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雀斑公主》 邀请函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一道白线浮现于黑暗之中。 缓缓靠近。 这条线是什么? 白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是一连串细微复杂的单元,就像显微镜底下的细胞一样,规律地重复排列。 细胞? 不,那是「街道」。 这里是被称为『u』的神奇巨大都市。 是掌管人世知性的五大贤者『voices』创造的终极虚拟世界。 全球帐号数突破五十亿,目前仍然持续扩大的史上最大网路空间。 您尚未加入『u』。 要如何加入? 立刻查看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吧! 桌面上有个『u』字形app图示。只要是新款智慧型手机,几乎都内建了这个app,立刻就能找到。 开启app吧! u will be you. you will be u. u will be everything. 您身上配戴的专用装置──耳机、手表、耳环、戒指、眼镜、美甲片、口罩等等──会自动读取您的生物资讯。 reading your biometric information…… 在认证完毕前的短暂时间内,萤幕上显示了『u』的政策。林林总总的图示代表了形形色色的人类,各种性别、年龄、体型及缺陷与五花八门的「u」图形对置呈现。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不尽相同,各有特色;为了体现您的特质(ethos),现在正在探索各种u粒子。much like the difference and particrity that makes each individual in the world unique, this explores a variety of different shaped u particles to embody this ethos……」 某个粒子从无数的u粒子之中雀屏中选。 认证结束。 「欢迎来到『u』的世界。wee to the world of u.」 u粒子从连绵不绝的智慧型手机形窗口飞了出来。 这就是认证后的您。 u粒子瞬间变化为可爱的兔型少女。 广播声响起。 「『u』采用了最新的体验共享技术,无论任何人都可以轻松同乐。」 在这里,将头像称之为「as」(as=autonomous self/自主性自我)。as就是您在『u』的分身。『u』引以为傲的顶级a.i,会依据扫描得来的生物资讯自动创建您的as。 可以看见同时登入的u粒子一个接一个地形成as,飞出窗口。 您──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从时髦帽子底下露出来的可爱少女──与刚结识的伙伴们一起从天而降。 淹没视野的云海倏然消散无踪。 见了反射暮光而闪闪发亮的摩天大楼街,您忍不住发出了赞叹之声。 结构精巧的几何形摩天大楼没有天地左右之分,层层叠叠,创造出前所未见的壮观夕景。 光鲜亮丽的购物商场。那种快乐的感觉就像是在天色还很明亮的傍晚下班,无拘无束地漫步于5号街、香榭大道或是银座。所有as都打扮得五彩缤纷,活像威尼斯的化妆舞会,令人赏心悦目。 图形化的碎花好似雪花,一面旋转一面飞舞。拿起其中一片嗅一嗅,就会发现潜藏于华丽与性感之中的清爽活力香气,正符合这条街道的景色。 您就像只鸟一样,悠游于喧嚣的大街上,不经意地仰望天空。上下颠倒的摩天大楼林立于天空中,彷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有座宛若裁切摩天大楼街而成的巨大公园,可以从那儿俯瞰悠闲嬉戏的as。 还有其他街道能够带给人如此自由的感觉吗? 您切实地感受到这里的确是世界的中心。 月亮从摩天大楼之间探出脸来。 广播声再度回响。 〈『u』是另一个现实。〉 〈as是另一个您。〉 〈这里无所不有。〉 下方呈现弧形的新月看上去就像个『u』字。 〈现实无法重来,但是『u』可以重来。〉 〈来吧!活出另一个您。〉 〈来吧!展开您的另一个人生。〉 〈来吧!改变世界──〉 街头的喧嚣声戛然而止。 是歌声。 有人在唱歌。 是从哪里传来的?as们纷纷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主人。您也竖起了白色长耳。 那首歌壮丽且纤细,亲密且强而有力。 令人深深着迷。 「在那里!」 某人叫道,所有as的视线都集中到同一处。 鲸鱼。 挂着无数扬声器的巨大鲸鱼在上下颠倒的大楼之间缓缓游动。它的鼻头上有个穿着深红色洋装的娇小人影,歌声似乎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鲸鱼身上的无数扬声器轰隆作响。 她站在鲸鱼的鼻头上,用不输给伴奏声压的嘹亮声音高歌。 那件深红色洋装其实是大理花、非洲菊、红花白头翁、紫锥菊等数种红花汇聚而成的花朵洋装。 非现实的桃红色长发。 和大海一样深沉的蓝色眼眸。 用绝世美女四字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而她的脸颊上有着烙印般的雀斑。 「是贝儿!」「贝儿!」 as们仰望着她,异口同声地呼唤这个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贝儿(belle)」。 啦啦啦 啦啦啦 无人知晓 没有名字的现在 疾驰而过 朝着那轮新月 伸出手 啦啦啦 啦啦啦 好想了解你 无论迎接多少次 无法言语的 怯懦早晨 在脐带切断的那瞬间 彷佛偏离了世界 如果映入眼帘的景色 悲伤地微笑 别害怕,试着闭上眼睛 走吧! 大家一起 朝着心跳声作响的方向 走吧! 蹬响鞋跟 朝着怦然心动的方向 走吧!跳上海市蜃楼 驾驭颠倒的世界 「贝儿!」「贝儿!」「贝儿!」 您身在连声呼唤她的众多as之中。不知不觉间,您哼起贝儿的歌。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回应欢呼声。一瞬间,您觉得自己似乎与她四目相交,胸口倏然发热。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深深被她吸引,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虽然才刚遇见她,您已经成了她的俘虏。 「贝儿!」「贝儿!」「贝儿!」「贝儿!」 贝儿的双手在胸前交叉,又倏然摊开。 同时,图形化的花朵从她的身体一齐散发开来。花朵从悠然游动的鲸鱼上方散布到街道的每个角落。 贝儿高声歌唱,彷佛在祝福所有人、所有现象与所有生命。 贝儿,究竟是何方神圣? 铃 「噗哇!」 我掀开薄被,坐起身子,大大地喘了口气。 因为这个缘故,脑袋险些撞上低矮的天花板。这里是乡下的破旧阁楼,支撑屋顶的椽木紧挨着床铺上方。 「哈,哈……哈……」 已经是早上了,阳光好刺眼。 刚才那个绚烂世界的触感依然残留着。我伸出手来,闭上眼睛,触碰它的残渣。我确实站在鲸鱼的鼻头上,穿着华丽的服装,悠然自在地唱着歌。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的是放在床单上的智慧型手机,呈现休眠状态,漆黑的表面映出了阳光照射之下的自己。从国中穿到现在、褪了色的俗气睡衣,乱翘的头发,半睁的眼睛。 还有散布于脸颊上的雀斑。 这让我忧郁不已,胸口发闷,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 『铃~?』 一楼传来爸爸的声音。『怎么了~?』 我暗自焦急。 该不会被爸爸听见了吧?当然,这里并不是隔音室,只是个悲惨的十七岁女孩的房间;要预防声音外漏,唯一的方法就是躲进被窝。是我刚才发出的声音太大了吗?如果真是这样……背上冒出了后悔的冷汗。 「没、没事……!」 趴跪在床上的我连忙回答。 要是爸爸起疑,上二楼来,该怎么办?不,我想他应该不会上来,但要是── 「啊!」 抵着床铺的手滑了,整张脸啪一声砸到床上。 我换上制服,下了一楼。 没看见爸爸,大概正准备去工作吧! 我打开缘廊的门,把福加放到外头,让冰凉的晨间空气进到屋里;接着又用扫把稍微清扫客厅和厨房,收拾桌上的杂志,趁着烧开水的期间把庭院里的花插进花瓶里,放到厨房的相框旁边。我把茶包放进马克杯,加了开水,带有红茶香的热气袅袅上升。相框里的妈妈今天同样面带微笑。 我喂食在庭院里乖乖等候的福加。它的白毛里参杂了褐毛,远看显得脏兮兮的,活像只主人不肯替它洗澡的可怜狗。它因为受伤而失去了右前脚尖;当时它踩到山猪用的捕兽夹,被夹断了脚尖。福加抬着粉红色皮肤外露的脚,一面勉强维持平衡,一面吃饭。被我们家领养之前,它大概同样是被当成可怜狗看待吧!我坐在缘廊上啜饮红茶,目不转睛地望着福加。 肤色黝黑的爸爸穿着藏青色t恤,肩上背着工具包,走向车库。 「铃,要我送你一程吗?」 我依然望着福加,杯不离口回答: 「……不用了。」 「晚餐呢?」 「……不用了。」 「……是吗?那我出门了。」 爸爸想必是一脸困扰吧!不用看也知道。他发动了四轮驱动轻型车的引擎,倒车回转,驶下坡道。辗过碎石子的轮胎声逐渐远去。 我们的视线没有交集,已经多久了?几乎不交谈,已经多久了?不一起吃饭,已经多久了? 叮!通知声响起。 智慧型手机的画面上跳出了对话框。 〈贝儿是虚拟世界『u』创造出来的绝世美女。〉 世界各地的语言在瞬间完成了翻译。 〈非常独特且罕见的乐曲。〉〈贝儿的歌声充满了自信。〉〈五十亿帐号中最受瞩目的存在。〉 对话框争先恐后地浮上,转眼间便淹没了贝儿图示的周围。 不过,我没有喜悦,没有成就感,也没有高昂感。无论贝儿受到多少瞩目,都与我无关。我的嘴巴依然就着缺了口的马克杯,躲进了自己的壳里。 某个留言的对话框显得格外庞大。我放大了最受瞩目的留言,这是对话框的功能之一。 在大量的留言之中,最受瞩目的留言是: 〈她到底是谁?〉 呜!福加抬起头来。 似乎很关心无精打采的我。 大多数人应该都不知道,四国.高知是个素以连绵不绝的险峻山脉,以及碧波粼粼的美丽山谷清流孕育而出的丰饶风土为傲的县市;一五○多年前曾经出了几位大人物,替日本历史悠久的封建社会带来了剧烈的结构性变革,这也是引以为傲的事迹之一。 日照时间居全国之首,酒精消费量也是全国之首。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民风不拘小节、开朗豪爽。不过,即使在这样的县市里,还是会有性格阴郁、垂头丧气的孩子。 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家位于约有三十间民宅连绵分布于山坡上的村庄一角,往下俯瞰,可看到一条名叫仁淀川的河川流过,靠着沉下桥与对岸相连。所谓的沉下桥,指的是没有栏杆的桥,即使河川水位上升,桥梁沉没,也不会被冲走。除非桥身下沉,否则我每天都会经过这座桥。今天的仁淀川水流依旧安静,依旧碧绿。 偶尔会有观光客租车前来,惊呼:「哇!好漂亮!」「真的好绿耶!」并在沉下桥上拍照。一面称赞村子美丽一面摆姿势的她们并不了解这个地区的真相。 我把书包夹在腋下,下了石阶,踩着学生鞋啪哒啪哒地走在陡急的坡道上。从前会有正在扫地的邻居阿姨向我打招呼:「哎呀,小铃,早安。」或是「路上小心!」可是现在没有了。大多数的民宅遮雨门都是紧闭的,有的人过世了,有的人搬到市区,居民变得越来越少。在仁淀川流域,这样的村落有好几个。据说90年代初期的「极限聚落」这个名词,就是某个社会学家针对这一带创造出来的。我在小时候常听到大人说村里的人口和全盛期相比少得惊人。这里走在全日本的人口减少与少子高龄化社会最先端,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走上坡道,来到国道以后,有个巴士站。生锈的时刻表上只有早晨与傍晚的班次,一旦错过,可不是迟到就能了事的。 过了片刻,巴士来了。我一如平时地坐到后方的特定座位上。车上没有其他乘客。巴士逐一通过巴士站,没有任何人上车。我一面颠簸,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着驾驶座旁的看板。 「这条巴士路线将在九月底废止 ○○交通」 我住在终将人去楼空的地方,站在狂风巨浪逼近的陡峭悬崖边。那种无助的感觉就像是身在世界的尽头。 下了巴士以后,我穿过jr伊野站的剪票口,转乘停在月台上的火车(高知将列车称之为火车。正确的说法是以柴油为燃料的柴油车)。空空荡荡的车内地板反射了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不断地振动着。每在车站停靠,就有几个穿着别校制服的高中生或国中生上车。随着接近市中心,地板上的光芒逐渐消失,两辆编制的车厢里坐满了乘客。车内广播宣告我要下车的车站到了。 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我和穿着同样制服的众多学生会合,一起走上徐缓的坡道。我身为其中之一,带给我莫大的安心感。 夏天的阳光好耀眼。 去年秋天。 管弦乐社在中庭的意象树前演奏,吸引许多学生围观聆听。 管弦乐社的表演总是大受欢迎。他们不光是演奏而已,所有演奏者都会配合演奏跳舞,跳的是充满跃动感的轻快舞步;每种乐器都和舞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演奏并未因此落了节拍或失了音准。 当时我和小弘──全名别役弘香──也在体育馆二楼的阳台上聆听。 第一首曲子结束,第二首曲子开始时,一个身材修长的美少女拿着中音萨克斯风走上前来;她时左时右地跳着充满魅力的俐落舞步,摇曳着长长的大波浪卷发,精准地进行独奏。 「……好可爱。」 我忍不住出声说道。琉果──全名渡边琉果──那充满活力的美令人不禁望而兴叹。 同样在阳台上观赏表演的其他女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琉果真的是我们学校的公主耶!」 「脚很细,而且很长。」 「就算穿着制服,看起来还是像模特儿。」 「就是说啊~~~~」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道,相视点头。 小弘用只有在身旁的我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脚不细也不长的女生应该很嫉妒她吧……」 并翻动书页。 女生们的声音继续传来。 「琉果总是自然而然地变成大家的领导者。」 「一定是因为她就像公主一样,大家都会聚集到她的身边。」 小弘在银框眼镜底下皱起了眉头。 「这样好烦。就这点而言,铃就像月球背面,没有人会靠近,轻松多了。」 「呜哇!」 突然被流弹击中的我愕然地将脸转向身旁。 「小、小弘。」 「唔?」 「跟我讲话可不可以委婉一点,别那么毒啊……」 「毒?谁啊?」 此时,一道足以掩盖演奏的宏亮声音响彻了中庭。 「要不要加入轻艇社~?」 大家回过了头。 「是头慎!」「头慎来了!」 头慎──全名千头慎次郎──手上拿着独木舟桨,背上插着写了「canoe」的旗子,逢人就开始大力宣传,活像杀入敌阵的小卒。 「啊,学长,要不要加入轻艇社?」 「哇!别闹了头慎!」 「我才不要加入咧!」 他追逐一面嘻笑一面逃窜的学长们,随即又一个转身,把目标转向了女生集团。 「欸、欸,要不要划轻艇?」 「呀~~~!」 女生们大声尖叫,逃之夭夭。 「啊,欸,一起划轻艇吧!」 「糟糕,快逃~~~」 虽然本人一本正经,周围的反应却让头慎看起来活像个怪人。他就像是闯进成群美女之中大闹的野兽。 「欸,轻艇……」 「呀~~~」 看着女生们四处逃窜,我很想替卖力招生的头慎辩白。 「头慎靠着一己之力成立轻艇社,真的很厉害。」 「可是社员只有他一个人。」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 小弘将视线转向一面演奏、一面关注骚动的琉果。 只见琉果身子一僵,转过身去,彷佛不想看到头慎一般。 小弘并未遗漏琉果的这番举动。 她啪一声阖上书本,用严厉的眼神看着琉果。 「──用委婉一点的说法,他被看扁了。」 我们离开体育馆,在校内闲逛。 合唱团、生物社、流行音乐社、舞蹈社。各种社团都在宣传他们的活动。 走过嵌了玻璃的渡廊,某处传来了女生的欢呼声和鼓掌声。 户外篮球场正在进行一对一斗牛赛,是男篮社的招生表演赛。球扔进了球场中,准备进行下一场比赛。一个穿着连帽上衣的男生俐落地接住了球。 「啊……」 是忍。 球赛开始了。 忍──全名久武忍──一面运球,一面伺机而动。 对手──学长──压低重心,举起右手牵制,提防跳投。忍原想低身运球闪过,但对手防守严密,只能往后退。 接着,他突然急停跳投。 好快。 学长连忙伸出五指大开的手,但没能构着。刚才的是假动作。球描绘出漂亮的弧形,唰一声通过了篮网。 并排在三楼走廊上的女生们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但是忍的脸上连个微笑也没有。他的酷广受全校女生的瞩目。 掌声尚未停歇,球场上已经开始进行下一场比赛了。咚、咚!忍一面估算时机,一面低身运球,挤开防守,彷佛在说就算比力气他也不会输。他硬生生地切入,转眼间便越过学长,带球上篮。篮球穿过篮网的声音很是痛快。 女生的鼓掌声再次回响于校舍的墙壁之间。 我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对小弘说道: 「……没想到忍会变得那么高。」 「他是你的儿时玩伴?」 「咳,不瞒你说,忍可是向我求过婚的呢!」 「真的假的?他是怎么说的?」 「『铃,我会保护你。』」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岁的时候。」 「……这种陈年旧事还拿出来讲?」 小弘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 忍再次射篮得分。 在掌声之中,结束比赛的忍和学长一起走出球场,脸上依然不带丝毫笑意。 儿时玩伴忍。 已经不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了。 放学后,我无精打采地走过沉下桥。 我和忍从幼稚园到小学低年级都玩在一起,后来忍搬到了市区才分开的。升上高中以后,我们再次成了同学,但是交情已经不若以往了。 当年的我从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种垂头丧气的女孩。我会变成这样,是有理由的。 我看着仁淀川的静谧水流。 没错,那是陈年旧事。 白鸟低空飞过水面。 记忆 「妈。」 「什么事?铃。」 我一呼唤,妈妈便转过头来回应。 十一年前。当时房子还很新,还没有车库,庭院里到处都是花卉盆栽。 「我不要剪头发。」 我如此声明,跑下了家门前的坡道。妈妈走另一侧的楼梯,绕到前方,手扠着腰等我。我再次强调自己绝对不剪头发,连蹦带跳地逃向反方向,却一下子就被逮回来了。我被迫坐在庭院的长椅上,披上了剪发围巾。「你会变得很可爱的,铃。」不要,剪完头发以后发尾都会刺刺的,很讨厌。我摇晃双腿,嘟起嘴巴。然而,妈妈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剪刀,一口气剪掉了我的头发。「以后你就是小学生了。」两侧的头发成了不到肩膀的长度,浏海则是在眉毛的远远上方。开始上学以后,有好一阵子脖子都是刺刺的。 我和妈妈常常一起玩。 我们在傍晚的河岸草皮上玩相扑。我使劲一推,妈妈倒在草皮上。赢了!我开心地笑了,妈妈也笑了。为什么?我询问。因为我输就会哭吗?不是。妈妈摇头。是因为从前那么瘦弱的铃变强壮了,妈妈很开心。爸爸躺在草皮上,笑看这一幕。 妈妈常下厨做盐烤鲣鱼。洒一些盐巴在鲣鱼片上,用不锈钢串签串起来,放到炉火上烘烤带皮的那一面。我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下厨。鲣鱼会滴油,用厨房纸巾边吸边烤,就不会弄脏瓦斯炉;烤成金黄色以后,放进冰水里冷却,再沥乾水分。切得大块一点,或该说切成厚片,是妈妈的一贯作风;还是个小孩的我无论是要用筷子夹起厚厚的盐烤鲣鱼或是放进口中,都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妈妈拿着马克杯,一面看我苦战,一面等候爸爸归来。当时爸爸是上班族,每天都穿西装、打领带,去市区工作。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从前家里似乎比现在富裕一些。妈妈买了当时最新款的智慧型手机,为了测试内建相机的性能,我坐在爸爸的膝盖上,用智慧型手机对着妈妈。爸爸帮我把妈妈收进取景框,再由我按下快门。身穿白衣、面带微笑的妈妈很美,我把这张照片列印出来,现在还放在家里。 当时的我和现在不一样,是个喜欢到处乱跑的活泼小孩。比起待在家里,我更喜欢在外头玩耍。有树我就爬,有叶子我就摘,有虫我就追;不过,我并没有晒黑,大概是体质所致吧!相对地,我的脸上长满了雀斑,膝盖也满是伤痕。在树林里、在河岸边、在家门前的坡道上,我都常常跌倒。妈妈总是慌忙跑来,紧紧抱住痛得嚎啕大哭的我。说来不可思议,妈妈一抱,疼痛便消失无踪。那时候真的好幸福。因为我总是到处乱跑,因为我想让妈妈抱抱,所以我不知道跌了多少次跤;而妈妈总像是女儿发生了什么大事似地匆忙赶来,替我担心。 每天都像暑假一样。我缠着洗衣打扫的妈妈玩耍,吃完饭后,敞开和室的门,在榻榻米上铺上凉被,一起睡午觉,蚊香的烟雾袅袅上升。待我醒来以后,睡在身边的妈妈通常已经不见人影,忙着做家事。现在回想起来,妈妈从来不曾对我说过「我现在很忙」;只要我提出要求,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会陪伴我。 家住深山里,没有上馆子的机会,但是相对地,想吃什么妈妈都会煮给我吃。某一天,我说我想吃在绘本上看到的烤鸡肉串;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烤鸡肉串。妈妈把鸡肉一块一块地串在一起,替我做了烤鸡肉串。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烤鸡肉串。我不懂吃法,无法顺利地把肉从竹签上咬下来。爸爸和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副模样,彷佛不愿错过女儿人生中的初次体验。 住在深山里的我们出游的地点并不是游乐园或购物商场,而是更深山里的露营地。在晴朗的夏日,妈妈和我戴着宽边帽,走过沉下桥,爸爸则是扛着一堆露营用具。 位于安居溪谷深处的水晶渊蔚蓝得惊人,就连住在当地的我们看了都不禁倒抽一口气。水十分清澈,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映在河底的影子。那种感觉就像是浮在半空中,让我有些害怕。妈妈是个游泳高手,土生土长的她常夸耀自己每到夏天就像河童一样天天游泳。她深知河川的乐趣,同时也绝不会在危险的日子去危险的场所游泳,更不会让我这么做。妈妈绕过浮在水上的我,当着我的面潜进水中;抓着泳圈的我不安地呼唤妈妈。妈妈,不要走。可是妈妈就像是没听见我的声音似的,径自在蔚蓝的水中游走了。 某天傍晚,我在玩妈妈的智慧型手机,发现了一个奇妙的app。启动那个app以后,出现了黑白并列的横条纹。这是什么?我指着画面询问身旁的爸爸,爸爸窥探画面,歪头纳闷,呼唤正在准备晚餐的妈妈。 晚餐后,妈妈将我直拿的手机横过来;横过来以后,便可看出那是钢琴键盘。我在妈妈的催促之下按下了其中一键,发出了「do」的音。我带着「有声音耶!」的表情看着妈妈,妈妈也带着「有声音耶!」的表情看着我。那是妈妈使用的音乐制作app。 直到那时候,我才环顾妈妈的房间,并发现了两件事。架子上排列得密密麻麻的是老唱片、录音带和cd;把这些东西放进黑胶唱盘或播放器,接上扩大机以后,左右的扬声器就会播放出音乐来。妈妈的收藏品相当完美,掌握了古典乐、爵士乐与摇滚乐的历史重点。这样的阵容齐聚于荒乡僻壤的民宅之中所代表的价值与意义,当时的我完全不明白。 我在妈妈的房间里逐一按下app的键盘,记录下来,并加以播放;只见每个音都照着排列的顺序响起,即使输入的音阶杂乱无章,程式依然一板一眼地播放出来。这让我开心极了,忍不住在椅子上蹦蹦跳跳。妈妈也笑了,温暖的钨丝灯光照耀着我们。 自此以来,我迷上了这个app。我向妈妈借用智慧型手机,从早玩到晚;直觉性的操作方式简单又好用。那并不是给小孩用的app,有许多我看不懂的字眼与不知道的功能,但我依然沉迷不已。我一头栽进了作曲这个刺激且新鲜的体验之中。我作了好几首曲子,试弹给妈妈听;妈妈听完以后,总是会用简短的话语给我建议,比如这么做会更好、那么做是诀窍之类的。有时候,她还会拿出几张收藏的唱片放给我听,供我参考。妈妈并不是音乐家或作曲家,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每个建议都切中要点。这样演练几次下来,有一回,妈妈听了我谱成的旋律,突然啊了一声,并开始小声唱歌确认;我询问曲子如何,妈妈说还不赖。她说她看我谱曲的时候直冒冷汗,因为我把音符摆在一般不会摆的地方,她觉得这首曲子会以失败收场,我的心血全会白费;然而,说来不可思议,待曲子渐渐成形以后,却变得有模有样了。我听了以后,觉得好幸福,巴不得在地上打滚;即使妈妈又补上一句「大概是当妈妈的偏心吧!」,我还是好幸福。我作曲并不是为了给其他人听,只要有妈妈这个听众就够了。妈妈配合我谱出的曲子,一面用右手打节拍,一面柔声唱歌。和朋友共组合唱团的妈妈歌声嘹亮清澈,让我怪里怪气的曲子变得好听好几倍。我很开心,和妈妈一起唱歌,但是怎么也无法唱得和妈妈一样好听。 我和妈妈的幸福回忆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接着,那个八月到来了。 之后只剩下痛苦的记忆。 小女孩的哭喊声响彻了河岸。 一个小女孩被独自留在沙洲上。 年纪大约四、五岁吧!看起来比我还小。 刚才天气还那么晴朗,不知几时间,蓝天已经消失无踪,罩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美丽平静的河川在稍不留意之间变得一片混浊,水位暴涨,带着流木以惊人的速度流动着。不难想像上游正下着豪雨。 在变成这样之前,水流依旧清澈的时候,有几个人在对岸嬉戏笑闹,而现在他们则是在这一侧的岸上呆呆地看着小女孩。他们穿着五彩缤纷的外出服,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大都市。小女孩的衣服也是我从未看过的鲜艳色调。来自大都市的这些人怎么会遗漏小女孩那身鲜艳花俏的服装?怎么会忘了她的存在,自行回到这一侧的岸上来? 在河边戏水的朋友、家庭及享受钓鱼或泛舟之乐的民众全都束手无策,只能呆立原地看着这一幕。也难怪他们只能呆呆站着。湍急的水流分隔了小女孩与人群,大家都知道要救人没那么容易。某个大人正在用手机与某处通话,然而,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小女孩所在的沙洲变得越来越狭窄,救难队铁定赶不上,因此大家爱莫能助,只能杵在原地。 我们只能在这里听小女孩嚎啕大哭吗? 就在这时候,有人捡起了独木舟旁的红色救生衣,一面凝视着小女孩,一面穿上,走上前去。 是妈妈。 妈!我连忙抓住妈妈的衣摆。我察觉妈妈要做的事有多么危险,满怀不安地呼喊,死命拉住她,不让她过去。妈妈蹲了下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了一些话。我不记得妈妈当时说了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在大呼小叫,听不见她说话的缘故。 妈妈站了起来,甩开不肯放手的我,一面扣上救生衣的扣带,一面往前跑去。我想追上去,却被河岸的石头绊倒了。即使如此,我还是立刻爬起来,对着妈妈的背影大喊。 不要去! 我想,妈妈大概没有听到我的呼喊吧!她确认小女孩的位置,绕到上游方向之后才下水,顺着水流去救人。 开始下起小雨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突然一阵骚动。小女孩被救上岸了。大人七手八脚地把浑身湿透的小女孩从河里拉上来,而我则是在雨水拍打之下凝视着这一幕。众人纷纷跑上前去,欢声与哭声交杂。没事吧?睁开眼睛。太好了,幸好你没事…… 那个小女孩身上穿着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红色救生衣。 瞬间,我全都明白了。 妈妈不见了。 「妈……妈……!」 在哪里?我左右张望,寻找妈妈。 到处都不见她的身影。 「妈……!」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小女孩裹着毛毯,被众多大人抬离了河岸。 大家只顾着关心小女孩,没有人发现我妈不见了。 「妈!」 只有我不断地高声呼唤。 一次又一次── 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 即使接获在下游找到妈妈的消息,我依然无法置信。直到许久以后,我才察觉妈妈平时使用的马克杯缘缺了个口。 爸爸把从前替妈妈拍下的照片放进相框,摆在厨房角落,每天都不忘在旁边供上鲜花。 邻居在路上看到我们,都会特地和我们打招呼,陪我们谈心,含泪鼓励我们。 另一方面,在网路上,充斥着关于这桩意外的匿名留言。 〈在下雨天里跳进暴涨的河川,根本是自杀行为。〉 〈听说死者对泳技很有自信,不过河川和游泳池可不一样啊!〉 〈为了救别人家的小孩而死,对自己的小孩太不负责了。〉 〈一发生意外,去河边玩水就变得好闷,真讨厌。〉 〈爱逞英雄去救人,才会变成这样。〉 留言的人根本不了解实际状况,大概到了隔天就会忘记自己留过什么言吧!但是被留言批评的人却永远忘不了这种打击。意外刚发生时,认识的人看到这类留言,都会义愤填膺地拿给我看。当时的我年幼无知,对于这些留言似懂非懂;然而,随着年纪增长,我逐渐了解其中的含意,并为了这些无意识的恶意而痛苦不已。我尚未接受失去妈妈的事实,这些留言却说得像是舍身救人的妈妈有错,身为死者家属,教我情何以堪? 而妈妈并未理会我,只是在厨房的相框中微笑着。 