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钟鸣鼎食》 第1章 重生(修) 承化一十三年冬,大雪如鹅毛纷飞,时近年关,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衣衫褴褛扎眼的人,长长的凌乱的头发又脏又糟,就好像破旧的麻绳一般不堪入目,辨不清性别。只低垂着脑袋,背靠着墙角一动不动,像是被冻死了一般。 “喏,给你吃。”一道童稚的声音蓦然响起,红通通的小手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这会儿站在那乞儿跟前,眨着晶亮的眸子。 白粥的香味飘散,饿了几天的人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动了动已经有些冻僵硬了的手指,伸手正要接过,那一碗热粥便被打翻在了眼前。 “你个败家玩意儿的,娘排了这么久的队才舀到一碗,你倒好居然给乞儿吃。这人脏兮兮的也不知有什么病,传染了怎么办,一会儿没看着就乱跑,跟娘再回去排队。”一名妇人立马抓起小孩儿的手,连声数落着,顺带狠狠地瞪了墙角的乞儿一眼。 “娘,我不爱吃白粥。”小孩儿被他娘拽着,尤作反抗。 “哟,还挑,我还告儿你了,今晚咱一家子就喝白粥。四喜楼重新开张,白粥不要钱,你赶紧给我去凑份儿。” 四喜楼!望着洒了的白粥的乞儿蓦地抬眸,直直瞪向妇人离开的方向,随后费劲儿起身,急切地跟了上去。 簇新的楼宇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八仙桌一字排到楼外的巷子口,扎着红绸的礼担挤在门的一侧,有专人记录着。来来去去的“恭喜恭喜”,满城满街的“钟姑娘大喜”,声势一时无两,天下皆知御膳钟家现由钟芙当家。 “还是二姑娘本事,这么快就让四喜楼起死回生。关了这么久,我可一直惦记着那道龙井竹荪,秦越的手艺比不上钟老,就这道学得最地道,今儿得好好解解馋。” “是啊,四喜楼也算是云过天晴了,钟鸿飞病倒后一连串儿的霉事,那位钟家大小姐接了掌管后更是不堪,连给对手下毒的阴招都做得出来,真是最毒妇人心。听说欠了钱庄好大笔钱,为了还债不知廉耻地勾引秦越,想套出钟老的食谱去变卖,秦越不同意还反咬一口,简直道德败坏,我还以为钟家要完了呢。” “难怪钟鸿飞一病不起,出了这么个女儿面儿都丢尽了。” “是啊……” 几名老儿说着进了酒楼,乞儿站得不远,听得清清楚楚。倏地攥紧双手,指尖划破手掌,却感觉不到一丝痛楚,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瘆人的笑容。 两个月前,父亲病倒,她不得已接手四喜楼,替父亲出面打理生意。奈何她向来居于深闺,喜的是琴棋书画,而非黄白之物,对于家里的生意并不上心。钟芙自小与她亲厚,也时常跟在父亲身边学习,对她帮助良多,索性就将生意交予她管理,自己则在需要之时走走过场便是。 因为父亲生病的缘故,她与贺国公府大公子的婚期就往后延了。贺公子体贴,愈发照顾,她有心交付,写下字条与其商之未来,却不料那晚在玉兰苑后院出现却不是贺云戟,温润公子不知怎的就变成了脑满肥肠的秦越,秦越兽性显露,强行轻薄,她以死相逼才得以逃过一劫。 只是若知道事情后来的走向,倒恨不得那时死了才好。 黑白颠倒,她成了为一本食谱,恬不知耻爬上掌勺大厨的床勾引未遂的当妇。未婚夫撞破时震惊嫌恶的眼神,众人鄙视中带着各色意味的审视,秦越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一声大小姐自重,她就落到了百口莫辩的境地。 未过两日,在她还想着挽回之时,却爆出与四喜楼不对盘的酒楼大批客人中毒的事情,而线索指向的却是她。一夕之间,她从道德沦丧的荡妇变成了蛇蝎心肠的毒妇,关进牢狱饱受皮肉之苦。 她在牢里被严刑逼供,度日如年,却还抱着一丝希望。贺公子对自己有误会能理解,妹妹一定会来的,届时再好好解释她没做过的事情,相信她一定会帮自己的。就这么等了不知多久,直到皇太后寿诞,赦免出狱,她就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钟府守门的人拦着不让她进,多做纠缠后甚至出手伤人,她只能流落街头。短短两日,她便听到了许多,在她被关起来的这段时日里,钟芙担起了家里的生意,还做得井井有条,父亲稍微清醒了些,得知她的作为后怒火攻心又昏迷了一次,醒来便将她从族谱中划了出去,断绝父女关系,对外宣称钟芙为嫡长女,钟家只有一个女儿。 众口铄金,她什么都没做却好像坏事做尽,遭世人唾弃。接连的变故的确让她慌了神,只是久了也渐渐察觉些不对劲来,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被言之凿凿地公之于众,每一件都能说出与她相关的一二来,若说不是亲近之人刻意栽赃她决不信…… 余光里,有人驻足而立,一身绛紫色长裙,绣着富贵的牡丹,水绿色的丝绸在腰间盈盈一系,完美的身段立显无疑。重宁与她的视线对上,就见她微变了神色,急急走近拉着她走到了无人处,那抹惊讶消逝于无,取而代之地是一副重宁说不上来的复杂神色,上下打量着,不紧不慢,似乎是慢慢欣赏。 钟宁心底渐凉,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得她先发了声儿,“姐姐这么快出来了,妹妹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芙儿,我想见爹一面,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钟宁敛了眸子,沉声低语道。 “姐妹一场?”那人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哼笑了一声,向后小退了一步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取出一方绣帕掩住了鼻子,蹙眉嫌恶道,“你想多了姐姐,这里面没有一点误会,欠款的条子是我骗着你签的,那晚后院之约,早就对你怀有心思的秦越也是我找来的。” “是我叫人把你给贺公子的条子改了时间,正好让贺云戟能看出好戏。说来他若是真的爱你,便会信你,可他如此姐姐也该明白他的心思了。对了,就连天香楼中毒也是我的手笔,为了看到你今日的样子我已经筹划很久了呢姐姐。” “还以为你会老死在牢里的,啧啧,我还特意吩咐人好好照顾,真是可惜了呢。” 看着重宁不置信的模样,钟芙挑了眉梢愉悦道,“还有,这次见了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顺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贺国公府与钟家婚约效力还在。”女子看到对面之人眼里亮了亮,嘴角扬起一抹恶劣笑意,“不过,出嫁的那个是我。” 所有的光亮一瞬覆灭,来之前不愿承认的猜测这一刻全部被证实,看着她脸上没有半分作伪的欣喜神色,想到的却是自幼年以来相处的点滴,未尝没听过那些世族里的龌龊,只是自己继母慈爱,妹妹贴心,一家和睦,从未有过争执任何,缘何会如此? 钟宁凝着她,喃喃问道,“为什么……” 女子的笑意一顿,随即莞尔,与她有一丝相似的面庞上流露出一抹怨怼,“知道么,我最讨厌你清高得不可一世的样子,却偏偏谁都围着你转。小时候爹喜欢你,什么好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外头的人只道钟家大小姐如何如何,无论我如何努力,却总是活在你的阴影下。” “长大后,贺公子喜欢你,得到你一记笑容都能高兴许久,可你却总是一副淡然模样浑不在意。如今你在他眼里就是残花败柳,我钟芙才是他的良缘,堂堂的贺国公府怎么会要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这就是你为何屡次上门求助都见不到人的缘故,哈哈哈。” “我求而不得的东西你总能轻易拥有,又不珍惜。既然问题根源在你,我只能……毁了你。” “往后提起钟家,大家能想到便只有我钟芙,而以前那个无比风光的钟宁会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苟活于世。啧,想想就让人愉快,现在我倒是希望姐姐能够长命百岁,福寿康宁。” …… 雪下得越来越大,街对角一顶大红轿子摇晃着抬到了四喜楼门前,风吹起轿帘一角,露出女子一侧容颜,仔细看与乞儿的有一分相似,温润如玉的公子站在轿子前,伸手将她扶了出来,细心系上裘毛披风,低声耳语着什么,惹得女子一阵娇笑。 冰冷的寒意铺天盖地袭来,而这比不过她心头的绝望和凄凉。手中攥紧了一截竹尖,对着那人忽的鼓足全身的力气冲了上去,满目恨意。 然在距离不到一尺之时,一声马儿狂躁的嘶鸣声蓦地响起,未待她看清,便察觉到一股呼啸而至的劲风,随后身子被重重地向上抛起,一股痛意自五脏六腑弥漫开去,恍惚中看到众人惊慌的神色,以及被那人牢牢护在怀里的女子讶异过后嘲讽的笑意。 “二小姐,我……我来送菜,这马儿路上受了惊……他,是他突然冲过来……”一名粗布衣裳的男子紧张地解释,满是慌乱神色。 “贺大哥,这人好可怜。”女子扯着温润公子的袖子,眉眼之间尽是悲悯之色。 男子清俊脸上神色愈发柔和,抚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只是一名乞儿,芙儿心善不忍,我让人厚葬便是。进去吧,这般死相太过难看了,省得夜里噩梦。” “嗯。” 喉咙里翻涌出大量腥咸的液体,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雪地上积成大片殷红。乞儿脏污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是湛亮,正好对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渐渐黯淡下的眸子忽的迸出强烈的恨意。 为什么我要死了,而你们却还活着。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达到了顶点,痛到极端,心头开始弥漫起恨意,毁天灭地一般折磨着她的神经。 钟宁,爷爷亲自取的名字,寓意福寿康宁,却要辜负了,好不……甘心。 第2章 欺瞒 是夜,一轮弯月悬空高挂,皎洁的月色柔柔轻洒,城东一座青木灰瓦的大宅子在这月影的衬托下更显质朴清雅,这里正是钟家的府邸。 钟宁睁开眼便发觉自己到了钟府,至于怎么回的脑海里还是一片混沌,只觉的脚上轻飘飘的,沉沉浮浮中便站在了府中走廊旁的八角亭里,四周的湖水微微荡漾,如同钟宁现下的思绪,晕晕袅袅。 这时蜿蜒曲静的长廊上急匆匆的走过两个人来,打头是名瘦弱的丫鬟,在前掌灯,身后紧着一名年约四十来岁的妇人,身上着一件暗红色的金丝绣花祥云锦服,华丽的绸子包裹着丰腴的身样,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精致的瓷碗里褐色的药汤正腾腾的冒着热气。 虽然朦胧,钟宁一眼就认出来,那妇人正是妹妹钟芙的生母——许氏。可在钟宁的眼里许氏和自己生母没有什么区别,钟夫人白氏去世的早,钟宁对白氏没什么印象,听说是在生她的时候动了胎气落下病根,后来愈发虚弱,没熬过那年冬日。下人们说起,都道钟夫人是个好人,气质温婉,与人和善。而白氏与许氏交好,未曾出嫁两人就是闺中密友,许氏常常来钟府走动,更显亲昵。 白氏骤然离去,留下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钟宁后,许氏念及姐妹情谊,对还是婴儿的她多有照顾,钟鸿飞便向钟老爷子恳求,老爷子看在钟宁年幼需要人照顾的份上,便向许家下了聘礼,纳许氏为钟鸿飞妾侍。 从她记事起,许氏待她如同亲生一般,即使后来有了钟芙,也未曾减少半分,年幼的钟芙没少因此吃味儿。 “姨娘……”钟宁心下一定,连忙追了上去。她想许氏一定还不知道自己被害之事,迫切地想要见爹一面,把误会说清楚。 她追赶上去挡住丫鬟前行的步子,然而令她吃惊的是,她们竟然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钟宁不可置信的,甚至略有惊慌的去验证一个想法,她再次抬起手臂,想要抓住丫鬟掌灯的胳膊,就像刚才一样抓了个空。而她……根本触碰不了任何的东西。 钟宁蓦的想起那匹失控的马,瞳孔有瞬间的涣散,片刻后思绪回笼,脚下禁不住一个踉跄,身影微晃动,已然想起自己死在了马蹄下。 见许氏进了屋子,钟宁下意识地也跟着进去,许氏在病榻前落座,望着钟鸿飞宽慰他道,“老爷,四喜楼又重新开张了,我去瞧过了,生意啊还和以前一样红火。” 钟鸿飞闻言,眼底浮起一抹亮光,急切地微仰起身子问道,“四喜楼咳咳……又重开张了?” 许氏握住钟鸿飞的手颔首,颇有些感慨道,“咱们钟家总算熬过来了,今儿见着芙儿,很久没见了似的,这不到一月的就瘦了一圈儿,要收拾先前的烂摊子,又要忙酒楼的事儿,唉,我看着都心疼。还有……还有宁儿也不知现在在哪儿,有她在,两姐妹扶持,芙儿也不用这么辛苦。” “一说起就来气,那些乱子都是她自己惹出来的,连累芙儿善后!”钟鸿飞气的一口鲜血又顶上喉咙,掩着唇剧烈的咳嗽起来,“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要不是芙儿在我的药里发现端倪,现在恐怕这一家之主就成那不孝女的了,这畜生不仅给外人下毒,连我都想要毒死谋家财。也就你心善,还念着她的安危。” “白姐姐去世的早,宁儿是我一手带大的,犯了多大的错也都是我的女儿,是我对不起姐姐,把宁儿养成……这个样子,我只求宁儿能平安回来,多大的错我都替她担着。” 提到白氏,钟鸿飞似一时心软下来,愠怒的神色一松。当初要不是他贪杯,让白氏撞见她与许氏*在床,也不至于动了胎气,落下病根后郁郁而亡。所以十几年来他带着愧疚之心对钟宁疼爱有加,更是保留白氏正妻的名份,自问也算是对得起了。 “哎,念在你替她求情的份上,派些下人去找一找那逆女,给她百两银子让她出了宛城自生自灭去。”钟鸿飞有些疲累地躺回了床上,叹息出声道。 许氏看到钟鸿飞眼神里的怀旧神色,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攥着衣裳的手紧了紧,又很快松开了,为他端过来药碗,“大夫说了这病不宜情绪过大,老爷保重身子要紧,把药喝了,我随后就吩咐下人去办。” 钟鸿飞又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辜负了眼前心地善良的续弦妻子,口气转软,“委屈你了,等家中的事安定下来,我便让你成为真正的钟夫人,也好让钟芙名正言顺。” 许氏听了,端药的手一颤,一双眸子顿时红红的,眼底隐含着泪光,语带哽咽道,“老爷……有你这句话一切都值了。” 钟宁站在两人旁边,身子正在不住的发抖,泪水止不住的划过脸颊,刺骨一般的冰凉,她围着钟鸿飞努力解释,“爹爹……不是那样的……我没有给你下药……我没有要害你。” “我是被冤枉的……是……妹妹……她……陷害我……你要相信我。” 钟宁又对着许氏哭喊,“姨娘……我是你带大的……你最了解我的性子……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帮我向爹爹说清楚……我没有做过那那些事情。” 屋子里只有许氏抽抽搭搭哭声,钟宁的声音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钟宁觉得这家里唯一还信任她,替她求情解释的就只有许氏了,许氏离开,便也跟着出去了,在她身侧自言自语的说着,说近来发生的事,说钟芙如何设计陷害,看着那慈眉善目的面容越发觉得委屈。 许氏对钟鸿飞说去厨房看下给钟芙炖的鸡汤,穿过走廊却没有拐向厨房,反而将丫鬟打发走,自己提着灯笼去了偏院。 钟宁一时疑惑,轻飘飘的跟在身后,到了偏院就见钟芙也提着灯笼正走过来。 “娘,姐姐她死了。”钟芙的口气冷漠异常。 “你杀了她?”许氏挑眉,却没有钟宁以为的震惊愤怒,钟宁站着不远,感觉到了不对劲。 “本来是这么打算,不过没想到让老天早一步收了去,让送菜的车夫撞死了。我让人将她的尸体运回了府里,怎么说也是我姐姐呢。” 许氏将灯笼放低,看到地上那具血肉的身子被张破旧的草席紧紧裹着,血迹斑斑,晦暗不明的眸子在灯光的映照下逐渐清晰起来,随即是一声笑语,“妙极。” 钟宁低垂着眸子将许氏的一切变化看到眼里,和她那狠毒的女儿一样,眼神如出一辙的相似,嫌恶、怨毒、嘲讽、不带一丝怜悯,眼角眉梢尽是绵绵恨意。 终是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那个像生母般疼爱自己的许氏根本恨透了她,这些年来的母女情谊全是假象,偏生就她深信,傻傻听从。 “啧,这副模样谁能认得出是钟府大小姐呢。”许氏眼神再没有慈爱,那抹怨恨就像是杯毒酒一样蔓延上整个扭曲的面容,冷嗤一声,“凭什么他白家出生女儿就要活着如此风光,白芷是,钟宁也是,而我们如何都及不上,太不公平。” 许氏再次瞥了一眼那草席下的尸体,如同平日里那副慈爱模样说道,“宁儿,别怪姨娘狠心,谁让你偏偏是她的女儿。” “当日她撞破我与你爹的好事,竟要与我断绝关系,我好不容易才接近鸿飞,怎能让你娘坏了好事。不过你娘也傻,你爹说家丑不外扬,一时糊涂竟也原谅了,只是断了与我的来往,并未同老爷子说。生下你后,损了根基的身子愈发不好,倒给了我机会,我与你爹早已暗中生情,你爹也有意将我纳入府中,你娘拦我,我就叫她拦不了,一剂毒药便早早去了。” “将你养成这副性子费了我不少心血,却也不是没回报,你看,如今你也早早的上了路去陪你可怜的娘亲作伴,多好。” 钟芙依偎近她身旁,一手挽住她,眨眼俏皮笑道:“要不是娘故意把我这笨姐姐养的这么单纯,我怎么有机会翻身,恐怕在她死前都当我是她最亲,最好的妹妹呢。” “以后你便是钟家嫡出的大小姐。” 钟芙再次笑了,“相信爹爹很快就会将您扶为正室,娘和我苦尽甘来,这十几年来的用心栽培,芙儿一定不会辜负。” “这就好。明个儿我去老爷那哭诉一番,再把这小蹄子去世的消息告诉他。” “对了,顺便向爹探探咱家祖传食谱的事,到底爷爷把食谱藏哪里了?”钟芙忽然想到一事,提醒道。 “娘知道怎么做,我先回去照顾你爹,你安排下也赶紧回去。” 许氏离开后,钟芙霍的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她掀开竹席,蹲在钟宁的尸首前好一阵摆弄,钟宁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脸蛋已经被钟芙划的更是血肉模糊,十分骇人。 钟芙笑着托腮,仔仔细细又端详了半天,像是欣赏一幅名画般痴醉,“姐姐,你说贺大哥看到你这般水灵的模样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很十分喜爱吧,哈哈哈哈哈!” 仰天的冷漠笑声划破了这僻静偏院的冷清。钻心的痛从四肢蔓延开来,冰冷贯穿全身,跌入冰渊也不过如此。这一十数载,她被瞒骗的好苦,钟宁,你真是太傻了…… 漂浮着的身影有黯淡下去的迹象,自脚下开始消散,钟宁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钟芙,若能重来,她一定要叫这人生不如死!满心的仇恨蒙蔽,并未发现在她消逝的最后一刻,一抹白光自钟家祠堂的方向穿透而来,直直没入眉心。 第3章 食谱 一夜瑞雪,枝桠上的寒梅轻绽,青葱的屋瓦上白雪皑皑。相较于外头爆竹声声的热闹景象,银装素裹的钟府里却稍显冷清。正月初二归宁,同往年一样许氏早早的着钟鸿飞与钟芙出了门。 被爆竹声惊醒的钟宁,揉着惺忪睡眼,摇摇晃晃的来到钟鸿飞的寝居前,约莫四五岁的光景,白嫩嫩的小脸上微嘟着张粉盈盈的小嘴儿,胖乎乎的小手虚握着搁在脸颊旁,虽年纪尚小,却已显出不俗的样貌来。待推门后,见屋子里头空无一人的情景,晶亮的眸子霎时黯了下去。 正在这时,一股食物的香气飘了过来,钟宁的肚子很顺应情景的叫了起来。圆乎乎的眼睛亮了亮,一扫之前的落寞神色,循着香气来到了厨房,只见一名两鬓斑白的老者站在灶台前,手里持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汤,香气愈发浓郁扑鼻。 “爷爷,好香啊!”钟宁走近,仰着头儿有些眼巴巴地看着高于她头顶的灶台,咽了咽口水。 钟老爷子掩着唇扭头咳嗽了两声,烟雾缭绕中有些看不清楚神色,只听声音愉悦道,“今儿是宁儿的诞辰,爷爷自然要给宁儿做些好吃的,兴许来年……就没机会了。” 后一句话近乎于喃喃自语,小钟宁自然没听清,乖巧十足地爬上凳子等着了。钟老爷子回首瞧着这一幕,苍老的双眸涌起一股隐忧,不知日后…… 钟老爷子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而一旁的钟宁却是对桌上搁着的一本簿子生起了好奇心,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 扉页上的字她只识得几个,后面每一页的下半部分都绘着图,小钟宁看不懂上面的字,不过好些图倒是认得,与爷爷做出来的菜一模一样,倒是看出些兴味来。 钟老爷子盛了汤端到桌上,钟宁瞧了一眼浓稠奶白的鲜鱼汤,手里一阵忙活,翻到了其中一页,指着上头的图有些兴奋道,“鱼肚儿……儿……” 小钟宁儿了半天,愣是念不出最后那个字,着急的模样惹得钟老爷子开怀大笑,随后说道,“鲫鱼肚儿羹,是用生的小鲫鱼破肚去肠,取鱼肚下最肥美的两片鱼肉,佐上葱椒盐酒,腹后如蝴蝶状呈现,用头背等肉熬汁。涝上肉,用笊篱将那两片鱼肉盛起,放入汁水中绰过,待温度稍凉后剔除骨刺,再用花椒调和,最后用熬好的汤汁吊味儿,搁入鲜笋即可。” 钟老爷子说的钟宁听得迷糊,嗅着那一股子鱼香,狠狠点头道,“唔……好吃的!” 老爷子失笑,又回了灶台弄最后的长寿面,许是被热气呛着了,一通猛烈咳嗽,按着腰腹处弯下了身子。钟宁看着他泛白的脸色,连忙下了桌儿,踮着脚儿努力够着爷爷按住的地方,帮忙一块儿揉着。 “爷爷又疼了么,宁儿不吃长寿面了,我去找陆叔叔来。”小钟宁的声音染上一丝哭腔,与隐隐的恐惧,说着就要往外头跑去。 “不用去麻烦你小陆叔叔,爷爷没事儿。”钟邯忙不迭说道,陆正乔是钟府的大夫,年前就让他遣回去与家中老母团聚,这会儿哪里找得着人。强忍住喉间涌上来的腥甜感,笑着继续道,“面糊了可就不好吃了。” 话音落下,便用勺子舀起细细的长面条盛入碗中,乳白色的汤中漂着一条条嫩而滑的豆腐条,上面卧着一枚白里透黄的煎蛋与些许牛肉片,撒上一把葱花,白绿相间,煞是好看。 钟宁懵懂,下意识地紧紧跟着钟邯,二人一块儿坐下用朝饭。熏煨肉,芙蓉豆腐,鲫鱼肚儿羹,杏酪,长寿面一排铺开,甚是丰盛。 “爷爷吃面,吃了长寿!” 钟邯一怔,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碗,有热意在眼底氤氲开来,在钟宁坚持的眼神中夹起了一筷子,后者似乎是得到了保证一般绽出了笑颜。 吃了长寿面,爷爷一定会长命百岁! 就在一人愉悦,一人默然感动时,一张烧焦了纸片儿飘到了桌子脚。钟邯眼角余光扫到,再看向除了碗碟别无一物的桌面,心里一个咯噔,呐呐问道,“宁儿,方才那本食谱……” 埋首面碗中的钟宁抬眸,茫然眨了眨眼,随即视线缓慢地向灶台移去,看着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簿子,登时变了脸色,涨红了一张小脸说不出话来。 钟邯一瞧她这般反应也明白了过来,看她一副自知闯了大祸泫然若泣的模样,心有不舍,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也是缘分尽了。” 没有预料中的责骂,钟宁有些不解地看向了他,“爷爷……” 钟邯似乎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娓娓说道,“你太爷爷是宫里的厨子,一日出宫采买食材时路过当铺,碰上一名青年,那人要典当一本食谱,被当铺的人一阵奚落起了口角,你太爷爷得知后便向青年买下了食谱,那人似乎并不愿意卖,只说食谱的前半部分可随意使用,但后半部分不得向外人道,日后必来赎回。” “你太爷爷遵照青年的说法,用了食谱的前半部分,做出来的美食得皇帝喜爱,一路升至御膳房总管,而后我接了班,因着食谱亦是受到重用。然一直待到你太爷爷过世,我也告老还乡,那人都一直未出现,更没有后代子孙来讨要,想是遭了什么事端无暇顾及。” “说到底是钟家占了那人便宜,早在察觉你爹没有厨艺天赋时就该清楚了,只是不舍罢了,如今以这样的形式还了,也是命数。” 年幼的钟宁似懂非懂地附和着点了点头,食谱之事就这么被揭过,钟邯到死再没提过食谱,一干小辈自然也就不好打探,竟是连点口风都没透出来,与老爷子一道入了棺材中。 …… 有许多前世今生画面闪过脑海,来不及细看,便感一阵刺骨寒意侵入四肢百骸,雪水渗入衣领冰冷濡湿的感受太过具体,钟宁被冻得厉害,虚弱地睁开眼,触目是一片白色,周围散落了一些衣物,这会儿被白雪掩住,衣物上凝着的水结成了冰渣子。 钟宁动了动,挣扎着起身,脚踝处登时传来一阵剧痛,拧眉看着似乎是摔倒所致的凌乱衣物并未放在心上,反而忍着脚上的痛楚往前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一深一浅的脚印。 雪下得小了,扬扬洒洒,裹杂着寒风带着彻骨的冷意。钟宁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虽然褴褛也聊胜于无。日落日出,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座门口挂着白幡和白灯笼的府邸前,骤然停了。 紧闭着的大门里传出道士做法的声响,而府门口则跪着不少人恸哭,这哭得自然不是为了被钟家除了名的钟宁,而是身旁担架上吃了有毒食物死去的亲人,对钟宁是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声嘶力竭的讨伐着,想要个说法。 钟宁看着这一幕,心下揪痛,为这无辜死去的人,亦是为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大抵是在她的灵堂里请人做法寻求慰藉,怕她化成厉鬼索命罢。 没过一会儿,门从里头被打开,钟蓉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大衣,走了出来,在随身丫鬟的陪同下走到了那些麻衣素缟的人之中,随后命丫鬟取出几包沉甸甸的布袋,搁在了每个担架上。 “钟宁做出如此狠毒之事,钟家虽已将人除名,但系钟家所出,该有教导之责,就由我代父亲拿出银两做赡养之用。钟宁被恶徒折磨至死,悬尸城墙,下场亦是凄惨,念在多年亲情,为其收尸做法,还望各位乡邻体谅。” 一番话说得道貌岸然,落在钟宁眼中十足伪善。而受了钟芙恩惠的死者家属,却是连连道谢,本是想从钟府讨要钟宁以偿人命,钟芙如此诚意,他们也不好太过,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有再继续闹下去。 稀稀落落的起身声中,一名妇人怒睁着双目,朝着白幡所在的地方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真是恶有恶报!” 似乎在她的带领下,一些人都纷纷往那儿吐了唾沫,讲述怨毒之情。钟芙勾了勾唇角,转过了身子,往里头走去。 钟宁攥紧了拳头,凝视着这一幕,寒意遍体,她做了什么恶,要得此恶报?地上一摊积水中倒映出她复杂得有些扭曲的脸,甫一低头便怔住了。倒影中那人的脸一片铁青之色,模样看起来还算端正,却不是她!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转为茫然,钟宁下意识地摸上脸颊,看着积水倒映里的人做出同样的动作,霎时瞠圆了眸子。 这…… “重宁,重宁……”一道焦急的声音老远传来,不多时便到了她身旁,身体淳弱的妇人一把抓着她有些紧张地上下察看着,“重宁,怎么了,别吓娘啊。” 钟宁怔怔看向她,半晌才声音干涩地开口道,“钟宁?那里面……的也是钟宁。” “别胡说,那是钟鸣鼎食的钟,御厨世家,同咱们没什么关系,你那是重情重义的重,娘的心头肉!快跟娘回去,找了你一天都快急死了。”妇人一脸担忧地瞧着她,生怕她被什么不干净的附了身子,一摸到她滚烫的额头,更是焦急地带着人连拉带拽地往家里走。 听着妇人后怕的絮絮叨叨着,钟宁再次陷入了黑暗。 第4章 清醒(修) “王大夫,这都两日了我家阿宁还是昏迷不醒的,您给帮个忙再看看。” “烧已经退了,按理说该醒过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随即响起,稍作停顿之后又再继续道,“宁丫头身体底子薄弱,又在雪地里受了寒,估摸着是伤了本儿了,若是用……唉,不说也罢。” 妇人一下子默了下来,张了张口,几次也没能说出话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难言的窒闷,最后才有些艰涩地开了口,“王大夫,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我只有阿宁一个女儿,您一定得救救她,我愿意这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你的恩情。” 只听得咚的一下声响,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大妹子你这是作甚,快起来,这不是折煞我么!”白须老者作势虚扶着地上跪着的妇人,一脸为难。后者咬着唇,依旧磕着,一下一下极为实诚,生怕这个唯一肯帮自己的人也放弃了,那她的阿宁…… 那声响仿若磕在了钟宁的心上,一阵鼓噪,耳畔轰鸣,蓦然睁开了眼,这一幕直入眼底,莫名激起了泪意。 “娘……”未作反应过来,沙哑的声音便出了口。钟宁愣在当下,只觉得头痛得厉害,看着那神色激动的妇人靠近自己,明明是个陌生人,却生出几分熟悉与安心来。 “阿宁,别起来,好好躺着,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啊?”妇人紧张忧心的神色不似作假,钟宁却愈发茫然。环顾四周,入眼之处尽是简陋,土炕破被,砖瓦外露,房梁看着有些年头,木质已是腐朽,屋子里空荡荡的基本没有几样家具,就连中间的木桌也是低矮不堪,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这是……哪儿?” “你是谁?” 接连两个问话叫妇人慌了神色,再一看重宁脸上的淡漠,有些急切地看向了老儿,“大大大……大夫,她……这是……” 后者捻须蹙眉,伸手替钟宁把脉,半晌之后作势要拨开钟宁脑后的发丝,钟宁要躲,被妇人牢牢抱着,抬眸看到妇人担忧伤心的神色,心下莫名一紧,便由着那人去了。 “应当是那天磕着脑袋了,或许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等过几天淤血散了兴许就能记起来。” 钟宁听着那老儿絮絮叨叨交代着,而自称是她娘亲的妇人认真记着,明明与她无关的二人却都说这与她相关的话,脑海里的念头快速的旋转着,从浑噩中理出一丝头绪。 待妇人送那老儿出门,钟宁便迫不及待地撑着床沿落了地,步履蹒跚地走到水盆旁,甫一低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当日看过的一张脸,约莫十来岁的模样,干黄的头发,瘦巴巴的身子没几两肉,病怏怏的没什么生气,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一抹破竹而出的新绿,隐隐透着清丽。 视线下垂,落在了伸开的十指上,摊在眼前,虽是纤瘦细长,却粗糙不堪,透着绯色,更有冻疮糜烂,想必是成年累月做着辛勤劳作,这般寒冬腊月也是不停歇。 短暂的错愕过后,便是长久的静默,眼底划过一抹幽幽暗芒。她的灵魂……竟在另一人的身体里重新活过来了? 怎么可能呢?可实实在在的触感以及头上阵阵的痛楚却清晰地指向这一事实,是……老天爷给的重来机会么?脑海中划过这一抹想法,重宁随即沉下了眸子, 即是重生,便是新生,化茧为蝶,必是要痛苦一番,于她是,于她们更要千倍万倍的是。 回过神来的重宁缓缓走向了矮桌旁,提起水壶的手都有些颤颤巍巍,喝过水见桌上有块破布蒙着隆起的似盘碗形状,果然,掀开是些吃的,白白的米粥早就没了热气,旁边有一块半大不大的黄窝窝,小碟子中乘着些枯黄的咸味野菜,她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直叫。 拿起碗筷就大口大口的地往嘴里塞吃的,饭到了嘴里还没有经过细爵就囫囵吞下肚子,那口黄窝窝咬到最后,钟宁吃着吃着一阵哽咽,心中翻江倒海再难以下咽,一双眸子已经氤氲起水雾,豆子大的泪珠一颗颗倾泻下来,呜咽声微微从喉咙里发出来伴随着强行吃食的下咽声音,极小,极小的。 “阿宁别吃,都凉了,娘去给热热。”妇人折身回来便瞧见这一幕,登时快步走了过来,作势要拿走时却见钟宁泪流满面的样子,给吓了一跳,立马搁下了碗,焦急问道,“哪儿不舒服,娘把王大夫再叫回来。” “不是。”钟宁抓住了妇人的衣袖,凝着她脸上那抹焦急神色心下不禁浮起一丝异样,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地趋于本能道,“娘,我没事,只是饿狠了。” 妇人闻言,面上露出惊喜神色,“阿宁想起来了?” 钟宁一顿,摇了摇头,避过妇人那道让她觉得负担的视线,毕竟是她占了她女儿的身体,有些愧对。 妇人心头一酸,将钟宁紧紧的搂在怀里,眼眶红润,神色愧疚地喃喃道,“没事儿,只要你好好的,想不想得起来都不要紧……” 从这名妇人身上感受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温暖,脑海中随之而来的陌生记忆大抵是属于重宁的,从牙牙学语到惨然落幕,贫苦而简单的一生,却不乏温情。 钟宁慢慢伸手回抱住了她,承诺道。“你是重宁的娘,钟宁会孝顺你一辈子的。” …… 接下的几日钟宁在家休养,消化了身体原主的记忆,知道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离宛城不远的一个村落。平日这里的人靠种些瓜果,酿果子酒送到城中集市去卖银子,也有的卖到酒楼挣些小钱的人家,因而这这村子因此得名,叫做百果村。 重宁的娘亲叫做杨蓉,杨蓉十八年前嫁给百果村重家的老二,过了两年生下重宁这个女儿,一家人生活得清苦,却也其乐融融。直到一年前重宁的爹爹去世,他们孤儿寡母一下子失去家中的主心骨,家中又无男丁,一开始靠典当家中值钱的东西维持生活,渐渐便没什么可当了,杨蓉身子又弱,做不了重活,接了城中卢员外家的摊子,帮忙洗些衣服挣点手头钱。 重宁便是在洗那些个衣物时摔了,一命呜呼了,才有钟宁复生。在家休养了十余日的重宁恢复势头良好,也能替杨蓉分担些家务,只是杨蓉总当她跟瓷娃娃似的,哪儿都碰不得,在床上养着才好,想来是被这次的事件吓得不轻。 重宁对于她的紧张宝贝既无奈又心酸,活了两辈子,头一个能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着的,却是她顶着的这副壳子的娘亲,感觉颇为微妙,母女天性,看到杨蓉这副疼女儿的架势,重宁不由地想到若是亲娘白氏还活着,是不是也…… 又是过了几日,天气渐渐转暖,太阳温热,积雪融化,重宁家的房子却是堪堪的遭了秧,积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外面房檐“吧嗒吧嗒”,屋里也在跟着下雨“吧嗒吧嗒”,钟宁将最后一个瓷碗放在漏水的砖瓦处,看着屋里的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锅碗,今儿她才算知道原来这吃饭的碗还有这般用处。 重宁无力的抚上额头,暗暗哭笑不得,上一辈儿锦衣玉食,可从没见过这等场面。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她醒悟过来的那刻起,她就已经接受眼前的生活,形势逼人,唯有学会适应罢了。 这厢杨蓉已经从河边回来,对此见怪不怪,将盛着衣物的木盆放在一边,随即扭了扭酸疼的肩膀,突然嗅到了一股诱人香气,一种说不上来的豆香混着草香的味道扑鼻,让人不禁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连着吃了好几日的清粥咸菜,嘴巴都快淡出味儿来,哪里闻过这么香的东西。杨蓉循着香味看向灶台,却见重宁挺直身子,正在掀着蒸笼盖子,小手将一个个黑黑的团子快速的丢进碗里,烫的直摸耳垂子。 似是感应到她的存在,重宁回头招呼了一声道,“娘,快尝尝我做的野菜团子。” 杨蓉定睛瞧着碗里的东西,小小的,黑黝黝的杂着些暗青色的野菜,重宁已经递过去一个,杨蓉接过来似有些犹豫的张嘴咬了口,瞬间的瞳孔放光,之后又是一口,再一口,随即就将黑团子一口气吃完了,随后又伸出手往盘子里摸去。 重宁笑嘻嘻的问,“娘好吃吗?” “这东西真好吃,自从你爹爹去世,娘都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杨蓉有些感慨,连续吃了两个慢下来后,不禁疑惑了一声,“诶?野菜娘知道,不过这黑乎乎的是什么?” “黑豆。”重宁淡淡又随意的答了一句。 对面吃着香团子的杨蓉霍的噎住了,东西卡在嗓子里好一阵咳嗽,重宁连忙给她倒水,杨蓉咽下去后脸上的惊讶还没褪去,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啥,黑豆?那……不都是喂畜生吃的。” 重宁无奈,家里的米缸快要见底了,本在发愁吃食,却在院子空空的畜生棚里看见了堆放的黑豆,以前没当掉驴子之前是喂给它们的吃食。随即灵光一闪,记起了梦里面翻过的食谱,说来奇怪,年幼时看不懂的文字这会儿全部认得不说,竟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重宁震惊之余,隐隐觉得是爷爷在天之灵的庇佑。 重生以来的所见所闻,都不停冲刷着她对贫穷的认知,早已淡定,沉淀数日终于想透的重宁一扫眉宇间的晦涩,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了一般。 曾经汹涌的晦暗情绪被压在心底最深处,在杨蓉身上感受到的舐犊情深,让她想要珍惜这次重来的机会,至于那些人……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才是她想要的,而非一时的冲动去以卵击石,她蠢了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 食谱里提过黑豆这东西虽是给畜生吃的,但是却真真的是个好东西,不仅能强身健体,白发变乌,还能增加饱腹感,食谱里说只道世人被这‘畜生吃’的观念蒙蔽了味觉,要说这黑豆能做出很多美食来,于是重宁便试着磨成细沫儿和采摘的野菜蒸成了团子。 “娘,咱家日子都这样了,只要能吃饱便好,这东西喂惯了畜生故少人吃,其实也是能吃的,而且还好吃。” 杨蓉深深叹了口气,点头附议。这年月只要能吃饱,又在意那么多作甚,忍不住回味了一下,愈发觉得味道不错。 “娘,家里是不是没钱买米了,米缸见了底,要断粮了。”重宁忽而想起问道。 杨蓉一顿,面上多了一抹愁苦之色,“唉,前两日我给卢员外家送了洗干净的衣服,可她家那周妈妈说开了春再给我一并算工钱。” “几个月的。” “足足有两月了。” 重宁眉头一拧,怕是这老妈妈想要吞了后面的工钱,她以前在钟府当家的时候不是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府里那些被钱熏了眼睛的不顾理法,欺负弱儿寡母。这事儿拖不得,越到后面越是说不不清楚,便想着明日跟杨蓉一起去卢员外家要回工钱。 第5章 工钱 翌日清晨,天空还未大亮,重宁起了个大早,照着昨儿个把发好的黑豆面揉了些野菜进去拿到灶台上蒸着,一边又把晒干了的熟黑豆倒进钵子里捣鼓起来。要将这些黑豆全部捣碎成粉得费不少劲儿,重宁倒不觉着吃力,约莫是这具身体的底子好,从小做惯了粗活儿,因此即使被她灵魂附了体也依然保留着实力。 磨好的黑豆粉舀一瓢倒进滚烫沸腾的锅里,搅一搅,一股豆香味儿就散了开来。待杨蓉醒来,重宁已准备好朝饭,催着她快些洗漱去。 杨蓉念着昨晚上尝到的新鲜味儿,又见醒来后自个儿好好的,也没拉肚子什么的,这才觉着惊奇。待收拾完回了饭桌,看到重宁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浆水小口喝着,更是惊着了,“这一团黑的怎么能喝呢!” 话音落下便要去抢夺,被重宁灵巧一躲,扑了个空。重宁指了指她面前同样的碗,一脸诚挚道,“娘,这东西好喝,您尝尝,是昨天那豆子磨的,虽比不上黄豆磨出来的香甜,也别有一番风味。黑豆子对女子的益处颇多,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呢。” “哪儿来的歪道理,我可从没听过。”杨蓉睨了她一眼,似信非信地端起碗尝了一口,当即被入口滑腻的口感所惊艳,香醇的味道溢满口腔,滑过喉咙,渐渐腾起一股暖意,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的感觉。 重宁看着她脸上的诧异神色,勾起一抹浅淡笑意。寻常的黑豆浆自然不会有她磨出来的香醇口感,还是她想起河畔与村子之间的那条路上有不少槐花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还真让她找到一颗蜂窝,取了整整一罐的槐花蜜,只要在起锅前稍稍加入一勺,就能增味不少。 “唔,真好喝!”杨蓉一口气喝完,拿袖子抹了抹嘴,有些神色复杂地看向重宁,自她高烧退了之后,就明显地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具体是哪儿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就……就好像突然开了窍一般,让她有些惴惴然。 “阿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 重宁闻言,拿起黑豆野菜团子的手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只是极快,又恢复自若,抬眸看向她娘,“娘是说这些吃食?” 杨蓉想点头又觉得不对,有些别扭的不作声了。 重宁咧嘴笑了笑,带着几分憨厚的得意道,“就是饿的,反正都是豆子,歪打正着就做出好吃的来了,兴许呀是我本身就有厨艺天分。” 重宁笑得无害,与往常单纯的模样无异。杨蓉不由暗恼自己,没法让女儿填饱肚子还要疑神疑鬼的,这一手养大的女儿她还不清楚,说不准这一病反而开了窍了,变得聪明些不是更好。 “娘,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出门吧。”重宁见她神色缓了下来,眉间浮起常见的忧色,便出言提醒道。 “唔?” “昨儿晚上不是说好了么,咱们一块儿去卢员外家将工钱要回来呀。”重宁说着,就将吃剩下的野菜团子打包,若是耽搁了,也能垫点肚子。 “可……可是周妈妈说不是再缓些个日子,这么上门去讨不太好吧?”杨蓉露出怯懦本色,想到上回周妈妈那不耐烦的神色,有些犹豫。 重宁一早就料到了会这样,短叹了口气,同她说道,“娘,这工钱本来就是您应得的,咱们要回来,还能将王爷爷的诊费给还了,王爷爷心善肯救济,咱们也不能一直占着便宜,趁早还了才好。” 杨蓉咬唇,欠着人情的确难受,定了定主意就带上非要跟着一块儿去的重宁,去了镇上的卢员外家。 泗水镇离得不远,走上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能到了。杨蓉熟门熟路的领着重宁到了卢员外家的宅子后门,留重宁在外头候着,自己上前叩了叩门,开门的丫鬟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见着是她唤了一声重家二婶便去替她找周妈妈了。 杨蓉在后门口候了一会儿,远远瞧着一四十来岁的妇人,方脸大眼,身行健硕,朝着这边儿走了过来。离得近了,周妈妈脸上的不虞愈发明显,到了杨蓉跟前站定,后者被看得生生矮上了一截儿似的,周妈妈横了横眼,见开门的丫鬟玥儿又跟过来不走,厉声训道,“小蹄子,学会偷懒了,还不去干活儿。” 小丫鬟玥儿担忧的看了杨蓉一眼,只得离开了。 直到没有其他人在旁,周妈妈一脸不耐烦的道了句,“前些天才来过,今儿个又来做什么?” “周……周妈妈,我是来要这两月工钱的。” “我说大妹子,说好了开春一并结算工钱的,当时你也应了的,这会儿临时来一出叫我怎么弄。”周妈妈一副为难相,暗责她出尔反尔。 “这……这不是前阵子阿宁病了,家里仅剩的一点积蓄花光了不说还倒欠着一些,实在揭不开锅了我才……”杨蓉脸上有些讪然,但一想到家里空空的米缸,还是咬着牙根嗫喏道。 周妈妈听着,在杨蓉抬头的时候换了神色,一副亲近样儿,“唉,大妹子你也知道,这活儿也是府里人手不够才漏出来的,念在你与玥儿同乡的份上才帮着你,一月四次,算是个轻松的活计。” 然下一瞬便话锋一转,嗓音低沉了几分道,“可你要是想出一出是一出的,我以后也不敢将活儿交给你做了。” 杨蓉心下一惊,要是绝了这份工,恐怕以后日子会更难,一时不知如何作声,一脸菜色地走了出来,没再说工钱的事儿。 蹲在后门一角儿的重宁一瞧见人影就迎了上去,只是看着她泛白的面色,大抵猜到事情并不顺利,倒也在她的预想之中。以杨蓉怯懦的个性,要是真能从那周妈妈手中讨得便宜才让人吃惊,所以她才非要跟着一块儿来。 “阿宁咱们回了吧。”杨蓉强打起精神,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道,“回头娘再想想办法。” 话音落下,就听着重宁叹了一口气,随后似乎是有所准备般对着她安抚的笑了笑,“既然来了,让我也去试试,娘要是不好意思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就径自入了卢家后门,待杨蓉反应过来跟上去时,重宁已经唤住了正要离去的周妈妈,杨蓉阻拦不及只得隐在不远,目光紧紧随着重宁,却意外的发现她周身变了气势,横生出距离感,仿佛……变了一个人般。 “我敬你年长,唤一声周妈妈,只是周妈妈这做派……”重宁微凝着神色,显出几分前世的姿态来,笃定道,“我问过员外家的家丁,工钱向来是一月结一次,从没有拖欠的先例,我娘年前在这儿洗了三个月的衣物,一手的冻疮,怎么就不能要工钱了,还是说你想赖掉了自己私吞!” “你个小丫头片子胆儿真大,敢在员外府胡说八道!”周妈妈随即从她那唬人的气势中醒过味儿来,瞪着眼怒道。 “做了活却不给工钱,这理也说不过去呀。况且……”重宁拖着尾音,话里有话:“不止员外老爷夫人的绫罗绸缎,还有你自个儿的衣裳也拿来给我娘做活,若是让员外家的老爷知道家奴这般大胆……” 重宁点到为止,并不想闹得太僵。亦是见到了周妈妈本人,她才明白那件粗布料子,特别难洗的衣物是谁的了,“周妈妈明白我的意思,咱别把事闹大了,都不好看。” “你这小蹄子,嘴皮子的功夫倒是了得,空口白牙的说得一嘴的胡话,谁信啊。”周妈妈哼笑一声,嘴角勾着一缕不屑,看那丫头的架势已经猜出是那重家二嫂的女儿,跟她娘一样的不成器,算不得威胁,心里却是盘算起怎么收拾这丫头,叫她知道她的厉害。 重宁加重了语气,接着刚才的衣服说,“那件赭红色袄子,衣角有花纹的,是周妈妈你的衣服吧?若再不结了工钱,我定会告到管事的那去,不说工钱,也要先告周妈妈一个不敬主子的罪。” 周妈妈见多了这种人,光会耍嘴皮子没点胆量,她在员外府做了二三十年,又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吓到的。既然哄不了这母女二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来个不认账,“胡说八道,我何时欠了你们的工钱,前些日子你娘就拿走了,现在又来讨钱,真当我周妈妈好欺负呀。” 杨蓉听了一脸吃惊,看着围过来的人投过来的怀疑视线登时涨红了脸,气急道,“我……我哪会做这种事,周妈妈你休要含血喷人!” “周妈妈可别欺人太甚,作践了他人。”重宁瞥见杨蓉倏然褪了血色的苍白面色心里一紧,生了几分怨怼,这老婆子竟敢睁着眼儿说瞎话,杨蓉岂能受得了这般冤屈。 重宁是刻意提高的音量,当即引来几名路过的下人围观,府里从来不差来看热闹的人,一时不知何时起人竟多了起来,就连外头的人都忍不住好奇驻足观望。周妈妈暗暗碎了一口脏话,今儿个算她倒霉,让人白看了好戏。 围着的人群叽叽喳喳,随后惹的一片嘈杂。 重宁见人多了起来,摸准了时机,闭眼偷摸着拧了一把大腿根,疼得眼角含泪,索性也是豁了出去,“大家来给我们母女评评理……” 重宁含泪委屈地将周妈妈拖欠工钱之事说了一番,本身就是个年幼的丫头,再看一旁瘦弱的妇人和气势凌人的周妈妈,众人的天平顿时倾向了弱势,信了大半。 周妈妈脸上青白交加,这事儿她做惯了,没成想让个丫头片子给捅了出来,神色不好看地向前了一步,杨蓉手快地将重宁搂在了怀里,有些紧张地瞪视着。 后者缩在杨蓉怀里脸热了热,这等行事她从未做过,若非迫不得已……罢了,总要适应的,她已非那个钟府大小姐了,那些个善良矜持只会给人软弱可欺的印象,这对现在的境况来说可不是件好事。 被路人挡在身前虚拦着的周妈妈脸色难堪地瞪了一眼府里的下人,嘈杂的交头接耳声顿时禁了,显然是积威已久。 周妈妈故作镇定冷笑,“拿了工钱还来要,做人要摸着良心,我好心好意给你们母女找活儿,最后竟遇上个白眼狼儿。” 众人看着她笃定的神色有些摸不准,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母女二人,一时也不知哪边说的是真。 重宁心里冷哼,从杨蓉的怀里挣了出来,字正腔圆道,“周妈妈这般恬不知耻,说话竟句句无真,明明欠了我家三百文钱,却堪是不承认,真是要钱不要面儿的无耻。” 人群里一片唏嘘,哎呦呦三百文,可不少啊!连带着看向周妈妈眼色都不一般了。 重宁骂的是有些重了,周妈妈从未想过让个丫头这般辱骂,还倒打一耙,感觉到周边异样的神色,当即气恼地脱口反驳道,“什么三百文,明明就只欠了两月工钱,重家媳妇儿一月就洗四次,一次也就十文钱……” 话一出口,周妈妈就变了脸色,暗道坏了。余光瞧见那丫头正好整以暇的瞧着自个儿,可不就是在这儿等着,不禁懊恼地拍了下嘴,周围人恍悟中带着鄙夷的视线几乎将她的脸皮烧着了。 “两个月八次,那也就是八十文钱,看来是我记错了呢,多谢周妈妈提醒。”重宁身子板儿绷得直,嘴角的笑带着丝冷意,话里的嘲讽意味明显。 周妈妈暗恼,不打自招,她还能说什么,有这么多人看着,也只得把头埋了埋,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数了八十文递了过去,补救道。“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是我老糊涂了,这会儿想起来确实是没给重二嫂子钱,对不住了。” 重宁数了数手心里的铜板,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亦是咧嘴冲旁边的人感激的笑了笑,能诈出这笔钱也亏了这么多双眼睛瞧着,随后拉着惊呆了的杨蓉出了卢员外家。 以前,她买个好点的砚台也要个二三十两,衣食无忧养成的性子这一世推倒了重砌,拿着这八十文钱都觉得颇沉。不过话说回来,这一世要想与钟芙抗衡,恐怕需要很多钱,以彼之身还之彼道,甚好。不禁有些发散地想到或许重宁的重,要从重情义的重改成重钱的重了…… 心底莞尔,重宁面上却没显露分毫,将钱交到杨蓉手上。杨蓉收了钱,仍是愁眉不展,依着周妈妈的性子,今日这番作弄,肯定不会再用她了,以后的生计…… “娘别担心,阿宁会养你的,咱们不要这份工了。” 杨蓉权当她是安慰自己,想到女儿体己,暂时也就搁下了那份担忧,攥紧了荷包笑了笑道,“这会儿还早咱们去集市买些东西。” 重宁的眸子亮了亮,应了声好,带着一丝难得兴奋之情,她还从未见识过呢。 第6章 集市 集市挨着泗水河畔,街两旁都是摊贩,卖什么的都有,中间只留下一条细窄的通道供人行走,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重宁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到处瞄着,对所见的都觉着新奇,杨蓉瞧她这般玩性,便牢牢牵着,生怕一个不留神走散了。 “来看看咯,早上刚捞上来的河鱼,大姐您买一条炖个汤味儿肯定鲜!”一名作渔夫打扮的中年男子面前摆着两个蓄满了水的深盆儿,里头几尾一拳粗细的鱼儿游来游去的,不时溅起几朵水花,正好打在个儿不高的重宁脸上。 重宁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脸,余光里瞥见杨蓉心不在焉的模样,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来她还在为丢了员外家洗衣的生计而忧心,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自然清楚这个娘亲心性不大,虽已劝过,却也不是她一两句话就能宽心的。 “大姐,要不要买一条,十三文一斤,算您十二,怎么样?” 听着小贩儿报出来的价,一斤鱼约莫七斤重,这么一算重宁颇为无奈。那一兜里的钱撇掉王大夫那儿的赊账就只余下六十文钱,在找到下一份生计之前的确得省着点用。 遂不用重宁张嘴拒绝,杨蓉就已经将她拉走了,绕着集市一圈打转下来,母女二人多是看看,倒没下手买什么东西。 这会儿时辰不早,有不少小贩已经开始收摊儿,还没卖完的也都贱卖了,杨蓉挑挑拣拣的买了一些经放的食材,却在路过肉摊时犹豫了,说起来也有半月没沾过肉星儿了,阿宁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 “娘,我们去那边瞧瞧,好多人呐!”重宁一瞧她娘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扯着杨蓉的衣角,将她往人多的那处拉过去。 人都有凑热闹的心态,杨蓉被勾起了好奇心也就遂了她去,只是奈何前面围堵的人实在太多,看不清被围着的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重宁倒是不在意,她原本的目的就是想来这处卖调料的地方,这会儿又拽了拽杨蓉的衣袖,将一早就想好的说词搬了出来,“娘,隔壁春婶儿家的灶台有好多这些东西,做出来的菜也特别香,咱们也买一点好不好?” 杨蓉也瞧见小车上搁着的几个袋子,花椒,八角,桂皮之类的调料,听到这话不禁失笑,随即又涌上些许涩然,果然是孩子心性,家里的伙食哪里是这些调料能改善的,不过看着重宁晶亮认真的圆眸没忍说出实情来。 重宁弯着身子跟小贩要了几种调味料,熟练而认真的挑拣,杨蓉看着女儿只当是她在春婶儿那儿瞧多了,闹着好玩罢了,至于买得有些多了也无碍,本就不值几个铜板。 这边重宁捧着一布袋她中意的调料,神色满足,暗忖着比起一顿大鱼大肉的口腹之欲还是手上这些来得实在。刚打算离开没走出两步,就瞥见一抹身影风风火火地冲着自己这边来了,惊讶的空当就忘了闪躲,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手一松,怀里的白袋子霍地在空中抛出一个弧度来。 重宁心里咯噔一下,来人翻身跳跃,伸手敏捷的正好在空中接住,承装调料的袋子有惊无险地落在了来人手里,就听得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响起,“阿宁,真是你!怕你们走就跑快了,没……没来得及刹住脚,哪里撞疼了么?” 虎皮缝制的茸袄子包裹着精壮的胸膛,后背还挂着一张木质的简易弯弓,常年打猎的锻炼,腿长臂壮,皮黑黝黑,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健康的古铜光泽,一双明亮的狭长双眸闪亮宛如夜星般璀璨,煞是好看。他先是冲重宁一笑,一口洁白整齐的门牙齐刷刷的露出来,透着一股真诚的憨厚,随即伸出胳膊将白袋子递在重宁面前,“喏,给你。” 重宁接过,表示自己无碍,脑海里随之浮现起与他相关的记忆。她爹重平与这人的爹是挚友,两家往来甚密,小孩儿自然也凑在一块儿玩耍,两小无猜。只是这壳子已经换成了她钟宁,有些不甚习惯这般亲密,不着痕迹地退了退,唤了一声石头哥。 啾啾的声音在小石头头顶响起,这才想起自己急急跑过来是为了什么。小名儿石头的少年解开右腕的细绳儿递向重宁,有些献宝道,“这是我昨儿抓的,给你玩儿。” 重宁抬首看着四处扑腾着的麻雀儿,圆圆的眸子里燃起一抹绿光,殊不知那鸟儿在馋了几天肉的重宁眼里,早就成了串在架子上烤的焦香四溢的肉,半晌舔了舔唇角,“唔,肉不多,可以打个牙祭。” “!”小石头顿时有些石化。 这语出惊人的震慑了一众,连同先前被围困在人群里的主仆二人,那名峨冠博带,长衫广袖的俊俏男子绷紧了的脸一缓,终究没什么神色的离开了。 小石头率先回过了神,估摸着是玩笑话,他认识的阿宁不可能这么凶残,呵呵……随后才瞧见重宁身旁的杨蓉,见着后者脸上打趣的神色,颇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头,“杨婶婶,我爹在那儿,听说重宁生了病,正说着要去看看你们呢。” 说着话儿就领着二人往他爹的摊位前走,还剩最后一头獐子没卖出去,五大三粗的汉子瞧见重宁母女笑容灿烂地打了声招呼。 “要不是我家婆娘老家的母亲病了这年咱们就能一块儿过了,听说阿宁也病了,看这模样应该好了罢?” 杨蓉点头,“好了,这不非跟着我一块儿来。” 张大勇瞅着重宁沉静乖巧的模样,不禁打趣道,“阿宁比我家石头小一岁,今年有十三了吧,是个大姑娘了呢。” 重宁笑着露了几颗牙,还就一副大姑娘做派了。 “咕噜”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小石头红着脸看向别处。重宁取出包袱里的菜团子递了过去,还有张大勇,一并给了两个。不过在二人吃前就说明了用料,省得他二人心里膈应。不过看那父子二人的模样并不在意,一口一个吃得甚香。 有人驻足在摊位前,原本是打量着那头獐子的,不知怎的视线就落在了张大勇手里的菜团子上,看他嚼巴着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不禁暗里咽了下口水,端着几分矜持问道,“这位大哥,你吃的是什么?” “哦,菜团子啊。” 那人又瞧了瞧,菜团子怎么会那么香呢,肚子适时的发出一声声响,赶忙捂住脸色郝然道,“我……是个好吃的,没见过这东西,能不能卖一个予我。” 见重宁点了点头,张大勇分出去了一个,后者很快就吃完了,颇有些不够味儿,腆着脸继续问道,“还有么?我连着这头獐子一块儿买了。” 张大勇吃惊地张了张嘴,他这头獐子太大本来就不好卖,也只是碰个运气,做好卖上几日的准备,没成想这就卖出去了,因为菜团子?! 还是重宁反应快,一口的应承下来,将剩下的三个菜团子包给了他,一文钱一个,那人还多给了几个铜板。顺手将獐子的钱给了张大勇,银货两讫,待那人乐颠颠地离开,张大勇回过神来,菜团子好吃虽好吃,也不至于夸张成那样吧? 重宁笑了笑,心道,一是她做的时候放入的香草添了味儿,二么,这人随意就出手银两的,非富即贵,吃惯了山珍海味,乍一吃这新鲜的自然觉着好吃了。 父子两个其实也还没吃够味儿,直说下回让重宁多做些来尝尝,重宁欣然应允。说着张大勇父子便开始收拾摊子上的东西,这打猎来的野味都卖完了,银子赚了不少,该回家吃饭喽。 “石头他爹,你们先收拾着,我跟阿宁去米行买点米。”杨蓉兀插话道,来集市可不就是来买米的,被这两孩子一惊一乍的差点忘了正事。 小石头闻言,连忙停下手中的活儿,拦在正要离开的母女二人面前自告奋勇道,“杨婶婶,那米多重呀,一会儿等我跟爹收拾完了,咱一块去米行,我帮你们扛回家。” 张大勇正在往推车上装剁肉的大刀,直起魁梧的身子真诚道,“就是,一块儿走罢。” 杨蓉犹豫了一瞬就同意了,依着她二人的力气也的确拿不了,遂帮着石头父子收拾起来。 待收拾的差不多时,却见远处火急火燎的跑过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大有刚才小石头刹不住脚的架势,一停下脚步,便抬起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气喘吁吁的说道,“可……可算没错过。” 四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刚才买菜团子连同獐子一块儿买了的有钱人? “我再订十个菜团子。”他急火火的直接将一半儿的订金塞到了重宁手里,匀了口气说道,“我吃着好吃,回去给我娘尝了一个,老人家说好久没吃过这般入味的东西了,就是不够解馋,让我赶紧地再多买一些回去。” 重宁微微眨了眨眼睛,杨蓉一愣,张大勇父子站在身后倒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那菜团子吃起来确实别有一番风味,让人馋嘴儿。 瞧了眼手里的铜板,重宁的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芒光,“行,不过要等明日了,明儿在这儿等您来取?” 那人连连颔首,看对方是个小丫头又笑得甜,又多塞了两个铜板算作路费后便匆匆走了。 张大勇夸赞,“呦,小丫头会挣钱,将来谁娶了你就有福咯。” 重宁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错过了身旁之人蓦然发红的脸色,幸而他皮肤黑,不算是多明显,张大勇瞧着儿子这般,爽朗的一阵哈哈大笑。 四人接着收拾,末了,推着车子一起向米行店的的方向行去,在日光的点点浮光缩成了四个黑点。 第7章 开端 太阳还未下山前四人就赶到了村子口,张大勇先让儿子将车子推回家给他娘报个信儿,并私下嘱咐了几句,石头听完点头应了声后就推着车子跑了。张大勇扛起米袋子随重宁母女回去,将米袋搁到院子里,人就老老实实的站在外面。 杨蓉让重宁端出来一碗热水给石头爹喝,重宁很是感激道:“张大叔,您喝水。” 张大勇也不客气,接过碗一口气喝到碗底,甩着膀子擦了擦嘴,“宁丫头以后有啥事别自己扛着,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当你跟自个儿闺女一样,没什么好见外的。还有我家那呆头呆脑的傻小子,没啥其他本事,就力气大,以后家里有什么重活儿尽管使唤他做。” 正说着话儿,正主儿就出现了,手里提着一块肥滋滋的腊肉,另一只手挠了挠脑袋,“爹说的对,阿宁就跟我妹子一样,我身子结实,不怕累的。” 杨蓉从屋子里走出来,石头向前了一步,双手将腊肉捧在她面前,“杨婶婶,这块腊肉您收着。” 杨蓉瞥见那块不小的腊肉,连忙摆手推辞,偏头对张大勇道,“张大哥您这是作甚!阿宁他爹的事儿你们已经帮了不少,这东西你们自个儿留着吃,我不能要。” 杨蓉说这话不假,却也有另一层原因,寡妇门前是非多,如今她得处处避嫌。 张大勇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心思没有女人家细,“重二这么撒手去了,你们娘俩的日子还不定难成什么样儿呢,我当阿宁是亲闺女,这肉是给她长身体的,看把丫头瘦的。再说今个要不是宁丫头的菜团子,我那獐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呢,权当给她的一点好处。” “是啊婶婶,这是我娘特意选的一块最好的腊肉,说您要是不收她就亲自来做给您吃。”石头适当补充。 重宁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看他们这般你推我让,太阳已经下山,于是张嘴帮着劝说,“娘就收下吧,我做顿腊肉饭给大家吃,作了一天的活儿张大叔跟石头哥肯定也饿了。” 杨蓉亦是想到张家嫂子那泼辣作风,脸上为难的神色慢慢晕开,点头应承道,“那……那就谢谢石头爹了,我……这就去生灶火。” 张大勇笑了笑,“我就不留下来吃饭了,孩儿她娘估计还盼着我回家呢。”眼神意味不明的看了看石头,“就让石头留着,有什么活儿只管使唤就是。” 石头一听露出一口整洁的大白牙憨憨地点了点头。 张大勇再次瞧着自家儿子那傻样,也不由咧开嘴笑了,爹爹能帮你的就这里,能不能讨到宁丫头做媳妇,后面就看你这傻孩子自己的造化喽。 重宁自动揽下了做饭的活儿,劝着杨蓉歇会儿。石头很识时务的在一旁打下手,一会儿提水,一会儿洗菜,也是忙个不停。 厨房里,重宁随手切下一块腊肉,用大碗盛着上灶台蒸着,用不了一会儿碗底就渗出一小底儿的油脂来。随后将买来的香菇洗净,摘去根蒂切丁备用,胡萝卜去皮切小块,姜切丝。腊肉放凉后同样切成小块儿,取少量油脂倒入锅里润一下,姜丝下锅爆香,最后下腊肉、香菇和胡萝卜丁儿翻炒,加入适量老抽调色,少许料酒、一点糖、一点盐调味后出锅。 另一手忙不停地掀开隔壁那只锅子,锅里的米饭已经吸饱了水见干,倒入炒好的食材,阖上盖子继续焖着煮。石头被那水汽挡了视线,没看到,不出一会就闻着那水汽带着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登时被诱得直流哈喇子。 锅子里的菜油仍剩不少,随即将腌好的茄子片儿过油炸,捞出,留底油,下葱、蒜,姜末炒香,随后倒入事先调好的鱼香汁,炒至茄子入味后放入青红椒丁儿,翻炒均匀后出锅。 握着铲子的纤细手腕不住的翻飞,灵巧好看,石头在一旁呆呆看着不自觉地就入了迷。 不过一会儿,桌子上便摆上了一道鱼香茄子,一道萝卜丝豆腐汤,一咸一淡相辅相成,而作为重中之重的香菇腊肉焖饭则赚足了视线与口水,重宁替他们一人盛了一碗,当即都只顾着埋头吃了起来。 鱼香茄子中的辣味被酸甜所中和,入口并不辣而回味辣,很适口,是一道绝美的下饭菜,叫人上瘾。 杨蓉看石头这孩子吃的又急又快,一边吃着还一边嘴巴鼓囊囊的夸着,“真好吃。”怕他噎到嗓子,拿小碗给他乘了两勺汤,“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来着,喝点汤顺顺。” 石磊挠挠脑袋,接过碗,脸上微微有些红了,不好意思的说:“唔,让杨婶婶看笑话了,实在是阿宁做的太好吃了,一吃就停不下来了。” “阿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连我这当娘的都比不过。”杨蓉亦是笑着附和,虽然照顾着两个小的吃饭,可自己碗里的也没落下,破天荒地盛了第二碗,也幸亏重宁煮得份量够多。 受到夸赞的重宁心里一个咯噔,深怕杨蓉追根问底起来,所幸后者只是随口一提没作深想,或许也因为她做的菜好吃,大家都没多少功夫闲聊。一家人坐一块儿其乐融融地吃着饭,场面一时颇为温馨。 石头喝了一口汤,又是一愣,这汤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鲜美味道,就好像有一个滑溜溜的东西顺着嗓子眼一下子到了胃里,鲜儿的在胃里开了花,石头拨了拨碗里的东西,就是家里普通的豆腐和萝卜丁,她娘也经常做这道汤,可味道却没这个鲜,愣过之后眉头挑的老高地问道,“阿宁,你这汤怎么做的,怎么那么鲜” 重宁笑了笑,也不瞒着,“前几日,春婶子家吃河虾,我看她把虾壳都剥掉扔了,怪可惜的,便将河虾壳要了过来,晒干后收了罐子里,熬汤的时候再拿出来将壳子跟水一起熬半个时辰,蔽掉已经熬没味儿的虾壳,这才用这鲜汤为底做萝卜豆腐汤,这虾壳呀既没有虾肉那么鲜腥,熬出来的汤能提鲜,淡淡的恰到好处,自然是不一样了。” 石头恍然大悟,砸吧嘴儿佩服道,“怪不得……阿宁,你真聪明!” 吃过饭石头笑嘻嘻又抢着刷碗,又抢着擦桌子,只要是他能干的都要给替重宁做了。收拾完饭桌,又在院子里劈了柴火,足足够烧三四天了,随即又唱着山歌挑了两担子水将缸里灌满后才依依不舍的和重宁挥手告别,回家路上一路都美美的。 夜色慢慢降临,重宁家的蜡烛噼里啪啦吱吱的燃着,重宁从钱袋子里掏出今天收到的铜板,“娘,这钱您收着。” “这钱是阿宁自己挣的,自己留着罢。” “我没什么花钱的处儿,还是娘收着贴补家用,我要缺了自会问娘要的。” 杨蓉叹了口气,依旧是不肯收,“娘知道你孝顺。这钱听娘的自己留着,明儿个去集市买些体己的东西。” 重宁看她打定主意不收的模样,只得收起来藏在二人都知道的地方,算作备用钱。 洗漱完,重宁将一身烟熏味儿的衣裳同橙子皮摆在一处,随后上了床。杨蓉吹熄了蜡烛,母女俩一起躺床上休息,重宁窝在杨蓉的怀里,只觉得暖暖的,一双大大清丽眸子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就好像外面的夜空一样,月牙皎洁明亮。 重宁有些呆呆的望着,深蓝色的夜空下一轮月色朦胧美好,薄纱一般的月光照进屋子,似乎也照进了心里,一点点的敞亮了起来。 十二枚铜板并不多,却是个良好的开端,她有食谱在手,能做出更多好吃的美味来,赚足够的钱来养这个家,也能同那人抗衡,只是早晚罢了……早晚。 第8章 尹府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重宁便起了,身上裹着厚实的袄子,是昨儿杨蓉见她畏寒,拿自己年轻时的旧衣裳给她改的,一身漂亮的红袄缎子,衣裳摆儿绣着朵绣球花儿,花蕊上停着两只互相环绕飞舞的蝴蝶,栩栩如生,这红袄子倒是衬得重宁的脸上有了些血色。 重宁拍拍惺忪的睡脸,打起精神,蒸上了菜团子,想着给家里换换朝饭的口味,便拿一盆鸡豆煮熟后碾碎,和着少量面粉制作成糕,放进盘中上笼屉里一块儿蒸着。 “娘,鸡豆糕和白粥都在灶台上,趁热吃了。”说着重宁取了几个蒸熟了的鸡豆糕装进小包袱里,这来来回回的去趟集市估计得一个上午的脚程。 杨蓉一脸的担忧,千叮咛万瞩差点就想跟着重宁一起去集市,重宁见她眼底困顿怕便扯谎说让石头哥陪着一起,这才让杨蓉安心放她离开。 按照约定重宁在石头家卖野味的摊子上等着,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昨儿那人,倒是有个稍微上了年纪的婆子慢慢向她挨近,停在她跟前一脸和蔼地试探问道,“女娃娃,昨儿我家老爷是不是问你订的菜团子?” 重宁瞅着她身上的行头,着一身颜色发暗的旧绸子长袄,看着像是给大户人家当差的,将那买獐子的人与她口中的老爷对上号,遂礼貌一笑地点了点头。 “我呀是尹府老太太身边管事的,老太太尝了你做的菜团子,说你做的东西不仅好吃还有些故人的味道,许是有缘,便想见见你,你可愿意同我去趟府里见见?” 尹府?重宁隐约有些印象,好像是前世曾听人提起过,泗水镇有两大户人家,东边的尹府,南边的卢员外家,说这尹府能现在这般好光景,全靠了家中那尹老太太,便是放在宛城也是个人物。 老妈妈不知道重宁再想什么,见她发愣还不做声,便有些为难起来,老太太想见这丫头,若是她不愿意去,她也强迫不得呀。 没成想,对面人突然点点头,她个子不高,黄黄瘦瘦的,抬起脸时一脸的懵懂模样,尖尖的脸蛋样貌普通,只算的上清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却十分不同,她随尹老太太阅人无数,总觉得这丫头的眼底里晕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明亮而税利,隐隐浮动。 “哎呵,这就好咯。”赵妈妈松了口气,握住重宁的手儿宽慰道,“孩子不用紧张,咱们老太太是个念佛之人,心善着呢!” 重宁心中暗忖,养在身边的人都这般有素养,不端架子,那位老太太应该也是个更好相与的人罢。 到了尹府门前,果然气派不同,一点也不比宛城的的府邸差,亭台楼阁,水榭湖园,都是仿照南方士族家中的布置,冬日里看是别有一番景色。也不知道穿过了几个走廊,过了几个亭子,终是到了一处雅致的园子,重宁抬头,瞧见蘅芜苑的牌匾,三字写意风流,颇具匠心。 “到了。”赵妈妈笑着提醒,先前一步推开门,重宁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况,只依稀看见,那屋子里坐着一位衣着朴素的老者,与周遭的富贵清雅颇有些格格不入,随即一道苍暮的声音响起,“外面冷,让那丫头进来吧。” 重宁便随着赵妈妈入了屋子,才将上座的人看了个真切,两鬓斑白,低眉善目,右手缠着一串佛珠,轻轻捻动,脸色隐没在书架投来的阴影中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钟宁是学过的礼数,可重宁却不一定会,她不想惹人怀疑,尤其是这种一眼便能将人看穿的老人家,只低头站在那里道了一声,“老太太好。” “今年多大岁数了?”尹老太太声音低低淡淡的。 重宁答十三,尹老太太接下来又问了些长辈常问的话,重宁都一一回答了,尹老太太突然就道,“你这吖儿,过来些,让我仔细瞧一瞧。” 重宁有些忐忑的上前走了几步,尹老太太认真将她瞧了半天,虽然是笑着,重宁却在她的眸子里看了一抹一闪而逝的黯淡,又似是失落。不待她细想,尹老太太便又慈目地笑着道,“今儿个可带来了那菜团子,还想尝尝。” 赵妈妈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老太太胃口近来不好,现在肯吃东西那便成。” 重宁将装着团子的包裹给了赵妈妈,后者让丫鬟去重新热一热,老太太说自己嘴馋,硬留了一个,这么一口下去,却觉得与昨日吃的口感有些不同,倒不是味道变了,眉头越皱越深,豁地又舒坦开来,眼角眉梢尽是明了的笑意,随即缓缓说道,“丫头有心呐。” 赵妈妈疑惑的皱起眉头,老太太也不作做解释,将吃了一些团子递过去给她,后者咬了一口,和老太太刚才的的神情转变一样,“姑娘确实是个有心的,知道我家老太太年纪大了,便将这菜团子做了更软活儿,好下嘴咬。 重宁依旧谦恭的低着头。 尹老太太越发喜欢,“丫头,以后若是没事就多来尹府给我做些吃食,这味道我好些年没尝到了。”兀自想到什么又问,“你这手艺谁教的?” 重宁恭恭敬敬地回道,“都是我自个瞎琢磨的,老太太喜欢便好。” 尹老太太点了点头,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什么,快得叫人抓不住,语笑晏晏道,“你这吖儿却与我有缘呐。” 就在重宁觉出些古怪来的时候,一人叩门而入,对着老太太请安后,一副掩不住的焦急神色,瞥了一眼重宁,赵妈妈就识趣儿地领着人出来了。没过多久那人也退了出来,有些不置信地看了眼重宁,复又作深思状,最后壮士断腕般叹了口气离开了。 重宁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发毛,赵妈妈让她在外面候着,进去一口茶的功夫出来问她道,“可会作獐子肉?” “并不太会。”她想到了张大叔卖掉的那只獐子,下意识回道。 赵妈妈闻言一喜,遂拉住重宁的胳膊,“那就是会了,跟我来。” “呃?”重宁睁着圆圆的疑惑眸子,还没说完一句话便被她拉走。 来到厨房看着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各类食材整齐摆放,身后还站在一群老妈子,丫鬟,打下手的小厮,重宁眨了眨眼睛表示不解,便听得赵妈妈解释说,有位贵客临门,而府里的主厨这会儿却病得下不来床,学徒又学艺不精,处理不来那獐子肉,故此才想到让她来救个急。 赵妈妈瞧着她看不出表情的脸儿,只当她被吓懵了,遂软言安抚道,“姑娘,老太太喜欢你做的你便放手做,不用怕。” 重宁无奈地呵呵一笑,既然已经赶鸭子上架,那她就做一只好鸭子罢。 只需她操刀的只有这道以獐子肉为食材的主菜,并不是难事,重宁利落地将那只拨皮洗干净的獐子肉切成大块,倒入调料腌渍,用羊脂包裹,然后再放到大火上去烤。待到熟了以后,将羊脂劈开去除,取出其中的獐子肉盛入盘中即成。 那四溢的香味早就让人垂涎三尺,赵妈妈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急急忙忙回去跟老太太禀告,一个步骤都没落下,用这法子做獐肉使得羊脂的香味深入,而獐子肉包裹其中,又不会有烤过头的担心,着实是费了一番巧心思。 正坐上的老太太依旧转动着佛珠,神色不明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一双看尽世间沧桑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只道了句,“果然……” 果然什么赵妈妈并不清楚,却也知道不是她能多嘴打听的,只是觉得老太太愈发显得高深莫测。不过话说回来,上次让老太太如此心绪浮动的还是钟家那大小姐逝世的消息传来…… 重宁做好了獐肉就离了府,老太太给的赏钱并没收,只拿了菜团子的另一半定金,出了门倒是有些后悔起来,五两银子啊!她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嘛!堪堪在心里哀嚎几声,浮起尹府老太太慈善的眼,不知怎的就歇了所有心思,只是顺手帮个小忙罢了,得多了回报反而觉得不踏实。这般想着,便摇了摇头,离开了尹府。 而她不知的是,就在她走出两步远之际,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从她身边划过,清风拂来,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个俊雅年轻公子的侧脸,端的金丝白虎纹银禁服,她只消稍稍抬头注意便一定能认出来那马车正是贺国公府家的,里面坐着的正是她前世的未婚夫,贺云戟。 第9章 香叶 赵妈妈得了外头丫鬟的信儿,进门儿来请示道,“老太太,老爷唤人来请您到前头用饭,您是……” “回了罢,吃惯了斋菜都见不得荤腥了,让他们自己去吧,不用顾我。”尹老太太攥着念珠头也未抬道,“你也不用跟着伺候了,下去罢。” 赵妈妈犹豫,但见老太太闭眼不耐的神色,俯身行了一礼后应声离开了。 偌大的佛堂一下子静了下来,略显空旷,老太太从香盒里取出几支香点燃了插入香炉。轻烟在她逐渐模糊的目光里腾转出各种曼妙的状貌,袅袅依依,悠悠远远。 “喂,这儿油烟味重熏着你,你还是到外头去吧。”面容清俊的少年皱着眉看向少女。 “不要,姨母说了让你陪我玩来着,你在做什么这么香,让我瞧瞧!”少女说着就要去勾那灶台上的盖儿,被少年急忙拦了下来,这一下可坏了,少女的脸上显出几分委屈,“你是不是嫌我来着。” “哎哎哎,哪是啊,只是还没到时辰,你一捣乱味儿就全败了,我熬了好几个时辰的。你要实在不肯出去玩就待这儿吧,但是不准乱碰乱动。” 少女闻言顿时喜笑颜开,点头应了,搬着把小马扎坐在了旁边,好奇地瞧着。少年切菜时专注的神情,嗅到不同气味的调料时微变的神色,不知怎的,就移不开眼去。 半晌,待扑哧扑哧的声音从锅子里传出,少年嘴角上扬,一抹笑慢慢在嘴角晕开,透着满心的愉悦和满足,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刻在了她的心底。她怔怔瞧着,看着他将一碗浓稠的汤汁端了出来,桌上摆着一盘铺着笋丝底儿的笋片包肉馅儿,摆放整齐,冒着蒸腾的热气,而他手中端着的汤汁呈现透明浓稠的金黄色,将汤汁均匀地淋到笋片上,霎时便被香气席卷。 薄薄的笋片包裹着细腻的肉馅,淋上切碎的甜椒与淀粉浆一同勾芡的汤汁,轻轻一咬顿时满口清甜,笋脆肉滑、鲜而不腻,口感刚刚好。 少女夹了一口,止不住的点头,露出满足神色,随后夹起笋片中间点缀着的点点绿色,瞧着像极了嫩叶,颜色喜人的,还能闻到淡淡的草香。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少年的眼中划过一丝亮光,颇有些自得道,“有这片小小的东西,就能使得菜色增味不少,偏生这东西贫贱,很多地方都常能见到,不过能将此物尽其用的怕是只有我一人了,尝一口汤汁,是不是很爽口?” 少女忍不住哧哧笑道,“钟小邯,想不到你也有如此不要脸的时候。”看着这人只要触及到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的模样,心禁不住的砰砰跳,姨母说的话浮现在耳旁,蓦然红了耳根。 “唉,你脸怎么这么红啊,熏着了,早说了让你去外头玩了非得在这窄地方窝着。” “钟邯你……你就是个蠢的!”少女脸上的红晕被气得愈发嫣红,有些气急败坏道。 “喂,请你吃东西你还骂我,还有没有良心了。”少年啧啧了一声,觉得少女果然娇蛮,不可理喻。 少女脸色一红一红的,咬了咬牙跑了出去,留下不解风情的少年摇头晃脑的表示唯美食好相与也。 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老太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依稀有几分小女孩当时的模样,扫了一眼桌上剩下的菜团子,眼底划过疑惑。当时年少气盛,偏生对方是个木的,闹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几十年过去能用这叶子入菜的,除了那人也就今日那小丫头了,是巧合吗? 佛珠捻动,自那消息传来她就寝食难安的,如今不知为何,倒有些缓了症状。只是想起那人的嫡亲孙女又不得一阵叹息,那人去的时候那丫头不过四五岁,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她抱着安抚了会儿,小丫头十分聪明又被那人教的乖巧十足,是个惹人疼的,只是隔着那人的关系,仍是不肯放任自己亲近罢了。 其实当年的事她早已经放下了,只是被人捧得高了,就是好着面子不肯下台罢了。钟家出事儿,她亦是袖手,让那丫头出来挡事儿,看着事情越来越糟仍在犹豫着出手的时机,孰料这一犹豫,就毁了那丫头。从宛城打探到的透着古怪,一些细节似都被抹去了,云里看雾的摸不真切。但要说那丫头会养成那般品行,她是不信的。 那人让她照拂,她偏生对着干,却害了无辜的人儿,如何不悔过,佛珠转动,心思骤沉。 …… 宴客设在了竹苑,替贵客接风洗尘。这一餐必然是讲究的,来人身份使然,连带着设宴的地方都十分考究。墙壁上挂着名人字画,半垂着湘妃竹帘,设了几扇绘着山水的落地大纱屏,当屋一只青花海水纹香炉徐徐冒着清雅芬芳的青桂香。 一桌子满满当当的丰盛菜色,色香味俱全,勾得人眼馋。 “尹伯父如此厚待小侄惶恐。” “只是些寻常菜色,贤侄就不要客气了,比不得四喜楼的。” 年轻的公子随着主人家入了席,来往又是一番客套,待到那獐子肉上了桌,谈话声戛然而止。本就好吃的尹珅暗中嗅了一口,就挪不开视线了,当即招呼着人吃起来,自己夹了一块儿,獐子肉的外层酥香不腻,内里嫩滑鲜香,一口咬下溢出汁水来,简直是香入肺腑。 贺云戟眼神微亮,盯着那道獐子肉,不禁问道,“尹伯父从哪儿请来的厨子,怎做的这般好吃,方才还说四喜楼,怕是在四喜楼也尝不到这等佳肴!” 尹珅闻言,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想起了那大眼丫头,小小年纪真能做得一手好菜,难不成有隐世的大厨私下相授?还有母亲从昨儿起就有些反常,都叫人悟不透。 “伯父?”贺云戟见他神色古怪,出言唤了一声。 “唔,说起来府里的大厨病得不巧,这头獐子也是请别人来做的,没成想竟是这般美味,反倒得了好口福。”尹珅回过神来道。 “哦,那做菜的人叫什么名儿,若真技艺过人,我可得想法子将人挖了去。” 尹珅再次怔住,想着自己先前的轻看,呐呐道,“我……竟忘了问。” 贺云戟故作爽朗的一笑,“尹伯父不是想藏私吧?” “哈哈……就当如此吧,四喜楼有秦越掌勺,小丫头还是留给我做厨娘,也省得我老是来回路上奔波的,就为了一口吃的。”尹珅笑呵呵,止了话头岔开去道,“听闻现在四喜楼是钟芙当家,短短两月便恢复了七八成,本事不小呐。” 贺云戟抿了一口梅子酒,香醇的酒液滑入胃里,令他回味无穷的闭了闭眼,压下了心底浮起的一丝郁色,睁开眼时轻笑道,“尹伯父的酒实在是没话说,就连我爹都常惦念,嘱我这趟来得给捎回去些珍品,不然就不给进门儿了,尹伯父可得帮帮我。” “哈哈哈。”尹珅笑着眯了眯眼,脸上的肉堆了起来,更显得福气,“给你爹捎上两盅是没问题,不过你这趟专程前来怕不止为了此事吧?” 贺云戟露出一抹被看穿的无奈笑意,“那侄儿就不瞒着伯父了开门见山了,如今贺钟两家结姻,这事儿求到了我头上,不得不来向伯父开这个口,能否将尹家的酒供给四喜楼?” 尹珅闻言也搁下了筷子,当然在搁下之前已经盛了不少獐子肉在碗中了,板正了神色道,“唉,贤侄这不是为难我么,尹家的酒不供钟家是老太太定下的规矩,便是……便是那人在世时都不做更改的,何况现下。” 说实话,贺云戟也不甚清楚钟尹两家的恩怨,大抵是突然闹翻了,且老死不相往来的势头,只是钟老爷子都去了那么久了,加之钟芙磨了他许久,才想着来试试,遂又再度开口道,“规矩是人定下的,钟家给出的价儿在这儿,伯父您再好好考虑考虑。” 尹珅瞥了一眼贺云戟递过来的纸笺,被那上面的价格惊得动了动眉毛,脸上镇定,心下却已经想开了去,尹府的酒自然是好,做的是少而精,最好的做了贡酒送入宫中,余下的也非凡品。不过钟家出如此高的价格,是为了老太太定下的规矩,还是因为酒楼的菜品已经撑不起四喜楼的招牌? “坊间有传闻,秦越失了味觉可是真?” “伯父也说了坊间传闻,怎可当真?”贺云戟反问。 尹珅一顿,随即笑开,以指尖点了点桌面无意道,“传言要是真的,那岂不是真受了钟家大小姐的诅咒了,倒是荒谬了。” 乍然听到许久未出现的名字,如同尘封的记忆被倏然打开,席卷而来,充斥脑海。眼波流转,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倾国亦倾城。只可惜…… 一声喟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消散于空气中。 第10章 元宵(修) 月上中天,远远近近的炮声连成一片,比之除夕之夜的热闹劲儿毫不逊色,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夜空里绽开。夜空正晴,杏核似的月亮将清冷皎洁的银屑洒满了院子。 重宁站在灶台旁边,挽着袖子,在瓷盆里一下一下揉着,又注了些水,将糯米粉揉到耳垂般柔软,捏成一个个白胖的小团子,放进了煮开的水里,待到汤圆浮起来,就捞起搁在一旁放温。随后取了纱布裹一把红豆,挤压成细腻的红豆沙,和着热水搅拌均匀,调入一点点的槐花蜜,做成红豆汤,等碗里的汤圆足够凉的时候,淋了上去。碗里白红相见的,看着极为喜人。 母女俩围在桌前吃元宵,杨蓉不住的夸赞,“这般好看,单看着样子都不忍吃了。” “味儿也不差,娘您尝一个。”说着舀起一颗汤团送到她嘴边,后者咬了一口,红豆汤口感沙沙绵软,而那白团子吃在嘴里滑溜弹牙,甜而不腻,禁不住满足地眯了眯眼。 只是尝了几个,这几日困扰自己的问题又一次浮上心头,瞅着秀气吃相的女儿犹豫着张了口,“阿宁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些的,娘……怎么不知道。” 重宁咽下嘴里的元宵,那一瞬的停顿几不可察,掖了掖嘴角泰然道,“前一阵摔了头,等后来想起来的时候发现记性变好了,连带着爹研究的那些吃食都一并记得清楚,就想着试试手儿,好像还是有点天分,娘你说是不是?” 杨蓉听她提及她爹划过一抹黯然,搅着碗里的红豆汤,叹了口气,“兴许是你爹舍不得咱娘俩吃苦吧……” 见她沉入了自己的思绪,重宁便未再开口,同杨蓉说的也有一半儿的事实,重生后她的确发现自己的记性变好,不管多久远的事儿都能想的起来,食谱上的内容在她接触到食材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在脑海,如有神助。 “阿宁阿宁,元宵灯会快开始了,咱们赶紧走吧。”屋子外头传来石头带着兴奋的唤声,急急催促着。 屋子里的人听到,叮咛了重宁几句就让她赶紧出门了。后者梳着两个四叶花髻,两弯小月眉,一双灵性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身上着一件崭新的藕色袄子,依旧像前几日那般在衣角下摆绣着精致的花纹,数朵含苞待放的粉嫩睡莲,似一阵风吹来就会春风满池。 石头呆呆的瞧着眼前人儿,连眼睛都不知道怎么眨了,只觉得春风已经吹进他的心里,他喉咙蠕动了下,轻轻的咽了咽口水,不由道了一句,“阿宁,你今儿真好看。” “怎么我以前不好看么?”近几日石头三不五时的来帮忙,往日那份熟稔感觉也慢慢回笼,这才能笑着打趣出口,重宁看着他陡然紧张起来的样子不禁笑开。 原先还有些手足无措的石头见她笑了,愣了愣,随后也如同受了感染一般笑了起来,心说阿宁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只是好像没以前那么爱笑了。 二人说说笑笑地到了镇上,挤在汹涌的人潮中,目光就被头上悬挂着大红灯笼和五色彩带吸引住了,红彤彤的灯笼悬挂在树枝上有莺莺花鸟,有水墨河山,也有各色的传说故事,绘着仙人更是惟妙惟肖。灯下搭了戏台,上演着歌舞百戏杂耍奇术,有踩高跷的、舞龙灯的、划旱船的,直把重宁的一双大眼睛看得眼花了,满目的流光溢彩,满耳的鞭炮齐鸣,是她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 突然,一群小孩子提着精致的花灯嬉笑着奔跑过来,你追我赶,顽皮的在人群中穿梭,“你还我?” “偏不,有本事你自个儿来拿呀。”男孩转身对着追赶她的小女孩呲牙咧嘴。 小男孩提着一只猴子样的花灯跑的飞快,一双脚跟抹油一般,却只顾着欺负后面的小女孩,一路嬉闹,与正在赏灯笼的重宁二人愈靠愈近。待余光里瞥见直冲着自己过来的小不点,已来不及躲闪,瞠圆了的眸子前蓦地罩下来一道高大黑影。手腕陡然被一股大力扼住,视线刚好垂落在握着她手腕的修长五指上,骨节分明隐着一丝青筋,还来不及细看,便撞入了一堵厚实胸膛,耳边传来清冷淡薄的小心二字,不着一丝感情。 重宁还未从刚才的惊慌中缓过神来,胸口不受控制地微微起伏,就听得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唤着自己,“阿宁,你没事吧?” “额,没……事。”她定下神焦急的看向人群,却已是寻不着刚才那人的身影了,倒是身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尤为扎耳,“公子,您等等我,哎,这玉兰花的簪子您还要不要了?” 很快,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中。 玉兰花的簪子么?前世的钟宁最钟爱的便是这花儿,清新淡雅,连带着栽着玉兰的苑儿都唤作玉兰苑,可见有多喜爱。 “姑娘,这些簪子,步摇,都是最新的款儿,从宛城来的,紧俏着呢,买一支吧?”妇人手里拿着一只珠钗于她眼前展示,簪头是几朵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白玉兰花,线条温润柔和,玉虽不是上品,倒也莹白纯正。 重宁眸底染上一丝晦暗,渐起苦涩,曾几何时,那人最爱送自己玉兰簪子,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而如今她尸骨未寒,他却要另娶,娶的还是害死自己的那人…… 妇人的簪子落在眼里,一阵生疼。重宁移过了视线,怀揣着心事敷衍地点了下头,就拉着石头匆匆离开。 石头回着头又看了一眼那簪子,漆黑的瞳孔里一抹异彩闪过。 两人在人群中艰难的走了一段路,石头终于有机会说话连忙道,“阿宁,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落了东西在方才那地儿了。” “什么东西?” “我……我娘给的护身符。”石头被看得有些郝然,连带语气都显得磕磕绊绊的。 重宁听了当他是急的,便要同他一块儿去找,但这不过是他想出来的借口哪儿能让重宁跟着一块儿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圆过去,急得手心冒出些汗儿来也说不出个所以,反而叫重宁看出异样来。 “反正你就在这等着我,我……我去去就回来了。”被越看越慌的石头索性扔下句话,一溜烟儿跑了。 重宁诧异,随即想到方才在灯会上朝他暗送秋波的姑娘,乍一联想便暗暗笑了,十三四的少年郎也确实开了窍的,随即自顾逛了起来。 