 在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过了不少时间。 修女不知何时回来了,在背后冷冷看着你。 她旁边是小声吸着鼻子的女战士。枪柄不在手中。 ──好了吗? 「不好……」 她用跟刚才类似的话语回答你的问题,摇摇头。 黑发静静飘扬,于空中散开,再落回原位。她微笑着说: 「……但我就当成这是件好事吧。」 是吗?你简短回答。可是,还有问题要处理。 「咦……?」 女战士不安地睁大眼睛,你神情严肃──是真的很严肃──告诉她,没有武器。 「啊……这、这样呀。说得也是。」 讨厌。她像在闹脾气般嘀咕道,不过,这可是个大问题。 需要与女战士的技术相符,又能应付迷宫最深处的战斗的武器。 尽管你事先委托了武器店店长,你不认为会来得及。 万一真的找不到,是不是该把古剑之类的武器改造成长卷用── 「我先确认一下。」 细微的清嗓声。修女歪过头,如同在跟人闲话家常。 「你们又要进入迷宫……没错吧?」 对。你打从心底觉得这不算什么,轻描淡写地回答。 经她这么一说,没错。 你早在很久以前,就决定要前往迷宫的最深处,彷佛理所当然。 至于原因为何,说不定是在来到这座城塞都市的时候,就早已下定决心。 抑或是在探索迷宫的过程中,感觉麻痹了。 然而,昨天和今天不会突然发生变化,这也是事实。 有未知的领域、未知的威胁、未知的怪物,深处有迷宫之主。 该做的事没有变化。 听见你的回答,修女闭上眼睛,沉默片刻。 「你也是?」 「……嗯。」 她接着询问女战士,女战士小声却明确地回答。 修女叹了口气,一副终于死心的态度。 「那么,请收下。」 修女将用紫色罗纱布包住的细长型物体递给女战士。 女战士提心吊胆地伸出双手接过。看起来挺轻的。 「……可以看吗?」 「嗯,不然我也不会交给你。」 拆开来一看,底下的东西是── 「木……枪……?」 没错,是一把长枪。从枪尖到石突全是用木头雕刻、研磨制成,看起来与真枪无异的木枪。 但那确实是一把好枪,甚至足以令女战士忍不住赞叹。 「是用硬木(hardwood)做成的长枪。」修女说道。「受到祝福的橡木枪。」 「受到祝福的……?」 「远古时代,某位失明的圣人将圣枪授予挑战暗黑城塞的勇士,这是仿造那把枪而做的。」 原来如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确实适合给你们这个团队(party)的战士用。 因为你认为,以那位女主教的信仰心,哪一天被唤为圣女都不奇怪。 「当然不是真货。」 修女补充道,往你身上看过来。 「不过同样经过圣人的保佑及祝福。应该能成为助力。」 ──圣人? 「就是我呀?」 修女面不改色地说,你忍不住笑出来。 原来如此,肯定是把神圣的圣枪。大概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武器了。 ──怎么样? (插图009) 「等我一下……」 女战士的铁靴跟以前一样,在礼拜堂的地面踢了下。 橡木枪呼啸着挥下,枪尖驱散黑暗,刺向空中。 一眼就看得出女战士用得很顺手,长枪如同生物,随着她的动作摆动。 彷佛长枪在凭借自身的意志行动,与女战士共舞。 聚集于礼拜堂,无力地垂着头,或是只顾着祈祷的人们,视线全集中在女战士身上。 女战士和橡木枪宛如神迹,存在于此。 即使是出自名匠之手的长枪,也很难找到这么优秀的武器── 「……嗯,手感──非常好。」 女战士像在跳舞似地甩着枪,然后吐出一口气,喃喃说道。 她用双手将长枪紧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那个动作跟来到寺院时一样,却截然不同。 没错,跟刚刚来到寺院的时候比起来。还有,跟很久以前来到寺院的时候比起来。 你忽然想起──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第一次跟她在这里交手时的事。 女战士当时的动作相当轻盈。 仔细一想,那是没有打算再回来的锐利步伐导致的。 跟现在的动作比起来──真的截然不同。 「死者不在身边。『死』也不是该忌讳的存在。」 修女对手拿圣枪的女战士跟你滔滔不绝地说道。 不,这是对聚集在交易神寺院的众人所说的神的教诲。 「思绪、心情、生与死,全是会轮回、循环的东西。」 痛苦、幸福、喜悦、悲伤亦然。死者的心情也是。生者的祈祷也是。 「──因此,你的身旁会有风。只要你还在旅行,一定会。」 「……好的。」 女战士嫣然一笑,你对交易神及修女低下头。 不感谢他们,又该感谢什么? ──果然该求神明保佑。 § 「嘿,老大!咱查到咧!」 回到旅馆,迎接你的是盘腿坐在柔软床铺上的斥候。 听见他快活的声音,珍惜地抱着橡木枪的女战士和你忍不住面面相觑。 「那里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晓得是试炼场还是宝物库。好像深达十层。」 半森人斥候看你们一脸疑惑,仍然继续说明。 听说──听说的。 「死亡迷宫」,曾经的试炼场,是古代国王建造的选拔士兵用的试炼场。 四楼的房间是举办最终试炼的地方,更深处则不得而知。 恐怕是宝物库或其他重要设施── 「不过更详细的情报,咱就没去查哩。也不知道那个黑漆漆的家伙改造了多少。」 不是查不到,而是没去查。 比起随便灌输先入为主的观念,怀着要挑战未知领域的心态更加安全。 你也有同感。但该惊讶的部分不在于此。 他人在旅馆,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收集迷宫的情报。 是从因为市内一片混乱而逃进旅馆的冒险者口中问到的,还是听前来观察状况的近卫说的? 半森人斥候发现你诧异的视线,甩甩手,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一行有自己的门路啦。」 你叹气。这个城市是否也有传闻中的盗贼组织(guild)? ──不对,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你要去吗? 「这个嘛,因为老大要去嘛。」 斥候满不在乎地笑着回答。 内心的想法被他看穿还真难为情,虽然你本来就没有特意掩饰。 「大姊好像也有这个打算。咱可不能坐在这边发呆。」 「这没什么吧?」 经他这么一说,女战士别过头,她应该也有同样的心情。 她突然对你别过头,飒爽伸出长腿,走向房间里面。 目的地是豪华客房的角落,默默埋首阅读魔法书的堂姊──身旁的女主教。 将蓝色缎带拿在手中把玩的她,察觉到女战士坐到旁边,抬起脸来。 「……你……还好吗?」 「……嗯。」女战士轻轻点头。「……你呢?」 「我──」 你刻意不去听两人的对话。 女主教的谈话对象不是你。 而且,你知道她是能向前迈进的女孩。 所以你走向魁梧的身躯让高级椅子显得有几分狭窄的虫人僧侣。 「我都可以。」 双臂环胸,沉默不语的那个男人晃动触角,敲了下嘴巴。 哦。你若无其事地坐到虫人僧侣对面,望向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孔。 你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短。就算看不出表情,还是猜得到他的情绪。 「听说王都的情况也很严重,出现了吸血鬼之王(vampire lord)。」 你点头表示肯定。那位金刚石骑士并没有对你下封口令。 意即消息灵通的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虽然你一点都不想笑嘻嘻地谈论,那位死之王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死之王。 「死亡大军(army of darkness)、城塞都市的骚动、在迷宫挣钱……多不胜数。」 嗯,正是世界的危机。然后──也有与此无关,为了每天能混一口饭吃而四处奔走的人。 有人想凑出让伙伴「苏生(resurrection)」的费用。有人想养活家人。 想必也会有想品尝美食、美酒,尽情享乐,轻松过活的人。 为此潜入地下迷宫,只带走财宝,回到地面。 要说他们的行为不如你们的冒险──没这回事。 拿拯救世界的冒险为由,贬低他人的价值,不可能说得过去。 这样──不是跟那名年轻魔法战士的团队(party)并无二异吗? 也跟玩弄他们的那个黑衣男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你很能理解虫人僧侣这句话。 「都可以。要做什么都无所谓。这就叫多样性。」 ──少了这些选择才叫世界灭亡吧。他说。 然而,你听了刻意装出凝重的表情。还抱着胳膊沉吟。 看来要前往「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底部的,只有你们几个。 「……那就没办法了。」 虫人僧侣敲了下嘴。就你听来,这一定是他的笑声。 为了维持多样性,必须由自己前去。你点头附和他的意见。 是啊,真的没办法。 「我会去喔。」 忽然出声的,是在房间角落埋头看书的堂姊。 她没有从古老的魔法书里抬起头,全神贯注,语气平淡地说。 「别忘记我也会去。」 她要说的仅此而已。 她的意识立刻沉入文字的海洋,再度开始寻找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用不着你说。 堂姊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想都不用想。 因此你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彼此的理解这样就够了。 「我、我也是……!」 所以,你也隐约猜得到女主教会急忙大叫。 那是她从迷宫回来时露出的表情,以及对堂姊的信赖──不方便明言就是了。 堂姊能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是女主教凭借自身的意志前行的证据。 「……我不得不去。」 女主教握紧蓝色缎带。这个动作,如同在握住心爱友人的手。 瞬间朝向下方的双眼,笔直凝视着你。 「我就是为此来到这座城市的。」 坚定,斩钉截铁。女主教说出自身的意志,没有一丝动摇。 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因为她想当一名英雄。 最后,你望向蹲在女主教旁边的女战士。 她手拿橡木枪,抬头看着你。 「……嗯。」女战士点头。微微一笑。「走吧?」 那,你说,就这么定了。 这六个人──去拯救世界吧。 § 既然决定好了,冒险者动作一向很快。 你们花了一天各自整理好行囊,备齐消耗品、粮食、药水等物资。 你顺便跟武器店店长说了那把枪的事,在道歉的同时领取弯刀。 「我自认成果不错。」 你先知会了他一声,将弯刀拔出刀鞘,检查状态。 ──漂亮。 并没有焕然一新。依然是你于迷宫中把生死托付在其上的那把爱刀。 也就是保有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也足以托付性命的利度的──好刀。 「能否胜利端看使用者……可是,你拥有对方没有的优势。」 武器店店长对仔细端详刀刃的你说。 「就算是『死亡迷宫』的最下层,也找不到优秀的锻造师或研磨师吧?」 没错。嗯,是啊,说得没错。 你再次向哈哈大笑的店长道谢,把弯刀挂在腰间。 大小双刀的重量使你静下心来──该怎么说,感觉很踏实。 就该是这样。 ──明明武器的有无不会影响技术。 你想着这些无谓的小事,穿越人潮走在热闹的大街上。 旅馆前面──有大家在。 他们各自站在那边,有人在看书,有人无所事事地靠在墙上,等待着你。 看到你的女战士踢了下橡木枪的石突,将它拿在手中转了圈。 「真是的,你怎么那么慢?」 「我准备好了……!」 女主教双手握拳,紧抓着天秤剑。堂姊在旁边挺胸说道:「准备万全。」 真的吗?你望向虫人僧侣,他默默摇晃触角,表示肯定。 那么就出发吧。你也点头回应,率领团队(party),前往城塞都市。 街道热闹嘈杂依旧,唯有氛围不同。 人们当成天气、日常问候挂在嘴边的,已经不是冒险者的话题,而是世界危机。 与财宝一同循环的活力消失殆尽,两眼无神的难民忧郁地垂着头蹲在路旁。 那些人和冒险者争执、怒吼、呐喊。每当听见这些声音,女主教就会抬起脸。 她在意得频频望向那边,紧咬下唇,走向前方。 没错。此时此地,不管是流浪汉还是哥布林,都不构成问题。 因为若不拯救世界的危机,一切都会结束。 话虽如此──这搞不好会是你们最后看见的城市景色,还真是可惜。 这座城市并没有重要到哪去。 要说回忆的话,也只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吧。 就算这样,你们可是每天都在走这条路前往迷宫。 然后每天走这条路回到旅馆。 这段时间累积起来的日常,如今彻底消失,被人夺去。 会感到寂寞,肯定十分正常。 不仅限于街道。 经过「黄金骑士亭」前面的时候,那里用圆桌及椅子盖了壁垒。 肯定有人会为了粮食、金银财宝、女人蜂拥而至。 拿酒钱当报酬的冒险者负责担任警卫,坐在屋檐下监视行人。 旁边是明明没什么意义,却将扫把拿在手中当武器的兽人女侍。 看到你们几个,她的兔耳用力一晃。 「各位要去冒险吗!?」 即使不是客人,她似乎还是记得和她已经是熟人的你们。 「对啊!」半森人斥候率先回答。「今天要去最底层!」 「哇!是场大冒险耶!!」 女侍「啪」一声拍了下肉球。 她露出完美的微笑,用力对你们挥手大叫: 「路上小心!回来后请再来喝酒!」 我会先准备好的。你们可没迟钝到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你轻轻抬手回应,迈步而出。 背后传来其他成员各自跟「黄金骑士亭」的女侍道别的声音。 脚步轻盈。 朝在市外张开大嘴的迷宫入口前进,仅存的日常痕迹。 其中之一是站在入口旁边看守的那名女性近卫骑士。 「喔,来啦!」 她跟平常一样爽朗地跟你打招呼,脸上却带着明显的疲态。 这也没办法。 捍卫治安的人必须经常维持在万全的状态下,也要注意休息,这才叫常识。 前提是有来自后方的支援。或者在休息两字前面加上「尽可能」也行。 而在这个状况下,不会有来自城塞都市外面的支援,「尽可能休息」的结果就是这副狼狈样。 