自那场意外以来,我似乎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某天傍晚,为了回顾昔日的美好回忆,我来到开始堆积尘埃的妈妈的房间,站到椅子上,唱起和妈妈一起唱过的歌曲。 然而,当我开始唱歌,才发现自己完全唱不出来。声音彷佛卡在喉咙深处,出不了口。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心中似乎有什么在抑制我唱歌。咦?为什么唱不出来?泪水夺眶而出。 「妈。」 我喃喃说道。 欸,妈,为什么我唱不出来? 从前我觉得唱歌那么快乐,那么必要,显然是因为有妈妈聆听。 然而,客观看来,就算唱不出歌来又如何?并没有任何大碍,不是吗?即使唱不出歌来,也不会有人谴责我,人生依旧会继续下去。 我上了本地的国中。连身裙制服让我喘不过气。 随着升学,小学的同学大多去了市区,留在本地的学生连一半都不到,因此国中也是跨年级合班教学。 因为这个缘故,合唱练习时,是由副校长伴奏,全校学生一起唱歌。虽说是全校学生,其实也不过十三个人而已。由于仅有十三个人,一下子就被发现我没出声,只是在对嘴。副校长问我为何不唱歌,而我什么也没说。我以为会挨骂,但是副校长并没有骂我,反而说从下次起我可以坐在旁边看就好。如此这般,我独自坐在音乐教室角落,看着大家练习。或许我看起来就像是个木讷寡言、有气无力的少女吧! 不过,在我的内心,却有许多难以言喻、无以名状的情感漩涡。放学回家后,我忍不住走进妈妈的房间。刺眼的暮光从窗户射进来。装着不再使用的餐具和季节性家电的纸箱堆放在桌子上。这里已经成了储藏室。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虚度了好几年。 我从架子边缘依序抽出唱片来听。如此日复一日地聆听,好不容易才让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 然而,某一天的某个瞬间,我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回到家,我就走进妈妈的房间,坐在键盘前,迅速地摊开报告纸,拿起笔来狂写一通,将胸中那些无以名状的情感全吐出来。若不吐出来,我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我翻到下一页,全神贯注地继续写下去。 ──妈为什么抛下我下水?为什么没有选择和我一起活下去,而是选择去救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孩?为什么我孤伶伶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补上了纸,并用便利贴加以补充,写了首长长的歌词,又将涌上心头的音阶写成了长长的乐谱;至于无法用歌词或乐谱宣泄的情感,则是以绘画的形式倾吐。漩涡有很多种,有的像是河面上的漩涡,有的像是吞噬一切的黑洞,有的像是头顶上的窟窿。房间的地板被歌词、图画与乐谱交杂的纸张淹没了。 然而,突然间── 「…………!」 我回过神来,停下了笔。我察觉自己写下的词语、绘画和音阶是多么没有价值、没有意义,多么丑陋,多么无谓。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打从心底感到厌烦。 我撕碎了纸,毫不迟疑地把刚才写下的一切全数扔进老旧的不锈钢垃圾桶里。成叠的纸张看起来宛若刚吐出来的呕吐物。 后来,我成了高中生。 我觉得自己同样毫无价值,制服的领带同样让我喘不过气。我垂头丧气地走过沉下桥,去学校上课。 我考上了市中心的完全中学,编入了高中部。在那儿,我和儿时玩伴忍重逢了。 「铃。」 「忍……」 小学时的忍和现在成了高中生的忍截然不同,他长高了,看起来十分耀眼。相较之下,我彷佛完全没有成长,令我自惭形秽,不敢跟他交谈。这些年,我究竟在做什么? 从深山到市区上学,展开了新生活,可是我却无心念书。我辛辛苦苦才考上这所学校,上课时却总是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即使我心里知道不该这么做。 我没有加入任何社团,这样的学生是极少数。 放学回家的时候,可以看见许多致力于社团活动的学生。田径社在中庭列队,练习跨栏;排球社在操场上跑步;耳朵上戴着节拍器的管弦乐社打击乐手在走廊上弹查普曼琴;剃刀社在技击场上正襟危坐,进行练习前的问候;还没有背号的棒球社一年级生并排而立,目不转睛地看着学长们练习。 不属于任何地方的我快步走出了学校。 入冬了。 有条东西向流经市中心的河川,名叫镜川;由于水流徐缓,河面就像镜子一样倒映出对岸的电视塔与大楼。我走过旁边的道路,前往车站。 「哈哈哈哈哈……」 背着乐器箱的流行音乐社女生一面嬉笑,一面踩着轻盈的步伐追过了我,别在书包上的可爱猫咪布偶随之摇晃。我别在书包上的是「咬牙硬撑丸」的便宜塑胶制吊牌。「咬牙硬撑丸」是一个用手抵着墙壁忍受痛苦的蛋型吉祥物,不知是不是因为忍过了头,头部有裂痕;想当然耳,一点也不可爱。 昏暗狭窄的走廊上。 「我不行啦!等等!」 我如此抵抗,然而── 「有什么关系?」 我终究还是被拉进了房间里,隔音门在背后砰一声关上了。 「啊!」 那是个花俏的ktv包厢,粉红色与紫色照明妖艳地旋转着。我闻到了薰香的香味。听说这是只有班上女生参加的同乐会,但是看到女生们站在沙发上摇头晃脑的狂乱模样,我觉得自己实在无法融入她们。 「佩姬苏好可爱。」 「这个在『u』很流行耶~」 墙上的萤幕映出了『u』的当红as佩姬苏穿着黑色乳胶洋装唱歌的身影。她是个银发摇曳的搞怪美女,抹着紫色口红,还有一双红色眼眸。 佩姬苏?『u』?as?流行?彷佛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此时── 「来。」 麦克风突然递到我面前,似乎是要我唱歌。 「咦?」 我困惑不已。我连大衣和围巾都还没脱下来耶…… 「来。」 麦克风又递向了我。为什么要递给我这种教室里的边缘人? 「大家一起唱吧!」 「欸,唱嘛!」 几个女生的影子纷纷将麦克风塞过来。怎么回事? 「难道就你一个人不唱歌吗?」 「唱不出来是骗人的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几十支麦克风接二连三地往我的脸上塞。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想说好痛、住手,可是说不出话来。 「快唱。」 「欸,唱吧!」 「唱啊!」 她们的声音带有恫吓之色。 「叫你快唱听不懂啊?」 「唱啊!」 「快唱!」 哇啊啊啊! 我忍不住大叫。 同时,麦克风纷纷弹开,散落一地。 在沙发上跳舞的女生们惊讶地看着我。她们一脸错愕,鸦雀无声。 「怎么了?小铃。」 麦克风和女生们的影子全都像幻影一般消失无踪。 「没、没事。对不起,我先……」 话还没说完,我便使劲推开ktv包厢的门,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或许是有人听说我唱不出歌来,告诉了大家。 下了巴士一看,粉雪漫天飞舞。 走下巴士站的坡道,我险些滑倒。高知市内姑且不论,深山里是会下雪的。 走过沉下桥时,响起了薄冰破裂的声音。混凝土桥面冻结了。 好冷。 我没有圆滑到足以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地步,也不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是我又不够坚强,不够达观,缺乏觉悟,当不了独行侠。 不是我任性,唱不出歌来的谣言都是假的,我只是缺乏自信而已。我想和大家当好朋友,真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 「啊……啊……」 我在桥中央冲动地吐出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渗进了喉咙;即使如此,我还是对着河川继续唱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唱歌? 这根本不是歌,只是乾嚎。书包从肩膀上滑落。如果我唱歌,大家就会原谅我吗?如果我唱歌,就能跟大家成为好朋友吗?在这种地方独自唱歌也没用。我的声音活像快被压扁前的临死哀嚎,但我还是挤出声音,唱着与妈妈合唱的那首歌。那时候好幸福,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粉雪在水流中打转,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胃部深处涌上一股呕吐感,我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 「呜呜呜呜呜……!」 我跪了下来,无法抗拒来势汹汹的逆流胃液,探出身子,朝着桥下的清流呕吐。 呕吐物滴滴答答地掉落水面,制造出几道涟漪。 把胃里的东西吐个精光以后,我倒在桥上。 头发变得乱七八糟,嘴巴里都是胃液,好臭。我好痛苦,好想将一切化为乌有。我一面发抖,一面呜咽,泪珠渗进了冰冷的脸颊,一阵刺痛。乾脆消失算了。粉雪重叠堆积的细微声响从身旁传来。就在这时候── 咘~ 从书包里滑落的智慧型手机收到了通知,是小弘传来的讯息。 〈小铃你看,这太厉害了,好好笑。〉 她张贴了某个连结。 『u』 回到家以后,我打开了macbook。 冷得瑟瑟发抖的我点下了小弘寄来的连结。 咘呜呜呜呜呜……随着这道如同波动般的声音,『u』文字缓缓地浮上了漆黑的画面。 「……『u』?」 萤幕的光芒照耀着我沾满呕吐物的脸庞。 邀请页面出现,显示了讯息。 『u』是另一个现实。 「as」是另一个您。 现实无法重来。 但是『u』可以重来。 来吧!活出另一个您。 来吧!展开您的另一个人生。 来吧!改变世界── 「…………!」 我看得出了神,把寒意全抛到了脑后。 放在旁边的手机自行连动,启动了app。 macbook的萤幕上显现了注册画面,写着「name」。 「名字……」 我踌躇不决,有点抗拒。然而,我的手却违背心思,伸向了键盘。 「s」、「u」、「z」…… 我用生硬的动作输入文字。 「u」。 瞬间,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我冲动地连按删除键,删去了文字,并像是关门一样地阖上了macbook。 「…………」 我缩着身子发抖,叹了口气。 「我要坐在琉果旁边。」 我在中庭的长椅上发现了琉果。 一群女生围着琉果挤在一起。再过不久就要升上二年级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决定合照留念。 「我坐渡边旁边好了~」 「咦?好奸诈~」 「我要坐琉果旁边~」 我带着憧憬之情,从挑空川堂的柱子背后看着耀眼的琉果。我好羡慕可以和琉果合照的她们。 「渡边,看过来,要拍啰!」 在负责拍照的女生催促之下,琉果看着前方;接着,她突然发现了我,朝着我大大地挥手。 「啊,小铃~」 「咦?」 琉果对着一脸错愕的我招手。 「小铃也过来一起拍嘛!」 女生们一齐望向我,脸上写着「为什么?」。我连忙躲到柱子后方,接着又略微探出头来,举起手掌。 「我、我不用了。」 但是琉果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招手。 「快点、快点!」 事后,她们传了照片给我。 以琉果为中心,所有女生一起比出可爱v手势的合照。 满脸雀斑的我夹在其中。我站在琉果的后方,像个背后灵一样一脸尴尬地比着v手势。 当我再次注册『u』时,系统要求我提供大头照;我没有大头照,也从来不曾用镜头对着自己。 因此我把这时候的照片拿来注册。 脸部辨识标记出现在所有人的脸上。系统询问哪个是您,我移动游标,选择了琉果背后的雀斑脸。 〈a.i正在自动创建新as……〉 画面上出现了这段文字,还附加了〈as是什么?〉的注释。〈这是『u』对于头像的称呼方式,也是另一个您。〉 另一个您。 不久后,创建完毕的as显示出来了。 「咦……?」 出现的是与我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美女as,和我一点也不像,反倒是和琉果极为神似。 「琉果?为什么……」 a.i把旁边的琉果误认成我了吗?若是如此,这款人工智能未免太粗心大意了。有错误就要订正。我立刻连按返回键。 「不对,回去、回去。取消……」 然而,连按按键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as的双颊上清清楚楚地描绘了红色的斑点。 「雀斑……」 我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颊。这不就是我的雀斑吗? 「难道这是我……?」 我在注册画面的「name」栏位上缓缓地键入文字,这次键入的不是「suzu」。 「b」「e」「l」「l」。 「bell」=「铃」。 「……贝儿。」 取好名字以后,眼前的as突然显得可爱起来。 画面上显示了「取消」与「ok」键,要我选择。 「怎么办……」 要把这个美女当成自己,我实在没那个胆量,不由得裹足不前。 然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即使与现实中的我相差十万八千里,应该也无妨吧?网路世界原本就与现实相去甚远,在社群网站上取浮夸姓名、用浮夸图示的例子多不胜数。『u』是虚拟世界,as是虚拟人格,而『u』素来标榜严格保护个人隐私与严密保障匿名性;既然如此,应该不会有人责怪我吧! 那就按下ok吧!可是下一瞬间,我又迟疑了。 别的先不说,为何『u』的a.i会把我的as创建成这样的美女?只是不确定性导致的偶然吗?还是它看穿了我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真正欲望?又或者是…… 「该按取消,还是ok?」 选择的时刻到来了。 只有台灯灯光的深夜书房。我坐在macbook前,下定决心,缓缓地吸了口气,调整呼吸。 ──来吧!活出另一个您── 『u』的讯息在脑海中重新浮现。 「喀哒!」 我按下了ok。 瞬间,彷佛早已做好准备似的,智慧型手机里的『u』app自动启动了。声调沉稳的广播声随即传来。 「请配戴装置。」 我按照画面上的指示,从盒子里拿出耳机型装置,塞进耳朵。 「正在读取您的生物资讯……」 装置上的『u』文字闪烁着蓝光。光靠耳朵上的这个装置,似乎就能扫描人类的各种生物资讯,而且在短时间内就能完成。 广播声宣告「完毕」。 接着,它又像是确认似地继续说道: 「开始进行体验共享。」 咘呜呜呜呜!物体高速旋转的声音响起,感觉犹如高密度空气逐渐覆盖了脑袋周围。这种感觉似乎是装置展开的强力磁场造成的。或许是受到磁场的影响,头发宛若处于无重力空间一般,轻轻地飘了起来。 「首先将视觉纳入控制之下。」 磁场的触感逐渐往后脑集中。 我微微地睁开眼睛。 「……啊啊啊……!」 耀眼的白光窜入了眼中。 是布条。 十几公尺长的白布互相重叠,随风翻飞。 我确认自己的身体,心下一惊。 我的脚浮在半空中。 广播声在四周回荡,宛若来自天国的神谕。 「将其他认知功能与四肢的深部感觉纳入控制之下。」 太惊人了。面对这样的非现实空间,我说不出半句话来。全身不断地冒汗,心脏扑通乱跳。 「将身体自主感与身体归属感转移至您注册的as之上。」 后方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靠近。 粉红色的头发。是刚才注册的as的「影子」。然而,脸部却是一片平坦,就跟没有盛放任何东西的盘子一样白。 「……!」 目瞪口呆的我和无脸人──as的「影子」逐渐重叠。另一个身体跑进自己体内的感觉好恶心。as的影子宛若在对焦似的,前后移动位置,进行微调,随即便完全吻合了。瞬间,刚才感受到的恶心感消失无踪。 翻飞的白布彼端有扇白色大门。 我缓缓靠近,伸出了双手。 广播声宣告: 「欢迎来到『u』的世界。」 我用双手抵住大门,猛然推开。 砰!冲出外头一看,是淹没了整片视野的摩天大楼。 「啊……!」 在立体交错的大马路上,有许多人──不是人,而是as──浮在半空中,来来往往。动物、昆虫或海洋生物模样的as,花瓶、三角尺或脚踏车模样的as,小说里登场的半兽人、女神或战士模样的as……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as,只要你想像得到,应有尽有。他们一面大声交谈,一面在空中穿梭。 仰望夜空,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满天星斗,而是从倒吊的摩天大楼的无数窗户发出的光芒。 另一个现实,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u』吗? 粉雪飘舞,凉意袭人。 我摊开双手,想用掌心接住粉雪;此时,白皙的手臂与细长的手指映入了眼帘。 「……!」 肢体感觉的差异令我大吃一惊,忍不住确认自己的身体。 苗条的身躯与修长的双腿被宛若初生的白净洋装包覆着。 这是我? ──活出另一个您── 『u』的讯息重新浮现于脑海中。 「…………!」 这时候,我感受到几道视线,惊讶地望向前方。 只见人群之中,有几个as正在看着我,但只是瞥了一眼而已,随即便离去了,彷佛在说:「你确实算得上美女,不过这里可是『u』耶!这种程度的美貌在这里一点也不稀奇。」 这样正好。没有人注意我,就可以做一直想做的事了。 我抬起脸来,大大地吸了口气,试着发出声音。 「──」 声音确确实实是我自己的,而且比我预想的充沛许多。我试着让鼻腔共鸣,哼歌暖身;比想像中的更为流畅。身体是虚拟的,所以声音也被修饰过吗?可是,我完全不觉得发出的声音与自己的意识不同。还是因为扫描得来的生物资讯是正确的? 无论如何── 「我可以唱歌了……!」 这件事令我难以置信。 在粉雪纷飞的幻想氛围之中,我的声音在林立的摩天大楼之间重重回荡。 不知我有几年没有好好唱过歌了?虽然有空窗期,而且没做开嗓练习,还是能够立刻发出印象中的声音,实在很不可思议。我彷佛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却又有些害怕。生物资讯是如何变换、如何输出的?as又是什么? 无论如何── 「啊,总算可以唱歌了……!」 这件事令我欢喜不已。 我静下心来,决定试唱有歌词的歌曲。当然,现场没有伴奏,但是我并不在乎。 歌啊 引导我 想看这小巧旋律 贯穿的世界 每早醒来 都在寻觅 没有你的未来 我不要 也不愿想像 当我唱歌时,翻译成各种语言的歌词化为一条条的带子,环绕我的周围。盖尔语,泰语、波斯语……各种语言互相重叠。一旦侦测到歌声,即使没有设定,也会自动显示出来吗?虽然种类有限,还可以隐约听到几种语言的合成歌声。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唔……?」 原本对我视而不见的as们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 「啊……?」 大楼街里的众多as也纷纷停在空中看着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试试体验共享技术的功效而已,可是聚集过来听歌的as却出乎意料地多。一想到自己这样活像虚拟世界的街头艺人,就觉得很难为情。然而,我又不能唱到一半就不唱了。把歌唱完吧!这是为了我自己。我如此暗想,继续高歌。 可是你已经不在 不知道正确答案 除了我以外 一切美满 即使如此 明天依然会到来 歌啊 引导我 我已厌倦 大家都很幸福吗?都心有所爱吗? 孤伶伶的让我不安 歌啊 引导我 无论发生何事都无妨 歌啊 陪伴我 爱啊 靠近我 对话框接二连三地从聆听歌曲的as头上冒出来。 〈这是什么?〉〈谁在唱歌?〉〈好奇妙的歌曲。〉 起先似乎是在观察情况,内文显得较为慎重。 然而,后来就变得越来越不客气了。 〈吵死了。〉〈这什么怪歌啊?〉〈别装模作样了。〉 不知何故,七嘴八舌地说这些话的尽是看起来不像会说这种话的可爱as;有的穿着轻飘飘的粉红色洋装,有的是小动物,有的则是抱着小熊布偶的小婴儿。 〈长得倒是还不错。〉〈那张雀斑脸是怎么回事啊(笑)〉 各种窃窃私语在唱歌的期间飞来。别理他们,我是为了我自己而唱的。然而,这些闲言闲语还是令我难受。从我所在的位置,看得出说这些话的只是极少数的特定人,但我还是好难过。或许是我的心思显露在脸上了吧!言词变得更加毒辣了。 〈好恶心。〉〈闭嘴!〉〈别唱了!〉 我好不容易才在灰心丧志之前唱完了歌。 七嘴八舌的as们叹了口如释重负的气,哼了一声之后,便离去了。 我只能抱着失落的心情目送他们远去。 这时候── 「贝儿。」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望向上方。 「……啊!」 有个物体滑到了我身边。 「咦?……啊!」 物体散发着闪闪发亮的鳞粉,下降绕了一圈以后,缓缓地停在我的手上。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as,看起来像白色的妖精,又像天使,也像裸海蝶。 仔细一看,他的身体就像凉糕一样纤细又透明。只见他一面缓缓地拍动双手的翅膀,一面用生涩的口吻说道: 「你、很棒、你、很美。」 闻言,我心中宽慰不少。 「……呵呵呵,谢谢。」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 不知几时间,我趴在床上睡着了。 昨晚的事是作梦吗?要说是梦,似乎又太过逼真了。为了确认,我查看手上的智慧型手机。 上头是我自己制作的个人档案页面。 那不是梦。 我望向贝儿的图示底下,有个显示跟随者人数的栏位。 〈bell 0 followers〉。 数字是零。 「一个跟随者也没有……」 我凝视着画面,喃喃说道。「世界根本没有改变。」 我并未期待,但还是有些失落。 此时,突然响起了通知声:哔! 跟随者人数在我的眼前变成了「1」。是那个天使as。对话框冒了出来,但上头什么都没写,一片空白。 我放下智慧型手机,在床上躺下来,回想昨晚的事。发生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不过── 「不过,我总算能唱歌了……」 这件事扫去了心中的阴霾。冬天的晨曦似乎比平时更加耀眼,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神清气爽的感觉了。 接着传来了第二封跟随通知,是小弘。她用的是带着圆帽的可爱鸟型as。 在「re:我加入了」的对话栏位中── 〈是我,弘。铃(bell)太棒了,要我做任何事都行。〉 这么写着。 流转 而后,生活并没有因为我在『u』注册了贝儿而产生巨大的改变。跟随者增加无几,虽然每隔几天就有被跟随的通知,但是我完全没确认,置之不理。我享受着无所忧虑的安稳生活,心满意足,根本无暇理会虚拟世界的事。 到了春天。 早上,我走过沉下桥,不像从前那样垂头丧气,而是看着前方大步迈进,别在书包上的「咬牙硬撑丸」吊牌也跟着跳来晃去。脚步轻盈得令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也能跳着走路。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不过是在『u』唱了首歌,居然能让我的心情产生这么大的变化,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总算变成了普通的高中生。 升上二年级以后,我专心地看着黑板上课。午休时间,我和小弘相约一起去福利社,在挤满了学生的面包卖场挑选种类繁多的咸面包。回到教室以后,小弘一面吃面包,一面针对最近阅读的书籍发表感想。人类史概观与几个重要转折点,自由竞争与平等的矛盾,科学发展与人类精神的失衡,诸如此类。 放学的路上,我戴起耳机,聆听喜爱乐团的新歌,独自四处闲逛。我前往早就想去的甜点店吃霜淇淋,蹲下来抚摸在教会前晒太阳的白猫,沿着河边一路欣赏傍晚的天空,踏上归途。 晚上,我悠悠哉哉地泡了个澡,吹乾头发,换上睡衣,整理今天课堂上的笔记,预习明天的功课。 平静无波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不知不觉间,到了初夏。 我在反射着耀眼阳光的操场上跑步。当时正在上体育课,大家都是一面抱怨好累喔!好热喔!我快吐了,一面懒洋洋地跑步,可是我心里却是快乐得不得了。平时上体育课总是郁闷不已,现在却大不相同。心情好轻松,要我跑多远都没问题。 挥洒汗水以后,回到教室,脱下运动服,换回了制服。今天的课程都结束了。放学后要去哪里闲逛?清风吹动了窗帘。我打上领带,把运动服收进包包里,接着查看智慧型手机。有封「贝儿已被跟随」的通知。我漫不经心地打开『u』app。 〈bell 32460428 followers〉。 上头如此显示。 「咦……?」 这是怎么回事? 跟随者人数已经突破三千万。 而且还在我的眼前急速增加中。 为什么? 粉雪纷飞的那一夜,贝儿清唱歌曲的影片在短时间内于世界各地大量播放,还有许多相关影片标记上传。 「相关影片……?」 贝儿的简单清唱被擅自添加声音,调整和弦,改编成一般的流行歌曲。是谁?是谁做的?就在我如此暗想之际,又有人恶搞,用声码器将贝儿的声音改成了机器人的声音。我还来不及吃惊,风格又倏然一变,化为优雅的爵士乐团伴奏;而下一瞬间,又替换成充满男人味的摇滚乐团沉厚嗓音。怎么搞的?我瞪大眼睛,只见各种类型的编曲匆匆闪过。流行乐、弦乐四重奏、雷鬼、民谣、巴萨诺瓦、电音舞曲……横跨各种音乐类型,运用高度的乐器演奏技术,套用到贝儿的歌声之上。这些曲子彷佛是共同制作而成的一般,汇聚成一种意象,好似管弦乐团演奏的壮阔歌剧组曲。 不仅如此。 原本穿着简素白色长洋装的贝儿被换上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四处转传。每换一套衣服,贝儿的印象就产生显着的变化。流行偶像风、歌剧歌手风、90年代颓废摇滚风、运动风、20年代太妹风、男性化风格、动力装甲、赛博歌德风、战队风、工作服、特攻服、自行车手风、ufc格斗风、银翼杀手风塑胶衣、摩登和服、棒球制服……不胜枚举。 栖息于『u』的无数as透过对话框在全球各地发言。 〈这是什么?好厉害!〉〈从来没听过。〉〈编曲玩得太过头了吧!〉〈真的很会唱耶!〉〈有特色的美女。〉〈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我上网搜寻也找不到!〉〈服装的世界观太疯狂了。〉〈超好奇的。〉〈谁能跟我说明一下贝儿是谁!〉 随着对话框增加,跟随者人数也不断地增加。 〈bell 38641027 followers〉。 「贝儿」以足以称为急遽二字的速度扩散开来。 此时,宛若要阻断扩散一般,『u』的当红as佩姬苏倚坐在高级沙发上,一脸从容地说道: 「贝儿?哦,我听了一小段,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 活像个瞧不起学妹的学姊。 看了这段访谈影片,对贝儿持批判态度的as们声势倏然壮大起来,纷纷附和。 〈就是说啊!就是说啊!〉〈有够刺耳的。〉〈只是个浮夸的美女。〉〈想卖弄性感吗?〉〈低俗。〉 典型的网路酸言酸语开始了,对话框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气氛变得热烈无比。 〈根本连作曲的基本都不懂。〉〈百分之百是靠编曲。〉〈歌曲和服装完全不搭。〉〈歌词也很小家子气。〉 贝儿才刚在『u』里出现没多久,持批判态度的as们便毫不容情地抨击她。 〈是想展现她的创作性吗?〉〈明明都是靠别人,自己完全没努力。〉 批判的对话框淹没了画面,增生至看不见贝儿影片的地步。 〈别小看音乐!〉 批判者异口同声地大叫。 然而,这终究只是发生在一小部分人之间的事。 『u』比他们所想的更加辽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很吸引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避免使用者被假新闻、恶意、偏见或煽动性的偏激意见左右,『u』采用了现有的社群网路服务没有的独特强力验证系统,以确保使用者能够公平地看到各种意见。就像是在证明这一点一般,随着时间经过,起初充满「批判性」的贝儿评价渐渐逆转为「肯定性」的评价。 〈我觉得像是为了我而唱的。〉〈就像是专程唱给我听的一样。〉〈不对,是为了我。〉〈不,是专为我而唱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关于贝儿的各种言论、无数的图片、无数的影片犹如镶嵌画的碎片一般聚集起来,众多视窗互相组合,绘出了一幅巨大的图画。 那正是『u』的用户的集体意识描绘出的「贝儿」。 她的背上有对大大的翅膀。 宛若降临至『u』的闪耀天使── 「…………!」 面对超乎想像的事态,我瞪大眼睛,连眨了好几次眼。 跟随者人数超过三千八百六十万…… 脸部肌肉开始抽搐。 此时── 「你知道贝儿吗?」 听了这道声音,我暗自心惊,回顾教室。 只见几个还在换衣服的女生正在谈天说笑。 「当然。」 「那是谁?」 「是『u』的吧?」 「新星出现了──」 真的假的?没想到回响竟然如此即时地发生在身边。我的心脏扑通乱跳,不知道该做何表情。我压低身子,偷偷摸摸地走出教室;这么做似乎反而显得可疑,一个正在拉袜子的女生叫住了我。 「铃?」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 走出高中校门,我匆匆忙忙地走向带屋町的热闹拱廊商店街。 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啊! 不好了,小弘! 我满心焦急,从快走变成了小跑步。我实在无法独自承受这些事。我跑到小弘家门前,一时煞不住车,跑过了头,又立刻折返跑进玄关。 「午安!」 小弘的妈妈穿着充满夏天气息的蕾丝上衣出来应门。 「哎呀,小铃。弘香在客厅里。」 小弘家是本地的银行世家,位于市内的正中心,是座古色古香的单层豪宅,有好几间和室与西式房间。我啪哒啪哒地跑过木板长廊,冲进客厅。 「小弘!不好了!贝儿……」 融入茶室风格的客厅已经化成了小弘的工作室。矮几上摆放着与电脑主机相连的大型多萤幕,沙发和地毯上则是堆积如山的厚重精装书与画集。 「我知道。」 小弘把活像王座的皮椅转过来对着我。 「现在已经打进了『u』的发烧音乐排行榜,如我所料。」 「不是啦!被骂翻了!」 