另一厢石头一口气儿跑到方才的首饰摊儿,瞥见静静躺在匣子的簪子咧出一口大白牙,“婶儿,那只玉兰花的簪子给我包起来。” 妇人瞅了他一会儿,露出个了然的表情,打趣道,“小哥儿还挺会疼人儿,那姑娘肯定喜欢!” 石头脸蛋已经红透了,飞快的将包好的簪子塞进怀里,像得了宝贝似的又摸了摸,付了钱,又飞奔一般的回去与重宁汇合,却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寻不着重宁的身影了,一下慌了起来,顾不上什么大声的叫了几声,“阿宁,阿宁?” 泗水河畔,青楼歌坊,灯笼高挂,烛光连绵,与莺声笑语的美人一起倒映入河,衬得水上水下俱是五光十色,美不胜收。空气中飘着腻人的脂粉香气,随意走着的重宁却瞥见了一抹熟悉身影,倏然定住了身形。 那人……不该在宛城吗? 瞧见那人一脚踏入了“春雨阁”,重宁便也失了魂般地跟了上去,却让门口站着的姑娘们给拦了下来。“小妹妹这地方可不是你该来的,快走罢。” “让我进去。”耳畔所有喧嚣化为虚无,重宁什么都听不到,眼里只有那人的身影,眼见着快要消失不见,愈发急了起来。 正打算拼了力气闯进去时,被人抓了手腕,头上响起道声音,“嗳,这袄子上的花样儿新鲜,家里人绣的活儿?” 重宁心不在焉地点头,视线始终循着那人,看那人身畔美人儿环绕,笑得风流肆意,在那一瞬,清楚听见心里某一处的崩塌。 抓着她手的人将她往阁子里侧拉了一把,嘴上说着给客人们让道,实际倒让重宁将里头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喏,这样吧,我出二十文钱,买你这上头一模一样儿的,袄子在我房里你随我去取吧。”抓着她的姑娘身上一袭艳色的轻纱薄裙,裸肩露背,一点也不嫌这暮冬的寒冷,脸上画着浓妆,一双眼儿却带着些许的清冷,更带着看透世事的明了。 重宁浑浑噩噩地被她领着上了二楼,看似是一间上好的厢房,薄纱女子径自入了房里,在次间的衣橱里一件件的挑拣着,言语间难得透出一丝善心道,“这栋脂粉楼里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这儿来寻欢作乐的都会迷了心,女儿家的还是别来这种地方的好。” 回头瞥见重宁绷紧了神色望着一处,眼神划过一抹怜悯,显然是将她当作来寻抛妻弃女的家人来的,走到她跟前递出十枚铜板,“这个是定钱你收着,就绣在这个地方,拿了早些回去罢。” “莺莺,贺大公子点名要你,还不快点去伺候着。”一名老鸨打扮的妇人冲着这头儿唤道。 薄纱的女子笑了笑,应了声儿,整了整妆容盛满了笑容朝着她站着的那间屋子走去。重宁的眼儿直勾勾地看着,待那妇人下楼去招呼别个才动了动,进了那还敞着的门,缩在了外间的暗处,透过屏风的间隙,悄悄地看着里头的情景。 只见那薄纱女子倚靠在贺云戟怀中,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摸着怀中女子洁白的腿根,女子执起一杯白玉酒杯喂他喝,他一口下肚。 软语响起,“公子好些日子不来了,记得还是前年钟家大小姐入狱那几日,一晃数月,可让奴家好想呐!” “莺莺莫怪,这阵儿是忙了些,那人心思多着很,管我甚严,比之……”他的话戛然而止,脸上难掩失落与不甘。 浑厚的男子声音顿时传入屏风后,那般耳熟,震的重宁的心更是乱麻如丝,她在狱中饱受皮肉之苦之时他却在花柳巷寻欢,狱中,日日夜夜盼他来救,还想是否有一丝丝的误会在其中,原来他竟是这种混账纨绔,薄情之人。 钟芙曾道自己对贺云戟冷然,此刻想想倒也是好,托付终身当真不值。两人曾一同经历过生死,她总以为即使话语不多,二人之间彼此也该心有灵犀,就像那段在崖底养伤的时光,那人总知道自己所需,无需多言。 她不争朝暮,却不成想只是她一人这般想法,从被接回钟府她的眼睛恢复光明,便觉得贺云戟似是与山崖下有些不同了,只是他待自己是真心好的,尤其是在父亲病后给予倚靠,才有些初相识的那份感觉,这才…… 莺莺不动声色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讥讽,话语却是宽慰的,“公子有什么不顺心的同我说说罢,奴家想做公子的解语花,公子可愿?” 贺云戟夺过酒杯,一口酒闷下,忍不住心中一动脱口道,“你说,你说那日我要拒了钟芙早些赴约,怎会便宜了秦越那混蛋。”随即苦涩的笑起来,酒喝的也越来越急。 钟家大小姐的事她也颇有耳闻,这里的客人不少从宛城来的,透出来的细节却叫她看得清楚,二女争一夫,偏生这一夫不是个好货色。莺莺的唇角弧度的嘲讽愈加明显,笑的也愈是灿烂,“世人都说,一醉解千愁,莺莺陪公子喝酒解闷,如何。” 贺云戟掐了莺莺的蛇腰一把,“只有你是个贴心的。” “公子好坏……” 之后的话重宁都没有听太清楚,也没有再去看贺云戟,她蜷缩在屏风后面,双臂抱膝,只觉得一股恶寒,冷的身子直打颤,不知过了多久,送酒的小厮将门关了上,而里头已经传来不堪入耳的*之声,一声声如利刃剜肉,疼到失去知觉。 屋子里的空气窒闷到多待一刻就好像要窒息了般,重宁忍受不住地走到了门口,里间的女子听到动静看了过去,反而挡住了身侧的人,借作掩护。听着那容貌英俊的公子失落地唤着钟宁,一声声的,夹杂着几分懊悔呢? 重宁听到,僵直了背脊,再也忍不了的破门而出。离开春雨阁,独自徘徊在熙熙攘攘的花灯会上,来往的行人有增无减,反倒更是热闹喧嚣了,手背上突兀地感受到一抹凉意,重宁抬手抹了把脸,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 明月悬空,原以为的满月,在周围云雾散开后,却只是半弦而已,只因被云雾遮住了,看不真切,终究不是圆月…… “阿宁,原来你在这里!”石头跑过时,脸上已经是满头的汗水,缓口气,就像心中一块石头卸下来,一脸如释重负的神色,再仔细一瞧重宁满脸泪痕顿时慌了,“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 重宁摇了摇头,“石头哥,我迷路了,想回家。” “阿宁不哭,我带你回家。”石头心下一紧,暗恼自己把她一人丢下,连忙安抚道。 一路上,重宁魂不守舍地跟着石头,抽泣声渐小,脸上的神色却是越来越漠然。石头偷着摸地观察着,摸了摸怀里藏着的簪盒,紧了下眉心,终究没有拿出来。 第11章 绣活 隔了两日,石头背着筐子到了重宁家,只瞧见杨蓉一人,左顾右盼后询了一声,“婶婶,我跟爹打猎采了好多蘑菇,给你们送些吃,咦,阿宁人呢?” 杨蓉瞧见石头这孩子勉强挤一个笑容来,眉间却隐着几许忧虑,即使是露出的笑容也染着郁色一般,“从元宵那天回来就一直窝在屋里头,问什么难受也不说,瞧着像是病了。” 石头闻言心下内疚更甚,“都是我不好,没顾好阿宁,让她受了惊吓。” “别往自个儿身上揽责,也是婶婶疏忽,想着她近些日子性子有所改变忘了她先前胆子小。今儿要是好不了,我去请王大夫来瞧瞧。”杨蓉怎舍得苛责一孩子,柔声宽慰他道。 “我……去看看她。”石头心情也跟着落入谷底般,头耷拉着,搁下背上的篓筐,往重宁的屋子走了两步。刚要抬手敲门,面前的门开了缝隙,谈论中的主人公脸色红润地走了出来。 “石头哥,娘。”重宁唤了两人后,视线就落在了地上那一篓筐的蘑菇上,急着走了两步俯下身子,颇为高兴地挑挑拣拣起来,拿在手里又捏又瞧,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心情不好。 “……阿宁,你好了啊?”石头瞧着她那精神模样,呐呐问道。 重宁蹲着身子,头也未抬地应了声儿,已不见抑郁神色,这两天闷着自个儿想了许多,在摸到她藏的那些铜板时忽然发现自己纠结的问题颇为无谓。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这一世打定了主意不受其苦,自然就宽了心而活。 这一辈儿要活得好好的,仇要报,日子也得幸福美满的过。 石头和杨蓉在一旁看着,总觉得眼前的重宁又跟之前的不大一样了,又说不上是哪儿不一样。金透的晨光穿过屋檐洒落在她的身上,整个人似乎都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眼角眉梢是一派的平和安逸,身上多了一抹出尘的气息,显得愈发空灵动人。 石头看愣了,杨蓉看笑了,没事,就好。 “这么多蘑菇,等着,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去。”重宁挑出了不少色泽艳丽的蘑菇扔到了盛放垃圾的簸箕里,随后拎起剩下的半筐子去了厨房,走到一半似想到什么转头突然对石头正经道,“石头哥,越是好看的蘑菇越是有毒,诺,你瞧一瞧簸箕里的,人可不能吃,以后看见可别误食了。” 飘渺的仙子霎时坠落凡尘,成了烧火丫头。石头咧了咧嘴,抚了下回归胸腔的小心脏,点了头儿就跟上去打下手了。 洗净的鲜蘑剁成碎末,同细粳米一起放入砂锅慢火细熬,起锅时加细盐调味即可。又因为早晨不宜吃油腻,随后又做了玫瑰花卷儿,其实就是紫薯制成泥和面,把和好的面皮擀成饺子皮状,四周薄中间厚,重叠放在一块儿,拿一根筷子在中间压一道印儿,从底部往上卷,卷好后再从中间切成两半,竖起,整出花瓣的形儿来,再拿到蒸笼上蒸着。 重宁看着筐里余下的一堆蘑菇,转了转眼想到了法子。取了一罐黄豆制成的酱,摆在案板旁,双手拿着大刀,一手一个开始切蘑菇,弄得屋里“叨叨”的响着。 “都做了?会不会吃不完?”石头瞧着,眉头一挑,禁不住问出声道。 “我是要做酱,这些鲜菇能存的久一些,坏了怪可惜。” 石头似懂非懂的点头,瞥了一眼散出阵阵香气的蒸笼,默默咽了下口水,卖力干活儿。 蘑菇、胡萝卜、木耳还有石头家先前送的腊肉,全部切丁,成一粒粒细小的颗粒状。锅里加入八角粉、胡椒粉、小茴香粉,一点油,用中火爆香,加入肉丁翻炒,再依次加入胡萝卜、蘑菇、木耳,翻炒片刻后加入豆酱炒匀,沸腾后转文火熬制三盏茶的时间。 三者的时间相近,重宁将熬制好的肉酱盛入罐头里封实,还有一半儿装入另一罐里打算让石头带回家去,交代可炒菜蘸料吃。 收拾妥当,三人用起了朝饭,蒸熟后的玫瑰花卷颜色会变得浅一些,也更漂亮。蘑菇性味甘凉,能补脾益气,润燥化痰。杨蓉同她生母白氏一样,也是生完重宁没养好才损了根儿,导致现在身子弱,重宁不想她步上白氏的后尘,有心给她调理,故此在吃的方面更加用心,食补也是补。 “对了,阿宁你那天带回来的衣裳哪儿来的,好看是好看,可……可也太薄透了吧?”杨蓉吃着粥儿记起屋子里头的那件衣裳,重宁‘病’了两天她也没顾得上问,这会儿才想起来。 重宁眨了两下大眼儿,想到了那日应下的事,不禁有些汗然,这都已经过去两日,春雨阁的莺莺姑娘会不会以为自己昧下了那十文钱和衣裳?摸着口袋,从里面掏出了那些个铜板放在桌上。 “是位姑娘看我袄子上的绣花好看,让照着给做一下,一件儿给二十文,这是定钱。” 杨蓉闻言惊愣,“二十文,怎么能收这么多!” “虽只是费点针线,可这花样儿都是图新鲜的,娘的绣活儿好,我画的花儿妙,当是值当了的。”重宁说着,心里却是盘算开了,杨蓉闲着容易多想,接点绣花的轻松活儿倒是不错。 “这应了人家的还是早点做,我一会儿就去绣。” 替重宁绣过两次,杨蓉的针法就快了许多,紧着时间连口茶水都不肯喝,一个早上就绣完了活儿。只是要送到春雨阁,重宁犯了难,要她一人去她娘肯定不放心,再说那地方她也不想再去了。这边愁着,某块石头就自动往上凑了凑。 “阿宁,有什么事儿要帮的只管跟我说,别一个人闷着。”石头脸上的真诚不容怀疑,一口大白牙露的比以往更甚,他本身就长的不错,一笑起来更显得俊朗。 重宁略作沉吟,有些为难的瞅了瞅了石头,想到要去的那个地儿仍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石头看着她那清亮的眸子亮起复又蔫吧了的样儿,忍不住头脑一热豪气道,“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阿宁一句话的事儿,有什么石头哥给你担着!” 重宁被唬住,心想这竹马还挺靠得住的,于是也爽快的道:“那就请石头哥帮我送这件衣裳去春雨阁吧!” “好……春春春春雨阁?!”石头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一张脸憋的老红,一个字儿不吭了。 “石头哥若不想去也没关系。”重宁见他那样子也不想为难人,老是麻烦石头哥也说不过去,遂想着自个儿跑一趟。 “去,我这就去!”石头一咬牙豁了出去,拿了衣裳犹如慷慨赴死般上了路,颇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只是送个衣裳罢了,莺姑娘又不吃人。”重宁对风月所知之甚少,那天窥见的一点也不足以让她明白对于俊朗小石头来说,那里不吃人,但是吃豆腐啊。 过了两三个时辰,发髻微微凌乱,袄子上好几处拉扯痕迹,一脸受惊的石头火急火燎的冲进了重宁家,犹如身后有洪水猛兽般,嘭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的母女俩一同望。 “我我我我……她她她她她们……钱!” “……”母女都是一怔,这话说得太让人想岔了,什么钱,卖身的?重宁掩着唇噗嗤笑了,还是杨蓉假意咳嗽了一声,安抚他道,“慌里慌张的遇着什么事儿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石头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微妙,黑里透红红里透黑的,半晌匀了气儿闷声道,“衣裳送到了,姑娘很满意,多给了十文钱,后来……又有几位姑娘说要定,我把你给我的图纸给她们瞧了,上头添了一些要求,还有这包是订金,共一百七十文钱。” 说着,拿出一只鼓当当的袋子,搁到了桌上。杨蓉小声惊呼下,颇有些不置信地看着那纸上密密的字儿,这……做完收了全款不就有三百文钱,于她们来说可是比巨款。 “谢谢石头哥帮忙跑这个腿儿。”重宁斟茶递到他手里,诚心谢道。 石头缓过了劲儿,挠着后脑勺说不碍事,看着重宁盈盈着笑意说下次可能还要麻烦只能心底苦笑着应下了。随后又将那位莺姑娘帮忙把价格抬高了五文钱的事儿也同她说了,顺带的还有他听来的故事。 重宁这才明白,那位莺姑娘原来是将她当作同病相怜的人儿,父亲好赌好色将她卖进勾栏里,唉,也是个可怜人,重宁唏嘘之余能做的无非也只是多绣一幅花儿谢恩情了。 一百五七文加上零零碎碎的凑一凑也有个二百文,有了这钱,能做的事情也就多了起来。自己会的就是做吃的,眼儿瞧见石头一口一口吃着玫瑰卷,忽然问道,“好吃吗?” “好吃!” “比外头卖的那些个呢?” “好吃十倍!” “嗳,石头,再帮我个忙呗?” “!”石头顿时噎住。 重宁看着好笑,替他顺了顺背,打趣道:“不过就是打听个事儿,至于么。” “什么……事儿啊?”最后的尾音都打了颤儿的,还一本正经的放下了花卷,强作镇定。 “泗水集市的摊位一月要多少租钱?” “呃?”石头脸上茫然,“这个我也不清楚,回头问问我爹去。阿宁是想摆摊儿卖吃的么,前些日子我带你做的糕点在集市吃,有不少人眼馋还问我们买呢,要是摆摊儿一定能卖很好。” 说着,便觉着阿宁的想法好,这样在集市他也能时时刻刻瞧见,当即要回了家问去,重宁拗不过,替他装了蘑菇肉酱和一些玫瑰卷儿带上,看着他替她着急火热的模样,心里亦是生出了一丝盼头。 第12章 食摊 三更鸡打鸣,日出渐升,暮月消沉,天也亮的越来越早,院儿里梧桐树上的喜鹊正在树枝上横着,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直到一道热情的拔高声响起,惊的树上的鸟儿扑闪的翅膀四处乱窜,一溜烟的飞走了。 “重家妹子,在没在家?”那声音颇为爽朗明快,就像一团火红的苗儿瞬间滚滚染着人的心绪,在这暮冬听着愈发感觉舒坦。 杨蓉听到屋外的唤声,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一脸笑意的出门应声,“诶,素英姐,快进屋里头坐!” 重宁跟在杨蓉身后探头瞧着,来人直直在站在门口,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丹凤的狭长眸子,薄嘴唇,脸庞清瘦却不会给人刻薄之感,晨光下一袭干净利落的白皮袄子愈是衬托的那抹质朴与众不同。这么瞧着,倒觉得石头是个好投胎的,样貌仿了她娘的优点,体格上仿了张大叔的高大健壮,活脱脱长长成了一个俊朗的小伙儿。 跟在薛素英身后的石头和石头爹神情却都一个模样,只憨憨的笑着,像是个将军身后扛把子的兵,训得服服帖帖的。 三人一起随重宁母女进了屋子,家里的板凳不够,重宁又搬了两个小马扎,石头和她一人一个老老实实坐在大人旁边,也不出去玩,说实在的重宁有些好奇夫妇俩的突然造访,尤其薛素英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更是让她觉着似乎与她有关,自然就留下了。 薛素英再次爽朗的笑了,“昨儿石头这孩子急急忙忙跑回家,也不说前后缘由的就开始问他爹摊位租银问题,把我两口子都问懵了,这不,我细问下之后才知道咱家阿宁想在集市摆摊卖吃的。”她眸子转向重宁,一脸的疼爱样,就跟看自己女儿似得,她也向来不把重宁当外人,“阿宁,婶婶说的没错吧?” 重宁笑笑,随即认真的点点头,“婶婶,我爹得病去的,把家里耗了个空,如今我和我娘相依为命,想寻个挣钱的生计帮衬家里。不过我就只会做点吃的,想摆个摊儿卖早点,就顺道就跟石头哥打听下。”提到租金,她脸上兴奋一下子黯淡下来,转而担忧的低声道,“要是租金太贵,还是得另想法子。” “成,甭管它租金多贵,婶婶支持,能成!昨儿让石头带回去的我跟你大叔是抢着的,一个大老爷们儿的也不晓得让让我,可见你做的有多好吃,不愁卖不出去,婶婶倒是有个想法,阿宁听听怎么样?” 重宁心中其实也有个想法,只道适当的时机说出来,薛素英是长辈自然先说,客气着道,“婶婶说罢。” 薛素英并没有先说想法,而是先把摊位租金的事给重宁说了下,泗水集市一个摊位占地超过一丈方圆的每月要交给衙门一两银子,算是租地金,也把税金包括进去了。不到一丈的交八钱,也就是八百文,指明了不能在主干道和别人门店外三丈内的地儿摆摊。 而石头家的摊位不到一丈,也就是每月要交给衙门八百文钱。 薛素英看自家儿子直愣愣一直瞧着重宁,眼里心里都移不开了,她也是看着重宁长大的,更是喜欢阿宁这孩子的单纯性子,遂打定主意道,“石头仿了他爹,嘴笨,我就怕他学不好舌儿,来来回回的两家跑着折腾,就一大早带着他们父子直接过来说,咱们好说好商量。” 她眸子一闪,异常真诚,直奔重点道,“他们父子打猎是运气活儿,有时候一个月都出不了一两次,不过出上一次这一月就不愁吃穿用度,所以这摊位多半时间都空着,还不如让你去卖些个早点。” 重宁嘴角不由翘起来,眼中同样闪着光彩,素英婶婶的想法同她一样,就是合用摊位。她存的钱不够,能同人搭伙是再好不过,石头家的情况她知晓,遂一早就动了这念头。 “阿宁只管卖,摊位租银的事别担心,包在你张大叔身上。” 杨蓉和重宁异口同声的说道,“这不成。” 重宁神色感激,却是斩钉截铁道,“婶婶,张大叔,你们已经够照顾了,承不起这么重的情,要是一分钱不出,我宁愿不去摆那摊子。” 一旁坐在小马扎上的石头比重宁还慌张,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憋的一张脸都成了麻花。 薛素英对重宁的品性愈发认可,本身也是个爽快人,犹豫了半晌再次给拍板定下了,“阿宁是个好姑娘,听婶婶的,头月一个银钱都别出,若是以后生意好了,咱们再商量着来如何?” 重宁还是不同意,与薛素瑛又商量了几句,原本重宁要对半分摊,最后薛素瑛以长辈的身份硬是改成了,三七分,集市摊位上重宁家出两钱四,石头自家出五钱六,头一月儿的延后到下一月一块儿支付。重宁见薛素瑛十分坚持这点,感激之余不好拂了长辈的心意,于此摊位合租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事成了石头比重宁还要高兴,父子俩一合计当下就把小推车的事儿包揽了,张大勇去林子里砍了棵大树,询过重宁要求后就开始动手了。 重宁也没闲着,她心中早有想法,着手准备起了食材,加上杨蓉紧赶慢赶的将那些衣裳绣花绣完,重宁手头有了钱,干劲越是大,忙东忙西,都快不着家了,石头还十分好奇的问重宁想卖什么早点,重宁只是咧着嘴神秘的笑笑,只道开张了去尝尝便知,于后再不张嘴多说一句关于早点的事,挠的石头心里痒痒的。 二月十九,天还黑乎乎的,重宁与石头摸着黑带了不少东西去集市,杨蓉本想一同随去,只是拗不过重宁,还有帮劝的薛素英就只好在家歇着,绣绣活儿。薛素英想让俩小家伙多些时间相处,只叮嘱了石头好生照顾着,自个儿拉着张大勇预计起什么时候能喝上婆婆茶,是越想越高兴。 清早的集市已经是热闹的狠,卖包子,卖混沌,还有卖牛肉面的一些早点摊子已经陆陆续续来上人吃饭,飘香混杂,饥肠辘辘的人们不管好不好吃便挑拣一些填了肚子。 石头已经将桌子凳子摆好,重宁也生好了火,灶火上摆起锅子,石头给重宁卷了袖子道,“阿宁,你赶快做。我娘有事交代我办,我去去就回。” 重宁点点头,“快去吧,回来就有的吃了。” 石头并不放心,三步五回头的瞧了又瞧,重宁扬了扬脖子,示意他赶快去吧,石头这才急匆匆的走了。 说完她便神情专注起来,舀一勺面汁倒在刷了油的平锅里,用干净的竹片刮着面汁转了一圈儿,圆乎乎的面饼,打了个鸡蛋进去,用竹片刮散,小手灵活地转上几转,把蛋汁均匀地抹在面饼上,待面饼的一面熟了再将整张面饼翻过去烘另一面,稍稍有些焦意,香味四溢时取出,切成四小块儿,用小刷子蘸了些她调好的香菇肉酱,最后裹上酱菜丁葱花等小菜儿一卷,就成了。 香味顿时就在越来越喧闹的大街上引起了来往行人的注意,有人就探着脑袋看过来,享受般的闭上眼睛又闻了闻,“好香呀,小姑娘你做的这是什么好吃的?怎的没见过!” 重宁扬起脸,嘿嘿一笑,“煎饼稞子。” “给我来一个尝尝。”那人捂着咕噜噜的肚子,再是忍不住香味的诱惑,哈喇子都要快流出来了,连价钱都不问,直接说道。 重宁拿油纸包裹递给他一个,细心道,“烫,您慢点吃。” 那人哪里还能听重宁的忠告,一口咬在嘴里,酥香四溢,虽烫的直伸舌头,可也忍不住等它温些便吃完了,觉得不够吃,又拿了两个,听重宁说六个铜板,想着里头咬到的肉沫儿也不觉得多,付了钱后心满意足而去。 很快重宁的摊子便陆陆续续来了人,大家吃着都赞不绝口,煎饼稞子已然供应不足。除了现做的煎饼稞子,推车上蒸笼里热腾腾出炉的各式花卷儿也被抢购一空,重宁一个人稍显吃力,换上了新一笼继续蒸着,旁边的人也不散,耐心候着。 等石头带着一个孩子赶来的时候便是看着长长的队伍,小男孩手里握着几个铜板抬起脸一副懵懂天真的神色,“石头哥哥,咱们还要去大姐姐那买吃食不,还用我去夸好吃吗?” 石头咧嘴笑,摸了摸小不点的脑袋,娘说一开始做生意不易找个小孩子去尝一尝把名声打开,现在看来阿宁的手艺已然不用这样,香味早就染了他人的味觉,遂摇头说不用。 “那我把钱还你吧。” “不用,自个儿留着买你最喜欢的糖人吃。” 小男孩开心的笑了,反倒瞅了瞅重宁那边的摊子说,“我不吃糖人了,我要吃大姐姐做的这个,闻着比糖人好吃。”说着便去排队了。 石头放心的一笑,突然肚子也咕咕的叫起来,摸了摸饿着的肚子,脸上一窘,也跟着小不点上去,看重宁被热气熏红的脸怔了个神儿马上上去帮忙了。 “石头哥忙完事儿了?”有了石头加入,重宁稍得了空档问道。 石头哼声应了,两人并肩站着,一块儿被扑腾起的热气熏了脸儿,都透着红呐。 第13章 大伯 夜里,雪簌簌下着,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一瘦小人儿趴在桌子上,嘴里念念有词。 “十,五十……二百……三百四!”重宁一双乌黑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回了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声调欢快道,“娘,这三天的功夫就赚了三百四,还是撇掉了食材的成本。” 杨蓉的视线落在桌上小聚起来垒着的铜板儿,欣喜之余也有了隐隐的担忧,“阿宁,这钱来得太快娘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会不会抢了别人的生意,要是有人动起坏心思怎么办?” 重宁心知风头太盛会招来祸事的道理,早做好了盘算,于是道,“娘别担心,头几日的生意好是因为大家没见过这样儿的早点,图个新鲜,不信您往后看着,不定有这么多了,大家吃腻了就会换别家吃去的,不会有什么抢生意的说法。” 瞒下昨儿个牛肉铺老板找麻烦一事,亏了张大勇路过瞧瞧,才没酿成什么损失,也是这事儿给她敲了个警钟,不能冒进。 “娘,石头一家这些日子帮了我们不少,我想明儿个歇一天,请他们来我们家吃个饭。” “这事儿要紧,我明儿去一趟。你累了一天,早些歇了。”杨蓉心疼地瞧着她愈显清瘦的身子板儿,眼尖地看到她外衣袖子上破了一口子,让她脱下来缝补。 重宁也是累极,一阵兴奋劲头过了困意席卷,打了个哈欠扑床上了,嘟囔着让她也早点休息,油灯太暗费眼睛,以后住宽敞了一定不让她这么辛苦云云。杨蓉听了,嘴角边的笑意忍不住加深了些,借着微弱的光线给她缝补口子。 烛火摇曳,映出影子重重叠叠,还有低声絮语,换来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雪已经停了。杨蓉去了一趟石头家,不巧赶上父子二人出门,就同留守在家的薛素英约定了晚膳。待她回了家,就看到重宁已经起了,连带着热乎的朝饭都备好了。尝过了煎饼稞子,杨蓉就不奇怪重宁这短短三日的收入了,最妙的莫过于里面涂抹的那层酱,咸淡适中,油香鲜美,叫人怎么不上瘾。 隔壁春婶儿的男人赶集回来带了不少东西,除了自家用的,还有重宁托他带的,一只颇为肥壮的母鸡扑腾着翅膀在春叔手里挣扎,被他牢牢抓在手里给拎到了重宁家。 “宁丫头,这几天闻着你家饭菜香的连我家那总挑食的混儿子都能吃上两碗饭了,什么时候教教你春婶儿,省的她把不住咸淡的,让人吃着口干。” “春叔说笑了。”重宁带着被夸奖的羞赧接过了她那包食材,领着人把母鸡放到了一早搭好了的鸡窝里,付了银钱,又急忙从厨房里捧着个大碗出来,“早上听春婶儿咳嗽得厉害,就用您前些时候送的梨子做了这个,拿冰糖和雪梨一块儿炖着就好,能润肺清燥、止咳化痰,要是有川贝,效果会更好。” 春叔看着碗里被掀了盖儿的梨子,里头加了枸杞,闻着就一股清甜,不禁有些感慨,“宁丫头是个贴心的,你娘有福了。叔在这儿替你婶子谢过了,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儿只管跟叔说。” “谢谢春叔。”重宁笑着应下了,春婶儿是个脾气极好的胖妇人,两口子人性子都善,家里难的时候也伸了把手,重宁都记着,用自个儿的方式还他们恩情,更何况往后她出摊还能劳烦春婶儿顾着她娘一些,有个说话聊天的伴儿,以春婶儿乐观开朗的性儿也能带的她娘也心性大一点儿。 用过午食,重宁拿麦麸喂鸡,闲不住又跟杨蓉学了几种针法,就晃到了日落,石头娘招牌的爽朗笑声由远及近,重宁就去开了门,果然看到石头一家到了门口,将人迎进门。 张大勇手里拎着一只已经处理过的没毛兔子进来,“原想给你寻个好玩的,谁知道这只兔子自个儿撞树上死了,这不让你婶婶给弄了,今儿下酒吃。” 重宁看了眼,心里不禁感激石头娘体贴,就算她再怎么会做,要处理只兔子……也是难下手的。 “叔叔婶婶屋子里坐,我给你们做道不曾吃过的兔子肉。”重宁拿过兔子,说完就奔了厨房。 杨蓉笑着邀他们入屋,屋子里搁着张矮桌,上面放着一只风炉,炉膛内搁置的是已燃的木炭,使得一进屋子就暖烘烘的,南侧的窗子稍稍支起,恰好能瞧见外头越过墙伸进来的三两枝梅花,在一片白茫里分外惹眼。 “妹子,说的只是寻常便饭,你也太费心了。”薛素英脱了外面那件袄子,不禁说道。 杨蓉摇头亦是好笑道,“都是我家那丫头弄的,说什么拨霞供,听都没听过,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都她一手折腾的。” 张大勇进来后视线就落在桌上盛着澄透液体的容器上,一股淡淡悠悠的清香扑鼻,就再移不开了,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是新酿的雪酒,用刚落地没污染过的新雪化了水,投入上好的糯米,掺入酒药制成。”清脆的声音响起,重宁端着一托盘进了门,石头跟在身后用身子合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寒意。 托盘里摆着几只瓷碟,里头盛满了切好的肉片,整整齐齐的十分薄透,兔肉颜色浅,猪肉颜色深,还有几盘菌菇、菜花等蔬菜,一同上了桌子。重宁招呼道,“快坐下来吃了。” 几人瞅着那一盘盘的生食,面面相觑,怎的吃? 重宁在风炉上架了锅子,锅底盛满了水,加入香菇、海米调味,再把石头那托盘里调好的一碗碗酱料搁在了每人面前,待锅子里的水沸腾开后,用筷子夹了片兔肉在锅内来回涮几下,肉变色后蘸着调料搁到了杨蓉的碗里,“尝尝看。” 杨蓉瞧了眼,几禁犹豫夹起尝试,薛素英却是个性子急的,照着重宁的做法早已自己动起手来,稍稍吹凉后放进嘴里,当即就被那酱汁包裹着鲜嫩美味所折服,筷子不停。“唔,真好吃!” 瞧见她这般,大家都动起了筷子,不再拘谨,拨霞供本身就是个热闹的吃法,各夹各的,爱吃什么涮什么,席间聊着时下的话题,愈发吃得开怀。石头挨着重宁坐着,看着他爹喝的雪酒嘴馋也倒了一些,重宁瞧见推了杯子,让他斟了一点儿尝尝味道。 雪酒入口香醇,回味带甘,难怪张大叔只让他们尝了一点就收到了够不到的地方自斟自饮起来。重宁沾了酒脸儿发烫,连带看眼前的东西都带上了重影,晕晕晃晃的,只听得耳畔一阵一阵的笑,也跟着傻兮兮的笑,却不知在乐些个什么。 石头的酒量稍好些,酒的后劲儿足,也只是一点晕眩,神智却是清醒得很,瞅着醉成猫儿一样的重宁心底微微发烫。 重宁被石头的重影晃得眼儿晕,索性伸了爪子捧住了石头黑红的脸,越凑越近,直到凑得只余下一指的距离突然就停下了,两两对视,一股静默蔓延开来,连带着席上的交谈都停下来看着这一头的进展,屏住了呼吸。 随后某人的爪子搭在石头的胸前,上下滑摸了一下,满意地砸吧了下嘴,开口道,“老板,今儿胸脯肉挺结实的,给来二两,嘿嘿嘿……” 说完,吧嗒醉倒在了桌上。 “……”惊了的众人之中,有人遗憾,有人偷乐,唯有杨蓉有些好笑地扶起自家醉迷糊了的女儿去了里屋睡。 薛素英给石头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你小子磨磨唧唧的我什么时候能喝上婆婆茶,还不麻溜点儿给我把这丫头定下。” 这一厢,石头已被蒸熟。 许久没有这么热闹的重二家传出欢声笑语不断,还有饭菜香味,令路过来往的人不由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跑,到了饭点这么闻一下肚子更是饿的受不住。其中有一人还是老熟人,杵在墙外头站了一会儿,才拔脚往家里走去。 离重二家不远,青瓦的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那人一步跨了进去,大着声音道,“饭好了没,磨磨蹭蹭的想饿死老子啊!” 厨房里登时传来一道泼辣声响,拿着铲子的膀粗腰圆的妇人冲了出来,“重大龙我看你也别叫大龙了,改叫重大虫吧你,成天到了点儿你就出现讨吃的,催个鬼!” 重大龙也就是重二的大哥,重宁大伯脸色一黑,兀自入了屋子,待到陈氏将做好的菜端上桌,一瞅见油腻腻,又糊糊状的,顿时失了胃口,再忍不住发起了脾气,“你这是做给人吃的么你,是,我生意做黄了,供不起你之前的风光日子了,你也用不着这么苛待我吧,连重二家那样的,都能做出香喷美味的饭菜,你这是故意找茬呢!” “重二家,啊?”那妇人一听当即就不干了,一拍了桌子,指着他鼻尖骂道,“我说你今儿个怎么晚了点儿,原来是去看重二家那贱人去了,那贱人好看是吧,做的好吃是吧,那你就别吃老娘这顿,以后也别吃了。”说着,就掀了那桌子菜,劈啪带响儿闹出不小动静。 “爹娘,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一道尖细女声响起,重大家两口子停了下来,异口同声地回了句没事,随即又对瞪了一眼,别开头谁也不看谁。 “娘去给你做吃的,你等着。”陈氏临出门前又瞪了重大一眼,补了句没你的份儿,就惹得重大摔门去了西厢的次间。 陈氏眼眶子一红,仍是一脸的倔强神色,抱了抱女儿道,“蕊儿,娘这一辈儿是毁在你爹的身上了,没了转圜余地,你不一样,娘一定给你挑门好的,让你风光出嫁,以后做那富贵人家的太太,不用受这等闲气。” “嗯,我都听娘的。” 第14章 乞丐 “吁……吁……停,诶,老伙计,那儿有家食肆,咱去那儿垫点肚子吧?”几人赶着骡子,驮着重重的香料正往泗水镇的芙蓉街行去,其中一人勒住了缰绳道。 骡子上坐着的另一人却道,“你这趟儿是头一回跑吧,这家馆儿……哎,不提也罢,前头儿就是集市了,里头新来的做吃的有一手,今儿我带你尝尝去。” 那人往回看了一眼小猫两三只的食肆,想了想痛快点了头,“行嘞。” “走喽!”那人欢呼的拍了骡子屁股一下,洋洋洒洒的离开了旁边的食肆,荡起一阵尘土飞扬。 食肆的老板重大龙探着脑袋看自家店小二灰头土脸的垂着脑袋回来,不由碎了一口,“这客人都停在门口了,还留不住,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店小二不痛快的心里暗暗腹诽:有本事你丫的去留呀,你个重大虫,偷人家大厨的媳妇,把大厨气跑了不说,连买来的食材都是不新鲜的,食肆落得这么个境地都是自个儿作的,怨不得谁!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这月的薪资还在他手里扣着,一落不好跟那大厨一样被坑得白干一月,遂一脸的殷勤笑着,“掌柜的,您不知道离咱们不远的集市里头有家新摊儿,不止过路的,就连街坊领居的都去那儿了,咱们这儿自然冷清了。” 重大龙一听,贼溜溜的鼠光一般的眸子微微眯起,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犹豫半晌摸出两枚铜板来,对伙计说,“你去集市里探探,顺道买点回来,要是你说的有半点错仔细你这月的工钱。” 店小二应下,一回身脸色就垮下来,暗啐了一口,“抠赛儿。”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小二从集市回来,手里掂着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进了食肆门,重大龙正无聊的趴在桌上打盹儿,一阵香味引的他困意全无,嗅着红彤彤的鼻子,“什么东西,这么香?” 这厢小二将东西在重大虫面前晃了晃,“掌柜的,是煎饼稞子。” 重大龙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拿起来张开大口,囫囵的吞进了肚子,只觉得那叫一个口齿留香,不够吃呀,再想想自己婆娘做的饭菜,食之无味。 “掌柜的好吃吗?”小二扬着脖子试探着问。 “哪里好吃了?我看味道也就那个样子。”重大虫吼着嗓子,一脸的虚伪相,“去去去,闲的你,干活去。” 店小二瘪瘪嘴,拿起肩膀上的抹布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呛的重大虫一阵咳嗽,店小二满意的贼笑了笑,“对了,掌柜的,我看卖煎饼的姑娘像是您二兄弟家的,就是上回求到咱食肆,说家里穷的没一口粮了,大冷天的跪在门口一天,您都没给一口吃食的那位姑娘。” 重大龙“咦”了一声,“你可看清楚了?” 小二点点头,“掌柜的,我又不眼花,要不您亲自去看看。”重大龙一脸的不信,那时她跪在食肆前求了一天最后连句狠话都哆哆嗦嗦的讲不利索,重二家的那胆小的瘦弱丫头何时有那种本事了?原本打听着是猎户张大勇家罩着,找了一份不错的活儿计,原来是卖煎饼稞子过上红火日子了。 重大龙还真的亲自去了一趟集市,远远看见……还真是重宁。摊子的生意十分红火,单单排队的就有二十来人,桌上更是挤满了人头,各个吃的满面春光。 两厢对比,重大龙心里渐渐生起了不快,一个小丫头哪来这么个本事,定是家里人教的,重二要本事没本事的,一辈子畏缩着过,偏生就娶了个好婆娘,不仅长得好,性子也好,就连当家的本事也比他家的强,怎么当初就让他给娶了……羡慕之余,生出妒意,原想自己过得比他好也就罢了,可现在连个女儿都这般能干,油光光的面庞上再难掩嫉妒神色。 身旁有人经过,一边吃着一边聊上了,议论的人他也有所耳闻,泗水镇横着走的小霸王,不知又闹出了什么事儿,重大龙不自觉地听了声儿被移走了注意力。 “卢员外二老平日里行善积德,倒是个不错的,可他那独子实在是不争气,泗水镇横行霸道,目无王法的事儿做了不少。想来也是招了报应,一年内连娶三房正妻,娶一个不到三月便都离奇病死了,连带着娘家也不落好,尽出事端。反正卢小霸王的克妻恶名是传遍了,听说卢员外急得直跺脚,正四处寻着媒婆说亲呢,哎,可惜他家那颇丰厚的聘礼了。” “钱是不少,那也得有命花啊。人家好好的闺女嫁到他家没几月就死了,连带着自个儿家都不落好,图啥呢,还有谁敢嫁?” “也是。” “所以啊,像卢员外的财力家势,本来是要挑选些门当户对的姑娘,没人愿意啊,可把媒婆急死喽,卢员外也不打算讲究了,说是寻个不错的姑娘能嫁过来便罢了。” 重大龙跟在那二人身后耳朵拉着老直,越听嘴巴上翘的越是厉害,心中不由盘算起来,黑溜溜的鼠眼更是透着一层精光,卢员外聘礼,这事儿来得巧了,再看了一眼摊子前颇为秀气的重宁,计上心来,搓了搓热乎乎的手心,赶紧的就往自己家中赶去…… 这厢,重宁的早点儿基本是卖完了,扭了扭发酸的胳膊,又转了转腰,才觉得僵硬的四肢舒坦开来,没有石头的帮忙一个人果然很累,石头跟着张大叔又去山上打猎了,这次准备多弄些,住在山上的猎屋里,四五天才能下山,重宁这两日都是自己出摊,累的回去就倒头睡觉。 平底窝上还剩下一个凉了的煎饼稞子,是重宁给自个儿留的,她忙的没时间吃朝饭,正打算吃完就推着小车回村子,一个衣衫褴褛,脏兮兮的乞丐沿着摊位乞讨下来,人们见了都避恐不及,他拿着破碗求到重宁这里,“姑娘今儿生意不错,行行好打赏点吧。” 重宁睨过去一眼,见是个约莫中年的乞丐,很快收回目光,置若罔闻,坐在木凳上一口一口的咬着煎饼,脸上神情淡的近乎冷漠,乞丐看今是讨不到钱财了,便只好退而求其次,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拿的,“姑娘心善,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您那口赏了我罢。” 重宁闻言,三两口的吃完了煎饼,腮帮子鼓鼓的,擦了擦手,该做什么便还做什么,收起了摊儿。 乞丐讨不到东西,眨巴着眼儿瞧,使劲咽了下口水,心里也生了怨,不出声儿的杵着。 “公子,这集市里脏乱,您作甚亲自跑一趟?”一小厮打扮的少年蹙着眉头,跟身旁的华服男子道。 “你不懂,尹老爷好吃,爷我是投其所好,总得表现出足够诚意来。”贺云戟一双桃花眼挑的极为得意,说话间,方才乞儿行讨的一幕就落在了眼中,行至那摊位旁,不禁又皱起了眉头,出声道,“不过一口吃食,姑娘再做就是,何必和一乞儿过不去。” 重宁自这人靠近就察觉,暗中攥紧了袖子下的手,极力忍下才没给那虚伪的人一耳光。时机未到,她不想惹上什么麻烦,更不想同这人有任何牵扯,遂一言不发地继续整理。 收拾妥当后,看也未看贺云戟一眼,推车离开。 “唉,你个丫头片儿,我家公子在跟你说话呢!”小厮见自家公子受了漠视,如同自己受了辱般叫嚣出声。 重宁只抬头看了一眼,别有深意地从贺云戟身上滑向那说话的小厮,一双大眼儿明晃晃地说着狗仗人势,动作却未停地从主仆二人身旁离开。 “唉你……”小厮想上前拦人却叫人给挡了下来,有些语弱的辩解,“公子,那丫头对您不敬……” 贺云戟收了折扇,抵在胸口,方才一抹异样的感觉已然消散,那个丫头的眼神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一人,而那人已经……思及此,眼神已经黯了下来,不再有闲情逸致,点了一下还忿忿不平的小厮道,“办正事要紧,去问问那摊子在哪?” 片刻之后,小厮过来回话,脸上有些讪讪,“公子,你要找的那人……就是方才那个丫头。” 贺云戟略一挑眉,视线往她离去的方向掠过,半晌叹了口气道,“今日不凑巧,改天吧。” “是。” 走出集市的主仆二人上了马车,一辆小食车从转角推了出来,重宁皱着眉头看马车离开,随即搁下推车,折身往巷子里侧走去。方才的乞丐捧着只黑乎乎的碗出神,碗里面只有一个铜板。 “铛”的两三声,十个铜板似从天而降,瞬间落入空荡荡的碗里,乞丐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清透的双眸,眸子淡淡如水,却仿佛是一道光似得照的乞儿睁不开眼睛,张着大大的嘴巴好一阵吃惊,眼前的姑娘不正是刚才吃煎饼不肯理睬的,“多谢姑娘,姑娘这等好心定会有福报。” 这话上一世听过不少,这会儿重宁听在耳里只觉得讽刺,冷着脸儿道,“这些个铜板不是白给的。” 乞儿闻言一脸疑惑,他看看自己一身破旧,能图他什么? “你去宛城帮我打听下钟家和四喜楼的消息,这十个铜板便是你的。”重宁顿了一顿,“以后每月十五,同我说一次,一次十文钱。” “听消息?” 重宁无意解释,只吩咐越详细越好,随后就打量起眼前的乞丐来,生有七尺,只是伛偻着看着落魄至极,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右手藏在衣兜里,别个看上去也没什么疾症来,遂临走之时冷冷扔下句道,“好手好脚的男儿做什么不好,何苦做个乞丐。” 那乞儿停在原地许久,那双原本浑浊的双眸不知怎么的突然亮了下,直到重宁的身影从小巷子里淡出,消失,才回过了神,右手从衣兜里滑了出来,垂着了,乞儿低头盯着自己的右手良久,终于动了动,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碗里头取出了钱,攥在手里。 十文钱,不多不少,恰好能够一封信的邮资,有多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他不是生来就是个乞儿的。 走远了的重宁不知道她的一句话改了一人的决定,又掀起多大的风浪,她只想的是这一世她不再做无谓的好人,救贫不救穷,何况她现下就是个穷人。 第15章 说亲 天色尚早,清晨金透的阳光洒下,薄雾还未褪尽,清清淡淡地缠绕在正待发芽的枯枝间,犹如一幅画儿,叫人心旷神怡。一阵凉风朔面,染红了鼻尖,雾气吹进眼里化作了水气,一眨眼睛,水珠儿就沾在了睫毛上。重宁眨了眨眼儿,抬手抹去了水汽,也把一旁看失神了的石头给唤回了神儿。 “阿宁,来买菜团子的人可真多。”石头看了眼又空了的笼屉不禁咂舌道。 重宁抽出手离开火炉,拿热腾腾的手心捂了捂冻红的鼻尖儿,嘴角莞尔,“还不是有你和石头叔两个活招牌,而且这东西管饱又便宜。” 一文钱一个,大多都是来赶集的人买的,两三个就能垫饱肚子,省得很。当然也有买来尝鲜的,不过怕大家万一迷迷糊糊的吃了接受不了所用的食材,重宁还仔仔细细刻了个小牌子摆在前头,标明是黑豆做的,一并讲了黑豆的好处,端看食客讲不讲究了,字儿重宁没敢写的太漂亮,身体的原主是不太识字的。 说着话儿的,笼屉里最后两个也让人买走了,那人瞅着面熟,作一身伙计打扮,重宁就不由地多看了两眼,那人反而加快了脚步走了,颇为奇怪。 石头帮重宁收了摊儿,推车送她回家。两人不过刚歇下喝口水的功夫,就见着有人上门,一尖嘴狐腮面容,身材中等的妇人从门口一路扭了进来,直奔着重宁而去。 “阿宁是不是长个儿了,我记得年前才到我这儿。”陈氏亲热地拉过重宁,在自己的身子前比划了下,自个儿一人呵呵着,似是没察觉这陡然冷下来的氛围。 杨蓉正从屋子里出来,循着声音看到了陈氏,神色划过一抹不自然,稍显局促地上前招呼道,“嫂子怎么来了?快坐,快坐。” 重宁适才明白眼前这人原来是重家大兄弟的媳妇,按辈分来说,她还得喊一声“婶娘”。 自重生后慢慢适应环境,亏了原主的记忆,对这所谓的亲戚也多了一份了解。杨蓉性子偏于软弱恭顺,决计是不肯对重宁说大伯家一点儿坏事的,可平日里重宁去河边帮着洗衣服时没少听其他妇人议论她这大伯家的是非。 “重家老大一家都是黑面。”村里的野话,重宁一开始不明白,慢慢的听下去才知道,是在骂大伯一家黑心,不说其他的,就拿重宁爹爹去世,大伯家不仅没有雪中送炭,帮衬弟妹家,反倒说杨蓉没有儿子,理应过继一个养老,想把自家小儿子送过来,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在图重二家的家产。 无事不登三宝殿,陈氏今儿个过来必是有所图的。 果不其然,重大嫂子笑脸盈盈的拉住重宁的手,一个劲儿地夸赞起来,“有一阵儿没见宁丫头是越发标致了,有十三四了吧?” 重宁不说话,却见杨蓉面上紧张起来,“还小,还小,阿宁才十三。” “十三?”重大嫂子顿了顿,眼咕噜转了一圈接着道,“那也不小了,这一两年的得定下门好亲事,也能让妹子你宽宽心,省的这么辛苦。” “二兄弟走得早,剩下你们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难过,做婶娘的自然要多替姑娘家操心,昨日你大伯还说我不勤来兄弟家走动,让我以后多挂些心思,这不我来给宁丫头说门好亲事。” 若真是给重宁能寻个好人家,杨蓉自然欢喜,不由问,“嫂子给说的是谁家的男儿?” 重大嫂子眯着眼笑地得意,“好着呢,城南卢员外家的独子呀,娶的是正房太太。卢员外二老那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一点儿不嫌咱宁丫头的出身不好,不会亏待了去,与公婆之间也能相处得和睦。” 杨蓉一听素日好性子也有些急了,涨红了一张脸,气吁吁道:“啥?卢员外家那个小霸王,嫂子你……你这不是把阿宁往火坑里推吗?” 陈氏故意急了,一脸的委屈,“妹子说哪儿去了,卢员外家那个就是少爷脾气了点儿,这不是年少还不定性么,等宁丫头嫁过去,说不准就收了心呢,我这好心好意的,竟让弟妹说成这般不堪。” “一言不合就能将人打破头,一个不如意便将伺候自己多年的丫鬟送了人做家妓,这样子也只是少爷脾气,婶婶将他说得这般好,何不让自己的亲闺女嫁过去,若我记得没错,堂姐正好及笄了吧?”一直没出声的重宁这会儿扶住了杨蓉,抬首睨向陈氏开了口,面上表情极淡,却冷的很。 陈氏一噎,灵光闪过张嘴说道,“蕊儿出生的时候让先生算了命,及笄这年不宜出嫁,我就是想,也不能坏了我闺女的命数,这不才想到了宁丫头,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重宁暗暗冷笑,继续拿话噎她,“咱们重家虽不是大户人家,不似那般讲究,可也是懂得百善孝为先,我自要为我去世的爹爹守孝三年,婶婶的好意心领了,阿宁受不起。” 陈氏心道嘴皮子还挺利索,不过她也不是吃干饭的,“咳,不妨事儿,婶婶早就替你想到了,所以啊咱们先把亲定下了,等到了时候再办仪式,风风光光迎娶。” 重宁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更甚,而一旁的石头早就听不下去,抡起竖在墙角的扫帚登时冲那陈氏去了,惊得陈氏噌的从凳子上站起来,一阵乱蹿。 “夭寿仔儿,这是要人命呐,我同我侄女儿说话有你这混孩子什么事儿,唉唉唉,你要再敢过来我就报官!” “你走,重宁不会嫁给那恶霸,再提起你哪条腿来的,我就打断哪条,不信你就试试!”石头一脸怒容,挥着扫帚将人赶到了门外,撂下狠话道。 陈氏比不过石头力气,在门外头呼呼喘着气儿,一半儿也是给气的,整了整散乱的发髻,撕破了和善的表象,冲着里头哼笑一声道,“好言好语的你们不听,就别怪婶婶不讲情面,这门亲儿啊我就说定了,你肯不肯的都轮不到自个儿做主。” 石头气愤,作势一撩扫帚,陈氏赶忙地扔下话头匆忙忙跑了。这厢杨蓉一口气岔了,匀不过来,胸腔一阵剧烈起伏,拽紧了重宁的衣袖却是说不出话来。 “娘,您别急,来,吸气……呼气……”重宁顺着她的胸口紧张安抚道,“婶婶的话不能尽听,这事儿不定能成得了,你气坏了身子,我没了倚靠,不是如了他们的意么。” 石头搁下了扫帚,来到杨蓉身旁,亦是出言宽慰道,“杨婶婶放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阿宁嫁给那恶霸的。” 只是杨蓉仍是一脸愁苦,半晌缓过了劲儿道,“唉,重家一派如今就只剩下你大伯,长兄代父之理,只怕这事儿真像她所说,轮不到咱们娘俩做主。” 石头闻言攥紧了裤腿儿成拳头,手背上青筋一道道清晰可见,看了一眼忧心杨蓉的重宁眼底掠过一抹决然,霍得转身,朝那门外走去。 重宁察觉,视线追随而去,“石头,你做什么去?” “让重大龙断了这门心思。”说罢,挺着直直的脊背毅然决然地走了。 杨蓉面色惨白如纸,本就蹙起的眉心攒得愈发紧了,握着重宁的手急忙道,“快去拦着他点儿,别做了傻事。” 重宁抬手抚上额头,她作为正主都还没怎么样呢,这一个两个都着急上火的,不让人省心。陈氏这会儿上门她总觉得有些蹊跷,再看她笃定的意味,必然是有利可图,定亲么……图的也就是聘礼了。想通了的重宁先安抚了杨蓉一会儿,再三保证会用“温和”的法子绝了重家大伯和婶婶的心思,宽慰了一番后才出门寻石头去了。 出了门儿,挑着大道儿往大伯家的方向走去,一边在心里琢磨起这事儿来。快走到的时候就听得一阵吵闹声,大伯家围起的篱笆外聚了几个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啧啧,陈氏也真是个泼辣的,都把那小子脸上挠破皮了。” “重大家的什么样儿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不过这小子找重大有什么事儿?” “我来得最早算是听得全的,约莫是重大家的想把重二家那丫头许给镇上卢员外家的儿子,这小子跟人家青梅竹马的当然不肯了,这不找重大说来了,看这样子挺玄……” 重宁听了个大概,甫一靠近,就听得一道中气十足的声响,“想让我改变心意,凭什么,我家老二去得早,留下她们孤儿寡母的,心眼儿又软,我这当大伯的自然要顾着些了,替宁丫头寻门好亲事,让弟妹丫头过上好日子有什么错。反倒是你,非亲非故的插手我们重家家事,怎么你是比卢员外家有钱呢,还是有权啊,就算知县来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轮不到你这乳臭说话。” 重大龙站在院子里,见着围观的人多了起来,眼底掠过一抹精光,故作恍然道,“哦……你这小子是看上我家宁丫头了?你祖上三代都是打猎的,遇着没收成的时候连三餐都成问题,还想问我讨宁丫头,难不成让她跟着你饿肚子?” “不过话说回来,你小子看上的是宁丫头还是别个儿的可没准儿,宁丫头的摊子你有帮忙吧,那就应该也清楚一日的进账有多少,还添了你一口饭吧,我看那,你和你一家不要脸的就是看准了她们娘俩心善,想傍上这门亲,所以才这么反对来着!” 重大红口白牙颠倒是非的一通说辞,竟也有不明真相之人悄声议论,虽是知道重大的人品,可也不至于没良心的坑害自家人吧?连带看向石头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杵在院子里的石头脸上一阵青红交错,重大说的一口胡话,可偏生有些事儿还就是戳进了心里,像密密的尖刺一样,刺得生疼,却又拔不出来。 “我就问你退不退这门亲。” “嘿,我说你个混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合着我刚才那些个都白说——”尾音戛然而止,只因石头的拳头已经挥了过去,正中重大左颊。 “哎哟,你个杀千刀的,竟敢动起手来,我……我这就报官去!”陈氏这会儿见自家相公被打,当即冲过来推攘了一把,扶着重大大声嚎道。 石头动了手,且被陈氏一通抢白,惹了不少非议,偏生是个木的,看着就地躺下耍无赖的重大,又看了看自个儿的拳头,不知是否打出了好歹来,心下也没了底儿。 重宁叹了口气将人从里头领了出来,周围的议论声在她出现时就断断的停了,只睁着眼儿瞧热闹。临到门口,重宁回了头冲已经被陈氏扶起的重大道,“大伯,我娘身子不好受不得刺激,您要真心为了我们娘俩好,有什么事儿只管找我说罢,反正我就是个丫头片子,想来也好拿捏不是?” 这一番话堵了重大还想扇风的嘴,面色有些讪讪,周围看热闹的看向他夫妇也变了意味,重宁冲着陈氏别有意味的笑了笑,拽着石头离开。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走到溪畔,溪水化了冰,淙淙流淌,重宁掏出块帕子蹲下身在溪水里浸湿,绞了一下,往石头脸上破皮的地方擦了擦,也不知怎么弄的,伤口子都带着灰尘。 “阿宁……” “别动。”重宁绷着个脸,小心擦着,“大伯有句话儿没说错,你就是个光长劲儿不长头脑的,这么冲动岂不是中了他们的计,闹一闹的闹上官府,说又说不过人家,还不是自个儿吃亏。” 石头闻言愈发低落,一双好看的眸子越垂越低,稍稍偏了头儿闷声道,“阿宁,你是不是也嫌弃我没用?” 重宁一顿,拿着帕子的手一个用力按了下去,听得石头嘶得倒抽冷气声儿,才罢了手,“还真是块石头,太笨。你这么能干,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听得他们胡说!” “……真的?”石头陡然对上她的双眸,一脸较真。 “假的,回头上点儿药水好得快些,要是破了相的我就更嫌弃了。” “嘿嘿嘿。”听出了重宁口是心非的某石头笑得颇为傻气,只是今儿这事还是存进了心里,慢慢发酵,蒸腾,磨着一颗心。 两人并排走着,石头忽然犯了难,“阿宁,我没本事让你大伯改主意,那你不是还得嫁给卢仲那个恶霸?” “许你没本事,就不许我有主意么。”重宁挑了挑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什么主意?” “一个两个都不听我说的,现在想知道了?” 石头点头,重宁坏笑一声,“我偏不说,你瞧着罢,反正这门亲事同我没关系。” 瞧着重宁这副小算计的模样,石头只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动得愈发快了,禁不住呐呐开口问,“其实还有个法子,要不……我娶了你罢!” “噗……石头哥哥,我还真是谢谢你的好意了。”重宁看着他皱着眉一副纠结样儿,当即笑开了,果然是个木的,为了救她于水火,连一辈子幸福都要搭进去,随后正了正神色道,“且不说我年纪尚小,还想多伺候我娘几年,就算是要嫁,嫁得也必定得是心甘情愿。” “石头哥也是,不能光凭着媒妁之言,得是自己喜欢的,懂么?否则就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别人。”重宁似是有感而发道,眯了眯眼,随即敛去了负面的情绪。 “……”石头瞧着她脸上的认真神色,一句我是认真的就哽在了喉咙里,愣是说不出口了。 第16章 卢仲 青砖绿瓦,朱红大门,每扇门上均有闪闪的金狮衔环,门两边各挂一个灯笼,红彤彤的灯笼上绘着描金的斗大“卢府”二字,门前蹲坐着的两只雄狮,面相狰狞,形态栩栩,与之照相辉映,更是昭显府中气派。 初春正是乍寒,寥寥无几的街道上,卢府对门的巷子转角兀地探出一个小巧的脑袋来,瞅了一眼正前紧闭的大门掏出一个油纸包,热乎乎吃了起来。春秋冬日,肉汤容易凝固,把凝固的肉汤灌入磨好的细面之中,捏成包子,蒸熟后汤汁融化开来却不会从包子里头泄出,汤包内藏热汤,异样美味,重宁吹着腾腾热气,小心吃着,霎时觉着四肢都热乎了。 身后头发出呜呜呼呼的声响,却是石头一边被烫着一边又不忍不吃的样子。一个灌汤肉包吃下驱散了不少寒意,两人蹲守起来也不觉得冷了。 不多时,那扇朱红大门从里头打开,一个穿着惹火红花袍子的年轻男子松松垮垮的从里面走出来,腰上缀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晃晃悠悠如同那行来的步子般毫无稳重之感,国字的大脸上显出些许不耐烦来,骂骂咧咧的自言自语道,“小爷就是不成亲,奶奶的,爷凭什么娶个农家的粗鄙小娘子,有春雨阁的娇娘子们温柔可人么,嗛,要娶自个儿娶去,越老越糊涂的!” “少爷,你等等小的。”身后随之贯出一个小厮来,慌慌张张的追着上前。 “你跟着我作甚,去去去,爷烦着呢,别来眼前讨嫌。”卢仲一脸不爽。 小厮脸上为难,带着些谨小慎微道,“老爷吩咐的让小的跟着爷,在……在事儿成之前。” 卢仲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他自然知道老爷子是不放心他才找人监视,想到昨儿媒婆说的那般天花乱坠就一阵脑袋瓜疼,老头子听到有姑娘愿嫁,便立刻托人去了百果村打听,喜笑颜开的觉得是个不错的姑娘,当即就下了聘礼,与那重家老大互换了庚帖。想他小霸王流连花丛片叶不沾身的,何苦找人来管自个儿,还是个乡野粗女,以后还怎么自由自在的强抢民女,还怎地在那些个厮混的里头抬起头来? 这厢小霸王陷入了深思,而躲在转角处的重宁则是眼里绽出了亮光,扔了油纸包,擦了擦手,犹如盯上了猎物。 “石头,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石头刻意压低的嗓音响起,重宁回头,就见他默默抖开了麻袋,摆好冲刺的架势,一脸的毅然决然。重宁哽住,先是怔了一怔,随即噗嗤小声笑了,这阵仗是打算套头狠揍?可话说这麻袋刚才藏哪儿了,他们一路行来,她却未曾发现? 虽然重宁心里也想着学石头那么做一回,可她答应娘亲要‘温和’的解决此事,况且她心中已经盘算好,比这蒙头凑人还爽,犯不着这样,遂摇了摇头,余光扫见小霸王动了身,示意石头将麻袋收起来。 却见石头把麻袋卷巴卷巴收进了裤腿里……好地方,重宁顽皮的露了露牙齿。 石头对上重宁笑吟吟的眸子,解释道,“我娘怕我丢三落四的,在裤腿里边儿缝了个大口袋。” “杨婶婶真细心!” 石头呵呵一笑,亦是这样觉着。 两人蹑手蹑脚的跟了过去,小霸王一门心思扑在了要去的地方,压根没注意后方,一路奔去了花柳巷。 春雨阁,楼上窗户倚着一个面容精致的女子,身上罩着轻纱水裙,那一朵朵紫色的绣花簇拥在袖口与雪白沟壑的襟前,隐没在轻纱里,她泱泱的拖着腮慢慢的仔细的瞧着街道的行人,慵懒迷人的眼神向下看来,不仅看到了正在挤眉弄眼的卢仲,也看到了卢仲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不由蹙起眉头。 重宁的视线恰巧与楼上的莺莺姑娘对上,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眨了又眨,透着话语堪堪,也不知道莺莺姑娘能明白不,心底不禁有些着急。 想前头两人因为绣花活儿一来二去也算有了交情,莺莺心思玲珑,自也猜出七八分来,春雨阁里向来是不缺各种消息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是她懒得探究罢了。 听说这小霸王卢仲要成亲了,成亲的姑娘是百果村姓“重”的一户人家,莫非就是…… 她将绞在手里的香帕子丢了下去,似一阵风吹去,帕子轻飘飘的落在卢仲的头上,遮盖了眼睛,卢仲陶醉般的伸手去摸,趁着这个空档子重宁已经早先闪入了春雨阁里。石头按照重宁的吩咐去挡了小厮的视线,莺莺姑娘刚才媚眼斜去门口,约莫着应是这个意思。 卢仲还在下面闻着香帕子,魂都快丢了,直勾勾抬头瞧着木窗上倚着的美人儿,莺莺不紧不慢的勾着他的注意,直到看见冲进来的重宁,一个略带深意的笑容浮在嘴角,对楼下的人袅袅细语,“公子,奴家的帕子……”说着就离开了窗户。 重宁一路进来,楼里的当是小丫头又来询问描花的样子了,不曾阻拦。时间紧迫,跟过来的路上她便有了一个更为详细的主意,一进来就附在莺莺的耳边窃窃细语,莺莺姑娘越听神色越为玩味,“妹妹这招是绝了,姐姐帮你。” “那我就谢过莺莺姐了,刚才也亏得姐姐帮我。”重宁真心的说道。 “莫说废话了,你且躲在那屏风后,仔细听着。” 继而,就是老鸨鸭嗓子的叫着,“莺莺啊,卢大公子找你,快准备准备。” “好的,妈妈。”那拖着尾音的话语让人总感觉一场好戏即将上演了似得。 男人推门进来就不老实的一把抱住了莺莺姑娘,上下其手,“我的小美人儿,可让爷想死你了。” 莺莺娇软的推搡他,装着神色不悦,语气酸溜溜的挖苦道,“卢大公子这都要成亲了还来我这做什么?” 卢仲嘟着大嘴巴正要亲那白白的脖颈,陡然愣住了,“哎,这事传的好快。” “我们这地方嘴杂碎着呢,况且你卢家家大业大,你的婚事那可是泗水镇都盯着看着的。若都要成亲了,还是收敛点的好,小心你那新娘子寻你的麻烦,我可……” “她敢!皮痒的我抽她。”莺莺话语还未说完卢仲就怒发吼了一句,转而又一脸笑嘻嘻点了点面前人的小鼻尖,“呦呦呦,美人儿莫不是吃醋了吧?” “我吃哪门子的醋,我是为你担忧啊,说巧不巧,你那新媳妇我偏巧认的,绣花的手艺不错,常来给我们姐妹瞧新鲜样子,估摸着一会就该拿着绣好的衣裳过来了,爷一看就知道了,那姑娘啊……呵呵……” 这番话配着莺莺意有所指的神色,卢仲不一会儿就悟过来了,脸色一阵发青,一会儿又黑了,不禁拍着桌子道:“我就知道那媒婆嘴里没一句实话,奶奶的,敢糊弄到老子头上,我这就回去砸了她冰人的铺子。”说着起身便要出门。 莺莺连忙拽住他,“诶,爷先别动怒,算是莺莺我嘴碎,不如等那姑娘来了,爷自个儿看个清楚,人道宁拆一座庙,莫毁一桩婚。” 卢仲是个没脑袋的,别人说什么很快便能将他哄住,尤其还是个美人娇莺在耳,“行,我听美人的。” 之后莺莺说拉着卢仲去看园子里新买来的一只八哥,好听话说的绝妙,卢仲心里的贪玩,便搂着美人出门,临走前莺莺向屏风那投了一个眼神。 待关了房门,重宁立刻从屏风里闪出来,端坐在莺莺姑娘的妆台前,瞧了瞧桌上摆放的胭脂水粉,一抹狡黠的精光划过眼底,她执起眉笔一下下认真的画了起来…… 这厢,卢仲逗着八哥儿,“说句人话给爷听听。” 那绿毛的八哥就是甩脸不看他,卢仲被人捧惯了,一时不高兴碎了这八哥儿一口,八哥扑闪着翅膀灵巧的躲开了。 “你这畜生有两下子,哼,爷还就不信了,给爷说句好听话,爷就饶过你,还赏你口吃的。” 莺莺掩着红唇娇笑道:“爷跟个畜生置什么气。”她瞧着他,一阵好笑,那笑容下面满是嘲讽意味,一会儿有你受的。 “莺莺姑娘,您让我给您绣的衣裳好了,您瞧瞧有什么不满意的?”远处走来的重宁拖着一条僵硬的腿,一瘸一拐的,脸上眉头粗的跟两只蛾子卧在脸上了一般,且不说眉头,原本白净的脸上现在密密麻麻的都是红点子,嘴巴有些歪斜,眼神斗鸡,那样子奇丑无比,莺莺这么一衬托,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衬得是不忍直视。 卢仲不是傻子,一听到这姑娘说绣花就心下明白眼前的人正是要跟自己成亲的姑娘,眼睛看的都呆了,不由觉得心里一阵恶心,世间怎可有这般丑的人,卢仲抚着胸口差点吐出来,转头看向莺莺求证,莺莺团山遮面点点头,隐隐约约能看到团扇下笑的发抖的肩膀。 卢仲觉得这事一刻也耽误不得,打定主意回去就是一哭二闹也要把这门亲事推了,稳了下神儿,僵直着身子什么话也没说逃一般的狼狈从春雨阁跑了。 身后的八哥儿雀跃着在细丝儿上蹦跳着,终于说了一句人话,“登徒子,大笨蛋,登徒子,大笨蛋……” 重宁与莺莺默契的眸光顿时相对,两人都忍不住畅快的笑出了声,泪花子挂在眼角,在八哥一句句叫骂声中,夹杂着晏晏笑语,持续颇久。 第17章 当值 卢仲回了府里,好一阵闹腾,直把两老给气得说不出话来,饶是卢员外再好的脾气都忍不住发了火,叫人把少爷带回了房,拿一条粗锁链将门锁了去,只管好吃好喝伺候,就是禁止他踏出房门半步。 碍于家中护卫的彪悍,卢仲强行突破不成,气急败坏地在房里好一通打砸。外头的人听着里头传出的噼啪声响,一阵心惊肉跳,唯有卢老夫人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外,出声安抚道,“儿啊,娘知道你不乐意这门亲,可你爹这回是铁了心的,你就顺了他吧,摔就只管摔,就是别伤着自个儿啊。” 屋子里的响儿霎时停了下来,只听一阵短促的脚步声,卢仲挨着门软了语调乞求道,“娘,不是我非要跟爹对着来,儿子原本想着娶也就娶了,可谁知那要与我成亲的姑娘,实在……实在是不行啊,有腿疾不说,还无比貌丑,我在……”他顿了一下,连忙改口,“我都亲眼见过了,您去帮我和爹说说,爹要是执意这么做会毁了孩儿一辈子的!” “可那媒婆说……” 里头的人听到媒婆二字,愈发气急,磨牙狠狠道,“一定是那媒婆收了他们家的好处给瞒下了,这亲事说了这般久,没一个肯嫁的偏生她愿意,定是有原因的啊,您让我娶一奇丑无比的残废,这不是逼着儿子往绝路上走么!” “哎,你也知道自个儿不成器,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进咱卢家,还不趁此收收心。”卢老妇人不禁抹泪感慨,点点心酸。 “娘……娘,只要你给我推了这门亲事,以后我保准都听您的,不再惹是生非,好好读书,若是非要我娶那村女,儿子还不如现在撞死在这里。” “这……”卢老夫人有些摸不准他话里有几分实诚,隔着门板儿里头的人似乎有感应,用头一下一下撞了起来,声调愈发生无可恋,激起老夫人的心软来,登时宽慰道,“仲儿莫做糊涂事,娘再去同你爹说说,要真如你说的,咱就回了这门亲昂……” 老夫人揣着疑惑匆匆去了前厅,方才被卢仲气得吹胡子的卢员外正坐在厅里喝茶消气,看见夫人不由地小怨了一声道,“慈母多败儿,瞧瞧仲儿都被你养成什么样儿了!” 老夫人闻言横扫了过去,鼻端哼了一声,“若说宠,你比我也少不到哪儿去。” “我瞧着仲儿不像是在说谎,要是那媒婆真瞒下对方的毛病岂不是害了仲儿,再说咱家一脉单传,若那姑娘真是个有疾的,影响了我们的孙儿可作何是好?” 卢员外闻言微微怔住了,深深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额头,随后道,“那姑娘的品性我打听过皆是好评,肯嫁仲儿是难得,唉……也罢,我再差人去重大家一趟,询个清楚。” “嗳,也好。” 时值傍晚,云霞的酡红逐渐在天空一隅褪去,重宁往灶膛里塞着一把把柴火,随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一股浓浓的白烟从瓦片屋顶的烟囱冒起,在炊烟升起的间隙,依稀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从远处走近的重大龙顿在了门口,深深嗅了一口,勾起了肚里的馋虫,只是想到自己来的正事,绷住了神色,一脸怒意地推了门进去。 看着模样好好的重宁,不由冷哼了一声道,“好你个死丫头,还学会扮歪嘴瘸子了,心眼倒是不少。” “大伯在说什么我听不懂。”重宁顾着手里的活儿,打定主意不认。 “哼,听不懂没关系,反正我今儿来就是告诉你,卢员外差人来找我。”重大龙眯缝眼儿死死盯着重宁,怪里怪气地哼笑了一声,“不过是来商定日子的,下月初六是个黄道吉日,你们娘俩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卢员外心善,说姑娘只要品性好,貌丑点无碍。” 最后四个字刻意压重了口气,员外家的管家上门时的态度可不好,要不是他求着邻里帮忙证明,这事儿还真得黄了,生生憋了一肚子气,一送走管家当下就奔着这儿来了,自然也不会给重宁什么好脸色,真说起来,他手里还有着她小食摊的把柄,看到时候是谁求谁。 重宁闻言僵了神色,她想到卢仲会抵死反抗,却错估了卢家二老的接受程度,心不禁往下沉了沉。 “你爹不在,这门亲事儿是我这个亲大伯一手促成的,聘礼也由我代了,送你出嫁要不少嫁妆,就从聘礼里出。大伯一定会帮你办的妥妥的,你就安安心心等出嫁吧,别折腾什么幺蛾子,你要是再不老实,我有的是法子收拾,到时就别怪我没提醒。”重大阴测测一笑,脸庞之上有着掩饰不住的贪婪,见重宁怔愣模样,自以为震慑住了,沾沾自喜地离去。 良久,锅里发出噗嗤声响,重宁回过神掀了锅盖,青翠的碧涧羹,芹菜洗净焯过后熬煮成羹,清淡又有馨香,过头则无味。 杨蓉抱着两块布料从外头走了进来,闻着香味儿忍不住笑道,“你爹在的时候成日里琢磨吃的,反倒没做出一两道像样的来,还是你给学透了。” 重宁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告诉杨蓉方才重大龙来过的事。“娘把东西放放,马上能吃饭了。” “嗳,对了,你猜我在镇上碰着谁了。” “谁?” “你堂姐重蕊,蕊儿好像再过两月就及笄了吧,姑娘家的爱打扮了,上街都蒙着纱的,要不是我瞧着身段眼熟的,差点没给认出来。不过这年纪的姑娘大多都爱惜模样,娘扯了块花布给你做身漂亮衣裳,也给打扮打扮,不输了去。” “蕊儿堂姐?”重宁挑着眉梢,似乎有些印象。 杨蓉点了点头,依言去了屋子里,留下重宁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慢慢眯起了眸子,她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她还有个同姓的堂姐呢。 用完了饭,杨蓉刷着碗一边与她聊着,村子小,说来说去都是芝麻琐碎的事儿,杨蓉就是图个人唠嗑,重宁也就搬着把板凳在一旁有耳朵没耳朵的听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事儿,时不时地应上一声算作回应。 待二人都收拾妥当打算歇息时,忽然有人叩响了门,重宁看着来人有些面熟,正寻思着,那人就焦急地找上了杨蓉。 “二婶,您帮帮我,我实在托不到人了,只能求到您这儿了。” 杨蓉安抚地拍了拍她紧拽着自己的手,“出什么事儿,慢慢说,能帮婶子一定帮。” “是家里出了点事儿,我请了几天假,明儿就该回去复工了,可偏生还脱不开身,就想请……请婶子帮忙去替一日,待后天我二姐来了就能换过来。” “咳,不过是件小事儿瞧你说的,放心罢,我明儿替你去。”杨蓉宽慰的笑着说道。 重宁认出来人正是在卢员外府当差的玥儿,不自觉弯了下嘴角,真是巧了,刚一打瞌睡,就有人来递枕头。遂凑上了前,主动说道,“明儿十五,娘不是要去庙里烧香还愿,就让我去吧,张大叔明天上集市,我闲着也没什么事做。” 杨蓉一怔,也是才想起来,显得有些犹豫,反倒是玥儿一口应了,千恩万谢地走了。 翌日辰时,重宁到了员外府,穿着玥儿以前的衣裳,把自个儿倒腾得灰扑扑的不显眼,从后门入了伙房。刚进去没多久就有位年长的妇人来到了伙房门口,唤了主厨在外头说话。重宁选了离得近的地方择菜,一边竖着耳朵听,才知卢仲被员外老爷禁了足,这会儿正绝食抗议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多半是在说这少爷没出息等等,话语间大厨的饭也做好了,妇人唤了另一个丫鬟去送,那丫鬟一脸不情愿,谁不知道卢大少爷正在气头,不好伺候! 重宁放下手里的活儿,连忙笑嘻嘻的凑过去,“我去罢,今儿是来替玥儿姐姐的,杵在这儿没帮上什么忙。” 那丫鬟一听当即把食盒递到了她手里,一副急于脱手的模样,脆生生地道了声谢。 董氏也就是那名妇人多看了一眼重宁,领着她往西苑走去,临到门口才出声道,“念在你和玥儿同乡的份上,同你提个醒儿,不是自己的活儿别揽着做,做不好连罚反倒被怨。” “大少爷脾气不好,你去了里头把饭搁下就行了,这会儿他不定醒着,知道么。” “嗯,知道了。”重宁嘴上应着,也感激董氏的善意,只是她这趟就是奔着卢小霸王来的,肯定要辜负她一番心意了。 董氏将人带到了西苑口,就忙活自个儿的事情去了,只是再三嘱咐她小心,别惹怒卢大少。门外守着的护院开了锁让她进去,重宁提着食盒深呼吸了一口,毅然踏了进去。 门在身后吱呀阖上,重宁进了里头,扫过地上散落的各种碎片,满目狼藉,只得找着点儿落脚。好不容易走到了圆桌旁放下了食盒,正抬头顺势往床的方向看去,就对上了一双阴沉的眸子,生生被吓了一跳。认出那披头散发的人正是她要找的小霸王后,捂着胸口,颤颤唤了声少爷。 “你新来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卢仲将长长的黑发向两侧扒开,摇晃着大方脸仔仔细细端了半天,开口问道。 重宁不由庆幸此时房里的光线昏暗,再微微一垂脑袋,恭敬回答,“回少爷,是玥儿家里出了事儿,小婢是替她来当值的。” “玥儿,伙房里那个身材算不错的姑娘?”卢仲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思索道。 “……是。”重宁在心底暗啐了声色胚。 卢仲脑海里划过一点零星片段,不禁皱了皱眉头,“她好像是百果村的,你……也是?” 重宁一愣,没想到她还未做引导,这恶霸就主动提起这茬,点头之后,不意外地看到他倏然变了的脸色,却是故作不见,低着头将食盒里的朝饭取出,装着不知地顺嘴提起道,“听闻少爷要娶的太太也是村子里的,重家的大姑娘模样好,性子软,她母亲娘家出过秀才,学的是书香门第的做派,同我们这些粗使丫头不一样。” 卢仲脸色黑沉,带着被戏耍的恼羞成怒,猛地往桌上一扫,餐盘落地的碎裂声在重宁脚旁接连炸开,惊得人一阵胆颤。“就凭你个村野丫头,也敢这么来糊弄爷,说,是我爹派你来的,还是重家那丑八怪!” 重宁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抖着声线慌张辩解,“没有人指使,小婢说的都是真的,重大家的姑娘生的貌美,再过两月就及笄了,求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还敢满口胡言,那丑八怪死了爹还在守孝,离及笄差了两年,何来两个月之说!” “守孝的……那不是重二家的姑娘么?”重宁眸光微微一闪,一抹狡黠从眼底划过,焦急的语调中途急转为浓浓的疑惑,“同少爷定亲的不是重大家的么,聘礼……也是重大收的,村里的都以为要嫁的是重家大姑娘,还羡慕少爷来着。” “等等,重大……重二……你把我给说糊涂了。”卢仲听着觉出些不对劲来,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捋她说的话,越想眉头蹙得越紧。待悟透了之后,面色阴沉地化出水来,磨着后牙槽,“好他个重大,藏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拿个丑八怪来糊弄我,岂有此理!” 停顿良久,只听啪的一记拍桌的重响,坐着的那人终于再度开了口,“快去,把我娘请过来,就说我想明白了,愿意娶重家的……大、姑、娘。” 咬牙切齿的话语落入重宁的耳畔,她在一旁静静瞅着,眼底芒光越发闪动,嘴角也渐渐弯起满意的弧度,一切都在按着她设想的进行着,如此便看鹬蚌如何相争? 第18章 解签 三月桃花粉面羞,草长莺飞,春光烂漫。一路桃花含露绽放,细风儿吹来,宛如一阵粉嫩的花瓣雨簌簌飘零,地上散落了层层细小的花瓣,让远远长长通向寺庙的蜿蜒台阶似是铺了一层华锦。 这般好景色,重宁却毫无心情观赏,掐腰站在一处台阶边上给来来往往去山上庙里祈福的行人让路,视线顺着台阶下方不远看去,不由一阵无言。 堂堂七尺高的男儿才走了多久的路,竟然有气无力的扶着双膝不住的喘气,骂骂咧咧的话语从卢府出来就不曾断过,这会儿子又耍起了少爷脾气,死活不肯往山上走了,“呼……累死爷了,爷实在上不去了,两条腿都快折断了。”卢仲抬臂,拿宽大的袖袍抹了把汗,泱泱无力的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背对着重宁朝上面喊了一句,“你下来,背我上去。” 重宁颇无语地抽了抽嘴角,倒是真的下去了,却没有要背他的意思,一脸笑盈盈的哄着小霸王,“小婢身子骨弱撑不住,怕摔着爷。” 卢仲偏过去脑袋,似有些怄气,脸上神色不明,只呼呼喘了两口气。 重宁继续拿话劝他,“爷亲眼见过就知道小婢说的属实了,爷找人打听重大家小姐的行踪不也是为了见上一面吗?知道人这会儿在庙里,又作了一番精心打扮,眼看就快到了,爷不觉得可惜么。” 卢仲顺着她指的方向只看到一个小小的佛堂,映入眼帘却变了样儿,仿若一张模糊的美人脸朝他亲过来似得,叫人心里痒得慌。遂叹了口气,一咬牙站起来,嘴里嘟囔着,“哼,小爷我今个一定要抱得美人归。” 重宁看他又重新燃了决心,甩着软骨头的身子晃晃悠悠的向上爬起来,不由心中暗暗偷笑。跟在卢仲身后,朝离得不远的憨厚少年投去目光,黝黑的眸子对上,两人眼中均是忍不住的笑意。 其实去桃花庙的路不止一条,只不过山上的寺庙因桃花得名,三月花期烂漫,正是赏花的好时机,于此便有上山的雅致行人修了这条路,虽是艰难了些,好在风景不错。若是无心风景的或是哪家小姐夫人则会选择另一处上山之路,平坦且脚程又近,重宁有心给瞒下了罢。 堪堪是行了一个时辰,太阳悬空向南偏移,正是晌午,留在寺庙的人便可添了香油钱去吃些斋饭。 卢仲找了一处能歇脚的草地一屁股坐下去便不愿再起来,打发重宁道,“你去这寺院寻一寻重家大小姐的人影,找到了给爷来说一声,爷在这歇会儿脚,奶奶的……” 重宁福了身子应了声是,便匆匆去了,直到卢仲看不到的地方,重宁吹了声脆脆的口哨,十分响亮,这还是石头教给她的,若是前世闺中女子这般做法便会被说做不雅,重宁觉得这一世遇上的人与物似让她生命中有了一抹亮色,活的极为舒坦,譬如现下。 特有的哨声划过略微嘈杂的寺院,石头很快从人群中闪了出来,重宁不由夸了一句,“石头哥,你躲人的功夫真厉害。” “嘿,山里那些豺狼猎豹都精着呢,得学着躲暗处观察。” 重宁其实不太明白,只笑着点点头,“好像挺有趣,下次石头哥捎上我,带我见识见识。” 石头挠着头应了,又道,“我已经找到你堂姐了,她和你婶娘在大和尚师傅那求签。” 重宁认真想了想,继而就道:“石头哥,你去我婶娘求签的地逢人就说你在前院丢了一包银子,问人有没有见过,婶娘那般爱财之人听了一定不想错过,我就回卢仲那告诉她我堂姐的行踪。” 果然,石头按着重宁的吩咐说了丢银子的事,好些人禁不住诱惑从求签处离开,当然也有陈氏眼光发亮地跟上去,对身边的重蕊交代了声别乱走,好好的求这姻缘的签子。 重蕊点头,跪在蒲垫上,脸上蒙着纱,双手合十虔诚发愿,随后执起木签桶上下颠簸,直到一根木签落在地上,只见签上写着“郎才女貌世间稀,姻缘前定不须疑,全况月老传音信,雀桥高架待良时”。 重蕊正待伸手去捡,一双男子的大手已经伸过去,两只手因为同拾一根木签而微微触碰在一起,而那大手似有意的轻轻摸上去,握住,松开,一气呵成,重蕊心中一阵雷鼓乱跳,羞赧的垂下眸子,一条水色薄纱遮着面容,那眼睛倒也有神,犹抱琵笆半遮面的带来的神秘美感更是妙哉,这是□□裸的轻薄,可却恰到好处,挠的人春心荡漾。 躲在暗处观看的重宁不由感叹,果然是浪荡的公子,对男女*之事大为精通,若不是她早知他的真面目,这般看来也似一个不错风流才子,更何况为了这出戏码,卢仲还刻意打扮了一番,虽相貌中等,可衣着得体端是增了不少色,穿的是月白琅琊袍,头束麒麟玉冠,那从不离身的羊脂白玉依旧晃晃荡荡的挂在身上,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把雅扇,俨然一派非富即贵的公子做派。 “小女的签子,还望公子还我。”重蕊羞答答的说道。 “小姐似在哪里见过?”卢仲做思考状,陡然恍然大悟道,“是小生的梦里,在梦里小姐也是这般娉娉婷婷,如飞燕轻盈;袅袅娜娜,似流莺绰约。” 重蕊听了他的话喜不自胜,轻咬着唇瓣,忍着端起矜持道,“公子这般……” 卢仲见好就收,将签子还给重蕊,笑得风流肆意,慢慢挨近重蕊的耳垂,小声道,“寺庙后院桃花开的正盛,不知道小姐可否赏脸一起赏花。若小姐愿意,我们一会儿见。”伸手将扇子放到了重蕊手心里,又轻轻的触摸着划过细指,“我们以扇为凭。” 说着卢仲起身离开,在背过身去的刹那,嘴角玩味的坏笑泄露了一丝丝的本来面目。重蕊久久才缓过神来,慢慢的打开折扇,描金的扇子上提着一首诗句——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起身出了求签处,外面是解签的大师,她将签子交给到大师的手中,大师瞧了瞧意味深长的道:“上上签,恭喜小姐,良缘将至,近在眼前。” 重蕊听了,蓦然想到了方才那位公子,将折扇小心翼翼的收在怀中,眼中的喜色溢于言表。 等重蕊走后,重宁才从隐蔽的一角走出来,瞧着她去的方向正是后院,谢过大师的帮忙。是她方才对大师扯了一个小谎,说她阿姐爱慕刚才出去的那男子,却不敢表露心迹,望大师给她些勇气罢。 更何况,重宁觉得她说的也不算全是假话,那签子似乎也是她这般意思。 正要跟上去之时,解签的大师忽然唤住了她,“小施主不求一签吗?” 重宁回头,视线落在了那些压着的签文上,身旁走过的人有的欢喜,有的愁苦,各色百态,均是为了个情字。忽而露出一抹无谓笑容,在解签师父不解的注视下,对着大堂里端坐在莲花座上的菩萨像行了一礼,心中暗暗虔诚道,“重宁前世不幸,这世不想再受这等罪,要求……也只求真能做到爷爷希望的那般,福寿康宁。” 庙宇中,菩萨一脸平和慈善,嘴角总是弯弯笑着,那般祥和看着芸芸众生。 第19章 对弈 重宁追去了后院才知这寺院别有洞天,一时竟也在这里迷路了,徘徊了几步,悠悠转转的来到一处极为雅致的幽静桃林。 青山环绕下的小溪,汇出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潭,轻风拂过,微波粼粼,耳畔响起的钟磬声余音袅袅,仿若闯进了世外桃源一般,让人不禁放慢了脚步,连带着来这儿的初心都已无谓,依那两人的性子十有□□能成,便放任自流地欣赏起景色来。 两旁桃树夹道,疏落有致,尚未走了几步,眼界就开阔了起来,伴着一记清脆的落子声响,隐约有人声传来。 “大师承让了。”清冷沉稳的声音传入耳中,淡的就似清泉在山石上潺潺流过,极是好听。 重宁侧耳,依稀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顺着瞧去,花木掩映下的黛瓦顶凉亭,里面二人对坐,石桌上铺着棋盘,一侧搁着只炉子正煮着茶,茶雾缭绕升腾,清香四溢。 桌旁一作出家人打扮的布衣老者,眉目慈祥,意态悠闲。而老者对面坐着的那人,因侧隐着的光线看不仔细眉目,只见一头墨发垂荡在腰间,头上发髻挽着一根青玉长簪,那执着黑子的修长手指在水色轻纱罩着的长衫下缓缓的落下,黑子落在木雅之中,姿态如云一般清雅,月一般柔和,手腕却有着一种决断千里的沉稳力度,天地乾坤,尽在手中一握之势。 这一眼像入了画般定格,重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躲到一旁的桃树后面,生怕打扰。 “施主此等棋技,老衲自叹不如,即便满怀心事无心棋局,也能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唉,依老衲看你哪是来解惑的,分明是拿我解闷了。”白须老儿笑着摇头自嘲道,并没有一般僧人的寡淡刻板,反倒是人情豁达,不同一般,说着那看向男子的神色就略带着一丝通透的笑意,语气之中颇为熟稔的样子。 “大师……我……”男子低沉的声音断断而出,隐着一丝难掩的寞落之感。 “也罢,总好过你上回来借酒浇愁,差点折腾出人命。”觉远大师执茶,轻啜了一口,语调转为悲悯道:“关于那家小姐的事老衲也有所耳闻,世间之事瞬息万变,生死有命,生之因种下,死之果缘起,生生死死,必是人之一劫数。” 男子端坐,神情愈发冷清,使得这张原本英俊得几近明艳的相貌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意,惊艳之余却叫人不敢生出一丝亵渎之心。 “清如玉兰,却遭世人诋毁谩骂,我自是信她无辜,只是未来得及……”声音里多了一抹因沉默而带出的沙哑,尽是苦涩意味。 “施主来寺里已经有半月多,到今日心境已有所不同,想来是有了决断。萧施主来的那日,老衲观相,不知何因结成的果逆了命数,生变。即是天道的,亦是施主的。” 老者一声嗟叹,随后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个收入到瓮中,黑白都有,棋局上只余下三分之一,成二子争锋相对状,“施主一身的好棋艺,颠倒这黑白局势也非难事。逝者如斯,生者已矣,施主需凭心而为,顺其自然必能遇到自己的机缘。” 重宁听得一知半解,不由地向那青衣男子看了过去,恰好将那人脸上强压的苦痛神色收入眼中,暗自揣测着是哪家的小姐能得这人如此惦念,生生将谪仙变成了痴儿。 正感慨着,视线回挪,乍然看到手旁多了一只绿色恶心的虫子,陡然一惊,脚下微动,已然发出了悉索声响。 “谁在那?” 声音里的寒意犹如实质,直冲而来,重宁暗道了声糟,这时机卡得不妙,好似她有意偷听来着,不由得面上一窘,带着几许尴尬地从树后走了出来。 “呃,我不是有意……”离那亭子近了,重宁这才看清男子的容貌,端的是隽逸无尘,芝兰玉树。最后一字便哽在了喉咙里,反倒有些立不住脚的讪然。 不知为何,重宁不想那人误会,余光瞄到开得烂漫的桃花,努力辩解道,“其实……我就是来采花的!” “……”青衣公子在身旁老者借以掩饰笑声的咳嗽中完全沉下了脸。 这厢话一出口,重宁就察觉有些不对,眨了眨灵动的双眼回过味来,当即又焦急解释道,“我没有要采公子的意思,别误会,是桃花,做……桃花酿用的!至于在这里……大概……是因为这棵桃树合眼缘?!” 一阵颇尴尬地干笑过后,重宁看着那两人的神色有种越解释越无力的感觉,最后索性一副你们爱咋想咋想,生无可恋地施然跑了。 然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的刹那,男子早已经盯着那双令他颇觉得熟悉的双眸看了半天儿,漆黑的眼底似浮出晦暗的淡淡波涌,一瞬消逝。 端坐的老者将两人的对碰的神色收入眼中,一双布满了皱纹的眸子笑的越发弯起。 奔出老远的重宁捂着发烫的脸颊,一个不察与人撞上,却是寻她过来的石头。后者见她面色酡红,神色古怪的,不由紧张询问出了什么事,重宁自是不肯说糗事,含糊混了过去。 随后反倒端起好奇的神色瞧他,因着近了,将那黝黑的皮下泛着的一抹红润看得清楚,不由就调侃了一句,“你该不会去偷看我表姐和卢府那纨绔幽会了吧?” 石头听了反倒脸上更红了,低头一副不着音调的陈述,话语极快,仿佛不这么连贯的说完就要说不出什么一般,“我只看到了你堂姐将贴身香帕给了卢仲,卢仲将扇子给了你表姐,两人以此为信物定情,后面的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的都没有。” 重宁听着不由噗嗤笑了,叹了一句,“石头哥,你可真不会说谎。” 石头更是窘的头顶冒烟了…… 两人就一样一个僵着神色,一个偷偷乐呵着一起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又恢复了往日的简单平静,重宁照常出摊,歇过之后生意愈发变好,像是吊了食客的胃口似的,铜板儿越攒越多,只是这一番平静之下似乎掩藏着暗涌,只待时机到了汹涌爆发,而重宁等的这一刻,未到月末就来了。 春桃尚未成形,村子里的果农大多闲赋在家,多少有些无趣,一有个热闹瞧的,几乎整村出动。这不,这天重宁摆完摊子回家,刚到了村口就听着人议论,从村子口到自家听了不下五种版本,不过都指向一个结果罢了,小霸王要娶重大家的姑娘。 重宁进门,杨蓉听着动静迎了出来,脸上难掩的喜色,“阿宁,太好了,卢家改了亲事,要娶的是你堂姐了,听说是小霸王自个儿铁了心要娶,卢家二老拗不过又找了媒婆去重大家说,只是不知怎么回事的,你堂姐瞧见媒婆带来的信物就应了。聘礼已经收了,你堂姐也同意,这事儿就是板凳上钉钉,没法改了,娘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那大伯呢?”重宁亦是笑意吟吟,只是未像杨蓉那般惊喜,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媒婆来的时候你大伯不在,你婶婶不知听你表姐说了什么就一口答应了,你没回来的那会儿我听着那边吵闹动静,好像是你大伯回来在发脾气,只是这事情我不好掺和,具体的也不甚清楚。不过……你堂姐难不成吃了卢仲那恶霸的*药了,怎么会同意嫁给他呢?”杨蓉心下不解,顺口说了出来。 重宁眼里划过一抹精光,转了话题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情,与咱们没关系了。” 解决了麻烦,就能好好赚钱了,这么一想,外头那些动静听起来都特别美妙。 第20章 喜酒 初六,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卢府张灯结彩,喜字遍地,四方宾客迎着春风纷至沓来,道贺之余赠上一份份的厚礼,虽已是卢仲的四婚,卢家二老却是不肯亏待媳妇的,也算办的热热闹闹.八人大红花轿在一片吹吹打打的热闹声中迎到了重大家. 马上的卢仲穿着艳红的喜服,难得精神抖擞的端坐在马上,拱着拳头,对马下人还礼,脸上春风得意,洋洋风发,嘴角乐呵的就跟那头婚似的。 村里的人老老少少都不愿错过两家热闹,当然也有卢家分发果脯和铜钱的缘由,嘴上道两句吉祥话又不要钱,自是一片喜气景象。 卢仲小眼睛一瓢,眼睛贼亮贼亮的,转到岳父岳母那里,重大和陈氏不悦的偏过去脑袋,神色黑沉,哪家嫁女儿的是这般的,卢仲本就不喜欢他这岳父,轻蔑的小眼睛一撇,大摇大摆的进了屋子,端了一声娘子,便看着媒婆将自家红盖头遮面的媳妇背出了屋子,送去了花轿。卢仲心满意足的再利索跨上马去,高高兴兴的一摆手,迎亲的乐队又热热闹闹的吹打起来,留下身后陈氏抹泪,重大咬牙气结,而隐在人群里的重宁却是嘴角轻翘。 随后卢府管家备了马车将娘家亲朋一起接到卢府吃宴席,宴请亲朋好友要等媳妇过了门,大概也到了晌午,流水席一开,人们早已经饥肠辘辘,按照风俗卢仲要先给外人敬酒,一桌桌的酒水吃下来,难免是就醉了,连步态都轻飘飘的无力起来,最后敬酒到重家娘家这里已经眯着眼睛,说不利索话语了。 “小婿敬……敬岳父,岳母大人,呵呵呵。”他摇摇晃晃的拱手作揖,一杯酒端着手里,也跟着摇摇晃晃,不知怎的就那么洒在了重大身上,气的重大一拍桌子吼道:“我怎么招个你这样的女婿?我家……嗝……那傻女儿怎么就看上你了?作孽了嗝真是作孽!” 一旁的丫鬟小厮连忙扶住摇晃的大少爷,一脸的惊色,卢仲却是傻乎乎地笑着,搂着身边的小丫鬟喊娘子。 这厢重大也是喝多了,话儿才敢这么名目的说出口。陈氏在一旁酸酸的安慰,斜眼瞪过去正在低头猛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重宁,眼神凌厉。本来该这丫头嫁给祸害别人的小霸王,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不过是去庙里求个好姻缘,她的蕊儿就跟卢仲交换了定情信物,说是还亲了手和脖子,女儿家的名节在媒婆信物送来重家那一刻就不保,聘礼也是收了,不肯嫁女儿就只等吃官司了。 一旁老老实实坐着的重宁暗里偷笑,吃得愈发痛快,只当陈氏那凌厉的眼神不存在一般,手里筷子夹了一块芙蓉糕给杨蓉的盘里,还细声道,“娘,这个味道不错。” 杨蓉颇有些尴尬,因着这气氛实在僵冷,哪里能吃的下去,遂小声提醒重宁,“你大伯,婶娘看着都不高兴额,你也收着点儿。” 重宁顺着她的意思哦了一声,做个乖巧模样的放下了筷子,余光瞥向了卢仲一眼。 陈氏那股子气没地方撒,憋着劲儿的不痛快。女婿那样子也说不得,说了他醉的也听不见,只好又转向重宁,“你个野丫头,没见过吃的,只知道吃吃吃,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人家,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重宁无谓的笑了笑,“婶娘这话可就说的不对了,这宴席本就是来吃的,再说蕊儿堂姐嫁人是喜事,还是嫁的泗水镇有名望的员外家,我这作妹妹的替姐姐高兴,心情一好,自然要多吃一些的,婶娘我说的没错吧!今日是堂姐大喜的日子,婶娘得多笑笑才是呢。” 重宁句句话说的在理,把本想还张嘴说些晦气话的陈氏噎的没半点底气了。 这厢卢仲醉醺醺的红着一张猴脸般的转移了视线,看见重宁笑嘻嘻的醉语,一根手指指着重宁,“咦,怎么看着像……是……呵呵……你呦,来,背爷我上山找美娇娘。” 重宁也笑嘻嘻的回了一句,“姐夫,你醉了!”心中反道他这醉了头脑倒是清醒些了,这般就认出来了? 宴席之上,也只有重宁心中知道卢仲再说什么,其他人也只当是他是醉的不清。 几天后重宁出摊的时候听人说重大的食肆被人砸了,连个盆碗都没剩下。砸铺子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好女婿,说是女婿上来就骂骂咧咧的说家里的那里媳妇堪堪是个丑女,洗了铅粉,满脸的祛斑黄麻子就算了,嘴里的龅牙都快凸到天上了,怪不得带着面纱迷惑别人。 卢仲实在是气不过,又不好闹出人命,只好拿重大家的食肆出气了,大半的彩礼钱都因这铺子折进去了,小半作了女儿的嫁妆入了员外府,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如今个食肆更是没有人了,连看店的小二都跑的没影了。 这日重宁收了摊子推着小车去了食肆一趟,见重大龙垂着脑袋坐在门口一副哀声叹气,眼下青灰一片,想来几日都未曾睡好,见了重宁却又装着一副趾高气昂的没事样子,骂咧咧道:“怎么又想来我家讨吃食啊,没门,我女儿嫁的再好,也是我家的事,你跟你娘想来巴结沾光,甭想着好事了。” 重宁失望的摇摇头,经过这事她这大伯竟没有半分认识,自个作践吧。 “大伯,人在做天在看,你好自为之罢。”重宁丢下淡淡的一句话便推着车子离开了。 经过拐角的街道时,却瞧见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皮细脸白,青灰色袍子里包裹的身子极其单薄,不由地跟了几步,越看越像是钟家管账簿的账房先生,吴善明。 脑中随之闪过许久以前的画面,那时她因太后大寿赦免出狱,行至钟家。府中看门的家丁换了尽数,拦着不让她进去,原是以为不认识,看见账房吴善明正待回府,重宁欣喜的跑过去让吴善明和家丁说清楚,带她一起进钟府,谁知账房却道:“如今当家的可是钟芙,我只认钟芙这个大小姐,至于你,是谁?” 重宁永远都记得他那时嫌恶、冷蔑的眼神,直到如今死后重宁才算想明白,害他之人除了钟芙,又怎可少了管钱的他,那笔账被做手脚,身为账房先生的他怎会不知,定是二人联起手来坑害于她,若能找他撬了实情……随即眼睛一亮,正待推车跟上去时却发现人不知何时失了踪影,举目望去,再寻不着。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石头不知道重宁今日提早收摊了,这一打听才知道重宁推着车子去了重大龙的食肆,找过来的时候一脸的焦急,“阿宁,你怎么会了重大龙那儿,没给气受吧?” 重宁想到重大伯,望着只剩下一点点红色余晖的天空笑了笑,“毕竟是我大伯,就想着看看,不过我瞧他日子过的挺不错的。” 石头挠着头不解,也不管重宁说的反话,只道了一声你没事就好。重宁闻言一暖,压下了心中因着遇见故人的阴郁,与他一道回家。 余晖慢慢消逝,抹黑了唯一的光亮…… 第21章 命案 之后两日,重宁早出晚归的在镇上找那日有过一面的吴善明,怕杨蓉担心便找了去学堂旁听的借口,顺带能将自己认字这事圆过去。只是要找的人再没出现过,连带自己都怀疑是否看错了眼,毕竟那日天色晚了,无奈之余只好作罢。 是日,有人送来了一筐桃花瓣,新鲜的连着晨露都还在上面未落,送来的那人未说是出自谁授意,重宁想不出是大师还是……只羞着拿去了厨房,她不过是一句自个儿圆场的话,怎道人家却当真了,拿着这莫名其妙的而来的花瓣,重宁只好把这扯的小谎儿给坐实了,也不枉送来人的一番心意,于此,一半酿了桃花酒,一半与红糖拌作馅儿,揉进面饼里做成桃花糕。 夜里一声春雷乍起,断了连日来的晴好,雨珠子淅淅沥沥落下。春雨向来绵长,还好重宁前几日寻了瓦匠重新将屋子的房顶修补了下,这才算是睡的安宁了些,不用再锅碗瓢盆的四处摆弄。 浮生偷闲,清晨春雨依旧,闻着密密细声,重宁起了雅致,桌上红泥小炉,炉上的壶里散发出一股橘子的清甜气息。随后搬了把藤椅坐到了屋檐下,拿着书本翻看起来,顺手从白瓷碟里拈一块桃花糕,配上果茶,端是享受。 没过一会儿,门吱呀开了,杨蓉撑着油伞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不知拿着个什么,瞧见这一幕不禁顿了脚步,瘦弱的身子显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娴静来,却不违和。 “娘,这么早做什么去了?”重宁起身接过她的伞顺手搁在了一旁,扬着笑,那股子不可接近的气息消散于无。 “哦……”杨蓉回过神,撩了撩手里的布包道,“给你做的衣裳就差个细节收边儿,我不会,这不去了你春婶那儿讨教。” 重宁闻言看向杨蓉打开的布包,是件藕荷色的刻丝对襟春衫,做的别致新颖,极为的合心意。只是藕荷色下面露出一截湘色来,抽出来看亦是件衣裳,差不多的款儿,只是比在身上稍显大了些。 “这件是给帮我们接单子的那位姑娘的,一直想当面好好谢谢她来着,你又不让我去,所以多买了块料子做了件,看着可还行?” 重宁讪讪点头,却有些无奈,莺莺姑娘在那种烟花之地是穿不了这般的衣服,只好顺着道,“娘做的好看,都快赶上镇上的制衣师傅了,这要是穿出去定会拉来一车要做衣裳的了。” “吃了桃花糕嘴儿这么甜。”杨蓉顺势拈了一块尝了尝,眯起了眼,“唔,确实挺甜,家里做了那么多我去装一点儿让你一块儿给捎过去。” 重宁见她忙活,视线又扫到了最近置办的东西上,比之最初刚醒来那会儿的落魄,如今已是好了很多,添了暖炉,柜子,脚凳,院子里也重新养了鸡和干活儿的毛驴,就连杨蓉也因为忙碌变得开朗许多,看来自己最初做的决定没错,想着就接了她递过来的食盒,和布包里的衣裳撑着伞出了门。 因着绵绵细雨,路上行人不多,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青草碧绿,漫步其中,感觉十分惬意。只是到了镇子仍是这般,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来,朝着春雨阁的方向走着,却看着街旁的行人纷纷往反方向聚了过去。 到了门口,只见大门紧闭着,有街坊认出了她,出声提醒,“花楼里出了人命了,官府一早来抓了人,好像是春雨阁的头牌,莺莺姑娘,人死在了她屋里,七窍流血的太可怕了。这会儿衙门开审,大家都往那边去,楼里的妈妈姑娘也去了,你要是有事儿还是改日来吧。” 重宁谢过,连忙匆匆朝着衙门的方向疾步行去。午时尚差一刻,已有许多人聚集在了府衙门口等待开堂,厅堂两排衙役手持木棍笔直的站在左右两侧。重宁仗着人小拼着劲儿挤到了前头,正好瞧见知县手扶着乌纱帽堪堪戴好走了出来,坐到了太师椅上,一副精神恹恹的倦怠感,一连几个哈欠下来,一旁端着尴尬神色的师爷忍不住小声咳嗽了几下,在知县耳边好一阵嘀咕,那知县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随着惊堂木一落,知县大人看着堂下跪着的犯人,大声喝问道,“堂下可是许莺莺?” 身着白色囚服的女子应了声是,低头撑着地面,纤瘦的身子因穿着单薄的囚服禁不住冷风而瑟瑟发抖,我见犹怜。 “吴善明死于你的房中,你可有什么话说?” 莺莺姑娘急迫的抬起头来,眼中泪水盈盈,“大人,小女子冤枉,人不是我杀的,我与吴公子早早分别后回了房,并不知他为何会死在我房中。” “狡辩,之前分明有人看到你二人起了争执,他曾辱骂你几句,话语不堪入耳,定是你由此心生恶念,痛下杀手。”知县埋头看着卷宗,头也不抬道,语气颇为肯定,似乎就是他说的那么一回事似的。 “吴公子确有出言辱骂,是因小女……来了月事不能侍奉的缘故,但也并未由此心生怨恨,况且小女身体不适便早早回房歇了,后来的事情小女子并不知情,请大人明鉴呐!”许莺莺焦急辩道,重重叩首,似乎想借此证自己清白。 耳畔议论声起,有同情信了的,也有不信的骂许莺莺狐狸精,但更多的是对一旁摆放着的尸体堪堪感叹的。重宁探出身子朝地上搁着的那具尸体看去,只一眼就僵在了当下,尸体的脸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惨白,眼角嘴角皆有血迹流干的痕迹,死相狰狞恐怖,却是与钟府账房吴善明长着一张相同的脸。 百姓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开来,知县有些头痛,看着闹哄哄的公堂,再次拍下惊堂木,“肃静!肃静!” ”威武---”衙役手执棒再次敲击地面,堂下安静下来。 知县招了师爷附耳上来,两人一番耳语后,知县大人掩着唇再打了个呵欠,扫向许莺莺的眼神带了一丝不耐,随后道,“吴善明原籍在此地,现在宛城当差,这趟回来是来省亲的,与人无冤无仇,而近来唯一有怨的怕只有你了。你事先在给他吃的食物里下了毒,般若是□□,一般要到两三天后才发作,却不想般若与你房里的兰花相冲,反而加速了中毒,你没料到这点才露了破绽。” “不是的大人,不是这样……我……没有下毒” “仵作均已验明,再狡辩都无用。”知县哼了一声,似乎是对其质疑自己判案能力的不满,下了论断道,“本案并无其他疑点、异议,你面前的是罪状书,早早认罪画押,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许莺莺重重叩首,声声喊着冤枉,额头很快就殷出了血迹。知县不由怒喝道,“如此顽固,本县只好用刑,来,杖责二十大棍。”说着就有两名衙役将莺莺强行按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打在肉上,生生让在一旁观刑的人不由捂上眼睛,重宁紧紧攥着衣角,牙咬瞪着坐台上的知县,他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二十大棍下去,莺莺已是毫无力气,脸色苍白,嘴角流血,可还在气虚的喊着冤枉。 知县看这情况,极是不耐烦了,一个眼神示意,衙役拿起莺莺的手掌蘸上朱砂,一个大手印便印在了罪状书上,白纸黑字,红色血印显得极为扎眼。 知县满意的微微笑了,“许莺莺已经认罪画押,就此了结,三日后的午时三刻依法行刑。” “大人……”许莺莺虚弱的爬起来睁着杏眸,似是不相信知县会如此敷衍了事,声声唤着,却已经变不了定局。 衙役随后拖着犯人离开,人群议论着散了去,只剩下重宁死死盯着那还未被抬下去的尸首,神色不明。身旁有女子带着懊悔的声音响起,“昨晚上莺莺来月事肚子疼,我见楼里没了止痛药就拿了迷香凑合,谁知竟会发生这种事,眼下可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看莺莺……” 重宁回首,看到的是花楼的老鸨周妈妈,一脸的犹豫不决,不禁冷下了神色开口道,“怎么办?难道周妈妈打算不救了么?” 周妈妈脸上一僵,挤出个有些扭曲的笑,向她解释道,“救,怎么不救,这不还没想到法子么,自古有话说民不与官斗,要想救莺莺……得从长计议,对,从长计议。” 说罢,就要带着花楼里的姑娘先行回去,重宁冷冷瞧着,再度体验了把人情冷暖。正要收回视线之时,却看见跟在最后的姑娘回了头,似是不忍,又似无力,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跟着妈妈离开了。 一条人命,知县糊涂,亲友不顾,还真真是不值了钱去。重宁回忆起与莺莺初识时的样子,身处红尘看破人世的寡淡无情,却又心怀怜悯,帮助弱小,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要落得这般结果。 若莺莺不是凶手,那杀了吴善明的……会是谁,为何而杀?思绪闪过,心底起了一抹念头,逐渐加深,愈发坚定了自己查下去的决心。 或许…… 第22章 探监 重宁焦急回家,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临到家门口又拐了个弯跑了一趟石头家。薛素英拿着她递过来的一包桃花糕,随即就看着她将石头拉走了,一包糕点就这么换走自家那石头疙瘩?薛素瑛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地瞧着两个小的急匆匆离开,不由祈祷重宁别再给换回来就成。 到了外头,石头见她肩膀湿透,移了伞过去牢牢遮着,“雨这么大怎么跑来了,是家里出了事?” 重宁缓了口气,摇头,“是莺莺姑娘,春雨阁出了命案,莺莺姑娘被当做凶手让官府抓了起来,知县判了三日后问斩。” “啊?”石头睁大了黝黑的眸子,神色诧异地呐呐道,“怎么会?” “莺莺姐挨了二十板子,明明是屈打成招的。案子有疑点,所以想去牢房见上一面问问清楚。莺莺姐之前帮过我不少,我也想为她做些什么。” “嗯,莺莺姑娘是个好人,我陪你去衙门。” 从杨蓉那儿支了点钱,又匆匆回了泗水镇。雨渐渐歇了,乌云不散,盖在头顶上阴沉沉的,重宁给后门的衙役塞了点钱,那人就领着二人进到了里面,打点了下牢头,允了一人探视,石头就在外头候着了。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铺着的干草因为地气潮湿而发出腐烂臭味,混杂在空气里让人觉得压抑难耐。锁链开合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牢房里,刺得重宁耳膜一阵鼓动,前世的记忆席卷,有瞬间分不清现实与过往。 “进去吧,只能待一会儿,有话快说。”狱卒朝里头奴了奴下巴,不耐烦道。 思绪被扯回,重宁冲那狱卒感激地笑笑,闪身入了内,只听得身后嘎吱一声木门闭合的声响,牢门再度被锁上。重宁强压下心底的不适,与趴在角落抬起头的女子视线相对,开口唤了一声莺莺姐。 “你怎么来了?”许莺莺诧异地盯着她,一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露出些许紧张神色。 “我使了钱进来看你的,中午开堂那会儿我也在场,知县为了破案草草了事,实属昏晕。后来我听周妈妈说昨夜给你的是迷香,你早早睡了,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遂想替你翻案。”重宁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案子已经定下,怕是难以……”许莺莺眼底划过一抹光亮,又霎时覆灭,看着人单势薄的重宁浮起一丝苦笑。 重宁看她消极的模样,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令牌,黑漆漆的令牌雕刻讲究,复杂的花纹盘庚在四周,只见令牌正中间刻着“六扇门”三个篆体大字,反面刻着一个名字——刘卫。 “莺莺姐你看,这是石头在官道上捡到的,六扇门的人来了镇上,却没传出消息,应当是私访。待我搜齐了证据证明你无辜,再找到这令牌的主人求他重审,知县大人怕是不敢乱判了。” 许莺莺瞠圆了眸子,盯着那牌子好半晌才开了口,“这……不成……” 重宁知道她在担忧什么,遂出言宽慰道:“嘿,没事儿,万一这个刘卫大人真的问起来,我也不过是个不识字的丫头片子,想来不会为难我的。”随即笑着地眨了眨眼,缓解气氛。 许莺莺嘱她收好,别丢了去,便同她细细说起昨日的事来。原来吴善明来泗水镇省亲,趁着家里婆娘没跟来约了两名好友上花楼快活,絮叨了不少同窗轶事,喝着喝着便有些多,说道起家里的事来,婆娘彪悍,姐夫不讲情面,累得他举人身份却捞不着什么好,最后只能在钟府混个账房的差事当当,干得也不痛快。不过前些时候,来了时运,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堆莺莺听不懂的话,大意似乎是有笔大的钱财进账,再也不用看主子脸色,翻身云云。 再之后就是公堂上所说的了,因身体不适服了迷香早早回房歇下的莺莺睡到清早,看到半搭在榻上解了一半衣衫的吴善明已经七窍流血而亡。 重宁听完陷入了沉思,想得却是更为深远。依着吴善明的小人性子,与钟芙沆瀣一气,也难保不会为了钱财反咬一口,敲诈钟芙一笔,自然也能说得通有钱财进账之事,至于看人脸色,说的主子恐怕也只有钟芙一人了…… 要是这般,撇去莺莺,最有嫌疑的就是那人,依着她的狠毒性子,怎可容忍别人的威胁。 “莺莺姐,我去趟春雨阁瞧瞧,看有没有漏下的线索。时间不多,你自己保重,我会尽快查出事实。” 许莺莺浅淡地笑了笑,极为涩然,“没想到记得我的只有你这小丫头,不论如何,小心为上,切莫犯险。” “嗯。” 话落的功夫,狱卒算着时间过来领人,重宁走在过道上,临出门前回首看了一眼又缩回角落的莺莺,只是这会儿没了最初的死气沉沉,眼底随即闪过一抹晦涩。那姿势与当年的自己何其相似,只是于莺莺来说是希望,于那时的自己来说却是无望的盼头,想来尽是心酸。 出了牢房,重宁头上多了一把伞,春风裹杂着一丝凉意拂过,呼出一口浊气,尽是清明的感觉。 “走罢,我们去一趟春雨阁。” 时近傍晚,向来热闹的春雨阁因为命案的缘故被衙门禁了,反倒是对面那条街上的花坊生意颇好,重宁进门的时候周妈妈同几名姑娘坐在大厅里,脸色并不大好。 “就凭玉华楼那几个花魁的姿色居然还敢来我这儿叫嚣,我这儿一水的姑娘随便一个都能比死她,压了这么多年这回儿逮着劲儿做,我就看她能得瑟到几时,待事情了结,官府撤了封,看她还能笑得出来。”周妈妈扫了一眼门口进来的重宁,并未在意,反而拍着桌子愤愤道。 “妈妈别同她置气,不过是趁着捡漏罢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将莺莺救出来,挽回名声才是。” “救,你说救就能救啊,救了命案还是出在这儿,这一查又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知县那老头糊涂,封个一两年的,咱们一伙人喝西北风啊!”周妈妈没好气地觑了说话人一眼,拿手绢扇了扇风,神色愈发差了。 “也不知是倒了什么血霉了,从衙门回来我养了几年的猫儿也死了,搁着一块儿让人糟心。” “猫儿,什么猫?”重宁敏锐的察觉出一丝异样,拧眉问道。 “喏,就在那儿呢,正打算叫人处理。”周妈妈指了指离重宁不远的地儿拿布遮着的凸起物件。 重宁走过去,蹲下掀了布,猫儿闭着眼死了的模样映入眼帘,口中,眼角皆是黑血,胡须边上沾着白白的东西,重宁伸手拈了一点儿搁在鼻子前嗅了嗅,似乎是吃食,闻着还有些熟悉。 “能让我四处看看么?” “看吧看吧,反正没客人。”周妈妈似是头疼地揉了揉额头,扔下话由服侍的丫鬟扶着上楼去歇着了。 重宁得了同意,拉上石头一块儿四处找了起来,猫儿脚上有泥,还掺杂着白色的细末儿,重宁怀疑它吃了和吴善明一样的食物,才会毒发死的,没过多久,在后院一角的狗洞边发现了一坨白色糊糊状的东西,因着下过大雨完全化成了一块儿,若不是有猫儿的梅花爪印还挺难发现的。 重宁拿了小树枝挑了一点,再闻了闻,与猫儿胡须上沾着的是一个气味,从那坨里依稀看出了是样点心,且觉得熟悉。 “重姑娘?”一道细弱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响起,“这个院儿是惩罚不听话的姑娘用的,平常没什么人,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重宁直起了身子,顺手丢了小树杈,认出了来人是中午犹豫的那名女子,好像是叫丽娘。 “就到处看看找找线索,兴许能帮了莺莺姐,自然哪个角落都不想错过了。” 丽娘点头,面上亦是担忧神色,“莺莺姐待我们都很好,我们想帮忙可是妈妈发了话,要是谁敢擅自去定会收拾,重姑娘重情义就帮一帮莺莺姐吧,想知道的可以尽管问我,只要能帮得上莺莺姐。” 重宁暗道老鸨狠心,为了生意能置手下姑娘性命于不顾,看着姑娘生的柔弱,性子却是不错,遂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可知道花楼里的厨子在哪儿?” “厨子?”丽娘愣了愣,随即视线落在了那白色一坨上,蹙了蹙眉道,“原先掌勺的厨子得了恶疾,辞了这份活儿回老家去了,楼里一直在招厨子,只是有家室的嫌这里是烟花之地,没家室的不定性,都做不长久,厨子一直换,也没个定下来的。” “那事发当晚可知道是谁下厨?”重宁闻言也不禁蹙了眉头,追问道。 “唔……”花娘努力思索,良久似是想起道,“好像是个年轻小伙子,师从宛城四喜楼的秦越,做点心极有一手,说起来那人还爱慕莺莺姐,只是脾气是个爆的,头一回被婉拒后撂了挑子,不知为何又回来了,说是放不下莺莺姐,非要替她赎身,不过事情出了倒不见人了。” “师从……秦,越。”猝不及防的听到那人名字,重宁脸上的笑意倏然消逝于嘴角,那恶心的记忆席卷,忍不住泛起干呕。 “阿宁!” “重姑娘,你还好吧?” 重宁狠力咬住了下唇,从那灰暗里挣脱出来,凝着丽娘的眼,迸出精光,“这不只是莺莺的事……总之,我一定会将那栽赃嫁祸之人揪出来。” 第23章 转折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空中黑压压的乌云与夜色渐渐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偶有零星的雨水飘零下来,愈发的让人阴郁的压抑。 重宁再次踏进牢里,黑暗的牢房湿哒哒的青苔显露,看守的狱卒提着灯笼,开了牢房的铁锁,因着重宁这回带了自己酿的桃花酒,狱卒头儿是个酒鬼,闻着香便应了重宁的要求多加了些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啊。”狱卒临走前又撇着嘴地絮叨了一句,“都快死了的人了,有什么好看的,打成这样能活着出去都是奇迹。” 阴暗的牢房里飘来一声疏淡的咳嗽,莺莺趴在牢房的草垛上一动不动,下身白色囚服血迹已经干了。重宁连忙上前,见她紧紧阖着眸子,不禁急上心头,抚过她有些发烫的额头,难掩担忧之色。“莺莺姐醒醒,别睡。” 许莺莺睫毛轻颤了下,似是听到重宁的呼唤,睁开了疲惫的眸子,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干涸的嘴唇慢慢张开,“阿宁。” 听到那一声微弱的回应,重宁这才算松了一口气,“之前来的匆忙没给姐姐准备药膏。”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粗糙白色瓷瓶子,“这是石头哥家常用的金疮药,对外伤管用着呢,我给你上药你忍着点。” 这一趟来重宁准备的充足,除了药膏,还带了一些清洗的巾子,一些白粥流食和清淡的小菜,都是些好下口的东西。上了药喂了莺莺吃食,重宁又重新给她将凌乱的发丝梳成了一股麻花辫子,这才看的似个人样。 许莺莺有些虚弱地笑了笑,眸子里却透出丝丝缕缕的绝望,对这困境,待得愈是久,就愈是觉得无望,更是明白重宁说的翻案可能微乎其微,罢了,临到终了还有人惦记于自己已是难得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低落,重宁眼里闪了闪光,“姐姐莫觉得灰心,案子我已经有了些头绪,只是需要一些证据来证明,余下两日我可能没工夫来看你,不过我有做打点,姐姐在牢房里能好过些。” “案子有进展?”莺莺吃力的抬起胳膊,拽住重宁,兴起一丝光亮。“什么证据,那凶手是谁,为何要栽赃与我?” 一连的问句,重宁来不及作答,反而顿了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正色道,“只是在花楼的后间小院里发现了下毒的食物,对了听闻花楼最近做点心的厨子是从四喜楼出来的,与那秦越属师徒,姐姐有印象吗?” “他……”莺莺随着她的话语陷入了沉思,不自觉地蹙起了秀眉,遂点了点头,“怎么怀疑上他了?” “院子里发现的食物,若没错应当是四喜楼的招牌点心玉露团,里头被掺了般若……” “你是说那人在玉露团里下的毒?”莺莺睁大了眸子似有些不可置信,抿着嘴角忽而一阵沉默,原本紧攥着重宁衣袖的纤手也松开了,“这事你可还有同谁说起过?” 重宁摇头,“我找着后就急着来找你来了,想着姐姐是不是能想起些什么,好帮忙破案。” 莺莺敛眸,沉默半晌,缓缓的偏过去脸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着妹妹你了。” “人确实是我杀的,是我受不了那男人的辱骂,一时冲动才在厨子做的玉露团里下毒,随后把剩下的倒在了角落偏僻处想着不会有人发现,然后以身体不适回了房,只是没想到妈妈给我的止痛药成了迷香,而那色鬼半夜竟然又摸进了我房中,还是落了个证据确凿的结果。” 重宁看不清楚她此刻的神色,听见她说的话却是半分也不信的。“莺莺姐,为何这时候要认?” “我看妹妹如此用心为我,也甚是感动,既然已经查到了玉露团,想也很快了,快了……倒不如现在就让妹妹断了心思。” “莺莺姐……”重宁低低的唤了她一声。 “妹妹就此别再查了。”莺莺强撑着身子,给重宁磕了一个响头,“姐姐谢过了。” 重宁紧拧着眉头,不知她为何突然变了卦,凝着她闭眼坚定的神色深深叹了口气,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看她的样子是铁了心思认罪。只得无奈提着食盒,面色沉重的走出牢房。 石头正在外面焦急的等着,一见重宁就道:“阿宁,怎么样?” “原是找到线索,想让她安心,顺带问问那厨子的事情,可莺莺姐听了后反而一口认下了罪状,咬定人是她杀的,分明是有隐情,定然是我说的里头有她不得不认的缘由,唉,可是她不肯多说,也不肯让我再帮。” 重宁锁着眉头,有些脑胀的抚上额头,没记错的话莺莺姐是听了玉露团后,难道那花娘说厨子的爱慕并不是单相思,莺莺姐也有情,所以才想包庇他?可她这么做,叫她如何揪出厨子身后的钟芙……线索断了,她该怎么做? “我也信莺莺姑娘。”石头肯定的说道。 “你为什么信?”重宁闻言看向他,挑了挑眉。 石头憨憨一笑,“因为阿宁信,我也信,我相信阿宁。阿宁总能想到好主意,一定能有法子证明莺莺姐清白的。” 重宁被鼓励了一下,依稀也恢复了些斗志,冲着石头笑了笑,想着自己还揣着一块令牌,“你说的没错,案子还是得查,还要查它个水落石出。” 石头点头附和,随后似是想到什么正事,突然挨近重宁小声说道,“阿宁,咱们从楼里出来就一直有个男人在跟踪咱们,一路跟到了天牢口。我开始不敢确定,现在敢肯定了。” 重宁认真想了想,眉头越蹙越紧,“有看到样子吗?”她想会不会是春雨阁爱慕莺莺姐的那个厨子。 “看不太清楚模样,看着身手挺敏捷的,我们该怎么办?” 重宁眼中划过一抹狡黠之色,附在石头的耳边意味不明的道,“咱们来个将计就计。” 于是两人提着灯笼开始往回走,天色已经黑漆漆的,街上渐渐没了行人。两人因着对泗水镇街道的熟悉,向东边巷子拐一拐,再向西边巷子拐一拐,随即再行去北边的巷子,步子越走越快,两人走到一处岔路口,便快速的分开,紧随在两人身后的陌生男子,朝两边看了看,毫不犹豫的追去了重宁的方向,那男子刚加快步子追上去,重宁却从拐角的一处极其窄的暗巷走出来,随即石头也跟了上来,两人对视默契的一笑,“石头,咱们跟着他,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石头从小随张大叔捕捉猎物,最擅长的便是隐藏自己和跟踪狡猾的野兽,在石头各种跟梢的技巧下,两人一路追追停停很快到了泗水镇的一家客栈,神秘男子进了店,石头跟重宁分别扒着门缝探着脑袋小心翼翼的看过去,两人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瞧了又瞧。 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就隐在了两人身后,黑影照应下来,两人同时感受到这种压迫感,缓缓的扭过头…… 第24章 败露 两人睁大了眸子不由仰着脖子看向身后的男子,那男子身量很高,胸膛结实,脸上神色紧绷,剑眉微挑,看不出是喜是怒,绷着一张厚实的嘴唇,就那样高高的立在两人身后,一点声息也不曾发出,若不是微弱的灯光罩下来的黑色阴影,两人竟一点察觉也没有。 “道也还算有点本事,能让我都跟丢了,还被你们两个小鬼反跟踪。”他双手环胸,嘴角渐渐玩味的弯起,声音低沉铿锵有力。 石头几秒的呆愣之后连忙将重宁护在身后,小身板严严实实的挡住她,挺直了脊梁,鼓着勇气道,“这事跟阿宁没关系,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什么事只管冲着我来。”毕竟才是十四五的小伙儿,在高大男子那般气场下压着,能利索说出话来,倒也是不错。 寂静的客栈口陡然传出男子低沉的笑声,徒给压抑的夜色增了一丝生机,他好整以暇的扶了扶腰上的那把绘着精美图案的大刀,目光炯炯的盯着石头身后的重宁,不言不语,只是眼神却凌厉异常,透着精光。 石头屏住呼吸瞧着他搭在刀柄上的大手,还算结实的臂膀将重宁护的更是严实了,后退两步,偏着脑袋对重宁像是道别的语气小声嘱咐,“一会儿,我冲过去抱住他,你只管跑,往衙门跑去报官,别管我,阿宁……我……我……”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却只道出“小心”二字,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 紧张的气氛瞬间弥漫了整个空气,所有人的呼吸声,心跳声似乎都异常清晰,石头“呀”的一声吼出来,闭上眸子直冲对面男人而去,那男人嘴角一弯,身体极为巧妙的一闪,速度快的石头都没看明白怎么回事,男子已经冲着重宁而去了。 石头嘶吼一声,两条腿迸发出猎豹般的速度,上前一把拽住男子的胳膊,男子不慌不忙反向握着石头的臂膀,使出力道捏住,身子跟着反向一转,石头疼的“嘶”了一声,肩胛处传来阵阵疼痛,额头疼的微微冒出汗珠来,斜眼瞥去重宁大声叫道,“阿宁,跑啊……” 重宁眯着眼睛不由咬住了嘴唇,没有按照石头说的,反倒上前抱拳道,“大人,是我们得罪了,我们两个小孩子并没有要故意跟踪您,实在是您先跟踪我们,我们才……” 男子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瞧着重宁和石头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伸出另一只手,大掌摊在重宁的面前,颔首示意什么? 重宁恭恭敬敬的将怀里一块刻有“六扇门”三个大字的令牌递到男人手中,那男人收起笑容,将令牌揣进衣襟里,松开了对石头的钳制。重宁上前来到石头跟前,关心的道,“胳膊没事吧?” 石头皱着眉头却说道,“没有,胳膊反而轻松了不少。”说着就抖了抖发酸的肩膀,比之之前还灵活的能动了呢!前几日石头上山打猎不小心扭到臂膀,也是没在意,这几天愈发有些疼痛,因着是男孩子,不肯在重宁面前喊痛,要不然他大男子的颜面何在,就没有再关心过。 对面的男人哈哈一笑,“好小子,是个有种的。” 石头有点懵了,突然被人这么夸奖,不解的瞧瞧那笑着的男人,再看看一脸不哭笑不得的重宁,重宁拉着石头的衣袖,尴尬的对他道,“咱们拿了人家的令牌,他应该是令牌的主人,六扇门的刘卫大人。” 石头大吃一惊,“你怎么看出来了,阿宁。” 重宁将目光移到刘卫腰上的那把大刀,努了努下巴,“诺,看见那刀鞘上刻着花纹了没?” “青龙白虎……”石头下意识的说,却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这种刀只有六扇门有官位的人才能佩戴。” 石头顿时恍然大悟,随即又道,“阿宁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我……我去镇上时候听台上说书先生讲。”重宁心虚的搪塞石头,心道平时脑子不灵光,这个时候真是点子找的极准。 刘卫瞧着两人一言一语的静静站在一旁也不打扰,重宁也不知道这刘卫是个什么性子,只怕因着令牌和石头的莽撞让二人惹上麻烦,“大人令牌也还了,我们也吃了苦头,天色已晚,我们怕爹娘担心,就先回家了。” 说着就拖着还有些发蒙的石头准备溜走,刘卫一伸胳膊拦住了两人的道,铿锵说道,“且慢,一会儿我送你们两个小的回家,若是真的知道错了,我还有一事要问,你们如实说来我便放过你们。” 重宁干笑了几声,即使她再聪颖也不知道六扇门找他们俩个要问些什么话? 来了客栈,找了一间上好的厢房,一盘盘美食在店小二的报名中端上了桌子,刘卫很有诚意的先说明了此番来泗水镇的原因,原来死去的吴善明竟然是刘卫的小舅子,他来泗水镇是以私人身份来调查的,所以不易声张身份。 刘卫对重宁道;“你查的我也查了,你未查的我也查到了些许。只是我去牢里,许莺莺见我却不肯多说什么,不过你不同,你这么尽心为她翻案应该也知道不少,不妨说说。” 重宁凝了神色,将在牢里的事情重新给刘卫讲了一遍,再道:“不知道为何她突然要认罪,我想不明白。” 刘卫拖着下巴若有所思,“果然。” “什么果然?” 刘伟道,“案子其实本身并不复杂,只是被一些巧合蒙蔽了真相,我想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石头和重宁不由感叹,果然是六扇门的,办事效率就是不一样,两人睁着期盼的眸子不约而同的问道:“凶手是谁?” “应该是……”刘卫缓缓说道。 …… 翌日,重宁起的很早,石头也跟着早起,看着重宁再厨房忙出忙进,将豆粉烤干后,在豆粉里配了龙脑,薄荷等香料蒸着入了味道,随后将混了东西的的豆粉晾干,等他结成霜粉,再办了糖蜜酥酪压进了一朵五瓣花的模子里,这模子还是重宁昨个在春雨楼里借的,反正也没啥生意。 做好了玉露团,重宁给杨蓉留了几个,又塞进石头嘴里一个,问,“好吃吗?” “好吃。”说着石头就真的狼吞虎咽吃完了一个,正待伸手拿另一个,重宁一掌拍在了石头的手背上,“其他的可不能给你吃了,还有用呢!” 石头其实没太想明白重宁想做什么,但是只要是阿宁想做的事情,他都会支持的。 重宁提着食盒和石头再次去了泗水镇,两人按照昨个刘卫给的地址去了镇上的西巷,直到一间破旧的瓦房前停下脚步,木门看起来已经有多个年头,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留在破旧的门面上,“咯吱”一声,重宁推门而进,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年迈声音,伴随的几声咳嗽,“是丽娘回来了吗?” 老人家佝偻着身子,扶着里屋门框手枯糙的就跟渐渐枯萎的松树皮一般,眼球灰白,盯着前方却毫无焦距,重宁看到这样一幕一时愣是住了,心绪翻腾着波涌,强压下那股酸苦,笑着道,“婆婆,我是丽娘的朋友,来看看您。” “好好,快进,快进,晌午了丽娘娘也该回来了。”老婆婆一边摸着周围的墙壁进屋,一边循着重宁说话的方向请她进去“我给你倒水喝。” 重宁连忙放下食盒,扶住老人家,“婆婆,您歇着吧,我不渴。”她掀开食盒,从里面取出玉露团道,“婆婆,您尝尝这个。” 老婆婆眯着眼睛笑着接过玉露团咬了一口,“好吃,好吃,丽娘以前经常带回来点心,尤喜欢这新来厨子做的这道,丽娘就跟那厨子学做,小姑娘做的好像更好吃些。唉……丽娘都叫我这老婆子给耽误了。”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丽娘笑着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见到重宁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表情僵硬的笑了笑,“重姑娘,您怎么来了。” “我带着糕点来看看婆婆。丽娘,我们能出去说话吗?” 丽娘点点头,出了屋子,身旁的柳树正抽着嫩绿的新芽,衬着微白的脸色,有些紧张地问,“是莺莺那出了什么问题。” “莺莺姐昨个听了我说起玉露团,就突然认罪了,丽娘,你说这是为什么?” 丽娘一听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来,咬了咬下唇顿了下道,“我想莺莺是想明白了认罪的。” 重宁故作认同的道,“我想也是,莺莺姐定是想明白了什么。对了,昨个我听了一个故事很有趣,说是有一个书生上京赶考,那年科举甚是严格,书生原本文采飞扬,却不想同窗作弊被逮住,那好友动了心思陷害盗书生,取了他的文章,最后飞黄腾达,而书生却被冤死了。” 看了一眼僵住的丽娘,重宁叹了口气,继续道,“然后那书生去了黄泉,地府爷就问他,可还有什么心愿,那书生就道,‘但愿下辈子再也不遇见那般诬陷别人,却不敢站出来承认自己错事的朋友。” 丽娘听完这个故事,脸色霎时惨白,讷讷的道,“也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害人之心已有,若是有何苦衷也是错了,书生之死,丽娘你还没看明白吗?”重宁凝着她,自她从刘卫那儿听了故事后心头一直萦绕着一股憋闷感,亦是怜悯眼前的女子,只是是非曲折必然要有公断,总不能让无关的人送了性命。 良久,重宁哑声黯然道,“那同窗好友作恶多端,将来必是有恶报,可书生有什么罪过?” 丽娘陡然掩面哭了,十分悲恸,像是长久以来闷在心里的苦痛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哭得叫人心酸。重宁却未上前,是道给她发泄的时间,只在一旁拧眉看着,心中五味成杂。 哭声渐渐沉寂,继而,一声涩然的苦笑溢出,“原来我竟错的那般离谱……” 嫩绿的柳枝迎风拂来,柳枝抽打在丽娘的肩上,也抽在了心里,痛及骨髓。 第25章 真相 昔年,泗水镇上的四麓书院培养出了一批以沈赟为首的优秀学子,恰逢科考盛世,便作打算一同上京赴考,为国效力,不枉十年寒窗苦读。临行前,沈赟与相好多年的花楼姑娘相约,若能科考得中,必然替她赎身离开这里。花娘擅琴技,以清伶身份留在花楼,为那公子守身,等待他高中归来,共赴锦绣前程。 熟料这一等,盼回来的却是那人触犯律法,以科举舞弊之罪问斩午门,花娘闻此消息自是不信,多番打听,才知这届科考当今圣上暗中勒令严查舞弊,同批考生中有人借着与考官有私交,敛财行贿,四麓书院的也有不少动心的参与进去,最终皆被查处,以正视听。然花娘怎么都不信以沈赟的人品会做这等事,奈何结局已定凭她小小伎伶无力回天,几经周折还大病了一场,回来后本想一死了之随了沈赟去,却因为他重病的母亲歇了念头,侍奉左右,待得老母亲百年归去再自行了断。 直到几年后某日,花楼里来了位熟人,虽说多年未见,花娘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只是那人却好像不记得她了一般,也是,就连那人也不似当年意气风发,更别提她这些年来的磋磨,物是人非,是以未作相认。 花娘抚琴相伴,那人寻欢作乐,倒不相干。酒过半巡,那人有了醉意,便多起话来,近年来的不顺心,皆因家中母老虎作怪,姐夫冷情袖手,以至于仕途越混越差,最后只捞得个账房做做。花楼里的规矩,客人的话不外传,便也只是听听过罢了,直到那人诵读起当日高中之作,语调激昂,饱含鸿鹄之志,意气风发,耳熟到令人心惊。 花前月下,曾有人教她执笔,逐字念与她听,讲他的理想抱负,讲他的深情与共,何时成了别人的高中之作?花娘起了疑心,接近交谈了几句,便套出了当年事情的真相。当时不知考官是饵,多亏其生性谨慎多疑,用的是与他同住的傻子名头,待事发后更是将罪证转到了他枕头底下,自己则安然度过。 那人提起替罪羔羊还颇为不屑,无丝毫愧疚之心,简直残忍。为何这样的人还活着,而她芝兰玉树的沈公子却成刀下亡魂,身首分离…… “得知真相的花娘起了杀心,去后厨做了道点心,再把准备自己服用的□□下在了里头,给那人吃了。至于后来的事,你们也都清楚。”公堂之上跪着一名女子,青丝垂散,素衣素裙,淡淡道出所有。 随着一声惊堂木响起,旁听的百姓似乎还没从这个悲惨的爱情故事里走出来。 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知县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努力地睁大了他那几乎只剩下一道缝的小眼睛,看着跪在堂正中的女子,余光扫过离自己不远座位上的中年男子,生起几丝慌乱来。他都判了的案子,怎么又冒出个凶手来认罪,还说的头头是道,那之前不是……错判,那位六扇门的捕头会不会…… 一思及此,知县愈发心里没底,觑了一眼师爷,见他守着本分地站在一侧,眼睛用力眨着示意,不由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开口道,“你说是就是未免儿戏,此案尚有疑点,本官……咳得好好查查,来人啊,将她压下去候审。” “大人,莺莺姑娘事发前服食了迷香并无作案时间,这点春雨阁都能作证,请大人先放了治伤吧。”丽娘忍不住抬头焦急道,脸上划过一抹愧疚之色。 知县讪讪,暗中斜了那女子一眼,又瞟去看那位大人,见其面色如常随后道,“本官又不是不辨是非之人,许莺莺无罪自然要放,至于你……还不快将人带下去。” 衙役上前将人带了走,知县生怕她再多说些什么,暗暗松了口气,走向捕头大人。他这座小庙来了大菩萨他竟然不知,不过……这人看样子似乎是刚到,应该不影响罢? “大人前来下官有失远迎当罚,我已叫人在后院布下酒席,替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众人散去,公堂坐着的刘卫也随之起身,与知县道,“此次前来是为了私事,实不相瞒,案件中的死者是我那不成材的小舅子,前些时日与內妇争执了几句,內妇忧心才让我来看看情况,熟料发生这种事,丽娘所说我可以作证与我调查到的一致,尽快结了案子我也好回去对內妇有所交代。” “这是定然,既然大人已经查过属实,下官这就去了了案子,下毒杀人其罪当诛,大人您看如何?”知县略带谄媚道。 “……咳,说起来丽娘杀人也是有隐情,皆是前因作祟,一时冲动之下才犯了案子,理法不外乎人情。” 知县听这意思愣了,不咔擦了为小舅子解气么,果然这位大人如同传闻里头那般铁面无私啊,心思转了转,当即道,“下官明了,定能给大人一个满意交代的。” 刘卫颔首,作势离开,临到走之前又突然回过身来,吓了跟在后头送出去的知县一跳,被那黑眸注视着不禁有种想要哆嗦的感觉。 “出了案子多找证据查明真相是衙门的职责,不判冤案是你的本分。天天对着那明镜高悬的牌匾难道还不能提醒你么?” 知县失语,先前的侥幸登时破灭,这人分明知道了……再一抬头对上他别有深意的双眼,心下一个咯噔,抹了一把虚汗诺诺道,“下官……谨记。” 刘卫勾了勾唇角,这才转身离去。 衙门外,两名衙役带着许莺莺走了出来,重宁瞧见拿了稍厚的外衫上前替她罩上,仔细打量了番,似乎比上回见着好了许多,不由放下了心来。 只是许莺莺此刻的神色却算不得好,待衙役回去,站在衙门口,堪堪立着往里头看过去。 “同姐姐一样,丽娘也不希望有无辜的人替她顶罪,这样又和害死她心上人的吴善明有什么分别。” “沈公子是难得的良人,与丽娘情深,只可惜……”许莺莺失神地喃喃道,脸上划过一抹伤感。 重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下亦是感慨颇多,世道不公,叫人唏嘘,只希望那位捕头大叔能帮上点忙吧。 “还没谢你这几日替我奔波,没想到真能让你翻了案子。”许莺莺回头瞥见重宁脸上不符年纪的晦涩黯然,不由出声转了话题。 重宁回神,拉过石头道,“也是多亏了石头,有那么好的机缘能捡着六扇门的牌子,那位捕头大叔还说要收他做徒弟呢。” “那不是可以上京城做捕快?”许莺莺诧异地补了一句。 石头被乍然点名,察觉两人落在身上的视线,不禁有点慌,“还没影的事儿呢,说不定是那位大人随便说说的,别听阿宁胡说。” “也不是没影,六扇门缺人才,你是个好苗子,只要日后多加培养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好捕快。”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蓦然插入,却见是那位六扇门的捕头刘卫,这会儿正站在不远,笑眯眯地对着石头道。 “……”石头怔了怔,闷了半晌,一直盯着重宁,眼中闪过一抹异样,被重宁暗中踩了一脚才呐呐答道,“这事我得回去问问我爹娘。” “是该询下家里人,我估计还要在此地逗留两日,两日后再给我答复吧。” 重宁见气氛有些许僵硬,遂笑着提议道,“莺莺姐刚从里面出来,就由我做顿好吃的补补,大叔也一起来吧!” “叨扰了。”刘卫爽快的笑了笑,应下了。 同一时刻,离泗水镇几百里外的宛城钟府,书房里传出东西扫落的碎裂声,听得外头的丫鬟纷纷低着头避过,不敢撞到那位小姐的怒头上。自家里大小姐过世后,二小姐的脾气愈发古怪,翠儿不过是路过书房就挨了棍刑,奄奄一息最后去了,是以从那以后钟府的下人没事都不敢往书房那地儿走。 书房里,光线昏暗,钟芙背靠着太师椅视线冷凝着对面之人,半晌,似是平复下了怒气开口道,“那人死了就死了,省去了我动手的麻烦,不过他所说的账簿你一定要找到。” 钟芙眯起眼抚过指尖那一抹蔻红,哼,这样的奸诈小人死有余辜,竟然敢拿着账簿来威胁她,真是该死。 “仔细着点找,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影拱了拱身子,随即拉门出去了,却见此人带着半个黑色面具,看不清楚神色,只一直大大的双眸毫无情感的眯了起来。 第26章 分别 春雨后的山林青郁环绕,山中空气格外清新,晨光透过一片片枝叶,光影斑驳的洒在地上,偶有一阵风吹来,枝叶飒飒舞动,光影便也随着着舞动,极是美丽! 重宁吸了吸鼻子,抬起胳膊裹了裹身上略显单薄的藕荷色开衫,石头瞧着她发冷的样子,连忙脱了自己身上的皮袄子给她披在身上,“别看是春天了,早起山上也冷着呢,都怪我粗心,忘了提醒你。” “石头哥,不怨你,是我非要缠着你一块儿上山瞧一瞧的。”重宁又瞥了一眼石头,觉得他今日好像心事重重似的,原本黝黑的眸子比平日黯淡了不少,似是蒙着一层琢磨不清的灰暗。 前儿个吃完饭离开的时候就这样了,难道是因为刘捕头的缘故?能上京是件好事,不过对于在这儿土生土长的石头来说,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吧,京城不同小镇,一时难以抉择也是正常的。 重宁记得石头不开心的时候特别喜欢跑山上,见他出门就一道跟过来了。有些不习惯石头这副闷样子的,遂主动开了口道,“案子判下来了,将丽娘流放到岭南,不过考虑到老婆婆一人不能自理,缓期执行。丽娘如今脱离了青楼奴籍,我去瞧的时候瞅着她的气色反而比在青楼时要好。岭南虽然偏远,比起蛮荒之地却是好很多,丽娘也说了能重新来过未尝不是好事。” “莺莺姐的伤找大夫瞧了,你给的药很有效,大夫说再调养个十天半月的就能好全了。这案子总算是过去了,还算圆满,石头哥你说呢?” 石头听了掠过一抹喜色,随即又绷着了嘴角,恢复了刚才的神色。重宁瞥了一眼,眉梢一挑改了话道,“你都不知道现下知县大人连隔壁丢了一只鸡都要仔细审,衙门门前的鸣冤鼓终于不是摆设了。” “唔。” “以前判了的冤枉案子也拿出来重审,真正作奸犯科的人得到惩罚,相信以后不会再有像莺莺姐这样的苦命人了,石头哥你说是不是?” “嗯。”石头不解地看向她,总觉得她有什么话要说。 “早前的知县大人唯利是图,罔顾人命,没有刘捕头出现,可不会是现在这副光景。官大一阶压死人,知县大人怕保不住头上的乌纱帽才有了这番作为。石头哥跟着这样的人学本事,以后也能像他那样做个捍卫正义,为民除害的好捕快。” 石头一听却陡然停下的步子,一双黑靴子立在地面上,稳稳的一动不动了,半晌扬起脸,手指攥了攥衣角,心底发出一声无奈叹息。道理他自然懂,只是……看着重宁笑嘻嘻地盯着他看,眼神晶亮,那一抹无奈愈发深重,愈发的割舍不下。 “我……我……我教你去打猎吧?”石头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了一句这。 重宁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为难的话,那般吞吐,想他应该听进了去,遂爽快应了:“我其实早就想学了,就怕石头哥不肯教我。” 她弯了身子整了整衣裳,身侧的石头就懊恼的拍了拍脑袋,抿着好看的嘴唇,又低落了不少。 两人很快走到了石头家打猎盖起的小猎屋子,方方正正的不算大,是用一块块木头钉在一起盖好了的,屋里面陈设也很简单,窗子旁是一张铺了兽皮的木床,采光极好,床边是一个简单的木柜子,四周木墙上悬着不同动物的皮毛,墙角堆放着弓箭等打猎用的工具。 石头上前挑了一个弓箭,看起来比摆放的其他弓箭小很多,正好适合重宁这种个头的人,石头将弓箭递给重宁,道:“这是我小时候爹爹给我做着练习的。” 重宁拿在手里认真瞧了瞧,木弓打磨的很光滑,拿在手里的手感就好似摸着一块光滑的皮毛一般,眼睛亮着道,“张大叔这把弓箭做的太好了。” 石头一笑,“你喜欢就好。” 肯定喜欢。”重宁有些疑惑的又道,“放了这么久,还能这么新,保存的真好。” 石头只憨憨的笑着,瞧着重宁极其的喜爱,一直绷着的嘴角终于松了一丝,“走,我带你去猎野猪。” 手握弓箭并不像重宁想的那般简单,即要板直腰板,又要双臂有力,还要集中注意眼神紧盯着猎物,重宁在心里哀嚎了几声,觉得还是烤猎物的时候更有成就感,这会子直的腰板都酸了。 石头十分耐心的在教导重宁,重宁的心思早已经飞去老远,石头忽然纠正道,“阿宁,你拿弓箭的姿势不对,要这样。”说着就摆了一个极为标准的拉弓弧度。 重宁哭笑不得,歪着脑袋学着石头的样子做,石头摇摇头,重宁又调整了姿势,却见石头挑着眉头越来越是在说明她的手法是错的,她在心里继续哀嚎,果然她只对拿勺子有感觉。 正在发愣,却突然感觉身后环过来一个人,正是已经日渐长了个子的石头,他一手扶着重宁的胳膊,一手搭载她拉弓的手上,一副认真教导心无旁骛的模样,“阿宁,你认真的看前面,是这样,要静静的瞅准猎物。” 重宁露着一口小白牙,笑吟吟的道,“有你帮着我拉弓,我胳膊真是轻松了不少。” 她偏过去脸和石头说话,两人此刻挨得极其近,彼此的呼吸喷洒在对方的脸上,原本认真盯着前方看猎物出没的石头不经意间黑眸转了视线,眸光微垂,落在身旁人的脸蛋上。那尖尖黄黄的小脸,不知打何时变的白皙了不少,透着一股绯色的粉嫩,让人直想青梅嗅,手上,身上突然像燃了一团火,瞬间灼烧了一颗心,石头一阵发愣。 “啊,石头哥,野猪来了,快点快点。”在重宁焦急的呼喊中他猛然缓过神来,手上一紧,不经意间松了弓箭,细长的毛尖飞向猎物,穿梭在重重青绿中,却堪堪失了准头,直接射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重宁远远的瞧着逃过一劫的野猪,一阵失望,在瞧瞧那偏的离谱的木箭,干笑了两声,开玩笑道,“都怨我拖累了石头哥你,没有全猪宴了,看来咱们中午只能吃烤地薯了。” 石头仿佛什么都听见一般,触电般的立刻松开了重宁的手,转过去身子,摸着脖颈道,“我去挖地薯。”说着就僵直着身子离开了。 她看着他跟逃跑般离开的背影,眸中染上一丝不解,眯着眸子却又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微微穿过心底。重宁摇摇了头,只觉着自己想多了。 石头回来的挖了一筐子的地薯,重宁也已经堆好柴火,本是要等石头回来烤地薯的,可她学了一上午的拉弓,腰酸背痛,加之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阳光照射进来,暖洋洋的就不由犯了春困,倒头就裹着兽皮静静的睡着了。 抱着筐子的石头,一进来就是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一个小小的身子裹着黑黄相间的金豹兽皮蜷缩成一团。阳光倾洒在她的身上,脖颈的一处皮肤白的几乎半透明了一般,弧度修长而美丽,就像是和山间磨合在了一起,泛着野性的诱惑。他像是被什么召唤了一样,慢慢的向前靠近,坐在重宁身边,缓缓的弯下了身子,在她的青丝上印下一个吻。 嗅到青梅,他终于鼓起勇气道,“阿宁,娘说男儿志在四方,只有我真的变得强大了才能保护你,所以我要去京城六扇门学艺,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因为重宁睡着了,石头才有勇气这般直白的说出心中想法,却不知正阖着眸子小憩的重宁在他落下一吻的时候睫毛轻轻颤动了下,眼角氤氲起浅浅的雾气。 太阳慢慢西移,石头已经在外面考好了地薯,见重宁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笑了笑,“阿宁,平日里都是你做的好吃的,其实我烤地薯也特别好吃。” 重宁伸手拿了一个,烫的来回两只手提溜地薯,“好烫。” 石头朝地薯猛劲儿吹了吹,“这样就不烫了。” 重宁一口咬住香喷喷的地薯,竟然觉得地薯甜的嗓子一阵梗咽,艰难的咽下去,抬起脸笑的灿烂道,“真的好吃。” 石头踮起另一个红薯拨皮,低着头,声音沉沉的响起,“阿宁,我明天要跟刘大叔离开了,去京城。” 重宁咬着红薯,没有一丝惊讶,像平时一般笑嘻嘻的道,“哇,石头哥要有出息了。” 石头脸上顿时划过淡淡的失落,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递给重宁,“诺,我要走了,送给你告别的礼物。” 她打开盒子,一只白玉兰的挂着珍珠流苏坠的漂亮簪子静静躺在盒子里,“这簪子……” “上回元宵灯会我看着你喜欢,正好手里有钱,就买下了。” 重宁拿起簪子细细看着,略有一丝杂质的簪身映不出她此刻眼底复杂的情绪,只一声低弱的谢谢声,似是感动,又似乎是无法应对的无措。 “谢什么,你我之间还需要这么生分,等到以后石头哥给你买更好的,你是我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去。”石头看着那发顶的漩涡,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开口恢复爽朗道。 重宁抬起头,看见他双目里的神采,亦是跟着笑了笑,笑容里又含了几分对少年体贴的感激。 翌日,石头在所有人的送别下背着行李离开了白果村,临走前薛素瑛看自家那儿子恋恋不舍的瞧着重宁,一把拍在他的背上,挨近他小声道,“到了六扇门给我好好学本事,不许偷懒,你家那媳妇娘替你看着呢。” 石头再次瞧了眼重宁,不好意思的笑了,给身后的重宁用力挥手。站在不远地重宁也伸出胳膊回应,笑容里隐着几分只有自己了解的不舍,不过更期待鹰击长空的那刻到来。 在一片挥别的声中,石头渐渐消失了身影。 第27章 作死 十五如约而至,重宁捡起了歇了几日的摊子回了集市,却发现生意冷清了不少,只当是自己做的东西腻了味儿,正琢磨着做点新小食出来时,却听一名相熟的老食客说是因为集市口有了仿的。 这事重宁起初摆摊时就有预料到,哪怕是酒楼里也有偷师学艺的,防不慎防,所以只在调料秘方里下工夫,不甚重要的学去了也不在意。不过好奇之下去瞧了瞧,竟有意外发现,那同样摆着摊子的,不是重家大伯吗? 摊子前还排了不少人,煎饼稞子之类的都只要一文钱,十足的便宜,难怪吸引了这么多人。重宁正疑惑着他赔本赚吆喝,就瞧见两名五大三粗地汉子上前,推开了人群直直走到重大面前,狠狠地捶在摊架上,差点没散架。 “我说你这东西怎么卖的跟那小姑娘一样,价格却便宜这么多,味儿差了一点没关系,你也不能拿猪下水,过期肉糊弄,我媳妇吃了之后上吐下泻的正看着大夫呢,你这么赚黑心钱我要抓你去衙门!”壮汉子说着就要动起手来。 重大被吓了一跳随后瞅了一眼后面围着的人群,以及兜子里装的银钱,心里横生股勇气梗着脖子道,“瞎胡说个什么,你媳妇吃坏东西了怪我头上是想讹钱呐,谁知道她是吃什么吃坏的,走走走,别影响我生意。” 周围议论声起,那大汉红了红脸,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当下抡了干活的工具,砸在那摊子上翻了煮着的锅子溅出滚烫热水来,不巧正好落在重大身上激地他一阵喊爹喊娘的。 “我媳妇儿昨儿早上吃了我买回去的煎饼稞子肚子就不舒服了,之后压根什么都没吃,到了夜里实在疼得受不了才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晚了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大汉的脸阴沉地能滴出水来,看着重大那瞪着眼睛又忌讳自己的无赖样,恶狠狠道,“说我诬赖,我自然是有证据的,卖给你猪下水过期猪肉的王屠夫早就全招了,不信大伙去问,看我有没有冤枉你!” 重大听到王屠夫登时变了脸色,暗啐了一口嘴不严的,当即就涌上人来砸起了摊子,这会儿重大也不想保摊子了,保命要紧,立马弃了摊子要跑,被那汉子察觉给堵了起来,遭了一顿打的。 很快其他买了煎饼棵子的人也围了上来,重大挤在人群里抱着头还不甘心地喊着“我女婿是卢大少爷,谁敢动。”这下可好,大家动不了卢大少爷,平时受气地下手更狠了,一阵鸡飞狗跳的。 重宁目睹了全部过程,摇了摇头,心道这大伯是真没救了。回了自个儿的摊位前,摆弄起吃食来,一道煿金煮玉,取鲜嫩的竹笋切成方片,用调料和面糊拖油煎,炸成金黄色,干脆可口,再配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口味更佳。如果爱吃甜食,还有蒸笼上的桂花糕,一下又笼络了不少客人过来尝鲜。 “丫头这手艺都赶得上酒楼里的厨子了,前些时候你不在,我又不愿将就那人的摊子,早点没了着落一天都没劲儿。”说话的是方才指给她看的老食客,端着白粥呼呼吹着,一边道,“话说回来,重大龙那食肆被砸烂了,现在还没盘出去,这会儿正压了价的,丫头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盘下来,有瓦遮挡,还能做午晚膳,凭丫头的手艺定能红红火火的。” 那人的话勾起了重宁心底一早的盘算,只是想到缩了一半的钱袋,有些凉意,遂笑得俏皮道,“食肆本金可就在大叔的吃食里,大叔多吃点儿,我就能早一日攒够了。” 中年大叔瞧着她鬼灵精的模样不禁也笑了起来,于是瞧着刚出笼的晶莹桃花糕道,“替我打包一笼,正好婆娘喜欢吃甜的,筹够了钱开食肆得头一个跟大叔说,大叔给拉人捧场。” “好嘞!”重宁闻言笑得飞扬。 这一日的进账又是不少,重宁听了大叔的话,起了去重大龙原先的食肆瞧一瞧的念头,只是去之前路过深巷,脑海中划过与乞丐的约定,脚下一顿,拐了进去。 巷子里拉出一道长长的灰影,却见一名乞丐早早候在那儿,瞧见重宁顿了片刻,随即露出喜色,匆匆迎上前来,“是让我打听的那位姑娘罢?” 重宁瞅着模样身形似那天的样子,只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再瞧一眼扎起的蓬乱头发,大概是露出脸来的缘故,遂道,“是我,只管说来。” “嗯,我照着爷咳……姑娘的吩咐在白天里在四喜楼附近乞讨,夜里在钟府外宿着,那位钟家大小姐要是出门,巳时出申时归,挺有规律,不过近日都是宿在四喜楼的。唯一算是大事儿的大概属四喜楼的主厨秦越失了味觉一事,不过四喜楼的生意照样挺好,应该是谣传。” 再次听到那名字,重宁已经能极好的控制情绪,那股毁灭的恨意堪堪埋在心底,脸上不见一丝异样道,“你说钟芙作息规律,那她这阵子有没有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又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乞丐闻言不由又仔细回忆了一番,最终却是摇了摇头,“四喜楼每日进进出出那么多人的,形形□□,哪个可疑哪个不可疑我也分不出啊,要不姑娘指得明一点儿,我也好有个底。” 重宁默然,如何说明,那些过往不能道,无端端得非得被人当成疯子去,原想着案子可能会和钟芙有些牵扯,如今看来也没了瓜葛。 乞丐端了眼她的神色,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转了转眼,开口道,“姑娘要是想知道钟府和四喜楼的情况,光在外头打听知道的不全。我来之前,钟府贴出了告示招家丁,我就想去应聘,你也说过乞丐不是长久计,有份养活自己的活计才好,就想着……来问问姑娘的意思,顺道我那每月的钱……” “照给。”重宁眼里闪过喜色,“监视许姨娘与钟芙的动向,越详细越好。” “行嘞。” “你……有钟府老爷的消息吗?”临到末了,重宁艰难地出口问道。 乞丐顿了顿,瞥见面前的女子脸色转了味,再不似刚才提起钟家其他人的那种冷冽气息,于是认真回道,“钟老爷子的病时好时坏的,听说全靠大夫吊着命,这不钟二姑娘和贺公子的好日子也挑挑拣拣的,一拖再拖了。” 重宁失语,心中划过淡淡的隐痛,倒是不曾想过钟芙会面临同自己一样的情况,家父病重,婚期拖延,钟芙定然会不高兴吧…… “虽然不知道姑娘和钟府什么关系,不过有个人同我说过,能放下的事就放下,放不下的就尽力去做,与自己过不去是最不划算的。”乞丐见她失神,面上费劲想了想后说道。 从自己思绪中挣脱的重宁自然没看到他因为死记这些话语翻白眼的样儿,但还是被这话治愈了,不禁笑了笑,轻点了头与他告别走出了巷子。 重回喧嚣的街头,重宁无比清楚自己前行的道路,几声莺莺笑语传入耳中,顺着声音看去,离得不远地儿,春雨阁又重新开了张,门前挂了去晦气的红绸子,姑娘们甩着香帕你一言我一语地拉着人往里面走。 想到几天没见的许莺莺,折身往春雨阁走去。经过案子,春雨阁的客人锐减了不少,这一厢周妈妈招呼姑娘接了客人,转个身儿就黑下了脸,拧着帕子一脸怒气欲发作的模样。 瞧见重宁熟门熟路的往后院走,当即就发了作,“嗳嗳嗳,你往哪儿去呢,丫头片子的尽往青楼里跑也不觉得臊。” “周妈妈,我来看莺莺姐。”重宁停下回话,却看到周妈妈身后的小婢一个劲儿的使眼色,不禁更加疑惑。 “那个扫把星死不了,没什么好看的,走走走。”周妈妈知晓重宁帮了许莺莺的事儿,这一下折进去两个花娘,能不怨,更没好气了。 重宁听到这话蹙起了眉头,再看小婢担忧的神色,愈发觉得不对劲,与她相熟的一名花娘扯了扯她衣袖轻声道,“妈妈这会儿还在气头上,你一来,她只会把气儿撒在莺莺姐身上,你救回来的命快被折腾没了。” 花娘说得小声,仍惹来周妈妈的怒瞪,立马挪开了一步远,担忧瞧着。重宁醒得了她的意思,当即不置信地看向周妈妈,“莺莺姐何错之有,你要这么对她!” “莺莺是我花楼里的人,我要如何还轮不到你个丫头片子说话。”周妈妈强势地掳了话头,哼声道。 重宁忧心莺莺的情况,被她这番作态逼急,脱口道,“那我替她赎身!” 周妈妈被她那气势唬了一下,随即噗嗤大笑了起来,假意抹了抹眼泪,扫了她一眼道,“我没听错吧,你一个黄毛丫头替花娘赎身,够钱吗,赎回去又能做什么?哈哈哈不行了,笑死人了。” “……其它的你别管,直说价吧。”重宁不理她话里的嘲讽意味,坚持道。 见她认真的态度,周妈妈哑了哑声儿,倒是收起了笑意,眸中露出生意人的算计,正了神色道,“要想赎身也是可以,青楼里的姑娘各打个的明码标价,莺莺不是头牌,也是前五,价儿不会低了去,念在情分一场,我可以少收一点,五十两。” 听着价的有花娘出来打圆场,就算重宁的摊子再赚钱也不可能有五十两,妈妈要的价儿比她们少了点,已经让了步,万一惹怒了妈妈反而莺莺受苦。 重宁暗暗咬着下唇,心下几番思量有了打算,直视周妈妈挑衅的眼神道,“好,我过十日来赎,你得保证这十日里好生照顾着。” 周妈妈挑了挑眉,想着十日也不多,遂应了声儿。反正莺莺经过这一劫怕是没什么主顾了,与其养闲人,还不如赚一笔放了出去,至于这丫头哪儿去弄五十两,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儿,自觉处理满意的妈妈放了行,让她去后院看人。 第28章 寿宴 杨花落尽子规啼,时至暮春,尹府向来略显冷清的蘅芜苑最近却有了几丝生气,六盆青玉般的万年松端端摆在了正厅门前,百年珊瑚礁色泽红润,如团云火般烧的动人,也是搁在清润的白瓷盆里,白底,红云,青玉,甚是喜庆。远处待客屋子的檀木摆架上,原本寥寥无几的格子里也堆上了琳琅满目的珍品,有吉祥如玉棒一对,乳钉纹铜爵,绿釉狻猊香炉等。 “青木姐,咱们老太太不是说不喜欢这些东西吗?怎么一下子添了如此多这般贵的。”一个作二等丫鬟打扮的少女手里拿着鸡毛掸子轻轻的拭着墙角的灰尘,眼角瞥向架子上那些名贵的都叫不上名字的宝贝,好一阵唏嘘。 被唤做青木的丫鬟,脸颊两边立刻浮现出一对好看的梨涡,淡淡笑了笑,“咱们老太太是不喜欢,瞧着的人喜爱就成了,老太太寿宴总不能叫外人看了寒酸去吧,知咱老太太性子的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的叫外人瞧了,还不道说成什么样子的。老太太怕误了老爷的名声,便命人添了些东西,这不还专程让赵妈妈吩咐我来摆这些个,等寿宴一过,它们又要收了仓库的。” 二等小丫鬟甩了甩鸡毛掸子的灰尘,敲了敲发酸的腰背,歪着脑袋一脸不解的慢慢絮叨,“诶,咱们老太太往年过寿向来喜爱清净,压着老爷不肯大肆操办,这一回应了的缘由我那天端茶的时候听赵妈妈漏了一嘴,好像京城里有头有脸人家要过来小住几日,让人一早把别院拾缀出来一番布置的,姐姐可有听到些什么?” “哪家有脸的?”青木顿了手中的动作,一挑眉头,“这我倒是不知。”。 二等小丫鬟青梅努力想了想,“我听着是安平什么府,总之是了不得的人物,没看府里的妈妈们都紧张兮兮的,生怕出了错儿,蘅芜苑冷清久了我还头一回见这么热闹!” 青木垂着眼睫,略微愣了愣,一脸谨慎神色的提醒对面的丫头,“这事可别乱说了去,若是惹了麻烦,别怪姐姐没提醒过你。” 二等小丫鬟年纪本就小,进蘅芜苑也不过一年,但是个机灵的人儿,嘻嘻的冲那青木一笑,“姐姐提醒的是,我烂在肚子里就成了。” 两人正说着赵妈妈就过来了,干着嗓子咳嗽了几声,两个丫头连忙闭了嘴,赵妈妈端着神色,将青木拉近了,“果然是个护小的主儿,怪不得蘅芜苑的那些个小丫头愿意跟你说,就怕我这老妈妈,也无怪老太太在这些个丫鬟里器重你。” “赵妈妈又拿我说笑了。”青木笑得浅淡,谁不知道蘅芜苑的赵妈妈才是真正护小的主儿。 “这活儿放放,让几个小的做,老太太嘱我过来叫你过去一趟。”赵妈妈说到正事,催着青木去了佛堂,随后又点了干活的小丫头几句才离开。 出了尹府大门,马车早就在外面候着,赵妈妈上了车,估了估时辰转而对车夫道,“咱们去百果村,老太太吩咐了事去办。” …… 十日期限已经过了三日,只是……那五十两的银子对于重宁来说并不是小数目,这些天食摊赚的虽说不少,可离目标还远了去。重宁自那日见过莺莺后就一直记挂着,昨儿个莺莺姐还差人送来了她所有的积蓄,也是想离开的,她更应该快一些筹到钱才是。 这厢重宁端坐在木桌前数着袋子里的银钱,每筛过一个钱袋子,眉头就蹙的越紧,零零总总的加起来还差一半多,如何才能凑到啊? 重宁抓着脑袋无力的趴在了桌上,正在思考着此事,就听杨蓉在外面喊了一句,“阿宁,有位尹府来的赵妈妈找你。” 她微微一怔,连忙整了整被她抓散了的头发,出门就看到一名衣着朴实的妇人,手里端着一个茶杯正喝着茶水,一边和一旁的杨蓉闲扯家常,端的是平易近人。杨蓉带笑的眼睛里隐着疑惑,人都在又不好张嘴问女儿怎么回事,眼神看向重宁,重宁见状笑着回过去一个眼神,示意杨蓉放心。 赵妈妈一见重宁就更加温和,半开着玩笑道;“不知道重姑娘是否还记得我这老妈妈。” 重宁礼貌的回以微笑,“尹府的赵妈妈,阿宁记得,老太太近来身子可好?” 赵妈妈听她问候老太太,愈发觉得小姑娘知礼识趣,笑盈盈道,“姑娘有心,老太太身子还不错,就是念叨着你做的吃食,我原本想着把你请进府里做厨娘,可老太太纵是不肯,说你这正是花儿般年纪,入了尹府回不家的,没了自由。尹府纵使吃穿千般万般的好,绑在府里也都不好了。” 重宁倒不知还有这茬,不由顺着那话想了下去,要是真去了尹府做厨娘……目光瞥见杨蓉略是复杂的神色,笑着把话头岔开了去,“赵妈妈说笑,我那三脚猫的厨艺比不过府里的大厨,只是个新鲜罢了,赵妈妈今儿来是?” “今儿也是为这事儿来的,老太太爱吃你做的,想请你去府里做些个吃的。” 换作平日里,重宁定是肯的,只是眼下钱还没着落的……脸上显着的犹豫落在赵妈妈眼里,搁下了茶杯,从怀里摸出一个簇红色的钱袋来,“这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的,老太太的寿辰还有左右半月的光景,这里是这半月的工钱,有五十两,姑娘若是觉得不够,待我回了老太太定是可以再添些的。” 重宁的视线胶着在了那簇红的钱袋子上,眸光陡然闪了闪。五十两,可不就是雪中送炭来了,有了这就能提早将莺莺姐赎出来了。 “老太太点名要你去府里掌勺这次的寿宴,要是做的好还有的赏,就是辛苦来回跑的趟儿,姑娘觉着怎么样?” 重宁正要应下,一直旁观的杨蓉却出了声儿,紧着眉头,有些忧虑道,“这么多银子,要是办砸了怎么办?” 赵妈妈方才同她聊了不少,闻言善意地笑了笑,宽慰起她道,“府里有人把着的,不会出岔子。再说了,老太太的寿宴自然要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办,图她老人家开心,这就够了。要是真砸了,也不会怪重姑娘的,大妹子放心。” 重宁扯了扯杨蓉的衣角,低声附和道,“娘,我有分寸的。” 瞧这两人的意思一致,杨蓉也知重宁这几日愁钱的事情,遂也只能同意了。 赵妈妈满意的笑了,“马车就在外头候着,今儿先随我回去瞧瞧熟悉熟悉环境,也好有个数儿。” 重宁把钱袋子交到杨蓉手上,又从厨房里装了一笼桃花糕,给赵妈妈带上,后者笑眯了眼儿,冲着送出门来的杨蓉道,“大妹子有这么个女儿真是好福气,我瞧着都羡慕得紧。” 杨蓉亦是笑,只是这笑容里夹了几分自豪,临走之前再三叮嘱,尹家是大户人家,要重宁谨言慎行。 赵妈妈出门的晚,回来也就傍晚了,时近晚膳,厨房里最是忙碌的时候。赵妈妈命人拿了糕点去老太太的佛堂,自己则带着重宁往伙房去。 还未走近,就听着不远传出的叮叮当当锅碗瓢盆一阵声响,丫鬟,小厮着了统一的粗布衣衫,进进出出的忙活儿,有眼尖的瞧见她眨了眨眼显然是还认得上一回做獐子的时候。 赵妈妈领着她入了厨房,也不打扰忙碌中的人儿,只向着重宁介绍。重宁好奇的溜眼儿看着,听说尹老爷好吃,厨房就成了重中之重,地儿宽敞不说,各色用具一应俱全,颇有几分钟家厨房的感觉。 “哎哎,这菜切不行,太厚了,重切,笨手笨脚的。” “那鱼鳞刮干净些,手脚麻利着点。” “让你过水的青菜能吃吗?老成这样,到了重新过水去,说多少遍都记不住,还想不想在厨房呆了。” 在厨房吼来吼去的叫陈禄,是尹府掌勺的大厨,说是尹珅从宛城的玉华楼挖来的。平日在府里仗着老爷喜爱吃他那道“擒龙过海”八菜一汤的绝活儿,便是谁也不怕,唯独不敢惹的就是尹家老太太。 一见是蘅芜苑的赵妈妈立刻就转了脸色,刚才骂人的阴沉气势一扫而光,虽不在盛气凌人,可态度也不算太好,上前去道:“是赵妈妈啊,老太太今儿个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给做。” “前些日子陈师傅您生了病,老太太挂念在心上,又快到寿宴了怕累着,就给您找了个帮手来。”赵妈妈笑着说完,就将身后身后站着的重宁往前推了推,站到了大厨面前,“老太太说这次的寿宴就由重姑娘掌勺,您就少些操劳帮着点。这丫头虽说是老太太亲自点的,可自然是您熟悉厨房,两人一起把寿宴办好才是正事。” 重宁推被到面立刻就感受了不同寻常的目光,尤其是大厨剐过来的轻蔑眼神,她自然知道是不好过了,只得讪讪的笑了笑,不多做声。想想那五十两,怕是没那么好赚的。 赵妈妈自然也瞧见了,眼珠子一转,临到走前,对着厨房里的众人一应开口道,“重姑娘是老太太特意要求请来的,以后重姑娘的话便是我赵妈妈的话,厨房里的事儿得询过重姑娘,要是让我知道有谁怠慢了姑娘,我第一个要过来瞧一瞧谁胆子大的要坏老太太的寿宴。” 第29章 较劲 赵妈妈走后,陈禄一声令下的厨房又恢复了忙碌,众人感受到一股无名的火药味弥漫,都小心谨慎的做着手里的活儿。重宁瞅着他有些发黑的脸色,一时有些无措。赵妈妈那番话震住了一干的丫鬟小厮,可也是得罪了大厨啊。明着争地位,虽然只是一时的,怕那位心高气傲的大厨也受不了罢。 见大家都干劲儿十足的,重宁也不好袖手,看一名小丫头捧着一尾活鱼使劲挨尾巴巴掌的,不由就想搭把手,刚一伸手就听到陈禄开了口,“劳烦重姑娘帮我掌掌火,我这儿炸个酱,需不停翻锅搅拌,腾不出手掌控火候。” 掌火,说白了就是让重宁给她烧火拉风箱,这里随便拉个小厮都能上手的活,偏偏就用她做,重宁知道他这是心中不满,故意刁难,倒也没异议,挽了袖子就蹲到灶边卖力地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拉起风箱来,得了空隙的时候还道了一句,“陈师傅不用这么客气,唤我阿宁就行了,有什么活儿只管吩咐我干。” 陈禄扫了她一眼,堆起虚笑道,“重姑娘是老太太点的就是不一样,不过我也还没老到动不了的地儿,这些活儿还做的来。” 重宁一听,得,又岔了,随即就干脆闭嘴干起活来。只是这一掌火就掌到了日落——陈禄一道菜一道菜地做,根本离不开她的火力支持,所以今儿这顿晚膳重宁是一道菜都没能插到手。直起身子瞧过去,满当当的佳肴美食,鹅肫掌羹,芙蓉梅花鸡,锅烧羊腩……个顶个的精致诱人。 也难怪尹老爷掷重金将人挖过来,的确有一手。陈禄看重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样儿,唇角一勾浮上一抹讥笑,借着擦手整理的动作又很快掩了过去。 “重姑娘能得老太太欢心,想必做吃的也很有心得了。我正想着最后再煮一道汤,却又不知该做什么汤好……不如劳姑娘你亲自动手,我在旁边给你打下手?” 这是展示完自己的手艺,给重宁一个下马威后又要反过来试探的意思。重宁瞧着那一堆的精致菜肴,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这道汤本来就可有可无,做得平常了罢,席上的人喝起来没滋没味儿,只怕动不了几勺;做得太华丽了罢,那伙人吃到最后已经满肚子油腻,谁还喝得下浓稠汤汁?后面若有人问起来今儿这些菜色谁做的,前十几道都是你的功劳,最后一道是我的狗尾续貂,这招真够阴损的。 眼见陈禄一副你不敢做就是没水平的样儿,还有几个一瞧就是与他有关系的撺掇,重宁也不推脱了,去盆里净过手后取了肥嫩的菠菜,焯水煮过去除涩味后,加酱水、豆腐一起煮。 重宁拿了个长柄的勺子将汤搅匀,最后把汤倒进一只干净的汤盆中,扭头冲陈禄呲牙一笑道,“汤成了,金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 陈禄瞥了一眼,见她作料普通,心底更是嗤然,果然是小家子出来的,这等菜色也敢拿出来糊弄。只是这话他自是不会说的,搁在他做的菜肴后头,一下就比下去了。 有丫鬟过来端菜,一道一道地取走,重宁捶了捶发胀的细胳膊,就看着眼前多了一碗水,顺着视线看去,却是放下被鱼尾巴抽脸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模样,憨憨笑着把碗往前推了推,低着声儿道,“你……辛苦了,喝点儿水罢。” 重宁微微诧异,接了水,仍是不解的瞧着,小丫头红扑扑的脸蛋儿更红了,结巴声儿说,“方才你想帮我……我看到了……” 重宁闻言眯眼笑了笑,咕噜喝完了水,道了声谢,就看到小丫头扭过头捂着嘴闷声咳嗽了几声,咳嗽完了还瞟了四周一眼,生怕被人发现似的,瞥到陈禄更是一个哆嗦,垂下了脑袋,一张脸儿也憋得通红,只是仔细看就知道不是厨房闷的。 “你还好吧?”重宁不由担心地问道。 小丫头摇了摇头,手覆在胸口上顺着抚了抚,“没事,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会这样的,姐姐说我这情况和煊哥儿一样,少爷喝了那么多药都没好,别说我了,忍过去就好了。”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陈禄,带着一丝乞求的语调道,“这事儿不能和大厨说,不然他会把我赶出去的。” 重宁拧眉点了点头,大概知道是季节性的病症,只是看她憋着难受,就顶着陈禄不虞的眼神又动起砧板来。幸好厨房里的食材准备充足,重宁找着核桃仁、黑芝麻还有红枣,一块儿搁在陶磨里捣碎,放入大碗中,取一勺蜜和上三勺水在火上加热,随后再倒入大碗中搅拌均匀。最后把大碗加上盖子,放入大锅中蒸,大火烧开后调小火闷煮半个时辰。 “这是什么?”陈禄走到她身旁,蹙着眉头瞧着锅里的东西。 “是来的路上听赵妈妈说煊哥儿有些咳嗽,这是我们家治咳嗽的食疗法子,很灵验,赵妈妈就让我做一份儿给煊哥儿。”重宁机灵道,推了责还让陈禄无话可说。 见菜肴都被拿到了膳厅,陈禄摘了兜儿,洗净了手离开。余下的人将厨房收拾干净,也纷纷散了,留下两名丫头等候撤下来的盘子作清洗,方才那小丫头就是其中一个。 重宁伸手掀了锅盖儿,下面还有只小盅,是她方才趁着陈禄不注意的时候舀出来留着的,放在锅里闷着还有热气。 一盅刚好分成两碗,重宁端到那俩丫头跟前,递了过去,“快吃吧,我替你们看着,不会有人发现的。” 府里的丫鬟都有三六九等,伙房里的也算末尾,平日里光瞧着好吃的,哪有吃的命,这会儿闻着香甜气息的羹露馋得不行,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外头又看了看重宁,随后扒着碗儿狂吃起来。 “唔,好吃,好甜。” “唔唔唔!” 两个丫头吃得不亦乐乎,重宁瞅着年纪看起来小些吃的跟猫儿似的丫头笑了笑。待两人扫荡完,连碗底都舔干净后,才腆着脸谢起重宁来。 “这个不只是甜食,还能治咳嗽,你看是不是不咳了。” 小丫头愣了愣,的确,之前喉咙里那股子难受劲儿消了,顺畅了不少,当即乐得眉开眼笑的,“重姑娘你真厉害!” “别叫我重姑娘了,叫我阿宁就行。” “阿宁姐姐,我叫青末,末尾的末,是府里年纪最小的。阿宁姐姐做的这么好吃,老太太的寿宴肯定没问题的,青末帮你!” “我……我叫青柳,我也帮!”另一个明显更内向些,也跟着报了名儿,红着脸不吱声了。 重宁失笑,没想过一碗羹露虏获两名小帮手,不过总比一人孤立无援要好,毕竟要在这厨房里待半月,得跟大家打好关系才是。 因着天黑了,原先送她来的马车再将她送回,远远地瞧着自家门前亮着一盏灯笼,由远及近,才看出个人影来。 重宁下了马车,快步走近抱住了候在门口的人,闷声道,“夜里天还是冷的,娘怎么不在里头等。” “怕你回来找不着路,想着亮盏灯,我家阿宁不会丢了去。”杨蓉嘴角微微掀起一丝暖笑,揉了揉她的发旋道,“尹府怎么样,做的辛不辛苦,娘留了晚饭热一热给你吃。” 重宁点头又摇头,“娘也看到了赵妈妈很和善,尹府的下人都很好相处,我头天去没做什么活儿,大家都很帮忙。” “那就好。”杨蓉闻言宽了宽心,嘴角的笑意更甚。 母女俩入了屋子,是夜,月明星疏,重宁躺在床上冥想着寿宴当日的菜单。尹老太太口味淡,近年来又吃斋念佛的,更是吃的清淡。从赵妈妈那儿透出的口风来瞧,老太太应当是想弄个全素宴,还得有名头,不能怠慢了贵客。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陈禄,有那人珠玉在前,自己也许用不上多大的劲儿罢,譬如今日。就是不知道老太太怎么心血来潮想到自己来了,总觉得有什么自己遗漏的,随着困意席卷,这些思绪都虚化为无,渐渐沉入了梦想。 一侧的杨蓉见她迷糊着还不时的揉着胳膊,不由心下一软,伸手替她搓揉着,不一会儿就看她舒展了眉头,沉入更深的睡眠。女儿自打摔了之后,真的懂事了不少,只是这份懂事却让她这个做娘的心疼了,看着阿宁如此努力,她也暗下了决心,为了女儿绝不能拖了后腿。 第30章 深夜 翌日,重宁早早的就起来了,坐在小推车上正好和去集市出摊的张大叔搭伴儿到泗水镇,路上张大叔说昨个儿石头从京城传来了信,还是用六扇门养的官家信鸽送来的,张大勇一边对重宁说着,揉着眼睛一阵泛酸,道石头在六扇门一切都安好,还说等他熟悉了那里要带重宁和父母上京城转转瞧一瞧。 重宁听了自然是开心,也不忘对思念儿子的张大叔宽慰了几句,两人一到集市口就分到扬鞭,重宁提上自己的小包裹行去了尹府的方向,想要从尹府的后门进就必须绕过尹府的大门,大户人家门前的府邸基本没什么区别,石狮子,金锁红门,只是牌匾写着的姓氏二字略有区别罢了。 她刚出了拐角就见尹府门前极是热闹,尹府老爷穿着得体的褐色长衫恭敬站在门前眺望远处,身后是一干家眷也都端端正正的立着,重宁前世作为嫡出的小姐身份,这等场面见的着实不算少,正想着就瞥见尹老太太在赵妈妈的搀扶下竟也来了门口迎人,想必来人定是身份显赫的名门贵族,连尹老太太这等身份都要亲自接待。 重宁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么一大家子面前若无其事的穿过去,只好站在拐角前,静静瞧着。 不多时,远处驶过来三辆装饰繁复的精致马车,直到尹府门口,马儿嘶鸣一声停了步子。马车前头骑着一匹枣色汗血宝马的年轻男子贵气逼人,紫衣黑靴,剑眉入鬓,身手敏捷的跳下马来拱手对尹老太太先是行了一礼。重宁原本靠在墙角啃黄窝窝,实在是那马上男子气度不凡,她就那么顺着视线多看了一眼不由就噎住了,那紫衣男子不正是在寺庙里被她无意中话语‘调戏’了的那位公子么? 拍了拍噎着的胸口,端着仔细的神色,重宁就见马车里纷纷下来四五个人,一对穿着锦袍的中年夫妻,挽着胳膊一副伉俪情深的恩爱模样,夫妻身后随着的应是那家的小姐,与公子,一干人在门口寒暄。重宁自然是听不到他们再说什么,视线再次落在紫衣男子身上,见他神色冷峻,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因为身量很高,极是惹眼,重宁突然一阵摇头,这般沉稳心思且富贵的公子哥儿定不会是送桃花的人。 两家子终于是进了府,重宁将黄窝窝收进干粮袋里,这才从拐角溜出来,行径门口悄悄小看了一眼,却见跟在最后面的紫衣公子扭了头,重宁与他目光瞬间交错在一起,瘦小的身子微微一怔,下意识的就抬起包裹掩藏般的挡着脸跑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在寺庙那次他看自己的眼光甚是微妙,那双漆黑的眸子探究般的敏锐异常却卷一丝捉摸不透的眷恋,重宁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她并不是一个自恋的人。 前世钟宁皮相生得算好,得人谬赞,多了个宛城美人的名号。可如今这一身粗衣,黄瘦的脸蛋,似乎也没什么好吸引别人注意的,她终是拍散了那多余的想法,径直去了后院,直奔厨房。 一来到厨房重宁就见大厨的脸色黑的更深了,剐过来的眼神一下比一下加深。青末小丫头端着洗了红肉的水,趁着往外倒水的功夫挨近重宁道,“阿宁姐,昨个老爷给了咱们厨房赏钱,还有一份大的呢,说是得了客人的夸赞,又多赏了五两银子呢。” 重宁这就有点懵了,再瞧一瞧大厨绷着的神色,活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怨恨扫向她这里,不是得了赏银吗? 青末并没有看出重宁的疑惑,有点幸灾乐祸适时候的补了一句,声音小的跟蚊子一样,故是怕大厨听到,“那赏银是给你的,客人只喝到最后一道汤的时候赞了声好,原来是客人这几天上火,就爱吃点清淡的,那道汤清淡味美,客人高兴签了咱老爷提的大生意。” “老爷也满意,将陈大厨叫了过去,后面的事儿我听当班的姐姐说的,老爷问这汤是谁做的,大厨一脸恨不得就说是你做的样子,想着是做的汤丢人了,没想到反倒是帮了姐姐。” 青末又掩着唇偷偷乐呵了两句,“我还没见过大厨脸黑成那样子的,这不一早上对所有人发了好大的脾气。不过,虽然挨了骂,我心里也替阿宁姐开心着呢。” “让你受委屈了。”重宁真心道了一句。 青末摇摇头,“阿宁姐待我好,我也要待阿宁姐好。”小孩儿眼里纯净,对她好,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没有一丝其他。 重宁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笑了笑,去账房领了那五两赏银,亦不敢独拿,本就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遂让青末偷偷的将这些钱分给了大家。大家一看重姑娘这般心胸与气度,与那心胸狭隘且臭脾气的大厨一对比,心中的天平更是倾了不少,况且拿了人家手短,见了重宁都觉得亲近了不少,一会儿重姑娘需要啥尽管吩咐,一会儿重姑娘真是好性子,堪堪的冷落了一旁的大厨。 陈禄在大火旁掂着炒锅,心中一阵冷哼,不以为意那是假的,不过是因为他早就想好了绊子……呵,他倒要看看这个黄毛丫头片子能熬多久,到了最后蘅芜苑的那个还不是得求到他这里准备寿宴。 其实重宁昨日对寿宴要做的东西有了些想法,有些食物的佐料得提前熬制出来才能入味。重宁专门列了一份单子呈给杂务房,想领些厨房里不常备的东西,杂物房的管事是个八字胡的中年先生,看了重宁呈递上来的单子只不耐烦的回了一句,“你要的东西都缺,明个来领吧。”重宁也未想那么多,等到了第二日去取时杂物房的管事又道,“姑娘要的东西不好找,得好好的备一备。” 她再傻也明白如何了,她要的香料和食材寻常人家不好找,怎地这偌大的尹府会没有,再看那八字胡说话的口气,重宁跟青末一打听才知道杂物间的那位管事是陈禄的远方表哥,因着陈禄的关系才进了府里。 那八字胡子也不说不给重宁,只是拖时间,若是以后询起来,八字胡只要说重宁没找过那便什么都推脱干净了,她拿不出真材实料办寿宴,等于是砸了,纵使有人信她,那又如何?各执一词也分不出对错来,事儿没办好总是真,若是直接找赵妈妈去解决此事,又怕麻烦了,重宁一时倒是为难了。 直到夕阳渐渐落下,重宁一时也没想到什么主意,晚膳后反而老太太招了她去。简单的寒暄几句过后,外头天色染了黑,老太太不放心重宁回去今个非要留她过夜,赵妈妈又在一旁打边鼓劝着,重宁拗不过老太太的诚心,只得应下,赵妈妈叫了下人去百果村给杨蓉报个信儿,重宁心中一声叹息,住惯了乡间瓦房,对这大宅子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临末尹老太太转着佛珠,一下一下的划过手心,眼底慢慢浮现一丝飘远的神色,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上回掺在菜团子里的还有别个吃法吗?” 重宁笑了笑,“有的” “人老了,一直惦记着一个味儿,做个宵夜的我尝尝可好?” 重宁应下,福了福身子离开,从丫鬟那儿提过灯笼,自己掌着去了厨房。此时的厨房本应是锁着的,厨房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地,若是糟了老鼠偷吃那可不成,再更严重点被人下毒了全家岂不是遭殃。 不想刚了厨房的园子就见里面光亮明晃晃的,随即就是锅碗瓢盆丁丁当当碰瓷的声音,再然后就是一道稚嫩的尖叫声,“啊……啊……着火了……” 重宁连忙跑进厨房,见铁锅里冒着了三丈高的火焰,重宁拿起锅盖子直接扣了在了锅子上,火焰才算是熄灭了。 “你在这做什么?”重宁就见一个模样五六岁的小男童,穿着白衣白裤,显然是从睡觉的床上爬下来的,也看不出个身份,只是男娃细皮嫩肉的,甚是惹人可爱,一双黑溜溜的眸子就像紫葡萄般水润的很,晶晶透着闪亮。 小男娃抬起圆嘟嘟的胳膊拍着肉肉的胸脯一阵惊魂未定,她身边的小侍女更是吓的脸儿都白了。 重宁瞧他这身量压根就够不到灶台,怎地在动锅子,不由就问了一句,“你怎么够到的?” 小男娃似是不想理睬重宁,斜眼过去,“哎,大眼睛的,我饿了,你给我做个好吃的,我就告诉你。” “……”大眼睛? 重宁顿时嘴角抽了抽,没见过被人救了没句谢谢还这么横的的主,只是重宁想不明白为何这小娃娃要亲自来做饭呀,还是不要问的好,重宁有种直觉他问的越多,这小鬼的要求也会越多。 不过,想来身边能有丫鬟伺候定是个有个身份的,也不想惹事,便应了他的要求,反正也要给老太太做夜宵的,一起连着饿死鬼娃的饭一起做了便是了,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就利索的下了厨。 不一会儿香气就蔓延了整个厨房,正准备先给小鬼乘出一碗来,就听寂静的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隐约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里就是厨房吧。” “小姐,您真的要这么做呀?不好吧,要是老侯爷知道了……” “到时候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重宁刚想探头看外面是何人,就见小鬼跟做贼一般提溜着黑漆漆的眼珠,猛地吹熄了烛火,小肥手拉住了重宁,连着示意丫鬟,三人一起躲在了灶台后面,重宁搞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为什么要躲呀?她来厨房名正言顺的,这会子倒像是来做贼了一般。 第31章 下药 门锁被拿起的喀拉声响在寂静夜里有些刺耳,一个明显侍女装束的少女拿着锁儿咦了一声,随后推开了门道,“小姐,门没锁。” 被唤作小姐的人,伫立在门口,月光笼下,恰好能让里头的人看得清楚。淡粉色纱衣,袖口绣洁白的花边,颈前叠两层乳白色纱领,繁复而精致,因为太过消瘦而锁骨分明。肩处仅用轻纱围住,白润如玉的双肩若隐若现。胸前钩出几丝云彩,裙摆复一层轻雾般的纱罩,裹月白裹胸,腰系一条纯白绫缎,洁净而显得身形纤细柔弱。 女子闻言蹙了蹙眉,倒也没在意,只咕哝了一声,管事怎的这般没轻重,就进了门儿。月光随着门子敞开投过微微的亮光,偌大的厨房更显得黑影重重的,女子没来由地觉得有被注视的错觉,一双美眸四下转了一圈,看不清楚任何,随即招呼身边的侍女,“还愣着做什么,掌灯。” 侍女打火点燃了灯芯,厨房里显得亮堂了些,方才那股不自在的感觉也褪了些去。粉衣女子松了松神色,指使侍女拿出几样食材吩咐她上活儿。因着厨房够大,她只占了离门口近的那处,反而没发现里面角落里还猫着几人,自以为无人察觉。 之后,便环着手倚在旁边,督促着侍女做起了宵夜。不多时,锅子里散出了味儿,重宁闻着像是海参,还掺杂了,山萸肉,枸杞,菟丝子……这一锅熬煮着的功效,思绪歪了出去,这是要补给谁喝? 只是瞅着那女子的侧颜,猛地想起这不是白日里下马车时候见过的那位小姐么,那这汤是……骑马的紫衣公子还是那位面容端正的的老爷?正乱想着,就察觉到腿上被人掐住了,侧目看去小孩儿肉嘟嘟的脸上浮着怒色,死死盯着前方,重宁顺着看去,当即愣住。 那名女子正掀着锅盖儿,一手拿着个纸包,往锅里头抖落白色粉末儿,嘴角边还带着一股诡异笑容。旁边侍女的脸色在烛火的映衬下有些微的扭曲,盯着锅儿呐呐道,“小姐,这道本身就有那功效,加上这包药会不会太……” “你懂什么,以萧大哥的强健体魄自然要下得猛一些。”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女子的两颊浮起红晕,挟着娇羞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我这趟带你来就是看中你有几分厨艺,要是最后事儿没成,看我回府怎么收拾你。” 侍女闻言瑟缩了一下,脸色白了白,连忙道,“小姐一定能心想事成,和大少爷结成连理!” 女子闻言眯了眯眼,满意地轻哼了一声,待汤水盛入碗中,搁在托盘上,对她说道,“行了,剩下的不用你跟着,你只要记得在卯时末儿通禀我爹娘找过来,别早了醒得没?” 侍女连连点头,随后在她端着托盘出去后没多久也离开了厨房。待脚步声远去,重宁一个箭步往前跨了一大步,使劲揉着腿上一处,不用想也觉得肯定青了,这死小孩儿手劲真大! 正呲着牙看过去就瞧见小孩儿一脸阴沉地走出来,肉肉的双手背在身后,端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目光锁定在她们方才动过的那只锅上,气愤道,“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 重宁的注意力全在被掐着的腿上,这会儿想到二人对话,不禁呆住,小姐……和大少爷,按着百果村的说话岂不是要被浸猪笼? “哼,又不是亲哥哥!萧大哥是侯爷养子,两人没血缘关系,才不会被浸猪笼!”小孩儿白了她一眼,气鼓鼓道。 重宁愣住,才意识到自己想的话竟然说了出口,面上划过一抹讪意。随即若有所思的点头,没血缘啊……这更不关她的事了,何况那又不是□□,于是接着刚才被打断的事儿,继续摆弄起宵夜来。小孩儿见状,有些气愤的又皱起了眉头,对于这人不能和他同仇敌忾什么的表示不满,拽着重宁的衣角嘟嘴不乐道:“她要下毒害大宝。” 大宝,哪个?紫衣公子么,重宁克制不住地嘴角弯起,忍着笑呛咳嗽了一声,给这小孩儿解释道,“那个不是□□,是……咳,总之那是两情相悦的好事,你个小豆丁就不要管了。” 至于一方下药什么的……这个事实就忽略过去吧,反正最后结果就像那侍女说的,喜结连理嘛。只是想到那人清冷得如同昆仑山巅的白雪模样,再一联想那锅宵夜,思绪禁不住像脱缰的野马奔腾而去…… “喂,你脸怎么红了?”小孩儿费力地仰着头瞅着她,看到那一抹红也就只是疑惑问了一句,随即转到了自己的正事上,皱着眉头一本正经道,“大宝才不喜欢那个没有骨头的女人,祖母说药也不能乱吃的,会坏肚子,我一定要去救大宝。” “……”重宁对药不能乱吃的话同意的点点头,依旧不动身子,这种事她真的管不了。 小孩儿回头瞥见重宁还在原地,又登登登地跑回来,拽上衣角,“哎,大眼睛的,你同我一起去!” “啊?”重宁抽了抽嘴角,又干笑了一声,为难的抚上额头,“我不合适去吧?”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大宝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多人惦记了,我才不要大宝变成别人的!” “……”重宁心底嗤笑,想这小孩儿是把那人当神祗了罢,不禁故意道,“既然你说你家大宝这么厉害,就更不用我们去救了,我这还得去给老太太送宵夜。” 小孩儿突然默了下,顿了顿,抬眸直勾勾地盯着她,随后一脸沉痛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重宁扶着托盘的手一抖,就听着那小孩急吼吼地冲跟着他的侍女道,“你去给祖母送吃的,就说我要这个小厨娘陪我玩。”话一落下就不由分说地拽着重宁往外跑了,留下还想说教的侍女一脸的欲哭无泪,只的端着盘子一路默默祈祷煊哥儿别惹出什么祸端才好。 夜色掩映下的尹府,大多人都已经歇下。蓼风轩是小孩儿口中大宝的住处,因着时常来往的交情,这个院儿就一直给那人备着,与客人住的缀锦楼离得有些距离,独门独幢,清幽雅致。院儿里栽着几株玉兰树,三四月的光景,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蕾一丛丛一簇簇挂满枝头,隐隐的带着些香气。 