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厨房》 第一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轻之国度录入组 我现在猛烈地觉得肚子饿。 如果要说有多饿,差不多有「裙子被地铁风掀起的玛丽莲梦露其实没穿内裤」那么猛烈。或许有人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总之请了解我的胃此刻状态非常危急。 原因在于我一早肚子就不太舒服,所以起床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饭团。情况就和字面上一样,真他妈的该死。 说话声、筷子叉子等餐具的碰撞声听起来都十分遥远。抱歉说得晚了点,这里是间洋食店,我则是厨师。 如果能在日野洋二这个名字前面加上「天才」或「日本第一洋食店」之类的称呼,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从早上开始就持续不断地做饭。但是,每当我做好一道菜,就会被叫做「顾客」的家伙拦截。 比任何人都爱料理、比任何人都饥饿的我一直做饭自己却没得吃,这实在太没道理了。感觉能稍微体会到这社会的不合理之处。 每个家伙都在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真是感激不尽。 还有去死吧!让我吃饭! 毕竟厨师只有我一人,这家店仅有区区十个座位。雇用其他厨师会碍手碍脚,我希望能默默地做料理。 应付客人很麻烦,因此我雇用了女侍。 之所以摆餐券机,则是因为追那些吃霸王餐的家伙很麻烦。 之所以店面小,则是因为打扫很麻烦。 埋首做饭、吃饭,最后死去。我想过这样的人生。 油弹溅的声音变了。我迅速捞起炸虾,面衣酥脆呈金黄色的完美料理出现在眼前。只要用叉子戳下去,应该会传出轻快的声响吧。用看的就知道。 (喂喂喂,好骚的虾子啊……就算是刚出浴的美女也不会这么诱人……) 再加上猛烈地觉得肚子饿,令我对炸虾产生了不可取的念头。我就像把美女抱到床上一样,温柔地将它装盘。此时,旁边悄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绑架了我的恋人。 「喂、喂喂……你在干什么啊?」 「炸虾套餐,我拿去三号桌喽。」 她轻轻一笑,将炸虾交给别的男人。 金本香苗,通称阿香。在各方面给予最大限度体谅后会以苗条来形容其身材的她,真的是个很勤快的员工。 尽管很后悔没在徵人启事里列入胸围条件,不过来了个勤快的人应该算是中大奖吧。虽然她重视顾客胜过我的饥饿程度这点令人困扰。 (再见了,我的炸虾……) 你的身体想必弹性十足吧。只要我希望,无论是伍斯特酱、柠檬汁还是塔塔酱,你想必都愿意接纳吧。如今你已经落在其他中年男性嘴里。这不叫横刀夺爱而是横嘴夺爱,但是有这种成语吗?真要说起来,是那个男人先点餐的,要说外遇似乎也不对。你从一开始就只是和我玩玩吗? 不行、不行,思绪朝奇怪的方向狂奔了。 我把恋爱的幻觉逐出脑海,瞄了一眼桌上还在排队的撕半餐券,著手料理下一道餐点。 「让我吃饭……」 没人听得到诅咒的声音。 「叫店长过来,叫店长!」 「这位客人,您这样我们很困扰……」 店里似乎吵吵闹闹的。没饭吃就算了,我想安静做饭都不行吗?该死。 我从厨房探出头,看见一名金发青年对阿香嚷嚷。坐在他对面的染绿发青年则是若无其事地吃著蛋包饭。 「明明是我先点餐的,为什么这家伙的饭会先来啊──!歧视吗,这是歧视吗!因为我长太帅是不是!」 「所以说……」 阿香大大摇头,一脸已经没办法以礼对待笨蛋的表情,镜片后的双眼闪过一道光芒。 「就告诉过你餐点会影响出餐顺序了吧!你这个金毛鸡冠头!你脑子跟鸡一样小是不是啊!想变成明天的炸鸡块套餐吗!」 「臭八婆!看我奸了你这个高额头!」 「有种来啊!老娘就拿你玩一场没麻醉的医生游戏!」 「老子宰了你!」 「怕你不成!」 已经沦为毫无修辞能力可言的猴子吵架。制止这种纷争也算是店长的工作吧。唉,麻烦死了。 我放下菜刀走出厨房,踏入顾客用餐区。 「怎样!」 金发青年困惑地抬起头。 『我啊──』 我扣住他的脸,抬到我眼睛的高度。 『想要──』 先把这家伙拉起来,然后用力把他的后脑勺砸在墙上。 『安静地做料理──!』 沉重的「砰咚」声响起,青年的脑袋有一半陷入墙内。只有安静吃饭的客人才算得上好客人。 「你、你干什么……顾客是神耶……」 青年气若游丝,以蚊子般的微弱声音嘀咕。我则用宛如神谕的口吻告诉他: 「我就是厨房之神。」 然后,我把脸凑过去,在他耳边柔声呢喃。就像用话语舔他耳朵似的黏腻。 「我说,这位青年。我呢,刚刚正在炸你的猪排。为了你,就只为了你,要把猪排炸得美味好吃。」 说完,我用指尖抚过金发青年的脸。他脸颊微红,眼神直盯著我看。 「凡是你要的、顾客要的,无论何时、无论多少,我都会做。所以……给我乖乖等著,好吗?」 「好的……」 我用力点点头,随即转身走回厨房。背后传来── 「叔叔……」 之类的低语声,但多半是我听错了。就当成是这样吧。我不愿多想。 我是洋食天才,特别擅长炸物,炸猪排更是能称之为艺术。当然,我没有把食物裱框当成装饰的兴趣。正如绘画要让人看见才算完成一般,料理则要让顾客吃下肚才算是完整的艺术。因此,我想做饭给别人吃。 「喂,阿香。我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可以被指定为人间国宝了,但是国家一直没跟我联络耶……」 「保存日本之耻要干什么啊?」 她讲得斩钉截铁。天才总是孤独的,必须和凡人的无知战斗。 猪排已经炸好,于是我将它从锅里取出,随即用菜刀切开还冒著热气的猪排。听到清脆的面衣断裂声,我露出满足的笑容。 当一个厨师,重要的不止舌头。眼睛与耳朵同样很重要。切炸猪排的声音让我确定这家伙是最棒的炸猪排。 这么一来,那名青年应该会满意吧。不,我会让他心满意足。 一决胜负。我怀著这样的心情亲自将餐点端到青年桌上。 「焚身厨房特制炸猪排套餐!炸猪排酱也好,芥末酱也罢,爱沾什么吃都行!」 于是青年顺从地以筷子夹起炸猪排送入口中,难以想像他方才激动的模样。 他先是闭上眼睛,一会儿后开口说: 「比妈妈的炸猪排……还要好吃……」 「嗯……嗯?」 这反应让人很难评论。 不可以和别人的人生牵扯太多──我深切体会到这点。 「欢迎光临~」 阿香以充满活力的声音迎接新客人。我瞄向店门,看见两个女高中生。 一个是会让人误以为还在读国中的娇小女生,看起来精力充沛的俏丽女孩。 另一个则和前者形成对比,是个身材凹凸有致的高挑淑女,看上去成熟又充满知性。 若是平常我会举双手欢迎可爱的女孩子上门,但是今天情况不太一样。 狭窄的店里已经客满,没办法让她们坐下来吃饭。 活该!还有快滚!等到客人走光闲下来之后就轮到我吃饭啦! 要忍住不让爽朗的笑容从肚子里窜出来,还真需要一点力气。 (问我把客人赶跑之后饭还会好吃吗?赞到不行啊,嘎哈哈哈!) 「请给我两个外带肉包。」 正当我思考该为自己准备什么特别菜单时,少女可爱的小嘴吐出冷酷的死刑宣告。 时间停了下来。 (外……带……?) 哪来的笨蛋!是哪个家伙想出什么外带的! 我愤恨地追溯记忆。肉包这种东西直到昨天应该都还没出现在菜单上才对── 从现在回溯三天。 我从面团开始弄起,施展浑身解数试著做肉包。好吃,太好吃了! 两天前。 我让阿香品尝看看。 「这个太棒了,店长!很好吃耶!」 这个女的基本上不管吃什么都只会说好吃,不过这次的反应似乎特别好。 虽然我早就知道这肉包好吃,不过听到客观角度的赞赏还是感到很高兴,而且能让我更有自信。 昨天。 「外带?这个应该行得通!」 「好,那就试试看吧!」 于是到了现在。 罪魁祸首是我啊── 这么说来,我好像一早就看见阿香在做海报。也就是说,那两个女高中生是看见贴在店外的海报而上门。 有躺在冰箱深处的面团,也有馅。材料充裕。蒸锅也已经准备好。各种逃亡路线都被我自己的优秀封锁了。 『唉呀,真抱歉,准备还差一点点……嘿嘿嘿……』 ──已经不能露出暧昧笑容说这种话逃避了。我恨你,昨天的我。 (真要说起来,你有必要外带肉包吗?你自己就有两个大肉包了吧!我才想外带啊!) 我把不成声的吶喊拦在口中。 「店长,你听到了吗~?肉包两个外带喔~」 「好奶子!」 ……我本来打算很有气势地给人家「好」或「好的」之类的回应。 「这家店真的没问题吗?」 「嗯,店长虽然有点怪,不过味道可以保证喔。」 陌生的女高中生说我有点怪。然而我手边没有否定的材料。 不,我只是欲望稍微外泄了而已。所以拜托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阿香! 我认命地开始做肉包。厚皮裹住大量肉馅那种。将肉包整形放入蒸锅里就定位后,我用不知是爱还是恨的眼神,瞪著从蒸锅里猛烈喷出的蒸汽。 肉包的外皮并不是什么单纯用来包馅的附带品。如果要譬喻,它就像面包、面条。绝对不能随便应付。 我心知肚明。肉包蒸好之后,皮会又嫩又有弹性。只要将外皮搭配内在一同享用,就能品尝到里头凝聚的肉馅好滋味。当然,因为是我把它做成这样的。 (这一定很好吃啊……) 炖猪肉和猪肉冻。想必很多人光是听到这些关键字,就会产生「啊啊~!」的反应吧。没错,它就是那种肉包。 我在绝望的同时也产生了些许嫉妒。嫉妒对象是能吃这些肉包的女高中生?还是能让女高中生吃下肚的肉包?不知道。我已经不剩半点判断能力。 蒸锅没有给我任何答案。它肯告诉我的顶多只有何时会蒸好。呃,虽然这样已经够了。 看著两人带著装进小盒子的热腾腾肉包离开,店里的客人们也给了── 「那是什么?看起来好好吃。」 「咦,原来还有外带啊?」 之类的好评,甚至还加点。 我连名为「试味道」的偷吃时间都被夺走,忙著做要让别人吃进嘴里的肉包。 该死,让我吃饭啊。 客人总在我饿肚子的日子络绎不绝,结果我直到晚上九点关门为止都没得吃。 「阿香,善后我来就好,你可以下班喽。」 「喔,店长,让淑女早点离开真是绅士的典范呢。」 「我对女性向来温柔喔。虽然问题在于淑女要去哪里找就是了。」 「你这话意思是我不受男人欢迎吗!」 说到这里,我们两人都笑了。 「玩笑先摆一边,在路上真的都没人之前赶快回去吧。要是你被袭击,就太对不起那位变态了。」 「好好好,店长,辛苦喽~」 在厨房以外的照明都已关闭的昏暗店里送走阿香后,我露出一抹奸笑。 碍事的家伙回去了。如果要形容我现在的心境,就相当于确认妈妈出门买东西之后把色情录影带塞进录放影机的国中生。 明白吗?明白吧?明白这种小鹿乱撞的感觉吧! 我已经忍不住了。 接下来就是表演时间、晚餐时间。身为顶尖厨师的我本人,将为了我自己一展身手。 在这样的日子要怎么挥霍食材都可以。我感受著激昂的心跳,把手放上饭锅的盖子。然后「啪」的一声,为狂宴揭幕。 没饭了── 第二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i] 灰色的办公商圈,大粒雨滴打在柏油路上。 「这场雨,完全没有要停的样子呢……」 隔著玻璃传来的雨声难道有让人心不安的效果吗?阿香有些寂寞地低声说。 「你在讲什么啊?假如雨停了,客人不就要上门了吗?」 「你在讲什么啊?」 我丢下傻眼的阿香不管,也隔著雨滴滑落的玻璃看向人影稀疏的街景。 各色雨伞迅速地来来去去。想来这些人和我不一样,有他们的目的地吧。虽然不至于羡慕,却能感受到彼此活在不同的世界。 我心中似乎也还保有些许浪漫,让我能因此感到寂寞。 雨势强烈到就像雷神被女人甩了之后迁怒大地。这种日子会让人十分忧郁。我就读厨艺学校时,和当时交往的女性谈分手,记得也是在这种日子── 『你真是个任性的人。』 别离时,她对我这么说。 话先说清楚,我从来没有打过她,也没对她提过什么无理的要求,甚至不记得曾经对她大声嚷嚷过。 我深信所谓的爱情就是展现诚意,也自认有身体力行。但是,我无法否认自己并未尽力去讨她欢心。 调查流行的约会地点、寻找美味的义大利餐厅、把行程塞得满满的──我讨厌做这种像观光客一样的事。我甚至认为,这种行为称得上软弱。 我做饭、她看书,共享同一段时光。就算其中没有言语也无妨……当时我和她是否还太年轻,没有成熟到能维持这样的关系呢? 她对我的评语不是「无趣的男人」,而是「任性的男人」。说不定,她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我。 尽管时间很短,但是「回想倾诉爱意的过往会感到难受」这点,是否已经算得上背叛了呢?我曾这么想过── 「好,决定了。」 「咦?」 「到今天关店为止都要温柔待人。今天是绅士店长日。」 「咦?咦?」 总之我先把搞不清楚状况、一脸呆滞的阿香丢著不管,开始思考温柔待人具体来说该怎么做。最近都没做过类似的事,老实说让我很烦恼。 外面很冷。要是客人上门就端出热茶吧。正好适合暖手的那种。如果淋湿了,还可以借客人毛巾。又白又松软的那种。 迎接做到这样就够了吧。接下来就顺势而为,面带笑容。 和她分手之后,已经过了多少日子呢?这段期间我的时间似乎一直静止不动。是不是该转换一下心情,找寻新的恋情了呢? 生命需要色彩。人生苦短,让我上吧少女,boy meets fuck。 好比说就像这样,门一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性走进来。我什么也没问,拿了一条大到差不多能把脸遮住的毛巾给她,并且端出热茶。女性什么也没说。 尽管能听到毛巾底下传来疑似忍著不哭出来的声音,我依然佯装不知。等到茶凉了,对方以沙哑的声音说「谢谢」,并且拿开毛巾。勉强挤出的笑脸,让我一眼就坠入情网……不行,这完全成了酒吧的情境,感觉轮不到洋食店出场。 以爽朗的笑容端出炸鸡块招待对方,画面也不怎么好看。 就在我摇摇头试图甩开愚蠢的想法时,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猛然抬起头。 焚身厨房的店门被打开,一名上了年纪的绅士站在那里。 ……是是是,我就知道。反正到头来还是会变成这样。 不会发生坠入情网这种事。真的这样发展反而让人困扰。 总之一时兴起的温柔待人念头还在持续当中。好,来吧,有什么要求就说吧,该死的顾客大人。我会使尽浑身解数款待你。 男子稍微打量了一下店内,看见餐券机之后,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大概是不习惯这种方式吧。 「有没有……」 「嗯?」 「什么推荐的?」 低沉却悦耳的嗓音。这个男的以前应该迷倒、打动过许多人吧。他不禁令我联想到这种背景。 说实在话,初次见面的人要我推荐餐点,我也觉得很为难。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有什么喜好或痼疾。 如果是平常── 『没有什么不推荐的啦!点你自己想吃的!』 ……大概会这么说。不过今天的我是绅士店长,就让我好心地提议吧。 我轻咳一声,确认喉咙的状况,声音就像对猫说话一样爽朗。好,看来没问题。 「不过我们这里什么都好吃耶。天气这么冷,来份可乐饼套餐如何?我会准备现炸的热腾腾可乐饼喔。」 「现炸的可乐饼,一边吹凉一边吃吗?不错呢,那就这个吧。」 男子以生疏的动作买了餐券,阿香接过后将他领到吧台席上。男子轻巧地入座,每个动作都优雅如画。 我想让他认同我的料理。得到好男人的认同,想来也另有一番快感。 我以眼睛和耳朵估量油温,将准备好的可乐饼缓缓沉入油中。 不止洋食店,只要是卖吃的,都必须尽快将各式各样的餐点提供给多位顾客。因此,会碰上一些不得不将步骤简化的场面。 但是,我不愿等到点餐之后,才将事先炸好的东西用微波炉加热端出。 现炸──这点是我不能相让的信念。 尽可能端出美味的餐点,带著有如为了恋人下厨的心情── ……还是别想了。当初那个说喜欢吃我做的可乐饼的女人,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我该认真面对的,是坐在吧台前的绅士,以及浸在油中的可乐饼。 「久等啦!焚身厨房特制可乐饼套餐!」 绅士以筷子将热腾腾的可乐饼切下一口的大小送入嘴里。 然后发出感叹的「嗯」声。 「这还真是美味呢。说『意外』是不是很失礼呀?真的很好吃喔。」 绅士愉快地笑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失礼。 低调开在办公商圈角落的小小洋食店。暂时停留在这种地方一半是为了躲雨,却因此碰上天才厨师。这如果不叫意外又叫什么呢? 按照他原本的预期,大概会是认命地抱著「唉,也就是这样吧」的想法,小口吃著软趴趴的可乐饼,等到雨势变弱之后起身离开,留下大约一半的高丽菜与白饭吧。 「嗯」这一声,就是最大的赞美。不必像料理节目那样,夸张地讲什么「酥脆爽口又多汁」一类的话。只要有遇上好东西的惊讶与喜悦就够了。 绅士惋惜地看著只剩一个的可乐饼,显得十分犹豫。 「你们这边有提供外带吗?」 「咦?」 开什么玩笑。就连之前的肉包都让我觉得后悔。 假如正在忙碌的时候有人外带,会让我分身乏术,和阿香口头争论了十几次又大打出手三次之后,总算以「外带用肉包限二十个」让彼此妥协,哪能再增加麻烦的来源啊? 「冷掉的可乐饼呢,就不是焚身厨房的可乐饼喽。」 说谎时要尽可能说得理直气壮。我藏起动摇,展现完美的虚情假意。 ……我自认为是这样。 「这样啊。呵呵……那就没办法啦。」 绅士笑了。他似乎看穿了我肤浅的谎言,令人不太好意思。 「还可以再上门吗?下次我想带人过来……」 「当然可以,我还有很多想让人品尝的料理。好比说,我以炸猪排为傲,很推荐喔。希望你务必吃吃看。」 绅士听了点点头,将手探进怀里,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把手抽回。大概是想到这里是餐券式的店,他已经先付钱了。 我喜欢这个男人。虽然没寻得男女间的恋爱,不过能确定有段美好的邂逅。 「谢谢光临──!」 阿香很有精神地送走绅士之后立刻回头。 「哎呀,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呢。」 并且这么说道。 虽然谈论刚离开的客人实在不怎么礼貌,但我能理解她想聊这个话题的心情,因此也跟著回应。 「如果能像他那样积累岁月,感觉当个老头也不坏。」 「做得到吗,店长?你当得了优雅的绅士吗?」 「办不到吧。」 「答得这么快啊。」 赞美那位绅士出色、优雅,跟我当不当得成那种绅士是两回事。 「我的理想呢,是老了以后和孙子打电动玩具会拿出真本事让他哭出来,那种左邻右舍有口皆碑的臭老头。」 「差劲透顶。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一来这样很有趣,二来很有店长的风格。」 「对吧?」 好啦,那么看见我得意忘形之后,毫不留情往我脑袋上打一拳的老婆婆,究竟又会是谁呢?我试著在想像的空白处填上她的脸,却怎么样都做不到。 与她共度人生,与她白首偕老。这是我自己放弃的,已经不可能了。 ……不行、不行,今天脑袋里总是在想这种事情。 我从冰箱拿出五个早已准备好、只待下锅的可乐饼浸入油中。 虽然可乐饼不会安慰我,却能发出动听的声响,让我想起自己是个做洋食的。没错,这正是我多年来累积的成果。 「怪了,店长。现在店里又没有客人,你怎么会想到要炸可乐饼啊?你要放弃现炸主义了吗?」 不可能。这个蠢女人在讲什么鬼话啊?我对于料理充满热情,对于可乐饼和炸猪排等炸物更有自己的美学。 虽然有必要好好教育她一下,不过今天的我是个绅士,就放她一马吧。 我克制住涌上的怒火,尽可能露出和善的笑容。尽管我自认为是这样,不过看起来似乎只像个将逃窜猎物逼入绝境的杀人犯。 阿香往后退了好几步。 「今天大概也不太会有客人上门了,你可以先下班喔。我装几个可乐饼给你,拿去当晚餐吧。」 说著,我把装进外带盒的可乐饼递过去。阿香眼里的疑心更重了,她遮住单薄的胸口,一路退到店门附近。 「店、店长你是看上了我年轻的肉体吗……?」 「哪有可能啊!」 怎么会这样。对方完全没接收到我的善意。 「不要就算了。我拿这些可乐饼当晚饭……」 我把手抽回,打算随便找个盘子盛可乐饼,旁边却伸来一只纤手抢走了盒子。 「嘿嘿……不行喔,店长。这是两回事。」 阿香说出小喽啰般的台词,把外带盒抱进怀里,彷佛要感受可乐饼的热度。 「阿香。」 「是。」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呢?」 「对、对不起……」 阿香僵硬的脸充分表现出「就算你自称什么绅士老娘也不会信啦白痴!」的情绪。平常的我在人家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唉,真令人意外。 阿香露出不像纯真女孩的窃笑,抱著可乐饼走出店门之后,又过了三十分钟。 没客人上门。真难得,也有这种日子呢。 算了,那就打烊吧,虽然时间有点早。 我要利用剩下的食材,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吃自己爱吃的东西。稍微放纵一下,躺在沙发上边听音乐边喝点酒,然后就这么入睡。什么准备工作等到明天早上再说,这样就行了。 好啦,这下子我的心情愉快起来了。我哼起歌,一边转著菜刀一边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就在这时── 门上铃铛「叮铃」响起,两个男人站在门口。 「哟,老大。还有营业吧?」 「啊,你好。欢迎光临……」 客人在奇妙的时间点上门了。毕竟离关店还有时间,看板也没收起来,会上门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这件事先不管,我现在有点疑惑。不太对劲。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我就像生锈的机械一样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玻璃窗,然后发现阴暗的雨已经停了。 慢著,先等一下。为什么雨停了?喂,雷神大人。祢为什么自顾自地变得神清气爽啊?祢泄欲完了吗! 就在我还来不及整理心情时,叮当声再度响起,又有客人上门。 「翻、翻迎光临~」 讲话口齿不清。这下子糟了,糟糕透顶。如果下雨,想必大家会满口怨言撑著伞踏上归途;雨一停,附近刚下班的上班族就会顺路过来吃个饭……? 「哎呀,这不是还有炸猪排套餐吗。」 客人用手指夹住餐券,得意地晃了晃。 这家店的炸猪排套餐很受欢迎,通常不会留到深夜。而且卖这种套餐没什么利益,它的功用是担任招牌菜兼招揽客人。就像寿司店的鲔鱼那样。 虽然!我自己!想要吃啊! 即使瞪那个男人,他大概也不会改点别的,于是我开始动手调理。 该死,就算是在这种时候,我的手依旧坚持要做出好吃的东西!真恨自己这种个性。 在我调理时,又一个人上门。 (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又一个。又来!还来! 我还来不及发出惨叫,顾客用餐区就已经坐满人。啊啊,我优雅的晚餐时间,就此空虚地消散啦! 不管是炸虾、炸猪排,还是蛋包饭! 我打算享受的料理,全都在我眼前进了客人的胃。感觉就像我亲手毁掉一个个自己期待的未来。 最后上门的客人面带微笑地对我说: 「有什么推荐的吗?」 「没有什么不推荐的啦!想吃什么自己选!」 待人温柔是好事。不过,要持续下去意外地困难。 第三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ii] 公休日的下午三点。我结束热爱的食物巡礼,进到店里的厨房。 若问为什么要待在厨房,是因为这里最能让我静下心来。不是什么没朋友或没女友之类的问题。不是这种问题。 焚身厨房的公休日基本上是星期三。还有我提不起劲的日子。 由于店开在办公商圈,所以配合周遭环境选在周末休息效率可能比较好,实际上也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这附近能吃饭的地方太少,而且又贵又难吃……』 虽然曾有常客叹著气谈论这些话题,但是我才不管。 便当店的炸物很臭;咖啡厅的咖啡煮太焦,三明治又太乾;拉面店的叉烧小小一块──这些又不是我的错。 我想在平日做食物巡礼。 我讨厌在假日时人挤人,也讨厌午餐时间人挤人。我想在平日的十一点左右踏入店门,悠闲、安静地吃饭。 阿香常对我抱怨行程难排。 『照这个样子,我根本没办法和男朋友约会啦!』 虽然她会讲出这种话,但是阿香身边根本看不到男人的身影、感受不到男人的气息。 以前我曾经在深夜的便利商店里,撞见穿著运动夹克的阿香。 本人表示── 『真巧!我正好为了减肥出门慢跑呢!』 尽管她露出僵硬的笑容这么宣称,不过提著装有鲭鱼罐头和罐装调酒的塑胶袋讲这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那完全是日常便服。 当时我默默点头后就回家了。我从来没有对别人那么温柔过。 今天的食物巡礼没什么收获。尽管逛了四家店,味道都只能说:「嗯,普通。」算不上好吃,也算不上难吃。到了明天别说味道,大概连店名都想不起来吧。 如果够难吃或许还能当话题,但是连这种程度的收获都没有。普通。 唉,怎么会这样呢?此刻的我,乃欲求不满的集合体。人类的欲望基本上就是吃、睡、性。换句话说,吃东西必须带来和做爱、睡眠同等的快感。 焦躁之情油然而生。我是个只会做饭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无法抱著对食物的不满结束一天。 我漫无目的地翻找厨房的柜子,想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抒解这种彷佛半个身体陷在泥泞中动弹不得的阴郁心情。 「『什么东西』是什么啊?连当事人都不晓得答案的问题,求神拜佛大概也只会让祂们为难吧……」 就在一边吐露无处抒发的怨气一边翻找橱柜时,某样东西让我眼睛一亮。我将它拿出来,感受到嘴角自然地上扬。 这个随著手指动作高速转动的玩意儿,乃营业用搅拌机。 钻头是男人的浪漫,搅拌机则是洋食店的浪漫。两者合一,想必天下无敌。 营业用搅拌机的强大回转力,与此时想打破这股阴郁心情的我十分契合。 我拿了个略大的盆子,降温后倒入牛奶,接著边筛边加入白糖。好,表演时间到了。 「shall、we、dance!嘻嘻嘻嘻嘻!」 搅拌器配合我的笑声发出低吼。啊,心情真的愉快起来了。 「店长!因为很无聊所以我来玩了!简单来说就是那个啦,让我吃免钱的!」 阿香精神抖擞地踏入店门,彷佛自带效果音登场一样。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身影,心思全放在充满细致泡沫的白色恋人身上。 「嘎哈哈哈!用搅拌器激烈地回转融合!显现吧,鲜奶油!」 阿香一副失了魂的表情,看著宛如魔王般放身大笑的我。 直到将搅拌器切为低速开始收尾,我才发现阿香的傻样。 「哦,阿香你在啊。」 「不是『你在啊』吧?店长你大白天的在干什么啊?召唤恶魔?」 「呵呵……我保证它会具备恶魔般的美味。」 我从烤炉里取出搅拌时送去烤的海绵蛋糕,并且从冰箱里挑选要用的水果放到砧板上。 「机会难得,你就留下来尝尝吧。」 「我要吃,这个我要吃!……不过,做蛋糕需要蠢笑吗?」 「我爽。」 「这样啊……」 阿香似乎也接受了,于是我将注意力转回海绵蛋糕上。这是个拿营业用烤箱烤出来的海绵蛋糕。 我将蛋糕横向切开,往截面涂上满满的鲜奶油,再用各色水果装饰,并且把海绵蛋糕的上半部盖回去,之后再以鲜奶油将整个蛋糕弄得漂漂亮亮。 「店长原来还会做蛋糕啊。」 「那当然喽。你想想看,我是卖洋食的嘛。」 「这算不上回答喔。」 「法律没有规定卖洋食的不能做蛋糕。」 「这种话啊,要平常就会遵守法律的人才能说。」 阿香起初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手边,随著蛋糕逐渐完成,眼里也渐渐浮现出可疑的光芒。 糟糕,那完全是野兽盯上猎物的眼神。一个不好可能会连我的手一起咬掉。 「阿香,等等。蛋糕再一下就完成了,stay、stay!」 我努力安抚发出低吼的阿香,忍著窜过背脊的恶寒继续做蛋糕。为什么自己要在关著猛兽的牢笼里做蛋糕呢?我不禁有这种疑惑。 「好,完成!焚身厨房特制特大奶油蛋糕shortcake!」 我从巨大蛋糕上切了一人份递给阿香。 「特大……奶油蛋糕shortcake……?」 「我知道你想讲什么,但是拜托什么都别说。就算说是middlecake也会显得莫名其妙对吧?顺带一提,有一种说法是shortcake的short来自当成原料的植物油起酥油shortening,并不是指又矮又小的蛋糕。」 「哦~不愧是店长,一谈到料理就变得博学多闻起来呢。明明说到常识和少女心你就一窍不通。」 「因为我把那些对于活下去没帮助的知识都忘掉了。」 「有帮助啦!反而该说是最重要的项目耶!你义务教育期间都在干什么啊!」 「好像是在笔记本上写色情小说。」 「啊,是……算了……总之我要开动喽。」 阿香嘴里念念有词,拿起叉子将锐角等腰三角形的奶油蛋糕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瞬间,她就像切换了开关一样,表情为之一亮。 很好──我在心中欢呼。这个贪吃女孩的人格姑且不论,舌头值得信赖。 「嗯,这个好吃!蛋糕本身有存在感却不会太甜,有种优雅的成熟滋味!这种好东西就算拿到银座一等地段开店也不奇怪!实在无法相信出自办公商圈角落一个脑袋有点问题的老板之手!」 对于在厨艺学校时代人称「厨房炼金术师」的我来说,这点事轻而易举。东西受欢迎虽然令人高兴,但我希望她可以更老实地赞美。说人家脑袋有点问题是怎样啊? 「话说回来,店长。我有个问题想问……」 「嗯嗯?」 阿香突然露出凶恶的笑容逼近。这种表情显然不该出现在女孩子脸上,就算是找到肥羊的毒贩都还好一点。 「剩下的蛋糕,我可以全部吃掉吗?」 「不可以喔。」 我丢下化为食欲魔人的女大学生,拿出外带盒开始切蛋糕。由于单片蛋糕太过细长,所以我把它再切小一点才装进盒里。 「阿香,这些蛋糕你也帮忙装盒。」 「外带吗?要装盒是没关系,但是隔夜会变硬喔。」 「我知道。呵呵……」 这个蛋糕不是做来卖的。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做来报复这无聊的一天吧。 两个眼熟的女高中生在店门口停下脚步。 「肉包!我现在猛烈地想吃肉包耶,阿薰!要不要再进去买啊?」 精力充沛的矮个子少女菊池彩大声宣告。然而她的同伴──性感美女花咲薰则是把眼镜推回原位,平静地摇头。 「可是今天是焚身厨房的公休日喔。」 「咦咦……」 菊池同学眯起眼睛打量店门,门上确实挂著写了「公休日」的牌子。菊池同学沮丧地垮下肩膀。 「为什么休周三?」 「听人家说,好像是要买的漫画杂志发售日还什么的……」 「嗯,那个大叔太小看做生意这件事了呢。」 包著满满炖猪肉、味道浓郁的肉包──双人组怀著对于肉包的不舍,转身准备离去。就在此时,我打开门从门缝探出头,就像恐怖电影的小丑那样。 「唔哇!」 花咲同学和菊池同学吓了一跳。我没给她们冷静下来的时间开口问道: 「嗨,你们两个,喜欢蛋糕吗……?」 「咦?喜、喜欢。不过喜欢蛋糕怎么了吗……?」 花咲同学勉强从冲击之中振作,打起精神回答。听到她的答案,我满意地露出微笑。只不过在她们眼里,或许只像个已经签完契约的恶魔。 我递给她们两个外带盒,迅速回到店里并关上门。门外剩下的,只有两个拿著蛋糕的呆滞少女。 「这是什么……?」 「谁知道……?」 「──就像这样。把蛋糕递给站在店门口露出『什么嘛,今天休息啊?』的客人。很简单吧?」 我得意洋洋地表示,不过阿香似乎没办法理解这种崇高的理念。她看著我的眼神,完全就是把我当成笨蛋。 「你在干什么啊……能不能解释一下理由?我完全搞不懂有什么意义,麻烦从头开始讲清楚!」 解释了这家伙就会懂吗? ……不可能吧,只是浪费时间。我还有赶在味道变差之前把蛋糕发完的使命。 「之后再说,之后。」 「之后?」 阿香发出愚蠢的叫声,但是我充耳不闻。因为我感觉到门外有人的气息,注意力集中在那里。 等著吧,客人。我这就拿好吃的蛋糕给你。 气息有两个。我抓了两个外带盒站起身。 「为────什么没开啊!我的舌头已经准备好要吃炸猪排了耶!」 「不知道啦……」 宛如世界末日降临般叹著气的金发青年,以及冷眼鄙视他的绿发青年。 可能是嫌整头重新染金很麻烦吧,头顶隐约能看见本来的黑色毛发。至于绿毛男,他垂到下巴的头发已经有一半是黑的了。 这两个人就是以前为了出餐顺序和阿香起冲突的家伙。不过,他们的舌头似乎能理解我这种艺术,所以我已经不会再介意那些往事。只要懂得味道,他人的人格根本不重要。 我「磅」的一声巨响打开门,潇洒登场。被打个措手不及而瞪大眼睛的两人,目光都放在我身上。 「你们……喜欢甜食吗?」 「啥?不,真要说起来我对甜的不怎么……」 「这样啊,那么今天要成为你爱上甜食的纪念日了呢,嗯。哎呀,太好了、太好了。」 我把两个外带盒塞给他们,回到店里「啪」的一声关上门。 伫立在现场的,只剩下两个神情严肃的男人。 就这样,我把站在店门口的家伙一一逮住或拖进店里,然后把蛋糕交给他们。 这件事我越做越开心,等到发完之后,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了。 我坐到靠近内侧的吧台席,伸个懒腰看向时钟。此刻,大家应该都赞不绝口地享用著蛋糕吧。 考虑到需要花的工夫和材料费,这东西实在不能拿来做生意。尽管如此,我偶尔还是会想要远离洋食店老板这个职业,当个纯粹的厨师。 如果可以,我现在想要钻进被窝里喝点酒睡觉,然而似乎还不行。 「所以呢,可以麻烦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样吗?这种事一个没弄好,可能会惹来警察关切喔。」 阿香皱著眉头逼问。 原来如此,我的行动在他人眼里,或许就像个可疑人物。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行为引来怎样的罪名,但是不由分说就摀住人家嘴巴将人拖进店里实在是太过火了一点。反省。 而且我似乎让她担心了。这种时候想来不该敷衍,而应该老实地说出真心话,这样才有诚意。 我轻咳一声,努力挤出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压力很大。我已经在反省了。」 话一说完,阿香就伸手扣住我的脸,遮住了我的视野。 后脑勺逼近墙壁,就这么撞上去! 「咕啊!」 远处传来叮铃叮铃的铃铛声。阿香似乎丢下脑袋卡在墙里的我回去了。 对自己和对他人正直是种美德。然而能不能让人家谅解就另当别论了。 第四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v] 现在的心情,是烤鸡肉串吧── 此时此刻,我突然想弄烤鸡肉串。 当然,这里是洋食店,菜单上并没有什么烤鸡肉串。话虽如此,我心中的厨师魂却隐隐作痛。 『烤鸡肉!涂上酱料把它烤得多汁又鲜美!』 (唔……别冲动,静下来,我的厨师魂啊!) 数秒后,我轻而易举地沦陷了。好,烤吧。不能不烤。 我这身天才级的料理本事,是用两项业障换来的。 第一,我想让别人吃我做的饭。 第二,我想吃自己做的饭。 关店前三十分钟。时间很晚,阿香已经回去之后。店内只剩一位常客。年纪和我差不多,三十前后。名字记得叫做内海邦彦吧?他正津津有味地享用平常爱点的可乐饼套餐,以及快要打烊所以多给的炸虾。 啊啊,我已经忍不住了。现在,已经不是做不做的问题,而是该怎么做。 我一语不发,快步走向店门。 「怪了,怎么啦,店长?」 大概是感到疑惑吧,内海先生出声询问,但我没有回答。我嘎拉嘎拉地拉下铁卷门并上锁,用行动表示「这就是我的答案」。 「咦?」 内海先生还在吃。没有其他出口。说穿了就是遭到监禁。不,正确说来关他的人是我。 「内海先生,你……喜欢烤鸡肉串吗?」 「咦?啊,是的。喜欢是喜欢,但是那又怎么样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我现在正好想做些烤鸡肉串。机会难得,你就留下来尝尝吧。」 内海先生的目光在我和被铁门挡住的店门之间来回移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选择无视。我才不管呢。 我拿出躺在冰箱里的鸡肉切成一口大小的尺寸,然后和葱串在一起,涂上以酱油为底调制的沾酱扔进烤箱里。 虽然没办法拿备长炭用什么大火、远火来烤,然而这个烤箱也不简单。它是个不该出现在小小洋食店的最新技术结晶。不管是蛋糕、鸡肉串还是披萨,都能藉由经过缜密计算的远红外线效果漂亮搞定,堪称完美烤箱。 贷款还有三十五期。 烤肉的烟、沾酱的焦香,让原本一脸呆滞的内海先生探出身子。 「哦哦,哦哦!这个烟不错耶!光是这个香气,感觉就能配三碗饭了!」 同感。吃烤鳗鱼和鸡肉串时,我也希望能感受到烟的存在。 假如闻到这种气味还没有任何反应,我可就头痛了,不过对内海先生似乎不需要担心这种事。懂得味道的客人实在难能可贵。 「焚身厨房特制烤鸡肉串拼盘!」 当我拿了五串放到盘子上递给内海先生时,他在盘子摆上桌之前就已经伸出手迅速抢走一串。 这个男人原来是一开始心不甘情不愿,最后却兴致高昂的那种人啊?他看来比我更享受这场烤鸡肉串派对。 「好吃,好好吃啊!鲜嫩多汁的鸡肉和味道浓厚的沾酱在嘴巴里融为一体,感觉不管来多少都吃得下!」 说著,他用牙齿将肉从竹签上咬下。再一串,接著又是一串。 照这个速度看来,应该还能吃不少。我将烤箱里剩下的五串递给内海先生后,著手处理下一批。这回或许多烤一点比较好。尽管来吧。 「虽然真的很好吃,不过味道好像有点浓耶……?」 内海先生意味深长地瞄了我好几眼。我对大叔的秋波没兴趣,决定尽快满足他的要求。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这个吧?」 我炫耀似的打开饭锅。锅里剩下的数碗份白饭,彷佛才刚煮好一般冒出温柔的热气。 这也是营业用的最新型锅具,煮好的饭即使久放也不容易变硬。科学的进步万岁。麻烦别问价钱,会让人伤心。 替内海先生盛饭之后,他咧嘴一笑。 「不愧是店长!美味的烤鸡肉串、白饭!不过要是还有那个就完美了……」 「哼哼,『那个』是指?」 「别欺负人啦。要我说的话呢,就是麦汁。会冒泡那种喔……呵呵。」 两个年届三十的男人,在灯光只剩一半的屋子里相视奸笑。 我不觉得他厚脸皮,反倒认为该称赞他是个懂味道的男人。如果人家在这种时候说今天的菜单到此为止,我大概也会生气吧。任谁都会生气。 我翻开冰箱深处搜索啤酒。 内海先生站起身── 『哦哦,原来藏在那里啊?』 露出这样的表情。让人家看见藏酒的地方真是个失策。当我出现些许悔意时,已经太迟了。我已经无路可退。 ……奇怪,怎么找都找不到。虽说是个大冰箱,却没有宽敞到非得大肆搜索不可。换句话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就是没有啦。 这么说来,之前喝了之后好像没有补货的样子。 「抱歉,内海先生。没有啤酒,葡萄酒行吗?」 我话还没说完,头顶就遭受冲击。 「咕呜!」 「怎么可能行啊──!」 内海先生的手刀砸在我头上!他高高在上看著痛苦的我,显得更激动了。 「白饭、鸡肉串,之后就是啤酒!法律是这么规定的!日本国宪法里也有明文记载!『全体国民都有吃白饭和烤鸡肉串配啤酒的权利』!」 太霸道了。但是,他在这种场合要求啤酒本身并没有错。 对于捱揍一事我毫无怨言,因为他的正论深深打动了我。 我老实低下头向他道歉。 「抱歉,内海先生。你说得没错。这种时候……就该配啤酒!」 「店长……!我就知道,如果是你一定会懂!」 我已经不记得是谁先伸出手,但可以肯定,我和他坚定地伸手相握。 「好,一起去买啤酒吧!」 「呵呵……今天要喝个痛快!」 虽然柜子里好像还有适合配鸡肉的红酒,不过感觉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所以我决定保持沉默。 我们来到便利商店。如果人家问为什么,我该怎么回答呢? 为了买啤酒?不坏,对了一半。要表现我们内心的热情还不够。真要说的话,是为了不让今天留下后悔。 「欢迎光……临?」 我们随著轻快的电子音踏入店里,店员小姐顿时表情僵硬。 两个亢奋过度的男人──厨师和上班族勾肩搭背大笑著走进来,会愣住也是难免。 「唉呀,内海氏!前方发现摆酒的区块喽!」 「干得好,日野氏!啤酒啊!啤酒大人降临啦!」 内海先生用力拿起一个购物篮,像对篮子有什么仇恨似的不断把酒塞进去。 「啊啊……好冰,啤酒冷冰冰的啊,呜呵呵。简直就像结婚第十年的夫妻关系一样!」 「拜托别谈那种听了就痛苦的话题。」 我在店里巡回,寻找可以用竹签串起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都行。香肠、蔬菜、巧克力……不,这未免太夸张了。尽管这么想却还是把东西扔进篮子里的我,看来脑袋已经相当不对劲了。 「给、给我!给我啤酒!给────────我啤酒!欸,我真的很爱你喔,啤酒……嗯噗。」 内海先生带著粗重的呼吸走向柜台。店员小姐尽管眼睛瞪得很大,却还是没停止读取条码,简直就是专业人士的楷模。 我们就和进来时一样大笑著走出店门。 「谢、谢谢光临……」 虽然很想请大为动摇却还是没忘记工作的她喝一杯,但是两个陌生大叔在工作时间拿啤酒请人家喝,应该只会让对方为难吧。 因此,我将「小姐,工作加油喔!」这句鼓励的话语留在心底。 回到店里后,我们将战利品摆到桌上。有烤鸡肉串,有白饭,有啤酒。已经没有任何能阻止我们的理由。 我与内海先生相视而笑。 「好啦……那就上吧!」 「开动啦!」 「嘎哈哈哈!」 「呜哈哈哈哈哈!」 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享受烤鸡肉串和其他食物,聊起愚蠢的话题。 「我说啊,店长。那个,那个……只是举例喔?」 「怎么啦,内海先生?」 「如果有一个纯真的小女孩,带著闪亮亮的眼神问『小婴儿从哪里来的啊?』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才算是正确答案呀?」 「这个该怎么回答呢。告诉她『你的老爸老妈在床上滚来滚去』之类的答案不行吗?」 「……应该不行吧?」 「……不行啊。」 这个醉汉拋来的问题意外地困难,让我认真地开始思考。性教育这种东西还真是难搞。需要正确的知识,却不能讲得很露骨。 话虽如此,因为对方是小孩就随便应付也不太好。毕竟没打算认真面对问题的大人,得不到小孩的信任。大人看著小孩时,小孩也在替大人打分数。考虑到这一点,实在不能说出什么送子鸟或高丽菜田之类的答案。 「跟他说『来,叔叔教你』,然后脱下裤子……像这样如何?」 「不愧是店长。只能给出『你这个混蛋』这样的感想。」 结果得到超大负评。看样子我也喝多了,思考方式变得非常诡异。 「话说内海先生,我突然也有个想法耶。」 「嗯嗯?洗耳恭听。」 「『兔子和乌龟』还真是色耶!」 「啥?」 「兔子!说到兔子就是兔女郎啊。有够色的。叔叔超爱。」 「的确,我也很爱。」 「然后是乌龟!这个就不用解释了,有够色的对吧?存在本身就猥亵过头。内海先生的前端也有对吧?」 「我只想得到一个。不过嘛,如果有两个会让人困扰就是了。」 「这个兔子和乌龟呢,在周围没别人的情况下讲什么到不到的。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限制级啦!」 「原来如此!」 我和内海先生满足地点点头,同时喝乾啤酒……不过一会儿后,内海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歪著头开口说: 「可是乌龟先到了,兔子睡著了……」 「喔……童话真是残酷。」 我们语重心长地说完面面相觑,接著一同淫笑。为什么我们会聊起这种蠢话题啊?对于醉汉来说,聊什么其实不太重要,只要能边喝边闹就好。 烤、吃、喝。烤、烤、吃喝吃喝。 两个亢奋男人的饭肉酒狂宴就此开始,直到深夜都没停歇…… 天空的蔚蓝映入眼底,一个清爽的早晨来临。一名娇小女性在麻雀歌声的陪伴下,踩著轻快的步伐打开焚身厨房的门。 「早安!不好意思,我来吃早饭了!」 没有半点清爽感的阿香朗声宣告。但是,室内无人回应。 灯没亮,店里弥漫著酒和油的气味。她疑惑地往里面走,随即踢到某样东西。 她踢到了一个头上绑著领带的男人;倒在更里面的,则是上半身赤裸、额头写著「鸡肉」的我。 「店、店长──?」 阿香的叫声感觉很遥远。 人一旦长大,就会变得难以冒险。尽管店里的状况十分惨烈,随著剧烈头痛醒来的我却有种小小的满足感。 第五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v] 白烟与喧嚣弥漫的肉类乐园。没错,我来到了烧肉店。 虽然是一个人来,然而并不是出于什么没朋友、没女友之类的理由。而是我喜欢一个人吃烧肉。 如果一桌有两个人以上,总是会有谁烤的肉、从哪里到哪里是谁的阵地、指责人家「你光顾著吃肉」、嚷嚷著「你自己点了蔬菜却完全不吃」等状况,实在没办法安静地吃东西。 点的肉一直不来。 关了店,善后工作也都搞定的晚上十点。原本以为这种时间应该很空,但是我太天真了。店里挤满了下班的醉汉。看来我对于上班族的行动模式理解不足。 在这种时候,偏偏口袋里的小说已经读完,再加上手机又没电。菜单从上到下已经扫了三遍,当然完全没装进脑袋里。 店里的喧嚣彷佛来自遥远的世界。 无事可做的时间,令人自然而然地想起过去── 就读厨艺学校时,「她」会随便买些材料过来,我则拿这些材料做菜。这就是我们的分工方式。 偶尔她会买些怪材料对我说「来,动手吧」之类的话语。这样的互动相当愉快。 她也是厨艺学校的学生,下厨的却只有我,听起来也很怪,不过── 「我才不要连放学之后也做菜。」 她会说这种话,然后交给我处理。 然而,这不过是个藉口。真正的理由更为单纯。 我很穷,她很有钱。仅此而已。 她出钱买食材。说这种无聊的谎话,应该是为了避免我想太多吧。反正彼此各有各的任务,这样就行了。 我并不认为「钱包的内容」等于「男人的价值」,反倒看不起有这种想法的人。尽管如此,每当感受到彼此生长环境的差异时,依旧会令我自卑。 为了和她对等,需要建立独特的价值观与自尊心。 成为一个做菜比任何人都要好吃的厨师,这是唯一把我和她连系在一起的方法。当时的我顽固地这么相信── 「让您久等了~」 店员的声音打断了我无益的回想。我原本甚至有点担心自己是否忘了点菜。 「中杯生啤酒、大碗白饭、高级五花肉和牛舌,还有其他很多很多~!」 「……谢谢。」 虽然考虑过要为了等很久向对方抱怨几句,但是我克制住了。 我也是在餐厅工作的人。餐点上得慢,我随便都能想出二三十种原因,但是我不打算在愉快的吃饭时间挑人家毛病,更何况穿著滚边衣服的小姐很可爱。 身为男子汉,我希望在床上以外的地方都能当个绅士。 我先喝了口啤酒,然后开始把肉夹到网子上。 吃得到刚烤好的肉,还有自己动手这点小乐趣。烧肉真是种奢侈的食物。热食当前,令人满心雀跃;冷的食物可就做不到了。 举例来说,军队似乎光是能吃到热饭就能大幅提振士气。 『队长,这是午饭!』 『痛宰那些家伙之后就来大嚼温热的白饭吧!嘻哈哈!』 ……类似这种感觉。 不过,要是换成冷饭── 『队长,这是冷饭!』 『喔,这样啊……』 就像这样,「愉快的吃饭时间」沦为单纯的「下午工作所需的营养补给行为」,和车子插著加油枪跑一样。人之所以为人,果然还是要靠吃。料理就是文明。 我将烤好的肉夹去沾酱,拿到饭上抖掉多余的酱之后再吃掉。喝一大口啤酒,吃沾了酱汁的白饭──以下无限循环。 虽然以营养均衡这点来说糟透了,不过大口喝酒、大嚼米饭和肉,才是男子汉吃饭的方式。偶尔为之没关系吧。 「嘿,小姐!麻烦追加啤酒、五花肉和肝脏!」 「好的,多谢惠顾~」 嗯,话又说回来,还真忙呢。又烤又吃又喝的,一个人来总是会吃得比较快。虽然要说这是烧肉的醍醐味或许也没错。 打算先喘口气的我,随意往窗外望去──于是和「某种存在」对上了眼。 女人。一个满怀怨气盯著烧肉的娇小女性。啊啊,窗外!窗外! 我应该很熟这家伙才对! 我反射性地把脸别开。真危险。如果被看到一个人吃烧肉,那个妖怪大胃女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 「肉烤焦喽。」 「啊,感谢提醒……」 就在那里。 「噫!」 不知不觉已经出现在那里,坐在我对面。明明不久前还在店外、在窗外才对。金本香苗,通称阿香。我家的员工! 现在她双肘撑在桌上,十指在嘴边交叉,眯著眼睛来回打量我和炉子上的肉。 简直就像把网子上正在烤的肉当成我一样! 「店长,请我吃饭。」 居然能厚脸皮得这么理直气壮。这已经不是要求而是威胁了。 「前阵子……嗯,前几天。你好像在店里开烤鸡肉串派对对吧……瞒著我。」 说著,她夹起一块烤得有点过头的肉,拿到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酱料碟里沾两下后开始吃起来。 「善后工作很辛苦喔……不,这就算了,毕竟早上清扫是员工的工作。不过啊……」 为什么我必须面临这种像是找了不该借钱的地方借钱又还不出来的处境呢? 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一扯到吃,这家伙带来的压迫感就令人难以招架。 「烤鸡肉串派对不找我是什么意思,你说啊?」 「就算你讲这种话也没用啊。因为我想做烤鸡肉串的时候,已经是阿香你下班回家之后的事……」 「世上还有电话这种方便的东西对吧!道歉,给我向亚历山大?葛拉汉?贝尔道歉!」 阿香激动得夸张。一想到前几天的我可能也是这种感觉,就觉得实在非常不好意思。 「烤鸡肉串的事改天再说,总之今天你先回去。所谓烧肉的醍醐味呢,就是要一个人吃,吃得随性、吃得快乐。」 听到我这么说,阿香一副「你什么都不懂耶」的模样摇头。 「店长,吃饭时所谓的『随性』和『愉快』有点不太一样,是似是而非的东西。尽管会有些烦躁,大家围著桌子吃饭依旧能带来更大的快乐。」 阿香探出身子。 如果是平常,这种戏言我会一笑置之,然而今天不知为何没那种心情。大家快乐地围桌吃饭。照理说我应该见过这样的景象才对。或许不是忘记,而是心里的某个角落拒绝理解。 我的心仍然被困在那个两坪多的房间里。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把这十多年的人生当成一无所获。 尽管这点好像和要不要请阿香吃饭是两回事,不过唯独此时此刻,「嘿,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嘛」的心情比较强烈。 我把菜单扔给阿香──这就是我的回答。 「我输了,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呀呵────────!店长我爱你!」 「还真是谢谢你啊。」 每当想起往事,总会让我讨厌起自己。然而,今天很不可思议地心情还不坏。想来也会有这种日子吧。 「嘿,小姐,麻烦点菜!我要红酒、高级牛五花、牛舌、横膈膜……」 「我也加点些东西吧。啤酒,还有猪五花和内脏拼盘……」 就这样,展开了一场肉类凶宴──被强迫的。 堆满桌子的肉、酒、饭! 「怎么,阿香你吃肉是配红酒啊?」 「肉就要配红的啊,红的!」 我想起藏在厨房的葡萄酒。看见我的反应,阿香投来怀疑的眼神。只有那些酒非得死守不可…… 「话说店长,有一件事令我很在意。」 「什么事?三围我可要保密喔。」 「下空涮涮锅,为什么会被废掉呢?」 ……这个小鬼,没头没脑地问些什么东西啊?难道是吃肉吃到一半突然想到吗?算了,所谓的闲聊,本来就没什么脉络可言。一直默默吃肉也很无聊,奉陪她一下也好。 「这个嘛,虽然只是臆测,不过有几种说得通的假设。首先是必须得到食品卫生和风俗业两边的许可,手续很麻烦。进货和品管也不是普通的辛苦。」 「要进好吃的肉和『好吃的肉』很麻烦对吧。」 阿香奸笑著点头,并且喝了口红酒。 「再来,如果为了看裙子里面而弯下腰,有可能打翻锅子导致烫伤。以死因来说实在有点丢脸对吧?」 「这就怪了,店长。我听说下空涮涮锅店的地板都铺满镜子,不需要为了偷看裙底而弯腰啊?」 「一来要不要弄镜子是看店家,二来也有只靠下空和超短迷你裙的营业形态吧?不,就算地板是镜子──」 我「咚」的一声把啤酒杯摆到桌上。接下来那些话我希望能讲得有气势一点。 「男人这种动物,就是会想直接看!」 「这种事需要大声强调吗……」 「不准有异议!」 「啊,是……」 她似乎能够明白。我点头吃肉,稍微喘口气后继续说下去。 「然后就是那个吧。大藏省的接待渎职案引来奇怪的关注让生意变得难做应该也是原因之一。这件事让下空涮涮锅之名广为人知,或者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各方面来说都是个大案子。」 「那是个新闻主播会一脸严肃地讲『下空涮涮锅、下空涮涮锅』的时代呢。」 「换成现在,一定会在社群网路上掀起轩然大波。」 我再度喘口气,趁著肉还没焦赶快回收,并且往旁边瞄了一眼,目送可爱的店员小姐从通道上走过。很遗憾,她似乎有穿内裤。 「真要说起来,下空涮涮锅的卖点在于下空大姊姊的私密处若隐若现,本来就不是非得一定要是涮涮锅店。」 「所以说啦,从最基本的咖啡厅到下空拉面店、下空乌龙面店,甚至下空烧肉店都行对吧?呃,最后那个会有油溅出来,或许有点可怕。」 「可是反过来想,若要问为什么选上涮涮锅……」 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一边翻著网子上的香肠一边思考。 涮涮锅、涮涮锅。啊,想必这就是答案。 「可能是因为听起来感觉不错吧。」 「听起来吗?」 「这个涮涮锅shabushabu啊,该怎么讲,不觉得有种淫秽的感觉吗……是不是?」 阿香嘴里嚼著白饭,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不定。她念了好几次「shabushabu」,然后用力点头。 「的确很色耶!」 「对吧。除此之外,还有种恰到好处的高级感。太便宜会没气氛,但是下空法国大餐或下空满汉全席又显得尴尬。所以落在涮涮锅这个价位……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呢?」 「毕竟还有接待这个表面上的藉口。」 「也不能带那些搞政治的大人物去站著吃的荞麦面店嘛。」 老实说,虽然只是随口闲扯,却不知怎地让我觉得就是这样没错。正当我想到这里时,阿香突然神情严肃地说: 「店长,虽然拿下空当宣传,不过没人说是女性员工对吧?」 「……嗯?」 的确,下空涮涮锅这个店名里,没有一个字提到女性的存在。尽管我完全没办法理解,然而那种店或许也会有需求。 ……不,没有吧。男人的裸体和女性的相比,总觉得很蠢。我想原因多半要怪中央那个直立物体。 又不能要求人家穿裙子,难道要他们裸下半身只穿鞋袜吗?就算把风俗业这点考虑进去,画面也显得相当诡异。 好比说,假设下面没穿的男公关迎接客人上门── 『欢迎光临。(晃来晃去)』 『两位是吧?(晃来晃去)』 『本店分成一般座位和独立包厢。(勃起、勃起)』 『有想要哪一种吗?(高高举起!)』 『那么,让我带两位到一般席。(抖动抖动)』 ……不行,太诡异了。毫无商机可言。就算是诈骗集团的说明会,也会提一些比较正经的意见吧。这简直成了比老鼠会还糟糕的露鸟会。 「店长,要不要从明天起试著下空工作呀?」 「开什么玩笑。要是被当成法兰克福香肠咬一口该怎么办?」 「强调法兰克福,是为了面子对吧?」 瞬间,我想像了一下自己全裸站在厨房的模样。由于我们是拿油炸物当卖点的店,站在热油前的机会很多。一想到有可能溅到自豪的法兰克福香肠上头,就不免令我胆战心惊。而且,我不太想在神圣的厨房里开玩笑。尽管对不起全国的妇女同胞,依旧得驳回这个提议。驳回。 「真要说起来,就算是普通的下空涮涮锅好了,一群色欲薰心的勃起大叔围著桌子形迹可疑地环顾四周,这画面根本诡异到了极点。就类似『唉呀,沾酱漏出来了(意味深长)』这种感觉。」 阿香的结论还真是毫无遮拦。不过既然是下空,也就不会有东西遮了嘛,嗯。 「话又说回来,意外地光是下空涮涮锅这个话题就聊不完呢。虽然我已经快搞不懂『下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 要当成单纯的下流话题很简单。可是,另外考虑到经营、历史与事件的角度之后,就成了很有意思的东西。 「性风俗历史文化学」这种观点似乎也很有趣。虽然我不是研究人员而是开洋食店的,但不会去探讨这种事。 替话题收尾之后,我一脸认真地说: 「题目是下空涮涮锅,解答是历史研究。」 「……共通点是?」 「要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看。」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一阵大爆笑。可能也和带了些醉意有关吧,这几句话似乎戳中了彼此的笑点。 「嘎哈哈哈!」 「啊哈哈哈!」 执著于料理的男人和执著于吃的女人笑声在店内回荡。好啦,大吃大喝派对继续! 肉烤好了!我们吃!因为加点,帐单持续更新! 就这样直到深夜── 「一共是五万八千圆~」 ……五万……八千圆。一顿饭。 虽然期待店员接著用开朗的语气告诉我这是玩笑,不过当然没这种事。帐单写得清清楚楚,我心里也有底。 唉,果然在外面和这个女的扯上关系就没好事! 我带著强烈的后悔、深刻的反省,以及那么一丁点儿「算了,反正很开心」的心情拿出信用卡。 第六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vi] 店里似乎有点吵。 不,与其说是吵,不如说是悄悄话讲个没完没了吧。理由倒也不是不晓得。 我瞄向厨房,同时避免和当事者对上眼。 因为有艺人来到我们店里。