我在河田小龙的屏风前半带哀嚎地诉说。 小弘与我正好成了对比,一派冷静地回顾在副萤幕上流动的社群网站。 「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既得利益者怕了,故意捣乱而已。哼!清一色都是好话,正是只有盲目铁粉的证据。小鼻子小眼睛。在『u』,没造假的正反意见才能造就真正的明星。」 我抱住脑袋,苦闷地扭动身子。 「半、半数都在批评我吗?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 「另外一半是肯定你的啊!拿出自信来吧!」 小弘斥喝慌了手脚的我。 「获得肯定的秘密是?」 「……和琉果神似的外貌。」 「还有呢?」 「编曲恶搞的人。」 「还有呢?」 「小弘替我量身打造的服装、舞蹈,还有……」 「不对~~~!虽然没错,但是不对~~~!」 小弘拍打大型萤幕。 「最大的秘密是『u』!『u』的体验共享技术可以强制激发人的潜力,要不然你一辈子都唱不了歌,只能像小孩一样哭哭啼啼,埋没才能。啊,对了,你看这个。」 她递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给我看。 画面上写着「who is bell?」。 「寻找贝儿的……哇!什么?寻找真身?」 「看到这些人牛头不对马嘴的推理,真的快笑死我了。只会条列全球知名人士,怎么可能啊?呵呵呵!」 小弘发出了恶魔般的笑声。 「一点也不好笑!」 「没有人想得到贝儿的本尊居然是这种偏乡里的黄毛丫头,呵呵呵呵!」 「好恐怖……」 我毛骨悚然地抱住上臂。 「这么好玩的游戏其他地方找不到了。我会把眼前这个满脸雀斑的不起眼高中女生变成『u』的大明星的。咯咯咯咯!」 为了替贝儿定装,全球各地的设计师as纷纷拿着衣服进行试穿。发号施令的是小弘的圆帽as,动作和小弘本人同步,小弘抖动肩膀窃笑,as也跟着抖动肩膀窃笑。 「啊,这可能会带来庞大的收益,不过别担心,我会匿名捐给各个慈善团体,连一毛也不会留下来。」 另一个视窗上的是弱势儿童及虐童等各种社会问题的报导剪贴,看来小弘是真的打算一毛不留全捐出去。 我的视线停驻在角落的单亲爸爸报导之上。上头是个看起来很温柔的父亲与年纪似乎比我还小的两兄弟。身在单亲家庭的当然不只我一个人。如果贝儿成功了,他们是否也能获得某种形式的金援? 贝儿站在鲸鱼的头上,以嘹亮的嗓音高歌。 啦啦啦 啦啦啦 想知道 永无止尽的爱 许下的魔咒 超越时空 从清晨到夜晚 啦啦啦 啦啦啦 好想了解你 半点不遗漏 时间不等人 即使残酷的命运 无法抵抗的宿命 还无暇思考 随着沙尘暴逼近 前程茫茫 我依然相信你 无所畏惧 踏出一步 走吧! 大家一起 朝着心跳声作响的方向 走吧! 蹬响鞋跟 朝着怦然心动的方向 走吧! 大家一起 朝着心跳声作响的方向 走吧! 蹬响鞋跟 朝着怦然心动的方向 跳上飞天鲸鱼 在颠倒的世界里尽情狂舞 「是贝儿!」「贝儿!」 as们抬头仰望着她,齐声呼唤她的名字。 〈贝儿是我们的新歌后。〉〈比起「bell」,「belle」这个拼法应该更适合她吧?〉〈「belle」?〉〈在法文中是「美丽」的意思。〉〈很适合并非尽善尽美的她。〉〈用个含蓄点的说法,「belle」太棒了!〉 数千万as的欢呼声在摩天大楼之间回响。 「贝儿!」「贝儿!」「贝儿!」「贝儿!」「贝儿!」「贝儿!」 贝儿的双手在胸前交叉,又倏然摊开。 同时,图形化的花朵从她的身体一齐散发开来。花朵从悠然游动的鲸鱼上方散布到街道的每个角落。 贝儿高声歌唱,彷佛在祝福所有人、所有现象与所有生命。 她的存在感变得如此强烈,那些批判性的as对话框完全失去了气势,传入耳朵的只剩下嫉妒与怨怼。 〈身为专业音乐人,我无法容忍。〉〈风头都被贝儿抢光了。〉〈根本是过誉。〉〈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何这么受瞩目。〉 佩姬苏在自己的频道上大肆抨击。 「别开玩笑了!那种货色居然在我之上?别闹了!」 她甩动银发,宣泄怒气。 然而── 〈是佩姬苏耶!〉〈她已经完蛋了。〉〈过气的人。〉〈她还在啊?〉〈老妖婆。〉 毒辣的对话框不断增生,侵蚀了视窗。佩姬苏脸色发青,试图抑止增生,然而── 「啊?什么?等等!好挤!住手!哇~~~!」 她的抵抗只是徒然,转眼间就被对话框淹没了。 小弘as得意洋洋地叫道: 「继续嫉妒吧井底之蛙!世界已经因为贝儿而改变了!炒热气氛!越热越好!贝儿最棒~~~!」 她哈哈大笑,都可以看到嘴巴内侧了。 「哇哈哈哈哈!」 而现实中的小弘也在大型萤幕前哈哈大笑。 「哇哈哈哈哈!」 此时── 「你在笑什么啦,弘香!」 小弘的爸爸在小弘背后盘起手臂,破口大骂。 身旁是一脸困扰的妈妈,用无奈的语气说道: 「你爸爸说这个房间不让你用了。」 嘹亮的女声合唱响彻了校舍。 我的小学母校废校了。 杂草丛生的荒废操场成了停车场,停了好几辆车;玄关的学童用鞋柜里空无一物,走廊上是堆叠的会议用长桌,学童画的仁淀川地图从墙上剥落。教室里没有课桌,只有三角尺、大型萤幕及防灾安全帽等物品杂乱地堆放着;黑板上依然留着昔日写下的「毕业」二字,彷佛时间就这么停止了。体育馆化成了储藏室,摆放不再使用的乐器、铁管椅与长椅,墙上挂着刻有毕业生面容的木制浮雕。1990年代为数不少的毕业生到了2010年代前半只剩下两、三人,接着好几年都只有一人(其中一个是我),之后就没有浮雕了。 五个女性在体育馆的舞台前高歌。 「alle psallite cum luya(来吧!弹奏里拉琴唱歌)」。 alle psallite cum luya alle concrepando psallite cum luya alle corde voto deo toto, psallite cum luya alleluya 年龄从四十几岁到七十几岁,职业与人生都各不相同的五位强势女性组成的合唱团,俗称「圣歌队」。体育馆彷佛成了教会,歌声响彻天花板。 她们唱完歌以后── 「……呼!」 便歇了口气,开始检讨乐谱。 换句话说,这是练唱。这一天碰巧前来观摩的某地方政府官员们略带顾虑地鼓掌,町公所的导览人员一脸尴尬地说明: 「像这样,我们利用废校来推行地区活动。接下来要请各位看的是这边……」 并催促参观者走向出口。 穿着绞染洋装的喜多太太目送他们离去之后,用团扇猛搧风,转换心情,说道: 「在这种蝉声大作的季节为了圣诞音乐会练唱,实在提不起劲来。」 这么说听起来似乎很悠闲,其实夏天的单独音乐会才刚结束,之后还要参加音乐祭、前往公益团体现场演唱,每个月都是行程满档。各有工作的她们必须消化这些行程,而预定于年底举办的是下次的单独公演。 从前妈妈也是这个圣歌队的队员,妈妈过世以后,我便递补了她的位置。说是递补,其实只是她们关心我,每次都会邀我一起练唱而已。无法唱歌的我总是躲在柱子背后,一面听她们练习,一面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悄悄合音。这是身为「队员」的我从小至今的参加方式。今天我依然躲在木琴底下,悄悄地用呢喃的音量合音。见状── 「铃!出来唱歌!」 穿着橘色无袖上衣的中井太太弯腰窥探我。我吓了一跳,双膝跪地,爬着逃走。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天底下哪有躲起来小声唱歌的合唱团员?又不是铃虫。」 「我当铃虫就够了。」 我从电子琴的缝隙间探出头来,披着披肩的畑中太太说道: 「最年轻的人该站在中心唱歌。」 「不用了。」 留着一头可爱白色短发的吉谷太太盘起手臂,叹了口气。 「伤脑筋,现在的年轻人太没野心了。」 「跟幸福背道而驰。」喜多太太说道。 穿着丹宁夹克、留着马尾的奥本太太手扠着腰,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你妈一定也希望你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 「幸福的日子?怎么过?」 我询问她们。 「要怎么做才能过幸福的日子?」 咦?女性们一时语塞。 「怎、怎么做……」 奥本太太望向斜前方,眨了眨眼,略微思考。 「幸、幸福……」 畑中太太也无言以对,皱起眼镜底下的眉头。 「幸……幸福?」 喜多太太也一脸困扰地仰望天空。 「幸、幸、福……」 中井太太试图用生硬的手势表达着什么(幸福?)。 实际上,她们过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有的并未结婚,和伴侣长年住在一起;有的以工作为重,一直单身;有的是离过两次婚的单亲妈妈;有的一面照顾生病的伴侣,一面养儿育女── 其中最年长的吉谷太太环顾其他四人。 「老实说,我活到这把年纪了,还是不明白幸福是什么。」 她把手放在胸口上,呵呵微笑。 听吉谷太太这么说,其他四人都僵住了,彷佛在说我们没有资格谈论幸福。 我从电子琴的缝隙间逐一环视她们。 见状──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在替我们打分数吗?」 喜多太太横眉竖目地说道。 「你在想谁才是最正确的答案,对吧?」 畑中太太眼镜底下的双眸炯炯生光。 「要是有正确答案,我们也不会这样无所适从了!」 中井太太大呼小叫。 好恐怖! 我把身子缩进电子琴后头。 其实我也一样无所适从。 我从渡廊俯瞰之前忍打一对一斗牛赛的篮球场。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颗篮球。 我凝视着球场,难忘的回忆浮上心头。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傍晚时分,六岁的我独自蹲在地上不断哭泣,没有人想靠近我。就在这时候,忍拿着少年篮球赛用的篮球走了过来。他站着询问: 「你在哭什么?」 「…………」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哭泣。 「为什么不说话?」 「…………」 我没有回答。 当时的情景我随时可以想起来。这是段重要的回忆,我不知回想过多少次了。以后我应该也会时常回想,以免忘记吧!即使长大成人,变成像吉谷太太那样的老婆婆,我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忆…… 身旁有人,但是我浑然不觉。 「……铃。」 直到听见呼唤声,我才察觉,惊讶地望去。 「……忍、忍?」 我不禁慌了手脚。我刚才是什么表情?冷汗不断地冒出来。我不想被他看到自己露出奇怪的表情。 「伯父过得好吗?」 「不、不晓得,应该还好吧!」 「什么跟什么啊?铃,你有好好吃饭吧?」 「有、有啊!」 我再也受不了了,打算离开原地。 而忍握住了正要离去的我的手。 「?」 我心下一惊,抬头望着他。手的触感让我脸颊发烫。 忍冷静地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啊!」 我忍不住低下了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有吧?」 「没有啦!」 我撇开脸,但是忍却坚持: 「给我看看你的脸。」 「……不行。」 「没关系。」 我就说不行嘛……虽然有些迟疑,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慢慢地将头转过来。 「…………」 忍用真挚的眼神望着我的眼睛。 「说说看?」 「…………!」 他的眼神令我倒抽了一口气。我彷佛着了魔似的,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当时的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年幼的忍蹲下来窥探我的脸庞── 「说说看?」 并如此说道。 他的眼神就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 我沉浸于回忆之中而出了神。 就在这时候── 「啊……?」 我感受到了几道视线。几个女生察觉我们,一阵哗然。 糟了。 我连忙甩开忍的手,快步离开现场。 「……铃!」 忍出声呼唤,但我依然头也不回,快步弯过走廊转角。 我必须跟他说清楚。 我靠着转角的墙壁,一面确认他刚才握住手的触感,一面在口中练习。 「忍,我已经和小学时的我不一样了,不再是需要别人操心的小孩了,所以……」 好好说出口吧!我下定决心,折返原路。 渡廊另一头可望见忍的身影。 说吧! 然而,我的脚步在半途停了下来。 「……!」 琉果就站在忍的面前。 她指着课本页面,对忍露出开怀的笑容。那是种无人可以介入、光彩夺目的美,是受到全世界祝福的完美笑容。背后的女生们看着两人,莞尔而笑。刚才她们明明是一阵哗然,现在却是一脸安心。她们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其实我自己也很清楚。 「…………」 我把刚才想跟忍说的话吞了回去,藏进心底深处。 并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现场。 邂逅 在赤道上闪耀的新月移动了,替『u』的世界带来了微光。 如大河般绵延不绝的『u』的街道上人潮比平时更加汹涌,不可思议的高昂感弥漫四周,每个人都显得心浮气躁。 无数的网路新闻以各种语言播放着。 「……再过不久就是『u』的标准时间20点25分,贝儿的最大规模演唱会即将在『u』的球形体育场举行。」 『u』的街道基本上是由「摩天大楼(skyscraper)」和「公园(park)」两种模组重复构成的,但还有其他几种特殊模组,其中之一就是称为「体育场(stadium)」的球形模组。 「……据说全球同时收看的as人数上看一亿至两亿,以六个月内出现的新人而言,可说是前所未见……」 靠近球形体育场,便可看出那是由许多小单元的集合体聚集而成的球形建筑物,穿过各单元的缝隙,即可进入内部。每个单元都有好几扇窗户,窗户的形状与智慧型手机画面的形状一致,可以看见里头的as。那就是这座球形体育场的观众席。 无数的as引颈期盼着演唱会开始。 开场时间到了。 随着轰隆驱动声,宽敞的球体空间慢慢变暗,单元互相并拢,缝隙变得越来越狭窄。不久后,一阵咚咚咚咚咚的巨大声音响彻四周。单元的缝隙完全阖上了,空间被黑暗包围,赤道般的红线浮现于一片漆黑之中。 开场了。 音乐开始播放。 空间中心出现了一颗巨大的水滴。面对这个不可思议的光景,观众都屏气凝神,翘首以待。 巨大水滴的表面因为表面张力而颤抖,内部则是开始散发光芒。水滴之中出现了几个像昴星团一样的闪烁光点,逐渐积聚光芒。 不久后,蓄满光芒的水滴就和大爆炸一样炸开了。 唰啊啊啊啊!大量的飞沫扩散至整个空间,而另一头则出现了一个反射光芒的神秘物体。 那是以纤细的珠子组合而成的巨大洋装,高达十几公尺。 位于洋装顶端的即是贝儿=我。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as们欢声雷动。 观众席的无数窗户释放出马赛克般的光芒。 在这些光芒的照射之下,构成洋装的珠子变得五彩缤纷。那是色彩会随着光线而变化的特殊珠子。从头饰到高跟鞋,全都是由最顶级的设计师精心搭配而成,可说是最顶级的舞台装。 我随着光芒变化成各种颜色,在空间里浮游。 巨大洋装的各个部位宛若多段式火箭般分离。先从较大的部位开始,随后细小的珠子也跟着一颗颗地分离。 这些珠子像海流一样旋转,化为虚拟海面的波浪。 此时,出现了三头戴着头戴式耳机的小鲸鱼,慢慢地游动并依偎到位于中心的我身边。 这些小鲸鱼是为了这场演唱会而雇用的一流舞者。 其中一头小鲸鱼配合音乐用尾鳍拍打海面,掀起一道美丽的涟漪;另一头也拍打海面,让涟漪互相重叠;剩下的一头则是用鼻子猛烈喷水。 接下来轮到我了。 我和刚才的小鲸鱼一样,随着音乐摆动身躯,拍打海面,掀起了美丽的涟漪,又再次摆动身子,让涟漪互相重叠,最后则是比照小鲸鱼喷水,猛烈地冲出海面。 三头小鲸鱼再次加入,以精心计算过的队形舞动。 而我在中心唱着歌。 光彩夺目的观众席闪光灯打到了洋装上,让珠子的色彩接连变化。 多美啊! 如果没有众多as的窗户释放的光芒,绝不会显现出这些色彩。这是我、设计师和观众通力合作之下的成果,也是在复制为理所当然的数位世界中绝不可能重现的一次性艺术。 我高声唱完了歌。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as的如雷欢呼声撼动了球形体育场。 观众席的闪光灯一齐消失,变回只剩红色赤道的黑暗。第二首歌的前奏开始了,下一组布景──图形化钢筋从上下方滑过来。这场演唱会的制作人小弘as趁着转暗之际溜到我身边。 「贝儿最棒!进入下个阶段吧!」 「嗯。」 小弘as丢出手上的布。那块布在我的身体周围啪哒啪哒地展开,变化为拼接洋装。这件洋装和珠子洋装都是同一个设计师的作品,是用随着光线变化的纤维编织而成的。 此时,突然响起一道怪声:喀咚! 「啊……」 咚咚咚咚!球形体育场的缝隙微微地开启了。 「谁?是谁乱开门的?」 小弘as怒吼。 有人从单元的些微缝隙间入侵;一人在前头,后续则是一群as。他们沿着观众席单元高速移动,窗户里的观众显然因为这个意外状况而大为动摇。 小弘as怒气倍增。 「快滚出去,混蛋!」 前头的as似乎是在逃离后方的集团。 「是被人追赶吗?」 那个as沿着球形体育场的赤道绕着外围移动,追兵集团兵分两路追赶。 「够了!那家伙到底是谁?」 小弘as仰望空中问道。 世界各地的智囊团立刻打出了对话框。 〈long〉〈continuar〉〈龙〉〈naga〉〈dragon〉〈?????〉〈dreki〉〈ejderha〉 「龙?」 〈栖息在『u』的丑陋怪物型as。〉 突出的双角,长长的鼻尖,锐利的牙齿与爪子,特征确实和龙一模一样,给人的印象就像只暴力的野兽。然而,衣领竖起的深红色斗篷和从西装衣袖探出来的白色花边却让人联想到贵族子弟。南辕北辙的特质同时存在的奇妙均衡感。从那长长的卷发间隐约露出的锐利细眼给我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另一方面,追兵统一穿着印有红色条纹的白色战斗服,看起来活脱就是个正义英雄集团。 龙甩动斗篷急速上升,随即又扭身急速下降,以变幻莫测的动作玩弄追兵,转眼间便甩开他们,并主动攻向兵分两路的其中一方。 带领追兵的石面具as并不畏惧,直冲过去。 双方剧烈地正面冲撞。 啪!迸出了剧烈的火花。 龙用眼睛无法跟上的速度出拳。 追兵就像碎石子一样,啪啪啪啪啪啪地弹开了。 接着,他们发出了冰晶般的闪亮光芒,再也不动了;原来是档案因为猛烈的殴打而损坏,陷入了当机状态。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龙。 「好厉害……」 「他是什么来头?」 小弘as询问,立刻有对话框回答了这个问题。 〈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u』的武术馆。〉〈从此以后不断地更新连胜纪录。〉〈可是战斗风格恶劣到了极点。〉 「怎么个恶劣法?」 龙咚一声跳到墙面单元上,改变方向,袭向刚才甩掉的另一个集团。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逐一打倒他们,完全不给对手逃跑的机会。 代表当机的结晶图案四处浮现。 〈他会把比赛弄得乱七八糟。〉〈不断攻击直到档案损毁无法使用。〉〈活像在发泄怨气一样。〉 我哑然无语地凝视着龙。 「啊!」 他那伤痕累累的背上有许多斑纹。 「那是……?」 〈故意炫耀背上的斑纹,有够恶心。〉 对话框补上了这一句。 我仔细查看。 「斑纹好多……」 追兵集团不知几时间又增加了。带头的雷鬼头as伸出手指下令攻击,十几个队员高声应和,一齐上阵。 相较之下,龙势单力薄,但依然毫不踌躇地迎击。 龙以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使出手刀。 追兵被他一一打飞。 「哇啊啊啊啊!」 啪!最后一人也被他一鼓作气地撂倒了。 见队友瞬间全灭,雷鬼头as一阵愕然。 「呜……呜喔喔喔喔!」 他发出怪叫声,朝着龙冒然冲去。 然而,龙随即以膝盖重击他的脸孔,紧接着又是一记上钩拳。雷鬼头as被打得人仰马翻。 小弘as兴味盎然地问道: 「那些追兵是?」 〈贾斯汀的人。〉 「贾斯汀?」 〈他们的主张是维护『u』的正义与秩序。〉 有群as在不远处俯视着下方。 他们和石面具as及雷鬼头as一样,都是贾斯汀军团的干部,看起来个个本领高强,极有正义之师的风范;其中一半是女性型。 小弘as见了他们,恍然大悟地说道: 「哼,所以才一副英雄样啊!」 贾斯汀军团纷纷拿起长枪、槌子、青龙刀等各种武器,团团包围了龙。 喔喔喔喔!队员们高声呼喊,一齐攻上前去。 寡不敌众,龙看起来似乎没有胜算。 龙缓缓地交叉双手。 并用惊人的速度划裂空间,彷佛手上真的有把剑似的,将队员们砍得伤痕累累。密集的军团一齐往外弹开。 「哇啊啊啊啊啊啊!」 同时释放出类似结晶的耀眼光芒。 面对如此压倒性的强大力量,满场观众都倒抽了一口气。 龙背过身子,缓缓起身。 贾斯汀军团的干部们一阵愕然。 「居然这么心狠手辣……!」 「有必要下这种毒手吗?」 「你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吗?」 他们用正义之师的口吻齐声谴责龙。 部分的观众as也跟着发出嘘声。 〈就是说啊!〉〈把贝儿的演唱会搞得乱七八糟!〉〈你要怎么负责?〉 这些声音不久后便扩散到整座球形体育场。 〈向贝儿道歉!〉〈把时间还来!〉〈滚出这里!〉〈滚出去!〉 整个空间被异样的空气包围。我环顾体育场,几乎所有的在场as都朝着同一处发出地鸣般的猛烈嘘声。 独自站在中心的龙。看在我的眼里,他背上的斑纹就像过去遭受无数嘘声而留下的伤痕。 我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 龙缓缓地回过头来,用锐利的视线盯着我。 「…………」 「你是谁……?」 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脱口而出。 龙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很模糊,就像是装了滤波器。 「……不要看。」 「咦……?」 「不要看我。」 从卷曲的头发之间露出的眼睛之中带有拒绝之色,我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这时候── 「龙!」 锐利的声音响彻球形体育场。 一个男人昂然而立。 「不能饶恕……绝不能饶恕!不打倒龙,『u』的和平不保!」 他盘起手臂,高声说道。 「那就是团长?」 小弘as询问。 〈对,他就是贾斯汀。〉 那是个有着一头冲天金发的碧眼as,肌肉结实的身躯给人剽悍的印象,身上的白色战斗服则是令人联想到高尚的人格,正适合勇者、英雄、大丈夫、正义使者、救世主之名。 贾斯汀竖起自己的右臂,指着手腕上的纹章。 「看!」 纹章在光芒的包围之下巨大化,化为长了翅膀的金属制狮头。在手动操作之下,宝石般的透镜体从狮子口中冒出来,看起来活像大炮。 贾斯汀举起大炮。 「这就是维护『u』的正义与秩序的真实之光!我们一定会把这恶龙揭纱!」 他用响彻整个『u』的宏亮声音如此宣布。只见印有企业名称的广告横条接二连三地飞来,堆叠在他的身后;支持他的活动的似乎就是这些赞助企业。 小弘as瞪大眼睛,指着横条说道: 「你看,居然有这么多赞助商!」 「揭纱?」 我问道。 「unveil。」 小弘as回答,摆出游戏捉迷藏的手势。 贾斯汀举起右手瞄准,透镜体内部像马赛克一样闪闪发光。 粒子凝聚,散发出绿色光芒。 砰! 光束划裂了黑暗,一直线朝着龙飞去。 龙以毫厘之差闪开了光束。 贾斯汀的右手再度凝聚粒子,接连开了两炮。 龙保持充分的距离,慎重闪避,似乎相当提防这种未知的光束。 「唔……」 贾斯汀放下右手,兀自沉吟。距离太远,细长的光束难以打中在远处移动的目标。 「关门!」 他发号施令。 接获指令的干部往四面八方散开。隆隆隆隆隆!只见单元的缝隙随即开始移动,间隔逐渐缩小。 「咦……?」 光线也随之消失。喀当!随着完全关闭的声音响起,球形体育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干部们手上的探照灯一齐亮了起来。 照耀着位于光线交错中心的龙。 「你逃不掉了,龙!我要当场揭穿你丑陋的本尊!」 贾斯汀的宣言让观众席鼎沸不绝。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现场观众完全支持贾斯汀。 小弘as也同声附和。 「好耶!上啊上啊~~!」 本尊?揭穿?做得到吗? 我如此暗想。 刚才贾斯汀说要「用维护『u』的正义与秩序的真实之光(就是那道绿色光束)将恶龙揭纱」,这句话指的应该是「揭穿现实中操控恶龙的人是谁」吧!这代表要揭露受到『u』的资安系统平等保护的个人隐私。就我的理解,他所说的「揭纱」就是这个意思。 对象是被全世界厌恶的龙,所以大家都可以接受;不过,若是立场颠倒过来呢?答案可就不同了。谁都不愿意被揭纱。这种事不该发生吧?资安的保障不是该一视同仁吗? 干部们拿着探照灯步步逼近龙。 龙用手挡光,似乎厌恶刺眼的光晕;然而,干部们毫不容情地用强光继续照射,龙因为炫目而动弹不得。 贾斯汀从远处慎重地瞄准。 探照灯双面夹击。光束要击中停止移动的龙,似乎易如反掌。 咕呜呜呜……大炮的透镜内部闪闪发光,光束逐渐凝聚。 「干掉他!」 小弘as摇旗呐喊。 一旁的我则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龙。 「…………」 龙似乎察觉了,抬起头来仰望我们。 我和他四目相交,心脏猛然一震。 「啊?」 龙从缩小的探照灯中心一跃而起,跳向我们。突然失去龙的踪迹,探照灯困惑地摇曳着。 「唔!」 见状,贾斯汀暂且放下大炮,随即又迅速举起,连续开了两炮。 然而,龙躲过了炮火,高速上升,笔直地朝着我们冲来。 「啊啊啊啊!」 我和小弘as慑于他的压迫感,惊慌失措,动弹不得。 龙以猛烈的速度逼近。 会撞上! 「呀啊啊啊!」 我大声尖叫。 然而,龙与我们擦身而过;下一瞬间,一阵剧烈的骤风卷起,龙顺势上升,一个翻身,降落到布景钢筋之上。 小弘as勃然大怒,仰头叫道: 「别闹了王八蛋!要是伤到贝儿怎么办?」 龙抓起一根钢筋,再次逼近我们。 「啊!」 小弘as和我吓得缩起身子,而龙以猛烈的速度与我们擦身而过。 目标是贾斯汀军团的干部们。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军团干部们高声惨叫,扔下探照灯,四处逃窜;龙高举着钢筋,彷佛在说一个也别想逃。 探照灯的光芒消失了,四周再度被黑暗包围。 只有残酷的殴打声与干部们的痛苦哀嚎响彻周围。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事?看不见的恐惧支配了现场。 贾斯汀忍无可忍,大叫: 「把门……把门打开!」 就像是遵从他的指示一般,球形体育场的缝隙逐渐开启。 变亮以后,映入眼帘的是被打倒的干部们动也不动的悲惨身影。 龙在短短时间内便让多名as陷入了当机状态。 压倒性的强大力量。 贾斯汀表情僵硬地往后退。 「不能……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龙放开手上的钢筋,双脚一蹬,飞上天空。 我用眼睛追逐着他。 贾斯汀立誓复仇,大叫: 「我一定会把那家伙揭纱!」 龙充耳不闻,从屋顶板单元的缝隙间飞出了体育场,消失无踪。 我凝视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天空。 「你……是谁……?」 探索 我每天都会带着福加去散步。 从家门口走下坡道,到仁淀川边漫步。走过沉下桥,回头一看,朝阳照耀着村子。虽然是司空见惯的风景,却会因为新绿、红叶、水量、云彩的位置、雾气的浓淡、光带的有无、闷热、寒冷等因素而有些微的改变,每天都有不同的美。我出神地望着这幅美景。 待我回过神来时,发现福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要我陪它玩。 福加虽然缺了右脚尖,但是它并不在乎,照样跑跑跳跳,用脚泡水。见它这副模样,我稍微松了口气。 回到家以后,我拆下牵绳,喂福加吃饭;吃完饭后,我在缘廊替它擦脚,放它进屋。我一面把布折好,一面对福加说道: 「那我要出门啰!」 爸爸来到车库,小心翼翼地询问: 「铃……要在家吃晚饭吗?」 我背起书包,摇了摇头,并未正眼看他。 「…………」 「我做盐烤鲣鱼给你吃吧?」 我又摇了一次头。 「…………」 「是吗……?好吧!」 说着,爸爸坐上了车,出门工作去了。 每天早上,我和爸爸都会进行这种尴尬的对话。 我快步走过沉下桥,滑动智慧型手机画面,浏览新闻。 上头写着〈贝儿演唱会意外中止〉。 「唉,真对不起大家……」 大家那么期待,我却没能唱完,真的很过意不去。下次我得好好加油,准备得更加周全,让大家尽兴而归……就在我如此暗想之际── 「啊!」 我被桥面上的坑洞绊着了脚,往前扑倒。「哎呀!」我连忙挥动手臂,奋力踩住脚,但还是来不及,整张脸栽到了地上。 「呜!好痛……!」 我的额头变得又红又肿。 掉在地上的智慧型手机里的贝儿额头也出现了撞伤般的红色痕迹。是装置侦测到了炎症反应。 『u』的体验共享技术透过生物资讯,将我和贝儿连结在一起。 「那不是贝儿的错!」 连走廊上都听得见小弘的尖锐叫声。 「错的是龙!他最好被揭纱!」 早上额头的红肿到了下午似乎消退许多了。我一面检查,一面说道: 「他为什么要做那些惹人厌的事?」 「只是想耍帅而已吧?」 小弘就像是在泄愤似的,用力在白板上写上物理习题的答案。这个习题是物理的寺田老师为了测试学生而刻意留下的,而小弘接受了这个挑战。 「说不定有什么理由。」 「他只是在装腔作势啦!」 「是吗?」 我对于这个答案发出了难以信服之声。 「那就由我们亲手揭穿他的真面目吧!」 小弘写完答案以后,在旁边用力画了两条斜线,彷佛在说无论什么样的难题都难不倒她。 走出教室时,我遇见了头慎。 「哦,小铃。」 「咦?头慎,你的背包怎么那么大啊?」 头慎背着一个大背包,活像要去露营似的。 「我正要远征。」 「远征?」 此时,小弘用登山背架背着装了物品的大纸箱,勉强穿过教室门口。 「咦?别役也要远征啊?」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我和小弘离开学校以后,坐上了火车。 小弘把庞大的行李放到座位上,从托特包里拿出ipad,开始说明。 