小孩儿拉着重宁借着假山的遮掩,鬼鬼祟祟地摸近,行到尽头发现正主儿就在院子里同人赏月,登时就停下偷窥着。重宁的视线则落在了一朵开早的玉兰花上,风过,堪折,落在了肩头。伸手取过,只一朵花却勾起了过往,沉陷了进去。 小孩儿回头看到的就是重宁对着朵花发呆的样子,好像是喜欢,又好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花儿好看的让她想哭,小孩儿想也未想地从她手里夺了,往她扎起的发间别了进去,暗暗嘀咕了一句女孩子就是麻烦。 重宁被他这一番动作破坏了意境,失语地笑笑,随即同他一样关注起庭院里的动静来。 “大哥近来过得可好,你老是不着家的,娘还说这次见你都快认不出来了。”林管彤挨着紫衣公子近身而坐,桌上搁着的正是她从厨房端来的海参汤,只是看盖子还阖上着,显然没动。 “年初起事务繁忙,总脱不开身回去,爹娘有你和你哥哥照看着我也放心。”紫衣公子不着痕迹地退了退,与其拉开了些距离,脸上仍是那冷清的神色,语调就缓和了许多,带出几分温柔来。 “二哥……自从你离府后,他也是成天不见人影的,不知在忙些什么,爹问起又不肯说,闹得最后都不愉快,照娘的说法是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的。”最后一句学着妇人做派的,自个儿反而晏晏的笑了,余光瞧见紫衣公子愈发冷清的模样,蹙了蹙眉头,良久咬着唇犹豫地问道,“大哥真当是因为二哥才……” “怎么会,只是当时正好有机会不想错过罢了。”紫衣公子放下了酒杯,神色郑重道,“我一直当成焱是亲兄弟,就像于你,是亲妹妹般。” 女子垂下了眼,避过了他诚然的视线,也略过那句明显暗示的话,目光扫过桌上的汤碗,覆又笑着盛了一碗,“汤我熬了好久,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大哥再不喝可就凉了。” 紫衣公子看着递到手边的碗,接了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他说了那么多次,不想再费口舌,若还是……远着就是了,这一愣神的功夫就错过了她一瞬间得逞的神色。 躲在暗处的小宝少爷自然是急了,从女子盛汤起就叨念着怎么办怎么办的,都快把重宁给听重影了,掏了掏耳朵最后受不了地说了句,找个借口把人弄走不就行了。这会儿瞧见大宝要喝汤,心急如焚的小宝一咬牙,拔起腿儿真的从暗处走到了庭院里。 “……”躲在暗处的重宁抽了抽嘴角,如此一来,她究竟是为何在这儿的,难不成是她长相能壮胆嘛! “小宝?”看到小孩儿的紫衣公子下意识地搁下了碗,看得身旁的女子一阵暗自咬牙的,连带着横了小孩儿一眼,在紫衣公子发现之前变回了浅笑盈盈的模样,同唤了一声。 小孩儿假意揉着惺忪睡眼,走了过去,只是走向的不是他家大宝,而是他身侧的女子,“小宝想要娘……呜呜……哄小宝睡。” 说着就啪嗒啪嗒走到女子跟前,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儿直勾勾瞧着,一副可怜相。要不是女子记着下药的事,也就随了去了,还能在大哥面前谋个善良温婉的印象,可眼下……林管彤有些无措地看向紫衣公子,余光里看到空了的碗,心下一定,拉起了小孩儿手道,“走,小宝,姐姐带你回去睡。” 小宝被她牵着,偷偷朝假山后头比了个得逞的手势,没顾上桌上的状况,而牵着他走的林管彤只以为大哥喝了汤,想着赶紧把小孩哄睡了再回来,说不定时候刚刚好……于是,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越走越远。 重宁直起了身子,敲了敲有些发麻的腿,随后猫着腰的打算原路折回,刚踏出几步,就听着院里响起男子低沉如水的声音。 “是何人鬼鬼祟祟的,还不快出来。” 重宁顿时僵住,这一抬眸的功夫就瞧见对面墙上显出自己庞大的影子来,哑了声儿,所以说她根本不应该掺和进来的!僵硬地回头对上,讪讪一笑,“方向不好老是迷路,公子莫见怪呵呵呵。” 月光下,少女髻上别着的玉兰花衬着柔和的月色,身上着着尹府一色的服饰,整个人都显得温润起来,印象中女子倾美淡雅的容颜此刻似乎与少女平淡的脸庞轮廓渐渐融合一起,一点点晕着,如水中花,镜中月般模糊的汇合在那双同样清灵动人的眸子里,紫衣公子看怔了一瞬,呐呐道,“你……” 重宁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容,福了福身子打算开溜,就听那声音继续道,淡淡的似乎不着痕迹,“正好,进来伺候爷沐浴。” “……”重宁脚下一个踉跄,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一看桌上那只空空如也的汤碗,心顿时沉了一半儿,这种微妙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啊。 紫衣公子似是看够了她脸上多变的表情,最终拎了酒壶,起身往房里走去,临到末了扔下一句,“不想让人知道你撺唆主子就赶快进来伺候,别磨蹭着。” 重宁愣怔半天最终无可奈何的“哦”了一声,抬起不情愿的步子施施然慢慢跟了上去,可又惦记着尹府给的工钱,最终一咬牙,跨过梁子进了屋里,自然也就没瞧见离石桌不远的花坛边儿,有一处湿得特别厉害,隐约夹杂着淡淡海鲜的腥味。 海参上面都泛起白点了,还能叫人吃吗?萧长珩抿了口桃花酒,摇头好整以暇地盯着那乌龟般挪着步子的身影,在一口苦涩的酒液滑过喉咙后,将心底那股异样归之于酒意醉人罢了。 第32章 沐浴(修) 蓼风轩,堂屋两旁的次间分别用带月洞门的雕花落地罩隔开,门上并未挂帘,因此一眼便可将次间内的情形看在眼中,见西次间靠北墙设着一张紫檀木攒海棠花围月洞门的架子床,南墙设了临窗小榻的暖阁,东次间的北墙是整整一壁的书架,垒着密密的书册并几样古玩摆件,临南窗的是一张书案和一把罗汉椅,整个小舍里里外外布置得清幽雅致。 萧长珩坐在榻上,看着红透了一张脸的重宁还强装镇定,一桶桶拎来热水往浴桶里倒,原想开口说的在看见她露出的胳膊鼓起的一块后,垂了垂眸子什么也没说,随手拿过本书倚在床栏上看,等着重宁将水灌好。 重宁花了半天时间才终于将浴桶的水灌满,而那厢萧大少爷手里的书却始终停留在翻开时的那一页,目光落在纸上,看上去颇为专注的样子。重宁磨叽了一阵才勉强红着脸小声开口,“爷,水好了。” “唔,宽衣罢。”萧长珩神色自如地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伸开双臂。重宁愣了愣显然没想过会有这茬,睁着一双受惊不浅的圆眸与他对视,看着他那双波澜不兴的墨色瞳孔,因着停滞而染上一丝疑惑。 重宁欲哭无泪,她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步境地的,一声长长的叹气从心底暗暗舒出来,越发没有心思再伺候那人了,而后作了一番心里建设,低着头过去,微微颤着手给萧大少爷脱衣服。手搭着他的前襟,隐约能感受到底下结实的肌理,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四周静的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正解着带儿的手一抖,不知道如何就抽成了死结。重宁手指的动作愈发显得僵硬,想解开那结,用上了力道,却连带着人也被拉近了几分,后者配合地弯了弯腰,让她解起来更方便些。 重宁察觉到落在脖颈处呼吸带出的热气,忍着那股异样感觉,面红耳赤地加快了解带的动作,只是越心急越做不好,差点勒着萧大少,最后约莫是这人怕衣服真毁在她手里,索性自己动了手,轻松解了。 “……”重宁无语凝噎,盯着那人漆黑而没有情绪浮动的瞳孔,生出几分被戏耍的怪异感。只是那人接下来就又一副大爷做派,神色冷清,也不似那等无聊之人。于是秉着一口气,解开绶带,脱去外衫,褪去了中衣,将人脱得只剩下一条亵裤在身上. 重宁低着头站在半裸的萧大少爷身前,深深的吸气呼气调整,以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把这件当作工作来完成。 萧长珩腹部的皮肤被低着头进行呼吸吐纳的重宁吹得作痒,肌肉忍不住微微一紧,抬腿就迈进了浴桶。重宁只感觉一阵风的,眼前就不见了人,脸上的表情透着几分没反应过来的呆懵。 萧长珩泡在水里静默了一阵,方才开口道,“先洗头罢。” 重宁回神,应着走到桶边,小心地解开萧大少爷的发髻,尽量轻柔地用水沾湿后搓揉这头黑软的发丝,而后打上香膏,细细地揉洗,十指轻轻插入发丝,指肚儿摩挲着头皮。萧大少爷仰靠在桶沿上,阖着眸子,感受着这双柔柔软软的小手由头顶处传递过来的暖意。 萧长珩背对着,看不到那丫头的神色,却能猜出几分。自方才在玉兰树下见到之后,一直萦绕不散的异样感觉,那双……眸子罢。许是在玉兰树下待久了,身上散出的淡淡玉兰香气竟比用来洗头发的香膏还要鲜明,一阵一阵地往他鼻孔里钻,因着香气而氤氲开的过往回忆,从模糊影像中渐渐清晰,玉兰花开,曼妙而立的女子…… 萧长珩忽的从浴桶里抬起手一把握住了重宁的腕子,重宁吓了一跳,心道完了,肯定是药效发作了,默默拿起了一直没放远的舀水瓢子,不知道这一瓢下去能打晕么? “行了,就这样罢,冲洗。”萧长珩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就松开了手,依旧闭着眼睛由她伺候。 咳,重宁讪讪地应了,再默默的搁下了瓢儿,用清水将他的头发冲洗干净,然后小心地攥去水分,挽了个惨不忍睹的发髻,勉强用簪子固定了住,再然后……重宁就杵在一旁扮起了木头,假装不知道接下来该搓身子了。 萧长珩闭着眼睛等了半晌,见没有动静,掀开眼皮瞟了她一眼,很自然平常地道了一句,“搓背。” 重宁一咬牙,大大方方地拿了粗巾子上去摁着某人一阵狠搓,搓了十来下后只听见那人幽幽地送过来一句话,“巾子要沾水。” 啊……呀……这个……重宁十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手里干巴巴的搓澡巾,又看了看萧大少爷被自己搓得通红的后背,窘着神色低声道,“小婢错了。”这种伺候人的事她确实没做过,绝对不是故意报复。 “搓罢,不必那么用力,没脏到那程度。”萧大少爷慢悠悠地说道,向前一趴伏在浴桶沿上,将整个肌肤光滑线条流畅上宽下窄紧致结实……的后背展露在重宁眼前。 重宁深吸了口气,手里握着香胰子抚上萧大少爷光滑结实的后背,那灼热的体温一下子经由手掌染遍了重宁整个全身,全身的血液哗的一下子滚沸了,水汽氤氲,整个眼前都有些不真实起来,只有那修美的男性背脊泛着莹莹的光泽愈发鲜明地映在了眼底。 无意识地停顿,引来那人回头,瞟见了她手边的瓢儿,素来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崩裂,快如错觉,随后道了一句,“行了,出去罢。” 重宁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开门立刻拔腿溜出去了,随即听得身后哗哗水声,是萧大少爷自己洗了。 出了次间,重宁走到了外头深呼吸了一口有些凉意的空气,拍了拍脸颊,才缓过劲儿来。难怪人常说美色惑人,没成想男人也可以这般…… 外边已经一片漆黑,沉沉夜色,将整个府邸都包裹起来。重宁站在檐下良久,才想起自己好像没问清楚今晚睡哪儿,又蔫蔫地回了次间房门外,就听得里头声音道,“西次间有张小榻,去休息吧,有事爷会叫你。” 重宁闻言挑了挑眉,心道这是成精了的吧,还没说就知道了?不过总算有地方可以睡,打了个哈欠依言去了。 约莫这一天一惊一乍的多了,而屋子里的熏香又十分让人好眠,重宁一沾了枕头软榻,就睡死了过去,依稀入了个美梦里,砸吧了下嘴儿睡得舒坦,再听不到外头动静。 寅时三刻,天还蒙蒙亮的,重宁习惯地早起,收拾了一番正要出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人,着一身小厮衣服的少年捂着下颚,震惊万分地看着她,当即折回身子往另一端跑去,敲门,“公子,你昨夜把我支走就是为了这个么,这丫头看着还没我大呢,你也下得去手!” 屋子里传出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半晌,只听着一道沉稳声音传出,“进来收拾。” 小厮一副理直气壮抓奸的模样打开门闯了进去,没过多久,又抱着水桶杂七杂八的东西出来了,只是脸色仍是愤愤,看向还未走的重宁交杂着羡慕嫉妒,以及失落。 “哼,我就知道你嫌我粗糙,伺候不精,这丫头哪儿好了,叫她伺候你沐浴更衣,收拾善后却要我来,你不都自己洗的么!”小厮一路碎碎念的,也不敢太大声了,怕里头听见,发觉重宁看着他又横过去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入了房里。 重宁霎时默然,听着那意思怎么有些不对味呢,少年,你对你主子有不良企图罢?重宁瞧了一眼外头渐渐亮起的天儿,没了八卦的心思,要再不走等人多起来自己就成了八卦,于是匆匆离了蓼风轩,往厨房那方向去。 厨房今儿轮到青末值守,早早就开了门,一边打着呵欠睡眼惺忪的,抹着眼角就瞥到了重宁登时睁大了眸子,挂着笑脸儿上去问道,“宁姐姐也这么早,听厨房管事说你昨儿也睡府里了,我还想着找你去,可是没找着人。” 重宁一噎,“……我后来给老太太做宵夜去了,回去晚了。” “哦哦。”青末也没注意到她说这话时略心虚的模样,又跟着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抱怨道,“昨儿夜里也不知怎么回事,猫儿不知吃错什么了,叫了一整宿,害得我一宿都没睡好。” 重宁夜里睡得熟没什么印象,也就笑笑道,“趁现在还早没人,你到里头找个地儿眯一会儿,有什么活儿告诉我,我帮你做。” “唔,那怎么好。”青末连连摇头,“困就一会儿的,过会儿就好了。”随即肚子咕噜一声响的,忙捂着肚子,有些羞赧道,“昨晚上等我去吃饭的时候已经没剩下多少饭菜,现在好饿。” 重宁很顺手地又揉了揉她的发顶,带着人进了厨房,准备弄点朝饭垫个肚子。拿了一碗玉米粒上屉蒸熟,打了两个鸡蛋在大海碗里拌匀,然后把玉米粒和一勺松仁儿倒入鸡蛋液中搅匀,放糖放盐,支上油锅,舀一勺蛋液摊入锅中烙成金黄色小薄饼后出锅。 瞧见食材架上还有杏仁,又抓了两把,去过表面黄皮的甜杏仁和脱了毒的苦杏仁用小食磨磨细去渣,然后入水熬煮,加入鲜奶、桂花和少许冰糖,不过一刻的功夫便可出锅。 杏仁酪白香轻华,细腻柔润,放温后喝起来才好。重宁取了块蛋香松仁玉米饼盛在小食碗里递给青末,青末早就看馋了,捧着碗儿抓着吃了起来,刚吃了几口就听着外头一串脚步声来的,一个略矮的肉呼呼的身影出现在了厨房门口,目光霍霍地盯着她手里的碗,惊得青末一下噎着了。 重宁忙倒了杯杏仁酪给她,随后视线落在了明显没睡好的小孩儿上,见他身后除了昨夜跟着他的侍女没有别人,松了口气。 “我也要吃这个。”小孩儿盯着青末手里的,颐气指使道。 重宁想着小孩儿身份应该精贵,不好这么粗俗,可厨房里除了普通的碗儿没别个了,不过小孩儿倒是不讲究,见重宁不动,支了侍女去弄。不一会儿也就着碗啃气了玉米饼,吃得一副满足相。青末自小孩儿出现后就不敢动了,拿着玉米饼都不知道放哪儿好,重宁见状起了锅里剩下的,递给小孩儿的侍女一个,自己一个,余下的还有一个给小孩儿备着,自顾吃了起来。 小孩儿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分配,吃完了一个后拿着最后那一块儿,眯着眼瞧她,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变换了神色嘟起嘴道,“我昨晚缠了那个坏女人一宿没睡,你居然在大宝房里睡了!” “!”重宁惊住。 “坛九都和我说了,哼!” 重宁猜想坛九应该是自己早上遇到的那名小厮,他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想到小孩儿对那人的占有欲,登时解释道,“我睡在外头的次间里,只是方便伺候那位公子。” “哼,别想骗我,你们都坦诚相见鱼水之欢了!坛九就是这么说的”小孩儿明摆着不信,仍是气呼呼道,只是手里还抓着饼的,生生弱了气势,不一会儿反道了一句,“你和大宝逗鱼玩竟然不喊我。” 重宁一时哭笑不得,“我发誓,下回一定叫你去逗鱼!”然后略带讨好地给他舀满了杏仁酪。 小孩儿霎时被转移了注意力,“这个叫什么,甜甜的比奶好喝多了。” “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个。”等小孩儿瞧见她脸上的笑意,脸上一红,有些羞恼道,“算了算了,看在你做的东西这么好吃的份上,你就留下来伺候吧。” “啊?” “看着像是新来的,我叫尹鹏煊,是府里的少爷,以后你就伺候我罢。”小孩儿说完,让侍女打包了剩下的杏仁酪,带着几许去献宝的窃喜,捧着颠颠走了。 重宁看着他的小身子板儿消失,哽了半晌才道,“我就是来做个寿宴的,不是伺候人的啊。”这一个两个的都怎么那么不爱听人说话呢! 一侧头看到青末圆张的嘴巴倏地一下闭上了,当即捂住了耳朵,连声道,“我没听到坦诚相见鱼水之欢……”随后眼珠子又转了转,忍不住好奇凑上来问道,“宁姐姐,大宝是哪个啊?” 重宁胸口一塞,对上青末晶亮的圆眸,抽了抽嘴角道,“哪个都不是,干活儿,再晚点大厨该来了!” 第33章 刁难(修) 临近晌午的时候尹鹏煊气鼓鼓的跑到了厨房,双手掐腰立在门前,白嫩光滑的小脸上因为一路跑来微微泛着绯红,身后跟着一干老妈子,丫鬟,一个个气喘吁吁的扶着膝盖,本身这时候太阳略显毒辣,看着应是追了一路,额前都有些微微冒出汗珠。煊哥儿要作甚,他们也不敢置喙,只是这厨房是下人呆的地方,熏了主子可不好,老妈子看准了时机一把抓住煊哥儿,不让他踏进一步去。 “诶,大眼睛的,我让你去伺候我,怎么不来呀?” 正在做活的众人一听大眼睛的,想也不想的纷纷看向重宁,这厨房里就重宁是个大眼睛的姑娘,她低着讪讪的一笑,不作回应,这小不点能不能对此低调一些,恨不得让别人知道他们认识呀。 “你放开我……”尹鹏煊挣扎了一番,嘴巴撅的更高了,碍于老妈妈的束缚,只好在外面用小肥手指着前方正在做吃食的重宁一阵不满,那长睫毛眨的忽闪忽闪,眼神仿佛在说你个没义气的都不来救我呀。 重宁置若罔闻,她只是个来做饭的,这么多双眼睛瞧着,若是她真的去跟尹府的煊哥儿对交情,免不了让大厨又抓着把柄,告她个攀龙附凤,不好好做本职工作的噱头。前日重宁还从青末口中得知陈禄腆着脸竟真去老太太那告了她一状,青末的亲生姐姐青木在蘅芜苑当差,这才隔着知道了陈大厨这般阴险,道重宁来了厨房只当闲着不准备寿宴,重宁心中冷嗤,若不是你跟你那八字胡的亲戚沆瀣一气,从中捣乱,她也不必这般闲着只能给老太太做些斋菜了吃了。 原本重宁心中是有些愧疚,确是无端横□□来抢了陈禄的风头,也便忍着不做多说,他明面不满,对她冷言热语她也认了,若是光明磊落她倒也算佩服。可陈禄三番两次暗中使阴招,重宁前世吃过这等苦头,也向来痛恨这些做派,忍是要忍着一些,若是再一味的忍让下去,定会长了陈禄的那些歪心思之风,坏了老太太一番请她来的诚心,当真辜负了老太太的厚爱……心中端着这番思虑,重宁已然有了主意。 拿着切菜刀的手快速的剁着青菜,几日来老太太的斋饭都是重宁做的,今日她要做一道水三鲜给老太太尝一尝,这水三鲜并不是鱼类中的三鲜,而是水中生长的三种植物做的素菜,菱角,藕尖,荸荠。近来天气越发的干燥风大,体内堆积热火,这三鲜正好有清热降火的功效。取菱角两边剥出角米,藕尖和菠菜切片加上一点鲜艳的胡萝卜片点缀,之后放入水中漂洗下淀粉,不仅菜的口感更舒爽,年纪大者也可少沾些糖分,再将洗后的三菜放入窝里沸水过捞,最后三分热火加入葱花蒜瓣烧出调用的热油淋在三鲜上面。几种原料的口感相似,味道却各有千秋,是非常清淡爽口的一道菜。 老太太吃的少,没花多久就做好了两三道咸淡适中的下饭菜,重宁端着托盘亲自给老太太送去,临近门口时候和小不点儿对上了视线,道了一句,“煊哥儿赶紧回去吧,我要去给老太太送午饭。”重宁微微一挤眼睛,小不点皱了一下眉头,似是会意出来重宁的意思,连忙道,“本少爷今个要去老祖母那吃饭,还不放开我。咦,你做的这是什么,好香?让我先尝一个” 重宁瞅了一眼陈禄,他从重宁来了厨房就从未给过好脸色,一直黑着脸色,嘴角的轻蔑笑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重宁收回视线,从餐盘里拿出一个烙的薄皮都能透出光亮的小饼递给小不点儿,就知道他闻见香味会先讨吃的。 小不点接过吃食,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一口咬在嘴里吃了下去,味觉跟她尹老爷果然是一样的,不由就皱着眉头,疑惑的瞅着重宁,“这饼香是香,可是怎么吃在嘴里那么淡味儿,大眼睛的你肯定是少放了什么,不肯给我吃好吃的。” 重宁直想夸煊哥儿十分给力,意味深长的再次看向大厨那里拔高了声音,一副被冤枉了的神情,提高声音不仅让是陈禄能听到也是为了让厨房的都能听到,“煊哥儿莫生气,我也想给少爷做好吃的,奈何杂物房的陈先生那需要的食材都不全,自然就无法做出配这张薄饼的香酱来,这不,我打算带着饼去给老太太请罪,怕是做不出让老太太满意的素宴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唉。” 重宁烙的这张薄饼其实已经做好了另一份酱汁,只是趁此要说给陈禄听,让他知道个轻重。 果然陈禄一听,立马将勺子丢给学徒,走过来虚假的笑了笑,“呦不巧,杂物房的那个是我的表兄,姑娘缺个什么给我说说便是,我催一催他,何必当着这多人的面再道老太太听。”这是要反咬重宁一口的意思。 重宁也不想跟他争论这个,又从衣襟前掏出一个纸条来,“那便谢谢陈大厨了。”重宁笑嘻嘻与他对上眸子,两人都不着痕迹的冷笑着,不同于重宁不想多做追究的心思,陈禄心中都快要气得要炸锅了,没成想这小丫头这么顺理成章的将他使绊的事让所有人都知道了。 路上,尹鹏煊跟在重宁的身后,他指着刚才一干跟在身后的人都叫她们远远的跟着,小不点火气不小,扯着稚嫩的小嗓子吼着,“哼,大眼睛的?” 重宁不肯理他,小不点一连喊了几句大眼睛,重宁嘴角抽搐了一下,斜斜的飘过去一眼,实在是想教一教他礼貌,只是毕竟是尹府的少爷身份,只好连骗带哄的教唆,“煊哥儿喊我重宁就好了,老太太也是个大眼睛的,你在我面前喊我,倒也算了,若是在老太太面前也这么喊,不显得唐突了。” 没成想小不点嘻嘻一笑,嘴角的小白牙闪了闪亮光,“我有时候也喊老祖母叫大眼睛祖母。” 重宁端着托盘的手抖了抖,感情她不是第一个大眼睛的人呀,“那我更不好抢了老太太的称呼,还请煊哥儿换个名字喊我吧。” 小不点儿看着枯黄的头发,顿时喊道:“阿黄?” 听着那么像某种动物的昵称,最近府门口好像多了条阿黄的狗吧?重宁再次抽了嘴角,呵呵干笑了两声,“我觉得自个儿的名字还行,就不劳少爷您费心了。” “诶……”他拖着尾音似乎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自顾自的点头道,“萧大哥叫大宝,我呢叫小宝,你就叫二宝吧。” 重宁抽了抽嘴角,再一看小孩皱着眉头要换回前一个的,当即拍板,哄着他应了这个名儿,如何都比大眼睛的和阿黄好,遂微微福了身子,“谢煊哥儿赐名!” 煊哥儿自豪的跑到重宁前面,肉肉的小手拉住重宁的衣角一下子变了神色,恳求着,“二宝,你就过来我的园子陪我玩罢,我园子里那些个丫鬟,老妈妈都太无聊了,还是跟你一起好玩,她们整天都面无表情的,就知道说那个不能做,这个不可以,不像你,最重要的是你会做好吃的,我以后只要饿了,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我要你做我的厨娘。”小不点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显然是拿他认为的糖果诱惑重宁,“你要是答应呢,我……我就把大宝分给你一半,怎么样?” 重宁顿了步子,看着他如此真挚的眸子,哑了声儿,能把大宝分出来一半小孩儿是下了血本啊,其实也是个小吃货罢!突然灵光一闪,先放下托盘给小不点儿商量,“要我陪你玩也行,不过我还要给老太太准备寿宴,要我去做你的贴身丫鬟,那肯定是不成的,所以咱们只能晚上玩,我多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如何?”重宁想只要以后完工后迟一个时辰回家那便成了。 小不点似乎在衡量其中的意思,重宁笑吟吟的哄到,“老太太难得想风光的办次寿宴,若是我只顾着跟你玩了,办砸了这次寿宴,最先难过的就是老太太,说不准还会我办事不利将我赶出去。” “在这府里老祖母最疼我了,老祖母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的,而且我不要你走。”小不点微微垂下脑袋,长长的浓黑睫毛打出一个漂亮的阴影弧度来,只留给重宁一个略显孤独的小影子。 重宁瞧着心尖微微一颤,她知道府里长大孩子不比府外的自由,真正能玩的朋友少之又少,宅子里明争暗斗的事更是常有,何况尹老爷娶了五房太太,庶出的孩子也有几个,他是嫡出的长孙别人忌惮,在老太太的庇护下在成长,也如同以前的自己在也在爷爷庇护下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想着便有些心疼起来,意味深长的悠悠道了一句,“煊哥儿放心,老太太看到你能平安成长,便是最开心的。” 那么在天的爷爷看在现在活着如此的自己,也一定会开心,重宁扬着脖子望了湛蓝色的天空,一朵白云竟恍然看着有些爷爷的隐约模样,太阳微微有些晃眼,她眼眶泛红,收起了视线,天空中那朵好似爷爷模样的的云朵慢慢变化着成了一个嘴角会心笑着老人,终慢慢变换成了其他,重宁端着盘子叫上小不点儿慢慢的行去蘅芜苑。 第34章 筹备 后厨里,锅子蒸腾起的白雾袅袅缭绕,依稀包裹着一抹瘦弱身影,手中刀和砧板接触,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响声。身侧不远,圆脸的小丫摸着台面上的东西,一会儿拿起一个地瞧,满是新奇。 “这是做什么的?”青末举着个瓦罐样的圆形东西问。 重宁侧头看了一眼,“是甑,用来放置食物,利用鬲中的蒸汽将里面的食物煮熟,好用的东西。”说着一边取了面粉,加入适量水、少许食盐,搅匀上劲形成面团,稍后用清水反复搓洗,把面团中的淀粉和其他杂质全部洗掉,剩下面筋,最后投入沸水锅内煮上一两个时辰的,水面筋就做好了。 青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搁下了,又好奇起她煮的东西来,面筋在水里翻滚着,渐渐呈现黄色,像被泡发了一般,瞧着松软有弹性的样子,还有许多气孔,像是海绵。 正要开口询问,厨房就来了人,还是位熟面孔,着雪青色对襟盘扣长褂的赵妈妈走到了灶台旁,听着二人问候笑眯眯道,“晓得你同青末走得近,她来当班你一定在,这就找来了,老太太念着你昨儿做的那配粥喝的小食,早上想吃,劳烦姑娘做一个?” “赵妈妈客气,黄金米饼材料简单好做,妈妈等会儿就成。”重宁说话的空档,青末就给找来了剩饭,重宁接过,在大的盆儿里打了两个鸡蛋,把米饭倒入鸡蛋液中搅拌均匀,加入盐、胡椒、葱花、胡萝卜粒,锅内放少许油,油热后取一大勺米饭放入锅里,小火把米饭煎至两面微微焦黄,不一会儿整个厨房里就溢满了焦香,闻着就食欲大开。 重宁烙了不少,金黄酥脆,连着白粥一块儿递给了赵妈妈,临了犹豫着询问道,“赵妈妈,我今儿有事能否告个假?” “咳,我当什么事儿呢,姑娘只管放心去罢,我回老太太那边说一声就是了。”赵妈妈爽气应了道。 重宁谢过,她在尹府待了有六天了,熟悉了运作后终于能省出时间去做先前应了的事儿,明儿就是春雨阁周妈妈给出的期限最后一日,她这几天把要做的都先做了,两头不耽误才好。 赵妈妈端了朝饭离开,灶台上还多一盆儿赵妈妈留下的米饼。小吃货青末以感恩的眼神目送她离去,随后赶紧抓了一个吃了起来,一边吃得脆儿响,一边道,“大家都说阿宁姐做的东西好吃,可惜陈禄霸道,就让你给老太太做,是怕你抢了老爷那份赏罢。” 重宁笑笑未置词,陈禄自那日后收敛了些,她不用做那些辛苦活儿,只是做点老太太吃的,反而空闲了下来,不过事关老人家寿宴,重宁也不愿意怠慢,只尽着自个儿的心意做到最好,譬如眼前这东西就是。 干制后的烤麸很耐放,一般不易变味儿,在使用的时候先用温水把其泡开洗净,然后加配料和调料搭上各类食材,都能做出美味来。 “我今儿不在,你就替我顾着些,明儿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行嘞,我一定会好好看着姐姐做的,让陈禄知晓一定会使法子破坏的,有青末在姐姐你就放心吧。” 重宁瞧着她鬼灵精的表情笑了笑,揉了一把她黑亮的发顶,羡慕于手中的触感,不由地多摸了两把。青末吃完了饼,正好瞧见重宁眼底的羡慕,扔下一句让她等会儿就跑了。 没过一会儿青末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上多了样东西,一个个小巧的纸包,约莫瞧着有六七个,小手紧紧抓着生怕掉了,咧嘴笑道,“这是我姐自己做的香发散,抹头发用的,里面的药面糁发上,然后拿篦子篦去,头发就能变得黑黑滑滑,这些给阿宁姐用,没了我再去问姐姐要。” 重宁接了个满手,瞅着小丫头滔滔不绝地说着自个儿姐姐的手儿巧,琢磨出不少好东西,颇有份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叫人瞧着发笑,明明只是个小吃货来的。 “府上不好收集制作的材料,这样罢,要是你姐姐有这个需要,可以把所需的材料写给我一份,回头我从外头带进来。”重宁想着,蓦然闪过一抹灵光,补了一句道,“……也能算是一条生财之道。” 青末应声儿,早前也听姐姐说起缺材料的事儿过,这会儿听着心里想着能帮姐姐解决挺好,至于后面的生财之道什么的,她不是很懂,只是想着原话传达就是了,说起来,姐姐的性子和阿宁姐还有几分相似的……都是聪明那挂的。 蘅芜苑,日头晴好,海棠春发,沉沉缀满枝头,庭院深深,透出的几许冷清很快叫人的说话声打破了。 “母亲,这般好天气您老关在佛堂里不出来透透气的,多可惜。”尹珅恭恭敬敬地请过了安之后,接着说道,一边扶住了老太太作势要带着她出去走走。 尹老太太噙着抹稍淡的笑意,随着尹珅往外头走着,闻言瞥了他一眼道,“老爷这两天往我这儿跑得勤,不会是惦记起老婆子的吃食来的罢。” 这话儿刚出,赵妈妈就端着朝饭从庭院外头走了进来,瞧着二人福了福身子问安。老太太示意她将东西搁在那石桌上,站在了一旁,尹老爷见状叫老太太身边伺候地拿俩垫子来,后者会意,不多时就拿来厚厚软垫铺在了石凳子上。 老太太顺势坐下,嗅了口清晨新鲜的空气混着朝饭散出的热气,只觉得精神头儿都好了不少。 “老太太,重宁那丫头今儿有事告假回去了,接下来的两顿饭老太太是嘱意陈禄做还是……”赵妈妈开口提了重宁的事儿,询问道。 “去功德轩打包几个素食来就行,陈禄做的我不适口,加之这阵子被宁丫头养叼了胃口,怕是吃不下他做的了。”尹老太太拿了小勺舀了一口白粥,浅尝,登时发现了里头的别有洞天,笑眯了眼儿。“宁丫头贴心,连个白粥都能煮出我爱的口味来,你也尝尝。” 旁边的丫鬟动手替尹珅盛了一碗搁在面前,尹珅听是那丫头做的,抱了一丝兴味儿尝了起来,觉出些不一样的味儿来。“这是加了什么东西,怎的这般好吃。” 老太太但笑不语,自顾喝着,夹了个饼儿就着更有滋味。 尹珅昨晚上就见过这道,当时就觉着好吃,不止这饼,还有其他名儿诗意的素菜,各顶个的美味,也是昨晚蹭上了那顿饭才明白老太太请重宁来做全素宴的底气从哪儿来的。 “难怪她能用上我那些堆库里的器具,想必在她手里,不用再蒙尘了,为了这些个东西我可听说小丫头受了委屈的,娘怎么也不知示一下,我也好帮帮忙。” “她没求到我这儿说明自个儿是个有主意的,我又何必去插这个手,弄个不好,把你重金请来的厨子气跑了怎么办。你看,现在不也一样解决了么,更证明老婆子的眼还没花,看人准着呢。”尹老太太不无得意道,只是那话听着还掺杂着别个意思在里头。 尹珅失笑,心底对母亲大人这欣赏人的脾气却是不敢苟同,也知道她话里暗指的是近来贺公子的事.恼钟府就恼罢,不往来就是了,怎又因着钟家大小姐的事儿又恼上贺公子了呢。尹府与贺公国府的交情在那,还隔着层大主顾的关系,总不能闹得太僵。 “儿知道母亲的意思,只是当中涉及另些个,不好一概回了去,要那人是个好打发的,儿也不用这般头疼了。”尹珅皱着眉头说道,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煞是为难。 庭院里的人让赵妈妈领着离开了,剩下母子二人,倒也能敞开心扉聊着,尹老太太觑着因着平日里交际已然有了将军肚的尹珅,开了口道,“老爷从我这处接过尹家的酒庄也有二三十年了,处事愈发老道。世道有所不同了,我这个老婆子退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给你添了乱了。” “母亲千万别这么说,儿子能有今日也是得母亲提点,酒庄是母亲的心血,儿只是尽心将它传承罢,您要是这么说叫儿如何自处,该罚跪祖宗牌前了。”尹珅惶然,一脸急切道。“是儿不孝,惹母亲不痛快。” 尹老太太不语,似乎神出,过了半晌,视线才落在了他身上,悠悠地叹了口气,脸上神色似是不忍落,“不怨你,你的孝心我是知道的。我这脾性不好,你父亲在时就多番忍让惯着我,一辈子了改不了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不触及底线就由着你折腾,那位公子我看也就如此,若是强求,大不了我去趟宛城与他父亲好好谈谈就是,结不了怨,你宽心罢。” 尹珅闻言,心道是扭不过来了,也只能辜负贺公子那厢了,条件再好,总比不过家人开心,想开了的尹珅拿过老太太面前的空碗替她盛满,推到她面前笑笑道,“儿晓得分寸,知道该怎么做,趁粥还热着,母亲多吃点儿。” 说罢,自己也盛了碗意犹未尽地吃了起来,舀着青梗却认不得是什么菜,只觉得味道极好,不由道,“这东西真能提味儿,母亲喜欢,改明儿叫买菜的多买些。” 尹老太太闻言,手中的勺子一顿,却是笑笑什么都没说,这东西要真那么容易买到,她也就不会惦记这些年了。 第35章 赎身 泗水镇新来了个说书的,走南闯北的能说道不少故事,书上的水浒,近来的江湖轶事……风头一下盖过了前阵子发生的命案。春雨阁的赵妈妈是个精的,暗中找了说书的给他在春雨阁不远腾了个地儿,另给了些银两请他说书,楼里的生意果真就好了起来,一扫先前叫对街花巷压制的霉头。 因着天儿愈发晴朗,花娘们也都换上了更加清透的薄纱,半搭在肩膀上,裸着雪肌,笑语迎人。前儿个从花巷那儿撬来的歌姬嗓子极好,没几天的就赚回了本儿,周妈妈一想到死对头的脸色心情越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抱着一只新养上的绿眼珠黑猫喜滋滋地瞧着,犹如看着一锭锭会走动的银子,满眼财迷。 重宁到了花楼有些诧异于它的人气,这才过了多久,又恢复了往日光景,整个厅堂弥漫着一股胭脂香粉的味道,重宁还是闻不惯,赶紧挤进了楼里,脚步不停地往二楼莺莺的厢房去,却被人拉住了胳膊,重宁回身瞧见的是名相熟的花娘,后者拿帕子半遮住脸,寻了一圈没看到妈妈的身影,才好意提醒道:“莺莺姐不在楼上厢房住了,妈妈将她安排进后院罚姑娘的柴房里,已经锁了几天了。” “周妈妈明明答应了我来赎人前善待莺莺姐的,怎的出尔反尔?” “重姑娘别急,这事还得从你走了之后说起……” 随后,花娘便将几天前的事详详细细的给重宁说了一遍,原来是前些天卢公子来了,点名要莺莺姐服侍,后来得知有人替莺莺姐赎身不卖了,临时起意的也打算赎莺莺,还说给的银两只多不少,偏要让莺莺姐再服侍他。周妈妈见钱眼开,与其等着还不如眼前这个现成的,就让莺莺姐去接客。 莺莺姐经历衙门这一遭,早就心灰意冷了,就等着赎身离开。妈妈寻来,莺莺姐说自己已经不再是花楼的人,妈妈的恩情该还的都还了,妈妈既然应了重姑娘就不该再做这等事,妈妈不愿放过卢仲这个大主顾,铁了心要她去,莺莺抵死不从,摸了防身用的匕首划脸蛋,幸好妈妈拽了一把,那刀片堪堪划破倒也不深,只是额头磕在了木梁上,当场流了一脸血,妈妈吓得脸色都变了,生怕这回真的又成命案,再让衙门封了条子,只觉不值当,这都毁容了,自然不会再去叫莺莺接客,止了血就叫人将她拖去柴房先关着。 花娘叹了口气,说,“莺莺昏迷前说,这辈子即使是死也不想辜负重你姑娘你救她的一番心意,怎可再沾惹风尘,若是出不去便死在这里罢。我和其他姐妹看着听着都是心疼,也当真是佩服她刚烈的性子,只盼着你真的能凑够钱来赎她了,这下子莺莺可算熬出来了。” 重宁听完摸了摸腰间那无比沉甸的银袋子,攥在手心里紧紧的,一双略显粗糙但却透白的手青筋隐显,一咬牙直奔妈妈的房间,毫不客气地推了门进去,木板门儿撞着墙面发出重重的哐当声响。 “夭寿,哪个没规矩的这么闹这么大动静想拆楼啊!”周妈妈尖细的嗓音飚了底,一瞧着来人就突兀地收了音,略有些心虚地瞟了两眼,道了句是你啊重姑娘。 “我倒不知妈妈是个极讲规矩的,只是要是讲规矩,怎的将出尔反尔这事做的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还是妈妈未老先衰,记性不好了。”重宁瞥见她急急忙忙收银票的动作,生怕被人多看一眼就贪了去的模样,十分嫌恶,冷嘲道。 重生后的重宁早已经不是以前的钟宁,这般痛快的活了一回才算自在,现在的她虽依旧秉持着一颗初心行事,可也只是对该真心真意对待的人,那些被狗吞了良心的,她若真的报复起来也觉不会手软,只是花楼的妈妈重宁并不想再多做纠缠,想来莺莺也不想与花楼再多一丝的羁绊了。 周妈妈听着讽儿被激起了脾气,瞧着这黄毛丫头竟然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的,当下也摆了态,换了嘴脸道,“明儿都是最后一天了,重姑娘都没个响儿的,是凑不齐那五十两吧,来我这地儿撒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没钱还敢这么犟。”妈妈扶了扶发鬓,好整以暇的等着重宁求她,兴许呢她一心软,还能打个折将那赔钱货给她,心里爽快的笑了几声。 重宁看着她脸上明显的得意神色,自然能猜到她此刻所想,轻哼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了钱袋子,一下甩在了桌上。周妈妈一听着银两撞击的声响脸色就立刻不同了,盯着那钱袋子语气却是带着几分疑惑道,“你真凑齐了?” 说罢,就要去摸拿钱袋子,重宁在她快要摸到边时,松了口子,往桌上一倒,不多不少刚好五锭,正是那日赵妈妈来给她的工钱,她没换开,若早知道她全换了铜板砸过去了。 “成,有钱就成,你赶紧把那赔钱货领走,这些天吃我的住我的,一天得花我不少,按理说你还得多给我十两银子,不过看在同莺莺多年情分上就算了。”周妈妈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模样,大言不惭道,说着一边取出了一纸卖身契和一把钥匙搁在了银两旁。 重宁收了卖身契,在周妈妈伸手拿银元宝时眼疾手快地扣下了离她最近的那一锭。周妈妈抬眸与她相对,不禁磨了磨牙不虞道,“重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还有笔帐没算明白么。” “银货两讫,有什么不明白的!” 重宁暗恨,这人不拿莺莺姐当人,面上的笑意愈发阴沉,把着那一锭银子幽幽道,“妈妈把莺莺姐这些日子在青楼的花费都算在往日情分里了,可我听说莺莺姐被关在柴房饿着,只能靠水过活,那这买断情分的十两我不该收了么。” “你……”周妈妈被一堵,小力地拍了下嘴,暗责自己多嘴,那十两她虽然看着心疼,也知道是强求不回来了,莺莺是不能继续留着了,死也不能死她这块地儿,遂没好气地赶人道,“走走走,赶紧带走,别碍着我眼。” 重宁站起身子准备往外走,临走前顿了一下,对妈妈道:“妈妈您信不信报应。” 妈妈一门心思还在银子上,听了重宁一句问不耐烦的打发,“我都活这岁数了,还信那。” 重宁却深深看了她一眼,认真道,“我信。因果报应,轮回不爽,报应未到,只是时候未到罢。若报应在自己身上也就罢了,就怕是……” 后头的话重宁没说,周妈妈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当下炸了反应,“什么报应,你这不要脸的小蹄子胡说八道个什么啊……” 重宁不再理会,随即就踏出了门口径直去了后院,只留下妈妈在身后骂骂咧咧的声音,似乎还带些许颤动。 柴房前已经有几名花娘候着,瞧着重宁来都露出了喜色,给她让了道儿,重宁拿着钥匙开了锁,鱼贯而入,纷纷替床上躺着的莺莺收拾起来。重宁来之前就准备了包裹,里头是以前杨蓉缝制的那件绯色衣衫,穿上褪去了风尘味,旁边有手巧的花娘给她梳了个正经姑娘家的发髻,拿来了镜子给她瞧。 莺莺凝视着镜中人良久,簌簌落下了眼泪来,“我想都不敢想,我还有机会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一样。” 重宁知道她是喜极而泣,也不劝她,又替她带了面纱,遮了脸,道:“我看姐姐脸颊上的口子倒是不深,这额头的地好好养养才行,若是留了疤痕那就不好了。” 莺莺不由摸了下额头的伤口,“我这种人靠色相破坏了多少人家,这般下场倒也是圆满。” “姐姐胡乱揽责,这事又非你自愿,先前以死明志不是更证明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如今离了这烟花地,苦尽甘来,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莺莺突然噗嗤笑了,眼睛里还带着泪珠,却也生了丝希望,“我年岁还长你许多,怎能让你照顾,不白让你喊声姐姐了,往后……真的是重新做人了。” 重宁会心一笑,“姐姐放心,一定会的。” “名字就留在这里罢,从今往后就没有莺莺了,我这条命是妹妹的,不若就由你替我起一个新名字。” 重宁本想推辞,但看着莺莺真诚的眸子,认真想了想,突然道:“姐姐听过凤凰涅槃么?” 莺莺摇摇头,她读书少,并没有怎么听过,听的最多的便是家家的故事与人间冷暖,不由问,“那是什么?” 重宁再次一笑“凤凰每五百年,它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中*,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和幸福。与姐姐一样同样在*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后它们才能得以更美好的躯体得以重生,就好比姐姐现在。” “凤凰非梧桐不栖,姐姐叫梧桐可行,避了忌讳,还好听。” “梧桐……么。”莺莺喃喃自语,一阵心绪波涌,再次掩面哭了,陡然,她艰难的爬起身子,跪在重宁面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阿宁妹妹对我有再造之恩,今生即便是做牛做马无以为报,从今起我就是许梧桐,定当好好报答姑娘。” “姐姐折煞我了,咱们回家去,娘知道我要带你回家准备了饭菜,回去就能吃上热的,就不在这儿耽搁了。” “家?” “对,咱们的家,回去罢。” …… “重生”的梧桐姑娘同重宁一块儿回了百果村,因着村子里曾有个蒙面的重大姑娘,这会儿瞧着也不觉得奇怪,见了都热情地打声招呼,问起只说是远方表姐,家里遭了难,过来投奔的。 村里人直夸重二家是个友情有意的,母女俩生活已经这般不易,还愿意接济远房亲戚,杨蓉本就性子软,得知梧桐的悲惨身世更替她难过,抹着泪儿重新收拾了重宁的屋子,替她多拿了一床被子,只当多了一个大女儿。 重宁笑嘻嘻拉着梧桐的手,带着她看新居所,忽然道:“以前我一人总觉得独零零的,就盼着有个妹妹,可惜……”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重宁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意味,察觉身侧之人看过来的视线,敛了去,当即笑笑道,“这不今儿有姐姐了,算是圆了我的念想。” 梧桐眼中含泪看着面前清瘦秀气的小女孩,哽咽的喊了一句,“妹妹。” 第36章 受伤 重宁把从周妈妈那儿扣下的十两银子还给了梧桐,给她做傍身用,梧桐自然是不肯要,一番推攘后红着脸和脖子差点要走,重宁这才收起来安她的心。泗水镇到百果村的路重宁走惯了,不觉着累,梧桐是头一回又加上身子弱的,傍晚就发起了烧,重宁请了王大夫来看,倒不似重宁母子想的那般严重,是跟病患情绪浮动过大有关,开了两帖药,退了烧就没事。 额头伤着的地方也作了处理,只是伤口瞧着比重宁当初磕着的要严重许多,说来也巧,二人伤的地儿差不离的,重宁的早好了,如今只剩下一道浅淡的月牙疤,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梧桐额头那处就难说了。 对此梧桐自己倒觉得没什么,只是旁人看着可惜罢,喝了药捂着睡了一觉发过汗后,整个人就觉着清爽了不少,一早醒了非要帮着杨蓉一块儿收拾,好像吃了多少米就得花多少力气似的,不敢亏欠太多,重宁劝了几句,也知一时扭转不过来,等日后相处惯了也许就能改了罢。 昨儿合计家用,重宁发现居然又有了二十两银钱,撇掉梧桐不肯收的,一问才知余下都是杨蓉这些日子自己赚的。因着重宁爱穿她做的布衫,趁着手里有闲钱的时候就多给做了两件,加上重宁自个儿的主意,做得与镇上卖的有些不同,瞧着更新鲜好看来着,吸引了村子里的姑娘婶子来下单子做。 这些天,重宁在尹府做厨娘,杨蓉就在家做衣衫,有时候等重宁回来还在穿针引线的,没成想短短几天就聚了这么多,里头还有杨蓉有时候起夜赶工的缘故在,只是没敢说出来怕重宁说罢。 重宁看着她们忙活的,自己去了厨房做朝饭,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好一阵儿的没在家做饭,总觉得杨蓉消瘦了些,梧桐本身就没几两肉,索性一道给补补,取了花生、红枣和大米放在一起熬煮,前两者有养胃的功效,正合适吃。还记着临走之前答应了青末的,府上吃不到荤菜,青末馋肉……扫了眼灶台上的,动起手来。 称一斤面粉,加入少许盐,倒入开水边用筷子搅,直到面粉全部成小颗粒状,手上沾点冷水把面和成光滑的面团,然后包上油纸让面团让它松弛片刻。猪肉切成末儿混入葱花和姜末,加一点油、生抽、胡椒粉和生粉搅匀放着。拿过醒好的面团再次揉匀,用擀面杖摊成长长的薄皮,用刀划成稍宽些的长条,在长条上铺上肉馅,边缘留出少许空隙。从一端卷起,卷好后两头捏紧,再竖起用手压成饼状,锅里热油后,把饼下到锅中用小火煎,让饼受热和上色均匀,一面煎至金黄后煎另外一面,直到两面都煎至金黄就可以出锅了。 肉香味混合着酱香飘散,勾出人的馋虫来,待熄了火果不其然抬头就见屋子里的另两人,杨蓉已经见惯了重宁做的吃食,梧桐还是第一次亲眼见,不成想味道却是出乎她意料的好,一边喝着粥,就着肉饼,连着之前的矜持都顾不上了,直夸好吃。 重宁打包了一些肉饼,匆匆往尹府去,因着做朝饭的功夫已经耽误了上工的时辰,这会儿府里都应该忙活开了,这般一想,脚下步子更快了。从后门入了院,就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氛来,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都低着头闷声走过,忙忙碌碌的动静却很小。 正疑惑着,青末站在不远冲她招着手儿,重宁快步走了过去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问道,“府里出了什么事儿?” 青末一边留意着厨房那儿的动向,一边瞄着了她手上拿着的油纸包,那香气透了出来,让人馋得不行。等重宁递给她,就拉着找了个角儿吃了起来,一边含糊道,“方才你来之前,府上来了个客人,好像跟这阵子一直住府上的贺公子是认识的,人也是贺公子领着进门的,老爷正招呼着,老太太那厢就来了人,说了一通奇奇怪怪的话,我没听懂,但就不让那人住府上就对了。” 听青末说的好像仇人相见似的,老太太如今修身养性想也是前怨,又跟贺公子有关,重宁脑海里浮起一人面容,又问了青末详细容貌后愈发肯定,那个叫老太太的人赶出去的想来是她前世的好妹妹钟芙。她来这儿必定是有所求,酒庄的营生与酒楼离不开,老太太的规矩定了几十年了,钟芙妄想撼动,必定不会错过这次寿宴的机会…… 尹府贺寿……二人极有可能再见,想到死前种种,重宁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有些沸腾燃烧的感觉,嘴角禁不住浮起一丝诡异笑意。 “老爷原先就是想回绝的,这下叫老太太当众闹了丑的,也黑了面儿,府里这般氛围也不奇怪。”青末三两下解决了饼,抹了抹手,看向重宁,后者在她抬头的时候就恢复了如常神色。 “你这会儿溜出来不怕陈禄刁难?” “你今儿晚了点陈大头就嘴碎开了,说你靠不住,离寿宴没剩多少天儿了,也没看你弄出个花样来,明明是他压着不让姐姐做还那么说的,可真不要脸,我听不下去就偷溜出来了,顺道看看姐姐来了没。” 重宁看着替她抱不平的丫头笑了笑,安抚似地摸了摸她脑袋,同样小声道,“别担心,我这阵子专给老太太做,做的就是准备在寿宴那日的菜,附了菜名,先给老太太尝了味儿,到时不会差了去。” 青末眨了眨眼,眯成了月牙弯,笑意里挟着抹幸灾乐祸道,“陈大头当姐姐是好欺负的,忘了姐姐是老太太钦点的人儿,到时候吩咐一下来,还不照样得让位,亏他自己感觉好,自以为能称霸了呢。” “你晓得就成,别多了话去,省得那人又看不过找麻烦。” “嗯,晓得的。” 两人说完一前一后入了厨房,陈禄瞧见,对着青末横过去一眼,后者捧着个盆儿洗菜去了,溜地算快。重宁是老太太的人,没什么由头不好说,陈禄起了的火儿又咽了下去,继续督促着其他人干活。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重宁也清楚了陈大厨的脾性,这人得势惯了,欺软怕硬,收敛了没多久这会儿又想着法儿地折腾,重宁唯有处处小心防备,熬过了寿宴就好了。之前做的素斋得了老爷的赏识,赏了一些银两,也透出想留下她的口风来,陈禄不知打哪儿听说了,对着她愈发没好气来,使绊子坑她。 一次两次重宁也忍了,反正也没真打算留下来做长活儿,只是这次陈禄着实过分了,竟然在她用的厨具里动了手脚,重宁拿着勺儿正搅着,听着火候的声响有些不对,就被青末给撞开了,灶台发出一阵噼啪响儿的,就听得青末痛呼出声儿,一瞧,真个胳膊都烫伤了。 这厢陈禄转了转眼珠,掩下了那一抹算盘落空的惊恼,故作一脸担心地在灶台那儿一阵查看的,实则偷偷扫了灰色粉末进了被扑熄了火的灶膛里。“厨房里头危险东西多,一不小心就容易着火的,姑娘自己要小心呐。” 重宁只顾着青末手上的伤,看也没看陈禄一眼,抱着青末急急往府里大夫那儿去。青末被她抱着出了厨房,叫声就小了,轻声哼哼着,像是忍着疼的。重宁愈发心疼,要不是青末,这会儿伤着手的就是自己了,之前那些小打小闹的重宁没看在眼里,才会让他生了胆子敢这般伤人,实在狠毒。 “阿宁姐你别哭,我……我其实没那么疼,一开始叫唤也是给陈大头听的,我看他盯着姐姐的眼神不对,才……” 重宁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哽咽着声音道,“哪儿疼说出来别忍着,这应该是我受着的,怎么能让你去挡,青末儿你怎么那么傻。” “姐姐的手……是用来做好吃的,嘶……我可以趁受伤歇着,也是好事嘛。”青末扬着脸儿,反而倒过来宽慰她道。重宁只觉得眼底发酸,看着这满心满意相信她依偎她的小丫头手上可怖的伤处,心揪着疼。 “青末儿放心,我一定不会这么算了的,陈禄要付出代价。” “嗯!”青末点头,满心信任,之后忍不过疼临到大夫门前昏了过去。 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青木沉着脸地看着昏迷在床上的青末,大夫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翻开的皮肉,小小的脸儿昏迷中皱成一团,挂着泪珠,看着极为可怜。青木掏了帕子浸湿了水,拧干替她擦拭着额头的汗,连着呼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生怕弄疼了她。 良久,待大夫处理完,所幸只是伤及皮肉,养一阵子就能复原。青木像是才留意到房里还有另一人似的,转过了身,对上重宁哑着声儿沉声道,“事情我听青柳说了。”言语一顿,对上了重宁的视线,“可我妹妹的伤不能白受。” 重宁紧攥着衣角,抬眸瞧着眼底愠怒的青木,缓缓道:“是我欠她一份恩情。” 青木打量着她,恢复了最初冷静自持的模样,清冷的眸子里转向她时掩了掩,并无多少责怪,反而是别有深意地开了口,“这里有我照看着,你回去罢。” 重宁一顿,看了眼床上沉沉睡去的青末,手臂上包裹严实的白布上渗出血迹来,看得惊心,只一眼就定了神,应了一声。 “我答应青末要给她个交代,不出两日。” 第37章 比试(一) 一路青石铺地,重宁每走一步都觉得这种小石子搁脚的感觉从底直钻进心里,锥的生疼,陈禄连害人这等歹毒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已不是她忍让防备能善了的了,重宁只一想到床上那张圆圆的苍白小脸,胸口一阵起伏堵塞。 若再忍让,她就枉为重生了。 厨房里,大家虽然还因着刚才的事儿惊魂未定,偶有人瞥着陈禄指点窃语,可在他骂骂咧咧的呵斥下都憋了声儿,挤眉弄眼得颇为不服气,没过多久就瞧见重宁绷着面色疾步走了进来,一时全部看向了陈禄。 这厢,陈禄捏着下巴正摆着不虞的脸儿站在刚才发生事故的灶台旁,认真端着什么主意,察觉到突然静下来的氛围,扭脸瞧去,恰好与重宁对上眸子。陈禄被重宁冒着火星的双眸盯着一阵心虚,干咳了一声故作底气,方才就思索着将灶台发生意外的事抹重宁身上,上一刻刚想好了托词,准备将这事从自己身上推的干干净净,直了直腰板儿,正要张口的就被重宁抢了先。 “小人行径。”重宁三两步走上前去,与陈禄堪堪对视,怒意夹杂着犹如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开口冷嘲道。 陈禄话头被堵,失了先机,却也不肯示弱立马反驳道,“呦,姑娘骂人也得瞧一瞧自个身份,好歹是蘅芜苑老太太请来的,不为顾着自己,也得为着老太太的名声着想罢,况且我这是哪招惹姑娘您了。” 重宁冷嗤一声,跟他挑明了说,也不怕厨房其他的人知道,端着铿锵的字一句句明确的说出来,“你欺我没证据,我也不愿与你虚以委蛇,这事决计不能轻了,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做厨子。” “重姑娘说话可得分轻重,要是再出口不逊,我定要找老爷评理一番。” “呵,正和我意呢!让老爷好好查一查我这灶子是怎么出了事,伤了人。” 陈禄被噎了一句,说顺势了的话儿顿了顿,乍一提及事故反倒有些词穷“你……” “我知你也不敢。”重宁扬起下巴,一双眸子锐利而明亮,透着洞悉一切的精光,“到此境地,这厨房有你便不能有我,有我那就容不下你,我们就拿出真本事来,比试一场,输了的人就离开尹府如何?” 众人原本竖着耳朵在听二人的对话,越到后面越是紧张的屏住呼吸,直到重宁发出挑战,空气里“砰”的一声似是炸开了一般,议论声终随之开始起来。 “我看陈禄是不会应的,要是输了得多丢面儿。” “不见得,好歹是在京城大酒楼里当大厨的,重姑娘虽然厨艺不错,可终究是个女孩家,不定比得过。” “不管是应不应,陈禄算是碰着一个硬头的了。” …… 大家说话的声音都不高,小心翼翼的捂着嘴讨论起陈禄会如何回答,显然那高大的身影是有些僵硬在那了,看着重宁眼神里一阵吃惊,甚至有一抹惊慌和狼狈略过眼底,陈禄确是被重宁此时强大的气场唬住了,一时进退两难。 重宁再次拔高了声音逼他做决定,“陈大厨不会连我这等小丫头的挑战都不敢应吧。” “说什么,我会怕你这黄毛丫头。只不过看你是蘅芜苑老太太请来的,与你客气罢了,哪知你这般不知好歹。” “是,我就是个丫头,不-知-道-好-歹-惯-了,大厨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她斜过去一眼,分明是将他骂她的话重信泼在他身上的意思。 陈禄被重宁已经逼到不得不应的份上,漂了一眼四周那一双双仿佛是在等着看他笑话的眼神,一咬牙道,“好。我要是输了这尹府大厨的位置就留给你做。”他嘴角阴冷的笑着,继续道,“可姑娘本就不是尹府的人,早晚是要离开的,刚才的赌法不甚公平,姑娘倒是说说你若输了该如何?” 重宁可就爽快多了,“我要是输了不仅离开尹府,要如何处置任凭你一句话的事,我决无二言。” “行,就这么着!”陈禄再看了一眼面前的小丫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环抱住胸,心里直直打起了算盘,他当厨子也有二十余年了,比这黄毛丫头的活得岁数都要长,见过,吃过,做过的美食哪个不是极品。 他就不信他拿出看家的本事,还能让这丫头赢了去,不过陈禄不是没有担心,因着重宁此刻露出的坚定神色与不同的气场,还是让他不由心里抖了抖,他暗暗眯起眸子,再抬起脸时一片狡诈神色。 “我与姑娘的比赛,我看就让咱们厨房的人吃过,评一评。”陈大厨清了清嗓子,端着几许淫威,炯炯的眼光扫荡一圈厨房的人,瞬间凶狠起来,似乎在道若是你们敢说个不好吃,便等着受罚罢,哼! “不行,本少爷觉得不好。”从厨房外突然冲进来的一个穿着宝蓝色锦服的稚嫩孩童,黑漆漆的眸子提溜的转到重宁身上,眼睛弯成了月牙,又转到陈禄身上一下子呲牙起来,显得兴致勃勃道,“你二人比试,由我来做评判!” 这样他就可以说二宝的做的好吃,而且他说的本就是实话来着,夫子说做为一个大丈夫就应该……君子谈肉饼,小人尝青草!小宝闻着灶台边传来的肉香味擦了擦快流出口水的嘴角,咦,他似乎不是想说这样一句的……君子那什么来着! 众人摩拳擦掌,拉长脖子,还以为煊哥儿有何高见,提着兴趣的耳朵蹭蹭的都耷拉下来,偏这厢的煊哥儿还好不得意的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 “煊哥儿又贪玩了,依着老妈妈我看,不如让咱们老爷和各院的来当评审,也显得公平不是?”厨房门外猛然又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笑的也是如沐春风,身后跟着是青木,一进来眼神就直剐向不远处的陈禄。 二人后头跟着追过来的丫鬟婆子,颇没辙地瞅着里头的煊哥儿。煊哥儿一拍手,“这个主意不错,我这就去同爹爹说。” “烜哥儿等等,青木陪您一起。”青木在赵妈妈的一个眼神示意下不急不缓的跟了上去,临行前眼神再次飞去陈禄那里,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挂着些许冷冽。 厨房里一下子少了一窝人,瞬间宽敞了不少,赵妈妈依旧笑着上前拉住重宁,仔仔细细端了半天,似乎松了一口道:“老太太听说厨房里伤了人,还是重姑娘的灶子出了事,极是担心,赶紧的打发我来瞧一瞧,重姑娘没有受伤罢。” “劳烦妈妈亲自跑一趟,重宁无碍,让老太太放心,是青末替我挡了这一遭,胳膊烫伤得严重,还在大夫那儿看着。”重宁回话,既然青木都跟着来了,想必赵妈妈已经知晓,这话是往明面了说的。 赵妈妈扫了一圈儿厨房,见大家神色各异的,最后落在了出事的灶台上,蹙起了眉头,“按理说厨房这地儿向来重视安全,怎会发生这种事?” 一旁站着的陈禄心里咯噔一下,好在没留下什么证据,只是将脑袋撇到一边,跟旁观者一样不做声。 重宁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暗暗咬牙,只道了句,“是……我没照顾好青末。” 赵妈妈叹了口气,“那孩子真可怜。姑娘宽心,老太太说了这事总的有个交代的。”句句维护重宁之意甚是明了,大家都知赵妈妈是跟着老太太嫁过来的随身丫鬟,入府几十载,就算老爷见了也得笑面三分,赵妈妈的话不说全是老太太的意思,多半是不会差的。 陈禄见事情已经闹大了,蘅芜苑的那个已经插手,不由有些懊恼起来,这般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青木一人先行回了厨房,对着众人道:“两位大厨切磋老爷自是同意的,陈厨是老爷请来的,重姑娘是老太太请的,老爷说他就不当评审,只做个出题人,以‘福禄寿’的彩头为题,二位各凭发挥。” “请府上七个院子的主子做品评,你二人做出的菜肴下压红蓝二纸,评审的喜欢哪道便将相应颜色的纸张留下,会有专人去收,三局两胜。”青木顿了顿,瞧向二人道,“比赛定在晚膳,还有几个时辰给二位准备,需要的食材可以写单子让人采买,老爷还说为了公平起见,已经命人在他的院子搭了两个露天的厨篷,要亲自看两位烧菜,你二位可随意在厨房里头再找一位帮手。” 青木宣布完规则后,规规矩矩的回到赵妈妈身边。话落瞬间,一股紧张的气氛悄悄蔓延开来,厨房里重宁与陈禄视线相对,火花四溅…… 蘅芜苑的正厅里,尹珅坐在台下的八仙椅上端着茶水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雾气袅袅而上,尹珅吹茶的功夫谨慎的看了尹老太太一眼,狎了一口茶水终是开口,“母亲,厨房那事这般处理,您可满意。” 尹老太太神色淡然,“这事老婆子不愿插手,毕竟是老爷喜欢的厨子,可府里最近却因他搅的乌烟瘴气,得管管喽。” 尹珅连忙道,“母亲说的是,陈禄这些年是有些骄横了,也许该换个厨子……不若就换成母亲请来的重姑娘罢。” “人家未必肯留下,这丫头不简单呀,我也不愿意将人困在府里头磨了灵性。” 尹珅点头,突然想到一事,问道:“厨艺比赛母亲可去观看?” “不了,府里的事老爷把着就行。”尹老太太起了身子,临走前最后道了一句,“老爷愿意听我说的,那老婆子我倒真要说一句,厨艺比赛后无论输赢,陈禄都留得不府了。” “是,母亲。”尹珅恭敬道。 老婆子嘴角淡淡的翘起弧度,陈禄能这样离开府里,脸面还不算难看,也多亏了重宁这丫头处事光明磊落……而这性子也越发像那个人的作风。 第38章 比试(二) 日渐西沉,天边晚霞尽染薄云,像火焰一般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浮曲阁临水而建,偌大的水池栽着芙蕖,初生的小荷叶点缀在碧绿的水面上,期间几尾红色锦鲤游曳其中,闻着动静一溜烟儿地散了开去,又在不远处聚集起来,四处游荡。 池子一侧的空地,两顶四方篷布伞,伞下不停有人进进出出,不多时就搭了个简易的厨房来,两边各一,一丝不差。在庭院视线最好的位置垫起了高台并摆着一条长桌,尹珅坐于其后的四方椅上,一口口的喝着茶水,眼神时不时的瞥向下方,看不出神色。 清风徐徐,煮茶几许,这厢姿态闲适,另一边却是不同。两边伞下重宁与陈禄分别而入,陈禄看着她身后没跟着人的,嘴角勾了勾,噙着一抹轻蔑笑意,不由暗暗得意。他早早放了话,果然厨房里就没人敢帮了,如今看她光杆一个如何忙得过来。 陈禄走到了临时搭起的灶台旁,忽的喝了一声,一手提起刻刀,一手拿过筐子里的小圆南瓜,手中刻刀犹如行云流水飞快而过,掌下南瓜渐渐变了模样,云雾缭绕的仙境之中福禄寿三星显现,雕刻细腻,栩栩如生。 最后一勾一气呵成,陈禄松了刻刀,一把按在了桌上。取一瓷瓶清酒倒下,没过仙翁手捧的蟠桃处,流出汩汩酒液来,恰好落在布好的燕窝云阶上,流入底下汇成涓涓细流。 一手抄了底下精致的盘子,陈禄端着南瓜雕走到了桌案前,摆上道,“老爷,这道是开胃酒,酒质温润,喝法也不同,得用这个。”说罢,就递上了特制的银勺,配着雕刻出的意境,别有一番心思在其中,如饮琼浆。 尹珅依言拨开了燕窝云,舀了一勺尝,惊艳地一挑眉梢,酒液浸润过南瓜,带出几缕南瓜的清甜来,又不掩酒液自身的清华,而这底下的燕窝也不普通,取的是官燕之中最嫩的白燕盏,三者相配,各不冲突,相辅相成,口味绝佳。 陈禄瞧着尹珅满意神色,嘴角笑意愈发扩散,躬身退下,步入比赛场,显得很是春风得意。只是还没得意会儿的,就瞧见重宁那地儿有一人慢慢走了过来,待走近细看才认出是厨房里的裴毅,年纪与他相差无几,这些年与他共事,手艺渐长,幸好他地位高一阶,处处压制,这人没什么机会露脸,反而还能为他做衣裳。这人去了死丫头那边,哼,功夫没学全也只是丢人现眼罢。 这厢重宁丝毫没有受陈禄这一开场的影响,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待回头瞧见来人时,才露出几分笑意。论起厨房里资历最老的,除了陈禄,便属此人了。裴毅好学,与她有食谱加持不同,他的厨艺是靠自己观察钻研增长起来的,之前跟着陈禄学,后来陈禄遮掩,就跟旁人学,学人之所长,所以自己最初来的那会儿就一直受到他的视线干扰,还好生奇怪了一阵子,后来听青末说了才了解。因着性子老实的,叫陈禄一直欺压着,学无致用,生生埋没。 重宁深知自己的弱项,而裴毅有的正是重宁缺少的各种刀工稳扎技术,一早就属意他做帮手,曾去游说,只是后者似乎有些犹豫,只说了考虑。这会儿看到他出现,重宁总算知道自己没赌错。 一名穿着灰袍管家样儿的中年男子走上了高台,与尹珅对视了一眼,得了他的授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两位今儿比试,以‘福禄寿’的彩头为题,或名字相通,或菜品表意相通,共三道,时间以沙漏走动为准,沙子漏尽的那刻二位停手,侍女会将菜肴端去各院,由厨房管事从院子拿回的条子决出胜负。二位,咱这就开始了?” 重宁与陈禄一致点头,铜锣敲了一声响儿,长桌边上站着的小厮将沙漏颠了过来摆上,看向了比试场。 第一道,以福字为题,陈禄一早就想到了要做的菜品,只一眼神示意,随着他的那人就奉上了灰布盖着的板子,陈禄揭开了布盖,底下是色泽洁白的南豆腐,又叫做石膏豆腐,只不过是用石膏代替卤水、醋水、甜叶汁,质地更软嫩、细腻。将南豆腐放在盘中上蒸笼蒸片刻取出,控净溢出的水分,切成拇指盖儿大小的块,姜去皮切细末,京糕做成菱角形图案切片,同胡萝卜切片作为盘饰。 锅内放大油、香油,用旺火烧至五六成熟,倒入蟹黄煸炒,同时放入姜末,待水分耗尽出金黄色蟹油时,再加料酒、高汤、盐、味精调料,倒入豆腐,待烧开后用小火炖一会儿,再用旺火,水淀粉勾芡,起锅装盘。身后帮手吴三支起油锅放盐,将油菜心炒制,淋上姜葱油,起锅围装在豆腐周围。 福菜完成,吴三端了放到了长桌上,报了名儿,“自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寿年丰、子孙满堂谓之洪福齐天,这道菜用色泽鲜艳的橙红色蟹黄烧豆腐,洪福齐天就是借红色蟹黄和豆腐而得名。” 尹珅瞧过,此菜用料不奇,然做工很别致,色泽鲜亮明快,入口软嫩清淡而鲜美,是陈禄的正常发挥。随即视线往仍旧不急不慢的重宁那方看去,说来也巧,重宁所用的原料与陈禄南瓜雕里有一味相同,只不过动手的却不是重宁,而是一名他瞧着有些面生的男子,但那动作却是说不住的熟稔与利落。 清水泡透的官燕,用钳子拣燕毛,一举一落都似乎有韵律般,不出片刻就拣干净,用清水再次浸泡。另一边儿火腿蒸熟后切成细丝,豌豆苗掐嫩尖洗净……从那人的脸色看,每个步骤似乎都用心对待,极为小心,也叫看的人不由地认真对待起来。 重宁取了鸡蛋清打散加高汤、料酒、盐等调味,搅匀后撇去浮沫放在大深盘中,用小火蒸成芙蓉羹。锅中放清水烧开,取部分水放碱面搅匀,放官燕涨发,待涨发好后,用剩余的开水漂净碱液,挤干水分蒸熟,放在蒸好的芙蓉羹上。另起一锅,放高汤,加料酒、盐等调味,用水淀粉勾琉璃芡浇在官燕上,最后在面上洒上豌豆苗、火腿丝,便大功告成。 同样,由帮手裴毅端着呈上去,只是这老实汉子有些紧张,不复之前做菜时的沉稳模样,因着旁边有许多人瞧着有些手抖,好不容易到了尹珅跟前,才磕磕绊绊地把菜名报了,“这道菜是以上等官燕与蛋清芙蓉羹合烹而成,名叫天赐官福,寓……寓意天降福祉。” 说完了就想着退下,却被尹珅唤住,“你是伙房里的,叫什么名字?” 裴毅一怔,木讷回了名儿后,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了重宁身旁。重宁听了笑笑,暗道自己这计帮的可是三个人,往后尹珅还得感谢自己来着。第一轮的比试在沙子漏完之前结束,管家去了庭院外招了几名丫鬟和厨房管事进来,分了菜肴,端着托盘去了别个院子。 重宁净了手,之前守在外头看着的青木走上前来,问她有几分把握,重宁摇了摇头,说实话,她凭的是菜谱,刀工与用料精准要么靠了直觉,要么就索性不讲究了去,幸运的是她找的裴毅弥补了她这方面的缺陷,但裴毅说陈禄做的那道洪福齐天是他的成名菜,非同一般,想来第一回合就是想压她一筹的,所以眼下她也不知有几分胜算。 与青木说完,重宁顺势询起青末的伤势来,青木提起就透着些无奈,说青末醒了得知重宁要与陈禄比试非得要来看,要不是她拦着,这会儿都顾不上伤来这儿瞧了。后来还是青木说替她来看,等一会儿出了结果就回去一趟报备,省得她惦记。重宁听那意思应该是还好,不由地也松了口气。 正说着,厨房管事的匆匆走了回来,手上捧着个带了锁儿的木匣子,一路捧到了长桌前,搁到了尹珅面前。 尹珅感觉到底下聚集过来的视线,笑了笑,命管家拿来钥匙开了锁,从里头取出了纸条,三红四蓝,重宁胜。陈禄一看那上头压着的七张纸条,原想说什么的,再一瞧尹珅身侧管家一脸公正的神色,彻底黑了脸儿,那匣子带了锁的,丫鬟管事又是从外头叫进来的,压根不知道哪道菜是谁做的,又何来作弊一说。 管家瞥了他一眼,随后道,“陈厨做的洪福齐天入口滑嫩鲜美,老少皆宜,将普通食材做出绝佳美味,厨艺精湛;而重姑娘做的这道天赐官福,蛋清芙蓉羹和燕菜通体洁白,撒上豌豆苗、火腿丝点缀,素雅漂亮,质地软嫩,口味清鲜,实属佳品,照我看是不分伯仲的。然陈厨犯了用料大意之错,七个院子中有两位主子食不得蟹黄一事,陈厨怕是不知罢。” 反而是那位重姑娘早早地来向他询问院里各位主子的忌口与喜好,他在不失偏颇的情况下提点了些,倒是有心。 陈禄听闻他的这一番话,也只得认下了,暗中瞪了吴三一眼,将这错儿推到了他头上,叫他准备充分却把这点给忘了。一抬头的瞧见对面扫过来的两道视线,愈发得不痛快,只是面上是不肯示了弱去,视线相接,暗藏刀剑光影。 待视线收回,余光瞥见往外头走去的厨房管事,陈禄微垂的眼睑划过一抹精光,拉了吴三附在他耳畔道了几句,后者会意,一双豆子眼迅速地在围观人中搜寻起来…… 第39章 比试(三) 蓼风轩离浮曲阁不远,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一间大门朝南的主屋,里头传出小孩儿不依不饶的稚嫩声音,像是要往哪里去似的。 “大宝,二宝比赛呢,咱们也瞧瞧去,爹说我太小票数不作,你年纪够,你去给二宝投票!”煊哥儿伸手抓着年轻男子银丝绣卷草纹霜罗长衫的一角,求着道。 男子身长玉立,眉目深沉,端的是风神俊秀,似乎是被缠地厌倦,伸手一捞将小孩儿抱起,视线恰好与之持平,换做平常小孩儿早就乐得找不着北了,这会儿却还紧紧揪着他的领子念叨着另一人。 “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这般帮她?” 小宝噎了下,随后视线落在了他清冷的面容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最后端着年少老成的口吻不赞同道,“大宝,你都和二宝孤什么寡什么的,还装的没什么的,不是跟秋香姨说的那种提上裤子不认人的负心人一样!” 小孩儿见那人绷着脸儿的要放下自己当即环住了他的脖子,改口道,“大宝她做的东西可好吃了,我想讨她做媳妇儿,你得帮我!” 萧长珩沉默的瞬间,不远就传来一阵喧哗,想也可见那边的热闹景象。索性就抱着小孩儿走到了浮曲阁前,门前有小厮守着,这会儿也进不去了。小孩儿同样伸着脖子望,身子兴奋地一阵摇晃的,一下扑在了从里面走出来的管家脑袋上,挡了视线。 “煊哥儿别闹,老夫还有要紧事儿做,快松手。”管家急忙开口道。 萧长珩点了点他的小肉胳膊,后者才慢慢松开了,管家深吸了一口气,让了道儿给身后端着托盘的丫鬟们。萧长珩瞥了一眼托盘上的两道菜,待最后一名丫鬟要离开之际,被小宝揪着的领子快扣到喉结时终于开了口。 “这等盛事,不知能否算上蓼风轩?” 管家一愣,随后猜到是煊哥儿的主意,只不过这人是老爷的贵客,既然开了口,定然不能直当的回绝了去,于是回去找尹珅拿了主意,同样分了一份给他尝,反正站在这头儿是看不到纸条所对应的厨子,只当给客人助个兴罢。 第二道‘禄’菜,福禄寿三星中禄星,传说是一个身穿大红官服,头戴高冠的官员,骑在一头梅花鹿上,寓意直指“进禄”。二人所作的菜肴中,一道名为扶摇直上,又名红鳐鱼翅,鳐鱼翅、豆腐色泽红润,质地软嫩,口味醇香鲜辣,用绿色的东风菜围边,更突显主料之意境。鳐鱼翅与豆腐构成扶摇,借东风菜之风,盘旋而上,寓意极佳,菜也是色香味俱全,尤其是鳐鱼翅的腥味,通过腌、炸、烧等方法去之使之成为美味佳肴。 另一道是烧四宝,即烧鲍鱼、火腿、鸽蛋和鸡,根据鲍鱼,发菜等的形象与谐音得名招财进宝,以细海带丝围边衬托菜名之意。此菜形似金钱,红白黄绿黑五色组合,美观大方,口味清鲜,双盘盛放,双层点缀,品相意境双绝。 萧长珩对着两道菜陷入了沉吟,陈禄是府里的大厨,又是有名的酒楼出身,有这等手艺不足为奇,奇的是那年纪尚小的丫头竟也能做出这般不相上下的菜品来,还是……视力极佳的他往那处一扫,扫到了她身旁的那名木讷男子,见他手握刻刀娴熟的拿萝卜雕花,心下一转,理所当然地将功劳归功于那人身上。 正瞧着就听得底下传来接连的叹气声,顺势低头,就看到煊哥儿一手各拿着张字条,唉唉唉的选不下手。萧长珩扫过眼前的两道菜,眼尖的发现一处不同来,在那道招财进宝的菜品盆子不显眼处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像是刻刀所为,有意从中区分。 只一眼便想透了,依着那丫头的品行大抵做不出来,于是将标明另一盘的蓝色纸条放到了管事捧着经过的匣子里,停顿间的视线相对,管事的似是抵不住他墨黑瞳孔中散出的威压,转瞬就别开了眼,急急往里头走去。 比赛的结果出人意料的打成个平手,四蓝四红,陈禄当即就发了难,七名评审何来多出一纸来,正要上前与管家理论却叫吴三给拦住了,见后者指了指院门口多出一人,身旁有小厮搬来了椅子仔细伺候着,当即明白了第八张纸条从何而来,堪堪噎住。 “头儿,时间紧,只来得及跑了几处院子,得了四票刚好够的就没……”吴三凑在他耳畔小声解释道,瞧着他愈发黑沉的面色,讪讪安慰道,“反正也是打个平手,就当头儿让让那丫头片子的,落个好名声,咱们也还有机会。” 只是听了这话的陈禄脸色愈发不好了,第一道菜时还真想着这丫头不成威胁,却在用料忌讳上栽了跟头,第二道菜不敢再出岔子,使了钱暗里操作,却叫那突然冒出的人给坏了事儿。更加让陈禄心里不舒坦的是这次比试他可是没让个半点,卯足了劲儿要给那死丫头好看,谁料也不知这丫头什么运道,加上裴毅如有神助般,暗暗咬碎了一口牙,沉着面儿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第三道菜以寿为题,两位开始罢。”管家敲下了第三记铜锣,铛的一声响开了局。 只是这次二位主厨却不急着煮,反而胶着视线,形成对峙之势。重宁虽年幼,身上所散出的气场却不减,又加上先前赢了一局,神态愈发沉稳。反观陈禄倒透出些强弩之末的感觉来,面露凶色,狠狠盯着对手,忽而咧嘴阴沉一笑道,“丫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跟我斗,你还是嫩了点。” 说罢,眼神瞟向她身后盛放食材的案板,重宁察觉折身取过,接连几样都已经失了新鲜,完全没了拿过来之时水淋淋的模样,一旁的裴毅却是急了,早前她说没想好第三道做什么,所以食材一直没备下,就在方才才叫人送来,没想到叫人动了手脚,这些菜不能用,岂不输定。 重宁敛眸,搁下了手中渐渐透出腥咸的菜心,回转过身走到了灶台旁,与笑得得意的陈禄堪堪对上,良久也露出一抹颇有深度的笑意来,“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现在笑得最大声的,最后哭不出来才是最惨。” 浮曲阁外,青木带着几名有文人相的男子匆匆往这边走来,或老或少,或高或矮,大多背着个书箱,一边走一边道,“青木姑娘可知道与那陈禄比试的姑娘是什么来历,照你之前说的两场,这位姑娘可了不得。” “是啊是啊,玉华楼陈禄的名头儿还是挺值当钱的,那位姑娘要是真赢了,那可就一战成名了,女厨少有,青木姑娘就再多透露些罢。” 几人你一眼我一语地犯了说书的惯有的毛病,爱刨根问底儿的打听。请这些人来是重宁的主意,要借着他们的口让陈禄跌到谷底,试问前玉华楼的名厨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娃,众人只会觉得是那位大厨江郎才尽,手艺不行了,往后还拿什么讨生活。 青木掐着时间点儿的带着人穿过小门小院,临到头,回过身子交代了一句要噤声,那些人收了钱的自然顺了意不再询问,一道进到浮曲阁里头,隐在人群里专心看起了比试来。 的确依着青木所说,比试越到了最后关头,才显得紧张。他们跟着青木,占了个不起眼又能纵观全局的地儿看着,自然也就将重宁与陈禄之间的剑拔弩张收入眼中,包括重宁弃那些菜品不用的缘故也猜到两分。 陈禄当年在宛城以一道荣登上寿助玉华楼问鼎食坛,与四喜楼别风头,劲道十足。自他离了玉华楼来到泗水镇,还是有不少的老饕客前来一求,对于这道题目陈禄自然是十分的有把握。取过鹿筋,干松茸,往日在玉华楼所受荣耀依稀又加回身上的感觉,找回了当年年轻气盛意气奋发的状态,愈发不把重宁放在眼里。 鹿筋洗净,煮至断生,放在开水中加葱、姜、料酒、胡椒面,煮至八成烂取出,切段。松茸用温水泡开,削去根部洗净,加高汤、姜葱蒸透,菜心洗净备用。锅中放大油,烧至五成熟,加葱姜炝锅,炒出香气后倒入蒸鹿筋的汁和蒸松茸的汤,烧开后捞去姜葱,加少许盐、糖等调味,用水淀粉勾芡,淋上姜葱油后装盘。 菜心焯水后加盐、高汤调味,同样用水淀粉勾芡,淋上鸡油,出锅围在鹿筋边上即成。掌握好鹿筋的火候是至难的一点,要保持其形整软烂,其次是以咸鲜为主,掌握好调味比例,不夺了该有的味道。 整道菜黄白相间,素雅大方。尹珅忍不住食指大动,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鹿筋质地软烂,一下在口中爆开,令味蕾充分感受到它的滑嫩清鲜,一时忍不住眯起了眼细细品味,只是越细品心底越是不好受,能做此等美味的偏生是那样的人,留不得岂不更难受,也为重宁担心了一把,恐怕这局过后,二人再度打成平手。 沙漏里的沙子簌簌往下滑落,重宁那头裴毅从一开始的惊慌愤怒到焦急再到坦然,已经接受了这局他们输定了的结果,在一旁默默看着重宁守着那只高汤锅,两眼无神的想着如果加赛要比什么,想得两只眼睛都快对在一块儿的时候突然发现重宁终于离开了那只锅子了。 使劲眨了眨眼,就看到重宁开始快速地动了起来,取了精粉和面,揉了两把皱起了眉头,让开了身子拽过裴毅道,“你和,做长寿面。” 裴毅下意识地照着她的指令做,将饧好的面放在案上,搓成粗细均匀稍细的长条,然后盘入油盘内,直至将和好的面盘完,之后再将盘好的面直接甩拉进开水锅内,煮熟捞入碗中。把滚烫的骨汤加入盐、鸡精、胡椒粉、汤皇调好味,倒入面内,面上再摆上之前剩下的熟鹌鹑蛋、尤菜心、煨好的香菇等呈一定的造型,最后撒上榨菜丁。 沙漏漏完的最后刹那,热腾腾的长寿面完成。众人一瞧,顿生重宁弱势的感觉,但瞧着她神色淡然地呈了上去,只嘱托了要尽快送到别无二话,随后就候着了。 陈禄扫了一眼寻常可见的长寿面,忍不住嗤笑出声,“啧,做一碗长寿面糊弄,还不如直接认输了体面,这不叫人笑话么。” 一旁的吴三不知道问了什么叫他给回绝了去,陈禄环着胸摆出看笑话的姿态,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 重宁回了自己的伞下,瞧着日头落下,华灯掌上,径直略过了陈禄的挑衅,反而盛了两碗长寿面,一碗递给了裴毅,示意该吃晚饭了。这态度叫陈禄看着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不爽气,闷声坐回了椅子上,等着出结果。 这厢,也不知是不是时辰到了,闻着重宁那边儿飘来的面香众人都觉得肚子有些饿,尤其那味儿里还夹杂着抹浓郁的说不上来的香气,诱人得紧,都顺着二人吃面的呼噜声瞧了过去,这一眼就都定住了。 明明就是一碗普通的长寿面,没什么好料子的,闻着咋就特别香呢,有忍不住的直接挨了过去,讨了碗面吃,重宁也不吝啬,指挥着裴毅又做了些,当然裴毅那碗早就空了,巴不得她再做一锅的。 “唔……” “呼噜噜……” 满足的低吟配着喝汤的呼噜声不停,连着高台上的尹珅都伸着脖子探重宁那儿还有没有,赶紧地又扒拉了一碗。陈禄瞧着这势头不对,不复之前的老神悠哉,坐不住椅子的起了身,走了两步,终究没有开口要过一碗来尝试,心底渐渐流失底气,有些慌了。 管事的出现拯救了陈禄,陈禄一路盯着他上了高台,再落到管家打开的那只锁上,再之后是依次取出的纸条,一溜儿的蓝色,唯有一张嫣红,只是没多久,浮曲阁外冲进来一名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举了举手里的蓝条儿,“我……我家主子给错了,是这张。” 陈禄应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喃喃着不可能,吴三见他失态作势要扶,叫他一把给挥开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指着众人凝着阴狠的神色凶恶道,“一碗面怎么比的上我的荣登上寿,你们分明是被她收买了,假的,一定是假的!” 小丫鬟正好离得近,被乍然吓了一跳,却也是个胆儿大的,出声反驳,“我家小姐说了,这面瞧着不打眼的,里头却有乾坤,让她吃了想起儿时娘亲做的,还叫我代着谢谢那位厨子,说自从我家老夫人过世后再没尝过这个味儿了。” 旁边有人也跟着附和的,有想娘的,想婆娘的,更有直接告了假回家的。一碗面吃出家常,却又不仅家常,乃手艺人的高招也。这一言一语的泛滥开来,顿时淹了陈禄。 他一下惶了神,随即竟然有些发癫般的将厨具全部砸在地上,又推翻了桌子,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陈禄突然恶狠狠的举起一把菜刀冲重宁冲去,他的厨子人生因为重宁全完了,倏地恶狠狠的叫嚣道:“一定是你动了手脚,我要杀了你!”还没冲过去就被护院一脚踢飞了菜刀,他人未站好,一下磕在地上,碰了头,等起来时头发凌乱不堪,披散开来。 失神了片刻,忽而痴痴地笑了起来,见众人都围着自己,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玉华楼时的风光日子,道着一口一个慢用,一个谬赞地往浮曲阁外走了出去,已然是失了神智的模样。 众人一阵惊慌唏嘘,掩在人群中的几名说书先生面面相觑醒过神来,因着离得近,方才经历可谓是惊心动魄,只是一阵惊慌过后,反而更多的是兜不住的话匣子想同人说道的感觉,随着混乱跟着青木兴冲冲地离开了。 坐上高台尹珅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更是无奈,亲眼看到陈禄那杀人的气势,不由的想起老太太的话,才知自己看人的眼光果然不行。 第40章 落幕 酒楼茶馆的最不少消息,想打听个事儿往那儿一坐,不多久就能知道来龙去脉的。庆丰茶馆里,台子上的说书先生立于长桌后面,青衫儒袍,手执扇子和醒木正绘声绘色的讲诉着两天前尹府的那场厨艺比试。 前玉华楼的厨子陈禄输给一名不见经传的丫头,这话题本身就够噱头,加上说书的刻意渲染,台下的众人不由听得如痴如醉,尤其讲到最后一道比试时食材遭人动了手脚,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仿若回到比赛当日,直到那姑娘化腐朽于神奇,以一碗简单朴素的长寿面博得七院主子一致认可的时候台下的叫好声达到了沸点。 就有人忍不住站起来问:“这最后呢?” 说书先生望着台下那一双双好奇的眸子,满意的一笑,好整以暇的拿起醒木一拍桌子,振奋人心的继续娓娓道来,“陈禄输了比试,受不住打击,疯疯癫癫地做出持刀行凶之事,所幸护院挡了一下,才没酿出惨剧。那名姑娘赢了比试,却将功劳归在与她一道的裴毅身上,那人的厨艺比之陈禄并不逊色,只是缺了名声头儿的,一直被打压罢,因着在这场比试大出了风头,受到尹府老爷的赏识接管厨房,当了尹家的大厨,可谓是多年媳妇儿熬成婆……” 说书人自然讲的过于夸张了一些,大抵事实是没错的,只不过陈禄发疯后并没有离开尹府,赖在屋中不出一步,神智也是时好时坏的,尹坤无奈只好命下人好生看着,等老太太寿宴一过再处理陈禄的事情。 茶楼里散了场,陆陆续续有人进出,其中坐在二楼一号雅间的一男一女脸上挂着相似的思考神色,女子一身鹅黄轻纱坠地摇曳,腰系宝色绣花丝带,身段婀娜,举止端庄,眼神却流转魅惑,手执茶杯的五指上朱红色的蔻丹明艳亮丽,长指握住杯身,不住的慢慢敲击,嘴角渐渐轻翘。 而她对面的男子,身形挺拔,眉目俊逸,眼神直看着对面女子时思绪早已飘远,与对面女子有些相似的一张脸悄然跃入脑海。玉兰花的簪子插在她柔软的青丝中,模糊的红唇淡淡的笑着,白皙的手指抚上发簪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指尖干净圆润…… 随着视线悠悠落在握着茶杯的明艳蔻丹上,男子陡然缓过神来,因着那人是绝对不会涂染这些东西的,一双黛眉弯弯,纤尘不染,与眼前的人愈发显出区别来,相处得久了,反而觉得记忆中那人像窗前皎洁的白月光,如是怀念,心头涌出一阵失落,不觉叹了一口气,发出了微小的声音。 钟芙看他这般模样,定是睹物思人,心中自然是来了气,拔下头上那玉兰形状的发簪,“啪”的一下扔在了墙角,玉兰簪碎成两半,她瞪了一眼发簪,不由冷语挖苦,只是话却说得隐晦:“我今儿个就不该戴它,冰冷冷的极不舒服,若不是你偏生觉得那簪子好看,我早就让人扔了。” 贺云戟早已摸清了钟芙的脾性,也知她是指桑骂槐,虽是事实没错,可若真的承认了免不了两人又一阵争吵,快步走到墙角将已碎成几段的发簪隔着窗户扔了下去,不做一丝停顿,省得碍着眼的又继续找不痛快。 扔下去的玉簪子恰好砸到正从下面经过的仆从头上,摸着碎断的玉簪儿,认出是自己的新主子所有,不禁抬头往上瞧了瞧,抬起的脸儿仔细瞧着有几分脏乞丐昔日的模样在,只是这会儿摇身一变,已然成了钟芙的侍从,跟着一块儿来了泗水镇。 楼上雅间,贺云戟笑得温润,细声细语的哄道,“芙儿不喜欢,扔了便是。” 钟芙出了当下的那口气,也知自己不好做地太过,于是垂眸作了委屈状,“贺大哥明知我喜好的并非玉兰而是芙蓉,总是送这些个的,我怕贺大哥心里……” 瞧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贺云戟笑吟吟地走近,拉住她的手慢慢摩挲着,眼神温柔,好言安抚了一阵。只是不同于面上的柔情蜜意,心中早已不耐烦,每每只要提及那人相关,这人便是好一番折腾的,完全不似最初相识时那般温柔解意,只是念着这人在床上的娇媚劲儿,加之钟家的名声与财力不失一门好亲事,才这般依着顺着了罢。 “诶,芙儿刚才可有听说书的讲尹府比赛一事。”贺云戟想转移钟芙的话题。 果然这一招奏效,钟芙眸中的精明闪了闪,“唔,听着是个有本事的。” “全素宴要想做的出彩不易,芙儿与我到时可好好品下,若真是个有实力的,到时候再把她招到四喜楼就是。不过是个乡野丫头,许了重金,想必不成问题。” 钟芙点点头,突然一抹忧愁挂在眉目间,神色怨恨,“不知道尹家那老太婆作何看我不顺眼,就是不肯与我相见,连寿宴都不与我去。” “芙儿莫气,我贺家与尹府有些交情,芙儿想去寿宴自然能去。” “哼,谁愿意去给那老太婆贺寿,早些去了就不碍着咱们与尹府的生意,哪用像现在这般低三下四!” “……”贺云戟绷着嘴硬是挤出一丝笑容。 钟芙察觉到他的不喜,忙扮作如白莲花般我见犹怜的模样,咬着下唇细声辩解道,“芙儿一时口不择言,真是不该,可我也是替贺大哥气不过,堂堂贺国公府少爷的面子都不卖,还将我们赶了出来……” 贺云戟最受不了的便是她这般模样,泪水噙在漂亮的眸子里把心都化了,不由得对尹府也生了几分怨怼。 …… 春日时光,景色愈发柔美,百花开放,姹紫千红染了尹府众院,一路行至蓼风轩,鲜艳的花儿渐渐被青柳翠竹替代,萧长衍书房的窗户敞着,他端坐在桌前,视线聚焦在一册账本上,眉头微微蹙起,又翻了几页只见眉头越发紧了起来。不经意地抬头,却瞧见窗户那探出一个小脑袋来,黑溜溜的眼珠子扒着窗户向书房内扫视了一圈,萧长衍被煊哥儿这一好玩的举动逗的神色稍稍舒展开来,不禁问道:“作甚鬼鬼祟祟的?” 小宝一愣,有些扭捏的进了书房,黑溜溜的眼珠子仿佛会说话一般带着恳求,“祖母说你近来忙,叫我不要来打扰你,可是……” 萧长珩搁下了账本,瞧着小孩儿明显有求于人又羞于开口的模样,起了几分兴致。“想找我帮忙?” 小宝有些错愕地瞟向他,果然是他崇拜过的人,跟肚里蛔虫一样,想什么都知道。萧长珩瞧着小孩儿不遮掩的神色,维持着一贯的面瘫脸轻咳了一声,道,“说事。” “大宝还记得要给我做童养媳的小厨娘么?” “……”对上小宝喜不自胜的圆溜眸子,萧长珩哽了一下,你有问过人家的意愿么?“她同意了?” 小宝摇头,一副理所当然道,“我正在努力!” 萧长珩无力纠正小孩儿的逻辑,只是难得看小孩儿对人上心的,不由地起了逗弄的心思,开口道,“要喜欢一个人才能讨她做媳妇儿,你喜欢她什么?” 小宝眨巴眼儿愣了半晌,愣是想不出一点儿来,磕磕绊绊地把幕后策划者给出卖了,“爹爹说过了祖母的寿辰二宝就要走了,就吃不到她做的好吃的了,爹说做了媳妇儿就不用走了,我想二宝留下来。” 听着尹老爷出的不靠谱主意,萧长珩不由地抽了抽嘴角,只是得知那丫头要走倒是也有几分意外,论起尹府的待遇还是不错的,难不成那丫头有更高的远见? “大宝,你要帮我!”小宝拽了拽他的袖子,戳着他心软地儿的可怜小模样道。“怎么样才能让二宝做我媳妇儿呀!” “……”萧长珩回过神,微愣,莫名有种叫他帮忙一起拐骗无知小女孩的错觉,不禁有些汗然。 小孩儿没看出他那面瘫脸下的异样,自顾着焦急说道,“我叫人传了话约二宝来,快到点儿了,大宝快帮我想想主意。我爹说了你是个招蜂引蝶的,自打来了后府里的丫鬟们都荡漾了,小院门口天天有人守着,不对,这不是重点……你快教教我!” 萧长珩被小孩儿摇晃着,依旧不改沉稳面貌,只在听到招蜂引蝶的时候稍稍扬了扬眉梢,“别胡说。”他觉得若今个真的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小宝估计是不会罢休,于是应付的道了一句,“真想她留下,就想法儿讨她的欢心罢。” 小宝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般的叫道,“对,那些老妈妈没事闲唠嗑的时候有说过,要想留住一个人的心,就得先抓住她的胃。” “抓谁的胃?”随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食物特有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厢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小宝一扭头就瞧见了谈论中的正主儿,正端着香喷喷的食物笑意盈盈地走到了他身旁,视线随之落在了盆儿上,边上装点的饰物都被雕成了小动物状,十分的可爱。 萧长珩只觉得袖子上一紧,就听着小宝耷拉下了脑袋,挨近了他闷声说道,“呜呜呜,这点她做的都比我好,还有别个没?” 第41章 教养 重宁没听清煊哥儿的话,只看到他宛如霜打过的茄子,蔫得有气无力的,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视线不由得顺着挪到了他手搭着的那人身上,容色如两次见到时的无波无澜,半垂的眼睫纹丝不动,整个人坐在那里像是一尊玉雕,然后似乎是感应到了重宁的目光,轻轻看过来一眼,清冷目光落在她身上,虽没有言语,但重宁就是有种想法被人洞悉的错觉,颇为尴尬地移开了眼。 小宝此刻拽着萧长珩的衣袖,眼神滴溜溜的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重宁也不多嘴,毕竟二人都是主子的身份,她可以和小宝嬉闹,但在这人面前却是收敛得紧,也不知是那回洗澡被抓了壮丁的缘故,还是那双清冷眸子有时过于锐利,每次对上,重宁总会不由的有些紧张,谨慎处之。 萧长衍似是察觉,收了视线,落在了旁边小孩儿急得涨红的白嫩小脸上,眸光暗敛,终是起了身子,将账簿推到一边,抱起煊哥儿,慢慢道:“我们去前面亭子坐坐。” 重宁得了准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二人转身的刹那间又偷偷看了几眼,总觉得两人似乎在谋划什么与她有关的,随即就拍散了这一想法,自己一个烧火丫头的有什么值当人惦记的,当真是受了前世影响,草木皆兵了。 