不,称呼他为艺人恐怕不太精确。人家只是上电视的机会多而已,本业是厨师。 热门料理对决节目「调理达人」的固定班底,二十战无败的帝王。他在高级饭店顶楼有自己的店,可说是超一流的名厨。 若要问这种家伙怎么会异想天开跑来这种小不拉几的洋食店吃饭,那么答案很简单。因为他和我算是故交。 他是我就读厨艺学校时的学长,名叫药师寺仁。 以前修行时,他似乎曾经被滚油泼到头上,导致严重烫伤。因此,他总是戴著遮住右半边脸的铁面具。 老实说吧,他是个好男人。时尚绅士的代表,会走路的强制排卵装置。虽然我不认为一点点小烫伤会影响他的魅力,然而根据当事人的说法,这么做是为了避免顾客感到不安。 话是这么说,不过戴铁面具还是很怪吧? 虽然不晓得他的行程是怎么排的,不过至少应该比我忙才对。 「好啦,客人也来得差不多了吧。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药师寺先生以低哑的嗓音说道。根据经验,每当他讲得郑重其事,通常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如果可以,我很想什么都不听就把他赶出去……但是考虑到从前的交情、来往等不能这么做,至少得听听他讲什么才行。 「洗耳恭听。不过抱歉喽,我这家店有点吵。」 「无妨。我是做卖脸的生意。」 药师寺先生以自嘲口吻这么说道。那个可疑的铁面具,大概也有营造话题和宣传的功能吧。像他这种天才级的法国料理厨师,单单会做一手好菜似乎不够。 真讨厌啊。一扯到钱和生活,人就没办法纯粹。 「我要说的非常简单。下一次的『调理达人』,希望你以挑战者的身分出场。」 「不干。我父母严格规定,不准拿食物来玩。」 根本不用考虑。把料理变成杂耍表演,这种事我可不干。 真要说起来,对厨师而言所谓的胜负,就是能不能让客人说好吃。我根本不想对陌生人的料理挑三拣四。那些评审居然高高在上地帮别人分等级,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啊,不干、不干。 顺带一提,每当看见料理漫画之类的作品里冒出什么梦幻鱼、超稀有部位的肉,就会让我觉得非常扫兴。所谓专业人士的料理,必须确保稳定的进货管道并且端上桌给客人。那种仅限一天专门用来舔评审屁眼的料理,只能说是娱乐。 「不准拿食物来玩吗……还真是严格。」 药师寺先生似乎感到很遗憾。他这句话的语气,似乎还带了点松了口气的感觉,是我听错了吗? 他彷佛在说:日野洋二这个男人,就该是这样的家伙…… 「你居然会乖乖听父母的话,真令人意外。」 「我也有同感。」 回想起来,三十多年前我该把路让给那一亿多个同伴才对。人应该对别人亲切一点,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和只为了一个有钱人做饭的厨师相比,为十个穷人做饭的家伙要伟大十倍──以前你曾经这么告诉过我吧?」 「我、我说过那种话吗……?」 太青涩了。不过,对我而言是真理。或许该说是年轻时犯的错误吧,这种话不需要特别说出口。有些往事一提起来就会令人非常尴尬,难保别人会在背后怎么指指点点。 阿香正窃笑著看向这边。显然她以后会三不五时拿来调侃…… 药师寺先生轻咳一声。 「你能保证这句话里没有半点对于高级料理的嫉妒或偏见吗?」 「……嗄?」 气氛变了。这个男人没头没脑地讲什么啊?我瞪向药师寺先生,但是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面具底下那双闪著诡异光芒的眼睛,宛如在深渊里对人耳语的恶魔。 「不就是因为做不出真正好吃的东西,才会搬出这种藉口吗?我是这个意思。『因为便宜所以没办法』、『因为是大众食物所以就这样了』之类的……」 「你这家伙……」 面对药师寺先生的我偷偷瞄向别处,最后目光落在脚边。那里有根防盗用的钉棒。无论对方是烂醉的客人还是强盗,我都不想拿神圣的菜刀指著食材以外的东西,因此做了这种准备。我已经用这玩意儿赶跑强盗好几次。顺带一提,这根钉棒是第三代。 我不认为空手和面前的男人互殴能赢。但是,用这玩意儿奇袭呢? 正当我在思考这种事的时候── 「厨房里面有什么吗?」 药师寺先生开口说道,他冰冷的眼神似乎已经看穿了。不行。一丝冷汗流过我的背脊。就算出其不意地拿钉棒砸下去也只会被架开,而对方的拳头会直接打在我脸上──我脑中只浮现这样的画面。 现在店里还剩四个客人。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之中,没人大叫也没人逃跑。 经常光顾的两个女高中生,一脸「又来了」的傻眼表情。 一旦肚子饿,就算得殴打上司也要外出的不良上班族内海先生一副彷佛早已明白「制止也只是浪费力气」的表情继续吃著饭。 剩下那一个是新面孔。大概是在附近的工地忙完之后来吃晚饭的吧,这名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性瞪大眼睛四处张望。毕竟眼前有两个厨师散发犀利的杀气,其他客人看在眼里却若无其事地吃饭,会慌乱得不知所措大概也是难免。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执。先屈服的人是我。饭好不好吃,这种事用嘴巴争论也没用。厨师的舌头是为了吃而存在。我放松肩膀之后,药师寺先生周围的气氛也和缓了下来。原先一触即发的情势似乎已经解除。 「药师寺先生,你是要我怎么样啊?」 「请你做一道『调理达人』比赛预定要做的料理──汉堡排吧。拿到三星级餐厅当成晚餐菜色也不奇怪的那种。希望你能够说服我,你是基于信念才选择这条路。」 突然跑来说「给我上电视」,拒绝之后又说「因为是洋食店嘛」,等我生气就说「那就做出来」。仔细想想,这也太瞧不起别人了。 但是我很清楚,他并不是打从心底瞧不起洋食店。 尽管有和、洋、中以及其他许多不同领域,不过只要是个好厨师,他就会向对方表示敬意。打从一开始,这就只是一场要让我认真起来的猴戏。 即使对这点心知肚明── 「这种廉价的挑衅……我接下了!」 这是法国料理界「皇帝」的挑战,非得正面迎战不可。 在我心里,某个叫厨师魂的东西熊熊燃烧。总而言之,我要用最快的速度拿起菜刀,让他吃我做的菜。我很期待看见足以刮走那张面具的反应。 「阿香,收起看板,把门锁上。现在就去!」 「店长,收看板也就算了,但是锁门会让客人没办法回去,这样不行吧……」 「呵哈哈哈哈!哪有人会笨到在表演开始之前让观众回去啊!」 阿香晓得说什么都没用而死了心,静静地走向客人们坐的那几桌。 「虽然店长是那么说的啦。呃~好的,接下来要监禁各位。所以说嘛,那个,请各位逃跑吧。」 阿香以「我到底在说什么啊?」的自暴自弃口吻这么宣告,但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打算起身离开。 阿香心想:「你们没听到吗?」疑惑地歪头,但是两名女高中生里从各方面来说都比较大的那一位花咲薰同学,就像要代表所有客人似的推了推厚片眼镜。 「虽然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的。」 「不过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接下来可以免费吃到店长的特制料理对吧?」 「啥?」 怎么连这家伙也在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啊──阿香就这么愣在原地,此时我从她背后以非常友善的声音回答: 「没有错!我会准备非~常好吃的汉堡排,稍微等我一下喔!」 「那就好。」 花咲同学点点头,重新坐回椅子上。这应该是没打算离开的意思吧。坐在她对面的搭档菊池彩同学则是「真没办法」地耸耸肩。她似乎也没打算移动。 至于内海先生根本不为所动。 「因为和食物有关的理由而被店长监禁,这是常有的事吧?」 他苦笑著搅拌咖啡。 新来的那位工作服男子,则是一副「你们这样行吗?咦?只有我格格不入?」的模样东张西望,令人担心他会不会脖子痛。碰上异状却没有人感到异常,这也未免太异常了。 大概是懒得一个个问了吧,阿香她── 「这家店里只有傻子吗……」 嘴里嘀咕著这种失礼言论并收起看板,开始拉下铁门。 就当成所有客人都接受了吧。 有种风潮是肉越软越好。不过,那种只用筷子轻轻一夹就碎掉的汉堡排,实在愚蠢到了极点。 内部要尽可能鲜美多汁,表面最好能煎出酥脆的口感。我得出的答案,就是从橱柜深处拿出来的白兰地。 「哦……」 某人发出低吟。是彷佛已经看穿我动作的药师寺先生吗?是对调理方式兴致勃勃的花咲同学与菊池同学吗?还是发现藏酒的地方,因此眼神有如盯上猎物的阿香和内海先生呢?虽然不晓得正确答案,不过第三个最恐怖。 我在煎汉堡排的平底锅里倒入白兰地。 「嘎哈哈哈!」 大笑与火柱升起。火焰彷佛要把天花板烤焦般熊熊燃起然后消失,剩下的只有令人心旷神怡的热气与芳香。 「汉堡排搭配焰烧mbé吗?以这种手法来说火力太强,看来目的并不单单是为了留下酒香而已呢。」 可能是听到药师寺先生的嘀咕了吧,菊池同学可爱地歪头。 「呃……阿薰,麻烦解说!」 于是坐在她对面的花咲同学一副「我等很久了」的模样,用中指推了推位置没偏的眼镜开始解说。看来,这两人向来是这样。 「所谓焰烧,就是指在调理过程最后把酒精度数高的酒类倒入平底锅,点燃大火让酒精一口气挥发的技巧,在料理牛排之类的食材时很常用。这么做不需要发出怪声,所以这部分就别在意了。」 菊池同学听完之后,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 「焚身厨房特制汉堡排,自制多蜜酱版完成!趁热吃掉吧!」 阿香俐落地把盛上佳肴的盘子端给所有人。接著阿香发现多出一盘,有些疑惑地往我看了过来。 (那是你的份。所以说那个,希望你能忘记我丢脸的过去,麻烦你了。) (什么~我没听到耶~?恐怕要看这道菜的水准而定哟~) 我们以眼神如此对话。尽管觉得无言的对话成立或许是我想太多,不过以阿香的思考模式来看,应该相去不远才对。大概吧。 就在大家选择先观赏、闻香时,最先采取行动的是内海先生。所谓的空气不是用读的,而是用吸的。不,乾脆用吃的!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那么、那么,我就先尝一口……」 虽然有准备刀叉,不过他好像打算用筷子吃。他试著切成一口大小,却因为意外的抵抗而有些吃惊。没错,表面有点硬。 「哦,这样……」 小声这么说完之后,内海先生便喀滋喀滋地吃了起来。其他客人也默默开动,顶多偶尔「嗯、嗯」地点头。 最先吃完的人,依然是内海先生。他「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哎呀,太好吃了!烤得能够让筷子遭受抵抗的酥脆表面和溢出的肉汁完美调和!那种火力是为了火烤表面对吧?」 接著,两个女高中生似乎也吃完了。至于味道如何,光是看见她们的表情就不用多问。不过我还是想听到人家的赞美。 「口感好的汉堡排实在难找呢。自制多蜜酱和新鲜蘑菇的组合怎么都吃不腻,让嘴巴和舌头非常满足!」 「不过,花在调理上的时间顶多才十五分钟。自制多蜜酱应该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才对,店长是怎么做到的?」 花咲同学犀利的吐槽让我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这种酱不是做来赚钱的。这是我为了自己享受而事先做好放在冰箱的珍藏品,完全没考虑成本。 「哼哼……每一位厨师都会施展魔法。」 这种时候不能慌,我用了句听起来感觉不错的台词搪塞。这种说词就算没办法让人接受,对方应该也不会想追问下去。 啊啊,总觉得很想哭。再见了我的珍藏。 原本的较量对手,必须让他认同我的人──药师寺先生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看著清得一乾二净的盘子沉默不语。 都吃得这么乾净了,总不会说「这种东西不行啊」之类的话,然而他一直保持沉默还是令人感到很不安。 就在我紧张得喉咙乾渴,准备催促他说些什么时── 「漂亮,日野老弟。」 他轻声说道。 太好啦!认输了吧,你这个满身法国味的面具混蛋……我没有得意忘形到说出这种话。 和方才的挑衅相反,短短一句话能够感受到他对于料理的热爱,以及对于我的关怀。啊啊,这个人果然没变。对我来说既是老师也是学长的药师寺先生还是以前的他。 「我原本以为,让世人认识你是我应尽的责任……」 「不劳您费心。这个小小的厨房就是我的世界。」 那道汉堡排是我味觉与技术的集大成。但如果是他,应该只要吃一口就能完美重现我的手艺吧。有种对方让出胜利的感觉,令人难以释怀。 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说服了他。看来我有很多需要加强的地方。 仔细一想,一开始根本不需要挑衅。我有义务得到他的认同,也可以说我欠他人情。 「她也是个傻女人啊──」 药师寺先生以寂寞的口吻说道。此时我要发言就必须谨慎,所以回答得慢了一点。 药师寺丽──我在厨艺学校时代曾经交往过的女性,直到现在我依然会想起她的富家千金。药师寺仁是她的哥哥。 我语带苦涩地回答: 「她没有半点过错。因为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我们确实对话了。彼此都沉浸在那段快乐的过去里,有年轻时的我、她,以及药师寺先生。照理来说不可能都是些令人开心的事,然而回忆里的我们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回忆,就该令人怀念。我露出与年轻时笑容相对的自虐苦笑,用力拉起动作不太顺畅的铁卷门。 这道沉重而老旧的铁卷门,简直就像现在的我。 「好啦,各位。餐会到此结束。感谢今天的光临,快点回去……还有要对你说声抱歉,突然把你牵扯进这种事。」 不能让人家觉得这家店很怪,所以我决定姑且补救一下,对那位穿著工作服的中年男性这么说。 「哪里,我才要感谢你招待这么棒的东西。因为平常很少吃什么高级的东西,所以只有『好吃』这种老套的感想。」 听到男子这种简单俐落的感想,反倒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基本上都是赞美,但我不太喜欢那种修饰过度的长篇大论。应该没有任何赞美的话语,能够胜过埋头猛吃之后剩下的空盘吧。 底部写著「喜喜」的拉面碗很多,我个人很喜欢这种风格。把汤喝乾之后才看得到喜悦字样不是很好吗? 「没关系,这样就好。反正吃饭的感想,不外乎只有『好吃』、『难吃』和『随便』这三种而已。」 「『随便』也包含在内啊?」 「有时只能这么说吧?像是小口小口地吃完后说声多谢款待,没有任何感想就走出店门的时候。」 「的确有呢。像我们工地的便当,总是介于『难吃』和『随便』之间。」 「我懂……」 我俩起了共鸣,相视而笑。于是我取回逐渐产生动摇的自信。以低廉价格提供许多人每天都想吃的餐点,就是我背负的崇高使命,根本不需要看见高级料理就自惭形秽。我是开洋食店的。 和为了一个人做高级料理相比,为十个人做便宜的饭要伟大十倍。就当成能够把饭做得便宜又好吃的我非常伟大吧。 「对了,你这边有卖便当吗?我们平常订的便当店,下次刚好休假,我想请你做我和同伴们的份。我很中意你这家店。」 我这里没卖便当,外送什么的更是不在考虑之内。不过此时此刻,我很中意这个诚心诚意赞美我的男人,想让更多人尝到自己手艺的欲望涌上心头。 「平常没有,不过一次应该行吧。要几人份?」 「五十人份。」 「……啥?」 喀嚓──我彷佛听见踩到地雷的声音。假如轻举妄动,就会立刻爆炸。 我这才把目光移到男子胸前的名牌。除了「黑崎」这个姓,还有「现场监督」几个字洋洋得意地坐镇其上。 啊啊,换句话说是那个吧?这位大叔不是想和几个同伴一起开心地吃便当,他有指定整个工地吃哪家便当的权限。而且我必须做五十人份的便当,嗯。一个人做。哇~ 「呃,交货日是……」 「明天。」 喂──────────────────────!这个男的在讲什么鬼话啊! 我很想大叫,很想当场在地上打滚,很想翻桌大骂「谁做得到啊混蛋」。 但是我做不到。男子笑容可掬,一副真的很期待便当的表情。面对一个这样的男人,我怎么能说自己做不到呢?他很期待吃到我做的饭,怎么能让他……! 我这人总是这样。如果对方无法理解我的艺术,要我多冷酷都行;但是碰上称赞我做饭好吃的人,我就会想多给些好处,不想辜负人家的期待。 「那我就做吧。」 「这样啊!哎呀,多谢你啦!」 我面部抽搐,以僵硬的动作和男子握手。 药师寺先生在不远处笑著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你也没变呢。』 面具底下的眼睛似乎在这么说。 第七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vii] 现在店里来了个怪客人。要是只说怪客人,能想到的人选实在太多,不过今天的怪人是个新面孔。 如果要问这人有多怪── 『哦哦,在这个时候,店长把热好的汤装进小碟子了!乳白色的海洋上,漂有金黄色的颗粒!是玉米浓汤啊~!』 是个会在店里用麦克风实况转播的家伙。 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吧,她是一个只要在场就能带给周围活力的耀眼美女。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有一副凝聚了性感魅力的姣好身材。 如果她不是背著像翅膀一样张开的六片展开式薄型扩音器,还戴著耳机随时用麦克风讲话,我大概会举双手欢迎这位女性。 现在我只觉得很吵。可能是扩音器状况不佳,她一开口就会夹带「嘎~」、「哔~」的杂音。真的很吵。 『外面是冷风刺骨的严寒地狱!端上桌的居然是浓稠的热汤!店长,这段表演真是精采得可恨啊~!』 当然,我试著问过她为什么连平时都要用麦克风说话── 『因为我是播报员啊!』 于是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讲得理直气壮。我虽然是开洋食店的,却不会拿著菜刀进银行。 『让我们也问问其他客人的意见吧。味道怎么样啊?』 女性擅自在店内走动,另外拿了一支非耳麦的麦克风对著正在吃饭的常客金发青年。 青年嘴里还有咖哩饭,突然拿麦克风指著人家是要他怎样啊?坐在金发青年对面的搭档──染绿发的男子,则为了避免遭受牵连而别过头。 「嗯唔唔?(咀嚼中)」 『好的,完全听不懂!』 也不知道哪里有趣了,女性大笑著回到吧台席。如果这人不是美女,我应该已经把她踢出店门了。 我之所以没打算把这家伙赶出去,还有另一个原因。 「好啦,差不多该谈谈正事了。准备这种东西的理由,总不会是为了在店里实况转播摔角吧?」 我晃了晃手里的纸片。 这个疯狂播报员走进店里时,先递了一张方形纸片给我。这张名片来自堪称我恩师的人,日本法国料理界的「皇帝」药师寺仁先生。 名片背后,当事人还特地留下了讯息。 『给日野老弟。让这家伙吃点好吃的东西。』 ……就是这样。话又说回来,那个大叔还真来劲。 女性名叫神无月银子。虽然难以置信,但她好像真的在地方电视台工作,负责主持药师寺先生也会出场的节目「调理达人」。 我不太看电视,但神无月小姐似乎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主播。只不过,除了个性开朗和长得漂亮之外,主要好像还是因为不晓得这人会干出什么事,让大家觉得很有趣。 听到这些事迹,我脑袋里最先浮现的词是「同意」。 『好歹也是那个铁面具认可的厨师。只是走进店里,点个菜单上有的东西……你不觉得这样太没意思了吗?』 「不觉得。乖乖给我买餐券。」 我直接指向摆在门边的餐券贩卖机,但是女性只是笑著摇摇头。 最近大家经常忘记这里只是间普通的洋食店。这些家伙到底想要我怎样啊? 『就好比说,对了,只要端上桌,就算原本没食欲也会想吃的料理……这种东西做得出来吗?』 神无月小姐是在挑战我,或者该说是在挑衅我。然而我并未觉得不快。因为她这种举止实在太过自然。 这世上也有长得很适合挑衅男人的女人呢──令我感到莫名佩服。 好啦,人家要求我做没食欲也吃得下、只要看见就会有食欲的料理。试著思索她真正的用意为何之后,我得出一个结论。 「怎么,你便秘啊?」 神无月小姐原本游刃有余的表情顿时僵住。我得意地冷笑,心想果然和我猜得一样── 『哪有可能啊──!』 音量惊人的怒吼在店内回荡。不开玩笑,窗户的玻璃真的在晃动。这已经不只是耳鸣了,耳朵会痛。 『哪有人会问淑女「喂,你满肚子大便吗?」这种问题啊!人家才不是屁眼堵住!只是工作太累没有食欲而已!』 「不不不,你这种说法才糟糕吧!满肚子大便是怎样啊?便秘比较文雅吧!」 『反正都是大便吧!』 「喂,不要在餐厅里大便大便地喊啦!」 『说人家便秘的人自己才便秘!笨蛋~笨蛋~!大便!』 一旁的金发青年,以死鱼般的眼神旁观这种没意义的互动。他右手拿著汤匙,眼前是咖哩饭。 赶快结束大便话题吧。虽然不太想先妥协,但我也不认为继续对骂下去能解决任何问题。还要考虑到药师寺先生的面子,不管怎么说都得做些东西出来。 如果继续陪这个女人玩下去,感觉连我的脑袋都要装满大便了。 我重重叹口气。虽然不是提不起劲做菜,可是该怎么说,感觉好累。 「所以说,你要的是能引起食欲的料理对吧?」 『拜托喽!』 听到她精力过剩的声音,我握住菜刀。 根据当事人表示,她似乎不是满肚子大便,所以不是靠食物纤维让肠胃通畅就能搞定。而是需要能让人涌现「我想吃!」的心情。 好啦,该做什么才好呢?我翻找冰箱,在一个简直像在喊「用我!」的位置找到鸡肉。最近谈到创作料理,好像都和鸡肉有缘。 我很看重这种时候的直觉。一感受到拿出来那块肉的重量,成品的画面便闪过脑海。很好,这种时候就能做出真正的好东西。我感觉全身充满自信与干劲。 「那边两个,你们的胃还装得下吗?」 想做给别人吃,想尽量让多一点人吃到。于是我对两名常客青年搭话。 「呃,该怎么说呢,我正好没了食欲──」 「别担心,就算是这样也吃得下。」 在我脑中已经描绘出答案。我想尽快挥舞菜刀、放肉下油锅。 现在已经不是管客人怎么样的时候。我不理哑口无言愣在原处的两人,著手进行调理。 『来吧,店长!将切成大块并腌好的鸡肉,仔细再仔细地裹上面粉……?』 唰──锅中油散发热气。 『下油锅啦!随著热油弹跳的交响曲,鸡肉!香气四溢地!炸好起锅!』 一看见从油海中捞起的炸鸡块,我就懂了。这家伙是最棒的。 把一切交给「应该能做出好作品吧」的直觉,并且完成真正的艺术。这种时候得到的快感并不限于料理,而是投身创作者的特权。 「完成喽,炸鸡块套餐。」 我把热腾腾的炸鸡块放到盘子上,端给扩音器女和两名青年。但是,他们的反应似乎不怎么理想。 『炸……鸡块?』 「嗯?喔喔,虽然你刚刚说面粉,不过那是太白粉。这玩意儿是炸鸡块喔。」 『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东西确实看起来很好吃,不过我点的是能激起食欲的料理吧?这个该怎么讲,不是饿肚子时才会想吃的东西吗!』 对于神无月小姐这番话,青年们也「嗯嗯」地轻轻点了点头。 唉呀唉呀,这些家伙不懂啊。不懂所谓的料理,也不懂日野洋二这个男人。 「咯咯……接下来我就要对这些炸鸡块施展魔法啦。」 我当著他们面前,缓缓拿出两个碟子。那是萝卜泥。一种是辣味较强烈的,一种是口感温和的。 还有姗姗来迟的助拳人,我模仿英雄著地的动作伸直左手,右手则「咚」的一声把柚子醋放到桌上。 「萝卜泥柚子醋炸鸡块套餐,就此完成!」 感叹的「哦哦」声响起。代表众人展现这种感情的,果然是神无月小姐。 『萝卜泥,在绝佳时机华丽登场!能够消除油腻,引出炸物、烧烤物美味的最强调味料拜见!』 彷佛比赛开始的钟声敲响一般,三人同时吃了起来。他们指著分装在不同小碟子里的两种萝卜泥,一边说著「这个好」、「不,我要这个」一边大快朵颐。 「清爽的柚子醋和鲜嫩多汁的炸鸡块,组合起来令人无法挡啊!」 「……真好吃啊。」 评价相当好。能够受到大家欢迎,实属万幸── 『而且柚子醋的香气与酸味,直接攻击我的胃!这个男人是想正面杠上近年的瘦身风气吗!拿著筷子的手停不下来!』 吵死了。不过人家是在称赞我的手艺,实在很难对她生气。 吃完了。面对清洁溜溜的空盘子,神无月小姐从口袋里拿出时髦的手帕擦嘴。一举一动都美如画的女人。 顺带一提,我非常讨厌在聚餐等场合把烤鸡肉串的鸡肉从竹签上弄到盘子里的神秘规矩。我痛恨把这种行为当成体贴的人。 从排得整齐的竹签上被卸下来,成了普通肉块的烤鸡肉串。做出这种事,难道不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美感吗?不会觉得这么寒酸的料理很悲哀吗? 还有,那种看见盘子里只剩下葱,恼羞成怒地说「我不管」、「都怪大家不吃」的家伙只能说是恶劣。我有自信把这种人揍一顿都能获判无罪。如果真的被逮捕,错的也是法律。 虽然只是单纯的想像,不过从刚刚到现在的一举一动看来,神无月小姐应该不会做出把鸡肉从竹签上弄下来这种事吧。 如果豪气地用牙齿咬下来吃最美味,她就会这么做。吃完之后,也还是会保持优雅的态度。我能轻易想像出这种画面。 扣掉脑袋不正常这点,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可恶,这不正是致命伤吗? 『喂,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和药师寺先生分道扬镳?如果是你,应该能成为那个「皇帝」的左右手或继承人。』 神无月小姐恢复播报员的角色这么说道。 事情很单纯。因为我和厨艺学校时代交往的「她」分手了,所以不太方便和她哥哥药师寺先生见面。仅此而已。 我,基于我个人的理由,单方面和亦师亦友的男人断绝了交流。 我也有自己很任性的自觉。不过,对于一个到现在都还关心著我的朋友,如果不能回应他的诚意,那就不止任性,而是卑鄙了吧──我这么认为。 如前所述,理由清清楚楚。不过我也没打算把男人的感伤告诉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 「这个嘛,或许是调性不一样吧……」 于是,我找了个随便过头的藉口。既然调性不同就没办法了,嗯。 换句话说就是无意回答──神无月小姐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尽管感到傻眼,却没有多说什么。 『多谢款待,我还会再来。』 说完,她从皮夹里掏出千圆钞和一张方形纸片叠在一起递给我。 这回似乎是她自己的名片。 对于平常不会随身携带名片这种东西的我而言,别说自我介绍了,只觉得彼此之间有道将世界隔开的高墙。我这个人的性子还真是扭曲啊。 「如果是以客人的身分上门,随时欢迎。不过,如果是电视台相关人士──」 我点燃炉子的火,把名片扔进去。 「恕我拒绝。」 火很快就烧到名片,名片宛如被火蛇吞噬般消失无踪。这段期间,我俩只是一语不发地盯著对方被火焰照亮的脸。 等到细细的黑烟升起、纸片化为灰烬,神无月小姐露出无畏的笑容。 『真想看看你和「皇帝」的对决,一定会十分精彩。』 「算了吧。反正我们一定会对判定不满而演变成互殴。这世上没有比料理胜负更暧昧的东西,分出高下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收视率应该会很高……算了,也罢。』 她露出很有魅力的挑衅笑容走出店门。 神无月小姐离开后我才发现,她没有用香水之类的东西。大概真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品尝料理而来。 突然登门拜访点菜单上没有的东西,还背著吵死人的扩音器。虽然这人有一堆令我看不顺眼的地方,却也不禁让我认为,想出几道能让人涌起食欲或让人打起精神的菜色也不错。 隔天。店里不知怎么吵吵闹闹的。不,与其说是吵,不如说是悄悄话讲个没完没了吧。完全搞不懂理由是什么。 「店、店长~!」 「磅」的一声,有人用力开门走了进来。那个人是常光顾的女高中生菊池彩同学。 「哟,欢迎,菊池同学。今天肉包还有剩喔。」 尽管我笑容可掬地接待,菊池同学却无言地盯著我看。 这什么反应?这什么表情?像个看戏的观众一样在观察我。 「听说昨晚你把女主播拉进店里,要她讲些下流的话,这是真的吗?」 「咦?」 「外面都在传喔。」 那个麦克风的大音量,似乎连邻居也听得到。 ……此刻在这个纯真的女高中生眼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店长,你很行嘛!」 「这是误会……」 俗话说谣言会流传七十五天。我要加油,还剩七十四天。 第八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viii] 年岁增长,口味也会跟著改变。嗯,这种事常听到。 小时候的我,认为沙丁鱼汉堡排这种东西不过是肉的代用品。我还真是蠢啊。营养午餐的沙丁鱼汉堡排超难吃,恐怕也是造就我这种偏见的重要原因吧。 差不多过了二十岁之后,我开始觉得它或许并不差;年过三十的现在,甚至怀疑它说不定比普通的汉堡排更美味。 在料理的世界,沙丁鱼一直被当成所谓的「下等鱼」,在钓鲣鱼之类的场合还会洒出去当诱饵。有些脑袋比较古板的厨师,直到现在还是瞧不起沙丁鱼,将它们当成饲料。 那么,沙丁鱼很难吃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没这回事。我反倒认为,沙丁鱼是种能令人再三回味的鱼。即使是不下厨的人,同样吃一口就能明白「喔,是沙丁鱼啊」。就是这种味道。 让人不愿吃它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多刺」而已。 沙丁鱼又不是突变生物。它身上的刺有规律。若是熟练的厨师,要去掉那些刺甚至比扭开水龙头还要容易。 我待在焚身厨房店里的厨房,看著盘子上的沙丁鱼。 不,我在和鱼对话。 「你其实很有实力……应该可以再往上爬吧?」 向它搭话后,我确实听到了回答。没错,这是沙丁鱼的声音。 『算了吧,我又不像鲔鱼先生和鲷鱼先生那么有存在感。要当餐桌上的主角实在……』 「拜托别露出那种死鱼般的眼神!我懂!只有我懂你啊!」 没错,我很清楚。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味美,营养也丰富。虽然很想把你抱进怀里,但是传递太多热会让你失去鲜度,所以我放弃了。我大大张开的双臂无处可去。 有两个女人冷眼旁观这样的我。女侍阿香,还有呆子扩音器女神无月银子小姐。 照理说,阿香和这个呆子应该是初次见面,却没有对她背后的扩音器表示什么意见── 「因为怪人我看多了……嗯,在这个城市,如果一点小事就吐槽会没完没了。」 只是一脸彷佛已经开悟的表情。 『咦~店长好像一个人在喃喃自语,从很多方面来说都令人担心耶──』 「那是老毛病,放著别管吧。比起对饺子大谈男子汉的生存方式要好多喽。」 『一般来说这不叫没问题啦!』 「……说得也是。」 看样子那两个家伙无法理解我和食材之间崇高的交流。天才总是得不到凡人的理解。尽管难免令人有点寂寞,不过就算了。我还有沙丁鱼在。女人不能吃,但沙丁鱼可以吃。 『话说回来,店长。今天的每日特餐是什么?白板上什么都没写耶。』 「嗯?」 每日特餐的菜单平常都是以入口附近的白板告知客人,不过今天我满脑子只想著要做的菜,完全忘了要写上去。 「喔,今天的突袭惊喜内容,就是好吃oishi、健康healthy的沙丁鱼iwashi汉堡排!」『……沙丁鱼汉堡排?』 我原本以为这种顺口溜式能博得如雷掌声,结果反应比「没兴趣」还要糟糕,神无月小姐脸上浮现的表情是「失望」。 人的喜好千差万别。如果没兴趣倒是无妨,不过人家排斥得这么明显,实在令我不怎么舒服。 「怎么,你也是将沙丁鱼当成下等鱼的那种人吗?」 『嗄?』 尽管我没打算挑衅对方,却不禁话中带刺。神无月小姐秀气的眼睛里头浮现怒意。 『不要把「调理达人」的主持人和路边那些冒充美食家的混帐混为一谈!我是吃沙丁鱼吃到腻了!以前还没红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吃老家送来的沙丁鱼……啊啊,我受够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抱住头趴在桌上。 尽管只讲了片段,不过的确能体会她的心情。什么没钱啦、穷困啦,往往伴随著痛苦,我能够理解她的悲哀。 过去的辛苦创造了现在的自己。虽然明白这点,但是那些日子绝对算不上什么快乐的回忆,也不会想回到那个时候。 父母关心离乡背井的女儿,寄来对身体有益的鱼。这的确是父母的爱。 同时,没有其他东西能吃导致别无选择的三餐,也象徵著那段看不见未来的泥沼般生活。对她而言,沙丁鱼就代表辛酸的过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爱沙丁鱼还是该恨沙丁鱼。出现「恨」这个选项,不就背叛了父母对自己的爱吗?尽管她这么想,却还是无法老实地接受。她是不是脑袋里一团乱,觉得五味杂陈呢── 当然,此刻她的心情云云,全都只是我的想像。然而我总觉得,今天是神无月小姐第一次展现她真正的面貌。 看著垂下头没动作的神无月小姐,我不禁猜测,她会不会在哭?不是我自夸,我「安慰哭泣女子的技能」近乎于零。 「抱歉。呃,要点什么?除了每日特餐之外,还有很多好吃的……」 我一说出这句话,神无月小姐便慢慢抬起头。虽然没有什么泪痕,却不禁令人觉得,她的眼底隐隐有种光芒。 『为什么要道歉啊?这种时候,好歹也该说些「我来告诉你沙丁鱼有多美味吧」之类的话嘛。』 「……交给我处理好吗?」 『真想说出「最喜欢的鱼是沙丁鱼」这种话啊。』 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真要说起来,她心里在想什么实在难以捉摸。 不过,我很中意「想说出最喜欢的鱼是沙丁鱼」这句话。 「行,那我就把它弄成最棒的晚餐。」 我将弯成l型的手指插进去。 沙丁鱼很软,空手就能简单剖开。先去掉骨头,再用菜刀拍打。看到肉质后,我深信不疑──这家伙是最棒的沙丁鱼。要让一个女人展露笑容,根本算不上什么。 「焚身厨房特制沙丁鱼和风汉堡排套餐完成!」 『……哪里有和风要素啊?』 「附上萝卜泥和酱油代替本来的酱汁了吧?就是那个。」 『这回不是柚子醋呢。』 「我判断比起柚子醋的酸味,更需要酱油的风味和力道。」 神无月小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同时拿起刀叉。 用柚子醋的料理是什么啊──阿香恶狠狠地看向我。不知为何有点恐怖,所以我假装没发现。 神无月小姐吃了一口,暂时停下动作。 『好吃……』 说完,她再度默默动起手和嘴。 『谢谢你,店长。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沙丁鱼了。』 她看著上头空无一物的盘子轻声说道。虽说是轻声,但因为有透过麦克风,所以听起来还是很吵。 「多谢夸奖。」 原本厌恶的究竟是沙丁鱼,还是过去的自己呢── ……不,还是算了吧。他人的过去,我没资格干涉,也没办法背负。我能做的,顶多就是做出好吃的饭。 「所以说,能成为你的第一名吗?」 『嗯~能不能当第一……这可就难说喽。』 有种安稳的气氛流淌。彼此都受过类似的伤,但是将它说出口并没意义。光是偶尔像这样点点头,确认自己并非孤独一人,就能带来心灵的救赎。 『虽然想表达谢意,不过店长你讨厌上电视或杂志对吧?』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干。」 想让别人吃我做的饭,想被别人称赞;但是我讨厌忙碌。狭窄的店里挤满一群自认为是美食家的人──一想到这种画面就让我不寒而栗。 「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好。」 我老实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这是否代表我真的如此满意现在的生活呢? 『想赚更多钱、想让店更大……你没有这种往上爬的企图心吗?』 「有,但不是把评价交到别人手里的那种。做出更好吃的饭──我的愿望仅此而已。」 神无月小姐微微摇了摇头,一副想说「这家伙没救了」的表情。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算了,也好。关于谢礼的事,我会再想想。』 说完,她对我一笑。虽然笑容很有魅力,却像是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蛇会笑,想必就是这种表情吧。 『就是这样,所以我做了海报。』 数天后,神无月小姐拿来一个大得夸张的圆筒。 请想像一下装毕业证书的圆筒。比那个还要再大上一两圈,建筑设计师之类的人常用,大号纸张不用摺叠就能带著走的那种。 「你说海报……这家店的吗?」 『对了一半。类似「本店举行沙丁鱼庆!」这种感觉的。』 说完,神无月小姐笑著把圆筒扔过来。 沙丁鱼庆是怎样啊?尽管有些疑问,不过这是两回事。虽然我平常摆出一副排斥人类的厌世态度,但是看到人家这么老实地表示开心,还是会不禁露出笑容。 厨师做出好吃的饭,要说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但这点心意应该能收下吧。证明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可以让人幸福。 我打开圆筒,拿出一张足以遮住我上半身的大海报;背后的阿香很感兴趣地探头打量。然后,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吃沙丁鱼养成强壮身体!焚身厨房沙丁鱼庆举办中!』 除了这种活力十足的标语之外,海报上还画著一群只有腰间围兜裆布、看起来热得难受的男人,以蓝海白沙为背景打拳击── 右边是肌肉,左边是胯下。虽然应该是想宣传沙丁鱼对身体有益,不过说穿了这海报一看就让人倒胃口。 『怎么样,我挺有自信的哟……?』 满面笑容的傻子,一脸毫不怀疑能得到掌声的表情。 「想听答案吗?」 『洗耳恭听!』 拿到毕业证书圆筒的小学男生大多都会这么用吧── 这么想的我,高高举起圆筒。 第九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x] 「这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事出突然,我碰上了危机。不是我个人的身体健康或者店的经营状况出问题,而是关于某样食材的未来── 「真是的,看了就让人不爽。嗯,实在不怎么有趣。」 厨艺学校时代的同期碰巧在假日时来玩,我找他商量之后,甚至得到了这种令人欣慰的回答。 这家伙名叫神宫京志郎。他是从战前延续至今日的老字号高级洋食店继承人,别名「绞肉贵公子」。 顺带一提,我的别名写作「厨房炼金术师」,念作「alchemist」。 在那间厨艺学校有个惯例,会为成绩优秀的学生……或者说存在感强烈的学生取别名。要当成厨二病或者恶质玩笑我也没办法辩解,不过能够鼓励学生倒是千真万确。尽管不会拿来对外人炫耀,但和同期碰面时可以当成话题。 「高级」和「洋食」这两个词或许会令人觉得不搭,不过请想一下战前那种将咖哩饭、咖啡当成外来的时髦菜色,订出其他料理数倍价格的时代。说穿了就是那种路线。 打著昂贵的领带吃咖哩或加了大量番茄酱的蛋包饭,我实在不懂有钱人的想法,只能说他们很有胆识。 好啦,言归正传。让神宫皱起眉头扔在桌上的资料,内容和每年的味噌消费量有关。消费量逐年减少,也就是说味噌的未来面临危机。 神宫耸耸肩,摇了摇头。尽管动作夸张,却不可思议地不会令人厌恶。 「那些讨厌味噌的家伙讲得有够过分。嫌味噌混浊、有腐臭味、像大便。如果要说哪里过分,就是根本无从反驳这些评语。味噌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嫌混浊,这是澈底否定味噌的存在嘛……」 别人的喜好根本不重要,就算有人在我面前说自己讨厌味噌,我顶多也只会回他:「喔,这样啊。」 我所担心的是,味噌卖不出去,制作味噌的地方一间间倒掉,结果连我们都没办法弄到品质好的味噌──我很怕事情发展成这样。 顺带一提,我个人也喜欢味噌。这家店的套餐都会附白饭和味噌汤,我偶尔也会拿味噌配白饭或下酒。这种吃法别有一番乐趣。 「必须想办法阻止大家疏远味噌啊……」 「对啊。但也不是抓著人家胸口强迫他吃味噌就能解决的问题吧?」 我们沉吟了一会儿。我环顾店内,目光停留在冰箱前。到头来,像我们这样的料理笨蛋,只有一件事能做──做出好吃的餐点,仅此而已。 「就算大声疾呼『我们非吃味噌不可』,也不会有人听吧?应该先让大家知道,味噌其实是这么好吃的东西。」 「说得也是,就先做一道菜试试看吧。虽然今天好像是假日,日野,有什么材料吗?」 我翻了一下橱柜和冰箱。有米、味噌,还有很多蔬菜和调味料。但是── 「看起来能当主菜的,只有牛肉啊。」 说到味噌料理,如果可以我会想用鱼。但是,神宫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一脸彷佛在说「这样才好」的表情。 「如果要做出能让人留下印象的料理,就该用肉类。我还在那边的柜子里找到柚子,没问题。」 牛肉、味噌、柚子……我总算明白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了。 「不错耶,就这么办吧!」 看来我脑中已经有了肉等同于油炸物的既定观念。偶尔和其他厨师聊天,也是种不错的刺激。 将牛肉切成一口大小,再撒上胡椒盐,然后以预热过的平底锅一口气煎好。 真想再来一次焰烧──这股冲动令我右手颤抖,不过这回负责增添香气的角色另有他人。玩太多小把戏只会让香味分散,必须忍耐忍耐。 我压抑著发疼的右手,将煎好的牛肉暂且放上砧板。 「好,一口牛排做好了。」 「……味噌呢?」 「我知道,这次的目的是宣扬味噌,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没错,这是为了宣传味噌的好。既然如此,弄得稍微华丽一点也无妨吧。 我在煎好的牛排上头涂上味噌── 接著拿出的东西,是需要用双手抱住的瓦斯喷枪。 「你为什么会准备这种东西啊!」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呵呵呵……」 「这算不上回答!」 总之先把在意小事的神宫丢一边去。点火。 「fire──────────────────────────!」 用大火烤得香气四溢的味噌。烤味噌具有独特的风味,和味噌汤之类溶于热水的味噌相比,又是另一种面貌。这还真是种深奥的调味料。 「喂,日野!烤焦了,砧板烤焦了啦!」 「别担心,我有调整火力,不会蠢到把牛排烤成焦炭啦!」 「你的人生这样就好了吗!」 如此这般做出来的烤味噌牛排感觉还不错。此时,我再将已经磨碎的柚子皮撒上去。 「柚子味噌牛排完成!赶快试吃吧。」 「用那种制作过程,端出来的东西居然很正经……」 尽管嘴巴念个不停,神宫还是帮忙把菜端出去。 我们并肩坐在吧台席,拿起叉子刺下去然后送入嘴里。好吃。我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 做出这玩意儿的天才厨师是谁?谁啊?啊,是我……这样的小短剧在我脑中接连上演。 神宫似乎也很满足,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吃著牛排。虽然我自认为烤了不少,但是在我们两个合力之下,不到五分钟盘面上就清洁溜溜。 「烤味噌和牛肉的组合,原本以为口味会重到吃不了多少,不过意外地能让人一口接一口呢。感觉会打架的味道,也靠著柚子漂亮地调和在一起。」 「切成一口的大小,以结果来说也是个好选择。如果需要费力气用刀切或是长时间一直咬,评价大概又会不一样了。」 虽然我基本上不喜欢絮絮叨叨地对料理发表感想,但是偶尔和合得来的朋友开发研究新菜单倒是不坏。 「既然容易入口,是不是该多做一点呢?老实说,我现在还觉得不太够。」 「实际端给客人时还需要配菜。该放什么呢,蜜渍胡萝卜之类的行吗?」 「如果考虑到配色,最好能再多一种颜色。常见的选择像是四季豆、小番茄,或是玉米之类的……」 「我以前就在想,把玉米装在浅盘里,吃起来非常麻烦对吧!」 ……我们像这样一边讨论一边做来试吃,反覆两个小时之后,兼顾味道和颜色的新菜诞生。看见白盘上的料理,我俩会心一笑。不过,尽管完成杰作,神宫的脸色却又暗了下去。 「然后呢?明天开始把这玩意儿摆在店里,能帮味噌宣传吗?」 「……不太起眼呢。就算吃了它,或许也只会觉得『柚子味噌牛排好好吃喔』,不见得能扩大味噌的消费量。」 假如想要认真传教,被动地等待客人上门或许不是个好主意。我们是不是应该更拚命一点呢? 为了让更多人知道这种味道,该怎么做才好呢── 「绑架路人进来不就好了吗?」 「就是这样!随便抓几个人拖进店里吧!」 我随口提的意见,得到神宫的赞同。为什么这家伙这么有干劲啊?喔,我想起来了。他本来就是这种人。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这不是逼人家吃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我说过那种话吗?」 「说了。」 「那是谎言!」 由于他讲得实在太理直气壮,连我也有种「这是个好主意」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做出了自己能接受的菜,导致情绪有点亢奋。 我们猛然从椅子上起身。 「呵、呵呵……这样啊,那就干吧!」 「只要忽视犯罪这点就没问题了!」 「没道理不上!」 就这样,为了把路人拖进来,我们俩意气风发地走出店门。为了味噌的未来,他人的事与我何干。 「唔哈哈哈哈哈──!」 「嘎──哈哈哈!」 两个男人的大笑飘向正午时分的蓝天。好啦,路人们。给我吃味噌吧。 某天,身为漂亮女大学生的我,金本香苗窝在暖桌里,头靠在桌上发懒。究竟是年轻女孩原本就是液体,还是暖桌有把人液化的效果呢?我认真地思考这种蠢问题。 「啊……这种渐渐变成废人的感觉实在挡不住……」 除了剥橘子之外,我已经连动一根手指都嫌麻烦。尽管嘴角似乎流出口水,不过应该是错觉吧。就当成是这样。 要是想去厕所该怎么办?到时候可能得认真考虑要不要采用保特瓶。 没有特别想看什么节目的我,瞄向单纯觉得太安静会不太自在才打开的电视,却发现上头似乎映出某张认识的脸。 『两名嫌犯一再重复「我们乃是为了日本饮食生活著想的忧国志士」、「少说废话给我吃味噌」等莫名其妙的言论──』 「白痴啊……」 这想必也是错觉,嗯。 我静静地抓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第十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 「唔……」 我的名字是药师寺仁,某间法国餐厅的主厨。 今天我来拜访好友兼后辈兼弟子,一个没能成为我妹夫的男人── 明明开店时间早就过了,门上却挂著关店的牌子。 反正八成不是玩游戏到深夜,就是做菜到深夜吧。前者不用提,后者虽然还好,但因此睡过头没开店可不行。 那个男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和料理无关的部分几乎是个废人,社会适应不良者。自称早已在丢不可燃垃圾的日子把常识扔掉的料理笨蛋。一言以蔽之就是我的同类。 我试著推门,结果门没有任何抵抗,轻而易举地开启了。或许出了什么事,不过反正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阴暗的店里,电灯只有一盏开著。堆积如山的纸箱旁边,一名娇小的女性趴在桌上。我记得她应该是叫做阿香的女侍吧? 她认出我之后,原先深锁的眉毛顿时松开,然后抬起头来。 「药师寺先生,救命啊~……」 我有点后悔,刚刚应该直接右转离开别扯上关系的,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这么做。我打开电灯,问阿香怎么回事。 看样子,原本应该要和平常一样开店营业而订了食材,结果当事人却被关进牢里。 我试著询问阿香原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警察逮捕,但是阿香一脸背后塞了只蜥蜴般的表情── 「可能的原因太多了,我也不知道……」 这么表示。那个男人平常在别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日野老弟去警局打扰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这不重要。 「唔嗯,这可就麻烦了……」 我瞄向几个纸箱。身为料理界的人,眼睁睁看著这么多食材腐坏,感觉实在不太好。日野老弟被放出来之后,大概也会因为这点而重重叹息吧。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阿香的脸突然变得扭曲。她大概是想露出笑容吧? 「这些食材,全都由我负起责任处理掉!」 说著,阿香拍了拍肚子。总之先别管这个笨蛋。 「好,那就由我来掌厨吧。」 这句话说出口之前,我都还抱著「真没办法啊」的心情,但是开始行动之后,事情就变得有趣了。和平常不一样的厨房、和平常不一样的料理,只要稍微从厨房探出身子就能看见客人反应的格局。 即使贵客上门,也不需要特别停下忙著调理的手打招呼。 ……那种习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某些人认为得到知名人士赞赏是荣誉,反倒会积极地这么做。 我不太喜欢那种行为,只是基于高级餐厅的义务而这么做。调理得正起劲时,为了区区打招呼就被叫出去,会让我很想揍人。 调理中不能关火,把后续工作交给其他厨师又会像被人家横刀夺爱一样感到不快──我可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这种时候,就令我羡慕日野老弟那种能够说出「啰嗦。别找藉口,乖乖给我吃!」的立场与个性。 生于日本料理界名门,一直以来都为了符合周围期待而活。若要说我都是走在人家铺好的路上倒也没错,但是我可以挺起胸膛说,为了走这条路所做的努力和创意都属于我自己。料理可没有简单到只要血统好就能无条件做出成品。 我以手指轻轻抚过遮住半张脸的铁面具,戴上它是为了遮住丑陋的烫伤疤痕。 这是我做严苛过度的修行时,热油泼在脸上所导致的。那段修行并非亲人强迫,而是我自己要求的。 不想埋没在家族的名号之下,不愿只是当个优秀的厨师。我满脑子想追求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因此疏忽了脚下。我还真是愚蠢。然而当时感受到的热情,可以保证它千真万确。 站在这个厨房里,是否能挽回一些当初拿去交换地位的东西呢?我怀著这样的心情搬纸箱,确认冰箱里有什么东西。 在短时间内尽可能搞定备料工作之后,我指示到现在还对食材依依不舍的阿香把看板摆出去。现在的我不是法国餐厅的厨师药师寺仁,而是洋食店的大叔阿仁。嗯,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 要说唯一令我担心的部分,就是日野老弟的个人特色或说存在感,从各方面来看都很强烈,而这应该也是营造店内气氛的一环吧。我不禁想:假如站在厨房的人换成别人,会不会让客人失望呢? 在思绪还没厘清时,门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起。客人上门了。管他那么多,就上吧。 「嘎~哈哈哈!欢迎──光临! 」 金发青年吓了一跳地愣在原地。现场一片寂静,气氛沉重。 ……该不会,我扑了个空吧? 「阿香,日野老弟不都是这样笑的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只限料理当中情绪亢奋的时候,平常『不会』表现得那么像个可疑人物。」 青年背后又进来一位头发是黑绿双色的青年。从气息相似这点看来,应该能判断他和金发青年是两人一起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实在搞不懂年轻人的美感。 两位客人疑惑地看著我。该为他们解释刚刚的愚蠢行为吗?不,找些奇怪的藉口反倒会搞得场面尴尬,还是将错就错吧。 「欢迎光临。菜单在……啊,没菜单吗?请用餐券贩卖机。」 「那个,你是法国料理名厨药师寺先生吧?呃~我平常都会看你的节目为你加油……」 青年眼神游移,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不是什么叫做药师寺的男人,是店长!除此之外什么人都不是喔。」 「呃,可是那个面具……」 「是新造型!」 阿香和青年互看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应该可以当成他们接受了吧? 「话说回来,今天的每日特餐是什么啊?」 方才没参与对话的双色青年懒洋洋地说道。大概是个自我中心的人吧。现在要感谢他帮忙转换话题,但是又有了新的疑问。 我问阿香特餐是什么,结果── 「不好意思,我也忘了……」 她这么回答之后,为我解释理由。 每日特餐似乎是看日野老弟的心情或说一时兴起,没有周一是这个、周二是那个之类的固定循环。 在鱼店碰上感觉不错的沙丁鱼,所以做沙丁鱼汉堡排;因为自己想吃,所以做义大利肉酱面。似乎什么事都这样。换句话说,今天的每日特餐打算做什么,只有日野老弟晓得。 「唔嗯,乾脆打电话到拘留所问吧。」 「怎么问?今天的菜单只有关在你们那里的我家店长知道,能不能帮忙问一下这样?」 「……完全听不懂在讲什么呢。」 「……对吧?」 这么一来,只能从食材堆里扣掉常驻菜色要用的分量,从剩下的部分推理。 备完可乐饼等食物之后还剩下的大量马铃薯,存在感意外强烈的培根块,还有起司、花椰菜、牛奶与通心粉等。 顺带一提,今天的室外气温不到十度。 原来如此,日野老弟想菜色的能力果然不简单啊──我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感到开心。 「那边两个,你们吃每日特餐没问题吧?」 「不,搭档先不管,我要点炸猪排套餐……」 「闭嘴!给我吃每日特餐!」 阿香把手放到欲言又止的金发青年肩上── 「认命吧。」 这么说道。 既然得到了客人的许可,那就马上来做吧。 我把食材和白酱铺在擦得晶亮的耐热盘里,用刨丝器把多到会让人担心「喂喂喂,会不会加太多啦?」的起司刨成碎片洒上去。大量的马铃薯和培根,应该能够承受起司的重量和力道吧。 我把东西放进和这个狭窄厨房不搭调的气派烤箱,打开开关数秒后,烤得发红的起司开始冒泡。 这是个好炉子,真想带回家。 轻快的通知音比预期还早响起,宣告餐点完成。一打开烤箱,浓郁的起司焦香便飘出来,原先神情复杂的金发青年也惊讶地瞪大眼睛。 香气的力量胜过千言万语。怎么样,青年,你懂吧?这玩意儿好吃啊! 「药……焚身厨房特制培根起司焗马铃薯完成!」 两盘滚烫的焗烤马铃薯,由阿香小心翼翼地端上桌。两个年轻人提防著它的热度,拿叉子戳下去,拨开起司吃马铃薯。 「好吃!」 青年喊道。我在心中握拳欢呼。当然该好吃,因为是我把它做得这么好吃的。尽管早就知道会这样,实际看见客人的反应依旧令人开心。 「加了胡椒的马铃薯和培根搭在一起,为什么会这么好吃呢?再加上烤出颜色的起司,这是犯规级的美味呀。啊~真棒,超赞。感觉要勃起了。」 修辞能力越来越低落的青年慎重而大胆地吃著热腾腾的焗烤马铃薯。虽然偶尔会传来「好烫!」的声音,不过就当没听到吧。这代表他们已经喜欢得沉浸在这道料理之中了。 尽管有些笨拙、有些失礼,不过那又怎么样? 能够像这样直接看见客人的反应也很不错,让我久违地想起了「享受料理」的心情。 「要再来一份吗?」 「是,拜托了!」 青年笑著递出空盘,阿香则将盘子收回。不用在乎繁文缛节、不用揣摩别人的想法,一个温馨的空间就在这里。 让我有机会享受这段美好时光的正牌日野老弟,此刻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嫌弃拘留所的饭难吃,和警卫吵起来了呢?感觉很有可能。 不知不觉间,客人接连上门。我又是做可乐饼,又是炸猪排。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洋食店的菜单上会有肉包,不过还是蒸了。 「药……店长,炸猪排套餐做好了吗~?」 「先等一下,阿香。你不觉得盘子的这里很白吗?」 「唉,当然白喽。因为它本来就是个白盘子。」 「留白太可惜了,应该用酱汁装饰一下吧?接下来就用迎春为意象,拿炸猪排酱画出嫩草的图案……」 「啰嗦,我要端走喽。」 她不由分说就把东西端走。尽管很遗憾,然而客人在等,因此也是不得已。觉得阿香既可靠又可恨的我,开始做下一道餐点。 就在我烦恼该怎么把可乐饼摆得更漂亮时,她果然又端走了。可恶,这女的怎么一点也不留情啊? 就在我们像这样忙得不可开交时── 「今天的气氛和平常不一样耶。」 客人对我说道。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平常的店长喔!」 我爽朗地笑著转过头去,看见一位眼神凶恶的男性客人。 日野洋二本人。时间彷佛停住了那么一瞬间。 ……好尴尬。虽说是为了这家店著想,但我不否认自己有点得意忘形。我能明白搞笑艺人模仿完之后本人从背后出现的感觉。 