「『u』的as因为有装置随时扫描本人的生物资讯,所以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两个as,这是前提。」 「嗯。」 「然后,我找遍了网路,除了七个月前出现在『u』的武术馆这个事实以外,完全没有国籍年龄性别等其他纪录。」 「所以无从找起?」 「本人确实是无从找起。不过,过去的对战对手是谁倒是有留下纪录。」 「原来如此。」 「龙在七个月间的战绩是369胜3败2平手。这374个对战者几乎都有公开与『u』绑定的社群网站。一个一个打听,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们下了火车,转乘巴士。 在巴士站下车,沿着仁淀川步行片刻,走进夏意盎然的山里,便可抵达我的小学母校;就是圣歌队用来练唱的那所废弃小学。 我叫小弘先上二楼。行李看起来很重,但她稳稳地踩着楼梯,独自快步上楼。 因为人口外流及人口减少而废校的学校不是就此弃置,就是被当成储藏室使用,逐渐生锈;不过,其中也有蜕变为体验设施或住宿设施的例子。值得庆幸的是,这里也被改为地区活动中心使用。我在柜台填写教室借用申请书。 「我要借用自习室。」 柜台人员对我说明注意事项。备品基本上可以自由使用,但是有其他人要用的时候,请轮流使用;遇上大地震等灾害时,各个房间里都备有防灾用安全帽,请戴上安全帽避难,诸如此类。 听完说明以后,我走上了二楼的教室。 「……啊!」 我不禁瞪大眼睛。 以大型萤幕为中心的多萤幕逐一开启,看起来活像秘密基地。小弘把这些不再使用的学校备品接上了她装在纸箱里带来的高性能大型电脑主机。在我借用教室的短暂时间内,小弘家客厅里的系统环境便整个转移到这里来了。 「好厉害……!」 我忍不住低声赞叹。 小弘得意洋洋地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嘻嘻嘻嘻!」 主萤幕的世界地图上显示出374个对战者。 小弘as询问他们: 「请教和龙对战过的各位,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费城附近跳出了一个图示,是虎面肌肉摔角手风as。 〈神秘的存在。可以确定他不是a.i。〉 图示翻转过来,出现的是个和as的形象截然不同的苗条青年,手上还抱着一只猫。他以真面目示人,爽朗地说道。 法国多佛海峡附近跳出了浑身肌肉的绿色妖怪斗士as。 〈攻势凌厉,性格恶劣。〉 图示翻转过来一看,真实面貌是个活泼开朗的金发年轻女子。 印度孟买附近,某个神鸟迦楼罗风as歪头纳闷。 〈不知道他下手干嘛这么狠?〉 他的真实身分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优秀的年轻医生。 中国深圳附近的岩石人as说道: 〈我是最初期的对战者,当时他身上的斑纹没有现在这么多。〉 他的真实身分是个感觉很和蔼可亲的中年警官。 「这么说来,是随着对战增加的?」 我对着画面询问。 小弘从所有对战者中挑出胜利的三人。 「请教三位少数的赢家,你们是怎么打赢龙的?」 〈他突然开始随便乱打。〉 洛杉矶的青年回答。 〈心思好像跑到其他事情上了。〉 莫斯科的三十几岁女性也发表评论。 当然,并不是所有对战者都公开了自己的所在位置。第三位赢家的图示是从个人档案不明者的群体之中跳出来的。 「啊,天使……」 是在下着粉雪的那一夜鼓励贝儿的天使型as。 「你呢?有什么情报吗?」 面对小弘的问题,天使as默默地打出了对话框。 〈……………〉 然而,对话框随即又和图示一起从画面上消失了。 「啊……」 走掉了,似乎是因为小弘的语气有点凶才吓跑的。小弘焦躁不已。 「真是的!没人知道什么小道消息吗?」 〈不清楚。〉〈不过,搞不好是那家伙。〉〈那家伙啊?〉〈毕竟斑纹很像。〉 接连冒出来的as七嘴八舌地说道。 「那家伙是谁?」 几个连结浮现,小弘点了其中一个。浏览器开启,显示出图片搜寻结果。 那是个眼神凶恶、双眼发直的年轻白人男子。 「名字叫做耶利内克(jelinek),是默默无闻的现代美术艺术家。」 挑染的黑色长直发确实充满艺术家气息。 接着移动到网站。 首页刊登了本人展示苍白皮肤上刺青的照片,彷佛那是他的作品似的。的确,他的刺青和龙的斑纹无论是形状或颜色都惊人地相似,位置也同样在背部。 网站上也嵌入了社群网站的照片。自己的画作、疑似女友的戴眼镜女性……这些倒也罢了,不知何故,居然还有撞得稀巴烂的汽车车祸现场及墓碑并排的墓地。干嘛给别人看这些东西?怪恐怖的。 「他是在六个月前刺下以斑纹为设计意象的全身刺青的,和龙的登场时期正好吻合。在那之后,他的作品价格一口气涨了二十倍。」 听了小弘的调查报告,我兀自沉吟: 「很可疑……」 我绝不想和这样的人说话,也不想扯上关系。 「啊!」 「唔?」 「有经纪人的联络方式。」 「咦?」 「直接问本人吧!」 「咦?真的假的?等等!啊!」 我还来不及喊停,小弘便按下了视讯聊天的通话键。呼叫声响起。啊,该怎么办?我刚才还在想,绝不想和这样的人说话耶! 透过经纪人,耶利内克出现在视讯聊天室里。 我们这里是稍晚的下午,对方那里则是晚上。 『我无话可说。』 耶利内克在工作室里一脸不快地说道,即使隔着自动翻译的语音,也可听出他的焦躁。他穿着满是颜料的围裙,手上拿着沾了颜料的刷子,似乎正在作画。从t恤袖子底下露出的刺青图案确实和龙的斑纹颇为相似。 变声过后的小弘直接了当地问道: 「刺青的意义是?」 『你们是谁啊?』 「昨天晚上,你人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事?」 耶利内克大呼小叫,小弘却是一派冷静。 萤幕自动切换为双画面模式,以特写方式呈现出我们的模样。戴着防灾安全帽和大口罩,浏海盖住眼睛,双手在鼻子前交握,来历不明的诡异女子二人组。也难怪他如此动摇。 耶利内克忍无可忍地摇头,一怒之下,用手掌挡住画面。 『闹够了没!』 「为什么不敢说?」 『啰嗦!」 啪!画面中断了,显示出「已退出聊天室」文字。 我们拉下口罩。小弘喃喃说道: 「他一定在隐瞒什么。」 刚才的聊天过程以慢动作重新播放,特写着挡住画面的耶利内克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隔天,我们同样在废校的自习室里搜索世界各地。 我冲泡从家里带来的红茶,并罩上茶壶保温套保温。小弘手拿着杯碟,一面喝红茶,一面询问世界各地的as。 「有没有其他有嫌疑的人?」 〈不晓得。〉〈不过有性质很相近的人。〉〈和他一样惹人厌。〉〈动不动就说自己受到伤害。〉〈搞不好真的是她。〉 「是女性?」 我抬起脸来。龙不见得是男性。 小弘立刻开始搜寻图片。 出现了一个獐头鼠目的肥胖亚洲中年女性。 身穿毛皮大衣,戴着大墨镜,像在威吓似地露齿而笑。 「她的名字叫做『斯旺(swan)』,在各个社群网站都有好几个帐号,常会留言纠缠别人,刻意引战,或是说些脑袋有洞的话,口头禅是『我受到伤害了』。这种不把人逼到无路可退绝不罢休的偏执确实是『怪物』。」 她在社群网站的留言截图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英文、中文、马来文……不知何故,虽然看不懂,却感觉得出上头写的是些很过分的话语。 「真恐怖……」 「啊,发现会议室id。」 「咦?」 「我要连了。」小弘一面松开制服的领带,一面说道。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我放下红茶,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寻找可以隐藏脸孔的东西。今天手边没有安全帽!小弘动作俐落地绑起头发,戴上黑框眼镜,甚至还涂上口红,但我什么也没有。糟了!呼叫声开始作响。哇啊! 视讯画面映出了斯旺。 那是个气质优雅、谈吐温文的女性,和刚才的网路图片完全不一样,甚至给人一种含蓄的印象。黑发,银框眼镜,无袖洋装的颜色虽然花俏,却不至于引人反感。挑高的宽敞客厅深处有个足以容纳二十人入座的长型餐桌组,上头摆放着玻璃杯、餐具和鲜花。 斯旺露出柔和的笑容,说道: 『那一天是生日宴。』 「生日宴?」 化装成编辑的小弘反问。 『对,外子的。当时准备得很辛苦,不过女儿也有帮我烤蛋糕。』 「啊,我现在正在看您的社群网站。」 『哎呀!』 社群网站上张贴了两个年幼的女儿展示刚出炉蛋糕的照片。往下滑动,还有胡子修得整整齐齐的潇洒父亲与抱着他的两个女儿的合照。 「你们一家人感情真好。」 『话说回来,采访主题是「理想主妇」,找我真的没问题吗?』 斯旺面露顾虑之色,小弘用令人烦躁的生意人口吻奉承道: 「不不不,我们希望读者也能分享您的幸福。细节敲定了以后,我会再联络您的。」 视讯连线切断了。 把茶壶保温套套在头上躲起来的我松了口气,抬起脸来。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很恐怖的人……」 小弘一面解开头发,拿下耳环,一面说道: 「刚才她说的全是谎话。她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女儿,蛋糕是外送的。」 「咦~?」 「她家门口的监视器这几个月来只拍到amazon和uber eats,社群网站上的照片也都是在库存照片网站买的。这张、这张和这张都是。」 刚出炉的蛋糕,两个年幼的女儿,潇洒的父亲……独自住在那种大房子里的有钱人在社群网站上伪装自己有家人。 我的背上开始发毛。 「好恐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斯旺持续在世界各地的社群网站用各种语言留言: 〈you hurt me.〉〈你伤害了我。〉 小弘冷静地分析。 「没有不在场证明,攻击性又很强。如果这些留言指的是那些斑纹的话……她就是龙。」 伤害……龙背上的斑纹……该不会…… 匿名留言板的「寻找龙的真身讨论串」中汇聚了各种真假不明的情报。 〈贾斯汀的人是课了多少金才拿到揭纱道具的?〉 〈白痴,不是课金,是系统有漏洞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们拥有比一般用户更高的权限?〉 〈『voices』大神,请快点修正。〉 〈把龙揭纱以后再修正吧!〉 加州的安那罕球场。 牛羚队(wildebeests)的外野手福斯(fox)站在右侧打击区里,球棒正中心对准了球,大棒一挥,把球高高地打了出去。 「喔喔喔喔喔喔!」 观众发出了狂热的欢呼声。 「去年的世界大赛也有出场的大联盟强棒福斯。他虽然是当红炸子鸡,但是有传闻指称他其实隐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资深棒球评论家说道,彷佛在炫耀刚买进的货品。 「传闻?」 长寿节目的主持人竖起耳朵,催促棒球评论家继续说下去。 打出全垒打的福斯仰望着天空,那张豪迈的胡须脸映在摄影棚的大型萤幕上。 棒球评论家像在说悄悄话似地放低音量说道: 「平时充满绅士风度的他其实隐藏着火爆浪子的另一面。」 萤幕上的画面从飞身扑球的动态照片转为球队的练习情景。队友都是穿着运动衫谈天说笑,皮肤直接曝晒在强烈的日照之下,唯有福斯一个人穿着长袖连帽上衣,戴上帽兜,不和任何人交流,默默地跑步。这张照片极度凸显了他的特立独行。 棒球评论家继续说道: 「据说他在练习时绝不脱掉上衣,是因为衣服底下有好几个大伤疤。」 「咦~~~」 摄影棚的现场观众发出了惊讶与不安的声音。大伤疤?好意外。真不敢相信。为什么?他真的很危险吗?是什么样的伤疤? 主持人精确地传达了他们的心声。 「当红炸子鸡当然也有私底下的另一面,而这一面往往令我们大失所望。」 「啊~~~~」 观众们发出了恍然大悟与安心的声音,彷佛在说人红难免是非多。如果有一天,他因为伤害罪嫌而被逮捕,今天在这里点头称是的观众们想必不会感到惊讶吧!或许还会对家人与朋友说:啊,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很可疑了。 大型萤幕中,福斯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小弘把这个节目录下来,事后播放给我看。 我凝视着福斯的蓝色眼睛。 ──是因为衣服底下有好几个大伤疤。 棒球评论家的话语再次浮现。 伤疤…… 他该不会就是……? 「大家好,我是卸下伪装太郎。」 「我是咬牙硬撑丸。」 卸下伪装太郎是一只穿着t恤的笨狗。 咬牙硬撑丸则是个蛋型吉祥物,头部有裂痕。 两人正在youtube上直播。 卸下伪装太郎询问咬牙硬撑丸: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现在有个很受小孩喜爱的as。」 「什么?比我更受喜爱吗?是谁?到底是谁~?」 「你有受小孩喜爱过吗?你是since 1990吧?」 龙的照片咚一声冒出来,两人同时翻倒。 「哇啊!」 「正确答案是龙。」 「那个讨厌鬼为什么会受小孩喜爱?」 咬牙硬撑丸揍了龙的照片一拳。 世界各地的小孩一齐送出了对话框。这是直播,被选中的孩子透过智慧型手机与两人交谈。 卸下伪装太郎念出登场孩童的名字与年龄。「aileen小妹妹,13岁;omari小弟弟,10岁。」 孩子们一脸兴奋地告诉两人。 『龙躲在一个叫做「城堡」的地方。』 『我们在比赛谁先找到「城堡」。』 卸下伪装太郎念出下一批小孩的名字。 「camille小妹妹,16岁;jake小弟弟,13岁。」 「找到龙以后,要做什么?」 咬牙硬撑丸询问孩子们。 『一起合照!』 『和他握手!』 「接下来是charlie小弟弟,18岁,leo小弟弟,9岁。」 「他是坏人耶!」 『使坏很帅啊!』 『他不爱讲话,可是很强。』 「接下来是tomo小弟弟,11岁;kei小弟弟,14岁。」 「你们不怕他吗?」 『龙是……我的……英雄……』 tomo是个肤色白皙的小孩,不知何故一直歪着头。 「脖子会痛吗?」 即使如此询问,tomo也只是转动无神的双眼而已。他和正常人似乎不太一样。无可奈何之下,咬牙硬撑丸只好呼唤另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kei。 「后面的小朋友,把脸转过来。」 『…………』 kei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我在床上看着这段影片。 「英雄……」 在社群网站被人唾弃的龙竟是小孩的英雄。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停止刚才的直播影片以后,出现了成排的相关影片;我在其中发现了刚才的白皙小孩tomo的影片,便点开来观看。 『对,我们一家三口感情融洽,就算没有母亲,也过得很好。』 抱着两个孩子肩膀的父亲有着一对浓眉,看起来威严十足,一副很可靠的模样。tomo依然双眼无神,双手手指交握;穿着黑衣服的kei则是低头不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家也一样。不过,我们家感情并不融洽,过得也不好。 『我们相互扶持,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影片中,父亲望着两个孩子,微微一笑。 『…………』 我们家也没有相互扶持。 某个聊天网站,一个看起来很贫穷的年轻男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进行直播。 『我和龙是多年损友。』 他对着镜头展示智慧型手机上的龙的照片。 在另一个暗网网站,戴着布偶头的年轻男人摇头晃脑,似乎是嗑药嗑茫了。 『我和龙很合得来。』 在某个充满猥亵气息的网站,几个穿着性感泳衣的年轻女人躺在粉红色灯光照射的特大双人床上进行直播。 『其实龙是个超级大富翁。想知道豪宅内幕的话,记得拼命点击喔!』 并用挑衅的姿势摇了摇屁股。 画面边缘是陆续上传的留言。 〈这些家伙全是在胡说八道。〉〈别被骗了。〉〈真相在这个连结↓。〉 宣称自己是龙的朋友、知道龙的秘密的人与日俱增。 真假不明的情报满天飞。 〈龙是谁?〉〈谁?〉〈到底是谁?〉〈是谁?〉 关于龙的传闻变得越来越多。 在五光十色的『u』的街头,as们的窃窃私语不断地增生。 〈龙的庐山真面目是?〉〈是谁?〉〈谁?〉〈谁?〉…… 龙的城堡 四周都是老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这一天,我家附近的「交流里」有移动超市来停车场摆摊,大家都聚集在这里购物。 「交流里」是县内各地的村民活动中心之一,由各地区的人自行经营,用来销售或宣传特产品。 也有提供餐点。 白板菜单上写着「饭菜 400日圆」。 我和小弘在深处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打从我第一次带小弘来,她就爱上了这里,今天同样摆出常客的架式,竖起两根手指。 「筒井奶奶,两份『饭菜』~」 「来了~」 筒井奶奶弯腰驼背地走进厨房。奶奶做的料理是最棒的。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问过她年龄,她说是八十五岁;现在问她,她还是八十五岁。她究竟是几岁?这是个不可考的问题。由此也可知道她的身子骨有多么硬朗。 等候期间,小弘用智慧型手机播放新闻影片给我看。 耶利内克在众多媒体环绕之下,神情肃穆地说道: 『炒名气是毫无根据的指控。我因为车祸而失去了最爱的人,现在仍处于深沉的哀伤之中。我在女朋友受伤的同样位置刺了青。』 许多摄影机在拍摄跪在墓碑前掩面哭泣的他。 我想起网站上的墓地照片,是同一个地方。他那个戴眼镜的女朋友大概就是在那个撞得稀巴烂的汽车车祸现场过世的吧!见了他令人意外的感性一面,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哦~原来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啊!」 我说出了心中的感想。 然而,小弘却是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你真好骗。他就是要你这么想,其实隐藏了更大的秘密。」 「你太多疑了。」 「当然啊!问题在于他真正隐藏的到底是什么。」 「每个人都有秘密啊!」 「铃也一样。」 「小弘还不是一样?」 「我?我没有秘密。」 「小弘的手机待机画面……」 小弘突然变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等等等等!」 「是寺田老师,物理的……」 「欸,别在这种地方乱说啦!真是的。」 小弘把智慧型手机抱在胸前,小声说道。 这时候,正好筒井奶奶端着两个托盘走过来。 「来,这是你们点的饭菜。」 小弘的智慧型手机待机画面,是在写满了整面黑板的物理习题解答与验证之前微笑的寺田老师。 「对、对老师来说,我只是路边的石头。」 小弘捂着变红的脸颊,低下头来。 「你绝对不可以跟我爸妈说喔!他们一直深信我是个乖宝宝。」 「我不会说的。」 「要是我妈知道了,搞不好会口吐白沫而死。像前一阵子,啊──」 此时,小弘突然住了口。 「──抱歉。」 「没关系。」 她在嘴巴前合掌,一脸歉意地说道: 「真的很抱歉。」 「不是啦!我只是在想,你跟爸爸妈妈都会交谈。」 我凝视着「饭菜」。炸蔬菜、炖豆子和炖豆腐、蔬菜汤、烫青菜、白饭。 「我们家正好相反。妈妈死了以后,只剩下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可是我们在家里几乎都不交谈。」 我一直避着爸爸,而爸爸顾虑我的感受,也刻意保持距离。可是,这样下去行吗?父女俩相依为命,却各自吃饭,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小弘凝视着我,喃喃说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陪着你啊!」 接着,她迅速地抓起筷子,大口扒饭,吃得啧啧作响,就像是要让我听见似的。 「好了,别垂头丧气的,快吃吧!」 在小弘的催促之下,我拿起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白饭。小弘的嘴里塞满了白饭,并转过了头,竖起两根手指。 「奶奶!再追加两份面线!」 「来了~」 筒井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来。 奶奶煮的面线是绝品。 小弘as收到了新情报。 远离『u』那大河般的主街,朝着云海前进,便可看见许多漂浮的小岛;据说这些单元是『u』初期的产物,在停止运作并关闭之后,便成了昔日网路服务的残骸,而『龙的城堡』就藏在其中一座小岛上。 我戴着帽兜,前往某个可疑的单元。 「啊!」 看到人影,我连忙躲到柱子后方。 是贾斯汀军团的队员,似乎在寻找什么,不久后便走掉了。或许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情报,来这里找龙。 我走出柱子后方,环顾四周。 「……这种废墟里真的有『城堡』吗?」 「这次绝对错不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一起来?」 小弘as不在这里。 「今天寺田老师会补课。事后我会看录影档的,拜拜!」 「真是的……」 和主街一样,单元分为「摩天大楼」及「公园」两种区块。虽说是公园,并不是真的有绿色植物,而是像针叶树一样的四角锥排排并列,并用圆形零件铺设而成的广场;这些零件多有脱落,立体部分也呈现碎裂状态。我在这样的残骸之间缓缓前进,穿过了通往摩天大楼区块的闸门。 此时,突然有道声音响起。 「在找东西吗?」 废墟大楼之间的主街中心有道视线看着我。 那是个由美少女与白色海参混合而成的神秘生物,轻飘飘地浮在空中。该说美少女的身体是海参?还是海参的头是美少女? 「……你是谁?」 「我是a.i,无所不知。」 她的粉红色头发上别着可爱的海星发饰。勉强归类,应该算「人鱼」吧! 我试着询问: 「……我在找城堡。」 人鱼a.i笑了,背上的触手宛若在游泳似地摇动着。 「我就知道。」 「咦……?」 风景以人鱼为中心产生了变化。 下一瞬间,我变成站在深渊旁,壮丽的瀑布在我的眼前落下。 「……这里?」 有城堡吗? 然而,人鱼并未回答,摇着触手离去了。 「啊,等等!」 我追了上去,可是马上就追丢了。 「在哪里……?」 树干与树根错综交缠,令人寸步难行,彷佛在阻碍我的去路似的。我在幽深的原生林中彷徨,完全迷失了方向。 「哈……哈……」 厚大衣底下开始冒汗,帽兜勾住了树枝。这里没有路,也不知道会通往哪里;然而,若不移动,我就无法离开这个迷宫。即使不认得路,还是只能往前进。 「哈……哈……」 我来到了一棵枝干与巨岩交缠的奇妙树木前。不知道它是抱着岩石?还是想勒死岩石?我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此时── 「有什么困难吗?」 这道声音传入耳中。 「……啊!」 美少女与虾蛄混合而成的神秘生物正在看着我。 和刚才不同种类的人鱼。发量丰盈的绿色卷发,腰间缠着活像大肠发圈的花边。她也是a.i吗? 我再次探问。 「……我在找城堡。」 人鱼摆动六只脚,笑道: 「我就知道。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呃……」 我还没机会插嘴,就被传送到其他地方了。 是海岸。 放眼望去,平坦的浅滩上空无一物。风很大。 我在倒映着云朵的潮湿沙滩上迈开脚步,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环顾四周,只看见水平线与地平线的交界。 「哈……哈……」 我一味地行走,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在往前进,心境宛若迷路的孩子。和刚才的原生林迷宫相比,虽然好走许多,但是无论走多久,风景都没有变化,精神上相当煎熬,有种再怎么努力都是白费的感觉。 「哈……哈……在哪里……?」 这里真的有城堡吗? 此时,突然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有什么困难吗?」 沙滩上堆积着五颜六色的贝壳,一个美少女与细长海葵混合而成的神秘生物正在贝壳堆的后方看着我。 「咦?」 一张小脸从粉红色的软管末端探了出来。另一侧有四根指头,指甲都上了彩绘。 人鱼在我开口询问之前,便识趣地说道: 「你想知道城堡的地点吧?别跟其他人说喔!」 「啊,等等!」 我试图叫住她,但为时已晚。 转眼间,眼前被雪白的云朵覆盖了。 「啊!这里是哪里?」 映入眼帘的是清一色的白,分不出上下左右,已经不是迷不迷路的问题了。强烈的不安侵袭了我。 「什么都看不见!唉……」 该不会就此消失吧?恐惧涌上心头。 此时── 「傻瓜,你被骗了。」 一道声音传来,我吃了一惊,回过了头。 「……咦?」 有个物体轻飘飘地浮在连绵不绝的云海上。 「……啊!」 是天使as。他拍动着柔软的白色翅膀。 「再这样下去,你永远都找不到。」 「你……知道城堡在哪里吗?」 「别管城堡了,陪我玩。」 云海逐渐散开,另一头的山脉映入了眼帘。一条细长的道路沿着阳光照耀的斜坡延伸。 「来,跟着我走。」 天使as像是在引诱我似地翻身离去。 「啊……等等……!」 我迈开脚步追赶。只见山脉的更上方,高高耸立的云朵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巨大的物体。我定睛凝视。云朵缓缓地散开了。 从缝隙间可以看到部分的建筑物。那是什么? 不可思议的花纹,奇妙的形状。那是── 「……城堡……!」 那里真如小弘as的情报所示,是龙的城堡吗? 我半信半疑地伸手推开大门。 吱吱吱…… 天使as滑进微微开启的门缝。 我也可以进去吗?其实我有点迟疑,但我是为了寻找龙的城堡而来,经过千辛万苦才抵达这里。我鼓起勇气,打开了大门。 吱吱吱吱吱…… 「有人在吗?」 没有人的气息。 我更加定睛凝视,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鞋跟的声音在格纹大理石地板上回荡。挑高的大厅中央有道大大的楼梯矗立,宛若中世的城堡。 「哇啊啊……」 我抬头仰望,忍不出发出感叹之声。 然而,仔细一看,高高的天花板与粗大的柱子之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细致雕刻。莫非这里看似与中世的建筑样式相仿,其实完全不一样?除此之外,随处可见区块杂讯,或许是档案损毁以后就被弃置了。 「快。」 天使as在楼梯上催促我。 「啊……」 我连忙快步追着他上了楼梯。 某处传来了少女们的窃窃私语声。 「她是怎么跑进来的?」 「亏我们那样百般阻挠……」 是那些害我迷路的人鱼。她们躲在阳台的柱子后,绝对错不了。 我走向深处。走在长廊上时,我同样听到了窃窃私语声,是从阴森恐怖的雕像背后传来的。 「怎么办?」 「主人会生气的……」 我装作没听见这些声音,继续往前进。 在天使as的引领之下,我来到了中庭。中心有个状似方尖碑的四角柱,半途变成了方块,不断地转动。这里的档案似乎也是损毁的。不过,我的视线却被其他事物吸引了。 玫瑰。 在数位废墟里绽放的玫瑰。 「……好漂亮。」 看起来就和真花一模一样。从白色、红色、桃红色到深红色与黑色,五彩缤纷。我拿下帽兜,走上前去。特有的甜美香气扑鼻而来。 「这是我种的」 天使as得意洋洋地炫耀:「秘密玫瑰。」 「秘密?」 闻言,我如此反问。 我摘下一朵玫瑰。 「什么样的秘密?」 我问道,但是没有回应。 反倒是有道野兽低呜般的声音逼近了身后。 「啊?」 回头一看,龙从柱子的阴影现身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啊……!」 事出突然,我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怒气腾腾的龙迅速地绕到我和玫瑰之间。 「为什么擅自闯进来?」 「是……他带我来的……」 「滚出去!」 龙破口大骂。 「可是……」 「滚出去!」 龙又强调了一次之后,便离开了中庭。 我愣在原地,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膝盖在发抖。 然而,我硬是甩了甩头,让自己恢复正常。 「……等等!」 我快步追赶走在长廊上的龙。 「我是有事想问你才来的!」 龙穿着活像破布的褴褛衣衫,而无数的斑纹就和他穿着红色斗篷时一样,烙印在同样的位置上。斑纹似乎已经数据化,即使更换服装,依然会显现出来。 「你是谁?你是……?」 然而,龙不理不睬,继续大步前进,从走廊来到了一个空旷的空间。 「欸,回答我!」 龙突然回过头来,目露凶光地恫吓我: 「再不滚出去,我就把你咬成碎片!」 龙的声音在半塌的舞厅暗处回荡着。 见了他露出的利牙,我好怕真的会被吃掉,忍不住发抖。不过,输人不输阵,我拼命鼓起勇气,回瞪龙的眼睛。 就在这时候── 「呜,呜……」 一道宛若幼犬叫声的虚弱声音传来。 是天使as。 他像枯叶一样摇摇摆摆地掉落,又像被风吹跑似地飘走了。 「你要去哪里……?」 龙发出困惑的声音,追逐天使as。他的声音和刚才完全不同,充满了担忧之色。 见状,我不知如何是好。 「呜……呜……」 「等等……」 舞厅里有十二个排成圆形的闸门,每个闸门上都有独特的花纹。天使as一面啼叫,一面飞出了螺旋花纹的闸门。 龙继续追赶,我也随后跟上。 我抬头仰望并爬上城堡里的龟裂螺旋梯。螺旋梯多处都因为档案损毁而化成了方块。 爬上楼梯以后是个阳台,似乎盖到一半就停工了,外墙呈现裸露状态。 天使as一面啼叫,一面飞到阳台外侧。 「等等……」 龙以几乎快掉下去的幅度探出身子,用双手温柔地包住天使as,轻轻地将他拉回来,以免伤到他。 龙将手摊开,只见天使as用双手环抱的胸口不断地闪烁着,就像是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天使as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道: 「吵架……?欸,你们在吵架吗……?」 「不是。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龙柔声回答,可以感受到和那充满攻击性的外貌背道而驰的体贴入微。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疑问不禁脱口而出。 「……哪个?」 「…………?」 