你说了句「辛苦你了」,发自内心称赞她的辛劳,确认她的妹妹是否平安。 「托你的福。」 近卫骑士脸上浮现疲惫的笑容。 「要平安归来喔。要是你们不回来,我怎么跟我妹解释?」 意思是,那名少女也在为你们打气,对你们心怀期待啰?真是重大的责任。 「没错。」近卫骑士一本正经地说。「冒险者都是这样喔?」 「……我们会加油的。」 女主教也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 有自作聪明的人说,派军队进去不就得了? 有自以为是的人说,何不用更安全一点的方法赚钱? 也会有嘲笑冒险者愚蠢的人吧。 不过,可是,并非如此。 有些事只有冒险者做得到。有些事非得由冒险者去做。有些事只有冒险者知道。 就算是为了赚钱、为了迈向更高处、为了复仇、为了以世界为目标,都不会改变。 那就是冒险。 而且── 你在踏进黑暗的迷宫前回过头,看着眼前的景色。 风从城塞都市吹来。风车转动的喀啦声传入耳中。传到你身边。 即使会死在黑暗中,光是有人目送你离开,以赴死的旅程来说着实是优良的待遇。 身为冒险者,不该奢求更多。 § 地下迷宫的黑暗与覆盖四方世界的混沌无关,照常迎接你们。 初次踏进时的紧张感令人怀念,事到如今,这种感觉竟能使你感到放心,真是奇妙。 栖息在迷宫中的那群寒酸男的心情,你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么……」女主教的声音将你拉回现实。「……去升降机那边吧。」 嗯。你轻轻点头,率领排好队形的团队(party),朝暗黑领域的深处前进。 除了有必要的对话外,你们再无交谈。 明明只是再走一次前几天刚走过的道路,感觉起来却异常漫长,是为什么呢? 你在紧张──这很正常。你认为这种倾向不太好。 紧张并不会特别帮助实力提升。理所当然。 不能表现得跟平常一样,要如何发挥原本的力量? 你在黑暗中思考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开口── 「到哩,老大。」 半森人斥候的报告,导致你错失时机。 跟那个时候一样,中央有条直线的双开门挡在面前。 你摸索着寻找开关,用力按下。门开了。 ──走吧。用不着你催促,冒险者们便一个个走进升降机。 你又按了一次按钮,箱子沉向灾祸中心所在的地下四楼。 有种往地狱深渊坠落的飘浮感。 数小时──数分钟,抑或数日──不见的伙伴们,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但愿是照亮升降机内部的神秘魔法灯所致。 「……咻,咚。」 她忽然轻声呢喃。之前也说过这句话。 你错愕地看过去,她轻笑着瞥了你一眼。 「怎么了?会怕吗?」 你假装没发现她僵硬的表情,耸肩回答「这还用说」。 你害她为你操心了,你不想糟蹋她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你很感激。 「不管下面有什么东西,咱们都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哎呀,意思是我们是第一名啰!』 ──平常理应会这么说的堂姊,没有出声。 你偷偷观察在升降机昏暗的光芒底下的她,她似乎在认真沉思。 她在想事情。你不会不明白这个意思。因此,你代替她这么说。 换个角度想,不就代表我们是第一名吗? 「也就是说,咱们可以独占宝箱里面的东西啰!」 「不过,我们可没那个时间探索。」 半森人斥候轻浮地开了个玩笑,虫人僧侣插嘴说道。 「我都可以就是了……」 他之后想说的话,你不得而知。 因为升降机随着沉闷的咚一声停了下来。然后,门往两旁打开。 眼前的景色──果然跟前几天一样。 直线的通道,尽头是状似祭坛的异样石阶。 刻在地上的图案已经发黑,描绘出不对称的线条延伸至祭坛。 明显是源于魔法的微光亮起,照亮了那东西。 正是迷宫的心脏,灾祸的中心(heart of maelstrom)。 以及──高高积在地上的灰烬,和失去主人、掉在地上的数把武器。 跟你们从这里撤退的时候比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 首先飞奔而出的,是金发于你眼前飘扬的少女。 在升降机里面始终沉默不语的女主教,比任何人都还要早冲出去,跪在墓室中。 你犹豫该不该呼唤她,在你踏出一步时── 「没事的。」 女战士伸出橡木枪,用枪柄挡住你的脚。 她带着跟轻松语气不符的严肃表情,注视女主教的背影,轻声说道。 「──对不对?」 「……是的。」 女主教点了下头,静静起身。 她小心翼翼,以免踩到散落一地的灰──曾经的友人。 用天秤剑撑着身体站起来的她,眼带底下的双眼笔直望向尽头的门。 「我,」她同样小声地说。「……不得不去。」 你也看着那里。 重新注视黑衣男跳进的黑暗,会发现那里似乎也是升降机。 双开式的门深处,有个棺材般的箱子在等待你们。 ──棺材吗? 闪过脑海的词汇,使你不禁苦笑。 死在这底下等着你。在那之前就踏进棺材,顺序是不是反过来了? 女战士像在吐气似的,于你耳边呢喃。 「咻,咚。」 都第三次了。这次换成女战士耸耸肩膀,别过头。 你轻拍她的肩膀,环视众人,然后开口。 ──走吧。 穿过升降机的门,寻找按钮。四、五、六、七、八,最后是九。 确认同伴都进来后,你用力按下「九」的按钮。 接着,你们再度朝深渊的底部坠落── § ──然而。 做好觉悟踏进的地下九楼,跟前面的迷宫没有差别,泼了你一桶冷水。 只靠轮廓线构筑的世界,描绘出你们两侧的门扉,以及弯曲的道路。 仅此而已。昏暗却亮着微光,弥漫妖气──连冰冷的空气都一模一样。 和你熟悉的地下迷宫并无二异。 这让你稍微平静了些。 「看来不会突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 虫人僧侣从比你的肩膀高的位置探出头,自言自语。 他已经拔出蛮刀,戒心十足的样子。 可是,应该要先拜托斥候观察敌情。你拍拍半森人斥候的肩膀。 「呃,叫咱先走吗!?」 「那就是你的工作吧?」 呵呵。女战士微笑着说,斥候「唉唷……!」哀了声,缓缓走下升降机。 第一步脚下的地面,似乎不会下陷或爆炸。 他就这样静静前进数步,朝这边挥手,表示没有问题。 「……地上啥都没,前面倒是有东西。」 「什么东西?」女战士拿起橡木枪。「……怪物吗?」 只要不是哥布林、黏菌之流就好。 你非常严肃,女战士却瞟了你一眼,然后立刻面向前方。 没错,因为你是认真这么觉得,而非平常的玩笑话。 你想避免为无谓的战斗消耗体力,会吓到两位同伴的敌人敬谢不敏。 「……我不认为这里是最下层。」 在羊皮纸上绘制地图的女主教,停下手说道。 「无论如何都得前进……」 这还用说。 你检查刀柄上的钉子,确认其他人的装备,慢慢朝地下九楼迈出步伐。 尽管不是墓室,还是很有可能遭遇徘徊的怪物。 而半森人斥候在前方发现的某物,极可能是怪物或陷阱。 这里可是恶名昭彰的「死亡迷宫」最底层的前方。 拉近距离后,你看出不明物体是黏在墙上的白色东西。 但──那个画面实在太过骇人。 泛白的女性上半身,身上贴着如同破布的装备。 埋在墙壁里的那东西,是只能用这句话形容的,冒险者的惨状。 肮脏、遍体鳞伤,肌肤却依然带有血色,甚至感觉得到些微的温度。 身体在微微抽搐,可见还有呼吸。那东西还活着,该有多么可怕啊。 倘若只有她一个──不对,光这样就已经是异常的景象,不过…… 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人。 还有把手伸出来的人,只看得见脚的,或是只有头发的,也有露出半张脸的人。 他们全是冒险者,通通被埋在石墙里面。 「还、」女战士声音拔尖。「还活着吗……?这些人……?」 「……身体还活着。」 女主教语气复杂。没错,身体还活着。那么心灵呢?灵魂呢? 活生生地被限制行动,五感也遭到封印,关在墙中,不晓得过了多久的时间。 是否被怪物蹂躏了?还是连那个机会都没有?你不知道。 总而言之──他们在石头里。 精神崩溃,灯火熄灭,化为燃烧殆尽的灰,失去灵魂。肯定是这样没错。 即使把他们从墙里挖出来,也救不了他们和她们。 因为这些冒险者的冒险,早已到此结束。 「……次元扭曲了。」 给予答案的,是刚才一句话都没说,始终在沉思的你的堂姊。 「从看到四楼那个房间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调查……」 她对石中的冒险者,投以参杂心痛、畏惧,以及好奇的目光。 确实如此。大概是从在之前的探索过程中,遇到梦魔的那时候开始。 活在梦中的异次元生物,出现了足以在物质界成形的强大个体。 你以为纯粹是因为你们来到了迷宫深处── 假如地下四楼的祭坛正是这座迷宫的心脏。 的确,堂姊从中掌握某种情报也不奇怪。 「『转移(gate)』陷阱的传闻。失传的禁咒。我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中了陷阱。难怪……」 堂姊的嘀咕声被虚空吞没,消失不见。 变成这个样子,连用来讲话的嘴巴都没有。 冒险者团队(party)突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因此才会传出迷宫内部有「转移」陷阱的传闻。那么,他们被传送到了哪里呢? ──就是这里吗? 你不经意地看着手握短剑,朝这里伸出的手臂,喃喃说道。 是女人的手臂吗?还是森人(elf)男性也会有如此纤细的手臂?你无法分辨。 假设你们在这里全灭,下一批来到此处的冒险者,八成会有同样的感受。 仅仅是尸体,也不会回应。 「小心点,不晓得会出现什么。」 你对堂姊点头,调整了一次呼吸后,发号施令。 为了找出从地下九楼继续前进的楼梯或升降机,你们必须迈向深处。 你、女战士、半森人斥候在前,堂姊、女主教、虫人僧侣在后。 你们列队朝「死亡迷宫」的深处前进。 走过蜿蜒的道路,踹破尽头的门,冲进墓室。 感觉不到敌人的气息,也看不见敌人的影子。发现更深处的门,向前,向前。 可是,你真该认真思考「次元扭曲」一词的意思。 你们将亲身体会到,自己踏进了什么地方。 巨影伫立于墓室中。 蓝黑色的那东西没有皮肤,是彷佛直接将强韧的肌纤维凝聚成人形的异形。 不对,那绝对不是在仿造人类。纯粹是对他们来说,那样的形状更加适合杀戮。 扭曲的角。巨大的爪。锐利的牙。散发凶光的眼眸。没有感情,只带着杀意的视线。 那东西全身笼罩不祥的臭味及寒气,绝非你们所在的次元该有的存在。 「上……上级魔神(greater demon)……!?」 面对成群的威胁,近似悲鸣的声音从堂姊口中冒出。 没错,这里已经不是人界。 ──而是绝命异次元(dead space)。 § 「gurrrrrr……!」 巨大怪物像在计算你们的价值般俯视你们。 眼中明显亮着智慧的光芒,却燃烧着人类无法理解的理性之火。 魔神。从不同于人界的次元显现,四方世界最危险的怪物之一。 最根本的生存法则就不一样了,不可能相互理解。 不,唯有一点是你们冒险者和魔神的共识。 一旦相遇──不杀掉对方,就会被杀。 「有几只……!?」 「不知道!」 女战士、半森人斥候接连呐喊。 「在黑暗中动来动去的咧……!」 「大家小心,还有其他东西……!」 女主教的警告前半自不用说,后半倒是重点。 你朝弯刀的刀柄吐了口唾液,用手掌抹开,摆好架势与墓室的威胁对峙。 这群蓝黑色魔神,在你看来跟巨人一样。 耸立于眼前的威容,怎么看都在反映敌我的实力差距。 你当然知道上级魔神是什么样的存在。 力量不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可怕魔神──有名字的魔神(arch demon)。 话虽如此,绝对没有比较弱。意即跟冒险者一样。 尚未立下闻名世界的功绩,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英雄人选。 两者之间并无实力差距。单纯是机运的问题。 话虽如此,机运说不定就是那决定性的差异── 「那些家伙应该会呼唤同伙!」 虫人僧侣从背后对你呐喊。同伙。原来如此。那还真棘手。 「无论如何,不快点解决,之后就麻烦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你大叫着应声,敌人也采取行动。 「shuuuuuuu……!!」 那不是魔神,是从魔神脚边飞扑而来的不明存在。 你拔出弯刀,砍飞怪物的利爪,刀刃陷进他的头盖骨。 刀刃伴随柔软的触感切断头骨及脑髓,纠缠在其上的──是灰。 袭击你的怪物就这样变成灰烬,从头盔上方洒下。 最后,尖锐的犬齿掉在你脚边弹起来,化为灰烬崩解。 ──是吸血鬼(vampire)!! 「不对,还没抵达那个境界!是夜鬼(night stalker)!」 「『解咒(dispel)』──不,还是要封印那群魔神的法术?我都可以!」 你对后方的圣职者大吼一声「交给你们判断」,投身于战斗中。 「daemooooooonnnnn……!!!!」 身为前卫的你们,任务就是不让敌人靠近后卫,然而,与你为敌的可是上级魔神。 面对高大的巨躯难以发动攻势,就往腿部下手吧。 源源不绝的夜鬼相当碍事,不过,千万不能让这些庞然大物突破防线。 更重要的是── 「嘿、咻……!!」 有踩着轻快的步伐,往亡者群挥舞橡木枪的女战士在。 受到祝福的长枪彷佛在独自起舞,枪尖一闪,将夜鬼一只只贯穿! 「啊哈!」很久没听见她快活的笑声。「这把枪好厉害……!」 「杀敌就交给大姊了,咱负责扰乱敌人比较适合!」 斥候举起双手的蝴蝶短剑,挡开夜鬼们的攻击。 他不时靠拳打脚踢打乱敌方的姿势,将夜鬼群耍得团团转。 你侧目观察旁边的战况,同时并未将注意力从眼前的敌人身上移开。 你双手握紧弯刀,测量距离,抓准时机杀向前,挥剑。 可惜对上只能依赖身体能力的你,占据优势的魔神并未轻敌,没有选择同样的战场。 「deeeeeeevilll……!!!!」 生活于异界的生物灵活运用的,是恐怖的魔法、咒术。 你首先感觉到的,是彷佛全身被千刀万剐的剧痛。 魔神咆哮着伸出手掌,锐利如刀刃的冷气及冰雪随之侵袭而来。 刺骨的寒意宛如冰雹、冰霰、石块,砸在你身上,瞬间夺走生命的热度。 你不再听见尖锐的声响,世界变得黑暗又狭窄,即使如此,你依然紧握着弯刀不放。 因为,你的团队(party)也有善于魔法之人。 「……!沐西卡(音色)……空奇利欧(接续)……特尔普西柯拉(舞蹈)!!」 