「呃~日野老弟。关于这件事,其中有比肛门还要深的理由……」 「从各方面来说都让人不想追究呢。放心,这么做是因为不想浪费食材,阿香已经用那张怨恨的脸告诉我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著,日野老弟低下头。 擅自踏进厨房、开店、自称店长,他都不怪我,而是老实地表示感谢。没错,我所认识的日野洋二就是这种男人。明明个性扭曲到极点,一扯到料理就成了真挚得吓人的绅士。 「机会难得,今天就拜托你担任店长喽。啊,麻烦来一份炸猪排套餐。」 「那么日野老弟,你要不要从明天开始负责掌管我的店呀?」 「我才不要。药师寺先生的店,不能踹翻那些满口屁话、自认美食家的家伙对吧?」 「在日本不管哪一家店都不行。」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笑著开始调理炸猪排。好肉,好蛋。只在乎食材──这想必是他的真心话吧。 日野老弟咬了一口炸好的猪排,轻声说了句「好吃」。 味道连这里的店长本人都能满足,我感觉自己的确将这份工作做得很完美。 「……不过嘛,还是我的炸猪排比较好吃。」 「嗄?」 我彷佛听到空气冻结的声音。 这个男的在讲什么啊?他是记恨我之前上门找碴吗?这家伙果然很扭曲。 「开玩笑的功力进步不少呢。是在牢里拚命想出来的吗?」 「这个嘛,法国料理我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说到洋食,而且又是炸物,再怎么说都……对吧?」 「这样啊、这样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彼此都在乾笑,眼里没有半点笑意。笑完之后,我们同时「咚」的一声拍桌,并且同时叫道: 「有种来啊!一决胜负!」 我俩就这样顺势展开对决,拉下铁门。阿香一脸傻眼,而顾客早已认命。 这个混蛋,之前不是才说过自己讨厌料理对决吗?看样子他一亢奋就忘记自己说过什么话了。就算质疑他── 『谁要对一个月前说的话负责啊!』 大概也只会得到这种回答吧。 「就让我告诉你,法国料理是将各种技巧锻炼到极致的世界顶尖水准!」 「碰上我经过千锤百炼的油炸技术啊!区区小把戏怎么可能管用!」 就这样,我们在狭窄的厨房里肩并肩地炸起猪排── ……就这样,我在这天尽情地挥洒技术、吶喊与吃饭。真是充实的一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我再次确认自己爱著法国料理。 我果然属于这一边。只要在怀念热闹气氛时,稍微去对面露个脸就好。 但是在脑中某个角落── 「既然炸猪排分不出高下,下次换成蛋包饭怎么样……?」 转著这些念头的自己尽管显得愚蠢,却也十分开心。 第十一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 这是药师寺仁造访焚身厨房同时期发生的故事。 我在散发霉味的混凝土房间里呆呆地望著墙壁。这个要称之为别墅实在有点寒酸的地方是拘留所。 绑架路人监禁起来让他吃饭、送他土产,然后再赶出去,这种行为该算是什么罪呢?至少把味噌和人权放到天秤上比较之后觉得味噌重要得多,这种想法似乎得不到警察的认同。 「后悔吗?」 我询问躺在另一侧的同居人,背对著我的友人兼共犯神宫回答。 「后悔啊。应该干得更漂亮一点。」 他连反省的「反」上面那一撇都没有,令我松了口气。真不愧是个混蛋。回去之后在想想其他用上味噌的菜色和传教方法吧。 唉,不过话说回来,我讨厌黑暗又安静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只能思考。而我的回忆大致上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应该是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吧。老妈有了男人,扔下家庭跑了,老爸则藉酒逃避现实。 讲得好听一点,是老爸付出的爱让他伤得如此深;然而对于被留下的孩子们来说,只觉得伤透脑筋。 真要说起来,离婚的原因要怪老爸把薪水都换成马饲料,还跑去借钱想蒙混过关,两人为这件事闹了很久……所以说,应该也不能单方面责怪老妈吧。 对我和妹妹而言,比起追究是谁的错,「怎么活下去」这个现实的问题更重要。老实说,我对父母两边都很失望。 无论面临什么样的状况,不吃饭就会饿肚子,我们必须活下去才行。 总而言之,当时由就读国中一年级的妹妹初花负责打扫、洗衣,我负责做饭。 某天,我翘掉社团提早回家,发现初花不知为何正在吃早上我拿给她的便当。 一看见我,初花就脸色苍白,露出胆怯的表情。然后她低下头开始啜泣,我则完全搞不懂理由。 我慌张地问怎么回事,泪流不止的初花──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只是重复这句话。 我花了大约一小时安抚、训斥与开导后,总算问出理由。似乎是便当太寒酸被同学嘲笑,从此以后她总是把便当带回家吃。 有件事可能无关紧要──安慰哭泣女子的技能,我从以前就没进步过。我当时不知所措,什么都做不了。 我做的便当只是把饭装进没图案的便当盒里,再放上腌梅子和咸鲑鱼,也就是所谓的「工人便当」。 而且每天都是如此。在正值敏感时期的女孩之间被贴上「穷人」标签,这个理由应该绰绰有余了吧。 ──大受打击。我表现得好像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一样,只知道忍耐不便,根本没有努力去改善。 结果就是逼著妹妹忍耐、顺从。 我搂住啜泣的初花,在她耳边── 「包在我身上。」 轻声这么说道。 「你说包在你身上……你打算怎么做?」 我答不出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也不知道。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尽管不知道哪里没问题,我依旧重复这句话。我非得做点什么不可。推动我的就只有这个强烈的念头。 平常我会做好晚餐送到老爸房间,但是这天我没那种心情,只把杯面从门缝塞进去,接著吼道:「随你便,白痴!」老爸嘴里念念有词,但是我才不管。 我把初花送回房间,一个人待在厨房思考──该怎么办才好? 把欺负妹妹的女生拉进暗巷,把她的身子搞得没办法嫁人吗?把蔬菜塞进去让人家说「我第一次的对象是小黄瓜」也不错。 还是说,把成为原因的便当做得非常精美,给人家好看? 反恼了一会儿后,有个令人不太愉快的点子降临。我从壁橱里拖出一叠捆起来的书。 这些书属于一个月前我还称她为母亲的女人。虽然东西已经整理好,老爸却依依不舍地没丢掉,就这样塞进壁橱里。 我带著向上天祈祷般的心情,拿起原本连碰都嫌脏的书。 《简单好吃的便当》──这本书就是一切的开端。 伸脚踹铁栅的「喀啷」声,让我从思考的海洋里抬起头。 眼前是个卷起衣袖露出多毛手臂的男子。尽管怎么看都像山贼之类的角色,不过从服装看来好像是警官。 「日野洋二、神宫京志郎,有人来接你们了!快点滚出来,你们两个混蛋!」 可能是鞋子上沾到了狗大便吧,男子往铁栅踹了好几脚才把门打开。 神宫懒洋洋地起身,彷佛连从这里出去都嫌麻烦。 「真是的……饭难吃到连逃狱的力气都没啦。」 「是啊。就算被人家取笑是猪笼,也不该连饭都弄成猪饲料吧?能不能借用一下厨房?我教教你们什么叫真正的料理。」 虽然我是出于一片好意才这么说,男子却涨红著脸浑身发抖,手摸向腰间的警棒。看来继续刺激下去会出事,于是我们选择乖乖撤退。 接过被强制保管的私人物品之后,我们走到室外。外头虽然气温低,阳光却很强烈,令我眯起眼睛。 尽管既不怀念也不感动,总之这是自由的景色。 正当我们意气风发地准备离去时,像讨债人一样跟过来的警官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说: 「你们两个真的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听到这句话,我和神宫同时回头。 「我们的罪?」 「你是指热爱这个国家的饮食文化吗?」 我们丢下呆立原地的警官迈步离去。 没被起诉也没被吊起来,只拘留一个晚上就放出来了。这座城市怪胎特别多,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没空奉陪两个笨蛋──这大概是他们的真心话吧。 不,或许他也是热爱味噌的一员,因此提前释放我们也说不定。 回头一看,男子还站在那里。那副眉头深锁的表情,不知怎地令我觉得他是个好男人。 (放心吧,从今以后我还是会继续做各种美食的……) 我笑著点点头,男子便竖起中指回应。大概是警察作风的诡异打招呼方式吧。 担保人是神宫的老婆。来接我们的她,背靠在彷佛写著「嘿,我是跑车!」的红色流线型汽车上,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 她是我们厨艺学校时代的同期,照理说年纪应该与我们相当,然而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 长长的红色指甲上无一不贴著假指甲,一进入厨房就能看见指甲剪得又短又整齐的纤纤玉手。 她在厨房和外面实在相差太多,问某个跑来装熟的女人「你谁啊?」这种事,光是我记得的就有三次。顺带一提,神宫似乎从来没这么问过。 反正都要拿掉,乾脆一开始就别弄什么假指甲吧──我曾经说过这种话,她回敬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上一个使用者没冲马桶一样。女人的打扮似乎没我想得那么简单。 「所以呢,味噌宣传成功了吗?」 劈头第一句话不是对丈夫的担心或对恶友的斥责,而是这个。为什么我周围都没什么正经人呢? 「怎么办?如果要回店里可以送你一程。」 神宫打开驾驶座的门这么说道。然而,我一下子无法回答。 「这边离你的店比较近吧?厨房借我一下。」 想起无聊的往事,害得我陷入无聊的感伤。偶尔玩一下自己内心的这种感伤,应该也不坏吧。 「这倒是无妨,不过你要干什么?」 「很久没帮我妹妹弄便当,突然想这么做。」 「便当……?给妹妹?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 「你这人还是老样子,活得很随性耶……」 神宫他们面面相觑,但也没有特别追问下去,就这么发动了车子。 这里是某栋商办大楼,这一层是文具制造商! 我的名字叫日野初花。我没暴露哥哥承蒙警察关照的事,努力当个为了今日的米饭、明日的味噌而低调干活的公司职员。可恶,不想工作。 宣告中午已到的钟声,在大楼里消极地回荡。公司内所有人都停下手,站起来伸展筋骨。没有一个人抱有「我做得正起劲……」这种值得嘉许的念头。我桌上萤幕显示著打到一半的邮件,停在「承蒙您关」的地方。 「午饭啦!要吃什么啊~?」 「车站前的拉面店怎么样?」 隔壁位置的友人兼同事管原巡露出开心的笑脸,用那张可爱的嘴排出污秽物般的提议。 「哇~本世纪最棒的笑话耶,小巡。但是要扣掉完全不好笑这点。听好,人生能够吃饭的次数有限,你居然要把为数不多的机会特地用在吃猪饲料上。」 「好狠!」 除非做生意的方法极度没常识,否则餐饮业就算难吃,只要地点好一样能活。 同样都在办公商圈中午时段出没的上班族,没有排队等候的自由和选项。只要有空著的店,就得认命地抱著「算了,能塞进肚子里都行……」的念头去吃。 什么都不做客人照样会上门,所以不会试著改善味道。端出什么客人都吃。 在我看来,这样做只能说是瞧不起客人。我可不想在鄙视的眼光下吃饭。 若是正牌的厨师,应该以「能尽量让客人吃得美味」这点自豪。没错,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洋食店店长── 突然,小巡睁大眼睛,像只鸽子一样摇头晃脑。 「喂,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嘎……哈哈……) 不知从哪里传来恶魔的笑声。小巡一脸不安,我倒是神色自若。因为这个声音很耳熟。 「初花~!」 窗户的玻璃发出巨响碎裂。强风吹拂,文件飞散。 身穿厨师服的不速之客,解开大概是从屋顶垂下的绳索笑著走过来。我也露出微笑迎接对方。 「哎呀,哥哥。好久不见。」 尽管小巡愣住了,总之还是先放著她别管吧。 哥哥放下肩上的背包,拿出几个保鲜盒和热水瓶放到桌上。 「我担心心爱的妹妹都在吃些难吃的东西,所以哥哥我做了便当给你。」 「太棒了,哥哥。毕竟被迫吃难吃的午饭,就等于胃惨遭凌辱嘛。然而我又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无法忍受断食,也就是所谓的放置y……」 此时,小巡战战兢兢地介入我们兄妹感动的重逢。 「咦,无视吗?他打破窗户进来,还有这里是五楼,这些你全都无视吗?」 「我做了很多,你要不要和我妹妹一起吃啊?」 没理会小巡质疑的哥哥递出保鲜盒,小巡顿时一本正经地── 「……小事情就别在乎了。」 接受了事实。从各方面来说,她都是我的朋友。 可能是刚做好就拿来吧,保鲜盒还是热的。打开盒子之后,色彩缤纷的炒饭从中现身。 「这是?」 「哥哥我特制的附汤咸鲑鱼炒饭!汤是酱油底,也就是拉面店炒饭会附的那种汤。」 听到咸鲑鱼,令我涌起一股既期待又怀念的感觉。咸鲑鱼是我以前最讨厌的配菜,也是我们一切的开端。 切碎的鲑鱼肉散落在白米饭的各个角落。一送入口中,渗进饭里的鱼香和咸味便一口气扩散。简单却深远、吃不腻的滋味,现在已经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接著我一边把热汤吹凉一边啜饮。这个也很不错。令人不禁想放松一下,是种让人安心的味道。吃炒饭、喝汤,这种循环来多少都装得进胃里。没错,这就是有文化的饮食。 吃完之后,哥哥带著怀念的神情看著我。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不知道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可以确定他没有忘记我。总之他看起来很有精神,让我松了口气。 「交到一打男友了吗?」 「如果有个厨艺比哥哥更好的男人来求婚,要我马上张开双腿也可以。」 说完,我们就像当年那样相视而笑。 「那么,我该走喽。」 说著,哥哥匆匆将保鲜盒塞进背包然后背起来。 「要走了吗?坐一下也好吧?虽然只能端出和狗拉肚子差不多的咖啡招待。」 「毕竟客人还在店里等我啊。」 他咧嘴一笑,跳出窗户抓著绳子往下滑。真是个急性子。 过了十来秒,传来大批急促的脚步声。他们是这栋大楼的警卫。 「入侵者去哪里了?」 ……这么说来,窗户被打破了呢。要把他当成可疑的入侵者也无可厚非。不,他的确是可疑人物吧。 小巡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伸手制止她。 「他从屋顶搭直升机逃了。」 「好,走吧!追!」 我随口乱掰把警卫赶走。他们就和进来时一样,踩著急促的脚步声慌张离去。 我目送他们的背影,优雅地喝起剩下的汤。 「初花,你知道『正义』这个词吗?」 小巡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虽然我认为,她把炒饭吃得一乾二净还旁观我和警卫的对话,已经算是共犯了…… 「辞典上的顺序在吃饭后面喔。」 我微笑著说完后,小巡似乎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她垂下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 看向破掉的窗户,外头是一片蓝天,能听到街上的喧嚣。 「呵、呵呵……」 那个人总是会用出乎意料的方法排解我的忧郁心情呢。一想到这里,笑意便从肚子里涌上来。 第十二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i] 上午十点三十分。早上的备料和打扫已经完毕,可以说只等开店的时间。我一边搅拌每日特餐的咖哩,一边满意地笑。 我是职业的洋食厨师。尽管品质不至于每天都有重大差距,却还是会出现只有当事者明白的微妙差异。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心情问题和错觉。总而言之,今天做出来的咖哩让我非常满意。 日本人喜欢咖哩。喜欢到印度人和英国人会同声说「那些家伙脑袋有点问题」的程度。 尽管渡海传来的料理很多,却没有一种像咖哩饭这么常出现在日本的餐桌上。 这也没办法嘛。激起食欲的香气,加上淋在白饭上的汤汁,料还可以自由搭配。咖哩饭能让日本人喜欢的要素多得数不清。当然,我也超爱。 咖哩饭只要认真做,无论是谁都能做得相当好吃。因此,要以专业人士自称,得面对更进一步的问题。不是相当好吃,而是非常好吃;不是谁都做得出来,而是只有这里吃得到。必须有这些特色才行。 好比说,我有做出好吃拉面的自信。但是,如果要我做只能在这里吃到的独特滋味,说真的我办不到。在这个拉面激战区、汤汁淋漓的冲突地带──日本,哪可能随便就生出什么全新的拉面啊? 尽管咖哩并不要求拉面那种独创性,我还是想提供点特别的东西,好让自己能满怀信心地说出「这就是我的咖哩」。 我看向摆在炉子旁边的容器扬起嘴角。这是经过再三研究之后调出来的焚身厨房特制综合香料。 中国有种用「光是闻到香气就能让长年修行的佛跳墙过来」这种疯狂概念来命名的汤,我的咖哩也很类似。如果将换气扇转速开到最大,要说是生化恐攻大概也不为过。虽然要开店就得这么做。 唯一令我担心的,就是我们店里的女侍,她是个恩格尔系数超过百分之七十的食欲魔人。一个不小心,这人说不定会把咖哩当成饮料喝乾。 在魔人大闹之前,恐怕得先供奉点东西。 「阿香,开店前要不要先尝一些?」 「不,不用了……」 ……我听错了吗? 这个臭婆娘,面对我的顶级杰作──咖哩,居然说不要?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照理说除非她把胃整个摘掉,否则不可能说出这种台词。 平常她在这种时候都会说「既然那么有自信,就让我吃吃看吧!」之类的话,就算没有拜托她,这家伙也会强迫别人让她试吃。今天我也是考虑到这点……应该说认命了,所以特别多做一些,得到冷淡的回应倒是出乎意料。 不知怎地让人感到担心……应该说恶心,所以我试著询问: 「怎么啦,阿香。你讨厌咖哩吗?」 这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尽管每个人喜好不同,但是我到现在还没见过讨厌咖哩的人。特别是「阿香讨厌咖哩」这种事,和她平常的形象连一个像素都对不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平常发亮的额头看起来蒙上一层阴影。 尽管阿香有点犹豫,但可能是了解到事情不说出来没办法平息吧,神情忧郁的她吞吞吐吐地说: 「倒也不是讨厌……小学的时候我长得很胖,所以大家都叫我『战队里那个黄色的』,直到现在我还是像这样拿咖哩饭没辙……」 说完之后,她重重叹了口气。从阿香闷闷不乐的表情看来,其中应该有明确的理由。人都有历史。阿香的人生应该也经历过不少事吧,她也有一些不愿说出口的黯淡过去。 我也没办法去爱这个世上的一切。有喜好算不上坏事,但应该认同那是每个人各自的人生和个性。 ……不过嘛,不吃我的咖哩这点不可原谅。 我缓缓举起右手。 「没有出口的迷宫……监狱模式,启动!」 我轻快地以手指敲出「啪叽」声,并且如此高喊。 铁卷门喀锵、喀锵地自动放下,门和窗户也先后上锁。这么一来谁都逃不了。 「都快开店了,你在干什么啊!」 话先说在前面,我可是认真的。 「为了咖哩的名誉,开店时间和人权……呵呵……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要是人家问「你认真的吗?」,倒有点难以回答。 咖哩是印度的家常菜,嫌调和香料麻烦的英国人开发了「咖哩粉」。于是咖哩被吸纳世上种种文化依自己喜好改造的「超魔改造民族?nihon-jin」盯上,然后持续到了现在。 咖哩粉这种了不起的发明,遭到日本人进一步加工、改造、研究、分析以及凌辱,最后发展出咖哩的饮食文化。 印度咖哩、英国咖哩与日本咖哩各自截然不同。就这点来看,要说日本咖哩是日本料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真要说起来,所谓的洋食以粗略的定义来说,就是擅自将渡海过来的料理改造成符合日本人喜好的食物。即使将它端给料理来源国的人,对方往往也只会露出「这什么玩意儿啊」的表情。 厨艺学校时代,某个家伙宣称要开发最棒的日式拿坡里义大利面而前往义大利修行,不知他过得可好?虽然其实根本不重要。 好啦,光是监禁还不够。我从厨房底下拿出一捆坚固的绳索。可能是来不及应付瞬息万变的状况吧,我扔出去的绳索轻而易举地逮住阿香,并且将她绑在椅子上。 如果是平常的她,应该会抓住绳子用力一拉,然后给站不稳的我一记右直拳。果然她今天不太对劲。 「这是怎样,要出薄薄的同人志吗!」 「没什么,别担心。只是要请你用那张可爱的小嘴大嚼热腾腾的咖哩罢了,咯咯……」 「比平常还要恶心三成!」 虽然接下来要让这家伙吃咖哩,但是想做出抹去坏印象制造美好回忆的咖哩,还需要下点工夫。我打开冰箱左右张望,找到了原本要炸的虾子和花枝。 不破坏咖哩的味道又要增添深度,在这种场合之下只能靠那个了。我决定老实遵照上天的启示。 「焚身厨房特制海鲜咖哩!来,趁热吃啊!」 我把香气四溢的咖哩放到阿香面前的桌上,松开绳子让她自由活动;然而阿香仍旧一脸忧郁,没有要动的样子。 「看起来很好吃,可是……」 她似乎看得出这玩意儿很好吃。从表情就能明白,她并不是憎恨咖哩而产生排斥。虽然看得出东西好吃,却下不了手。 我来到阿香背后,在她耳边低语: 「我说啊,阿香。你拿咖哩没辙的理由,应该就是你刚刚说的那样……」 「是的。」 「但我做这盘咖哩,不是为了伤害你,而是为了让你吃。你能不能尝一口呀?」 阿香神情复杂地转过头和我对看一眼,接著认命地摇摇头。 「你真的是个任性的人耶……」 「我已经习惯听女性这么说喽。」 阿香以拿重物般的动作移动汤匙。 我没有特别在旁守望。我离开现场,进行开店前的最后检查。 某人低语「好吃」的声音传来。那当然了,如果是阿香,只要吃一口就能理解它的美味。就这点来说,我十分信任她。 看完一部精采的电影后,往往会想找人分享对吧?吃完好吃的饭之后也一样。阿香有些兴奋地对我说: 「好吃!这好好吃耶,店长!鲜味和辣味融为一体!既调和又混沌!弹性十足的虾子和花枝,口感也令人无法抗拒啊!」 辛香料刺激胃部,食欲是越吃越强。真正好吃的咖哩就是这样。阿香进食的速度越来越快,没花多少时间就吃光了。 「对吧?假如没办法吃咖哩,人生可就损失了好几成喔。」 「哎呀,一点都不错。我金本香苗实在太大意了!然后呢,为了弥补人生的损失,麻烦再来……」 「阿香,要开店喽。把盘子拿给我洗。」 「讨厌……」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十分,开店时间刚过不久。既然赶上了午餐时间,那么我就不追究下去了。 门猛然开启。最先走进来的,乃是常客中的the醉汉──内海先生。 「午安~今天推荐什么啊~?」 他还是老样子,情绪亢奋到让人觉得很烦。然而阿香没有半点不高兴,反倒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很有精神地说: 「欢迎光临──!今天有很好吃的的咖哩喔!」 「咖哩啊?嗯……」 反应很平淡。这是怎么回事?男生,还有已经长大的男生,听到咖哩不是都应该会很开心吗? 可能是注意到我们疑惑的表情了吧,内海先生尴尬地说: 「唉呀,我不是讨厌咖哩啦。只不过学生时代我曾经一次做太多,结果一整个星期都在吃咖哩的回忆……」 我和阿香互看一眼,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怎么办?) (让我来……) 于是,阿香举起手指弯成l字的右手高声宣告: 「监狱模式,启动!」 对声音有所反应的门、窗以及铁卷门先后关上。 「为什么──!」 内海先生毫无意义地吶喊。 「嘿嘿,不管再怎么哭叫都不会有人来救你喔!」 「在喜欢上咖哩之前不会放你走~」 在此只记下结果。今天我们就用这种方式,让喜欢咖哩的人多了五个。 自己觉得美味的东西,让别人也了解它的好──这令我感受到身为洋食店店长的喜悦。 第十三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ii] ──我作了个梦。 「我们约的时间,是十一点对吧?」 「嗯,应该是十一点。」 这是十多年前的记忆。我无论以厨师角度还是男人角度来说都稍嫌太嫩,但是还知道对他人温柔的时代。 「明明才十点,为什么两个人都在这里啊?」 「这个嘛,谁知道呢?」 车站前,出水状况不佳的喷水池旁,我和她相视而笑。 我心爱的女性,有著晶莹剔透的美貌。就算听到「她是来自水晶国度的公主」这种童话故事般的言论,当时的我大概也会相信吧。就算到了现在,我多少还是有点认同这句话。 至少,她是日本料理界的公主这点千真万确。名门药师寺家的千金小姐,药师寺丽。这就是她的名字。 假日时,两人一起做食物巡礼。说是约会或许少了点情趣,不过对我们而言,那是一段无法取代的宝贵时光。 谈到我们当时的关系,大概避不了钱。 比较小的居酒屋或套餐店会平摊,进高级餐厅之类的地方则是她出全额。 「没关系,你只要抬头挺胸就好。」 说著,她露出笑容。那诱人的笑脸令我难以直视。 由于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我向她表示要少去高级店,或者我也出一些,但是她没接受。 如果人家问为什么不想去,也只能说是为了保护我那渺小的自尊,担心她这么质疑的我实在没办法坚持己见,只能让她拖著巡回各店。 「这里的鸭肉料理,我无论如何都想让你尝尝看。」 为什么她会这么想带我来高级餐厅呢?似乎是为了让我习惯这种地方。换句话说,是希望我成为药师寺家的一员。她对我的情意,就是如此深重。 但是,每当我踏入这种店,就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彼此待的世界不一样。亲身体验到有钱人和穷人之间的高墙使得我无地自容,也在她和我之间画出一道巨大的鸿沟,这点实在无比悲哀── 醒来后,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这里是我在自家店铺二楼的房间。地上铺著榻榻米,棉被周围随性地堆著漫画、色情书刊以及料理书籍,是我的小小王国。 「鸭肉吗……」 我没钻出被窝,而是把书堆弄垮抽出想要的东西。 尽管感到不自在,味道却记得清清楚楚。就这一点来看,可以说她的教育很成功吧。 「鸭肉料理啊……」 我再度对著空气呢喃。我有做这种菜的资格吗?尽管想到这里胸口就隐隐作痛,但是不做又没办法释怀。 已经回不去那一天了。不过,回忆的确还在。 「……所以就是这样,接下来要做鸭肉料理。」 「为什么啊?」 「因为我想做啦!」 两位女高中生常客花咲薰同学和菊池彩同学坐在焚身厨房的吧台席。 双人组里个子比较小的菊池同学皱起眉头拿著餐券晃来晃去。 「那个,我点的是汉堡排套餐耶……」 「什么~?听不到耶~?」 总而言之我想尽快做鸭肉料理。如果不做,我可能就没办法往前迈进。现在已经不是在乎客人要求的时候。 菊池同学十分慌张,与她相比,她的巨乳搭档花咲同学则以白皙指尖轻抚下巴,彷佛在思索些什么。 「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好的,女士。有何指教?」 「我们已经买了汉堡排套餐的餐券。换句话说,我们能够用汉堡排套餐的价格享受鸭肉料理──这样解释行吗?」 「当然。毕竟是请两位奉陪我的任性嘛。」 「那就好。」 花咲同学的宣言让事情定了下来。尽管菊池同学一脸「才不好」的表情瞪著我,不过这点小问题就当没看到。没看到。 鸭肉的主要特徵在于柔软、味道浓郁,以及油脂多。 如果不将调理过程中鸭肉本身渗出的油列入考虑,有可能让菜变得非常油腻。若是富含油脂的部位,甚至不需要往平底锅里倒油。 从平底锅中取出煎过的鸭肉,倒入红酒、巴萨米克醋和剩下的油混在一起做成酱汁。尽管觉得这么做和我的风格不太合,我依然用略显夸张的动作将料理漂亮地装盘。 这玩意儿好吃,绝对好吃。但是我内心没有半点雀跃。我本来是不是有机会在更大的店、更大的厨房做这道菜呢?一想到这里,心头就闪过一丝寂寥。 「焚身厨房特制红酒风味香煎鸭……」 菜端上桌后,花咲同学说声「我开动了」之后,熟练地用起刀叉。另一方面,菊池同学则是一脸疑惑地看著我。 「怎么,还对汉堡排依依不舍啊?」 「不,那个已经不重要了。店长你感觉……没什么精神?」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自己神情黯淡。尽管摸了也不会明白,我还是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我太不小心了。身为店长,同时还得顾及店内的气氛。正如同在店里有人怒吼或哭泣会令人没食欲一样,我摆著一张臭脸恐怕没办法让人好好享受美食吧。 我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 「焚身厨房特制!好吃的香煎鸭肉!不是可能好吃,是真的很好吃~!嘎哈哈哈!」 「ok!」 我和菊池同学笑著对彼此点点头。这回换成花咲同学送来「这个笨蛋在干什么啊」的冰冷眼神,于是我稍微别开脸。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样就好。强颜欢笑也是笑。 两人埋头猛吃。尽管是女生,却也正值发育的年龄,胃口很好。能够让别人像这样享受诸多美食,感觉很好。 「要追加鸭肉吗?」 「啊,好的。那么再两块……不,麻烦来三块。」 「哈哈哈,没问题。酱汁也顺便追加。」 花咲同学递出空盘子,不久后菊池同学也跟进。看来她们很中意。 「鸭肉的口感很独特对吧?虽然是禽类,却和其他禽类的肉不一样。明明柔软,却又很有弹性。」 「可能是因为用鸭本身的油做酱汁吧,味道非常合。」 「说起味道很合,用来做酱汁的红酒还有剩,用红酒配鸭肉如何?」 尽管我认为是个完美的提议,菊池同学却意外地给了个很有常识的回答。 「不,我们还未成年。要是因为优雅地享用鸭肉和酒而停学,不就太蠢了吗?」 这段论述无懈可击。这么说来,大概是因为在放学回家途中吧,她们身上还穿著水手服。会这样穿的人,只有女学生、那种店的人,以及有那种嗜好的人。我想她们应该属于第一类吧。 「等你们满二十岁时跟我说一声。我会用最棒的鸭肉和葡萄酒招待你们。」 「虽然很高兴听到这个提议,不过到时候店长应该已经忘记承诺了吧?」 「就算忘记,我也不会拒绝美女的请求喔。」 我们三个再度相视而笑。店里有种安稳的气氛。 我喜欢看见别人高高兴兴地吃饭,所以选择当厨师。我周围的环境变了不少,一路走来也搁下不少重要的事物。即使如此,我对于料理的态度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肉真的很软耶。要怎么样才能把肉料理得这么好吃啊?」 对于花咲同学的问题,我思考了一下。 该怎么回答呢?决定了,这种时候就别讲什么细节。只要在年轻人背后推一把就好。多言无益。 「好好学、好好玩,最好谈场美好的恋爱。这么一来,你就能当个好厨师。」 我统整得真精彩,真想为自己鼓掌。 我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人。即使如此,依旧有积累些成果。如果能让她们多少感受到一点这些东西就好了── 但是,花咲同学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那个,我是指食谱……」 「咦?」 ……耍蠢了。人家似乎不是想当厨师。 帅气的台词盛大地扑了个空,做出这种丢脸行为的我感觉到自己满脸通红。我用手遮住脸,从指缝往外偷瞄。 花咲同学露出苦笑。 菊池同学肩膀颤抖,努力忍耐笑意──啊,不行了。「噗呵呵」的笑声开始从她摀住的嘴里流泄出来。 「好好学、好好玩──」 「别说了!别~再~说~了──!」 回忆会成为人生的食粮,还是人生的枷锁呢?现在的我无法回答。总而言之,似乎可以确定太过执著不会有什么好事。 第十四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v] 我是开洋食店的。虽然最近并不是没人质疑过这点,但是不管人家怎么说,我都是个开洋食店的。 真要说起来,我会开洋食店,也有我的理由── 老妈跟男人跑了、老爸酗酒半年后── 「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反正女人这种东西,根本多如繁星嘛!」 虽说是强颜欢笑,不过老爸算是重新振作起来了。 尽管如此,失去的信任不会立刻恢复,像是妹妹初花就说: 「虽然星星摸不到就是了。」 并且冷冷地看著他。我的感想也差不多。 『哇~爸爸打起精神了!』 ……根本没这种念头。 『喔,这样啊。很好。』 顶多只有这种感觉。 虽然冷淡,不过被父母拋弃过的孩子,反应差不多都是这样。 尽管在这种景气烂到不行的时代,要重新就业应该相当困难── 「日野的辞职信?咖啡泼到上面所以被我扔掉啦!」 但是老爸以前工作地点的上司这么表示。他似乎没收下辞职信,而是当成休长假处理。听人家说,这人似乎也因为结婚和离婚吃了不少苦头。 总而言之,老爸的工作不需要担心了。题外话,老爸至今都还记得要在年末送礼给这位上司。 虽说没到一切恢复原状,但是不需要瞪著存摺思考菜色实在太好了。 而我自己,差不多也在这时对料理产生了兴趣。假如有人对我说「不用做饭喽」,我反而会嫌他碍事。 在我升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大概是认同我对料理的喜好,或是看不下去我差劲的成绩,老爸建议我就读厨艺学校。 我总是熬夜做菜,上课时都在睡觉,这样成绩根本不可能会好。很遗憾,睡眠学习好像对我无效。 和成绩相反,厨艺倒是变好了。 我接过老爸准备的简章,瞥了一眼就不屑地笑了。我甚至想嘲讽说「这什么玩意儿」。 「你酒还没醒啊,臭老爸?说到药师寺调理师专业学校,这不是有钱人才读得起的超绝名校吗?」 一群有钱人,只为了有钱人做料理──已经建立这种循环的另一个世界,特地踏入这种地方想干什么啊? 「不,关于这点啊,他们从去年起开设了专门做大众料理的『洋食科』喔。」 老爸一边说一边翻开简章给我看。 「学费也不会太贵。」 「哼嗯,洋食科啊……」 「听说理事长的女儿好像也会入学喔。要是能推倒她把她摆平,马上就翻身进豪门啦。怎么样?」 我分不出这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虽然能确定他说溜嘴了。 「你这人龌龊到让我吓一跳耶……」 老爸的品行暂且摆到一边,就这样我进了料理名校,在那边有了命运的邂逅。不过,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啦,言归正传。今天「洋食科」的第一期生,也就是我的学姊来玩。她扔出一个奇妙的话题。 「儿童餐是吗……」 「没错,儿童餐。一般来说儿童餐的内容包括番茄鸡肉炒饭、汉堡排、炸虾、义大利肉酱面等……全都是洋食店受欢迎的餐点对吧?」 说完,片桐铃音小姐彷佛想到恶作剧点子似的扬起嘴角,理了理自己柔顺的黑色长发。 她虽然是厨艺学校的学姊,却不是自己开店的厨师。就我听到的,她所任职的公司好像是做餐饮业谘询与相关活动筹办等。 老实说,这个人平常飞来飞去,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如果这些全都是一流洋食厨师拿出真本事做的,应该能成为一份很有吸引力的菜单喔。换句话说,就是为大人做的儿童餐。」 「原来如此,所以你在找一流洋食厨师的时候,就想到我了是吧?」 「还要能奉陪某种程度的恶作剧,而且够闲。」 「这种时候不是该说『只有你!』之类的话吗?就算是骗人的也好。」 「要是真的那么说,你也只会给我『反正只是客套话』之类的回答,不是吗?」 讲得真过分。我是那么扭曲的人吗?哪可能说这种……不,嗯,或许会说。 「不过嘛,的确很有意思。片桐小姐,我想先确认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点餐的赠品,是『大人的玩具』吗?」 一瞬间陷入沉默。我俩对看一眼,然后爆笑出声。 「啊哈哈哈哈哈!」 「嘎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她会找上我呢?除了我是一流的闲人之外,还有其他重大理由。说穿了,这人和我是同类。要是把我的鸡鸡拔掉,就成了片桐小姐。 「哎呀,日野老弟。姊姊可没想过那种事喔。」 「太好了,看来你似乎很中意。」 稍远处的阿香一脸受不了地看著我们。 「笨蛋增加了……」 我们两个大笑不止,没注意到她的嘀咕。 「虽然欲火焚身,但是没有老婆也没有女友啊。」 「也就是没得插拔对吧。」 沉默,然后大爆笑。现在店里已经成了搞笑和下流哏的无法地带。 「你们知道『自制』这个词吗?」 阿香不禁插嘴。 「不知道。那是哪国话啊?」 「对下半身老实一点,人生会过得比较快乐喔,小妹妹。」 「原来厨艺学校还负责量产变态吗!」 「唉呀唉呀,人家这么说耶,日野老弟。」 不管怎么想,你都一样是当事者吧?片桐小姐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这人还真是令人伤脑筋。 「小事,没问题。她上面的嘴巴很老实,只要把好吃的东西塞进去,她的态度就会判若两人喔。」 「人只有上面会长嘴巴!」 今天阿香的吐槽一样很犀利,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啦,也不能只顾著聊些蠢话,为了让阿香闭嘴,必须做点好吃的才行。 「要点的是『为大人设计的奢侈儿童餐』,没问题吧?」 「麻烦你了。」 炸虾、汉堡排、义大利肉酱面等……全都是能在洋食店担任主角的餐点。这些要全都来一点任君挑选。原来如此,真是奢侈的料理。 说到儿童餐的番茄鸡肉炒饭,或许有人会想到被番茄酱弄得黏答答的玩意儿,不过洋食厨师认真做的番茄鸡肉炒饭真的很好吃。 爽口的鸡肉,配上番茄的些许酸味。 如果能趁热吃,无论多少都装得进胃里。 喔喔,不过话又说回来,要做的还真多。要炸要煮要切要炒,费的工是其他料理的好几倍,显然不该由一个人来做。 「抱歉,阿香。麻烦你去便利商店买布丁。三人份!」 「咦咦……布丁不是自制吗?」 阿香显得很意外。从外面买来直接倒在盘子上,确实不像我的作风。 「要把它做好放凉很花时间啊!还是说你能等几个小时再吃?」 「是,马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抓起我递出去的千圆钞,像子弹一样飞奔而出。就像她说的,我也想自己做布丁,不过时间问题实在很难搞定。 这不是要端给客人吃的而是试作品,能妥协的部分就妥协吧。 妥协。我最讨厌的词语,一路走来用过许多次的词语。 尽管也考虑过不放布丁,但是没有布丁的儿童餐,就像途中把衣服脱光的扮装a片一样,毫无风情可言。 当我调理完装盘时,阿香已经像炮弹一样冲了回来。 「布丁要倒在盘子上吗?还是连同盒子直接摆上去?我姑且还是买了能简单倒出来的那一种……」 「倒出来。我想在上面放点鲜奶油和樱桃──这才是我的儿童餐。」 因为妥协了,所以想找些地方动手脚是我的反抗。成品看起来相当不错,因此就放它过关吧。 摆好、装盘、完成。由于做得很辛苦,大功告成之后会格外感动。 好,就让我大声宣告吧。 「焚身厨房特制大人的奢侈儿童餐完成!」 盛在大盘子上的洋食店主角群。看见明星队登场,让阿香眼睛发亮。 「酥脆面衣裹著弹力十足的炸虾,番茄与鸡肉的美味渗进每一粒米饭的番茄鸡肉炒饭!啊啊……让人不晓得该从哪一道吃起呢。唔呵呵。」 明明不久前还把我当成人格异常的人物痛骂,堕落得未免太快了吧?就算是色情漫画应该也会多几个步骤。 不,会这样或许也是难免。毕竟阿香很清楚我的厨艺。她十分明白眼前这片料理仙境不是「看起来很好吃」,而是「很好吃」。 她往前探出身子,高喊一声「我开动了」,随即大吃特吃起来。 另一方面,片桐小姐似乎也很满意这份大人儿童餐的成果,只见她又是歪头又是弯腰,微笑著从各种角度观察。 「像这种好东西,光是用看的就让人兴奋呢。嗯,这样才叫做儿童餐。特别是这个……对吧?」 说著,她拿起插在汉堡排上的旗子。这是我弄张纸贴在牙签上做出来的东西。由于是试作品,不能说做得很漂亮,然而儿童餐的旗子属于形式美,不需要在乎这么做有没有意义。 「欢迎海外来宾时,将人家的国旗和日本国旗插在一起,应该也很有趣。」 「拿儿童餐招待外国客人好吗?」 「懂得情趣的人就会喜欢喽。应该吧。」 我没有迎接大人物的经验所以没什么概念,不过在片桐小姐眼里应该有另一幅画面吧。礼服、吊灯、英语对谈,加上儿童餐……不行,我还是不懂。 相对于埋头猛吃的阿香,片桐小姐先是切下一块炸猪排送入口中,点了点头后又开始吃义大利肉酱面,显得若有所思,展现出活动筹办方的认真神情。 「片桐小姐,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哎呀,这回又是什么啊?」 尽管打断人家的思绪实在不太好意思,但是片桐小姐没有特别排斥,反倒摆出有意见会欣然接受的态度,因此我也就不客气地继续说下去。 「虽说是基于这种构想而做出来,所以有此结果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这和小孩子吃的儿童餐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对吧?对于期待重温孩提时代的人而言,会不会让他们觉得扫兴或失望呢?」 片桐小姐稍微思索了一下,不过她立刻就有了能让人接受的答案。 「这倒不尽然。你想想看,小孩子的味觉和大人的味觉差异很大对不对?」 「嗯,的确。」 这点我也有印象。毕竟我喜欢上沙丁鱼汉堡排是年过三十以后的事,腌渍物更是直到最近才愿意吃。味觉和嗜好会随著年龄改变。 「所以我认为,如果把小时候吃过的儿童餐照样搬出来,让人产生『唔恶,甜死了好难吃。我以前居然喜欢吃这种东西吗……』的想法,这样才是破坏人家的美梦喔。」 「的确。咖哩是甜的,义大利面和炸猪排也甜到不行,甜点更是满满的糖,这样大人恐怕会受不了吧。」 「是啊。所以要让人能够享受儿童餐的气氛,实际吃起来却很美味──我想弄个这样的活动。就类似『到了这把年纪还吃儿童餐,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样,让大家露出坦率的笑容尽兴而归。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明白。呃……我想我明白。」 回忆、玩心。这两个词我都喜欢。 之后,我们反覆试做和试吃,增进高级儿童餐的完成度。片桐小姐满意地踏上归途,但她要怎么利用就与我无关了。对我来说只是久违地做了些有意思的事而已。 后来又过了一阵子,当我已经完全忘记试做儿童餐这回事时,片桐小姐传了讯息给我。 虽然只是地方电视台,但他们好像租了大型会场举办有电视转播的料理活动。老实说,我根本没想过会搞得这么盛大。 虽然没有挂名,但我设计的餐点能够像这样广为宣传,让我有种既高兴又害臊的心情。 我在她指定的时间让店休息,和阿香找了张桌子相面而坐,各自操作起智慧型手机收看节目。 画面上映出片桐小姐,以及某位眼熟的女性。 身穿轻飘飘的黑色服装,还背著扩音器的女人。我不愿相信这种家伙在世界上不止一个,想必和我认识的那个是同一人吧。 「这……是那个人,对吧?」 「应该是那个人吧……」 对于那个存在,我们选择含糊其词。尽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她也不会从背后来袭。又不是妖怪。 儿童餐端到了怪人播报员──神无月银子的面前。那是我店里没有、儿童餐专用那种有分隔的托盘。 这个活动似乎是每一道菜安排专属的厨师;有人专门处理炸虾,有人专门处理番茄鸡肉炒饭等,将这些全部集合在一起,才弄出一人份的儿童餐。这么一来确实负担比较轻,但不是这么大规模的活动就办不到。 「我的店应该端不出来吧……」 「咦咦~?有什么关系,就做嘛。靠气势!」 这个臭女人,她是想害死我吗?开什么玩笑。 画面上神无月小姐对餐点赞不绝口,别处则有接受访问的人。看样子大家都很开心。 我虽然高兴地看了一会儿,但是设计这份儿童餐原型的我不在现场,不免让人感到有点寂寞。 算了。正当我准备关掉画面时,阿香突然出声: 「那个,这是什么啊……?」 她将自己的智慧型手机转向我这边,指著画面角落。 我也确认自己的画面。托盘的角落,有个小小的白盒子。 「片桐小姐做得真澈底,居然还特地准备玩具,哈哈……」 玩具──这个词一说出口,我就涌起一股不祥的讨厌预感。正好画面上的神无月小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盒子。 『哦哦!这该不会是赠品吧?尽管客群是大人,应该注重的地方还是有注重,真是精彩的演出!那么,马上打开来看看吧!』 于是她带著满面笑容打开潘朵拉的盒子。从中出现的,是某种粉红色、蛋型、还在震动的物体── 画面上特写出表情僵硬的神无月小姐,以及不知为何很得意的片桐小姐。 『那个,这究竟是……?』 『玩具。』 片桐小姐一副「这是真理」的坚定口吻。能听到轻微的震动声,看来似乎连开关都忘了关掉。 『不,这东西,不管怎么看都是那个对吧……』 『这是玩具,请收下。』 她讲得大大方方、斩钉截铁。此时画面变暗,被人刻意地插进了广告。我和阿香无言地关掉画面。 「好啦,开始准备下午的东西吧……」 「说得也是……」 幸好不在现场──我不禁这么想。所谓回忆,就该留在怀念的程度,不该为了回首而停下脚步。 这次,诸多牺牲换来的教训,唯有这点。 第十五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v] 将近晚上九点。尽管差不多到了关店的时间,已经可以收起看板,但是体力、食材与创作欲都还有剩,感觉饭做得还不够。 还想再做个一两道。 会不会来个客人见外地推开门,说出「哟,老板,还有开吗?」之类的话呢?这种平常显得厚脸皮的行为,现在却让我望眼欲穿。 阿香早就回去了。没有客人。我一个人留在店里盯著门看,却没有客人进来。 没办法,也是有这种日子。 正当我走出厨房准备打烊时,门「磅」的一声被打了开来。这位带著冲击性登场的客人随即猛力关上门,粗鲁的关法令人担心会不会震破玻璃。 尽管这位客人很没礼貌,不过就当成是肚子饿导致脾气暴躁吧。让客人吃饭。我该做的就只有这样。 「嘿,欢迎光临~」 听到这句来得略晚的欢迎语句,客人从怀里拿出菜刀指著我代替回答。 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这家伙不是客人,而是强盗。他不是没礼貌,而是罪犯。这可不行啊~ 「把、把钱交出来!」 毫无独创性的威胁语句,从年轻男子用领巾遮住的嘴里吐出。 唉呀唉呀,真令人头痛。我怀著这种心情,慢吞吞地举起双手。 可能是因为过程顺利而感到安心吧,男子的紧张情绪似乎缓和了点,紧绷的肩膀也略显放松。 但是就在下一秒,我轻快地弹响手指并喊道: 「监狱模式,启动!」 我是开洋食店的,这里正是洋食店。换句话说我和这家店一心同体。 门窗呼应我的喊声先后上锁,铁卷门则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落下。此地瞬间化为无法出入的监牢。 可能是跟不上状况的变化吧,男子慌张地环顾周围,但是束手无策。我趁机溜进厨房。 「你白痴吗!你自己把退路堵住是怎样!」 男子大喊。尽管他应该是想要恐吓我,但是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大为动摇。真是个蠢蛋。 我没理会他的梦话,弯腰拿起脚边的秘密兵器。 「没错,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办法逃跑。」 我缓缓站起身,用手里握住的东西指著男子。 「不管怎么哭、怎么叫,都没有人会来救你喔……呵呵……」 男子顿时脸色铁青,简直就像听到狱卒脚步声的死刑犯一样。 这也难怪。在他眼里,我的武器应该等于斩首刀吧。这把指著他的武器,乃是防盗用的钉棒。 「我实在是太不小心了……都忘了要让这家伙吸血啊。」 说著,我扬起嘴角。此刻的我,表情想必十分邪恶吧。恶魔面对祭品时露出的微笑,不可能爽朗阳光。 「别那么害怕啦,又不会要你的命。只不过,明天起你得改用左手打手枪。」 拿钉棒指著男子的我步步逼近,对方则是不断后退保持距离。店里算不上宽敞,男子的背部很快就撞上绝望之壁。原本要出要入都自由的门,此刻已经被铁卷门堵住。 「少年啊。我呢,最喜欢坏蛋和罪犯了。」 「你、你没头没脑地讲什么啊……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不管是把他们痛扁一顿还是把他们的脑袋砸烂,都不会涌起半点那种叫罪恶感的玩意儿啊!」 「你这个疯子……」 「脑袋正常的人哪能开洋食店啊!」 「给我向全国的洋食店道歉!」 这家伙的吐槽能力相当不错嘛。 即使遮住脸,胆怯神色依然显而易见。男子重新用双手握住菜刀对著我。彷佛如果不这么做,刀子就会掉在地上。 老实说,我正在戏弄这家伙。虽然一半是在玩,不过另一半是真的不爽。那就是他拿著菜刀指著别人。 强盗拿武器指人也就罢了,毕竟是强盗,事到如今非难他这点大概也没意义。问题在于,为什么要拿菜刀? 菜刀是用来处理食材的神圣道具,绝对不该拿来当凶器、不该向著人类。如果这家伙打算把我切来吃就另当别论。 ……仔细一想,菜刀好取得,而且刀刃部分还算长,的确容易成为被选为突发性犯罪的工具。虽然实在令人不愉快。 「喂,把菜刀放下。」 说著,我逼近男子。话音中的威吓感强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变得更加害怕的男子背部猛然撞上墙壁。 拿著菜刀的手不停颤抖,无法对准我。即使如此,他似乎没打算放开。 「快点放下武器。要不然,别以为你的肛门到明天早上还能维持原形。」 武器。此刻,我指著菜刀说是武器。这个瞬间,我感到满口苦涩。菜刀不是武器,也不该被当成武器。必须尽快解放它才行。 「要是我不放下……你、你想怎么样!」 「拿棒子捅进去。」 「用那根钉棒?」 「虽然可能算不上安慰,不过用『试著把钉棒捅进屁眼里』这种标题投稿到社群网路上,应该能引来不少关注吧……?」 「还真的算不上任何安慰啊!」 我原本以为,恐吓到这种程度后他应该会放下菜刀,不过好像造成了反效果。男子用力握住菜刀,力道大得指甲都变成白色,简直像是把菜刀当成救生索一样。 「我再说一次。放下菜刀。」 「啰嗦!要、要是放下这玩意儿!你打算拿我怎么样!」 「我叫你放下!」 在咆哮的同时,我猛力一脚把他的菜刀往上踢。菜刀笔直越过他的头顶刺进天花板,轻轻晃了几下之后固定在上头。 男子呆呆地张开嘴巴,一副「怎么会这样」的蠢脸,目光在手边和天花板之间来回。 另一方面── (好、好帅……) 我则是无比感动。虽然是刻意为之,却没想到第一次就这么顺利。 尽管兴奋得想要大叫大跳,不过这样实在不怎么酷,所以我露出笑容,摆出一副「这种事轻而易举」的态度。 「离开那个位置比较好喔。你不会想玩达摩克里斯之剑游戏吧?」 「喔、喔喔……」 也不知道男子有没有听进去,他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几步,随即跪倒在地。总而言之,应该不至于搞出「从上面掉下来的菜刀刺进脑袋」这种蠢死法了吧。 当强盗的混蛋要死在哪里我不管,但我可不想让他弄脏我的店。 「你打算……拿我怎么样……?」 「嗯?」 「要把我交给警察吗……?」 警察。说来奇怪,但我先前都没想过这点。有人碍事就排除,我的行动准则仅此而已。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抓到强盗后交给警察应该是善良市民的义务吧,嗯。 不过,我实在提不起劲这么做。 麻烦。由于方才的踢菜刀实在太顺利,让我十分满足,感觉其他事都不重要了。 我对这家伙已经没什么恨意。威吓也够了,让他赶快回家也无妨,但是什么都没做好像又太无趣了。好啦,该怎么办呢…… 此时我突然想到。这家伙来之前,我在做什么? 稍微想了一会儿后,我才发现:「对啊,我是想做饭。」好,就这么办。 「喂,你钱包里还有多少钱?」 「怎、怎样啦……你要抢强盗的钱吗?」 「快点回答。还是想要我砸烂你的脑袋之后自己拿来看?」 「应该还有……七百圆左右……」 男子显得很不好意思,不过真要说起来,会想要抢餐厅的家伙,钱包里不可能有很多钱,没钱也是理所当然的。 「七百啊?有这些就够了。吃了饭再走吧。」 「为什么!」 「照这样下去你就是强盗,吃了饭才走就是客人。我会这么处理,如何?还是说你想进拘留所吃臭饭?话先说在前面,那里的饭真的很难吃喔。」 男子一脸疑惑地陷入沉思。不,他一开始就别无选择。应该是在整理思绪吧。他以憔悴的声音说: 「我知道了。还有,可以借一下厕所妈……?」 「这倒是无妨,不过厕所的窗户也锁上喽。」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想逃了啦……」 男子踩著蹒跚的脚步,走向我所指的店内深处。 如果重新振作需要点时间,那么稍微等待也无妨。更重要的是饭,饭。 预算七百圆以内能做什么呢?我扫视冰箱内,视线停在蛋前。那道风味和卖相非常容易受到厨师手艺影响的料理,非常适合为今天收尾。让那个小鬼见识一下专业人士的工作吧。 吸饱了鸡高汤的米饭,不用肉而刻意用鸡皮的番茄鸡肉炒饭,再用平底锅煎出半熟的外衣包住它。 「焚身厨房特制鸡皮蛋包饭完成!」 这么喊无妨,但是人家还没回来,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在干什么啊? 男子慢了一步才从厕所出来。 他拿掉遮住嘴的领巾露出整张脸。看样子已经完全放弃逃跑了。 「欢迎回来。随便找地方坐。」 「好……呃,你真的下厨啦?」 「我向来认真。还有,我这里要先结帐,把钱交出来。」 男子似乎已经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拿出单薄的钱包,把七枚百圆硬币放在桌上。我抓起硬币,随手塞进口袋。 「很好,乖孩子。就给你这个当奖励吧。这是日本第一好吃的蛋包饭!」 「还日本第一呢,居然自称啊?」 「怀著自信提供餐点很重要喔。『这个,虽然我没什么自信,不过你愿意吃吃看吗?』之类的台词,只有美少女做便当请人家吃的时候才能讲。要是洋食店的大叔讲出同样的话,人家一句『那你重做啊』就全完蛋了吧?」 「啊,嗯,这倒是能理解。」 「即使会不安、有迷惘,也要在客人面前挺起胸膛。这就是男子汉的工作。」 说到这里,我耸了耸肩。 「不过,这盘蛋包饭日本第一也是事实。」 男子没多说什么,苦笑著拿汤匙从蛋包饭角落挖起送入嘴里。才吃了一口,他就「嗯」一声,轻轻抬起头。 「怎么样,好吃吧?」 「不坏耶。虽然不晓得是不是日本第一。」 即使嘴巴不饶人,男子依旧抱著盘子埋头猛吃起来。看样子他很中意。 他的吃相令我很满足,于是我转头处理其他事。 我随便搬张椅子当踏脚台,把插在天花板上的菜刀拔下来,然后用厨房里的磨刀石开始磨刀。 我让菜刀在沾了水的磨刀石上滑动。直到些许的停滞都消失为止,不断地前后移动。 其他人或许会说打理道具很麻烦,但我并不讨厌让菜刀拥有生命的这一瞬间。 「你在干什么啊……?」 男子把蛋包饭吃得一乾二净。脸上稍微有了些生气的他,疑惑地看著我。 「有句话我必须告诉你。」 「怎样啦,突然一脸正经。」 「不要拿菜刀指著别人。如果要找我麻烦,就拿把武士刀过来。」 「你的伦理观,顺序太奇怪了啦……」 「我想也是,应该得不到世间认同吧。不过呢,我坚信料理是为了让人幸福,菜刀则是用来让人幸福的工具。要嫌我太天真也好,要嫌我很奇怪也罢,随便你怎么说。你有能坚持到这种地步的信念吗?就是因为没有,才会跑来当什么强盗,还被我反过来修理一顿。」 男子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看样子,这个人还没有烂到骨子里。 我按照约定,打开锁升起铁卷门。玻璃门随之现身,能透过它看见街上灯火。这是自由之光。 我把磨好后缠上布条的菜刀递给男子。他尽管神情复杂,依旧老实地收下。 世道晦暗,偶尔会有年轻人迷失方向。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能走在正当的道路上。但愿这把菜刀今后不是用来威胁别人,而是成为年轻人的路标。 「对了,这个也拿去吧。」 我从口袋掏出两枚十元硬币摆在桌上,发出「啪叽」声。 男子一脸「这是怎样」的表情。 「找零。特制蛋包饭六百八十圆。」 「……真是家奇怪的店。」 说完,我们相视而笑。接著,他轻轻低下头,转过身去。 就在门半开时,他有些尴尬地转过头来。 「谢谢你把菜刀还我。这是我瞒著女友从她家拿出来的,必须还她才行。」 「……嗯?」 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女朋友?女友? 也就是那个吧?这家伙有个关系亲密到能够自由出入对方住处的女人,还跑来我店里搞出强盗这种蠢事。