龙转过头,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 我坦率地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 龙没有回答,离开了原地。 我快步追赶在走廊上大步行走的龙。 「等等!」 龙弯过转角,打开了一扇大门,走进房间里。 「等等!」 眼看着就快追上他,门却啪一声关上了。 「…………」 我用手抵着门,不知如何是好。 满脑子想的都是龙──他的真实面貌。 恋情 「铃谈恋爱了,而且对象是个坏男人。」 在圣歌队的休息时间,中井太太突然如此说道。 「……啊,啊啊!」 刚才,我想起了在龙的城堡里发生的事,把手放在直立式钢琴上发呆;经她如此一说,我立刻变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慌慌张张地抗议。 「才……才没有!为什么……!」 中井太太宛若指着证物的侦探般说道: 「都写在脸上了。」 闻言,我心下一惊,连忙捂住红通通的脸颊。 「…………!」 休息中的五个女性并排坐在长椅上,面露贼笑。 喜多太太一面用团扇搧风,一面说道: 「国高中生就是喜欢坏男人~」 奥本太太将双手放在长椅椅背上。 「其实他很温柔又怕寂寞?」 中井太太把杯子从嘴边拿开。 「只有我了解他?」 哈哈哈哈哈!她们相视而笑。 「就说没有了嘛!」 虽然知道她们是在捉弄我,我还是忍不住反驳;即使心知这样反而证明她们说中了。 畑中太太看着我,给我建议。 「不如送个礼物给他吧?」 「咦?」 「高三的时候,我去俄亥俄州留学,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眼神锐利的男孩,他总是独来独往,看起来很寂寞。」 「哎呀,孤狼型的?」 喜多太太以团扇掩口,像个少女一样睁大了眼睛。 畑中太太微微地耸了耸肩。 「我注意他很久了,后来就跟他说:『我要送你生日礼物。』」 「你送了什么?」 「歌。」 「歌?」 所有女性异口同声地反问。 畑中太太看着我,说道: 「祝寿歌。我写了一首歌,当面唱给他听。」 「好棒喔!」 吉谷太太把手放在胸口。 「简直是情歌嘛!」 「平时不笑的他那时候笑得很开心。」 「后来你们交往了吗?」 「呵呵,怎么可能?」 「为什么?」 「因为那个男生才国二而已。」 「咦~~~~?」 女性们齐声大叫。 「不过,回国的时候,他在机场哭了,让我好开心。」 我凝视着畑中太太的美丽侧脸。高中时的畑中太太一定也很美。不知当时国二的他现在在做什么?可还记得畑中太太送他的礼物?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一面走在镜川边,一面思索。 「我没写过情歌……」 我抬起头来四下张望。这一天的镜川平静无波,正如其名,就像镜子一样映出了街景。在对岸的河边玩耍的孩子,打羽毛球的女性,山内神社的停车场,恩爱的老夫妻,擦身而过的脚踏车。 平凡无奇的日常片段。 在平时早已走惯的道路上,能否发现隐藏之美? 我的视线追逐着飞过水面的两只黑背鹡鸰。 看着它们飞翔,音阶浮现于脑海之中。 鹡鸰离开水面,交互上升。我用视线追逐它们,也跟着变得自由了。 我仰望鹡鸰,午后的阳光刺得我闭上了眼睛。 眼皮底下是忍在篮球场的模样。 徐缓的八六拍。 我一时兴起,翩翩起舞。 另一个忍的身影浮现脑海。他握住手时的触感。 宛如缓缓地在河面上流动一般。 眼皮底下出现了龙。锐利仰望的视线。 我抬起脚跟,旋转一圈。 另一个龙的身影出现了。温柔纤细的声音。 我──不,是身为贝儿的我记挂着龙。 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那是中井太太所说的恋爱吗? 我不明白。 恋爱。 过去我的人生和恋爱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在我的心底,有个隐藏已久的地方。 在那儿,有股存在已久的感情。 我对龙的感觉也是发自同一个地方吗? 若是如此── 可是,那又有什么价值? 像我这样的人── 不过,那也无妨。自由自在地。 灌注心意。 沉浸于片刻的余韵过后,我睁开了眼睛。 不知几时间,我来到了柳原桥前头的水道桥。 「……嗯。」 还不赖。这首曲子曲风沉静,听起来或许有些哀伤,但已经是近期内的佳作了。 「记录下来吧!」 我从智慧型手机的首页滑了几次,打算开启作曲app──但手指却突然停了下来。 「咦……?」 我滑回首页。 社群网站app右上角的红圈呈现异常的数字。200、250、350…… 「这个数字是怎么回事……?」 我错愕地按下app。 只见发言如雪崩一般大量涌现。 〈她和忍牵手耶!〉〈是在炫耀吗?〉〈她为什么可以和忍牵手?〉〈听说是儿时玩伴。〉〈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她已经被认证为没有自知之明、得意忘形的女人了。〉 「这……这是什么?」 高中女生小团体的社群网站上,关于我的谣言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我的脸上血色全失,拿着智慧型手机的手开始发抖。我该不会快被社会性抹杀了吧? 不、不好了! 我打直弯曲的腰杆,一转脚便拔腿狂奔。 怎么办! 左手上的智慧型手机在震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打电话来?我边跑边接起电话。 『铃!』 「小弘!」 小弘在电话彼端质问我。 『你跟忍告白了吗?』 「没有啦!」 『他跟你告白了?』 「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 「只是我的手……」 『牵在一起了?』 那儿是战场。 小团体社群内部与外侧,臆测、猜疑、自私与憎恶交织错综的旷野。在六角形串连而成,有森林、农田、村落、河川及海岸分布的地图上,班上女生的棋子一齐翻了面。 全数变成愤怒模式的表情。 「没有牵手!只是握手而已!」 我如此辩解,但她们就像是打弹珠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朝我撞来。铛锒、铛锒,每次被撞上,我的生命值就减少一截。 『就这样?可是却引发了这么大的骚动,忍真是厉害。由此可见有多少女生在注意他。』 「我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做!」 『这件事已经延烧到各个地方了。平时老是向忍献媚的女生,和拉不下脸献媚、暗自不爽的女生一直耐着性子互相牵制,现在一口气爆发出来了。气氛变得超僵的,好恐怖喔~』 战火四处蔓延,同样的争执一再发生,甚至演变为战事。竖着军旗的步兵与骑兵互相对峙,另一头是僵持不下的火绳枪部队,至于坐拥大炮的大军则是呈现一触即发的状态。 「怎么会……大家本来不是很要好的吗?」 『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家再继续显露本性,总有一天会演变成全面战争。』 「该怎么办?」 『唉,没办法。』 小弘的棋子穿透了地图的地面,绕到战场下方。 『我会暗渡陈仓,声东击西,铃,你先去找能够沟通的女生,解开她们的误会!』 「我试试!」 小弘设下的话术圈套打散了棋子,场面一阵混乱;她又立刻潜入其他小团体底下,扰乱女生的棋子。这样的雷霆攻势确实极有小弘之风。 而我也做好觉悟,杀进某个女生小团体。 「听我说!我和忍只是儿时玩伴而已。」 我又杀进另一个小团体。 「他根本把我当成小孩看待。」 我拼命地诉说。 「他怎么可能跟我这种货色交往?」 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乱而疲弊不堪的小团体领导者之间早已弥漫着厌战氛围,正是静下心来听我解释的好时机。 〈的确。〉〈大家冷静下来吧!〉〈冷静~~~〉 所有女生的棋子就像黑白棋逆转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翻过来,恢复为平时的表情了。 平定。 「午安!」 我冲进小弘家的玄关。 「呃啊!」 我整个人扑倒在地,左手上的智慧型手机掉到了波斯地毯上。 「终于逃出虎口了。」 小弘拿着平板电脑出来迎接我。 地毯上的手机收到了女生们传来的大量道歉讯息。 小弘倚着墙壁,板起脸孔说道: 「这个社会真是残酷啊!阴郁型的铃告白,就会引发战争;但要是换作琉果,大概就安然无事,天下太平了吧!」 此时,有人寄信给我。我捡起手机查看。 「啊,是琉果。」 「咦?」 「『突然寄信给你,很抱歉。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小弘投以怀疑的目光。 「时机未免太巧合了。现在寄这种信来,怪怪的吧?」 「怪怪的?」 「搞不好是她在背后牵线的。」 「不可能啦!」 「她果然在打忍的主意啊~」 「像琉果这么可爱的女生怎么会做这种事?」 「我就是不喜欢她这一点。」 「她只是因为儿时玩伴的关系想问一些问题而已。」 「换作是我,才没那么好心陪她商量呢!」 我无从反驳。 因为我自己也无法完全否定小弘的怀疑。 回家时,我同样是走镜川边的路,整个人无精打采。 已经是傍晚了。 琉果在寄给我的信中说她想问我一些关于心上人的问题。我必须回信,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信。 我好迷惘。 对琉果的憧憬和怀疑交互浮现。我喘不过气,好想把积在胸中的情感全部宣泄出来。 「啊~心头乱糟糟的……」 这时候── 啪沙! 「……?」 我听见了水声,转头观看。 只见傍晚的镜川上,有艘细长的独木舟滑过水面,朝我这个方向而来。 是头慎。 船桨拨开的水沫形成了一道漂亮的弧形。他的动作十分俐落,没有丝毫的余赘。 独木舟转眼间就通过了眼前。 「……头慎真是努力。」 此时── 「嗯,好厉害。」 身旁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用不能更慢的速度转过了头。 「………………忍。」 「我在等他,可是他一直不上岸。」 不知几时间,忍来到了我身边,用视线追逐着独木舟的去向。 我仰望着忍,动弹不得。 忍依然望着远方,若无其事地问道: 「铃,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 「……有的话跟我说。」 或许忍已经知道今天在女生之间发生的骚动了。不过,听他的口气,他好像不知情;不,或许他知道,只是装作不知情而已。 我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平时问不出口的事,现在似乎开得了口了。迟疑了一会儿以后,我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老实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 忍望着我。 「呃…………」 我说不出话来。 我垂下了头,支支吾吾,而忍耐心地等我说下去。 「呃……我……」 我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呃…………啊!」 就在这时候。 「小铃!」 头慎扛着独木舟,来到我们身边。 「你正要回家啊?我也刚练习完。哎呀~~~伤脑筋、伤脑筋。」 「…………」 我哑然无语,没有即时做出反应。见状── 「咦……?怎么了?」 头慎努力察言观色。 我硬生生地挤出开心的笑容,以免被他察觉。 「头、头慎,呃,对了,你的远征怎么样了?」 头慎对远征两字起了反应。 「哦、哦!我已经远征回来了!跟你说,亏我干劲十足,搭着深夜巴士千里迢迢地跑去志愿大学,想在教练面前好好表现一下,结果完全划不出好成绩,糟透了。」 头慎眉飞色舞地说道,夹杂着夸张的动作与充满喜感的手势,看起来活像在演默剧。 「啊,对了,你看。」 他从潜水衣里拿出装在防水袋里的智慧型手机。 那是大学生与来自全国各地的高中生以两栋摩天大楼为背景拍下的合照,头慎就站在最前排的正中间,摆着帅气的姿势。 「照片里的人有的就算想参加也无法参加全国大赛,可以参加的我却这么逊,真是过意不去。」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头慎。 「头慎……你要参加全国大赛?」 「嘿嘿嘿,是啊!」 他用手指搔了搔嘴边,难掩脸上的笑意。 瞧他说得若无其事的,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啊!去年凭着一己之力成立轻艇社,今年就打进了全国大赛,实在太有行动力了。我努力挤出笑容,称赞头慎。 「真的?头慎,你好厉害!太厉害了!我会替你加油的!」 「……真的假的?」 「真的!」 头慎对加油二字起了反应。他用严肃的表情凝视着我,接着又用演戏般的夸张表情看着忍。 「我说忍啊……」 「啊?」 「小铃说要替我加油……」 「嗯。」 头慎故作潇洒地插着腰,说道: 「是不是代表她,咳,有点喜欢我啊?」 我倏然收起了努力挤出的笑容。 见状,头慎猛然省悟过来。 「……咦?不是……吗?或许……不是吧……」 并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 忍啼笑皆非地盘起手臂。 「快把东西拿去放吧,白痴。」 「我乱说的啦乱说的,只是在开玩笑!拜拜,小铃,谢谢你替我加油!」 「嗯。」 「快去啦!」 「知道了啦!」 头慎重新用双手扛好独木舟,快步走向艇库。 这会儿又只剩下我和忍两个人了。 「……………………」 好不容易有两人独处的机会,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头慎的登场让我错失了开口的时机,大概是某种平衡瓦解了。这不是头慎的错,是裹足不前的我的错。我老是无法把握时机,放弃了许多机会,而现在又重蹈覆辙了。我只能茫然呆立于傍晚的镜川河畔。 「……………………」 一阵沉默过后,忍开口说话了。 「……欸,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算了。」 「你是不是在硬撑啊?」 「没有。」 「真的?」 「真的。」 说着,我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了年幼的忍望着年幼的我时的表情。 我必须压抑自己当时的感情。 必须克制不能表明的心意。 接着,我睁开了眼睛。 「……忍,你不用管我了。」 「咦?」 我转过身,独自迈开脚步。 「铃。」 忍呼唤我。 但是我没有停下脚步。爱意倾泻而出。我对自己说道: 「……我到底想怎么做?」 我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满腔情感无处宣泄,彷佛就快迸裂了。 我使尽全力狂奔。 我边跑边拿出智慧型手机,传送讯息给琉果。 〈琉果,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我会替你加油的。〉 传送。 我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凝视画面。 琉果立刻回覆了。 〈小铃,谢谢。〉〈吓了我一跳笑。我会加油的,谢谢你给我勇气。〉 开朗的字句很符合琉果的风格。我和琉果并不算要好,〈替你加油〉似乎太过火了,害她吓了一跳,令我后悔不已。 胸口好闷。 看着这些讯息,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落到地面上。我用手背拭去眼泪,可是泪水依旧不断地冒出来,就像是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样。 我将智慧型手机抱在胸前,不断地哭泣。 lovesong 我坐在龙的城堡里的走廊上,抱着胸口哭泣。 我好难过,好痛苦。 摊开手一看,胸口上出现了斑纹般的圆形痕迹。 圆形痕迹朦朦胧胧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倘若受了伤,体验共享技术可以从生物资讯侦测到炎症反应,将其可视化;心伤是否也一样会改变生物资讯的数值,变换为肉眼可见的形态? 就在这时候──眨眼 吱吱吱吱吱…… 天使as打开了门,向我招手。 我擦乾眼泪站了起来,胸口的光芒倏然淡去。 天使as宛若在引诱我进入龙的房间一般,消失其中。 我走向大门,放上了双手。 有些踌躇不决。 「…………」 做好觉悟以后,我轻轻地推开了门。 吱吱吱吱吱…… 「……啊!」 虽然一片幽暗,仍可看出那是个宽敞的长型房间。 高高的天花板,带有顶篷的床,房间中央的墙壁上有个大型暖炉。我踩着因碎片而凌乱不堪的地板,仰望暖炉上方的墙壁。墙上挂着许多用小相框裱起来的照片。这是──? 昆虫、叶子、小花、树果、树枝、小河、某户人家的墙壁、某处的农田,某处的云彩……乍看之下,尽是随处可见的景物,看不出是哪个国家或地区。 然而,唯有正中央的长型大相框里的照片与众不同。 「……女性?」 那是个身穿洋装、抱着许多玫瑰的女性照片。不过,我看不出表情,因为玻璃裂痕以脸部为中心往四面八方蔓延。 「…………」 这个女性和龙是什么关系?为何玻璃上有裂痕?是故意打破玻璃遮住脸孔吗?还是── 我环顾房间,心下一惊。 「…………!」 龙在房间之中。 凌乱室内的另一头,他正背对着我坐在阳台前。 不知是不是在睡觉,一动也不动。 我敛声屏气,缓缓地靠近他。 「斑纹…………」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看遍布宽广背部的斑纹。我深深地被那复杂的形状与色彩吸引,甚至觉得好美。对于龙而言,这些斑纹带有什么意义?我想确认这一点,缓缓地朝着背部伸出了手。 此时── 龙突然起身,转过头来。 「啊!」 我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别碰我!」 龙发出神经质的怒吼,让人强烈感受到他有多么不愿被触碰。 「对不起,那些斑纹……」 「你是来嘲笑我的丑陋的吗?」 「不是!」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尽可能地表现对龙的同理心。 「那些斑纹会痛吗?一定很痛吧……?既然如此,最好别再动粗……」 然而,龙没等我把话说完,便摇了摇头。 「你什么也不懂。」 「那就跟我说明啊!」 「够了,滚出去!」 龙的身体猛然一震,犹如凶暴的野兽一般大声咆哮。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冲出房间,跑过走廊,弯过好几个转角。 来到大厅的大楼梯──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人鱼们对我投以轻蔑的话语。 令我懊恼不已。 可是,现在的我无力多做什么。 只能默默地离开城堡。 我折返原路,来到了废墟单元的「摩天大楼群」,戴上帽兜,从大楼转角探出头来,环顾周围。没有人。慎重确认过后,我便迅速地移动。 我在其他大楼的转角也如法炮制,确认安全之后匆忙移动。往大马路的另一头望去,可看见分隔「摩天大楼群」与「公园」的闸门;只要穿过闸门,就可以回到『u』的主街。此时,传来了一道声音。 「等等。」 身体顿时僵硬起来。 贾斯汀军团的队员走上前来。我竟在看似无人的闸门前被发现了。对方不只一人,数名队员从背后靠近,将我团团围住。 我背对着他们,用帽兜藏住脸孔,缩起身子。 队员七嘴八舌地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是丑陋的怪物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伺机逃走。 然而,队员之一立刻伸出手来用力拉住我的帽兜,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揪住我的头发。束发的缎带松开了。 「啊啊!」 脸孔曝光了,我只好用手捂住嘴巴。 队员们的身后还有另一个人。 「你是……贝儿?」 是贾斯汀。他用略感意外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 我默默地瞪着他。 「你不说?既然如此……」 他右手上的手环发出了光芒,化为长了翅膀的狮头。 「啊……?」 我的心脏猛然一震。 「既然你不说,我就问本尊。」 贾斯汀若无其事地淡然说道。 居然拿揭露本尊的光芒来威胁他人?我吓得发抖。要是本尊曝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这时候。 有人穿梭于大楼之间,朝着这里而来。 是龙。 贾斯汀大吃一惊,瞥了下方一眼。 「龙!」 龙立刻抱起我,转眼间便飞到了上方的大楼群。 「是他!」「快追!」「快追!」 队员们立刻随后追赶。 我在龙的怀中仰望着他。他救了我?为什么?刚才他不是大吼大叫,要我滚出去吗? 当我回过神来时,队员已经追上我们,接二连三地飞身扑来,对着龙的背部拳打脚踢。然而,龙并未还手。上次在球形体育场,他明明三两下就把这些队员打得东倒西歪。 队员们仗着龙不还手,拳脚齐发,打得更加带劲了。 他们对看一眼── 「怎么不还手?」 「怕了吗?」 「真没用。」 并如此嘲笑龙。 「…………!」 我不甘心地咬紧嘴唇。 就在这时候── 「啊!」 行进方向有栋摩天大楼。再这样下去,会正面撞上的。 队员们浑然不觉,只顾着攻击龙,而无处可逃的龙只能撞上去。 摩天大楼逐渐逼近。 「?」 队员们察觉时,摩天大楼已经近在眼前。 来不及闪避了。 「哇啊啊啊啊!」 队员们哇哇大叫,撞向厚实的玻璃窗。 龙变换姿势,及时闪过了玻璃,但是为了保护我,他的背部撞上了墙壁。只听见砰一声巨响,他被弹了回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 他痛苦地张开嘴巴,发出了凄惨的声音。 龙似乎耗尽了力气,开始坠落;他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沿着大楼墙面急速下降。再这样下去,会撞上地面的。 「快撞上了!」 我忍不住大叫。 「唔唔……唔唔唔!」 龙咬紧牙根,使劲从后仰姿势弓起身躯,一个旋转,朝着大楼墙面猛力一蹬,飞到旁边,及时免去了撞击。 他抱着我,摇摇晃晃地消失于大楼与大楼之间。 「龙在哪里?在哪里?」 见队员追丢了龙,贾斯汀又气又急。 「……龙!」 我们回到了云端的城堡。 龙轻轻地降落在龟裂的阳台上,并小心翼翼地放我下来。 我立刻和龙拉开距离。 龙像是气力耗尽似地跪倒在地。 「哈,哈,哈……」 他的呼吸十分急促。我有点担心,走上前去。 「别过来!」 却被他强力制止了。「……闪边去。」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乖乖转身离去。 然而,有某种事物阻止我离去,那就是胸口的痛楚。我把紧握的手放在心窝,忍受这股揪心之痛。我无法抗拒自己的心,抿起嘴唇,回头望着龙。 「呼,呼!」 痛苦喘息的龙映入了眼帘。 「………………」 胸口那股揪心之痛变得更加强烈了。当我松开紧握的手,放到心窝上时,心底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我比以前稍微了解你了。」 「……?」 龙抬起脸来,一脸意外地睁大眼睛。 我靠近他的身旁。 「你真的受了伤的,是这里吧?」 并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胸口上。 「…………!」 龙大吃一惊。 我望着他的眼睛,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谢谢你救了我。」 龙把脸靠过来。 「……贝儿。」 这是他头一次呼唤我的名字。 星星开始眨眼。 我缓缓地唱起歌来。 歌声响彻了因为档案损毁而多处方块化的幽暗舞厅。 你说你想独处 拒人于千里之外 其实是不愿意 被人窥探心房吧 愤怒 恐惧 悲伤 难以负荷的夜晚 有口难言 让我听听 你试图隐藏的声音 让我看看 你隐而不见的心 龙把手放在胸口上聆听,彷佛在扪心自问一般。 无数的玫瑰在中庭里盛开,天使as先从中拣选了一朵淡桃红色玫瑰,接着又挑选了一朵黑色玫瑰。 人鱼把两朵玫瑰送到了舞厅。 她们走上前来,将淡桃红色玫瑰别在我的左胸。 瞬间,无数的粒子凝聚,又倏然迸裂开来。 只见玫瑰花瓣洋装带着风飘然出现,温柔地包覆了我的身体。 「哇啊啊啊……!」 我忍不住发出感动之声。 简直是魔法。闪闪发亮的粒子四处飞舞。 天使as来到我的身边,得意洋洋地询问:「你喜欢我的『秘密玫瑰』吗?」我仰望天使as,回以微笑:「好棒!」 其他人鱼在龙的左胸别上了黑色玫瑰。 龙的胸口上的黑玫瑰同样有无数的粒子凝聚,又倏然扩散开来,化为帅气的黑色西装与斗篷。斑纹刻印在新斗篷的背上。 我回头望着龙。 龙也回头望着我。 无数的粒子凝聚于半塌的幽暗舞厅里,倏然迸裂;只见舞厅脱胎换骨,变得耀眼又华丽。 来跳舞吧!我朝着龙伸出双手。然而,龙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有点抗拒。我依然伸长了双手,带着邀约之意往前踏出一步。龙一脸困惑,战战兢兢地抬起左手;我牵起了他的手。 隔了一拍以后,两人开始缓缓地转圈。 起先,我们只是互相牵着手旋转,后来逐渐跳起了八六拍舞步。龙用右手环住我的腰,就像是要引导我一般;接着,他的左手牢牢地抓住我的手,变为正式的舞姿。 我们凝视着彼此,踩着舞步。不知几时间,双脚从舞厅的地板上浮了起来,宛若走上透明的阶梯一般,一面在空中旋转,一面往半塌的圆顶上升。心跳加速的高昂感让我的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笑意,龙睁大眼睛,看着这样的我。 人鱼仰望着我们。看到她们脸上的笑容,我稍微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人鱼对龙忠心耿耿,但愿对她们而言,我并非碍事者。 城堡的圆顶迸出了粒子,一道光芒犹如彗星般升空。 那就是我和龙。 在淹没天空的点点繁星之间,我们相互依偎,宛如人造卫星一样地旋转。 你说你 可以独自生活 其实是 夜深人静时安慰自我 可是我 情不自禁 无论是怎么样的你 只要是你 都百看不厌 让我听听 你试图隐藏的脸孔 让我看看 你隐而不见的心 让我听听 任何小事都可以 我会倾听到底 敞开你的心房 让我陪伴你 我一面跳舞,一面凝视着龙。 龙用依然带着困惑之色的眼眸凝视着我。终日战斗的龙。任何战斗以外的事物,对他而言似乎都是初次经历。 思及此,我清楚地感觉到心中萌生一股直教人难以喘息的爱意。在这股情感的驱使之下,我将手放到龙的脸上,慢慢地将脸靠上去,并缓缓闭上眼睛,噘起嘴唇。 龙大吃一惊,紧紧地闭上双眼。 或许时候还太早了。 我微微一笑,轻轻地将脸颊靠向龙。 初吻暂且保留。 龙一脸抱歉似地伸手拥我入怀,缓缓地闭上眼睛。 之后,我们回到了城堡。 满天星斗底下,我们依偎在幽暗的阳台上,龙毫无防备地在我的怀中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 锵!某处突然传来陶器碎裂般的声音。 龙猛然睁开眼睛,发出了痛苦的低呜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怎么了……?欸……」 我询问,然而龙并未回答。他捂着脸站了起来,一面发抖,一面走向另一头,可是走到一半,便难以支持,跪倒下来了。 此时,我目睹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龙背上的斑纹不自然地颤抖着。 活像正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殴打一般。 龙发出了强忍痛苦的声音。 「呜……!呜……!呜……!呜……!」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读眼前的事态。 「发生了……什么事……?」 「不……不要……看……!」 龙吃力地回过头来,用痛苦的眼神望着我。 天使as躺在阳台的地板上看着他,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我对龙喃喃说道: 「你……是谁……?」 「…………」 龙没有回答。 只有无数的星星在眨眼。 不安 教室窗外下着绵绵细雨。 小弘拄着脸颊,一面卷动画面,一面念出『u』的对话框内文。 〈贝儿不开演唱会了吗?〉〈我想听贝儿的歌声。〉〈为什么不唱了?〉〈是怕又会有人闹场吧!〉〈都是龙的错。〉〈快点被揭纱啦!〉 我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聆听大家的话语。 一字一句都让我心痛。 「别再去打扰龙了。不知道秘密也没差啊!」 「就算我们放弃也没用。『u』可不是我们班上那种芝麻绿豆大的社群团体,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了。」 小弘切换到某个匿名留言板。 〈龙啊,快点消失吧!〉〈龙没有任何价值。〉〈龙没有存在意义。〉 无意识的恶意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不留任何情面。 我放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机播放着贾斯汀军团的影片。 〈龙是危害『u』的秩序的危险分子。征求关于龙的新情报。标注#unveil_the_beast。〉 无论在任何地方,龙都逐渐被逼上绝路。 胡子脸男性收看的直播影片中,有某个as正在大呼小叫。 〈龙是个长得像仙人一样的死老头!〉 公园长椅上的戴眼镜女孩收看的直播影片中,有某个as如此反驳。 〈龙的真实身分是天才电玩少年!〉 正在上课的国中女生藏在桌子底下的智慧型手机画面里,有某个as轻声说道。 〈龙的内在是个大骚货。〉 穿着橄榄球衫的男人倚着更衣室墙壁,收看直播影片。 〈听说龙其实是个大富翁?〉 老迈的母亲和女儿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起收看影片。 〈和他对战,我受到了精神伤害,我要求损害赔偿。〉 在女性收看的八卦影片中,记者正在采访耶利内克和新女友。 『耶利内克,才刚死了女朋友就在约会啦?』 拥有金色卷发与褐色皮肤的丰腴新女友在众多麦克风前回答: 『他最棒了!』 另一个直播影片中,白皮肤黑发的前女友目光熠熠地控诉: 『等等,我没死!』 