上级魔神的双脚,随着歌声、鸟啭般的咏唱,独自踩着笨拙的步伐(silly walk)。 「舞蹈(dance)」的法术。有效果!堂姊露出畅快的笑容。心灵相通。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于稍微减弱的暴风雪的缝隙间奔驰,使劲踢击地面,高高跃起。 你像只猴子似地跳到空中,目标已经不是腿部。 不管是怎样的怪物,头被砍掉都会死──只要有头的话。 你吆喝着挥下弯刀,先是在上级魔神的肩头划出一小道口子。 刀刃在喷出来的蓝黑色血液中落下,翻了个面向上挥砍,斩裂喉咙。 「daaaaaaaaaemmmmooonnn……!?!?」 巨影发出死前的惨叫,伴随轰然巨响倒地。先是一只。 ──先是一只! 以上级魔神为对手,还讲得出这种话。你不禁为自己熟练的技术苦笑。 「厉害喔……!」 女战士吹着口哨,踩着舞步刺出橡木枪。 枪尖有如听从主人命令的猎犬,咬向夜鬼──不对。 是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戴着尖头巾的忍者──忍头(master ninja)! 比过去交手过的虎面忍者更强,以螳螂般的动作砍下头部的强者。 竟然在与那样的怪物战斗过程中,从迷宫的暗处逼近,实在狠毒。 你感谢女战士愿意将背后交给你保护,继续与魔神对峙。 这时── 「daemooooooonnnnn……!!!!」 被惹火的上级魔神们,伸出粗如巨木的手臂,再度使你置身于冰雪之中。 听说,那致命的冷气源自异次元的第九层,悲叹之河的源头。 永久的冰河中,封印着千年前侵袭世界的可恨邪神,恐怖之王。 既然如此,这应该也是次元扭曲的证据── 「唔、呃……呜呜……!?」 企图用冰将墓室封印的暴风雪,当然对后卫也伸出了魔爪。 听见女主教拼命忍住的悲鸣,你砍向魔神,刀刃却被坚韧的筋骨弹开。 刚才是运气好吗?不,是因为有堂姊的支援。 而那名堂姊正在专心准备下一个法术。既然如此,你该做的事没有改变。争取时间。 再说,那女孩可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柔弱。 「喝、啊!!」 「ouurgggrerrr!?」 与可爱的声音形成反差的敲击声传来,是呼啸而过的天秤剑的炼条。 她冷得牙齿打颤,将力量集中在差点站不住的双腿上,对夜鬼施加致命一击。 鲜血及脑浆从碎裂的头盖骨溢出,夜鬼化为灰烬,混入风雪中消失。 或许是因为看不见吧,女主教露出嫌恶的表情,拍掉落在身上的灰。 女战士将枪尖从忍者身上拔出,回头看了一眼大叫道: 「对不起,不小心漏掉一只!」 「没关系!」 敌人的数量多到三名前卫有点应付不来。不能怪她。 负责阻挡魔神的你向众人下达指示,再次将刀刃砸向巨大的身躯。 集结成束的肌纤维断裂,蓝黑色的异界血液滴落,暴风雪却依然猛烈。 不,魔神的注意力理应也分散了。这样就好。你不是独自战斗。 「『执剑之君啊,给予看见所应看见之物、道出所应道出之言者守护的加护』!」 ──看,来了! 女主教用苍白的双唇朗诵的祈祷,如实传达给天上的诸神,拯救你们的性命。 神圣的守护帷幕,将暴风雪的严寒阻挡在外,你握紧冻僵的手,瞄准目标。 一次、两次。一刀接着一刀,你朝魔神的巨腕挥刀,在其上刻下伤痕。 没必要跟刚才一样打出会心一击(critical hit)。 即使是擦伤,次数一多就能消磨敌人的集中力(hit point),创造致命的破绽。 「现在就帮各位治疗……!」 「不,请先封印敌人的法术!再来一次就危险了!」 「我们一起上!即使是魔神,只要封住法术理应就会变弱!」 「麻烦了!!」 创造那个破绽的人,不是你也无妨。否则你们又是为何组成团队(party)的呢! 在你们挺身阻挡敌人的期间,后排的三人也在拼命战斗。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为我等消去旅途中的声音』!」 「『愿缄默之光照亮汝等(light to remain silent)』!」 清凉的风、阳光般的神气(re)盈满墓室,魔神们瞪大眼睛。 要从用法术用得跟呼吸一样自然的怪物身上夺走法力,该有多么困难啊。 连对于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略知一二的你,都知道其难度远远超出你的想像。 你的团队(party)中的两位圣职者,轻易做到了这件事。 而你的同伴绝非只有那两个人。 「──!?」 「好!得手啦!」 一阵有颜色的风从墓室的地面滑过,伴随轻快的呐喊声。 半森人双手握着两把形似蝶翼的短刀。 短刀闪了两下,蓝血便像流星似的,于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两只魔神立刻剧烈倾斜。你一开始盯上的双脚的脚筋被砍断了。 「太慢、了!」 女战士一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态度,柔软的身体如同拉紧弓弦的弓,高高弹起。 法术遭到封印,身体失去平衡的两只魔神,会有那个心思欣赏她的美貌吗? 橡木枪彷佛在嘲笑语言被夺走的魔神,唱出锐利的破空声。 其音色成了致命一击(critical hit),贯穿魔神的心脏。 「──!?──!?」 「啊哈哈,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喔?」 蓝黑色血液如同喷泉般喷出,碰不到女战士那张带着微笑的小脸。 她用铁靴踹向魔神的胸膛,退到后方,那一脚似乎成了最后一击,魔神应声倒地。 剩下,一只。 你迅速滑向最后一只魔神,拉近距离。 刚才砍了好几刀造成的伤害,并非无谓的攻击。 你确实看清了肌肉的纹理。看来就算是异界的魔物,骨肉的构造也没有差异。 为了沿着爱刀指引的那条路线划过,你立起刀,手臂挥下。 先是压低身子,再向被风吹起的野火般由下往上砍,扶着刀柄一扭。 顺着旋转的刀刃踏出第二步,用力挥下。 咻。有手感。跟砍断稻草卷一样。魔神的两只手臂从肘尖处断成两半。 只要瞄准好目标,俐落地砍下去,那把刀骨与肉都切得断。 「──!?」 魔神立刻无声地大吼,用力挥动长度剩下一半的双臂。 彷佛在进行无差别攻击的动作虽然拙劣不堪,巨大身躯却能将暴力转换成威胁。 你远离魔神,以免手臂被打断,或者双脚被砸烂,重新拿好弯刀,没有疏于戒备。 可怕的魔神不可能表现得跟没有理智的怪物一样。他一定别有意图。别有意图── 「他打算呼唤同伴!」 女主教猛然抬头,大声传达那敏锐的感觉感应到了什么。 你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的判断。 拥有她这等实力的圣职者,你只知道两个,施法者也只知道两个。 身为其中一人的虫人僧侣警戒地敲嘴,堂姊拿起短杖,目光严肃。 ──次元的歪斜吗? 你不可能察觉得到。然而,要是他从异界唤来同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何?反正要收拾掉,等数量多点再一次解决吗?我都可以!」 「多起来会很麻烦哩,最好快点干掉他们!」 就这么做!你马上做出决定,堂姊听了也立即采取行动。 一手负责管理团队(party)法术资源(resource)的她,举起短杖呐喊: 「配合我!」 「是!」 女主教举起天秤剑。她连续用了三次法术。想必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你迅速对堂姊使了个眼色。她点头。你毫不犹豫,单手结起法印。 该朗诵的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仅此三个。 「『温图斯(风)』!」 「『流明(光)』!」 ──「利贝罗(解放)」! 下个瞬间,与疾风同时解放的光与热笼罩墓室。 正是从魔界之核(demon core)引出力量的,压倒性的原初威力。 能抵抗万物根源之力的,大概只有蜥蜴人(lizardman)自古相传的黑鳞暴风。 魔神、夜鬼,抑或潜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再怎么抵抗都是徒劳无功。 跟冰雪消融一样,怪物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沦为尘土消失(lost)。 只剩下灼烧皮肤的余温乘风而来。 墓室中曾经有怪物存在的痕迹,唯有不知何时出现的宝箱。 你始终维持警戒,直到再也听不见爆炸声的残响,才终于为刺耳的静寂放下心来。 你甩掉弯刀上的血,检查同伴的状态。是你一直以来的习惯。 「哎,上级魔神差不多就这种程度啰。」 (插图010) 「只要封住法术,就只是数量多罢了。」 半森人斥候轻快却谨慎地走向宝箱,女战士笑出声来。 带着猫一般的表情撩起黑发的动作,虽然有一半是在逞强,目的却不在于掩饰伤势。 是在假装成平常的自己,以重新站起来。应该不成问题。 「我们走到哪了?我想看地图。」 「啊,好的。我画到一半……请稍等一下。」 至于女主教,堂姊会频频关心她。太感谢了。 女主教急忙打开包包,取出刚才收进去的手工装订的羊皮纸簿子。 她只凭一双手摸索,就画出了这间墓室的地形,技术着实了得。 「直向两格,横向两格……」 「也许有暗门,之后找找。」 「嗯,得准备『圣光(holy light)』才行……」 然而,她可能有点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 虫人僧侣从头上探出头说道,女主教不停点头,宛如一只雏鸟。 但她在刚才的战斗中,连续用了两、三次法术。 堂姊「呣」了一声,女主教几乎在同时画完地图。 「给你,我想已经到第九层中段了。」 「谢谢。」 堂姊接过地图,小步朝你跑过来。 过了一半──话虽如此,才刚开始探索而已。 如你所料,堂姊喜孜孜地拿起来给你看的地图,填满的只有右下角。 不过考虑到之前探索过的迷宫的结构,你们经过的直线区域,确实可以说是一半。 怎么样呀?堂姊得意洋洋,眼神却和表情成对比,相当严肃。 因此,你对再从姊说「你这人真像小孩子」,刻意叹了口气。 「我年纪比你大耶!?」 她小题大作地怒骂,你配合她咧嘴一笑,抬起下巴指向女主教。 墙边,摸着平坦的胸膛松了口气的少女,看起来有点疲惫。 你也听见微弱的吐气声。之后的呢喃倒是没听见。 ──最好稍事休息。 「对呀。」再从姊一脸很懂的样子。「毕竟刚才的战斗挺累人的!」 可是,在地下迷宫当中,很少有时间可以给人休息。 在你们从行囊里拿出圣水布阵的紧要关头。 ──铿铿铿。铿铿铿。 金属板敲击大地的怪声,从通道尽头逼近你们。 § 那个声音,如同小丑演奏的神秘可疑乐器。 而声音的来源,同样也是奇怪的──奇妙的动物。 随着刺耳的喀嚓声接近的东西,是巨大的钢铁箱子。 它发出骑士铠甲的金属板互相摩擦的声音,驱使奇妙的蛇腹脚蠕动着。 乍看之下是马车或战车,不过这东西不可能带着马。 毕竟在迷宫徘徊的生物,无疑是活着的、会动的怪物。 「那、」半森人斥候紧张地开口。「是啥东东……」 虽说事发突然,你们迅速躲进墓室的角落,屏住气息。 你们才刚经历一场战斗。万一遭到不明生物的袭击,可应付不来。 你基于这样的判断采取行动,而这么做并没有错。你的心情跟斥候一样。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女主教压抑着因恐惧而拔尖的声音,低声说道。 即使以她的五感侦测得到逐渐逼近的是危险生物,想掌握更详细的情报应该有难度。 「我不知道……」 不是小鬼。你对恐惧不安的她说了句并非冗句的话。 虽然有点僵硬,女主教脸上浮现了笑容。她点头回答「是的」。暂时不用担心。 「你最近不是看了很多书吗?有没有记载什么?」 「熟知魔神生态的,只有魔神吧……」 虫人僧侣和堂姊则凑在一起,寻找敌人的情报。 堂姊前阵子买来,沉迷其中的异国魔法书上,记录着各种情报,不过…… 会有恶鬼罗刹的资料吗?否则就算堂姊知识渊博── ──不对,等一下。她说什么? 「……嗯,没错。」堂姊点头回答你的疑问。「那是魔神。」 竟然。你哀号似地咕哝道,把手放在收进刀鞘的弯刀上。 本以为那并非这个世界的生物,那样的异形也游走在魔神的领域吗? 「要怎么做?杀掉吗?」 虫人僧侣一如往常,冷静地询问你,表示他都可以。 「……嗯,不需要跟他打吧?」 女战士性感的低语及银铃般的笑声,搔弄着你的耳朵。 你忽然想起以前交手过的梦魔。为什么呢?噢,不,不对。 你斜眼瞄向女战士,小巧的脸蛋上看不见害怕的情绪。跟平常一样,精明慧黠的表情。 「因为,我们要去迷宫的最底层不是吗?没必要进行无谓的战斗吧……」 那是刻意之举,还是自然的行为,你无法分辨。 但她一直以来都会刻意这么做。你心存感激。 只能得出一个意见的集团很危险。理所当然。 你双臂环胸,陷入沉思,望向发出怪声于墓室徘徊的钢铁恶魔。 不晓得那东西如何感应周遭的状况── 「谁知道咧……可能有眼睛,不然就是耳朵……」 半森人斥候抱着胳膊沉吟。 连他这名优秀的斥候,都会担心能否瞒过无脸怪物的知觉。 「因为那东西没有疑似脸孔的部位嘛。」 「说不定是凭气味!」 「那咱们早被发现了。」 听见堂姊的意见,斥候笑道「大姊很聪明喔」,点了下头说: 「也就是说,他没办法发现躲起来讲话的咱们。但还是不能大意啦。」 原来如此。你感谢斥候的分析,小心翼翼地观察魔神。 他在想什么──既然你们生活的次元不同,思考这个问题也没意义。 在墓室里徘徊。那里有敌人。在这个情况下,敌人会如何行动…… 你默默摸索弯刀的刀鞘,拔出藏在里面的小刀。 「怎么?想瞄准要害?」 女战士从身后冒出来窥探你的手,轻笑出声。 怎么可能?你扬起嘴角。若你懂得室内战用的基本短刀术就好了。 你用猫科猛兽般的手势握紧那把小刀,往其他方向扔。 短小的刀刃射穿墓室的黑暗,命中远方的轮廓线(wireframe),锵一声弹开。 钢铁恶魔立刻有了反应。 他转过头──是头吧,大概──长在那上面的角发出低吼。 不,以为那是角是你的误判。恐怕是魔法杖之类的东西。 因为,它随着轰然巨响喷出猛烈的火焰。 「──!?」 震耳欲聋的冲击声令女战士马上捂住耳朵,忍住尖叫。 你也受不了在头盔内侧回荡的噪音,甚至皱眉蹲到地上。 伙伴们也差不多,剩下虫人僧侣没什么反应。 他只有在爆炸时轻轻摇晃触角,你有点羡慕。 