没成想煊哥儿被重宁这么一看,不好意思地从脸红到了脖子,唉,自己这样儿被人抱着好没有男子气概,可是能和大宝这么亲密接触的也属难得,纠结了会儿只得红着脸享受了。 三人到了不远处的八角亭,微风徐徐,周遭湖水清澈,金光洒在湖面上,偶有鱼儿游过,荡起波纹,金子仿若碎了一湖。重宁将食盒里的东西取出,一一摆在亭子的石桌上,除了有小孩吃的糕点,还有一些特意迎合萧长衍口味的菜色,他不喜酸辣,口味偏于清淡,所以看着重宁摆在桌子上的食物,竟也微微勾起了食欲。 煊哥儿坐在石蹬上身量不高,双臂趴着桌子指着那黄白相间的头中刻着“王”字老虎模样的可爱动物,不禁夸了一句,“这猫真可爱!” 重宁的脸色顿时有些黑了,她和裴毅学了好几天的,怎么可能会相差那么多,暗暗磨着后牙槽的解释道,“这个是老虎,煊哥的属相么……呵呵。” 煊哥儿再一仔细看,确实有几分相似的样子,是只大猫,拿在手里闻了闻,“好像是黄桃味儿的。” “确实是用黄桃雕出来的。” “那这些黑色花纹不会是墨汁吧?”煊哥儿指着一处,不禁好奇的问出声,“闻着甜甜的。” 重宁瞧了一眼,提到上头的黑色用料来了兴致,“这东西是可可豆磨出来的粉制成的酱,是位海外的客人送给老爷的,一直堆着没人会做,我就想拿来试试,正好做这老虎的花纹,另一些磨了干粉,略微苦涩,不过倒是有提神的效用,你先尝尝这个的味道如何?” 煊哥儿拿着瞧了半天的,撅了嘴的不晓得从哪儿下口好,小老虎挺可爱,还真有些舍不得。“我再多看会儿。” 坐在一旁的萧长衍看着二人互动,不作一声,却存在感十足。重宁做这顿的用意也是为了两人比试那日的帮忙,噙着一抹感激笑意地将筷子递到他的面前,“多亏了公子的那一票,才使我和陈禄打成了平手,一点小菜薄酒聊表心意,望公子不嫌弃。” 重宁伸手的一瞬间,消瘦的胳膊正好从袖子中滑出,露出些许红肿和破皮来,萧长衍依稀记得这伤应是比赛那日陈禄举刀相向,一旁丫鬟惊慌逃跑时撞到重宁所致,他当时离得远,正要出手却叫护院抢了先的,于是就顺势旁观了。 萧长衍还在漂着思绪,重宁递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心中暗暗抹泪也是哀嚎了一声,这个冰山一样的男子以后还是不要招惹的好,连谢谢都略过算了,这样抬手胳膊好酸,一旁的小宝顺势接过筷子,为了在重宁面前表现,于是欢快的说道,“二宝,那一票是我求着大宝给你投的,一开始不肯,是我说他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态度不对,才给说动了哈哈哈。” 重宁咳咳的干呛了两声,提提提……提上裤子?!重宁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一时真是尴尬,轻咬一下嘴唇,眸子堪堪垂下,脸颊浮起一丝酡红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的某物,摸索了一番突然想到她这副身子已经不是钟宁,没有了能带给她安心的护身符,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这一不经意的动作已经成了习惯,延续到了这具身子。 这一幕落在萧长衍眼中,身体蓦然僵在了那里,微缩的瞳孔中倒影出女子低眸羞赧时的情景,似有重叠,视线久久停留在对面之人的身上失了神。 重宁被看得有些发毛,一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惹他不快了,为何这人的脸色会猛然沉下来,连带着席间的氛围也变得怪怪的,除了小宝没心眼的吧唧声儿,她只觉得脖子那处被那人盯的快要烧出一个洞来,愈发不自在起来。 良久,萧长衍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水,端着酒杯的修长手指突然紧了紧,微微眯起眸子再将重宁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尤其是在她的颈间,又怎么可能是她,良久,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低声说道,“失陪。”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萧长衍似乎心情不好,为何不好?重宁想了想好像是因为……她?看着渐渐远去的颀长背影,透着孤绝,连带得重宁也觉得有些差了心情,这人…… 煊哥儿挠了挠脑袋,“大宝是肚子不舒服么?”随后拽了拽怔忡中的重宁,安慰道,“没关系的,咱们接着吃,我也要喝酒。” 说罢就抻着手儿去勾桌子一端的酒壶,被重宁发现给拿远了,小孩儿更被激发起了好奇心,使劲撩着却怎么都够不着,端着可怜劲儿道,“我闻着桃花味儿了,我看到坛九拿了好多桃花来,大宝叫他酿酒喝,也给我尝尝呗。” “……”重宁一顿,被小孩儿正巧抱了个着,手中的酒壶被他拿到了手,动作利落的倒了些尝了口,一下给喷了,一张小脸儿皱成一团的哭丧着脸道了一句好难喝。 重宁被他那模样逗乐,心中因为桃花起的异样心思被冲淡了不少,拿了干净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抬了下眼皮扫过那只酒杯,开口道,“这酒不算是好东西,喝多了反而伤身,像你大宝这样的,就属于伤身的喝法。” 小孩儿皱着眉,似懂非懂地点头,顺口接道,“那我以后拦着不让他喝。” 重宁笑了笑,喜欢这孩子一点就透的聪明劲儿,想着几次见面那人都酒不离身的,不管那人的态度好坏,还是忍不住提点了下。 阳光大好的天色,亭子里头的重宁蓦然感觉到一股寒意,禁不住回头看去,就看到穿着月白绣衣,兰花点缀的如雪花般冰清玉洁的大小姐林管彤就站着不远,面布寒霜。 林管彤绷着一张精致妆容的脸,一点红唇微微抿着,踩着官家小姐的碎步,优雅高傲的来到亭子里,端着小姐的架势,一眼就瞥向重宁,眼神犀利却微有些嫉妒。方才她来找大哥什么都看见了,萧大哥竟然一直看着这丫头,那眼神专注地叫她恨不得撕碎了这黄毛丫头换自个儿顶上,看得她心里头直冒火。 重宁察觉出一丝不对味来,和隐隐的火药味,问了个安就打算退下,她可还没忘记那夜在厨房里这名女子的彪悍作风,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避过去,却叫林管彤给唤住了。 林管彤就着方才萧长珩坐过的地儿坐下了,扫过桌上剩下的菜肴,落在了煊哥儿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莞尔温柔说道,“烜哥儿,我与这小厨娘有些女儿家的私事儿要问,你在有些不方便,惜儿带着你去别处玩会儿好不好?” 话摆了出来,意头却是对着重宁的,这么一说的重宁自然不好再跟着烜哥儿,只得老实待着了,让烜哥儿跟着她身边的丫头走了。 此刻凉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林管彤一看煊哥儿没了身影,立马撕开带笑的脸皮,扬起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利索的弧度,差着一寸就要重重扇在重宁的脸上,却戛然停止了,重宁切菜刻刀雕花,早已练出了敏捷,抬手捏着林管彤的细细胳膊,带着几分力度生生让林管彤痛的“嘶”了一声。 “你放开我,好大的狗胆子,竟然敢对侯爷之女动手。”林管彤呵斥了一声。 重宁稍作沉思,这才松开林管彤道,“侯府小姐就能无缘无故出手伤人么,今儿算是领教了小姐家的教养了。” “你……”林管彤揉着胳膊,更是趾高气昂,“你这下贱的胚子,没什么姿色还敢勾引萧大哥,我怎的就打不得你这种狐狸精了,想攀上我侯爷府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萧大哥岂是你能肖想的。”说着林管彤竟将桌上的盘子全部推到地上,瓷器摔落的声音响起在耳中,“做的一手好菜又如何,出身下贱就是下贱,混这辈儿你就是个烧火丫头,别痴心妄想不该想的。” 重宁没想到林管彤竟然这般素质,然到了最后一句,气血上涌,立在那一堆碎烂的瓷碗当中,周身气场突变,冷眼看着眼前女子被妒火烧扭曲的脸,嘴角一弯,轻勾起一抹嗤笑。 “不知小姐有没听过一句……”重宁顿了顿,看她被自己的话带着走后又接着道,“狗眼看人低。” “你……”林管彤长这么大还没让人这般羞辱过,还是个下贱的厨娘,被气得浑身发颤,一手攥紧了裙角,额头青筋凸起咬牙切齿道,“我一定饶不了你。” “哦,告状的把戏么,估计……你也就这点本事了。”重宁止住了要离开的步子,回头上下瞟了她两眼,含着轻蔑,让对面的人愈发火冒三丈,而点了火的人却轻飘飘地扔下句话离开了。 唉,把人支走也得先掂量自己行不行,不然你看,没个帮手自个儿气坏的结果多心塞。 第42章 账本 厨房里换了裴毅做头儿,除了原先跟着陈禄的吴三,其他人都没什么异议,少了陈禄的大嗓门吼骂,气氛是从未有过的和谐。晚膳的时候,重宁与裴毅照着管家拿来的名单上客人的喜好忌讳,最后确认了遍寿宴的食单,二人甫一合计完,蘅芜苑就差了人来请重宁过去。 听着传唤的,重宁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却也不后悔白日里的口快,跟着丫鬟往蘅芜苑的方向走,临到院子口就瞧见又换了身嫩粉衣裳的林管彤从尹老太太的屋子走了出来,视线正正于空气中对上,隔着老远,重宁也能感受到她眼底澎湃的敌意。 许是因为有外人在的缘故,林管彤顾忌侯府颜面,没当众发了难,只在路过重宁身旁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就带着侍女惜儿施施然走出了蘅芜苑。 重宁则随着丫鬟入了屋子,一入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陈洪绶的画儿,身披白衣袈裟,手执拂麈的男相观音,端坐菩提叶团上。细眼长眉,方面阔耳,雍容大度。画面上方以一半篇幅书《心经》,字体劲秀,末署“云门僧悔病中敬书”。画下一张紫檀云纹如意头香案,案上设着青玉松竹花插,白石莲花香炉,案前是紫檀木嵌螺钿雕花卉的小榻,榻上黑漆嵌玉描金卷草纹,炕桌上一盏绿瓷荷叶盘里摆放着时鲜的水果,散着清幽果香。 “翠儿,去泡壶茶来。”坐在小榻上的尹老太太发了话,带重宁来的丫鬟应了声儿退下,屋子里顿时就剩下她二人,重宁问了老太□□好后就杵着了,有些摸不准老太太唤她前来的用意,林管彤前脚刚走,但看这会儿老太太也不出声,面上神色淡淡不漏一丝痕迹,心里愈发心里没底儿。 尹老太太睨着她这副模样,端着的正色儿消了,取而代之的一抹好笑,开了口道,“站那么远做什么,我这老婆子还能欺了你不成,还不过来坐。” 重宁楞过神,顺着意地走了过去,还没挨到旁边的凳子就叫老太太拉着坐到了她身旁,原想推辞却被一双温暖的手儿把着,莫名生出一股久违的熟悉感觉,不舍得拒绝,便这么坐下了。 “我这院儿自打你来了就热闹了不少,算上刚出去的那个,已经是第三个来我这儿跟我讨要你的,小的更甚,打滚嬉皮的磨,也不知谁跟他说的,昨儿来就改了口的说要你做媳妇了,真真是逗乐的。” 重宁想到烜哥儿的做派,脸上一红,“老太太就莫打趣我了,烜哥儿还小,闹着玩的。” 尹老太太噙着淡淡笑意,没接话儿,反而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人,“林家那丫头是个被宠坏了的,到我这儿来明显憋着气儿的模样,原以为是来告状的,最后却说是要你去她身边伺候的,老婆子好奇,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惹上那丫头的?” 重宁哑然,心道自己拿来激她的话没想到还真起了作用,不过对方也不笨,把自己讨过去做了丫鬟,还不是任她拿捏,只是算盘错了一招,她是自由身,不用受摆布。 一抬眸对上尹老太太温和的目光,重宁略作了停顿,就将白日里在凉亭发生的争执稍加润饰道了出来。 尹老太太听完眯了眯眼,似是有些意外,“原以为是个温吞的丫头,还怕你受委屈来着,没想到还有这一面儿。”言语之间透着的不是责怪,而是轻松,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她手背示意道,“林家那丫头被她爹娘给宠坏了,只是小事儿,老婆子出了面儿调停,不会累着你的。” 重宁点头,又摇头,“她终究要回京的,明儿寿宴完了,不定有交集了,老太太就别为这事儿费心了。” 尹老太太笑了笑,笑容里夹杂着一丝重宁看不懂的东西,两声短促的叩门声响起,翠儿端着茶走了进来,替二人都奉了茶后又退了出去。 因着两人都没有开口,屋子里一下子又静了下来,尹老太太垂眸瞥了眼,伸手端起茶盅轻掀盖儿,雾气徐徐漫上眼帘,迷迷糊糊地似前头的景儿也不尽然的清晰了,像是很久以前,厨房里升腾起的袅袅热气,烘得人也暖暖的。 “昨日走远,故人已逝,只有我这个不服老的一天天在磨着时光,回想这一辈儿的有不少的遗憾事。”尹老太太抿了口茶,对上重宁扑闪的澄澈眸子,嘴角勾了勾,接着道,“有些话儿憋在心里头久了说不出来的难受,却能说给你听,丫头就当听个故事罢。” “老太太放心,我不会往外传的。”重宁郑重保证道。 尹老太太摆了摆手,倒不在意。“我不知道谁告诉你香叶的用处,只当我老婆子一个念想罢,你做的菜有他的味道,我就想着兴许是他不舍自己的手艺没了传人托梦于你。” 重宁自然知道老太太口中的‘他’是何人,说起来老太太猜的还有几分准头,只是这真相不能说,老太太也没探究的意思,重宁便继续听着。 “当时年少气盛,总以为自己给予的,付出的,都能收获回报,却忘了感情是最不能勉强的,偏生又是个倔脾气听不得劝……”尹老太太像是陷入了过往回忆,脸上显出几分怀念的神色,“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就好像着了魔一般,做着伤害自己和别人的事,所幸最终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错。” “可等我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已经没有可以说的机会,也不允许说,钟家和尹家不知不觉就成了对立面,无法修复的裂痕。后来那人死了,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家业,再后来,他的儿子病了,他最疼爱的嫡长孙女被迫推到了人前,维持酒楼生计。” “在那期间我听到了不少消息,四喜楼是他的心血,就快要倒了,哎,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作何想的,竟然冷血地旁观了,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是我最后悔的事,那孩子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那么小,眨着大眼儿就盯着你瞧,不哭不闹地很是乖巧,看着就讨人喜欢的……” 重宁听着她的话,有些怔忡,原来……还有人记挂着她的么?自重生以来后她以重宁的身份而活,抱着强烈的想要向钟芙复仇的意念活着,这会儿听着老太太念叨着属于钟宁的过往,鼻尖儿忍不住泛酸,那股在绝望时被自己掐断的委屈无助再度席卷,有一瞬间,重宁可以感觉其中夹杂着一缕恨意,只是看着老太太眼里掩不住的懊悔,一霎便消散了。 “说了这般多,依着你这丫头的聪慧劲儿,也应该想到我絮叨的是哪家的事了?” 重宁强压下心头的那抹涩然,心事缠绕的点点头,“宛城的钟府,那时钟家大小姐的死闹得满城风雨,依稀听过一些。” “确是这家。” “我在府里听闻老太太不待见那位钟二姑娘是因为……”重宁稳了稳声音,忽而想到般询问道,却怕自己问的出格,话道一半没再说完。 “那会儿听到的消息其中有这位二小姐的,当时只觉得古怪,现在想来,联系着钟宁的死似乎有迹可循,只是隔了阵儿的难以搜证。”尹老太太也不遮瞒了,“老婆子自问看人还是准的,钟宁不是那样的孩子。” 只一句,重宁又觉得鼻腔中一阵酸涩,不禁喃喃道,“我……”,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终是回过理智说道:“因果轮回,老天是公道的,一定会有洗刷冤屈的那日,钟姑娘若还活着也不会希望见到您揽责于自己。” 尹老太太闻言,瞧着她异常坚定地说道,虽有诧异,也只当是她宽慰自己罢,浮起一抹浅淡笑意,似是累了一般,半倚靠着小榻闭了会儿眼。“明儿就是寿宴,你也早些回去歇了罢。” 重宁定了定神儿的替老太太掖了掖盖着的毯子,道了别。 出了蘅芜苑,因着对话的压抑情绪仍是盘踞心头,重宁有些心不在焉地走着,想着老太太提起的证据一事,时间拖得久了,依着钟芙肯蛰伏多年的谨慎性子一定销毁了去。 天边的云絮聚成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浓云,连在一起,遮满天空,有些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路上行人匆匆,重宁混在人群中顺着往回家的路走着,没走了一会儿,就叫人拉进了就近的巷子里,当下回了神要呼救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耳畔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嘘,别叫,是我。” 重宁斜着视线过去,看到了一名仆从装扮的灰袍男子,面容上瞧着有些眼熟,后者顺势扮了个乞讨状,重宁就彻底认了出来,“是你。” 乞儿,不,现在应该是钟府的小厮,点了点头道,“我现在有名儿了,叫季然,现在在钟家姑娘身边当差,这趟是随着她来的,正想跟你说这消息,听闻你这阵儿在尹府,就想着来碰碰运气。” “这事儿我知道,你能混到她身边当差于我来说是好事,只是这碰面的事儿就得更小心,要是被人瞧见起了疑心,那就前功尽弃了。”重宁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道。 “咳,姑娘忘了,我是乞丐出身,稍弄一下包管认不出来。”季然说着又粘回了八字胡,一低头的,瞧着的确不大好认。“哦,对了,除了这事儿,府里之前还有件事儿,和钟姑娘有关的,听说府里管账的先生回泗水镇探亲突然死了的,他家婆娘到了府里头闹,说她相公的死跟钟小姐脱不了关系,还有什么账本之类的,还没多说点儿就让钟姑娘给带走了。” 重宁一怔,想到了吴善明死前在花楼里所说的,再一联系,她之前接触到的真账本说不准就是叫他给藏了起来,以此敲诈钟芙,要是她能找到账本,是不是这一局就能占得先机…… 季然看着她陡然亮起来的眸子,想着或许自己提供了个有用的消息罢,也算对得起那人的交代,趁着行人不注意与重宁简单的告别后悄悄走了,很快就混在了人群中,寻不着踪迹。 重宁望着前方的摩肩的行人,思绪翻飞,嘴角渐渐绷紧,想到钟芙明儿个就会来尹府,她趣然的笑了,心中暗暗道:“数月未见,姐姐一定好好招待你。” 第43章 点心 临近晌午,日光正是温煦柔暖,前来尹府祝贺的宾客笑容满面的带着贺礼进了府中,礼单呈上,再贺喜几句,就被小厮引着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园子。 园子里花儿开正艳,红的,粉的,黄的,一簇簇一朵朵绽着盎然,与不远处搭建着的戏台子上的女子相得益彰,花簇人美,人比花娇,那名女子穿着长袖锦服,脚登绣花粉鞋,莲步款款,身段婀娜多姿,遮着面容定了一个娇媚的眼神,便开始咿咿呀呀的唱起来,顿时曼妙的声音幽幽远远的飘荡开来。 临着戏台不远的空地上摆了数十张八仙桌,桌上搁了鲜果和小巧的酥软点心,配上雕花木椅,旁边还摆了红酸枝的小矮杌,宾客们陆陆续续寻找位置落座,不一会儿就被台子上的精彩表演吸引了目光,连连拍手叫好,喝声一片。 主座上,尹珅颇有兴致地欣赏着台上的戏曲,手指随着锣鼓弹奏的音律敲着木桌,脸色神色飞扬,心情大好,“这宛城的苏莲衣也不比京城的柳燕燕唱的差,她要是去了京城定是个名角的料儿。”言语间,略显臃肿的身子扭动了一下,倾向的位置正是旁边上座的俊逸男子——贺云戟。 贺云戟也跟着倾着身子作一副谦卑的样子,笑了笑,道:“苏莲衣和柳燕燕在梨园本是师从一派,因着各中原因一个留了宛城,一个去了京中,扮相身段,自然是不会差的。” 尹珅只对吃的有研究,这点倒是真不知,恍然明了的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次多亏了贤侄救场,要不这场戏也就砸了,我尹府难得为老太太办次风光的寿宴,若不是你及时请来苏莲衣,嗳,尹府此番是要颜面尽失啊。” 说起来尹府也算富家一方,财大气粗的主儿,为皇家贡酒三十年来,风光无限,京中,宛城各有丰厚产业。尹老太太恋着泗水镇不愿离开,尹珅是个孝子,老太太喜欢便随着她的意愿住在泗水镇,不曾搬走,如今有机会尽孝道,他早早就从京城请了戏班子添添热闹,谁知这热闹差点成了闹心。戏班的台柱子柳燕燕不知怎的突然就生了病,哑了嗓子,直到今儿个寿宴都不见好转,把尹珅急得都有些上火,幸好贺云戟带来了宛城的名角苏莲衣,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伯父原本请的京城的名角,小侄还怕苏莲衣寒碜了尹府。” 尹珅连忙摆手,“贤侄多虑了,伯父欠贤侄这份情啊!” 贺云戟看时机大好,漆黑的眸子隐隐浮着一丝黠光,“小侄不敢邀功,此番能上心请来莲衣可全靠钟芙,前几日我和芙儿正好遇见戏班子进城,因着我那准丈母喜爱听曲,就想问问柳燕燕可有时间,才知她路上染了风寒,正是不便,且要养养身子为尹府庆贺,芙儿心细只怕柳燕燕缠绵几日,才让我提前请了苏莲衣以备万一,一道带到泗水镇,倒没想真的派上用场了。” 尹珅若有所思的顿了顿,贺云戟这话中意思已然明显在引荐钟芙出来,他吟吟一笑,总不好拂了贺云戟的面子和这番帮忙的人情,道了一句,“钟小姐有心了,今儿可在?” “就坐在小侄的不远处”说罢,贺云戟就招了小厮去将钟芙请了过来。 这厢,钟芙应了邀请踩着轻盈的步子徐徐而来,梳着□□鬓,鬓上插了一对碎玉的半翅蝶簪子,着一件青莲的裸色裙,脸上只描了清淡的妆容,可那蔻丹的手指隐没在衣袖内却有些与此番打扮略微格格不入,端着是比平日朴素了不少,是她刻意为之。 钟芙今个儿来不单单是要见尹珅,生意谈了这般久,价格也出到了极限,听闻是尹老太太的槛儿过不去,她就想着会一会,许是当中有什么误会。她扮了二十多年的纯良,自觉早已深入骨髓,与她朝夕相处的钟宁都看不出一二,更何况是一只脚快迈入棺材的尹老太太。 这样想着钟芙脸上的笑意就越发浓烈,深沉心机挂着眸底,掩在一张美丽的面具下。尹珅让人放了凳子在贺云戟旁边请钟芙坐下,钟芙行了一礼,便端端的坐在贺云戟身边,眼神流转与贺云戟对上,传递了二人之间才懂的讯息。 贺云戟敛了眸子,薄唇再启动,“伯父,听闻来太太喜爱吃斋念佛,芙儿特意去了灵山求来了一串菩提子,不知道一会儿吃过宴,能否亲手送予老太太?” “这……”尹珅着实为难了,勉强挤出笑容,客气应付,“老太太素来清净惯了,只怕……” “伯父就当给我和芙儿一个孝敬的机会,不会多逗留扰了老太太的。” 钟芙见势当即插话道,话语颇为诚恳与无助,“尹伯父就为侄女引见一下,早些年就听别人说道过老太太的传奇故事,年轻时接管了尹府,将酒窖的生意做的井井有条,还送去了宫中做御酒,芙儿实在佩服,一直想见见老太太,还请伯父圆了我这一念想。” 尹珅为难的很,偏不巧她一旁的夫人不明其中缘由,反倒和钟芙一派,跟着帮衬了几句好话,他再无理由推脱,只好应下,心道只怕老太太要恼自己几日了。 那边戏台子热闹喧嚣,这边厨房也是忙忙碌碌,好在重宁和裴毅两日前就商量好了详细分工,到了寿宴的日子,大厨房里有条不紊的,裴毅在重宁的指导下搭手做基本辅助工作,把控其他学徒的火候,和蒸煮,顺带将重宁教会的素菜做出来,最后由重宁再把控味道,因之裴毅之前有参与改进,加上手艺不错,和重宁做出的无以区别,另外还有一些技艺不错的学徒也在一旁雕花,做最后精细的摆盘,一道道香喷喷的菜品很快就一一摆在了预备的长桌子上,候着的丫鬟穿了新衣裳,跃跃欲试只等着一声吩咐就端着上前头园子去,顺带的还能瞧上一些热闹。 而厨房最里面的宽敞小灶给重宁空了出来,她亲手做出的菜是给一些尹府的贵客,寿宴本就如此不可能在小炒锅里做出百十来人的吃食,做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成,单独的小炒味道更浓郁鲜香,向来是呈给主人的上宾。 “咦,阿宁姐这会儿子要做什么菜?”青末站在重宁旁边瞧着案板上萝卜,青椒,都是寻常东西,不由好奇问了一句,那受伤的手上还缠着绷带,吃力的抬手挠了挠脑袋,。 “让你好好休息非要来厨房帮忙,依我看是你是舍不得不凑这个热闹,借口来的。”重宁笑嘻嘻的说道,手中动作不停,打趣青末那小丫头。 青末知道阿宁姐在说笑,也一脸笑嘻嘻的,盯着重宁捞出煮的萝卜和土豆,见她将煮好的萝卜和土豆都去皮碾成泥,放在纱布里挤干水份,接着将水发香菇与熟笋都切成细丝;鸡蛋加少许黄酒打发,和土豆泥、胡萝卜泥、香菇、笋丝、姜沫搅拌均匀制成素宝黄,一边真正打下手的小厮已经烧好了油,重宁将素宝黄倒入窝里翻炒,待快要出锅放入一勺盐,鸡精,白醋再略微翻炒一遍,重宁一出锅,又有小厮将紫甘蓝洗净并修成精美的形状摆在盘,重宁把炒好的“蟹粉”堆成球形盛入其中。 “这个叫素蟹粉。”重宁道了一句,一旁的青末垂涎三尺,眼珠子盯着那盘子里的东西,颜色似玉如丹,只觉得仿佛真的“蟹”香流溢,好吃极了。 重宁瞅着她那嘴馋的样子不由小声道了一句,“都给留着少许。”青末一听眼睛贼亮贼亮,充满了期待,重宁噗嗤笑了笑,真和煊哥儿一个吃货样子。 收了笑意重宁又做了一道素排骨,用之前做好的豆腐皮入冷水泡软后切成长条,藕去皮也切成细条,将豆腐皮卷在藕条上即成素排骨。锅放适量油烧至五成热,将卷好的素排骨在干淀粉里滚一下然后放油锅里中小火炸至金黄色后捞出,锅底留少许油放入糖炒化后加入姜末、甜面酱炒匀,再加入鸡精、老抽、香醋、水炒成汁,再放入炸好的素排骨翻炒均匀使汤汁全裹在排骨上即可出锅装盘,之后撒上这些撒少许白芝麻。 裴毅那边是用的大炒锅,基本和重宁这里的速度差不多,按照商量好的顺序又做了蒸酿三宝,炸素卷,素鳝丝,素佛跳墙……样样引的厨房里做活的人不由叫了肚子。 最后,重宁又揉了面做了一道香甜的点心,她亲力亲为全程不让任何人插手帮忙,以玫瑰花为主料,捏出芙蓉的形状,做了一道精致的点心,玫瑰融在点心里,红的就如同那真的芙蓉盛开,重宁垂下眼睫,陡然冰凉涌入眸底,思绪一下子飘远。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闭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我见姐姐喜欢这道点心,学着做的,姐姐尝尝味道。” “这些个吃食厨子会做,哪用你亲自去的,叫人看见又生了闲话的。” “管他们说什么闲话呢,嫡庶是分给外人看的,咱们好咱们的,我才不在意呢。”少女笑的天真的样子,捏了一块点心送进姐姐的口中,红唇轻轻微翘,“我这卖相比不上厨子,可心意在里头,姐姐尝尝是不是更甜了?” 女子搁下了书册,低眉浅笑,堪堪应了声,捧着点心的女子便跟着笑开了,一恬淡,一明媚,原先有些相似的面庞生出不一样的姿色。 钟芙,这道点心我今日送你再吃,只怕你未必会有那时候的欢喜罢…… 第44章 闹鬼 晌午时分,尹老太太在赵妈妈的陪同下来了园子,毕竟是今日的寿星,一路笑着迎着客人,沧桑的岁月染白了老人家的发鬓,却也是不减当年的风采,依稀还能看到她眼中那无比清明的一抹杀伐决断,引的一些曾见过老太太手腕的人不由敬畏,尹珅起身连忙上前将老老太太扶入正座。 贺云戟随后携着钟芙上前问安,老太太噙着抹淡笑应了,只轻轻瞥过他身侧的钟芙,视线就滑向了尹珅,见他说不出口的为难样儿,敛了眸子坐下来专心听戏。 这是明摆着的不待见了,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隐约传入钟芙耳中,只觉得脸上一阵臊红,更依近了贺云戟,后者扫向声音来源,顿时就匿了。来贺寿的多是有头有脸的,谁不识得国公府的贺公子,自然不敢得罪了去。 然各色眼光仍是流连,钟芙察觉,手掌在袖底攥紧,偏偏面上还不能显露分毫不悦,装着没事的看着台上唱戏,实则恼上了老太太,心底怨怼。 酉时刚至,鼓声节奏一缓,京胡琴与唢呐换了调子,泠泠的月琴音色清脆,戏台上容颜秀丽的女子一身海棠红的广袖长裙,素手托着金盘粉桃,转身之间绛色的裙裾宛若霞蝶飞舞。女子清亮的嗓音如破云追月,迤逦而婉转,笑意盈盈。她一边缓声唱着,一边慢步下了台子,往主座上的尹老太太这边来。 “梅子绽时酣夏雨,萱花称满霭慈云,今日良辰,麻姑蟠桃献寿,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尹老太太笑得从容而寡淡,接过了蟠桃,转手搁在了桌上,对着苏莲衣“嗯”了一声,道:“赏。”便再不置一词。 苏莲衣瞟了一眼钟芙,跟着戏班子的人随着管家退下了。宴席开,一水的粉衣丫鬟端着精致佳肴上了桌。 尹珅碍着贺云戟的面子将他与钟芙一起请入主桌,老太太本就没有请钟芙来的意思,不巧加上她便没了位置,老天太也不肯发话再添个木椅,钟芙无座,贺云戟见此黑着面色不肯将就,明面笑着要同钟芙一起换了去次桌。 突然萧长衍神色淡然的站起身子,作了周到的说辞,将位置让于钟芙,钟芙难看的脸色才好转稍许,瞧着俊美无双的萧长衍微微露出些许感激,而萧长衍不过是找个说辞欲先离开,先退于次桌等坛九报来消息再行离开更是方便。 钟芙不由暗暗瞥了一眼那离去的昕长背影,似有一片羽毛悄然落入心尖,收回目光挨着贺云戟坐下,微垂着脸儿佯装明朗,不愿叫别人看了笑话去,心底更恨,暗想着法儿得要讨回今日颜面。 尹珅本还想说点什么,叫老太太横了一眼咽了回去,扬了笑脸转而介绍起桌上的菜色来,热络了场面。老太太夹了一块素排骨,尝着韧中有脆,不单单是形似而已,甜酸适口,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稍稍有缓和。 钟芙哪里还有心情吃饭,动了动筷子只做样子,真恨不得手里的筷子就是利剑,一把抹在那老太婆的脖子上,可脸上还不得不得挂着虚假的笑容,大度相对。 与钟芙同样食不知味的还有一人,就是坐在老太太右手侧的林管彤,因着与萧长珩分开了坐,本身就有些不大痛快的,再一看那位置叫一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坐了去,林管彤就是个小姐脾气,容不得萧长衍对别的女人好,这般抢她风头,忍不住插了话,“说到吃的,应该是钟姑娘最有研究才是,不晓得尹府的厨子比之四喜楼的如何?” 钟芙被突然点了名儿,一抬头对上林管彤争锋相对的眸子,微一愣神儿就反应了过来,察觉到周边投过来的视线,勾起一抹淡笑,答得得体道,“素斋能做出此等水准,可见厨子功力深厚,尹老爷掷千金买厨子,于吃方面胜我多筹,说起来我还想讨教一二。“ 没下了那人面子反而给了人讨好卖乖的机会,林管彤暗暗咬了咬牙,“二姑娘女流之辈挽回四喜楼颓势,也是本事。” 钟芙与她视线相对,抿唇但笑不语。眼前的女子美则美矣,却是个没脑子的,这话出了口的不是连老太太都一道绕进去了。 果然,坐她另一侧的妇人拧眉,手肘轻撞了一下,自知失言的林管彤吐了吐舌头,也不找茬儿了。 尹老太太将这一番的收入眼中,眼皮未抬,只专心于眼前的食物,用了半晌停了筷子,取了绢子拭了拭嘴角,同尹珅道,”热闹也热闹过了,老婆子年纪大,乏了,想回去歇着了。“ ”我送母亲回去。“ 尹老太太手按在了正要起身的尹珅肩上,笑了笑道,“你就留着替我招呼着罢。” 说着话的空档,最后一道的点心呈了上来,钟芙正想着趁机会替尹珅送老太太回去,视线余光里瞥见桌上多了的点心,刚出口了个我字,便断了后面的话,直勾勾地盯着那盘子点心,瞳孔猛然收缩,透出一丝惊恐,如同洪水猛兽席卷,吞噬了一时的算计,连着心慌的抖了下身子。 尹老太太闻声回首,看着站着的钟芙蹙了蹙眉头,感觉到她的僵硬,遂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落在了芙蓉果上,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是想到尹珅开席前同她所说的,心里不喜,就更想着避开了,招了赵妈妈先行离开。 这厢钟芙顾不得礼数地夹了一块,芙蓉果绵密香甜的口感在口中化开,钟芙面上再无血色,冰凉瞬间从握着筷子的手指寒至全身,口中喃喃着不可能,战战兢兢如同受了什么惊吓般。眼见要出洋相还是贺云戟眼疾手快揽住了她,带入怀中,低着声询问,钟芙揪着他的领子磕磕绊绊地说不全话。 席间被这突然的一出弄冷了气氛,贺云戟又看了一眼怀中钟芙的模样,心想是留不成了,于是以钟芙身体不适为由,向尹珅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钟芙这一出的,闹得席面上的人都不敢动筷,生怕是吃错了什么。尹珅送了客,脸上带着僵笑敬起酒来,配着寿宴的百果酒也是重宁的主意,酒液清亮透明,口味清爽,引了不少人问是否是尹府将要推出的新品种,尹珅一一作答,驱散了方才的不虞。 尹老太太一离开,林管彤便没了约束,直跑到次桌陪萧长衍,萧长衍从门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了不远的碟子上,动了筷子,夹了一个。 “大哥,你不是从来不吃甜……”食字未出口,林管彤触及一双幽深敏锐的眸子,浓如墨的黑眸此刻结着蚀骨的寒冰,不禁打了个寒颤,目送着他起身离开,不敢阻拦。 尹府外,马车候着,贺云戟带着瑟瑟发抖的钟芙上了马车,拿过毯子盖上,情况才似乎有所好转。 “有……有鬼。”钟芙不安地蹬掉了毯子,紧紧挨着贺云戟,像是唯一依靠般攥着不肯撒手。 贺云戟一愣,却是没想到是这个缘由,无奈之余也只得耐心安慰,“芙儿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今儿老太太过寿,怎么会有鬼呢。” “不是的,是真的,是钟宁,她在,我感觉到她在那边看着我,一定是她。”钟芙借着他的身子遮掩,指着尹府大门一处,愈发焦急道。 贺云戟乍闻那名字,心底快速地划过一抹念头,竟是真的期盼有钟宁的鬼魂在,只是看着门口挂着几盏金线锦缎织的鸳红灯笼,莹黄的光团从淡薄的绉纸中如烟波般洇了出来,投下阴影,映照无物。 掩去眼底那一抹失落,拉她出来看道,“你看什么都没有,是芙儿多想了,这几日累着,才出现幻觉了罢。 钟芙只看了一眼又往回缩了缩,那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仍未散去,见贺云戟不信自己的,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一丝哭腔,“那道芙蓉果,是钟宁生前最喜欢的,偏不巧却在这般出现,除了爷爷和根叔,没外人知晓做法,那两人都早早去了,可那味道……那味道一模一样!” “兴许是根叔之前漏过嘴,好了,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有我在,什么鬼怪都伤不了你。” …… 尹府大门暗处,渐渐显出一道人的影子来,恰是跟着出来的重宁躲藏着,马车渐远,重宁站在灯笼下,橘色柔和的光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竟生出几分魔魅的错觉。 第45章 交锋 换做平时,即使入夜,依旧可以听到同福客栈内不绝于耳的喧嚣之声,然而今日,一勾弯月照映下,客栈却静得出奇。夜风吹窗而入,几点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客栈内,空荡荡地陡然生了凉意。 钟芙坐在椅上,微微蜷缩着身子,双手紧着襟前的衣服,即便这样也抵不住身上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寒噤,愈发害怕,颤着声儿问,“人……人都哪儿去了?!” 伙计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什么往衣服里塞了塞,走到钟芙面前笑着答道,“客官今儿这么早回来了,这不尹老太太过大寿,尹老爷在泗水河畔弄了大排场,大伙儿都跑去看了,不到结束估计看不到人儿。” 这时去外面安顿下人的贺云戟也从门外走了进来,瞧见钟芙害怕的模样不禁蹙了蹙眉头,她刚才那见鬼的样子差点将他也唬住,额头胀得都要炸了,伸手揉了揉眉心,心中略有些不喜她这般突然的疯癫,但理智告诉他还是得忍着。贺云戟上前一把坐在她的对面,握住了钟芙冰冷微颤着的手,对着被钟芙弄得有些莫名的伙计笑了笑,要了吃食。他二人中途离席这会儿还饿着,随后揽着钟芙上了楼。 伙计摸了摸兜里的铜板,虽然不多,聊胜于无嘛,喜笑颜开地去后厨那儿叫人做吃的去。隐在拐角处的人看着贺云戟二人入了天字一号房,眸中闪过不明情绪,然很快湮灭于无…… 夜里,起了风,刮着窗子呼呼作响,坐在床上的钟芙就如同惊弓之鸟,眼中布满了血丝,情绪躁动的喊了一句,“谁?” 贺云戟顺着钟芙的视线看过去,不过是春天常有的风,刮了窗户,向一旁婢女努了努下巴。伺候钟芙的小婢女上前关了窗子,又照着主子的指示几处都点了灯,随后退了出去,末了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屋子里灯火通明,贺云戟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里,见她脸色有稍许缓和,因着方才的惊吓,这会儿眸子里含了水儿地看着自己,禁不住地就有些心猿意马来。 “芙儿莫怕,这世上没有鬼,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钟芙捧着茶杯,眸底恢复了几许清明,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了神来,或者说是贺云戟一路来的安慰起了作用,之前的恐惧消除了些,也更依赖于贺云戟了,拉着他紧挨着坐着,把玩着他纤长的手指,闷着不出声儿。 脑海里浮起和这人第一次相见时候的情形,在他送姐姐回家那日之前,四喜酒楼里,她被人欺负说贱丫头,是他推开了欺负她的混小子,只是钟府再见却不记得了,一心想娶的是她姐姐。国公府的公子哥儿和宛城第一的美人儿,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像是上天定下的好姻缘,世人称颂。 而她不过一介庶出,出生的日子细算之下都能清楚,明面上没人说什么,暗地里却被嚼烂了舌根,她恨自己的出身,有那样一个姐姐在,她的存在就是个陪衬,喜欢的东西按照先来后到,都是姐姐的,喜欢的人为什么不是按着这顺序,多么庆幸……那个人死了,布局多年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钟家,贺云戟……都是自己的。 那人死去的真相会永远烂在她心里,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扯回了钟芙飘远的思绪,下意识地拽牢了贺云戟的手,后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应该是伙计送吃的来,我去开个门。” 钟芙缓缓松了手,目视着他起身去开门,风从敞开的门一下灌了进来,吹熄了几只烛火,屋子大半融进了黑暗里,清明的月光透着冷意洒了进来,将门口站着的男子手里拿着的物件,照的一清二楚。 玉兰簪浸润在月色中泛着微弱的莹光,钟芙一下愣住,惊恐再次染上眸子。贺云戟拧眉,朝门外探头焦急地看了看,见没有人的,视线回落在了簪子上。侧脸不自禁流露出的那一抹失落落入钟芙眼中,生生揪紧了今晚她那根薄弱紧绷的弦,蓦然从床榻上站了起来。 “贺云戟,你念着一个死人的时候有考虑过我吗?”钟芙突然一字一顿的沉声问道,声音阴沉没有波动,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听起来,却好似地狱的冤魂一般,透着比这些毒蛇还要凶残的味道,钟芙其实已经极为害怕了,白玉兰钟宁生前喜欢的花,这么莫名出现实在诡异,可当她看着贺云戟念念不忘盯着簪子,钟芙就知道他的心思早就飞到另一个死去的人身上了,不甘与怨毒让她再也忍不住了,顾不上惊恐已然吼出。 贺云戟蓦然回头,看着钟芙惨白的脸上掺杂的异样神色,有些生寒。“芙儿,你在说什么?” 钟芙凝着他手里的玉兰簪,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意,幽幽道,“没什么,是我今儿个累了,想休息了,贺大哥请回罢。” 眼前的钟芙好像变了一人般,有些古怪,贺云戟还想说些什么,就叫她轻轻推出了房门,被关在了外头,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只得无奈地回了自己房间。甫一坐下,拿着玉兰簪子在烛火映照下碎裂的痕迹清晰可见,依稀……是他扔了的那支? 联想到钟芙今日的古怪,不由惊了一下,掂在手里的簪子突然变得有些沉甸甸的。 待贺云戟那屋子的动静匿了,一旁钟芙房间的门却是开了,脸色青白的钟芙站在门口,看着更似个鬼样,端着吃食上楼的伙计被生生吓了一跳,对上她的眸子愈发心慌,急急忙忙丢下吃食跑了下去。 钟芙扫了一眼被搁在桌上的吃食,从床边的包袱里取了一小纸包,抖落在汤里,送去了隔壁。 没过一会儿,听着他酣睡的响儿,钟芙冷凝着神色走了出来,二楼的过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月光请冷冷地洒落,站了一会儿的钟芙脸上陡然扭曲,她的理智已经崩溃了,现在的钟芙却更如同鬼魅,忽然开了口,“姐姐,既然来了,何必躲着不出现呢?” 身影娉婷地回了房间,手把着门慢慢合上,月光下那一抹笑意格外渗人。房间里只剩下一两只微弱烛火摇晃不定,钟芙勾了勾嘴角,弯身取了方才藏在身上的匕首,手在颤抖,却硬是让钟芙另一只手握住缓和了一下,匕首的把上隐约可见一个卍的符号,握着匕首的钟芙神色霎时狰狞,即使是鬼她也要让她再死一次,不得超生,开始在房中似乎是找起什么东西来。 “姐姐,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出来说话啊。” “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贺大哥在心底一直念着你,可是我们早有了夫妻之实,我要个名分也应该啊。”钟芙慢悠悠地说着,原本明艳的脸庞有些扭曲,似是诱哄,然手里的匕首却泛着微微寒光。 “若只是要个名分为何当初不说出来,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害我!” 女子幽怨的声音自房中响起,若仔细分辨,还是能听出些差异来的,只是钟芙心中有鬼,给略了过去,乍闻声响,握着匕首的手抖了一抖,随后便叫心中的恶念主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决然来。 “给口多出来的吃食就是不薄,姐姐未免也太不关心我了。”钟芙冷嗤,持着匕首渐渐靠近声音传出的地方。 这厢躲在柜子一侧的重宁才看清楚她手里拿着的匕首,顿生不妙,没料到钟芙会狠到如此,竟然是连鬼魂都不在害怕,瞄着房里的布局摆设,在匕首刺过来的瞬间掩着面儿就势滚到了另一处暗影中,顺道快速的将还亮的其他蜡烛一把挥到地上,屋子里瞬间黑漆漆的更显诡异。钟芙摸索着发了狂的胡乱挥着匕首,重宁堪堪躲避,失了夺门而逃的时机,叫钟芙逼到了角落。 一抹银光似乎闪过,重宁隐隐约约看着高举在她头顶的匕首,下了决心的上前一扑,将钟芙正好扑在地上,钟芙被摔的背脊一阵生疼,两人来回在地上翻滚,钟芙刀上力度发狠,乱舞中划了重宁一小缕头发,重宁惊险之余连忙趁机翻身将她压制在身子,死死按住钟芙的胳膊,冷冷的掷地说道,“我死过一次,怎可让你再杀我第二次。” “姐姐既然死了就好好在阴曹地府呆着。”钟芙冷飕飕的说道,心智早就没了,只凭着本性和那嗜血的心狰狞异常。 “钟芙你听好了,阴曹地府也关不住我,这仅仅是个开始。”说着就钳制着她的胳膊,加大了力道,钟芙手上堪堪吃痛,刀哐当落在地上,猛然身下人所有抵抗都消失了,黑暗中一动不动似是晕了过去。 重宁拍了拍她的脸颊,见她没有反应这才缓了一口气松开所有力道,翻身躺在地上也呼呼的喘息起来,刚站起身子,就听着身后也随着起了动静,重宁心中暗叫不好,上了钟芙的当,待反应过来时刀锋入耳之声已如暴风雨般冲击过来…… 第46章 起疑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耳畔“当啷”又是一声金属落地的响儿,重宁循着声音快速地扭头,只看到钟芙闭着眼儿软下身子倒在地上,匕首正好抖落在她脚旁一寸的地儿,暗影中萧长珩端立着修长的身子,面色极为清冷,手中握着火折子,将周遭的一切照的亮堂了些。 高大的身影不作一声疑问走到桌子旁径自坐下,依次点亮了几根蜡烛,吹熄了手中的火折子,整个房间再次敞亮了起来。 重宁死里逃生,刚吁出的一口气就呛在了喉咙里,僵在了当下,脑中思维却快速的转动,萧长珩这时候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莫名其妙的救了自己?更加让重宁觉得头疼的是这一幕她该怎么解释呢? 在这诡异的沉默中,重宁强压下心中的忐忑,尴尬的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清了清嗓子,勉强挤出一个不咸不淡笑容来,小心翼翼地问,“萧公子怎么会在这里?”她视线瞄了一眼昏过去的钟芙,故做吃惊地十指捂住嘴巴,一副不知道如何会成了这般的无辜模样,“啊,钟姑娘这是怎么了?”借着上前查看的间隙,眼底不着痕迹的掠过一抹晦暗,有些暗恼自个儿今日冲动,险些再次丢了性命,也更没想到钟芙已然狠毒到没了人性。 萧长珩的目光凝在她的身上,漆黑的眸子深如冷潭,望不见底的幽深流转着渐渐眯起,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也不知在做何思考。 半响后那道淡薄的声音才悠悠响起,不答反问,“你又在这儿做什么?” 烛光摇曳闪烁,如同重宁此时的心境,她一抬眸子就对上了他的视线,瞬间挺直的肩膀微微泄露出她的紧张,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在两人的视线纠缠中不停的流转,重宁迎着他那强势的目光,咬着牙豁出去编了一个不算完美的理由,“……我……我是听闻钟姑娘吃了我做的芙蓉果就……脸色不大好了,又匆忙离开的,担心怕是坏了肚子,想着来看看。” “我寻到她的房间,喊了门却听不见声响,我稍一推,门竟然没锁,屋子里还黑漆漆的,哪知就突然冒出个人挥着匕首就扑过来,要不是公子你及时阻止,我就真的……呵呵……凶多吉少了。” 萧长珩竟然没有再多询问什么,淡淡哦了一声,若是他真的要细细纠缠重宁的说辞,重宁最后说不定连自己都会编不下去。对面的人虽然不再出声,可那双黑眸探究般的视线随之落在地上的钟芙身上,愈发冷了神色,转而到重宁,更显出一丝凌厉,显然是对她的这番解释不甚满意。 诡异的沉默再次无限蔓延在空气中,重宁稳住心神,解释了一句,“钟姑娘……也许把我当做小贼了,呵呵……”重宁知道这人不好糊弄,但也不能说出实情,也不管他信不信的,反正她自己信了的开了口,“这事又关乎小女的饭碗,恰巧遇上这遭,也受了惊吓,萧公子您来钟姑娘的住处定是有自个的事,我就不打扰二位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您继续,我先走一步了。” 联想到后厨那传来的话,说萧长珩在宴席上给钟芙让了自己的位置,这大晚上的又偷偷摸摸的来钟芙的房间,不由延伸的想了想,这是幽会呢?幽会呢?还是幽会呢?自以为洞悉对方动机的重宁表示很识趣,却没注意到在她说完话时对面之刃彻底黑了的脸,微微抽动了下嘴角。 重宁正待要走,经过萧长珩身边之时,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抓住了脖子后衣领,生生被逮了回来,只是重宁看不到萧长珩此刻的神色,心中哀嚎这人的难缠,小着声谨慎问道:“萧公子……还有什么事?” “……” 重宁得不到回应,默默收了声,一阵煎熬,终于萧长珩没有沉默太久道了一句,“你就这么走了。”他的声音冷清低沉,挟着风声,以至于重宁觉得这话是一个错觉,微微扭了头,见萧长珩确实是开口说话,脸上显出反应不及的呆愣来,傻傻盯着他看。 “把这里收拾妥当,我在外面等你。”萧长珩丢下这句话,锦袍带风,已经出了房间,走在房门口步子顿了一下,不做回头提醒道,“把东西归回原位。” 重宁讶异,却还是下无意识的应了声哦,抬起头看向他精瘦的而挺直的背影,烛光中恍惚,竟然有些错觉的熟悉画面恍入脑海。 再回头看杂乱的屋子,其实不用萧长珩说重宁也想收拾了之后再离开,只是因着他的意外闯入,重宁怕自己在多呆一刻反而暴漏了身份,本打算待他走后再摸回钟芙房间作打算,谁料他竟给了自己机会。虽然心底有些奇怪萧长珩的举动,不过仔细想想自己的说辞还能圆得过去,就只当他是信了,随后大着胆子收拾了起来,将房间恢复了原样。 蜡烛摆好重新点燃,也给钟芙重新整理了衣衫和头发,一丝不苟的为她盖上被子。重宁坐在她的床边,瞧着钟芙平静的容颜上再没有一丝的狠劲,禁不住咬住唇,大大的眼睛染上暗暗浮动。 钟芙,不成想你我姐妹竟然反目成仇,而我竟还有再世为人的机会,来向你讨回我失去的一切。明日醒来,你只当会是场噩梦而已,而这噩梦早晚会成了现实,于你来说那才是真正地狱的开始。 临走前重宁在房间搜索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线索,虽是有些失望,还是赶快离开了客栈,免得房客回来撞上,出了客栈门口,萧长珩就立在夜色中,重宁上前说道,“萧公子,小女今日实在鲁莽,怕是让钟姑娘知道了不快,可否当这事没有发生?” 萧长珩点点头,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我与钟芙并不相识。” 重宁讪讪笑笑,明显也是不信,心中道,那大半夜的干嘛偷偷摸摸去一个女子的房间? 萧长珩似乎是看透她所想,立马斜了她一眼,眼神威严冷冽,不说话再次黑了脸色,步子极快而稳健走在前面。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朦胧的映出微微光线,洒落点点光辉,那人长发飘逸的散在身后,衬托这他的轮廓愈加分明,重宁怔在原处,不明白他怎么那么容易变脸呢?直到背影有些模糊,重宁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去。 …… 三更鸡又打鸣,晕红的如柿子般的太阳渐渐升起,重宁睁开眼睛瞧了瞧,梧桐已经坐起身子在穿衣裳,重宁打了一个哈欠翻了个身子继续打盹,梧桐硬是将重宁扒回来对着自己,不禁想到昨个送重宁回来的人,故意打趣道,“我看送阿宁回来的公子极是不错,如此丰神俊秀的男子,是不是对咱们阿宁妹子有意思啊。” “哎,姐姐想什么的,人家是侯爷之子,我是一介草民,哪里搭的上,昨夜不过是碰巧遇上,萧公子为人善良磊落,不想我一个小女子独自夜路回来,才要送我的。” 梧桐暗暗舒了一口气,“哎,妹妹能那般想自然好,我怕妹妹这年纪正是情窦初开,那位公子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只怕妹妹一时糊涂深陷进去,我是过来人,这种家族咱们没个身份是攀不上的,就算过门也是个没地位妾室,倒不如嫁个寻常百姓家的,你侬我侬相依一辈子。” 重宁见她如此知心的道出这些,点点头,“姐姐,我知道分寸的,不是我的,我不会乱想。”而且也没有心思去多想情爱一事。 散了睡意,重宁也随之起床,今个还要再去趟尹府,拜别老太太,还是赵妈妈提醒的重宁,让她别急着离开,定去给老太太知会一声,也不失了礼数,更不枉老太太的一番欣赏与疼爱,昨个应下后就想着今早迟些时候就去尹府,老太太有早上诵经的习惯。 重宁做好了朝饭,临着出门的,梧桐瞧着了一眼在屋外绣花的杨蓉,再看看重宁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重宁也没注意她今日的不寻常,在外面照例喊了一句,“娘,若是累了就歇一歇,绣花这活儿急不得,回头我得了闲的一块儿做。” 杨蓉应了一声好,重宁刚一出门,就听着屋里传来阵阵隐忍了许久的咳嗽,继而又传出一道担忧的声音,“婶子,这都咳出血了,您还是别再做活儿,好好歇会,我今个一定要请大夫给您瞧一瞧。” “别,我这都是老毛病了,请大夫又得花钱,我绣完这朵花就不绣了,梧桐啊,重宁最近事多,你先别告诉她,这丫头身子弱,再累着了怎么办?” “好,您一定得休息。” 屋子里只剩下一声一声带着强忍的咳嗽,断断续续。 第47章 辞别 寿宴一过老太太就吩咐着让人将一些贵重的摆设重新送回了仓库,重宁进了蘅芜苑就见青木有条不紊的在指挥丫鬟和小厮收拾东西,这其中还有青末在擦拭一块三彩釉的瓷器瓶子,青末一见重宁开心的咧着嘴笑了,“阿宁姐,你来了。” 青木在一旁笑着自嘲,“呦呦,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宁是你亲姐呢。” 青末顽皮的吐了吐舌头,“诶,阿宁姐带什么好吃的没?” 重宁笑嘻嘻的回道,“就知道你嘴馋,这不早上做了玫瑰卷给你带来个,你怎么到的蘅芜苑?” “嘿嘿。”她拿了玫瑰卷光顾着吃食,嘴里含糊着叫人听不清楚的,还是青木哭笑不得摇摇头,对重宁道,“青末也算因祸得福,她这般不懂事的年纪又傻傻笨笨的,本是进不了老太太的园子,是赵妈妈去给老太太说情,念在青末厨房受了委屈,这才调到园子,归在我的手下,来了蘅芜苑这以后谁也欺负不着。” “是啊,青末吃了苦头。”重宁仍是有着愧疚。 青木是个明白人,劝着,“姑娘可别在心里有梗了,这人谁没个磨难,只要苦尽甘来便是好的。” 重宁笑了笑凝望着青木那张梨涡带笑的豁达神色,不禁对眼前的动人女子升起一丝敬佩,对,苦尽甘来便是好的。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就见赵妈妈进来了,一看见重宁就和蔼的笑着,“姑娘来了,老太太在屋外园子坐着等着姑娘呢!” 重宁与青木告别,在赵妈妈引着下来了园子,早上春意正浓,花枝露水晶晶亮亮折射出日光的光泽,仔细看水珠子如镜子般映照出正手握佛珠的尹老太太,一脸容光。一进去重宁就见石桌子上精致的盘子里摆放醒目的芙蓉果,重宁恭敬地问安,老太太将重宁又唤到跟前让她坐下,细细打量了重宁,深意的笑容淡淡浮现在脸上,“你这丫头老婆子还真舍不得放走。” “承蒙老太太喜爱,若是老太太喜欢我的手艺,以后随时可叫重宁回来,我也能跟着裴大叔多学着点。” 老太太又一笑,拍拍重宁的手,柔柔的摩挲,及时疼爱的样子,“手艺我喜欢,更喜欢你这丫头。” 重宁低下来做羞赧的模样,“老太太这般待我,阿宁感激不尽。” “你这丫头身上有秘密?”尹老太太望着芙蓉果冷不丁的道了一句,重宁微微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心中砰砰的跳动起来,老太太果然不是一般人,只是事实她决计是不能说的,重宁还没张嘴,尹老天太摩挲着她的手越发轻柔,“人都有秘密,有些说出来是个好事,有些说出来反倒坏事,丫头,好好守着自个的秘密,若是需要老婆子帮忙,尽管说道说道,我的日子现在可都是能数着过的。” 重宁生平第一次有种冲动想将事情真相告诉眼前的老人,可是这毕竟是她的家事,怎么能让老人家再烦心,眼中积聚了不少感动的泪水,哽咽的说道,“老太太,重宁此生定不忘老太太您的恩情。” 尹老太太抽回手,从脖子里摘下一个项链,这是一条极为普通的链子,银子打造的空心弧度里包裹着一个像杏仁一般的种子,说实话实在算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有些怪异,“这是那人送我的种子,说种子就是一切万物的希望,我舍不得丢就炒熟了做了项链戴在身上几十年了,送给你罢,它陪着我度过了无数的危难,想来更能带给你好运。” “老太太,这般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可以要。” 尹老太太硬是塞在重宁的手中,“这东西与我来说早已经刻在心里,送给你才是我想要做的,别拂了我这老人家的一点愿望。” 重宁手中攥紧了链子,似乎有股无形的力量和温暖搁在了手心,从指间一直钻到心里,她知道老太太口中的那人是谁,那个疼她到心尖上的至亲…… 吸了吸发酸的鼻子,重宁起身给尹老太太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低头的每一瞬间,似乎记忆里爷爷每一张笑脸都清晰的闪现出来。 “快起来罢。”尹老太太让重宁起了身子,再寒暄了几句,不一会儿外面就吵吵闹闹起来,明显是小孩子的声音。 “煊哥儿,老太太有事,这会子不能打扰。”赵妈妈的软着话语劝道。 “我不叫我媳妇走,我要见祖母,让祖母帮我把二宝找回来。” “煊哥儿别为难老妈妈了。” 尹老太太放下手里的珠串子,难得脸上露出发愁的神色,“丫头帮老婆子一个忙儿,煊哥我真是拿这小机灵没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丫头给劝劝。” 重宁也是为难了,可谁让她是佛中的“因”,这“果”还得自己去结,只好硬着头皮道,“是,老太太。” “去吧。” 重宁再次福身,千言万语的感谢都尽在这一动作里,扬着笑容来了门口,煊哥一见是重宁八爪皮般的扑了上来,差点将她扑了一个趔趄,抱住重宁的腿,抬起脸,紫葡萄般的眼珠里充满了喜悦,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嘴巴嘟起,“原来你没走,他们都给说你走了。” “我还不走呢,今个一天都能陪煊哥儿玩,如何?” 煊哥一拍手道,“好哇。” “我带你放风筝吧。”重宁瞧着这晴好的天儿,提了主意。赵妈妈看着小祖宗遇着重宁总算肯消停下来有些哭笑不得,连忙叫人去取风筝。 重宁带着煊哥来了尹府的大花园,那里有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煊哥在重宁的指导放了风筝,可只要重宁一丢手,煊哥就把控不不好线轴子,蔚蓝的天空中一个燕子模样的大风筝忽高忽低地飘着,煊哥儿禁不住有些灰心,“为什么我就是放不好风筝。” 重宁一边逮着细线,一边说道,“因为煊哥还小,等你长到大宝那样的时候,这个风筝就能飞起来了。” “可是有你帮我放就行了,你当我媳妇儿留在宅子里,就能一直陪着我玩。” “煊哥儿,我就像这风筝,刚才不是也试过了么,放不好风筝就会从天空摔下来,粉身碎骨,况且我喜欢自由,不想住在大园子里,等有一日你长大能控制好风筝的时候,才能让它飞得更高更远。” 煊哥儿还小,自然听不懂她话里的深意,只是叫重宁偷换了概念,不愿意她成为他手里放不好的风筝,忍不住认真道,“等我长大了,二宝就能陪着我了,是么?” 重宁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点点头,心中窃喜,等你长大了,就不会想着放风筝了。 突然的,重宁丢了手里的风筝,天上的燕子不受控制地飞远了,重宁和煊哥儿一同坐在草地上,看着远远飘走的“燕子”,“煊哥儿放不好,就让它飞走吧,给她自由。” 煊哥儿点点头,非要重宁给她拉手,“那你等我长大,等我学会放风筝了,我再讨你做媳妇。” “行,你先学放风筝吧。”重宁给了他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刚把拉钩的手放下,地上的小草叶子锋利的如刀子般划伤了重宁的指头,一滴鲜红的血珠顿时冒了出来,重宁吸了血珠子竟然感觉胸腔一疼,心口隐隐有些沉重。 煊哥儿问,“二宝你没事?” 重宁回过神来摇摇头,可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幽然生起。 天色微微见暗,重宁约莫着时辰离开尹府,行到一半路的时候就远远的瞧见了张大叔,他焦急的跑过来,脸色不大好看,重宁蹙起眉头,忙问:“张大叔,出什么事儿了?” “宁丫头,你娘吐血晕倒,快跟我回去罢。” 重宁顿时觉得有些懵了,稍稍缓了下神,“请大夫了么?” “我出来那会,已经有人去喊王大夫,你婶子和梧桐都在家里守着,你赶快跟我回去。” 重宁一刻也不敢耽误,和张大勇急急忙忙往百果村跑去。到了村子里,身后的衣裳沾着汗水,已经湿乎乎的,额头几缕发丝也凌乱的贴着额头,一脚踏进屋子里,床边围了一圈人,素瑛和春婶子不住的叹气,梧桐正在水盆里洗着毛巾,大家听到动静都不约而同的瞧着门口的人,眼神大多里都是惋惜与怜悯。 重宁走过去,众人给让了路,王大夫坐在床边正在搭脉,脸上越来越浮现出忧虑,重宁稳着神儿地告诉自己觉不能慌,众人都屏住呼吸只等大夫的发话,重宁更是揪住眉头不做一声。 “老夫也无能为力,她这应该是肺痨,积郁成疾加之劳累过度,怕是不好治了,我先开几副药缓缓她的身子。” 重宁表现的冷静,然谁都能看到丫头眼中的泪水在打转,却没有一颗掉下来,反倒问,“王大夫,是你不好治,也就是说有人能治?” “说来惭愧,老夫学医不精,倒是我师兄在这方面颇有研究,只是性子有些古怪,救不救的依着心情来,若是需要,我写封书信你们带着去宛城看看,说不定有转机。” 众人还在担忧,重宁已然果断的敲定,“那麻烦王大夫写信引荐,我们明日就起身去宛城。”重宁隔着衣服握住了那新的“护身符”,圆圆的种子收在手心,深深吸了一口气。爷爷,保佑我和这些爱我的人罢! 第48章 时值暮春,即使是日落时分,也掩不了四周盎然生机,西郊的官道上,一辆车身上雕刻着古朴花纹的马车徐徐前行。 一路上,伴着杨蓉时不时隐忍的咳嗽声,马车上的气氛有些凝重。梧桐从水壶里倒了水,在重宁扶着杨蓉坐起后,递了过去。 “都怪我,要是我早些跟你说……”梧桐从昨儿大夫走后就一直很自责,看着重宁一言不发的心里更是难受。 重宁一愣,视线触及她微红的眼眶,连忙道,“姐姐误会了,我是在气自己来着。”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面容有些憔悴的杨蓉,低了声儿,“明明说过会好好照顾她的,结果……要不是你,还不知道会怎么严重。” “咳咳,你俩谁也别怨,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杨蓉喝完了水,重新带回了面纱,离得两人远了些,怕传染给她二人,摸着马车里的座儿眉头不展,这一趟儿辛苦攒着的钱就跟流水一样的去了,杨蓉是心疼的。 重宁清楚她此刻所想,联想到这病的由来,心下无奈之余还夹杂着一丝气恼,气她为了挣几个钱的熬坏了自己的身子,“娘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我想想,爹已经不在了,娘要让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么。” “可是钱……” “钱的事儿您不用愁,我离开尹府的时候尹老爷赏了五十两,足够应付我们到宛城的前一阵儿,到时我再找份活儿做,不至于饿着。”重宁出发前就已经把百果村的屋子交给春婶子顾,带不走的兑了点银钱,几个包袱的举家搬迁。 “婶子您就放宽了心罢,宛城的大夫比镇上的厉害,一定能把你治好的。”梧桐跟着劝慰,“我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到了之后可以和阿宁一块儿找活干, “这病就是你操劳出来的,以后只管听我的罢,不要再让我担心了。”重宁伸手抱住了她,心里仍有些后怕,没有什么比命来得重要,不想失去这份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温暖。 天色渐晚,风时而撩起帘子,城墙上两个小篆字样映入重宁眼帘。青砖垒成的斑驳城墙,宛城二字镌刻其上,透着饱经风霜的沧桑。 她又回到了这里。重宁收回目光,阖上了眸子,闪现而过的一幕幕犹如发生在昨日,明明才不过三月光景,却像是隔了一辈子,她是重宁,而非钟宁了。 车外马蹄声清脆,像一根单调的弦子随意地拨着,渐渐地各类声音多起来,女人们的说笑声,男人们的吵嚷声,孩子们的哭闹声,鸡鸣犬吠,骡马嘶聿,尘世间的一切越来越乱,越来越嘈杂地涌过来,弦子铮铮铮地拨得疾如骤雨,震耳欲聋……直到嘣的一声弦断,重宁蓦地睁开眼,只是一对眸子里不知为何有了水光,撩拨开窗帘,淡然地望在车窗之外。 途经四喜楼,偌大的酒楼灯火通明,热闹喧哗声透了出来,隐约可见曼妙女子穿梭其中,一眨眼的功夫就错开了眼去。 重宁重新阖上眸子,微微蹙起了眉尖…… 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宅子前停了下来,重宁率先跳下了马车,看着宅子门口张贴的纸,显然里头的人已经休息了。举目望去旁边有家门面稍小的客栈,重宁回了马车边,取了行礼,和梧桐一起扶着杨蓉在那家客栈暂时落了脚。 大概是见多了来求医看诊的病患,掌柜的也不忌讳,收了房钱,还让婆娘烧了热水送上。重宁问掌柜的借了厨房,买了几样食材,想做点简单的吃食,这一天的干粮下来,就想吃口饭喝点热汤的。取嫩笋、小蕈和枸杞头,放入盐汤内焯熟,用香熟油、胡椒、盐少量再加上酱油、滴醋拌着吃。 煮上一锅羊肉汤,这羊肉还是临行前张大叔和素瑛婶将家里养的羊宰了送来的,担心她们吃不好硬是让拿着,重宁想到素瑛婶恨不得也跟着来的样子,笑了笑,随手将栗子去了壳和山药一起切成片,放入其中,再加入作料炖煮。山药色白如玉,栗子色黄似金,不但颜色好看,还能起到食补的作用。 一道山家三脆,一道豆角煎蛋,再加上金玉羹,因着前阵儿在尹府做厨娘,用惯了大锅炒,这会儿分量有点多,重宁想着那二人的食量再一瞧锅里多出来的,有些不舍浪费,正发着愁的,掌柜的就闻着味儿走了过来。 “没想到你个小丫头的还会这一手,闻着味儿好香,能不能给叔来点,要是好吃的,叔就少收点房钱。” 重宁心下一喜,忙不停地动手给他盛上。掌柜的等不及去大厅里,就在灶台边舀了一勺金玉羹尝味道,原先抱着的说笑心态霎时变了,炖羊肉在煮的过程中保持了它的原汤原汁,火候掌控的好才能使汤汁像这样的色白浓稠,羊骨头中的鲜味物质就完全渗出溶入,使得汤味更是醇厚,配上口感滑腻的山药栗子,滋味更妙。 要不是亲眼看着这丫头来的,他都要以为是哪家酒楼打包来的,光冲着比他婆娘做的好吃这一点,他都想招她做厨娘了,就是客栈小了点儿,付不起人工钱。掌柜的笑得讪讪,随后认真了脸儿说道,“丫头不可貌相啊,这房钱的事儿叔是说真个儿的,你娘在这儿看病你们就住在这儿,房钱减半,只要做饭的时候带上我和我婆娘的份儿就成。” 重宁应了声好,心底十分感谢裴毅。早前控制火候什么的,她都是按着食谱上描述的,只能摸点边儿,靠了点运气在。后来几日在尹府裴毅作她老师,称得上是倾囊相授,她也从中学到不少,应对起工序复杂的菜肴来,也能得心应手。 掌柜的看她端着托盘吃力,搭了把手的,一块儿去了前厅,走着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侧头说道,“隔壁那老大夫脾气古怪得很,我这儿住过的有不少让他给赶回来不肯治的,说是心情不好不愿意,有人花大把的银钱也难买他心情好,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 重宁来之前就听王爷爷说了,他师兄年纪比他小点,因着入门早辈分高,在医术上颇有天分,尽得师傅真传,只是偏生不爱受世俗道德束缚,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得罪过不少人,也救过不少大人物,一条小命留到了现在,虽不爱惹事了,可那性子改不了,看的顺眼的分文不取也会救,看不顺眼的一掷千金也不会管他死活。 听着掌柜大叔的话,重宁不禁摸了摸脸,不知道自己长得合不合那人的心意,想着又好像有哪里不对,最后把自己给窘着了。 “他若不肯,我就磨到他肯为止。“重宁随后道。 掌柜的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目光含了一丝担忧,只是很快就像被她所感染一般往好了的地方想,“小丫头是个有孝心的,老天也会保佑的。” “承您吉言了。”重宁笑笑,临入厅堂,转而问道,“大叔知道这附近有空房子能租吗?” “丫头是打算长住?” 重宁点头,出了百果村她就不打算回去了,这里的宛城,日子还长着……总要有个安身处才好。“身上的钱不多,我想找个便宜的地方租着住,您比我在宛城熟悉,若有合适便宜的地儿,大叔给留意下,麻烦了。” 掌柜的闻言想了想,还真叫他想起一处来,“对面街上的窄巷子里有一间,房子的主人去京城了,与我有点交情的,就把房子挂在了我这儿。因着那位大夫的缘故,外来的不愿住这片儿,都空了好些年头了,就是地方小了点,不过住你们娘儿三绝对够了。” “房钱我也不收你贵的,还是之前的条件如何?” “多谢大叔!”重宁一下解决了头等问题,对眼前这位和蔼的胖大叔十分感激,再三谢过。 …… 相隔数里的泗水镇,住在宽敞大客栈里的钟芙毫无食欲的捏着勺子一阵出神,面前的三鲜汤热气早就没了,钟芙绷着红唇一阵心绪不宁,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向对面的男子开口了,“我总觉得那晚的噩梦太真实了,贺大哥……我记得姐姐拿刀子划过来的时候,我被她扑在了地上,后背上那块乌青可以作证。” “她拿刀杀我的样子太恐怖了,我想躲都躲不掉,想来是在怨恨我没有及时救她!”钟芙说到最后还不忘嘤嘤,泪水含了眸子。 “我去找你时屋子里一切如常,许是芙儿你多心了,后背的乌青或许是之前不小心在哪儿蹭到,自己没有察觉。”贺云戟并不想谈论钟宁,遂避重就轻道。 “那玉兰花的簪子怎么解释?”钟芙仍有些不依不饶道,心下惴然。 贺云戟有感于她这两日的反常,挑了挑眉头,不禁出声问道,“芙儿,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她顿了一下,一抹怕被识破的局促快速地从眸底闪过,咬了咬唇,“是芙儿有私心,若是姐姐回……贺大哥就不再是我的了罢。” 贺云戟听着这般蜜语,多半也是信了,宠溺的点了下她的鼻尖,“芙儿又在胡思乱想,先吃饭,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定会不会离开你的。” “嗯。” 两人正吃着晚饭,就听着仆人来报,说有人在外面求着见钟芙。 听到有人来,贺云戟叫人撤了盘子,刚一会儿的功夫就瞧见仆从领着一人走了进来,不正是尹府的前大厨陈禄。 钟芙眯了眯眼,陈禄?不就是败给一个丫头的那厨子么?因着先前在尹府接连碰壁,连个做饭的都问不出来的钟芙正憋了一肚子火,看着进来的人难掩的算计样儿看着愈发不喜,只是碍于他说知晓她打听的事儿,钟芙仍露了个好脸,请了他坐。 “那姑娘叫什么,住哪儿,你都清楚?”钟芙面儿上摆的自然,实则颇为紧张,若芙蓉果一事不查探清楚,只怕日后她都难以入眠。 “她来尹府来的突然,我就查了一查,自然比府里的人知道的多些。”陈禄转了转眼珠子,实际是早先怕她有威胁做了打探罢,谁料只是个黄毛丫头却叫他栽了这么大一跟头,心里怨恨至极。后来听到钟芙打听她的事情,联系寿宴当天的事儿,猜想着不是什么好事儿,又因着钟芙四喜楼当家人的身份,想来讨个便宜,谋份出路。 “唉,说来我也倒霉,好端端的就因为那丫头的设计陷害丢了饭碗,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养家糊口,可愁死我了。” 话一出的,钟芙就明白了过来,在他低着头颠倒是非时暗暗拧了眉头,在他发现之时敛了厌恶神色,笑着道,“说来也巧,四喜楼正缺人呢,陈师傅要是有兴趣,等晚些随着我去宛城便是。” “如此那是再好不过。”陈禄见达成了目的,脸上的横肉笑的愈发乱颤,道出重宁住所,“那丫头叫重宁,就住在百果村,我带你们去。” 钟芙乍听闻那名字,身子霎时有些僵硬,就听着身旁的男子开了口有些不置信地问,“哪个重,哪个宁?” 陈禄早前也听过钟宁的名儿,这会儿一听就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是重情重义的重,穷沟沟里出身的山野丫头,不是……”说罢瞥了眼钟芙识相地没说后头的话。 钟芙敛了眸子,稳了稳心神,噙着一抹虚假笑意沉吟道,“怎会这般巧的,我更想见一见了,不若这样,我让人跟着你去将她请过来,待我见过再一道回宛城罢。” 陈禄没二话的应下,带着钟芙的人离开了。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贺云戟稍蹙着眉头开了口:“你真的要招这种手下败将去四喜楼。” 钟芙嘴角一勾,“我是许了他去四喜楼,可也没说让他做主厨啊,咱们那儿缺的是干杂活儿的,让他去,也好让他知晓自己是几斤几两的东西,还妄想和我谈条件。” 贺云戟将钟芙搂在怀里,“芙儿真是聪慧。” …… 掌柜所说的小独院就位于巷子的最尾端,虽然是小了一些,三间厢房加上一个小厨房和杂物间,比之泗水镇的房子却还要大些,但和宛城那些个住宅论就显得破落和偏僻了多。这些对于初到宛城的重宁来说并不打紧,拉着梧桐亦步亦趋地跟着掌柜的看房子。 院子的采光极为不错,空地中央还有一张石桌子,石桌子旁栽种着一棵两人般粗壮的梧桐树,绿枝抽新,正是开花的季节,紫色的喇叭花串串坠在枝头,阳光从疏落的缝隙间洒下来,影影绰绰的光影伴着淡淡的花香透向地面,地上散了一层梧桐花,倒不失为一种朴素雅致。 “这房子我也曾帮着租给一些人,因着地段和大夫的缘由都不愿久住这里,不嫌弃这些的,我带着看了院子的,又觉得这梧桐树种在院子中央风水不好。” 重宁抬眼望去,这种四方小院子中种树暗喻“困”字,的确是有些不吉利。 “一年前,我曾写了书信送到京城问问可否伐了这树,友人回信说,是陪着一块长的,对别人来说风水不好,与他便是一棵祥瑞树,只是可惜带不到京城,拖到现在又没人肯租,我是个粗人,不懂的这些,只管和婆娘好生招呼着,要不是姑娘询问,我都差点想不起来了,要的租金不高,也算给我两口子找个人帮忙打理下房子,今个带姑娘瞧瞧,说的明明白白,租不租但看姑娘的意思?”掌柜大叔仔细的道出原委,实乃是个实城人,一脸真诚的笑着。 重宁和梧桐四下又一块看了几眼,待转了圈出来两人对上视线,皆是透着亮光的。这房子瞧着可比百果村那破落屋子好上许多,至于梧桐树的风水问题,重宁就更不介意了,笑嘻嘻的将身边的梧桐姑娘推到掌柜大叔面前,眸中闪亮,“掌柜大叔,不巧我家阿姐名字就唤作梧桐,既然院里有两棵梧桐树,风水不好也算破了。” “再说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有钱人讲究风水图个意思,我和家姐,家母三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又何需讲究那般多,若真的这般倒显得矫情不是,您能将宅子便宜租给我们,我们就感激万分了。” 重宁的一番说辞愣是让掌柜大叔耳目一新,这般磊落豁达的,不像她自己说的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农户出身,颇有几分城里头姑娘的大方,随着点头附和道:“姑娘是个明白人,叔就不多说了,房子你们收拾收拾就能住,咱们离得不远,有什么事只管招呼一声便是。” 随后管大叔又交代了几句屋主留下的话,大抵是那些带不走的有感情的,不要损坏了去,重宁都一一应了,甚至随着他的话语能感受到屋主离开时的不舍,宅子虽小,每一处都能见用心布置,格外温馨舒适。 重宁先付了两月的房钱,共是六两,一纸租契,就在宛城落了根。待收了契约,梧桐便提醒道,“阿宁,你先带婶子去看大夫,我留下把院子收拾干净,咱们可好赶快住进来。” 重宁心里头也挂念着杨蓉,闻言从腰间拽下来钱袋子递给她,“姐姐收拾完看看有没有需要添置的,我如果回来的早便和姐姐诶一块去置办,这里就麻烦姐姐了。” “阿宁尽管放心,我知道如何,你且安心了去,家里有我呢!”梧桐明媚的眸子弯起来,握了握重宁的手,眼里除却喜色,还有大干一番的精神劲儿。 重宁离开院子先回了客栈接杨蓉出来,后者听闻安顿下了,不由得也松了口气,蒙着面纱只紧着步子跟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昨夜到过的地方,没个门面装点的,看上去倒像是普通的宅子,只是透着那敞开的木门,鼻端能嗅到各种药草混杂一起的味儿。 两人走了进去,只见院里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层层的木架子,最上面一层晒的是绿叶子的青草,中间架子上是红色珠珠的干果子,最下面一层是像干货一样的黑漆漆的东西,不远处几个簸箕里再仔细一看是知了壳子,还有晒的干巴巴的大蜈蚣,透着不寻常的,重宁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扶着杨蓉往正中的屋子走去。 屋子里,一整面墙上都是放置药材的木格子抽屉,一排排一竖竖写着各种药材的名称,只见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端坐在桌子后面,桌上放置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和一个供人放手诊脉的软垫子,正埋首写着什么。 听到动静,那人抬起了头,颔首浅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黑眸卓卓染着沉稳的气度,竟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杨蓉有些心慌的坐在了他对面,重宁站在杨蓉旁边打量着少年,一件湖蓝色绣银丝点素团纹的交领长衣,腰束一条浅蓝色缀玉腰带,一头鸦羽般的乌发用玉冠松松扣住,稍长的刘海略显凌乱的覆在额头上,两条眉毛比画笔描出来的还要修长姣好,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白瓷水玉似的肌肤好像一拧就能掐出水来。 若不是他身形挺拔笔直,她还真以为眼前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少年端着仔细谨慎的神色号起脉象来,重宁也不敢出声打扰,不过一会儿,就看脉间手指终于松开,抬起头来略显忧虑的看了重宁一眼,又转向杨蓉问道:“从何时开始咳嗽的?” 为何是个尖尖细细的女人声音?重宁诧异地瞧着他脖颈处有些突出的喉结,原本有些紧张的就医气氛因着他一张口瞬间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重宁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就忍不住噗嗤笑了,连正在忐忑的杨蓉都忍不住嘴角弯了弯,少年看似也是不可思议,摸着自己的嗓子微微皱了皱眉,随即不过一秒脸色就黑沉下来,又恢复了刚才的沉稳,抽出一张纸写上字:姑娘可否帮个忙? 重宁忍着笑意点点头,少年再往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重宁,重宁接过纸张一看,才知这尖细女声约莫是出自他师父之手,拿他试药作弄。 扫过字条上写的,重宁抽了抽嘴角,再看少年一脸正色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照着念了出来,“不想徒儿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来,就赶紧出来解了,不然的话,一定叫你那些宝贝尸骨无存!” “什么宝贝?”重宁念完,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一些……”少年甫一开口听着声儿顿时闭上了嘴,随后就听着屋顶上的砖瓦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就有一道光线照射下来,伴随着一张怒了白胡子脸从上看下来,光线很快被遮住,他整张脸塞住屋顶的大小口子,更显滑稽,“你个不孝徒儿,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大了。”说罢老头就气呼呼瞪着下面的少年。 重宁仰着脖子看着他们师徒二人,少年一声叹气,显然是颇为无奈,再写了字条,递给重宁,重宁仰着脖子道:“你徒儿说了,让你赶快下来,上面危险。” 那老头一甩脸,对重宁道,“你跟我徒弟说,让他认错,我就下去。” 重宁呵呵一笑,内心好忧伤,收了下颚,对对面的人道,“你师父说你不认错,他就不下来。” 少年摇摇头,写了纸条,重宁继续仰着脖子道,“你徒弟说你先下来再认错。” “你跟我徒弟说他先认错我才下来。” 重宁仰头传话,“你下来他才认错。” “他先认错,才下去。” “你下来,他才认错。” …… 有完没完了,到最后重宁实在忍无可忍了,脖子这样来回折腾,差点折了,瞥了一眼外面见有一张木梯子靠在墙上,重宁去外面将木梯子挪走,最后一次仰着脖子掷地有声,“你徒弟说了,既然不想下来就不要用梯子了。” 少年一听,怔了一怔,随后别过了眼似是不忍看。屋顶上的白胡子老儿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般哈哈大笑,随即一旋身,身姿翩然落到了地上,使得是重宁从未见过的轻功。 “小娃娃,你说什么?” “……”重宁对上老头儿的戏虐神色,哑了哑嗓儿,干巴巴道,“能……当我什么都没说么。” 殊不知,她这红着脸懊恼的模样却诡异得取悦了脾气古怪的老头,扫了一眼座位上的杨蓉,眯了眯眼,不知在盘算个什么。重宁被他盯着瞧的有些发凉,心底浮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第49章 “的确是我师弟的笔迹。”老头儿接过重宁给的信,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后,说道,“通篇废话,看着叫人头疼。” “王爷爷说十来年没见,很是惦念,托我问声好。”重宁看着老头儿话虽然这么说着,却把书信小心收起来的别扭样子,也不点破道。 “哼,想怎么当初非要走的,去劳什子的穷乡僻壤,十多年的没见怪谁。”老头儿甚是不悦道。 先前给杨蓉问诊的少年瞟了他一眼,已经吃了解药凉凉道,“兴许就是受不了你那脾气才走的。” 老头儿一噎,暗暗瞪了自家爱拆台的徒儿一眼,干咳了一声,转而细细打量起杨蓉来,在几人秉着呼吸快憋不住时才悠悠道,“来得早还有得救。” 重宁闻言欣喜若狂,杨蓉亦是高兴,正要开口感谢就听着老头儿继续说道,“可我没说要救。” 兜头一盆冷水下,重宁嘴角的笑意定住,愣愣瞧着对面之人的故意神色,半晌的,在心底幽叹了声,果然如传闻般难伺候,做一番调剂后又重新挂了笑容郑重道,“那大夫如何肯救我娘,只要我做得到,定竭尽所能。” 老头儿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觉得小丫头不慌不躁的还有那么一点意思,遂捋着须子做考虑状,毕竟这些日子以来鲜少有人上门看病,他无聊的慌才作弄徒儿玩儿,奈何徒弟年纪大了不好玩,动不动就拿他的那些宝贝草药做威胁,眼前这个女娃娃倒是可以做顶替。 似乎是察觉到自家师父的恶趣味,容缙也就是那白衣少年,不由得为这小女孩儿掬一把同情泪,眼见师父越来越变态,他分分钟想叛出师门好么。 “咳,若丫头说的是真,老夫倒也可以救上一救。只不过……”老头儿故意拖长了音,见重宁脸上重新露出的喜色,弯了弯嘴角,道出自己的条件,“我要你拿三样东西换。” “哪三样?”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出去走动了,甚是想念祁连的雪景,源城边界浩瀚的大海,紫霞山的枫叶林,若是你能将这些美景在我眼前重现,我就为你娘治病,如何?” 容缙错愕,这祁连和源城隔着天南地北,季节又不同,紧赶慢赶,难以在两月之内来回,更别说这位妇人能不能熬得过两月,分明……是在折腾人,自觉师父有些过分了的他不由清了清嗓子,唤了一声师父。 老头儿也不回头,只凝着重宁,看她答不答应的,瞧她愈发迟疑的,眼里的兴味也就越浓,比起之前那些刚一听就怨他刁难砸东西的,有意思多了。 “只要重现即可?”重宁拧眉沉思良久,终是开了口,话里的意思已然明了。 “正是,不仅治病,老夫还分文不取。”老头儿加重了筹码,更是为自己想到的主意沾沾自喜,也有些看好戏的成分,应了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借着哈欠隐去眼里的暗光,叫容缙闭门谢客了。 临到门口,容缙瞥了一眼门外师父隐去的背影,蹙着眉好意提醒道,“师父他……喜欢捉弄人,姑娘还是另找人看看,省得延误了病症。” 重宁心下苦笑,她又何尝不知道他师父刁难,那三景她只听人说过,不曾见过,如何重现。只是念着母亲的病,也只能咬牙应了,除了他一时之间还哪里找得到能治这病的。 回客栈的路上,杨蓉咬着唇的都泛了白,突然顿了脚步,握着重宁的手,似是下了决心道,“阿宁啊听娘的话,咱不治了,他不肯看就算,非要扯些有的没的,分明是拿我们寻开心。” “肯说条件总比一开始就回绝了的好,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总能想出来的,娘别担心。”重宁闻言掩了眼底愁绪,安慰她道,“何况他也没说怎么个重现,也不是非得搬着原景原物的来,不至于去他说的那些个地方。” 杨蓉听她说不去外地,稍稍放下了心,又看着自家女儿一副颇有主意的样儿,幽幽叹了口气,心底暗忖着若是最后还是没法子,这些时日就当是最后……好好陪着过罢。 不知道杨蓉此刻心中所想的重宁瞥见她舒展开来的眉头,不由得也是松了口气,两人各怀心思地回了客栈,收了东西搬去了小巷里的宅子。 宅子里,梧桐正拿着扫帚勾着屋檐下的蛛网,看到她二人,赶忙丢了扫帚上前,“我正好要收拾完了打算去找你们,大夫如何说的,有没开了药的?”说话的间隙只瞅见包袱没个其他,便歇了声儿先带着人去了打扫好的屋子里。 房间经过收拾布置的,已然焕然一新,窗子离得床远,中间隔着一道屏风,梧桐走进后就挪了挪,挡住了风,然阳光还是能透进来,使得屋子里亮堂舒服得很。 正是晌午用饭的点,重宁先去了厨房做午食,梧桐跟着一块儿,灶台上除了菜还有梨子,听摊贩的说吴地产的乳梨可吃并可治病,润肺凉心,是梧桐在她们回来之前出门买来备着的。 重宁拿了梨子去皮及核,切成骨牌块儿,一边将看大夫的情形告诉梧桐,听得后者到最后蹙紧了眉头,着急道,“那现在可怎么办?” “我还没想到。”重宁也是无奈,一边取了王爷爷给的玉竹、沙参、川贝母放入锅里,同猪里脊肉一起炖汤。 梧桐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而动,最终落在了锅里,禁不住叹了口气道,“祁连雪山图我倒是见过一幅,这时节的,漠北祁连也该融了雪的,如何取到。” 重宁正搅着汤,忽而一顿,作深思状,方才因着她的话戳到的一点,似乎将脑海里转过的一些想法串到了一起,眼中慢慢浮现起亮光来。 “姐姐可还记得那幅画的样子?” 梧桐点头,面露不解,就听得她喜着声音道,“坊间有传闻,早在宋初有位名厨善作佳肴诠释名诗意境,我们也可效仿。” “你是说……”梧桐闻言意会,亦是觉得可行,“我这就去画下来,就是怕画的不好……” “无妨,估个样子便成。” 梧桐应声,有了底气,急冲冲走了。重宁把着勺子,心中却是没多少底气,虽是想到了应对的法子,可真要用菜肴来重现,又是一大难题,罢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宛城四喜楼,正是用膳的当儿,几经打击后客人虽然减了不少,但好歹名气还在,加之钟芙近来的革新,厅堂里还是坐满了人,以男客居多,眉眼乱飘,盯得大多是端菜的水灵姑娘。 后厨炉火轰轰,一派忙碌景象,热乎出锅的菜肴一道道地往外端,外头的空盘子剩菜桶有专人给撤回来,安置到厨房后门等人来收。这一趟趟的是个体力活,来回的却只有一个人,待稍稍得空,那人一屁股坐在了后门的台阶上,一手拿袖子扇了扇风,抹了把汗,露出的正脸却是个熟人。 陈禄正歇着就听到里头有人在喊他,暗啐了口,对钟芙那娘们这么坑自己颇是怨愤,当日他带着人去找重宁,却是晚了一步,只听得邻居说是搬走了,至于搬哪儿一问不知。原以为跟着来能做个厨子,没成想的居然是这下等活儿,奈何来都来了,再回去日子定是比之前难过,眼下也只能将就。 “催催催,催命啊,来了。” 陈禄不满地嘟囔,一边起身拿巾甩了甩身上,往回走着不经意地就撞上了一人,正忍着发作,就瞧着对面有些面生的少年郎惊讶地道了一句,“嗳,怎么是你?” 坛九一认出陈禄就不由有些懊恼自己的不小心,连忙双手死死地捂住不再出声,顺道迅速地十指摊开连脸也刻意的遮去一大半,倒着往回走了两步,他是替公子来打探情况的,要是被认出来…… 公子一定会更嫌弃的,坛九淌泪。 此时如果坛九大方的说句认错人了,转身潇洒的走出去,大概也不会引起怀疑,反而这样一惊一乍的让一向会察言观色的陈禄起了疑心,上前就拽住了正待逃走的坛九。“小哥……” 坛九脊背一僵,身后的力拽着走不脱,慌着自爆了目的,“我……我不是跟踪二姑娘来的。” “……”原想说面熟的陈禄一愣,摸着下巴认真端详,越瞧越像是,“萧大爷身边的小跟班?” 坛九心里一个咯噔,咽了下口水,死命摇头,恨不得晃得脸没了。 陈禄却是揪着他的话若有所思,半晌,转了不怀好意的神色,盯着他意味深长道,“跟踪二姑娘所为何事?萧大爷授意?” 见没晃过去的坛九更是哭丧了脸,但又事关公子清白,连忙解释,“不不不,是我自己的主意,可不是我家公子的意思,你可别乱猜想,毁了我们公子的清白。”那换句话说就是来跟踪的喽。 陈禄顿觉捞到点筹码,又窥探到什么秘密一样兴奋,“哦……”他拖着尾音,“原来不是萧大爷的意思?” 看着陈禄一脸信你猪都可以上树的表情,坛九只怕越说越是误会,遂小心翼翼地将人拉到一边,为了公子的清誉壮士断腕般豁出去道,“我实情跟你说……其实,是我……爱慕二姑娘所以才……你可千万帮我保密,别叫第三人知道了!” 说罢,还给了点碎银作封口费,陈禄贼鼠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应声收下,心下却是另有盘算。“小哥儿放心,我一定不会说的。” 坛九拍拍胸脯,放心了,临行前还不忘露出整齐的牙齿一笑,陈禄也回应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一转身就敛了去,这事或许可以和钟芙说道说道,也许能翻身一点儿。自顾眼前利益的陈禄一朝被蛇咬,却还不醒悟防范毒蛇,知道越多,牵扯了利益,于钟芙来说更是一种不安的威胁,可惜他知道的晚了,又恰巧听到了不该听的话,最终落得个下落不明的下场,这是后话。 坛九回到四喜楼对面酒楼的包间,刚才的窘态还未消退,萧长珩一眼就看出坛九的不对劲儿,沉着声询问,“如何?” “公子料得没错,钟家二小姐的确有古怪,有伙计嘴碎提了钟家大小姐,原想是拍马屁的,却不料拍在马腿上,叫她给狠狠罚了,还不许众人再提起。随后她上楼,我瞧着楼上站了一名戴着帽檐的佩剑男子,气场冷绝,怕被发现的就没继续。” 二人所在的酒楼正对着四喜楼,位子临窗,恰好能将对面的情况收入眼底。萧长珩默然看着,神色冷然,看不透在想些什么。 坛九顺着他的视线瞧,对面人来人往的,这场景他很熟悉,因为自公子那次失踪回来后只要有空闲就会上这儿,对着窗子坐一天,他瞧着应该是喜欢上人了,喜欢的还是已经名花有主的宛城第一美人儿……结果十分悲剧。 很想做公子贴心小棉裤的坛九看不得自家公子为情所伤,故意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公子,如今的四喜楼比不得从前了,里面乌烟瘴气的,老饕们都不爱在那儿吃了,要不咱把四喜楼买下来,总好过在那位绣花枕头样儿的贺公子和二小姐手里折腾散了。”更好过公子在这儿眼巴巴望。 萧长珩慢慢的从对面的房间移开了目光,垂下眸子,一派沉默思考,测光的阴影下看起来有些忧郁。贺云戟……萧长珩目光如同冷冽的冬水,近来他手下的钱庄生意似有黑手渗入,幸而他早些察觉,未造成什么损失,只是揪其幕后之人,却和这人扯上关联。 离开太久,真当他是食素的了。而察觉自家公子脸色更冷的坛九一下就想到了二人的情敌关系,连忙叨叨着自个儿坊间听来的关于公子情敌的传言,依着公子的品行绝对甩他几条街,若他是钟家大小姐必然选择公子云云…… 一直无多少反应的萧长珩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向来清冷的目光有了一丝波动,只是很快,就掩了去。