『哎呀,你还活着?』 新女友瞪大了眼睛。 在另一个影片中,耶利内克如此辩解。 『我又没说死的是她。』 前女友在盛怒之下爆料: 『剽窃是他的看家本领,刺青也是看了龙以后抄来的。』 『她在说谎!』 耶利内克不知所措地把手放在额头上,摇了摇头。 前女友继续爆料: 『他是个大骗子!』 新女友耸肩笑道: 『输家就乖乖闭上嘴巴吧!』 『你说什么?』 前女友横眉竖目。 焦躁的耶利内克再也按捺不住,挡住了镜头。 『剽窃?绝不可能!』 牛羚队外野手福斯是个沉着稳重、惜字如金的人。他平时待人和善,面对球迷也都是笑容满面,即使受到批判,也不会因此显露不悦之色或做出情绪化的反应。他并不认同「棒球只要拿出成绩和数字就行」的看法,反而认为成绩越好,就该更加谦逊。光靠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成事的。多亏了队友、球迷、对赛球队与所有喜爱棒球的人,自己才能站在这里。 然而,他有种感觉,这次针对自己的八卦报导──或该说恶质的敌意是不容忽视的。一板一眼的他认为自己必须澄清事实才行,而问题在于要用哪种方法澄清。 他选择的方法是拍摄个人影片,传达讯息。 他决定在家里的书斋进行直播,比较安静。他用三角架固定智慧型手机,按下了直播键。 穿着高领紧身衣的福斯拿下球帽,放到边桌上,静静地娓娓道来。 「我向来不在别人面前裸露身体,所以有人怀疑我在隐瞒什么。前一阵子,也有人对着我怒骂,说我就是『u』里头的龙。不过,我既不是坏蛋,也不是火爆浪子。我想当孩子们真正的英雄。」 福斯缓缓起身,脱下了紧身衣,在镜头前露出了过去从未示人的上半身裸体。 只见他的身上有着巨大的蟹足肿状手术疤痕。脖子下方至胸部正中央、右胸腋下、腹部上方及腹部正中央都有伤疤,右半身还有斑斑点点的引流管孔痕。 可说是伤痕累累。 「希望没吓到大家。小时候,我得了很棘手的疾病,动过几次大手术。不过,多亏了这些手术,我才能打棒球。」 福斯淡然说道,把手放在胸口上。 「所以,我希望看到影片的孩子们也别放弃梦想。但愿这段讯息能够正确地传递出去。」 『u』有许多大型萤幕在播放福斯的直播影片。他自行暴露怵目惊心的伤疤,确实给观众带来莫大的冲击,但随着他的真情告白,肯定的对话框逐渐占了上风。 『u』的as们以热烈的欢呼接纳了真诚的福斯。 小弘as看着画面,盘起手臂。 「唔~~」 福斯是她的怀疑对象之一,如今推测落空,让她伤透脑筋。 「这么说来,龙……」 随侍的人鱼们正在睡觉。自从城堡共舞以来,小弘as就成了照顾人鱼的老大姊。 突然间── 「不可原谅!」 有道耳熟的声音传来,小弘as回过了头。 「啊!」 浮现的大画面上打出了讯息广告。 〈you hurt me。〉(你伤害了我。) 并用各种语言写着这段文字。 该不会是……?小弘as好奇地上前观看。 画面前方,一个抱着小熊布偶的婴儿as正在歇斯底里地大叫。 「不可饶恕!伤害我的人全都不可饶恕!」 「你该不会是……理想主妇吧?」 「啊?」 婴儿as(斯旺)被说中了,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 小弘as瞪大眼睛问道: 「为什么是婴儿?」 「真、真正的我是个心灵纯洁的人!」 「少骗人了,你是觉得用可爱的头像,说再难听的话都会被原谅吧?」 面对这个毫不容情的指摘── 「呜呜呜……!吵死了!」 婴儿as突然把小熊布偶扔了过来。 「哇!」 趁着小弘as退缩之际,婴儿as一溜烟地跑掉了。小弘as失落地垂下肩膀。斯旺也是她的怀疑对象之一,而她的推测又落空了。 『u』的中心和时代广场一样,有好几个比邻相连的大型萤幕;在这些萤幕上,映出了各种面貌的贝儿──也就是我。看着萤幕的as们冒出了无数的对话框。 〈欸,贝儿真的又要开唱了吗?〉〈那只是谣言啦!〉〈可是听说她要办惊喜演唱会。〉〈那是乱传的。〉〈可是,如果是真的……〉 目前我还没有开唱的打算,大家却擅自期待、失望,又重燃希望。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用披肩遮住困惑的脸。 「…………?」 我感觉到一股气息,心下一惊,回过了头。 不知何时,贾斯汀军团的干部们已团团包围了我。 他们是趁着我和小弘as及人鱼们短暂分开的落单期间行动的。 「…………!」 我就这么成了阶下囚。 披肩和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而我则是被迫坐在木椅上。除了天花板上的照明照耀的圆形大理石地板以外,周围一片漆黑,彷佛置身于舞台上一般。 贾斯汀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对我展示右手的纹章。 「你知道这道光为何是正义的力量吗?」 「──」 我没有回答,贾斯汀收起了纹章。 「通常,透过装置读取的生物资讯会经由特殊程序变换为as,但是这道光可以将变换全数无效化,让本尊直接显像于『u』的空间上,这就是揭纱的原理。换句话说,我拥有和造物主『voices』同等的权限。」 「──」 「话说回来,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为何网路内侧没有警察?』如今现实和『u』无限趋近,『u』却没有警察功能,未免太不合理了。这是每个人都有的疑惑,对吧?理所当然的疑惑。可是,『voices』却说『维持公平性所需的功能已经齐备』,完全不当一回事。」 贾斯汀义愤填膺地望着远方。 「然而我们并不这么想。任何地方都有坏人,都有制造麻烦、扰乱秩序的人,都有为所欲为、嘲笑世人的人。对抗这些人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无论任何地方,都需要正义,都需要铲奸除恶的力量。而我们就是正义。」 他热血沸腾地用右拳击打左掌。 「──」 「龙,丑恶的龙。他正是为了维护『u』而必须被揭纱的存在。可是──」 贾斯汀缓缓地转向我。 「你为什么老是与龙为伍?」 我也反覆自问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的胸口和那一夜一样,别着淡桃红色玫瑰。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贾斯汀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 「说出龙的下落。别以为闭上嘴巴就没事了。说,立刻说出来。要不然──」 他将右手化为狮头对准我。 「我就当场将你揭纱。」 「──」 然而,我并不像之前那样动摇。 「……就算知道,我也不会说。」 「什么?」 我仰望着他,静静地说道: 「你才不是正义,只是想逼迫别人屈服而已,所以我不会说。」 「……!」 贾斯汀勃然大怒。 他的大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头。 「呜!」 衣帽架倒了。就像是扣下了击锤一样,透镜体从狮头中出现。椅子仰倒下来,在晃动之下,胸口的玫瑰掉落了一片花瓣。 「?」 贾斯汀抓着我的头,把透镜凑到我面前,用怒气腾腾的声音恫吓我。透镜开始发光。 「你要是胆敢再污蔑我,我绝不饶你。你以为我没有揭纱的能力是吧?很好,这就来试试看吧!」 我挣扎着想逃走,却被强劲的力道压住,完全无法抵抗。 「风靡全球的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在那美丽的外皮底下隐藏着什么样的面孔?我大概想像得到。反正……」 心头猛然一震。 「一旦真相暴露,还有谁会认真听你唱歌……?」 贾斯汀目露凶光,语带嘲弄,彷佛以伤害别人为乐。 「不想被揭纱的话就老实招来。那小子是谁?现在人在哪里?」 无路可逃,或许这次真的完蛋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际。 「在找东西吗?」 某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啊?」 贾斯汀侧眼望去。 刚才明明身在昏暗的房间,不知几时间,却变成站在晴空万里的白色沙漠上。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别告诉别人喔!」 是人鱼。 她们在碧水涌现的绿洲前呵呵呵、哈哈哈、咯咯咯地笑着,绕着圈子打转,充满了蛊惑感。 「唔……」 面对如此奇妙的状况,动摇不已的贾斯汀大喝一声,甩开了人鱼。 「吵死了!」 人鱼立即如小鱼般散去。 同时,一道巨大的火焰轰隆窜升。 「啊啊?」 贾斯汀哑然无语地仰望火焰。 火焰窜升至天花板,持续涡漩;然而,一眨眼间,灼热的火焰又化为大量的水沫。 犹如瀑布般沙沙落下的数道水柱猛烈地拍打贾斯汀的身体。 「唔!混帐!」 贾斯汀淋成了落汤鸡,被耍得团团转。 抬起头来一看,水流之间有个戴着头巾的小人鱼。 「啊!」 视线一对上,人鱼便慌忙逃走了。 贾斯汀一面瞄准人鱼,一面靠近,狠狠地挥出右拳。 「呀!」 小人鱼被轻易地打飞了。 水沫也在瞬间消失无踪。 「哈……哈…………」 不知几时间,贝儿已经失去了踪影,眼前只剩下圆形大理石地板。 贾斯汀慎重地环顾四周,彷佛在整理大梦初醒时的混乱一般。 「……?」 倒在地上的椅子边有片淡桃红色的玫瑰花瓣。 贾斯汀用手指捻起花瓣。 微微斜过来,一瞬间可透着光看见数位资料。 「……」 贾斯汀面露贼笑,似乎打起了什么歪主意。 在小弘as的引导之下,我匆匆忙忙地赶往主街的公园。 「谢谢你们来救我。」 我向众人鱼道谢。 人鱼们点了点头,照料刚才被打得眼冒金星的小人鱼。 「真的好险。」 小弘as松了口气。 然而,我心中的阴霾并未因此一扫而空。 因为我知道龙的处境变得比以往更加危险了。 傍晚时分,我环抱着穿着牛仔裤的膝盖,看着福加在庭院里吃饭。 然而,我满脑子都是龙。 「他越来越危险了,我必须帮助他……必须保护他……」 此时,传来了一道声音。 「铃。」 「……啊?」 我反射性地站了起来。 是爸爸。 我完全没察觉他回来了。我缩起身子,满怀戒心地低声说道: 「……什么事?」 「如果你遇上了什么麻烦──」 「没有。」 「可以跟我说。任何事都行──」 「没有啦!」 我拒绝爸爸的提议,从庭院奔回屋里,穿过客厅,跑上二楼,冲进自己的房间里,并迅速地关上了门。 「…………」 被留在原地的爸爸不知是什么感受?我暗自想像。他一定很讨厌我这个任性的女儿吧! 事后,我下了一楼,看到爸爸当时拿着的纸袋就放在厨房里。袋子里的成熟水蜜桃散发着甘甜的香味。 旁边的纸条上留了字。 ──这是同事送我的,你拿去吃吧! 绿意盎然的夏天。 废弃小学的体育馆里传来了圣歌队的女性成员们的歌声。 「人口越来越少,这个地区确实步上了逐渐消失的命运。美丽的山脉和波光粼粼的清流,都不会有人观赏了。其实除了大都市以外,每个地方都是这样;所以,这里或许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模样。」 听众专注地聆听女性成员们的话语。他们是从其他县市前来观摩的,同样为了人口减少而烦恼,其中女性占了一半。 喜多太太平静地说道。 「常有人问我:『那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畑中太太对听众说道: 「『大都市不是比较方便吗?』这话一点也没错。」 奥本太太手扠着腰说道: 「那我们为何还要留在这里?这是因为──」 摆在直立式钢琴上的照片里的是十几年前的女性成员们,还有当时只有六岁的我与妈妈。 中井太太回忆往事说道: 「因为这里还有一个孩子。我们一路看着她长大,就像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为了这个孩子,我们要好好加油,努力减缓故乡消失的速度,直到她离巢的那一天到来。」 听众全都专心聆听,一动也不动。 就像是要缓和气氛一般,吉谷太太歪起头来,微微一笑。 「……呵呵呵,前言太长了。现在就请各位欣赏我们的歌曲吧!」 其他人也露出笑容,摆好乐谱。 歌声响彻了体育馆。 照片上的这些比如今年轻十几岁的女性成员们笑容十分美丽。 而她们现在依然一样美丽。 小恋曲 随着汽笛声响起,通往须崎的火车驶离了伊野站。 放学回家的我出示月票,穿过剪票口。 坐在候车室长椅上的女生一看见我,便立刻站了起来。 「小铃。」 在她的呼唤之下,我回过了头。 「琉果……」 她怎么会跑到这个车站来? 琉果满脸急切之情,似乎等不及和我说话。她的肩膀上虽然背着中音萨克斯风箱,但是现在时间还早,不难想像她有特地向社团请假到这里来的理由。 我和琉果搭上了回家的巴士。 一起在沿着山地蜿蜒的国道上颠簸。 琉果说碧澄澄的仁淀川与白色河岸形成的对比很美。我很高兴她如此赞美我的家乡,但她总不会是来看风景的。想必是不好意思开口谈正题吧! 在巴士站下了车以后,我们俩一起走上沉下桥。云影落到了群山之上,缓缓移动。 「我触礁了。」 琉果突然说道。 「触礁?」 「小铃替我加油,所以我鼓起勇气出航了。」 「嗯。」 「可是到了心上人面前,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嗯。」 「结果他说:『你那是什么反应啊?很恶心耶!』……」 琉果在桥中央停下脚步。 「咦咦?这是什么话啊?」 「不,也难怪他那么说。谁教我一点自信也没有,实际上是真的很恶心……」 琉果摇了摇头,露出笑容,随即又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闭上眼睛。为什么要让这么可爱的女孩如此伤心? 「才不会呢!怎么可能!忍太过分了吧!」 琉果惊讶地抬起脸来,挥动双手否定。 「咦?不是、不是。」 「啊?不然是谁?」 琉果垂下了头,难以启齿地轻喃: 「……千头。」 「千头?」 她困扰地闪动眼眸,挤出声音说道: 「千、头……慎、次郎……」 「头慎?」 琉果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回到家以后,我到厨房泡茶。 我拿出冰箱里的水蜜桃,切片放入冰红茶中。 琉果在庭院里,完全不害怕少了右前脚尖的福加,一面抚摸它的头和下巴,一面把脸凑上去。 「嗯~好可爱喔!哈哈哈哈!」 福加猛摇尾巴,毫不客气地舔着琉果的脸颊。 我在缘廊坐了下来,和琉果一起喝水蜜桃冰茶。 铿锵!冰块发出了清凉的声音。 「好好喝。」 「那就好。」 福加竖起尾巴坐在琉果的脚边,显然很喜欢她。 琉果放下杯子,侧眼看着我。 「这下子我知道小铃喜欢谁了。」 我慌忙用手制止她。 「啊,不行,别说出来,我会死掉。」 「嗯。话说回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琉果窥探我的脸庞。 我仰望天空,回忆往事。 夏天的积云缓缓地成长。 「六岁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会保护你』。起先我以为他是在跟我求婚,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保护你』的意思,根本不是求婚。」 「……」 「我妈过世以后,我老是在哭,班上的同学没人敢靠近我。大概是因为这样,他才以为我被欺负吧!所以……」 我用缺了口的马克杯喝冰茶。 琉果一直凝视着我,直到我放下马克杯;接着,她微微一笑,望向前方,改变话题。 「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我一直觉得他活像小铃的妈妈。」 「妈妈?」 「因为明明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却开口闭口都是:『没事吧?』『不要紧吧?』一个大男生老是这样,真的很不可思议,对吧?忍这个人……」 琉果察觉自己说溜了嘴,用修长的手指掩住嘴巴。 「啊……不小心说出来了,呵呵呵!」 她笑了。 我也跟着笑了。 「哈哈哈,我死掉了。」 两人一起大笑。 「哈哈哈哈哈!」 我们再次坐上巴士,回到仁淀川沿岸的国道上。抵达伊野站以后,我们下了巴士,一面聊天,一面走进车站。通往高知的火车已经到站了。 琉果在剪票口前回过头来。 「下次要带我去那所充满回忆的小学喔!」 「嗯。」 「我会再来的。」 「嗯。」 我回以笑容。 琉果瞥了候车室的角落一眼,似乎发现了什么。 「啊!」 她轻声叫道。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只见有个男生坐在长椅角落玩手机。 「……头慎。」 「啊!」 头慎依然坐着,只把头抬起来。 琉果凝视着他,动也不动;头慎也没有移开视线,动也不动。尴尬的时光不断地流逝。火车和巴士像是等不及似地各自出发了。 我打量位于候车室两端的两人。 我必须说点什么。 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呃、呃,暑假我们一起出去玩吧!琉果,你想去哪里?欸,头慎,你知不知道哪里比较好玩?」 「我不能去。」 「为什么?」 「全国大赛。」 「啊,对喔,你说过。啊,那我们会去看比赛,是在哪里比?不管在哪里我们都去。」 「北海道。」 「……唔,太远了吧!」 「没办法啊!」 「不能在近一点的地方比吗?」 「又不是我决定的。」 「加、加、加……」 琉果突然发出声音。 「加、加油!」 「……加油?」 「全国大赛……」 琉果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 头慎对加油二字起了反应。他从长椅站了起来,肩膀上依然挂着运动包。 「加、加油……?」 「头慎。」 「我说小铃啊……」 「什么事?」 「渡边说要替我加油……」 「嗯。」 「是不是代表她,咳,有点喜欢我啊?」 琉果双手提着的书包啪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头慎像是早已准备好似的,立刻接着说道: 「我乱说的啦乱说的,只是在开玩笑,开玩笑!」 他伸出双手做出制止动作,面露苦笑。 然而,琉果却用双手捂住变得一片通红的脸,默默地垂下了头。 「…………咦?」 不明就里的头慎看着我,用眼神询问是怎么一回事。 我对着头慎用力地点了点头,示意没错。 「咦…………?」 依然不明就里的头慎又看了我一次,用眼神询问:咦?这代表? 我又对他用力地点了一次头,示意没错。 头慎总算理解了。 「咦咦咦咦咦?」 他整个人往后仰。 好一阵子都是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之后,他以后仰姿势灵活地倒着走出车站。 「啊!等、等等!」 我追了上去。 我在车站外头逮住了头慎。他大为混乱。 「你干嘛逃走啊?」 「因为从来没有女生跟我说过喜欢我啊!」 「刚才不就有一个?还替你加油。」 「……哦。」 「你不开心吗?」 「……开心。」 「那就好好应对啊!」 「……哦。」 头慎用生硬又奇怪的走路方式走到琉果面前。 「渡……我…………」 他带着僵硬的表情,对双手捂着脸的琉果说话。 然而── 「啊啊啊啊啊啊!」 他再次以后仰姿势灵活地倒着走出车站。 「啊!等、等等!」 我追了上去。 我在车站外头逮住了头慎。他更加混乱了。 「我不知道该跟女生说什么。」 「说什么都可以,比如谢谢,或是我会加油。」 「……哦。」 「好好表达。」 「……哦。」 过了一会儿,头慎用生硬又奇怪的走路方式走到琉果面前,以后仰姿势停了下来。 「…………」 他带着僵硬的表情,对双手捂着脸的琉果说话。 「渡、渡边。」 「……是。」 琉果把双手从脸上拿开。 「你……平常都在做什么?」 「……玩音乐。」 琉果展示右肩上的萨克斯风箱。「千头平时都听什么音乐?」 「贝、贝儿的歌之类的。」 「?」 突然的发展令我心惊胆跳。 琉果的表情倏然亮了起来。 「啊,我也常听贝儿的歌。」 头慎也笑了。 「真的?跟我一样。」 「我很崇拜她,如果我像她那么会唱歌就好了……说了你或许会笑我,有人说我长得有点像她。」 「???」 我往后倒仰,险些跳了起来。 「不会啊!你长得和她超像的。」 「可能是我自我意识过剩。」 「不会啊!真的超像的。咦?为什么?亲戚?你们是亲戚吧?」 头慎一本正经地说道,琉果用手背冷却发烫的脸颊。 「……好害羞。」 我以后仰姿势悄悄地倒着走出车站,以免被两人发现。 头慎说起话来比刚才自然多了,琉果也放松了许多。 「我爷爷在函馆的造船厂工作,每到夏天,我们全家都会去函馆,所以……我真的可以去全国大赛替你加油吗?」 「嗯、嗯,如果你真的来替我加油,我一定会赢的,拭目以待吧!」 「……嗯。」 穿越车站的圆环,来到前方的路口以后,我回望车站,把手放在扑通乱跳的胸口上。 「好险……」 我松了口气。每次在街头听到贝儿的话题,我的心脏总是扑通乱跳,巴不得立刻躲起来;话题是出自于琉果与头慎之口,就更是不用说了。 「不过……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发展。」 尴尬化解以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好,一定会很顺利的。只要没有人阻碍他们── 「铃!」 这道声音传来,我回头望向路口。 只见忍在红灯另一头的超商前看着我。 「……啊!」 「你有看到头慎吗?」 我回头望着车站,隐约可以看见两人在说话。 「嗯,没有。」 我点头又摇头。 「是有还是没有?」 「嗯,没有。」 我点头又摇头。 现在是关键时刻,别打扰他们──我的动作中带有这样的意念。 几辆车子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衣服和头发随着风沙翻飞。 忍改变了话题。 「铃,呃……有件事我一直开不了口。」 「咦?」 「铃……」 忍看起来像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 「啊……!」 我预先做出了推测。该不会,不,怎么可能?可是,万一真的是……不,绝不可能。可是,可是……我的脸颊变红了。时机再次到来了吗?现在是否就能说出我一直想对他说的话? 「忍、忍,对不起!我也有件事一直开不了口。」 「……嗯。」 「其实我……」 「我知道。」 「其实我喜──」 「铃,你就是贝儿吧?」 「咦?」 我在一瞬间冻结了。 「其实贝儿就是你吧?」 忍隔着马路断然说道。 我太过震惊,浑身发抖,感觉犹如脚底下开始崩塌,就快掉下去一般。 「啊啊啊啊啊啊!」 「铃。」 几辆车子驶过我们之间,衣服和头发随风翻飞。 我隔着车子否认。 「不、不不、不是!」 「铃。」 「不是啦!」 我哀嚎似地叫道。 车子接连驶过我们之间。一阵强风吹来,忍眯起了眼睛。 车子全数通过以后,马路的另一侧已经空无一人了。 「啊!」 忍四下张望,寻找刚才还在马路对侧的我。 「铃?你在哪里?铃?」 我拔腿就跑,逃到了仁淀川边的河岸。 「呼哈,呼哈,呼哈,呼哈!」 我大为动摇。 双脚不断颤抖,使不上力;我跪在地上,抱住脑袋猛摇头。 「啊啊啊啊啊!」 天啊!忍居然知道了。我拼命隐藏的秘密,居然早就被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人发现了。好丢脸,一切都完了。我万念俱灰。 「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办!我没脸再见忍了,没脸再见了……」 我用双手捂住脸,一面发抖,一面哭泣。现在的我也只能哭了。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来电铃声。 「啊?」 我接起电话,智慧型手机的另一头传来了小弘的叫声。 『铃!龙出事了! 』 真实身分 贾斯汀军团在废墟单元集结。 从公园区块穿过通往摩天大楼区块的闸门之后,「隐藏的深渊瀑布」、「奇妙的原生森林」和「平坦的浅滩」一闪而过,视野化为一整片的云海。这些地方原本是抵御外人入侵的防护墙,贾斯汀军团却在一瞬间便通过了,活像持有专用的通行码一样。 云海散去,现出了龙的城堡。 然而,城堡已不再是从前的封闭空间,而是和『u』的主街一样,暴露于一般空间之中。 从任何角度都可以清楚地看见龙的城堡。 〈龙的城堡。〉〈终于……〉〈曝光了……〉 所有as都紧张兮兮地关注事态的发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砰!城堡大门被攻破,大批队员一拥而上。 「喔喔喔喔喔喔!」 宽敞的入口大厅转眼间挤满了队员。他们各自拿着铁锤、电锯或电钻,争先恐后地走上大楼梯,肆无忌惮地在走廊上奔跑,并在城堡内的各个地方大肆破坏。 就连玫瑰中庭也无法幸免。这些队员大剌剌地入侵,蹂躏花园;淡桃红色玫瑰与黑色玫瑰全都被残忍地连根拔起、砍成数段,或是狠狠践踏。 贾斯汀对『u』的所有as宣告: 「我们绝不会手下留情!一定会将龙的本尊昭告世人!」 他的指尖上的是当时捡到的玫瑰花瓣。他分析花瓣的资料,成功找出了龙的城堡的所在位置。 「一定要他在所有『u』的居民面前赎罪!」 贾斯汀宣告完毕之后,背后便陆陆续续地冒出许多企业的商标。赞同贾斯汀军团的赞助商遽增至前所未有的数目。 「呵呵……」 贾斯汀回头清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龙终于要被揭纱了。〉 许许多多的as来到街头,关注事态的发展。 『u』主街上的大型电视墙播映着龙的城堡实况转播和龙的肖像特写,肖像上打上了「who is the beast」文字。 〈到底是谁?〉〈大家都想知道。〉〈听说是还没被逮捕的变态杀人狂。〉〈是靠着恶质逃漏税赚大钱的企业家啦!〉 肖像被无意识的恶意对话框淹没了。 〈龙啊,快点消失吧!〉〈龙没有任何价值。〉〈龙没有存在意义。〉 咬牙硬撑丸和卸下伪装太郎的youtube频道也在转播龙的城堡实况。 咬牙硬撑丸大叫: 「喂,龙!你看见了吗?啊?」 卸下伪装太郎冷静地说道: 「他应该没看见。」 「全世界的小孩都在看实况转播,替你加油!你看见了吗?龙!啊?」 「他没看见啦!很遗憾。」 卸下伪装太郎念出了从世界各地传送讯息来的小孩名字。 「ian小弟弟,13岁;harper小妹妹,14岁;amelia小妹妹,12岁。」 『大人都在欺负龙!』 小孩透过智慧型手机提出控诉。 「你听见了吗?啊?龙!」 「接下来是oriver小弟弟,11岁;liam小弟弟,10岁;emma小妹妹,9岁;aida小妹妹,10岁。」 『龙好可怜!』 「这些孩子真乖,好可爱。」 「接下来是camille小妹妹,16岁;jake小弟弟,13岁。他们是忠实观众。」 『快点去救他!』 「谢谢你们常常回应!以后也要多多回应喔!」 「好,接下来是jiali小妹妹,13岁:yiran小妹妹,12岁;junjie小弟弟,13岁;haoran小弟弟,12岁。」 『大家一起替龙加油!』 「听到了吗?龙!你真是个幸运儿!」 「接下来是charlie弟弟,18岁;leo小弟弟,9岁,还有他的朋友。」 『还有时间。』 「对,还有时间。」 「接下来是tomo小弟弟,11岁。又见面了。」 『替龙、加油、吧……』 「14岁的kei小弟弟呢?」 卸下伪装太郎询问,但tomo没有回答,继续说道: 『替龙、加油、吧……』 突然── 咚! 入侵者从天而降,两人大吃一惊。 「哇!」 「加什么油啊,白痴!」 戴着防风镜的微胖年轻人指着tomo的线上观看人数,嘲笑道:「他们的观看人数只有一位数耶!」 卸下伪装太郎和咬牙硬撑丸立即反抗。 「是来闹场的!从哪里进来的?烂透了!」 「你是谁啊你!快滚出去!」 其他年轻人也在嘲笑孩子们的视讯聊天室观看人数。 「太没影响力了!」「龙快消失吧!」「快消失吧!」 「住手,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滚出去!可恶!住手!」 又有另一批年轻人嘲笑小孩的努力。 「只有这点观众还喊得那么用力!」「龙是自找的!」「自找的!」 「别闹了!太过分了!住手!」 「猪头!白痴!滚出去!」 咬牙硬撑丸对着入侵者的影像使出了好几记飞踢。 「…………!」 我猛然站了起来。 小弘在电话的另一头叫道: 『在废校会合!』 「嗯!」 我忘了自己刚才还在抱头痛哭,用上最快的速度跑过河岸。 我边跑边将装置戴上耳朵。 当!确认声响起,智慧型手机里的『u』app启动了。 开始进行体验共享。 我把手放上『u』的入口大门,迅速地推开。 烟雾四窜的龙的城堡就在眼前。 我跨越被打破的大门,进入里头。 只见入口大厅被队员们破坏得面目全非,柱子和扶手上的雕刻全都化成了普通的瓦砾。我走上大楼梯,穿越走廊。墙壁变得坑坑洞洞,门板被拆下,天花板的玻璃也被砸了个粉碎。 来到舞厅入口,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人鱼们一个个倒在地上。 「哈……哈……哈……」 个个伤痕累累,痛苦地喘着气。 「啊啊……」 我奔上前去,跪了下来,用双手捧起白海参人鱼。 「怎么会……」 是被谁打伤的? 伤痕累累的人鱼一脸痛苦地转向贝儿,微微睁开眼睛,喃喃说道: 「保护、主人……」 她的忠心耿耿令我感动不已。她虽然只是个小不点,却如此关心龙。泪水模糊了双眼。我能够做什么来回报她们的忠诚? 一阵脚步声传来。 「啊?」 贾斯汀带着干部来到了舞厅。他傲慢地盘起手臂,俯视受伤的人鱼。 「谁教她们不肯替我带路去找龙?」 我仰望着他,发出谴责: 「太过分了……居然做出这种事。」 贾斯汀轻轻地歪了歪头。 「别放在心上,反正是a.i。」 彷佛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 我感受到一股毛发几乎要为之倒竖的强烈怒意。对他而言,任何人都只是该被他支配的物品吗? 队员跑上前来报告: 「没找到。」 「够了,走吧!」 干部们走向出口。贾斯汀回过头来说道: 「放火烧掉这座城堡。」 我倒抽了一口气。 「……!」 「无论他躲在哪里,都会像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熏出来。」 贾斯汀转身离去。 「…………!」 我只能懊恼地咬紧嘴唇。 此时,白海参美少女人鱼用眼神对我示意。 「看……后面……」 我依言望去。 岩石封闭的闸门映入我的眼帘。那个闸门以前是开着的,我还记得闸门上的漩涡状的图样。 「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人鱼缓缓地闭上眼睛,绞尽最后的气力说道。 只见紧闭的岩石上出现了纵横交错的细长四角形切痕,分割后的岩块逐一缩进了深处。 隐藏通道出现了。 我穿过闸门,走上残缺不全的螺旋梯。方块化的情况变得比先前更加严重了,想必不久后就会崩塌吧!走上楼梯以后,阳台映入眼帘。 「…………!」 龙倒在地上。 「……啊啊!」 我连忙奔上前去。 龙把手放到阳台的扶手上,试图起身。 