嗯,这样啊、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吗。哦~ 回过神时,我已经自然地伸出手,紧紧扣住男子的脸。 「咦?怎、怎样啦?」 「抱歉啦,少年。我改变主意了。」 我扣住男子的脸,就这么往后一拉,然后用力砸在墙上。「咚」的一声,灰尘从天花板洒落。 「咕啊!」 男子当场气绝,就这么滑落在地。 「呼……我动手了呢。不过,感觉很爽,嗯。」 年轻人回归正途很好,不过那是他赎罪反省之后的事。 已经有个感觉不错的收场不是很好吗──这样的妥协就是种罪恶。最后我还是决定回归初衷,尽市民的义务。 我看著倒地抖动的男子,拿出电话拨给警察局。 「啊,喂喂喂?是我,我啦、我啦,日野洋二……不,我今天不是自首,是抓了个强盗啦……所以说,强盗不是我。」 就这样花了三十分钟化解误会后,警方将男子带走。我基于正义之心和私人感情保卫了城市的和平! 希望他面对自己的罪、偿还所犯的错之后,能纯粹以客人的身分来访。到时候,我再用美味的料理欢迎他。 ……虽然他大概不会来第二次了。 第十六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vi]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有刚好的量、刚好的大小。 好比说,小时候我曾经很向往一个人吃整块火腿。中元时节常出现在广告上的那个。当我成为大人试著实现梦想时,吃不到一半就觉得「算了」。 我也试过水桶布丁。吃到后来能够体会苦行僧的心情。不止是嘴里,彷佛全身上下都变甜了。 胸部最适当的大小是──不,还是别说了。谈起这个话题恐怕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够解决,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最佳解只能说是傲慢吧。身为一个男子汉,我希望在下半身以外的部分保持谦虚。 总而言之,适当的大小很重要。 眼前我的烦恼,就是在想能不能改良炸鸡块,让它成为店里的招牌菜。 这家店的炸鸡块套餐并不是不受欢迎,但是和炸猪排、炸虾相比,总是无法摆脱「不起眼」的印象。 因此我试著做了特大炸鸡块,不过老实讲,结果只能说微妙。 把球型大肉块炸到全熟需要相应的时间,吃的时候也不能一两口搞定。把刚炸好的热腾腾炸鸡块硬塞进嘴里,这已经是种拷问了。 要吃炸的大块鸡肉,吃炸鸡排不就好了吗──得到这种极为露骨的结论以后,我在脑中驳回了这个方案。 接下来我考虑的,则是以前让疯狂播报员吃过的柚子醋炸鸡块,也就是思考能否朝那个方向改良。 顺带一提,我是会把柠檬汁挤在炸鸡块上那一派,所以对于将炸鸡块这种已经很完美的料理沾什么酱、洒什么调味料,不会有抗拒感。 ……话先说在前面,我不会擅自做出「把柠檬汁挤在别人的炸鸡块上」这种没常识的行为。这点程度的常识我还有。 如果要质疑「让客人吃他们没点的料理在常识范围内吗?」倒是有点难回答,不过这是两回事。 无论如何,要把那道柚子醋炸鸡块直接纳入常驻菜单是可以,不过难得有了创作新菜的冲动,多想想也不错── 「我现在有股冲动。」 「……嗄?」 营业时间,在厨房听到我嘀咕的阿香,以夹杂了疑问和轻蔑的眼神刺来。感觉非常恐怖,若是小动物之类的搞不好她用视线就能咒杀。 「慢著,阿香。我没什么奇怪的企图。现在,炸鸡块之神就在我的脑袋里!」 「只差在是色狼还是疯子而已,就『奇怪』这点来说没什么两样吧?」 「唉呀,听我说。其实是创作料理的点子啊,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哦,不错耶!那么拜托在休息时间或打烊后做喔。我会奉陪试吃!」 一听到有美味的饭可以吃,阿香顿时满脸喜色。这女人的表情真是瞬息万变。 不过太天真了。完全、一点、都没有了解到!本大爷对于料理的热情和冲动! 「哪有空讲什么『之后』啊……我现在就要做──!」 阿香张大嘴巴愣在原地,一副「这家伙在讲什么啊?」的模样。她的眼神完全就是把我当成笨蛋了。 「我说啊,现在是营业时间,而且还有很多客人在耶。」 「这种小事,可以当成厨师停下脚步的理由吗?」 「可以。」 「你要明白啊,阿香。炸鸡块的未来,此刻就在我的肩上。」 「完全不明白。」 「这样啊……不过,我非要做!嘎哈哈哈!」 谁都阻止不了我。既然有了主意就没办法啦。 我毫不犹豫地从冰箱和纸箱里拿出食材,开始做没人点的料理。 这时候,店门猛然打开,女高中生常客双人组走了进来。其中个子小但活力十足的菊池彩同学笑著向我挥手。 「嗨,店长。汉堡排套餐两份,拜托喽~!」 「我拒绝。」 「啥?」 碰了一鼻子灰的菊池同学和花咲薰同学愣在原地。这也是难免,点餐被当场驳回,自然会露出这种表情嘛。 「你们两个……喜欢辣的东西吗?」 「不好意思,辣的我不太行──」 花咲同学不安地回答。 「这样啊。不过这个就算是不能吃辣的人也吃得下去。」 「咦咦……?」 客人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继续做菜。已经没人能阻止我,也没理由阻止我。 我看著拿出的食材扬起嘴角。「辣得可怕,但是非常好吃」,这玩意儿最适合表现这种情境。无法区别是食材或凶器的物品,穷凶极恶的哈瓦那辣椒。 「呵、呵呵呵……来,起舞吧……」 危险物品具有的魅力,深深吸引我的心。十多年前把灵魂卖给料理的我,无法对抗这股魅力。 厨房飘出哈瓦那辣椒的危险香气── 「唔哇……不妙,这东西铁定很不妙。」 引起菊池同学的戒心。 可能这次真的觉得事情不妙吧,阿香一脸半放弃的神情── 「今天你们是不是直接回去比较好啊?」 这么表示。 阿香和菊池同学的目光,自然地转向剩下的花咲同学。她以纤细的手指咚咚地敲著桌子开口说: 「确实,这时候撤退可能是个明智的选择;不过──」 「……不过?」 话题转往奇怪的方向,阿香皱起眉头等待后续。花咲同学的眼镜光芒一闪,然后继续说下去。 ……这招,戴眼镜的小女生都要会吗? 「我们早就知道,店长越疯狂、怪声越多,之后的料理就越美味,不可能在这时候选择撤退。」 她讲得斩钉截铁。 花咲同学这一点还真令人欣赏啊。 然后,她转向还是显得畏缩的搭档。 「阿彩,试著想像一下。」 「……想像什么?」 「假设你在这时候选择一个人回去,当我明天早上在学校愉快地说『在那之后,端出了这种料理喔』的时候,你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嗯,应该会觉得非常没意思,非常后悔。」 「对吧?」 花咲同学轻轻点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究竟是女学生在邀请朋友参加一场愉快的游戏,还是恶魔的诱惑呢?美女的笑容要解释成哪一种都行,无法区别。 至少,看来这么做有打动人心的效果。菊池同学用力点头,拍了拍大腿。 「好,我知道了,女人就是要有胆量!我也留下来吃!虽然一个人有点可怕,但是两个人总会有办法吧!」 虽然就算两个人吃也不会让辣度减半,不过对女人之间的美丽友情泼冷水实在太不识相了,所以我决定保持沉默。 不知不觉间,餐点已经完成。 此刻,我看向手边的盘子,该怎么说呢……红色。很红。这和番茄、红萝卜那种明亮的红有所不同,怎么看都是警告色。 气味也是,就连我这个制作者吸了都会呛到,相当危险。 可是,但是!即使有这么强烈的警告,我还是能保证──它很好吃! 因为在调理过程中,我已经尝了好几次味道。成品的水准可以让我抬头挺胸说:「这就是创作料理!」 「久等了!焚身厨房特制辣酱炸鸡块!难吃的套餐店辣酱只有甜味,这玩意儿可是真的辣喔。呵、呵呵……」 大盘子「咚」的一声端上桌。看见终于现身的危险物体,阿香等三人表情紧绷。 嗯,表情相当不错嘛。我就是想看这个。 再附上白饭和味噌汤,弄成套餐的样式。 最先有所动作的是花咲同学。她挺直背脊,以筷子夹起炸鸡块,缓缓送入形状漂亮的双唇之间。 她闭上眼睛咀嚼,彷佛要细细品味。我们紧张地在旁边看,观察著她的反应。 「好好吃……」 听到这句话,周遭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为什么连店长也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啊?」 阿香对我投以疑惑的眼神。 「呃,虽然我自己最清楚这东西很好吃,但是客人能不能接受又另当别论嘛。嗯嗯,太好了、太好了。」 愿不愿意吃辣属于个人喜好,这和好不好吃是两回事。 虽然我的目标是让怕辣的人也能吃,不过像这样看见人家真的吃下去会松一口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花咲同学没有赶时间,维持一定的节奏不停地吃,大盘子里的炸鸡块持续减少。 可能是隐约有点焦虑吧,菊池同学战战兢兢地伸出筷子,此时花咲同学开口说: 「阿彩。」 「嗯?怎样?」 「建议吃的时候要一口气吃掉。」 尽管菊池同学看起来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这句话毕竟出自先吃的人口中。她老实地遵从友人的建议,将炸鸡块放入口中。瞬间,她「喔」地低吟了一声之后继续吃,没有吐出来也没有叫苦。 等到她把嘴里的炸鸡块咀嚼完── 「唉呀……好辣!虽然辣,可是好吃!」 随即展露笑容,筷子不断伸向炸鸡块。非常成功。 既然事情闹得这么大,当然会引人注目。店里每个人都在围观这道可疑料理的结果。 好在意、好想吃,但是真的没问题吗?就在弥漫这种气氛的情况下── 「店长!麻烦也给我一盘!」 最先出声的人,是那个常光顾的金发青年。 「好,你等著!要多少我都炸,哼哈哈哈~」 因为客人接受新菜而心情好的我,立刻著手调理。在那之后,其他客人又点了三盘。果然,大家都很在意。 一口气做好,拜托阿香端给大家之后,我和面带微笑的花咲同学对上眼。 「该怎么说呢……这是一道在界线上游走的料理呢。」 了不起。她似乎已经明白这道菜的本质。不仅懂得味道,还能把握住料理的内涵。我非常欢迎这种客人。 「你懂啊?没错,它的辣度经过调整,在沾酱和肉汁结合后会恰到好处。切成小块让女性也能一口吃掉,也是为了这样。所以如果直接舔沾酱或是把沾酱吞下去就会──」 「……会怎样?」 「非常辣。」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这条注意事项我有对任何人说明过吗? 花咲同学是自己发现的,菊池同学则是听从花咲同学的建议。好啦,那么其他客人会怎么样呢……? 「唔哇!」 哀号声从店里的各个角落传来……看样子,似乎没赶上。 有人狂喝水,有人猛扒饭。这幅画面简直就是辛辣地狱。 「唉呀,不小心就忘了呢……哈哈哈。」 「真是不小心呢。」 我和花咲同学说完相视而笑。我决定尽可能不去看店里的惨状。 「这一点也不好笑吧……」 菊池同学傻眼地说道,但是现在的我们除了笑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于是,夜晚来临。 此刻的我,正拿著啤酒配辣酱炸鸡块。这玩意儿果然好吃。不但好吃,也可以说很有趣。搞不好可以当焚身厨房的新招牌菜。 顺带一提,这道菜关店之后也有让阿香吃。 『嘿嘿嘿……虽然一直嫌它可怕,但你上面的嘴巴还是很老实嘛~?』 『就说了,人只有上面会长嘴巴!』 尽管会像这样吵吵闹闹,不过阿香似乎也认可了这东西的美味。她甚至要求再来一盘。 总而言之,既然得到她的认可,要把这道菜加入常驻菜单就毫无阻力了。 唯一令我担心的部分,只有这种酱基本上太辣,要是一个不小心直接舔,很可能会意外呛到。 但是考虑了一会儿后,我得到的结论是管他的。 就在墙上贴警告吧。这东西非常辣,注意吃法,出了事我可不管。内容就写这样。吃特辣料理由自己负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方针已定,我非常满意。今天拉个屎就去睡觉吧。 我进入厕所露出屁股坐到马桶上,突然觉得肚子不太对劲。感觉好像有种热热的东西在翻腾……? 紧接著,那个来了。 「咕啊!」 肛门要爆了!有股伴随热度而来的……痛楚! 没错,我明明已经说过很多次,却没注意到这点! 虽然和肉汁结合后显得温和许多,但它其实非常辣! 又痛又痒,让人坐立难安。但是那个部位又不能乱摸,更别说舔了。 我曾听说,所谓的辣其实就是痛觉。 这句话的含意,我在流泪擦屁股的同时体会到了。 隔天早上,我一遇到阿香,她便不发一语地用手刀劈在我脑袋上。 「怎么,阿香你也火烧屁股啦?」 说完,我又捱了一下。好像是「虽然我要报仇但是别问详情」的样子。少女心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仔细一想,问女性肛门的状况如何,或许神经太大条了。我好像最近才犯过类似的错误……又好像没有。 「店长,那个……很危险。」 阿香惋惜地说道。 它的危险我十分清楚。我和阿香的肛门都明白。 同时,我们的舌头也都记得它真的很好吃,会惋惜也是必然吧。 我虽然常无视客人点菜或监禁客人,不过那些行为终究是为了让人吃到美味的料理,既然会影响客人的身体健康,也只能乖乖撤掉了。 「虽然遗憾,不过这玩意儿就暂时封印吧。要是真的拿出来卖,肛门科就要颁感谢状给我啦。」 「今天的每日特餐要怎么办?本来预定要推出那个对吧?」 「把沾酱改成柚子醋。这么一来材料就能沿用,而且对胃很友善。」 就这样,我抱著一抹寂寥,开始今天的营业。 然后就在傍晚时分,两位女高中生常客来访。她们坐在吧台席,菊池同学恨恨地盯著我看,不管怎么想都是因为那件事。 「店长……」 「唉呀,真抱歉。没想到那边会受到那么严重的伤害。」 「好,给我闭嘴。」 我不是有意伤害人家的肛门。能够俐落地说出「谢谢」和「对不起」,乃是当个绅士的条件。这种时候,就是个老实道歉展现诚意的好机会吧。 「为了表示歉意,今天的晚饭由我招待。点你们想吃的东西吧。想要菜单上没有的也可以喔。」 「嗯,这样的话就ok。该点什么呢……啦啦啦……」 说著,菊池同学开心地思索起来。 旁边的花咲同学则一副「该怎么办呢」的模样移开目光。她手肘靠在桌上,十指在面前交叉,陷入了沉思之中。然后,她就像个宣告神谕的神官一般,以严肃的声音说: 「炸鸡块,配辣酱。」 「……咦?」 炸鸡块、辣酱。她确实这么说了。如果我的耳朵和脑袋都没坏,应该不会错。 我疑惑地看著她,发现她脸上挂著淡淡的笑容。看样子不是开玩笑。她是认真地踏进了这个疯狂的世界。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牺牲,都想再品尝一次那道料理吗?还是说,火烧屁股让她体会到了快感? ……哪种都行。女人已经展现了觉悟。身为男子汉、身为厨师,该做的就只有全力回应对方。 「你的觉悟,我确实收下了!那就做吧,禁忌的炼狱供品,辣酱炸鸡块!」 就这样,辣味狂宴的第二幕上演。菊池同学顺势跟著吃,不知为何我和阿香也吃了。 不知情的客人们也被拖下水,我们不断地做辣酱炸鸡块、吃辣酱炸鸡块。 尽管后果可怕,这道菜依旧好吃、有趣。真是的,之后会怎样我可不管喔。 要说有什么令人在意之处,就是花咲同学脸上始终挂著浅浅的笑容。 「这么一来,大家都会有一样的下场呢。」 ……她似乎轻声这么嘀咕。感觉很恐怖,所以我决定当作没听见。 日后,有客人抱怨── 『我的屁股很惨痛,你要怎么负责?』 也有客人表示赞赏── 『我还想再吃一次耶……』 就像这样,评价两极。客人究竟在想什么,我完全搞不懂了。 第十七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vii] 「唔哇──!完全想不到──!」 此刻,我在厨房里抱著头滚来滚去。阿香则是冷眼旁观,其眼神完全就是把我当成了笨蛋。果然天才的苦恼世人无法理解吗? 若问我为何如此苦恼,答案是想不到今天的每日特餐。上午十点半,距离开店只剩三十分钟却毫无进展。 时间残酷地刻划痕迹,唯有焦躁感越发强烈。若要比喻,就像在梦中遭到怪物追赶而拚命挪动双脚,却完全没有前进的感觉。 「店长,如果什么都想不到,那就随便挑个咖哩之类的怎么样?」 阿香受不了地说道。确实,这么做某方面来说没错。当机立断莫迟疑,无论以人的角度或男子汉的角度来看,应该都是优点。然而,其中没有我的灵魂。 「阿香,这样不行啊。如果我发自心底想做咖哩就没问题。如果只是因为想不到别的才不得已这么做,那就不行。」 「哪里不行啊?」 阿香还是老样子,一脸疑惑地歪著头问。 「因为想做所以做,每日特餐如果不是这样就不行。好比说呢,某个超级有钱又长得帅的混蛋说出『我被本命甩了所以你也行』这种话提出交往要求,你会怎么想?」 「揍他。」 「对吧、对吧。要是手上握著球棒,你就有把他打到吐出来的权利。」 「店长的烂譬喻姑且不管,意思就是说,这种事不能妥协?」 「就是这样。唉,今天要不要乾脆休息?」 我叹口气这么表示,阿香却摇摇头,以略显坚定的声音说: 「客人可不是来吃店长的自尊喔?」 现场一阵沉默。 「阿香,你可能觉得自己讲得很有道理……不过老实说,我觉得没差。」 「咦?这种时候不是该回答『一语惊醒梦中人』、『身为洋食店老板,我感到很惭愧』、『从今以后我会认真工作』之类的吗?难道不是这种场面吗!」 「我看起来像那种了不起的人吗?我看起来像会倾听别人意见加以反省的人吗!」 「不像。」 「对吧?」 「如果在这种时候临时休息,我的员工餐要怎么办啊!」 「我才不管。」 虽然阿香怎么样不重要,不过其他餐点的料都已经备好了,临时休息把这些东西浪费掉也不怎么舒服。里面有能放比较久的东西,也有不能隔夜的东西。 准备万全。正因为如此,「无法决定每日特餐」这种画龙还欠点睛的状况,才会令我心烦意乱。 「我知道你很烦恼,不过就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嗯嗯?」 「人生也是会碰上做什么都不对的时候喔。像是除了喝酒睡觉之外无事可做的时候。虽然睡觉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不过我认为妥协绝对不是逃避。」 她大概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励我吧。不行的时候做什么都不行,偶尔也会有这种时候。到这边为止我都能理解。 ……但我还是无法坦然接受。 「我不是不懂你想说什么,可是我心头不安挥之不去啊。就算今天妥协,也不能保证创作冲动明天就会回来。我担心,如果就这样一直妥协下去,可能真的会丧失身为洋食厨师的骄傲。」 「店长,你这个人真的很麻烦耶……」 「所谓的坚持,在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 难道我会就这样什么也想不出来,因此结束洋食店老板的生涯吗?快被这种执念压垮的我,坐在椅子上呆呆望著天花板。 阿香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吧,不发一语地坐在旁边看著我。 沉默中,秒针规律的「喀叽」声,彷佛正逐步侵蚀我的心。糟糕,要是继续处在寂静之中,脑袋搞不好真的会出问题。随便找个话题吧。 「对了,虽然这件事和刚刚的譬喻无关──」 「是。」 「阿香,你喜欢怎样的男人?」 「啥?」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连哏都很无趣。正当我想告诉她「随便问问而已,不用勉强奉陪没关系」的时候,阿香皱起眉头开口说: 「店长,那个……希望你不要误会。」 「好。」 「大概要能让我吃到好吃的饭吧……」 「哦~」 我随口应了一声,阿香一脸觉得很意外的表情。 「唔哇,店长。你的反应会不会太平淡啦?」 「因为啊,阿香你不是一开始就要我别误会吗?这也就是『虽然条件符合但是你不算』的意思吧?更何况,让你吃饭这点也很符合你的风格。可以说听起来很合理吧……大概是『喔,这样啊』的感觉。」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反应实在太过平淡又让人不太舒服……虽然希望你不要误会,却又希望好歹能认同我身为女人的魅力,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 「你到底要别人怎样啊?你想要我露出淫秽的笑容,说出『唔呼呼,小姑娘,原来你喜欢大叔我啊~?』之类的话吗?」 「唔哇,恶心。」 骂得这么直接实在伤我的心。不就说了只是譬喻吗?在年轻女孩眼里年过三十的男人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不过这种直接攻击实在强烈又残酷。好痛。我的心好痛。 「就算是色情漫画的开场也会多下点工夫喔?」 「这个譬喻也很有问题就是了……」 人真的不应该不经大脑就开口呢。我一边反省,一边再次环顾厨房,此时阿香开口说: 「所以呢,店长的喜好又是怎样?」 「咦?」 「不用『咦』吧?问完别人自己却不说,这样太卑鄙了吧?麻烦回答喜欢的女性或男性类型。hurry!up!」 阿香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不断向我逼近。她毕竟也到了这个年纪,对于这种话题似乎并不排斥。擅自把她当成只喜欢吃、头壳里不装脑而是装饭的人,看来是个错误。 确实,主动提问却把自己排除在外并没什么道理。阿香说得没错。有种自找麻烦的感觉,都怪我找了个奇怪的话题。 就算问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当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爱过的女性只有厨艺学校时代交往的那一人。我不打算详述这段往事,也没有把它讲得清楚的自信。 该怎么讲才好呢?我和她相处的日子里,最喜欢的是哪段时光?长思了数十秒之后,总算能形诸言语。 「待在一起会觉得开心的女人吧。」 「意思是会想和她出去玩吗?」 「不太一样。不是想一起出门或一起胡闹。她躺著看书,我默默做饭,只要能共享同一段时间就好。即使一直默默不语、一句话都不说也无妨。我的理想呢,大概就是一个能让我惬意地度过这种时间的对象吧。」 我说完之后,阿香一脸像在压抑害羞,又像在忍耐笑意的复杂表情。看来她至少还懂得不要嘲笑别人的恋爱之路。 「哇~出乎意料地浪漫。」 「不要特别说出来,我会不好意思。」 放学途中,她会顺路来我的小套房。在那段已经褪色的回忆里,我做了些什么呢?感觉里面会有让我振作起来的提示,于是我抱著头努力回想。 偶尔,我会自己买食材回来。她说她没吃过。她眼睛一亮,赞不绝口。接著又说:「不过这不是洋食对吧?」我俩相视而笑。这样的记忆── 「啊……啊啊!」 「怎么啦,店长?居然发出那种可疑人物的声音。」 来了,洋食之神降临在我身上了。此时此刻,我找到真正想做的料理了! 我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柜子,钻进去把躺在深处的锅拖出来。一口闪著银色光芒的锅子,这玩意儿应该能指引我的洋食之路。 「这是什么啊?」 阿香从吧台探出身子问道。 「喔,问得好!这玩意儿是压力锅!」 「哦,这个啊……」 阿香在赞叹的同时不住后退。我疑惑地看向她,于是她神情复杂地说: 「那个,压力锅不是会爆炸吗……?」 「嗯?喔,是这回事啊。唉,我懂你的心情。毕竟是把密闭的锅子放在火上,会想像它炸开的样子也是难免。」 「对吧?给人很危险的印象。」 「如果使用得当,这东西可是非常方便的喔。而且以前的锅子先不提,现在的都会附加好几道安全装置呢。」 「会在厨具上附加安全装置就已经可疑到极点了吧……」 只靠言语扭转不良印象似乎很难。虽说是安全装置,却不是「短路会断电」那种复杂的东西。自行车的剎车就某方面来说也是安全装置,虽然希望她能将压力锅的泄气阀也想成类似的东西,然而没有实际使用过大概很难了解吧。 为了让阿香认同压力锅的厉害之处,需要让她知道「可以用这东西做出这么好吃的料理喔」。到头来,最佳选择依旧是喂她吃饭、让她闭嘴。 我感受到自己的创作冲动、洋食厨师魂都醒了过来,顿时流窜全身。 谢谢你──我在心里对回忆中的女性这么说。 「呵呵……那我就教教你吧。压力锅这东西,就是在现代复活的炼金釜!它是与我这个厨房炼金术师相配的神器!」 「看样子,你很中意这个难为情的别名呢。」 「唔呃!」 阿香今天第二次毫不留情的吐槽,刺中了我的玻璃心。要说这个称呼难为情,我实在无从反驳。正因为有自觉才难以否定。 「可是啊,阿香。在名校──药师寺调理师专门学校里,能够得到别名非常不容易,同时还是种名誉。」 「哦~」 阿香就像把「没兴趣」几个字贴在脸上一样。如果不是当事者,恐怕无法了解有多么了不起。对吧? 题外话,药师寺调理师专门学校的毕业生,能够利用药师寺家的专属进货管道,得到别名的人甚至有优先权这个巨大好处。我之所以偶尔能用高级货或珍贵食材,也是透过这层关系取得。 只不过,每一次进货都要报上「洋食科二期生,厨房炼金术师」的名号,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哼,算了。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和压力锅有多么厉害。」 营业用冰箱深处。摆在那里的肉之中,应该有「那个」才对。 「店长,这是?」 「这东西啊!呵、呵呵呵呵……是牛筋!今天的每日特餐,就是萝卜炖牛筋啦!」 我朗声宣告后,阿香也「哦哦」地赞叹。她似乎也懂那种肉入口即化的感觉。 「可是,要把牛筋炖到软,应该需要花不少时间才对,现在才做来得及吗?」 「开店时间大概是赶不上,但我会努力在十二点的午餐时间搞定。把这种锅子形容为现代的炼金釜绝对不夸张。如果带著压力锅转生到异世界,恐怕不是玩起料理无双,就是被异端审判官吊起来。」 「……还有被吊起来的可能性啊?」 「毕竟就算解释什么叫压力,他们大概也听不懂,到头来八成会被当成恶魔的把戏。如果刚转生就被脑袋很清楚的掌权者捡到,或许还有点机会。」 「不过,店长应该不用担心。」 「嗯?」 「因为你就算被卡车辗过大概也死不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在讲蠢话的同时,我的手也没停过。首先只把牛筋放进水里煮,把肉煮到软化后,再捞掉浮渣。 接著用酱油、味醂与料理酒等调味,扔进白萝卜、红萝卜、大蒜,最后加入长葱和切片生姜再次用压力锅炖煮。 一般来说要炖上好几个小时,如果压力锅运用得当应该连一小时都不需要。 「阿香,你喜欢水煮蛋吗?」 「喜欢~」 「嗯~那就加进去吧!」 尽管有点亢奋过度,不过这也是因为想起了料理的乐趣所在。我没打算自制。事情进行得顺利时,就该随波逐流。 准备完毕。只要再炖一会儿就好。 一打开店门摆出看板,就有个男人彷佛等候多时似的冲了进来。疯狂上班族,常客内海先生。尽管以上班族的午餐时间来说好像早了点,不过他八成又是找藉口溜出来的吧。 「店长,今天有没有什么推荐……哦呵!」 内海先生盯著白板惊叫出声。他以夸张的动作拍打自己的额头。 「啊哈──!真是败给你了。居然是炖牛筋套餐吗!不错耶,真棒!店长,每日一份拜托啦!」 兴高采烈的内海先生,在餐券贩卖机前僵住。每日特餐的按钮上浮现红字「售完」。他把头转过来恨恨地看著我,动作僵硬得就像个没上油的锡合金人偶一样。 「内海先生,仔细地再看一次那边。」 我指著白板。 「本日的每日特餐」「炖牛筋套餐」「预定」 ……没错,确实这么写著。 「啥──?预定?预定是怎样啊!」 「就是还没做好的意思啦。认命点别的吧。毕竟你是第一号客人嘛,还有炸猪排喔,炸猪排。」 上班族的午休很短,而且他是跷班溜出来的。 认命改点别的,这应该是个既有常识又很合理的判断。然而,他不一样。 「……既然这样,我等!」 「什么?」 「打从看到『牛筋』这几个字开始,我的嘴巴就已经是牛筋的形状啦!要是在这种时候妥协,我痛扁上司跑出来就没意义了!」 这家伙居然干出这种事啊?愚蠢得远超乎我的想像。但是,我不讨厌他这点。毕竟这代表他就是这么想吃我的饭。 在只要妥协就能圆满摆平一切的情况下,一步也不退。即使在他人眼里毫无意义,自己也有不想这么做的理由。 不是很好吗?这才叫男生。 我想让内海先生吃到天底下最好吃的饭。 「很好,我知道了!还要花一个小时,你给我在那边等著吧!我会随便弄些能垫垫胃的东西。」 「不愧是店长,果然懂!啊,既然这样,能给我啤酒吗?」 「不喝酒也能醉,这还真是有趣的特技啊,内海先生。哪可能给啊,能吐槽的地方已经满出来了。这里是洋食店,现在不但是大白天更是早上,而且你还在上班!」 「这种小事,算得上男人放弃酒的理由妈……?」 「算。给你可乐饼当点心,麻烦乖乖在那边等。」 「赚到啦。」 就在我们闲扯时,客人已经接连上门。听到每日特餐还没准备好之后,大多数人都选择放弃,不过坚持要等的客人除了内海先生之外还有好几个。看样子我小看了客人──小看了日本人对于牛筋的热情。 牛筋和炖猪肉这种柔嫩的肉,恰恰符合日本人的喜好。由于平常在家没什么机会尝到美味的牛筋,因此一旦有得吃就不肯错过良机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 行,那就尽情地吃吧。我抱著这种心情,拿出可乐饼、香肠等可以垫肚子的东西招待选择等候的客人,而且容许他们占据座位。 这天生意兴隆。每日特餐不用说,可乐饼、炸猪排和蛋包饭也卖得飞快。我也干劲十足,精力充沛地一直做。 食材几乎全都用光,下午七点过后不久,店就打烊了。平常阿香总是在关店之前就回去,难得今天是食材先用完。 「阿香,机会难得,要不要吃完晚饭再走?」 「太好啦,感谢招待……不过,还有剩下的食材吗?」 「炖牛筋还有剩喔。」 「咦,不是三点左右就卖完了吗?」 「那是骗人的。」 这么好吃的东西要是自己吃不到也未免太悲哀,而且我希望阿香也能尝尝看。虽然对于得知卖完后大受打击的客人很抱歉,但这也是不得已。 「饭和味噌汤也还剩下一点,就由我们两个解决掉吧。」 「包在我身上!」 就这样,我们面对面坐下吃起饭来。真的很久没有像这样一起吃饭了。感觉不坏。 阿香咬一大口炖得入味的牛筋,嘴里咕哝著「好吃」。我随后跟进,牛肉入口即化,香味在嘴里扩散。这玩意儿确实好吃。看来牛筋和压力锅的组合可以享受一段时间。 「下次用牛筋肉做咖哩怎么样?」 「不错耶。阿香你真的很喜欢咖哩呢。」 「是谁把我调教成这副德行的?」 「那个人还真过分啊,哈哈哈。」 欢笑、吃饭。平稳的时光就在这里。 「邂逅什么的,究竟要上哪边找呢……?」 「真的好难啊……」 彼此都是和异性、恋爱无缘的人,实在找不出什么结论或解决方案,只能埋头吃饭。毕竟我们也没有急著要解决,不可能认真地谈这个话题。 回想起来似乎可以算是一场愉快的聚餐,多半是错觉吧。 第十八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viii] 世上以炖烩为名的菜肴种类繁多,却没有一道像红酒炖牛肉这么需要「气势」。 换句话说,厨师要有「好,做吧」的气势,客人也要有「好,吃吧」的气势。就是这么回事。 这大概也是因为红酒炖牛肉拥有的形象与高级感。毕竟是牛肉和红酒的组合,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也是难免。 不过这终究只是先入为主的误解。虽说是牛肉,品质和价格从顶端到谷底都有,红酒也不需要特地拿什么好年份的货色。只要想做,像我的店这种大众店家也端得出来。 我拿汤勺从不断冒出气泡的深锅里捞出一些到小盘子上,用整根舌头翻搅它细细品尝,炖牛肉的浓郁味道在口中释放。 不错喔,这玩意儿好吃。 「早安红酒炖牛肉!」 门猛然开启,阿香兴奋地随著一声已经算不上打招呼的招呼声踏入店里。似乎是从换气扇外泄的红酒炖牛肉香气,令她瞬间变得干劲十足而冲了进来。 我对阿香的评价很复杂。要说每天的感受不同大概也可以吧。她算得上我的知己,总是愿意吃我做的料理、赞赏我做的料理;却也是个会在客人上门前把东西吃光的臭女人。 两者都没有错,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今天还有余力迎接她。深锅里装的量够多,就算大象来也吃不完。 「好好好,早餐是吧。」 「这叫试吃喔。试~吃~」 我晓得这道红酒炖牛肉很好吃。然而判断标准只有我一个人的舌头,是基于我的喜好。我可不会臭美到把自己的舌头当成味道的绝对标准。 要是能让阿香说好吃,我会很高兴,也会更有自信。尽管有诸多怨言,却还是肯答应阿香那些厚脸皮的员工餐要求,也是基于这层原因。 我一边把红酒炖牛肉装到比较大的盘子上一边问: 「今天你比平常更亢奋耶,甚至让人觉得烦躁。果然是香味的关系吗?」 「事到如今可不能再装傻喽。牛肉和红酒的香味不断往外飘,在我看来那是在诱惑我,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不是。员工喊著莫名其妙的自创语句闯进来,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至少,这家伙美食当前iq就会下降一百左右这点不关我的事。 「那么、那么,我要开动了!」 阿香接过盘子之后,随即以流畅的动作吃起来。她一边吃一边「嗯、嗯」地点头,证明她非常满足。 而且,接下来她要说什么我也猜得到。 「唉呀~只吃一盘还不太清楚耶……唔哦哦!」 我打断她厚脸皮的台词,把另一盘摆到桌上。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简单就端出来吧,尽管话是阿香自己讲的,她依旧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今天是店长生日还是什么日子吗?也不是我的生日喔。还是说怎样,你用了会变快乐的粉末?不行,这可不行喔!」 自己提出要求还讲这种话。真是的,这家伙把我当成什么人啊?我哪可能去用会把舌头搞坏的药嘛。 「我是开洋食店的,可不会弄脏手还进厨房喔。」 「说服力……完全没有!」 「端出第二盘没有别的企图,放心吧。其实啊,这次我做了两种红酒炖牛肉。机会难得,我打算让你都尝尝看。」 「哦哦,哦哦。这样不错耶。nice beef!」 大概是因为答案能接受,明白可以放心吃,所以阿香顿时笑逐颜开。 虽然不知道「nice beef」是怎样,不过她高兴就算了。 「所以呢,第二盘有什么不一样……啊,还是别说吧。等我吃了再对答案。」 说著,她大口吃起第二盘红酒炖牛肉。决定要吃之后,行动就快了。 她灵巧地操纵汤匙,红酒炖牛肉流畅地送进小嘴里。才吃了一口,阿香的表情便显得无比认真,接著她就这样默默地吃下去。 「你很行嘛,店长!」 「嗯嗯?」 「第二盘红酒炖牛肉,这个肉是牛筋对吧?在浓郁的炖牛肉里,带有入口即化的奇妙口感。哎呀,真令人难以抵挡啊!」 「你喜欢就好。我原本在烦恼该用牛筋还是传统的腿肉,最后两种都做了。」 牛筋柔软又入口即化,符合日本人的喜好。我认为它蕴含无限可能性,应该尽力推广。以前或许会因为太费工、太耗瓦斯而无法轻松处理,不过在能够以适当价钱买到高性能压力锅的现代没问题。 「哟,天才厨师!日本第一洋食店!」 「呵,算了吧。即使你把我捧得这么高……我顶多也只能让你续盘喔。」 「啊?」 阿香再度惊叫出声。这家伙今天老是自己想吃却又自己吓一跳呢。 「怎么,不要啊?那就准备开店吧,虽然时间早了点。」 「wait!waiwaiwai!等等、慢著、please!我要吃我当然要吃拜托别把盘子拿走!」 她彷佛要咬上来似的紧追不舍。要是回答错误,搞不好我自己会变成食材。 「要不然,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啦!平常这种时候不是都会说:『你打算连客人的份也吃光啊?盘子要洗,快点还来。』然后无情地把盘子拿走吗!我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试著问问看,居然就真的给了,难道你发烧了吗?」 我无言地用拇指比了比厨房。阿香探出身子往里面看,随即看见四个深锅摆在那里占据了炉子。这四个冒著热气的沉重锅子,散发出某种魄力,或者说压迫感。 「那些全都是红酒炖牛肉吗?」 「正确说来有两锅是牛腿肉,另外两锅是牛筋肉。」 量很多,因此准她吃。阿香看来已经弄清这点,不过她似乎涌现了新疑问。 「炖牛肉占据所有炉子,这么一来不就没办法做其他料理了吗?」 「你说的那些料理……全都没有!」 「……啥?」 「今天的菜单只有红酒炖牛肉──就是这个意思喔,金本同学。」 阿香从座位上跳起来,扑向入口附近的餐券贩卖机,就像要用头撞上去一样。 「什么!」 上面只有「红酒炖牛肉」与「红酒炖牛筋」两种,价格都是九百八十圆。 「店长,这家店是洋食店对吧?」 「看起来不像寿司店。」 「也不是红酒炖牛肉专卖店喔。」 一点也没错。这是事实。但是不能承认。这是我的店,世间的常识去吃屎吧。 「唉,听我说吧。举个例子,有时会觉得不吃某种东西不行对吧?例如『今天是烧肉日』、『嘴巴成了咖哩的形状』之类的。」 「这个嘛,的确没错……」 「如果换成我,就不只是『想吃』,还包括『想做』。总而言之,我今天想做红酒炖牛肉想得不得了。除了不停做红酒炖牛肉给客人吃以外,什么都不想做!其他人多半也碰过这种状况。」 「我觉得没有。至少,我没见过『唯独今天,菜单只有一种选择』的店。」 「有啊,这里就有一间!」 「就算你搬出那种类似『这座岛有我在所以不是无人岛!』的理论也……」 「不管人家再怎么说都来不及了!炉子已经塞满,食材已经用光。已经没办法阻止我了,谁都拦不住我!今天,就是红酒炖牛肉日!嘎哈哈哈!」 「讲得好像自己是让古代兵器复活的最后魔王一样……」 「如果你想称呼红酒炖牛肉为洋食店最终兵器的话,那就这么称呼它吧!」 「不,我才不想。」 痛快地嚷嚷一阵子之后,我喘了口气打开锅盖。红酒炖牛肉的香气从锅里冒出来。 「所以说,开店时间快到了,你还要吃吗?」 「这又是另一回事,我不客气啦!」 还是老样子,变脸变得真快,好个充满速度感的贪吃鬼。 我盛好红酒炖牛肉递给阿香。大概是最后一盘打算好好品尝吧,她以相对缓慢的速度吃起来。 「店长是容许炖菜配白饭的那一派吗?」 「因为我认为炖菜和咖哩是亲戚嘛,淋在饭上当然没问题。尤其是红酒炖牛肉这种味道浓郁的。」 「不错耶。如果有饭能配,客人应该会很高兴喔。」 「会很高兴的人是你吧?」 「试吃的时候,我就是客人的代表。」 我将这番互动当成兜圈子提出要求,于是不发一语地起身,打算将早有准备而事先煮好的饭盛进碗里。就在这时── 「啊,不过……」 背后传来阿香的嘀咕声,我当场有如结冻了似的停在原处。 「不过怎么样……?」 这句话听起来宛如发自地狱底端的诅咒。我的料理有问题?你想挑毛病吗?我怀著这种念头缓缓转身。 可能是我的表情颇为凶恶吧,阿香看起来饱受惊吓。然而,我可不会让她用一句「没事」应付过去。说不定有必要启动强制餐会欢迎装置──监狱模式。 在阿香眼前比出弹指的手势之后,她大概看出我是认真的,于是认命地小小声说: 「不是这道红酒炖牛肉有问题,单纯是我的喜好──」 「嗯。」 「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招牌第一个字不会亮的柏青哥店!」(注:柏青哥的日文是パチンコ,去掉第一个字就变成チンコ,也就是男性器) 「……虽然这样也很有意思,不过能恢复原状最好,是吗?」 「yes!」 虽然这个理论莫名其妙,却不知为何能够说服我。尽管我不觉得有修正味道的必要,但是阿香的说话技巧值得让人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敬意。 「所以说,你的问题……不,你的要求是什么?」 「我在想,多加一点……再多加一点点红酒,会不会更好呢……抱歉。」 阿香越说越没自信。 我捞了一点热腾腾的炖牛肉到小盘里尝尝味道。好吃。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她说得没错,再多一点层次或许也不坏。 在开店前一刻调整味道,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考虑…… 这是完美的料理。但是另一方面来说,我也担心自己是否忘了要当个挑战者。 所谓的传统是什么?进步?还是停滞? 如果已经做出最棒的料理,就要更进一步超越本来的最棒。累积努力与研究,将得到的成果传递给新时代,这不就是传统吗?至少,洋食领域前辈们所走过的路,应该是这样来的。我不禁露出自嘲的笑容。反正我没什么东西需要扛,保守和停滞都去吃屎吧。 我从橱柜里拿出红酒,从四个锅子里挑一锅,一边搅拌一边把酒倒进去。总不能还没试过就全都加吧。 看见我的行动,阿香睁大眼睛「咦咦?」地探出身子。她今天真的老是这样,明明是自己提的意见,人家答应之后却又吓一跳。 「虽然这句话由我来说很怪,但是真的要调整味道吗……?」 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导致我在最后关头调整味道。阿香大概是注意到事情的严重性,因此战战兢兢地询问。 「无妨。四锅之中只有一锅加酒。这么做是好是坏,仔细观察客人的反应再做决定也不迟吧?」 说著,我又尝了一次。尽管喜好因人而异……但我不讨厌这个味道。 不管怎么说,如果不细细品味后再比较,就分不出差异。应该不会有客人明显排斥吧。 我对仍旧一脸不安的阿香笑著说: 「阿香,你的人格姑且不论,但是我啊,信任你的舌头喔。」 「那个,『人格姑且不论』的部分需要提吗?」 「这是最重要项目。」 「啊,这样啊……」 开店时间到了。阿香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把看板摆出去。虽然传来「就是这样才不受女生欢迎……」之类的声音,不过就当作没听到吧。 「店长,午安~!」 在阿香回来之前,已经有客人先进门了,时机巧妙得简直就像在店门口待命一样。那个人是某位常来的上班族。 「真早啊,内海先生。」 「我偶然从前面经过,结果闻到一股红酒炖牛肉的香味嘛。我已经忍不住喽。这是今天的每日特餐吗?」 「今天……没有每日特餐!」 「啥?」 搞不懂你在讲什么──内海先生露出这种表情,在餐券贩卖机前面愣住。他仔细地又看了两三次。看看我的脸,然后又确认一次餐券贩卖机。没有错,菜单只有红酒炖牛肉。 看见内海先生和刚才的阿香一样困惑,我先一步开口说: 「内海先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普通的平日啊。」 「是红酒炖牛肉日喔!」 「……啥?」 「因为我想做,所以是红酒炖牛肉纪念日!」 「你脑袋没问题吗?」 「我没自信!」 听到我这番理直气壮的宣言,内海先生似乎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今天是红酒炖牛肉的日子,这点我明白了。虽然和停止思考差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九百八十圆,这可是上班族需要有点觉悟才能在午饭时掏出来的价钱啊。」 「这年头稍微有下工夫的拉面,差不多也要这个价。如果想在其他店家吃到正宗的红酒炖牛肉,至少也要个二九八○,我倒认为应该想成省下了两千圆。还是说……」 我露出奸诈到有自觉的笑容。 「你打算只点白饭,拿香味当配菜?」 内海先生哑口无言。就是说嘛,美食当前,这个男人不可能一口都不吃就走。他从一开始就别无选择。 我炫耀似的将红酒炖牛肉盛到小盘子里吃给他看。 「好吃,真好吃啊。简直是红酒炖牛肉的最高峰。居然一千圆以内就吃得到,这条街的人还真是幸福啊~」 「店长,你实在太差劲了……」 「很荣幸能得到您的赞美。不过,料理超棒的哟?」 「所以才麻烦啊……」 内海先生面露苦笑,依依不舍地从钱包里掏出千圆钞,喂给餐券贩卖机。正好走回来的阿香,接过餐券之后把内容念了出来。 红酒炖牛筋。像这种时候,内海先生似乎倾向选择比较特别的。 「要白饭吗?免费附赠。」 「我不客气了!」 内海先生接过热腾腾的炖牛肉和冒著热气的白饭,随即展开挑战。从他的吃相看来,似乎很满足。 阿香向我招招手。我探出身子后,她把嘴凑到我耳边。 「那个是哪一种啊?」 「红酒增量那种。」 自己插嘴后调整过味道的版本能不能让人接受,似乎令她很在意。对我来说,那毕竟是临时调整的版本,没办法完全不在乎。 「这样啊……」 阿香似乎松了口气,而且有点开心。 尽管只是基于「爱酒的醉鬼应该会喜欢酒多一点的版本吧」这种简单的判断,不过看来没错。 「哎呀,好吃!店长,再来一份!」 「那就再买一张餐券。不过这么一来,你的预算没问题吗?」 「谁管他!嘎哈哈!」 内海先生笑著站起身,走向食券机准备补货。原本想把午餐压在数百圆左右的节俭精神不知上哪儿去了。这个男人一旦启动奇怪的开关,就停不下来。 「奇怪,难道他喝醉了吗?」 「没问题。内海先生平常就是那副德行。」 「我觉得,那样还叫做平常就代表很糟糕。」 「唔嗯……」 到头来,内海先生饭和炖牛肉都吃了三份,这才满意地离开。 之后,客人们虽然因为菜单只有两种而惊讶,不过对于炖牛肉本身则是给予正面评价。 标准版的炖牛肉和牛筋版几乎同时卖完,关店时间大幅提前,七点就打烊了。 之后── 我露出满意的笑容,把茶倒进茶碗。坐在对面的阿香反倒是一脸不高兴。 「店长,这是什么啊……?」 「茶泡饭喽。」 说著,我放上葱和山葵,然后将茶泡饭拌在一起。 能让人觉得好吃的味道,也分成很多种。红酒炖牛肉的浓郁美味固然好,但是茶泡饭的清爽也不错。吃到一半,我倒了几滴酱油进去,接著又吃起来。阿香恨恨地瞪著我这一连串的动作。 「我知道这是茶泡饭啊,看起来又不像红酒炖牛肉。可是不久之前,锅子里不是还有很多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料理吃得清洁溜溜,是厨师的荣幸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我还想再吃嘛!啊啊,真是的!我们改天再来一次红酒炖牛肉日吧!」 老实说,今天已经澈底满足我「想做红酒炖牛肉的欲望」了。再度冒出这股冲动会是一个月后还是一年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嘛,总有一天……」 「这不就是绝对不会有吗!」 我一边听著阿香的惨叫、闻著炖牛肉的余香,一边享受茶泡饭。 真是个清新舒畅的一日总结。 第十九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x] 「桃子……真骚!」 「是啊。」 「啊?」 公休日的店内。此刻,吧台席坐著两位女性。 表示同意那个是我可爱的妹妹日野初花。眼神宛如看见珍禽异兽的另一个,则是初花的同事兼友人管原巡小姐。 「呃~那个,大哥。不好意思,可以的话麻烦使用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 我也没打算让话题就此结束,就让我仔仔细细地说明给你听吧。 我从营业用大型冰箱下方的蔬菜室拿出经过适度冷却的桃子,摆在吧台上。光是浅粉红色球体和木制吧台的组合,就已经像是某种艺术了。 「我举个例子。苹果是圆的,橘子也是圆的,西瓜又大又圆。尽管这些水果各自可能有点椭圆而且具有特殊意象,但基本上都是球体。当然,这个桃子也不例外。」 我抓起桃子,在她们面前转了一圈,让她们看见那道纵向的缝。 「可是啊!这种清楚、明确的缝,只有桃子上看得到!已经完全不需要解释,这根本就是屁股吧!」 「而且细心地连肛毛都附上了,还真是狂热对吧?」 「对细节有所坚持很好,但怎么偏偏挑上这种部分呢──不禁令人这么想。」 「如果气味像榴槤就完美了。」 听到初花这个低俗的提议,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用双手捧起这个美丽水嫩的果实,轻轻一闻却是榴槤臭。这不只是狂热,已经有种犯罪的味道了。 「哥哥,就算它像屁股也不能戳下去喔?听说肛毛相当硬,被刺到会很痛。」 「我才不会。我是珍惜食材的男人。说来或许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但我从来没用过蒟蒻或杯面。」 说著,我俩相视而笑。我彷佛回到了那个与家人一同生活,即使忙得焦头烂额还是要做饭的学生时代。虽然管原小姐的眼神还是一样冷淡。 「这么说来,似乎有人相信桃子具备回春和强精的效果呢。也就是说,无论是在古人眼里还是在现代人眼里,这玩意儿都是不折不扣的屁股。它就是屁股。」 「我也听过『桃太郎是爷爷奶奶吃了桃子努力打炮生出来的小孩』这种说法呢。」 管原小姐总算也参与讨论了,看样子她并不排斥这种话题。当然喽,毕竟她可是初花的朋友。 「即使如此依然没让桃太郎喊爸爸妈妈,而是让他喊爷爷奶奶,从这里能看出两人复杂的心境呢……」 初花说著「啊,对了」,并把桃子递给我。 「哥哥,能不能用这个弄出兔子啊?以前你不是常弄吗?就那个。」 「行啊。」 我轻轻点头接过桃子。然后拿出一把较小的菜刀,以指尖转动桃子。 「你说兔子,是指会放进小孩子便当里那种,用苹果雕出来的东西?」 管原小姐疑惑地问。说到水果兔子,恐怕任谁都会想到把皮留下来当耳朵的那个吧。然而我是顶尖的洋食厨师,我的兔子领先别人两三步。 有如天使般纤细,又似恶魔般大胆,我的手指彷佛和菜刀融为一体,高速地削著桃子。看见这种会误以为桃子在手里飘浮的技术,初花和管原小姐都发出了「哦哦」的赞叹声。 「弄好喽,拿去。」 我放到白盘上递给初花她们的物体,乃是栩栩如生的桃子雕刻。两只散发甘甜香气还微微泛红的白兔,娇艳诱人的桃子精灵。 我常说自己的料理是艺术品,然而这不是什么譬喻,而是它真的就是艺术。 「远比小时候你帮我做的那些漂亮呢。技术进步了?」 「呵呵,是啊。」 「不不不,这真的很厉害耶!桃子比苹果软,水分也比较多对吧?居然花不到一分钟就雕好了……咦咦?」 管原小姐惊讶地瞪大眼睛。她以惊愕对我的技术表示赞赏这点令人高兴,却也让人心情复杂。 这的确是高级技巧。除了精确地削掉柔软的桃子果肉之外,也要求速度。毕竟去皮后的桃子容易伤到,拖太久会让果肉变色,导致白兔变野兔。 虽然雕刻要下这么多工夫,但如果问这么做对于味道有没有直接帮助,答案是没有这回事。只是为了讨客人欢欣做点装饰而已。到头来,吃进嘴里都一样。 另一方面也能这么想。所谓的料理,不是只用舌头和鼻子品尝,享受店里的气氛也很重要。假使端出漂亮的水果雕刻,能让人有「哇,好厉害!」的念头而感到开心,那么之后应该也会吃得比较愉快。如果是携家带眷来吃饭,想必能成为美好的回忆。 话虽如此,如果拘泥于表演却疏忽了重要的味道……这样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如果认为两者都很重要,当然就不用多说了,但我总觉得无法接受。 「真令人怀念耶……以前我感冒的时候,哥哥会向学校请假照顾我。当时哥哥有帮我雕过对吧?」 初花吃完小兔子,看著空荡荡的盘子轻声说道。我也还记得那天的事。 「可以当成跷课的好理由啊。只要说是为了家人,就算是老师也很难指责我说谎嘛。」 「又来了,大哥总是把自己讲得这么坏……」 「不,那是真的喔,小巡。」 「咦?」 「哥哥他啊,把运动饮料和优格放到我的枕头旁边之后,就跑回自己房间若无其事地打电玩了。」 「等级一口气练高啦。」 「身为人的等级则是跌到谷底了……」 「虽说是照顾,但也不需要一直在旁边看著吧?倒不如说,假如女孩子睡觉,哥哥还一直在旁边观察,本来能治好的病也治不好了。」 「好歹中午还是有为我做稀饭嘛。然后呢,桃子兔就是那时一起拿来的。」 「虽然比现在的难看多了。」 就在我们畅谈往事时,一股甘甜的芳香从烤箱飘出。我们不是单纯闲聊,而是在等这玩意儿烤好。 「焚身厨房特制刚出炉的桃子派完成!」 我从炉子里拿出热腾腾的派,切块后递给两人。桃子的甜香结合派皮的香味冉冉升起。 「喔呵~!这个好棒!岂止是刚出炉,根本就是烤箱直送的派,平常根本没什么机会吃到耶!」 「在自己家里烤不就好了吗?」 「哈哈,这笑话不错。」 一端出桃子派,管原小姐的情绪就亢奋到会让人嫌她烦的地步,窜升到红色警戒区。这样啊、这样啊,原来她是这种人啊。我再次了解到,她的确是初花的朋友。 「煮透的水果要放凉很花时间嘛。吃的时候小心,注意别烫到舌头。」 「哎呀,哥哥。你今天还真是温柔呢。」 「我虽然喜欢用料理让人吃惊,却不想看到人家因此受伤。」 「可是,我听说你之前才卖过火烧屁股鸡耶?」 这道让妹妹赐予不雅名号的料理,大概就是超级辣酱炸鸡块吧。我实在不太愿意回想和它有关的诸多骚动。 「那个『火烧屁股鸡』是什么啊……?」 管原小姐手握叉子,以打量可疑人物的眼神直盯著我。如果回答错误,感觉会当场被她刺杀。 「该从哪里开始说明呢……以前,我曾经强行开发女高中生的屁股。」 「啥?」 「对方虽然一开始很排斥,不过现在已经澈底迷上,甚至会主动要求──」 「不好意思,我可以拨电话给警察吗?」 「慢著!」 不好。她完全误解了。我决定想办法把话题拉回正轨。 「让我解释清楚。我只是单纯想开发一道辛辣、好吃又有趣的料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对屁股造成那么大的影响。然后呢,由于那道料理实在太危险,所以我原本打算留下食谱之后就将它封印起来,但是部分狂热支持者一直嚷嚷著『我要再吃一次』、『拜托让它复活』,怨言、要求、威胁接连不断,让我很烦恼该如何是好。呃,这是真的。」 落得惨痛下场的明明是他们自己,我实在不太懂超辣狂热分子的心理。这么受欢迎虽然令人感激,但那玩意儿显然是危险物体,让我有种做完军火生意之后的心虚感。 这不是「能让人家高兴就好」的问题。 「唉,总之现在先吃派吧。」 我和初花一同合掌,轻声说了句「我开动了」。这也是长年以来的习惯。我们虽然活得豪放不羁、随心所欲,却很重视这种地方。 叉子陷进派里。我切下一小块热腾腾的派,「呼呼」地吹凉后送入口中。 好甜,而且好好吃! 煮透的水果,风味和生吃截然不同。桃子的鲜甜与柔软在口中化开。热热的果汁从弹力十足的果肉里渗出,再加上又香又酥脆的派皮。果然,它是个好东西。 「桃子真不错……真的棒。世上的女士们乾脆别用什么香水,改用桃子的香气会不会比较好啊?」 「感觉会招来很多讨厌的虫子呢。」 说著,我们再度相视而笑。 尽管在做的时候我还有点担心「会不会太大了……?」,不过开始吃之后,三个人都追加了两三块,剩下的只要放进送礼用的盒子让她们带走就清洁溜溜。管原小姐甚至露出一脸还没吃够的表情。来这家店的人,真的一扯到吃就变了个样子呢。 东西吃完后,现场隐约有种「今天到此散会」的气氛,初花和管原小姐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也默默地挥手。 开门离去之际,初花突然说「啊,对了」,随即手扶著门转过头来。 「哥哥,我之所以还记得感冒时的事,大概就是因为有那只兔子喔。」 「嗯嗯?」 为什么突然讲到这件事?正当我疑惑时,初花露出和女国中生时代没两样的淘气笑容。 「没什么特别的含意。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想说出来而已。」 门上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店里只剩我一个人。 她看出我在烦恼水果雕刻的事了吗?我端出那玩意儿时,尽管口气洋洋得意,脸上却带有阴影。她是否因此感到不太自然呢? 心事写在脸上代表我还太嫩,让妹妹指出这件事总觉得有点丢脸。 我回到厨房,拿起剩下的最后一颗桃子。 「留下回忆的料理吗……」 便宜好吃的饭,对我来说只是手段。我本来的目的是不分任何人,要用料理让大家幸福。或许,对于高级料理的抗拒心态、认为雕刻与味道没有直接关连的想法,已经让我故步自封,甚至把手段和目的混为一谈。 能让大家高兴不就好了吗?不要有什么排斥心理,将它当成单纯的技巧加以磨练吧。 我右手拿著菜刀,左手高速转动桃子。不到一分钟,一只彷佛随时都要往外跳的兔子已经出现在我手中。 「店长,你是白痴吗?」 一周后,明明是公休日,却因为很闲而跑来玩……不,跑来白吃白喝的阿香,毫不客气地劈头就骂。很遗憾,我手边没有能否定这点的材料。眼前的状况,让我只能别开目光,尴尬地搔搔头。 那天做完派之后,我完全迷上了桃子料理。 派、布丁、蛋糕,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烤、放凉、冷冻,我做了各式各样的料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厌倦。 另外,我也花了不少力气在水果雕刻上。思考这个蛋糕该怎么装饰、该摆上什么样的雕刻才好看,对我来说是种新鲜的体验。 然后,今天我以「结婚典礼续摊时拿出来当余兴节目的蛋糕」这种情境,设想许多可能后动手试做── 阿香却以冰冷的眼神看著我。 「店长,所以是怎样?你和之前那个拿出大人玩具的女人是同类吗?」 「啊呜!」 阿香进一步追击,在我心头开上一个洞。再怎么说这也太狠了。 「慢著,阿香。那人是在公众面前乱搞,但我还没把这东西公诸于世。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距,拜托你要认清这点啊。」 「这个嘛,话是这么说没错……」 阿香的目光落在我手边。那里有个五彩缤纷的漂亮蛋糕,中央摆著两只可爱的桃子兔。 ……没错,摆在上面。一只兔子坐著,另一只则像是从后面压上去似的靠著。简单来说,不管怎么解释,这两只兔子都是在办好事。「栩栩如生」这个评语相当贴切。 「确实,说到结婚、成家,或许就是指这档事,不过特地在庆祝场合端出这种东西,只是多管闲事吧?这个从各方面来说都算桃色蛋糕的东西是怎样?」 