「只是火焰吐息(breath)──看来没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堂姊闻言,昏昏沉沉的脑袋上面浮现问号。 钢铁魔神大概是真的听不见声音。 他的攻势结束后,你在漫天尘土中呻吟。 毕竟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了,刺耳的声音还在你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受不了。这什么东西! 「推测是咒弹那类的。」 在你烦恼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旁边的虫人僧侣同样竖起触角咕哝道。 「毒或麻痹……也可能是石化。可以确定他撒下了大量的咒弹。」 「不管怎样,一旦中弹就玩完啰。」 半森人斥候耸了下肩膀,他的反应很正常。 敌人会使用声音及眼睛(先不论他看得见什么),可是,那样的怪物要如何应对? 「咒弹、怪声、吐息、奇怪的脚步声……」 不过,女主教似乎跟你们不一样。 反而不会被视觉迷惑的她,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一面思考一面自言自语,不久后开口说道: 「会不会是……地狱的小丑?」 「啊──有可能!」 堂姊拍了下大腿点点头,你却一头雾水。 你询问「有那种魔神吗」,堂姊回答: 「嗯──资料很少啦。书上说那是一种随着小丑乐器般的声音出现,真面目不明的魔神。」 能遇到那样的存在是挺有意思,但你们又不是来编纂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的。 你们现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才能杀掉那只怪物。 「唔……我也说了,没什么人遇过他,所以文献上的情报也不多……」 堂姊面色凝重地思考着,你不慌不忙地等待她的答案。 这没什么,光是知道他不是莫名其妙、捉摸不透的东西,就很有帮助。 不是没有与那只怪物为敌,最后幸存下来的人。 既然有相关纪录(data),应该也杀得了吧。 不久后,揉着眉间和太阳穴的堂姊,对你投以缺乏信心的目光。 「……外观是用来骗人的,本体是舌头或塞在里面的黏菌(slime)……?」 「呜恶……」 女战士板起脸来。或者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总之是可怜兮兮的声音。 你苦笑着轻拍她的背,下达结论。只要卸下那身铠甲,就有办法处理。 闪过那些骇人的咒弹,怀着有可能再遇到他的恐惧继续探索,并不可行。 ──打倒那只钢铁恶魔,将其粉碎。 想抵达地下十楼该做些什么,显而易见。 「就是说,必须排除那个阻碍(ck)啰。」 半森人斥候瞪向发出吱嘎吱嘎的奇怪旋律徘徊的怪物。 不,他应该是在俯瞰可能成为战场的墓室。 得设法与敌人接触。他碎碎念道。 不拆除那个分不清是铠甲还是壳的东西,就没有胜算。 隔着铠甲用法术烤死他,大概不可行。 既然如此──需要遮蔽物作为掩护。 你不认为扛着蛮刀或长枪正面突击会管用。 「可是,咒弹的威力那么大,连我的『圣壁(protecion)』都不知道挡不挡得住……」 即使如此,只要大家拜托她,她应该会果断地使用神迹。从女主教勤奋的语气可以想见。 半森人斥候听了,错愕地眨了下眼,竖起大拇指指向墓室。 「那东西不就能拿来当遮蔽物吗?」 「咦……?」 她看不见的双眼没有立刻辨别出来,也是无可奈何。 挡住你们的东西。以及在墓室立起的墙壁。斥候大拇指指向的地方。 那是──上级魔神太过巨大的尸骸。 § 爆炸声响起,烟雾喷出。冲击与热乘风袭来,你在其中拔足狂奔。 每当从上方降下的炮火爆炸,倒在地上的魔神尸体就会跟着炸开,血肉飞溅。 「呜呜呜,上级魔神的内脏……!」 被内脏直接淋了一身的女战士哀号道,但这总比直接命中来得好,希望她忍耐一下。 话说回来,钢铁恶魔、地狱小丑的咒弹,威力实在惊人。 它轻易炸飞了刚才使你花了那么多力气的魔神外皮。 ──真是的,那名金刚石骑士讲得一副去王都更辛苦的样子。 还有比挑战「死亡迷宫」最深处更刺激的冒险吗?这里还只是九楼啊。 尽管如此,厚实的肉墙足以挡住那只怪物的吐息(breath)了。 你滑进尸体后面,迎接喘着气冲过来的女战士,两人一同蹲低。 下一刻,伴随巨响的冲击,导致魔神的尸体剧烈晃动。 「是要怎么办啦……」 女战士的语气之所以那么无助,八成是因为全身都是蓝黑色体液。 你心想「等等借她手帕擦好了」,一面认真思考。 他的外壳类似钢铁铠甲,一般的攻击不可能管用。 既然如此,从缝隙间进攻才符合常理。 高级的板甲关节也会用蛇腹状装甲覆盖住,不过那是魔界的怪物。 总而言之,必须让女主教休息,其他法术你也想省着用。 那么──你边和女战士交谈边制定计画,做出结论。 还是采用跟绿龙(green dragon)那时候同样的战术吧。 「瞭解……呵呵。」 听起来像忍不住发出来的笑声,突然从女战士的唇间倾泻而出。 你惊讶地望向她,与女战士清澈的双眸对上目光。 「没事。」她晃着黑发说道。「只是觉得很愉快。」 就这样。她留下简短的呢喃及头发的香气,铁靴往地面一蹬,冲了出去。 被抛下的你错愕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笑了。 这样果然更适合你。 该做的事没变。挑战「死亡迷宫」的最深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去冒险。 唯有这个机会,连金刚石骑士都不让。 他现在不知道是在王都奋战,还是率领军队迎击魑魅魍魉。 总之,他活该。事后再好好后悔吧。 「嘿,老大!要怎么做!!」 半森人斥候的呐喊在炮击的空档传入耳中。 专注于隐形的他,连影子都不会被你看见。 他大概是判断在如此猛烈的炮火下,敌人无法靠声音找到你们,才会出声联络。 你用不逊于咒弹着弹声的宏亮声音叫他扰乱敌人,为从天而降的血肉按住头盔。 在这里看不见后排成员。不过,嗯,不会有问题吧。 有堂姊和虫人僧侣两个人在。就算女主教想勉强自己,应该也有办法制止她。 而且──没错,这里还只是九楼。只是九楼。十楼,以及黑衣男在底下等待你们。 除了想让女主教休息,你更想在这里避免消耗体力,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思及此──你发现自己的嘴角再度浮现笑容。 竟然在想之后的安排,挺从容不迫的嘛。 嗯──果然,这样比较好。 你索性放轻松,握住弯刀,从魔神的尸体后面一跃而出。 「──!」 钢铁恶魔的头部转向这边,发出法术嗡鸣声的角──不,是杖,改变射击的方向。 看来那只怪物的头部甚至能转三百六十度,但咒弹只会从杖射出。 既然如此,只要从三方逼近,似乎就能避免瞬间全灭。 「──!!」 如高塔般长在头上的杖(boom stick),随着尖锐刺耳的声音爆炸。 立刻跳开──你做不到这种事。 毕竟光或声音,至少其中一方传达过来的时候,脚边就已经炸开了。 因此,你所做的是先发制人。抢在敌人前面行动,持续动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往你身上舔来的火舌底下四处逃窜的模样,三名后卫看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堂姊应该会担心,女主教应该看不见。至于虫人僧侣── ──不管会不会被打中,都无所谓吧。 八成是这样。你想着无聊的小事,撑着墓室的地板站起来。 没时间停下。那样等于是在给敌人瞄准的时间,万万不可。 你跟砸在地面上的球一样弹起来,扛着弯刀奔跑。 不是在没头没脑地乱逃。 敌人瞄准的是你,对你而言再好不过。 「看招,喝啊!!」 半森人斥候趁机扑上去,往怪物的脚挥下蝴蝶短刀。 形似蛇腹的奇怪脚部终究是脚。脚筋啪一声断裂,身体倒向一边。 他的脚挣扎着刮动地面,发出令人不快的尖锐声音,此乃致命的破绽。 「──!?」 女战士当然不会放过那个机会。 「嘿咻……!!」 铁靴奏响轻快的声音,女战士的身体彷佛在翩翩起舞,闪过炮火跃向空中。 手中的橡木枪连在地底的黑暗中都绽放着神圣光辉,刺进怪物的壳。 「──!?!?!?」 「啊哈!」女战士轻舔嘴唇。「原来你也有痛觉呀?」 她将娇小的身体压在长枪上,将其当成棍子,试图从缝隙间撬开外壳。 喀啦,啪叽。那是钢铁断裂的声音,还是外皮裂开的声音,你不得而知。 不过,对钢铁魔神而言,无疑不痛不痒。 ──因此,你狂奔而出。 你在墓室地板上一蹬,拿上级魔神的尸体当踏脚石,跳跃。 师父传授的猿飞之术,弥补了铠甲的重量、连战导致的体力消耗等劣势。 于空中奔驰的你,左手结起法印,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从口中迸发而出。 接连朗诵的咒文,仅此三句。 「卡利奔克尔斯(火砾)」,「克雷斯肯特(成长)」,「雅克塔(投射)」。 你扔出于指尖点亮的鬼火,那团火焰拖着白色尾巴,飞进魔神的伤口。 下一刻── 「!?!?!?!?!?!?!?!!!!?!?!?」 魔神的体内随着撼动全身的巨响喷出黑烟。 「哇啊!?」 女战士忍不住尖叫的原因,却不在于此。 而是因为被火焰包围的魔神伤口,当着她的面窜出红黑色的物体。 柔软肥大的黏菌──不对,看起来像某种不明生物的舌头。 那东西朝女战士的脸弹过去,吓得她尖叫着蹲下,然后逃往后方。 「糟糕,他想逃……!」 即使不知道那根舌头是什么东西,他的意图显而易见。 斥候的警告使你回过头,墓室很大,距离遥远。 魔物的舌头扭动着于墓室爬行,跳向走道。 「『阿拉内亚(蜘蛛)……法基欧(产生)……利加图尔(束缚)』!!」 高声朗诵的旋律束缚住他,被白色黏液缠住的舌头坠落于地面。 「直接法术对魔神不怎么管用,间接法术就没差了!」 堂姊哼了声,用短杖指着他,骄傲地挺起丰满的胸膛。 不,她是想保护背后的女主教,气势汹汹地站在那边。 干得漂亮。 ──你当然不会明言。 然而,或许是安心的情绪表现出来了,你听见得意的笑声。 「总之,」 虫人僧侣冷酷地俯视变成一团蛛丝蠕动着的魔神舌头,开口说道。 「这家伙就是最后一只了吧?」 蛮刀砸下──确实是最后了。 § 稍事休息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你们用圣水布阵,驱散怪物,在各自喜欢的地方用各自喜欢的姿势休息。 虽说这里是迷宫中,墓室的正中央,总不能马不停蹄地探索。休息是必须的。 ──像这样在迷宫里休息,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初次造访地下一楼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仔细一想,从那一天开始,你们就不断潜入这座迷宫…… 你边想边走向蹲在墓室角落的半森人斥候。 他弯腰蹲在不知不觉间出现的宝箱前面,灵活运用七种道具开锁。 虽然他之前说过会有危险,叫你不要靠近,在他工作时待在旁边,是你的习惯。 「怎么?你好奇会不会有魔法武器吗?」 你站到旁边,感觉到半森人斥候往这瞥了眼。 「在这种地方拿到神圣铠甲、圣骑士的外套,又有什么用咧。」 可是只要有办法活着回去,能卖很多钱。斥候听了你这句话,咧嘴笑道:「是没错。」 对这个团队(party)来说是用不到的装备,不过搞不好会出现弯刀那类的武器。 「是啊。」 斥候点头回答你那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发自内心的话语,嘀咕道。 「话说回来,感觉真像在作梦。」 哦。你吁了口气。他会吐露自身的心境还真难得。 他无时无刻都在为团队(party)成员着想,贴心地顾及各个方面。 你抱着胳膊靠在墙上,表现出要听他说话的态度。 想说的话但说无妨。你认为倾听是自己的职责。 「咱就只是个无法谋生的斥候。跟混不下去的冒险者差不多,或者说差点混不下去。」 走错一步就要去当黑手(runner)了。他喀嚓喀嚓地操作着开锁工具说道。 实际上,你很清楚这名斥候的技术。就算他跑去当黑手,应该也能混得有声有色。 「哎呀,没那么简单。咱加入过许多团队(party),结果都惨到不行。」 半森人斥候苦笑着耸肩。锁头里面再度传出喀嚓声。 最后甚至惹怒魔法师,被困在树上吗?你想起和他相遇的情境,笑了。 因为偷了魔法书,或者其实并没有偷的关系,中了吸引虫子的法术,被蜜蜂追到树上的男子。 他在你和堂姊于前往城塞都市的途中路过时,向你们求助。 「如今竟然要前往『死亡迷宫』的最下层,真不敢相信。」 说不定会在那之前送命。斥候闻言「唉唷」哀号道。 金属声再度传来,宝箱的盖子「喀」一声脱落,露出内容物。 金币、财宝、武器、收获应该挺丰硕的。 「得活着回去,鉴定这东西。」 半森人斥候看了女主教一眼,轻声呢喃。你点头,拍拍他的肩膀。 为此,得摘下那家伙的脑袋。 「别抱太大的期望啊。」 半森人斥候露齿一笑,神似鲨鱼的笑容。 你将财宝交给他塞进杂物袋,坐下来休息。 ──我们。 你思考着。我们不是被神选上的人,也没有背负着某种宿命。 女战士的橡木枪虽然受到了祝福,说这叫「被神选上」未免太过愚蠢。 将其授予她的,是交易神修女。 借用她说过的话,世上的一切都在提供有形无形的支援。 而你们与此连接上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们是平凡的冒险者。与其他人并无二异。在来到城塞都市的那时候。 平凡的战士。 他的堂姊。 无法谋生的斥候。 被当成英雄养大的少女。 为了缴税而卖身的女孩。 尊崇自身信仰的异乡僧侣。 仅此而已。 现在,你们仅凭这六个人的力量,来到地下迷宫的九楼。 畏惧小鬼、畏惧黏菌,与强盗交手,被忍者划破颈项,和其他冒险者起争执。 (插图011) 此时此刻,你们正在逼近君临于「死亡迷宫」的那名黑衣男的喉头。 既奇妙,又愉快。 明明世界的危机,在你脑中没有太大的意义。 ──唉,这样讲对金刚石骑士不太好意思就是了。 你抱着弯刀假寐,想着这些事,扬起嘴角。 § ──是时候出发了。 不久后。 你站起身,重新系好装甲的扣具,向团队(party)成员说道。 尽管在迷宫里时间感会被扰乱,金刚石骑士他们也差不多要开始行动了吧。 你检查弯刀的刀刃,确认刀柄有无异状,「喀嚓」一声收刀入鞘。 