「呼……呼……呜呜呜呜……」 似乎不是军团的攻击造成的。他的模样就和共舞的那一夜突然驼起背部痛苦挣扎时一样。或许他又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殴打了。 我搭着他的背部── 「没事了,冷静下来。」 我边拉扯着斗篷下摆,带领他前往出口。 「别担心。这里很危险,跟我一起逃走吧!」 然而,龙却气喘吁吁地喃喃自语: 「我、我要忍耐……只要我继续忍耐……一定会没问题的……」 龙这么说着,彷佛像在说服自己。 「……?」 龙的用词似乎变得稚气,不自然的感觉令我疑惑。 龙用温柔的视线望着我。 「贝儿……没有跟你说真话,对不起……」 他轻声说道,放在扶手上的手使劲一撑。 「啊,等等!」 我还来不及阻止,龙便迅速地跨越扶手,一跃而下。 「等等!」 朝下方一跃而下的龙身子一扭,乘着上升气流,混在大量的城堡残骸之中,飞向了主街。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 正如贾斯汀所预告,龙的城堡被点了火。 火苗四处窜出,转眼间便延烧到整座城堡。 房里暖炉上的照片也烧了起来,龟裂相框中的女性照片逐渐消失于烈火之中。 一切都在一瞬间燃烧殆尽。 彷佛整座城堡只是个纸模型一般── 头慎与琉果在伊野站的候车室里一起看着智慧型手机。 忍来了。 「嗨!忍,你看,『u』陷入了大混乱。」 头慎递出画面。 网路新闻播放着龙的城堡熊熊燃烧的画面。镜头切换,映出了似乎正在寻找某人的贝儿,标题打着「belle appears(贝儿现身)」。 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面中的贝儿。 「……铃。」 「小铃?」 「你们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不晓得……」 琉果突然灵光一闪。 「欸,刚才我和小铃聊到回忆中的小学,那所学校在这附近吗?」 「……!」 忍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快步离开车站。 「喂、喂,忍!」 琉果搁下一脸困惑的头慎,也跟着小跑步离去。 「咦?……琉果!」 无可奈何之下,头慎也随后追去。 此时,我正好抵达了废校的教室。 「铃!怎么这么慢!」 小弘回过头来叫道。 「抱歉!」 「我已经先自动搜寻可能相关的网页了!」 相关视窗在大型萤幕的世界地图上逐一开启。 「必须在龙被贾斯汀抓到之前先找到他的本尊才行。」 「要怎么找?」 小弘的口吻彷佛在说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或许在遥远的外国,又或许在地球的另一侧。要从五十亿帐号里找出特定的某个人,我做不到!」 她哀嚎似地大叫。 「他在哪里?欸,他去哪里了?」 我在无数大楼闪耀的热闹大马路上寻找他的身影,但是『u』实在太大,as实在太多了。 相反地,as们要发现我并不困难。 〈啊,是贝儿!〉〈贝儿?〉〈贝儿!〉 从指缝间查看,撩起头发查看。所有as都瞪大眼睛看着我。 〈是贝儿!〉〈真的是她?〉〈她果然来了!〉 as一个接一个地聚集过来。 〈太难得了!〉〈唱歌!〉〈唱歌!〉 「别这样!我必须找到他才行!」 我一面恳求,一面往前进,但是转眼间就被众多as包围了。 「让我过去!拜托!」 我在as之间载浮载沉。as就像大浪一样席卷而来,几乎快将我灭顶了。 「啊啊……!」 接连聚集而来的as逐渐形成了球形的团块。 〈贝儿终于要唱歌了。〉〈惊喜演唱会是真的!〉〈我等好久了,贝儿!〉〈我想听贝儿的声音!〉〈唱歌!〉 小弘as哑然无语地看着被吞没的我。 「贝儿正在赶时间!大家快放开她!」 她拼命大叫,但是没有人把她的声音听进去。 想听贝儿唱歌的as不断地被吸引过来,团块变得越来越大。 「被包围了。」 正在田里除草的奥本太太透过智慧型手机看着这一幕。 「情况似乎不妙。」 站在大学讲台上的畑中太太刚上完课。 「可是,要是我们现在去找铃……」 围着围裙的喜多太太人在酒行里,手肘正拄着内用酒桌。 「就会被她发现我们早就知道了。」 身穿白衣的中井太太刚结束今天的所有门诊。 「不过……」 穿着连体下水裤在渔港工作的吉谷太太拿下了橡胶手套。 「走吧!」 吉谷太太一声令下,群组交谈中的圣歌队女性便在各自的分割画面里一齐展开了行动。 小弘对着映在大型萤幕上的as们大叫。 「拜托你们!放开贝儿……!」 身旁的我静静地把手放在胸口上,闭起眼睛。 再仔细回想一次他真正的面貌吧── 『我受到伤害了!』 斯旺带着锐利的目光叫道。然而,在视讯聊天室里,我看到了斯旺笑语盈盈的另一面。而潜藏在两种极端面貌深处的,是哭喊的婴儿as呈现的孤独之心。 龙是否和斯旺一样,置身于孤独的环境中? 『我在女朋友受伤的同样位置刺了青。』 耶利内克在采访中如此回答。网站上刊登了他本人展示苍白皮肤上的刺青的照片。可是,龙的斑纹绝不是设计过后的图案。 『小时候,我得了很棘手的疾病,动过几次大手术。』 棒球选手福斯如此告白。不过,龙身上的斑纹和手术疤痕这类真正的伤疤又不太一样。 装置会从本人的身体侦测炎症反应。我撞到额头时,贝儿的额头也出现了红色痕迹。若是如此,龙的本尊身上或许也有和背部的斑纹相同的痕迹。 这么一提,当我心痛难耐的时候,贝儿的胸口也出现了斑纹般的圆形痕迹;那种圆形痕迹朦朦胧胧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如果心痛也会变换为肉眼可见的形态,共舞那一夜,龙背上的斑纹不自然地颤抖,或许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还有,在星空中相互依偎时。 当时的他露出了孩子般的目光── 「孩子……?」 我猛省过来,睁开眼睛。 这时候──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某处传来了小孩的哼歌声。 「小孩的声音……!」 似乎是从开启的无数视窗之一传来的。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这首歌应该只有我和他知道……」 那是由我作曲,贝儿在舞厅里演唱的歌,绝对错不了。 「哪里?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拼命寻找萤幕中的视窗。 来到废校的忍一行人在教室后方看着我们。琉果一脸担心地喃喃说道: 「小铃……」 我拼命移动右手的滑鼠,拨开自动搜寻的大量视窗。 「哪里?在哪里?」 视窗一个接一个地移向四面八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歌声越来越近。 接着──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网页。 白色的房间里,身穿白色连帽上衣的少年正凝视着镜头唱着歌。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那是某个线上直播影片,画面角落写着〈live/1人正在观看〉。换句话说,只有我们在收看。 「…………!」 我猛省过来,定睛凝视。 我对这个双眼无神、坐在椅子上唱歌的少年有印象。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孩子……」 我立刻想起来了。 他就是在咬牙硬撑丸的youtube频道上看到的那个少年。 『龙是……我的……英雄……』 和正常人似乎不太一样的小孩。在相关影片中,除了少年以外,还有他的爸爸和哥哥。 『对,我们一家三口感情融洽,就算没有母亲,也过得很好。我们相互扶持……』 「这孩子怎么会知道这首歌……?」 他为何哼着我和龙共舞时的歌曲? 「放大来看。」 小弘启动影像编辑app,逐步放大萤幕中的少年脸部;一旦画质变模糊便进行修复,如此反覆下来,终于看出无神的黑色双眸中映出的是谁了。 「…………!」 映出的是在龙的城堡舞厅中微笑的贝儿。 「贝儿……」 我一阵愕然,连眼睛都眨不了。 该如何解读这个事实?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少年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房间深处。那是个宽敞的房间,但是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放,显得空空荡荡的。从固定的角度放眼望去,除了入口以外,只能看到一个小窗户。白色墙壁上贴的是许多小鸟飞舞的壁纸,令人印象深刻。墙边有张桌子,玻璃花瓶里插着红色玫瑰。 小弘询问: 「这么说来,这孩子就是龙的本尊啰?」 「可是有点奇怪……」 「哪里怪?」 「我实在不觉得这孩子就是他。」 「的确。他身上好像也没有斑纹……」 小弘话才说到一半── 砰!突然有道巨大的声音在画面中响起。 「啊?」 我睁大眼睛,看着萤幕。 「…………」 少年的父亲从入口缓缓走来。 从前在相关影片中看过他。据称是单亲爸爸,眉毛很粗,总是抬头挺胸;粗壮的手臂从衬衫底下露出来,戴着看起来很高级的银色手表。 「知(tomo),那是什么歌?」 父亲静静地说道。 「…………」 「爸爸在工作,你不知道这样会吵到爸爸吗?」 然而,知完全没有理会父亲,继续摇晃身体唱歌。 画面角落的live显示变成了〈2人正在观看〉。除了我们以外,也有人开始收看这个画面了。 知继续摇晃身体。 父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知。 「…………」 突然,他用左手撂倒了桌上的花瓶。 花瓶在地板上摔个粉碎,红色玫瑰花宛若鲜血一般斑斑点点地散落在地板上。 知吓了一跳,停止哼歌,活像断了线的人偶,缓缓地跌坐下来。 「…………!」 见了这一幕,我哑然无语。 父亲挑起粗眉,俯视着自己的孩子。 「你为什么老是不听爸爸的话?」 画面角落的live显示又变回了〈1人正在观看〉。刚才开始收看的人大概是吓得退出了吧!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在观看这个画面。 父亲静静地继续说道: 「这个社会是有规矩的。同样的道理,在这个家里,爸爸说的话就是规矩。」 知面无表情地聆听父亲的训诫。 「如果不守规矩,你就没有任何价值了。要我再教一次你才懂吗?」 说着,父亲对他展示紧握的右拳。 「不懂的话……」 他会被打。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然而,这时候── 「住手!」 一道锐利的声音传来。 另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介入了父亲与知之间。 「别责备小知!」 他和举起拳头的父亲扭打成一团,设法制止了父亲。 「闪开。」 「住手!」 「你那是什么眼神?闪开!」 「啊!」 黑衣少年被推倒了,萤幕龟裂的智慧型手机从他的口袋中滑落。 黑衣少年趴在知的身上护着他,并捂住他的耳朵。「小知,别听。」 父亲俯视他们,大声怒吼。 「你们能活到今天是托谁的福?」 黑衣少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歉。 「错的是我,不是小知。」 「惠(kei),你都十四岁了,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错的是我……」 「你这样还有什么价值?啊?」 每当父亲怒吼,惠便会缩起身子,背部看起来活像在跳动似的。他一面发抖,一面喃喃哀求: 「全都是我的错……」 父亲持续对惠施加言语暴力,犹如上司在斥责犯错的下属。 「你啊,乾脆消失吧!欸,消失吧!没有价值就给我消失!」 每说一句,小惠的背部就跟着颤抖一下,彷佛真的被殴打一般。 「呜……呜……!……呜!」 我想起来了。 那一夜的龙也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殴打似地发抖。 『呜……!呜……!』 当时的龙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我、我要忍耐……只要我继续忍耐……一定会没问题的……── 这句话和惠的身影重叠了。 我还有另一个发现。 惠掉落在地的智慧型手机的待机画面──是个拿着玫瑰的女性,就和龙的房间里那张拿着玫瑰的女性照片相同。而裂痕也完全相同──智慧型手机的玻璃也是龟裂的。 「找到了……」 我胸有成竹地出声说道。 从惠紊乱的发丝之间可以看到那双紧闭的眼睛。 「这孩子……就是他……」 面具 17点整,防灾行政无线通讯系统开始透过扬声器播放〈胧月夜〉。 圣歌队的女性成员们陆续抵达废弃小学,将车子停在操场上。 她们上了二楼,从教室后方的门悄悄窥探里头。 教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 大型萤幕上映出了白色的房间,音乐声隐约从视窗传来。惠依然捂着知的耳朵,动也不动;父亲俯视着两人,突然转过身去,消失于走廊上。 砰!深处的门关上的巨响传入耳中。 「他真的是他们的爸爸吗……?」 头慎喃喃说道,身旁的琉果也哑然无语。 忍用严厉的目光看着这一幕。 视窗里,知一脸担心地看着惠。 『惠,没事吧?惠……』 惠依然弓着身子,垂头不起。 这么纤细的少年居然是龙,我不敢相信。 小弘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我好像懂了。惠是为了鼓励知,才在知的面前逞英雄。在这样的状况之下……」 惠终于抬起头来,开口说话安抚知。 小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一幕。 「龙为何那么强?『u』的体验共享技术可以显露出隐藏的另一个自己,所以这种被压抑的状况反而造就了他的强大力量。就和成了贝儿的铃一样……」 我想直接跟惠说话,我必须和他谈谈。 我朝着手边的滑鼠伸出了手。 这个直播影片(视讯聊天影片)附有可以直接通话的按键,就跟和耶利内克、斯旺连线时的功能一样。 画面左下角是绿色的通话键和红色的结束通话键。 只要按下绿色按键,就能直接交谈。 可是,我不敢按。 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事,在这种状况之下,真的能够平心静气地交谈吗? 游标迟疑地摇曳着。 惠终于坐起身子。知安心地离开他,倚着墙壁坐了下来。 就是现在。 我冲动地抓起滑鼠,按下了绿色通话键。 〈已连线。〉 自动语音说道,画面上显示出我的聊天头像和名字。 视窗中的惠与知察觉了,望向萤幕。 「……?」 他们似乎听得见。 心脏扑通乱跳。我一面发抖,一面呼唤。 「……看得见我吗?……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刚才我都看见了……」 惠凝视着萤幕,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影自然而然地与龙的身影重叠了。 我的意识也自然而然地化为贝儿。 「没事了,用不着担心了。」 我以贝儿的身分诉说着。 「我想去找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只要跟我说……」 然而,惠打断了我,厉声质问: 『你是谁?』 「……?」 我是谁? 小弘猛省过来,仰望着我,小声说道: 「真人是头一次见面啦!」 我顿时慌了手脚,满脸错愕,自信缺缺、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是贝儿……啦……」 倚墙而坐的知立刻起了反应,伸长脖子。 「……贝儿!」 然而── 「怎么可能!」 惠却是恨恨地一口否定。 没错,空口无凭,谁都可以自称是贝儿。我没有任何证据,无法证明我是本人。这样的人说的话,谁会相信? 突然,〈已连线〉的自动语音响起。 除了我以外,三个聊天头像陆续出现于画面上。 几道年轻的声音加入了聊天室。 〈你看,我说的是真的吧?〉 〈天啊,是家暴现场!〉 〈快报警!〉 其中一人铁定是刚才短暂加入聊天室的那个人。他是去带朋友来确认的。他们大剌剌地闯进来,不负责任地喧哗吵闹,留下刺耳的哈哈大笑声以后,便退出了。 嘟──嘟──喀! 三个头像消失,只剩下我的头像。观看人数又变回了〈1人正在观看〉。 惠的表情丝毫未变,缓缓地走向我(网路摄影机)。 『你也是来打探隐私,嘲笑别人的?』 「不是……」 『看了刚才的画面,感想如何?看到别人受苦,很开心吗?』 「不是!」 他大概以为我和刚才的嘻笑声是同一伙人吧!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强忍着几乎快夺眶而出的眼泪温言诉说,只希望他能明白。 「……我是想帮助你们,才按下通话键的。我想帮忙,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出力的……」 惠停下脚步,打断了我。 『帮忙?怎么帮?』 「…………!」 怎么帮?怎么帮…… 惠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我。 『帮忙,帮忙,帮忙,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我会和你爸爸好好谈谈。我跟令尊谈过了,他已经明白了。可是状况一点也没有好转。帮忙,帮忙,帮忙。欸,你倒说说看,你帮得上什么忙?』 「…………!」 我一时语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彷佛有一股压力将我往后推。 『帮忙,帮忙,帮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帮忙,帮忙,帮忙,光说不练谁都会。帮忙,帮忙,帮忙,我想帮助你们,想替你们出力。帮忙,帮忙,帮忙,再怎么怜悯,再怎么同情,流再多眼泪,也不会改变什么。』 惠强忍着心底无以名状的愤怒,怒视着我。 我──那已经不是针对我个人,而是针对天真的大众、社会与世界;不负责任的话语、残酷无情的态度、刻薄寡恩的心、对弱者不自觉的轻视,以及掩饰这些行径的欺瞒。惠的视线就像一把利刃,指着这些事物。 『帮忙帮忙帮忙帮忙帮忙帮忙帮忙帮忙帮忙帮忙帮忙帮忙!我已经听腻了!』 惠摇晃身体大吼,像是要宣泄内心的所有怒气一般。 『滚出去!』 那骇人的眼神和龇牙咧嘴咆哮时的龙一模一样。我则是和当时的贝儿一样,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睛,缩起身子。 惠操作键盘,切断了通话。 喀!嘟──嘟── 画面立即显示错误代码,嘟嘟声持续作响。 〈an error urred. please try againter……〉 我回过神来,连忙按下通话键。 「惠,欸,回答我!」 但是画面依旧毫无反应。 「已经挂断了。」 小弘喃喃说道。 然而,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叫道: 「你在哪里?回答我!」 「他根本不相信你!」 小弘用同样大的音量制止我,接着又垂下头来,挤出声音说道: 「……他绝不会跟你说他在那里的。」 琉果喃喃说道: 「该怎么办才好……?」 喜多太太的口中也吐出了同样的话语。 「该怎么办……」 在场的所有人都找不到答案。 只有忍静默不语,陷入沉思。后来,他缓缓地抬起头,对着我的背影说道: 「用你原本的面貌唱歌吧!」 我像是中了箭一般,倒抽了一口气。 「……?」 黑暗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让出空位来给贝儿!」 围住贝儿的众多as一齐退开。 逐渐扩大的空间活像一颗大蛋的内侧。 as们的声音回荡着。 〈唱歌!〉〈贝儿。〉〈唱歌!〉〈贝儿。〉〈求求你。〉〈唱歌……〉 无数的as形成的团块为了制造空间而往外膨胀,同时,新一批as也陆续靠拢过来,团块变得越来越巨大。 贾斯汀和干部们从大楼街俯视着这一幕。 「看仔细,只要她唱歌,那家伙就会来。以前也是这样。」 贾斯汀虎视眈眈。 「他一定会来,一定会……!」 公园中心的团块变得越来越大了。 我垂着头,继续思考。 「…………」 废校教室中,忍平静却果断地说道: 「不是用贝儿的外貌,而是用铃原本的面貌向他们喊话。」 我哑然无语,动弹不得。 「啊?」 小弘回过头来瞪着忍。 「你在胡说什么啊,忍!」 忍依然凝视着我,继续说道: 「我认为这是唯一可以再次联络上他们的方法。」 小弘从椅背探出身子,大声否定忍的看法。 「欸,你在胡说什么?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铃一路累积下来的成果全会化为乌有耶!」 「啊啊……!」 我用双手拄着桌子,无力地垂下头来。小弘说的没错。 「但是要赢得他们的信任,只有这个方法。」 忍依然坚持己见。 小弘似乎认为继续和忍耗下去没完没了,便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摇晃,试图说服我。 「铃!你是为了什么才努力到今天的?难道你想变回从前那个一事无成的自己吗?想变回从前那个哭哭啼啼的自己吗?这样也没关系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面被摇晃,一面发出不成词语的懊恼低呜声,猛烈地摇头。 面对这样的状况,琉果和头慎也无言以对。 喜多太太一脸难过地守候着。 奥本太太神情严厉地凝视着我。 吉谷太太和畑中太太也一样。 中井太太盘起手臂,带着不好应付的表情凝视着我。 忍冷静地说道: 「实质上,他们的真实身分已经曝光了。铃继续戴着面具,能为他们做什么?继续隐藏真面目,能够传达什么?」 我站在岔路之前。 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蛋形团块中的我同样望着地面,颤抖摇头。 见我一直没有动静,贾斯汀再也按捺不住了。 「可恶!为什么不唱歌?混帐!」 他大声怒吼,冲了出去。 「啊?」 干部完全来不及制止他。 贾斯汀闯入蛋形团块,朝着内部迈进。 教室的大萤幕中央映出了团块内部。 萤幕前的我正在垂头思索。 映照内部的视窗淹没了画面。 我犹疑了许久,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现在这一瞬间,我豁然开朗,该做的事变得显而易见。 我(铃)下定决心,缓缓地抬起头来。 我(贝儿)下定决心,缓缓地抬起头来。 有人逐渐靠近。 「快唱歌!」 是贾斯汀。他侵入了团块内部。 「唱歌把丑陋的龙引过来!」 我直视着他,缓缓地举起左手。 贾斯汀朝着前方伸出双手,一直线向我走来。 「快唱歌!」 我一把扭住他的右手。 「唔!你要做什么?」 右手被抓住,令贾斯汀大为动摇。 我叫道: 「释放光芒!」 「什么?」 「对我释放光芒!」 我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贾斯汀。 贾斯汀惊讶地瞪大眼睛。 蛋形团块的内部突然散发出耀眼的绿光,数道光芒从缝隙外漏。 目睹光芒的as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是什么……?」 贾斯汀在团块内部一脸惊愕地叫道: 「怎么可能!居然有人自愿揭纱?」 咘呜呜呜呜呜呜…… 金属翅膀从贾斯汀右手的手环猛然飞出,大大地拍动。 同时,透镜体以最大功率释放出揭纱的绿光。 我的全身都笼罩在这道光芒之下。 风与光的粒子和泡沫绕着我打转,宛若要洗净我的全身一般;头发、脚、手臂、手指、指甲、睫毛和嘴唇,所有要素都被逐一去除。 贾斯汀曾说过。 『通常,透过装置读取的生物资讯会经由特殊程序变换为as,但是这道光可以将变换全数无效化,让本尊直接显像于『u』的空间上,这就是揭纱的原理──』 这种情况现在正发生在我身上。 为了亲眼见证接下来发生的事,栖息于『u』的众多as陆续朝着巨大蛋形团块集结。 此时,啪地一声,团块上方出现了一道裂痕。 以裂痕为起点,无数的as开始往下溃散。溃散引发了更大的溃散,裂痕逐渐扩大;随着轰隆巨响,无数的as被冲到了『u』主街的广大「公园」区块。 有人在溃散的团块中心发现了散发着绿光的娇小人影。 「啊……!」 那一定就是贝儿。 然而,另一个看见人影的人却大声尖叫起来。 〈呀啊啊啊啊……!〉 尖叫声随即散播开来。 〈那……〉〈那是什么……?〉 as们一阵骚动,每个人都指指点点,满脸愕然。 被绿光包围的贝儿逐渐消失的同时,另一个人物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缓缓下降。 那是个身穿学生服的少女。 她的背后有两片金属翅膀和她一起落下。或许揭纱之后,金属翅膀就会断裂吧!和断裂的翅膀一起从天而降的少女看起来宛若被扯下翅膀的堕天使。 少女──那就是真实的我。 〈贝儿的本尊……〉 看见领带随风翻飞、及膝百褶裙飘然摆动的我以全世界独一无二、满脸雀斑的真面目示人,所有as都是一阵哗然。 〈完全不一样……〉〈雀斑倒是一模一样。〉〈装置把扫描到的本尊生物资讯和衣服资讯全都照实呈现了。〉 小弘as不敢直视这幅光景。 「啊啊……!天啊……!」 她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庞。 我在空间着地,绿光断断续续地消失了。 举目所及,全是集结于公园的as。几百万?几千万?几亿?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过去我从没看过这么多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 「…………!」 极度的紧张窜过我的全身,令我不敢直视前方;手、脚、手指和下巴都在发抖。 as们一阵骚动。 〈贝儿被揭纱了?〉〈是谁揭纱的?〉〈不,是她自愿的。〉〈自愿?〉〈为什么?〉〈干嘛这么做?〉 佩姬苏也在其中一隅。她也亲眼目睹了贝儿被揭纱的瞬间。 「贝儿……原来她是个这么普通的女孩……」 佩姬苏打了个冷颤。 「和我一样嘛!」 论真正的面貌,或许自己长得比贝儿更丑。在现实世界中位于金字塔底层的自己连美梦也作不得,是靠着『u』才能重获新生。好不容易到手的美梦,居然有人主动放弃? 换作自己,一定无法承受。将自己的本尊昭告全世界,比赤身裸体更加难堪。 可是,贝儿却主动以本尊示人。 为什么? 佩姬苏不明白。 小弘抱着脑袋猛摇头。 「我们死守的秘密……」 忍走上前来。 「播放歌曲的app是这个吗?」 他操作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啊?住手!」 小弘尖叫,抓住忍的手臂。 但是忍并未理会她,仰望萤幕。 「铃。」 并点开了app。 歌 前奏响彻了『u』的街头。 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独自迎风伫立。 然而,我只是任风吹拂,一动也不动。 「铃,唱吧!」 忍对我说道。 「她做不到!她用真正的面貌唱不出来!」 小弘猛烈摇晃忍的手臂,试图阻止他。 「她可以的。」 「她不行啦!」 喜多太太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铃。」 还有琉果。 「小铃。」 奥本太太依然沉着脸。 「你要怎么做?」 吉谷太太也用严厉的眼神看着我。 「铃。」 我依然垂着脸,开始唱歌。 「唱了!」 中井太太忍不住探出身子,畑中太太也一样。 「在别人面前不敢唱歌的孩子居然唱了!」 声音并不响亮。几条带子环绕着杵在原地低头唱歌的我,翻译成各种语言的歌词流动着。 闪耀的花朵 梦想的宝石 世界多美丽 好不容易才唱完一段歌词。我不敢面向前方,忍不住背过身子。 哗哗哗哗哗…… 背后传来了群众的困惑与喧嚣。 网路新闻一齐刊出了贝儿的报导。 〈贝儿被揭纱。〉〈本尊昭告全世界。〉〈她那令人意外的真面目是?〉 同时,as的对话框也爆发性地增生。 〈看到了吗?〉〈贝儿……〉〈揭纱?〉〈不会吧?〉〈贝儿的真面目?〉〈是谁?〉 纵长型巨大萤幕陆续启动,形成了一个临时舞台。这些巨大萤幕逐一映出了背过身子的我。 已经无处可逃了。 我做好觉悟,转向前方。 在『u』的街头,黄昏的微光变得更加深沉了。 虽然被 怯懦与不安束缚 只要能 变得更加温柔与坚强 我发不出响亮的声音,但还是闭着眼睛唱下去;一唱完歌,又垂下了脸。 见了萤幕上从各个角度映出的我,所有as都哑然无语。 〈她在发抖……〉 我的嘴角不断颤抖的模样清清楚楚地映了出来。 〈声音的确是贝儿……〉〈看起来很没自信。〉〈恕我直言,她真的拙到让人同情。〉〈住手,别破坏我的梦想。〉〈我希望她维持贝儿的模样。〉 众多的萤幕映出了我无助的模样。 〈话说回来,为什么贝儿会被揭纱?〉〈不,好像是她自己现出真面目的。〉 各种臆测满天飞。 〈她为什么要现出真面目?〉〈应该有什么理由吧!〉〈嗯,必须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理由?〉〈有什么原因?〉 as们呆呆地凝视着舞台。 而我依然垂着头。 佩姬苏一脸担心地望着被揭纱的贝儿。 背后传来了几个年轻猫耳女的说话声。 「果然。」 「我就知道。」 「好可怜,被揭纱。」 「好拙。」 咯咯咯咯!她们互相对望,发出了残酷的嘲笑声。 闻言,佩姬苏懊恼不已。 她好想叫这些不知人间疾苦的黄毛丫头滚开。 自己刚才明明也和她们有同样的感想,为什么?为何现在如此气愤? 「贝儿,别让那些家伙说风凉话……」 那片天空 已不复返 教我如何 独自活下去 细光束聚光灯打在我的身上。 我抬起头来,把手放上胸口,继续歌唱。 想见你 再一次 胸口深处 在颤抖 我就在这里 请传达我心意 给相隔两地的你 每个as都呆然地听着歌。 无论是美女、怪物、猫、狗、鸭子、凶神恶煞、帅哥、摔角手、妖精、仙人、海洋生物、山地生物、武者铠、狙击手、铁锤、尖帽、星形脸部彩绘、双马尾、人鱼或海妖,全都一样。 只有闭上眼睛 的时候 才能见面 我不相信 想见你 相隔两地的你 细光束聚光灯在我唱完歌的同时熄灭了。 现在正值『u』的半夜模式时间,天花板的大楼光芒也一齐消失了。 整个『u』都陷入黑暗之中。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as们的如雷欢呼声响彻了黑暗。 〈她果然是我们的贝儿!〉〈是贝儿没错!〉 〈贝儿好像是对着特定的某个人唱这首歌的。〉〈嗯,确实有这种感觉。〉〈对着『u』的几十亿人之中的某个人。〉 