「呃,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我觉得它很棒啊……」 「你还是老样子瞻前不顾后耶……」 我果然没有反驳的余地。 客人和食物的相遇一辈子只有一次。我希望来到这家店的每一位客人,都能在享受味道与气氛之后满足地踏上归途。然而理想实在太过遥远,我的洋食之路看来还很长。 最后,蛋糕还是由阿香吃光了。我记下此事,希望为这一连串骚动划下句点。 最终话 crazy kitchen [the final episode] 现在店里来了一位稀客。虽然开店前就闯进来的家伙算不算客人是个疑问,不过总之有客人来访。 「还在准备中耶……」 「别那么小心眼。光是『洋食店里有客人』,就能当成下厨的理由了吧?」 「当不成啦。」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唉,要诉诸言语实在很难。 尽管是隔了十多年的重逢,那张灿烂笑脸和我回忆里的仍然没有两样。 药师寺丽。在我那堆有如破铜烂铁的往事里,唯一宛如璀璨宝石的女性。 我一直想见她。想见她、和她聊聊── 「你是来笑我的吗?」 「我可没有闲到那种地步。」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真要说起来,事到如今我还有资格讲什么吗? 「对我说出『我的门永远为你敞开』这种话的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呢?」 「停!把那些全部忘掉!」 她语带调侃,而且显得有些愉悦。我背上冒出冷汗。没错,她对于我过去那些丢脸举止一清二楚。 「想阻止我对左邻右舍宣传『洋二语录』的话,就弄一份可乐饼套餐。刚炸好、酥酥脆脆的那种,你最擅长的。」 她还是老样子,把人家耍得团团转。而且,这样的互动不会令人不快,甚至让人觉得很有意思。 「知道了啦,大小姐。所以说啊,拜托你就别提往事了。」 我了解她,要说信任她也行。她绝对不会踩到让我不高兴的那条线。善于察言观色的孩子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她甚至会约我这种一脸阴沉窝在厨房里的人出去玩。 『你真是个任性的人。』 分手时,她对我这么说。当然,这句话并非没头没脑地冒出来,有先经过相应的发展。 『为了当个配得上她的男人,我必须成为顶尖厨师。』 ……这种话是谁说的呢? 根本没人说过。是我自己认定的。 一个和名校不相称的穷光蛋和理事长的女儿交往。这家伙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啊──人家在背地里说这种坏话不止一次、两次。但是她本人,以及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们,从来没对我说过这种话。至少我的记忆里没有,而且要是人家讲过我一定会耿耿于怀,应该能断定没说过。 到头来,擅自在我俩之间筑起高墙的人还是我。最后,学做菜成了和她在一起的手段,也成了痛苦。 提分手的究竟是哪一边,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我能确定分手谈得很顺利。想来彼此都对这段恋情萌生倦意了吧。结果,从相遇直到分手,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 两坪多一点的廉价套房,将手放在门把上的她回头问道: 「最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如果这个时候我抱住她的脚哭著哀求「不要拋弃我」,能够让我们从头来过吗? 我做不到。 「祝你幸福。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在你身旁的不是我──」 直到最后别离的瞬间,我都必须是个配得上她的男人。我能够展现在她面前的爱意,最多就只到这种程度。 「……你真是个任性的人。」 这句话的意义,我究竟了解多少呢…… 尽管要诉诸言语已经太迟,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说出口── 我是打从心底爱著你。 「你做菜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呢。」 「看起来像是那样吗?我没什么自觉耶。」 「看得出来喔。虽然你看不见自己的背影,可是我一直以来都看在眼里。」 「……这种说法,听起来真让人不舒服呢。」 「是啊。八成是受到某人的影响。」 此时此刻,我有种回到那间破旧套房的错觉。 聊了一阵子不至于伤及彼此的回忆后,她突然露出寂寞的表情。 「你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夺走了你对料理的热爱。」 胸口有股针刺般的痛楚。那一天过后,我是不是一直让她怀抱这样的罪恶感和懊悔呢? 还有,这些年来我是不是都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呢? 这十几年,我不时会想起过往。而她又是如何呢? 是不是和我一样,胸口始终有个不会前进的时钟呢?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愚蠢。」 说完,我就和那些日子一样,将照理说应该远比当时来得美味的可乐饼摆到吧台席上。 「焚身厨房特制可乐饼套餐完成!」 她挺直背脊,以端正的姿势拿起筷子。这一点也没变。别说这里不是那种注重规矩的店,她连在那间破旧套房里也这样。以前我和她聊过这件事,即使告诉她「放轻松一点没关系」,她也会回答「这种姿势很普通,不会勉强」。想来是真心话吧。明明看书时喜欢躺著,却只有吃东西时姿势特别端正。 以筷子拨开的可乐饼冒出热气。她先是什么都不沾地直接咬了一口。 「嗯,好吃。」 很好。平常应该都是吃些好东西的她挂了保证。尽管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还是把这股冲动留在了心里。我摆出一副「那当然,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它好吃」的态度,冷静地转过身去。 在她面前,我总是爱逞强呢。 可乐饼虽然有奶油蟹肉、南瓜、蔬菜、咖哩等许多种类,不过说起基本且王道,还是这个「猪肉可乐饼」吧。既可以配饭,又可以配荞麦面,要当成零食直接拿起来咬一口也行。 「怎么样,我也有所成长吧?」 确认自己按捺住脸上的笑意之后,我转过身说道。结果,她不知为何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 「是啊……」 轻声这么说道。尽管这个停顿令人在意,但我决定先安静地等她吃完。等待她吃完,对我来说并不会痛苦。当年我甚至能享受两人之间的安稳气氛。 「我说啊,洋二。」 「嗯?」 「这就是和我分手之后,你追求的答案吗?」 吃完之后,她放下筷子,以认真的眼神这么问。想来这不是什么能敷衍、装傻的问题。她是在问我们这十几年的结果──我擅自这么解释。 稍作思索后,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用最棒的材料、最新的器材,追求极致美味。以厨师来说,我认为这种心态非常了不起。料理的研究与发展,想来就是需要你们这种人。我也很尊敬这样的人。这是真心话。」 「既然如此,为什么……?」 既然相爱、相敬,为什么非得分开不可呢?我有回答的义务。我忍下了想要别过头去的冲动。被那对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美丽黑眸盯著看,真的很难受。 我咽下口水,做好心理准备再度开口。 「……能享受这种成果的,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说穿了,就是只限有钱人。」 我不在这些人之中。虽然她和她哥哥药师寺仁先生为我安排了加入的机会,我却没办法接受。 我想成为厨师的原点,就是用便宜材料为妹妹做出好吃的便当。 不挑人,任谁都能轻松吃到的料理,让更多人幸福的料理,这就是我当厨师的理想。和所谓的「高级料理」方向截然不同。 我没办法拋弃大众料理,没办法拋弃自己想要当厨师的原点。 「既然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相容,那么我们是否不该相遇呢?」 「即使明白没办法在一起,我还是会说我喜欢你。那是一段无可取代的宝贵时光。千真万确。」 想告诉她的,我全都说出口了,只剩下接受这一切。我们不发一语地看著彼此,彷佛都在忍耐让人惬意的痛楚。 寂静突然遭到破坏。 「早安!总之,饭!」 门「磅」的一声猛然打开,完全没在客气。明明没人叫她来,那个不识相的笨蛋还是进了门。 然而此时此刻,我们已经陷入两人世界,完全没注意到阿香的身影。 「咦……这个气氛是怎样……我是不是闯祸啦……?」 我们依旧充耳不闻,阿香不知所措地伫立在原地。 「要幸福喔,洋二。即使到了那个时候──」 「在我身旁的不是你,对吗?」 我们的时间发出喀叽声动了起来,宣告这段恋情结束。 她临走时似乎注意到了阿香,优雅地点点头之后才离去。和那时不一样,她没有回头,也什么都没问。 「再见,丽……谢谢你。」 在我心里有著深沉的悲伤,以及某种畅快的感觉。我俩共享过去,各自走向不同未来。这样就好。 「不要无视我啊混蛋──!」 可能是受不了现场气氛了吧,阿香大叫一声,我这才注意到她。 「啊,阿香你在啊。早安。」 「要讲的不是『早安』吧!我刚刚一直待在这里耶!话又说回来,你这个闷骚的家伙。一大清早把女人带进店里干什么啊?她是谁?」 「咦……?」 「还『咦』呢……这问题有那么值得惊讶吗?」 她是什么人,这种事我一清二楚。问题在于,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她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也懒得从头解释我们的关系,于是想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在我思索的同时,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现。没错,这就是答案。 「毫无关系的路人……只是把我遗失的东西拿来而已。」 「哦……」 尽管她看来没接受……或者该说没弄明白,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或许有一天,我能将这些全部付诸一笑并且告诉阿香。对她说,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现在,我满心只想要做饭。尽可能多让一些人吃到我做的饭,让他们说好吃。 「好啦,今天也要好好工作。毕竟我是──」 「开洋食店的,对吧?」 台词被人抢走,让我不知如何收场。阿香一脸得意。 「算你行……」 「毕竟店长你每次都这么说嘛。」 「该死,如果这里不是餐厅,我就拔几根阴毛丢你!」 「不,这和餐厅无关,对谁都不能这么做吧……」 「说得也是。」 说完,我们笑著准备开店。 所谓如释重负,就是这种感觉吧。不止今天,感觉从今以后,我对待他人都能更温柔一点了。 看板摆出去数分钟之后,便有人活力十足地开门进来。 「午安──!」 是女高中生双人组花咲同学和菊池同学。在这种时间来,难道是特地跷课吗?我起先这么以为,不过仔细一想今天是星期日。以平日为公休日容易让人搞不清楚今天星期几,这样可不行。 「午安~店长,我们来吃饭喽~」 发型显眼的两名青年来了。 「总而言之!」 『啤酒!』 醉汉上班族内海先生,以及自带扩音器的一人录音间播报员神无月小姐,睁著眼睛在说梦话。我以前就说过这里不是居酒屋。这两个笨蛋就当没看见吧,没看见。 「哟,看来店还没倒呢。」 厨艺学校时代来往至今的朋友神宫也到了。晚点非得揍这家伙一顿不可。 转眼间店里就坐满了人,恢复往常的喧嚣。 吃我做的饭,并且说好吃的人们。就某方面而言,可以说他们是我的恩人吧。虽然一说出来就会让这些家伙得意忘形,所以我绝对不会说。 话又说回来,没人点餐是怎么回事啊?正当我感到疑惑时,下一个抵达的客人说话了。 「哥哥,餐券贩卖机故障了,完全不会动!简直就像老头子的性爱一样!」 「闭嘴。」 来的是我妹妹初花以及她朋友──眉头深锁的管原小姐。 餐券贩卖机。这么说来,最近都没怎么保养。我向来不会忘记打理厨具,但对于一台只会吃钱吐券的东西,我实在没什么兴趣。以前也有过机器故障后发现只是零钱卡住的经验。 老实说,我也懒得现在去检查出了什么问题。 「啊~今天就口头点餐吧。」 我没多想就这么说……而这是个错误。 「一份烤鸡肉串!」「我想吃蛋糕!」「多蜜酱汉堡排拜托喽~」「麻烦来份烤味噌柚子牛排啦」「……焗烤马铃薯。」『我这边是沙丁鱼汉堡排喔。』「我要辣酱炸鸡块。」「店长,给我咖哩。」「哥哥,咸鲑鱼炒饭!」「刚出炉的桃子派,麻烦你了。」 点餐声蜂拥而至,势如雪崩! 而且你们是怎样,每个人都趁机点些每天更换的特别菜单。既没有准备也没有材料,谁做得了啊! 好像还听到本来不该混在里面的声音,应该是错觉吧,阿香? 为了压抑怒火,我深吸一口气。等到冷静下来后,我轻轻吐气,然后开口说: 「好,我知道了。所有人都吃可乐饼套餐!」 嘘声四起。 『既然是开洋食店的,人家点什么就该做什么。』这话确实没说错。 『追根究柢,说要大家口头点餐的是你吧?』一点也不错。 『就是因为这样,哥哥才不受女性欢迎。』……初花,讲这种话犯规喔。 虽然客人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这么多人一口气涌进来,我哪有可能做得了那么多种餐点啊!什么对他人温柔,吃屎去吧。呸。 「啰嗦!我会做全世界最好吃的可乐饼套餐给你们,给我闭上嘴等著!」 我这么大喊,自顾自地开始调理。 至于能不能满足客人──好,一决胜负吧。 就这样,手忙脚乱、吵吵闹闹的一天开始又结束。 办公商圈一角的小洋食店焚身厨房,今天也活力十足地开店营业! 后记 二○一九年,新年假期最后一天。在这个假期终点分秒逼近,人们宛如囚犯等待行刑般忧郁的日子,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邮件来自kadokawa,问我要不要试著将以前在网路上连载的作品重新编写为小说出版。 对于一直向往出书的我来说,根本没有拒绝这个选项。于是我很有礼貌地回覆对方「不仅会好好考虑,更会积极配合」,再加上一些自认很得体的回应。出书的前因后果大致上是这样。 话又说回来,令我惊讶的是,这回对方提议的作品,已经是接近十年以前的创作了。时至今日,它还能吸引到责编的目光而被发掘出来,大概要归功于这个资料能持续留存的网路社会吧。如果诞生得再早一点,这部作品或许就要被埋没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这部《厨房》是我的代表作,而我对它也有很深的感情。想到在转换舞台之后能让更多人看见,就让我下定决心要努力地写。 说「士为知己者死」或许有些夸张,不过对于能够理解敝人作品的人,以及说作品很有趣的人,我都充满了感激与谢意。 为了可说是恩人的各位读者,继续努力写出更有趣的作品就是我的创作人生。想来今后都会是这样吧。 制作本书的诸位编辑部成员,以及拿起本书读到最后的各位读者,敝人在此借用后记这个场合郑重致谢。 那么,让我们第二集再会了。 ……前提是出得了书的话。 二○一九年九月 荻原数马 插图 第一话 味噌鲭鱼套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虚空文学旅团x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书友同萌会 录入:andromeda (lk&tsdm id:爱丽丝莉泽) 「店长,今天的每日特餐是什么啊~?」 开店前,阿香在空无一物的白板前,以略带睡意的慵懒声音说。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地转着水性笔,完全不会做饭这点实在令人惋惜──虽然一看到灵巧的人就想叫他去当厨师也不太对。 我又忘了写上每日特餐的公告。 没错,「又」。又忘了。该怎么说呢,因为我在饭做好的那一刻就已经心满意足,完全忘记要告诉大家。 阿香对于我这种坏习惯大概也见怪不怪了,经常像这样提醒我。肚子不饿时,她真的有常识又可靠。前提是肚子不饿时。 「今天的每日特餐啊……是味噌鲭鱼!」 「……味噌鲭鱼?」 反应不大。 『哇,不错耶!马上来吃个痛快吧,唔嘿嘿……』 虽然听到这种话会令人头痛,但是反应冷淡也会让大叔我有点难过喔。 「是味噌鲭鱼套餐!」 「好……」 我再度朗声宣告,却得到这种反应。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啦、怎么啦,你该不会讨厌味噌鲭鱼吧?」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用手指摸摸雪白下颔摆出思考的姿势后才接着说: 「味噌鲭鱼,算是洋食吗……?」 「嗯嗯?」 她这么一问,我反倒有点困惑。至少应该不算洋食吧,但要说它是王道的和食感觉也不太对。 京都等地的一流料亭,会用一个要价数十万圆的瓷盘盛着它端上桌吗── 『这是味噌鲭鱼。』 ……它也不是这样的菜。不管怎么想,都是在平价餐厅的喧闹声中── 『嘿,久等啦!』 随着这样的吆喝声端出来比较适合。这家伙在分类上不会归到什么和食或洋食,而是平价套餐。我只能这么说。 「大众餐厅会端出来的料理,就这点看来应该勉强过关吧?」 「洋食店卖味噌鲭鱼,洋食店卖味噌鲭鱼……嗯,确实也不是说不通啦。该说它还没到会让人宣称『这样绝对奇怪!』的地步,还是该说成熟的大人会简单地用一句『算了,也罢。』把事情带过呢……」 「真的处在一个不可思议的位置,对吧……」 我和阿香互看一眼,点了点头。简直就像评论共同的朋友时── 『那家伙是个怪胎对吧。』 ──得出这样的共识一般。 不过,这句话里没有半点不爽,反倒充满了亲切感。 「而且啊,阿香你还年轻,或许难以理解;已经年过三十的男人呢,都会有突然碰上味噌鲭鱼日来袭的时候。」 「味噌鲭鱼日吗?」 「啊啊,不行了,味噌鲭鱼!味噌鲭鱼!啊~!不吃这个就没办法平息内心的悸动!我的午休不会结束!……类似这种从体内涌出的味噌鲭鱼冲动。」 「虽然我喜欢味噌鲭鱼,但距离这种程度实在有点远……」 「我想也是。不过,我和同世代的男人们聊到这种话题时,他们大多都是苦笑着表示:『倒也不是不懂。』」 「男人都是笨蛋吗?」 「男人这种生物啊,一碰上美女和味噌鲭鱼就会变成笨蛋。」 「啊,是。」 阿香摇摇头。她的表情与其说是搞不懂,倒不如说她不想弄懂。看来无法用言语对年轻女性解释「味噌鲭鱼冲动」这种东西。 顺带一提,相似的症状还有「山药泥麦饭冲动」之类的。每个人应该都各自有可以算是痼疾的同类症状吧。 「既然用说的没办法懂,就只能直接塞进嘴里啦!」 「来啊,哪有不吃的道理!」 就这样,我们在莫名其妙的亢奋情绪下进行试吃会。说穿了就是和往常一样。一掀开锅盖,味噌炖鲭鱼的香气便冒出来。 白腹鲭、味噌、酒、生姜与葱白丝浑然一体的香味,让我敢肯定这是最棒的味噌鲭鱼。 「焚身厨房特制,味噌炖鲭鱼套餐完成!」 「我等好久啦!」 味噌鲭鱼、热腾腾的白饭与味噌汤。这就是完整的套餐。 阿香立刻拿起筷子,果敢地伸向味噌鲭鱼。 「唔……」 然后,她的手停了下来。不简单,看样子她注意到了──这家伙不是普通的鲭鱼。 「这条鲭鱼的肉又厚又有弹性,看起来是上等货耶……?」 阿香眼睛往上看着我问,我笑着点点头。 虽然吃饭时不需要多说什么细节,但如果有人注意到我坚持的部分,自然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为了让它入味又不缩水,我费了一番工夫。」 「我懂。这道味噌鲭鱼,用『柔嫩』来形容最贴切了。」 平常备料我都是请可靠的业者送货,不过偶尔也会试着到市场闲晃,在那边买些东西。 「这是我在市场啊,用骰子从同行那边赢来的。」 「你在搞什么啊,店长……」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厨师和渔夫很喜欢赌博。在谈进货话题之前── 『哟,小哥。先来玩个两把吧!』 ──这类的邀赌很多,而且常常不答应就没办法谈下去。 这次的鲭鱼,也是这么顺水推舟弄到手的。我原本可没有打算靠赌博赢回来。顺水推舟、顺水推舟。所以不能怪我。 「某间料亭今天的菜单少了盐烤鲭鱼,不过我才不管!嘎哈哈哈!」 「呜呜……对不起,某间料亭的人。这条鲭鱼好好吃……」 即使嘴巴上赔罪,阿香的手依旧没有停下,很快就吃得一干二净。 没有比空盘子更棒的赞美了。 「多谢招待!哎呀~味噌鲭鱼真是好东西耶……」 「对吧、对吧?那股从身体深处涌现的味噌鲭鱼冲动,那股热情的律动!你现在有没有稍微了解一点啦?」 「老实说完全没有。」 「喔,这样啊……」 「呃,说不定再吃一盘就会懂了呀?」 阿香趁乱一脸得意地宣告,我把盘子从她手里拿走。 「开店时间已到。等你过了三十岁,我们再聊味噌鲭鱼的话题吧。」 「要等到十年后吗!」 阿香不高兴地嘀咕,并且把看板摆到店外。五分钟后,第一位客人上门了。 「欢迎~」 原本以为打头阵的又是不良上班族内海先生,然而今天好像不太一样。看来那个男人今天反过来被上司修理了一顿。 「你的声音还是一样没干劲呢,日野老弟。」 「我把能力都投注在做饭上了,哪有力气接待客人啊。」 真拿你这家伙没辙呢──笑着这么说的女性,是我厨艺学校的学姐片桐铃音小姐。我可不想被这人说我的人格如何如何。 「我因为工作到附近一趟,所以就来了。」 「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啊?」 「呵呵,是爱。我只是透过料理散播爱而已啦。」 我想起上次那场「大人的儿童餐」骚动。 做出那种好事还想坚持是散播爱啊?尽管想这么说,然而我也在非己所愿的情况下参了一脚,因此决定在惹祸上身之前闭嘴。 片桐小姐看见我这副德行,露出奸笑。 那是「怎么样,没办法反驳对吧?」的意思。 虽然我没有要和她较量,却有种输掉的感觉。该死。 片桐小姐瞥了白板一眼,随即「喔!」一声,露出发现小小宝藏般的表情。 那应该也可以说是「脚边有五百圆硬币时的反应」吧。就是碰上这种意外幸运的表情。 「居然是味噌鲭鱼,日野老弟……酷耶!」 这人果然明白什么是好东西。我满意地点点头。 我迅速准备好味噌鲭鱼套餐后,片桐小姐不知为何盯着鲭鱼看。我正想问怎么回事,片桐小姐却先一步开口。不是平常那种随性语气,而是显得郑重其事。 「日野老弟,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七百八十圆就能吃到的鲭鱼吧……?」 她是餐饮业顾问,对于进货价和卖价相关事务似乎很敏锐。 这道带有杀气的视线,令我背上窜过一股恶寒。看样子她怀疑我和非法捕捞业者签约,才能卖这种便宜到不自然的低价。 就是「你拿赃物做生意吗?」的意思。 身为从事餐饮业的人,又是药师寺调理师专业学校的关系人士,绝对不能做出这种行为。如果回答得不对,她会当场肃清我──杀气里带有这样的压迫感。 「不不不,片桐小姐。先听听你可爱的学弟解释啦。」 我说出用赌博赢来食材的经过之后,片桐小姐就傻眼地叹了口气,同时将筷子伸向味噌鲭鱼。 「你还是一样会干些蠢事耶……」 既然肯吃,代表她接受了这个答案。就当成是这样吧。无论如何,方才那种一触即发的气氛已经烟消云散。 「太贵也好,太便宜也罢,我总是被那些不恰当的定价折磨啊。」 那些与价格有关的不幸与劳累,想来她已经看到厌烦了吧。 看见那双虚幻、美丽,却又显得悲哀的澄净眼眸,我对于自己遭到怀疑而产生的不悦,就此消失无踪。 毕竟手段不正当也是事实。我就像个恶作剧穿帮的少年,只能缩起身子选择保持沉默。 被筷子夹起的鲭鱼肉分开形状漂亮的樱唇入内。 片桐小姐发出「嗯」的一声微微一笑。能够得到对味道和售价很严格的学姐认可,让我松了口气。 「那个鲭鱼被夺走的家伙,现在应该在哭吧?」 这个很有片桐小姐风格的玩笑,是在赞赏鲭鱼真的好吃。 「我才不管。胜负的世界可是很严苛的,嘿嘿嘿。」 「反正应该不是你在关键场面丢得够大吧?」 「呃,这个嘛,该怎么说呢。庄家的骰子掉出来了……」 对方掷的骰子跳出碗里因此吃了惩罚,也就是所谓的自取灭亡。 要说运气好或许也没错,但实在不值得自豪,赢得不怎么痛快。 「我就猜是这样。唉,适可而止啊。」 她说了声「多谢招待」后站起身,正要推门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 「如果又弄到好鲭鱼的话,记得联络我。」 说完她就走了。 片桐小姐离去后,阿香盯着门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 「看见人家吃得津津有味,连我都觉得饿了呢。」 「不行喔,阿香。这是客人的份,现在还是营业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啦。不过啊,要是打烊后还有剩,应该可以吧?」 我将视线从阿香充满希望的双眼上挪开,平静地摇头。 不忍心看。 她还没理解味噌鲭鱼冲动是怎样的东西。尽管阿香喜欢味噌鲭鱼很令人感动,但是不可能有剩。 我还有这点程度的自信……不,我敢肯定。 「我在此预言,不用等到晚上,傍晚就会卖光喔。」 「啊?前所未见的笃定耶。」 「……你很快就会明白。」 接下来客人先后上门。他们看见白板之后── 『喔,味噌鲭鱼啊~』 ──便会说出类似的话并点餐。 常来的上班族非常兴奋,播报员现场实况转播,女高中生的眼镜闪过光芒。生意兴隆。 常客和新客都吃得很开心,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 尽管比我最得意的料理炸猪排还要先卖完,让人心情有点复杂。 其他餐点似乎也被味噌鲭鱼的人气带动,不断有人点餐。到了晚间七点半,食材已经几乎都用光,很早就打烊了。 「我太小看味噌鲭鱼的人气了……」 阿香有些疲惫地说,我也表示同意。 老实说,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虽然我知道味噌鲭鱼能打动不少人的心,却没计算到这个城市的人都有种诡异的冲劲。 「好想再吃一次那道味噌鲭鱼,真是遗憾。呃,虽然以洋食店来说这样比较好啦……」 看见阿香垂头丧气的模样,令我内心涌现某种类似罪恶感的情绪。 因为她真的很期待。 有人说想吃我做的饭,我却没办法让她吃,这不是违背了我的厨师魂吗? 「改天有机会的话再进货喽。」 我苦笑着这么说,阿香立刻表情一亮,握住我的手猛摇。 「太好了,店长!你说了吧?我听到喽!我很期待喔!」 「好好好……」 男人总是像这样,不小心答应女人而无谓地操劳──我浮现这种念头。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排斥。 于是,数天后── 常光顾的女高中生菊池彩同学歪着头来回打量我和餐券贩卖机。被那双又圆又纯真的眼睛看着,令人十分尴尬,于是我悄悄别开目光。 「店长,炸虾套餐怎么了?」 炸虾套餐不在每日特餐的轮替名单里,而是常驻菜色。 然而它不知为何从餐券贩卖机的菜单里消失了。不是卖完,而是连按钮都没了。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我毫无意义地环顾店内,然而虾子不可能掉在哪个角落。不,我一开始就知道没有。一想起骰子从大碗里掉出来的那一幕,以及同行们的大爆笑,就让我想把脸埋进枕头里打滚。 我想着从手里远去的虾子,吐出空虚的话语。 「此刻大概在某间料亭成了天妇罗吧……?」 第二话 炊饭 大便噗噗落。 ……不,拜托等一下。我是正经的。 尽管或许有人认为,一本正经地谈着这种话题的家伙很危险,不过追根究柢,说出这种话的人并不是我。唉,怎么说呢,总之听我娓娓道来。 打烊后,我和阿香一起坐在用餐区,拿店里剩下的东西当迟来的晚餐。 虽说是剩下的东西,不过炸虾是刚起锅的,汉堡排则是刚煎好的,白米饭和味噌汤也热腾腾,和端给客人的东西相比毫不逊色。 「哎呀~真好,实在太好了!只有员工吃得到的豪华员工餐!感觉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间店呢。工作什么的都是附带的,附带的!」 「我不是不懂你想表达什么,但是这种话别光明正大地在雇主面前讲。」 正当我们一边闲聊一边吃饭时,入口的门被猛然开启。 重新声明一次,我们已经打烊了。如果我的记忆……不,理智没出问题,应该没有叫人来才对。 『哟!还在忙呀!』 「……至少店已经打烊了喔。」 来者是背着扩音器、自称播报员的可疑人物神无月银子。她还是老样子,浑身上下都很诡异。 神无月小姐看向桌子开口问: 『话说回来,我的份呢?』 「哪可能有啊。」 一听到这句话,某只纤细的手臂便从旁伸来,拿走我盘里的炸虾。神无月小姐就这样不发一语地站着,一口气把炸虾吃掉。 「……你在搞什么啊?」 『是啊。虽然直接吃也很美味,不过还是该沾酱。』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迅速起身,用手刀往神无月小姐的额头敲下去。 原本以为这人脑袋空空,敲下去的声音应该不错,然而似乎并非如此。 『唔喔喔……』 尽管我自认有手下留情,神无月小姐还是抱着头呻吟。 算了,食物造成的怨恨就是这么严重。 『不过是美女的一点小淘气,你难道不能一句:「唉呀,真拿你没办法耶,银子。」带过去就算了吗?』 「我看起来像那种好人吗?」 『……不像!』 怎能用那种敷衍的态度饶恕她。犯罪就该受罚,为恶就该遭受恶报,这样才叫做秩序。 「对吧、对吧?在这间店,抢人家的食物可是重罪。是不是啊,阿香?」 「店长,把这个女的吊起来吧?」 我半开玩笑地询问,阿香却干脆地提了个可怕的意见。该怎么说呢,从她的语气听来是认真的。 『慢着,阿香。我们是朋友吧?是知己吧?』 「是啊,到昨天为止还是……」 『好过分啊,阿香!』 神无月小姐举起双手示意投降。看着她挺起胸膛摇晃的我── 『嗯~原谅她好了。』 ──有了这种想法。如果太过关注,底下的炸虾恐怕会出事。男人真命苦啊。 「总之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咖啡倒还端得出来。」 『谢谢。要加很多糖和牛奶喔。』 吃完饭之后我收拾餐具,顺便用虹吸式咖啡壶冲咖啡。 这可是就算从明天起改开咖啡厅也顶得住的好东西。由于价格不菲,令人有种不用就亏了的焦虑感。 「阿香也要喝吗?」 「续杯太麻烦了,请用啤酒杯装。」 「晚上睡觉会尿床喔。除非你想挑战膀胱的极限,否则还是算了吧。」 我端上三杯普通尺寸的,喝了一口之后先喘口气,然后切入正题。 「所以呢?你来干什么的?」 这个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拖到现在才总算有机会问。神无月小姐一听之下,不知为何自信满满地露出得意的表情。 我只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听说,店长总是为了每日特餐的菜单烦恼,所以来给点建议喔!』 「喔……」 『哇,反应真冷淡!就连老爷爷的精子都比你的反应浓耶!』 确实,我经常为了每日特餐烦恼。有时甚至会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我讨厌思考菜单。 只要是从事创作的人,应该都会懂吧。 『点子哪有可能随随便便就冒出来啊!可恶,我不干了!我再也不干了,混蛋!』 ……尽管嘴巴这么说,却离不开它,一有好点子就会露出笑容,完全忘记先前的丑态。差不多就是这样。 「因为明天的每日特餐要推出什么,已经决定好了。」 我看向厨房深处。瓦斯炉的小火正轻轻舔着深锅底部,里面是结合味道与香气的生化武器──咖哩。 如果掀开盖子并全开换气扇让香气飘出去,遭到咖哩欲支配的客人大概会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涌来吧。 这是我从数百种香料里精心挑选后配成的独门咖哩,是无懈可击的人气菜色。 『又不是要你这两天就拿出来用。点子总是多一些比较好吧?』 「嗯,这么说也对……」 这个女的似乎很闲。看样子不听她说会没完没了。 「所以呢?神无月小姐推荐的菜单是什么?还请开示。」 快点讲,然后滚回去。我怀着这种心情无奈地询问── 『主题是大便噗噗落哟!』 ……最糟糕的发展,往往会超出能想像到的范围。 搜集「顾客想要什么」之类的情报非常重要。 可是应该慎选对象。情报搜集之后,要经过一番取舍选择才有价值。 「小姐,出口在后面喔。」 『喂,那边的!学校没教过你,人家说话要听到最后吗!』 「碰到变态要大声求助倒是有教喔。」 这已经不只让人后悔浪费时间,甚至到了会怀疑自己人生的地步。我为什么要奉陪这种笨蛋啊? 『唉呀,别这样,只是说法不太恰当而已。主题是替有便秘烦恼的妇女们改善肠内环境啦。就类似「有很多膳食纤维的料理」的感觉?』 「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该这么说。怎么,神无月小姐。你又满肚子大便啊?」 『不是我。渴求这种东西的,是世界!』 「居然扯到世界,你今晚的妄想特别夸张呢。」 尽管讲得很难听,我却有种试试看也无妨的念头。 虽然不是我叫她来的,不过把饿肚子的美女赶出门还是会令人过意不去。到头来,我终究是个赢不了巨乳的男人──我有自觉。 「话先说在前面,所谓的食疗法是改善体质的长期措施,可不是吃下去的瞬间就让人大便噗噗落喔。」 『咦,是这样吗?』 「如果吃下去的瞬间肚子就有翻滚的反应,单纯是因为已经馊了。如果便秘到会让身体不舒服的地步,与其靠吃饭摆平,还不如找医生或药房商讨解决办法。」 『讲得毫不遮拦耶。呃,某方面来说就是因为堵住了才让人头痛。』 「食疗法是身体状况恢复到某种程度之后的事。如果这样也行,那我就试着做些有很多膳食纤维的饭吧。」 『拜托了!』 「拜托了!」 不知为何回答变成立体声。阿香,你还想吃啊?好啦,食疗法的首要关键在于持续。所以最好是好做、好入手,以及好入口。 就算膳食纤维丰富,要人每天直接啃牛蒡依旧太狠、太强人所难。 我干过这种事。 所以话先说清楚──别这么做。 我甩甩头把过去的苦涩经验赶走,重新打起精神。 「我提议的大……对肚子比较和善的料理,就是炊饭!」 『炊饭吗?』 「没错。做饭之前,先针对膳食纤维稍微说明一下。」 我轻咳一声。尽管这么做显得有点刻意,不过这也是种形式美。没用但有需要,就是这么回事。 「基本上膳食纤维分成两种,水溶性膳食纤维以及非水溶性膳食纤维。两者没有好坏,重点在于均衡摄取。」 『哦~举例来说像是什么?』 「没办法一句话简单说完,所以我只列些具代表性的。首先水溶性多的像是牛蒡、柠檬、蒟蒻与海带芽等;非水溶性较多的如秋葵、菠菜、青花菜、鸿喜菇与杏鲍菇等。」 「听起来平常吃饭也能摄取不少呢。」 阿香探头说道,我也深深点头。 「的确不少。然而若是为了改善体质而要均衡摄取,可就相当难了。不过呢……」 我握起右拳高高举起。越讲越来劲,我甚至认真考虑在天花板装聚光灯或镜球了。 「使用大量膳食纤维丰富的食材,又要每天持续而不勉强!想要一举解决这个矛盾就靠炊饭啦!唔哈哈哈哈!」 『这人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了耶……』 「这么一来就能一口气吃到很多种食材。红萝卜、香菇、牛蒡、羊栖菜、大豆、蒟蒻,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全都是富含膳食纤维的肛门好伙伴!」 『可以讲得再委婉一点吧?』 神无月小姐重重叹了一口气,同时看向天花板。她该不会以为那里有能够带来救赎的神吧?虽然看起来没找到。 『阿香,这人是笨蛋吗?』 「不好意思,他只是亢奋程度与iq成反比而已……」 明明只是详细回答人家的问题而已,居然讲得这么难听。 我弹响手指,清脆的「啪」的一声在没有顾客的店里回荡。声音不错。虽然没什么根据,不过弹出这种声音的日子往往能做出好吃的饭。 我打开冰箱,物色里头的东西。由于已经打烊,没办法要什么就有什么,不过把现成的食材凑一凑也行,正是炊饭的长处。 「神无月小姐,你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 『不听别人讲话的男人。』 「这样啊、这样啊,不用担心!不会放进锅里啦!」 我无视神无月小姐彷佛有话想说的目光,继续进行冰箱探险。找到红萝卜了。还有牛蒡。羊栖菜、蒟蒻与油豆腐也不错喔。 「再加点鸡肉吧。毕竟少了主角会有点冷清嘛。」 『鸡肉?肉?健康料理可以放肉吗?』 「又不是做素食。虽然摄取过多会造成便秘,不过还是有一点肉比较好。肉类和鱼类的油脂据说有助排便。」 『凡事都要均衡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我把材料切成容易入口的大小。 准备完毕之后,就把这些东西和酱油、酒、和风高汤与米一起放进压力锅。 「好,等二十分钟吧。煮好之后拌一下,再蒸个十分钟就大功告成。」 『咦?原来煮饭这么简单啊?我还以为随便都要花一两个小时。』 反过来说,这女的本来打算在这边磨上一两个小时啊? 「只要用对方法就能简单搞定。知道怎么做就是爱上做饭的第一步。」 『我就免了,毕竟我比较喜欢让人家帮我做。』 「喔,这样啊……」 真遗憾。要增加同好实在很难。 不,这样可能比较好。要是让这家伙下厨,搞不好马上就会发生炸掉一栋房子的惨事。 或许讲得有点夸张,不过现今城市得救了。 实在太夸张了点。 「不管怎么说都要将近三十分,空着肚子等待实在很难受耶。」 阿香苦笑着说。 她的肚子似乎空了。我手边还有阿香刚刚才吃过饭的证据──碗盘。空着肚子是什么意思啊? 「在现今这个时代,拿出智慧型手机滑两下,三十分钟马上就过了吧?除此之外,我还有其他事需要你做。」 「什么事啊?」 「整理环境。」 「……也对。」 尽管像前卫艺术家的扩音器女闯进来打断,不过现在是打烊后的整理时间。 阿香拿出拖把开始清理地板,我则把脏碗盘一个个放进洗碗机。 摆明要坐着等的神无月小姐从乳沟里掏出文库本小说开始看,不过她似乎没办法专心。 『店长,我好闲喔。』 「这样啊,我很忙喔。」 碗盘有机器自动洗,但我还有其他事该做。像是整理餐券、收垃圾,以及准备明天的食材等。 这门生意,打烊不等于收工。 『好,为了撑过这段时间,我就讲个珍藏的超级笑话吧!』 「咦?」 为什么?很闲的只有你吧? 神无月小姐完全不管我有多忙,露出了奸笑。 『有个面试时自称要成为公司润滑油的家伙,进公司之后很快就跟二十多人有了肉体关系喔。』 这么说着,她伸出手指固定在眼前。似乎是要吐槽。 『情趣润滑液吗!』 ……一阵沉默。 完全不懂哪里好笑,不知该怎么回应;但是什么都不说大概没办法收拾场面。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尴尬不可啊,该死。 就在这时,传来「噗──」的一声。 我抬起头,看见手拿拖把的阿香低着头,肩膀不停颤抖。难道是被那个笑话逗笑了吗?真的假的啊? 「嘻、嘻……真有你的耶,神无月小姐。」 阿香以手指擦掉眼角的泪水说。 『唉呀,再怎么说呢,我也是演艺圈的一分子嘛?还有很多段子库存喔。』 说着,神无月小姐便把那些哏一个个搬出来用。其中有九成是下流哏。 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库存,不如说是滞销;然而对于那两个呆子来说,似乎并非如此。这个空间到底是怎样啊? 「唔……」 体内的时钟以及身为洋食店老板的直觉,告诉我饭已经煮好了。 我瞥了计时器一眼,离设定的时间只剩十秒,完美。 我按掉计时器并熄火掀盖,混合了酒和酱油的热气便轻抚我的下颚。不错喔,煮得非常完美。 隐约可见的鸡肉,性感得让人难以招架。这些肉在诱惑我。 我在避免伤到饭粒的情况下,大胆地将饭匙插进去搅拌。接着盖起来蒸一下就搞定了。 「店长,饭还没好吗?那个……『蒸』这道手续,真的有必要吗?」 「这道手续会决定饭的味道。如果不这么做,和大便完毕不擦屁股没两样!」 「差不多该脱离大便了啦。正常地说画龙欠点睛不就好了吗?」 「唔,也对……」 我常常告诉人家别在卖吃的地方谈大便,自己却是这副德行。 看来我被神无月小姐牵着走了。总觉得她每次来都在讲些屁股啊、大便啊之类的事情。 想聊点男女话题,却又想不到具体来说该讲些什么。 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跟这种事好像没什么缘分。 「哎,总而言之,正所谓空腹就是最厉害的调味料。再等个几分钟吧。」 「我觉得调味料加太多也不好耶……」 阿香嘀咕着回去打扫。 为了做出完美的料理,什么客人的状况和肚子根本不重要。仔细一想,这两个家伙连客人都算不上。 「好。焚身厨房特制,充满膳食纤维的炊饭完成!」 我一宣告,阿香马上将拖把立好坐到吧台席。速度快得令人怀疑时间是不是在哪里跳了一段。 连我的眼睛都没跟上,实在无法不惊讶。 神无月小姐阖起阅读中的文库本小说,将它再次塞进乳沟里,于是书就此消失无踪。那个四次元口袋究竟怎么回事,让人想仔细调查一下。 我把刚蒸完的香喷喷炊饭盛进碗公里,和另外弄的味噌汤一起端给两个厚脸皮的女人,搞得像是请恶灵息怒的供品一样。 阿香拿起碗公,一副嫌时间不够用的模样开始猛扒。 另一方面,神无月小姐则坐得直挺挺,很有规矩地吃起来。除了背着附麦克风的扩音器之外,她的用餐礼仪无懈可击。 『嗯,这个真好吃……!』 神无月小姐担任料理对决综艺节目主持人理应已把舌头养刁,然而给了个好评。 尽管我一开始就很有信心,得到赞赏依旧令人高兴。 「对吧、对吧?这种时候啊,好吃可是很重要的。毕竟为了改善体质,重点是要养成习惯持续下去。比起勉强吃些难吃的东西,还是快乐享受美食来得好。」 虽然话还没说完,不过阿香沉默地递出碗公,于是我也默默接下,又盛了一碗炊饭。 我已经习惯了。虽然习惯这种事究竟好不好还有待商榷。 「可以盛得更有魄力一点喔?就像替往事加油添醋那样夸张一点!」 「阿香,你知道『八分饱就好』这句话吗?」 「我知道世上有这样的概念。」 看来她只当成一种概念。这人事不关己的范围太大了。 「抱歉,我可不会把饭盛得像座山。每个容器都有它适合盛装的量。」 回了一声拉长的「好~」并且从我手里接过碗公后,阿香再度猛吃起来。这家伙今天一天到底吃了多少东西啊? 我转向神无月小姐。 「好啦,回归原来的话题。想要长期持续下去,关键在好吃又不会腻。关于味道的部分,方才你们已经确认过,可以当成没问题;再来是不会腻这一点……」 说着,我脑中浮现各式各样的炊饭。要换成什么材料可以自由选择,扩充性能优秀正是这道料理的强项。 「这次的主菜是鸡肉,光是换主角就能带来许多乐趣。放很多地瓜的炊饭、放大量蛤蜊的炊饭,或是奢侈一点的牡蛎炊饭……不,这么一来就有点偏离这次的主题了。」 「牡蛎……?」 一个低沉又恐怖的声音传来,我还以为是死者从地狱的底部爬出来了。 糟糕,被阿香锁定了。那是野兽盯上猎物的眼神。 老虎,阿香的背后有老虎!该死,这是恐惧造成的幻觉吗! 「慢着,阿香。没材料。这里没有牡蛎。更何况,如果要弄牡蛎炊饭,我就不会想加其他食材,和『膳食纤维丰富』这个主题不合!」 「唔……可是啊,我已经涌出『想吃牡蛎的欲望』了。拜托啦,改天办个有牡蛎大餐的牡蛎活动吧!」 我想像了一下大量炸牡蛎起锅的画面,感觉不坏。近期办一场应该可以吧。要是拖太久,阿香搞不好会悄悄从背后接近── 『已经到牡蛎很肥美的季节了对吧……?』 ──然后在我耳边讲这种话。这女孩为什么一扯到吃就会搞得像恐怖片啊? 碗公放在桌上「咚」的一声,把我拉回现实。 看来神无月小姐已经吃完炊饭了。 『多谢款待,很好吃。欸,这个可以在节目上介绍吗?』 「介绍是无妨,不过这样抢得到收视率吗?」 『唉……外行人。』 她长叹一声。那举动与其说是傻眼,不如说更像是死了心。那阴暗的眼神在说,要让这个男人理解女人心是在白费力气。 『长期身体不适的人,心理层面是真的会被逼到绝路。会认真考虑要把汤匙捅进屁眼里挖喔,没骗你。』 这大概是神无月小姐的经验谈──尽管这么想,但我没说出口。一直被人家这样吐槽也只会不爽吧。 事情发生在为便秘苦恼的a小姐身上,这样就好。 「是这样吗?算了,有需求就好。」 『就是这样哟。』 神无月小姐潇洒地站起身,收起张开的扩音器,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 我起先觉得这反应有点冷淡,不过很快就想通了。找到目标的人毫不迟疑地往前迈进,这也是件好事。 神无月小姐的内心与屁股都清爽了。这样就好。 就这样,忙碌的一天结束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当时这么以为。 日后,神无月小姐传来「要在节目上介绍那道炊饭,这天的这个时间绝对要看电视」这种感觉的讯息。 时间是早上十点。开店是十一点所以还来得及,准备工作已经提前搞定,看一下应该无妨吧。 店里没有电视,于是我拿出塞在抽屉里的智慧型手机启动电视功能。节目正好开始。 方形画面里,有对男女穿着围裙露出做作的笑容。 男的不认识,不过女的是神无月小姐。 在店里见过好几次的客人出现在萤幕上,总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会拿这种事炫耀的时候,也就表示一个厨师开始堕落、凋零了吧……) 我想像起店里贴满演艺人员与业界关系人士等签名的景象露出苦笑。不行,这完全不符合我的喜好。 「今天的主题是……」 『消除便秘!大便噗噗落炊饭!』 ……那个女的居然真的干了。 尽管男性搭档面部抽搐,神无月小姐依旧完全没管他,继续说下去。 『慢性便秘很难受对吧?为了苦于满肚子大便的各位,今天要介绍有助于改善屁眼体质的料理──』 我默默关掉电视。 如果和自己完全无关,我大概还能笑着看她被拖进摄影棚后头说教,但是这回有种成了共犯的尴尬感。 又过了一阵子后我才听说,那个节目似乎大受好评,观众打去询问的电话没完没了。 再次声明,不是抱怨。而是询问详细的食谱,以及长期这么吃下去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有人或许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我也很困惑。 虽说是实况转播,不过在这个社会规范要求严苛的年代,节目居然可以就那样继续下去啊?由于反响热烈,以结果来说算是非常成功,但是这真的能说节目制作人英明吗? 对于真的为便秘所苦的人们而言,什么场面话和修辞都没有意义,重要的只有「到头来,究竟出不出得来」。 ──这样的结果明摆在眼前。而对于「大便噗噗落」这种直接到连小学生笑话都算不上的形容,大众似乎相当宽容。 我当个男人、当个人类,也已经三十多年,对于「世界上充斥各种难以理解的怪事」这点,自认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像这样实际碰上时,还是不禁感到疑惑。 「搞不懂……」 纳闷的我按下饭锅按钮,开始煮已经准备好的炊饭。 第三话 咖啡厅的拿坡里义大利面 拿坡里义大利面。 这是诞生于日本的创作料理,与拿坡里及罗马没什么关系。 虽然不是完全无关,但如果拿去问义大利人,甚至要人家实际吃吃看── 『你认真的吗?』 对方或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以前应该曾经提过吧?在药师寺调理师专业学校洋食科的同期学生里,有个为了做出最棒的拿坡里义大利面而辍学跑去义大利修行的笨蛋。 这家伙在十多年后归国了。 若要问这人在哪里,答案是「在我眼前」。 「哈、哈、哈,好久不见啦,日野同学~!」 这个嗓门大又爱装熟的女人,名叫武内奈央。原本和我一样是洋食科的二期生。 话先说在前面,我和这家伙的交情并没有特别好。我不记得曾经和她聊过料理以外的事情,一个半途跑掉的家伙也不会让我把她当成同伴看待。 说穿了就是个路人。知道这家伙辍学时,事情已经差不多过了两周,而且我听闻消息的时候── 『喔,这样啊。』 ──也只有这点感想。差不多就这是种程度的路人。 至于这家伙为什么会来找我,则是因为她家就在附近,另一个理由好像是她在日本没朋友。虽然很想拜托她别把我拖下水。 她表示要享受久违的日本,所以穿着和服。这副模样与其说是咖啡厅老板娘,不如说比较像酒吧的妈妈桑吧。不过那种凸显出臀部线条的穿法,我个人想给予正面评价。 「话又说回来,这间店真小耶!」 「是你太自大了啦。」 这家伙之所以突然归国,似乎是经营咖啡厅的老爸膝盖不好要退休,因此回来继承家业的样子。 不是普通咖啡厅,而是创业超过五十年的老店。 厨艺学校时代,我曾和友人神宫京志郎顺路晃过去。拿已经不会动的小蜜蜂机台当桌子这点十分浪漫。 ……到这里为止还好。 到这里为止虽然还好,可是说实话,我不喜欢那家店。若要问为什么,则是因为那里的饭很难吃。致命性地难吃。 咖啡会煮到焦。三明治很干。拿坡里义大利面是怎样我也搞不太懂,总之半生不熟、油味很重,而且又浓又稠。 尽管令人怀疑这样是否撑得下去,不过那家店就是这样一直撑着。 开在办公商圈正中心的咖啡厅。等人、事前讨论、杀时间与摸鱼,需求要多少有多少。 饭难不难吃并不重要,能提供让人坐下来的地方似乎就行了。 只要地点好,卖的东西再烂一样能做生意。纵然我不喜欢这种观点,但也不便多管别人的经营方式。 我上次去那家店,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由于有点在意后来如何,所以问过常客好几次,不过得到的答案是── 『能够体会战俘心情的奇妙店家。』 『能够将咖啡变成泥水的炼金术。』 『最美味的菜色叫白开水。』 ……等等,还是一样能听到种种稀奇的评语。 「日野同学~!你对爸爸的厨艺有什么看法?别客气尽量说!」 「不要问人类对于猪饲料有何感想。」 「我希望你可以再委婉一点耶!」 武内爸爸本人也不认为保持现状就好。否则就不会让女儿就读厨艺学校,容许女儿留学了吧。 即使是眼前这个笨蛋,飞去义大利的动机似乎也是为了做出好吃的饭,让自家的店生意兴隆。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尽管是一对做生意很随便的笨蛋父女,却让人没办法讨厌他们。要不然我早就一脚把她踢出去了。 「日野同学~!手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手?这是无妨,但是为什么啊?」 「我呢,喜欢看好厨师的手!只要看手,就能知道这个人的厨艺好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喔!」 确实,有资历的厨师,手都很独特。像是菜刀茧、疲劳性骨折的痕迹、烫伤,以及渗进手里的辛香料。 而且会随着属性有所差异。寿司师傅专精于握;面包师傅和点心师傅结实却仍然保留些柔软的部分;中华料理师傅的左臂由于太常挥动沉重的炒菜锅,已经成为凶器。 我的手又是如何呢?我盯着自己的手。长长的手指尽管表面粗糙、指节明显,依旧保有原本的灵巧。它们是已经伴我下厨十多年的伙伴。 我带着自豪与羞怯伸出右手。武内以双手紧紧抓住盯着看。 「嗯嗯嗯,真是不错的手耶。这手来自一个热爱洋食,特别是油炸物的男人啊……」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轻抚、搓揉我的手,闻这只手的气味,然后── 伸出舌头猛舔。 「唔喔哇!」 我猛然把手抽回,把她甩开。 「你、你、你干什么啊!」 「看见一只好手会想舔很理所当然吧?」 武内就像夏天的狗一样,吐出舌头回答。看样子她完全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让一个从义大利归国的美女舔手,这种机会可不多喔。老实地表示欢迎如何?好啦,再一次把手伸出来吧。」 「这下子完全搞懂了啦!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恶心!这算什么归国子女,你根本是归国痴女!」 「要看从什么角度去想吧。有人愿意舔你平常用来把玩鸡鸡的手掌,这不就等于实质口交了吗?」 「两个男人握手就等于同性恋斗剑吗?怎么可能啊!」 「这种发想……真是创新呢!」 「管它什么创新不创新的,莫名其妙!」 「唉,真拿你没办法耶……」 武内似乎想到了什么,红着脸扭扭捏捏地伸出右手。 「你要舔我的……也可以喔?」 她含情脉脉地望过来,表情显得很诱人,倒也不是完全无法让人心动;不过…… 「我不想舔啊……」 「喂喂喂喂喂!女人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反应还如此冷淡是怎样?你想当爱情喜剧里那种迟钝重听、性欲枯竭的主角吗!哼,真令人失望!」 「就算是爱情喜剧的主角,也不会想和变态扯上关系吧?真要说起来啊,如果想让人家舔,应该露出别的部位吧!」 武内「呣」地低吟一声陷入沉思。刚刚这几句话大概算得上性骚扰吧。不,讲得露骨一点让她快点回去比较好。 就在我思考这些事情时,武内抬起头一脸认真地说: 「像是……脚踝?」 「为什么你脑袋里都装些奇葩的念头啊!」 常识,常识不管用…… 「舔手掌的诀窍呢,就是要顺着生命线舔喔。」 「我才不管什么舔手业界的技术!」 要是就这样继续讲些蠢话,感觉我的精神会遭到污染。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进入正题吧。虽然我没兴趣。 「所以,武内。你去义大利一趟,掌握到拿坡里义大利面的精髓没有?」 武内的细眉抽动一下。 「嗯嗯嗯……义大利啊,是个好地方喔。」 「这样啊。」 「爱、美食与艺术的国度,义大利!我在那边学到各种菜色与作法,真的获益良多!」 「这样啊,所以说拿坡里义大利面呢?」 「日野同学~!你的兴趣是欺负女同学吗!看来你在床上都会像ntr色情书刊里头负责出那一根的角色,喜欢不断攻击同一个地方!」 遭受毫无来由的恶意中伤。 她多半没带回美味拿坡里义大利面的线索,这点我大概能猜到。 「如果、如果是义大利面的话,我可以做出十种甚至一百种──只是里面不包含拿坡里义大利面而已……」 「那么就把拿坡里义大利面从菜单上拿掉,改卖接受过原产地锻炼的义大利面如何?」 「日野同学~!你脑袋还清楚吧?说起日本老牌咖啡厅的三神器,就是咖啡、拿坡里义大利面和吐司披萨吧?丢得这么干脆是什么意思!」 「你是为什么跑去义大利的啊……」 「哈、哈、哈!为什么呢?因为名字里有拿坡里嘛!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义大利的名菜!真要说的话,这就是年轻气盛犯下的错误啦!」 接着她自顾自地点头继续说: 「那时候的我啊,纯洁到以为初榨橄榄油virgin oil是色色的意思呢!」 「只是闷骚吧?」 我一边陪她聊些蠢话,一边翻找冰箱确认有什么材料。 有番茄,也有培根。洋葱、青椒、义大利面,还有橄榄油。 唉,到头来还是变成这样。有客人就想做饭是我的天性。 「反正你人都来了,要不要吃拿坡里义大利面?」 「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日野同学~!」 我当然没准备什么事先煮好的面条,所以煮好之后先放到竹编盘上摆着,然后趁这段时间切菜。 用平底锅热好橄榄油,放进材料翻炒。接着放义大利面并加入番茄酱继续炒。 「焚身厨房特制,拿坡里义大利面!」 武内一把抢走盘子,静静地吃了起来。 她的眼神非常严肃。原本想开个玩笑的我,只能一语不发地闭上嘴。 「嗯,好吃,真好吃耶!味道和火候都很完美!」 拿坡里义大利面做起来简单,而且容易看出厨艺好坏。如果做得好,面条有嚼劲加上味道浓郁,可以让人的肚子得到满足;要是做得烂,就会变成一盘沾满番茄酱的软趴趴面条。 「它是日本吸收义大利技术后产生的洋食代表!相当于日本列岛和义大利长靴半岛做爱的结果!四国一带都勃起啦!」 要把拿坡里义大利面当成洋食的代表我没意见,但是其他部分全都乱七八糟。 顺带一提,在很难弄到高品质面粉的时代,似乎也曾经用乌龙面代替过。所谓吃的历史,意外地有段时间很随便。 「这是忠于基础做出来的。如果要另外下工夫、加入特色弄成咖啡厅的招牌,从义大利归国的你应该比较清楚该怎么做吧?」 「包在我身上!只要吃过一次美味的拿坡里义大利面,从它延伸出去的技术与点子,是要多少有多少喔!」 武内把空了的盘子丢过来,我接得有些手忙脚乱。既然只隔一个吧台,直接拿给我就好了吧? 「那就这样啦,日野同学~!姐姐我这就回去,别寂寞地哭出来喔!相对地,你打手枪时可以拿我当配菜!」 「我才不需要你那种许可,快点给我回去!」 武内豪爽地「哇哈哈」大笑,迈大步准备离开。 接着她在门前停下,转过头来。 「欸,日野同学~」 「怎样啦?」 「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所以各方面都要请你多多指教喽。」 这么说着,她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右手。 动作妖艳,令人怀疑方才那些对话会不会全都是演出来的。 这个女人露出可疑的笑容,像风一般地离开了。我看着还残留些许香气的门,感觉有股沉重的负担落在肩上。 「就是因为这样,才让我觉得女人很恐怖……」 再次见面的日子意外地近。具体来说就是隔天。未免太近了吧? 「日野同学~!炉子借我用!