或天意或人为,他二人错了时间,已不可追回。倏然起身,撇下一桌子未动的菜肴,沉声道,“走,去钱庄一趟。” 两人出了酒楼,街道上人声鼎沸,萧长珩衣抉翩翩,长姿玉立,眉目丰神俊秀,引得宛城一些胆大少□□频驻足目光,绞着帕子好一阵跺脚,这世界上怎么能有这般谪仙一样的美男子,好似远山云端飘渺的云雾,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萧长珩却全然不在意这些如饥似渴的焦灼目光,坛九挎着步子紧跟在萧长珩的身后,得意的眉眼都快眯成一条细缝,看吧,我家公子容貌绝世无双,一边分神替自家公子回应少女们的热情,偏着脑袋一一颔首表示她们选择对自个儿公子青睐的赞许,主子控已经病入膏肓。 没看路的他猛然撞到一度肉墙,坛九忐忑的回过神来,果然是撞到主子了,连忙就请示罪过,萧长珩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蹙了蹙那向来很囧的八字眉,顺着萧长珩的目光望去,也随之转向一处卖字画的小摊子。一名穿着蓝底白裙的清瘦少女正焦急地在画轴中寻找什么,不经意抬起的正脸撞入坛九眼中,颇为错愕,这不是…… 这厢重宁让梧桐在家将祁连的雪景画了出来,虽然画工不精,好在语言描述详尽,由重宁勾勒,几乎无差。可源城边界浩瀚的大海与紫霞山的枫林又该是个什么模样,万千世界,天涯海角,交通不便使人出行极难,一般人根本没有不可能走过那么多的地方,重宁也是想碰一碰运气,来宛城的画摊处看是否能寻得个模样。每个地方都会有本身的特色,若是找不出这些特点,重现根本就是个壳子,以那老头如此苛刻的要求,验收的时候定也是不好糊弄的,重宁急得泪珠子都快出来了,这是最后一家画摊了,再没有该如何? 萧长珩看到的正是已经有些绝望的重宁,阳光下那纤瘦的身影静静立着,脸上神色晦暗,颓然地松开胳膊,垂于两侧,身子瞬间僵直的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只差一点撩拨就会出现断裂,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离开了画摊。 在那跟弦还没断裂之际,萧长珩已然大步走过去,吩咐坛九去好好跟着她,随即敛眸望着文弱的字画青年,示意他道出原委,不用那个眼神,青年也愿意吐露,他叹气摇摇头,生平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女子,不过是幅画却表现的跟人命似得重要。 “那位姑娘在找两幅画,源城边界城浩瀚的大海和紫霞山的枫林,我不过就是宛城的一个画师,没见过这些个地方,又怎么可能画的出来。” 萧长珩扬起好看的眉梢,“哦?她没说作何要这些个画么?” “好像说有了这些画就能救她娘的命?” 萧长珩难得的脸上疑惑的神色越发明显,沉吟半响淡淡开了口,“研墨。” “哦……”卖字画的青年书生楞楞的回了一句,生生被他威仪的气魄镇住了,不由的已经握住了砚台。萧长珩挽好袖子,手握狼嚎,对着铺在桌上的画布屏息停顿,眼底溜过一抹复杂神色。 第50章 有些人随意一站,就能让山水淡了色,人声隐退,独留那人成了风景。这是重宁见到萧长珩的第三面,仍不由看痴。 略显拥挤的字画摊子前,那人着浅色绣金边的袍子,腰系银色繁复凤兰花纹腰带,长姿微弯,一截好看的白皙胳膊露在阳光下,仿佛就要半透明了一般,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淡漠,生生与人隔了距离出来,这也是周边的姑娘只敢驻足围观,却不敢上前打扰的缘由。 “我家公子好看么?” “好看”重宁如实答道,视线仍停留在街对面。 “好看也不是你家的。”跟梢又被抓了的坛九很是傲娇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又很是懊恼,公子叫他偷偷跟着,结果没走几步就被抓了的,实在颜面无光,又皱了皱眉,觉得是这丫头太谨慎,谁料到她加快步子是躲起来为了抓自己,唉。 “你跟着我做什么?” “谁说我跟着你了,我路过!”某九很是消极道。 重宁也不恼,心里还压着事儿,不打算问究下去,正待离去,就看着坛九睁圆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一处,如同见了鬼般,“苍天,我这是眼花了吧?” “什么?” “公……公子在作画?!”坛九表现得很震惊的模样,“这这这……公子不是最讨厌做这件事?” 重宁被他说的不解,看着那人熟练模样,不禁偏头顺口问,“为何?” 这厢还处于震惊的坛九,张着嘴顺势答了,“听说公子生母就是一口血喷在未完成的画卷上死的……”话一落就知不好的坛九再次捂住了嘴,暗怨自己漏嘴速度快,瞅见重宁眼中情绪微微起了波澜,双瞳卷起了一丝微微的怜悯。 “喂,你当没听到成不成?”坛九难得了掰正了神色,凝着她故作凶恶道,“若敢在公子面前提起,我一定饶不了你。” 重宁好笑之余生了一丝感动,这人是个忠心护主的,可怜她连从小跟着的侍女都……眸光掠过一抹暗色,愈发没了心情。应了坛九安了他的心后,各分了两路,想着趁天黑前赶去茶楼问问,那钟地方的消息四通八达,也许有人会听过见过。 只是分开还没多久,快走到茶楼的重宁就见坛九又匆匆跑了过来,唤着等等。 重宁停下来,有些不解他怎么又回来了,坛九怀里抱着两个卷好的画卷,不甚甘愿地递到她手里,脸上的不虞显而易见。“喏,我家公子叫我给你的。” 重宁接过画,心间染着隐隐的明朗,似乎有一种预感,抱着一幅,展开了手中的一卷,远处城墙边高墙巍峨,城边围着湛蓝的海水,一望无际天水交融,分不清彼此,似乎是融合一般,平静过后仿佛一道优美的波浪齐刷刷地向海岸涌来,好像一匹匹飞驰的骏马,又如一条暴怒的白色巨龙,动静结合之美,确实是令人神往。 放下这福,她心情激动的再打开另一幅图,并非想象中的枫叶连天,而是悬崖峭壁,从中眺望的天边云朵烧的火红火红,一朵朵绵延起来,宛如层层艳红的枫叶林般美丽妖娆,美不胜收。 重宁像抓住救命道稻草般紧紧地抱住了两幅画卷,当真是意外之喜,瞥见坛九盯着她怀里的画一副像被抢了心上人的吃醋模样,稍稍收敛,郑重感谢道,“劳烦小哥带个话,萧公子今日之恩当欠下的人情,日后若是有用的上我的地方,重宁绝无二话。” 坛九撇了撇嘴,抱手不做理睬,这小厨娘上回帮公子洗澡,向来不喜人伺候沐浴的公子破例了,这回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也因为小厨娘破例了,从来不画画的公子今日一画就是两幅,匪夷所思,不可思议,万万想不到! …… 过了五日,重宁带着杨蓉和梧桐一起来了老大夫宅子,容缙听到拍门声去开了门,三人一进来就见老头在屋顶上的一块空地铺了稻草,来回在房顶上打滚,梧桐手里提着准备好的新鲜食材,第一次见识这么怪异的事,不由觉得滑稽忍不住掩唇噗嗤笑了,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容缙抬头往那处看了一眼,不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师父他老人家有不一样的晒太阳方式。” “阿缙,你快上来给我挠挠,后背晒得发痒。”某个无良师父当场就把小徒弟给他圆脸面的话给拆了,蹭得愈发起劲。 “……” 梧桐瞅见俊美少年耳根泛起的红晕,憋了笑地转头当没看见。重宁见过一次,倒不觉得惊讶,退了几步扬着脖子对着屋顶喊道:“元大夫,您下来吧,当初说好的三样东西我带来了。” 老头灵巧的转动了身子,趴在茅草上笑嘻嘻的俯瞰着下面,“可别叫老夫失望。” 重宁胸有成足,眼中锐利的光芒隐显,“您等着瞧罢。” 老头别有意味的一笑,飞身轻跳,一眨眼的功夫就站在了四人面前,拈着花白的胡须,“有意思,有意思,你这娃娃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快让我瞧瞧。” “东西要现做,想借您的厨房一用。”重宁话落,容缙就给指了方向,带着她去了厨房。 老头难得的没说什么,默许了徒弟的行径,脸上依旧笑着,嘴角却轻轻翘起一抹怪异的弧度,低着声音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眼神当中透出一丝缅怀。 杨蓉怕染了食物的干净,不肯进厨房,容缙搬了一把木椅子找了空地,让她在外面暖暖的晒着太阳,老头期待惊喜也不肯进厨房,也让容缙搬着一把木椅子坐在厨房的不远处。梧桐要做帮手,容缙则是好奇,就一道留在了厨房里。 重宁围上兜子,取了梧桐背着的木箱子打开,里头陈列着一些瓶瓶罐罐,角落里有几个油纸包,是她跑了一趟泗水镇求尹老太太帮的忙,从杂物房取的。 用新鲜肉厚的椰肉烘干制成的椰蓉,色白细腻,如同碎碎的雪花粒子,用它来作雪景再恰当不过。而下面一层重宁想到的是椰汁糕,在装水的小盆里倒入椰浆,加白糖小火煮开,再加入凝粉搅拌均匀后关火,最后倒入容器里,放入木箱另一侧的铁匣子里用里头的冰块进行冷藏。 这一步骤需时较久,重宁也不闲着,动手做起第二道来,用的是外邦来的酒,橙子皮酒精浸泡之后蒸馏而成,无色透明,又具有橙子的清香味。她和裴毅试验了多种酒液,与蓝色浆果相溶,属这种酒最能体现,加入适量凤梨汁,混合在一起封严罐子一阵猛烈摇晃过后,系上绳子放到井水里沁半个时辰。 容缙看得眼花,也没见过她用的酒,只是觉得这几样混在一块儿……还能喝吗? 待时辰一到,梧桐帮着去了盖子,只见蓝色的液体从瓷瓶里缓缓倒出来,宛如是真的湛蓝色的大海一般,色泽半透澄净得好看。重宁取了专门盛放果酒的透明杯盏,盛入酒液,端了出去。 老头扫了一眼,蹙着眉头显然是有些失望。“不过就做成了蓝色的水,这也叫海。” 重宁不置一词,只请他品尝,老头端起来尝了一口,就立马感受舌尖被一种奇妙的味道包裹了起来酸苦清爽,却有种令人陶醉的感冲击而来,冰冰凉凉的从喉咙滑到胃里,仿佛真的是大海惊涛拍浪,忽而平静,忽而涌动。 重宁看他的神情已然猜到,不由笑盈盈的问,“白令海,您老还满意?” 老人哼了一声,没说不满意,也没说满意,只是默默的把酒都给喝完了,眼神顿时变得的有些飘远起来,那酸甜的滋味叫他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人还在的时候…… 紫霞山的枫叶红,重宁用枫糖浆灌入特质的油纸兜,兜尖戳孔,握在手中如同画笔,将那火烧云淋漓展现,随后还是用的可可粉同样原理的勾勒出悬崖峭壁,在白净的空盘上作画般的描绘出这一美景。 最后也是最初做的祁连雪景,椰汁糕制成做底,撒上白白细细的椰蓉,因瞧着单调,也难为食材,重宁就请了手巧的木匠做了个十分小巧的木屋子,安在椰汁糕上,覆上椰蓉白雪,就多了一分意境。 三道菜都一一展示完毕,老头凝着雪景上的木屋陷入了思绪中,眼神空洞迷离,卸下所有的防备与玩心,眸底浮动着深深的眷恋之感,一片白色氤氲开来,仿若有个人在耳畔絮絮轻语。 元烨,我们在这里搭个屋子,等你厌倦了尘世,就回来这儿度过余生可好? 容缙看着这样的师父,不由喃喃,“师父是想起师母了,他二人年轻时曾一起云游四海,踏遍山河美景。只是后来师母被害身故,师父报了仇回了这儿就变了性子,我已好久没看他这样的笑了。” 重宁和梧桐听到此番话皆是一愣,两人仿佛看到了同样的湖面,白雪皑皑的林子里,浩瀚的蓝色大海边,和火红的云彩下,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恋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万里河山,唯有与你一起才是最美好的景色。 …… 春末夏初,下了几阵雨后天儿终于回了晴,艳阳高照,让人觉着热了起来。街上行人减了袄子,穿得薄透图凉爽,只在路过树荫遮下的灰瓦宅子时觉到一股凉意,闻着里头透出来的淡淡药味,闻不住的加快了步子走开。 衬着外头一路而来的寥落庭院,这往日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的钟府愈发显得冷清,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轻轻渗入肌骨。正茗居钟鸿飞的住所,还未靠近一股浓浓的药味就扑面而来,门窗捂得紧紧的,一个神情懒散的媳妇子守在门口不住的打哈欠,见有人过来,忙板正了身子,冲着行礼。 “四太太您……您今儿怎么过来了?”阮娘有些紧张地回望了里头一眼,提了嗓音磕绊绊说道。 被唤做四太太的女子披一件湖水蓝薄绫纱袄子,旭日初春颇是清丽妩媚,身后跟着一端着个雕绘着荷叶莲藕红漆盘儿的丫鬟。海氏站定在门口往关着的房里头望了一眼,“怎的,我这做夫人的探望老爷还要你一个婆子同意不成,还不让开。” “这……”阮娘念着方才进去之人的交代,杵着身子进退不得,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着身后的门吱呀一声的开了,暗地里松了口气,退在了一边。趁着没人发觉的空档,又别了海氏身后跟着的丫鬟一眼,个嘴碎的,老爷醒来的消息这么快就传给了最能折腾事儿的四太太,二人对上,免不了一阵吵闹的,到时又把老爷给吵晕过去。 “哟,我还以为里头的是大夫,原来是姐姐您吶,老爷醒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传的不及时,姐姐得治治手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之间有隔阂,你想一个人专美于前呢。”海氏笑得明媚,却也压不住话语中的刻薄劲。 “妹妹误会了,老爷刚刚醒来,我正打算着人去通知你们,老爷又昏了过去,这不出来找大夫瞧瞧看。”许氏也同样笑着,眼底尽是冷意。 海氏闻言一顿,巴巴地望了一眼房门,生了退意,嘴上却是不饶道,“怎的这般巧的,我要见就昏过去,总不会是老爷还是姐姐不待见,不想我见罢。” 许氏心里冷笑,分明是她自己怕老爷的病症有染,不愿踏足,这会儿一听醒了倒是想来表现,哪有这么好的事儿。面上却是不显,一派和善,“妹妹说哪儿去了,老爷就在里头,妹妹要看随时进去看,陪在跟前的,保证老爷一睁眼就能见着你,念着妹妹的好。” “……”海氏一噎,她自然不会进去陪着,上个大夫怎么死的她可亲眼见了,满身发疮的极为可怖,那人之前一直在屋子里为老爷诊治,定是因此受了染,打那以后她只进过老爷房里两回,回去都用艾叶煮水好好洗了才安心。 不过许氏就不同了,每回老爷醒转她都在,也不见任何措施,还真为了老爷肯舍身?海氏抽了抽嘴角,看向许氏的眼神也有了一丝不同,讪讪道,“我又不是大夫帮不了什么忙的,姐姐还是快些请大夫过来瞧,免得延误了时机。”随即话一转的,带着几分懊恼道,“这月统共醒了两回,两回都只见了姐姐,我怎么就赶不上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氏嘴角笑意一僵,神色透出一丝不自然,只是转身带着丫鬟离开的海氏没来得及发现。房门前,许氏伫立着目送海氏主仆走远,回头扫向了阮娘,凉声吩咐道,“你且在这儿守着,除了丁大夫谁也不许进,省得感染了病症,害了一家子。” “是。”阮娘紧张着应下,下意识地往边上又挪了挪,也是生怕被感染。这一幕落在许氏眼里,勾了勾嘴角,拂袖离去。 被捂得严实房子里,紫檀雕绘草鸟虫花样的床铺里躺着一名消瘦面苦的男子,这会儿眼睁得大大的,手费力地往前伸着,张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儿来,半晌之后,才颓然放了力道,瘫在床上流下两行浊泪。 海氏回了玉琼苑,急忙洗了个澡换身衣裳,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鼻端总能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药味,正晦气着忽而想到隔壁苑儿里的人,正要出门寻过去,就听着翠屏说有客人上门。 待见着来人,海氏是真真的喜着了,她是最后一个入门的小妾,原是京城红楼的歌妓,知府在四喜楼做寿,因着钟鸿飞极会来事儿,就把她当作回礼送了,从良之后就彻底与京城那头断了。再见到昔日一同患难的好姐妹,禁不住红了眼眶,抱在了一块儿。 女子生的一张芙蓉瓜子脸,身着一件玫瑰紫的遍地缠枝芙蓉花的锦缎褙子,斜堕马髻上插着一支金托底红包是牡丹花样的珠钗,一副娇俏可亲的模样。 “秦桑,我们有个五六年没见着了罢,可还好?”海氏打量着她,视线落在了她挽起的发髻上,已是出嫁的妇人,不由好奇道,“桑桑当年放话可是与绿绮厮守余生,哪家的公子这么有本事让你食了言?” 秦桑听着她打趣的话儿,不好意思地嗔了她一眼,笑容里染上几分甜蜜,“磨不过只好依了,就在几月前,这不跟着来了宛城,想着你在这儿来瞧一瞧,你呢,那位钟老爷待你可好?” 提到这,海氏的眸子黯了黯,因着没人诉说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儿地都倒了出来,钟鸿飞病倒后许氏霸权,各院里都苛刻不少,又因着出身的缘故,交际应酬没她什么事的,比在红楼里还没了自由。两人拉家常,大多是海氏在说,秦桑听着,不时搭上几句,让她一吐为快了先。 秦桑拿了茶壶给两个润瓷浮纹茶碗里都添上了水,细心地盖上茶碗盖,叹了口气,“照你这活泼性子在这府里确实闷着。”话一顿的,转而扬起一丝笑意道,“相公要在此地久留,我闲着就来找你,陪你解闷儿。” 海氏闻言扫了方才的愁绪,也是颇为高兴,余光瞥见秦桑穿戴不菲,心生羡慕,多问了几句才知她嫁的是京城白家三少,。公公是当今的户部尚书,膝下三子,各有所成,大少和二少征兵沙场,威名远播,白家三少生得风流倜傥,一手金算盘打得倍儿溜,是做生意的好手。说起来白三少还是钟鸿飞的小舅子,钟宁生母的胞弟。 难怪……海氏垂眸,心底生出了几丝妒意,待她问及时也就有了保留,将钟府的情况轻描淡写而过,心下也是有些不解,白家小姐与钟老爷的事她有所听闻,白家因此恼上钟家,多年不曾有生意往来,这会儿怎么…… 秦桑见她一问三不知的,也就放弃了,见时候不早,同她辞别,约了改日一道喝茶。待秦桑离开后,海氏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自己又想不明白,往回走着临到自家院子拐了弯的去了褚玉阁。 院子里种着两棵极高大的栀子花树,此时正是开花的好时节,叶瓣翠绿,花形润白,随着微风将阵阵清香柔柔相送,很是好闻。海氏带着丫鬟进了褚玉阁,在用饭的厅里找到了夏氏。 圆圆的红木八角雕牡丹浮纹大桌上摆放着好些吃食,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周边团团摆着红豆米面发糕,鹅脂酥炸豆沙麻团,四色葱香画卷,还有枣泥山药糕,甜咸两色粥点,金米南瓜粥和香菇鸡粥占了一角,搁在夏氏面前,还未开动。 海氏扫了一眼,蹙了眉头,“怎么每回见姐姐都吃这些个,不多吃点好的,身子怎么好得起来。” 夏氏生得柔弱,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说话声儿也是柔柔的,叫人添了碗筷,招呼她一块儿坐下用点。海氏在她面前也有些敛了性子,总觉得自个儿说话一大声了就能把对面之人惊着,因着心里头存着疑惑,先行问了出口。 白家,许氏,钟府三者之间的关系,晚来的海氏或许不太清楚,同一圈子里嫡小姐出身的夏氏可是清楚得很,只是那时不曾想到这当笑话的听的事儿过了还不到一年就家道中落,自己也进了这座宅子…… 夏氏听完海氏所说,就约莫明了,当初白家因钟鸿飞在白氏难产去了之后连纳两名妾室恼上,许氏与白氏情同姐妹,又因着嗷嗷待哺的钟宁白家忍了,而她……白家只觉先前受了钟鸿飞蒙骗,断了往来。 如今白家三奶奶说的生意,定是白氏的闺中之友许氏在穿针引线,因着钟鸿飞病入膏肓缓和了两家关系,只是……依着许氏心性,真是找个靠山如此简单? 夏氏捧着南瓜粥,小口吃着,正暗自思量着,就听着海氏一脸兴致道,“要真是个生钱的,我倒想投进去些,钟芙母女把着钟家里外的,都没什么闲钱置买东西的。” “妹妹若是信得过我,这生意千万别掺和进去。”夏氏放下白瓷碗,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摁了摁嘴角,“如今她二人掌权,是没咱们什么事儿,还能有一席之地,还是看在老爷的面儿上,要是老爷一走,钟府成了许府,你说还有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海氏心里一咯噔,叫她的话给惊着了,咬着唇的,半晌不知所措道,“我去瞧过老爷,说是又恶化,这离去不去的,我瞅着也没差多少了,咱们可怎么办?” 夏氏抿了口茶水,亦是叹了口气,“当初钟宁在时,好歹有个牵制,不至于翻了天去,如今真是要变了天了,你我膝下又没孩子,如何去争。“ “孩子……”说到这个,海氏心里更恶,她进府里好几年一直无所出,起先还怀疑是自己身子缘故,后来叫外头的大夫看了才知道是一直服用了药物,绝了子孙缘,能做出这等事的除了许氏不作第二人想,这会儿提起被戳了痛处,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一人来,陡然兴奋道:“姐姐,有孩子的。” “嗯?” “那个……那个叫绿枝的,当初在姐姐你身边当差,勾引老爷,那时候诊出来肚子里已经有了老爷的种,让许氏瞒下给赶出了府,后来老爷知道不是还罚了许氏那贱人,是不是有这事?”海氏入门虽晚,可最喜欢听宅子里的辛秘事儿,陈年旧事也不放过。 夏氏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凤眸闪过丝幽深的光后,略作沉吟道,“是有这事,可老爷派人去找的时候,绿枝早就没了踪影,是死是活还不清楚呢!这会子提起你想作何打算?” 海氏眼眸一亮,“我差人将那孩子找回,到时候认在姐姐名下也好,我名下也好,总归是一气的,可与钟芙有个制约,总不能干等着她们母女二人霸了宅子的。” 夏氏点头,看着海氏匆匆离去的背影,掠了掠鬓角,嘴角含着一丝冷意,绿枝啊……那孩子如今也有十三了罢。 第51章 海氏想找到绿枝那孩子是存了私心的,她先找到,归在自己名下,多个筹码傍身,当即就派了自己信得过的心腹去了绿枝的老家打听。听闻老爷当初也派人打听过,只是有许氏从中作梗,才没找到,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兴许就让自己找到了呢。 如夏氏所说,她进府里这些年颇受老爷宠爱,许氏虽然经常暗中使绊子,但她吃一堑长一智的也都挺过来了,到底是以色事人者,又因着年轻,不是许氏那黄脸婆可比的。若找来的那孩子是个儿子,过到自己名下,那这钟家偌大的产业…… 海氏斜倚在软榻上阖着眸子,嘴角忍不住愈发弯翘,连着都禁不住咯咯笑出了声音,在一旁捶腿的小丫鬟听着她那瘆人的笑声,手一抖的失了力道,海氏猛然睁开眸子嫌弃的推开她,“连捶个腿都捶不好,要你什么用。” 这边正因着不快,就听外面窸窸窣窣有急急的步子走过来,海氏伸着脖子一瞧,进来的人正是她派去打听的管事,刚才还拧巴的面容随即就染上了欣喜与激动,也顾不上再教训那丫鬟,赶紧打发她出去守着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管事的风尘仆仆脸上神色说不上太好,进来问安后就直接道:“老奴照太太吩咐去了绿枝老家打听,说绿枝大着肚子回去,臭了名声,爹娘怕连累了小的娶媳妇,又将她送走了,连夜走的很急,送到哪里也没个准头,有说送到泗水镇的亲戚家的,有说送到尼姑庵自生自灭的,还有说送到几里外屠夫家嫁人了。” “她爹娘怎么说的?” 管事的一拍大腿,泄气的继续说道:“十多年前那家子走水,房子都烧没了,一家几口全搭里头,连个收尸的都不见影。绿枝也没再回去过,邻居猜测那丫头估摸着也是不在世了。” 海氏一声冷哼,也不避讳,“一定是许氏那贱人做的手脚……”如此歹毒的事情也就她做的出来,一想到孩子的事情要落空,海氏蔫了神色,有些怏怏。 “夫人您也别灰心。”管事突然口气一转,有些卖关子的意味。海氏一听视线瞄向了她,微一挑眉,从软榻上端正了身子,倾身向前,“王妈妈还打听到什么了?” 管事的摇摇头,“是在回府的路上,老奴遇着一小女娃,夫人猜猜这女娃娃长得像谁?” “……绿枝?”海氏顺着她的口气犹疑地猜道。 “可不是麽,那模样跟了绿枝有□□成,还有一成像老爷,我想着夫人吩咐我的,拦下那孩子问了,小丫头是个谨慎性子,不愿多说,我就偷着跟了她住处,询了隔壁人家,听说是刚从泗水镇搬来租着住的,倒能和我打听的合上,就不知是不是了。” 海氏一听,眼角眉梢尽是喜色,“走,咱们这就去褚玉阁,找个跟绿枝熟的好好认认人。” 这事儿巧得海氏都觉得是老天爷在帮她了,要是,她认,要不是……她也得给变成是咯。当下就带着管事的去了褚玉阁,与夏氏说道了一番,邀着一块儿去瞧一瞧。夏氏借口身子不爽利,叫贴身服侍的老妈子替了,海氏这会儿也高兴她胆儿小不掺和事儿,自己带了人风火火地离了府邸。 城西小巷,重宁买了菜的往住处走,她家小院儿这阵子一到饭点就热闹的很,除了掌柜的夫妇,还有脾气古怪的元老头师徒,后者针灸让杨蓉减轻了症状,已经不怎么咳血了,如今只需靠着药浴固本即可。偏偏元老头是个挑嘴的,她只得跑远些的集市买新鲜的食材,来当作诊费。 只是今儿出门却碰到了熟人,瞧着像是四姨娘海氏身边的,拉着她一通询的,很是莫名,但听着意思的好像怀疑她身世来的,重宁搜遍这具身体的记忆都找不出关联点,于是作罢,拎着一尾团头鲂进了宅子。 杨蓉在院子里晒太阳,梧桐拿着针萝在一旁,时而问上一句,杨蓉给了指点,再继续绣着,梧桐的女红本身就不错,又跟杨蓉学了不少日子,这会儿也小有所成,帮着补贴家用。 只是宛城不比泗水镇,绣活儿也好,食摊也罢,做的寻常了不引人,做不寻常的,重宁又不愿意这么早就露了,手上处理着鱼,心里寻思着能生钱的活儿,一抬头的对上杨蓉有些担忧的眸子,露了笑脸儿,宽她的心。 这厢杨蓉扯了嘴角回了笑,心里却藏着事儿,病是能治好,可后面的花费……孤儿寡母总是难的,而偏偏城里另一处…… 红烧团头鲂,用最简单的调料烧出来味道鲜美,肉质细腻,再煮上鱼骨汤,用蒜薹炒鸡蛋,加些高汤后味儿更是鲜美,又做了两道杨蓉喜欢的淡口素菜,歇下的功夫人就齐了。 杨蓉心里有事儿,吃得少,不想扫了兴地就打算先回房,正起着身的,就听到外头响起的一阵敲门声,心头跟着砰砰跳得厉害。 重宁起了去开门,正纳闷着是谁,王妈妈那张笑面儿就映入了眼中,后者见是她,侧了身子叫身旁的婆子看,重宁认出那不苟言笑的妈妈是三姨娘夏氏的乳娘,还有二人身后不远轿子里掀着门帘的海氏,这几人怎么凑一块儿找上来的? “阿宁,是谁啊?”杨蓉走出了厅子出来瞧,乍然看到门口杵着的人,一下白了脸,露了慌张神色。 “你是……阿蓉?”钱妈妈也就是夏氏的乳娘瞧见不远的杨蓉,愣了愣,显然是认识的。 重宁正觉着迷糊,就叫杨蓉上前一把拽到了身后,听着杨蓉略带着颤意的声音道,“钱妈妈,你……你怎么来了?” 有些上了年纪略显阴沉的妇人瞥了一眼她身后,眼里闪过一道暗芒,看着杨蓉这般反应,坐实了心中猜想,“这一别有些年头没见了,想当年你在老太太身边服侍,跟绿枝丫头感情最好,她走后,你也告了回老家,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给我瞧瞧都舍不得?” “钱妈妈说笑,这……孩子怕生,这两天闹不舒服的,我先给送回房里,一会儿再好好叙旧。”杨蓉勉力撑着笑的,紧着握着重宁腕上的手答道。 “怕生,我看你是藏了绿枝和老爷的孩子,胆儿大了天了!”钱妈妈骤然发难,存着的是诈一诈杨蓉的心思,果然看她脸色一片惨白的,抖如筛子。 “没……没有,是绿枝临终前嘱托我的,我不是……” 杨蓉身后,重宁如遭雷击,对面站着的都是熟悉面孔,说出的话,指向的事实却叫她一时无法消化,绿枝和她爹,那她不就是…… 海氏听着说话声的,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施施然来到她二人身旁,手指勾了重宁的下巴抬起,凝着道,“啧,承了这样貌……”刻薄的话儿到了嘴边才想起似的改了口,“你娘是个苦命的,跟着你这养母过得也只能是穷酸日子,今儿我来,就是带你回钟府,知道是哪个钟府么,全城最大最有名的酒楼就是钟家的。” 海氏诱哄一般的话语听在重宁耳中,需要花费极大的克制才能不笑出声来,撇了头,避开了她的手,顺势躲到了杨蓉身后,弱弱唤了声娘。借着一副依赖样儿,掩去了面上克制不住的嘲讽神色。 “这孩子!”王妈妈见状,替自家主子上前急着说道,“太太是要带你回去享福的,你是老爷的孩子,哪有流落在外的道理。”说罢,得了主子眼神示意的她瞪向杨蓉,故作狠声儿道,“老爷子嗣本就单薄,叫他知道,定饶不了你知情不报。” “我……”杨蓉一时心乱,辩不得口,只紧紧握着重宁的手默默流泪,一直以来的侥幸被打破,原以为是个女娃儿钟家不一定在意,却没想到这一日还是到来了。 重宁在脑海将这事儿来来回回过了几遍,定下了神色,已然有了主意,悄悄反握住杨蓉紧紧箍着的手,比起腕上传来的疼痛,更心疼她,杨蓉待她如何,亲生不亲生又有何重要。 “娘,我难受……”重宁装着病的,小声呜咽着。 在厅里吃饭的几人察觉不对也出来看,一看这阵仗的,先让杨蓉带着重宁回了房。有元老头镇着,海氏一行人也不敢怎么闹腾,只丢了话的让作考虑,明儿还来。 房里,重宁握着了杨蓉冰冷的手,一改方才弱小形象,睁着星眸用极富安抚的声音道,“娘,你永远是我娘,不会变的。” 担心重宁不舒服的杨蓉一听这话,顿时红了眼,哽着声音道,“阿宁怨不怨娘不告诉你,原本可以让你回去过上好日子?” 重宁的神色一恍惚,半晌,悠悠叹了口气道,“斗来斗去的日子怎么算好,这会儿找来也不定是好事。”大宅子里人多心眼儿也多,姨娘之间的争宠算计,面上粉饰太平,底下撕得惨烈的事儿她不是没见过。海氏近年来受尽父亲宠爱,也最爱挑事儿,她原以为吃亏的是许氏,现在想来也不尽然。 重回钟家,认祖归宗,用住着钟宁魂儿的私生女壳子,可笑中又带着可悲。重宁心中明了海氏是想借她制衡钟芙母女,用意不同,目的却是一致,算不算……老天爷帮忙? “娘,一直以来我有一件非常想做的事,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摆在眼前,我……想去钟府,娘会支持我吗?” 杨蓉眼里消下去的水意这会儿又泛了上来,看着重宁睁着大大圆圆的眸子认真看着自己征求意见,想着她这近半年来的不同,沉默良久,终是走音应了一声,哑着嗓儿道,“不论如何,你始终是娘的阿宁,要那儿待得不好……就回来。” “好。” 到了第二日,海氏的人果然又来了,王妈妈准备好的说辞还没用上,就看到重宁包袱款款已经收拾好了,站在杨蓉身旁听她说府里的规矩,一句一点头的,很是乖巧模样,殊不知早在她到之前,重宁已经长篇大论地交代了杨蓉和梧桐一番。 “大妹子放心,孩子是去府里当主子的,又有我家夫人顾着,轻易受不了委屈的。”王妈妈瞅了空档儿替主子表了个态,明面儿说给杨蓉安心,实际是跟小主子拉近关系。 末了,重宁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荷包,小心抖出了里头的铜板,兜了满手的塞到了杨蓉手里,“娘,这是我私藏的钱,刚好够这月的租钱,您拿去交,不够用了您跟我说。” 王妈妈一听,快速地瞥了一眼收下了钱的杨蓉,心下一合计,登时做了决定,跟身后一名婆子耳语嘀咕了一番,那人离开了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钱袋子,王妈妈拿了递给了杨蓉,脸上笑眯眯道,“大妹子养大三小姐不容易,这钱是辛苦钱,我家夫人的一点心意,往后三小姐住在府里,要见面怕是不方便,这些钱够你在老家用一辈子的,还是早些回老家享福去罢。” 杨蓉就跟没听见似的,还是梧桐替她伸手拿了塞到了她手里,只是在拿着钱袋子的那一刹那,杨蓉流了泪,养老钱,也是买断钱,她养了十多年的女儿就成了别人的,怎不难受。 重宁暗暗紧了牙根,撇开了视线,跟着王妈妈走了。这主意是她之前同梧桐商量好的,诈出来的银子加上她余下的,看能不能买下这座宅子,让她们有个安身之所,就近还有元师父在,免了她的后顾之忧。 分别之前恨不得事事都顾到,真到了分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王妈妈回头看到重宁挂着泪的,递了帕子,体贴道,“小主子莫哭,回家是喜事儿,四太太一早就叫老奴收拾好了屋子,晒了新褥子,还给小主子备了新衣裳,回去咱就换了这身昂。” 越往城东走,重宁的心越沉,渐渐止了泪。王妈妈只当被小丫头叫自己哄住了,露了一丝喜色,牵着重宁的手,一边道起了府里的事儿,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四姨太如何如何温柔良善。 重宁忍了一路,直到瞧见钟府大门,一路领着进了门,重宁始终保持着小步子跟在她身后,这座她生活了十六载的宅子,闭着眼都走不丢,一景一色,触目都是回忆,得忍着极大的冲动才能不冲回自己的苑子,告诉所有人,她钟宁从阎王殿那儿回来了。 王妈妈见她垂着头的,只当是没见过世面羞怕的,直接带回了海氏的玉琼苑。见过了海氏,一番体贴对话之后,就叫自己的贴身丫鬟翠屏领着她去新住处看看,顺道把身上的衣裳换了,等会儿好见人。王妈妈取了能证明重宁身份的物件,递给了海氏,是一块玉佩,依着钟老爷的习惯,总能在一处角落里摸到个钟字。 海氏摩挲着玉,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收起,道了一句,“走,咱们去告诉许氏这一好消息去。” 沉香榭,因着头疼小睡了一会儿的许氏正缓缓揉着额头,就听着丫鬟匆匆走进来报说四姨太来了,听着是这一不安分的主儿,许氏的头更疼了,但还是宣了见。 老远的刚见一身子的模糊影,就听着那人尖细的声儿先传了过来,“姐姐是哪儿不舒服啊,找大夫瞧了没,瞧姐姐这气色的,是不是夜里有人找的睡不好啊。” 许氏手里拿着绢子按了按眼旁的穴位,顺势遮了厌恶神色,声音如常道,“唉,打理内宅是个费神的活儿,又要替老爷分担,所以有些累。” 海氏心里一堵,她想分点权可从没摸到过,想到现在自己院子里的人儿,当下缓了心情,略一挑眉道,“妹妹体谅姐姐辛苦,还有芙儿,以前呐老在眼前晃,这会儿几个月见不到人的,也怪念想的,生意忙也没这么个忙法,这不运气好的,叫我找着了老爷流落在外的孩子,就给带回来想着帮忙分担分担。” “什么……孩子。”许氏最恨听到的便是这两个字,因着在这事上做的孽太多,夜里时常梦见流着血的婴孩哭泣,愈发不喜。 海氏瞧着她变了的脸色,心里颇为解气,慢悠悠道,“绿枝当年怀着孩子叫姐姐赶出了府里,大难不死,生下了孩子,现在孩子找回来是不是该认祖归宗呢?”海氏说着,掏出了玉佩,在她眼前垂着晃了晃。 “唉,听说老爷那会儿是打算纳了她做小妾的,谁料叫人早了一步给赶走了,为此姐姐还和老爷大吵了一架吧?” 许氏盯着那块玉佩眼里生疼,当初一碗落胎药端过去的时候已经让绿枝逃跑了,要不然哪有海氏今个的闹腾,攥着手绢指甲陷入了肉里,也不觉得疼的,“那孩子现在在哪?” “当然是在我那苑子里。”海氏弯了弯嘴角,笑得另有深意,“放在别处我也不放心啊,万一一个天灾*给弄没了,岂不让老爷伤心。” 许氏过了震惊,慢慢回了些理智,看她一直拿话激着自己的,觉出些古怪来,要那孩子是个男孩儿,海氏现在估计早闯了老爷的正茗居了罢,不由淡了淡神色,恢复了几许气度道,“能找回老爷的孩子,是件幸事,就怕有心术不正的人拿别家孩子充数,坏了血缘,得验证了才行。” 海氏见她不上套的,颇是失望,但能见到她失态已觉得值当,至于验证什么的,她自然不怕,当下应了之后,回了玉琼苑。 待她的身影消失,许氏猛地拿了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了地上,门外丫鬟闻声冲了进来,瞧着一地碎渣的,赶忙蹲下身子捡,叫许氏喝止,支了她去四喜楼请小姐回府。 海氏回了自己苑子,正巧看到换了衣裳的重宁跟着翠屏出来,头上挽着两个圆圆的蝴蝶鬏,绾着一对红珊瑚珠镶的金丝缠枝发环,上身穿着粉色镂金丝钮折枝玉兰锦缎交领长身袄,从膝盖起露出一截月白云纹绫缎绉裙,衬着这些日子养白嫩的脸蛋儿,有些认生地不支声,瞧着倒是有几分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模样,这一打扮的的确生色不少。 “丫头莫怕,这儿以后就是自家了,来告诉姨娘,叫什么名儿?”海氏瞧着满意,拉着她亲近道。 重宁垂了眸子,报了名儿,不意外地看到海氏吃惊的样子,只是这名儿她不打算换,嗫喏道,“是重情的重,安宁的宁,姨……姨娘,可以不换名儿吗?” 海氏回过神,听着小丫头软言,登时露了笑脸,摸了摸她头道,“宁儿喜欢就不改了,这名儿啊妙得很。” 钟芙母女与钟宁做戏,她一后来的置不了嘴,弄不好还叫许氏倒搅和,显得自己挑拨,结果看她死得这般可怜的,还是生了几分同情。这名儿用着,也能给钟芙母女添个堵,甚是不错。 没过一会儿,王妈妈从外头走了进来,端着个黑漆团花雕绘小茶盘,上有两个白瓷绘五彩花卉小盖盅,给主子奉上,开了口道,“方才听守门的小厮说,大太太身边的丫鬟急匆匆出了府,瞧着像是往四喜楼去的,约莫是找钟芙。” “找罢,等人齐了才好。”海氏接过王妈妈端上来的一个盖盅,颇为悠然道。 这厢重宁听了报话微微眯起眸子似有所思,偏着脑袋望向窗外,花开正浓,鸟语时不时的传入屋内,重宁看着树枝上乱跳的小黄雀,颇有意味的弯起嘴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世倒过来了呢。 第52章 一抹斜阳懒懒散散的挂在天边,金灿灿的余晖印着绿油油的树枝,留下了星星点点的阴影。摆着大理石镶花梨木的如意纹圆桌的厅堂里,丫鬟呈上热腾腾的菜肴,钟家几位姨娘一道坐着用饭。 海氏身着明紫色窄袖束腰纱衫和藕荷色碧纹湘江长裙,衬着脸上神色一派春风得意,菜未上桌前,就挨着夏氏小声说着话儿,先把自个儿给乐得呵呵笑个不停。夏氏秉着随身的做派,端的是食不言寝不语,偶尔支声应上两句已是难得,视线瞟过对面钟芙母女,瞧着二人皆是淡定的神色,微微拢了下眉头。 用了饭,待大家都停了筷子欲离开时,钟芙突然地开了口唤住,“二位姨娘留步。”拈起帕子轻轻地拭了拭嘴角,漾开一抹笑道,“难为四姨娘如此用心找着绿枝的孩子,我瞧了日子,再过两日是个吉日,不妨就让那孩子认祖归宗,也省得有不开眼的将我娘的仔细当作气量小容不下。” 海氏暗嗤了一声,瞟了一眼钟芙身旁默不支声看不出神色的许氏,只当她二人是没办法了,于是笑了道,“芙儿现在是当家人,你说了算。” 说罢就扭着腰肢与夏氏一道离开了。厅堂里,钟芙忽而勾了勾嘴角,眼底浮起一抹攻于心计的狠戾。 宅子里的日子似乎是过得慢,海氏等得心焦,还是把吉日盼来了,遂一早的着翠屏给重宁好好打扮,一件烟柳色的银错金双凤织锦短袄,下着浅碧色轻柳软纹束腰长裙,头上绾着如云的朝月髻,上只束着一条类金丝嵌宝石金带饰,整个人如同一支白玉兰花苞一般,真真是明媚鲜艳之极。 有了两日来的接触,海氏觉着这孩子除了认生不爱说话外都挺好,不需她费什么心,好带的很,一直防着许氏夏氏的藏掖着,只等了这日才带着人走出来。 正厅十六架朱红槅扇大开,正当中的两把黄梨木座椅,左边的空着,右边坐着许氏,钟芙坐在左边空位的下手方,瞧着人陆陆续续到齐,眼眸里幽深一片。 海氏牵着重宁的手进来的,夏氏跟着不远,二人见钟芙摆出的阵仗,一则满意,一则有些生疑。 “钟家许久没个喜事儿,我爹又久病,有个孩子冲冲喜的倒是不错。”钟芙瞅了一眼海氏身侧的人儿,见她透着这年纪遇事该有的彷徨无措,小手用力攥着衣角的似是紧张,禁不住心底嗤然,话锋一转道,“只是血缘大事总要谨慎处之,不能光听了一家之言,绿枝不在世了,替她接生的稳婆还在。这不我花了点时日找着,想着让她来认一认,也免得弄了错,空欢喜一场。” 海氏听这话的就觉着不好,此时,一名高颧骨的妇人带着人走了进来,来人微佝着身子,一副朴实的村妇打扮,瞅着一屋子人的显得有些怯意。 重宁认出她是镇上的邱家媳妇儿,村子里的孩子大半是她接生的,似乎是察觉自己盯着她瞧,后者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邱家媳妇是当初给绿枝接生的,那孩子现在就在这儿,你好好给认一认,也好安了我家小姐的心。”高颧骨的冯妈妈给稳婆指了孩子,示意她上前。 稳婆得了授意,脸上定了神色上前,重宁作势躲了一躲还是叫她给把着了腕子,撸上了袖子,翻了手臂内侧看,随后就松了手让重宁给挣脱了,再不敢看孩子一眼,只转了身子对着许氏和钟芙的方向说道,“回大太太和小姐,绿枝的孩子手臂内侧的窝下有颗痣,这……这孩子没有。” “你说什么呢,记清楚了吗?”海氏叫她们这一弄的给看清楚了,稳婆是真,当初她将重宁带回那会儿就差人去求证,现下推翻了先前所说,分明是叫钟芙母女给收买了,难怪总觉得母女二人镇定得有些不寻常,竟是打的这主意。海氏漏算了这步棋,心下着急,盯着稳婆的眼神越发不善,恨不得瞪的她当场反了口的。 “四姨娘作何这般激动,稳婆是亲手给绿枝接生的,按着日子都推算的清楚的,比我爹随意给出去的玉佩真实多了。”钟芙话里有话地开口说道,瞥了似乎被吓着了的重宁一眼,冷了神色继续道,“钟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但也容不得阿猫阿狗的胡乱认亲,我看分明是有人指使想占我们钟家的便宜,绝不能轻饶了去。” 说罢,厅里候着的护院就作势要上前动手,重宁被抓着,混乱之中瞥见钟芙嘴角得逞的笑意,心底暗暗叹息,上一世她自认与人无争落得那般下场,这一世重来,还是个孩子,钟芙都能如此狠毒……只是这一次她不会称心如意了。 重宁正要自救时,就听得一声浑厚的且慢声从正厅一侧传出,有人撩了门帘,一中年男子推着轮椅而出,轮椅之上坐着的正是久病的钟老爷,此刻瞧着面黄肌瘦虚软地靠着椅背,张嘴磕绊着说话却半天发不出声儿,脸上带上了着急神色,目光射向许氏,迸出强烈恨意。 正厅里数许氏见了最惊慌,赶忙上前问候,却叫推着轮椅的人巧妙避过了,仔细一看,才瞧出推着轮椅的是老爷派出去视察外头生意一年久的心腹,怎的不声不响回来了,还将老爷推了出来…… 钟芙见状,上前扶着她娘摇摇欲坠的身子,暗中捏了一把,故作镇定。随后半蹲下身子握着了她爹的手,察觉他落在自己身上复杂的目光,只当不见,表了一番深情,忧心病情的好女儿作态。见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心里稍稍放了心,暗忖母亲在药里下哑药做得对极了,只可惜娘还不够心狠,否则又怎么会有老头儿今日出来生事端。 “老爷病了这么久,虽然不能说话,好在神智还算清楚,听说找回了孩子,定要来看看。”风伯是老爷最倚重的心腹,原本是钟家一脉分支的表兄弟,家道中落求到宛城给钟鸿飞当了帮手经营生意,在钟府也颇有地位,他一开口,钟老爷亦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原先擒住重宁的护院一时愣住,叫重宁脱了身,一下冲到了钟鸿飞跟前,堪堪止了脚步,扮作认真打量着眼前的人,实际也是在查看父亲的情况,时隔几月,父亲……竟变得如此苍老。 “你……就是我爹?”重宁哽住声音带着些微的哭腔道。 钟鸿飞此刻也是在细细打量着重宁,依着模样瞧像足了绿枝,与那双泛着水光的黑圆眸子对视着,心头莫名涌上一股亲昵感,像是……像是血缘里的天性,怎会不是他的孩子,只一停顿,便含着泪光重重点了头。 重宁抹了泪儿,回头看着厅里头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到了稳婆身上,仍带着抽搭的音儿说道,“我这只手的肘窝没有痣……可这只有。” 说罢,自己撸了右手的袖子给众人瞧,的确有颗小小圆溜的黑痣。稳婆见钟老爷都出来点头,原本是应了许氏的话要一口咬定重宁不是她当初接生的孩子,所以才将黑痣的位置左右调换了,忙不迭的抬起脸想借着眼神询问许氏还要继续下去么,恰巧瞧见风伯厉色的眼神炯炯怒瞪过来,一慌的当即承认了谎言,也不敢得罪了许氏,直冒着汗说自己记错了。 原本想过去稳婆身边的海氏闻言顿住了脚步,一折身,快步走到了钟老爷身旁,似是才惊喜地反应过来抹着泪儿道,“澜儿可算见着老爷了,这丫头一定是福星来的,也不枉费我辛辛苦苦找着为老爷来冲冲喜。” 钟鸿飞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原先觉着的怜惜经过这几月早就磨灭了,复杂着神色扫过厅里的一家老小,尤其是他一心相待的许氏……真真是瞎了眼,一个气血上涌又晕了过去。 风伯替老爷遮了毯子,临行前,表了态道,“既然已经澄清是绿枝所出无误,老爷也已经认了,以后这孩子就是府上的三小姐,择了院子,再叫管事的带丫鬟过去给小姐挑,好生伺候。” 这厢钟芙听完是又惊又恨,惊的是有风伯在,恐他发现不妥,往后不能再肆意行事,又恨他坏了好事。一出认亲的闹剧,以重宁变身三小姐落下帷幕,有人忧,自然也有人欢喜。 海氏让翠屏带着重宁去择院子,后者走到了生前的兰苑停下了脚步,再挪不动。因着风伯的话,给了重宁极大的自由,也因着老爷醒来的事儿过于轰动,也就没人在意重宁选了哪处院子,等知晓时,重宁已经搬了进去。 褚玉阁,梨花木圆桌上摆着一套青玉葵瓣的暖瓷茶具,壶口微微冒着茶香,夏氏和海氏方才一道去了正茗居探望老爷,得知风伯请了洛城有名的大夫治病,待出了结果后,就没打扰老爷休息又一道回来了。 海氏今日情绪起伏过大,自己倒了杯茶镇定了一番,瞥见一直面淡如水的夏氏心下咂舌,“这峰回路转的,姐姐难道一点都不惊心吗?要不是风伯出现……” 夏氏笑笑,“风伯就算不出现,你不也是过去威胁那婆子了么,我在边儿可都听到了。” “哈哈,姐姐说话声儿小小的,耳朵倒是尖的。”海氏也笑,只是笑着笑着眉宇间浮起一丝愁绪,“唉,老爷原先好好的,叫钟宁下了毒后落下病症,现在又瘫又哑,也是可怜。” 夏氏闻言,眸光晃了晃,并未说什么。风伯回来了,这府里再不是许氏的天了。 …… 兰苑屋里摆设十分清雅别致,既不铺金撒银,也不过分素净,恰到好处的显示着屋子主人淡雅大气的格调。一卷秀丽的画轴,简单地垂挂着,只卷轴处隐隐露着青玉碎金;一本书,在桌上平淡的摊开着,一眼看去,竟是世间少有的孤本。案几上一丛由白渐紫的玉兰,似是刚从外头折来的,插着的却是千金难买的前朝汝窑白瓷花囊。 触目所及,一如重宁记忆中离开之时,不染一尘,伸手拂过桌上的孤本,镇纸压着书页角,正好是自己离开那日所读,要不是一侧的铜镜倒映出来的不同样貌,重宁都快以为自己只是出了个门,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屋外,一名丫鬟匆匆跑了进来,视线直直落在重宁摸着的那本书上,脸色古怪地上前做收拾,趁机将书收了起来搁回了架子上。后面跟着而来的李管事带着牙婆子,瞅见这一幕叹了口气,“翠微一直在这屋侍候,那位去了之后,念着主子旧情,就一直是她在打理这屋子。小姐选了兰苑,要是不乐意见这些个的,我就让翠微收了……” “不必。”重宁听得心里只想冷笑,念旧情,哪门子旧情,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旧情还不是比不过与钟芙的,做得一个好内应,也是重生后那几日才想明白,她给予的信任成了插在自己两肋的刀,疼是自己活该。 “我喜欢这屋里的摆设,也不用麻烦地搬来搬去,原封不动的就好。”重宁瞥向随着她的话脸色愈发难看的翠微,别开了眼,在屋子里转悠开了。 她的小包袱里没装什么东西,多是石头送的木头雕刻,还有杨蓉绣的帕子之类的,唯一值得看的就是玉兰簪,搁在钟宁原先的首饰盒子里,一下满当了,堆到一块略有些格格不入之感,偏生正主一点儿都不觉得,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按着自己的喜好统统都摆上,自个儿眯着眼瞧着满意,没看见李管事抽搐的嘴角,和翠微彻底黑了的脸儿。 府里的丫鬟们各院都腾不出来,李管事怕委屈了三小姐,找了牙婆子,带了几名新丫头过来一溜儿排开让重宁挑,想着是同龄能说到一块儿,送来的都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其中一名圆脸的丫头滴溜着眼珠子好奇地瞄着看,发觉重宁也在看她,红了脸儿,却也不扭捏,反而睁大了眼和她对瞧,露了笑,两颗虎牙尖尖的,很是活泼。 重宁觉着她有几分青末的影子,当下就选了她,连着在旁边偷偷扯着她衣角的沉稳丫头也一并收了,听到二人桃儿杏儿的名字也只能硬着头皮忍下了,谁叫这个身子也是个没学问的,不能改了去。连着翠微在内,留了伺候,随后李管事拉了翠微交代了一番,好好管带新来的,一起服侍好新主子云云。 待李管事走后,小苑里留下新鲜主仆四人,桃儿也就是圆脸丫头,头一遭进府里做丫鬟不懂规矩,又瞧着重宁好相与的,不一会儿就没了主仆意识,拉着杏儿一起和重宁打成一片。翠微听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本就心烦,见她愈发不守规矩,拿出了大丫头的姿态出声呵斥,暗里也折了重宁不顾身份不懂事的意思在里头,满意地收到了噤声的效果。 翠微年长她们几岁,又在府里待得久,伺候过大小姐,长了脾气,训起桃儿杏儿不带喘口气的,唬得两个小的闷了声儿,尤其是桃儿更像是做错事了般手足无措,又看向似是懵了的重宁,只觉得方才被堵着的那口气通了,不过是飞上枝头变了凤凰的麻雀,本质还是麻雀,改不了,怎么配住大小姐的屋子,用她的东西! 想到那人,便又想起了那人最后的凄惨下场,内心一阵煎熬,这几月她仔细打理兰苑,也是为了缓解这份煎熬,她不想的,只那一次……那一次错就让钟芙抓了把柄,又不想自己假扮小姐同贺公子出游的事被揭发,只得应了钟芙报告小姐的行踪,谁想到最后竟…… 重宁还处在见识前世婢女新一面的状态中,就瞧见了她眼底的讽意,不禁有些失笑,只是面上扮得认真,“翠微,姨娘说了,这屋子里我说了算。”说着一顿,咧嘴笑了笑道,“既然之前一直是你打理小苑,如今也是一样,方才进瞧见外头的玉兰枝有一株歪了,看着怪不舒服的,翠微去整整,我有她们俩陪着就行。” “……”翠微听她理所当然地定了她日后的活计,还很顺手拉拔走了她跟前两个小的,那抒了一半的气儿回流,堵在了嗓子口,半天都顺不过来。 桃儿见她杵着,还想帮着去做了,叫杏儿拽着,后者瞄了眼自家新主子,桃儿顺势看去,就听着新主子有些闷声道,“是我安排的不对吗,还是那活儿已经有人做,我闹了笑话?” 翠微闻言,只得暗咬着牙口应答道,“是翠微反应慢了,小姐吩咐的是,翠微这就去。” 说罢,带着一丝不甘愿地出了屋子。屋子里,重宁自翠微离开后就换回了神色,凝着门口处陷入了深思。而这一幕落在桃儿杏儿眼中,小姐却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杏儿,你说小姐是不是……”桃儿拉了拉杏儿的袖子,指了指脑袋,自以为小声的说到,却看到重宁转过来的视线,一对上,后者故意露了个渗人的笑脸,顿时给惊成了小兔子躲到了杏儿身后。 杏儿抓了她紧拽着自己衣裳的手,缓过了之前的错愕,看着被她拧皱巴的地方皱了皱眉头,无奈说道,“你再胡说的,仔细下回挨骂小姐不帮你。” 重宁听了,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的确是个明白人,小小年纪端着老成的性子很是内敛,看着就知道是吃过苦的,又很会察言观色,重宁心里满意自己挑的人,也不在她们面前装,清了清嗓子道,“往后,不管是在兰苑里头,还是之外,只有我,是你们的主子,我要你们做到的也只有认清这点,做到的我自会许她好处,做不到的也别怪我……” 后面的话意思明了,重宁没说出口,略过了杏儿只盯着桃儿瞧,怕这丫头大咧的性子会招来麻烦,孰料后者还未适应她的态度转变,叫杏儿暗里一掐更是急了,挂着泪珠的忙不迭捂着嘴含糊道,“我一定不会把主子有病的事情说出去的!” “……”重宁。 “……”杏儿。 重宁抽了抽嘴角,也差不多一个意思,由着她误会。杏儿则是想着重宁人前人后两种截然不同的作态,早先又听说过宅子里头曲折,是以也没作什么疑问,仔细应下了,连带着桃儿那份一块儿做了保证。 正说着话的,就听着门口传来的脚步声,重宁敛了神色,又恢复了先前对人的态度,就瞧见钟芙带着一提着食盒的丫鬟走了进来。 只是钟芙走的过程中视线一直漂移在屋子里,仔细瞧还是能瞧出精致妆容下透出的白。钟芙走到正中的如意桌前,招呼丫鬟搁了食盒,身边的丫鬟很有眼色地揭开了第一层食盒,是七色糕点与芝麻饼,香色诱人。 “这两日姐姐忙,妹妹进府,我们都没怎么好好见面过,来,尝尝我让四喜楼厨子特意给你做的点心。”钟芙笑吟吟的,脸上伪善。 这收买人的做法还是与以往如出一辙,重宁看着桌上的精致点心,心底满是嘲讽,然面上还是不显,如今风水轮流转,不好好回报她当初的‘姐妹情深’怎么行? “姐姐对重宁真好,我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点心!” 蓦然又听到这个名字,虽然知道不是同一个姓氏,可这名字对钟芙来说太过敏感,嘴角半天弯不起来,脸上的笑意僵着,似有千万小蛇滑过后背,凉飕飕的阴森,半响才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开了口道,“妹妹喜欢就多吃点,往后咱们姐妹一心,将四喜楼发扬光大,有的是好吃的。” “嗯,重宁会努力帮忙的。”她吃着点心的空档不忘表白道,手里还抓着,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 钟芙瞧了两眼,就别过了眼,心里叫那一直重复提起的名字折腾的不行,偏偏这孩子定了主意的不肯改,有海氏搅局,也就定上了家谱,改叫钟宁,只私下唤作重宁。 这会儿待在这个苑里,钟芙愈发觉得不舒服,没了继续的心思,敷衍着聊了一会儿后,就作势要离开,临走之前,道了件正事儿。钟家认回私生女的事儿既然已经传开,也没必要遮着掩着叫人诟病,大方摊开来,给重宁办个认亲宴,得个名头好好热闹一番,也叫外人看了觉得钟家风光如故,省得总有人出来诋毁。 日子定在三日后,帖子也已经发了出去,明儿个会有管事的来教她一些礼仪,省得当天出了错,重宁都应下了,待钟芙出了苑子,转头就吐掉了没咽下去的点心,叫杏儿收拾了,别让人发现。 桃儿瞅见重宁切换自如地变化神色,着实有些担心,跟着杏儿一边往外走,忍不住道,“小姐病得这么严重,真不要看看大夫吗?” 第53章 六月初八,酉时刚过,天幕就已浸墨,渐渐染浓。宛城城东十二里处,钟府沁溪园里十几张八仙桌依次摆开,每张桌上铺了上好的朱色绸缎子,彩釉描花的瓷盘里盛了美味佳肴,都是四喜楼有名的菜色,凤尾鱼刺,红梅珠香,八宝野鸭,金丝酥雀……虽请的人不算多,大都是宛城有名望的府邸家眷,这般摆设也极是排场的。 风伯上了高处道了宴席的喜庆,乃是钟府三小姐认祖归宗,与大家一同乐乐。大户人家私生子女找回来认祖归宗的也不在少数,办了认亲宴,也算是正式介绍给上层圈子的各大家族,于此到了成婚年纪的便可名正言顺的互换庚帖,谈婚论嫁了,众人自是明了,纷纷贺了喜,一番场面话过后开了席。 重宁是个女儿家,且还未及弈,不易到前面的沁溪园抛头露面,只在自己闺房静静坐下,任由丫鬟杏儿打扮,珠钗挽了凌云髻高高簪起,发中坠上一颗小巧精致海湖蓝的水滴宝石坠子,步摇微微垂下,在鬓间摇曳。身上也早就换好了绯色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淡粉色的翠水薄烟纱。 不一会子就有老妈妈进了兰苑恭恭敬敬的请三小姐去前堂敬茶水,重宁闻声起身,瞥了一眼被铜镜拉长的模糊身影,铜镜里那张经由打扮而愈发清丽的脸庞冷冽淡然,待转过面时又着了胆小谨慎的懵懂模样,杏儿对此早已经不再纠结,只安心跟着,桃儿留在兰苑守家。老妈妈斜眼打量不由暗自一声叹气,虽然是住了兰苑,也谐音了大小姐钟宁的名字,却不及大小姐半分性子与韵姿,宛城美人的名号早已经随着钟宁的死去而落在二小姐钟芙头上。 正厅,众人都已经到齐,除了依旧在病床上的钟鸿飞静养在榻,按照以前的规矩大家各自落座,许氏坐在老爷右侧旁边八仙椅上,按理说那是大夫人的座位,自从钟芙当家,钟宁划出家谱,许氏就愈发胆大,原来只敢在旁添张椅子,现在堪堪是坐实了,她的女儿把控账务开支,又有贺国公府的女婿,无人敢出来反对。海氏与夏氏紧挨着,瞧着她嚣张的模样就面上不痛快,泱泱的小声嘀咕,“闹得自己跟大夫人一样,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累个妾室的身份,也就敢这样得瑟下。” 夏氏还是那般冷淡的性子,只是微微浅笑,不做一句置喙,海氏没了人应和突然觉得没趣,又正回脸瞧着对面的钟芙和贺云戟二人眉目传情,心中冷笑鄙夷,以后收了重宁做孩子定要找个比贺云戟身份显贵的女婿,这般想着只觉得舒坦不少,急切盼着重宁赶快过来敬茶。 今日这敬茶焦点有二,第一各苑子的主人都备了见面礼要送新姑娘,第二则是重宁入了家谱要选个母氏敬养。 重宁一进来,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坐上的人神色各异,虽然都弯着眸子看似欢喜,眼中眸光确是不同的,许氏精明,海氏得意,夏氏淡薄,钟芙和贺云戟重宁恶心于看,上前笨拙的请安,一副刚学规矩不成气候的样子,“重宁给各位姨娘请安了。” 冯妈妈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三盏纹兰花的茶盅立在托盘里,冒着滚滚热气,重宁眼中划过一抹狡黠,伺候的丫鬟递给重宁第一杯茶水,重宁拖着底部恭敬上前,福身道,“请……请二姨娘用茶。” 重宁偷偷的抬眸瞧她,面前的人笑容和蔼,看不出丝毫凶狠的性子,她心下微沉,手上故意失了力道,茶杯猛然前倾,“哐”的落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溅在许氏的脚面,倒不是很多,只见许氏绣花鞋不由缩了缩,应是受了些烫,重宁故意为之,今个不易闹了太大动静,惶恐的抬起脸来无辜的道歉,“二姨娘,我不是故意的,那茶杯太烫。”许氏蹙了眉头,离得近的重宁能明显感觉她呼吸都不由加重了,想必是心中气极了,但不愧能骗人于十几年的功底,转瞬各种情绪就都收敛了去,作一副慈爱的模样,“宁儿莫紧张,姨娘不怪你,反道是让你在外面吃了苦头。”说着就让随身丫鬟娶了一对色泽温润的镶金玉镯子送给重宁。 重宁谢过,依次开始给三姨娘夏氏敬茶,夏氏送了赤金合和如意簪,敬到海氏的时候,海氏那叫一个高兴,还真的送了一件贵重的。钟芙和贺云戟分别上前送小妹见面礼,礼物都让贴身丫鬟先收着,贺云戟送的是一套冰蚕丝的云锦,入夏制成衣服极为透气清爽,重宁仔仔细细瞧着云锦,心中盘算着给娘和梧桐可做两件新衣裳了,却不愿看贺云戟一眼,不是因为还有情在,反而因为泗水镇的那一幕生了厌恶,简单的福身谢过。而重宁一别脸的瞬间,那清淡的眸子像极了一人,落入贺云戟眼中,身子微怔,一时晃了神。 见面礼一一收下,老妈子和端着金钗玉瑶的方正盘子的丫鬟退到一边,风伯正好招待完宾客回来主持后面事宜,让人添了椅凳坐在老爷位置的次坐,笑着说道“二小姐如今归了钟家,总要有个母氏倚靠的,不知各位妇人做的什么打算?” 许氏端着大夫人的架子,先道,“宁儿这孩子乖巧伶人我愿收了,流落在外十几年头受的苦难委屈,如今回来可得好好疼爱,又可与芙儿做个伴儿。” 海氏一听自然是不乐意了,如何她找到的孩子要给了她那贱人,知她打个是个什么主意,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声,“姐姐可别这么说,我们这些做姨娘的哪个不心疼孩子,况且姐姐已经有二姑娘,可就别跟我们这些生不出孩子的抢了。姐姐常说要照扶妹妹们,今个可算能承姐姐一个情了,不如归在我的名下,这孩子一来府邸就跟着我住,与我算是亲近。” 许氏一噎,沉闷半天才道,“都是为了三姑娘好。”想着引了话题缓缓海氏的锐气:“三姨娘是如何想的?” 夏氏不争不抢的,语调慢悠悠的浓着江南小语,“三姑娘归在谁的名下都好,哪个姨娘都是疼爱的。” 海氏见许氏没讨了好,心下痛快,赶紧的趁热打铁,“我也是想为姐姐分担,姐姐即要照顾老爷,还要打理内宅,当真辛苦,重宁啊,还是送我那,免得孩子顽皮惹了姐姐不高兴。” 许氏道:“妹妹好意,我心领,只是你们都未曾出过子嗣,怕是养不好姑娘的。”她的这话明摆了气人。 果然海氏就有些怒了,瞪着滚圆的眸子。 重宁坐在一旁跟看好戏似得,瞧着三人斗心眼,只心中暗想,她的母氏只有两个,一个便是被许氏害死的白氏,还有一人就是杨蓉。 风伯摇摇头,适当的站出来主持局面,“三位都有姨娘都疼爱姑娘的的心,按着规矩我将三姑娘的生辰八字给了算命先生,又将三位姨娘的一并给了,不巧的四太太您的八字和重宁的相冲,只怕归了你的院,给两位主子带来了血光之灾就不大好了。我风伯从小跟老爷打拼,在这府里应该还能说上几句,道句公正的,四太太说的不假,二太太您辛苦,别再因为照顾三小姐累坏了身子,依我看记下三太太身边最合适。” 海氏惊讶,“会八字相冲……”可都已经这样又不好再多说什么,讪讪的没音了。 风伯笑了笑,直接对重宁问,“三小姐可愿意跟着三夫人。” 重宁点点头,夏氏对着重宁温柔的一笑,再对海氏小声说道,“重宁归在谁的名下都一样的,妹妹放心。” 海氏一想到夏氏那软腻的性子,不由就觉得其实也是一样,只要不是记下许氏那贱人名下就行。 “那我回来就跟老爷报一声。”风伯就此拍板,许氏也不好反驳,只得认了。 正厅散了场,夜色浓重,天空星光闪烁,掌灯回了兰苑,重宁吩咐小桃烧水,闺房的大屏风后是一地宽敞地,地上铺了毯子,搁了一个洗浴的木桶,几缕轻纱环绕,周围放了一张摆台,上面盛了雕花的酒壶,小桃来回几趟将木桶灌满,重宁吩咐她们熄了几盏灯不用伺候,都早些歇息,自个绕道屏风后,窸窸窣窣褪去了一层层的衣裳,有些疲惫的钻进木桶里,并未发现一双漆黑的狭长眸子在屏风的一处暗侧,在她褪去衣裳的刹那间微微怔住,眸光不由微转扫去了其他地方。 里屋很快就没了声音,连着“哗啦”的水声都消匿于无,屏风后的男子挑眉,眉宇间似乎隐着一层的担忧,连忙从暗处走出来,朦胧的灯光使他修长的身影氤氲在一团凝重里,随着光线越来明朗,映照出来的清俊面容赫然是萧长珩。 而这并不是萧长珩第一次悄悄来兰苑了,每当思念至深,只能借此苑子睹物思人,那人寸缕香魂虽逝,可兰芷气韵从不曾消磨,才能让他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安睡。可今个来了却发现园子似乎是有了些许生气,钟宁的气息愈发浓烈,他闪入钟宁的闺房,黑漆漆的一片,不久,就听着有人过来,不得躲在了屏风折子的暗处。不想原听说的钟府三小姐却是尹府那小丫头,听着许久没动静,走了出来,果不其然发现桶里的女子歪着身子斜斜的睡着了,挨近她还有一股醇厚的酒香,睡得颇为香甜。 萧长珩一把勾住架子上的毛毯,闭上眸子快速将她从木桶抱起来,毛毯卷在身上,重宁一截细白的小腿裸露在外面,也许是冷的缘故,她瘦小的身子依偎着他的胸膛,蜷缩的紧了紧脑袋,脸色略微苍白,睫毛因为闭合显得浓密卷翘,两片粉嫩的唇瓣时开时合,发出小声的低语呢喃,“爷爷,我回来了。” 萧长珩步伐一顿,低下头静静瞧着,幽深的眸子染了更深的浓重,临至摆放着字画的小案几,窗子未关,一阵风吹来,桌上的一张宣纸恰好吹来,娟秀的小楷端正隽永,提的是首意气风发的诗句。萧长珩对这房间的一草一木太过熟悉,闻着纸张的新染的墨香,应是刚刚不久前提写,萧长珩捏着住翻飞而来的宣纸悠的睁大了眸子…… 怀中的重宁拱了拱身子又嘻嘻傻笑着呢喃一句,“钟宁,重宁都是我,爷爷认不出吗?” 萧长珩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女子,良久,眸底风卷云涌都瞬间化作的绕指柔。 窗月银辉倾洒,苍茫浩淼,室内酒香醉人,一室柔情。 …… 晨曦微露,重宁转醒,揉了揉因着昨日贪杯有些昏沉的额头下了床。昨儿夜里梦到了爷爷,好像说了许多,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这会儿嗓子干涩得难受,倒了杯茶水润了润。杏儿端着醒酒茶和醒酒丸子从屋外头走了进来,见她起了,先服侍了她洗漱。 同醒酒茶一块儿的还有朝饭,用的是苑子里自带的小厨房,前些时候重宁跟着冯妈妈学规矩,歇下时候就在小厨房里捣鼓些吃的,食材都有备下,红沉沉的枣泥糕,紫酽酽的山药糕,热气腾腾的糖霜小米糕香气四溢,只需上蒸笼里蒸熟即可,再配上一碗撒了香菜末子的荞麦皮馄饨,甚有滋味。 重宁舀着馄饨,忽然觉着屋子里少了些什么,抬头眨巴眼看向一旁侍候着的杏儿,后者意会道,“一早有官府的人上门,桃儿溜去瞧了,冯妈妈来过,说念着小姐这几日学得辛苦,今儿给小姐放一天假。” “官府?”重宁直觉得是钟芙又发事了,心里存了问,解惑的人就咚咚咚跑进来了。 “杏儿杏儿……啊,小姐。”桃儿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见到醒着的重宁堪堪行了一礼,一脸的憋不住话要说。 “看见什么了?”重宁发了问。 “衙门的官差叫管事的去认人的,听说是府里的下人失足掉下水溺死了,这会儿才露了尸体,都发臭了,冯妈妈带人去的,还把人给领回来了,好像是没亲人的缘故,前阵儿又死了相公,瞧着可怜收尸办了后事。”桃儿像个包打听把听来的交代的明明白白,忍不住道,“其实说来也不算府里的下人,是因着丈夫在府里做账房的,跟着一块儿住在偏院,后来他相公死了,她还来闹了两回……” “死的是账房吴善明的妻子?”原当个新鲜事儿听的重宁听着她后来的嘀咕,急忙问道。 桃儿被她那大反应吓了一跳,看主子着急的神色,连忙答道,“我听着她们说吴家媳妇儿,应……应该是罢。” 是了,钟府管账的共两名,分了主次,姓吴的也就只有吴善明,重宁想到了泗水镇青楼发生的案子,还有……吴善明死前所说,若假设吴善明真藏了对钟芙不利的证据,祸及家人也不无可能。 “一同去的除了冯妈妈还有谁?” “好像还有二小姐身边的人,替二小姐去的,还将那人的后事一并处理妥当,大家都道二小姐此举很收买人心,当家有道。” 重宁不置可否,垂了眸子,掩住一片幽深。当初事情发生紧凑,原是想寿宴过了就去吴善明老家找找,只是杨蓉发病突然,没了多余心思,一拖拖到现在差点给忘了去。 心头转过几回,重宁用过了朝饭就带着杏儿去正茗居。钟鸿飞躺在床上还是老样子,紧紧的阖着眸子,眼圈青灰,泱泱的说不出半句话,上回出来认她做女儿,风伯从洛城请来的大夫道是情绪浮动过大伤着心气,用药吊着,气色已经算是比之前好了许多。正茗居有风伯的人插手,破了先前的传染一说,只是老爷的哑疾和瘫病一时之间是难治了。 重宁坐在床边攥着钟鸿飞干瘪瘪的冰凉手掌,原来的感觉是那样厚实温暖,牵着她一路长大,只是女儿始终是女儿,不及儿子,她一直知道爹心里的惋惜,是以在当初这么快与贺国公府定下亲事,她心下存疑,仍是应了。只是都不曾想到这乘龙快婿会成为招来祸事的开端,自己成了歹毒之人,累及家族生意,被毫不犹豫地放弃。 若他当初有一丝……哪怕是一星半点,有过犹豫,愿意相信自己带大的女儿几分,她心里也不至于存了怨,或许更不会有今日的局面罢。然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重宁敛了眸子,以前费尽心思想见一面说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下只余难过。 一旁有阮娘侍立着,说是伺候,实为许氏的眼线监视罢。重宁替她爹掖了掖被角,低着声音祈求他快些好起来。 阮娘先前叫许氏责罚了一通,这会儿对这新来的小姐也没个好眼,看似好心地出声打断,“三小姐想要老爷赶快好,就得少打扰老爷静养,有这份孝心就够了。” 重宁背对着她咬牙强忍,目光森然,最后对昏迷的钟鸿飞郑重嘱咐道:“爹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宁儿等着你……” 阮娘心里连着呸了几声,要是钟老爷好起来,她可第一个遭殃,面上挂了虚假笑儿道,“三小姐慢走。” 重宁点头,嘴角暗暗弯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就带着杏儿离开了院子,往自己的苑子走。 只是重宁新来,一时记不清路走岔了情有可原,路上有人请安,也都只以为三小姐在府里迷了路,好心指路不说,还告诉这院子属谁的,谁在谁又不在,重宁装着迷糊地在府里几经转悠,都没寻到自己想找的人,正要作罢,路过假山之时听到从后面传来的一声猫叫,和隐约露出的灰袍一角。 重宁直觉是季然,叫杏儿在外头守着,自己则闪身入了假山后,对上了季然笑意盈盈的眸子,见面先小声道了一句恭喜,自认为的把这想成重宁先前叫他打探的目的,府里绕绕弯弯多,他得那位主子的嘱托,给小丫头当个内应也不错。 只是瞧着重宁神色淡淡,并未有多欢喜,很是识相地转了话题,“听说新入府的小姐唤作重宁,起先还以为是重名,后来在认亲宴老远瞧的才确认。今儿二小姐出门,我借口留下就是想跟小姐碰个面。” “是账本的事儿有消息了?” “是的,前些日子吴善明的媳妇又跑到府里闹腾,还想回到以前的偏院住,想是带着孩子生活艰难,叫钟芙收留。那女人与钟芙在书房里磨了许久,外面有人守着,我听不到,后来那女人不甘愿地离开,直到早上听说溺水死了,我就觉得里头有蹊跷。” “并且今个晒书,我在二小姐书房的架子上瞥见书下压着的契约,全是吴善明的以前接手过财务的庄子,专门列在上一张纸上,有两处却用朱砂标红了,想是有什么问题。”季然说着拿出张纸递给她,上面是他简单临摹下来的地图,圈出了两个点儿,说道,“二小姐说了明儿带人过去这两个庄子看收成,我也跟着去,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重宁拿着纸,瞟过之后藏进了衣兜里,沉声正色道,“我怀疑吴家媳妇儿的死和账本有关,你帮我查账本一事,但一定要小心,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不需为了这个犯险,可听清楚了?” 季然嘿嘿一笑,“我能近到二小姐身边,她看重的也是我人机灵,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小姐您就放心罢!” 说罢,匆匆离了假山,重宁凝着他离开的方向,心底浮起一丝异样,只几枚铜板收买一颗人心,这人如此帮忙,让她在觉得事情进展顺利的同时感觉到一丝违和,可瞧着又没破绽,也能感受到他帮忙自己的热忱,如此怀疑连重宁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正胡乱想着,就听见外头杏儿的声音响起,“小姐,别藏了,杏儿认输——钱妈妈。” 重宁闻声儿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一丝不尽兴,瞅见杏儿身旁站着的阴沉妇人,带着一丝拘谨地走到了跟前,道了一声钱妈妈。 “三小姐,这地儿不好玩耍,姑娘新来,蹭脏了衣裳不说,还叫下人瞧着没规矩。”钱妈妈惯着一张木板脸儿生生把重宁发凉,细弱蚊声地应声,表示知错。 随后,钱妈妈就带着她二人的去了褚玉阁,原来是夏氏找她说明儿个去寺庙祈福的事儿,她这个新晋女儿也一同去,重宁自然是高兴应下了,心里想着顺便找机会回去看看杨蓉,应付了夏氏一阵,见她疲累,也就不多作打扰,回了自己的小苑做准备。 重宁想着前世与夏氏不多的交集,只知道她原先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稍比母亲家世差些,只可惜后来因着其父亲的缘故家道中落,成了父亲的妾室,无论得不得宠,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从不掺和内宅里的事儿,可惜如此冰清的性子配了她爹的铜臭,如今接触,还是有些替她觉得委屈的。 第54章 夜里下了雨,临到破晓才歇,所幸露了一丝晴好讯息,重宁早早的收拾好,带着桃儿和杏儿眼巴巴等夏氏。卯时过半,夏氏才带着丫鬟婆子施施然走了出来,两人一道上了门外的马车,往西郊归元寺行去。 行经城门,两旁木栏夹道,围了不少人驻足张望,连带的守门的官兵也增加不少,一副严阵以待模样。重宁掀开帘子瞧了会儿,只当是哪个大人物来了宛城,待守门的放行就搁下了帘子不再关注。 殊不知,就在重宁搁下帘子的刹那,一队着了鲜艳禁军服饰的整齐人马开路而来,与重宁的马车错身而过。随后紧跟着的是八匹骏马拉着的精致车舆,那马车不急不缓的慢慢而行,极为招摇,似乎很是享受此刻街上的万众瞩目,忽而,车帘被一柄描金纸扇轻轻挑起,从里面露出一张绝世容颜,粉脸美若莲花,眉眼生的肆意风流。 人群中呼声不断,还有少女尖叫着晕了过去,马车上的人嘴角愈发上扬,显了好心情。 只是一片欢呼热闹人声中忽然冒了个不和谐的声音出来,人群中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神色颇为不屑,摇头嗤鼻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果真是够不要脸。” “兄台何出此言?”身旁的人闻言起了好奇,接了话茬问道。 “我上届赴京赶考,京中就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传闻,是东太后身边的红人,时常留侍皇宫内院,凭着魅惑主上,一路荣升,得了正一品大学士的头衔,又是个不安分的,时常胡乱指点搅和,一些刚正不阿,不愿同流合污的好官都叫他给害了,弄得朝堂乌烟瘴气。” “这样的人,皇上忍得了?” 书生脸上更是忿忿不平,“皇上幼年登基,东太后垂帘听政直到皇上成年。”随后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东太后要圈养面首,皇上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是对外粉饰得好听罢了。听说这人还想着魅惑皇上,真是……不知廉耻!” “……男女都不忌?”身边的人听了更是大惊,结果一侧眸子,正对上容貌绝尘的男子看过来的视线,嘴角悠然轻挑,隐隐带笑,登时看直了眼,半晌呐呐道,“生得这般妖孽,又管他什么男女!” 说罢,同那些看痴了的女子们一起随着那人的马车缓慢往前移动,恼得那书生恨恨骂了声狐媚,离了人潮。 坐在马车上的贺颢之看着越来越近的府邸,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敛了笑,眸底划过一抹深意。当初他父亲一腔理想抱负想走仕途,带着他去了京城,可怜出师未捷身先死,反倒留他被设计送到了……总之,因缘巧合他爬到了父亲想要的高位,做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事情。 马车悠悠驶到了贺国公府门口,贺颢之行下马车,手中纸扇豁然展开,端在胸前徐徐的摇,抬眸瞧着火辣辣的太阳一档又是轻佻一笑,这个宅子他都快忘记是何模样了。贺云戟匆匆带着人出来,一番礼数的恭敬的招呼,“表哥怎的临到宛城才送来书信,家中招呼甚是紧张了,若是知道表哥要来必会酒席早早备上,为兄长接风洗尘。” 贺颢之嘴角隐着笑意,“我也是临时起意想来宛城看看。”他突然勾住贺云戟的肩膀,神色苦涩,拉近与其小声道,“我与*吵架了,来此处散散心。” 贺云戟拧眉一怔,*,不是那位的小名么,竟敢直呼,难道真如传言……十几年未见,其实两人并不熟悉,贺颢之却毫无生疏,勾肩搭背,贺云戟心生尴尬,如此他再一说,竟不知道该怎么客套接茬,憋的一脸的窘色。 贺颢之松开胳膊,阖着描金纸扇,那扇面上描着的秀丽江山也一并收了进去,他随意一笑,“表弟还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我自然是开玩笑的。父亲忌日临近,我来拜祭拜祭,族长快马加鞭已经送了十几封信邀我来宛城议事,我岂有不来之理,如何说也是贺家的子孙。” 贺颢之说的轻描淡写,贺云戟心下不紊,看不出他此刻是真是假的笑容,只有春风依旧。 “云戟可有娶亲?”两人行去正厅的路上,贺颢之突然问道。 贺云戟道:“与钟府二小姐已经下了聘礼,互换跟帖,因着家事还未成婚。” 贺颢之哦了一声,墨眸直直的看着贺云戟,生出疑惑,“我怎么听闻你要娶的宛城的美人钟宁,是个嫡长女,怎么就换成了庶女,可算是委屈我的表弟了,这宛城就没人家了么?” 贺云戟只得呵呵一笑,只道了句说来话长就蔫了话,后者颇是体贴的转了话题,说起了陈年趣事,只是听在贺云戟耳里莫名生了一抹心慌,总觉得表哥突然前来另有目的。 贺颢之来宛城突然,接到消息的贺家族长十分兴奋,临近晚上摆了酒宴,为其接风洗尘,贺颢之俨然变了样子般,在族长面前端着正人君子坦荡荡的稳重样子,句句道念其思念贺家,大有回来之意,族长拍着贺颢之的肩膀甚为高兴,贺国公一杯杯酒下肚,脸色越来越沉,贺云戟也大为慌张,隐隐感到一丝不妙。 晚宴结束,贺云戟随着父亲回了书房,贺群兴坐上椅子,眉头深深蹙起,揉着发酸的眉心,对恭敬立在一边的贺云戟郑重道:“如今贺家亏空严重,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势,族长显然有弃我之意,若再不扭转贺家的亏空,只怕贺国公的爵位就真的要给那小子了。” 贺云戟一听更加慌了,“我看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长老们难道不知传闻说的多难堪吗?” “那群人利益在前,捂着耳朵装聋子,哪会顾那些市井传闻,哪怕再不堪还不是会有人先出来收拾善后,况且族长们要的只是一个能稳住家族利益的人罢了,说道还不是为了自个儿,如今身居高位的贺颢之深得太后嘉许,刚好比之你来合适。”贺群兴继续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叹了口气道,“钟家那边不管是钟芙也好,新来的私生女也好,你多上点心,尽快娶了钟芙过门,女人当的了什么家,最后还不都是你的。” “孩儿明白。” “当初你大伯离开有几分我的缘由在,长幼有序,原本轮不到我来继承,我怕长老因此拿捏说事,跟颢之攒说,你与他年纪相差不多,有共通的话题聊,多陪着走动,别怠慢了,依着颢之贪玩的性子,说不准过阵儿就回京城去了,咱们好好挨过眼前就好。” “好的,父亲。” …… 是夜,宛城被墨色笼罩,城北小巷一抹颀长身影借着夜色掩映入了其中,腾空而起,跳墙飞落,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一道凌厉掌风直劈面门而来,来者侧身,堪堪避过,提了掌相接,几招来回,先出招的那个人喊了停,“臭小子,就不晓得让让我,大晚上的摸黑进我房门要做什么!” 萧长珩收了势,脸上划过一抹无奈,唤了声师傅。 “我不是你师傅,没有打不过徒弟的师傅,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那不着调调的话语估摸着又是话本里的,都看的些什么奇怪的,萧长珩抽了抽嘴角,径自拿了他床头的话本二话没说点了烛台开始烧。 四目相对,元老头表示心好痛。 “师傅,你可有听过借尸还魂?” 元老头闻言,愣了愣,晃了晃他手里抢回来的被烧掉一个角的话本傲娇道,“你能把话本复原了再说。” 萧长珩深知师傅脾性,拿出了一早准备的几本宫廷珍藏版的话本,搁在桌上。元老头一下扑了过去抱住,立马知无不言道,“借尸还魂……我记得师公留下的本子里有提到过一事,与借尸还魂相近,有人从村子里离乡背井四十载,回来却还是年轻时的模样,问起只说是在林子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路回来。” “世上的确存在我们无解的事情,论也好,或许只是契机,执念过深,留了魂魄在人间也不无可能。”元烨深沉说道。 执念过深吗?萧长珩心中默念,不由的想到那天夜里所见所闻,心里早已经信了,只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辗转反侧,才想到师傅这儿来求个认同。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心下莫名定了,余光里瞥见元烨得了新随手扔在桌上的旧话本,瞧着上面聊斋志异四字,陡然失了语。 元烨的视线顺着他的定住,呵呵讪笑了一声,默默藏起,随后露了狐疑神色,慢悠悠道,“你向来不信这些,颇有古怪,那个借尸还魂的人在哪儿,带我见见,等等我带上工具先。” 萧长珩默,在他一转头的功夫,人已经离了医馆。夜色中,无人看到他缓缓勾起的一侧嘴角,愈扬愈深,随后便漾开肆意笑容,那种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迸发,笑声响在寂静的深夜,苦涩而欣喜交杂。 四更的梆子刚刚敲过,偷摸从归元寺跑回来的重宁就起了床,寺庙里头桃儿换了小姐的衣裳躲在被窝里替着她,用过晚饭,听夏氏要留下宿着,重宁就寻了机会溜出来搭了顺风回城的送货车回来,给了梧桐和杨蓉一个惊喜。 重宁起身的动静惊醒了旁边本就没熟睡的梧桐,一道起了把她送到了门口。“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去罢,你一人回来也太胆儿大了,万一遇上个坏人呢。” “之前要尹府两头跑,石头就教了我一点防身的招儿,遇着也能跑脱儿,更何况我搭的是菜农的拉货车,人往里头一坐,压根看不到影儿,我都瞧好了的。”说实话的,重宁这么有底气,是从元老头那儿拿了‘护身符’以防万一。 梧桐见她自个儿颇有主意的,也只好随了去,只再三叮嘱她小心。重宁点头应下,盘算着时间怕是不够,就匆匆往城门的方向赶。 拐角处,一人隐在暗处阴影里,注视到这一幕,身上华服微微被早上的露汽打湿,眯起了清冷的眸子。 半个时辰过后,重宁赶到了城门,匀了匀气儿,因着时辰还早,往来并无多少人,重宁原想着搭顺风车也没着落,正有些着急的,就看到不远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驶来,眉……梢一喜,上前了一步。 “吁——”坐在马车前头赶车的人拉了缰绳,喝停了马儿,扫向了马车下方站着的人,待看清楚后黑了脸儿,“怎么是你?” 重宁仰着脖子看,嘿,竟然还是个熟人,“坛九小哥,要出城顺路搭我一程呗,不耽误你们的事。” “我凭……”坛九一张口,屁股就被什么东西狠狠打了一下,回头瞧了一眼垂着帘子的车厢,闷了声儿道,“我平时最爱助人为乐了,你……赶紧上来罢。” 重宁急着回去,没看出个端倪赶紧地谢过,就着他递下来的小板凳儿踩着上了马车,挨着他坐下了。坛九正撩着手儿把板凳收了回来,就感觉到右半边屁股一疼,一回头看到重宁笑得殷勤地坐在自个儿身边,想到自己屁股遭受的无妄之灾,垮了脸道,“我赶马车喜欢往中间个坐,姑娘你还是往里头去罢。” 重宁看着他随后扒开了腿儿霸道地往中间一挪,也就不好意思地掀开了帘子走了进去,刚进去就见了一个她一心准备远远躲着着的冰山人,萧长珩此刻斜靠在马车的软垫上,阖着眸子,薄唇紧抿,不曾出声。 原先存着的侥幸心理被打破,看着那人睡着,不由紧张地连呼吸都秉着,小心翼翼地摸着椅凳坐在了角落。 朦胧的晨光下,她的视线慢慢从他坚毅的脸部轮廓,到薄润的嘴唇,再到高高的鼻梁,还有那双只要睁开便会万分清明淡薄的眸子,深邃而幽黑,却带着一抹常人读不懂挣扎与痛苦,重宁不愿意深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秘密不愿分享,她是,萧长珩也是。 坛九在外面听着没了响声儿,有些纳闷里面的情况,奈何脑袋后没长眼睛,心下越发好奇。天没亮的就叫公子从床上挖起当车夫,原来就是为了送这个丫头去城外,是公子吃错药,还是他醒过来的方式不对,总觉得在他睡过去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啊,偏生公子闷葫芦一个,问什么都不说,叫他猜得挠心挠肺的,总不至于……看上那丫头了罢? 被心中想法惊了一跳的坛九打了个寒颤,公子的口味跨度略大啊。 清早的天儿还有有些微凉的,马车疾驰,风透着窗帘和车帘空隙灌进来,重宁总觉得白搭了人家小侯爷的马车得做点什么,这会子感受到凉意,蹑手蹑脚地从马车的后箱内摸了一条薄毯子搭在萧长珩的身上,刚捏着毯子放下,正要收回手时,手腕处就传来一股力道,视线回落,叫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 对面的人陡然睁开了眼睛,黑眸炯炯灼热,瞬间两人四目相对,一股莫名的气氛像星星之火辽源,快速而紧张的蔓延开,萧长珩没有说话,却盯着重宁仔细的看。 重宁顿显尴尬,连忙解释,“我……就是搭个车。”再用眼睛看看毯子,“睡觉不盖着点容易着凉……”她试图解释完就挣脱手腕坐回原位当空气,萧长珩瞧着她忐忑灵动眨巴着眼,心中腾起一抹异样。完全不同的身份,一样又不一样的性子,慢慢揉合重叠,最终化成了眼前鲜活的模样。 萧长珩敛眸,力道一顺将重宁拉到了自个身边挨着坐下,后者下意识地就想站起了,萧长珩又拽了回去,淡淡道,“睡了一觉确实挺冷的,你坐这里给我挡着点风。” 重宁抹了把汗,更是尴尬了,瞧一瞧自己坐的位置,是整个马车里最不漏风的地方,萧公子您到底有没有方向感,到底是谁在为谁挡风!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萧长珩直了身子,身姿挺拔地端坐着,毛毯顺着他修长的身子微微滑落下来,手臂一抬将毯子顺道扔在了重宁的身上,盖在了她的裙上,“先拿着。” 重宁坐在旁边,因着过于亲近的距离,有些说不出的窘迫,然而更窘迫是事情是她的肚子十分不争气的咕咕叫唤了起来,重宁一僵,眨了眨眼,目视前方,瞧着因为疾风车窗帘微微显露出来的一抹青绿风景,颇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味。 萧长珩嘴角渐而轻勾,掀开车帘对外面的坛九不知吩咐了什么,很快又重新坐回来,薄唇轻启,“重姑娘来了宛城,现在在哪里当差?” 重宁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瞧自己一身粗布衣裳丫鬟模样,话到了嘴边一拐道:“小女现在在四喜楼的钟家当值,伺候新来的三小姐,这不,我家小姐有急事命我来宛城办个事,来回就耽搁了。”重宁也不是有意瞒着,只是不好解释她一个钟府三小姐偷偷溜出来作何,索性就都略过了。 身旁的人点点头,自然也是不愿意拆穿的,这个样子的重宁比以前更是生动活泼。 正说着马车就停了下来,坛九在外面喊了一句,“公子,这儿有一家面馆摊子。” 萧长珩扭头对重宁说道,“下罢。” 重宁愣神的功夫,腰上一紧就让人带着下了马车,紧贴的刹那连心跳都听得分明,只是一瞬,落地便分开了,速度快得让重宁都来不及脸红,杵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的,一抬眸对上那人清冷的视线,又觉得这人是省时才这么做的,没了多想的心思。 “……”萧长珩默然,话本里说好的小鹿乱撞呢,怎么不一样! 掌柜是个中年大叔,热情的上前招呼,小面摊地界偏僻,也没什么好吃的,听了报单,萧长珩点了三碗阳春面,重宁瞅见坛九坐了,也跟着在另一侧坐下了,不由得多看了萧长珩一眼,身为小侯爷却不摆身份,眸光不由多了几份赞许。 不多时,三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分别摆在了三人面前,重宁眼中大喜,抽了筷子先尝了一口,面儿是手工擀出来的,有嚼劲,调料重了,反而盖过了味道,不过在这种地儿,加上肚子饿,重宁也就将就了。正吃到一半忽然发现只有她吃面的单调声儿,诧异地抬头,就看到对面二人颇为奇怪的看着自己。 “你们怎么不动筷?” 坛九扫了眼面馆的环境,从筷桶落到了面上,皱着眉压低了声音道,“这……能吃?” “……”不能吃你们下来做什么?! 重宁内心忍不住吐槽,瞥见萧长珩纠结起来的眉头,拿了筷子犹豫不决的,只得叹了口气,笑着道:“等等。” 说罢就跟掌柜的借了后厨,就着厨子擀好的面儿动起手来,小心地将面削成一条条长短差不多的薄面片,上锅煮熟后捞出,用凉水冲一下,以防粘连,筛水。切好的葱入油锅炒,之后放入丝瓜丁一起翻炒,加料酒、盐、黄豆酱等调料适量,最后倒入刀削面翻炒均匀后就可出锅。 重宁烫了大碗,盛了两碗酱香丝瓜炒刀削面端了出去,随后又用茶水洗了筷子递了过去,“吃罢。” 坛九闻着清爽的面香,忍不住先动了筷子,嘴里嚼着面条挑着眉梢含糊着好吃。 萧长珩暗中斜睨了一眼吃相难看的坛九,掠过一抹嫌弃,挪了碗,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吃了起来。丝瓜爽口,配着咸淡适中的酱料和弹性十足的面条,别有一番滋味。难怪当初能以一碗长寿面取胜,这本事…… 心里怕耽误时辰的重宁没发现萧长珩眼底的深思,吃完了阳春面,不时地往山上寺庙的方向瞧。萧长珩心里有了打算,待用完后沉吟开口,“依着重姑娘的好厨艺,当伺候丫鬟屈才了,正巧在下手里有酒楼新开,有意聘请姑娘做厨娘,不知意下如何?” 呼噜完面条的坛九猛地被噎住,公子什么时候开的酒楼,他这个贴身跟班为什么不知道! 萧长珩其实也有打趣她的意思在,看着她眨巴着眼睛,一脸哑然的模样,岔了话道,“要是姑娘不方便,其实还有个折中的方法。” “酒楼开业前期总要有几道招牌菜打打名声,我想让姑娘出出主意,并非要你亲自操刀的意思,可以提供那几道的食谱,一张食谱三十两如何?” 三十两!重宁有些吃惊,可看着他的神色不像玩笑,曾一度缺钱的重宁被金钱诱惑了,心里盘算了起来。 “我可以等姑娘考虑清楚,在那之前,姑娘可否留个联系的地儿好方便商谈?” 重宁点头,说了杨蓉宅子的那地儿。萧长珩也不逼她当下决定,本就是为了与她有上牵扯,抛出了合作意向,不怕日后没机会相见。待重宁想起自己赶路的目的时已经有些晚了,露了着急神色,就听得萧长珩一声得罪了,腰被人揽着,脚不着地地腾空感霎时袭来。 临到后舍正门,重宁眼晕着瞥见几道人影站着外头,连忙叫萧长珩转了方向,从另一侧的窗子而入,随后也顾不上看那人神色,急急道了别关好了窗子。 桃儿正在屋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头就看到小姐出现,单纯的性子使然就想张嘴惊喜叫出声,重宁连忙做了噤声的手势,立马脱了衣裳往被窝里钻,随后示意她开门。 第55章 月辉既止,天光温润。青石铺就长阶,乌砖辗转窗沿。寒山上清新的晨雾信步闲庭地在庙宇林间弥漫着。夏氏与重宁的院儿是从后寺延伸出来的房舍,因着寺庙香火旺盛,时常有香客聆听早课,就做了这么一处安排。重宁回来的点儿正好是早课散了的时候,同夏氏在寺庙里头用了斋饭,便一道上了马车回城。 马车一路平稳行驶着,车厢里夏氏倚着蚕丝的软垫小憩,下眼睑有淡淡青黑,没什么精神的模样。重宁倚着另一边,一颗心这会儿才正式放回了肚子,瞟了一眼夏氏的睡颜,归元寺修葺夏氏出了银钱这事儿重宁前世就知道,初一十五也时常在后舍留宿,只是瞧见那座独院儿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在一排的普通房舍里算是区别对待的较明显了。 一直行到了城门,过了关卡,马车忽然颠簸了下,夏氏惊醒,直起了身子,睡眼惺忪的眸子在看到对面重宁的刹那恢复了清明,见后者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自己的锁骨处,猛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紧了下手,故作镇定地拢了拢因之前动作而有些散开的衣襟。 重宁只顾盯着那一处红点瞧,没发现夏氏此刻脸上划过的一抹不自然,半晌出了声儿道,“姨娘,山上蚊子多,我那儿有好用的药膏,回头给你抹抹。” 夏氏对上重宁澄澈的眸子,失语了片刻,后来想到重宁毕竟未经人事,自己也无需……遂放松了神色,噙着浅笑道,“不碍事儿,过会儿就消了。” “唔。” 听着外头嘈杂的声响,夏氏撩开马车帘子一角,透过窗子正好能瞧见不远处刚拆了木板子开始营业的四喜楼。重宁离得近,自然也看到了四喜楼门口一老乞儿叫伙计粗暴推开的画面,蹙起了眉头。 “以前钟宁……她还在的时候,时常施粥接济这些老弱妇孺,惯了的,现下芙儿当家,估摸是顾不过来,底下人才敢这么行事。”夏氏亦是看不过这一幕,叹了口气转而对重宁道,“当初钟宁当家的时候有芙儿帮衬,如今芙儿一人难免力不从心,你已经是钟家的一份子,理应多帮衬着你姐姐一些,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重宁作受教的模样听着,点头应下了,心思却活泛开了。上辈子她念着的姐妹同心,到头来却是个笑话,夏氏的话给她提了个醒,如今的四喜楼虽然靠着钟芙起死回生,可时常有负面的传闻流出,生意远没有表面那么好,听季然的意思有几处已经处于盈亏状态,重宁在意的只有四喜楼,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先前在面馆的对话浮现脑海,心中已然有了讨经验的人选。 