我身后的萤幕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就像是要传达什么一样……〉 〈其实贝儿从出道以来,就一直是对着某个人唱歌的感觉。〉 最后,萤幕全数消失,周围变得一片漆黑。 〈对对对,我还记得听起来就像是在对着我唱歌,觉得很开心。〉〈我也是……〉〈我也一样……〉 〈不过,其实她是对着某个人唱的。〉 〈真让人好奇。〉〈不知道是谁?〉 半夜模式之中,地平线的彼端,『u』形月亮正在单元的缝隙间缓缓移动着。 我在打转的风里凝视着前方,回忆起遥远的往日── 「救命啊!……救命啊!」 小女孩的哭喊声响彻了河岸。 河川转眼间暴涨,小女孩被独自留在沙洲上。 大人七嘴八舌地说道: 「啊,天啊!」「必须去救她!」「不,别去!」「为什么?」「救人的也会溺死!」「不然该怎么办?」 那孩子年纪大约四、五岁,看起来比我还小。她应该是来自大都市,穿着鲜艳花俏的服装,无助地哭喊着。 大人们高声说道: 「丢救生圈给她抓住!」「不行啦!她是小孩耶!」「报警或是叫救难队来!」「来不及啦!」「该怎么办?」「怎么办?」 年幼的忍也听见了大人的怒吼声。 我不经意地望向身旁,忍的视线前端是我妈。 忍说过,当时妈妈的表情看起来犹豫不决。 即使犹豫,妈妈还是奔上前去,捡起观光独木舟用的红色救生衣,迅速地穿上。 我拼命地抓着妈妈的衣摆,不让她去。 「不要去,妈!不要去!」 妈妈蹲了下来,牵起我的手。 「不行,我不去的话,那孩子会死掉的。」 对,妈妈确实是这么说的。 接着,妈妈站了起来,甩开不肯放手的我,往前跑去。我连忙追上去,但是绊倒了。我立刻爬起来,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用力大喊: 「妈!妈!妈……!」 可是,妈妈没有回头。她确认小女孩的位置,绕到上游方向之后才下水,顺着水流去救人。 开始下起小雨来了。 小女孩被救上岸了,几个男人把她拉了上来。大人纷纷奔上前去。「快,快!」「没事吧?」「救护车!」「动作快!」「快!」 我在雨水拍打之下凝视着这一幕。 「加油!」「就快到了!」「得救了……!」「这是奇迹!」「太好了……」 小女孩的身上穿着红色救生衣,那是刚才妈妈穿在身上的。 瞬间,我全都明白了。 妈妈不见了。 「妈……妈…………妈!」 我连声呼唤,然而始终不见妈妈的身影。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小女孩裹着毛毯,被众多大人抬离了河岸。大家只顾着关心小女孩,没有人发现我妈不见了。 「妈!」 只有我不断地高声呼唤。 一次又一次── 绵绵细雨中,水流变得越来越湍急。 就在这时候。 「……啊?」 妈妈在对岸。 湍急的水流声彷佛消失了。 「妈……」 我想出声,却完全不成声,反倒流出了许多泪水和鼻水。 妈妈从对岸凝视着我。 她在笑。为什么在笑?就像陪我玩耍时那样笑着。 泪水模糊了双眼。 「不要去……!」 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无法独自活下去。 我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河岸的石头让我每走一步便不安定地摇晃一下。 我宛若受到吸引一般,走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就在这时候── 「铃!」 另一只小手用力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回去。 是忍。 湍急的水流声回到了我的耳中。 一再回忆的光景。 忍拿着少年篮球赛用的篮球走了过来,望着蹲在地上哭泣的我。 那个地方现在还留着。 就是废弃小学操场上的单杠旁边。 现在,忍正在二楼的教室隔着窗户俯瞰当时安慰我的地点。 「我不是铃的爸爸,也不是要好的女生朋友。不过,多一个担心铃的人也无妨吧!」 琉果恍然大悟,用手掩着嘴巴。 「啊,所以才像妈妈一样……」 奥本太太眨了眨眼,似乎想起了什么。 「忍,你并不孤单。我们也一样。」 中井太太用感伤的眼神凝视着忍。 「我们一直把自己当成铃的妈妈。」 喜多太太微微一笑,垂下了头。 「以妈妈的身分欢笑、生气、流泪──」 畑中太太用手指拭去渗出的泪水。 「虽然我们是一群不可靠的妈妈……」 吉谷太太把手放在胸口上。 「多亏了铃,我们很幸福。」 泪水沾湿了她的眼眶。 除了月光以外,『u』的街头处于一片漆黑之中。 我定睛凝视着黑暗。 「惠……你在哪里……?欸,回答我……让我听听你的声音……惠……欸,惠……!」 我将胸中的情感化为歌曲。 虽然不成言语,只是颤抖的声音而已。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的胸口散发出朦胧的光芒。 起初只是位于胸口中央的小光点,随着唱歌逐渐变大,光芒由内侧静静地往外侧扩散,宛若拿在胸前的烛火。 我想起从前也看过这种光芒,是在龙的房门前哭泣的时候。当时,我缓缓地拿开放在胸口的手,胸口上出现了一个斑纹似的圆形痕迹;那个圆形痕迹朦朦胧胧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就和当时一样,体验共享技术将心痛变换为肉眼可见的形态。 越是唱歌,光芒就变得越强。 见状,畑中太太的as忍不住喃喃说道: 「铃……!」 奥本太太的as也脱口叫道: 「铃,你……!」 圣歌队的女性成员全都以as形态出现在『u』里,五颜六色的美丽as十分适合她们。 「小铃……!」 琉果和头慎也都以as形态现身于『u』之中。 琉果as是只蓝色的鸟,拿着中音萨克斯风;而犬形的头慎as则是背着巨大的独木舟。 我继续唱歌。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某个as流下了一行清泪。 长相凶恶的as泪眼婆娑,和他的外貌一点也不相衬。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好几个as的胸口发出了和我一样的光芒。 在黑暗之中,一个、两个、三个。 光芒逐渐蔓延开来,就像接力一样,从前方传向后方。 几十、几百、几千。 胸口的光芒配合歌曲的呼吸感性地摇曳着。 无以名状的感情。像是感叹,像是鼓励,像是抚慰悲伤,像是重新振作。 小弘as看着这幅光景。 「你……本来只有我一个朋友……现在,现在却……!」 她的眼眶浮现了泪水,胸口也散发出光芒。 光芒犹如波浪一般,逐渐扩散至地平线。 几万、几十万、几百万。 众多as胸口的光芒若是分开来看,或许内敛,或许柔和,或许含蓄;但是全部聚集起来,却变得雄壮可靠,强而有力。 啦啦啦啦啦拉,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呆呆地看着多到令人晕眩的光芒。 几千万,甚至几亿。 多么惊人的光景啊! 成千上万的人齐聚一堂,他们的情感化为形体,呈现于眼前。情感并非看不见的事物。在『u』这个地方,情感有明确的轮廓、色彩与亮度,持续存在于我们的胸口。 「…………!」 这么一想,顿时心潮澎湃,难以克制。泪水模糊了眼睛,使我看不见前方;下巴颤抖,让我唱不好歌。我忍住呜咽,垂下头来,用单手擦拭泪水,歌声也因此中断了。我甩了甩头,换手拭泪,但还是无法继续唱歌。 「铃!」 圣歌队女性们的as一面摇曳着胸口的光芒,一面齐声大叫。 「小铃!」 琉果as带着胸口的光芒,举起了中音萨克斯风。 还有佩姬苏。 「贝儿……!」 在一时激动之下── 「继续唱!别停下来!」 她代替贝儿,开始大声唱歌:「啦啦啦啦啦啦!」 周围的as困惑地看着她。 「是佩姬苏。」「咦?那个佩姬?」「她怎么会跑来这里?」 佩姬苏无视他们的视线叫道: 「贝儿!唱吧!」 受到她的感召,as们也开始唱歌,接续中断的歌曲。 啦啦啦啦啦拉,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歌声逐渐扩散开来。成千上万的as齐声唱着不成言语的歌,成千上万的歌声扩散到公园的另一端。 啦啦啦啦啦拉,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圣歌队女性们的as也各自摆动身体,唱起歌来。 琉果as以吹奏萨克斯风代替唱歌。 由广大群众进行的大合奏。 在黑夜之中,无数的as带着胸口的光芒唱着歌。 越是歌唱,每个人胸口的光芒就越发强烈。 见状── 「为、为什么?」 贾斯汀脸色铁青地说道,他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她被揭纱,却没有崩溃?」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一旦被揭纱,就无法在『u』继续生存;正因为如此,揭纱才有力量,拥有揭纱能力的人才能称霸世界。 贝儿确实被揭纱了,她本该受尽世人嘲笑、攻讦,掉下神坛才对。 但眼前的光景是怎么搞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到底怎么了? 贾斯汀背后的赞助商商标一个接一个离去了。 「……啊?」 他连忙回头,只见其他赞助商商标也像退潮似地陆续消失。转眼间,赞助贾斯汀的人连一个也不剩了。 「混、混帐……!」 贾斯汀露出了走投无路的表情,咬紧牙根。他已经不再是当权者,也不再是天选as了。 几千万名胸口发光的as看起来宛若金色的大海。 中心高高地隆起。 「怎、怎么了?」 挂着无数扬声器的巨大鲸鱼缓缓地浮上金色大海,掀起了巨浪。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鲸鱼彷佛也要一同高歌一般,张开了大口。 噗咻!高高喷出的水像烟火一样闪闪发亮。 我被捞到了巨大鲸鱼的鼻头上。 这里是从前贝儿穿着红花洋装,对着全世界高歌的地方。 我以原本的面貌站在同样的地方。 站在这里,放声高歌。 鲸鱼带着小鲸鱼一同悠游于金色大海之中。 歌啊飞翔吧 飞往大家身边 现在既悲伤 又欢喜 这个世界 应有尽有 垂下眼睛 就连天空 也有星光闪耀 太阳东升 花朵绽放 多美丽 歌 唱到永远 传唱我的爱 直到永远 我不是美女,只是个住在乡下、满脸雀斑的少女。 不过,我的心中存在着贝儿。 另一个我让我变得更加坚强。贝儿虽然消失了,但她依然存在于我的心中,成了我的核心。 贝儿的人生历练给了我力量。 谢谢。 如此暗想的瞬间,无数的花朵从我的身上绽放开来。 源源不绝的花朵将『u』的街头点缀得五彩缤纷,并透过悠然游动的鲸鱼散播至光鲜亮丽的as身边。 大小鲸鱼缓缓地在无数as荡漾的金色大海里游泳。 『u』形月亮浮上了夜空。 我高声唱出歌曲的末段。 彷佛在祝福这一瞬间的所有生命一般。 观看直播的惠震撼不已。 「好惊人……!」 他喃喃说道。 知的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惠,我……好想念贝儿……好想念贝儿……」 可是,惠却因为怀疑而游移不决。 「……她真的是贝儿吗?我还没有完全相信她。」 然而,他又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喃喃说道: 「不过……」 既然知这么说── 原始面貌 我缓缓地抬起头来。 刚才还在『u』的世界里的我回到废校的教室里来了。 我就像是大梦初醒一样,依然迷迷糊糊。 视线前端是连线切断的视讯聊天画面。 画面显示着「读取中」,连线恢复了。 知的声音从扬声器传来。 『贝儿……看得见我们吗?』 画面上映出了望着笔记型电脑的网路摄影机的知与惠。是他们主动再次连线的。 聚集在废校的众人全都欢欣鼓舞。 「成功了~~~~~!」 并跳起来大声欢呼。 唯独我像是还在梦中一样,懵懵懂懂。 「铃。」 忍呼唤我。 「……?」 「他们感受到你的心意了。」 忍微微一笑。见了他的笑容,我总算回到了现实。我的胸口洋溢着喜悦之情。 「忍,太好了!」 我像个孩子般抱住了他。 忍抱着我,拍了拍我的后脑。 「嗯。」 我在忍的身上摩擦泪水沾湿的脸颊。 「太好了……」 惠与知的父亲听见了通知声。 「……唔?」 他趁着视讯会议的空档确认智慧型手机。有人在他的社群网页上传了一个影片。他按下播放键。只见── 花瓶被撂倒,在地板上摔个粉粹。 〈你为什么老是不听爸爸的话?〉 是刚才的自己。 「这是什么……?」 有人散布了这个影片。 父亲的脸颊开始抽搐,迅速地走出自己的房间。 『抄下来。这个地方是……』 惠正要透过视讯聊天画面告诉我们住址时。 砰!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父亲走了进来。 『啊?』 惠与知回过了头。父亲环顾房间,发现了笔记型电脑的网路摄影机。 『就是这个……!』 父亲一直线地走来。惠从椅子站了起来,试图阻挡他。 『住手……住手!』 惠拼命阻止朝着网路摄影机伸出手来的父亲,知也加入战线,两人合力抵抗。然而── 『闪开!』 父亲却像是对待物品一样,粗鲁地甩开拉住自己的两个孩子。 并用骇人的表情怒视着网路摄影机。 『混帐……!混帐!』 他宛若要抓住画面似地伸出手来,猛然阖上了笔记型电脑。 画面上随即显示错误代码。 〈an error urred. please try againter……〉 连线再度中断了。 「…………!」 我们只能愕然地呆立原地。 圣歌队的女性成员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那两个孩子有危险。」 「必须去保护他们。」 「要去哪里?」 「还没问到地址啊!」 这时候,琉果略带顾虑地发言: 「呃,或许查得到。」 「咦咦?」 「刚才萤幕传来了傍晚的旋律。」 「旋律?」 琉果低下头来回想。 「一首是〈晚霞微风〉,另一首是……〈椰子〉。」 忍立即会意过来。 「那是防灾行政无线系统的定时音乐。」 「怎么会有两首?」 中井太太看着忍。 「因为位于不同行政区的交界,所以两首都听得到。」 「是哪里和哪里?」 吉谷太太询问。 「用这个组合查查看。」 忍一说完,便拿出自己的手机查询。 面向桌子的小弘回过头来。 「录下来的影片准备好了!」 「我看看……」 女性成员们聚集到大型萤幕前。 萤幕上映出了惠切断连线的视讯聊天室影片。小弘倒带,回溯到父亲俯视蹲在地上的惠那一幕。 接着,她按下播放键。 两首旋律从白色房间外传来。 正如琉果所言,是〈晚霞微风〉和〈椰子〉。 中井太太低声赞叹: 「没错。」 「不愧是琉果,耳朵真灵。」 头慎也低声沉吟。 而奥本太太突然指着画面边缘。 「……咦?窗外是什么?」 「咦?」 小小的窗户外头似乎映出了什么。 「放大看看。」 小弘立刻放大画面。 「这是什么?」 小弘针对窗外的曝光部分进行画质修复,细部随之浮现。 「大楼……华厦……?」 「两栋?」 窗外隐约可以看见两栋同样形状的摩天大楼。 中井太太摇晃小弘的肩膀。 「这是哪里?快搜寻!」 「太难了啦……!光靠这点东西……!」 根本无从搜寻。 此时,头慎似乎发现了什么,用手遮盖额头,仔细观看画面。 「怪了,唔……」 「咦?」 琉果看着头慎。 头慎思索片刻以后,指着萤幕,说道: 「琉果,我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咦咦?」 小弘惊讶地回过头来。 「等我一下。唔?呃,在哪里啊?」 头慎慢吞吞地寻找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快一点!」 小弘焦急地催促他。 在这段时间内,忍找到了答案。 「啊,有了!」 小弘迅速地转向键盘。 「在哪里?」 「东京附近有五个地区符合,其中有摩天大楼的是大田区和川崎市之间!」 小弘立刻转向萤幕,开启地图搜寻网页。视角从现在所在的仁淀川沿岸一跳,越过高知县,飞向东京。小弘依照忍的指示,放大流经大田区与川崎市之间的多摩川。 头慎猛然抬起脸来。 「找到了!就是这里吧?」 他递出手机。那是头慎在最前列正中央摆姿势的远征合照,从前他拿给我们看过。背后的多摩川对岸确实有两栋形状相同的摩天大楼。 将平面地图3d化,绕过武藏小杉的大楼群,便出现了两栋同样的大楼。小弘把直播聊天室的截图和头慎用airdrop传送的照片放在一起比对。 「三个线索都一致,错不了!」 忍和头慎互相击掌。 「干得好!」 琉果和小弘也互相击掌。 「成功了!」 吉谷太太郑重地打了通电话。 「喂?不好意思,我接下来告知的地区有孩子急需安置……」 通话的对象是儿童咨询所。 然而,吉谷太太的表情罩上了一层阴霾。 「咦?不能马上处理?规定?48小时?」 他们的规定似乎是在48小时以内直接确认孩子的情况。 「要是在这段期间内发生了万一……」 我缓缓地回过头来。 「我要去找他们……!」 身体擅自行动,拔足疾奔。 「铃!」 「我送你去车站!」 中井太太和喜多太太追上来。 忍呼唤我: 「铃!」 我无暇回应他,冲出了教室。 轰轰轰!随着引擎声,喜多太太驾驶的daihatsu move canbus车头灯亮了起来。车子喷出白烟,在操场上一个甩尾,锁定方向以后,便一口气加速,驶离了废弃小学。 距离日落大约还有三十分钟。 喜多太太紧握方向盘,飞驰于仁淀川沿岸的国道上。副驾驶座上的中井太太搜寻前往东京的路径,并拿给后座上的我观看。 「现在要搭飞机已经来不及了。」 喜多太太大为动摇,瞥了身旁一眼。 「那……那要直接开到东京吗?」 伊野站。 特快车足折16号载着我在表定时间19点15分出发了。 中井太太和喜多太太在月台上替我送行。 「她一个人去,不要紧吗……?」 「这是铃的决定……」 她们的口吻就像妈妈。 足折16号在19点28分抵达了高知站2号线。 太阳已经下山,天空染成了蓝黑色。 20点10分自高知巴士转运站出发,前往tdl巴士转运站西的高速巴士沿着高知汽车道北上。 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 市区的点点灯火缓缓地流向远方。 爸爸一定很担心迟迟未归的我吧! 思及此,胸口一阵抽痛。 我在车上打了封电子邮件。 〈爸,抱歉没先跟你说一声,我要出一趟远门。〉 显示已读取不久后,爸爸回信了。 〈合唱团的太太们有写信跟我说。〉 圣歌队的人代我联络了。 我稍微松了口气。 〈对不起,我这个做女儿的老是这么任性。〉 〈你有你的理由吧?〉 〈我的朋友现在遇上了困难。〉 〈你想帮那个朋友?〉 〈可是,我不知道我帮不帮得上忙。〉 我对爸爸坦白说出心中的疑惑。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跟爸爸说心里话了? 爸爸回信了。 〈妈妈突然过世,你一直强忍着寂寞,一定很痛苦。可是,你还是成了这么体贴的孩子,成了有同理心的孩子。〉 胸口紧紧揪了起来。 〈铃,是妈妈把你教成这么善良的孩子的。〉 爸爸的邮件充满了温暖,我才读到一半,眼前就变得一片模糊,看不清文字了。 〈好好对待那个朋友。〉 泪水扑簌簌地掉落到画面上。 〈谢谢。〉 隔天早上6点15分,高速巴士抵达了横滨市区机场巴士转运站。我在那儿转乘东横线,在7点前走出了多摩川站的剪票口。 车站外,雨滴开始滴滴答答地落在路面的磁砖上。 环顾四周,不安越发强烈了。初来乍到的车站,陌生的街道。我真的能够抵达目的地吗? 我在小雨中奔跑。 背向多摩川,爬上坡道。在高知从未见过的巨大独栋楼房静静地并列于银杏行道树的深处。路上完全没有行人,只有大客车偶尔会安静地驶过。 我伫立在交叉路口,环顾四周。 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迷途羔羊。要在这里头找出某户特定的人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为了甩开不安,我再度拔足奔跑。 「哈……哈……」 我在高级华厦所在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四下张望。 积水上出现了好几道涟漪,雨势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强了。 「哈……哈……哈……」 在不安之中四下张望,更加消耗了我的体力。手臂因为疲劳而下垂。这样不行,我得快点找到他们……就在我如此暗忖的瞬间,突然绊着了脚。 「啊!」 我在潮湿的道路上跌了个狗吃屎。 「呜……呜呜…………」 好一阵子动弹不得。 我一面低呜,一面打直手臂,撑起疼痛的身体,用手背擦拭满是泥水的脸。我非去不可。我咬紧牙根,望着前方,开始奔跑。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 豪宅林立的坡道彼端,隔着多摩川,可以望见那两栋摩天大楼。 「就是这里……!」 错不了。这么说来,就在这附近…… 「贝儿……?」 坡道上传来了声音。 「……啊?」 回头一看,有道矮小的人影站在坡道上,连伞也没撑。 「你、来了?」 是穿着白色连帽上衣的知。 「知!」 「……贝儿……!」 我违抗重力,从坡道下方使劲狂奔。戴着帽兜的知摊开双手奔向我。 我在坡道途中抱住了知。 白皙透亮的肌肤,瘦得惊人的身躯。 如此弱不禁风的孩子紧抓着我,向我求助。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我用手环住知的背部安抚他,反覆地轻声说道。 另一个少年带着怀疑的表情在坡道上凝视我们。 是惠。 「你真的是贝儿……?」 我依然抱着知,回以笑容。 惠缓缓地走下坡道,却在中途停了下来,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再靠近。他似乎尚未完全信任我。 该怎么做,才能填补这段距离? 雨在我和惠之间下着。 就在这时候── 「喂?人呢?」 坡道上的豪宅大门是开着的,父亲一面怒吼,一面走出大门。 「跑到哪里去了?知!惠!」 「?」 听了这道咆哮声,惠猛然一震,回过了头。 父亲弯过s形转角,现出了身影。 「惠!为什么没有我的允许就跑出来?」 他带着压迫感大步走来。 惠的表情僵硬,像是被推了一把似地往后退。 「……!」 情急之下,我抱住两人,背向走来的父亲,好保护他们。 「你是谁?」 父亲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 「在网路上留言的就是你吧?没错吧?」 他一口咬定,怒容满面,用力摇晃我的肩膀。 我依然紧紧抱着两人,垂着头动也不动。 「虐待?别乱说话!」 父亲忿忿不平地怒吼,从他的语气,可以感受到真实性。他或许真的没有虐待之意,而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之下将惠与知逼上了绝境。 我必须保护他们。我更加用力地抱住两人的背部。 此时,惠猛然省悟过来看着我。 「这种感觉……!」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说道。 「惠!知!快回家!你们敢不听话?听父母的话是天经地义的吧?没错吧?」 雨势变得更强了。 父亲抓住我的肩膀,一再地猛烈拉扯。 我跌坐到地面上,双手依然抱着两人。 「混帐!你这个黄毛丫头是想拆散我们一家人吗?」 父亲用手抓住我的头和脸,不断地前后摇晃,就像在摇晃物品似的;接着,他用指甲掐住我,用力一拉,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噗滋声。那是中指指甲刮伤我左脸颊的声音。锐利的疼痛感在下一秒窜过。 「我不饶你!绝对不饶你!」 父亲高高地举起拳头威吓。 再这样下去,我无法保护他们。我做好觉悟,静静地站了起来,回过身去,用自己的身体当盾牌。 「…………?」 见状,高举拳头的父亲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挡在惠与知之前保护他们。 并用坚定的眼神注视父亲。 雨不断地下着。 我的行动似乎出乎父亲的意料之外,只见他一时措手不及,放松了力道。 然而,憎恶随即再次沸腾,他又开始挥拳威吓我。 「喔喔喔喔!」 居高临下的视线。想必他一直都是这样睥睨他人,颐指气使吧!就算他现在一拳打过来,我也不意外。他的眼神说明他是来真的。 我文风不动,只是继续坚定地注视父亲。 鲜血从我被刮伤的左脸颊流了下来。 我的灵魂绝不会被你瞧扁。 这时候,父亲出现了变化。高举的拳头彷佛使不上力、不受控制一般,开始虚弱地颤抖。 他似乎也察觉了,紧紧握住拳头,硬生生地克制颤抖。 「……喔喔喔!」 父亲挥拳威吓。 雨水沿着我的头发滑落脸颊,与鲜血混合,流向下巴,化为水滴落地。 我不会被你瞧扁。 我用坚定的视线继续注视父亲。 「…………啊啊……啊……啊啊啊……」 父亲终究没有挥落拳头。 不只手臂,他的全身都开始发抖。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全身虚脱地跌坐下来。他的浏海因为雨水而下垂,用虚弱的眼神仰望着我。眼前的并不是大人,也不是父亲,只是个软弱的可怜男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像是再也待不住似的,就着跌坐的姿势往后退,接着膝盖跪地,一个扭身,逃也似地跑上坡道去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离去。 当我回过神来时,雨势已经转小了。 惠的声音传来。 「……贝儿。」 「……?」 惠站了起来,抬起面无表情的脸庞凝视着我。 「刚才被你抱住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你真的是贝儿……」 他说话时表情丝毫未变,似乎无法妥善表达感情。 「谢谢你过来。我真的……很希望你来……」 我想,惠已经尽力表达了。我感觉得出他是真的希望我来。 「我好想你,贝儿。」 惠露出生涩的微笑。 见了他的笑容,我涌出了满腔的爱怜。 「我也是……」 我走上前去,抱住了惠。 我们就像是一对爱侣一样,抵着彼此的额头。 惠用温柔的眼神望着我。 「看到你正面对抗的身影,我才惊觉自己也必须正面对抗才行。我会奋战的。」 我闭上眼睛,回忆过去的种种。 「你也替我上了一课。是你解放了我怯懦的心灵。」 惠似乎变回原来那个十四岁的惠了,青涩地羞红了脸。 「……谢谢。我好喜欢你,贝儿。」 此时,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贝儿,你很美。」 他凝视着我,如此说道。 这是从前知对贝儿说过的话。他对浑身泥巴、伤痕累累的我说这句话,让我感到很骄傲,也很幸福。 「……谢谢。」 我们三人紧紧相拥。 温柔的雨淋湿了我们。 今天的『u』同样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 初次来到『u』的人满怀着期待与不安,用生硬的动作进行注册。 这个人或许就是您。 讯息回响着。 〈『u』是另一个现实,as是另一个您。〉 〈现实无法重来,但是『u』可以重来。〉 『u』形新月缓缓上升。 〈来吧!活出另一个您。〉 〈来吧!展开您的另一个人生。〉 〈来吧!改变世界。〉 我从东京出发,在下午抵达了高知站。 通往须崎的火车抵达伊野站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我下了月台。 火车离站以后,我看到爸爸伫立在对侧的月台上。 我隔着铁道线路凝视着爸爸。 爸爸也凝视着我。 我的左脸颊上贴着一个大大的ok绷。爸爸看到以后,或许会感到疑惑,或许会担心我遇到了危险,或许会想询问事情的经过。 爸爸喃喃说道: 「……今天要在家吃饭吗?」 爸爸问了这个令我意外却一如平时的问题。我有些惊讶,接着微微一笑: 「……要。」 爸爸也微微一笑。 「那就吃盐烤鲣鱼吧!」 睽违已久的父女对谈就此结束了。就这么短短几句话,究竟耗费了我们多少月、多少年?不过,无所谓。终于说出口了。要在家吃饭吗?要。短短两句话,花了这么久的时间,终于说出口了。我细细品味着背后的重大意义。 接着,我带着豁然开朗的表情微微一笑。 「我回来了。」 爸爸也回以微笑。 「欢迎回来。」 我们松了口气,彼此对望。 就在这时候── 「铃!」 车站外头传来了中井太太的声音。 圣歌队的女性成员们、小弘、琉果、头慎,还有忍──大家都来接我了。 「欢迎回来!」 大家一起漫步于染上暮光的仁淀川沿岸。 圣歌队打头阵,爸爸殿后。 小弘和琉果在我们背后聊天,气氛相当融洽,而头慎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们。 我和忍走在一起。 「……铃。」 「唔?」 「看到你保护他们,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我转头看着忍。 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微微一笑。 「很帅。」 我呆呆地望着忍,知道自己的脸颊逐渐变红了。 忍边走边摊开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啊,终于功成身退了。」 他仰望天空,感慨地说道: 「以后不必抱着保护你的心态,可以正常交往了。我从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忍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不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和忍仰望同一片天空。 夕阳悬在西方天空的积云彼端。蓝天加上泛黄的云彩,看起来清爽怡人。 忍停下脚步,仰望这片景色。小弘、琉果和头慎跟着伫足眺望,爸爸与圣歌队的女性成员们也一样。 积云顶端金光四射,煞是美丽。 我望着这一幕,在心中对忍说道: 对不起。 ──不,不对。 该说的是谢谢才对。 但愿有一天我能直接对忍说出这番心意。 但愿我能变得如此勇敢。 微风吹动我的发丝。 女性成员们的说话声传入耳中。 「欸,我们边唱歌边走回家吧?」 「好主意,正好可以练习。」 「替秋天的音乐会做准备。」 「要唱什么歌?」 「当然是那首歌啊!」 「好,就唱那首歌。」 女性成员们转过头来。 吉谷太太呼唤: 「铃,带唱!」 小弘、琉果和头慎也探出身子── 「唱吧!」 并如此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惊讶地转头看着忍。 忍微微一笑: 「我正等着听呢!」 「……嗯!」 于是,我带着笑容,面向前方,大大地吸了口气。 「好,开始唱啰!」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