我家的破炉子没办法好好地烤披萨啦!」 武内嚷嚷着闯了进来。顺带一提,现在是营业时间。 正式的披萨基本上要用大火短时间烤好,家用烤炉确实难以烤出令人满意的成品。 「咖啡厅烤吐司披萨就行了。吐司披萨应该不用那么强的火力吧?」 「其实啊,我家的炉子没办法让吐司披萨上面的起司融化啦!其他的材料也全都半生不熟。哈、哈、哈!」 难怪东西那么难吃。尽管搞懂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没道理为了做出好吃的东西就把我拖下水。 「你该不会一有人点披萨就要跑来我这里吧?」 「怎么可能,我的脸皮没那么厚啦!所以我拿了十个过来打算一口气烤好!」 于是她真的用我店里的营业用大型烤炉烤了披萨,疾风般地离去。 在我手边,则有一个硬塞过来当谢礼的披萨。看样子那家伙也不是跑去义大利玩的。这块闻起来很香的薄脆饼皮,应该真的很好吃。 「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常光顾的金发青年开口问道,他手里的筷子还夹着炸猪排。 「路人啦。」 「喔,这样啊……」 尽管明摆着是假话,但我希望尽量别和她扯上关系。 幸好,青年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总之我把披萨切开,拿了一片放进嘴里。浓郁的起司味与番茄的酸味在嘴里扩散,相当好吃。这家伙一和做饭扯上关系就会变得很正经──虽然其他部分都无药可救。 「机会难得,小哥要不要也来一片?」 「喔,那我不客气了。」 吃着披萨的我,突然发现自己虽然拿这人没辙,但好像不怎么讨厌她。 虽然再次见面的时候,评价大概又会改变。 第四话 白饭的配菜 「我以前就想尝试用这种方法开店呢……」 相对于露出满意微笑的我,常客内海先生则是一脸苦涩。如果要讲得更详细一点,大概可以说他的脸就像「水满到即将溢出来的杯子」吧。 刚开店的十一点。打头阵的内海先生眼前摆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白饭以及油豆腐味噌汤。以上。仅此而已。 「店长,这是怎~么回事呀?餐券贩卖机被盖住,刚坐下来就送上一大碗白饭,没了。是那个吗?白饭配饭,要顾客饭上加饭吗?」 「对了一半。」 「一半?咦,居然答对了一半?」 内海先生眼里开始闪着危险的光芒。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咬上来,因此我差不多该公布答案了。 我递出阿香用电脑制作的简易菜单,露出怀疑表情的内海先生一把抢了过去。 「这是什么玩意儿?白饭一百圆、味噌汤一百圆、纳豆一百圆。鳕鱼子、明太子、咸鲑鱼……哇,列出好多东西呢。」 「这些全都是白饭的配菜。明白这次的主题了吗?」 听到这句话,内海先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 「意思是,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吃这碗白饭?」 「就是这样。」 「有趣的尝试。不过,这和洋食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别在意那种事!对于卖吃的店家来说,好吃就是正义。只要饭好吃,剩下那些细节都不重要!」 「招牌诈欺叫细节啊……」 「不重要!」 「啊,是……」 我用气势把内海先生的疑问应付过去。 合不合理根本无关紧要。要让这个男人闭嘴,最佳方法就是给他吃好吃的饭,让他接受现实。 「唉呀,总之你就吃吧。还是说,内海先生。你是去风俗店只看照片就打道回府的那种类型?」 「怎么可能……」 内海先生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目光落向菜单。那是「要把热腾腾白米饭这位洁白无瑕的少女染成什么颜色才好呢?」的眼神。 「小菜也全都是一百圆呢。」 「毕竟种类很多嘛,分别设定不同的价格会非常麻烦。里头有些感觉偏贵,也有些感觉偏便宜的吧?实际上成本有差,不过这是为了营运方便,还请谅解。」 「原来是这样啊。总之来个明太子和盐辛花枝。」 「收到。」 我打开大型冰箱,从成堆小菜里拿出两份放到内海先生面前。 「钱在每次点菜的时候付。」 听到这句话,内海先生嘴角一歪,似乎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从钱包里拿出百圆硬币,宛如下将棋般「啪」的一声放到吧台上。然后我们对彼此点了点头。 「嗯,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这个没错吧。」 虽然搞不太清楚「这个」到底是什么,不过要把男人的浪漫化为言语有时会非常困难。 「那么,我开动了。」 内海先生夹起上头放了盐辛花枝的白饭,缓缓送入口中。他满足地点头,然后再一口、又一口,不停地吃着白饭。 这不是那种每吃一口就会大叫「好吃──!」的料理,但确实能给人满足感。 他明明没有狼吞虎咽,饭碗却在转眼间就已空空如也。 「店长,再来一碗!然后这次我要鲔鱼块、魩仔鱼萝卜泥和酱油渍鲑鱼卵!」 「来劲了呢……」 「这个一吃就停不下来啊。明明是午饭却感觉会超过一千圆,真可怕耶。」 「午餐破千圆或许会有点痛,不过应该能让人吃得心满意足喔。」 这时阿香「磅」的一声打开店门走了进来。她朝着我挥动手里的几张纸。 「做好喽,『今天举办「白饭之友」活动』的海报。虽然a4大小要说海报感觉太夸张就是了。」 我从阿香手里接过海报,大致扫过一遍。标题、本回主旨与点餐流程等,写得简单易懂。如果每次客人上门都要像对内海先生解释那样,实在太麻烦了。 成品令人满意。意外地,阿香似乎有这方面的才能。看来她不是单纯的食欲魔人。 我将海报还给阿香,表示这样就可以,要她贴在店门上与店里。 「那么,麻烦来个感觉比较好的胶带。」 起先我还在想「感觉比较好是怎样」,不过马上就意会过来。大概是指透明胶带或防水胶布会看得一清二楚,不怎么美观这点吧。 我并不觉得麻烦,反倒怀着「幸亏你有想到」的念头翻找抽屉,然后把双面胶丢过去。阿香伸出一只手,发出「啪」的一声接了下来。 阿香贴完海报,拉开吧台席的椅子坐下,对我投以犀利的眼神。尽管是营业时间,这人却完全没在管。 「那么,让我领取制作海报的酬劳吧。这可没包含在一般业务之内喔?」 「喔、喔。那就白饭一碗,小菜可以选两个你喜欢的。」 于是,阿香一脸「你在说什么蠢话」的表情,扬起嘴角冷哼一声。那张讨厌的笑脸,令人不禁想打她。 「食材姑且不论,进货的笑话倒是糟透了呢。」 「什么?」 「压低创作性工作的价码,就是经营者无能的证明!虽然只是花个五分钟十分钟就搞定的东西,所以我不会要求什么高额报酬,但是一碗饭连小孩子的点心都算不上喔!」 是这样吗?我瞄向傻眼的内海先生。 「至少,这个分量以午饭来说应该没办法让人满足吧。」 可恶,这家伙也是敌人吗?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阿香,说出你的要求吧。不过,麻烦你不要把忙碌的午餐时间拿来悠哉地吃饭喔。」 「哇喔,有个愿意协调的雇主,我真是幸福。」 「我倒是觉得很悲哀。」 「那么,饭三碗,小菜就九份吧。」 「小菜九份,这会不会太多啦?客人会没得吃耶。」 「以一碗饭配三个小菜来说,应该是很恰当的分量呀……?」 一直这样纠缠下去,也只会浪费时间。就在我思考该怎么办的时候,阿香似乎决定改变进攻方式,突然用楚楚可怜的声音说: 「抱歉提了个无理的要求……可是,我好喜欢店长的料理!」 「呣……」 「我觉得这次的尝试也非常了不起!啊啊,尽管如此!身为头号知己的我,却没办法尽情地品尝美味!」 彷佛一个人唱起歌剧的她,一边夸张地叹息一边瞄向我。这家伙连假哭都不伪装一下。 「……知道了啦。拜托别点些成本高的东西喔。」 「太棒了。」 说着,阿香和举起右手的内海先生击掌。这两个家伙居然莫名其妙地串通了。 「所以,这场没人要看的烂戏该结束了。可以吧?」 「哈哈哈……可是,我是真的喜欢店长的料理喔。」 「那还真是光荣。」 「等等,店长。你的反应是不是太平淡啦?虽说对象是料理,不过花样年华的大学生对你说喜欢,你可以再『哦耶!』之类的表示开心呀。」 「会对我讲这种话的家伙,通常肚子里都藏了点东西。」 「不是藏在胯下所以没问题!」 「这算怎么样的没问题啊?」 我傻眼地把菜单递给阿香,而她好像早就看准了目标,不瞧一眼就开口说: 「首先来个海胆。」 「等一下!你的辞典里没有『客气』这个词吗!」 「那种东西……当然没有!」 「补上去!」 虽然菜单上的小菜有海胆,然而那不过是为了让菜单看起来热闹一点,才基于招待性质放进去的,老实说几乎赚不到钱,搞不好还会赤字──至少不是为了让员工吃而准备的。 然而阿香冷冷一笑,一副不打算理会我的模样。 「人生苦短,胃狭窄。根本没空跟它客气!」 这人怎能如此厚脸皮。 不过,都讲了要让她点喜欢的菜色,事到如今也不便强硬拒绝。 我所能做的不是命令,而是恳求她手下留情,这招对于饭菜当前的阿香根本不可能管用。请求恶狼不要吃羊,有什么意义吗? 虽然把「选你喜欢的」这句话收回就好,但是我不太想这么做。对女性说谎其实无妨,我也不怎么在乎这点,但是对料理说谎会违背我的原则。 不得已,我只好把手探进冰箱深处拿出黄金海胆,当成给魔王的贡品。 「再来是烟熏干贝和……」 「噫!」 她确实地瞄准了弱点。追根究柢,按照要求制作菜单的就是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无路可逃。 原本已经起身准备回去的内海先生,盯着开始吃第一批的阿香看了一会儿后,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好。 「麻烦再来一碗饭。」 「这是无妨,不过内海先生你再吃就是第三碗了吧?装得下吗?」 「总会有办法。看到旁边有人吃得这么香……你懂吧?」 懂。我静静地点点头。 面对热腾腾的白饭配上小菜,旁边还有人一脸美味地正在大吃自己还没吃到的东西,想让肚子再装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吧。 某方面来说,或许会觉得没吃到就回去等于输了也说不定。 内海先生打开钱包看了一下歪头说: 「唉呀,没有百圆硬币。我用千圆钞,麻烦找钱。」 「找钱?喂喂喂,别讲这种不识趣的话啦。这种活动啊,就是要像刚才那样把百圆硬币拍在桌上才好不是吗?拿出钞票让人找钱,就少了点味道。」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走向内海先生「误以为是餐券贩卖机的物体」,抓住盖在上面的布。 「气氛也是很重要的!」 我用力一扯。 随之现身的,不是平常那台餐券贩卖机,而是游乐场常用的那种大型兑币机。 「哼哈哈哈哈哈!怎么样,明白我有多认真了吧?」 「为了今天特地准备的吗?你是个傻子吧?」 「这句话我就当成赞美吧!没错,傻子对于男人来说有时是种赞美!」 我回到厨房,内海先生也换好硬币坐回原位。 于是厨师和客人回到了既定位置。 内海先生再度看向菜单。大概是心情已经调适好了吧,他微微一笑。 「那么,海胆、干贝,还有蟹膏!」 「内海先生……」 「我知道店长你想说什么。嗯,我一清二楚。可是啊,什么成本啊、招待品啊,和客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喔!」 他朗声宣告并放下四枚百圆硬币,发出清脆的声响──白饭和三道小菜的份。 确实,逼客人察言观色或许是老板的傲慢。这里是大众店家,应该让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才对。 既然都是一百圆,昂贵的和受欢迎的会先卖光也是理所当然。这么一来,到了打烊时间,菜单不就会变得很冷清吗? 承认自己想得太天真的我,只能乖乖照他点的内容上菜。 由于已经是第三碗,内海先生吃得不快。尽管勉强,似乎还不至于吃不完。 「能够像这样挑选自己喜欢的配菜,就让人想喝酒了呢。」 「毕竟下饭的东西,通常也很下酒嘛。」 「话说回来店长,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这可不行喔。」 「我什么都还没说吧?」 「我这家店不供应酒,而且现在还是大白天吧?」 「法律没规定白天不能喝酒!」 「我想公司应该有不准酒后上工的规矩喔。」 内海先生露出写着「苦涩」二字的表情,仰天嘀咕。 「要工作就不能喝酒,但是辞掉工作就买不起酒……」 他似乎在品味人生与世间的矛盾。面对困难时,人人都会成为哲学家。然而,这种事不需要特地跑来洋食店做。 「那么,我差不多该告辞了。这样的活动,以后还会办吧?」 「嗯,兴致来的时候。」 「喔……」 短期内大概不会有吧。 内海先生甩甩头起身,把手放到门把上。此时背后── 「再来,我要明太子和……」 响起阿香的声音。内海先生听到之后,满怀留恋地回头。好了啦,快点回去。 内海先生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去,其他客人有如换班似的一个个上门。 有人对这种奇妙的营业方式感到疑惑而再三追问、有人抱怨;另一方面也有人若无其事地接受了现实。 光是白天,我差不多就听了三次「你是笨蛋吗?」这种话。 不过,没有一个客人因为「没卖洋食就算了」选择离开。不知为何,这个城市的居民都很配合,而且看来都能理解「白饭和小菜可以自由搭配」的魅力。 下午四点过后,常光顾的女高中生双人组──花咲薰同学和菊池彩同学来了。高个子的花咲同学优雅地挥手,很有活力的小不点菊池同学则是── 「呀呵~店长。我们来吃东西喽。」 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店内,大概在找餐券贩卖机吧。不过这里没有那种东西,那玩意儿在仓库里。 取代它的则是大型兑币机。千圆钞也好,万圆钞也罢,尽管来。 「店长,这是什么啊……」 菊池同学话说到一半时,花咲同学伸手打断她,然后指向贴在墙上的纸。今天的主题是白饭的配菜。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菊池同学似乎还没搞懂,歪着头询问: 「店长,这里是洋食店对吧……?」 「到昨天为止还是。」 「是洋食店对吧……?」 「明天开始就是了。」 菊池同学的搭档花咲同学悄然从后接近,轻轻将手放到菊池同学肩上。 她默默将十枚百圆硬币塞进回过头的菊池同学手里。看样子,她已经弄懂并接受这种营业方式,甚至已经换完零钱。 然后花咲同学在菊池同学耳边轻声说: 「这家店平常就很怪呀。」 「啊,嗯。也对……」 ……听到这种话就接受,令人很尴尬;然而理解太快也不见得是好事。 总而言之,两人并肩在吧台席坐下,拿起菜单挑选。她们的眼神认真得就像正在对局的棋士。 菊池同学「哎呀?」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开心地说: 「啊啊,这个、这个!有配饭的辣油耶!」 「是啊,你知道这玩意儿的好啊?真令人高兴耶。要吃吗?」 「那我不客气了。」 她将两枚百圆硬币放到吧台上,我则将白饭、味噌汤与小菜递给她。 「这东西只掀起短暂的风潮,真是可惜啊。基本上,在日本说起辣油的用途,大概就只有混用于饺子的沾酱吧。为了提升辣油的地位以及增加消费量,我希望这种吃法能尽量推广出去。」 菊池同学把辣油放到饭上,开始吃了起来;相对地,花咲同学仍一脸严肃地盯着菜单。 镜片后的双眼上下左右迅速移动。她大概已经有了目标,而且正在寻找吧。 「既然有辣油,难道没有那个吗……?」 「那个?」 「对,那个。」 我的背上冒出冷汗。 如果可以,像这种场面── 『呵,我知道。你是讲这玩意儿吧?』 ──我希望能够讲出这种话,同时干脆地把东西掏出来,但我完全搞不懂花咲同学口中的「那个」是什么。 我用手抵着下巴,眼神游移。 「啊啊,嗯,那个是吧,那个。虽然有准备,不过很受欢迎,所以上午就卖完了。唉呀~真是糟糕啊。哈哈哈……」 我使尽浑身解数地演戏,冰冷的视线却从四面八方刺来。可恶,没用。完全没用。我不该打肿脸充胖子的。明明只需要笑着说: 『喂喂喂,那个是指哪个啊?』 就能应付过去了。 花咲同学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回答: 「饺子的内馅。」 「嗯?」 「大型超市之类的地方,会把饺子内馅装瓶当成配菜来卖,你没见过吗?」 这么说来,好像曾经在某家店瞄到过──我隐约有这种印象。 想起来了,我曾经拿起来看。不过,那时我在想配菜要用明太子还是盐辛,所以把标签大略扫过之后就放回架上了。 等到我想起它的存在时,架上已经看不见它的身影。真是失策。 「我日野洋二,居然铸下大错……!假如你想吃,要不要我现在就煎些饺子把内馅挤出来给你?」 「不,我并没有想吃到那种地步……」 「呣,这样啊。那么就当成下次的课题,原谅我吧。」 之后,花咲同学和菊池同学各自点了喜欢的小菜,差不多吃到一半时菊池同学说: 「这种营业方式,会让人想要那个呢。」 「菊池同学,别再这个那个了,说得具体一点。一想到搞不好又是我不知道的料理,就觉得有点可怕。」 「啊,抱歉、抱歉。不是食物啦,是回转寿司店的输送带。我在想,如果不需要一直点餐,可以从回转的输送带上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吃,不是很有趣吗?」 「拜托你,别谈这个话题。」 「唉呀,听了心里不舒服吗?」 「刚好相反。就是因为听了会想要才让人困扰。」 如果大改店内装潢,让输送带占据中央,小菜在上头转来转去──我想像起这种画面,就认真地觉得还不坏。 这种症状不太妙。如果不克制自己,感觉真的会买下去。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人,就是「明天的自己」。 「毕竟我没打算真的改成卖白饭配菜或回转寿司,本业终究还是洋食店哪。很遗憾必须驳回,驳回。」 此时,上菜归来的阿香插嘴: 「有什么关系,平常也可以把客人点的东西放到输送带上啊。」 「如果不需要上菜,阿香你就没工作了耶。」 「我不可能没工作的!」 阿香不知为何从鼻子哼出一声,一脸得意。 「因为输送带不够性感嘛。没办法当看板娘哟!」 「……性感?」 我把阿香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 「怎、怎样啦……」 「……性感?」 「怎样啦,你那充满疑惑的表情到底是怎样啦!」 「输送带的曲线搞不好还比较性感。」 「身为一个男人这样对吗,店长!」 阿香揪住自己实在没什么地方能抓的胸部── 「我居然败给输送带……」 ──同时喃喃自语。被她吃了一堆高价的饭,总算能够报仇,感觉真爽。 没理会这场骚动一直埋头吃饭的花咲同学轻轻举起了手。 「麻烦再来一碗饭。还有味噌肉臊、味噌腌起司和味噌腌蛋。」 「收到。」 全都是味噌,还真是有意思的点法。这个少女果然不是普通角色。 旁边听到这番对话的其他客人,也跟着说「听起来很好吃」、「有点想吃吃看」之类的话,先后开始点些与味噌有关的小菜。容易产生这种连锁反应,正是小菜营业的有趣之处。 「好啦、好啦,阿香。该上场啦、该工作啦。把东西端给客人吧。」 原本以为阿香还在沮丧,结果她眼底闪过一道光芒── 「味噌腌蛋吗……」 ──嘴里还嘀咕着这种话。 我心头警铃大作,有种被食欲魔人锁定的感觉。今天嘲笑她欠下的债,将来有一天会以餐点的形式还回去吧。这就叫「冤冤相报何时了」吗? 也罢。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打算收敛。我和阿香的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到了晚上。卖完的小菜划掉之后,菜单变得冷清不少,因此尽管时间还有点早,我依旧决定打烊。 现在我正和阿香一起解决剩下的小菜。 其实不需要全部处理掉,那些能放隔夜的,明天拿来当早餐或午餐也行;然而阿香── 「这是员工的义务!」 ──说出这样的话,燃起毫无意义的干劲吃个不停。 「话又说回来,这豆腐好好吃耶!味道很浓,一点也不水。这是在哪里买的呀?」 「自制的。」 「……自制豆腐?」 「只要知道作法,实际做起来并不难。」 说着,我也把酱油倒在自己的豆腐上。 尽管好吃,却没什么人点。果然,在小碟子上摆块豆腐,相较于其他餐桌明星还是不怎么起眼吗? 应该多宣传一下豆腐是自制的才对,我对此深深反省。 抱歉啦,豆腐。你明明这么好吃,却没能让大家知道,这是我的过错。 「既然如此,该不会其他小菜也是自制……?」 「肉臊和熏制品是我做的。不过像明太子就是找可靠的店家进货……」 「店长看起来就很像会突然在某处掏出奇怪的壶,大喊『这是熟成三年的好货!』之类的话。」 「我很想这么做喔。」 「原来你真的想这么做啊……」 我们笑了笑,继续吃饭。小菜吃完后划掉,再去冰箱拿新的。开店时感觉无穷无尽的成堆小菜,此刻已经屈指可数。 「店长,今天应该很愉快吧?毕竟几乎不用下厨,只需要在接下客人订单时去冰箱里拿出来就好了嘛。」 「别开玩笑了。虽说每一碟分量都很少,但是数十种小菜都得准备够多的量。昨天虽然休息,不过我是用整整一天的休息日做这些小菜,累到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了。」 「严重到会怀疑人生的程度……」 「从早到晚一~直都在做小菜放进冰箱里喔。虽说我喜欢下厨,做到一半时还是会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就是这样,所以我不会再干了……至少半年内不会。」 「对人生的怀疑也太轻了吧!」 「怀疑归怀疑,不过这是两回事。」 阿香一边熟练地拌着纳豆,一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 「这么说来,店长。回转寿司用的输送带哪里有卖啊?附近又没有卖输送带,这是什么心血来潮就能买的东西吗?」 「其他店不知道,但是我有这种东西!」 我站起身,从抽屉拿出智慧型手机,操作一会儿后亮给阿香看。画面上是药师寺调理师专业学校毕业生专用的网站。 「从食材进货到厨具购买与店铺装潢,什么都能交给它。甚至有人是为了这玩意儿才入学的呢!」 「哇……真方便。」 我试着用「回转寿司」与「输送带」搜寻,结果立刻出炉。 尽管这网站主要应该是供高级餐厅使用,不过该有的还是会有。而且已经有好几个人买了。是谁啊? 餐点会流动的洋食店。我试着想像一下,或许很有意思。 外食也是一种休闲活动。为了呈现在家无法体会到的欢乐气氛,从玩心的角度看来,输送带好像不坏……? 我怀着宛如置身于梦境一般的心情,手指逐渐被商品介绍页面的「购买手续」按钮吸引过去── 「停──!店长停!」 我被不知何时绕到背后的阿香架住。觉得「也不是不行」的我回过神来。 「喔、喔……抱歉,你帮了个大忙。」 这是发自内心的道谢。我差点就买下去了。 「拜托你振作一点啦。要是听到你说『明天起看板娘就是这位带子小妹!』,会让我很尴尬耶。」 「这间小店要是塞进输送带之类的东西,就没空间装客人啦。」 「居然差点搞到客人进不来,拜托你别澈底否定洋食店的存在意义。」 就这样,喧闹的白饭配小菜日,也平安结束了。 尽管没有真的买下来,然而我似乎还是下意识兼依依不舍地在专用网站的输送带页面按了「加入愿望清单」。 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此刻的我无法回答。 毕竟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人,就是明天的自己。 第五话 综合炸物套餐 『啊,喂喂喂,店长吗?我啦,银子。神无月银子。我人在车站前的小钢珠pachinko店啦~』 『然后啊,这台的洞已经变得好松,小钢珠掉出来一堆。我现在啊,感觉要被小钢珠围住动弹不得啦。』 『服务真是周到。今天的小钢珠超爽。唉呀,又听牌啦!一直握着把手,手都要麻啦~哈哈!』 『啊,喂……店长?我……银……银……我……前的……鸡鸡chinko……』 突然,某位常客──疯狂播报员神无月银子打电话过来。尽管有非常强烈的不祥预感,我依然不小心接了起来,结果却是这样。 很难听懂她在讲什么,看来她人在很吵的地方。讲话断断续续根本听不清楚。 『然后啊……洞……变得好松……鸡鸡……一堆。我现在啊……被鸡鸡……围住动弹不得啦。』 『服务真是周到……鸡鸡超爽。唉呀,又……!一直握着……手都要麻啦~哈哈!』 我默默挂断电话。这家伙突然打来让别人听什么啊? 「店长,营业时间讲私人电话很没规矩喔。」 阿香傻眼地说。 她这句话真的没什么深意,也没有骂我。尽管如此,我的肩膀依旧夸张地抖了一下。 「喔、喔。你说得没错。虽然这段时间没什么客人,这么做还是不好。抱歉、抱歉。哈哈哈……」 连我自己都觉得形迹可疑,但我根本说不出口。不受欢迎的播报员跑去陪睡,甚至搞出「一边应付大量对手一边打电话给熟人」这种高级玩法,说不定还有人摄影呢。我认真地思考,如果出了av是不是该买一片。 大概很难不让人怀疑吧。 「是谁打来的啊?」 阿香歪着头询问。 「陌生人啦。该怎么说呢……对了!打错电话!人生走上岔路的电话!」 「喔,这样啊……?」 虽然阿香仍然一脸疑惑,幸好她并未深究。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深究」的是那家伙。 尽管我没打算傲慢地说:「世上有些事还是别知道比较好。」但这种事并不适合到处宣传。下次那家伙来的时候,对她温柔一点好了。 如此下定决心之后,我调整心态,为新上门的客人做饭。 当天晚上八点左右,从剩余的食材看来,我打算再做两三人份就收工,此时她来了。 『嗨~店长。还在干活吗?』 白天打来怪电话的当事者──神无月银子。 「干活」的是你吧──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这种话题能随便拿出来聊吗?电视媒体业界的黑暗太深,我大概应付不了吧。 『怎么啦,店长?像台电风扇一样静不下来。』 我才想问你怎么了。奇怪,不对劲。如果要说哪里不对劲,就是这家伙的态度没有半点不对劲。简单来说就是一如往常。 或许我有了天大的误会。我原本以为她是被迫陪睡,说不定这家伙自己也玩得很开心。 难道说,这家伙其实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好色? 「你今天休假吗?」 『啥?都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啊。就是休假才在娱乐的时候打电话给你呀。』 竟有此事,原来那是她个人的娱乐吗? 休假日把好几个男的带回家埋头苦干。 还在许多根鸡鸡的包围下打电话给我吗? 而且她根本不当一回事,此刻神色自若地站在我面前。不会错,她是个好色到极点的家伙。虽然我早就觉得她生了一副色情的长相和身材,没想到她的好色程度竟然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我对情色话题并不是没兴趣,甚至还很欢迎。可是,听熟人赤裸裸地讲述体验又不太一样。总之,这让我不晓得该有何反应。 『店长,有什么推荐的……话说,这个时间来也没什么推荐不推荐了吧。反而该问「还剩什么」对不对?』 「不然我干脆把剩下的食材都炸一炸,弄个综合炸物套餐怎么样?餐费也只要收你六百八十圆就好。」 『哦,不错耶。感觉很棒。虽然已经是这种时间了,不过我好饿。』 大概是因为做了不少能让你瘦的运动吧。 ……不行、不行,看样子我的脑袋从她进门后就染成了粉红色。我该做的,是炸出美味的炸物让她满足。 当然,是满足食欲。 我翻找冰箱,寻找能用的食材。即使有些奇葩也无妨,只要能油炸什么都行。把它们全丢进油锅吧。 「神无月小姐,你喜欢香肠吗?」 『嗯?当然喽。我想应该没什么人会讨厌香肠就是了。』 「也对,嗯。应该没有女人会讨厌香肠吧……大家最喜欢的香肠。」 我瞄了神无月小姐一眼,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那个女人,讲那些话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啊啊,真是的,女人心好难懂。 我重新打起精神,把炸虾丢进油锅。可乐饼也下去。炸鸡块也弄一些吧。至于刚刚提到的香肠,则是不沾面衣直接炸。 很遗憾地,或者该说理所当然地,招牌菜炸猪排卖完了。这点实在没办法。 白盘子里放上高丽菜丝,炸物明星队先后参战。就某种角度看来,这搞不好是焚身厨房最奢侈的菜单。也罢,如果碰到神无月小姐就对她温柔一点──这符合我原本的预定。 「焚身厨房特制!综合炸物套餐久等啦!」 『呀呵!我要开动了!』 神无月小姐张大嘴巴,插进半根香肠,然后一口咬下。这个场面令我不禁别开目光。这个女的,咬下去时居然没有半点迟疑。不,反正是香肠,咬下去也无妨就是了。 不好,从刚刚开始就静不下心来。我的精神似乎已经回到在健康教育课本上用萤光笔划线的那个时代了。 『啊啊,好吃,真的好好吃。淋上番茄酱的炸香肠,沾上大量酱汁的各种炸物。以这种实在算不上健康的晚餐为美好的一天划下句点,真是太棒了!』 「美好的一天是吧……」 浓厚的粉红色小鸡鸡假期,大概真的是神无月小姐本人的期望。要不然,她不可能用灿烂的笑容说出「美好的一天」这种话。 看样子── 『嘿嘿嘿,如果想要登台……你懂吧?』 并不是脑满肠肥的色鬼金主拿这种理由逼她下海。既然这些行为出于自由意志,那就没什么好多说的。 话又说回来,打电话的对象选上我是什么意思啊?随手点开通讯录刚好是我的名字吗?还是说她是邀我下次一起来? 我再度从神无月小姐的头打量到她的腰。她虽然瘦,却不是皮包骨。该长肉的地方都有肉,是一具有着女性圆润的健康肉体。 想到已经有不止一个陌生男人玩弄过这副身躯,便令人涌起近似嫉妒的感情。尽管我根本没有吐露怨言的资格。 好一个麻烦的男人啊──我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啦,店长?你从刚刚开始就怪怪的耶?虽然你平常就很怪。』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 『嗯?这个嘛……是谁呢?』 神无月小姐歪着头一副真的毫无头绪的模样。她露出这种表情,内心是不是在笑我呢? 打那种电话来,事到如今不该装不知道吧? 虽然想抱怨个几句,但是以精神方面的余裕看来,情况对我相当不利。我一句话都回不了,只能暧昧地点点头。 这种时候即使勉强开口,也只会身陷泥沼。尽管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依旧令人很不甘心。 『话说回来,店长。我可以提个小小的要求吗?』 「小、小小的要求?」 神无月小姐双手阖十,露出爽朗的笑容。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开朗笑容,却显得十分性感,会不会是因为我在意过头了呢? 『美味的综合炸物就该配啤酒。我知道这家店不供应酒,不过就当成晚上的特别招待嘛,好不好?』 「晚上的特别招待是指……用上面的嘴喝啤酒吗!」 『除了上面的嘴还能用哪里喝啊?店长,你真的不太对劲。脑袋没问题吗?』 「或许不行了……」 『虽然是我问的,但是听到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想也是……」 总而言之,满满的油炸物就会想配啤酒,这种看法我非常赞成。 平常我基于「懒得应付醉汉」、「喝了酒的家伙往往一坐下就不肯走」等理由不供应酒精饮料,不过已经很晚了,先关店再拿些啤酒出来应该没关系吧。 可是这么一来,就变成喝了酒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怎么样呢? 不,事到如今还在意这个才奇怪吧?因为我平常就会在打烊之后和阿香一起吃饭。事到如今我未免在意过头了,真是愚蠢。 简直像个性欲无处发泄的国中生──不过,国中生大概很难碰上「被刚结束乱交派对的女性挑逗」这种事吧。 至少,我的青春没有这一页。很遗憾,没有。 我要证明这根本不算什么。基于这种对抗心理,我从冰箱拿出啤酒。 「砰!」──开瓶器发出不合时宜的愉快声响。 『哦,真的拿出来啦?唉呀,我本来只是问问而已。』 说着,神无月小姐倒了一杯泡沫几乎要溢出来的啤酒喝上一大口。 『嘎哈!好喝!米饭、炸物和啤酒!这才是人生啊!』 她的心情非常好。趁这个机会,应该能问出她为什么要打那种电话。等她吃完,就问问看吧。 要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当成没什么大不了的闲聊话题。 「你白天似乎玩得很开心呢。」 『是啊。对了,下次店长要不要也一起来?』 「找我同行!」 真是直接的邀约。 听到这个充满魅力的提议,我的目光不禁被她丰满的胸部吸引过去。好肉包。 能够尽情对美女的身体上下其手,是非常非常美好的一件事。可是,我没办法立刻答应。要说是逞强也没错…… 等到心情平静一点之后,我以指尖轻敲自己的太阳穴,同时慢条斯理地开口说: 「神无月小姐,我这个人呢,希望自己对于女性来说是个特别的男性,也希望找到一个特别的女姓。我实在没办法将浪漫从恋爱感情或肉体关系这些东西上头抛开。」 『……你没头没脑地在讲什么啊?』 「我无法忍受自己只是林立的鸡鸡之一。」 『等等,给我等一下!突然提什么鸡鸡……你到底在讲什么啊!』 神无月小姐一脸真的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 奇怪,我们两个讲的话好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对上。这是怎么回事? 「你白天不是打了一通很猥亵的电话给我吗?」 『讲我在小钢珠店一直赢对吧?』 「咦?」 『「咦」是什么意思啊……?』 我对当事人说明自己听到的内容之后,她白皙的颈部染成了红色。 『你白痴吗!』 到今天我才晓得,神无月小姐背上的六片展开式薄型扩音器,可以一片一片地卸下来。 至于为什么会知道,则是因为其中一片狠狠地砸在我头上。 「呜噫!」 尽管是薄型,被这种玩意儿打到还是非常痛。而且,砸在我头上的扩音器还直接传出「白痴」这种骂人的话,有够吵。 「喂,不要用扩音器打人。要是我变笨该怎么办啊!」 『你已经笨到没办法更笨了啦!』 她一边喊一边高举扩音器。糟糕,这家伙是认真的。 「慢着,抱歉,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拜托千万别用角砸下来。原来你当时在鸡chin……不,在小钢珠pachinko店啊。」 『真是的……都是因为你平常就满脑子这些东西,才会有这种念头啦!』 但是我并不觉得误解的原因都在我身上…… 神无月小姐就像剑士收刀入鞘一般,把扩音器塞回背后,动作既熟练又俐落。 『下次再讲这种话,我真的会打破你的头喔!』 说完,她把杯里剩下的少许啤酒喝干,迅速离去。 途中还转头回来── 『你这个白痴!』 ──又补了这么一句。 顺带一提,我没收综合炸物套餐和啤酒的钱。 我摸摸略微肿起的头,开始准备关店。 实在有够凄惨。今天是被误解和妄想摆布的一天。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男孩子就是这种生物嘛。 心中的些许遗憾也无法完全抛开。这也无可奈何对吧? 第六话 咖啡 我现在猛烈地觉得肚子饿。 对,又来了。 这次既没有肚子痛也没有腹泻。先前没什么食欲,心想稍微填一下肚子就好,所以只吃了一个饭团,结果到了中午时就变得非常饿。 常听到医生忽视自身健康的案例,但厨师饿肚子是怎么回事? 明明肚子饿却没有食欲、明明不怎么想吃却吃太多,年纪一大,脑袋和胃之间的情报传递偶尔会有疏失。 这世上,有人能完美掌握肚子饿的程度和义大利面下锅的量吗? 说来有点丢脸,身为一个做洋食的人,我偶尔也会因为估算错误,导致要痛苦地把大量义大利面塞进嘴里。 于是此刻的我,因为空腹而有些恍神。 单单上午就搞错客人的餐点三次。 这家店采用餐券制,手边会有收到的半张餐券,随时都可以确认点餐内容还能搞错,证明我的脑袋不太清楚。 偏偏就在这种日子,客人络绎不绝,没时间让我悠哉地吃饭。 由于阿香休假,我得一个人负责所有工作,所以比之前还要忙碌。已经麻烦到我把桌子收起来减少座位的地步了。 「店长,可乐饼套餐拜托啦。」 常光顾的女高中生菊池彩同学递来餐券,我接过并撕下一半还给她,盯着剩余的部分。 上面写着「可乐饼套餐」。 重新确认一次。可乐饼套餐。 我再三确认。不管确认多少次,都没变成可乐饼套餐以外的东西。 尽管已经做到这种程度,可是视线一旦从餐券上挪开── 『咦?我刚刚要做什么来着?』 ──我的脑袋就冒出这句话。真的没救了。 「我要汉堡排套餐。」 比菊池同学稍微慢了一点的搭档──花咲薰同学递来餐券。 还是一样巨大。可能是丰满的胸部将水手服撑高的关系吧,肚脐若隐若现。而且脸又长得很像认真的班长,令人难以招架。 以前她点外带肉包时,我曾经丢脸地脱口喊出「好奶子!」,现在回想起来,会那样也是难免。 我同样再三确认花咲同学的餐券。汉堡排。不管怎么看都是汉堡排。 「可乐饼、汉堡排、可乐饼汉堡排……」 尽管一再复诵,却没装进脑袋里。 「今天的店长是不是比平常还那个啊?」 「比平常还要多出三成呢……」 虽然听得到两人的悄悄话,然而我并不会不爽。真要说起来,我才想问到底该怎么办。 把可乐饼放进热油里,趁着油炸时煎汉堡排。纵然脑袋不太清楚,手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步骤早已融入我体内的每个角落。 这么一来,我不就可以边睡觉边开店了吗?不,再怎么说还是做不到吧。 「来,久等的可乐饼套餐。」 我用右手递出盘子,左手则在此时抓起可乐饼,下意识地吃了起来。 嚼嚼嚼。 好吃。胡椒的适度辛辣,让马铃薯和肉的协奏更为鲜明。美味的可乐饼就算不搭配任何东西一样好吃。 可乐饼套餐或许会让人觉得不怎么起眼,不过只要它出自我的手,一样能成为优秀的招牌菜。 「店长,你在干什么啊……?」 直到菊池同学以夹杂了困惑与怨恨的目光看过来,我才终于回神。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看起来好好吃,所以我忍不住把它吃掉了。嗯,实际上的确很好吃。」 「喔,这样啊……」 我收回递出去的盘子。既然如此就把它留下来,找机会偷吃吧。 「抱歉,我马上重做可乐饼套餐,还会额外给你炸虾赔罪,请原谅我。」 「要两只喔。」 「好、好……」 菊池同学微笑着这么说道。这家店的常客心灵都很坚强呢。毕竟是我超乎常理的行为所致,因此没得抱怨。没要十只就该算是她手下留情了吧? 「来,花咲同学是汉堡排对吧?」 「我开动了。」 汉堡排、米饭与味噌汤。汉堡排套餐平安无事地交到花咲同学手里。 揉捏完汉堡排之后我还想揉捏你的肉包……脑袋里会冒出这种念头,代表我必须振作一点,否则可能会发展成不得了的性骚扰事件。说不定会变成「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揉下去了」这种状况。 果然,世上最不能信任的就是自己。反正都是配菜有什么关系嘛──女性和警察大概不会接受这种借口吧。 餐点已经送到店内客人的面前。我趁机躲到客人看不见的死角──厨房深处,站着享用刚刚的可乐饼与高丽菜丝。可乐饼已经有些凉了,不过依旧很好吃。 原先因为空腹而不太清楚的脑袋彷佛豁然开朗,可乐饼的活力扩散到全身。尽管状态称不上万全,但是勉强还能继续战斗下去。谢啦,可乐饼。 ……我的安稳到此结束。 「日野同学~!我来找你玩啦!我准许你感动得泣不成声喔!」 笨蛋来了──我只能这么说。 药师寺调理师专业学校的同期,留义归国的痴女武内奈央。 她上次来的时候穿和服,这回的装扮倒是很像咖啡厅老板,穿着褐色套装与及膝窄裙……可能是武内本人的形象问题吧,怎么看都是赌场的荷官。这家伙最不适合的职业,搞不好就是咖啡厅老板。 「来找我玩也没用啊,这里没有沙坑也没有儿童攀爬架喔。」 「劈头就赶客人走,这家店还真狂呢!」 如果已经客满,搞不好真的可以把她赶出去;不过很遗憾,有一个位置空着,让武内滑垒过关。是不是该将吧台席撤掉一个位置呢…… 「那么,总之来杯咖啡!」 「你在讲什么啊?我这里是餐券式,菜单上没有咖啡。」 「你在讲什么啊?不然你说说那边高高勃起的好东西是什么?」 武内所指的方向,有台虹吸式咖啡壶端坐在厨房一角。会有这东西完全是出于我的嗜好,摆在那边并不是为了卖咖啡。尽管我对武内这么解释…… 「喂喂喂,你又在说什么傻话啊?东西放在店里却说它和店无关,这种借口不可能管用吧?你是想玩弄那些看到它之后想喝咖啡的客人吗?你能够原谅那种诱惑别人之后什么也不做就穿上内裤回家的女人吗!」 看来我的脑袋还是不太清楚。武内这套只有气势可取、实际上莫名其妙的逻辑,我居然隐隐觉得有点道理。 「知道了啦,区区一杯咖啡就算我请客吧。只请你也不公平,想要的人我全都请喝咖啡。要喝吗?你要喝吗?唉,一个个听回应也很麻烦。六人份,包含我在内就是七人份吧。我马上准备,给我等着。」 常客也好,新来的客人也罢,全都呆呆地张开嘴巴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没什么人特别开口抱怨,就当成所有人都同意吧。 「喂,武内。给我点个餐。你总不会是跑来洋食店喝咖啡的吧。」 我可不准人家霸占座位闲聊几句就跑掉。这里是餐厅,是洋食店。 「有什么推荐的吗?」 「没什么不推荐的。点你自己想吃的。」 「他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啦,这个男人!」 我无视武内的叫喊,拿出磨豆机,把咖啡豆扔进去,握住把手开始磨。要是磨得不均匀会有杂味,因此这项作业相当重要。磨的时候不仅要注意圈数,也要留心磨的速度。我将磨好的豆子装进虹吸式咖啡壶点上火。看气泡在玻璃内跳动的样子真的很愉快。能够好好体会到「我在冲咖啡耶」的感觉──虽然这种感想有点随便。 「焚身厨房特制!呃……咖啡。」 「咦,这什么有气无力的宣告啊?」 菊池同学似乎很意外,投来疑惑的眼神。我送完餐后回答: 「原本想讲得热情一点,可是除了『咖啡』以外找不到其他形容词……」 「嗯,这倒是……」 看来我的状况还是不太好。 好啦,打起精神重新来过。我的工作可不止这个。说起来冲泡咖啡也不是我的本业。 我把玩着用咖啡和武内换来的餐券。炸鸡块套餐。 「哦,好喝耶。」 「和在家喝的完全不一样呢。」 赞美味道和香气的声音,人在厨房也听得到。看来颇受好评。 对于「为什么突然端出咖啡」而感到疑惑的新客人,似乎也乐在其中。 幸好没人吐槽:「为什么会这样啊?」就算是我自己,也只能说是被突发状况牵着鼻子走而已。 「多谢招待。」 听到有人开心地这么说,于是我探出头── 「改天再来啊。」 ──如此回答。 尽管咖啡和我做的生意完全无关,但是能让大家高兴也不错──我这么想。 「唉呀,真是好咖啡。比我们家卖的要好喝多了呢!」 ……我知道你想讲什么,但是以一个经营咖啡厅的人来说这样好吗,武内? 「来,炸鸡块套餐。让你久等了。」 「好耶。」 看样子来客潮趋缓了。我一边吃着额外炸来留给自己的炸鸡块,一边询问武内: 「这么说来,武内。你的店还在营业吧?放着店不管行吗?」 「反正爸爸已经能动了嘛!所以我就把店暂时交给他,自己跑出来啦!」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间走进咖啡厅的家伙,只能享用煮焦的咖啡和半生不熟的吐司披萨啊……」 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少工作上必须利用咖啡厅谈生意的人吧。上班族还真是辛苦。 我不禁对着门双手阖十。各位工作辛苦了。 「唉呀,日野同学~!现在不是讲那个的时候啦!好烫!炸鸡块好烫!」 大概要怪我在她吃饭途中搭话吧,于是我默默递上冰开水。 武内一把抢走、喝下,喘了口气后── 「好烫……但是好吃耶!」 ──连一句怨言都没有,直接就是称赞。 「然后,刚刚的还没讲完!虽然比不上这家店的,但我们家也进了很不错的烤炉喔!」 「喔……」 难怪最近没跑来借烤炉。这个留义归国的家伙要发挥本领,好工具大概不可或缺吧。 如果有人在料理界讲「善书者不择笔」这种话,代表这人只是个蠢蛋。厨艺再怎么好也拿火力问题没辙。 总而言之,那家店能够端出像样的料理,自然是个好消息。 「所以这个时段让客人吃的,不是半生不熟的吐司披萨,而是焦黑的吐司披萨啦!哈、哈、哈!」 ……撤回前言。一点也不像样。这条街的各位上班族看来还得继续受苦受难。 「话说回来,日野同学~!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 「什么事?借钱或借屁股以外的可以说来听听。」 「借我虹吸式咖啡壶!」 「嗯、嗯……?」 「刚才也说过了嘛!虽然买了很棒的烤炉,但是它的价格也很棒!已经没钱花在咖啡上了啦!」 居然提出这么厚脸皮的要求。尽管会觉得「你们真苦啊」,但也就这样。没道理把我宝贝的小虹吸借出去。 「刚才你不是自己说了吗,它和营业没有半点关系!不过对我来说可是攸关生死耶!进一步来说更是为了我家的客人!」 尽管武内自认很有道理,双手抱胸连连点头,然而这件事还是与我无关。 「搞不好会因为咖啡难喝破坏气氛,导致人家生意谈不成喔!哈、哈、哈!」 「这种事不怎么好笑吧?」 「是啊,很严重!你就不肯为了城市的和平与日本的经济发展提供协助吗!」 虽然讲得好像错在我不肯帮忙,不过仔细想想我根本没有错。要怪就该怪拥有「做什么东西都会变难吃」这种反向才能的武内爸爸,以及一直以来容忍武内爸爸的人们。 我就像告诉家属「节哀顺变」的医生一样,严肃而缓慢地摇头。然而,武内似乎不肯放弃,于是我拜托她找别人。 「好,我知道了。我可以让你揉我的屁股喔!」 ……你一脸认真地讲这种话,只会令我尴尬。并肩而坐的菊池同学与花咲同学,脸上都明确地写着「这家伙在讲什么啊?」这种感想。我的表情想必也和她们一样吧。 「很感谢你的提议,不过这样就要我交出十二万八千圆的虹吸式咖啡壶……实在不太划算耶。」 「好,我懂了!那么我来揉你的屁股!」 她到底「懂」了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别以为只要讲话大声就有理,你这混蛋。」 「哈、哈、哈!气势很重要喔!人生有八成要靠气势!」 剩下两成是什么啊?名为理性与知性的刹车吗? 光靠气势就辍学离开厨艺学校,还跑到义大利做拿坡里义大利面修行的女人,讲这种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而且啊,日野同学~!我可是把连回收商店店员都唾弃的古董换成最新型烤炉,让自家的店能够做出好吃的料理喔!既然如此,还想端出好喝的咖啡不是人之常情吗!」 「一间能品尝到正统义大利轻食与狗尿的咖啡厅,实在让人不怎么想去。」 「你就不能手下留情一点吗!……好想哭。」 「是啊,嗯,真是抱歉啊。」 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加上武内不但没哭出来还一脸欠打的表情。 为了应付场面而讲些违心之论,这就是成年人的往来方式。 尽管很想挖爆鼻屎赶人,但还是别在厨房搞些不卫生的举动吧。这家伙最好别在路上被我碰到。 「可是啊,武内。这年头要泡好喝的咖啡,手段和工具多得是啊。不需要特地拿这台超麻烦的虹吸式过去吧?老实说,这完全是我个人的嗜好喔。」 「嗜好品!这样才好不是吗!非常适合我家那种怀旧风格啊!」 确实,这台虹吸式和一间开了五十年的老牌咖啡厅应该很合。 「而且啊,正因为这年头能在便利商店等地方简单喝到好咖啡,才更需要做出专属于咖啡厅的区隔呀!就类似『这种味道只能在这里喝到!』的感觉!」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想讲什么啦……」 ……唉,真拿我的坏习惯没辙。只因为「应该很适合老牌咖啡厅」,就让我有种「出借应该也没关系吧?」的感觉。 我深深叹口气。我不清楚这是对眼前的蠢女人而叹,还是对我自己这个蠢男人而叹。 「……小心使用喔。还有,记得还我。」 「太好啦!」 我动手拆卸虹吸式咖啡壶,并且温柔地将它放进装满缓冲材料的盒子里。尽管不认为武内会随便地对待这种东西,但是它无论如何都是玻璃制品,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由于盒子相当大,因此武内用双手将它抱起来。 我为她开门。当然,这不是出于对女性的礼貌,而是要她快滚。 「虹吸式的步骤很复杂,你行吗?」 听到这句话,武内显得不太高兴。 「喂喂喂,我可是『武内咖啡厅』的第三代喔?这种东西该怎么使用,大致上都难不倒我。就算很复杂也一样,只要懂原理和构造就算不上什么问题啦!」 从武内的反应看来,她应该以自家的店为傲,而且对那家店很有感情,更为了继承那家店而下过一番工夫。一个开洋食店的有些无谓担忧,或许只是多管闲事地伤害她的自尊心。 「也对,抱歉讲了些没必要的话。那你快点回去吧。」 「改天来我家的店吃东西嘛!我会用好吃的拿坡里义大利面迎接你!」 「……我会挑你家老爹不在店里的时候。」 「居然要看准我爸爸不在的时候来,你打什么主意!不好,我要被吃掉啦!」 「意思是我不想吃到难吃的东西啦,你这个花痴!好了,快滚!多谢惠顾,请再次……不,你还是别再来了吧。」 「哈、哈、哈!arrivederci!」 大概因为是抱着东西没办法挥手吧,武内左右晃了一下屁股,悠哉地离开。 该怎么说呢,这女的搞得人家很累。应付完这家伙之后,有种整个身体变重约二十公斤的感觉。 踩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厨房,只见花咲同学苦笑着迎接我。她厚重眼镜底下的眼眸显得无比温柔。 「辛苦了。该怎么说呢,那个人简直就像一场风暴呢……」 「下次我会把门钉起来喔。」 菊池同学啜饮完杯里剩下的咖啡,有些疑惑地歪头询问: 「那台虹吸式咖啡壶借出去好吗?虽然店里的菜单用不到,但是店长之后会没办法喝咖啡吧?」 「没问题。只是虹吸式借出去而已,冲咖啡的机器我另外还有两台。刚刚说过了吧,能泡出好咖啡却更为简单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而我推荐浓缩咖啡机。」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台……」 「嗜好!」 「啊,是……」 尽管虹吸式被半强迫地拿走,但是不甘心或怨恨之类的情绪已经没剩多少。 持续经营五十年的老牌咖啡厅。已经无法运作,用来代替桌子的小蜜蜂机台。最新型烤炉,以及从义大利修行归来的美女老板。再加上我的虹吸式咖啡壶。嗯,这不是很好吗?感觉不坏。 如果能帮助人家开一间好店,倒也无妨。 就当成这样吧。 「多谢招待。」 「感谢~」 女高中生双人组离去,店里只剩我一个。 看样子来客的尖峰时段也已经过了。趁现在挂上「休息中」的牌子好好吃顿饭吧。就这么办。 就在我走向店门时,门抢先「磅」的一声打开。 该死,客人吗?居然这么不巧。 虽说是不请自来,然而客人终究是客人。就让老子好好地拿美食款待人家吧,混蛋。 ……我原本这么想,但根本不是客人。 武内解开的头发贴在冒汗的肌肤上,大概是跑来的吧。 「呼、呼……哈、哈、哈!好久不见啦,日野同学~!」 「喔……到底怎么回事?」 「借我磨豆机!」 「……啥?」 磨豆机,用来把已烘焙完成的咖啡豆磨成粉的工具。 基本上,咖啡粉放着不管会走味,所以会希望在冲泡前才磨。 ……咖啡厅没有磨豆机是怎样?这等于洋食店没有菜刀耶? 「唉呀,其实我家店里并不是没有磨豆机啦。只是我握住握把一转……它就掉下来了啦!哈、哈、哈!」 他们之前做生意到底有多过分啊?如果能帮助人家开一间好店……刚刚还有这种念头的我,不就像个蠢蛋了吗? 「武内,向后转。」 「嗯嗯?什么事啊?」 尽管有疑问,武内依旧转身背对我。我将五根手指张开到极限,高高举起。 「要给你的屁股注入干劲!」 「呀噫!」 「啪!」──好个响亮的声音。这个大屁股上头应该会留下鲜明的掌印吧。真是结实的好肉。 「啊呜……好痛……」 「别出怪声。你刚刚说虹吸式咖啡机借你就可以揉你的屁股,我只是照做而已。」 「以爱抚来说太热情了点吧!」 武内的巴掌随着咆哮飞来。力道十足的一击正中我的臀部。 「呜喔!」 「啪!」──男人的美肉随着响亮的声音晃动。 「你生了个很值得一拍的好屁股嘛!」 「慢着,为什么我得给你打屁股啊?」 「因为我刚刚也说视情况有可能会揉你的屁股啊!」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到嘴边,鼻子哼了两声。 「还有不要闻!」 「虽然没沾上屁股的味道,但是一想到这只手刚刚在强壮的屁股上头狠狠摸了一把,就让人心痒难耐……」 鲜红的舌头,煽情地舔过白皙指尖。 她的目光飘向别处,不知道在看什么。 尽管怪客人看多了,不过这家伙该怎么说呢,方向不同,很难搞。 我放低身子,采取要往前后左右都能迅速移动的姿势,一步步往后退。 巧合……或者该说必然,武内也摆出同样的姿势,投来野兽的眼神。 「看样子,你这家伙需要调教一下啊!」 「日野同学~就让我教教你何谓屈服于女性之下的快感吧!」 彼此都以滑步测试与对方的距离,时而接近时而远离,寻找能打屁股的破绽。 能用的只有右手,能打的只有屁股。双方应该都有这种默契。 多话的女子沉默不语,冷淡的男子额前冒汗。先动的就会输──正当我脑中浮现这种念头时,门突然打开了。 我吃了一惊,看向店门。武内也一样。 「啦啦啦,炸猪排套~」 唱着诡异原创歌曲走进来的人,是常光顾的上班族内海先生。 已经到了正常的下班时间吗?还是这家伙又跷班溜出来了? 现场三人都愣住了。我和武内摆出摔角选手般的姿势针锋相对,旁观者内海先生那种「这两个家伙是笨蛋吗?」的眼神,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你们在干什么啊……?」 「到底在干什么呢?我也不太清楚。」 「咦……?」 我站直身子不再摆架势,武内见状也有同样的反应。看样子她已经清醒了。 算了,感觉一切都很蠢。乖乖把东西借人,大概是最快的解决方法。 「呃,那个……该怎么说才好。武内,磨豆机要手动的还是电动的?」 「你肯借我吗?真开心!考虑到店里的气氛,手动的应该比较好吧?」 「了解。我这就去拿,你等一下。」 搬出诡异逻辑打我屁股的怨恨已经不重要了。反倒是基于互打屁股的交情,应该痛快一点帮忙,于是我拿了磨豆机过来。 ……或许我的脑袋还是不太清楚。 「话又说回来,你居然会用电动磨豆机啊!我原本以为你是那种坚持要手磨才有好咖啡的类型耶!」 「以前的我或许会这么说吧,嫌磨得不均匀或是温度太高之类的。不过技术的进步很了不起喔。现在的电动磨豆机是能够做到迅速、均匀与大量的好东西。当然,前提是要买好一点的。」 调理设备就是工具,和锅子、菜刀没什么两样。做好菜要准备好工具,没什么奇怪或矛盾的地方。 「机器不行,一定要手动才可以」这种论点与我无缘。餐厅不是炫耀厨艺的地方。 只不过,用机械就会想要手感,用手磨就会想要精确与便利,我这个人十分难搞。没办法,因为两种我都喜欢。 「好啦,抱歉让你久等了,内海先生。顺带一提,炸猪排早就卖完了。」 「怎么会这样!」 就这样,店里恢复平静。 尽管很担心她还会嚷嚷着跑来要咖啡豆,因此我不时会盯着门看,不过终究是没有第三次了。 在松口气的同时觉得这种平静有些寂寞,大概是因为我的脑袋还是不太清楚吧。 顺带一提,咖啡厅「武内」三个月后成为一间有好吃轻食和好喝咖啡的店,不再只是休息的地方,取回咖啡厅应有的名声,不过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七话 炸猪排盖饭 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左右吧。休息中。 我把盘子放进洗碗机,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好想让人吃炸猪排盖饭……」 尽管我只是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不过阿香那对仅限料理的顺风耳似乎听得一清二楚,立刻抓住这个话题不放。提到吃的时候,这家伙反应真的很快。 「哦,不错耶!需要试吃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帮忙喔!」 「啊,呃,这个嘛,嗯……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嗯?反应怎么这么小啊?既然涌现了料理欲,怎么不像平常那样说出『我要把炸猪排塞进你那张可爱的小嘴里,嘎哈哈哈』之类的话呢?」 阿香压低嗓音发出下流的笑声。那该不会是在模仿我吧? 「慢着。在你心中,我平常都是那种形象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阿香眼神游移不定,吞吞吐吐地说: 「嗯,呃,就是这样……」 「真的假的……」 看见我垂头丧气,阿香一副这个话题到此结束的口气,接着继续问: 「所以呢,为什么会这么没干劲?」 一时之间,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说出来很丢脸。但是这个场面已经不能不说了吧。这也是为了让自己向前进。 「其实啊,我……没做过炸猪排盖饭。」 「咦!这样还自称是日本第一的洋食店吗?」 「唔啊!」 阿香犀利的吐槽刺进我的心脏。