迷宫的瘴气、冰冷的石板路、轮廓线的压迫感,事到如今成了再熟悉不过的事物。 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休息,或许也是你愈来愈熟练的证据。 其他人亦然。 坐在地上养精蓄锐的同伴们,听从你的指示起身动手准备。 「身体还好吗?」 「……是的,我没事。」 堂姊小跑步到看起来在发呆的女主教身旁呼唤她。 「有什么事要说喔。那孩子真的不懂得关心女生。」 是。再从姊说得都对。你随口敷衍传入耳中的忠告,走向虫人僧侣。 那边的情况如何?行军时,你想知道所有人的意见。 「不管怎样,得先决定要前进还是要回头。升降机离这里不远。」 他沉思片刻后说道,窸窸窣窣打开地图。 推测是女主教在休息时间给他的。在制图这方面,这位虫人是整个团队(party)技术最好的人。 他的利爪在地图上移动,敲着现在位置说: 「以路程来说,我们在中间。看是要去地下十楼,还是要回去。我都可以。」 「咱们刚才都有尽量节省法术,还行呗。」 半森人斥候从旁探头观察地图,语气轻松。 话虽如此,他并非施法者。掌握团队(party)法术资源(resource)的人是堂姊。 因此,他搬出这句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主要的目的应该是在为众人着想。 「不过法术和体力、精力不能混为一谈。万一累垮就糟了,要仔细判断情势啊。」 「哎呀,你累了吗?」 女战士带着慧黠的笑容调侃他。 时至今日,你看得出她这样的行为别有深意。 你对她使了个眼色,女战士妩媚地对你抛媚眼。 「那怎么行。会被女生讨厌喔?」 「要你管。」 她用长枪的石突轻戳半森人斥候,斥候回嘴道。 「你说对不对?」 在斗嘴过程中,女战士还不忘跟女主教搭话。 她们俩经常去寺院。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关系变得十分亲近。 你感到欣慰,询问女主教的意见。 「咦?」 突然被叫到的她,猛然抬头望向你。 要不是因为被眼带遮住,想必能看见她正在眨眼。 「那个……」 她不知所措,像在犹豫似地扭扭捏捏,没有立即回答。 你没有不耐烦,而是耐心等待她整理好心情。 你觉得这很正常。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类似的意见,赞同你的做法。 这六个人大家都不一样。想法、出身、职业,一切都不尽相同。 「……我想想。说不定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因此,你需要听她的意见。 而她经历过之前的冒险,也学会明白表达自身的感受。 「我想去做个了断。」 那一定是她打从一开始藏在心里的坚强。 仅仅是被各式各样的东西遮蔽,如今它浮出了水面,你诚心感到高兴。 ──那就走吧。 所以,你也斩钉截铁地将决定说出口。 团队(party)成员互相对视,同时点头。 「就这样跟敌人的头目决战吗?有趣。令人跃跃欲试。」 「嘿嘿嘿嘿,区区魔神王在咱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那没赢就是你的错啰。」 「唉唷……」 「放心啦。大家那么可靠。」 讲这种话。堂姊不认真做事,你会很伤脑筋。 你苦笑着说道,缓缓朝迷宫最深处迈步而出。 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你们,无从得知。 ──不。 某种意义上来说,再明显不过。 有怪物,有财宝,迷宫很大,深处有黑衣男。 跟之前没有差异。既然如此,要做的事也不会改变。 不晓得会有几个人活下来。不晓得会在这场战斗中受多少伤。 ──不过。 管他的。 你没有抱持疑问,向前迈进。你们向前迈进。 ──那就是冒险者。 八之段 锷鸣的太刀(dai kafana of singing death) 瞬间的空白。 寂静无声的墓室中,只听得见尖锐的锷鸣。 刀尖飞出。 绽放暗红色光芒的刀刃。 断裂、碎裂,于空中四散。 「什、么──!?」 他的眼睛盯着它。你没有这么做。 你仅仅是翻过手腕,刀刃在掌中一转。 上前一步。身体顺着反作用力动作,举起手臂。 往上砍。 「唔喔……!?」 ──太浅了。 刀刃轻轻擦过。 黑衣男向后跳去,胸前喷出少量的鲜血。 浮现于脸上的表情──感情,是惊愕、恐惧,或者愤怒?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想知道。 然而,你笑了。你在笑。真是太愉快了。 事已至此──你还在担心。 脚踩得不够用力,刀砍得不够深。若黑衣男心智尚存,被砍中的八成会是你。 ──一不小心就向前踏了。 这个想法使你露出笑容。 「把妖刀……砍断了……?」 细不可闻的自言自语。难以置信的,颤抖着的声音。 是女主教(bishop)。 缩在墓室角落的少女,茫然地看着你。 她像在求救似地、像在寻求依靠似地伸向你的手,无法碰到你。 你前进。上前。向前。下一个。前往下一个章节(paragraph)。继续前进。 因为,你相信她也会这么做。 你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传达给她了。 不过,女主教放下了伸向你的手。 纤细的手紧紧握住天秤剑。 然后──她站了起来。 「状况有点不妙啊……!」 黑衣男自言自语。你咕哝道「五五开吧」。 ──他要使出什么招式?他要做什么? 你谨慎计算距离。因为妖刀断了,敌人的攻击范围应该也会随之改变。 黑衣男见状──咧嘴笑了。 「那我也稍微认真一下好了──你说是吧!」 瞬间,从男人身上喷出的压力增加了。 杀气。怒气。不是那样的情绪。 从刀刃断面喷出的暗红色光芒,只能以妖气称呼── ──不对…… 那是死。 在这座迷宫送命的所有生物的,死。 怪物、冒险者。位于堆积成山的大量尸体上,被吞进迷宫的某处,消失不见的死。 黑衣男让它膨胀起来。 俨然是发光的黑暗。 红光缠在其上,绕在其上,像要融化似地与黑衣男混合。 彷佛那才是妖刀的真正力量(sp power)。 黑衣男的力量逐渐增强。 你在男人背后看见某种异常的存在。 翻腾的黑影。看似长翅膀的恶鬼,也像老练的魔导士的那东西── ──呜呼。 创造出这座骇人迷宫的一切,大概都被死亡当成了粮食。 他为何会成为「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的主人,没有任何人知道。 然而──差别不大。 在这座迷宫中,不管是胸怀大志之人,还是怪物、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都跟冒险者一样。 眼前的男子也是,砍中就杀得掉。你也是,被砍中就会死。 「好了,第二回合(turn)。」男子露出一口白牙。「让我好好享受吧?」 ──让我们好好享受吧。 你的回答似是而非,不如说完全相反,缓缓拿好弯刀。 单手朝向前方,拿着弯刀的那只手则移向后方,如同在拉弓──的架势。 他会如何出招──要如何应对? 那家伙的攻击距离变短了。可是,你没有自信到胆敢贸然拉近距离。 要先攻,还是后攻?将先手让给未知的敌人固然是步坏棋,投身于危险中也是一步坏棋。 嘶。你微微向前挪动的脚,于地面发出摩擦声的瞬间。 「──神啊!」 划破黑暗,近似雷鸣的祈祷响彻四方。 「──!!」 之后的动作快到看不清。比思考的速度还快。彷佛身体在自由行动。 黑衣男张开嘴,不知道在朗诵什么──紧接着。 红光从刀刃伸出。补足失去的长度,锐利依旧。 男人混浊的黑气溢出,朝你侵袭而来。 你仅仅是配合他。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那是与「核击(fusion st)」相似的红色死亡奔流。 黑衣男挥下刀刃,缠绕于其上的死化为暗红色巨鸟,解放开来。 从刀刃飞出的凤凰,拍击那对死亡的翅膀翱翔。 目标──不是你。是正准备向神明倾诉的女主教。 ──锐! 因此,你仅仅是灵活地配合它,挥下手中的弯刀。 你现在才发现刀刃有缺口。刀身的正中央附近,确实磨损了。 恐怕是刚才一刀砍断妖刀时造成的。 不过。 你将迎面而来的死打了回去。 「什么──!?」 不是砍,也不只是挡开而已。 跟以前把忍者的短剑打回去一样,红色闪光往反方向射穿墓室。 不久前,你在刹那的交锋间觉醒的一刀。 反击的奥义。像法术又不像法术。失落的第三型(form)。是醍的领域。 过去老虎基于好玩的心态教导男孩的武技,将死亡打了回去。 「呜!呃啊!!!!」 是惨叫,还是吆喝? 被死亡的火焰灼烧,黑衣男发出诡异的叫声,再度挥下赤刃。 每当刀刃挥下,带来死亡的红色闪光就成了咒弹之雨,往你身上洒落。 你予以回击。 你鼓足干劲,旋转、舞动。如同那名远古的森人(elf)勇者。 一发,又一发。走错一步就会没命的攻防战,重复了好几回合,不断累积、前进。 在你的背后。 女主教放声大叫。 § 「神啊!!」 天秤剑发出嘹亮的声响,盖过剑戟声贯穿墓室。 遮住双眼的眼带,与装饰于胸前的蓝色缎带。伙伴一同托付给她的证明。 她轻轻抚摸圣印及缎带,用失明的双眼仰望高空。 贯穿墓室的天花板,穿过层层叠叠的迷宫楼层,通往遥远的上方。 她对坐在神圣瓮形星桌前的高贵棋手呐喊: 「我一路以来,都是以祈祷者的身分走到这里!」 即使被小鬼当成玩物。 即使被友人抛下,独自留在酒馆。 即使在酒馆角落过着被人指指点点,受到嘲笑的每一天。 即使在迷宫中心,朋友全被「死」吞噬,化为灰烬消失。 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原因为何? 「我并不要求回报!只要您们愿意守望我的旅程就够了!!」 没错。 不是因为渴望神迹才祈祷。 不是因为需要协助才祈祷。 天上的棋手(yer)无时无刻都在祈祷者(yer character)身旁。 胜利的时候也好,败北的时候也罢。 对冒险者来说──就这么简单,再无其他愿望。 「被小鬼蹂躏的丫头,在鬼扯什么──」 「正因为这样!」 然而,女主教在这时清楚说出了自身的愿望。 当然,凡事都会受到「宿命(fate)」及「偶然(chance)」的骰子影响。 其结果连诸神都无法左右。 你认同这件事。你遵守这件事。你认为这是再珍贵不过的祝福。 可是,就算这样,正因为这样。 「在这个当下,请您们打起干劲掷出骰子!否则──」 她对神喝斥道。 「──我将不再祈祷!!」 光芒瞬间炸裂。 「呜、啊啊、啊啊…………!?」 黑衣男已经逐渐成为巨大影子的迷宫之主,被白光照得忍不住别过头。 你也一样。这道光芒灿烂得彷佛太阳──不,彷佛闪电、雷霆落在大地上。 完全无法直视。你不禁抬手遮住眼睛,眯眼看着她。 ──神气(re)。 这眩目的光芒,驱散迷宫的黑暗、墓室的影子的光,俨然是神气。 被纯白神气笼罩的女主教,存在感──没错,存在感相当惊人。 在你眼中,她的身影巨大得无法形容,是会让人想要下跪的伟大存在。 那当然是幻影,娇小少女的身体确实还是小小的人影。 不过──你将覆盖在她身上的存在,看得一清二楚。 穿着纯洁无垢的白衣,骄傲地高举天秤剑,两眼用眼带覆盖住的女性。 巨大的女主教的幻影──至高神的模样。 这正是女主教始终走在正道上的冒险结果。 瘦弱的少女害怕、颤抖、忍耐,努力站起身,一路走来的结果。 她走到了这里,来到了这里。威胁四方世界的灾厄面前。 (插图014) 尽管其威光无法抵达暗黑城塞的最深处,不回应虔诚信徒的呼唤,何以称之为女神? 此时此刻,那位神明就在这里……! 「莫非她引发了『降神(call god)』的神迹……!?」 「呀啊啊啊……!」 至高神──女主教发出可爱却更加神圣的呐喊,挥下天秤剑。 仅仅一挥。就这么一个动作,黑影便震动起来。 第二下,黑影四分五裂。 第三下,笼罩黑衣男的影子痛苦地挣扎、蠕动。 此乃根源的光辉。唤来黎明的热闹跫音,正是晨光。 「给我退下,无礼之徒……!」 女主教慈悲为怀,又毫不留情。 下达制裁时,尽可能多加斟酌,不夹带任何私心。 对抗邪恶时却需要正义。 不是神给予的正义。是人类凭借自身的意志思考、选择、掌握、提倡的正义。 因为,那才是至高神期望人类遵守,托付给人类的──律法及秩序。 「你只懂得崇尚力量对吧!?那你就是我们的……」 ──没错。 她的。你的。你们的。所有人的。 「──冒险的,阻碍……!!」 神气(re)覆盖了三千世界。 那在地面是耀眼如太阳的光芒炸裂,同时也是圣剑的降临。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唯有一阵清凉的风吹过。 「…………啊……呜……?」 在这之中,微弱的声音响起。但你不可能听错那个声音。 白光刺得你频频眨眼,你呼唤她的名字──不是编号,而是她的名字。 趴在地上的女战士拿橡木枪支撑身体,缓缓站起来。 她茫然地抚摸理应存在于喉咙的伤口,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看着你。 「治好……了……」 致命一击(critical hit)与「核击」造成的伤口愈合了。 你下意识抚摸脖子的伤口。之前留下的疤痕还在,不过只有这样而已。 你自己受的伤──也不留一丝痕迹。 「哈哈……!哎呀,真厉害!去信奉至高神说不定也不错哩!」 从地上跳起来的半森人(half elf)斥候(scout)大叫道,挥动双手拿着的蝴蝶短剑。 「太不虔诚了。」虫人(myrmidon)僧侣慢慢起身。「我只信交易神。」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将气流换个方向,假装没看见骰子翻了个面。」 他宣言的祝祷,确实带来了字面上的结果。 刚才的战况再惨烈不过。除了你以外,没人有办法好好战斗,必然全灭。 ──看看现在。 大家都站了起来,大家都还活着。 「状……」堂姊大叫着,咳了几声。「……况,如何……!」 ──如你所见。 敌方的战力大大减弱。手下、武器、法术都一样。我方则全员健在。 「呼…………」 虽说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从至高神手中借来绝对武器的剑之圣女,吁出一口气。 「我,很努力了。」带着虚弱微笑说出的这句话,声音细若蚊鸣。 她可是让神明附身于身上。灵魂磨损了多少,你完全无法想像。 可是,她站着。