夏氏见她板正着小脸儿沉思的模样,笑了笑,又道,“是不好意思跟芙儿开口罢,你贸贸然的去怕生了嫌隙,这事儿晚些我同老爷说说,得了准儿自然无需我们出面儿,省得误会。” 重宁闻言颇感诧异,不过也只是一瞬,敛了神色,乖巧答道,“姨娘考虑的周全,我……我还有许多要学的地方。” “你是我孩子,姨娘自然是为了你好的。” “嗯。” …… 重宁回了兰苑,意外看到了平日里忙得不见人影的钟芙,这会儿正站在玉兰树下,看着枝头的紫玉兰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回头瞧见她,稍稍一顿,脸上扬起了满满笑意。 “宁儿回来了。” 重宁假意欣喜,走到了她身旁,只当没看到她藏到身后那朵拈坏了的玉兰花,高兴道,“姐姐在这儿等阿宁吗?” “是啊。”钟芙扔了手里的花儿,顺手亲昵地揉了揉她有些变得黑亮的头发,“宁儿在府里闷不闷,今儿紫竹茶园以诗会友,姐姐带你去瞧瞧好不好?” 紫竹茶园?那地方虽说不是一般人能进的,但重宁曾去过两次,受不了那的风气,后来也就没再去了,这会儿听钟芙提起,想她现下念书不多的小白丁一个,去了不是闹笑话吗?! “紫竹茶园,喝茶的吗?”重宁猜着她不怀好意,面上还得故作无知。 “也算是罢。”钟芙叫她问得发笑,哄着她道,“里头的点心是我们四喜楼提供的,有茶喝,有点心吃,宁儿要不要去?” “自然要去!” 这般巧的,海氏这会儿也溜达到了重宁的苑子,听着二人要去诗会,再一看重宁从寺庙回来穿着的朴素衣裳,登时皱了眉头,拉着她回了屋子换。 钟芙绞了绞帕子,目送她带着重宁进了屋子,只得自己一人先去了门外轿子等候。不过一会儿,兴致高昂的重宁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头发改成了垂髫双鬟髻,插着一对赤金缠丝玛瑙花的小流苏钗,身上着一件浅玫瑰红绣嫩黄折枝玉兰于前襟腰背的交领缎袄配月白缎儿细折长裙,露出一对小小尖尖的锦绣鞋头。 这一打扮的凸显了重宁的娇小活泼,亮色的衣服衬得人儿越发鲜嫩,钟芙瞧着不远处站着的海氏得意模样,黯了眸子,招呼重宁上了后面那台轿子,随后放下了帘子隐了面上笑意。 海氏那一点小心思她怎么会不懂,想让那丫头借着机会结识人脉……可惜,她向来不爱做善事。 穿过城南有名的百花巷,竹林掩映下的一处清幽园子就是紫竹茶园,门外,二人下了轿子结伴而行,园子里头布置得相当雅致,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时不时能看到某个石桌旁,聚集着三两个年轻文人,或吟诗或作赋,谈笑风生。 钟芙和重宁的来到,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近处个都是姑娘,但一个个多数打扮得惊艳明亮,脸上着了精心的妆容,只差恨闪瞎别人的眼睛,以前就觉得这哪里是个茶诗会,反而更像是个相亲会,又或者叫小姐们的斗艳会,这会儿都瞧着钟芙身后的丫头看。 而远处坐着的文人大多也听钟芙说了,这是家里新添的妹妹,觉得模样虽和钟芙的艳丽差了去,但也挺耐看的,见惯了园子里头这些,乍一瞧见水灵的重宁,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又往前走了几步,入了团花簇拥着的小亭子,钟芙挨个儿给重宁做了介绍,都是颇有家世的,钟芙善作人,与她们打成一片是例外,这些人眼中嫡庶之分是天大的事儿,故此瞧着重宁鲜有善意。 重宁也和这帮人混不到一块儿去,若是钟芙不挑事,她就吃吃喝喝走个过场。然而还没待一会儿,就瞧见一丫鬟匆匆忙忙来找钟芙,在她耳旁一通说的,钟芙拧了眉头,回头同众人说了有事要处理,将重宁一人留下交托给自己的姐妹照顾。 “……”重宁吃着点心的手微微一顿,随后继续慢慢嚼着,心中好似明镜,果然她这‘好妹妹’没安好心。钟芙说完,就随着来通报的丫鬟走了,临走前似笑非笑红唇一勾,与一位叫做方瑶的世交小姐对了一眼。重宁听过方瑶,和钟芙极为交好。 “小妹妹别光顾着吃啊,陪姐姐们聊会儿。”方瑶不怀好意的笑着出了声儿,“今儿诗会,妹妹可有佳作让大家欣赏欣赏。” “什么……佳作?”重宁做懵懂的少女样子,嗤笑钟芙的寸光,她现在如何也是钟家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不知在外面丢人便是丢了钟家的人,她倒真觉得脸上有光。 方瑶掩唇笑了笑,“吟诗作对,抚琴弄画皆可,妹妹精通哪样才艺?” 重宁直勾勾地盯着她,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问,“……能吃算不算?” 这一出口的就惹得亭子里的人都笑了,只是笑意里都带着几分看傻子的成分在,不远处的文人公子听着响动也聚了过来,听说钟芙的妹妹要表现才艺,也都十分好奇。 重宁眼中却明亮的很,也许正好趁着此落了无知的印象,钟芙是个多疑的,打消了她的心思,就让她得意几日又如何? “妹妹若是为难……”方瑶这会儿假意出言相帮,只是已经来不及,一众等得好奇到不行的不肯依了。 重宁看着方瑶眨了眨眼,咧了一口白牙笑道,“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 “咦?” “这是……” 重宁看着愣了的众人解释道,“说的是刀削面啊,四喜楼的刀削面做的可好吃了,下回我带姐姐们去尝。” “……”众人叫这一番说辞给弄得哭笑不得,本还在思索诗词的精妙处,这会儿让重宁点破,上不上下不下的,各有作态。 一些公子们听了一时新鲜,开始纷纷夸赞,而等着看重宁出糗的自然是不痛快的,只是看着小孩儿热忱模样,不好摆明面儿上欺负了去。 重宁见大家不吱声,同方瑶说想逛逛园子,得她应了之后就高高兴兴转悠了起来,消磨等钟芙来接她的时光。 待到钟芙来时,重宁正捧着脸儿耷拉在门口,一瞧见钟芙都快两眼泪汪汪了,后者只当她在这儿受了委屈,依着重宁疾步往外头走,一边问道,“怎的是这个脸儿,可是园子里有人欺负你?” 重宁顿了顿脚步,半晌闷闷不乐道,“是阿宁太笨,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姐姐我们快些回家,阿宁饿了。” 在重宁扭过身子往轿子去的刹那,钟芙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却不知园子里因为重宁留下的画作炸了锅,有认为是别人留下的,也有人说是亲眼看到重宁在那儿待过,争论不休,只是对画作的好评是一致的。 被拉来游园的锦衣公子以扇抵唇,轻佻一笑,从桌上抽走了画,一手搁了银两,“我要了。” “嗳你这人……”被捷足先登的人正要表示不满,就叫身边的人拽了拽,听了那人的身份后变了变脸色,最后只得作罢。 贺灏之慢里斯条地收了画,想到方才那丫头多变的样儿,嘴角的笑意更胜,钟家的三小姐么,倒是个有趣的。 …… 让她去四喜楼帮忙打理的事比重宁想象中来的还要快,不过三日风伯便唤了小厮去请三姑娘到前院有事商量,话传到重宁耳朵里自然已经猜到几分,收拾了下心中大喜,就带着杏儿便急忙去了风伯常常处理账务的地儿。 进来院子小厮抱着厚厚的一摞子书本也跟着进门,差点撞了重宁,躲闪时散了一地蓝本子,重宁低头仔细一瞧,原来是账本,都是生前她接手四喜楼的那段儿的,不由微微眯了眯眼眸,走进屋子,里头坐了四五个人正在埋头苦干,一人面前摆着一个算盘,珠子打的“啪啪”直响,眉头一个比一个蹙的深。 “风伯,您找我有事儿?”重宁站在里头拘谨问道,实则心思正想着风伯为何也在重新算账,难道他也发现四喜楼的账务不对,自个当时对此不精,也没看出端倪,不知现在…… 风伯抬了眼,一见是重宁原先皱着的眉头微微展开,笑了脸对重宁客气,“是三姑娘来了。” “恩,风伯,您这怎的这么多人在打算盘?这算盘子的音真脆,好听!” 重宁端着小孩子心性,叽叽喳喳的又问:“是不是咱们四喜楼挣大钱了,都算不过来?”说罢伸着脖子一副疑惑的好奇劲儿,睁了大大的眼睛瞧着对面的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下却隐着几许清明。 风伯似乎是被逗乐了,站起身子阖了账本,走到重宁身边笑呵呵的说:“有三小姐和二小姐在四喜楼一定能挣大钱的,到时候算盘会打的更脆更好听的。”他收了笑意才真正开始解惑给重宁听,“就是觉得哪有些不对劲……想往年的账对一对……”风伯拖了尾音没再说下去。 重宁不禁有些急性,“那风伯看出哪儿不对劲?”意识到自己脱口的话有些不妥,连忙收了嘴。 风伯并无在意,只失望地摇摇头,显然是账本道现在还查不出纰漏,吴善明擅于心机,假账做的确实高明,看来必须找到真的账本才能把财务理清楚了,怪不得钟芙那么紧张账本,现在假账走着她敢挺直了胸脯当家,一旦真的账本出现,她的狐狸尾巴必将显露。 “不说这个了,三小姐年纪还小也不定懂这些个。”看出重宁似乎对账务感兴趣便引了话题继续,“昨个三太太找到我说三小姐想替二小姐分忧,我想着二小姐有个帮手确实能松下不少担子,便于老爷说了,老爷没异议,三小姐明个便可去四喜楼帮忙,若是往后对账务敢兴趣便可跟二小姐多学着些。” 重宁点头应声,风伯慈爱的一笑,简单提点了几句她该如何学习和与钟芙协助,说完亲自领着重宁去钟芙的书房。 书房里,钟芙一见风伯悄悄掩住桌上的簿子,笑得明亮,热情周到的让丫鬟就去沏茶。余光瞧见风伯身后的重宁一把拉在跟前,蔻丹的手指已经晃在眼前,帮她整理了下有些乱了的衣衫,那宠溺的疼爱的眼神,任谁都看不出来她内心丑恶的嘴脸。 “妹妹今个怎地和风伯一块来的,该不会是嫌姐姐照顾不周,去风伯那告状了吧?”她轻轻点了重宁的眉心一下,一副姐妹情深模样,眼波一转瞥向风伯,说笑道。 重宁垂了眼,揉着额头,手劲真重,看着面前的钟芙笑得愈发明媚,忍着心中嫌恶赶紧摇了摇头否认。 风伯也不作回答,径自坐了对面的椅子,丫鬟已经送来新茶,给三人分别倒了茶水,风伯捧起茶杯吹了吹茶面上新飘的绿叶子,“二小姐有了妹妹,不比自个做妹妹的时候,倒是有个姐姐的模样了,真是长大了不少,想必也是老爷喜闻乐见的。” “不过二小姐这般忙的,连见老爷的时间也少了,老爷心疼二小姐,指了三小姐去四喜楼给你搭把手。” 钟芙刚端起茶杯的手一顿,又不着痕迹的掀开茶盖,小饮了一口,狠狠的咬了下红唇,一双狠戾的眸子因着茶杯的遮挡不曾显露,刚查了她的账,这会子又开给她安排人来分她的权力……勉强挤出笑容,“风伯,家里的生意繁琐,学起来复杂,我当初是这么过来的,晓得当中辛苦,不想妹妹刚回来就失了享福的机会,原是想着等及弈了,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嫁去。让宁儿去四喜楼帮忙的事我看就算了,回头我跟爹爹再说一声,想他也会理解我做姐姐的心情,风伯您看如何?” 风伯猜到她会这么说,仍是泰然,“我倒是没什么意见。”突然转头问重宁,“三小姐如何想的?” 重宁一愣,没想到问题抛到了自己这儿,只是这会儿不表态不行,只得作着犹豫神色,咬着唇角似是十分为钟芙着想道,“我不要姐姐一个人辛苦,重宁可以学的,这样姐姐就有空闲和贺公子出游了!” 钟芙的笑容终于微微显得僵了,茶水搁到一边,力道稍显大些,几滴水都撒漏在了桌子上,“妹妹贴心,姐姐便承了情了,明日起就跟着我身边学着,一块儿帮扶家里的生意。” “好,好。”风伯也搁下茶杯,满意的一笑,起了身子说有事要忙,重宁随即也跟着离开,等两人都离了书房,茶杯与墙面碰撞的刺耳响声再次响起,小丫鬟在屋外听的心惊胆战,这数月来不知已经是多少套茶杯了。 翌日,钟芙果然喊了重宁一起坐轿子去四喜楼,来了楼里简单的带她逛了一圈,糊弄一下什么都不懂的她,偏生脸上笑意不断。随后钟芙就以她刚来四喜楼不了解楼里运作,用好话打发她去庄子看看四喜楼食材等的来源,从源头熟悉起。 重宁知道她是在将她放倒无关紧要的地去,也不在意,钟芙想必昨个已经想好了完美的说辞,滴水不漏说的人无法反驳,即使风伯在这听了,估摸也是这般结果,其实也正和重宁的心意。 待重宁拉着桃儿出了四喜楼,钟芙吩咐跟来的小厮牵来了马车带着她去了东郊的庄子,放眼望去良田百亩,种着时令的蔬菜,庄子一侧养了不少牲畜,小厮领着重宁一一瞧过,后者便打了个哈欠,皱着眉头道,“今儿先到这儿罢,我有些累了想回府,我们回去罢。” 小厮应下,将人送到了府门口,回头就跟钟宁汇报,钟宁暗笑,果然是扶不起的阿斗,风伯想用这丫头制约自己,也得瞧一瞧那蠢货是不是块好料子。 重宁没进门,而是一直溜着去了城西的小巷子,桃儿跟在她身后不由好奇问,“小姐,您要去哪里?” “回家。” 到了家门口都进去,这会儿回的是哪个家?桃子还在纠结自家三小姐的脑子是不是没得治了,就已经被重宁带到了那所小宅子里。 一进来先是看到梧桐,正在给院子里新栽种的花浇水,容缙铲着新土往盆里放,因梧桐是背对着重宁,容缙先瞧着,脸上挂笑正要叫梧桐瞧,重宁做了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的来到梧桐跟前,捂着她的眼睛,梧桐先是身子一僵,随即嘴角裂开一个大弧度,“阿宁,我猜着就是你,身上的玉兰花香味浓的很。” 说着被捂了眼睛的人便猛然一转身摸着重宁的咯吱窝一阵乱挠,重宁笑的泪花子都出来了,声声求饶,欢声笑语瞬间染了古朴的小屋,却不知笑声正好引来屋里的一对主仆站在门外细细瞧着,男子风姿绝世,好看的眉梢也随着那笑声愈是上扬。 重宁终于被人放过,哭笑不得,“想跟你玩玩都不成,娘呢?” “去了元大夫那。”清冷的声音如瀑布般直泻而下,差点让重宁以为那是错觉。 重宁转头瞧见萧长珩和跟在身后的坛九,坛九最先惊讶,叫道,“公子,那……个不是重姑娘么?今个怎么变的不一样了。” 萧长珩嘴角笑着,一点也不觉惊讶,是不一样了,更是美了,那笑声染着他的心绪都明亮了起来,坛九快步走过去,正想围着重宁多认真打量打量,桃儿嘟着嘴巴不乐意了,挡在前面,“我家小姐不是你能近身的。” 坛九不知怎的脸色竟然偷偷红了,结结巴巴的说道,“小姐?谁?” 重宁知道这事是不解释不行了,不想当中生了无谓的误会,直接越过桃子上前大大方方的承认,“是我,前些时候刚刚被钟府认回。”重宁笑意淡淡,话语是回答的坛九,眼神却看向萧长珩,透着真诚。“萧公子,我不是有意相瞒,那日怕说不清楚,才没开口,今个借此机会给公子陪个礼。” 萧长珩此时却板着脸色,神色越发晦暗不明,“重姑娘若真要赔礼,我们便进屋子里谈谈那日说过的事情。” 重宁道了声好,两人双双进了屋子,萧长珩临到门稍稍前合住了们,门外一双双眼睛巴巴的想看都没了法子,重宁道:“你要的菜谱得等一等了,我想着研究些新菜色,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有的。” 萧长珩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淡淡道,“我倒也不急,阿宁可慢慢来。” 重宁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刚才哪里不对劲? 正想着就听门外齐刷刷的有四人跌倒进来,显然是偷听内讧的结果,一个个趴着门口尴尬的笑着。 坛九内心哭死,公子啊,您不会真的看上重姑娘了吧,阿宁一口叫的真顺溜。 萧长珩一下子就读懂了坛九的独白,脸颊微热,拉着重宁就往外走,“阿宁,我们换个地谈吧。” 重宁终于反应过来……阿宁……阿宁……这名字好似不是第一次这样被他唤过,哪里?她来不及细想,只看着拉着自己手腕的大手,微微窘红了脸蛋。 第56章 “没想到萧公子也是元师父的徒弟……”重宁听完萧长珩来找容缙才遇上的说辞,不由感叹下缘分,殊不知某人为了这份缘分掏空了心思。 萧长珩带着她去了永安茶楼,茶楼旁边是一座快要修建完的楼宇,看规模不比四喜楼差了去,因着在宛城最繁华的永安街,街上行人路过都忍不住瞧一瞧,在心里画了问号,更期待它开张的那天。 二楼的雅座,六扇红花梨木的槅扇大开,正好能瞧见街上的景。萧长珩要了一壶雪片茶,没过一会儿伙计就呈了上来,取了两个白瓷浮纹的茶盅,斟上。雪片茶是经过霜冻的冬茶,香气最为浓郁、持久的一季茶,也是钟宁最喜欢的。 条索有些大的干茶叶在茶碗里浮浮沉沉,重宁捧着深深嗅了一下,颇是满足,一抬头就对上了萧长珩墨沉沉的眸子,心底莫名生了一丝异样。 萧长珩似是察觉,垂了眸子,浅啜了一口茶后搁下,扫向了那栋初显模样的建筑道,“酒楼定在下月初开业,眼下还有一段时日,厨房里我会让人备下食材,姑娘尽管来试手。” 重宁点了点头,越发觉得这人并不像表面那么冷,亦是做了诚恳表示道,“我一定会尽心帮萧公子的。” 萧长珩听闻这个称呼,顿了片刻,干咳了一声后说道,“你我即是合作关系,就不要公子姑娘的如此生疏,唤我长珩就行了。” “长……”临叫出口,重宁不经意就对上了萧长珩的目光,后面那字不知怎的就不好意思再出口了,转了道,“萧大哥做生意很厉害罢?”。 “摸爬滚打多了,自然也就精通了。”萧长珩听他这般叫着自己,微微眯了眯眼,划过一抹失落,却也只现在不可强求。 重宁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盏,沉吟了片刻犹豫着开了口,“那……我跟着你学做酒楼的生意……行不行?” 萧长珩有些错愕她的主动提出,正想着怎么拐人,人就自动送上了门,咳嗽了一声掩饰差点绷不住而露出的笑意,正了神色道,“自然是行的,酒楼我还是头一遭开,还需要你这个钟家的小卧底帮帮忙。”神色虽淡,眼底却蕴着一丝宠溺。 “……”重宁一哽,有些不知该怎么接,她两世都是钟家人,要对钟家不利的事她还做不出,就连答应了的菜谱,一开始就不打算用上爷爷的食谱,只想着自己研究新的菜式。 “我说笑的。”萧长珩见她当真的蹙起了眉头,补了一句道。 重宁眨巴眼颇为无语地看着他,面瘫脸开玩笑真的蛮可怕的,随后缓和了气氛,笑着道,“四喜楼是钟家几代的心血,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都不会被取代了地位。” 萧长珩愣了愣,明白了她话里的深意,看着她坚定的小脸儿,有些和那人面临困境不肯言败的模样重合,禁不住晃了思绪。 重宁察觉对面没了声响,又想到自己所说,不禁尴尬了一脸,急忙解释道,“那个……我不是在泼你冷水。” 萧长珩回神,看着她紧张的模样轻扯了下嘴角,“那我就祝阿宁能使四喜楼辉煌依旧,更能如同当初钟老爷子在世一样美食香天下。” 重宁听他这么一说,脸上更是羞赧,心底给萧长珩贴上了好人的标签,她拦不住人家开酒楼,不过倒是动了引导的小心思,爷爷在世时常说有容乃大,酒楼之间良性竞争,天下美食一家才是正道。 萧长珩隐了后半句没说,那就是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一定会帮,再不离开了。 …… 傍晚,云霞满天,华灯初上,重宁带着玩得乐不思蜀了的桃儿回了钟府,还未走近就瞧见一辆华丽马车慢悠悠驶到了门口,重宁临着进府又回头好奇看了一眼,正好瞧见贺云戟下了马车,重宁赶紧的就加快脚步,不做停顿,贺云戟也跟着快了两步上前,走到了她身旁。 “宁儿刚从外头回来。” “是……啊。” 贺云戟与她并排走着入了府,重宁自方才的一个对视之后就一直端看着前方,紧抿嘴唇。贺云戟扬了眉头,一连与她搭话几句总得到的是哦和嗯的简单回答,偶有加一句简短的客套话,却始终不敢看自己,莫不是……害羞? “在府里可还习惯,瞧着气色比之前好多了。”贺云戟叫自己心底那猜测愉悦了心情,瞧着她连同细微的绒毛都纤毫毕现的侧脸,忽然发觉这小丫头也是挺耐看的,唔,害羞的模样更是让他觉得怜爱。 “嗯,还好!”重宁始终保持着距离快一步走着。 很快,二人就行着走到了芙蓉苑,伺候钟芙的丫鬟瞧见贺云戟上前行了礼,告知钟芙还没回来。 贺云戟挑了眉梢,“这两天的总是凑不到一块儿,就想着过来瞧瞧,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么,那这样,宁儿可愿陪我坐坐,等到芙儿回来呢?” 重宁原想着到了这儿就分了道儿了,没想到贺云戟会提出这个要求,看着他故作深情的眸子,嘴角恰到好处的上扬弧度,只是见识过了最丑恶的一面,怎还会觉得他真如此所表现的那般,看着直教人倒了胃口罢。 “我想起小苑里有事,就不陪贺大哥了。”重宁不愿再应付,淡着声音直接地拒绝了,说罢,拉了桃儿匆匆离开了,仿若身后的贺云戟是洪水猛兽,把自我感觉颇好的贺云戟郁闷个不轻。 重宁走了没多久后,钟芙从外头走了进来,妆容艳丽,光彩照人,瞅见庭院中贺云戟闷闷不乐地坐着,脸上的笑意一收,可已经是来不及了,贺云戟起了身子,没有错过她脸上划过的不自然。 看着那模样,不定从哪儿风骚回来。只一想到,贺云戟就不由得头上冒火,果然父亲说的没错,女人当什么家,应酬着还不定应酬到哪儿了,又想到这两日约见屡次被拒,更觉得有猫腻。 “芙儿两日不见,愈发娇俏了。”贺云戟凝着她,颇是意味深长道。 “贺大哥。”钟芙柔柔地唤了一声,随后扫了一眼旁边的丫鬟,不悦道,“贺大哥来了不会差人通知我,茶碗还空着,还有没有规矩了?” 被训的小丫鬟赶忙地去续了茶,贺云戟挑眉不语,随后让钟芙挽着手臂一块入了正屋,后者邀了他一道用晚膳,随后就叫人准备去了。 进了屋子,钟芙将他按在了黄梨木的椅子上,自己挨着旁边的椅子坐下,指尖勾了桌上的果盘儿,拿起了一颗圆润荔枝剥了起来,一边道,“今儿刚送来的果子,新鲜着,你尝尝。” 说罢,举了白嫩的果肉凑到了贺云戟嘴边,一颗一颗的剥着伺候着他吃,贺云戟被这一动作取悦,心被勾得痒痒,又想到了这几日念着的事情,在下一颗荔枝送过来前出了声儿道,“芙儿,眼下钟伯父的病情有所好转,咱们的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钟芙一顿,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她这两日躲避也是防着这事儿,现在还不能证实传闻真假,要贺国公府真的易了主,那她嫁给贺云戟还有什么意义? 贺云戟见她面色犹豫,当下就生了不快,“怎的,如今芙儿变心了?” “贺大哥怎能说这诛心话!”钟芙闻言原本笑的娇俏的脸一下子沉了半分,话语连着多着一分责备。 “芙儿当真是无此想法?” “贺大哥今日是怎么了,我在外操持,如此辛苦,回来还要受到贺大哥的质疑,芙儿真心委屈。” 正说着,门外柳儿正拿了一封请柬匆匆走了进来,看到贺云戟在场,顿了脚步,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奇怪,露出了一抹进退不得的为难神色。贺云戟瞥见,视线落在了烫金的请柬上,挪了一步,于钟芙之前夺了她手里的请柬。 待摊开一眼就扫到了右下角的署名,贺云戟登时露了冷笑,随后抬头深深看了钟芙一眼,将那请柬丢在了桌上,拂袖离去。 钟芙跟着上前了两步,却并没有追出去,反而稍作停顿之后折回了桌子旁,拿起了请柬看,怎么是……贺灏之? 是夜,沉香榭,云纹样式棂花的木窗里,晃动的烛光下隐出两道模糊的身影,侧面相对而坐,似在交耳说着什么密语。 钟芙有些微醺的支撑着脑袋,脸颊微微晕红出一丝驼色来,双眸却清亮异常四喜楼分号的事儿终于有了批复,晚膳就在四喜楼里宴请了知府一家,稍稍喝了点酒,这会儿还有些上脸。 软榻小桌子旁坐着的许氏,用茶盖波动了一下茶叶,神色疑惑,对钟芙道;“你说贺家要易主了?那……你和云戟的婚事……” 钟芙垂着眸子,晦暗的烛光中,卷曲睫毛投下的暗影有些颤动,“我听得座上有家眷议论起贺家,传闻道贺家族长有意让贺颢之接替贺国公的爵位,贺颢之现在正是当红之时,又算的上是贺家嫡长孙,此番回来我只怕贺云戟是危机重重,他这几日逼我与他成婚,怕是也想借助钟府财力多些抗衡的筹码。只可惜我钟芙需要的是贺国公的名位荣耀,不是他贺云戟。”那张明艳的娇媚脸庞缓缓的抬起来,勾人的眸子看向前方坚定而狠戾,着了丝丝无情。 “我们这边悔婚……”许氏不由有些吃惊,只怕是毁了钟芙的名声,赔了夫人又折兵。 钟芙哪里会是那般笨的人,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依着女儿看现在情况还不明朗,咱们坐山观虎斗,只看是哪只老虎厉害就是了。婚事……自然是要拖延,还不能落了话柄。娘,爹爹的病……不能好。” 许氏闻言,心里紧了紧,面露难色,“自从风伯回来,他对老爷的事极为上心,汤药虽我能接触,可也不敢向以前那样放肆了。近日老爷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怕是有好转的迹象,今个我听阮娘说,你爹爹在风伯耳边张嘴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不知是什么?” “娘,你可知风伯在查我的账,还叫那小贱人来分我的权,看认亲那日爹爹的神色分明是知道害他的人是你,若真是好转,绝对没咱们母女好果子吃!” “你是说老爷他告诉风伯了……”许氏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脸色划过一丝苍白。 钟芙冷哼,“告诉又如何?他现在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我们下毒害的爹爹,当初我留着爹爹的性命,不过是为了找到食谱,现如今你我的真面目爹爹已经知道,食谱也没得着落,还不如一不做二休毒死他,坐实了我当家人的位置,也不至于现在还要看风伯的脸色。” “毒死……”许氏的脸色更是苍白了,她其实从未想过要害死老爷,几十年的情分在心中还是有着不舍,毕竟那时真的一心想跟着钟鸿飞嫁予他,只可惜年老终究抵不过年轻的美貌佳人,想到夏氏的温软娇柔性子,海氏动人的脸庞,老爷宠爱他们之极的样子,慢慢的转为凉意,可还是挂着不忍。 钟芙一把握住许氏的手,迫使许氏略微逃避的眸子与她对视,“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我们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要爹爹有有一天真的能开口说话,那就是我们母女的最后的日子。娘,你愿意看到那一天么,你现在对爹爹仁慈,爹爹可不会对你仁慈。”说罢突然松了手,转而紧紧的扣住许氏的肩膀,许氏一惊,更加无法躲避钟芙的目光,钟芙瞪着圆圆的已经有些疯狂的眸子,缓慢的一字一句说出,“他只会把你这个毒害她的赶出钟家,转而又投入到三姨娘和四姨娘的温柔乡,娘你觉得为了这样的爹爹值当么?” 许氏面色凄厉惨白,眼神转而幽冷似鬼,“他如此对我,我又何必留他!” “娘狠得下心就好。”钟芙满意的勾起唇角,红唇附在许氏的耳边,“我们这样做……” 烛光依旧晃动,只是钟芙的背影更显得阴沉了。 几日后,海氏从账房支的一笔买布匹的钱叫账房给扣下了,那笔钱是海氏用来从江南买冰丝做新衣裳的,一到夏天海氏便喜爱穿江南的冰丝,每年都是如此,怎的今年就行不通了。 海氏想着现在当家的那人,当下黑了脸儿找去了沉香谢讨要说法。 许氏正在厅里用餐,见海氏扭着进来,手里握着勺儿一顿,眼底略过一抹暗芒,笑着道,“妹妹怎么来了?”。 海氏一眼就瞧见了许氏身上宝衣阁新出的款儿,心下更是不平衡了,憋着一股火地坐到了她身旁,不阴不阳道,“姐姐一个人吃,这么多挺浪费啊。” “翠屏还不给四姨太添双碗筷。”许氏似是听不出她话里的火药味,转了头吩咐翠屏道。 海氏一噎,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不得力,又是个急性子,索性就不兜圈子了,把话敞开了说,“姐姐这该享受着的都享受着,可怜妹妹我要做件新衣裳都不成,姐姐这般当家有失公允罢?” 许氏一愣,似乎是才想起般,“衣裳……怪我,忘了跟妹妹知会声儿,今年江南的米粮收成不好,芙儿叫姜童去了北方,带不了你那冰丝的料子,正巧儿的,云戟上回送了两匹上好的冰蚕丝料子给芙儿和宁儿,芙儿那匹给了我还没来得及做衣裳,就想着留给妹妹用。” 海氏早就垂涎那冰蚕丝好久了,宁儿那匹早她说前就给了夏氏做了衣裳,摸着比她往年的料子都滑溜,这会儿听许氏这么说也不带客气的,气儿一下子就消了,嘴上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在翠屏抱着出来的时候却是手快收下了。 “妹妹喜欢就好。”许氏大方笑笑,扫了一眼那料子道,“天儿已经热了,妹妹得赶紧做了呐。” 海氏点了点头,只恨不得手上的料子马上就能变成衣裳穿上身。 “宝衣阁的曹师傅与我相熟,妹妹要是没合适的人选,我请他上门给你做如何?” “那个专给达官贵人做衣裳的曹师傅?”海氏惊讶问。 “与我娘家有几分旧情在,能卖个薄面,也省得耽误,算是替我自己这烂记性赔罪。” 海氏自然是高兴应了,能得那位师傅操刀,做出来一定比夏氏的好看,她最在意容貌装扮,怎好叫夏氏给比下去,近来老爷有好转的趋势,她当然要打扮得美美的去伺候老爷,说不准老爷一个高兴,也能提了她的地位呢! 许氏也不拖事儿,第二天就让翠屏就领着曹师傅去了玉琼苑,海氏高高兴兴地量了身段,又拉着曹师傅说了自己的喜好,两人一番商讨,最后定了两日后送成衣过来,随后跟着翠屏一块儿走了。 说是两日,其实只隔了一日,宝衣阁的伙计就送了衣裳上门,海氏当下就穿上觉得满意,多给了一点银钱作打赏,随后扭着腰肢献宝似地往正茗居走,路上遇着端了汤药来的翠屏,给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后者意会地上前作势要从她手里接盘儿。 “四姨太正好要去探望老爷,这活儿就让我来罢。” 翠屏似有犹豫,叫后者强硬地一端,再有海氏旁边冷飕飕地瞧着,只得松了手,谢过了接手的丫鬟,向海氏福了福身子离开。 正茗居里,阮娘瞧见花枝招展的海氏走进来,因着这些日子她在老爷跟头的风头盛,倒也没作阻拦,叫海氏得意了会儿,进了屋子,从丫鬟盘子里端下合云纹的白底浅口的莲花瓷碗,笑盈盈地上了前。 床榻上钟鸿飞似乎是有感应般睁了眼,看到来人是海氏时有一瞬错愕,视线落在她端着的瓷碗上一下变了神色,忽然仰起身子费力地想抬手,发出喝喝的声音,但终归只是微微抬了抬手臂,叫人看不明白他的意图。 海氏只当他是病发,在床沿旁坐下,舀了一勺药汁,轻轻吹凉了,才递到钟鸿飞嘴边,噙着一抹刻意展现的明媚笑意,喂他喝药。 钟鸿飞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拼命摇头,海氏不解,见他躲闪得厉害就命丫鬟去取蜜饯,一边好笑道,“老爷良药苦口,如今你的身子刚有起色,药还是得喝啊。” 赫赫——钟鸿飞见她听不懂的也是着急,又是赫赫了一阵儿,见她不急着喂自己也力乏的放弃了,盯着海氏眼神里的光一闪一闪的,复杂之余还有……怜爱。 这目光海氏并不陌生,越发觉得老爷被自己感动,听着外头响起的脚步声,遂重新端起碗,舀了一勺喂到了他嘴边。 “老爷,喝药。” 第57章 “等等。”许氏带着人一把推门快步走进来,一下子从海氏手里的夺了药碗,取了银针插入汤药中,拔出时可见银针没过汤药的地方已经全然发黑,显然这药里有毒。 海氏叫这突来的变故给吓住,愣愣瞧着许氏手里的银针,一时竟忘了反应。 “翠屏说你非要端药给老爷,还瞧见你在药里下毒,我当她是错看,为证你清白而来,谁想到竟是真的!”许氏说得一脸心痛,说罢还别有意味扫向‘恰好’赶到的风伯一眼,继续道,“四姨太,老爷待你可不薄,你作何要这般害他?!” “不是,不是我!”海氏这会儿反应过来,叫许氏一通抢白,看着她正对着自己时露出的讽刺笑意,她一气全然不顾形象,口无遮拦的骂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是你这个贱人栽赃我!” 许氏听了指控,嘴角微微向上牵了牵,在背过身去时敛了去,端过瓷碗向她步步逼近,“这药是翠屏帮阮娘端过去的,若安安稳稳端到了老爷跟前,叫人发现这里头有毒,那定是与我脱不了干系。可这分明是你中途下的毒,又亲手端到老爷这里,如今还想反咬我一口,海氏你好毒的心肠!” “既然……是途中经手,两人都有嫌疑,也不能光听了翠屏的一面之词。”风伯蓦然咳嗽了一声,作势打断道。 许氏挑了眉梢,睨向不时看向床榻的风伯,眼底淌过一丝冷意,攥紧了袖子下的帕子,脸上挂着当家夫人的风范应了声好,对着风伯意味深长道,“风伯既然如此信不过我,不妨一块儿验一验,好好的搜一搜,若是证据摆在了眼前,还请风伯当公正论断。” 风伯对上许氏淡然森冷的眸子,直觉不妙,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了先,随后带着人去了两人的苑子搜查,身后各跟了一名海氏和许氏的婆子。 屋子里一下少了大半人,空荡了不少,许氏走到老爷床畔,握住了他奋力抬起指向自己的手,再看着他眼里满是愤怒的神色,更是坚定了来之前的信念,果然自己当初不该一时心软…… 不多时,风伯带着一帮人又回到了正茗居,手里似乎拿着个什么,脸色称不上好看。 许氏看到他手里露出的白色一角,当然认得出这是她叫翠屏那日带到玉琼苑去的毒药,这会儿只装着不明道,“风伯可是搜到了什么,作何藏藏掖掖的,难不成是不想帮老爷找到害他之人!” 害他之人分明就是你!风伯在心底道,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才和老爷设下这个局让许氏以为自己放松了管制,引她上钩,却没想到横空杀出个海氏。 “海氏,这包东西是从你的床底搜出,你还有什么话说!” 海氏闻言大惊,看着摊在他手心的白色纸包,一脸的不可置信,“不,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害老爷呢,风伯,你是不是搞错了苑子了,这是许氏那儿搜出来的是不是?” “海氏!”许氏当下提高了声儿,似是难掩气愤,“事到如今,人证物证都有了,你还想狡辩!” 海氏看向神色颇冷的许氏,似是才恍然大悟道,“是你,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你是担心老爷病好我又得了宠,重宁也认了回家,怕日后地位不保,所以才急着想要除掉我!” “满口胡言!”许氏冷着脸,指着风伯道,“原本老爷还病着,这事情我不愿说破给老爷添堵,可你再这么胡言,就休怪我抖落出来!” 海氏亦是冷笑,“我对老爷一片真心,行得正坐得端,你有什么可抖落的!” “这月十六夜里亥时我院子里当值的丫鬟可是瞧见有男子鬼鬼祟祟摸进了你的苑子,之后一直没出来过,一待就是一宿,行得正?我看你是躺得正了!”许氏说罢登时冷眼扫向风伯,见后者沉稳表情下露出的一抹不自然,心里微微诧异,本是借口乱冤枉一气的,难道真有其事? “夜里亥时……我当然是睡着了!什么男子,你把话说清楚了!”海氏想也未想道,直觉是许氏在污蔑她。 许氏心下因着风伯那一瞬的反应转了心思,更是一口咬定了说,“你见老爷病卧在床不甘寂寞有脸做出这档子事,这名男子在府中地位还不低,你就是想帮着这人毒死老爷图谋家产罢!” 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人一下都随着许氏手指的指向看向了风伯,诧异有,了然有,更多的是带着看内宅好戏的心思,对风伯的定位从老爷的表亲上升到了想夺钟家家产的人,一下看向床上躺着明显气急的钟鸿飞带了几许同情,这是养了一只白眼狼啊! 风伯脸色一凝,释了气场,直对许氏道,“事关我和四姨太的名声,二夫人说话要三思啊,十六夜里我在城郊庄子里,许多人都曾看到过,许是夜里黑丫鬟看错了罢。” 话音落下,的确有人证明风伯当晚不在钟府,是去了城郊,许氏的本意也不在于此,于是道,“有人入了她的苑子总是没错的,是不是风伯我没亲眼见,只听着下人说像,许是真如风伯说的看错了。但海氏毒害老爷这事儿已经明了,风伯若是不想落个包庇同谋的罪名,还是先说说该如何处置的好。” “你不能这么冤枉我,我从没有下毒害过老爷,更没有奸夫,这都是许氏这贱人的阴谋!”海氏咬着泛白的嘴唇,怨恨的瞪着许氏,一阵歇斯底里。 风伯蹙眉,握了握手中的纸包,对上床榻之上的钟鸿飞,见后者这会儿正一脸不置信地看着他,心下苦笑,面上却丝毫不显,板着神色分外认真地开了腔,“老爷待我视如亲兄弟,这份恩情难忘,绝不会背叛,若有违誓言,愿折寿十年。” 钟鸿飞闻言眼中的疑虑尽消,转而换上愧疚神色。 “海氏下毒人赃并获不能轻饶,念在未遂,又服侍老爷多年的份上,打十五板子之后赶出钟家。”风伯转向海氏所在,面无表情地说道。 海氏连喊冤枉,只是床榻上怜她的人动不了,能帮她的又因着怕惹祸上身不再管,许氏……若现在还不明白这些事情是谁搞出来的那她就是真蠢了,空长了一张嘴,愣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叠声喊着冤枉,颠来倒去说着不是她,却叫护院的给抓着带了下去。 一屋子的闹剧告一段落,钟鸿飞不忍地闭了眼,毕竟还是心爱的小妾落得这般下场,自己无能为力也实在憋屈。许氏与风伯识趣地退下,出了门口,许氏走前了两步,倏地停了下来,折过身对上眼眸幽深的风伯颇为挂心道,“翠莲千真万确地说看到了海氏与人通奸,若这人不是风伯你,定然也是府里的,海氏虽然要被赶出家,但同她通奸那人也不能轻饶,还希望风伯好好查查,揪出这*内宅之人。” “二夫人放心,这事儿您不说我也会细查的。”风伯敛了眸子,恭敬回答道。 许氏笑着点了点头,随后领着丫鬟们离开了,没看到身后风伯一下暗沉下来的神色,紧紧攥着的拳头良久才松开,去了玉琼苑。 虫鸣鸟叫,雨打芭蕉,满池并蒂莲一夜绽放,兰苑里重宁正在摘取花叶上的晨露,侧耳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银铃子发出叮叮当当的脆耳声响,是重宁前些个时候赏给桃儿的一串镀银铃铛,不值几个钱,却把小丫头稀罕地一直带着了。 “小姐,您让我送的干粮和银子都给四姨娘了,看她的样子还挺可怜的,在宛城无依无靠,又坏了名声,离了府可怎么活儿。”桃儿风风火火的跑进兰苑后,不带喘的继续巴拉巴拉说道,“不过说起来,四姨娘心肠也太狠了,都想毒死老爷,小姐您还这么仁慈给她送吃的和银子……听说那时候咱们府的大小姐也是下毒害老爷的,给除了家谱,还被悬尸示众的,比上四姨娘好像更是可怜……唉……不知道为什么大户人家明明都是亲人,还要害自己的亲人呢!” 重宁停了手中的活儿,神色悠然一暗,一旁伺候的杏儿连忙给桃儿使眼色,让她闭上嘴巴,重宁回神只对桃儿感叹了一句,“四姨娘和大姐姐都是个可怜的。”便吩咐他们俩去忙别的事,坐在一边细细思虑起来。 许氏栽赃,拿海氏做替罪羊,除了自己的嫌疑,还反咬了一口风伯,令他不得不退避内宅事务,正茗居又重新回到她的掌控。重宁一想到那病榻上瘦骨嶙峋的人就心中隐隐作痛,一股无名的压力席卷过来,仿若将她推到万丈悬崖般隐没出恐惧,重宁深深的叹了口气,苦涩蔓延心头,最不愿看爹好起来的就属钟芙与许氏了,许氏当初没有下死手或许是念着旧情,但眼下……她该怎么把爹救出来? 与此同时,芙蓉苑里钟芙母女同样也为了四姨娘之事起了争执。说到底,娘还是不忍心,再稍晚一步两个人就都解决了,钟芙暗暗垂眸咬牙,心中堪堪有了主意,既然如此,那么她只好亲力亲为了。 重宁用了朝饭,王妈妈过来请她,重宁笑着的应声,便随着王妈妈一同去褚玉阁,夏氏一见到重宁就露出了淡淡笑容,细软的声音慢慢问道,“这些日子在兰苑住的是否习惯,丫鬟婆子可有不好使唤的,若是有什么一定给姨娘说一声。” 重宁露牙浅浅一笑,回道:“姨娘,阿宁有您的照拂一切都很好。” 夏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推了推桌上盛了杏仁酥的白瓷碟,眸光越发柔和,“你四姨娘自身道行不够却偏要与人争,才会是这般下场,我叫王妈妈送东西过去的时候听说你也送了,若海氏这回能想明白,日后拿着这些在老家也能好好过日子。” 重宁颔首点头,喏喏道,“当初……四姨娘照顾颇多。” “果然随了姓是个重情的。” 重宁拈了块较小个儿的点心尝,朝饭吃得太饱了,这会儿有些吃不下,却又不想辜负夏氏的心意,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歉然道,“姨娘,我应了姐姐要好好帮忙,这会儿得去庄子里,不能陪您了。” “嗯,去吧,正事儿要紧,宁儿早日上手帮忙,就不耽误你姐姐的婚事了。”夏氏柔和的眼眸满是欣慰,催促重宁赶快去。 重宁应着走了,心中却叫婚事吸引了注意力,爹身子好转,钟芙便不能以此为理由拖延婚事,或许她该从贺云戟那儿下手,只是一想到那人近日来往兰苑送的那些个东西,心下打了个突,那人这般讨好……不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罢? 临去庄子的路上,重宁吩咐马车转了方向,去了永安街,在永安街的巷尾下了马车。萧长珩见到重宁时,她正从马车上跳下来,随即转身扶了随身丫鬟桃儿一把,再转身站在日光中笑着向他挥手,脸蛋比之前圆润白皙了不少,唇色鲜艳,衬得一张清丽的小脸更显光彩。 萧长珩淡淡的弯了弯嘴角,一旁的坛九心中直呼完了完了,他们公子中毒了,脸上居然有别个表情了,好可怕!然后再一看见也跟着下来的桃儿,心里也不由乐开了花,嘴角弯起,比之萧长珩更甚。 “萧大哥。” 萧长珩再一次听这称呼,算着如今二人之间的年龄差距,眼底掠过一抹纠结……宁儿才十三啊! “来之前也没机会打招呼,还怕你不在。”重宁有些意外道。 萧长珩回神,凝着她道,“你随时都可以过来,我都在。” 这话说得深情,只可惜听的人岔了意,重宁只当他是心急酒楼开业,因着自己的拖延微微红了脸,连忙入了酒楼后厨房。 萧长珩瞧着她耳垂那一抹红,晃了神。 “我在家里小厨房试了几道,今儿过来想让你拿个定夺,看看哪样成。”重宁说罢,桃儿就从斜跨的小包裹里取了重宁平日里下厨时穿的围兜给她系上,余光瞥见正在脸红扭捏的的坛九,嗤嗤笑了笑,不自觉的在后面系绳子的手抖了抖,系上了一个死结,粗心大意的也没个注意,然后退在一边,挨近坛九,坛九挪了挪步子,脸儿更红了。 重宁瞧着他俩是哭笑不得,故意道:“麻烦坛九小哥带桃儿去集市逛一逛吧,替我买些东西。” “唔。”坛九瞧了自家公子一眼,萧长珩轻轻点头示意可以,桃儿提溜着黑眸子对自个小姐羞涩一笑,转身跑出去了,坛九揪心的不等萧长珩交代几句也跟着出去了,萧长珩失笑的摇摇头,“看来我这贴身伺候的得送你了。” 重宁握着刀柄嘻嘻一笑,“不成,坛九吃的太多,我养不起。” 此话一出两人不由想起上次去寺庙的路上,坛九那个吃货劲,吃完刀削面还一直念念絮叨没吃够,对视而笑,气氛融洽,重宁收了笑意已经开始挑选食材。萧长珩在厨房里准备的很齐全,像是知道她今儿个要来似的,竹篮框里摆着各色新鲜食材,重宁在盆里选了鲜虾和拨好毛洗净的土鸡,先将鸡放在锅里熬煮。 随即三两下就将大虾收拾干净,锅内猪油烧热,放入大虾煎至呈微红色时,放到一边盘子。再挑了鸡脯肉洗净切成细丝,用蛋清调匀,上浆,入四成热油中滑透,放入胡萝卜丝,滑一下和鸡丝一起倒入漏勺。然后再用白糖、醋、酒、鸡汤、淀粉调成芡汁。勺内留油烧热,放入葱姜丝炝锅,鸡丝、胡萝卜丝,烹入碗芡汁,颠翻至匀,出勺盛入盘中心。 然后重宁仔仔细细将大虾焖干汤汁出勺,虾头朝里围在盘边即成一道菜,红白相间,绿葱点缀,光看样子就十分诱人,重宁端到桌子上,“龙凤呈祥,萧大哥看着如何?” 萧长珩还没张嘴说话,就听门口传来一道轻佻的好听声音,并伴随着鼓掌声,“香,实在是香!”两人不约而同的向门口望去就见贺颢之慵懒的斜倚在门口,一袭白衣,手摇扇子,款款而来,萧长珩脸色立马沉下来,“你怎么来了?” 贺颢之笑眯眯的摇着扇子,“难得来了宛城,听说你也在这儿,来看看还不成。”他说着细长的眼眸就瞥了一眼重宁,“啧啧,原来是金屋藏娇,怪不得如此不欢迎我了。” 话虽然说的重宁,目光却很快落回到了萧长珩身上。重宁瞧着那人腰间用一条较宽的云纹银白长绸束缚住有些松垮的衣袍,这会儿走到萧长珩跟前,微微眯起了眼,那似笑非笑得模样,叫重宁一下子就想到了话本里蛊惑人心的狐狸精,只不过眼前这只……是公的,笑得真……浪荡! 重宁摸了摸身上起的鸡皮疙瘩,有心想上前替萧长珩遮挡,却叫萧长珩牵着了腕子,拉到了他身后,“……”其实重宁觉得这只狐狸的目标是大哥你啊,为什么挡着我咧? 萧长珩神色稍冷,沉吟半晌开了口道,“这是舍妹林管彤,贺公子若有兴趣,还请三媒六聘上侯府,届时自然有人招呼你。”萧长珩自然知道家父家母是不会喜欢贺颢之做女婿的,当是敷衍他的理由。 重宁闻言怔了怔,视线随之落在了某只公狐狸身上,想到那位林小姐的脾气,再看眼前看似男女不忌的公狐狸,暗暗觉得萧长珩高招,一下坑了两个。 “……”贺灏之盯着一本正经胡说的人抽了抽嘴角,默然。 萧长珩也不顾及,直接赶人道,“贺兄从京城远道而来,今日我实在忙,抽不出身招待你,改日必回登门拜访。” “唉……我不介意,这不有菜么,我随意吃点就行。”说话间就已经厚脸皮的拉开凳子坐在一边,拿起筷子吃起来,“唔,好手艺。” 他好看的眸子看向重宁,虽然是习惯性的说好话,可这句话道是真的,这菜味道确实美味,鲜虾肉嫩,鸡脯肉滑溜入味,两者搭配在一起互相融合,冲击着味蕾,重宁得赞自然高兴,露出一个浅浅得笑容来。 萧长珩盯着被动了的菜肴上,亦是坐下动了筷子,只是两人夹菜就如同刀剑相向,争夺了起来。 “……”不是……朋友吗,怎的和对头差不多,重宁不解,不过瞧着二人这般幼稚连忙缓和道,“我再给你们添几道菜。”说罢一溜烟跑去厨房,又烧了几道家常菜,摆到了桌上。 萧长珩暗暗瞧着对面的贺颢之,眸中染上一丝不悦,瞧着他似有若无的眼神一直流转在重宁的身上,突然想拉回他的视线道,“贺兄怎么来了宛城?” 贺颢之依旧笑着的如花一样,他身段样貌都生得极为妖孽,一颦一笑都能生生将一个女人比下去,不答反问,“你当初怎么不留在宫中?如此我也不必跑这般远了。” 萧长珩睨着他,扯了下嘴角,眼底掠过一丝恶劣道,“我没有伺候老女人的嗜好。” 站在一旁还在翻炒青菜的重宁微微囧了下,宫里的老女人?太后?早就听闻当今太后养有宠臣,难道就是眼前的此人?随之看向贺灏之的眼神都变得不一般了。 “……”贺灏之没有防备,内心受了重击。 第58章 贺灏之时间待得不长,扒光了那只鸡后,留下一封请柬就告辞了,临走还意味深长的表示很期待萧长珩携令妹一起光临,就被萧长珩强行送了客。 重宁觉得二人互动的有趣,不禁开口道,“你们感情真好。” “……”萧长珩默了片刻,看着她促狭的眸子就知道她想歪了去,想到那人临走前说的话,皱了眉心难得地多了话,“我们一起在翰林院念书,差不多算一起长大,大概是不服气我在各方面都胜他一筹,总是喜欢和我作对。” 最后这种骄傲的口气,重宁默默想是不是应该夸一夸,后来又觉得和萧大哥的画风不符,被自己窘了窘,随后倒是疑惑的问了一句,“听他的意思好像很可惜萧大哥不能留在京城,翰林院出身,那不是可以当大官!”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萧长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敛了眸,叹了一声道。 重宁想到贺灏之走的‘官道’,抽了抽嘴角,再看萧长珩的颀长背影,莫名生出几分庆幸来。一边伸手向身后系着的围兜带子,只是原本轻易能解开的带子好像越系越紧了,勒着腰很是难受。 萧长珩从过往思绪里抽身,回头就看到重宁憋红着一张脸,双手背在身后不时扭头看去,大步一跨走到了她的身后,看到被系成死结的带子。“别动。” 扯着带子的手触碰到一抹凉意,犹如触了电般缩了回来,萧长珩立在她的身后替她解带子,呼吸洒落,后脖颈微微发痒,重宁只觉得脸更烫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到的错觉,时间好像被拉长了,重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直到腰处陡然传来的宽松感,才像被解了咒语般恢复了几许清明,快速地往前挪了一小步,一手抓着围兜摘了下来,红着脸瓮声道了声谢。 “宽衣解带的活儿果然不适合你。”知道她不自在,萧长珩打趣道。 重宁随即想到了在尹府那晚,脑海中蓦然跳出一幅美人沐浴的图,强健的腰身沾着水珠的样子……脸腾地一下彻底红透,有些慌张地别开了眼,不敢再看萧长珩。 萧长珩颇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但未免她整个烧着还是好心转了话题,瞥了一眼桌上被扫荡一空的几个菜道,“龙凤呈祥好寓意可作招牌,白萝卜和山楂糕做的珊瑚水晶卷还有这道碧玉腐皮卷夏日吃着较爽口,亦是可行。” 一下选定了三道菜,重宁意外之余也是松了口气,看到萧长珩递过来的一纸契约书愣了愣。 “如今你已是钟府的三小姐应当不愁银钱,我就将当初说好的银两换做了酒楼的收益,分你两成如何?” 重宁这会儿是真惊着了,她接触过酒楼的生意,自然清楚分到的两股值当如何,萧长珩简直大方的令人心颤。“这……是不是太多了。” “阿宁可以当作这是我想与你长期合作的诚意,我是个生意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的。”萧长珩打消她的顾虑道。 桃儿和坛九正好回来,待二人用过了午饭,重宁便提出了告辞,萧长珩将人送到门口,临着喧嚣街道,重宁冲萧长珩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相送,只一转身就瞥见了一抹熟悉身影,迈出去的脚顿时缩了回去。 贺云戟——怎么这么倒霉,又遇着他了?重宁正有些头疼怎么不被他发现,就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就听得街上走着的贺云戟陡然跪倒。 “……”重宁没看到萧长珩是怎么出手的,只来得及投去崇拜的一眼,随后在贺云戟低头揉着膝盖时拉着桃儿匆匆跑了。 坛九目送着主仆二人狼狈离开的身影,皱着眉咋舌道,“这个样子哪像小姐,公子你到底瞧上她哪点了?” 萧长珩觑了他一眼,“话太多的话工钱就会少。” “……”坛九连忙捂着嘴,看着自家公子的面瘫脸,两眼汪汪的控诉。果然,那丫头不在,公子就恢复正常了!好怀念…… 街上,贺云戟直起了身子,脸色不带好的,任谁被这么暗算出糗都不会有好脸色,正四处巡视着,就发现了酒楼门口的萧长珩,眼眸微眯,暂且搁下了这件事,走了上前。 “萧兄,别来无恙。”贺云戟识得此人还是因着钟宁的缘故,起先他被钟宁错当成恩人,他将错就错,却一直不知什么恩情,后来才叫他发现原来崖底相救的是眼前这人,还十分的钟情于钟宁,他自然不会想成人之美,反而从中阻挠,令他无缘再见钟宁。 想到这堂堂侯府的公子,如此优秀,最后却是输给自己,想也十分痛快,眼下虽佳人已不在,但不妨害他想和昔日败将叙旧的心情。 正要折身回酒楼的萧长珩听到那人招呼挑了下眉,身侧的坛九一瞧,再看向不远招手的贺云戟,陷入了被公子调查的傻子自己找上门来要不要看公子怎么玩死他的疑问中。 “原来是贺国公家的公子,幸会。” 贺云戟眯了眯眼,很是自然地随着萧长珩入了酒楼,看着里头的别致布景,不由打探道,“萧兄是打算做酒楼的生意,这街上已经有了四喜楼,萧兄就不怕赔了本儿?” 萧长珩不甚在意道,“只是想试试以前没做的事情罢。坛九,泡茶。” 坛九应声去了,贺云戟随着萧长珩落了座,扫了一眼旁边一桌还未收拾的残羹剩饭,餐盘边上压着一张烫金请柬,分外眼熟。 萧长珩瞥见他突变的神色,顺着视线看去,同样看到了贺灏之留下的请柬,眼底划过一抹幽光。 贺云戟却是在底下捏紧了拳头,贺灏之难道为了得到贺家连向来不合的死对头都来拉拢?心下正惊疑着,就听得萧长珩开了口,“请柬你也看到了,不过我是不会去的,听闻他现在住府上,劳烦转告。” “……好。”贺云戟一愣,没想到萧长珩会这么说,心底对二人不合的传闻更是相信了几分,不禁暗喜道,“话说回来你与表哥一同入宫,十年同窗,怎会……” 萧长珩皱眉,似乎是很不喜欢提及这话题,贺云戟稍稍验证,便转了话题,“我看里头都布置好,不知萧兄打算何时开业,到时小弟好来捧个场。” “……看心情。” “……” 坛九端上茶壶,看了一眼贺云戟的表情随后就退到了一角,背过身,肩膀一阵抖动,公子实在太坏了! 贺云戟一时找不到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这般坐着又实在冷清,正打算提出告辞时就听得对面之人开了口,“听闻贺公子对钱庄运作颇有兴趣,不知是真是假?” “呃……”贺云戟闻言心里一个咯噔,想着不会是之前收买钱庄伙计的事情东窗事发,可看着萧长珩的样子又不像,一时卡了话儿。 萧长珩抿了口茶,搁下继续道,“正巧这阵儿我也分身乏术,贺公子若是有兴趣,倒不妨可以合作一番,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与贺灏之不合,他想做的,我偏生不让他达成。” “!”惊喜来得太快,贺云戟一下叫茶水烫了嘴儿,谁不知道眼前这人有财神爷的名号,能与他合作,就等着财源滚滚来,只是这人真有这么好心。 贺云戟难得用上了脑子,想到二人之间的情敌身份,微微凉了下心,半信半疑道,“府上的事儿我还做不得主,得和家父商量。” 萧长珩表示明了,漫不经心道,“机会不常有,贺公子要懂得把握才好,望尽快给了回复,难保之后我变了心意,找其他人……” “这是自然,我这就回去禀明父亲,还请萧兄答应在回复之前莫要许了他人。”贺云戟急急表示道。 萧长珩亦是应了,之后目送着他急匆匆离去,勾了嘴角,眼底尽是冷意。 兰苑,桃儿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走在葱郁的藤萝下,朝着正在浇水的翠微走过去。后者提着水壶的手忍不住攥紧了,咬着牙齿瞧着小心翼翼走过的桃儿,原本她这个资历深的上等丫鬟应该伺候小姐,哪儿做过这种粗活,愈发恼上新来的重宁。 故此,在后来钟芙找上她要她监视重宁时,她并没有像之前不情愿,反而也是想借钟芙之手将这个私生女赶出小姐的住处。可连着几日她都只能做这些粗活儿,报的是些无关痛痒的事儿,叫钟芙嫌弃无用,这时再看向得宠的桃儿,嘴角不由轻轻翘起,心下狠劲一沉,随即见势微微挪了步子,故意伸腿绊了桃儿的脚一下。 桃儿没得注意一个趔趄摔了手中木盒子,木盒里一块血红的玉镯子堪堪碎成两半,翠微定睛一瞧,不由觉得摔的好,摔了主子的东西看桃儿怎么能赔的得起,连忙站在一边,指着桃儿数落,“哎,你这小丫头怎的那么不小心呀。” 桃子揉着屁股,站起身子,手上破了皮也顾不得看,先去看了木盒子里东西,呀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啊,贺公子送给咱们小姐的镯子碎了,这可怎么好?” 翠微一听眯了眯眸子,问道:“你说是贺公子送的?” 桃儿连忙抿住了嘴唇,杏儿提醒过不可和翠微多说什么,紧紧的抿着唇低下身子去捡已经碎了的东西,哭丧着脸,她已经这般小心怎还是摔了,这东西……她作一辈子苦工都还不起,不由呜呜地抽噎起来。 翠微的心思却全在那句贺公子送的重点上,翠微之前就暗暗喜欢贺云戟,后来也是因着钟芙说她有办法叫贺云戟收了她做妾侍,才狠了心地帮她,不然她也不会…… “我现在去给小姐请罪。”桃儿抽泣了会儿,缓了过来,赶忙地收拾妥当,正待去重宁那赔罪,就被翠微一把拉住。 “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贺公子送的?前几日那些礼物也都是贺公子送的?”翠微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问道,贺云戟缘何送东西给新来的那丫头!一股无名的妒火莫名从胸腔就烧了起来。 桃儿被她攥的胳膊生疼,“好疼,翠微姐你松开我。” “翠微这是做什么?”远处响起的熟悉而有力的声音,翠微和桃儿不由的看向来人,正是重宁,身后跟着杏儿,杏儿瞧着桃儿一眼,示意她赶快过来,桃儿还带着哭腔,喃喃地念着给小姐摔坏了东西,重宁也不出声,只是沉沉的盯着翠微,眼底闪过一抹嗤笑,她刚才站在远处瞧的清清楚楚,这丫头心术依旧不正,都这般了还没个收敛,兰苑是留不得她了。 翠微手心陡然生出一丝汗来,被重宁的眼光看的心里毛毛的,恍惚有种看到钟宁的错觉,脊背一凉,慌张向前给重宁请安,再试着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重宁大大的眼睛,清澈透亮,俨然小女孩呆头呆脑模样,心中暗暗吐了一口气,“小姐,桃儿碎了东西,翠微就询了两句。只是……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重宁细声道,“你说来我听听。”她倒想看看她这又是动的什么心思。 翠微抿着嘴,看了桃儿,杏儿一眼,显了一丝犹豫,重宁会意她的意思,让桃儿和杏儿退到远处,“可以说了吧。” 翠微献媚般的笑了笑,“三小姐在府里待得不久,不知道贺公子跟咱们兰苑的关系。” “哦?姐夫和兰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翠微笑得深意,“翠微是为三小姐好,贺姑爷以前是大小姐的未婚夫,因着大小姐去世了才属意娶二小姐的,这事自从大小姐除了家谱后就没人敢提了,不过贺姑爷最喜欢的人是大小姐,可能见三小姐住在兰苑睹物思人,才三天两头的来送东西,翠微是好意,怕小姐误会什么,小姐……应该能明白翠微的话。” 重宁微微一挑眉头,这才发现翠微原来当她是小孩子哄,漏了心思,细看之下,还能发现她脸上快要藏不住的嫉妒之色。竟然……也是喜欢那个伪善的男人么,心中忍不住冷嗤,果然和钟芙一丘之貉,就连看人的眼光都是一样。 怔了片刻,重宁恍然地点了点头,故作充满感激的对她一笑,道,“翠微,幸好有你提醒,我还当是姐姐的缘故爱屋及乌,那……这只贺大哥送的兰花簪子赏给你,省得姐姐瞧了不舒服的。” 翠微连忙谢过三小姐的赏赐,低眉暗暗笑了,真是蠢的,这般说说就什么都信了,比钟宁还要好骗,重宁似有若无扫过她好不得意的脸庞,眼中划过一抹深意。 重宁离开,翠微拿了玉簪子,捧在手里好一阵抚摸,就好似是贺云戟亲送的一般,连睡觉都放在身边了,直到鸡鸣的早晨外头传来王妈妈的说话声,紧随着就是拍门的声响,翠微披上衣裳开了门,揉着眼睛睡眼惺忪,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见两个小厮闯进来,在屋子认真的搜索,翻翻找找,翠微想去阻难,王妈妈庞大的身子一档,厉声喝道,“还有胆动。” 翠微不知道什么情况,问道,“王妈妈我犯了什么错?” “昨个夜里小姐说她的一支簪子丢失了,有人看到是你拿了,本是昨天就要搜查的,咱们三小姐心善给你机会让你归还,你却没一点悔悟心思。” 翠微瞪大了眸子满是惊诧,小厮正好也从她的枕头下发现了玉兰簪子捧到王妈妈跟前,王妈妈接过镯子更是呵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翠微拽住王妈妈的袖子一副冤枉的样子,“不是那样的,是三小姐昨日赏给我的,不是我偷的。” 这厢,重宁好整以暇的走进来,指着翠微说道,“你做了什么有功的事,我要赏你一个贵重的簪子。” 翠微一时哑然,竟然是百口莫辩,到真的有些坐实了偷簪子的心虚,难道要将自己喜欢贺云戟的事明明白白的让别人都清楚么,“三小姐,你作何要陷害奴婢,奴婢并没有做什么伤害您的事,无冤无仇的,怎地就要陷害奴婢啊。” 重宁突然撅着嘴巴,显然是生了气,“我堂堂钟府小姐,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你?你手脚不净偷我的镯子,我本想着给你一次机会的,你还反咬我一口,真是……真是……”重宁表现得气急了,手上一个扬起,便扇了翠微一巴掌,脆脆的巴掌声响在了屋子里。 翠微捂着火辣辣的脸蛋眸子瞪得更大了,重宁收了手,转向王妈妈道:“我苑子里留不得这样不干净还诬陷主子的丫鬟,王妈妈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了罢。” “依着规矩是要送到庄子做苦活的。” 重宁道,“那就送她去庄子。” 翠微心有不死吵着要见许姨娘说个公道,可是无论如何都没人理睬,王妈妈因着海氏出事归到了夏氏的院子,跌了分量,一听这丫头提起栽赃海氏的罪魁祸首更是气了,当即就让小厮将翠微拉走。 重宁听着她声声喊着冤枉,质问她无冤无仇为何冤枉,到最后的咒骂,真真是撕破脸的泼皮样子实在难看,挣动狠了还叫抓着的护院给狠狠呼了巴掌,大概是从没受过这般委屈的,愣住蒙着泪眼往重宁的方向看,似是不解如何成了这副境地。 远远的,临到出门前,重宁的视线与她相对,在众人没察觉时动了动嘴,却没出声,然妄图挣脱的翠微如遭雷击般僵住了。 报应——谁的,报应?翠微陡然睁圆了眸子看向她,衬着嘴角勾起的熟悉弧度,落在翠微眼中,全然成了地狱而来的修罗。 第59章 立夏当日,是个绵绵阴天,瞅着随时要落雨的样子,重宁在熬煮药膳的空档给煮了一锅茶叶蛋,洗干净的鸡蛋放入锅子里,用水没过,待水开鸡蛋烧熟取出放凉,剩了几个,其余的轻轻敲了蛋壳,使得鸡蛋有裂缝,再将鸡蛋放进另一边的锅子,加入足量的清水,和上二两红茶,添入茴香、肉卤、桂皮、姜末等,大火煮开后再用中火熬煮半个时辰后熄火,里头的鸡蛋还得再闷上几个时辰才行。 桃儿一块儿窝在小厨房里打下手,待茶叶蛋的香气飘散开来,使劲嗅了嗅,看向锅里的目光有一丝热切。手腕上缠着杏儿用五色丝线编成的疰夏绳,即长命缕,为其消灾祈福,消暑祛病,以防疰夏,趁着重宁忙活也给她系上了一条。 重宁眼尖瞥见她还留着一条的,不自觉地想到了最近与她往来密切的某位小哥儿,不禁笑道,“好丫头拿着杏儿辛苦做的送人情,也不怕羞的。” 桃儿脸上一红,忙把东西往口袋里一塞,小声嘀咕道,“还不是我的手没有杏儿姐姐的巧么。” 重宁被她实诚的模样逗笑,瞥了一眼锅里煮着的茶叶蛋,开口道,“正好,这一锅的咱们也吃不完,晚些你送些去酒楼。” “好嘞。”桃儿应下,见重宁在灶台热得出汗的,就把一旁的铜盏掀了盖子,舀了一碗酸梅汤给她喝,里头盛了冰块,舀出来的时候还冒着丝丝凉气,解渴又解暑。 重宁喝完,拿起了一旁的书籍仔细看了起来,先前她拿了爹喝过的药渣子让杏儿去了一趟元师父那,后者拿回了不少草药和一小瓷瓶的药丸,那些个草药她一个不识的,还是去翻了爷爷的书房才找到本有注解的药膳书,经过辨认,才知道了名称和效用。 元师父回的信上说那些药渣子查着倒是没毒,只是喝着效用也不大,按照重宁对钟鸿飞病情的描述,多是之前损了根基,久病体虚,具体的要切实看过才能治,元师父图省力,给了一瓶固本的小药丸和一些草药,叫重宁让厨子用这些做药膳。 重宁想着估摸是海氏事情发生不久,风伯虽然放了内宅的权,但不代表没有眼线在,许是眼下顾忌,让她得了空档,用这药膳加上元师父给的药丸,兴许就能让爹早日恢复。 鲜活的黄鳝在盆里游着,重宁瞧着不禁起了鸡皮疙瘩,对这种滑不溜秋的物种还是有些怕,杏儿正巧走过来,看着她拿着刀对着盆里的鳝鱼踌躇不前的暗暗笑了笑,随后就弯了身子端起盆道,“这种事儿哪用小姐你亲自动手的,叫人瞧见又该碎嘴了。” 重宁倒是不在意地笑笑,上辈子活得太困顿,有重来的机会,反而放开了自己,连着院子里种花草的坛子里都叫拔了种上了鲜嫩蔬菜,有身体原主的记忆打底,做起这些事情来倒不费力,在私下里还要顾忌别人的眼光而活,重宁不想重蹈上一世。 杏儿很快就从后厨拿回了剃掉骨头和内脏的鳝鱼,洗的干净,重宁忍着手上传来的异样感觉将它切了丝,随后用纱布裹了当归、党参放到加了水的锅里,一块儿煎煮,待到一个时辰后,捞出药包,加盐和葱、姜调料。归参鳝鱼汤,喝汤吃鱼,可补益气血,增加气力,治久病体虚,疲倦乏力,消瘦等症,正适合现在卧病在床的钟鸿飞。 算着时间的刚好是正午用饭的时候,重宁带上杏儿提了食盒去了正茗居。阮娘打着瞌睡,听到动静看到是重宁唤了一声三小姐,随后看着她身后杏儿提着的食盒皱了皱眉眉头,“这吃食老爷怕是吃不了啊。” 床上钟鸿飞听见声儿睁了眼,瞧见站着不远的重宁笑着说道,“之前风伯请来的大夫说了,可以喝汤汤水水的东西,我做的东西不费咬劲,是从爷爷的药膳书上学的,正好给爹补补身子。” “这……”阮娘闻言,想拒绝的话还没开口,就听得床上一阵响动,是钟鸿飞想起身反而摔了回去。 重宁连忙上前,拿了枕头给垫在了床头,扶着他半坐着,钟鸿飞的目光落在杏儿提着的食盒上,一个劲儿的点头,重宁瞧见回头冲着阮娘开心道,“你看,爹也是想喝的。” 阮娘见状没了话语,杵在一旁看着了。 重宁盛了一碗,拿着勺子吹凉了后递到钟鸿飞嘴边,心里冒出一丝忐忑,要论做吃食,有爷爷的食谱在,多数尝对了味道就是做成功了,可这药膳是头一回接触,照着书上做,不敢出了差错,也不敢保证好不好喝,这么想着脸上就有些显了出来,落入了钟鸿飞眼里。 钟鸿飞喝了一口,汤水有些外撒,重宁连忙拿了帕子擦,一不经意就对上了钟鸿飞闪着泪光的慈爱眸子,一时有些恍惚。 “哈……哈赤。”钟鸿飞努力着说道,还很用力地点头来证明。在床上躺得越久,许多事情看得越清楚,对以往执着的事情也渐渐看淡,只一心念着的亲情也几次伤了心,如今更是珍视眼前这一双眼睛看着像极了钟宁的孩子,尤其是这孩子还这般的有孝心。 重宁忍不住鼻尖泛酸,将掺了药丸的鳝鱼汤一点一点地喂给他喝。其实也是重宁多心,经过钟邯改善过的药膳食方,照着做,味道绝对不会差了去,相反,鳝鱼细腻的肉质,入口的爽滑软嫩都能得到完全的体现,叫钟鸿飞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直到胃里传来过量的不适。 用完了汤,重宁见他难得醒着的,就陪着说起了话,说重生后在百果村的日子,说刚到宛城为了给娘治病的窘迫,钟鸿飞听着越发觉得这孩子和她母亲不容易,也是庆幸这孩子找回来了,就不用在外受苦。 “爹,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抱怨以前的日子苦,而是想说日子虽苦,可是回家有娘的一碗甜汤喝就很满足了,娘身子不好,有些瘦弱,可是会为了我同那些欺负我的坏孩子拼命。有一次我被村里的小孩诬陷偷东西,她第一个站出来说不可能,就算大家一边倒的责骂,我说没做,她就毅然挡在了我身前同那些人理论。” “被一堆人指着鼻子不听辩解的责骂是件很可怕的事情,然最可怕的……是你最亲近的人也不肯相信你说的话。” “爹,我想我娘了。” 重宁说的事情并非编造,而是记忆当中鲜明的一段,说给他听,亦是存了讽刺的意味,只是说着说着就生了羡慕,若当时身处绝境的她,有一人能这般站出来为她说话,事情是否会变得不一样。 钟鸿飞自她说完就陷入了沉思,这话勾起了几月前发生的不愉快回忆,他的做法完全的和那位母亲相反……把自己的孩子推到了悬崖边上。小小的伤寒演变成难治之症,庸医诊治不出,他的事业宏图才展开一半,正在谈的生意黄了,接二连三的坏事一起发生,连着脾气都变得暴躁。钟家的生意也只得由钟宁出面,只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又怎么会是那块料子,可看着她那么努力地学着做,有钟芙帮衬,还有自己一旁监管着,总出不了岔子,坏事却是预料之外的接踵而来。 他一手扩建的钟家产业几乎被败的所剩无几,怒火攻心下,病情又加重了,那一段时日现下回想起来一片混沌,只依稀记得许氏温柔的声音说道着他亲手建立起的一切在慢慢垮掉,他怎么甘心,而他宠爱到大的孩子这时仍是瞒着自己不向自己求助,反而走了歪路,勾引秦越,毒害对手的酒楼,连带的将四喜楼的名声也败坏了,这般下去,钟家就毁了。 她锒铛入狱,他有心疏通关系将人带回,却从侍候她的丫鬟那儿得知自己的汤药里被下了毒,不知从哪儿知道当年白氏差点小产的消息,认定了他和许氏害了她母亲,因此是故意要毁了钟家。 他也是心寒,气急之下做出了那般决断,心里还是存了让她吃够了苦头知了错在接回来,可谁知……再没有机会了。 重宁看着从他眼里流下来的眼泪,愧疚,后悔……敛了眸子,掩过那一抹复杂的情绪,正起身时,就听着门外响起的脚步声,下意识看去,却是看到了钟芙走了进来。 “真是巧了,妹妹也在。”钟芙笑意盈盈,眸光却似有若无的扫过重宁手里的碗,不由指着碗里的汤水出声疑问,“这是什么?” “我给爹爹炖了点鱼汤,姐姐要喝吗?” 钟芙笑着婉拒了,面上颇为欣慰道,“妹妹真是有心,看爹今儿的气色都好了不少。” 病床上的钟鸿飞呜呜了几句,似是应和着钟芙的话,暗影中钟芙牙咬冷笑。 钟芙来了,重宁不想与她在这里假惺惺的对话,爹也需要多休息,便客气地跟钟芙道还要去夏氏那里也送鱼汤,便离开了屋子。重宁一走,钟芙的笑意便都收了起来,嘴角渐渐翘起一抹瘆人的弧度,看着钟鸿飞愈发的深意起来。 第60章 月上中空,皎洁明亮,虽已是入夜,可天气却燥热难耐。重宁睡得极不安稳,卧在床榻辗转反侧,梦中来来回回出现满身是血的钟鸿飞掐住嗓子,痛苦狰狞,嘴角落血,伸手过来泱泱求救,重宁急着上前想要拉住爹爹的手,却扑了一个空,只看到一双满眼流血的眼睛瞪的滚圆滚圆定格出一幕阴沉的恐怖画面。 重宁一下子惊醒了过来,额头汗水浸湿了几缕发梢,她倚靠在床边,缓了一口气,只得庆幸是一场梦而已,心中的惊恐却一时是难以挥散。 过了许久,外面夜深寂静,虫鸣不断,她才又微微起了一丝倦意,突然,门外就响起了人声,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重宁就看到光线摇曳涌进屋里,杏儿掌灯和身后的桃儿一块进了屋子,脸色都不算太好,尤其是桃儿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面上胀的绯红,急急上前喘着道:“小姐……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他……” 重宁心里咯噔一下,那双满目流血的眼睛陡然闪过脑海,她心尖一颤,直起身子,“爹爹……他……怎么了?”难掩的悲凉与紧张划过眼底,连音儿都带着颤儿,似是不敢多问下去了。 杏儿瞪了不争气的桃儿一眼,她这断断续续的定是让小姐误会了,连忙站出来捡着重点仔细道:“小姐,是正茗居那儿传的信,说老爷大半夜吐血不止,大夫诊脉说应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毒,也不敢确定,老爷这会子儿昏死过去了,说来也是奇怪,大夫说如果是毒药应是烈性的,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见势头冲破,若说不是毒药可又怎么会有中毒的迹象,脉象是细若游丝,也看不出是好是坏的,大夫都愁了,一会儿子能摸到,一会儿又摸不到的脉搏,都传老爷怕是熬不过……今晚,二小姐,二太太,三太太和风管事都正在往老爷的院子赶去。” 桃儿猛点头,“小姐,我听翠萍说,阮娘咬着说自从您中午喂了老爷鱼汤,夜里就成这个样子了,连我这笨的人都听出来味道了,她是明摆着在说小姐您害老爷成这样的?哼,我们小姐怎么会害老爷,瞎了她的良心了。” 重宁听完面色一沉,心反倒也快速跟着沉下来,总算不是她梦里的那样,思虑片刻,重宁缓缓抬眸,眸中清亮,半响终于道,“桃儿你去给我准备素点的衣服,今晚怕是谁也睡不成了。” 桃儿点头连忙跑出去准备,重宁将杏儿叫到跟前在耳边一阵细语,眉头紧蹙,杏儿也是一脸的凝重,微微咬唇,直到语落,杏儿严肃的应道,“杏儿知道了,小姐您尽管放心去,后面有我。” 重宁嗯了一声,抬头看向窗外的月亮,黑纱般朦胧雾色遮挡了一片光辉,心中沉沉仿佛被这黑雾压着,前方是个未知的悬崖,跳下去深浅只能看自个儿了运气了。 果不其然,小厮很快来了兰苑通知,让重宁直接去前厅,老爷那说是有大夫守着,重宁压下心中的担忧领着桃儿一起去。一路上桃儿十分紧张,掌灯的手都出了冷汗,也不敢出声,她们即将要面临的事已然不言而喻,重宁却面色如常,不过是偶尔挑眉,不知在想什么。 钟府正厅还没大半夜这么敞亮过,堂中两排蜡烛烧烧的噼里啪啦的作响,屋里聚集了几院的主子,出了大事风伯自然也是少不了,还有一干老妈子,丫鬟,小厮站在远处伺候,各个面色悲痛凝重,中间跪着哆哆嗦嗦的阮娘,一个劲儿的磕头解释,“二太太,奴婢一直是尽心尽力的伺候,从没出过什么岔子的。老爷今晚突然这样,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若真像大夫说的是被下了毒,那人一定不可能是奴婢啊!” 许氏揉着眉心,深深的看了地上跪的阮娘一眼,“还敢狡辩,不是你伺候不周,能出这等事?难不成是海氏回来又想下毒害死老爷么。” 阮娘抖着身子,面露苦色,顺着话吞吞吐吐地说道,“不一定是海氏,可能是……” “说……”许氏冷哼一声。 “可能是……是……奴婢不知道。”阮娘支支吾吾头埋的更低了,匍匐着身子,“奴婢不敢胡说八道,本也不该狡辩的,可奴婢实在冤枉,只今个三小姐带着她自个儿熬煮的鱼汤来喂老爷喝,到夜里就成这个样了,二小姐也看到了,三小姐来之前老爷还好好的。” 许氏求证般的看了钟芙一眼,一直未发言的钟芙点头道,“我是看见妹妹来给爹爹送鱼汤补身子,应是一片孝心罢。” 许氏暗中嘴角轻翘,不着痕迹的斜眼看了身边的人李妈妈一眼。 妈妈收到暗示,上前狠狠地拧了阮娘的嘴巴子,严厉呵斥一句,“阮娘,你是我手下管的,得说实话,要是还敢乱说,定饶不了你,照你那意思是说三小姐要下毒害老爷了?” 坐上的风伯和夏氏听完这句溜嘴出来的话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看向许氏心腹李妈妈,心中明了这才是所有话中的重点。 许氏故做不可置信的样子,“宁儿怎么会做那种事?” 钟芙跟着附和,“妹妹一直乖巧听话,无端端地为何要这么做,阮娘,你岂敢再胡说。” 阮娘磕头,抬头起来就看到李妈妈强势的目光,喊了一句,“奴婢句句属实啊。”也算是承认李妈妈的猜测了。 许氏凝着眉头为难了,看似在思考她话的真假,一道诡秘的深光却在眸底划过。 这事关乎到重宁的声誉,夏氏作为娘亲自然的出声维护,依旧软着声音道,“姐姐,这都是阮娘的一面之词,好歹让宁儿过来说个清楚,她也没有害老爷的理由不是。” “妹妹说的有理,我已经差人去请了。” 正说着重宁就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了进来,穿的一身浅色绣鸢尾的长裙子,眼睛肿的红红的,原本眼睛就大,现在就跟着桃胡似的,“姨娘,爹爹她怎么样了?我听人说……”重宁带着哭腔,一进来伤心的似乎都忘了请安,一下子扑在夏氏的怀里,楚楚可怜。 夏氏一边安慰重宁,一边心疼的说道,“姐姐,你看宁儿这个样子,怎么会存了害老爷的心思。” 重宁一顿,揉着眼睛,“谁要害爹爹呀?” 阮娘叫李妈妈暗中狠狠掐了一把胳膊,连忙直起身子指着重宁斩钉截铁道,“一定是三小姐下的毒。” “我……下什么毒?”重宁疑惑道。 “老爷就是喝了鱼汤才中毒的。” “鱼汤?那鱼汤是我炖着的药膳,给爹爹补身子的,怎么会有毒?” “奴婢原本是拦着小姐的,不让老爷乱吃东西,是小姐她非要喂食给老爷,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阮念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道。 许氏及时出声,“是这样么?我之前忌于海氏那事,明令每道食物和汤药都必须经我过目,约束下人好生防着,虽没得强令要求主子,可还是……” 李妈妈突然跪在地上给阮娘搭话,“太太有句话,老奴也想说句公道的,阮娘来府里十年有余,性子我是了解的,二太太也定时了解的,她的性子怎么敢下毒,更别说扯谎了,反而是三小姐从府外来不久,大家都不了解,万一被某些人利用……” 气氛越来越僵冷,重宁这里显然是要无言以对了,夏氏急的直绞帕子,风伯眼中闪过丝丝焦虑,经过上次海氏的事情已经有许多风言风语,府里都传海氏只是替罪羔羊,真正的幕后下毒者还在府中呢,这时候又出现下毒的事,恰恰不正应了传言的真实性,风伯也是急,可也是实实在在不好强行再插手,只得静观其变。 重宁咬唇看向夏氏,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反驳道:“我为什么要害爹爹?” 李妈妈插了话道:“府里有人曾经听到三小姐说老爷耽误了你和绿枝的一生,怕是怀恨于心罢。” 重宁堪堪掉泪,线珠子不断,抬手擦泪的一瞬间挡住一双坚定眸子,迸发出强烈的冷冽,这老婆子显然今个是要抹黑她到底了,重宁心道那就死磕到底,最后看谁笑着走出去,尤其是座上的那对母女。 “那鱼汤我也喝了,院子里还有剩下的,没有毒!” 风伯看情况不妙站起来,“既然要说公道,我也想说一句,三小姐说鱼汤还有剩下的,不如拿过来验证一下。” 许氏一怔,很快敛下情绪,看了一眼风伯,语气有些不阴不阳道,“只怕是有人心虚。” 风伯一噎,坐回坐上,夏氏难得强硬了一丝,“查看一下鱼汤又不费事,姐姐咱们可不能冤枉了阿宁才是。” 许氏沉思了片刻,“也好。”便差了人去取。 夏氏连忙又道,“王妈妈你也跟着一块去取罢。” 很快鱼汤从兰苑小厨房把剩余的拿了过来,银针插入,出来并没有变色,夏氏和风伯一起松了口气。 许氏看似并无波澜,和李妈妈对视,李妈妈道,“还不知道是不是换了的,早不是那份鱼汤了。” “你休得胡说……”重宁做正常的反应,气的立刻反驳。 重宁现在完完全全处在了劣势,紧张的气氛充斥在屋内,夏氏声默帕子绞的也越发拧巴,座上的许氏眼底闪过得意与失落,交杂在一起,瞥了钟芙一眼意味深长,喜的是能借此除掉这个小贱种,忧的是她这几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老爷他怕是要熬不过了。 地上跪着的阮娘这会儿直着腰板,看向重宁也带了几分看好戏的成分,只一对上重宁投过来的视线,那一瞬间透出的锐利,竟有些心慌,随后略微心虚地别开了眼。 重宁扫过厅堂里的人,眼角余光瞥到从门口匆匆而入的杏儿,瞧见后者脸上的轻松神色心下微微有了底,走近还能闻到杏儿身上染着一股淡淡药味,重宁与她对视,瞧见了她眼里的喜色,眸底终是划过一抹时机已到的浅浅笑意。 “大夫说了爹中毒,没说是因我的鱼汤,阮娘你一口咬定是我,可论起来你与爹爹的接触最多,最有可能的人是你罢。”重宁的质问声蓦然响起,眨着些微红肿的眼瞪着阮娘,“别说我没有下毒害爹爹的理由,就算真要下毒,我怎会如此大意叫这么多人知晓。” 这话说罢,重宁侧了头看向了一旁的钟芙,瞥见她眼中的愕然,稍稍一敛,仍是作小孩被冤枉后的委屈神色,唯有方才与她对面的阮娘感受到了那话出口时的咄咄逼人,其余人只当是重宁委屈下的爆发。 夏氏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顺着重宁的话皱起了秀眉,看向阮娘多了几分深思,随后开口帮腔道,“宁儿说的也不无道理,那鱼汤我也喝了,不好端端地在这,说不定是别人下的手恰好看到宁儿端了鱼汤去,想趁机嫁祸呢?” 这一番柔柔弱弱的话,虽然没有丝毫指向,却是点出了实情,钟芙暗暗咬牙,面上还是得装着赞同,扫了一圈厅子里,摆出了当家的做派道,“爹的情况不容乐观,下药之人歹毒,定要揪出来严惩不贷,若是查出那人来不仅要打了板子赶出钟家,还要送到官府,受那牢狱酷刑才是。” 阮娘被她这番狠话给惊了心,再一看经重宁一说自己也连带惹上嫌疑,若不咬死了重宁,她定然没好果子吃,于是一狠心就接着道,“整一白天除了汤药就三小姐端来的鱼汤,大夫验过药是没有问题,肯定是鱼汤。至于三小姐……三小姐年纪尚轻,性子单纯,许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了什么人指使罢。” 话落下,还意有所指地瞥了离得稍远的风伯一眼,惹得后者当即变了神色,阮娘瞥见许氏幅度轻微的点了下头,暗暗抒了口气,知道自己说对了。 “可这鱼汤是我自己要熬的,没有谁指使,阮娘,我年纪虽小,可知事早,分得清好人坏人的,不会帮着坏人害爹爹,倒是你,说话颠来倒去,眼神还闪闪躲躲的,分明是在说谎!”重宁说到后面语气越发加重,掷地有声。 “老奴没有!” “我也绝不会害爹爹的,你这般冤枉我,我看四姨娘也是你冤枉走的!”重宁与她对峙,因着一个站着,一个跪着,气势看上去并不输了去。 “夫人,你要为老奴做主,老奴绝不会做对不起老爷,对不起钟家的事情啊!”阮娘连忙喊道,倚老卖老。 在一旁看着二人一言对一句的风伯想起了海氏那件事,沉了眸子,扫过一眼方才企图祸水东引到他身上的阮娘,又联想刚才杏儿进来后重宁突变的隐约气势,清了清嗓子开口打断道,“与其在这儿争论不休,不妨用用老法子,下毒之人必定是府里的,上各院搜一搜,说不定就有了线索。” 许氏面有难色,瞥了一眼钟芙,后瞧见她不甚在意的模样,想是不会被查出什么也就安了心,只盯着每次坏事的风伯,心中颇有怨念。 重宁率先应了,“那就先从我的院子开始罢。” 风伯带了人去搜查证据,呼啦啦的走了不少人,屋子里余下的人神色各异。重宁瞥向阮娘,在无人注意她时嘴角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直把阮娘吓得当是花了眼,哆嗦着狠狠揉了两把,却见重宁站着不远一副憨然模样。 “妹妹莫要担心,若不是你做的,姐姐定然不会让人冤枉了你去。”钟芙这会儿走了过来,似是安抚般说道。 重宁故作委屈,心下却是冷笑,这话说得,后半句若是你做的,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没说出口,就端了一副好姐姐模样,只是心下讽刺归讽刺,重宁还是得配合着点了点头,露了感激神色,之后眼珠子一转愤愤道,“若是叫我知道是谁害的爹爹,一定饶不了那人,这般的黑心肠一定会有报应的,头顶生疮脚底流脓!”重宁来自乡下,说出这种话也没得人会怀疑,却是越骂越是心中爽快,可也得有个收敛,顿了下,直勾勾的盯着钟芙,意味浓重,“……唔,姐姐你说是不是?” 良久,钟芙对上重宁期待她回应的眼眸,堪堪应了声,面色却是有些不好。 重宁正欲开口,就听着门外传来了动静,眼尖发现风伯的衣角顿时迎了上前,“风伯,找着证据没有?” 风伯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重宁顿了一下,大大的眼眸中闪过错愕,却见他摸了摸她有些毛茸茸的脑袋,随后神色一冷睨向阮娘道,“呔,你个歹毒妇人,下毒谋害老爷不说还敢冤枉小姐,栽赃嫁祸,好毒的心思。” 阮娘被他这劈头盖脸的话打懵,待意识到他说的,登时炸了反应,“你在胡说什么,可有证据,凭什么血口喷人!” “证据?”风伯一声冷哼,丢了纸包扔到了她膝盖跟前,“这包荀麻粉就是证据,从你房里搜出来的还有什么话说!” 阮娘看着他连带的扫到了他身后站着不远的李妈妈,这会儿也是脸色难看,不愿与她对视的,心下一个咯噔,又僵硬地扭了头看向了坐在主位旁的许氏,睁大了眸子,透着不置信。 许氏这会儿也是懵了,再一看李妈妈的脸色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听着风伯道,“你和李妈妈一个屋子,听说前儿个你睡得不好调了床,这包东西刚好是从你现在那床里搜出来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床……”阮娘回头看向李妈妈,正瞧见她白着脸瞅向许氏在的方向,心陡然凉了半截,这一幕瞧着多眼熟,前不久才发生过,不过当时她是站在李妈妈的位置,受许氏的指使煽风点火,却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定然是许氏叫李妈妈下的毒,换了床,罪证就藏在了自己那床下。 “这包东西不是我的,是有人栽赃藏我那儿的。” “藏?”风伯闲看好戏般凉凉道,“你的意思是指李妈妈才是下毒之人了?” “呸,枉我之前还为你说话,你如今这般狼心狗肺冤枉我!”李妈妈闻言当即怒了神色,生怕惹祸的撇清了关系,“我还瞧见你之前鬼鬼祟祟,只是念着情谊的,没说出来罢,现在想想就有古怪。” 二人狗咬狗地争执了起来,厅子里充斥着二人难听的骂声,钟芙和许氏黑了面,尤其是钟芙生怕二人再吵下去扯出先前的事情来,往旁边使了眼色,跟在身后的仆从上了前,一下制住了阮娘,后者显然一个激动‘不小心’磕着了柱子一下昏了过去。 “……”重宁一直盯着钟芙的仆从自然看到阮娘是如何晕过去的,不禁暗想钟芙的谨慎,连着身边人都不可小瞧。发觉厅子里陡然静了下来,又出了声引导道,“阮娘为什么要害爹爹啊,还说李妈妈也可能是凶手?” 说罢,看向许氏,这二人明眼人都清楚是许氏的人,出了这档子事,许氏也难撇清了关系去。李妈妈自知方才争执有失脸面,还给许氏招了黑,连忙补救道,“大概是阮娘不满意这份活,之前就同老奴抱怨过,端屎端尿是脏活累活干得不痛快的,还……还诅咒老爷来着。” 这话加重了阮娘的嫌疑,也是板上钉钉了,许氏当即出了面开口拿了定夺,“既然凶手已经查明,就按照家法处置,再送去官府以命偿命……” 事情落幕,夏氏身旁站着的王妈妈却低着嗓子出了声,暗指李妈妈方才也有份冤枉小姐,应当一块儿处置。钟芙瞥了她一眼,王妈妈缩了缩,抓着重宁,故作底气,是为了主子。 “李妈妈也去敬房领罚。”钟芙为了公允只得补了一句道。 这边刚说完,门外突然有正铭居的下人匆匆跑了进来,喘着大气喊着老爷他……,直把众人的心都吊了起来,除了钟芙自觉得逞,面上也是摆出了猫哭耗子的慈悲来,实则堪堪期盼听到噩耗才是,半响,才听着那人缓口气继续道,“老爷好了!大夫说脉搏平稳,没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厅中人神色隐着各异,重宁瞧见脸色略微发白的钟芙,心中燃起一丝快意,更多的自然是为爹爹的安然松了紧绷的弦,天也渐渐透了亮光,由门外射进丝丝光线,照在了重宁带笑的脸上。 第61章 初晨,摇摇晃晃的轿子颠簸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离了府没走几步,重宁突然掀开帘子喊了一句停,杏儿跟在轿子一旁朝重宁问了情况,重宁笑盈盈的勾了勾手,示意杏儿也一并坐上轿子里,杏儿主仆观念根深蒂固,哪有下人跟主人一块坐轿子的,显然有些受从若惊,喏喏的紧张道:“小姐……” 重宁自然知道杏儿是个谨慎且守本分的性子,难得还聪明伶俐,不傲不娇,莞尔一笑,“你上来罢,我有事跟你说。” 杏儿有些为难的跨进轿子里,重宁挪了地儿拍拍身旁腾出的空位让她坐下,杏儿吸了口气,重宁见她还在扭捏,一把将她拉过来,哭笑不得,若是桃儿那丫头估计就蹦蹦跳跳的坐在自个身边了,瞧着身旁的人脸色绯红,明显是透着不自然的病态,抬手摸上她的额头,手上传来略微高的温度,“好些了么?” “好些了,杏儿没事的。” 重宁叹了一口气,“难为你了,小小年纪的要跟着我做那种惊心的事。” 前几日的鱼汤诬陷事件过后,重宁让杏儿去请了元老头进府,仔细安排下,用声东击西的法子带着去了正茗居给钟鸿飞看了病情。诊脉后只道钟鸿飞虽中了烈毒,幸而重宁之前喂给钟鸿飞吃他做的解毒小药丸,才不至于碰上烈性□□,一下子蹬腿,元大夫再扎针,钟鸿飞的脉象终于趋于平稳,可元气又伤了一层,想调好,一年半载的是个没头的日子。 只是这结果已经比重宁预想的要好上许多,还多亏了萧大哥说之前瞧见钟芙的丫鬟在药店出没,买了荀麻粉,重宁才事先有了准备,让杏儿将荨麻粉暗中藏进阮娘的屋子,以备后招。 因着杏儿稳重重宁才挑上她做这些事情,只是再稳重也只是个没经多少事的小丫头,紧张之余又受了凉,病了两天,今个才见好些,听她要出门硬是要跟着走,想来还是在担心。 重宁的眸底卷着一丝歉意与意味深长,继续道:“以后不定还会有这种你不喜做的事情发生,我也不喜这种日子,我若说迫不得已,显然违心,只是杏儿知道我从不无辜害人就是了。”重宁今日这般说辞就是想让杏儿安心。 杏儿显现比重宁想的还要明事理,“小姐说的我都懂,我相信小姐的为人,所以杏儿愿意为小姐出生入死,只是我头一次做心下紧张,才受了风寒,现在连桃儿都被我传染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小姐还是离我远点,免得……”越说声音越小。 重宁笑笑,点了下她的脑袋,“我们都会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 杏儿抿住嘴唇,浅浅笑了。 也多亏了杏儿做的后盾,她才能脱险,让许氏母女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阮娘已经送去了官府等着是牢狱之灾,正茗居许氏是不敢独权一手遮天,风伯安排了自己人入了正茗居照顾爹爹,许氏不乐意也得让权,再出个差池,她就百口莫辩了。虽然也安插了许氏自己的人,不过是无关痛痒的,现在爹爹的正茗居基本脱离了许氏和钟芙的魔掌,天空渐晴,只等爹爹慢慢调理,快些好起来,想到这里重宁心下终是安了心,接下来就要好好去跟钟芙玩玩。 轿子在四喜楼门口停下,重宁上了二楼钟芙的房间,看着钟芙颇为意外的神色,重宁笑了笑摆出了亲昵姿态寒暄了几句,随后道出了今日来的目的,庄子的流程已经摸清楚,继续待着不是个事儿,还是想回来四喜楼帮姐姐的。 钟芙一边不动声色的阻挠,只笑意满面的询问了她一些关于庄子的事情,想着手下报来她的不务正业,刻意挑了些她回答不上的难题,若是真的重宁怕是回答不上来,可她终究是上一世的钟宁,这些问题自然是难不倒她的,装着勤学好问的模样,对答如流,偶尔微微做思考状,再细细慢慢的回答出来。 重宁能明显看到钟芙脸上蔓延上的不可思议,转而划过一丝不悦,只一瞬间再次笑着拍了拍重宁的肩膀,“妹妹如此好学,姐姐深感欣慰。” 后者低眉笑着,“阿宁想为姐姐分忧,爹爹知道我要来四喜楼还很高兴呢,一定也是希望我能够帮上姐姐的忙的!姐姐就不用跟我客气,明儿起我就来这儿报道如何?” “……”钟芙叫她那话一噎,拿不准她上这儿是谁的主意,听她提及钟鸿飞的……思绪翻转飞快,最后呐呐道,“妹妹能来帮姐姐分担,自然是极好的,妹妹也不必慌,这些日子来回去庄子想也是累了,不如在家多休息个几日,再来也不迟。” 缓兵之计也是无用的,重宁嘴角轻勾,一鼓作气,“我不累的,看着姐姐每日如此辛劳总想着能帮上点就好了,也不至于让姐姐拖了婚事,姐夫如此良人,姐姐应该好好把握,早日成婚。” 眼下提到贺云戟钟芙就头疼不已,不自觉的揉了揉眉心,重宁知道现在钟芙心中不愿成婚,故意拿话刺激她,半响钟芙才勉强笑着道,“那便照你说的,明儿起就同我一块儿来四喜楼罢。” 重宁愉快的嗯了一声,走出四喜楼准备去永安街,待去萧长珩那里再添上几道新菜谱,不想门口不远处乱哄哄的,进了轿子看见一个粗布包裹的瘦弱丫头嚷嚷的要进四喜楼的,两个小厮横着身子拦在前面,不许她靠近四喜楼,“哪来的臭要饭的?也敢来四喜楼撒野。” “我不是要饭的,我要见二小姐,有重要的事情说。”那粗衣丫头面色黝黑,头发凌乱,双手指甲黑乎乎的,有些已经烂了块,坑坑洼洼,倒真像个要饭的。 重宁听着声音熟悉,看那身形与翠微有些相似,遂让杏儿去那儿看了一眼,后者回来道,“小姐,是翠微没错,听意思是从庄子里逃出来的,受不了庄子繁重的累活,小厮说翠微口口声声要见二小姐,还提到了您,只是话不肯对外人道,只肯见了二小姐才会说,我就暂时让小厮拦着不许她进去,想问小姐怎么打算。” 重宁似笑非笑的眸光一转,眼神冷意看向翠微所在的方向道,“你回府里将我屋子那红木箱子里最底下那张翠微的卖身契取来,顺道找个牙婆子一道过来。” “小姐是要……” “她不是不想在庄子里呆了么?我给她自由,找个轻松的活儿让她做就是了。” 杏儿敛眸,看向翠微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同情,光是方才说道小姐时那怨毒的样子,就让她觉着不喜,所以才让小厮先拦着人,回头问重宁如何处置,心里清楚重宁定然也不会让她见到钟芙的。事不宜迟,杏儿一刻不敢耽误地匆匆回了府,不多时就带着名牙婆一道出现了。 重宁走下轿子,将牙婆子引到拐角的暗处,取了翠微的卖身契,在牙婆子眼前晃了晃,后者看着重宁的衣着打扮,瞧着像是哪家的小姐,微愣过后,做不解的仔细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是想做比对你我都有利的生意。”重宁一顿,指了指还在挣扎闯入的翠微道,“我将那人的卖身契给你,不收一分钱,但只有个要求,这个人有生之年都不得出现在宛城内。” 牙婆愣过之后便是狂喜,还有白得一丫头这么好的事儿,原想多嘴问两句,只看到重宁看向那人的眼神就晓得大概是那丫头惹了主子不快,当即应承下,“小姐放心,小人明白的,一定办得让您满意。” 重宁敛眸,得了牙婆保证给了卖身契,随后神色晦暗地走出了巷子,却不想刚出来就迎上一双狭长的漆黑眸子,一袭黑色锦衣的萧长珩站在那,不知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萧大哥在这……多长时间了?” 萧长珩一副淡淡地表情,永远是古井无波的神色,沉声道:“有一会儿了。” 重宁微微张了嘴哑然,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紧张来,总觉得要为自己刚才的一面解释一番,红唇刚刚微启,萧长珩就打断了重宁的话,认真地说道:“你这么做有你的缘由,我不过问,等你哪日想说再说与我听罢。” 重宁一怔,堪堪对视,叫他那双深沉的眸子看得心尖颤动,说不出来的感受,并生出一种熟悉的错觉,好像什么都不用说,这人都会懂得,并无条件包容的错觉。 萧长珩眼底隐着心疼的幽光,只是他太会掩藏情绪,一时又不想被重宁看破,敛了眸子看向前方的翠微,更是寒冰如深渊,前世害钟宁之人他若处置起来只会更狠更绝,钟宁所受的苦难,他不仅会帮着重宁一起讨个公道,在今后的日子还会用千百倍的疼爱弥补过来,阿宁,这一世我定会让你如你的名字般,安宁一世。 第62章 “阿宁不是想学做生意么?今个舞阳阁有一场应酬,都是宛城与我有生意往来的主顾,你倒可以随我去瞧一瞧。”萧长珩淡淡的说道。 