可恶,女人的舌头为什么如此尖锐?明明男人向来希望人家碰触重要部位时能够温柔一点。 「为什么不做呢?一想到就实行不是店长的信念吗?就算是营业时间也不在乎,无视点菜、监禁客人、强迫别人吃,不过到最后还是能让人满足,这才是店长吧?」 听她这么一列举,感觉我还真过分。这些事我心里有数,所以无从反驳。 「该怎么讲呢,对我来说炸猪排是自尊、是回忆的象征,从来没想过要进一步加工。不止炸猪排盖饭,我也没做过炸猪排咖哩吧?」 「啊,我想起来了。就算我说想吃炸猪排咖哩,店长你也只会说『好好好,总有一天』,每次都敷衍过去!你这个玩弄纯情少女心的男人!」 要求吃炸猪排咖哩能不能纳入少女心的范围令人怀疑,但我没有说出口。说出来只会让事情变复杂。 「没办法吧?提不起劲嘛。」 「这样啊,可恶的家伙。所以?这回想做炸猪排盖饭是有了什么样的心境转变?」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阿香的怪声在店内回荡。大概是要抗议「居然拿这种理由要我等」吧,但是我才不管。 想做的原因我很清楚。多半是因为,我的心已经渐渐摆脱和「她」分手所产生的束缚。 若是不久之前,我光是冒出想对炸猪排加工的念头,就会让手当场僵住,进而反胃、头晕与心悸,当场跪倒在地;可是现在感觉就做得到。 只不过,我没理由对第三人解释这种心境变化,也没有能解释清楚的自信。 这么一来,不就只能说没什么特别原因了吗? 阿香疑惑地看着我,但我决定无视她的目光,跳过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走。 「然后就是那个啦。仔细一想,我在侦讯室没吃到炸猪排盖饭呢。」 「昭和年代警匪剧的印象对吧。那个不是听说实际上不可以吗?」 「好像是因为会被当成收买嫌犯,所以不行呢。曾听说可以拿嫌犯自己的钱叫外送,实际上怎么样就不得而知。应该算是一种都市传说吧。下次被逮捕的时候问问看好了。」 「为什么要以将来会被逮捕当前提啊……」 「人家没把电灯泡按在我脸上,也没说『你乡下的老妈在哭喔』这种话。现实就是这样,意外地无聊啊。」 只不过,丢下我和妹妹离开的母亲要在哪边哭哭啼啼,我才不管。别说什么为难了,我反而很欢迎……不,这么讲也不太好。毕竟事情的开端是老爸迷上赛马把钱都拿去进贡,单方面责备她未免太过分了。 尽管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长相了,不知道妈妈过得好不好。那个把年轻鸡鸡看得比家庭更重要的女人。 ……要我不恨她,或许还是太勉强了。 「一直闲扯也没意义,实际做做看怎么样?」 阿香毫不掩饰「我想吃啦」的态度说。 这家伙怎么想先不管,无论如何都得先做这点我同意。 「知道作法吗?」 「这倒是小问题,我已经研究过很多次了。用来做盖饭的小锅其实也有准备。它叫亲子锅,锅柄垂直的那种。嗯,真的就只剩动手做而已……」 我从冰箱拿出几颗蛋,准备打在碗里── 「唔哦!」 ──手臂突然一震,我连忙缩手。 「蛋、蛋在抖动!」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啊。」 没错,不可能。换言之是我的手在抖吗? 瞬间,我看见蛋壳掉进碗里头的幻觉。如果照刚刚那个样子继续下去,八成会发生这种事吧。 虽然阿香一脸「怎么可能」的傻眼表情,对我而言却笑不出来。 我……我这个洋食天才居然打蛋失败,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恐惧──没想到我会在厨房涌现这种情绪。 我隔着围裙用手抵着胸口。可恶,心跳好快。心脏是想挑战纪录吗?要是松懈下来,感觉会眼前一黑晕过去。 没办法好好吸气。单纯的呼吸居然这么困难吗? 「怎么会这样,我的手不听使唤……!」 仔细一想,打蛋这道手续十分复杂。用力过度会把蛋捏破,力道没拿捏好会让蛋壳掉进碗里。能够好好打蛋的生物,在这个地球上只有人类。 平常我都轻而易举地单手搞定这种事,真的难以置信。 情况不妙。如果想太多,恐怕真的会没办法打蛋。 「今天先放弃怎么样?我肚子已经饿了,直接吃炸猪排也行喔。」 「不行、不行!要是在这个时候逃避,往后我就再也没办法拿菜刀!此刻,我正在接受考验!」 「你说考验……谁的?」 「爱的!」 「……还是一样,完全搞不懂你在讲什么耶。」 没错,缠住我手臂的不是诅咒,而是爱的回忆。与其甩开它,不如接受它。 我闭上眼睛,深深吐气、吸气,反复好几次。好,应该做得到。 「在打蛋之前要集中精神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同感。我也是第一次。」 汗如雨下。我瞄了空调一眼,二十四度,很舒适的温度。照理说很舒适才对。 「帮帮我,丽……」 呢喃之后,便有股让喉头发苦的后悔。居然向分手对象的幻影求助,只能说是疯了。我是白痴吗? 不过,明白自己是个差劲的男人,反而让我能够下定决心。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东西,只剩下洋食了。 我伸手抓住鸡蛋。没问题,我和蛋都没发抖。 蛋轻轻敲在碗边上裂开。内容物滑进碗里,蛋壳连一点碎片都没掉进去,成功了。 我重重喘了口气,盯着碗里的蛋。 「哼、哼哈哈哈哈!蛋打好啦!我果然是天才!」 「这样啊,蛋打好了是吗……」 小小一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别人不会懂。 漂亮打在碗里的蛋,以及映在蛋里那张「她」的笑脸,彷佛在认可我继续开洋食店。 「话说回来,店长。『丽』是谁啊?」 「呣……」 阿香露出有如将好奇和不悦混在一起的奇特表情问道。 ……好、好难解释。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她是怎样的存在,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不得已,我决定随便敷衍一下。 「蛋的妖精啦。」 「……啥?」 「我自创的角色,鸡蛋小丽。怎么,有意见吗?嗄?」 「店长,你是不是嗑了什么不该嗑的药?」 阿香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现在的我,已经可疑到她不得不说这种话了吗?或许是吧。 「哼哈哈哈哈!我怎么可能干出破坏自己味觉的事啊!」 我已经没事了。我已经有信心……不,是确定自己能做出好吃的炸猪排盖饭。 ……我没有忘记你,只是关系变了而已。就像炸猪排即将成为炸猪排盖饭那样。 我将切成薄片的洋葱放进高汤里煮。煮到一定程度后放进炸猪排与鸡蛋,接着将它煮滚,再将成品倒在热腾腾的饭上。 轻巧放上一小片鸭儿芹。这个「一小片」的感觉很重要,必须自然不抢眼,却能散发存在感。 最后放上盖子。 「焚身厨房特制,炸猪排盖饭完成!」 朗声宣告之后,我端出炸猪排盖饭。 阿香苦笑着以双手接过。 「我之前就在想,这个宣言很重要吗?」 「这是最重要的项目,攸关我的人格。会在这种时候迷惘,似乎代表我还没成为真正的炸猪排盖饭男儿,必须多加钻研才行。」 「只是做个炸猪排盖饭,需要成为真正的炸猪排盖饭男儿吗……」 「这是最重要的项目!」 「啊,是……」 问答结束,阿香立刻吃了起来。 吃炸猪排、吃现身的米饭、再吃下一块炸猪排。那张小嘴带着韵律感,将大碗炸猪排盖饭迅速吸了进去。 不到五分钟,阿香就把碗摆到桌上,满足地喘了口气。 「我认为店长是最棒的炸猪排盖饭男儿。」 「这样啊?……嗯,这样啊。」 我差点就要说出「炸猪排盖饭男儿是什么啊」。虽然是自己先讲的,不过听到别人这么说就觉得莫名其妙。完全是一时兴起。 我很快就把碗拿走。 「啊~」 「啊」什么啊? 「人家还没舔……」 「得到赏识固然让我很开心,不过在我看来,你应该多一点身为淑女的自觉喔。」 「我觉得平常就把我当成淑女对待的人才能说这种话,这点你有何看法?」 「你要这么说就……」 我和阿香的关系,不管怎么想都不是绅士与淑女。 「无论是男是女,在炸猪排盖饭的面前都该成为野兽。」 「好标语,我很中意。下次再做给你吃,碗就别舔了。」 「哦……?」 阿香眼里闪过野兽的光芒,一阵恶寒窜过背脊。我仓促间回头一看,阿香脸上只有阴沉的笑容,大概是错觉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未免太逼真了。答应下次做给她吃……我是不是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啊?尽管冒出这种念头,但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把休息中的牌子翻过来继续营业之后,不到五分钟,第一位客人就上门了。 那个人是厨艺学校时代至今的友人神宫京志郎。这家伙还是一样闲。 「哟,日野!贵客上门喽,感动落泪吧。」 「哇~我忍不住想报警啦。」 「算了吧、算了吧。被警察盯上这点,你和我没什么两样,一丘之貉啦。」 「感情好到会被关进同一个拘留所这点我承认。」 这种事实在不怎么好笑──说着,我俩相视而笑。 看见神宫在餐券贩卖机前苦恼,我忍不住── 「那个啊……」 ──吞吞吐吐地开口。 「吃个炸猪排盖饭吧。」 「……你认真的吗?」 微笑从神宫的脸上消失。这个男人知道我做不了炸猪排盖饭,也知道理由。我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想让你吃。不,务必让我请你吃。」 「……知道了,我就吃吧。让我吃你的炸猪排盖饭!」 得到友人的同意,我立刻着手开始调理。握住蛋的手不会抖,亲子锅也像使用多年一般熟悉。 神宫坐直身子,就像举行什么严肃的仪式一般,静静地吃起我端出的炸猪排盖饭。事到如今我才想起来,这家伙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嘛。 周围有种令人惬意的紧张感。先前我都没意识到,当一个厨师,就等于要看着人家替自己的作品打分数。自信不足是当不了厨师的。 一会儿后,神宫吃得一干二净,默默地盯着碗。 我也没问「怎么样」,只是沉默不语。 沉默。但是,我俩之间确实有对话。神宫突然露出笑容,对我伸出右手。 「你是个了不起的炸猪排盖饭男儿。」 我也伸出右手用力回握。 「谢谢你,神宫……」 不需要多说。光是这样握手,能够传达的心意已经胜过数亿话语。 谢谢她,谢谢好友。我已经没事了,跨越过去向前迈进吧。 阿香在旁用「这些家伙是怎样啊……」的冰冷眼神看着我们两个。我只能说,不知情的家伙会这样想也是难免。 第八话 大蒜饺子 常客内海先生愣在门前。 看见固定光顾的洋食店门上── 『通过此门者,抛弃一切希望吧。』 ──贴着这样的纸张,会有这种反应大概很正常。 隔着玻璃门,能清楚看见内海先生的困惑模样。途中我们一度对上眼,但是我什么也没做。既没招手,也没说欢迎光临。 进不进门都是他的自由,责任也得由他自己扛。 到头来,内海先生尽管视线左右飘移,终究还是进了店门。我想也是,因为他是个忠于自己的胃之人,这点令我非常有好感。 「店长,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再怎么问都没用。和你看到得一样。」 「就是因为看不懂才问啊。」 内海先生「哦?」了一声,鼻子突然抽动,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这股煎东西的香气……饺子吗?」 「没错,正确答案。自掏腰包去夏威夷吧。」 「别说蠢话,快点工作啦。」 内海先生一边笑一边站到餐券贩卖机前面,并且再度愣住。这一回他的视线则是上下左右晃动。最后,他回头大喊: 「只有饺子啊!」 吐槽得好。我就是想听这句话。 「说『只有饺子』可就令人难过了,明明有很多选择吧?从标准的猪肉饺子,到稍微奢侈一点的鲜虾饺子,以及特殊的大蒜饺子等都有。」 「不是全部都饺子吗!还有,大蒜饺子是什么啊!」 「哦,有兴趣吗?那可是包进一整颗大蒜的饺子,很带劲喔!」 不把大蒜磨成泥或剁碎,而是直接保留原形吃掉,这么做需要点勇气。但是,想像一下把大蒜放在铁板上或包在铝箔纸里面烤,然后沾味噌吃的画面。一口便足以教人停不下来,它就是这么诱人的食材。 「店长,有几件事我想确认一下。这里是办公商圈对吧?」 「很遗憾,看起来不像花街柳巷呢。」 「大蒜饺子先不提,其他饺子也有放大蒜吗?」 「当然。」 「而且现在是正中午……你就不会为大家着想一下,准备些没放大蒜或不会留下气味的饺子吗?」 「所以我很亲切地贴出警告标示了吧?」 「那叫亲切?就那样?」 内海先生就像渴求空气的金鱼一样,嘴巴开开阖阖。大概是有很多意见想讲,却不知道该怎么转换成言语吧。 「……你这人还是一样没有爱呢。」 「呵,别开玩笑。世上没有比洋食厨师更适合传播爱的人种了。」 内海先生尽管傻眼,依旧恋恋不舍地站在餐券贩卖机前没有移动。 「我听说,发源地中国的饺子,不会加大蒜耶。」 「今天这里做的饺子,是日式饺子。我认为,饺子里有包大蒜一定比较好吃。」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稍微思索之后再度开口说: 「真要说起来,若要谈发源地如何的话,他们所谓的饺子是指水饺,饺子则是把前一天剩的东西煎来吃。薄皮饺子的存在本身就是矛盾。」 「你要这么说的话……唉,倒也没错啦……」 「我说啊,内海先生。我知道业务员基于商业礼仪不能到处散发大蒜味,那么干脆发挥一下『今天吃了大蒜,所以中午就回家』的精神怎么样啊?我认为如今的日本,就需要这样的轻松与宽容喔。」 看见内海先生缓缓转过来的侧脸,让我一时说不出话。他的眼神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哀伤…… 「如果真的能这么做就好了。『我不爽,所以中午就回家』。呵、呵呵……」 这句话能让人体会到他的哀愁。把诅咒和绝望混在一起,大概就会形成这样的声音吧。我第一次看见内海先生露出这么阴暗的表情。 「痛扁上司一顿之后跷班出来还行,但是擅自下班回家就……」 虽然搞不太清楚能做与不能做的分界线在哪里,但是对于内海先生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呃,这个嘛,怎么说,内海先生你也很辛苦啊。现在还来得及,你就算什么都不吃就走出去,我也不会有意见喔。今天的菜单基本上只有饺子,不过外带的肉包倒是还有。如果不嫌弃,买几个肉包带走怎么样?」 内海先生闭着眼睛陷入沉思,也不晓得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会儿后,他带着举行仪式般的严肃开口说: 「……我要吃。」 「你说什么?」 「我要吃饺子。我要吃放了很多大蒜的饺子当午饭!」 「这个嘛,以卖吃的立场来说当然欢迎,但是气味没问题吗?」 「这是对于公司,或者说对于社会的小小反抗。人生虽然不自由,但是怎么能不自由到连午饭都不能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啊,该死的混蛋!」 怒吼的男子,喊出决心的客人。我是老板,必须回应客人的真挚。内海先生的觉悟令我十分中意。 「很好,我明白了。本人日野洋二,就为你好好下一番工夫吧。我姑且还是有准备口香糖,离开的时候可以带走一些。」 「不错耶。这么一来,只要回公司之后记得刷牙和对衣服喷除臭剂,应该能撑过去!」 内海先生以华丽到让人想帮他加上效果音的动作,俐落地拿出千圆钞,将钞票塞进餐券贩卖机。 「首先来份大蒜饺子和……」 「慢着、慢着,内海先生。这未免跳太快了吧?虽然是我准备的,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别点它。」 「……果然吗?」 说着,他笑着表示「有一半是开玩笑的啦」。这代表另外一半是认真的吧? 他坐到吧台席,递出传统猪肉馅饺子以及鲜虾饺子的餐券。 我先往铁板刷一层油,摆上饺子。然后倒下约能淹过半个饺子的热水,盖上盖子煎煮。 热水和热油在里头跳动,发出热闹的声音。商用厨具才有这种震撼力。 水约三分半之后收干,往饺子上浇点油之后再煎,等到煎出适当的焦痕就大功告成。 「焚身厨房特制,饺子套餐完成!」 刚起锅的饺子配上白饭和汤。只有这样,这样就够了。专心吃饺子就是这次的主题。 「嘻呀,好吃!肉和虾子都柔软有弹性!」 「冷静一点,内海先生。你的修辞能力变糟喽。」 「抱歉,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舌头上,不由得变傻了。」 虽然没包进整只虾子,但为了保留口感,我刻意切成比较大的颗粒拌进馅里。 有弹性。虽然这种形容方式有些单调,但也没说错。如果把这家伙沾点醋酱油一口吃掉,嘴里就成了饺子天堂。 「哎呀,好吃,真是好吃……不过,好像少了什么对吧?」 内海先生说着,同时不停偷瞄我。这种举止出现在男人身上,只会显得恶心。 「这个嘛,我知道内海先生你想说什么喔?热腾腾的饭、热腾腾的饺子。这么一来当然应该有它对吧──啤酒。」 「没错!就是这样没错!吃烤鸡肉串时,你不是有拿出来吗!啤酒大人!这回也要啊,快快快!」 「那时毕竟是接近打烊的晚上嘛,现在可是中午喔。内海先生,你还有工作吧?」 「今晚我不想回去……」 「现在是中午,给我滚。」 内海先生一副「人家不要」的模样摇着头。 「不要,人家不要工作!人家想吃饺子、喝啤酒,然后睡在这里!而且,包进整颗大蒜的饺子还是让人很在意!」 一个浑身蒜味的醉汉睡眼惺忪地回到公司,别说什么对抗社会,根本就是恐怖分子。我可不想当共犯。 就我的角度来说,我也同意饺子套餐要配啤酒才算完美,但是下次碰到内海先生时── 『我被炒鱿鱼了,欸嘿~』 ……如果听到他这么说,会令我过意不去,所以还是算了吧。 门上的铃铛叮铃作响,下一位客人进入店里。握着筷子独自痛哭的内海先生就丢着他别管吧。 「店长,外面那张告示究竟……啊,还是算了,我已经知道了。」 从饺子香气明白一切的,是女高中生双人组里比较小只的菊池彩同学。 至于她那位从许多方面来说都很大的搭档花咲薰同学,已经在餐券贩卖机前站定。这个女生还是一样,适应得很快。 「居然中午就来,真稀奇耶。怎么啦,你们两个?跷课吗?」 「你在说什么啊,店长?今天是星期六喔。」 原来是这样啊。平常都过着不怎么在意月历的生活,总是会忘记今天星期几。她们只需要花上半天,就成为自由之身了。 怪了,这么一来内海先生又是怎么回事?转头一看,内海先生正以僵硬的表情瞪着我。 「我星期六也要工作啦,不行吗……」 「呃,该怎么说……辛苦你了,嗯。」 问了不该问的事。 ……不,仔细想想,内海先生会不会是因为平日里时常跷班,才会落得星期六也要上班的下场? 尽管真相如何不得而知,总之他星期六要上班,而且他很累,这两点是事实。 「大蒜饺子是怎样的饺子啊?」 该用「妖艳」形容吗?花咲同学的笑脸,有如茎上刺若隐若现的蔷薇。 「喔,那个啊,就是包进一整颗大蒜的饺子。差不多是『食用时要小心』的感觉吧。」 「那么,大蒜饺子两人份,麻烦了。」 说着,她以熟练的动作操作餐券贩卖机,两份恶魔的请帖随之掉落。 「你还是一样积极进攻耶……」 「呵呵……这才是店长真正推荐的对吧?」 确实,这一道餐点很危险,同时也是我希望客人务必品尝的好东西。 吃的人与做菜给别人吃的人,彼此之间有股信赖感。啊啊,我想让她们吃到最棒的饺子。没错,尽管口头上担心,我依旧想把大蒜饺子塞进少女惹人怜爱的小嘴里。 「那个……两人份,意思是我也算在内?」 菊池同学畏畏缩缩地举手发问。 听到这句话,花咲同学露出居心不良的笑容,绕到菊池同学背后抱住她,一边用指尖玩弄她柔软的脸颊,一边在她耳边低语: 「这家店端出这种挑战菜单时,东西总是非常好吃,阿彩你也知道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另外还有不少看起来也很好吃的东西不是吗?像是羊肉饺子、紫苏饺子……」 两人身躯贴得更近,少女的红唇玩弄着搭档的耳垂。 「阿彩、阿彩?和我一起浑身大蒜味嘛……」 菊池同学面色泛红,身体显得瘫软无力。 「嗯,人家会和阿薰一起吃大蒜……」 她们到底在演什么给我看啊?太色了。 往旁边一瞧,内海先生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们两人。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吧。男人在观赏煽情场面时,偶尔会跨越下流笑容的阶段,展现带有几分严肃的认真表情。男人就是这种生物。 「那么重新再说一次,大蒜饺子两人份,麻烦了。」 「好、好……」 花咲同学若无其事地递出餐券。菊池看起来有一点……有一点意犹未尽。 这是错觉吗?或是我希望如此呢…… 「你的兴趣是把别人拖进料理的泥沼之中吗?」 「我想和朋友分享幸福,仅此而已。」 花咲同学的表情没有变化,挂着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搞不懂客人在想什么是常有的事,觉得客人恐怖或许还是头一遭。 总而言之,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做饭。这批大蒜饺子的气味姑且不论,好吃到了极点倒是千真万确。 高丽菜、生姜与蒜末。 一边将它们和用盐、胡椒调味过的猪绞肉混合,一边倒入鸡骨熬的高汤。 再将完成的馅弄成一口大小,宛如把危险物品扔进去似的,怀着做坏事的心情将整粒大蒜塞进去。 自制的饺子皮比市面上卖的稍微厚一点。我用它包起馅,一口气煎熟。 掀开盖子,扑鼻而来的浓厚大蒜味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这是好东西啊。虽然气味很重,但绝对好吃。不,正因为有这股气味才好吧。 「好啦,热腾腾的大蒜饺子上桌喽。」 方才已经朗声宣告过一次,这回就先保留。我总不可能每次把东西端给客人都玩一下。 两声「我开动了」传来,一个很有活力,一个很有礼貌。 「啊……是大蒜!」 菊池同学的感想,并不是「里面放了大蒜,所以是大蒜饺子」这么单纯而已。而是因为能感受到大蒜的味道、香气与存在感,才有这一声「是大蒜!」吧。简单的赞美,同时也是最顶级的赞美。 花咲同学则愉快地说: 「每次只要一吃气味强烈的东西,呵呵……都有种做坏事的感觉呢。就像是个小小的恶作剧。」 「第一次吃整颗大蒜需要一点勇气,但是习惯之后就停不下来……」 「已经堕落啦?」 花咲同学的眼镜闪了一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这太夸张了。又不是把灵魂卖给恶魔还什么的。 「无论如何,你们喜欢就再好不过。那么,接下来吃点这个怎么样?」 混着好奇与不安的三道视线,聚集在我从柜子里拿出的黑色广口瓶上头。 「看你们一脸『那是什么啊?』的表情,所以我先讲答案。这是用酱油腌渍的大蒜。酱油里混入大蒜的味道与香气,大蒜也染上酱油的味道与香气,相乘效果让美味加倍。」 一打开玻璃瓶盖,便是一股浓厚到呛人的蒜香酱油味。奇异又美丽的大蒜对我说: 『随便出手会烫伤喔,小弟。』 行啊,我就想烫伤。 「你们两个的嘴已经习惯大蒜了吧?要尝尝这个吗?算我招待的。把它放到白饭上,一口大蒜一口饭,这样反复……好吃喔!」 花咲同学坚定地点头,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回菊池同学也没有迟疑。 我用筷子夹起大蒜,在两人的盘子里各放三颗。 「那个,我的份……」 「内海先生就算了啦。你还要上班吧?」 内海先生垂头丧气的模样显得十分哀伤。不过,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吧?反倒是罕见地亲切待人。 「啊啊,糟糕、糟糕。这个配饭会让人一碗接一碗啊,真糟糕。」 菊池同学一边吃,一边用极度低落的修辞能力赞美。我喜欢这种直接的赞赏。 「店长,再来一碗饭和一份大蒜!」 她们将碗递到我面前。 「可以是可以,不过饺子也要吃喔。否则我做不了生意。」 「那么,要不要点一份羊肉饺子两个人分?」 「好耶!」 对于花咲同学的提议,菊池同学一副深得我心的模样,全力表示同意。 饺子与大蒜的花园。看着外表赏心悦目的年轻女性,满口「好吃、好吃」地享用我做的饭,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幸福,甚至能带来性方面的快感。 ……光亮增强,黑暗便会随之而生。内海先生恶狠狠瞪视的对象究竟是我,还是这个不讲理的社会呢? 「……我要吃。」 「咦?」 「我也要!吃!大蒜料理!」 他「唔喔~」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再「唔啊──」地嚷嚷着猛戳餐券贩卖机。 又「喝啊──」地嚷嚷着把餐券甩到吧台上。 没错,餐券上写的是大蒜饺子。 「这个嘛,既然你要我做,那我就做。真的可以吗?」 「工作、工作的吵死了啦!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吧!你应该是会把客人关起来强迫他吃东西的变态吧!」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用啊。该说我心里那股『想让人吃大蒜的欲望』,已经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 「这点程度哪可能让你满足啊!你就关啊!你就关我啊!」 把手放在头上转一圈,接连摆出奇怪姿势的中年男子内海邦彦。如此适合用「打开了奇妙的开关」来形容的场面,应该没多少机会能看到吧。 「整件事的前提!大前提!『有工作所以不能吃大蒜』本身就是个错误!就是因为下午也有工作,才需要活力啊!需要大蒜的活力!」 内海先生这番话似乎也有一点道理。应该只有一点。 无论如何,既然客人认真地想要,就该认真地回应,这才是料理道、洋食道。 男子汉日野洋二非煎不可。 「好,我明白了!内海先生的餐券,我就收下啦!」 「那么,酱油腌蒜也……」 「对,要拿多少配饭吃随你高兴!你就边吃边等饺子煎好吧!」 我将瓶子「咚」的一声摆到吧台上。 内海先生拿起筷子将一颗颗大蒜夹到饭上,但一次五颗是不是太过头啦?真是的,这个男人平时明明很有常识,挣脱束缚后却一发不可收拾。 男人会有一心一意只想吃饺子的时候。然后身为厨师的我,也会有一心一意只想煎饺子的时候。 我摆上羊肉饺子和大蒜饺子,望着还没煎好的它们出神。 啊啊,一切都不重要了。我才不管谁弄得浑身大蒜味。我该做的,只有为饺子刻下美丽的焦痕。 女高中生也好,上班族也罢,假如街上的人全都一身大蒜味,也是一种平等。世界如此美妙。 「嘿,羊肉饺子和大蒜饺子,久等啦!」 摆到吧台上的两盘怪饺子。经过行云流水的蒸和煎,面粉和焦痕构成复杂玄妙的艺术品。它们进入客人口中,换来感叹的吐息。 「像这样一心一意地吃饺子,还真不错耶。这也算是一种快乐啊。」 「不敢当。不过内海先生接下来可要辛苦喽。」 「明明是你准备的,还讲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的确事不关己啊。」 「这家伙真的是……」 尽管满口怨言,内海先生的筷子依旧没停。这个男人对于上面的嘴很诚实。 「很好,吃饱啦、吃饱啦。多谢招待!原本以为今天差劲透顶,这么一来下午应该也撑得住了!」 内海先生把筷子拍在桌上,猛然起身离去。大家默默目送他的背影。 「该怎么说呢,他还真有活力耶……」 花咲同学推了推根本没歪的眼镜开口说。这是她尽可能嘴下留情所给出的评价。讲得明白一点也没关系,直接说那家伙是个呆子就好。 内海先生意气风发地回归水泥丛林之后,客人陆续上门。 听客人点餐,无视所有抱怨,一心一意地煎着饺子,真是快乐的一天── 日后,我决定将这道大蒜饺子封印。我对它很有自信,要说可惜确实很可惜。 罪魁祸首全都是眼前的呆子。 「店长!拜托让我吃饺子,让我吃大蒜饺子!」 内海先生已经吃大蒜吃上瘾了。 「呵嘻~给我大蒜!大蒜蒜蒜!」 他就像没酒喝的酒精成瘾症患者一样不停发抖,眼睛也没聚焦。 习惯咖啡与能量饮料等刺激性物质的现代人,只是吃点大蒜根本不可能成瘾,所以正确说来,他是沉醉在「吃了大蒜料理后精神百倍的成功体验」里头吧。 理所当然地,我没道理奉陪内海先生的玩笑。 「这里是洋食店,不是拉面店,不会有什么饺子啦。」 「你有脸说这种话吗!」 内海先生的哀号在屋里回荡。 我不管了。把他丢着等到大蒜从体内消退吧。对于成瘾患者来说,这么做是严厉又温柔的应对。 活着就是吃。 吃饭即人生。料理带给他人的影响十分重大──把这点当成本回的教训吧。 第九话 照烧鸡肉 「我是为了什么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呢……?」 晚上八点半,即将打烊。会因为心情而直接关店的时间。 常上门光顾的金发青年吃完炸鸡块套餐,看着空盘子嘀咕。这应该算是「对别人说的自言自语」吧。 客人只有他一个,假装没听到大概也不行吧。摆明了无视人家又不太好意思,因此我决定陪他玩文字游戏。 「因为你老爸老妈避孕失败了啊。」 「等一下!给我等一下!」 我自认这句讲得不差,但是这名青年好像不怎么满意。 「……怎么了吗?」 「不是『怎么了吗』吧!虽然我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正经的答案,但是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青年,有句话我要先说。」 「什么话?」 「慎选商量的对象。」 他的眉毛顿时固定成八的形状。 「……说得也是。」 金发青年露出「还有一肚子话想说,不过已经死心了」的表情。 「怎么啦,以为会听到一顿肤浅的说教吗?」 「嗯,我本来以为会是这种场面……」 「开什么玩笑。我看起来有了不起到能够对别人大放厥词吗?」 「不像耶。」 「对吧?」 尽管有所自觉,对方答得这么快还是令人有点难过。 「真要说起来啊,别人又没有特地问,还一脸得意地靠过来,用『身为人生的前辈呢,嗯,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起头,滔滔不觉地讲些废话,只会让人不爽吧?」 我试着模仿自己想像中那种多管闲事的说教混蛋讲话,结果出乎意料地像样,或者该说真亏我能演得这么欠揍。 「会想扁他一顿。」 看样子他明白了。 就这样,我华丽地回避掉谈青春往事,把吃完饭的小哥赶出去,开始收拾善后和准备明天的材料。 ……我原本以为会这样。 「可是什么都不说,也会让人觉得寂寞耶。」 看样子这家伙还讲不够。他到底想怎样啊,真是的。 「谁管你。要爱就花钱去洗泡泡浴。」 「你又讲得这么露骨……」 「我知道你很烦恼。年轻人思索人生并不是在浪费时间,这件事很重要。可是啊……」 讲到这里我暂时停下,盯着青年的脸。他以松鼠般的大眼睛回望……为什么我要在这种时间和一个男人对看呢? 「这里是洋食店。不是那种有人坐台的酒吧,也不是新兴宗教。不是让你找人闲聊或者做人生咨询的地方啦。」 「唉,也是啦……」 他现在这副德行,就是所谓「在青菜上洒盐」吧。青年缩起身子的沮丧模样,令人看了都觉得过意不去。这是怎样?我的错吗? 说不定,他是因为找不到人商量而钻牛角尖,最后在明知来错地方的情况下,依旧走进这里。 如果真是这样,身为一个大人还把他丢着不管,这样对吗? 我走到店后面的仓库,在酒窖里挑选起来。虽说是酒窖,但不是那种摆了很多酒的地下室,比较类似能够维持固定温度与湿度的专用冰箱。 挑出特别珍藏的一瓶后,我想了一下,又拿出另一瓶比较便宜的。好啦,该怎么办呢? 顺带一提,这瓶特别珍藏的高级葡萄酒,是我的厨艺导师药师寺仁先生拿来的。 『这是为之前的事赔罪。』 ──他这么表示。他没说是为了哪件事赔罪,我也不打算多问。由于心里并不是没有底,特别挑明未免太不给人家面子。多半是指汉堡排的事吧。 而且,他把这玩意儿交给我时,显得有些寂寞。 『这玩意儿真的很好喝,人家却以「接待用酒」这种无趣的名字称呼它。如果是你,应该能换个比较好的喝法吧。』 ──他还说了这种话。 为了鼓励年轻人而让人家喝,应该与他的心意相符吧。 这是出于善意赠送的礼物,身为一个人、一个男人,好像不该在乎它的价格,然而这是一瓶恐怕要价数十万的世界级名酒,我自己实在买不起。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种说法或许相当老套,但是我有种天使和恶魔同时在头上说悄悄话的感觉。 『鼓励年轻人的时候不要吝啬。』 『反正那个小鬼也不懂什么酒,随便拿一瓶灌醉他吧。』 话说在前面,就算是比较便宜的葡萄酒也不难喝。这家店不可能有难吃或难喝的东西。 只不过,它不是最棒的。我也常常在睡前喝酒。 『巨乳美女也就算了,对一个臭男人亲切干什么?差不多就好啦。』 恶魔的主张实在很有道理。 『他的姐妹搞不好是美女呀!』 天使的辩解有点牵强。 『视情况连母亲也可以!』 『咦……』 这个提议连我和恶魔都被吓到了。呃,当然这只是我的脑内会议。 这下子就决定拿便宜的了──正当我准备起身时,天使再度悄声说: 『为了鼓励年轻人而拿出来的酒啊,等到差不多十年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是那么好的酒啊。」……这种发展,不是很棒吗?』 『我懂……』 「我懂……」 这已经超出妄想的范畴,连我也忍不住出声。这就叫天启啊。 浪漫摆第一。换个角度看,这不就是一个让我拿下「老爹」位置的好机会吗? 待在吧台里,微笑着说出「年轻人啊,听好……」,留下正向名言,带给对方人生重大影响的立场。 诀窍在于,建议内容不能太死板,要停在「放轻松过日子就好」这种程度。 好,就这么办──于是我抓起珍藏的葡萄酒站起身。价格虽然相当夸张,不过想到有可能左右一个男人的人生,就觉得这很便宜。 「小哥,这玩意儿你喝吗?」 回到吧台亮出酒瓶,青年疑惑地抬起头。 「嗯,我姑且算是已经满二十岁了啦……」 那就好。如果在这时被拒绝,我不就成了个傻子吗? 我拔出有年份的瓶塞,将酒倒入葡萄酒杯中。 「请问这是……?」 「我请客,喝吧。」 青年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举杯就口。接着「哦?」的一声,原本阴暗的脸稍微有了点光彩。 「好喝……嗯,这个超好喝耶!」 太好了。如果他在这时候说完全不懂酒的味道,我大概会哭出来。仔细一想,我的行动实在太没计划。虽然平常就是这样。 「嗯,看样子你很中意,那就再好不过。整瓶给你,之后怎么喝随你高兴。」 说着,我把酒瓶摆在吧台上。于是青年看着我问: 「……可以吗?」 「可以。我没办法解决你的烦恼。要说有什么能做的,顶多就是准备一个能让你思索的地方,还有请你喝点酒。男人的温柔,也就这点程度啦。一来我只能做到这里,二来你也不该对他人有更多期待。」 「呃,那个,该怎么说呢……非常感谢你。」 尽管疑惑,他依旧低下那颗金色的头。究竟是这家伙本来就很老实,还是酒让他变成这样呢? 青年一边喝,一边打量酒瓶的标签。 「……这玩意儿该不会非常贵吧?」 「别在意。」 「就算你这么说……」 「不,你还是稍微在意一下吧。把这件事放到脑袋某个角落,然后差不多十年之后回想起来。」 「条件真严苛耶!」 说着,我们相视而笑,交谈到此为止。他盯着葡萄酒杯看,偶尔才回过神让酒滑过咽喉。我也什么都没说,开始准备明天的食材。 没有什么对话,唯有门外的喧嚣听得一清二楚。 沉默不至于令人难耐,有件事却令我在意。尽管说了只提供酒和地方,还打扰他沉思实在不太好,但我还是很在意。 此刻他只有喝酒,没有下酒菜。也就是所谓的「空酒」。 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酒能带出料理的味道,料理能凸显酒的美好。我认为,这才是好的喝法。至少在吃饭的地方就该这么喝。 虽然他刚刚才吃完炸鸡块套餐…… 「喂,青年。肚子还装得下吗?」 「店长还是老样子很突然耶……嗯,倒也不是装不下啦。」 「我弄点鸡肉料理给你下酒,你就吃吧。」 听到我这么说,青年不知为何一脸不高兴。 「这是在暗示我是个弱鸡吗……」 这家伙是怎样,有够麻烦。看样子,他是一个人想着想着,思绪就不断往坏的方向飘去。在这个时机搭话或许是正解。 「我可没有闲到玩这种无聊的讽刺。真要说的话,我和你加起来是照烧鸡肉!」 「完全听不懂耶……」 「我想也是,毕竟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嘛!」 「啊,是……」 总之我当他接受了,这就开始动手吧。 把鸡肉裹上太白粉煎出颜色,用酒蒸过,然后加入酱油、味醂和糖煮到入味。色泽鲜艳的照烧鸡肉就此大功告成。这是明天每日特餐的材料,不过用个一餐的份应该无妨吧。 「焚身厨房特制!下酒照烧鸡肉完成!」 青年客气地伸出筷子夹起照烧鸡肉放进嘴里,接着喝了一口葡萄酒「啊啊」地感叹。 「该怎么说呢,这个……这种感觉真不错耶。」 「对吧?好喝的酒和好吃的下酒菜。这才叫人生。」 「已经到人生的规模啦?」 「有什么不对吗?」 「虽然明显不对,但是我现在不想否定。」 这么说的青年,露出还有些僵硬的笑容。 我随手抓起酒瓶,倒了一大杯后一口气喝干。这玩意儿真的好喝。虽然人生不是只有酒,但在喝的时候当成是这样也无妨吧。 「店长,这样很没规矩喔。」 「你在讲什么啊?在厨房喝酒就该站着喝。」 青年一把从我手里抢走酒瓶,往自己杯里倒酒。看样子他很中意这瓶酒。 他的模样令人看了很愉快,但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说起来,我还不知道这家伙的名字呢。 「我啊,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一直喊『喂,青年』也没什么意思吧?」 「咦,不知道吗?我明明是常客耶!」 「不管你来店里十次还是一百次,没什么契机,我就不会去问名字啊。我这里既没有预约也没有卖便当,所以不会有『是的,某某先生对吧。晚上七点恭候您大驾光临』之类的对话嘛。」 「那就趁现在记起来啦。我的名字叫……」 「啊,慢着。先等等,wait!」 「……怎么啦?」 「问别人名字之前,自己应该先报上名来。应该先由我自报姓名吧?」 「呃,可是我已经知道店长的名字了……」 「所谓的礼节,有时会绕点远路。我叫日野洋二,洋食店老板。请多指教。」 我伸出手之后,青年也顺着现场的气氛伸手,来了个没什么劲的握手。尽管这么做是否真的必要令人怀疑,不过就别想太多吧。礼仪就是这样的东西,嗯。 「呃,敝人是牧野坂次郎……你好。」 听到青年……不,牧野坂的姓名之后,我「嗯」的一声低吟,但是我没自信到明天早上还会记得一个男人的名字。 姓名的后半已经从记忆中脱落,对他的认知只剩「有点像拉面店的家伙」。 这也没办法。工作上来往的对象,常常只需要记人家的姓就好。倒不如说一般来说都是这样。 我和他都没有名片。 「话又说回来,照烧鸡肉的颜色真的很漂亮耶。明明都是常见的材料,却能做出这种颜色,真是不可思议。」 一口两口鸡肉,然后是一口两口葡萄酒,牧野坂吃得很快。夹起最后一块时,他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这是在说:即使平凡如我,只要下点工夫一样能发光发热吗……?」 「咦?」 「『咦』是指……」 「我在料理内放的心意,只有『这玩意儿好吃喔』而已。透过料理传递讯息,只会变成杂质!」 「啊,是。也对……」 就这样,我们再度回到各自的世界。我继续准备明天的食材,牧野坂沉入思考的海洋。 他大概会对着杯子上自己那张血色的脸问些什么吧。 任何事物都有结束的一刻。牧野坂手里的酒瓶只将空酒杯装了两成左右就宣告收工。 他依依不舍地晃了晃瓶子,但只有几滴酒散落在杯子周围而已。 『唉呀,真遗憾啊,牧野坂老弟!』 ……我原本打算笑着对他这么说,但是他缓缓抬起的脸,出乎意料地不但没有半点懊悔,反倒显得神清气爽。 「多亏店长,我现在冷静下来了。谢谢你。」 说着,他低下头。于是我轻轻放下准备指着他并哈哈大笑的手,只露出暧昧的笑容。 「如果是这样就再好不过,可是你的烦恼解决了吗?」 「不,那个,该怎么说呢……只是对于将来有一股我自己也搞不懂的不安变得很强烈,倒也不是什么解决不解决的问题啦。只是一开始思考,心情就无止尽地一路探底……」 说到这里,牧野坂自嘲地笑了笑。 「认真地为这种事烦恼,感觉很蠢、很丢脸对吧……」 我静静对他摇了摇头。 「烦恼哪有分什么高下。在这个看不见未来方向的世间,我不觉得因为摸黑而迷路有什么好丢脸的。」 「哦,有点意外耶。我原本还以为店长会嘲笑我这种一直想不开的人。」 他也好,别人也罢,这些家伙到底都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也曾经像一般人那样苦恼过、恋爱过、认真地想要去死过。 只不过,我没打算在这种时候讲那些往事。一个男人炫耀自己背负的东西,违反了我的美学。 「这些年来我的脑子里又不是只有饭和女人。虽然我很希望能这样就是了。」 我俩相视而笑。 此时我不经意看向上面的时钟,已经过了十点。这些没营养话题聊得真久。 「好啦,已经是好孩子和坏孩子都该回家的时间了。回去打一枪、洗个澡之后就睡觉吧。恭候你再度光临。希望下次你的脸色别这么糟糕啊。」 「是是是,店长果然是这种人。我还会再来这间小店吃饭的啦。」 牧野坂挥挥手走向店门。 「啊,对了……」 此时,他似乎想起什么,于是回过头来。 「我可以拿走这个空瓶吗?」 「这倒是无妨……」 「就类似接触到他人温柔的纪念吧。我在想,要是心情又沮丧时,看到它说不定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搞不好只会想起葡萄酒和照烧鸡肉的味道喔。」 「到时候我会再来这边吃饭。」 说着,他露出笑容。不是自嘲也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既然能够让年轻人恢复笑容,请这瓶酒也就有价值了。谢啦,药师寺先生。 青年离去之后,店内只剩我一人。将餐具放进洗碗机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啊……?」 很像拉面的名字。竹轮?叉烧?还是鱼板? 「对了,是笋干。」 尽管我自己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不过太麻烦了,所以就当成是这样吧。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重要的只有准备明天的食材。 日后,他来店里时── 「哟,笋干老弟!」 听到我这么一喊,他便回了个看见笨蛋的眼神。 看样子我记错了,他露出结合无奈与死心的表情── 「是牧野坂次郎啦……」 ──这么订正。而且过三十分钟我就忘了。 这种互动重复大约五次之后,我总算记住「牧野坂」这个姓。 要记住一个有鸡鸡的人叫什么名字真的很难。 若无其事的温柔与适度的放置不管。男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这样啦。 第十话 酥炸鸡柳 炸物吃起来要清爽。 这是洋食的理想,却也是个重大矛盾。 真要说起来,炸猪排这玩意儿,是把整块肉沾满蛋汁以后裹上面包粉用油炸,不管怎么看都甩不掉「热量」这个词的料理。和什么清爽无负担之类的概念,有根本上的差异。 不过,就是要故意这么做。 不止吃,文化和技术的进化,都是源自「想这么做」、「如果这样就好了」之类的欲求,或者该说是任性。 想大吃油炸物,却不想让嘴巴和胃变得油腻腻。有什么关系嘛,任性很好。 虽然前面讲这么多,不过解决办法已经有了。 萝卜泥柚子醋。把这玩意儿用在炸物上,酸味就能让炸物吃起来清爽,嘴里也不留油腻,对胃又很友善,优点数之不尽。 那不就好了吗?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个不良洋食店老板到底想表达什么啊……各位大概会想这么说,不过请先等一下。 数学只要得出最佳解就好,然而料理的世界有些不同。 人的舌头非常任性,就算美味又健康,天天吃还是会腻。 要是对警察或侦探说── 『真相只有一个会不太方便耶……』 ──之类的话,会当场被抓起来侦讯。 可是,厨师如果说自己只会做一种菜则会被当成无能,只能说很没道理。 讲出这些话的我也不例外。要我整整一个月三餐吃咖哩应该没问题,可是整整一年就没办法。我绝对会在途中偷吃茶泡饭。 简单来说呢,就是准备一些替换菜色很重要,嗯。 「好累……」 坐在吧台席的男子,吐出宛如要诅咒社会的低语。 不是平时那些令人头痛的常客。他是我在厨艺学校的前辈暨恩师,戴面具的法国料理厨师药师寺仁先生。 总是与知性、理性这些词无比契合,一个具体呈现何谓绅士风度的男人,此刻一脸淋雨野狗般的表情趴在吧台上。 遮住右半边脸的铁面具底下的那只眼睛显得很悲伤。 不想看见他变成这副德行的同时,却也涌出「他果然也是人类啊」的亲近感。我心中的评价一直变来变去还真忙。 无论如何,他在我面前说丧气话,或许还是头一遭。 「药师寺先生居然会疲倦到这种地步,真稀奇呢。」 「我也是人类,当然会疲倦。会有那种想要抛下一切逃开的时候,会有那种想在素描本上留个『明天』就拦辆便车跑去陌生城市的时候。」 不愧是药师寺先生,就连丧气话都讲得很浪漫。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这种时候,我更该助他一臂之力。 处于药师寺先生这样的地位,想来不能随便在人前表现得懒散,不能随便吐露怨言。如果在我面前暴露疲态是信赖的证明,我就该想办法回应他。 「虽然没出什么特别的状况啦……」 药师寺先生的声音满是倦意,坐在他旁边以夸张动作连连点头的人,则是女侍阿香。 「我懂。疲倦这种东西啊,偶尔会毫无前兆就冒出来对吧?心灵这个容器,也会随时间劣化而损坏喔。」 员工坐在吧台席和客人闲聊,但是我没有责备她。 今天是星期三的休息日。根本不是责备与否的问题。为什么这两个家伙会在这里啊? 阿香刚从大学下课,穿着浅桃色的连身裙。 以前我曾经问阿香: 『没交个下课后会和你一起玩的男友吗?呃,我说的男友不是指替按摩棒取名字那种,而是真人。』 ──这样的问题。 『店长,这是性骚扰喔。』 『哪边?是问男友的部分,还是按摩棒的部分?』 『两边都是。』 ……到头来还是没弄清楚,话题就结束了。 下午,我总算从被窝里爬出来、打起精神准备做饭时,不请自来的客人接连上门。真相就只有这样。 「疲倦像这样累积在体内时,你会怎么做?」 对于药师寺先生的问题,阿香挺起靠胸垫增加了三成的可变式胸部得意洋洋地回答: 「那还用说,当然是用油和酒精把疲惫溶掉喽。换句话说,就是猛喝啤酒、猛吃油炸物,就是这样!」 这个臭婆娘,他对日本料理界至宝──精通法国料理的「皇帝」药师寺仁先生提了什么建议啊?看他一身昂贵的西装就该知道,那不是会穿着去居酒屋喝两杯的装扮。 可是药师寺先生听到阿香的戏言之后,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敷衍── 「唔嗯……酒和油吗?」 ──反而认真地开始考虑。 大概是看到这种反应觉得开心吧,阿香满面笑容地拍拍小手说: 「没错、没错。买点罐装啤酒和熟食,在自己家里穿上中学时代的体育夹克随性地躺着然后慵懒地吃吃喝喝,就是治疗疲劳和倦怠感的方法哟!」 这家伙平常都这样啊? 然而,我也没拿这点开玩笑。内容姑且不论,阿香大概想用她自己的方式鼓励药师寺先生吧。既然如此,就不该指着人家嘲笑。这是个该克制自己的场面。 为了炒热气氛,而把过去的失败讲得有趣一点时── 『你在搞什么啊……』 ──对方却一本正经地这么说,各位有这种经验吗?我有。当然,我和那家伙早就绝交了。不识趣有时是种罪过。 虽然事情看起来会圆满收场很好,不过我已经猜到接下来的发展了。反正又是要我来做吧。而且是用「机会难得」这种让人搞不懂的理由。 也不能只做药师寺先生的份却把阿香赶走,看来必须做两人份。不,反正阿香会要求追加,大概需要三人份或四人份。再加上我稍微晚了点的午饭,差不多五人份吧? 算了,反正我不讨厌做炸物,要我做也无妨就是了。 就在我这么想并准备打开冰箱时── 「你的建议值得参考,谢谢。」 「咦?」 「咦?」 不得了,药师寺先生居然起身准备回去。 充满问号的惊讶,同时从我和阿香的嘴里冒出。 果然,这个女的打算怂恿药师寺先生,自己趁机沾光哪。为了自己吃饭,连皇帝都想利用,真是不简单的家伙。 「先等一下,药师寺先生。这不是该说出『那么日野老弟,做给我吃吧』的场面吗?我们这里可是洋食店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 「不过?」 「你们今天休息吧?我只是来打声招呼而已。」 这句话无懈可击,很有常识,充满了对我的体谅。看样子我已经习惯这条街上那些家伙的厚脸皮了,像他这样才叫普通。 以我的立场来说,这种时候就该微微一笑── 『也对,下次请在营业时间来吃饭喔。』 ──说出这样的话送他离开,才是成年人的应对。 然而不行,这让我很不爽。 明明这里有间最棒的洋食店却跑去别处吃饭,感觉就像有人在眼前花心一样。 什么嘛,那间卖熟食的有那么好吗?你的意思是不想吃我的炸物吗! 「不行。」 「……什么?」 「药师寺先生,你只有两个选择。不是乖乖坐下吃炸猪排,就是被监禁后吃炸猪排。」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想做!」 这人不适合垂头丧气。既然他是相信我才来到这里,那么不让他稍微打起精神就不能放他走。 「如果你愿意做,我当然很高兴……」 「那就说定了。让咱们来场炸物狂宴吧!」 我将藏在厨房各处的酒全用上。 首先拿出啤酒瓶,「咚」的一声豪爽地摆到吧台上。 当我准备好玻璃杯、正在找开瓶器跑到哪里去时,药师寺先生已经徒手抓住瓶盖直接拔掉。讲了那么多,结果这位仁兄还是很起劲嘛。 「那个,店长。可以也算我一份吗……?」 说着,阿香畏畏缩缩地举手。明明一开始就打这种主意,还问什么「可以吗」,讲得这么假惺惺。 不过就来吧。我已经准备好要炸出一大堆炸猪排了。 「做好心理准备,我会让你吃到撑。」 「哦哦,居然说到这种地步吗!」 「我会用我的炸物让你怀孕!」 「不用讲到这种程度没关系。」 好啦,首先该怎么做才好呢?炸猪排、可乐饼,以及炸鸡排。该加点蔬菜以串炸系发动攻势吗? 要不要联络熟识的货源请他送牡蛎过来呢?如果这时间下订,大概能在宴会正热烈时送到吧。 正当我运转脑袋时,药师寺先生点菜了。 「可以点一样东西吗?」 「哦,点菜吗?尽管来。」 「老实说,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很难说是万全,想先从清爽的东西开始吃。」 炸物庆典,而且要清爽。把难题出得这么轻描淡写。 状况欠佳时,不想马上把重口味的东西塞进肚子里,这种心情我懂。想先让胃稍微活动一下。 这种时候,我有个可靠的伙伴,能够满怀信心端出的好东西。 「那么,就来点加了萝卜泥柚子醋的炸鸡吧!」 听到我这么说,药师寺先生微笑开口说: 「你从以前就很喜欢萝卜泥柚子醋呢。」 这句话触动了某样东西。 他应该没有别的意思。我喜欢萝卜泥柚子醋,所以他这么说,仅此而已。 但是,我有那么一瞬间误解了。换言之── 『每次都是它,你这只猴子只会做这个吗!』 ──我听起来就像在这么说。 当然不可能是这样。这是超越误解范畴的曲解,近似于借口。 药师寺先生不可能拐这种弯讽刺我。如果难吃,他就会挑明说难吃。 尽管马上就明白是误解,扎进我心头的刺却产生新疑问。 我是否曾经好好思考过,才得出「萝卜泥柚子醋」这个答案呢?我会不会太相信萝卜泥柚子醋是万能的,因此什么都没想就条件反射地把它搬出来呢? 做成一口大小的炸鸡块,沾上大量的萝卜泥柚子醋吃进嘴里,再用啤酒灌进去。想来应该是这个场面的最佳解不会错。 然而,难道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我会的菜色,少到不需要迷惘吗? 吧台席的药师寺先生单手拿着啤酒,疑惑地看着我。 这个人不怎么喜欢没下酒菜直接喝──也就是「空酒」这种行为。这回是我硬要接待他,不能在这种地方丢脸。 迷惘的时候就打开冰箱吧,总比盯着门看来得好。我把药师寺先生的教诲放在心头,握住门把。 发现猪肉。这是主菜,主角要晚一点再登场。 牛肉。炸牛排搭配和风酱与山葵吃虽然也很有意思,不过问起对于胃的负担,怎么想都偏重。 大概适合在酒酣耳热之际── 『要不要吃点有趣的东西啊……?』 ──奸笑着说出这种话端出来吧。 鸡肉。不行,不行啊。我实在没办法不用依依不舍的眼神看它。 女人也好,料理也罢,看来我总是对他们充满留恋。至少,我不是那种一刀两断的干脆性格。真要说起来,我大概是苦思一番之后又放着不管一段时间才会有结论的人。 「喂~!店长!饭还没好吗?你说要让人家的胃怀孕的气势去哪里啦~!你这人只有上面的嘴巴大吗~!」 肚子一饿就变流氓的阿香破口大骂。她还喝了酒,凶恶程度比原本高出三成。 「说要做就赶快做呀!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吧?那张嘴除了吸老二之外就没有其他用处了吗!」 这个臭婆娘,干脆用那道通称火烧屁股鸡的禁忌菜色喂她吧。 ……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只是封印萝卜泥柚子醋而已,又没有颁布鸡肉禁令。清爽炸物这个主题,不是可以用鸡肉吗? 成品隐约浮现。我将手伸进冰箱里,每抓住一样食材,轮廓就更加清晰。好,做吧。 「焚身厨房特制,萝卜泥柚子醋炸鸡!」 「哦哦!」 「那是假的,其实是……」 「哦哦?」 阿香的表情一变再变,十分有趣。不,现在不是觉得有趣的时候。如果不在饥饿到达临界点之前提供食物,被吃掉的会是我。 「炸紫苏梅鸡柳卷!」 白色的肉搭配略带点苦味的紫苏,再加上梅干果肉的酸味。虽是油炸食品,却很适合当成开胃菜。 增进食欲用的梅干。我竟然忘记基础中的基础。 这也没办法嘛。毕竟我是开洋食店的。 「哦,居然端出能刺激食欲……不,端出彷佛在挑衅胃的好东西啊!」 宣告炸物庆典开幕的前菜登场,阿香因为亢奋过度导致语言中枢出了些问题,不过应该能解释成赞美吧? 「话说回来,店长。你原本应该是要用柚鸡起头,为什么换成了梅子鸡柳?」 柚鸡。她大概是指萝卜泥柚子醋炸鸡块吧。确实,每次都喊全名大概会搞到太阳下山,可是话又说回来,柚鸡实在很怪。 「更换的理由啊……没什么理由!」 「没什么理由~?」 阿香似乎无法接受,但是我才不管。 怪了,我能用的菜色是不是太少啦──脑袋想着这些,不禁闹起别扭……这种事哪说得出口啊。 「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药师寺先生一边说,一边灵巧地用着刀叉。这句话实在算不上护航。 「『不想说』这点我倒也不是无法理解,但是这样就接受好吗……?」 「他可是会在下课之后突然冒出一句『对了,去爬山吧』,然后就这样失联三天的男人喔。多想也没用。」 「店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阿香的眼神很冰冷。显然是看见可疑人物的反应。 「我不是突然迷上爬山,只是想在山上吃便当而已。这是很有厨师风格的好理由吧?对不对?」 我认为这是个完美的回答,但是阿香别开目光── 「啊,是,你说得对……」 ──一脸不想和笨蛋扯上关系的表情。可恶,到底哪里有错啊? 「我的往事先不管,鸡柳好吃可是货真价实的喔。在凉掉之前吃吧。」 我话还没说完,阿香已经一口咬下。 「嗯,这个好吃!肉和梅干,看起来扯不上关系却意外地合呢!」 梅干的表演风格……这样说好像有点怪。总之它非常有潜力。 尽管梅干经常被视为保健食品,但是以我个人来说,它和味噌都是我希望消费量增加的食材。 「再来一份。」 药师寺先生递出盘子。 「这道炸物前菜,让我很满足喔。」 「多谢夸奖。稍等一下喔,我马上就炸。」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吃萝卜泥柚子醋炸鸡块,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那股『做自己想做之物』的欲望已经得到满足,之后就是乖乖按照顾客的要求喽。」 好,很好。这发展不错。看来药师寺先生有食欲了。 最令人害怕的,就是他只吃一点便放下刀叉,叹口气的同时── 『唉……抱歉,已经够了。』 ──说出这种话。 已经没问题了。炸紫苏梅鸡柳和啤酒启动了那个名叫胃的引擎。 再来就用柚鸡暖机,以串炸等食物加速,进入警戒区之后再端出炸猪排──这条路线如何?嗯,不坏。 制作炸鸡柳、炸鸡块;磨萝卜泥;准备续杯啤酒。 ……真忙。阿香吃得快是一如往常,但是药师寺先生也不慢。 奇怪,该不会我又吃不到吧? 算了,今天的重点是鼓励恩师,就当成是这样吧。 「日野老弟,再来点啤酒。」 药师寺先生举起空瓶说。 「抱歉啦,啤酒已经没了。」 阿香一听,红着脸拍打吧台。 「这点程度就没了,以居酒屋来说不及格吧?」 「你不知道吗?这里其实是洋食店。」 「对喔。是我工作的地方嘛,唔嘿嘿~」 阿香一边挥手一边大笑。这家伙看起来真的很开心。虽然我连一滴都没喝到就是了。 我丢着笨蛋不管,转向药师寺先生。 「接下来改喝葡萄酒可以吗?如果无论如何都想喝啤酒,我就叫那边的醉鬼冲去酒铺买回来。」 药师寺先生稍微想了一下,很快就摇摇头。 「今天我想顺其自然。如果没有啤酒,但有推荐的葡萄酒,那就照你说的吧。对了,说到葡萄酒,以前我送你那瓶喝了吗?」 「那瓶吗?呃,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我拿去拯救迷途羔羊了……」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单来说呢,我拿给一个看起来很沮丧的金发小哥喝了。