站在地面上。以天秤剑为支撑,被堂姊搀扶着。 「我,还能战斗……!」 你回答「好」,你们重整队形。 堂姊握紧短杖,掌握后方的指挥权,观察使用法术的时机。 虫人僧侣缓缓反手拿起蛮刀,敲了下嘴巴,判读风向,祈求交易神的庇佑。 剑之圣女──女主教扶着天秤剑调整呼吸,用失明的双眼瞪着战场。 半森人斥候面带轻浮的笑容,两手拿着蝴蝶短剑,蹲低身子,寻找机会偷袭敌人。 女战士看见身旁的人,露出宛如花朵绽放的微笑,甩动橡木枪摆好架势。 然后,你率领同伴直接与敌人对峙,拿弯刀的刀尖指向他。 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差别。没错,什么变化都没有。 攻略迷宫。踏进墓室。歼灭怪物,获得财宝,返回。 「看看你们……」 眼前的黑衣男──不,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手拿断刀看着这边。 那家伙用断掉的赤刃拍打肩膀,聚集剩下的影子,再度窃笑。 那已经不是人类的生活方式。 见鬼杀鬼,见神杀神,只懂得向前。 不是因为碍眼、挡路这种理由。 单纯是想夸耀自身的力量及威严。 倘若只是这样,还可以当成他只是沦落为魔剑妖刀的剑鞘(sheath)。 但是──眼前的男子目露凶光。 彷佛只看得见打倒你们的未来。 那绝非纯粹被剑操弄的愚蠢之徒的架势。 而是被妖刀迷惑,将妖刀运用自如,得到永恒伴侣的可怕剑士。 ──是修罗。 不是魔剑使,他已是只能以魔剑豪称呼的存在。 不是刀鞘,是视死亡为必须之物的死须。 为了用剑砍人而毁灭世界。 就是这样,这男人成了那样的生物。 眼中只有胜败──自己获胜,击败敌人、杀死敌人的生物。 然而──你不会漏看他眼中的困惑。 「一副觉得自己会赢的样子。嗯?」 不。 你果断地回答。那家伙说了什么?太好笑了。 你。你们。 ──是来冒险的……! § 「杀……!!」 化身为魔剑豪的黑衣男挥下的赤刃,接连射出咒弹。 显而易见,足以遮蔽视线的大量咒弹,各自寄宿着致死或威力相等的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你加以迎击。 嘶。你在墓室的石板路上移动,往左,往右,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地挥刀。 虽然刚才那天地人、运技体合一的境界逐渐变得模糊,你的剑是自由的。 唰,如影般的男子滑向你。那家伙的攻击范围果然很窄。 这时,有个柔软的东西射中你的刀,缠绕在其上。淡淡的蜜蜡香气传来。 「『阿尔马(武器)……玛格那(魔法)……欧菲罗(赋予)』!」 你的刀刃随着堂姊高亢的念咒声,燃起蓝白色的原力(force)灯火。在感谢她之前,得先把该做的事做好。 ──给我力量!给我力量!给我力量! 你将弯刀旋转一圈,弹走、挡住、架开赤刃,还击,用力劈砍。 只看得见轮廓线(wireframe)的黑暗墓室中,红蓝两色不停交错,令人眼花撩乱,相碰的两把刀擦出火花。 ──哈。 你笑了。断掉的妖刀。磨损的弯刀。用那两把武器交战的高手与高手。 果然是五五开。你的技术、身体,剩下端看骰子的点数──不对。 「老大,厉害喔……!」 「嘿咻……!」 你使劲抬起刀刃,迅速退至后方,以拉开距离。 两个人影立刻从两侧冲上来。三道银光闪过空中。 划出巨大圆弧的短剑及圣枪与赤刃正面相撞,弹开。 「喝、啊!!」 ──攻击太轻了。 断成两半依然锐利的妖刀,或者是黑衣男,不费吹灰之力便破解两人精湛的联手攻击。 不过,那一瞬间。那一秒,就足以让你喘一口气。 吸气,吐气。你用手背将刀刃上的蜜蜡抹开,奔向前方。 「啧,有够难缠的……!虽然咱早就知道了!」 「六对一还赢不了呢!」 两位伙伴与你擦身而过。敌人的咒弹紧接着袭来。你从伙伴手中接过阻挡敌人的任务,挡在前面。 右、左、上。你自在地挥动太刀,击回猛烈的必杀咒术。 像在让身体自由行动,像在随心所欲使出招式,也像碰巧走运。 然而,你又度过了一个危机,守护众人,逼近敌人。 迎击一刀接一刀的赤刃,将刀刃弹开,然后立刻跟着挥刀。 「喂,要怎么做!」你听见敲嘴的喀嚓声。「要回复,还是支援?我都可以……!」 「我正在想!!」堂姊尖声回答。 这种时候最值得庆幸的──是你并非孤军奋战。 在交锋的过程中,你能注意的是眼前的敌人,顶多再加上左右两名前卫。 但你有个会在后方戒备周遭,观察战况,下达指示的伙伴。 ──死前感谢她一句也不是不行。 抱歉,交给你了。 你一面和敌人对峙,一面对堂姊大叫,听见她轻轻倒抽一口气,咬起指甲的声音。 你无暇顾及后方。因此,你能知道的情报是传入耳中的交谈声。 「啊──」 呼,呼。女主教呼吸微弱,似乎说了什么。 堂姊认真倾听,回问了一句,接着──举起短杖呐喊。 「治疗她和支援我们,两边都麻烦了!」 「明白!」 虫人僧侣向交易神的祈祷,化为舒适的风吹向女主教。 祈祷应该无法补足消耗掉的灵魂。但足以唤回活力。 天秤剑发出清澈的锵啷声,你感觉到女主教站了起来。 堂姊对你呐喊: 「以牙还牙吧!!」 这句话的意思,跟她相处最久的你,怎么可能不明白。 ──你做得到,那家伙做不到的事。 存在。 确实存在。 你喊道「麻烦了」。两名前卫也明白了,明白了你的用意。 「好,交给咱呗!」 「嗯,就这么办……!」 「你们在……!」 只有那家伙不明白。 话虽如此,你们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无须言语。堂姊想到了什么主意。你决定付诸实行。 所以要请所有人协助。就这么简单。 这样便足矣。 「──说什么啊!!」 那家伙用刀刃接住你的斩击。刀身喀一声咬住你的刀,激烈碰撞。 黑衣男加重力道,试图压制住你。弯刀嘎吱作响。不过。 ──不会断,不会弯曲。 因此,你。 「──!?」 忽然放松。往你这边推挤的妖刀滑向空中,男子踉跄了一下。 你在那个瞬间,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弯刀往上抬。 「唔、啊……!?」 男子呻吟着往后跳。为了稳住失去平衡的身体,此乃正常的反应。 一对一的话,这个应对措施是正确的。可惜──并不是。 「……呵呵。」 女战士性感却天真烂漫的笑声,搔弄你的耳朵。 她面带笑容,轻轻于橡木圣枪的枪尖落下一吻。 然后踢起长枪。长枪在空中转了圈,于她的掌中舞动。 「看仔细喔?」甜美的细语。「嘿──咻!」铁靴的声响。 俨然是战女神之枪(valkyrie javelin)。 她踢出的圣枪化为瞬间的光芒,于黑暗中奔驰。 看见那束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闪电追过了雷鸣。 「呃啊啊啊啊啊!?」 黑衣男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吐出鲜血,终于看见贯穿腹部的枪尖。 消瘦的身躯随着巨响砸在墙上,被深深刺进体内的长枪钉在上面。 「混帐东西!还没,还没结束……!」 他用鲜血淋漓的手想要拔出长枪,却不得如愿。 受到祝福的橡木枪,寄宿着交易神的庇佑。而那位神明的信徒就在此处。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 风吹。 一阵风凭空出现,吹进位于绝命异次元(dead space)最深处的这个空间,拂过脸颊。 清凉的风吹散笼罩墓室的黑影,于两位少女身边跳起舞来。 女主教和堂姊──两人如同姊妹,牵着手站在那。 「『尚请将我的心送往彼处,他的心带至此处』!」 虫人僧侣的祝祷完成,引发「镇静(transfer mental power)」的神迹。 使用了大量的法术,疲惫不堪的两位少女的精力,由心思不同于人类的虫人僧侣给予补给。 短杖高举。天秤剑挥下。咏唱的真言数量为三。使用的法术仅此一个。 「『温图斯(风)』!」 风啊! 「『流明(光)』!」 光啊! 「「利贝罗(解放)!!」」 我等的祈祷啊! 重合的两句咒文,与充满墓室的光及风一同掀起漩涡。 产生惊人的破坏热量,直线解放开来── ──朝你一个人。 (插图015) 你用刀刃接住蓝白色的火焰。热度寄宿在其上,灯火(spark)燃起。 爆炎扑面而来,企图吹走你的身体。双脚滑动。你稳稳踩在石板路上。 调整呼吸,将热风吸进肺部。握紧弯刀,再吸一口气。 你突然听见天上的掷骰声。 有种诸神紧张得咽下一口唾液,探出身子观察盘面的感觉。 四方世界的中心──此刻就在这里。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 你放声咆哮。 无铭的弯刀描绘银弧,斩裂墓室。 形似凤凰,又像一条巨龙的剑气,随着这一刀扫过迷宫。 黑衣男架起断掉的妖刀。可惜毫无用处。你知道。 ──这男人砍不了法术。 「喔、啊、啊啊啊、啊!?」 噗咻。男人喷出有如黑墨的血液,身体大幅后仰。 砍中了。 砍中了男子──不只迷宫之主的骨肉,你砍中了罩在他背后的黑影。 砍中了死。 可是,然而──还剩下心灵。 你和那家伙四目相交。他满身都是肮脏的血液,两眼却炯炯有神。 他瞪着你,开口。从扭曲的嘴角,对你吐出诅咒── 「得手啦!!!!」 如影般冲过来的半森人斥候,割破他的喉头。 不是用蝴蝶短刀。被锐利的手刀砍飞的头部,像颗球似地「叩咚、叩咚」于地面弹跳。 男人的头部滚远,直到最后,脸上都带着确信自己会胜利的丑陋笑容。 你吐出一口长气,甩掉弯刀上的血,慢慢将它收入刀鞘。 剑锷发出「喀嚓」的鸣声。 墓室就此回归静寂。 § 「结束了──吗……?」 语带怀疑的呢喃,出自瘫坐在地的女战士之口。 以她的自言自语为契机,杵在墓室的你们猛然回神。 每个人都精疲力竭。虽说众神的神迹治好了伤口,你们毕竟刚经历一场死斗。 你吐气,激励差点站不住的双腿。 你可是头目(leader)。就算要倒下,也得是最后一个。 「…………大概,吧。」半森人斥候低声说道。「咱刚才太专注了,搞不清楚状况。」 他用跟平常截然不同的缓慢动作,接近黑衣男的尸骸。 或许是因为他比平常耗费了更多的力气在战斗上,不能怪他双手的动作变得迟缓。 半森人斥候握住插在黑衣男尸体上的橡木枪,好不容易才拔出来。 「大姊,拿去。」 「……嗯,谢谢……」 女战士接过他递出的橡木枪,坐在地上把它抱在怀里。 你看了那边一眼,走向女主教。 要论疲劳度的话,最需要担心的是她。 她让至高神降临于身上。 虽说充斥墓室的神气在逐渐消失,神迹对她造成的负担,是你无法想像的。 听见你的声音,依然坐在墓室一角的她,愣愣地望向你。 「我还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这里……」 你关心她的状态,女主教用如同在作梦的恍惚语调回答。 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放到系在平坦胸前的蓝色缎带上,她点了下头。 「……好温暖……嗯……大概……没事。」 是吗?你回答。然后轻拍她的肩膀说道「太好了」。 女主教想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不久后── 「……是。」 露出宛如花朵绽放的微笑。 尽管她累得疲惫不堪,那无疑是你之前在寺院看见的微笑。 那个时候,那个瞬间,她的朋友一定也在吧。你隐约有种感觉。 「……真言还真耗精力。」 虫人僧侣看准你们结束对话的时机,开口说道。 他在整个团队(party)中,看起来是体力消耗最少的,但他显然也十分疲惫。 他靠在墙上抱着胳膊,摆动触角敲打自己的头部。 「有种脑袋被乱搅一通的感觉……亏你受得了。」 「……因为,祝祷和神迹一样……都是神明的话语。」 女主教莞尔一笑。 魔法的才能,到头来还是天分占绝大多数的比例吧。 跟你觉得自己再怎么虔诚,都不可能有办法直接向众神祈愿一样。 正因为是对法术,对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略知一二的你,才会明白。 ──堂姊的负担想必也相当重。 而她的反应── 「……」 一语不发。 她仍旧紧咬下唇,脸色苍白,拿着短杖。 没有「结束了」的感慨心情。 你也一样。 仅仅是埋头挥舞弯刀,不断向前冲。 这里就是尽头──就算有人跟你这么说,没办法突然停下也是无可奈何。 因此,你想说些什么,伸手拍堂姊的肩── 「──还没结束……!」 咚。迷宫摇晃。 不是墓室。迷宫感觉弹了起来,彷佛拥有生命。 「哇……!?」 地板不停震动,如同野兽在摇晃身体。这声尖叫大概是女战士的。 你立刻跪在地上提高戒心,以保护好她,观察周围,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次元要崩坏了……!」 ──……什么? 堂姊大叫道。 地鸣,正确地说是地震。在笼罩四周的毁灭性巨响中,她的声音清晰可闻。 「不快点逃出去的话,大家都会被吞没……!」 「逃出去……」 努力站稳脚步的半森人斥候四处张望,大喊道。 「没看到出口啊!」 「没有那男人用的小门之类的东西吗……」 「……不知道!」 女主教摇头回答虫人僧侣的问题。 尘土纷纷从天花板落下,她设法环顾四方。 「不,说不定原本是有的,只是崩解、扭曲,已经……!」 那该怎么办? 女战士无助地望向你。你毫无头绪。但你不想讲出来。 你轻轻握住她的手,绞尽脑汁。 跨越次元。扭曲。超越它。能做到那种事的方法,唯有一个── ──「转移(gate)」之术。 「…………只能这么做了。」 堂姊喃喃说道,分不清是放弃了,还是下定决心了。 「转移」。 失落的禁术之一──据说四方世界已经不存在会使用那个法术的人。 过去像要蹂躏四方世界般,大闹了一场的魔法师们,最后使用的法术。 听说……他们跟翻开卡牌一样使用这个法术,穿越(neswalk)了。 因此,目前还留在四方世界的魔法师的终极目标之一,就是这个「转移」。 或许建造这座迷宫的魔导士,也对次元动过手脚………… 不只是因为没有资料记载这个法术是什么样的真言。 同时也不只是因为,这个法术属于高难度的魔法。 曾经有位死灵占卜师出于傲慢,也用了这个法术,结果彻底消失,再也没出现过。 你们不也在前往这里的途中看见了吗? 偶然触发在遗迹运作的「转移」机关的人下场如何。 自己想出现在何处,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要于脑内想像座标极为困难。 因为,人类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无法明确叙述。 「怎么!?你有带卷轴吗……!?」 然而,卷轴(scroll)另当别论。 若是古老魔法师制造的卷轴,应该能瞬间从此处传送到另一个地方。 那就快点用啊。半森人斥候大喊。 你看见墓室的一角,轮廓线已经如同崩解的沙堡,消失不见。 崩坏抵达你们的脚下时会发生什么事,你实在不愿意去想像。 「不……」 堂姊带着宛如随时会绷断的弓弦的紧张表情说道。 「……我要使用。」 你心想,我就知道。 来到这里的旅途中,最先发现次元扭曲的,不就是她吗? 以魔神出现为开端,她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拼命研读魔法书。 假如她真的抵达那个境界,也不奇怪。 因为就你所知,最优秀的施法者──除了她,不作第二人想。 「……你愿意交给我吗?」 所以,她面带不安回头看向你,你觉得非常好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问这做什么──话讲到一半,你突然想到自己几乎没有明白表示过。 你笑着对她说,要是连你都做不到,还有谁做得到。 堂姊眨眨眼睛。 「……赌运气的时候,你从来没输过。」 虫人僧侣感慨良多地说,把手放在堂姊肩上。 「我跟了。我可不想就这样飞到次元的另一端。」 堂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前,袖子被人轻轻拉了下。 「我也麻烦你了。你一定办得到。」 女主教对一脸错愕的堂姊展露微笑。 她应该是拿天秤剑作为支撑,费尽力气来到众人身边的。 相较之下,半森人斥候的动作实在灵活。 「咱束手无策。剩下只能靠伟大的神明和伟大的大姊啰。」 他也轻快地走到众人旁边。 然后抱着胳膊紧闭双眼,甚至挺起胸膛,光明正大地说: 「来吧,趁咱还没吓到腿软,给咱一个痛快!」 唉,真是的!真不知道这轻浮的态度救了你们几次。 但他或许真的在害怕。你咧嘴一笑,他也跟着咧嘴一笑。 没错,都可以。 「……而且,就算被传送到奇怪的地方,也是一起嘛。」 女战士也牵住你的手,缓慢起身。 面对剧烈的地震,她依靠的是橡木枪,还有你。 她像在依靠你,又像在扶持你似地握着你的手,抬头看过来,抛了个媚眼。 「那就不可怕。」 ──就是这样。 你整理好众人的意见,对堂姊耸肩。 剩下交给你了。靠你了。用言语来表达,就这么几个字。 然而,这样应该就够了。硬要说的话,没错。 ──就算失败也不会怪你。 顶多只有这句话。 直盯着你的堂姊,眼神浮现一丝动摇。 不安及恐惧,或是对自身的不信任,在眨眼的过程中消失。 剩下的是一如往常──总是信心十足的,她的回答。 「……嗯!」 墓室的轮廓线已经彻底崩落。 你们杵在黑暗的正中央,唯有脚下的地面告诉你们自己站在何处。 不过,你们是最初也是最后攻略这座「死亡迷宫」的六人。 既然如此,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惧。堂堂正正地冒险即可。 你们互相对视,点头。那就是信号。 堂姊举起短杖──高声呐喊三个具有力量的话语(zed)。 § 蓝色。 你首先认知到的是蓝色。 接着是飘浮感。坠落。冲击。 全身麻痹,彷佛摔在了地上,某种黏稠的物体把你包覆住。 ──下沉。 好冷,无法呼吸。周围一片昏暗,身体重如铅块。 缠上身体的东西,将你往下方拖去。 张开嘴,不明的物体便灌入口中,让人有种被黏菌(slime)抓住的错觉。 你拼命挣扎,有人握住你的手寻求依靠。是女战士。你回握她的手。 你试图将她拉起来,手臂突然穿破那层膜。身体一口气升起。 瞬间,眩目的阳光及新鲜的空气、风,一口气淹没你的五感。 ──是地面。 「咳……咳!呜、恶……」 女战士剧烈咳嗽,你摸着她的背环视四周。黏菌──不对。是水。 看来你们跳进了被石墙围住的水中。 ──不,更重要的是。 大家呢?都平安无事吗? 「现、现在是啥情况……!?」 「喂,该死……!我不会游泳……!」 「哇啊……!?」 水花溅起,变成落汤鸡的其他成员接连把脸探出水面。 他们跟你们一样不停咳嗽,或者从气门吐出水,似乎没有溺水的迹象。 就在这时── 「你、你们从哪冒出来的……!?」 抬头一看,石造城墙上有一名神情惊愕的士兵。你们目光相交。 你询问这里是哪里,他困惑不已地回答:「护城河啊。」 周围变得有点吵。 好像是听见骚动声的人凑过来看戏了。 从石墙──护城河上探出头的,是随处可见的村民。 那名戴着兜帽的情报屋少女的身影瞬间闪过其中。 城塞都市的,护城河── 「……我搞错了!」 悠哉的、开朗明亮的声音。 堂姊发出可爱的吐气声,终于冒出水面。 「从地下十楼往上飞十层楼,原来会跑到空中呀!」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你该对她说的只有一句话。 ──你这个白痴的再从姊!!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怪我吗!!」 太过分了!笑声以她的抗议为开关,从你口中传出。 看你笑得停不下来,错愕地睁大眼睛的她,也立刻笑出声。 止不住的笑声。 你们六位冒险者,在护城河中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捧腹大笑。 女战士擦着眼角的泪水,女主教掩嘴笑得肩膀打颤。 半森人斥候大笑着叫看热闹的人拿绳子过来,虫人僧侣敲击嘴巴。 既痛快,又愉快。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吗?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九之段 风龙灰行路(youth and ash side by side) 「莫非你真以为我是贫穷贵族家的三男?」 多亏长年培养起来的自制心,你只是对这名年轻国王露出恶狠狠的笑容,没有多做其他表示。 初次踏进的城塞都市中心,是质朴刚健、坚固的城郭。 不像是为了抵御蜂拥而至的死亡紧急建造的据点,而是为战争而准备的威武石造城塞。 据说这座城塞出自矮人之手,时至今日,它却被装饰得金碧辉煌。 墙上的挂毯上织的,大概是身为八德化身(avatar)的英雄从地狱带回星霜之书的模样。 或是为了拯救被混沌化身封印的灰色魔导士,潜入迷宫的人们。 你们紧张地站在铺在地上的高级红毯上。 虽说费了一番心力整理好仪容,你们本来可是穿着在迷宫里捡到、在商店买来的杂七杂八装备的一群人。 实在掩饰不住冒险者的身分。 女主教(bishop)表现得泰然自若,堂姊和虫人(myrmidon)僧侣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你和女战士,还有半森人(half elf)斥候(scout)的表情,则不得而知。 因为面前这个人──虽说是你认识的人──竟然是刚即位的国王! 从结论来说。 金刚石骑士封印住王都出现的魔穴,为王都取回和平。 前任国王驾崩了,很不幸地被从魔穴喷出的死亡夺去性命。 对外是这样宣称的。 服从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的不死王(vampire lord),被金刚石骑士一行人消灭了。 这样就好。世上也是有那种不必特地大肆宣传的冒险。 至于你们── 「那么,各位冒险者。」 告知任务结束的乐曲高声奏响,你们走到年轻国王面前。 国王手中的小盒子,装着闪耀金色光辉的金属板,他恭敬地用双手捧起来。 「在此授予诸位金等级的识别牌。」 炼条发出细微的锵啷声,挂在低垂着头的你的脖子上。 「胸怀骄傲,戴在身上吧!」 你回应这句话,遵循礼节──跟事前听过的说明一样──做出回应。 聚集在典礼厅的人们,为你们的一举一动大声欢呼,赞颂你们的丰功伟业。 六英雄(all stars)。 那就是你们获得的称号。 打倒潜伏于「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最下层的罪魁祸首,拯救世界的伟大冒险者。 ──话虽如此,你们的内心并未因此产生剧烈的变化。 在城塞都市里面,等级毫无用处。获得了金等级的称号也没什么实感。 而就算被人唤为英雄,你们终究是平凡的冒险者。 硬要说有什么变化── 「要怎么处理这五万枚金币咧……」 离开典礼厅的下一刻,半森人斥候深深叹息,手里拿着一个皮袋。 上面烙着王国纹章的皮袋既隆重,又沉重。 没办法。因为里面装满白金制的货币。 连这一笔钱,都只是用来在典礼上赏赐你们而分出来的一小部分。 一想到别的房间还有堆积如山的金币在等待你们──会不知所措很正常。 即使去迷宫大捞一笔,也很难赚到高达膝盖的金币山。 「总之先吃点好吃的吧!」 「吃不完吧。我认为还是保守一点,拿去投资或买卖……」 「这叫保守吗……不,从交易神的角度来看,或许是对的……?」 女主教微微歪头。没必要急着用掉。 或者可以寄放在王宫。这好像是白金等级勇者传承下来的传统。 该如何使用,之后再仔细考虑就行──你忽然移开视线。 女战士凝视的走廊角落,有一股气息。 气息──气息吗?你微微一笑。现在的自己,感觉得到气息这东西了。 那股气息来自娇小的银发少女。 她身穿崭新、正式,看起来穿不太习惯的侍女服,快步走向女战士。 「干得不错嘛。」 「……嗯,我做到了。」 两人拳头轻碰,如同姊妹似地相视而笑。 不对── 既然她们是同一间孤儿院出身的,两人确实是姊妹没错。 女战士看见银发侍女身上烫得平平整整的制服,像只猫一样眯起眼睛。 「这身衣服好不适合你。」 「没关系啦,我之后会让它变得适合穿在我身上的。」 除了噘起嘴巴闹脾气的模样外,她脸上依然挂着聪慧的表情。 可是──攻略王宫的魔穴,之后再与死亡大军决战,不可能轻松到哪去。 若你们六个是英雄,金刚石骑士的团队(party)无疑也是英雄。 今后,他们想必会代替遭到扫荡的王宫政治要员处理政务吧。 听说也有人表示不适合自己,推掉了职位,然而── ──推掉也就算了,竟然跑去当侍女。 「假如没有我,那个人早就死了。拿他没办法。」 金刚石骑士的团队(party)中的第七名冒险者如是说道,装模作样地耸肩。 ──哎,未来应该也有得忙的。 赶来参加典礼的贵族中,有几个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的人。 他们肯定在拼命克制不要摆出一张臭脸。 好处全被以冒险为乐的蠢货抢走了。 对于那些只会想到自身利益的人来说,八成会把仇记在心里。 总比要小心在地下迷宫中遭到偷袭来得好。 「是没错。」 银发侍女闻言,点头赞同。 「那你要照顾他啰?」 「是有这个打算。」 面对女战士的疑问,银发侍女依然冷静沉着。 但刚才衣服被取笑一事,她似乎还在记恨。 银发侍女一副逮到机会还击的态度,脸上浮现冷淡又柔和的微笑。 「你也加油啊。」 听见这句话,女战士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特地去看未免太不识趣。 § 「……咱们是不是发财了?」 连长时间住在这里的你们,都从未见过城塞都市这么热闹。 不只是因为和平的到来。 在兴奋地嚷嚷着要庆祝、办祭典的人们中,也有新的冒险者。 没错,被「死亡迷宫」吸引,新来到这座城塞都市的冒险者。 理由只有一个。 可能是因为你们逃出来的时候,地下深处的次元崩坏了。 人们发现了五楼到八楼,疑似古代宝物库的地区。 以死亡之力制造财宝的男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古代的财宝并非无穷无尽。在不久后的将来迟早会被洗劫一空,彻底枯竭吧。 不过──在那之前,至少这段期间,这座城市似乎还是冒险者的圣地。 愈接近酒馆,这样的氛围就愈强烈,你点头对斥候说「嗯,就是吧」。 至少你们获得的金币,并非一般冒险者赚得到的金额。 就飞黄腾达而言,某方面来说,甚至可以视为暂时「圆满」了。 「……是啊。」 半森人斥候神情严肃地嘟囔道,在黄金骑士亭前面停下脚步。 「唉,咱有点事要去酒馆,你们可不可以先过去?」 他如是说道。 剩下五人不禁面面相觑。 从来没看过他这种表情。严肃归严肃,却不严重。 ──我们能帮上忙吗? 「不。」他甩手回答你。「不由咱自己处理,就没意义。」 那就这样吧。你回答「明白了」。 「那,」女主教点头。「我去寺院打声招呼。」 「我也是。」 女战士接着说。她抱住片刻不离身的橡木枪,扬起嘴角。 「……得仔细跟姊姊报告才行。」 在她脸上,看不见曾经的哀伤及忧郁。对你来说值得高兴。 「嗯──我想在街上多逛一下。毕竟机会难得!」 「那我就跟着吧……」 放堂姊独自乱跑,着实令人不安。 虫人僧侣愿意陪同,你十分感激。 「要怎么做,一起吗?」 你都可以吗?虫人僧侣听你这么说,敲了下嘴巴。 机会难得。你说。你也有几个地方要去。 你提议在这边暂时解散,其他人似乎没有意见。 众人纷纷说道「等等见」,分头离去。 半森人斥候瞥向最后离开的你,点头。 「失败的话记得安慰咱。」 你说「我会的」,他笑着回答「那咱走啰」,踏进酒馆。 你目送他离去──吐出一口气。 在前往下一个地点前,你不经意地看向「黄金骑士亭」和出入其中的冒险者。 每天你们都会来到这里。 那座马厩和简易床铺,在真正意义上是你们的被窝,不过。 ──要说休息处的话。 是这里。 跟人商量、闲聊、吃饭、欢笑,吐着气说「总算回来了」的地方,是这间酒馆。 但你们应该不会再来到这里了。 这时── 「我是来找姊姊的。」 你忽然听见这句话。 回头一看,以年纪来说身材偏高的少年,与伙伴一同走在大街上。 看他带着年龄相近的少女们,以及身穿黑外套的高大斥候,推测是冒险者。 「原来如此。如果你姊去了城塞都市,成为冒险者是最快的。」 「是的,而且魔法那类的才能,在孤儿院不会有太好的评价──」 「在迷宫说不定就能闯出一片天啰。」 「对呀,世界灭亡的危机也未必真的解除了……」 「站着聊天不太方便。先去喝一杯再说也不迟。」 位于中心的那名年轻人,疑似是魔法师。 曾经看过的桃红色头发少女的面容掠过脑海。 你看见他们一大群人走进酒馆,坐到桌前,叫住女侍点餐。 是一直以来,由你们使用的圆桌。 ──希望他能找到姊姊。 你打从心底这么相信,慢慢在城塞都市的人潮中迈步而出。 § 「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这家店了。」 仍旧昏暗,宛如地窖的武器店深处,店长停下在打铁的手望向你。 这可不是贵为英雄的冒险者该来的店。听见语带调侃的这句话,你耸耸肩膀。 至少为那名英雄打理武器的是这家店,大可引以为傲吧。 「才差个几天,哪会突然有什么改变。」 是没错。 你哈哈大笑,与武器店店长闲话家常。 一下聊到生意如何,一下聊到迷宫的情况。 简直像明天又要潜入地下迷宫,店长却笑着摇头。 「我暂时还会留在这边赚钱。等客人变少再迁去边境吧。」 ──是吗? 总有一天,这座城塞都市的财宝枯竭时,众人都会离开此地,前往他处吧。 黄金骑士亭也好,这家武器店也罢,全都会离开。 你正准备想像成为废墟的都市,决定中断思绪。 那也要等到好几年以后。不是能轻易想像的事。 至少就算沦落到那个地步,这座都市也会有某种冒险吧。 只有这一点可以确定。你边想边轻拍腰上的刀鞘。 ──想买一把弯刀。 「怎么?搞坏了吗?」 嗯。你点头,简单跟他叙述在地下迷宫最深处发生的战斗的大致经过。 店长双臂环胸认真倾听,皱着眉头咕哝道: 「原来如此。虽然有点难以置信──说谎对你也没好处。」 语毕,店长用粗糙的手指指向挂在店里的刀剑类。 「挑一把喜欢的吧,你自己开个价。」 你向他道谢,他冷淡地说: 「这是饯别礼。都是你害我丢掉好不容易捡到的饭碗。赶快把东西买一买,然后滚出去。」 真是贪心又性子倔的人。你和店长相视而笑,望向狭窄小店的门口。 不晓得是店长在那之后锻造的,还是从其他地方调来的货。 那里有好几把细长的弯刀──跟你使用的刀类似的武器。 你随便拿起一把,将刀身推出刀鞘口,检查状态,握住刀柄感受手掌是否拿得习惯。 试了几把后,小小的身影突然钻进店内。 「打扰了。」 「干么,小妹妹,你又来啦。」 店长语气无奈。你也认识那位少女。 让姊姊帮忙绑好黑发的小女孩。那名近卫骑士的妹妹。 看到你,她发出「哇」、「啊」之类的惊呼声,扭扭捏捏地低下头。 你感到难为情,搔了下脸颊。 就算其他人赞颂你为英雄那些的,你也没什么真实感,可是遇到崇拜自己的少女,实在是。 「我知道你想买剑,但那对你来说太早了吧。」 「但是……」 被店长劝阻的少女瞄了你一眼,小声咕哝道。 「……我想现在开始练习,变得更强。」 ──想要变强啊。 你因为这句话而露出复杂的表情。 变强、获胜。那绝非坏事,然而── 店长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了你的心情,撑着颊和气地对少女说: 「会被姊姊骂吧?」 「就算会被姊姊骂……也没关系。」 少女说道。用年幼、青涩、没尝过现实的滋味、不切实际,却真诚的语气说道。 「我想成为一个厉害的冒险者。」 ──你吐出一口气。 只对胜利有兴趣的那名男子的来历,你无从得知。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留下。 那么──你又如何? 和那男人不同,高声歌唱的你。 思及此,你自然地卸下腰间的弯刀。 默默递到年幼的少女面前。 「咦──?」 她困惑、茫然地抬头看着你,视线移到弯刀上,不知所措。 然后,她战战兢兢用双手捧着接过弯刀──为它的重量惊呼,身体倒向一旁。 你笑着单膝跪到地上,弯下腰。与少女圆润的眼睛四目相交。 你说。 此乃打倒死亡的元凶,将他的太刀砍断的弯刀。 ──是把不会断、不会弯曲的好刀。 所以,你绝对会赢。 「…………是的!」 这句话,不知道少女理解了多少。 可是,她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抱紧从你手中接过的弯刀,笑得很开心。 你用手指梳理她的黑发,揉了下她的头,慢慢站起来。 「……干么妨碍我做生意。」 店长笑道。你笑着耸肩。 你买了一把弯刀。帮那女孩把刀修理好,稍加研磨也不为过吧。 「毕竟我都叫你自己开价了。」 就是这样。你说,从木桶里拿出一把弯刀。 无铭的,平凡无奇的弯刀。你认为,这一把最适合用来当新的配刀。 「砍断妖刀的刀啊。」 你将金币放在柜台,店长瞄了少女怀里的刀一眼。 她提心吊胆地拔出来,仔细端详的,是原本由你使用的那把刀。 少女彷佛在凝视英雄的勋章,盯着刀身正中央的一小道缺口。 将来,那把刀是否会挂上新的勋章? 少女的名字,是否会由叙事诗传颂? 那是很久以后,你和店长都不会知道的事── 「这不是冒险谭,而是奇谭。城塞都市的……冒险奇谭。」 店长扬起嘴角。 § 于城塞都市闲逛的你,最后来到的是交易神的寺院。 漫长的阶梯,上方的风车依然在喀啦喀啦地转动。 一阵风吹过,吹过爬上阶梯的冒险者头上,于城市绕行。 一如往常的光景。你一步又一步,稳稳爬上石阶,朝寺院前进。 不可思议的是,这让你想起至今以来在迷宫走过的路。 在地下一楼与小鬼和黏菌(slime)交战。 在地下二楼与那些初学者猎人交锋。 在地下三楼与可怕的忍者们战斗,经历生死关头。 在地下四楼展开迷宫探险竞技,与那个团队(party)一决雌雄。 在地下九楼对抗从异次元出现的魔神,成功驱逐他们。 然后是,地下十楼。 除此之外,你们还经历了许多冒险。 全是多亏在这座城市遇见了那几位伙伴。 而交易神同时也是掌管邂逅与离别的神明,既然这样── 「噢,你终于来了。」 应该是托了这名扠着腰俯视你,板着一张脸的修女的福。 你搬出「我在四处走走」这个听起来像借口的理由,跟在她身后。 你们并没有约好。 但你隐约有种感觉,只要来到这个地方,应该会看见她在等你。 「你的同伴不久前来过,已经回去了。」 修女或许也有同样的想法。 看都不看这边一眼,走在前头的她,往寺院深处、无人的地方前进。 街上热闹不已,涌入寺院吊祭死者和治疗伤势的人,应该还不多。 「她想请我帮忙封印地下四楼……通往那座不祥祭坛的道路。」 ──啊啊。 原来女主教的请托是这个。 那里是朋友的安息之地,而且也不能让恶徒利用那个地方。 之后想必会有试图打破封印的人。不是能百分之百防止。但有总比没有好。 累积在一起的这些事,是你们冒险的全部。 「所以?」 在鸦雀无声的寺院中,她转身看着你。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她的表情冰冷又带有一丝嘲讽,某种情绪在眼底若隐若现。 你缓缓吐气,告诉她没什么,只是来向她道谢。 那如冰般的美貌立刻绽放笑容。 「要布施的意思吗!好的,好的,非常欢迎。」 对。你点头,将一袋金币放到祭坛上。 ──毕竟我还没付情报费。 「──」 修道女顿时停止动作。 锐利的视线刺在你身上。你承受住她的视线,回望她。 喀啦喀啦,风车在寺院上方转动的声音传来。风在吹。 「…………唉……」 不久后。 修女深深叹息,拿下头巾,揉乱那头银发。 「我一直有在注意不要露出马脚。真是的,你的眼睛是有多利呀。」 她的语气有几分随便,听起来像在称赞你,却又一如往常。 然而,你在她身上隐约看见那抹被外套遮住的淘气微笑,下意识将疑问说出口。 (插图016) ──哪边才是你的本性? 「我不会在神面前伪装本性。」 问这什么问题。修女嗤之以鼻,对你投以鄙视的目光。 「接获神谕,不着痕迹地将情报透露给值得信赖的冒险者。那就是我的职责。」 神明──天上的诸神,绝对不会妨碍四方世界的祈祷者的自由意志。 全部的行动都是由人类自己凭借自身的意志决定,才有意义。 不过,需要情报来引导他们的行动、决策。 有些情报是人类终究无法得知的。 面对世界的危机──应该也会有反对隐瞒这些情报的神明。 这个做法很符合懂得变通的交易神的作风。 话虽如此──修女耸了下肩膀。 「事实上是我对你们有所期望。或许我太过深入了吧。」 交易神同时也注重交易的公正性,身为他的信徒,这么做是否有失公允? 我得好好反省。自我警惕的修女,带着与年龄相符的表情展露微笑。 她的头发荡起波纹,向你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们拯救了世界。」 这没什么。你回答。你们只是做了想做的事、该做的事而已。 「做得到的人也不多。」 修女静静抬头。从礼拜堂的彩绘玻璃窗照进的阳光,为她涂上七彩的颜色。 身为交易神圣女的少女在保佑你们。原来如此,这样哪有道理会输? 她听见你这么说,无奈地叹气,轻声说道: 「对了,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想作为将来的参考。」 嗯。你点头。 「苏生(resurrection)」仪式时看见的胸部实在很美,令人印象深刻。 你不可能认错。 「──」 修女一脸错愕地盯着你。 下一刻,雪白的脸颊瞬间染红,你第一次看见她羞得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这个人!滚出去!该死的叛教者!!」 香炉洒着灰飞过来,你低头闪躲,飞奔而出。 穿过礼拜堂,来到寺院外,跑下楼梯。蓝天及微风。不停奔跑的你身后,传来轻快的笑声。 「将来再见──我会去跟你收观赏费的,给我记住!」 § 就这样,你在城塞都市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带着行李,腰间佩带弯刀,沿着跟以往相反的方向走向大门。 路上,你和跟平常一样身穿军装的那名近卫骑士擦身而过。 她好像又要负责在迷宫前面站岗。 「看来短时间内离不开这里啰。」 她笑道,希望这座迷宫不要在我妹进去前枯竭。 不好说。你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无论如何,那名少女都一定会成为冒险者。 「再见啰,头目(leader)──你们是个好团队(party)。」 她最后留下这句话,拍拍你的肩膀,指向大门。 「人已经到啰。」 过去三个人一起穿过的大门,如今有五位同伴在那里等着你。 「唉,你怎么那么慢?」 女战士双臂环胸,一看到你就像在闹别扭似地噘起嘴巴。 你向她道歉,跑了过去,现在回想起来,这好像是你第一次看到她旅行的装束。 有如随处可见的村姑──然而,这才是她原本的气质吧。 说是这么说,手中的橡木枪同样也反映了她的本质就是了。 「我都等到不耐烦了。有个人自己在那边兴奋。」 「太棒啦!」 这声欢呼出自谁口中自不用说,是半森人斥候。 难得看见这么适合用欣喜若狂形容的人──是说,怎么回事? 为何他看起来显然比顺利攻略迷宫时更开心? 「嘿嘿,这样咱也是有伴的人咧!!」 ──唉唷。 你忍不住惊呼,女主教也把手放在脸颊上,腼腆一笑。 「很惊讶对吧。他好像爱慕着酒馆的女侍小姐……」 「噢,那位兽人吗!」 可喜可贺!堂姊接着说。 原来如此。你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感叹道。 仔细一想,迷宫内外的情报总是由他收集。 情报网的成员之一,就是酒馆的女侍吧。 你诚心认为这是件可喜之事。 不接受人家招待的水果,踏踏实实建立关系,很符合这位半森人的个性。 「意思是你不干了?」 虫人僧侣晃动触角询问,半森人斥候摇头回答: 「不,她叫咱再去多赚点钱,所以咱还会再当一下冒险者。」 「你是不是被骗了呀?」 「唉唷……!」 女战士淘气地笑着捉弄他,半森人斥候哀了声。 一如既往,吵闹、热闹的对话。 这样的互动能持续下去──值得感激,可是。 「我都可以。」 虫人僧侣彷佛猜到你的疑问,开口说道。 「回故乡传教也好,继续增广见闻也不错。」 既然如此。你拍了下那位可靠战友的肩膀,告诉他。若你愿意跟来就太好了。 「有趣的话,没理由拒绝。」 「我也是……」 女主教也握紧胸前的蓝色缎带,对你诉说。 「……我想连同大家的份,做更多、更多……更多的事。」 她的使命,是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如今这个使命已经达成,再也没有东西能够束缚她。 尽管如此,她依旧选择继续前进──无疑是女主教自身的意志及决定。 你收下她的心意,她嘴角挂着笑容,点头说道: 「是!」 那么──问题就在这个悠闲地看着这里发呆的堂姊身上了。 她一脸「姊姊好高兴」的样子窃笑着,这家伙明白自己的处境吗? 这样子的人竟然是四方世界首屈一指的魔法师、穿越者(neswalker),世界要灭亡了。 「就算你这么说,姊姊还会担心你耶?」 可恶的再从姊。她听了咯咯笑着,将短杖拿在手中把玩。 「而且四方世界还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事。应该可以把『传送』的目的地设定在更远的地方!」 「传送」可不是那么随便的魔法,但确实很像堂姊会做的决定。 世上那些以抵达棋盘之外为宿愿的魔法师听见,不知会作何感想。 然而,正因为是那些人才无法抵达这个境界,正因为是堂姊,才有办法抵达这个境界吧。 你没有说出口。你觉得即使没说出口,八成也传达得到。 真是,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拿再从姊没辙── 你抱怨着往旁边看,与女战士的紫眸目光相接。 她优雅地撩起头发,仍然对你噘着嘴。 「你想逼我说出来吗?」 不。你摇头。你想当开口的那一方。 ──希望你一起来。 短短一句话。 短短一句话,令女战士眨了下眼睛,扬起嘴角。 「……嗯!」 于是,六名冒险者再度齐聚一堂。 你,你们缓缓穿过大门,离开城塞都市。 前方是漫无边际的四方世界。 面对广阔的世界,你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一刀究竟能不能称为奥义? 不,你笑着摇头。有这种感觉正象征了自己的不成熟。 所有习武之人,在战斗中掌握一闪而过的光芒,将其研发成招式。 (插图017) 既然如此。 那一招并非秘剑。 仅仅是成为秘剑的过程(distance)。 现在开始,你大可前往会喷火的山,前往命运森林也无妨。 「死亡迷宫」的冒险已经结束,前方有数不清的全新冒险在等待着你。 这是三十三个战斗与冒险(fighting fantasy)中,最初的一个。 仅仅是数量超过六十后,仍在持续的你成为英雄的故事(un livre dont vous etes le heros)的其中之一。 再会了!希望你的下一场冒险精采刺激! 我诚心祈愿,将这句话赠予你。 ──好了,翻开书页吧! (插图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