他大概很喜欢吧,还把空瓶子抱回家。」 为什么沮丧的家伙和疲惫的家伙都会跑来这家店呢? 还是说,人在迷惘时追求的救赎,就是吃呢? 「你说的金发青年,是常光顾的客人吗?那个只有头顶是黑发的。」 「咦,药师寺先生见过他吗?」 「有一次你承蒙警察关照时,我代替你下厨对吧?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吃焗烤马铃薯吃得津津有味。」 「药师寺先生的记忆力还真好耶。」 「你在说什么啊。凡是来过店里的顾客,长相我全都记得。这是基本吧?」 我别过头去。 这是基本吗?那位青年的名字我问过好几次,每次都记不住。 「不管怎么样,看来你用在了正途,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像那些暴发户,只喝一口就把它丢了。」 药师寺先生语气苦涩地低声说。 高明的酿酒师们花费十多年酿造的葡萄酒,因为钱已经付了就被随便处理掉,看在眼里确实令人不爽,我能理解这种心情。 正因为药师寺先生是亲自前往采购,明白现场有多辛苦,才会有这种感想吧。 「居然有人会做出那种有如泡沫期都市传说的事啊。」 「有些人钱多到花不完嘛。他们似乎连钱该怎么花都不知道哪。」 说到这里,药师寺先生以双掌对着我摇了摇头。 都是些无谓的话题,到此为止吧──大概是这个意思。 「好啦,接下来你要让我吃什么呀?」 「串炸如何?猪肉、牛肉、虾子,以及花枝。中间还会穿插洋葱和长葱,沾上浓郁的酱汁后送入口……毕竟你应该差不多想要找些借口了。」 「我不是只吃肉,也有吃蔬菜喔」这种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 虽说就算多吃那么一点蔬菜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但大人就是需要这种精神上的泄气孔。 药师寺先生沉默地点点头,我将它当成同意,立刻开始动手。 我将一口大小的食材先后串在竹签上,此时阿香突然出声说: 「对了,店长。看到竹签,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耶!」 「什么事?」 「以前你在店里开过烤鸡肉串派对是吧?而且没找我!然后呢,你讲什么改天再说,结果一直丢着不提直到现在!」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回事呢。我和常客内海先生吃着烤鸡肉串、喝着啤酒,两个人闹了一整个晚上。 虽然收拾善后和带着宿醉开店替阿香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后来应该借由请她吃烧肉抵掉了才对。 这个女人,一想到是别人请客就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五万八千圆的怨恨我到现在还忘不掉。 「我现在忙着弄串炸啦。今天的主客不管怎么说都是药师寺先生,好啦,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于是我瞄向一直盯着酒杯的药师寺先生。 我期待他说出「今天有串炸就够啦」、「另外多做些有的没的也很辛苦吧」之类的话。 然而注意到我的药师寺先生,把酒杯举到眼睛的高度开口说: 「烤鸡肉串吗?这个也不错耶。」 我垂下肩膀,阿香不知为何洋洋得意。 这是皇帝的敕命,不能不做。 我虽然喜欢做饭,却不喜欢太忙。真希望他们能明白这条微妙的界线──这就是微妙的男人心啊。 忙成这样,我大概没办法偷空也吃点东西吧。 就这样我不断地弄串炸与烤鸡肉串,那两个家伙则是不停吃喝。 吃着热腾腾的串炸,灌下冰凉的酒,简直就是食物版高炉。虽然我没得吃就是了。 途中我订的牡蛎送到,炸牡蛎让气氛更加热烈。 啤酒之后葡萄酒也没了。再来是日本酒和烧酒。把酒全部用上原本是开玩笑,结果我的收藏品真的空了。 于是,两个小时后…… 「嗝……」 阿香醉倒了。 额头抵在吧台上,悠哉地打呼。 照理说她的酒量相当好,看来是被药师寺先生牵着走,导致喝过头了。 后半的烧酒等酒精度数较高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随手拿起大盘子里仅剩的一支烤鸡肉串,以门牙将肉咬走。不愧是我的烤鸡肉串,即使稍微凉了点还是很好吃。 「今天谢谢你。我很开心喔。」 药师寺先生站起身。这人照理说也喝了不少却能举止如常,真的是不简单。 「药师寺先生,你喝了那么多却完全没事吗?」 「……其实已经影响到脚步了。感觉就像有个恶魔在反复轻抚着我的脖子吧,明天一定会宿醉。」 这句话听起来没有半点不悦,反倒像在期待即将到来的危机。 「那么干脆在这里睡一觉怎么样?可以帮你弄条毛毯喔。」 「让我打肿脸充胖子一下吧,至少要用自己的脚走回去。」 我有我的坚持,他有他的美学。我不该勉强他留下。 「期待您的再次莅临。」 于是我以不怎么符合自己风格的姿势,向恩师深深一鞠躬。 药师寺先生点点头。他一如宣言,以自己的脚踏出店门,脚步远比来的时候更为有力。 真是个好男人。尽管已经分道扬镳,但是能像这样稍微帮上一点忙,依旧令人高兴。 正当我沉浸在感伤里时── 「水、水……」 阿香就像只被洒盐巴的蛞蝓般挣扎。气氛都被毁了。 总之把这个醉鬼丢在一边,做我自己要吃的饭吧。刚刚忙到忘记这件事,但我几乎什么都没吃。 明明是休假却没有酒,不过这也无可奈何。现在我也没心情出门买酒。 对了,机会难得,我也来吃炸紫苏梅鸡柳卷吧。 心想材料应该还有的我翻找冰箱,却发现阿香以手肘抵在吧台上撑起身子。 「店、店长……」 「嗯?怎样?」 「我的份呢……?」 ……这人对吃的执着真是恐怖。 以和药师寺先生有所不同的另一个层面来说,这家伙也很不简单。 隔天,一个又大又坚固的木箱送到店里。是药师寺先生送来的。 我一从厨房底下拿出铁撬,阿香便皱起眉头。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出现在洋食店厨房里啊……?」 「对付吃霸王餐的家伙和强盗时需要用到啊。只有钉棒感觉太冷清了,所以我会看心情选用。」 「厨房底下到底塞了什么东西,我还真想好好见识一下耶。」 「没什么有趣的。至少没有通往异世界的门。」 「对于办公商圈来说,这家店本身就像个异世界了吧……」 阿香这几句话显得无精打采。 大概是昨天暴饮暴食的代价吧,就算是食欲魔神也脸色苍白。 「阿香,今天你可以回去休息,不用勉强。这副德行没办法工作吧?」 听到这句话,阿香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 「不,如果是一般感冒也就罢了,宿醉要自己负责。」 「我的心胸可没有狭窄到无法原谅女人的过错喔。」 「……如果是男人犯错呢?」 「揍他。」 说着,我俩对看一眼,无力地相视而笑。 感觉还是让阿香回去比较好。虽然她是个贪吃又厚脸皮的废物,但是一来我并不想折磨她,二来这会影响到工作,既然如此还是放她回去比较好。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乖乖休息了。可以顺便提个小小的要求吗……?」 「是什么?」 「请帮我做点稀饭。吃完之后我就回去。」 「嗯,这点小事倒是无妨……」 「但是我也不希望它填不了肚子,所以请放肉。」 「这样对消化不好,稀饭会失去意义吧?不,慢着,鸡绞肉应该还行?」 「绞肉不错耶,味道要浓一点。」 这家伙其实游刃有余嘛? 既然答应了,我就会帮她做稀饭,不过晚点再弄也行吧。总之我决定先打开木箱看看,因为它令人很在意。 我拔掉钉子、掀开箱盖,里面有两瓶躺在木屑里的葡萄酒,看起来很贵。药师寺先生大概是要为昨天的事致谢吧。 标签是法语,我完全看不懂,不过说穿了就是「这瓶酒很好喝喔」的意思吧。 细节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这玩意儿应该很好喝。 我感到背后有股危险的气息,于是转过头去,发现阿香隔着我的肩膀盯着木箱里看。微笑配上她苍白的脸色,恐怖程度比平常还要高出三成。 「有两瓶对吧?」 「喔、喔,是啊……」 「换句话说就是两人分,一瓶应该是我的份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因为提议来场炸物庆典的人是我。」 从药师寺先生的性格看来,倒也是很有可能。 把收藏的酒全部搬出来还做了一堆炸物的我,和只是因为贪吃而提议吃炸物的阿香,居然得到相同的评价,这点实在令人不爽…… 不不不,不行。思考往不好的方向偏了。 所谓礼物就是对方的好意,针对这样的东西讲出── 『我的贡献度比较高!』 ──这种话,实在太不识趣。老实收下之后两人对分,才符合规矩吧。 「没办法,今天你可别喝喔。等宿醉好了再说。」 「嘿、嘿……当然喽。」 把酒瓶交给阿香的那一刻,她已经对鲜红液体投以灼热的目光。 没救了。这瓶酒八成今天就会被喝掉。 就这样,始于酥炸鸡柳的炸物庆典骚动落幕。 此刻我正以智慧型手机收看电视节目。这是昨晚的录影,药师寺先生有登台的料理对决节目「调理铁人」,负责主持的女性很眼熟。 画面上的药师寺先生和往常一样兼具气度与威严,感觉不到半点疲惫。 他在料理对决时痛宰对手,以很大的差距赢得胜利。对手似乎快哭了。 评审们脸上那种「虽然想放点水,不过实力差距太明显,这也是不得已嘛……」的愧疚表情,令人印象深刻。 料理有带给人活力的力量。至少,既然能帮上药师寺先生的忙,就值得高兴,也能引以为傲。 如果又碰上什么状况,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不过话又说回来…… 「店长,水……还有稀饭……」 阿香还是瘫在那里。 「为什么你还在宿醉啊?不,已经隔了不止一晚,或许该换个称呼?」 「药师寺先生的酒太好喝,一瓶感觉实在不够,我想便宜的酒也没关系就买了一堆来喝,结果桌子上满满的空瓶……呜恶。」 料理有带给人活力的力量,但是应该没有治疗笨蛋的力量吧? 我一边思考着这种事一边重重叹了口气,开始准备稀饭。 第十一话 炸牡蛎 「已经到了牡蛎很肥美的季节对吧……?」 晚上九点,打烊后的整理时间。 背后传来恶魔的低语。回头一看,把手放在我肩上的阿香露出邪恶的笑容。 我现在的心情该怎么形容才好?如果要譬喻,大概就是在赛马场选马票时讨债人找上门的感觉吧。 「喔、喔,说得是。牡蛎很好吃喔,嗯。」 我下意识地给了个蠢回应。我常常在想,思绪没整理好之前实在不该开口。 「啊啊,店长。店长店长店长!不是这样吧?」 阿香傻眼地摇摇头,贴上来逼问: 「以前你说要办牡蛎大餐活动,结果一直没办不是吗!」 我说过这种话吗? 倒也不是没有印象。可是,我想不起来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面下讲的。 「什么时候的事啊?应该不是最近吧……?」 一问之下,发现阿香好像也记不清楚,她抱胸歪头思索了半天。 「是什么时候啊……?」 「不记得吗?那么一定是错觉。这件事就当成没发生过,没发生。」 「慢着,先等一下!我马上就想起来!」 有空想这些不如去工作──虽然我很想这么讲,但是讲了大概也没用吧。她的脑子已经遭到食欲支配。 我收拾好餐具后过了一会儿,阿香突然抬起头高声大喊: 「对了,是大便!」 ……于是,现场一阵沉默,只听得到洗碗机运作的声音。 这人突然喊「大便」,是要我怎样啊? 「阿香,虽说已经打烊,不过这里终究还是餐厅。讲些太露骨的低级哏实在不太好。」 「不,我不是想用什么大便、鸡鸡之类的直球下流哏搞笑。明明就有啊,之前神无月小姐找上门,要你想办法处理一下屁股的洞。」 虽然这种会引来误解的形容实在不太好,不过我总算想起来了。神无月银子。那个背着扩音器的变态播报员。 那家伙曾经在打烊之后跑来,要我做可以消除便秘、改善体质的料理。 当时我介绍了放进许多食材的炊饭,然后请她回去。 关于那件事的诸般始末,我希望能忘掉。 「那个时候啊!虽然提到把牡蛎放进炊饭里,但是因为没有材料所以决定延后啦!也就是说要举办牡蛎大餐活动!」 记忆渐渐复苏。这么说来,我有印象讲过这种话──只是用来应付一下而已。 「的确。嗯,改天找机会吧。」 「不行!请你清楚地指定日期!实际上,你不就忘记过一次了吗!」 「说是这么说啦……」 「男人说什么『改天找机会』和『只要进去一点点就好』都不能相信,这是我家奶奶的遗言喔!」 金本家的奶奶究竟走过了什么样的人生啊? 「话又说回来,牡蛎……牡蛎啊……」 这个食欲魔神只有一件事讲对。牡蛎肥美的季节到了一点也不错。 在我心中「想做牡蛎料理的欲求」油然而生。我想男人应该明白这种感觉。一股突然涌现的强烈冲动。 「好,我知道了,那就来办吧。不过明天的每日特餐已经决定好了,而且还有确保食材之类的问题要解决,后天举办怎么样?」 「不错耶,那就说好喽!要是违背承诺……我就咬断它。」 阿香的视线飘向斜下方。她想咬断什么啊? 她以手指指向斜下方。她到底想对那个「什么」怎样啊? 「咦,先等一下,阿香。说到炸牡蛎,你上次不是吃很多了吗?」 没错,我想起来了。在日前那场鼓励药师寺先生的炸物大会上,她应该已经毫不客气地大嚼过炸牡蛎才对。阿香和药师寺先生各吃了十个。 明明是为了我也有得吃才多叫的,到头来我却没吃到。 对于我的疑问,阿香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不过是炸物庆典的一环,并不是以炸牡蛎为主,所以不算。」 「是这样吗?我觉得有吃到炸牡蛎这点应该没什么差别……」 「这是心情的问题!」 「喔、喔……」 理论明明有漏洞,我却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由于我很想做牡蛎料理,所以这样倒也没什么关系,但有种无法释怀的心情挥之不去。 「还有,后天的每日特餐,炸牡蛎和牡蛎炊饭,要选哪一种?」 「两种都要!」 「居然两种都要!」 「不不不,别说两种,三种、四种也行,越多越好。牡蛎大餐,满满的牡蛎。沉浸在牡蛎之中,为牡蛎而生、为牡蛎而死,我想度过这样的一天!」 阿香握起拳头亢奋地发表演说。 听起来真是浩大,而且莫名其妙。 「不过虽说是牡蛎大餐,也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摆出来啊。假设主菜是炸牡蛎,再来该怎么办呢……」 「店长,该不会你能拿出来的菜色很少?」 看见阿香一脸彷佛能听到「哼哼」声的得意表情,触动我心中某样类似开关的东西。 菜色很少──如果可以,我希望短时间内听不到这句话。 「别说蠢话。不是因为少而烦恼,是因为选项太多才迷惘!」 上次炸物庆典时,是因为有「清爽的炸物」这道限制,才会让我陷入长考。 如果将牡蛎这种万能食材放到面前随我摆布,样式要多少我都想得出来。 「炸牡蛎和牡蛎饭先确定。奶油酱烧牡蛎、油渍牡蛎、蚝油炒牡蛎、辣酱炒牡蛎、蒜香奶油牡蛎、酒蒸牡蛎、牡蛎稀饭、什锦炒蛋、白酱牡蛎义大利面、焗烤牡蛎、烤牡蛎……喂,阿香。你有在听吗?金本香苗同学!」 「等等,先等一下,店长!一次讲这么多,我记不住啦!我只知道每一种听起来都好好吃喔。」 「什么嘛,看来你已经明白事物的本质了。」 「那是重点吗?」 「嗯,最重要的就是这点。」 我似乎也亢奋过度了。喘口气之后,我稍事反省。 就像这样,牡蛎虽然味道复杂又带点苦味,却很适合搭配诸多食材、调味料,以及料理方式。 只要厨师的手艺不至于太差劲,怎么弄都好吃。 「以前我去市场的时候,曾经碰见日本料理、中华料理、义大利料理和法国料理的厨师们抢着要美味的牡蛎。这项食材涉及的范围就是这么大,想要它的人就是这么多。」 「哦?全世界都爱它呢。」 阿香赞叹地点头。 「顺便补充一下,后来洋食店也参了一脚。」 「你在搞什么啊,店长……」 「没办法嘛。那种对食材一见钟情的感觉,不是厨师大概不会明白吧。我啊,看一眼就知道这玩意儿绝对好吃。那样不是只能把它抢到手了吗?」 「所以呢?这场没意义的世界大战怎么落幕的?如果每个人的水准都和店长你一样,应该没办法和平解决吧?」 她说水准一样,是指技术还是人格啊?不,还是别问吧。一看见阿香的表情,大致上就能明白她想讲什么。 「拿出骰子,像这样,把它掷出……」 「哇喔……」 「然后,我输了。」 「哇喔……」 真的真的很可惜。即使过了这么久,那股懊悔依然没有消失。 原本互骂得那么厉害的一群人,在赌博的结果出来之后都乖乖退让,这点也令人印象深刻。该说「厨师的道义尚在」吗? 「该不会,店长你赌运很差?」 「唔!」 毫不留情的吐槽重创我的心灵。 我喜欢酒、喜欢赌、喜欢女人,但每一样都很弱。我的人生离硬派好远啊。 「话又说回来,居然连义大利人也吃牡蛎呢。」 「喂喂喂,你有胆就对义大利人讲这种话试试看。他们会露出『最懂怎么把牡蛎弄得好吃的就是我们呀?』的得意表情喔。从古至今,那些家伙一扯到吃都是来真的。那是个超爱贝类的国家喔。」 「居然这么夸张啊?」 「毕竟他们好像从古罗马时代就已经开始养殖牡蛎了嘛。别跟他们在牡蛎的历史上争论比较好。」 查阅吃的历史时,偶尔会冒出一些非常夸张的事迹。这种时候除了心想「这些家伙在搞什么啊……」之外,也让我体会到人对吃的热情不管什么时代都一样,因而对历史上的人们涌现亲近感。 「那么,我们日本的牡蛎史又是怎么样呢?」 「由于在绳文时代的贝冢发现大量牡蛎壳,应该能看成那个时候已经开始食用牡蛎;养殖则始于室町时代。可能是因为流通与鲜度管理的问题吧,吃法基本上是加热调理或醋渍,生吃要到明治以后。这是生食文化由外国传入的罕见案例。」 「真的是种从以前就受到世界喜爱的食材呢……」 阿香边嘀咕边点头。正所谓人类史和牡蛎同在。 「顺带一提,方才阿香你说到牡蛎肥美的季节,不过这也要看牡蛎种类。产季在秋冬的种类叫真牡蛎,也有反过来在春夏盛产的岩牡蛎。也就是说,没有牡蛎不肥美的季节……」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糟糕,说太多了」,然而为时已晚。 阿香眼里闪过诡异的光芒。她的眼神在说:「所以一年四季都能要求对吧?」 看样子,我在谈论牡蛎的魅力时太过亢奋了。反省。 从刚刚起就一直在反省呢。换句话说我根本就没在反省吧? 「然后呢,话题回到料理上头。刚刚举的那些里面,有中意的吗?」 虽然我全都想做,却不能这么搞。拿出来卖的东西必须慎选。 阿香以手指抵着下巴,稍微思索了一会儿。 「店长,你刚刚是不是刻意避开生食,还有接近生食的调理方式?」 「唔……」 说穿了,新鲜牡蛎生吃最棒。 当然,光是这样会腻,所以生的吃两三颗之后再切入牡蛎料理,应该是正确路线之一。 可是,生牡蛎有个陷阱。不管怎么样都难以避开食物中毒的危险。 在日本严格的品质与鲜度管理下,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很低。虽然低到极点,机率却不是零。 自己吃,或者在营业时间之外弄给熟人吃,之后弄到肚子痛,这样倒是无妨。但是处于必须在营业时间扛起饮食安全责任的立场── 『好!小哥,要上生牡蛎喽~』 ──实在不能随便这么说。 何况生牡蛎是不是洋食店能端出来的菜单也有问题,这种东西还是该交给居酒屋或生蚝吧之类的地方。 「唉,生的毕竟有点……」 「这样啊……」 大概光是讲「生的」就察觉了吧,阿香只是遗憾地嘀咕,没有不死心地追问。 这代表她也很清楚牡蛎的特征吧,理解快真是帮了个大忙。 「如果要说刚刚列的,『辣酱炒牡蛎』这个词让我小鹿乱撞,有种心动感耶。」 「喔、喔……」 挑选想吃的东西时,直觉很重要。只不过,能不能称之为心动这点是个疑问。 「那个辣酱该不会就是火烧屁股鸡用的那种超级辣酱吧?」 「火烧屁股鸡这个名字已经跟定它了呢……」 「你可别说你不记得喔。」 她这么一说,倒是让人无法反驳。我只能「嗯」的低吟一声别开目光。 以前做过的超辣料理──辣酱炸鸡。它的辣度经过一番调整,会在肉汁和超级辣酱结合之后恰到好处。 虽说只要吃法正确就不会伤到嘴巴,不过酱本身依然辣得可怕。因此,它对众多顾客的肛门造成不小伤害,即使是我也不例外。 眼前的食欲魔神只有这道菜不会要求再吃一次,希望各位能够从这点了解到受害规模有多大。 直到现在,来自客人的怨言和狂热分子的重新贩卖要求依然没停过,从各方面来说都是逸品。 「虽然我觉得用那个也很有趣……」 「喂~?」 「不,不会啦。再怎么说都不会啦。该怎么讲,毕竟牡蛎的味道比鸡肉来得复杂嘛。如果太辣,会让人吃不出牡蛎的味道。控制在微辣的程度,应该恰到好处吧。」 「有道理。那种像是被杀手辣椒捅屁股的感觉,我已经受够了。」 我也有同感。虽然恐怖的地方就在于:即使带来这种伤害,它还是能吸引到一部分固定支持者…… 「所以呢,牡蛎大餐活动的追加菜单要选这个吗?」 「让我再想一下,先保留!」 「行啊,好好考虑。不过最晚要在明天上午决定喔。毕竟我还要做准备,像是进货和其他什么的。」 「确实,能拿出来的菜色一多,就会让人烦恼呢……」 好啦,虽然聊了很久,不过现在还是收拾善后的时间。 放到洗碗机里的晚盘已经烘干,摸起来有点烫。我把这些已经下工的家伙放回柜子里。明天还要承蒙你们关照喔。 将餐具和菜刀等东西收拾完毕后,我抬起头,发现阿香还拿着拖把沉思。 「刚才列出的菜色里,没有火锅对吧……?」 「火锅?」 说到牡蛎就要提到火锅,这是基本原则。我不是不懂,这也是刻意拿掉的。 「没错,火锅啊!只要动用店长的人脉和管道,要弄到砂锅和几台卡式炉应该很简单吧?至少应该远比大型兑币机来得容易才对。」 「如果要问做不做得到,当然是做得到……」 「对吧?那就弄嘛,火锅!」 阿香握起拳头,一副「那就这么决定了」的模样,我则平静地对她摇摇头。 「但是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洋食店。」 「事到如今还在乎什么啊!」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已经做过蛋糕、烤鸡肉串和饺子这些东西,事到如今就别摆架子了啦──是这个意思吧。 回想一下过去有多乱来,实在无从反驳。可是,这回我要表达的意思,并不是因为领域不同所以不想做。 「火锅啊,不管怎么吃都很花时间,或者该说客人会坐着不走。」 「这个嘛,的确。感觉上就不是那种快快吃完就闪人的食物呢。」 「这里是洋食店,厨师只有我一个,椅子也不多。说得直接一点,我希望客人赶快吃、赶快离开。」 和「坐久一点没关系,不过要点酒喔」这种居酒屋的概念有根本上的不同。 尽管我不打算神经质到拿出码表计时── 『喂,已经过十分钟啦,快滚!』 ──并且讲出这种话还踹倒客人的椅子,但是已知翻桌率会变差的情况之下,我不打算卖火锅。 客人绝对会卡住。 「哦,原来店长也会考虑这么多啊……」 「别讲得好像我总是什么都没想就往前冲一样。」 一听到这句话,阿香就别过头去。 「我该把店长是怎么样不用大脑爆冲说出来吗?像是红酒炖牛肉之类的,白饭配菜的事应该也相当夸张……?」 「拜托不要一件件列出来。拿『店长大受打击所以休息』当临时休业的理由,未免太丢脸了。」 阿香又开始沉思,于是我拍拍她的屁股,联手搞定打扫工作。今天的尘埃不留到明天,这是好事。 顺带一提,我只是基于「店里该保持干净」这条洋食店的信念打扫,并非特别爱干净或爱打扫。 我自己的房间该怎么说呢,讲得保守一点就是「把东西摆在棉被周围方便取用的房间」。有什么关系,只要店里干净就好,剩下怎么样都行。 「好,那么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阿香你辛苦啦。」 「是,店长也辛苦了!」 阿香很有精神地回答,还敬了个礼。 顺带一提,她身上还穿着制服。这间店没有更衣室那种高级的东西。我曾经告诉她,如果无论如何都需要就到厕所换衣服,但是阿香对于穿着制服乱跑似乎不怎么抗拒。 她会穿着女侍制服搭电车、吃拉面,以及打小钢珠。 当便服全部洗了、没衣服换时,她好像还会穿制服去大学。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摇头。 「那么,阿香。好好想一下牡蛎大餐活动的菜单要放什么喔。再次强调,期限只到明天上午。要是过了这个时间……」 「……过了这个时间会?」 「企画流产。我会在打烊后一个人吃炸牡蛎或牡蛎锅。这样倒也不坏呢……」 「一点也不好!一个人!为什么一个人!没有我的份吗!」 「那种东西……当然没有!我会一个人吃!可是,如果要办牡蛎大餐活动,搞不好员工餐能吃到牡蛎喔~?」 「责任很重大呢。没、没有补考吗……?」 「哪有那种东西。连考试都还没开始,不要去管补考。」 阿香究竟过着怎么样的大学生活啊?别多想似乎比较好。 「那么,我会熬夜好好想!」 「不,去睡觉啦……明天也有工作喔。你只要靠直觉敲定想吃的东西就好。」 阿香一脸为难地摇头。 「这就是最困难的地方啊……话说回来,如果后天是牡蛎大餐,那么明天的每日特餐是什么啊?」 「咖哩。」 「哦哦!」 「炖牛腱肉咖哩!」 「哦哦,真棒,真是太棒了!我很期待明天的员工餐喔!洋食店万岁!」 所谓的员工餐,本来应该是拿剩下的食材随便弄一弄果腹吧?为什么我非得让人家用尝味道当名义,大吃要拿出去卖的商品呢…… 要说为时已晚也没错。面对这个贪吃鬼,我连改制度的念头都没有。麻烦。这世上最令人疲倦的东西,就是无法形成对话的对话。 「阿香你真的很爱吃耶。」 「那当然!要不是有好吃的饭,谁要在这种一堆怪胎又低薪的地方工作啊?」 这个臭婆娘,真的是口无遮拦。难道她想说那群怪胎里面不包含自己吗? 「要加薪也是可以……」 「哦?真的吗?我只是说说而已耶!」 「相对地,在店里吃饭的时候,要支付饭钱。毕竟你吃的是商品,这也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吧?」 一眼就能看出阿香脸色惨白。对于自己吃了多少东西,她应该有自觉吧。 「吃饭居然还要花钱……」 这家伙到底在讲什么啊? 「要是把饭钱也算进去,阿香你的薪水可是相当高喔。假如把饭钱从薪资里扣除,时薪会变成两百五十五圆左右吧。」 「又来了,怎么可能……」 阿香笑着这么说,我则是面无表情。 「那个,哎呀,怎么啦?差不多已经到可以讲『开玩笑,骗你的啦~』的时机了哟?」 她不断满怀期待地偷看我,我能回应的只有沉默。 「非常抱歉,维持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嗯,那就好。」 「可是、可是啊!相对地,明天、后天,还有之后!我都会期待员工餐喔!」 重新振作得快是她的优点,不过这回换成我要担心食材了。 「这个嘛,在常识的范围内吧……」 「绝对喔!来吧,牛腱肉咖哩!」 阿香带着诡异的亢奋情绪离开,我则认真考虑要把锅子上锁。 「焗烤牡蛎!」 隔天早上,像黄金鼠那样鼓着脸颊大嚼咖哩的同时,阿香提出一个意外正经的内容。 「我用天气预报查了明天的气温,接下来会变得更冷喔。在这种天气点一份热腾腾的焗烤,拨开表面脆脆的起司看到牡蛎,让人不禁『唔嘻嘻~』地笑出来。怎么样,很棒吧?」 老实说我有点惊讶。 先不管阿香那种脑袋有问题的语言美感,这个只会吃的蠢女孩,居然会特地查气温之后,站在顾客的立场「提议」。 好吃的焗烤里有好吃的牡蛎,双重美味。原来如此,这倒是很浪漫。 可是,要老实地夸奖阿香,又让我不太情愿── 「……要再来一盘吗?」 ──所以我只有这么说。 阿香似乎也明白这是夸奖她「干得好」,所以用力递出清空的盘子。 「麻烦了!」 「收到。」 不过说实在的,就算不是处于这种状况,这家伙大概也不会跟我客气。 这么说来,牡蛎大餐活动是阿香的主张,最后菜单也是阿香决定的。这种事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让部下提出企画,要是不错就采用、夸奖并给予报酬,进而提振部下的士气。虽然规模实在小到让我不好意思称之为管理,不过这样也不坏呢。 就算是为了她,无论如何都要让企画成功。 「希望牡蛎大餐活动顺利。」 「是啊。可是,今天也不能松懈喔!」 「喔、喔……」 很有道理,无懈可击。今天的阿香究竟怎么了?她该不会出现身为餐饮业一分子的自觉了吧……? 就在我细思这件事的时候,某人把盘子递到眼前── 「为了保险起见,让我再尝一次吧!」 ──一脸得意地这么说。 我接过盘子,毫不留情地丢进流理台。 「要开店喽。」 「是……」 阿香还是和往常一样。 再隔天的打烊后── 虽说已经打烊,但也才刚过下午七点。若问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打烊,则是因为牡蛎大餐活动盛况空前,食材全用完了。 「嘎哈哈哈哈!庆祝牡蛎大餐活动成功!呜呼!」 相对于我无法压抑发自心底的畅快笑容,阿香沮丧地抱着头。 「怎、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喽。人生就是『怎么会这样』的连续,是个不错的经验吧?」 「所谓大人的阶梯,原来上面长了刺吗!」 从阿香的角度看来,她是因为自己想吃才提议牡蛎大餐活动;然而讽刺的是,正因为盛况空前才让她没得吃。我每次做出美食都被端给客人的心情,她应该多少能理解了吧。 「毕竟今天真的很忙嘛。薪水我会多算一点,你就认了吧。」 「饭和钱我都想要!」 加油吧,阿香。克服这个矛盾后,真正的洋食店之路就在眼前。虽然你应该没有开洋食店的打算就是了。 「哈、哈、哈。阿香,开始收拾善后喽~」 「我的牡蛎──!」 店内回荡的哀号实在悦耳,为今天划下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句点。 第十二话 炸猪排咖哩 此刻,漫画般的情境出现在我眼前。 「日野洋二!我们里日本料理会要求和你来场料理对决!」 具体来说,发展和大约二十年前的料理漫画差不多。剧画风格的那种……这样讲能让各位明白吗?就以各位能够明白为前提说下去吧。 一辆黑头车挡在店门口,碍事到了极点。 吧台席坐了两个男人。 一个是白发老爷爷,身穿做工精细的和服,将手杖放在旁边,显得泰然自若。看上去是一位兼具气度与威严的人物,走进店门之后还没说过一句话。 虽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也怀疑过,是不是单纯因为对男人没兴趣才想不起来,然而好像又不太一样。 这种暧昧不明的感觉让我不太舒服,但是想不起来也没办法。总之只能暂且当成回家作业了吧。 「日野洋二!你该不会想逃避吧!」 好啦,问题在于这个初次见面就一直连名带姓喊的烦人大叔。 年纪大概是四十多到五十出头吧。那套一眼就能看出是高级货的深褐色套装,让人觉得和他的身段不太相称。 「我有几个问题,方便请教吗?」 「哼,说来听听。」 我的下颔和嘴唇有这么沉重吗──我带着这种疲惫的心情开口说: 「你们啊,是不是跑错店啦?这里可是间很普通的洋食店喔。」 「哼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也知道这种寒酸的店不配迎接贵客是吧?这点倒是值得嘉许。」 男子哼了两声,趾高气扬地回答。 什么叫「原来如此」啊?我是要蠢货滚蛋。看来这家伙的耳朵上了一层很厚的遮罩。 「但是我们可没有弄错。日野洋二,我们的确有事找你。」 「喔,这样啊……所以呢,假设要来场料理对决,万一我输了,你们想怎么样?」 「我们要拿走这家店的权状。这是料理对决的规矩!」 「哦,还真是严苛。」 「但我们也不至于完全不留情面。只要你投入里日本料理会旗下,要继续经营这家店也行──也就是要成为我们的手下。」 「所以说,要是我赢了呢?」 「我们就放过这家店。」 我默默从柜子里拿出塑胶托盘,往一脸得意的男子头顶狠狠砸下去。 「磅!」的一声,真是悦耳。 「你、你干什么啊!」 「还『干什么』哩,低能!所谓的赌博啊,要双方准备等价的东西,然后赢家全拿,这才叫基本原则吧!突然冒出来找碴,说什么『输了把店交出来,赢了就放过你』,白痴吗!你的脑袋是泡过味噌酱吗?敲下去会掉出小黄瓜吗?」 我再度举起托盘,男子立刻离开椅子,退得远远的。 「既然要拿店来赌,就该先给一千万说:『等到赢了之后会再给一亿圆。』──要到这种程度才算得上对等。」 「这是哪个世界的对等啊!」 男子抱怨着回到吧台席。不过离得比刚才远了点,也是理所当然吧。 「然后呢?如果我拒绝那个什么料理对决,你们打算怎么办?」 「哼哼,讲这种话好吗?以我们的力量,要毁掉区区一间洋食店,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喔……」 在这家伙说完之前,我已经从吧台探出身子,再度把托盘砸在他已经烂掉的脑袋上。 「唔噫!」 与空荡荡脑袋相称的清脆声响之中,混了讨厌的怪声。看来托盘裂了。 这是阿香送餐到一般席时用的。要是告诉她我拿来砸客人脑袋砸坏了,不晓得会被她怎么样。晚点订个新的吧。 我对着半张着嘴以眼神责难我的男子说: 「要使出这种手段的话,对我来说倒是刚刚好,简单易懂哪。我会拿着钉棒去你们总部砸场。」 「既然是厨师,就用料理解决啊!」 「刚刚放话说什么要毁掉这家店的是谁啊?」 「所以我不是说给你机会了吗!只要得到我们的认可,就放你一马!」 我不禁冷笑一声。男子不悦地皱眉,应该很不爽吧;然而他大概是在提防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瞪着我。 「我一点也不想求你们给什么机会啦。我会自己保护这家店。要对你们说的,就是快滚、别跟我扯上关系,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我喘了口气,然后环顾狭小的店内,这才注意到那个一直没发言的同行者。既然狗在鬼叫,饲主就该处理。 「喂,老爷子。你也讲几句话吧。你带来的笨蛋失控喽。」 可是和服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相对地,他的中年同伴则激动地指着我说: 「你这家伙,居然称呼会长什么老爷子、老头子的,太没礼貌了吧!」 「就算你这么讲也没用啊,我又不是领你们的薪水。」 「你难道没有面对长者该具备的礼仪或敬意吗!」 「先让自己表现得能让人家尊敬怎么样?因为上了年纪就该无条件得到尊敬,这种想法离敬意可是最远喔。」 如果年龄、头衔与学历能够担保人性,那么永田町note.png就都是些圣人了。 注:日本政治中枢所在 好啦,那么所谓值得尊敬的长者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一想到这里,我的脑中就浮现那位在雨天遇上的老绅士。 不用任何强迫,就让人肃然起敬、以礼相待,而且希望得到他的认同,就是这么一位了不起的绅士。 此时我突然发现,那位绅士和眼前的和服老人,散发的气息似乎有点像,似曾相识的感觉恐怕是来自这里。 那人是谁、这人又是谁,没有一个疑问得到解答,因此就算想起来也没办法释怀,真令人头痛。 可能是觉得我完全无法沟通吧,男子沮丧地垂下肩膀。那是怎样,我的错吗?好心帮他换个话题或许也行。 「找我当目标的理由是什么?里日本料理会什么的,我今天第一次听到,也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会牵扯进阴谋的硬派生活经历。」 一听我这么说,男子顿时振作起来,大喊着「关于这件事啊!」并探出身子。这家伙似乎很喜欢说明耶。 「那是因为,你是药师寺仁的弟子!」 「……嗯嗯?」 确实,有药师寺先生的指导才有如今的我。但是要说起我们的关系,顶多就是谈论料理事、向他学习些法国料理的技术,请他批评我做的饭等,没有缔结正式的师徒关系或经历什么严苛的修行。 所以,听到第三者郑重其事地说:「你是药师寺仁的弟子。」反倒让我疑惑。 举例来说,我们可能会称呼在学校特别照顾自己的老师为恩师,但是这算不上师徒关系吧?我和药师寺先生的距离感,就和这类似。 「重点是药师寺家下任首领药师寺仁。只要先把大弟子的店抢过来或者纳入麾下,他就不得不接受挑战了!」 ……总算搞懂了。也就是说,大人物们在争夺面子、利益或选票,我则是被牵扯进他们的争端里。 结果听说是大弟子的店而找上门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高级餐厅而是非常普通的洋食店,这代表他们只是白跑一趟吧。 「药师寺仁,以及药师寺家首领药师寺义政!我们要用料理对决澈底打垮他们,毁掉他们的权威!我们将会取代药师寺家,掌握日本的料理界!里日本料理会和药师寺家的全面战争,就由这一战揭开序幕!」 大叔状况绝佳,演说相当精采。问题在于他显然找错演说地点。 好啦,现在差不多该告诉他「其实我不是药师寺先生的弟子喔」了吧?我原本这么想,然而…… 「对了,记得那家伙有个妹妹叫做丽吧?连她的店也拿下就更稳啦!」 药师寺丽。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体内的血液彷佛瞬间冷却。 厨艺学校时代的交往对象,我生涯中唯一一个打从心底爱过的女性。如今她应该已经和我不认识的男人结婚,依偎在我不认识的男人怀里,过着幸福的生活才对。 以前我曾经拐弯抹角地打听丽的情况。那时他露出笑容── 『怎么啦,想听到我说「他们夫妻感情很差,已经离婚了」是吗?』 ──对我这么说。 虽然讲得很难听,但我没办法说自己毫无留恋,只能带着浅薄感情被看穿的尴尬── 『这个嘛,谁知道呢?』 ──这样装傻。 然后他又这么说: 『她虽然是个傻妹妹,看男人的眼光却很精准。』 这句话既是对于丽夫婿的正面评价,也是在安慰我吧。 既然是丽挑选,并且得到药师寺先生认可的结婚对象,代表已经没有我出场的余地。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此刻,眼前的混蛋想要顺便破坏她的生活,我绝对不能容许。 我非得保护她不可。我要为了已经是个陌生人的女性赌上性命。 「……知道了。这场料理对决,我就接下吧。」 「哦?总算有干劲啦?」 中年男子一副瞧不起人的口气,老人倒是不知为何露出意外的表情。 怎么,不是来找我一决胜负的吗? 唉,算了。我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所以呢,谁要当我的对手?你吗?还是老爷子?」 「别自以为是,年轻人!会长哪可能亲自对付你这种货色!」 「那么,是你喽?」 「我只是经纪人,不会做菜。我方会选出适合的厨师,等到日后另外安排好再……」 「找碴的是你,不要浪费别人的时间!」 我头上响起清脆的弹指声。厚重的铁卷门先后放下遮住门窗,瞬间将这间店化为陆上的孤岛。 好久没用这玩意儿了。监禁客人的功能──监狱模式。 「好啦,一决胜负。你总不会说要逃吧?」 我露出十分邪恶的笑容回敬对方。 「什么,这是怎样?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子就像身处寒风中一样全身颤抖,战战兢兢地环顾周围并大吼。 ……这个男人真的很吵。他不适合出现在认真对决的场面里,让他稍微睡一下吧。 「在一决胜负之前,你先接下瞧不起人的报应吧。」 「咦?」 也不知是感觉到杀气,还是发现我眼中的危险光芒,男子敏捷地往后跳,远离吧台席。 然而,以为这样能躲掉就太天真了。 我伸手一撑翻过吧台,然后第三次将托盘砸在这家伙头上。 「唔噫!」 黑色托盘当场碎裂。在碎片落地之前,我已经伸手扣住男子的脸,就这么将他的后脑勺砸在墙上。 一阵强烈的冲击与震动,沙子自天花板洒落。 吾师直传,对奥客用奥义──天国之墙。 男子连呻吟都做不到,当场滑落在地。这样就好,多嘴的男子只有在睡觉时才像善人。 「这么一来舞台就打点好了。话又说回来,你还真是气定神闲呢。」 视线前方的老人没有任何变化。明明突然遭到监禁,同行的男子还被人家揍倒在地,脸上却依然挂着安稳的笑容,甚至会让人以为他坐在走道上晒太阳。 吓到动弹不得了吗?──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我否定。 尽管我不太愿意承认,但是这个男人的气息与眼神,和我所知的那些一流厨师具有同等的压迫感,甚至更强。瞧不起他若非逃避现实,就是自取灭亡。 看他处变不惊的模样,大概是相信自己面临这种状况也应付得来吧。 「在对决之前遭到监禁,这种事我常碰到。」 老人总算开口。 沙哑却吸引人的嗓音。 方才那个被我修理的男子,或许不是服从老人的头衔,而是拜倒在他身为一个人的魅力之下──我不禁这么想。 话又说回来,监禁是家常便饭吗?料理对决究竟是什么啊?看样子,我所不知道的世界还很广。 「那么,要怎么样分胜负呢?」 听到老人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 糟糕,我什么都没想。 「我的专业是洋食……呃,从装扮看来,你应该是那个吧?」 「和食。」 「我想也是啊……」 味道的高下本来就很难判定。各做各的展现给对方看,感觉又偏离了料理对决的定义。 更何况,我不想让陌生人踏进厨房。 以前我去警察那边打扰时,药师寺先生来店里做饭,当时我什么都没说。 友人神宫要进这间店的厨房我同样没意见,我也用过他店里的厨房。 这些全都是出于对人家的信赖,否则我早就动手扁人了。 有一次阿香擅自跑进厨房翻冰箱找吃的,当时我赏了她一记眼镜蛇式缠身固定,让她全身骨头嘎吱作响。 「那么这样吧。我做饭,你吃了之后说好吃就是我赢,以后别对这家店出手。附带一提,药师寺丽的店也一样。和药师寺本家有什么争执和她无关吧?呃,真的只是附带的。」 「唔嗯,如果我说难吃呢?」 「我的饭不可能难吃,那代表你的舌头有问题,去医院。」 「……还真是个任性的男人呢。」 「我可不想听突然找上门挑战的家伙讲这种话啊。」 「这么说或许也没错。」 老人脸上没有不悦,反而笑得颇为开心。 「相对地,我就算赢了也不会要你们拿一亿出来。你则是吃到焚身厨房的特别菜单,可喜可贺。这样不就行了吗?」 「如果好吃的话。」 「哦,真亏你敢说呢。」 前置长了点,这下子我总算要动手了。 虽然我做的饭全都不可能难吃,但是要让这位老人认同,大概不能拿些半吊子的东西。 没错,这确实是一场能否让对方认同的严肃对决。必须使尽我的浑身解数。 该说幸好,或是必然吗?今天的每日特餐是咖哩,就用这玩意儿吧。 辛香料由我自己调配的原创品──「焚身厨房特制咖哩」。 再加上我个人技术集大成──炸猪排。没错,炸猪排咖哩。 若是不久之前,我根本没办法对炸猪排这道已经完成的料理加工;但是已经跨越过往、摆脱炸猪排束缚的我没有不可能。 说不定全都是为了这一天──每一块拼图契合得让我不禁这么想。 好吃的东西加上好吃的东西应该更好吃,这种想法脑袋有问题到极点,却也是b级美食的精髓。 光泽动人、冒着热气的白饭,放上刚炸好的炸猪排,再淋上香气四溢的咖哩酱。 尽管炸猪排逐渐染成别的颜色,我的手却不再颤抖,心中已无迷惘。 「焚身厨房超特制炸猪排咖哩完成!」 盘子与米饭的白色,搭配上炸猪排与咖哩的茶色。我将这道双色艺术品摆到老人面前的吧台上。 老人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盯着咖哩看了一会儿。 「怎么啦?总不会说炸猪排咖哩对老人家负担太重吧?」 听到这句话,老人原本的温和气息为之一变,改以犀利的眼神看向我。 虽然这股压迫感使我瑟缩了一下,但我还是勉强撑着,没露出动摇的迹象。不错,这是一场对决。不能示弱。 「别小看我,年轻人。要是吃得不多,哪能当里日本料理会的会长?」 虽然不晓得那个里日本料理会是多诡异的组织,不过这人货真价实。他是个在料理世界克服重重险阻,历经千辛万苦的男人。 我告诉自己不能输在气势上。无论对手是谁,我端出的炸猪排咖哩都是最棒的料理。 「所谓料理,该先用眼睛和鼻子享受吧?」 「别在洋食店卖弄小聪明。大口咬下去觉得好吃才是正义。」 老人手里的汤匙沉入米饭与酱的境界。舀起来之后,送入口中。 他「嗯」地低吟一声,默默地吃。那严肃的表情,宛如一位以真剑比试的武术家。 好不好吃?有什么感觉?──完全看不出来。 ……不行,盯着正在吃饭的客人看很没礼貌。我假装毫无兴趣,跑去搅拌咖哩、擦根本没弄脏的杯子,然而目光总是会往那边飘。 「……多谢招待。」 老人吃得意外地快,看起来胃还有不少空间。看来自称吃得多似乎不假。 「如果要为这道料理打分数,你会打几分?」 「满分一百分的话给一百亿分。」 「……我是认真地在问你。」 「我也很认真。简单来说,如果不是自认好吃到这种程度的东西,就不会端给客人。我甚至会觉得给客人吃太可惜呢。」 听到我这句话,老人默默点头。大概是这个回答有及格的意思吧。 但是不能掉以轻心。他还没说出这场对决的结果。 「所以呢,你给这道料理几分?」 「九十五分吧。」 「真是不敢当,我在学校都没拿过这种分数呢。但我想听听扣五分的理由。」 于是老人扬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扣在吃饭时老板一直偷瞄我吧。」 「呃,这也是难免吧?平常我不会,但这是料理对决耶?当然会在意对手的反应啊。」 「在理解这点的情况下,依然该维持平常心,否则当不成一流的赌徒喔。」 「我又不想当……」 在这段夹带玩笑的对话之中,我原先的突兀感转为确定。机会难得,我就直接问了。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毁掉或抢走这家店吧?」 「……这家店有提供可乐饼外带吗?」 「咦?」 一时之间,我搞不懂他在讲什么。以前,那位和他很像的老绅士讲过这句话。一想起当时那个丢脸的借口,就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弟弟说,他找到一间有好吃可乐饼的店。」 说着,老人大笑。这人似乎意外地爱开玩笑。 「原来是兄弟啊……呃,也就是说?今天跑来这儿只是要开拓新店家,或者说来吃好吃的饭?」 「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么,那家伙又是怎样?──我指着倒在墙边的男子表示自己的疑惑。 「他也有他的考量吧。我则是对你会有什么反应很感兴趣。」 「不,阻止他啦……」 好可怕的老头。方才我还有「他说不定是个好人」的念头,看来是个错误。 「好啦,关于对决的条件,记得是不要对这家店和药师寺丽出手对吧?你没说『别对药师寺家出手』呢。」 「前者无论如何我都会要你们吞下去。不过后者呢,反正你们不会接受这种条件吧?毕竟大人物和大型组织,总是有自己的理由和考量嘛,没办法随便承诺不出手。更何况……」 「更何况?」 「药师寺先生不会那么简单就输掉。」 「呵、呵……药师寺有个好弟子。」 「我是开洋食店的,不是法国料理厨师……」 「我指的是志向。」 志向。居然冒出一个我人生里不知有没有机会用到的词。 尽管我十分困惑,老人却没多解释,而是望向远方接着说: 「三百年。三百年来,我们和药师寺的争斗始终没有结束。有时是我们在太阳底下,他们成为影子,反复不断。事到如今已经无从阻止,也不可能阻止。就算我一个人试图阻止也没用。」 说到这里,老人摇摇头之后── 「不,别误会了,年轻人。我并不认为这样愚蠢或无益。这场争斗促进了日本食文化的发展应该是事实。」 ──这么说。 「这个嘛,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想讲什么。可是呢……」 「可是……什么?」 「我觉得啊,对于厨师来说,所谓的对决,还是要看能不能让客人说出好吃喔。将饭定出高下,本身就是种低劣的行为──即使能够促进技术提升也一样。」 至少我认为,这种论点正当且合理。可是,对一直活在胜负之中的人讲这种话,恐怕有点不负责任──我不禁有这种感觉。 老人既没否定也没肯定,只是闭上眼睛听我这番青涩的言论。我原本以为他会拿手杖打人,也做好让他敲一下的心理准备,不过看来他没这个意思。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然后,他睁开眯成细线的眼睛。 「算你过关吧。」 「咦?」 「也就是说我们不会对你,以及药师寺的妹妹出手。当然,假如对方主动找上门,就另当别论了。」 「嗯,当然。若是那样就没办法。」 「需要写个字据吗?」 「不,像您这样的人物亲口承诺,远比一张纸来得可靠吧。」 「呵,你可真会讨老人欢心。」 不知不觉间,连我的口吻也变了。大概是因为,我打从心底承认对方是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吧。 总算让对方说出「不会牵扯到你们」,因此松了口气的我顿时身体一软。接着,一股尴尬涌上心头。 我为什么要为了已经分手的女人发火啊? 在这里的对决不会传出去,不会得到感谢。搞不好对她来说是多管闲事。 愚蠢。是啊,真是愚蠢。最愚蠢的部分,就是我心知肚明一旦她又碰上什么麻烦,自己八成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场愚蠢的骚动到此为止。 老人缓缓起身,用手杖前端往倒地男子的头轻轻敲了一下。 「是!会长!」 男子顿时惊醒。就类似那个吧,魔术师往礼帽边缘敲两下后飞出鸽子的感觉。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试图站直。这家伙只有一片忠心值得赞赏。 「我、我睡了多久?后来怎么样了?」 「别管了。」 「啥?您刚刚说……?」 「像这样的店,我们应付不来。」 「是,呃,可是……」 「我说增冈啊。」 「是!」 「辛苦你了。」 「不敢!」 名字似乎叫增冈的中年男子,向主子行了个刚好四十五度的鞠躬,老人则和颜悦色地表示认可。 『很好,总算告一段落啦!』 ──眼前是个让人想这么喊的场面。虽然我不会干这种事。 能否稳住局面也是看支配者的器量吧,如果这下子一切都能圆满结束,那么我也可以原谅增冈大叔那些无礼的言论。 虽然被我用托盘砸了三次之后脑袋还撞在墙上,应该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大家就忘了这些事吧。 「那么,老板。我们就此告辞。能麻烦你开店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是营业时间吧? 我疑惑地摸着下颔,思索十来秒之后,总算搞清楚怎么回事。这么说来,刚刚我用监狱模式放下铁卷门挡住所有出入口,所以他们还处于监禁状态。由于发生很多事,我连自己把人关起来都忘了。 「知道了,我这就开门。期待您的再度光临喔。」 「这是讽刺吧。」 「我是真心诚意。希望您下次别弄些有的没的,以普通客人的身分光临。到时候来份可乐饼套餐如何啊?」 「嗯,不坏呢。总之先让我向弟弟炫耀自己吃到了好吃的炸猪排咖哩吧。」 说着,我俩相视而笑。 好一位幽默感十足的老爷子。第一印象虽然差劲透顶,不过现在应该可以说我对他很有好感吧。 「到时候还请增冈先生务必同行。」 「开什么玩笑……」 增冈一脸厌恶,彷佛有苍蝇飞进嘴里一样。需要排斥到这种地步吗?虽然我心里有底。 「哦,增冈不喜欢陪我啊?」 老人有些淘气地这么说之后── 「来……一定来!我增冈只要是与会长同行,就算去地狱尽头也在所不辞!」 他拍拍胸膛。这家伙精神真好。 「对了,增冈先生。刚刚有件事我忘了说……」 「怎样啦,又有什么事!」 增冈先生的反应近乎惨叫。这下子我就非说不可了。毕竟说出来比较有意思。 「这间店面是我租来的喔。」 「……啥?」 「所以说啊,假设按照你们原先的预定来场料理对决,就算有个万一我输掉了,我也只是搬家而已,店面权利什么的麻烦去和房东谈,大概是这样。」 他半张着嘴愣在原地。这也难免,毕竟刚刚发生那些全都是闹剧。他完全是白白挨打。 在这个年代,我不过三十左右就能有间自己的店,已经很不简单了吧?除了店面连土地都要有,实在是不可能啦,不可能。 里日本料理会的大人物,恐怕是因为都找些有历史和传统的名店当对手,才会觉得店盖在自家土地上是理所当然吧。 我又不是洋食店的第二代或第三代,老爸只是个沉迷赌马的上班族。我哪会在乎什么传统啊。 「不要乱改造租来的房子啊,你这家伙!」 增冈颤抖着大吼。一点也不错,很有道理。 我解除强制欢迎装置「监狱模式」的锁,开启出入口的铁卷门,排成队列的客人便一举涌入。 原来大家这么期盼我开店吗?真是不好意思。 ……我原本这么以为,然而实际似乎并非如此。他们全都穿着同样的制服,嘴里还不停嚷嚷。这些家伙……是警察。 「又是你吗,日野洋二!」 「这回你又搞些什么了!」 「警察来了,乖乖就范!」 事后我才知道,在店门口等待的司机,因为店突然遭到封锁又联络不上增冈先生的手机,于是担心地叫了警察。 也不知是哪里的权利用什么方式运作,老爷子和司机平安无事离开,只有我和增冈先生留在警察局接受侦讯。 此刻我们在拘留所当室友。 「唉呀,咱们好好相处吧,邻居。」 「啰嗦!和会长说得一样,你这家伙我们实在应付不来!」 就这样,手忙脚乱的一天结束了。 丽过得好吗?她是否度过平安无事的一天呢?如果是就再好不过了。 尽管床铺有点脏,却不可思议地让我睡得很安稳。 尾声 我拜托药师寺先生当保证人。这次我相当于被牵扯进药师寺家和里日本料理会的纷争,要他帮这点小忙应该不为过吧。 我在警官的监视下拨电话,告诉他这件事。药师寺先生听了之后── 「居然连我都被当成跑腿的啊。」 ──笑着这么说道。我原本打算他生气就立刻撤回要求,看来第一关过了。 「这回我可是受害者喔。总之有件事想向你报告。」 「看来之后需要翻辞典查查『受害者』这词的意思,不过就先说来听听吧。」 尽管这么做或许有些多管闲事,我依然将里日本料理会会长带狗上门、我让会长吃炸猪排咖哩后得到认可,以及那个跟班让人非常不爽所以我把他关起来打了一顿后被逮捕等事情告诉他。 我犹豫是否要把「对方承诺不对我和丽的店出手」这件事说出来,最后决定搁下不提。 第一,我认为那位老爷子值得信任,以及私人承诺在组织斗争之中会被看得多重要,这是两回事。就算对方想遵守承诺,情况也可能不允许。我不想用得到承诺一事让药师寺先生混乱,何况对方反悔我也无法负责。 第二,保住自己的店就罢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连丽的事也拿出来讲。我不想讲得好像自己施恩一样,何况这么做等于宣告自己是个恋恋不舍的男人。 结束这番省略不少细节的报告之后,一阵沉默降临。 「这样啊,那些家伙采取行动了啊……」 药师寺先生郁闷地嘀咕。 什么里料理会、对决之类的,我原本还希望是开玩笑,无法完全相信是真的;但是从药师寺先生的反应看来,他似乎心里有底。 他答应当保证人之后,我挂断电话,如今已经是熟面孔的壮硕警官疑惑地看着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进牢房之前隐约看得到里日本料理会的身影,出牢房时则有药师寺家的继承人来迎接,被当成料理界的神秘重要人物也是难免吧。 「呵……只是个开洋食店的。」 我自认这句话讲得很不错,但是警官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明白,倒不如说是傻眼到说不出话。 一会儿后保证人到来,我顺利获释。 警官以随时都会吐出来的表情说: 「别再来啦!」 「这句台词,我已经听差不多五次喽。」 尽管我自认只是开个小玩笑,却能看见警官用力抓住钢管椅。看来情况不妙,于是我决定快快闪人。 黑头车与面具厨师就在警局门前。看见我走出警局,他耸了耸肩。 我对他担任保证人一事郑重道谢。再怎么说对于恩师还是不能轻忽这点礼数。毕竟俗话说,就算熟也要怎样的。 道谢之后,我突然注意到药师寺先生背后有别人的气息。好啦,车里面是什么人呢?我瞄向窗户,视线和车里的女性对上。 「丽……?」 不是错觉,我也不可能看错。她和我仅有一门之隔。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我顿时乱了方寸,有种脑在头壳内融化的感觉。 可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看着我的眼神,和十多年前一样清澈。 她涂上淡淡口红的嘴唇微微颤动,我却听不到声音。不愧是高级车,连隔音都很完美,该死。 她好像在喊我的名字洋二,是我自作多情吗? 我看向药师寺先生,不过从他冰霜般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感情。 那番向药师寺先生的报告里,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丽的事。然而药师寺先生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呢?他在里料理界有内应吗?还是已经从事情的发展猜到了呢?无论如何都很恐怖,真是深不可测。 尽管知道我们关系复杂,道谢依旧该由本人说出口。他是考虑到这点才把丽带来吗?不管怎么样,这么做很符合药师寺先生的风格。 「上车吗?」 药师寺先生开口,我这才回过神来,静静地摇头。 说实话,这不过就区区一扇门而已。我现在好想立刻开门紧紧抱住她,好想就这么把她拐走。 ……做不到。我根本没资格这么做。 『祝你幸福。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在你身旁的不是我──』 十多年前分手时,我对她这么说。尽管是从五脏六腑挤出来的逞强话,却也是我真实的心愿。这份心意至今没有改变。 「不,我自己走。」 我甩开迷惘,抬起头明确地回答。药师寺先生也没有特别挽留。他彷佛用眼神告诉我这样就好,彼此之间不需要其他话语。 戏分结束的小丑一直留着只会糟蹋场子。我甩开留恋转过身去,走向熟悉的城市。 我看向能够从大楼间缝隙看见的蓝天,轻声地自言自语: 「好啦,回去之后做个饭吧……」 那间小店,就是我的归宿。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