重宁喜上眉梢,嘴角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略显激动的拉住萧长珩的衣袖,“真的么,萧大哥,可以带我去么?” 萧长珩先是漫不经心的瞥着那青葱十指,嘴角蕴起一丝笑意,满意的抬起眸子,拖着下巴盯着重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若有所思的样子,忽而摇摇头,重宁一下子如霜降的青瓜蔫了,松开胳膊,叹了口气,萧长珩忍着笑意,低咳一声:“你这个样子自然是不行的,若是……” “若是什么?”重宁疑惑的问。 “若是我带着萧夫人去自然是没问题的。” 重宁呵呵干笑了两声,拿那种你开这种玩笑毁自个清誉一点也不好玩的神色瞅着对面的人,眨巴眨巴水灵的大眼睛,心中画圈圈点点,她哪里敢高攀小侯爷,重宁低眉浅声道,“萧大哥寻我开心了。” 萧长珩哭笑不得,他真的不是在寻开心,只是时机未到,早晚有一天他会让她以萧夫人身份的出现众人的视线中,昭示天下。 于是对不远处的坛九招了招手,坛九捧着一身水色长衫行至重宁面前,眼珠子溜了一圈后,才看着重宁,“我家公子一早准备好的。” 重宁恍然过来,原来萧长珩早有准备,让她换做男装跟着便是了,重宁朝着他感激一笑,接过坛九手里的衣裳,坛九小哥儿拽着衣服一角不肯松手,重宁无奈知他意思,悄悄挨近道,“桃儿生病了,留在府里养着呢,不易跟出来。” 坛九松了手,连忙紧张问道,“严不严重,给瞧了大夫没。” 重宁抽了抽嘴角,不禁瞥了萧长珩一眼,给下人看大夫这么好的待遇她还使不上,就是用一些杨蓉教的土方子,煮了汤汤水水的发发汗约莫就好了,但看着坛九的着急样,还是多说了两句宽了他的心。 萧长珩打断,对重宁细心道:“你去马车里换衣服,我在下面守着。” 重宁捧着衣服上了马车,杏儿拉严实了角,才敢放心地换了。再从马车里出来时,重宁已经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儿郎,水色长衫随风轻轻飘摆,面容清秀,因着这段时日养着,面色白皙滑嫩,倒有一番自成的韵味,光彩熠熠。 见她作势要下马车,萧长珩一下跃上了马车,一把带过重宁堪堪入到了马车里头,脑中只有把这人藏起来的念头。 重宁不好意思的抬起头,两人目光胶在一起,很快有分开,重宁最近不知怎的,见到萧长珩总有些不同寻常的紧张,比如这样对视,她便会略微心绪移了目光,脸蛋绯红,幸而天色炎热,她还有个说辞,坐在萧长珩的对面莫名挥动着五根手指,扇了扇,“呵呵,萧大哥,天气还挺热的。” 萧长珩瞅了瞅掀开车帘,瞧了下天空,连个太阳都没有,靠着马车淡淡而笑,也不愿拆穿了,点头道:“恩,是挺热的。” “……”重宁一脸快哭了的闭上了嘴,省得多说多错。 舞阳阁原本是宛城一处专门供舞姬学舞招募宫中的外城机构,后来先帝不喜玩乐,一生兢兢业业操劳国事直到吐血驾崩,也就渐渐取消了这种地方,卖在私人的商贾手里,还是以舞乐为主,成了附庸风雅之地,设有雅间,专供达官贵人谈“人生与理想”。 重宁前世就听过舞阳阁,只是深闺小姐不易来这种地方,今日尾随萧长珩才算是见识了,舞阳阁整体布置清新雅致,楼中舞台高耸,美轮美奂,舞姬们姿态婀娜,长袖舞衫,一个个美貌动人,重宁爬上二楼扶着栏杆,盯着看了一会儿,萧长珩也不催她,倒是坛九嘟囔了一句,“姑娘再不走可就误事了。” 萧长珩身为商会会长从未摆架迟到过,坛九想着主人的形象不能因个女人毁了,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红颜祸水……看着公子那深情不已的眼神,以前只有看见钟大小姐时才会出现的笑容,悲哀的转了脑袋再看向罪魁祸首的某人,不由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完了。 重宁回过神来,尴尬一笑,最后瞥了一眼舞台上的歌舞,羞赧道:“是阿宁不懂事了。” 雅间里早已经聚集了宛城有名望的商贾,以一轻纱隔断,设有台子,可隐约见里面坐着一个曼妙女子,轻柔的摆舞,丝竹管乐声声入耳,伴着舞姿,若隐若现,宛如仙界美人下凡。 见萧长珩走进来,齐齐的从椅子上坐起来热情的寒暄,都是和钱庄有生意来往的大主顾,萧长珩让人添了凳子,拉重宁坐下,她虽然心中忐忑,可好在面子功夫做的足,也是随着萧长珩不苟言笑就是了。 那舞姬受了人示意慢慢穿着五彩霓裳从纱幔里走出来,可鉴明艳动人,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长袖挥舞绕着萧长珩摆动舞姿,不媚不俗,眼波勾人恰到好处。萧长珩却面无表情全然不带理会,重宁突然心下一揪,竟然觉得这女子有些碍眼,扑鼻的香气令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闷感。 萧长珩一直注意着,自然看到了她的脸色,连忙紧张询问,只是重宁自己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又怕露馅索性默然不作声了。萧长珩瞥了一眼还欲凑上来的舞姬,蹙起了眉头,流露一抹厌恶,身旁识趣地连忙示意让那舞姬回去了纱幔里。 一瞬的冷凝后,有人跳出来活络了气氛,知道萧长珩是个冷面的也就不多做要求,各方聊着,挑着重要的事情商讨。 商会里有人注意到面容姣好的重宁,就询着重宁问道,“不知道这位年轻公子作何称呼?” 重宁起身故意粗哑着嗓子道,“晚辈姓宁,单名一个重字。” “原来是宁公子,久仰久仰。”随即那人拿起酒杯就向重宁敬了酒道,“我先干为敬!”说完一口焖了酒杯。 重宁自然知道也是要回敬的,一旁伺候的姑娘向重宁的酒杯里蓄满了酒水,重宁刚执起酒杯,萧长珩却不动声色的夺在了自己手里杯盏,一口喝了下去,“我这兄弟不慎酒力,还是由我代劳罢。” 那人受宠若惊,坐回了椅子,众人都是有些恍然,面面相觑,另一名商贾此时也站起来跟重宁碰杯,一一让萧长珩挡在了前面,重宁想拉拉他的衣袖,让他还是悠着点儿好,可萧长珩面色不改,一桌子敬下来,神色依旧,语调稳然,不着一丝醉意,重宁瞧着只想夸一句好酒量。 萧长珩宠溺地看向重宁,拉着她的手坐下了。众人呼吸一屏,这会儿全是明了了,不由瞧着重宁与萧长珩变了味道,原来小侯爷有这种癖好,这模样身段的是个小倌罢,不知是哪家的,好像没什么印象,能入了小侯爷眼的,也真是福气了。 重宁挑了眉头,不着痕迹的瞥向某人,萧长珩是醉了么?这般明显是故意的吧!心中一窘,难不成自个儿扮作男子勾起了小侯爷的兴趣。 萧长珩却似笑非笑与众人觥筹交错,有人看出端倪似得,连忙吩咐下人去小倌里请几个年轻的男子来伺候,小厮刚出门不久,还以为这么快就请来了呢,却见推门进来的是大学士贺颢之,坐上的人都是八面玲珑的,耳观八方的生意人,对小侯爷和大学士之间的瓜葛有所耳闻,联想刚才更是面面相觑起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好混乱的三角恋呀。 贺颢之轻佻一笑,“刚才路过见萧兄在此,故也来凑个热闹,诸位不会不欢迎罢?”贺颢之眉眼生的极好,凤眼勾人,坐上的人都看呆了,看看重宁,再看看贺颢之显然是误会了,重宁有种捂着脸遁走的冲动。 萧长珩陡然脸色一沉,视线冷冽瞪向贺颢之,“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到哪都能碰到你。” 贺颢之笑得春风如意,似是毫不影响,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萧兄有了新欢就嫌人碍眼了,唉。”说着就厚脸皮的推开重宁身边的一人,坐在那里,瞧了重宁一眼,眼角眉梢更是风流,目光似有若无的扫在重宁的胸前,意味浓重,重宁皱了眉头,一怒,你这眼神是几个意思?我是身子还没长开,还没长开,好不? 瞧着重宁与贺颢之的互动,萧长珩蹙了眉头,作着不胜酒力的模样拉起重宁先告辞了。贺颢之瞧着二人出去的身影,哈哈一笑,也站起来对坐上的人道,“颢之初来宛城,设了宴,到时还请诸位赏脸捧场。”说完豁的打开扇子悠悠扇了起来,也施施然出了房间。 众人瞧着这三人,心中不由道,怎么长得好看的男子都好这口呀!他们家的姑娘还能不能推销出去了,让这些原想着做丈人的情何以堪啊! 舞阳阁外,贺颢之瞧见萧长珩带重宁上马车时占有欲十足的动作,像是警示般,不禁扯动了下嘴角,能让萧长珩动心的人么,还以为那人会当一辈子的圣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向来明媚的笑意倏地黯淡了下去,敛去周身浮夸,静静伫立在那,如若两人。 第63章 六月十五,贺颢之别出心裁,包了点春堂改了一番做宴请的地儿,既不会让女眷觉得唐突,又能让男客喜欢这氛围,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好玩的,这次的宴请也没什么名头,只他心血来潮这么来一遭,请的人里有头有面的人有,吃喝玩乐的纨绔有,带家中女眷的,带红粉知己的,都得到妥善安排,坐实了他会玩爱玩的名声。 点春堂是梨园,姹紫嫣红,干净宽敞,叫贺颢之包了场子随便怎么折腾去,排场摆得颇大,里头人头攒动,珠光宝气盈满了一室。十几张海棠雕漆的如意方桌在其中,七八个着青蓝色锦纹褙子的丫鬟穿插,给客人们续茶或是添上瓜果点心。 甫一进门的贺云戟叫贺颢之摆出的排场吓了一跳,看着这般铺张浪费的下意识皱了皱眉。他原是不想来的,只是碍于父亲交代,还是来了,刚要同贺颢之打一照面那人就擦着自己身边过去了,与江淮巡抚蒋大人对上了话,贺云戟面上讪讪,压下恼怒寻了个地儿坐下了。 未过多久,就感觉身边有人坐下,周边静了一静,贺云戟顺着看去,却是一愣,来人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面若冷霜,气质冷绝,却是萧长珩是也。 萧长珩毫不客气地释出冷意,叫那些观望的女子无一个敢近身的,唯一能上前添茶水的也受不了那冷冽,抖着手的斟满之后就迅速撤了。贺云戟瞧着他这副宛如来砸场子的模样,心下宽了宽,不禁开口招呼道,“萧兄,别来无恙。” 这番故作亲热也是因着前些日子两人签了一份合作的契约书,前景极好,萧长珩开出的条件十分不错,连爹爹托人打听后,都是连连点头,现在只需要他们这里拿出十万两银子即可开始,数目不算小,凑一凑应该是有的,之后只会连本带利的赚回来。 “……贺公子。”萧长珩神色淡淡地一点头,瞥见贺颢之像只招蜂引蝶的花儿似的穿梭于宾客间,身上的气息更冷了。若不是听闻重宁要来,他倒真不愿出席贺颢之办的宴会。 “……”贺云戟觉得虽然已经结成了生意伙伴,但还是和这冰块人无法愉快交流,于是只默默饮起酒来,顺势瞧着点春堂里的人,瞅着空档好与人结交攀谈了去,眼角余光却是不敢错漏与贺颢之往来的人。 酉时过了一半,台上小曲儿歇下,换上了身着异域服饰的舞姬,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也就是胡旋舞,一下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重宁随着钟芙入了点春堂,一下叫这热闹场面震慑住,别说,这么‘奔放’的宴会她还是头一回参加。垂了眸子,掩去了那股子不自在,脸上的妆叫杏儿刻意改过,最好是那种塞进人群就再找不出来的那种。她可还记得贺颢之与自己见过,到时认出来就麻烦了,也不知那人抽哪门子疯,差人专门给她送了请帖,叫夏氏知道了,硬是将自己塞给了钟芙出了门。 再瞧钟芙今日,虽说出门时多了一人叫她觉得不愉快,可看着重宁这副打扮的倒也没了气儿,把重点放在了宴席上。浅蓝长纱裙,长及曳地,腰间松松的绑着墨色宫涤,右手腕上带着与衣裙相照应的玛瑙蓝镯子,三千青丝被盘成一个芙蓉髻,发丝间隙间插入一宝蓝玉簪,浓妆淡抹,干净洁白的玉颜上擦拭些许粉黛,双眸似水,看似清澈,却深邃不可知其心思,故着低胸之裙,尽显妩媚,妖娆之态。 一路上重宁就让她那香味儿熏得不行,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见她进门后有直奔贺颢之的苗头,登时打断道,“姐姐,姐夫在那!” 钟芙叫她一拖,发现被重宁指着的贺云戟这会儿也正好回头,二人对上视线,后者稍稍一怔之后便冷了脸移开了,显然还是在为了那日的事生气。钟芙只能噙着笑意,往贺云戟在的方向走去,毕竟名义上贺云戟还是她的未婚夫。 重宁顺势也看到了贺云戟身旁坐着的萧长珩,微微一愣,当即露了笑脸,撇掉这些不利因素,能遇到萧长珩对她来说莫名觉得是件好事。等钟芙挨着贺云戟坐下,她就叫萧长珩轻轻一拉,坐到了他身旁。 “外头吵闹,这儿还静一些,尝尝点心。”萧长珩微一侧身,推了一盏小碟子到了重宁面前,露了外人看不到的温柔神色。 旁边,钟芙受不得贺云戟冷落,垂着眼睑作委屈状,“贺大哥还在生我的气么?” 贺云戟瞥了一眼她的穿着,眉头紧紧蹙着,大概是觉得在萧长珩面前不想丢了面儿去,索性起了身子,带着钟芙去了别处逛逛先。 同坐一桌的重宁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对着那二人的她还实在吃不下,这会儿只剩下她和萧长珩,重宁自在了许多,一边拈着颗白嫩的骰子形状的糕点,尝了味道,是用糯米粉加陈皮、桂花、白糖做的,软软乎乎的,入口还不黏牙,很是好吃。 连着吃了几个,重宁察觉身旁之人的视线,有些羞涩地罢了手,说道,“当初萧大哥说不来,我还以为今儿晚上一定很难熬。” 萧长珩看着她嘴边吃到的白色粉末,伸了手用指腹轻柔地擦掉了,重宁却叫他这一动作惊得飞了魂,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响地炸开了,盯着那墨黑深沉此时只一片情深的眸子,半晌缓不过劲儿来。 时间好像停滞了,只有一抹柔软不着痕迹的似乎嵌入心底,似曾相识! 良久,重宁憋不过气的猛地呛着咳嗽了起来,旖旎气氛消散,萧长珩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相信师父的话本也真是够蠢,只是方才叫她这般无辜盯着,默默想着还是有用的罢? “萧兄,这么多年过去调戏小姑娘的把戏倒是有些长进了,这又是哪家的姑娘呐?”这厢,贺颢之眉眼飘飞,笑容肆意。 萧长珩不着痕迹地遮了遮重宁,后者也很是心有灵犀地往他身后躲了躲,看在贺颢之眼里好一片琴瑟和鸣,将他当做什么防着的,不禁给气笑了。 “我没有调戏小姑娘的嗜好,不像你,老女人都下的去手。”萧长珩当做没看到,只一本正经道。 “……”贺颢之被噎得一阵轻笑,正想说话,就看着他的随从取了一样红布遮着的东西搬上了台子,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 台下,贺颢之勾了勾嘴角,重头戏来了。今日宴席,展出太后赏赐的名剑霄练,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则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说的就是这把名剑。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台上,跃跃欲试,探着脑袋等着红布掀开。 待红布徐徐揭开,剑鞘上宝石流光四溢,华美无边,剑刃出鞘的噌响更是清脆悦耳,鼓声渐起,武侍弄剑,剑锋流转自在,银芒所掠踪迹,凭空画影,宛然雪白缎带,固是美极,然而剑刃上风声长啸,却是凌厉逼人,端的是把好剑,引得台下看众一片痴迷,不乏叫好。 人群中,一人孤身而立,不知何时出现的,如何出现,周身气场与这宴会难以交融,显得遗世而独立。贺颢之远远扫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人,曲了食指压在嘴边吹出了一声清丽声响,就有一群禁军服饰的带刀侍卫迅速地围了上去。 惊了这角的一片众人,不由都退步三舍。 贺颢之深意一笑,从人群中走出来,恭恭敬敬上前作揖行礼,看似十分尊崇,“魏先生难得出现,颢之恭迎不周。” 那名男子约莫三四十岁,见这状况似乎是才反应过来,知是逃不掉的,自嘲般的笑着摇摇头道:“我痴迷宝剑,明知有险,也该如此,你且让他们退下吧,怎可坏了大家的乐趣。”一看便是明了之人。 贺颢之挥挥手,侍卫又隐到暗处,笑着将那人请到了里堂。这一角的动静配合台上的舞剑,道也不算闹得太大,能来的都是些吃喝玩乐的,疑惑议论几句便也抛之脑后了。 “引蛇出洞,贺颢之,学得不差。”萧长珩看了被带走的那人一眼,沉声道。 贺颢之闻言眯了眯眼,显得颇为得意地笑了笑,又似苦恼般说道,“原想着你是不肯来的,不过现在被你看到了,可不要告诉那人哦。”只是嘴角笑意仍是不减,原本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他这儿的动静早晚会让萧长珩知道,只不过是戏谑的话,得意一番。 重宁听不懂他二人的哑谜,目光仍是停留在那人的背影上,瞧着莫名觉得有一丝丝的眼熟,只是依着那人的气度举止,搜遍记忆却无人可对得上,愈发盯着疑惑看了。 第64章 “魏先生出自兵器世家的弈剑山庄,不仅精通兵器之道,更是对行军布阵颇有研究,年少成名浪荡江湖,性格温润洒脱,后来奕剑山庄遭逢变故,有传闻说他死了,也有说废了的,渐渐匿了踪迹,直到近段时日,才有消息传出,弈剑山庄眼下重建,是因为魏先生回去的缘故,只是一直无人得见,贺颢之才想出这法子请人出山罢。”萧长珩瞥见重宁脸上的不解神色,替她作了解释。 重宁收回视线,了悟地点了点头,似是感慨般道了一句,“就像是世外高人,应该……不愿意被这样子对待罢?” 萧长珩往那方向瞥了一眼,眸光有一瞬的幽深,随后对着重宁促狭道,“阿宁想不想做回侠女?” “嗯?”重宁还未明白过来,就叫萧长珩带着起身,借着人群掩映,不多时的就到了先前士兵离开的地方。 随后一个腾空,带着重宁轻轻巧巧跃上了墙头,看着里里外外守着的士兵,眯了眯眼,一个旋身,稳妥地立在了屋子折角的阴影处。 亮堂的屋子里,贺颢之拿着酒壶十分恭敬地替对面之人斟满了酒杯,谦和有礼道,“颢之愚钝,不得已出此下策,得罪之处还请魏先生海涵。”说罢,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魏某人担不起你这礼。”魏项彦虽是淡淡笑意,只隔着旁人不可亲近的疏离,颇是闲淡道,“我出世多年,不愿再触及朝堂之事,也无心再回去,你告诉你的主顾,魏某实在无能为力。” “魏先生也别拒绝的那么干脆,我这有东西给先生看。”说完就从袖中抽出一封密函来。 魏项彦接过密函,打开一看,待浏览而过淡然神色出现波动,似乎是难以置信。 “先生现在如何想?” 魏项彦蹙着眉头痛苦的摇了摇头,眸底却是敛过精光,半晌喃喃道,“他竟然如此待我,想我半生那般田地,原来我遭兄弟残害却是他的支持。”清亮的眸子里突然灌满了恨意。 贺颢之嘴唇微翘,进一步推动,“魏先生现在知道此前所受的苦是拜谁所赐,是何原因?若是你想,我自然能达成你所愿。” 这一抛出的筹码令魏项彦一怔,随即似是陷入沉思,良久,才听得那历经沧桑的声音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杯盏相撞的清脆声响起,不多时,贺颢之春风满面的出了屋子,拎着酒壶重回了热闹宴会,余下几名士兵把守在外。萧长珩目送贺颢之离去的身影,一沉眸,带着重宁闪身入了未关严实的门内。 屋子里的人略戒备地摆出了架势,却在瞧见来人时又收了起来,嘴角噙着抹颇淡的笑意,扫向了跟在萧长珩身后的重宁身上,露出一抹深意。 “你可想好了?这便是你的决定?”萧长珩面无表情,缓缓开口。 魏项彦点头,看着他似乎是透过看着故人般,“逃避了这些年,总要在死前留下些什么,也好对得起……” 后面的话那人没说完,对上重宁眨巴眼晶亮看着,转了话头不禁打趣道,“临走之前能见到你小子带着未来媳妇儿来看我,我也圆满了。” “……”重宁哽住,红着脸地想辩解,可对上那人了然的目光,视线下落在自己被萧长珩牢牢牵着的手上,只顾着红脸了。 萧长珩给了魏项彦一个很有眼色的眼神,看他留意已定,也不作久留,趁外头的人没发现之前带着重宁悄然离开了。 宴会正酣,觥筹交错,墙角莹莹一蓬皎白的玉簪花迎面盛放,深深浅浅的绿色叶片偶见留白,如月华轻洒的清辉,微风轻送,勾起阵阵花香,沁人心脾。 萧长珩缓步走着,英俊面孔在月光中显得比平时柔和几分。 重宁心思还兜转着,任由那人误会真的好么,萧大哥为何不反驳,是不是也……正百转千回的,一个不注意就撞上了一堵厚实肉墙,原来是前面走着的萧长珩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她还傻乎乎地往上撞,摸着被撞疼的鼻子更是不好意思了。 萧长珩瞥见她微微发红的耳根,心底快速地掠过一抹异样情愫,暗了眸子,微哑地开了口,“阿宁在想什么?” “……萧大哥可有喜欢的人了?”重宁鼓足了勇气问道。 后者盯着她视死如归般的气势,心底闷笑,想着这丫头总算开窍了么,本着一贯的谨慎他已经有些等不住了,听着她这般问的,心里有了一丝期盼,眸子深沉地凝着她,认真道,“有。” 重宁一顿,抬眸与他堪堪对视,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好像有什么正如脱缰的野马奔腾而去,再也收不住,只心底生了一丝彷徨,万一那人不是……自己呢? 正欲开口,就听着不远响起的熟悉声音,重宁似条件反射般拉了萧长珩躲到了柱子后,看向西边墙角处行着的一男一女,当即散了方才旖旎的念头,关注起那边的动静来。 “……”萧长珩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当即也沉了眸子,暗恼毁了气氛的那两人,再一瞧,这二人却是钟芙和贺颢之。钟芙提着裙摆,右腿一瘸一拐的慢慢挪着细碎的步子,却也不显半分狼狈,反倒被贺颢之搀扶着,神色娇羞,一只手紧紧挽着贺颢之,只差恨不得贴他身上去了。 “嗳,贺公子,您慢点。”正说着,脚下又是一崴,钟芙突然哎哟了一声,跌倒在贺颢之的怀里。 贺颢之似笑非笑的动作一带,不着痕迹地与钟芙拉开一些距离,“二小姐,可要小心!” 两人停在一处月光柔和的宽敞地,贺颢之又道:“歇一歇吧!” “幸而刚才贺公子扶我一把,要不然芙儿可就摔地上出糗了?”钟芙笑盈盈的弯了好看的眸子,语气娇软带着一丝娇嗔。 贺颢之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眸光清亮,“我和二小姐也算是亲家了,帮你是应该的。” “芙儿还未过门……不算的……”她低下头声音变得极小,显然是在强调她未过门的身份,钟芙再一抬头,眼波勾人,“听闻贺公子喜欢游山玩水,初来宛城,芙儿有一处好地方推荐,明日想带公子瞧一瞧,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哪里!” “宛城的明月湖。”钟芙知他是个爱玩的,提到的最热闹有名的地儿。 贺颢之轻轻一笑,竟然爽快的应下,“那就有劳小姐安排了,颢之定会前去赴约。” 钟芙一愣,不成想会这般顺利的约到贺颢之,心中显然激动,脸上差点笑成花儿来。 贺颢之却摇着描金纸扇,玩味的嘴角掩在一片清光下。 重宁听着二人一言一语,深知钟芙此番用意,不过是脚踏两只船,看哪只能顺利到达国公府罢,遂冷笑着别开了眼,眸光微微闪动,低声道,“萧大哥,我们回去罢。” 萧长珩应了一声,临行的路上,重宁突然问了一句,“萧大哥觉得我二姐如何?” 后者配合着她的步子缓慢行着,听到这问题顿住了脚步,随后凉薄道,“无谓之人何来的看法。” 重宁对他的这个回答有些哭笑不得,她可还记得当初在泗水镇夜探客栈的事儿,这会儿怎么就成了无谓之人。 见她神色促狭,萧长珩正了神色,转过味来当即解释道,“那日,我是跟着你去的。” 重宁一愣,不由腾起一丝戒备和紧张,就听着萧长珩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想做的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为什么?” 萧长珩凝着她,意味深长道,“等到你肯告诉我为何对付钟芙时,我再告诉你缘由。” “……” “你只要记得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为何?” “因为我舍不得。” 第65章 一整晚,重宁因着萧长珩临走前最后一句辗转反侧,心底困惑犹疑之余还生了几分暗喜,那样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在凝视她时露出的不一样暖色,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她还能不能……再相信一次? 临到天亮,桃儿端着洗脸盆进了屋子,顺嘴道,“小姐,二小姐有事出门,今儿不去四喜楼了。” 重宁一听,想到了昨儿夜里听到的邀约,不禁有些咂舌,这也太心急了罢,这般早的就去了? “二小姐今个穿得可漂亮,一脸春光红润地离开宅子的,小姐你说二小姐是不是赴未来姑爷的约呢?”桃儿一边替她梳洗道。 重宁微垂了眸子,波光流转,昨儿宴会贺云戟带着钟芙离开,再出现时二人已是琴瑟和鸣,不见嫌隙。只是今日与贺颢之出游一事叫贺云戟知道,不知还能否抹得过去,遂招了杏儿到身旁嘱咐了一番,随后难得的叫桃儿仔细打扮了起来。 另一头,贺云戟听了小厮传话,想到了昨日的温香软玉在怀,稍作收拾,便去了钟府会钟芙去了。待到了芙蓉苑,却被告知钟芙一早就出去了,并没有叫什么人传话,正对峙着,贺云戟就瞧见了精心打扮过的重宁路过,眼前一亮,那一缕淡淡的玉兰香更是让心头的不快消散了大半,折身出了芙蓉苑,追上了重宁。 “宁儿,前儿个我差人送的千羽蒲扇可是不喜欢,今儿在,跟贺大哥说说喜欢什么,省得再给退回去。”这话说的亲昵,但行为举止还算守规矩,端的是长辈的角色,一副颇为照顾的模样。 重宁一转冷淡态度,露出盈盈笑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似是会说话般秋水盈人。“贺大哥送的东西名贵,我……我不敢收。” “嗐,这有什么,只是先前听芙儿说你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买的时候就顺道多买了一份。”贺云戟瞧着她头上的玉兰簪,衬着莹白透润的脸儿,有一丝恍惚,见她有所松动,趁机殷勤道,“宁儿可愿随我出去走走。” 重宁低头嘴角蓦然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很快就敛了去,作犹豫状,“我来宛城不久,只听人道明月湖景色怡人,一直想去瞧一瞧的……” 贺云戟瞧着她羞羞答答的眸子,展着温润的笑容,爽快道:“那我便带宁儿去瞧一瞧。” 明月湖的夜色算的上宛城的一处特色,湖面水雾轻纱,波光潋滟,岸边五彩的灯饰倒映水中,流光影吟,湖中大大小小精致的画舫停泊在其中,靡靡之音从亮堂的画舫中传出,唱着小曲儿的动人歌声哀婉凄美,越发衬托的湖中夜色是美轮美奂。 贺云戟给了岸边船家几个铜板,先跳下船去,随即伸出手细心的拉重宁下船,重宁端着认真的神色瞧着贺云戟,暗影中一阵冷笑,船家握着木浆吆喝一声,“公子,姑娘可坐稳了。”这是通往画舫的唯一行驶工具,贺云戟从坐上船就沉默了许多,手上紧攥着船的一角,鬓上微湿,呼吸都明显加重,重宁前世与贺云戟相处,自然知道他其实有些怕水。 “姐夫,你瞧那边艘画舫多又大又漂亮。”重宁站在船边探着脖子瞧着不远处的那艘灯火通明,最大的画舫。 “宁儿喜欢,一会儿我们便去那舫上看看,不知道今夜是谁包了它,说来宛城没有我不认识的人。”话语颇为得意。 重宁似乎是被周围的美景所吸引,堪堪感叹道,“如此良辰美景……真是该早些来看的……” 贺云戟就站在重宁的身旁,见身边的人心情大好,更想一鼓作气,伸手刚想搂住重宁道一句小心,夜晚风凉,重宁却身子一歪,摇摇晃晃,显些落水之际连忙拽住正往后退的贺云戟,重宁勾着嘴角,死死的抓住他的前襟,脚上故意用力晃悠小船,贺云戟睁大了眸子,满是惊恐,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子,只听得噗通一声,已然有人落入水里,水中人挣扎的扑腾起来,一口口呛着水,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了去,惊慌的大声喊着救命。 船夫见状甩了草鞋赶忙往河里跳,重宁站在身后冷冷瞧着,陡然拽住船家轻轻摇头,目光冷冽,小声道,“还不到时候救,你划船往那画舫挨近。” 船家怔了怔,迎着重宁强势的目光一时没了主意,只得按着重宁的吩咐去做,重宁突然对舫上大声喊了一句,“救命啊……救命……贺大哥落水了……快来救人呐” 画舫里顿时出来两人,贺颢之踩着木屐悠悠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钟芙,见到重宁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低声讶异道:“重宁?!” 重宁开始噼里啪啦的落泪,“你们快去救救姐夫吧,他落水了,早知道会落水,我就不答应姐夫一起来游湖了。” 钟芙更显惊讶,“贺云戟也来了。”不再是贺大哥,而是生疏的直呼其名。 贺颢之已经吩咐几个小厮跳下水来去营救,豁的打开纸扇,摇动起来,微微眯着眸子瞧向正梨花带雨哭的抽泣的某人,玩味的笑了,他刚才明明看到的是…… 贺云戟被救上来时半条小命都快折腾完了,全身湿透,发鬓散乱,脸色苍白,虽然是夏季,可夜晚水中气温也是极低的,这会子儿吐了两口水,胃中恶心的一阵绞痛,抱着身子瑟瑟发抖,身边围着五六个小厮,加之贺颢之,钟芙,重宁,十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裹着着毯子正在缓神的贺云戟。 贺云戟其实早就缓出一口气,实在是觉得丢人和狼狈,不肯出声,加上钟芙竟然是和贺颢之幽会在一块,不仅是身子冷的发抖,多半是气的居多。 贺颢之先开了口,调笑意味甚浓,“云戟怎么落的水中?我可不记得你有玩水的爱好!” 贺云戟不愿理会他,钟芙僵在那里也不好解释,她两边讨好的事情如今是瞒不住了。重宁冷眼旁观,只当是看好戏的也不做声,心中暗暗偷乐。 贺颢之无谓的微耸了耸肩膀,扭头对随侍道,“还不扶云戟去里面换身衣服。” 钟芙叹了口气,脸色难看,也只能应付的笑着道,“贺大哥……”贺云戟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待钟芙挨近,看也未看直接甩了脸子离开。 钟芙胸口一堵,被下了面子,冲边上二人尴尬一笑,匆匆跟了上去。贺云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气冲冲将钟芙拉到墙角的暗处,红着眼睛喷射着火山熔浆爆发般的怒气,狠狠扇了钟芙一耳光道,“这般卖弄风骚,竟然和贺颢之那人亲亲我我的在这里幽会,你将我的颜面搁在哪,将国公府的颜面搁在哪!” 钟芙似乎是不可置信般捂着脸,从小到大还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也顾不得平日里装出来的形象,直了腰板忍不住破口大骂,“贺云戟,你居然敢打我,哼,你和我的好妹妹夜晚游湖,你又安的什么心思,还敢说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接近我和重宁,甚至是钟宁,敢说指天发誓不是为了我们钟家的家产?贺家如今就是个空壳子,充什么世家公子哥儿,你那好日子还能过到几时,你居然还敢打我!” 贺云戟叫她话语刺激地反手又是一个响亮耳光,气愤难当道,“你个骚婆娘胡说什么,我告诉你就凭你不配和钟宁一块儿提起,你连她的脚趾头都比不上,我一时迷了眼才中了你的计,我这辈子只爱钟宁!”说来也是萧长珩给的底气,有了那笔投资生财有道,他得了爹的夸奖,更是翘了尾巴,怎受得了钟芙忤逆与背叛,这会儿也挑着她的痛脚说。 钟芙果然被这话刺激到了,冷冷讽刺道,“是,现在觉得比不上了,当初钟宁还在时,怎么不坚定点儿,说她冷落你,在我这儿寻求慰藉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那人。” “你……”贺云戟咬牙切齿,“钟芙,咱们一丘之貉,现在再说风凉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若是你现在还不知收敛,我告诉你等有一天我接了贺国公的爵位,你休想再进贺家的大门。” 钟芙也是被气晕了,口不择言道:“贺云戟你现在也不掂量下自己能力,贺颢之比你势头正旺,他若想捏死你,你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若你真的能得了爵位,也算的本领。” 贺云戟脸色突变,不愿在受钟芙的冷语,拂袖怒道,“钟芙,你别忘了,你现在可不是钟家的独女。”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就冷笑着离开了。 留下钟芙气的浑身发抖,也快速的离开了屋子。 另一处暗影中,陡然走出来两人,重宁笑着道,“你还有听人家吵架的爱好。” 贺颢之也不否认,“你不觉得很好玩。” 重宁不置可否,心中却是赞同的,看热闹的总不嫌事儿大。 贺颢之挑着眉梢,扇柄抵颚,沉沉盯着她道“你也很有趣,你不是萧长珩的家妹么,怎么又成了钟家的三小姐?” 呃…… 重宁讪讪一笑,并不打算回答,找了借口作势离开,“我去外面听小曲儿去。” 贺颢之在她的身后突然说了一句,“我可看见了,是你故意将贺云戟拽下水的。” 重宁一时僵住,表情瞬间变的严肃起来,探究的看着对面的人。 贺颢之噗嗤一笑,挨近重宁小声道,“夜色昏暗,我怎么会看到,不过看你反应,我猜的也*不离十。” “……” 第66章 从画舫回来几日了,钟府就再没出现过贺云戟的身影,钟芙连日来板着脸色,时不时就会发好大一通脾气,伺候的丫头一个个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喘息,整个芙蓉苑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冷然气氛,就连许氏也注意到不对劲,上心的往钟芙的苑儿跑。 这厢重宁的兰苑倒是一派恬静,她和两个丫头打理的蔬菜小园子已经初见端倪,嫩芽抽新,攀着木架子长势极旺,绿意盎然下也洒下一片荫凉,她便让桃儿在这下面放了一把摇椅,没事坐在摇椅上捧一本书闲闲的看着,一想到画舫上那两人的互掐,重宁心中自然是爽到了,也让她更清晰的认清楚一件事——原来她至始至终也未真正爱过贺云戟,也许他们所说的冷落就是最好的证明。 前世她和贺云戟似乎总是存在着一份货不对板的感觉在,当初的伤心,因着被瞒骗多一些,却是很快放下了,也就明了自己其实不爱那人罢…… “小姐,您忘了今个的日子了么?”桃儿咬着唇微微提醒重宁,脸蛋陡然一红,“那个……萧公子的酒楼今个开业,坛九还提醒我一定让我……不……是小姐去呢!” 重宁将手里的书放到一边,哭笑不得,想想坛九一副将自己当做抢了他家公子的豺狼虎豹样,怎么会说出那句话,再瞅了瞅桃儿一副望穿秋水想去跟某位小哥儿幽会的神情,当即站起来,笑嘻嘻的自言自语,“哦,对呀,今个是萧大哥酒楼开业。” 桃儿一激动,“我去喊车夫准备马车。” 重宁连忙叫住桃儿,“今个不宜坐马车出行,你去将我新做的那套男子穿的衣裳找出来,咱们偷溜出府。” 于是主仆二人,重宁扮作公子哥儿的行头,广袖长衫,腰系绶带,侧身挂有青玉,也学着贺颢之那般又着了一把描金纸扇,这般开业喜事,怎可寒酸了去,又不能让人发现她钟家人的身份,扮作男子最合适不过了,挺着身子优雅的转身霍的展开扇子,试着找一找扮作贵公子的感觉,一扭头却见桃儿皱着眉头,低头瞅着自己那身小厮的行头,有点闷闷不乐起来。 重宁合了扇子,轻敲桃儿的脑袋,“要是让你扮作我的丫鬟,可就出不去了,你的小哥儿也就见不到喽。” 桃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仍然有些纠结自己的这一身行头,灰溜溜的衣裳颜色,原本是想描个柳叶细眉好好打扮,现在却描了一个跟蛾子般的大粗眉,坛九看到会不会被吓到呀。 两人是从后院出来的,途中差点被消食散步的夏氏看到,躲躲藏藏,终是安全出了府。 永安街的新酒楼今个开业,街道上人山人海的聚满了人头,纷纷出了家门瞧着此地的热闹,舞龙舞狮的队伍随着紧密的鼓声,嘴上咬着一个扎成圆形的大彩绸,在支撑好的木架上又蹦又跳,周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人们顶着烈日都在期待着酒楼最后的接牌子仪式。 在酒楼外迎宾的是个年纪三十来岁的男子,面容清俊,举手投足尽是稳重,一派生意人的热情与手腕圆润。 萧长珩却站在二楼的侧角的,红木遮挡,极不显眼,月白长袍,衣角翻飞,墨发垂荡于腰间,眉眼俊逸,一对深邃的漆黑眸子染着清冷,却仔仔细细的扫过人群中的每个人,直到一个瘦弱的蓝影挤进人群,蓝影明显看到迎客的男子时愣了一愣,黑白分明的清丽眸子开始四处张望,迎客男子露出明了的笑容,上前恭敬的说了什么,蓝衣的公子哥儿立刻掠过一抹促狭的羞红,随即露着一口秀气的白牙尴尬的笑了笑,匆匆进了楼。 舞狮表演也随着鼓声停歇渐渐结束,迎客男子走下台阶,不经意间朝楼上看了看,萧长珩微微点头,迎客男子上前大声道:“揭牌仪式马上开始,今日陈某人的酒楼新开,请了一位贵客来亲自揭牌。” 一听贵客,大家的兴趣仿佛更浓了,目光灼灼的盯着红绸,下面议论声一片,讨论起贵客的身份来。 重宁瞧了一眼身边的萧长珩,心中赞同,小侯爷的身份够耀眼了,他这个幕后老板以后只等数票票了。 萧长珩对重宁却道:“阿宁,揭牌的事你来。” 重宁吃惊的眨了眨眼,指着自个儿“我么?” 贵客? 萧长珩十分肯定的点头,黑眸深沉,“嗯。”那眼神容不得重宁半点拒绝的郑重。 重宁抿唇讪讪笑了笑,萧长珩不由分说将重宁从红木柱子后推到前面,重宁一下子没入众人的视线,略显无措,堪堪走到二楼中间,白皙的五指附在牌匾的红绸上,俯瞰着下面一张张期待的面孔,重宁屏住呼吸,竟然觉得有些恍惚起来,天边金光照耀,白云漂浮,周遭楼宇耸立,她正位于这座堪称雕梁画栋的酒楼中。 紧张与兴奋来回交替,这些时日来为了这个酒楼她也付出了不少心血,临到今日也是考验,她心中突然隐出一丝异样的情绪,暮然回眸瞧了萧长珩一眼,萧长珩向来古井无波的黑眸蕴着丝丝宠溺,冲她淡淡一笑,重宁晃神间也是不自觉的笑了,转过脸将红色的绸子一拉,火云般的绸缎子柔柔的在一双细长的手指下翻飞,牌匾上刻着四个字,金光闪闪,苍劲有力——长宁酒楼。 长宁…… 她瞧着牌匾良久,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手里的红绸子烫了手心,一回头就对上一双墨黑幽深的眸子。 “喜欢么?”萧长珩站在了她身旁,出声询问。 那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唤回了她游离的意识,怔怔与他对视着,眼底那一抹宠溺毫无保留地呈现,亦是无比的郑重,这一幕让重宁蓦然想起曾有过的相似画面,竟沉默了下来,萧长珩眼中落寞,眼光堪转,陡然失笑,打破这种突然僵冷的气氛,“阿宁想做的,我都能为你实现。” 重宁一顿,却毫无情调的道了一句,“我去后头瞧瞧。”说完就转身逃一般的离开了,近来萧长珩表现太明显,可那人高贵的身份竟然让重宁有些望文却步,钟家能和贺国公府联姻,曾是因为老爷子救过去世的老贺国公一命,老贺国公遗言让自家子孙娶钟家孙女为妻,以报恩情,于此他们这样商贾之女才和贺国公府有了婚约。 可萧长珩,又怎么可能…… 重宁为自己刚才的纠结吓了一跳,她竟然不知不觉存了那样的心思,冷静后只好装傻般的逃了。 萧长珩盯着重宁落荒而逃的背影,好看的眉梢轻挑,双眸一下黯淡下来,死寂般的沉默…… 重宁去了前面就听得上好的包间似乎有吵闹声,萧长珩正好也走了过来,两人站在门外一瞧,因为房间敞开大门,似乎正是要让别人听到一般,毫无避讳,桌子围着一群穿锦袍的年轻公子哥,却是以贺灏之马首是瞻,在数落一旁拿菜单的小二,趾高气昂,声音洪亮。 “怎么点一道菜一道菜没的,就这样还开什么酒楼。” “去去,叫你们主子过来。” “今个要是你们不把我们点的菜端上来,我就砸了你这酒楼。”其中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子一脚踩在凳子上,扯着嗓子吼着。 贺灏之慵懒的倚靠在一边,一脸笑嘻嘻的瞧着,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却是不出声,斜睨向门口正好与二人对上眸子,笑的更是肆意风流了,挑衅意味十足。 旁边的小二没见过这么难折腾的顾客,一下子傻眼了,瑟瑟的抖着腿,“大爷,你们点的菜确实没有。” “如何叫没有?我又名有姓的点了出来,不是没有,是这酒楼根本没那档次罢?”贺灏之突然道了一句,好听的声音依旧如他的人一般慵懒散漫,可话的语气带着威仪,让小二的腿更是软了一层。 重宁觉得贺灏之实在过分,走了进去,“贺公子点的什么,让我来听听。” 萧长洐紧随其后,快步走到重宁的前面,得体的笑了笑,“诸位,我的酒楼有照顾不周之地还请海涵,不知各位到底点了什么?”话语客气,威严自在。 刚才嚣张的男子站出来又吼道,“哟,就这破酒楼的老板么,哼,要是不让我们贺大人满意,我饶不了你” 萧长珩冷冷的瞪过去,那人缩了缩,但是一个商贾他又何惧?再次挺直了身子勉强抬头。 座上有人认出来萧长珩是京城安平侯府的小侯爷,使劲的拧了那人一下,附在耳边一阵耳语,那人瞳孔悠的瞪大,刚才的气势全无,一下膝盖软了,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贺大人这不是拉他们垫背么,早知道这酒楼的主人是小侯爷,他们肯定不会过来找事。 气氛陡然僵冷,无人再出声。 贺灏之站起来,悠悠笑着,“雪霞羹,子龙脱袍,三层套鸡肉。这三样,若能做出来,我便让这些人在酒楼给你们做一月的免费苦工。” 损友啊损友!几个公子哥面面相觑,心下浮起误上贼船的念头,只是这会儿要下也来不及了,看了一眼不甚在意的贺灏之只得暗暗道谅这儿的厨子也做不出来……罢? 重宁掠过几人神色,一看就知道是贺灏之带来找麻烦的,余光瞧见萧长珩微蹙的眉心,当下脱口道,“好,不仅他们要来做苦工,也得算上你。”话落,直指贺灏之。 后者对视,嘴角轻勾,爽快应下。这三样,第一个是贺灏之瞎编的菜名,后面两样都已经失传,连宫廷的御膳房都做不出来,他道瞧一瞧是否能做出来? 萧长珩见多识广,听完也微微蹙了眉头。 重宁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让他放心,于此便向厨房走去,第一道菜贺灏之会编,重宁也会创新,采芙蓉花,去心蒂,熬汤,同豆腐煮,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正和名字。 而子龙脱袍是一道以鳝鱼为主料的菜色,幸而爷爷的食谱里有详细做法。因其鳝鱼在制作过程中需经破鱼、剔骨、去头、脱皮等工序,特别是鳝鱼脱皮,形似古代武将脱袍,故将此菜取名为子龙脱袍,只是因为失传,不知名字缘由,才难了一众厨子。 最后一道是以一麻雀、一斑鸠、一乌骨母鸡,用天麻套蒸饮汤治病。是母鸡内放一鸽子,鸽子内放一麻雀,麻雀之内放天麻、枸杞之类,三物套蒸,制成三层套鸡而名噪一时,只是渐渐因着时代更替,失传了许久。 当这三样摆在桌面上时,贺灏之怔住了,待每样各尝试了一口后放下了筷子,随即失笑,对身边众人道,“吃罢,吃完明个你们便来酒楼里。” 几人面面相觑,有些不信地拿起了筷子,当即如他所说,一边痛苦而快乐的吃着,痛苦是明个就要来做苦工了,快乐是因为这三样实在美味。 重宁道,“贺公子说明个也要来的。” 贺灏之狡黠的笑了笑,“我只是说说罢,你倒是当真了。” 重宁一噎,显然没见过这种脸皮厚的,萧长珩突然挨近贺灏之指着饭桌上他动过的碗筷里那小小的东西,“这不是芙蓉花么。” “……”贺灏之脸色刹变,他对芙蓉花过敏啊,明个他漂亮的脸蛋肯定会变成红麻子,贺灏之哪有又还有心情,连忙跑出去扶着墙哇哇吐了起来。 第67章 街头巷尾,不同于长宁酒楼新开张的热闹景象,四喜楼里的生意有些惨淡,但作为主事的钟芙却不担心,她一早就打听过那家酒楼,得知幕后老板是萧长珩原先还担心了一把,可后来见他将酒楼定位在平头百姓,就知道这人外行,说不准只是个玩乐罢,撑不了多久。 “小姐,你看用不用我找人去长宁酒楼……”秦越殷勤的站在一边,脸上堆着狡诈的笑意,试探询问钟芙的意见。 钟芙当下喝止,目光凌厉地扫向秦越,“你当萧长珩只是普通商贾么,撇去他小侯爷身份不说,光是与他对上的商家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如今他分明与我们别开苗头,难不成还要自动去挑事惹祸上门么,愚蠢!” 秦越顿时噤声,脸上讪讪,“小姐,小的一时糊涂,也是心急的,小姐莫怪。”说罢似是想到了什么有所感叹道,“要是老爷子那本食谱还在就好了。” “……哼,老爷子最疼钟宁,说不准就留给她了,可惜是没找到。”钟芙闻言紧着眉头,亦是头疼,连带着看向秦越的目光也愈发不善,“秦越,你味觉已失,我留你是念在你是老爷子传人的面儿上,再给你两个月,若是还带不出你手下徒弟,四喜楼的生意拖不起,也养不起闲人。” 秦越胸口一堵,自然明白是这人想过河拆桥,自己没了利用价值想一脚踢开了,哪有这么好的事,只是碍于她身边那神出鬼没之人,他知道的太多,可不想连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堪堪应下,扮得颇为窝囊,心里却是想着如何翻身,那新来的三小姐是个单纯的,不妨…… “还杵着做什么,有这空闲功夫就多教点徒弟,好让他们尽快出师。” “嗳,小姐吩咐的是。” 秦越躬身退了出去,临到走廊,瞥见一抹黑色身影入了钟芙的书房,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却又顿住了,想到先前那个倒泔水的下场,盯着那扇木门,终究是目光沉沉地下了楼。 要对付钟芙这样犹如毒蝎般的女人,他还得好好谋划才行,尤其是她手下那神秘人。 书房里,钟芙瞧见来人弯了嘴角,眼眸里升起一抹喜色,“可是事情有进展了?” 那人带着黑纱斗笠,闷不吭声地从怀里取出了一本簿子,扉页上还沾染着点点暗红血迹,钟芙不甚在意地接过,匆匆翻了几页,眸子里燃起光亮,“没错,是吴善明的笔记,是这账本。这上面的血迹是……” “小姐身边有内鬼,小人就是从他那儿搜得的账本,顺手就将人除了。” 钟芙一愣,想到自己身边消失两天的人,呐呐问道,“你说……季然?” 那人点头。 钟芙攥紧了簿子,脑海中快速掠过与他相关,却想不到他与何人有关联,但若要说会派人到她身边的不作几人猜想,幸而阡陌除去的及时,并未走漏什么。 “小人还发现有一伙人在找这本账本,颇能隐藏,若非季然有鬼,解决之时露了马脚,未必能发现有这么伙人。” 钟芙似是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账本上晕染开的殷红,与那指甲上的豆蔻红相呼应,取了油灯点燃,拿着账本点着了火,慢悠悠地凝视着烧起来的账本,嘴角勾起一抹诡异弧度,“无妨,如今没了证据,我看他们能奈我何,哈哈哈哈……” 火苗晃动,映衬着钟芙有些扭曲的笑意,颇是渗人,然房中伫立的第二人始终垂首而立,如木偶般随主人摆控。 “此事已了,你就回来我身边罢,顶替季然的位置。” “是,小姐。” 巷尾的长宁酒楼,开了免费品尝的流水席,一直摆到了街上,那场面叫一个热闹。重宁先前拟定的几道菜供不应求,颇受好评,看着这般火热,重宁有些错觉,爷爷还在时的四喜楼也是这般,即便高价,也是一位难求,如今因为她和钟芙…… 萧长珩似乎是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带着她来到了后院的清净地,命坛九去泡一壶好茶,二人坐在石桌旁歇了下来。 “阿宁是在担心四喜楼?” “我……毕竟是钟家的人,萧大哥说句真心话,钟芙已将爷爷做菜的心意毁的面目全非,如今的四喜楼早不是以前的四喜楼了,奈何我现在没有能力去扭转它的改变。” 重宁晦暗的眸子低垂着,幽幽的叹息一声,一时没得注意,却是在以钟宁的思维说话,严格起来重宁哪里会知道以前爷爷的四喜楼,抬头瞧见萧长珩沉沉的目光,以为自己漏了马脚,连忙补救,“我常常听风伯说起爷爷做菜的样子和那时的四喜楼,觉得现在姐姐接手下的酒楼有点不一样了。” 萧长珩不置可否,又简单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提议置之死地而后生,重宁本想详细问问怎么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萧长珩神秘的笑了笑,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重宁又是一声叹息,终究是不忍心爷爷的心血付诸东流。 正说着,藤蔓掩映下的后门突然传来了几声笃笃笃的敲门声,略有节奏。坛九正端着茶来,听着声儿机灵地关了与前厅的隔断,匆匆放了茶盘,守着那隔断了。 萧长珩起身过去开了门,就看到一行人扛着一长短的布袋匆匆而入,重宁下意识地退了几步,这是萧长珩的人,她也不便去窥探。萧长珩脚步一顿,轻轻道“阿宁,不必避嫌。”随即拉住重宁上前。 往那布袋口子探去,正好看到为首一人扒开了的口子,露出一张熟悉的人脸来,面色惨白,嘴角溢血,眼睛睁得大如铜铃,似是不可置信。 重宁死死盯着,眼前突然多了一双大手牢牢遮挡,重宁咬紧了下唇,提起颤着的手握住了萧长珩遮挡在眼前的手,慢慢拉下,随后走上前了两步,哽着声音道,“这……是怎么回事?” 被重宁问话的那人侧头看了萧长珩一眼,见他点头,说道,“属下夜里发现钟府外宅有动静,进去看的时候发现这人被刺在地,与刺死他的黑衣人交过手,那人武功不弱,但未作纠缠就离去了。这人念着账本,钟芙的,我就想会不会与主子找的有关,可惜没撑过去,只将人带了回来。” “他是因我而死的。”重宁抚上季然不肯瞑目的双眼,待缩回手时发现季然仍圆睁着眸子,再忍不住酸了鼻子,小声抽泣了起来,一条人命,是自责,亦是懊悔。 萧长珩眼里掠过心疼,挨近她小心揽她入怀,低沉着声音安抚道,“那人杀他夺了账本,是为了钟芙,这不是你的错,是钟芙。” 重宁揪着他的衣裳,听着他重复着,抽搭声儿渐弱,慢慢缓过了劲儿,恢复了几许清明,忽而异常坚定道,“季然,我一定会帮你报仇的。” 萧长珩再度伸手拂过他未阖上的双眼,只感觉手下一抹湿润,离手后发现季然闭上了眼,眼角流下一行血泪。 第68章 宛城西郊,凤岐山,夜里下过雨,清晨带了湿漉漉的水汽,水珠儿从叶瓣滑落,滴在路过之人的肩头,湿了白麻衣襟。 郁郁葱葱的林子里,一处新坟,周边撒了不少纸钱,坟前一名浑身素白,头戴白花的女子跪着,未束起的青丝遮住眉眼,看不清楚此刻神色。身后站着一名同样素衣的男子,不远处,另守着十数名黑衣护卫。 萧长珩见重宁一直跪着,怕她身子受不住,解了外袍替她裹上,挡了露水。“人死不能复生,季然他……不会白死的。” 重宁听到那名字似是有了反应,抬了头,对上萧长珩内敛的目光,随后视线又落回了墓碑上刻着的季然二字,终是哑着嗓子出了声儿道,“人是我安插到钟芙身边的,找钟宁被陷害相关的线索,萧大哥不好奇吗?” 萧长珩未想过她会在眼下提起这茬,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正着神色沉声道,“你愿意说吗?” 山间有风穿过,时辰尚早,带着凉意渗入单薄衣衫,惹了一下轻颤。重宁垂着眸子,裹紧了身上的衣裳缓缓站了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呢喃低语,又像是说给躺在那里头的人听一般,徐徐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的,说不定你也会和我一样……”有机缘重生。 后面的字因着低下去的声儿萧长珩没听清楚,却也知道她的意思,只始终护着有风吹来的那一面,替她遮挡,待她转过身替她轻轻拭去了挂在脸上的泪珠。 “账本既然落在钟芙手里,定然被毁尸灭迹,你想以这点扳倒钟芙是行不通了,不妨想想还有什么别的证据……” 重宁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微红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深意,“萧大哥如何得知我是想以此来扳倒钟芙,为何萧大哥的人会深夜出现在钟府的外宅?” 萧长珩一顿,察觉她微退了一步,显出一丝防备来,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缩回了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物件摊在手心递到了她眼前。 “这……”重宁看着他手心里的玉佩,上头雕着的玉兰花形,右下角还有个歪扭扭的宁字,不正是她五岁诞辰之时爷爷送的,把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刻上去的么,怎么……会在萧长珩的手里,她还记得当初跌落崖底时遗失了的? 重宁心尖微微一颤,一瞬间的愣怔,双眸蓦地浮现出山崖下男子悉心照顾的种种画面,再抬头瞧着萧长珩,眼眶红润,嘴角也渐渐起了苦涩,原来那人竟然是他,那人寡言,她竟没听出来…… “当时我被仇人追杀,逼落悬崖,幸而有功夫保命,逃过一劫,正找寻出路时却在崖底水潭发现你,还有一旁马的尸体与散架的木头,而你运气颇好的掉在水潭里,只是磕到了水潭里的石头。” “师父精通药理,我自幼跟随他习武,对药石略有涉及,当时情况也顾不上许多,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所幸你只有头部的伤,导致眼睛暂时失明,看在那匹死去的马让我饱餐一顿的份上,作为报答,我就照顾到你伤好为止。” “原本以为会是个大小姐脾气的,后来发现你也挺能吃苦的,对着面临的困境不多抱怨,就是对吃的比较挑剔,偏偏身上还带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调料,说实话,在崖底吃的那几餐是我吃得最有滋味的。” “你说那是野猪肉的,那是马……”重宁捂着嘴,一双圆乎乎的大眼睛这会儿睁得愈发大,颇不置信道。 萧长珩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略有些无奈。重宁反应过来,沉默良久,似乎是在消化他所说的这番话,从他手里捞过了玉佩,玉佩上有裂缝,经过修补,依稀看得出。带着一抹温润的温度,似乎还带着萧长珩的体温,重宁仍觉得是做梦般看着他,当初救了自己的不是贺云戟,而是他,这误会的代价未免也太…… “我送你回府,怕影响声誉,便没有出现,本想着稍后去拜访再提婚事,谁想让人有了可趁之机,你与贺云戟匆忙订下了亲事,而你也未作反对,我便以为你喜欢的人是他。待你出事时,我正在京中被事情绊住,再未来得及……”萧长珩黑眸满是懊恼,嘴角苦涩更是浓,“为此我还借酒浇愁了一阵,若你再早些去桃花寺,看到的该是个醉鬼罢,所幸上天还是厚待我,又将你送回了我身边。” 重宁回忆起第一次相遇,以及之后接触时感受的熟悉感,不禁泪盈满了眼眶,当初那个闷葫芦与眼前的人重叠,是了,只是伤了眼睛,骗不过心的,这颗心现在如此鼓噪着,早就……早就是喜欢了罢。 “你……是何时发现的?”重宁突然惊讶于一件事。 “钟府认亲宴那日你喝醉了,拽着我说了许多。”萧长珩如实道。 重宁捶了下脑袋,想起那晚将他当成爷爷的蠢样子,难怪第二天醒来喉咙那般难受,不知被他套了多少话,把自己卖了个彻底,果然酒不是好物,脸上一阵讪然。 萧长珩瞧着她懊恼中带着一丝娇羞的模样,驱散的哀戚之色,心底抒了口气,总算转移了她的注意,但这一番话的憋在心里太久,眼下虽然不是什么好时机,但此时吐露,他便不允许她再逃避。 “不管你是钟宁,还是重宁,都是我心里认定的那个人,我什么时候上钟府提亲?” 重宁一噎,眨了眨眼,扶住有些晕眩的脑袋,故作茫然。 萧长珩看着她小鹿般的眼神,眯了眯眼,这无声的回答似乎比起拒绝来好上一些,只是他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拍案道,“这事儿我自有分寸,一定不会叫阿宁等太久。” 这反转来得太快,重宁有些反应不及,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总之脑子里一片混乱,余光瞥见墓碑,终是止了心底暗生的喜悦,面颊染上几许冷凝的神色,走到了墓碑前。 “季然,我不会让你白死,那些人必将受到恶报。” 一只雀儿停在墓碑上,叽叽喳喳的叫着,似是附和。 卯时末,天光大亮,钟府门前一辆马车缓缓而至,停了下来。一早就候着的杏儿急急迎上前,扶着她下了马车,门从里头吱呀一声开了,钟芙扶从里头走了出来,正面对上,脸上显出讶异神色。 钟芙上下打量了眼她身上的一身素白衣裳,皱了皱眉,“妹妹这一大早的去哪儿了,穿这么丧气?” 重宁自钟芙出现袖子下的手就紧紧攥住了裙边,似是极力忍耐,还是杏儿有眼力见,圆话道,“小姐是想已故亲人了,去了趟庙里,所以穿得素了点。” 钟芙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也没兴趣多问,看了一眼载着重宁来的寒酸马车,慢悠悠等着自己专属的马车,顺嘴道,“妹妹现在是钟家的人了,以前的就忘了罢,如今外头的人都知道爹病着,乍一看你这么穿着,还不定以为爹爹……呸呸,是我乌鸦嘴了,妹妹还是自个儿注意些罢。” “姐姐穿这般亮眼是去国公府罢?”重宁忽然发了声儿道。 钟芙笑意一顿,回过头去看向重宁,似是奇怪她是如何知道的。重宁当然知道,就在路上萧大哥同她说了许多,连同对贺云戟设下的陷阱,贺云戟尝到了先前的甜头,一阵风光,而贺颢之也明确表示了不会同贺云戟争位,刚同他吵了一架的钟芙眼下是肠子都悔青了罢。 “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噢,只是刚才回来路过听说贺公子夜宿烟翠楼,掷下千金为头牌明月姑娘赎身。” 钟芙闻言,只觉得脸上如同被扇了个耳光般火辣辣,她和贺云戟的婚事还未取消,贺云戟竟然公开这般,不是在打她脸么!马车一到,钟芙怒气冲冲地掀了帘子坐了上去,不一会儿就急匆匆离开了钟府大门,显然是奔着烟翠楼而去。 门口处,重宁盯着那离去的马车,神色一片阴冷,“钟芙,血债血偿,你身上的人命债我会一一讨回。” 第69章 季然的遗物是重宁叫杏儿偷摸从下人院子里拿过来的,想他之前是乞儿独身一人的,东西少的可怜,就放在一个小包袱里,像是随时要走的样子。重宁翻着,翻到底下一本小册子,拿了出来,上头的字迹很工整,不像是季然能写出来的,重宁存着疑惑慢慢翻阅,看到最后霎然变了脸色,连忙吩咐桃儿给自己穿上了男装匆匆去了长宁酒楼。 现在钟芙既要经营四喜楼的生意还要去重新与贺云戟补修感情裂缝,破镜重圆,心力交瘁已然显现在脸上,恼怒后越发阴狠的神色时常浮现面容,哪里还像前些时候妩媚动人。 芙蓉苑那些个伺候的下人一个个吓破了胆子,愈发躲着钟府这位二小姐,重宁从桃儿这个称职的包打听身上听到了贺云戟跟烟翠楼那头牌如胶似漆的数个版本故事,堪堪是将贺云戟塑造成了一个钟情痴狂的形象,据说那头牌是六月初才新来的,与死去的钟大小姐竟有五六分相似。整个宛城都在传,钟府的二小姐估摸要被退婚了,如此活在钟宁的阴影下,钟芙咬破唇简直是气炸了。 可她只能忍着,想必是真的有了危机感,才一趟趟往贺国公府跑的勤快。 等到了长宁酒楼,坛九挡着身子拦住她,一副打算找重宁说事的架势,拉着她去了后院,才不高兴的撇撇嘴道,“三小姐最近可在宛城听到什么传闻?” 重宁一时疑惑,传闻么……是有听说,眨了眨大眼,道:“我二姐要被贺国公府贺云戟退婚的事?” 坛九差点跺脚跳起来,气愤的捶胸顿足,“小姐,您太令我失望了,亏的我家公子为了您……您竟然想到的却是贺家那位大公子……” 重宁被坛九越说越是有些迷糊,听坛九那口气好似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萧长珩的事儿,“到底怎么了?是萧大哥出了什么事么?” “小姐,我家公子的名声全让你给败没了!”坛九听闻重宁询问起自家公子才稍稍缓和了脸色,叹气蹲在一处花坛台阶上,抹泪感叹,公子,值得不,人家现在才想起你。 “……” “昨个老侯爷和夫人亲笔飞鸽来信,责令让公子早日回京,不得在宛城呆着了!”坛九睁着大眼斜睨了重宁一眼,还别说,钟府那地儿还蛮养人的,这还没过多久呢,瞧着都水灵了几分,好像……还挺看得过去的。 重宁哭笑不得,这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传闻又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坛九,你能不能把话说的清楚一些。” 坛九依旧蹲在花坛,撇过去脸,吞吞吐吐,“小姐以为我不想说,是公子不让我说。” 重宁嘴角一抽,这不已经说了,坛九再扭捏下去,天都快黑了,于是亮出杀手锏,嘻嘻一笑,“你不说,一个月我可都不带桃儿出来了。” 蹲着某人转身抱头,挣扎转过来身子,抬头瞧了瞧重宁,再抱头转过去,几番内心激烈的搏斗后,终于转身面向重宁,一吐为快,“小姐总是扮作男子和我家公子出席生意谈判,你知道宛城都怎么传我家公子么,断袖之癖啊,喜欢小倌倌,我家公子的一世英名全让小姐给毁了,以后还怎么娶小侯爷夫人呐,更可气的是不知道哪家请的媒婆竟然都找到我家公子来说亲了,说的还是个男子,小姐您说可气不可气!” “这事估摸传到侯爷和夫人耳朵里了,让小侯爷尽快回京城,说是给安排了几家大臣的小姐姐瞧一瞧,个顶个的美人胚子,重臣嫡女,小侯爷年岁也不小了,该是成家室的时候了,我说小姐您再不注意一些,公子可就成别人了的……”坛九巴拉巴拉的半天无非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三小姐再不努力就嫁不成小侯爷了。 重宁挑了挑眉梢,眼底划过一丝不可置信,她没有听错吧,坛九是在替她担心? 坛九被她表情搞的讪讪的,低低咳嗽了一声,挠了挠后耳腮。 重宁突然浅浅一笑,真挚的道,“谢谢你,坛九。” 坛九一窘,尴尬的继续嘟囔,“我可不想看我家公子伤心,可不是为了你。” 重宁又是一笑,道:“知道了,是为了你家公子和桃儿。” 提到桃儿,坛九动作扭捏,露出了羞赧的神色,颇为滑稽,重宁差点被逗笑了,几日来因为季然的离世,阴霾的心绪散去一些。坛九瞧着重宁笑了,也露出个小笑脸来。随后说道萧长珩和贺云戟在屋子里谈合作,就领着她进了一个有暗阁的小隧道,机关促动一扭,墙壁有小孔打卡,透过一丝光亮来,连屋子里传来的声音都清晰入耳。坛九努了努下巴,示意重宁可以坐在这里等一会儿。 重宁先是惊奇于这暗阁的构建,萧大哥果然沉稳心思缜密,坛九的一脸自豪的小声说,“嘿嘿,这酒楼是我家公子自己设计的,连图纸也是他亲自画的。” 她原本是想回应坛九小哥一句话的,却听得外面贺云戟得意的笑声,“萧兄乃是我和家父的再造恩人,若以后有何事需要我贺云戟效劳,在下在所不辞。” 萧长珩的声音淡淡的,如往常一样淡薄的仿若霜降的清晨,“和钟芙解除婚约,我唯一的要求。” 贺云戟犹豫了一下,“这是为……” “贺公子前途大好,美人在怀,又何必挂心个朝秦暮楚的女子。” 贺云戟闻言,掠过一抹难堪,如今正被人捧得高,如何受得了那女子的虚伪,自然是应了。只听一阵衣服稀稀疏疏拂袖的声音,贺云戟心情大好的告别,萧长珩目送贺云戟离开的身影,执起桌边的茶杯,小饮了一口,黑眸冷冽深意。 重宁在坛九的引导下打开机关从暗阁里走出来,”萧大哥……” 萧长珩的眼神立刻柔和起来,“阿宁怎么来了?” “有些事情想与萧大哥说一说。”重宁突然问了一句,“贺云戟难道没有一丝怀疑么,天下哪有如此掉馅饼的美事?” 萧长珩淡淡一笑,“总有一些人想要不劳而获,例如贺云戟这等贪婪之人。阿宁不必担心,以他的资历看不出端倪,贺国公府投下的十万两银子就等着赈济灾民罢。” 重宁轻轻点头,说起此番来的正事,“萧大哥,我在季然的遗物中找到了吴善明的手札,里头记得都是一些琐碎小事,但在最后,提到了和钟芙的争执,还写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你说他会不会把东西藏在了……” 萧长珩目光灼灼的瞧着对面的人,“钟芙那儿?” “我怀疑,钟芙得到的是假账本,季然看不懂字,以为吴善明藏在外宅的是真账本才被奸人所害,依着手札上透露的,我猜是在钟芙的书房里,也是吴善明能经常去的地方,萧大哥你觉得呢?” 贺云戟眯了眯眼睛,“的确有可能。” 重宁得了肯定,接着道,“钟芙今日传话要留宿四喜楼,我想夜里潜入芙蓉苑的书房找一找。” “我陪你。” “好。” 夜色黑沉,钟府一派寂静,偶有几声虫鸣蛙叫分外清晰,萧长珩一身暗色衣裳,重宁则扮作小厮的行头,两人避开家丁护卫闪进了钟芙的书房。重宁还未这般鬼鬼祟祟的做过这种事情,一时紧张的面色绯红,轻拍胸脯,萧长珩倒是面不改色,月光清辉下瞧着重宁紧张的模样,多了一分柔色,轻轻握住她的手道,“阿宁,有我在。”那手指温度覆盖,力量瞬间传入重宁的身上,缓和了一些。 钟芙的书房有一个大书架,独独占用了一堵墙的空间,两人默契地决定先从书架子开始寻找。 重宁从左侧开始找,萧长珩从另一边,两人摸索着书架上的本本书册,慢慢缩小距离,直至火光挨近,重宁找得专注,一个不察就正好撞在萧长珩结实的胸膛上,鼻端立刻萦绕男子身上独特的淡淡香味,心跳骤然加速,抿唇讪讪的尴尬退开,脸蛋微红。 黑夜漫漫,最易滋生旖旎暧昧,重宁那娇羞一躲在火光与月光的双重映照下,樱唇诱人,弧度优美,萧长珩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火光电石的一瞬间萧长珩一把抓住了重宁的胳膊,不容她闪躲,一个用力的反转,后者就被死死的按在书架上,那修长的臂膀禁锢着她的肩膀,重宁呼吸一窒,一张凉薄的嘴唇就贴了上来,舌头撬牙而入,扫过她口中的每一寸角落,攻城略池,时而霸道时而轻柔,一双黑眸里却满是深情。 重宁如入漩涡,难以自拔,这一吻绵长,只觉得身子都快软下去了,萧长珩才堪堪离开,能清晰得听到那加重的喘息声,在寂静夜里被放大,又生了一丝诱惑之意。重宁叫自己的臆想羞红了脸,无意识地揪着萧长珩的衣襟恨不得将自己埋起来,后者看着她有趣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两人都还未平静下来,萧长珩陡然眼神一凛,立刻变的警惕起来,迅速吹掉了两人的火折子,道,“别出声,有人过来了。” 第70章 推门进来的是个丫鬟,前面一个掌着灯,重宁从梁上往底下看,看清楚那丫鬟身后跟着的另一名是钟芙身边的贴身丫鬟翠云,打了个哈欠,显得困极,余光扫过书架顶上,险些出声叫萧长珩捂住了嘴。 底下,打头的掌灯丫鬟忍不住多嘴问道,“小姐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命我速去速回,翠云姐可知道小姐要的是什么东西,要紧怎么不带着?” 原本还困着的翠云醒了神儿,瞪了她一眼,“瞎打听什么,在外头跟着小姐要敢这么问的看怎么挨罚。”说罢,就从书架左侧第二格的架子上取下了一只带着锁的红漆文房木匣子,开了锁,从里头取了一油纸包样儿的东西,“仔细拿着,这不该问的就别问,小姐这几天心情不好,小心伺候着。” 那丫鬟点头,暗里撇了撇嘴,却也怕钟芙着急,小心放到兜里就匆匆走了。翠云随后往门口走去,临到锁门,又往里面张望了眼,见没什么异常的才关了门落了锁。 待脚步声远去,萧长珩带着重宁从梁上跃下,稳稳落在地上。重宁对那只上了锁的匣子有些好奇,就看到一双大手从身后伸了出来,指腹拈了些落在匣子边上的暗灰色粉末,放回鼻端嗅了嗅。 “里头有红花和麝香,应该是用来避孕。”萧长珩拿出帕子拭干净手上的粉末,神色淡然道。 重宁闻言却是愣住了,避孕?那钟芙今晚宿在四喜楼难不成是…… “据我所知,贺云戟现下怕是在烟翠楼快活,这药是和谁用的,倒不清楚了。”萧长珩补充道,神色间划过一抹厌恶。 重宁哑然,互戴绿帽子什么的她真的不想予以过多的置喙了。萧长珩跃起,从书架顶端拿了方才在梁上看到的簿子,递给了重宁,低声道,“看看是不是这本。” 重宁一目十行,浏览而下,点了头。再看了一眼高高的书架顶,吴善明能想到把账本藏在那儿,还是颇有头脑,书册会拿出去晒,而这架子可一直在这,难怪钟芙发现不了,只可惜好脑筋都用在了歪道上…… “伪造的账本上说我挪空家财,中饱私囊,这本上清楚写着每一笔钱财去向,流向的可是钟芙的口袋。” 萧长珩接过她递过来的账本,原本避嫌的心思也就歇了,仔细看过,的确如重宁所说,只是依着重宁的想法,不伤元气的斗法,光凭这一本真的账本使钟芙认罪,怕是未必能行。 “若你舍得,我愿倾囊相助断其后路,只是连带着钟家的酒楼,家业都将受到重击,这样的代价你愿意吗?” 重宁闻言陷入了沉思,她知晓萧长珩的意思,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可她偏偏就是舍不得,几代人的心血若是因她和钟芙的斗法而化为灰烬,到了九泉之下她都无脸面再见爷爷。 “仇要报,可我不能让钟家陷入危险。”重宁幽幽道了一句。 萧长珩见她紧蹙的秀眉,伸了手轻轻抚平,叹了一声道,“不舍得就不舍得罢,总会有别的法子,能找到这本账本算是多了个筹码,咱们另想法子。” 重宁闷闷点头,事实也只能如此。藏起了账本,跟着萧长珩从窗子猫着腰离开,经过正茗居时听到里头传来的咳嗽声顿住了脚步。没了阮娘从中作梗,新安排进去的那个是重宁买的婆子,很会做事,药膳补着,听着咳嗽声能听出多了几分中气,只是等钟芙忙过了眼前这段,定然不会让爹好好活着。 萧长珩陪在她身旁,沉声道,“师父说要想彻底清除伯父身上的毒素,还得将人带到他那儿去,他受不了这一趟来回的折腾,也能时时看着,多试几种药方。” 重宁颔首,陷入沉思,忽而灵光一现,道,“萧大哥可知道元师父有没有药,能使人呈现如得了恶疾般会传染的病症。” “然后再偷天换日?”萧长珩闻言心有灵犀道,片刻下了论断,“师父最喜欢作弄人,这骗人的玩意儿少不了的,届时再找个和钟伯父身形相似的,定能骗过人,找人的事儿就由我来安排罢,但钟府的内宅我还不便插手,回去咱们仔细商量着。” 重宁抿着唇,想着仅凭自己也办不成这事,有萧大哥相助能帮爹快些脱离困境,也就呐呐应了声,“多谢萧大哥。” “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萧长珩装着有些不满道,看她又缩回去红着脸不支声的也拿她没办法,将人送回了兰苑。 临到分别,萧长珩看着夜色已深,嘱了她早些休息便作势要离去,正是转身的刹那,重宁突然折返了回来,一阵小跑到他面前,踮脚在他面颊迅速留下一吻,之后便跟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又匆匆逃了,关上房门。 萧长珩顿在原地,眨眨眼,望着重宁溜走的方向,摸了摸自己脸上被亲过的地方,终究还是没忍住,无声地大笑了起来,若以后的感谢都能换做这个,他得多做点能让她感谢的事儿。 房里,重宁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脸上绯红一片,好像……真的陷进去了,而让重宁更纠结的是自己连垂死挣扎的步骤都没有! 是夜,难以入眠的人又何止重宁一个,四喜楼三楼的厢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欢爱过后的旖旎气息,床上钟芙裹着一层薄纱,风情万种地挑眉看向从外头端着汤药走进来的男子,一袭黑色劲衣,带着禁欲的气息。 这人是自己防着万一,从隗楼买来的杀手,跟了自己多少年了,六年,七年,还是更久,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眉眼出落地愈发俊俏,虽然脱离了隗楼,却还是几年如一日的过着杀手般的日子,已成习惯。 原本以为这样的人一定难以掌控,所以她也只是买着防身用,若是事情败露,留有一条生机,只是不曾想过,在她将自己献给贺云戟的第二日,这人发了狂般的要了自己,虽说以下犯上,可她却不觉得生气,甚至觉得这发生的有一点理所当然。 有所求,就越是好控制。钟芙从他手里接过的汤药,一鼓作气地喝了下去,搁下碗的瞬间看到了他未来得及收起的落寞。 “阡陌,现在还不是时候。”钟芙的话语强势,嘴角勾起一抹痛快的笑意,贺云戟,你也休想占着半点便宜。 “小人明白。”阡陌依旧冷冷的眸子,隐忍与爱慕交杂下,内心煎熬异常。 钟芙探着身子扒在了他身上,手指勾着从竖起的衣领子滑到了系着扣子的地方,一声魅惑的轻笑,俯下头轻轻咬住,用舌头灵活地开了扣子,伸手慢慢褪去了他的衣裳,只剩一层薄薄里衣,隐约可见结实的肌理,只稍稍逗弄一下便挺立的两点茱萸,反应十分有趣。 一声难忍的低吟自男子口中溢出,似乎是受不了钟芙的慢捻挑逗,低低嘶吼一声反身将人覆在身下…… 夜绵长,不知欢爱了几回,阡陌看着身边女子沉沉的睡脸,眉心仍然微蹙,忍不住黯了眸子。身份的鸿沟,他不该奢求的,可这人愿意给,自己就放纵了,但……她终究不会成为自己的。 账本已经找到了,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第71章 天空澄碧,纤云不染,净的好似一块翡玉般没有任何杂色,罩在青砖灰瓦的钟府大宅上,宁静悠远。 重宁支开木窗瞧了一眼,外头平静的只有徐徐清风掠过花草,绿枝颤动,红花娇柔,映入眸底,那双带了绚丽的眸子染着一丝深意,安静的与她青涩的外貌成型鲜明对比,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无一下的抚摸着胸前那桃胡儿形状的坠子,红唇轻轻抿着,眉宇间隐隐透着期盼。 “小姐,吃点东西吧。”杏儿端着一红木雕刻镶嵌螺钿盘儿走进了屋子。上头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红薯粥,旁边一碟酥琼叶,是把隔夜的蒸饼薄薄地切成片,涂上蜂蜜,放在火上烤,再放到地面的纸上散散火气,尝起来非常松脆,也是重宁最喜欢的一道点心之一。 重宁搅动着碗里的粥,仔细问了一句,“药下好了?” “嗯,我原本是想去厨房的,可那里有二姨娘的人,我转了一圈实在没有机会,刚巧二姨娘赏了一些糕点给正茗居的下人,我就在半路上食盒里掺了药粉,大家都抢着吃呢,没一个落下的,也正好可拂去二姨娘的疑心。” 重宁放心的点头,那些药粉是元大夫用来整蛊人用的,吃了只会上泻下吐,偶有严重的口吐白沫,事后会浑身没有力气,病症明显个一两日,便会渐渐好转,养几日就过来了,一般大夫资历浅薄,看不出端倪,多半会当做传染病诊断。 届时正茗居有恶疾传染的消息传出,她就有机会能在混乱中将爹爹换出来。现在许氏虽然管不到钟铭居了,可她派着监视的人不算少,并且可趁机封锁正茗居,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天换日,隔断许氏的眼线。 “找的那人是否可靠?” 杏儿端着认真点头,“小姐尽管放心,那人与我是老乡,事后我便送他出城,决计不会被人在宛城发现,假死的药丸已经给他,反复教导过何时去吃和装死人,定是没问题的。” “如此便好。”重宁又细细的吩咐了几句,杏儿都点头一一应下。 杏儿往前伸了伸托盘,“小姐,快要凉了,趁热喝吧。” 重宁接过纹花的小婉,舀着吃了一口,长袖遮面的一瞬间外面花草似乎颤动的更厉害了,桃儿警惕的往外瞧了瞧,似乎看到一抹白影,可又仿佛是错觉,外面没有什么遮挡的大东西,想是自个看错了罢,重宁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头,三两口就快速的吃完了,笑了笑递给杏儿,“你小心着些去正茗居看看情况?还有让桃儿给我摘些花瓣,一会儿我想洗个热水澡。” 杏儿应了一声,端着托盘照原路回去了。 重宁瞥着杏儿走远的身影,提着裙子连忙站在来,一转身就看到大大的铜镜里已经多了一抹颀长的俊逸身影,重宁莞尔一笑,果然自己没看错,“萧大哥,大白天,你这样偷偷摸摸的来我的兰苑,岂不是坏我清白。” 萧长珩淡淡笑了笑,眸光灼灼,“我可是很愿意负责的。” 重宁羞涩抿唇,“晚上药效才会显,你来早了。” “阿宁,我想你了。”他突然声音沉下来,悦耳低迷,柔柔的说了一句,真心可鉴,“我知道这样擅自进你的闺房不合礼数,自从知道你心中有我,我真的恨不得立马来钟府提亲。我只后悔当初没一下认出你来,于你,哪怕片刻都不想再错过了。” 重宁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铜镜中自己模样,熟悉而又陌生,“我现在这个模样,萧大哥认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你现在这个模样……倒是我显老了。”萧长珩陡然扬了扬眉头,眸子黯淡,十岁的年龄啊,一下子差了那么多,她还那么小…… 重宁心思玲珑,看出心思,轻轻一笑,“萧大哥竟想些无用的了,我总会长大的。”她扭捏了一下,最后还是小声的承认,“况且我已经长大了……”之前这身子似乎是受了损,营养不良所致,葵水迟迟未来,正是近些时日才长成了女人的身子。 萧长珩的眸子豁然重新亮了起来…… 当时来葵水,正是清晨未明,混沌之时,桃儿未经历过这等事情,进屋瞧见满裤子是血的小姐脸色惨白的,当即就趴在床沿就嚎啕大哭起来,一个劲儿的叫重宁别丢下她。重宁被她说的又好气又好笑,一番说明后,桃儿才冷静下来,第一句话竟然是,“啊,小姐,我是不是也会有真么一天,我不要。”因为重宁捂着小腹,看起来十分痛苦虚弱。 “没有这么一天,可就不能嫁给坛九喽!” 桃儿似乎是陷入两难,最后是泪奔着出去的,为什么女主流血才能嫁给心爱男子,她要去问问杏儿,比小姐靠谱。 重宁来到屋子里的内阁,这里更是隐蔽一些,也唤着萧长珩进来,软榻旁边的桌上是重宁刚抄写的佛经手本和一幅美人的画像,画卷微展,宣纸上是一位女子,青丝盘做出阁妇人,娴静端庄,笑容浅浅,美貌惊艳,和前世的钟宁十分相像。 萧长珩拿起画卷目光沉着,“是阿宁的娘亲?” “嗯。”重宁点头,目光落在画卷上带出一丝复杂神色,“被视作亲姐妹的人毒死,而我竟然认这样的人作母亲十余载,还重蹈覆辙……” 萧长珩握住了她紧攥着的手,为那冰冷的触感蹙起了眉头,包裹着,低声道,“我会帮你,从她们身上千百倍的讨回。” 似乎是被手上传来的热度融化,重宁有些缓和,顺口问道,“我听说萧大哥是侯爷府的养子,萧大哥的娘亲呢?” 萧长衍的眼底划过一抹悲恸与落寞,声音低沉,“在我出生不久,被一个歹毒的妇人害死了。” 重宁望着他提及时的阴冷神色,划过一抹怜惜,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庞,细细的摩挲,似是想要将他的一切不开心抹去。萧长珩与她的目光对视上,眼底的寒意渐渐消融,将重宁搂进了怀里,如珍如宝。 脉脉情意萦绕,无需言语也能体会到对方此刻的心境,重宁自然也感受到了自己对于这人来说有多重要,像是担心自己随时会消失般,紧紧搂着才能证明她又回来了,这样的患得患失的萧长珩让重宁觉得无比心疼。 就在重宁盯着萧长珩的侧脸,从心疼转为痴迷时,萧长珩突然松开了手,重宁微红着脸退了一步,慌乱中对上萧长珩戏虐明了的目光彻底红了脸,转过头扫到桌上的佛经,赶忙转移话题道,“这是我为我娘祈福抄写的经书,对了,我可以帮萧大哥的娘亲也抄……” “她会更愿意听你叫婆婆。” “……”重宁更是红着脸再不敢看萧长珩。 萧长珩笑得肆意,揽着重宁一块儿坐到了桌子前,后者依偎在他的怀里,握着笔杆,大手覆在小手上,两人一起在手抄本上比着摊开的经书抄了起来。 夜晚刚至,正茗居就乱成了一锅粥,原本还在院子的许氏,夏氏,风伯都被大夫请了出去,进进出出的下人要求必须蒙上厚厚的面巾,整个院子熏着消毒的艾草,上吐下泄的下人们也被单独隔离出来,不让随意走动。 整个府里躁动,人心惶惶,重宁赶过来的时候,萧长珩也跟着一起,不过萧长珩穿着小厮的衣裳,蒙着面纱和另一个同样装扮的男子一起进入正茗居,和重宁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计划正有条不紊的进行。 许氏站在那里捂着披肩,夜晚风凉,不由裹了裹衣裳,看向风伯一脸冷意,“怎么好好地就又染上传染病,会不会是大夫弄错了,风伯可知道原因?”许氏警惕性极高,总感觉哪里透着古怪,瞧着与自己向来不对盘的风伯,有了疑惑。 风伯知她话语暗讽,不愿与她狡辩,“二姨太应该进去问问大夫才是,我自然是不清楚的,刚才已经有个小厮已经病发死了,抬着出去的。” 许氏一噎,拿了帕子假意抹泪,带着哭腔,“老爷如此,本该是要进去伺候的,可我进去只会给大夫添乱,不如再找名大夫给帮把手。”她眼角露出一抹精光,吴大夫是她的人,恰好有机会瞧一瞧里面的蹊跷。 夏氏紧张的小声说道,“姐姐说的是,老爷发病突然,得多个人瞧一瞧。” “我这就吩咐人去唤大夫。”许氏抢了一句。 风伯没有反对,应声点头。 许氏瞥他神色,微蹙眉头,看着毫无发难的坦荡架势,不由联想,难道又是自个女儿的主意又或者是老爷真的……她心尖一颤,迅速转脸看向正茗居,拿着帕子的手不由抖了抖,险些落在地上。 正说着,就见两人抬着一个单架子出了院门,应是又有人染着疾病死了,那抬担架的两人,一个高个,一个略微佝偻,钟芙急匆匆的赶过来,与之不远擦身的时候,钟芙突然喊了一句,“你们两个停一下。” 重宁不自觉的摸向脖子的桃胡,手上一紧,暗暗瞧向高个男子,他那双漆黑的幽深眸子尽力低垂了起来。 钟芙掏出粉锦帕子,掩住口鼻,嫌恶怒着道,“不知道好歹的东西,都不知道避一避主子,赶紧去焚了尸体,免得传染了整个府。” 高个小厮微微点头,目光却是冷冽,钟芙不耐烦的摆摆手,抬着担架的两人赶紧的离开了,重宁摸着桃胡的手终于松开,心中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许氏请来的吴大夫瞧了状况,对于钟鸿飞也是下的同一个结论,确是传染病不假,喝了药只看明日能熬过来不能。 许氏这下才心中相信了,捂着帕子掉了真泪,钟芙在一旁斜睨着许氏,心情烦躁,她这娘亲,心就是太软,她还真希望病榻上的爹爹赶紧病死算了。 众人的心思都还在的正茗居那里,却无人看见重宁与吴大夫两人相对,露出一抹已经互相知晓的眼神,不动声色,果然老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假,萧长珩连这步都算到,重宁不得不佩服其心思缜密,生了一丝庆幸。 第72章 翌日一早,重宁起床拉着杏儿去料房挑了不少新鲜的食材回来,一头扎进了小厨房忙活了起来。浸泡了一夜的菰米吸饱水发胀,加入少许清水,上锅蒸上三刻。取来香菇去蒂,洗净备用,用小块的猪腿肉剁成肉馅,冬笋去壳切老根,用水煮上一刻,切一小段末儿,加少量姜末、葱末和猪肉糜充分搅拌。 搅拌均匀后,加入适量熟菰米,拌上调料,将这做成的馅儿填入香菇中,整齐地摆在盘中,入蒸锅大火蒸煮。另取一锅,将蒸出来的汤水倒入锅中,调入薄薄的野菜粉浆勾芡收汁,将汁水浇在香菇盏上即成了香菇菰米盏。 随后把橙子里头的果肉用勺子掏空,再往里头填满蟹肉,放入酒、醋、水,再用切下来的顶儿盖上,上蒸笼蒸熟,配上调好的蘸料,橙子的香气,和蟹肉的鲜味发散在空气中,十分的诱人,桃儿眼巴巴瞅着,口水流了一地。 最后一道荷包鲫鱼,洗净处理过的鲫鱼拭干表面的水迹,用筷子架到盘子中间,大蒜切片,红椒、生姜切末,大葱切段,重宁自己做的豆瓣酱少许剁细备用。猪肉馅儿加入姜末葱末等调料顺一个方向搅拌均匀后腌制一刻的功夫不到,用小勺将肉馅料酿进鱼腹中,靠鱼头和鱼尾的部位也同样塞满。 锅内热油,待冒上热气时加入猪油,任其融化开来,此时锅已经烧得滚烫,放入鲫鱼进去煎,轻轻晃动锅身,使得热油滚过鱼头鱼尾,都能煎熟,待鱼能在锅里滑溜的移动,再将其翻一面,煎它的另一面。鱼煎好后,锅里留底油做料汁,葱姜蒜爆香放豆瓣酱炒出红油,往锅里加入清水,调料,放入炸好的鲫鱼,把黄酒倒入锅中立马盖上,用酒气熏掉鲫鱼的腥味,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锅内汤汁快收干时,重宁关了火出锅,最后撒上葱末儿即成。 桃儿忍着口水将菜肴一道一道搁进食盒里,一会儿的功夫重宁又做了几道素菜,满满当当的提着出了府,借口去庙里祈福,实际拐了个弯儿去了元师父的医馆,这些吃食就是专给元师父准备的。 到了医馆,就看到萧长珩站在门口,颇有种翩翩佳公子,遗世而独立的冷清意味,待重宁下了马车,那人上前,身上的冷清一下消散于无,有的只是脉脉温情。这一笑展露的风情连重宁都不由地看痴,莫名联想起那位下药想将人办了的侯府千金,心中也只有难怪二字。 “想什么?” 萧长珩出声扯回了重宁的思绪,脸上一热,反问道,“我爹可好?” “在里头睡着呢,师父昨儿诊了一宿,方才说要去睡会儿再告诉结果,这会儿可能还得等等。”萧长珩一边说着一边将人领了进门。 桃儿跟在后头,手里的食盒早叫坛九拿过提着了,进了厅堂放到了桌上。从钟府到医馆路并不远,加上重宁一路催赶,这会儿取出的菜还是热着的,香味一下飘散出来,只感觉一阵风的,原本该去睡了的元老头翘着胡子奔到了桌子旁,不知从哪儿掏的银筷子,瞅准了鱼就下了手。 鲫鱼肚里加了肉末,鱼和肉味儿相容,滋味更甚,虽然刺多,可鱼肉的细腻鲜美都让元烨忍了,吃得格外认真。重宁看着他眼底下一圈的青黑,但瞧见吃的就来了精神,霸着一张桌子显然没有分享的意思。 “您慢点吃,专给您做的,中午还想吃什么尽管说,我给您做。”重宁听萧长珩说过元师父的性子,忙起来废寝忘食,担心他夜里没吃,才在早上做了一顿丰盛的。 元烨吃的空档给了重宁一个你很上道的眼神,一边含糊道,“不重样的,好吃的。” 重宁应下。元烨最后索性用菰米饭配着菜吃,蟹酿橙使得他食欲大开,回头瞧见重宁身边跟着的小丫头含着泪瘪着嘴看着自己,有些莫名地吃掉了最后一口的香菇盏。 桃儿悲愤地跑掉了,坛九追去,临走还不忘问萧长珩支了工钱,显然是要慰藉某人因美食而受伤的心灵。 元烨颇满足地翘了翘胡子,身子往椅背懒散一靠,眯着眼回味了片刻后,开了口道,“姑娘也知道我性子,没什么人非得救,也没什么人不能救,端看我想不想,拿美食贿赂这招这回不定灵验咯。” 重宁看着桌上一点不剩的空盘子,再看向他,后者略心虚地别开了眼,故作看天。 “那元师父想要如何?” 听到这话,元烨转回了头,眼底溜过一抹得逞笑意,“我要如何你当如何?” 重宁看着他老小孩的模样,只得好笑地点了点头。 “给我徒弟生猴子!” “……”重宁怔然。 “……”萧长珩嘴角抽搐,冷刀子先飞了过去。 “咳咳,老头嘴误,是生孩子生孩子,丫头我看你俩一路走过来眉目传情的,这会儿害什么羞啊,我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终身大事我也是替他着急的啊,长了个冰块脸,看着都发愁。”元烨咂吧咂吧嘴,恨铁不成钢的长辈模样。 重宁抬头瞥了一眼,就看到萧长珩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显然没有替她开腔的意思,不禁又羞又恼,合着是这师徒俩联合起来作弄自己,有些急了。 “娃娃好啊,我还记得阿珩五岁的时候软软的,乖乖的,我要吃什么他就去厨房给我拿什么,听话的很,容缙也是,我说天是方的他就一直这么认为着,你说多好玩啊,长大了一个两个的,都无趣了,丫头乖啊,给阿珩生个大胖儿砸,我就传他毕生所学,药理和剑术兼备,为祸江湖风生水起的不要不要的。”元老头越说自己越开心,咧着嘴角,兴奋说着。 “……”听那意思是要培养成大魔头……么?!重宁无语地抽了抽嘴角,随后拍了下自个儿脑门,自己现在要想的不是生孩子的问题好么! 萧长珩终于看不过去,对着元烨冷着脸释放寒气道,“……救我老丈人。” “哦,好。”元烨一下收了那犹如脱缰野马的未来宏图,瞥了一眼萧长珩老实应了。 “……”作为旁观者以及被调戏者的重宁不淡定了,就这么简单?! 元烨余光瞥见重宁那神色,又忍不住吹了胡子,哼哼道,“顺我徒弟者生,逆我徒弟者死,我这叫识时务你懂不懂!”说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挥了挥衣袖去了卧房休息去了。 厅堂里一下只剩下重宁与萧长珩二人,和一桌的残局,重宁仍能感受到萧长珩投来的视线,怪叫人不自在的,可想到这人一发话就解决了父亲治病的难题,感激道,“还是萧大哥治得了元师父的脾气,昨晚的事儿也麻烦你,这趟又欠了你一大人情呢。” 萧长珩笑笑,“不妨事。”心里却盘算着,先前的小感激换了吻,这些人情还是先攒一攒,换把大的,挑眉笑得愈发开心。 “……萧大哥?” “后年就是猴年,给我生个猴子可好?” 重宁眨巴眨巴眼,看着萧长珩格外正经的说着特别不正经的话,懵了一会儿涨红脸跑去钟鸿飞在的院子,背影有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萧长珩看着,不由地勾了勾嘴角,慢悠悠地迈动了步子,朝着同一方向慢慢走去。 屋子里药味更重,却不难闻,重宁推门而入,看着榻上的人安睡着,屋角檀木几上摆着一盏紫铜麒麟香炉,静静地吐着云纹般的香烟,里头混着重宁不知道的草药,味儿正是从角落里散出来的。 重宁挨近了床榻,坐在了床沿上,看着她爹这些日子用药膳养出的几两肉,总算没有一开始那般吓人了。 “爹爹安心在这休养罢,元师父虽然脾气古怪,但却是个妙手神医,一定能将你医治好的,届时我们一同回府,叫那害你之人再不能任性妄为。” 屋子里药香袅袅,除了重宁的说话声,只余下钟鸿飞浅浅的呼吸声,颇为安静。重宁握着钟鸿飞的一只手,似乎是自言自语般继续道,“若知道你我都会落得这样结果,当初你仓促为我定下婚事时,我是不是该告诉你自己的意愿,再多些时间,让我看清楚那个人。” 说罢,重宁又觉得自己这话多余,自嘲般笑道,“其实是我后悔了,当初获救回府,阴差阳错下将贺云戟当作了那人,将真正的拒之门外……若没有那般误会,萧大哥不会苦恋钟宁而无结果,而我也不会枉死。” “……所幸,还有重来的机会,钟鸣鼎食的钟也好,重情重义的重也好,都是上天给的机会,讨回钟宁失去的,补偿前世欠萧大哥的。爹,你要快些好起来,萧大哥……要向你来提亲呢。” 话落,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重宁回头看到萧长珩站在那,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温柔注视,显然是将这最后一句听得分明,约莫是怕重宁再羞恼不知跑哪儿索性开口道,“伯父也折腾了一宿眼下休息着,阿宁随我出去走走可好?” 重宁两颊浮上红云,点了点头,起身跟着萧长珩离开。屋子里一下恢复寂静,然床榻上睡着的人眼皮陡然一阵剧烈颤动,似乎是费了极大的劲儿睁了开来,双目圆瞠,喉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喝喝声,唯有他自己清楚喊的是钟宁罢,两行老泪纵横,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第73章 出了医馆,二人沿着小巷子一道走去了杨蓉那宅子,途中遇见掌柜的张大叔和婶子,打了招呼,婶子临走前不忘乐呵呵的调侃,只问重宁旁边的是哪找的俊俏小哥儿。重宁娇嗔红着脸,笑着道还要去看杨蓉,一旁的张大叔磕碜自家婆子,一大把年纪了还盯着人家小哥儿看,张婶子不满,拧了他的耳朵,后者捂着耳朵忙说着好话讨饶,把婶子逗得直乐,松了手,慢慢走远。 萧长珩看着已经走远的掌柜夫妻,随意自然,平淡中真情显露,极是羡慕,“阿宁,我也想与你天天这样。” 重宁一笑,故意道,“天天拧你的耳朵么?” 萧长珩哭笑不得,若真能娶了重宁,拧耳朵又算什么? 很快,那道质朴的熟悉大门就映在了两人的眼中,门微微敞开着,院子里颇为安静,只有一个略显瘦弱的身影坐在梧桐绿枝罩出的荫凉下,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的绣着活儿。重宁疑惑的瞧了萧长珩一眼,因着近来在钟家忙碌,她回来的次数减少,可往杨蓉这边儿送东西的次数没减少,况且身边还有某位小侯爷时常替她照应着,怎的又捡起绣活儿了? “伯母想在你及弈前给你绣一身金锦百凤嫁衣,说是现在身子骨硬朗了许多,抽着时间要做,我与梧桐姑娘无奈,也只能劝着伯母多休息。”后者迎着她疑惑的目光,缓缓开口。 女子及弈后多半就要找婆家了,只要家中无突来丧事,需披麻守孝,基本离成婚的日子也就不远,而一套金锦百凤嫁衣,做工复杂繁复,上下三件,每层需绣不同的花样,或是鸳鸯石榴,红喜孔雀,花鸟云鹤,单单是每只鸟的羽毛就费时费力,一个人做嫁衣,总归是熬人的事。 重宁鼻子微微泛起酸意,萧长珩拉着她的手适时的紧了下,“进去吧。” “娘……”重宁笑着弯弯的眸子将刚才的触动收入心中,像个出行许久的游子归家一样,径直扑在杨蓉怀里,拉着小凳子坐下,一歪脑袋枕在腿上面了,撒娇样子十足,萧长珩还是头一次见这般的无邪的就像孩童的重宁,嘴角勾起惊诧弧度,不想打扰二人母女亲情,悄悄的退到不碍事的远处。 杨蓉听着声先是愣了愣,连手下的针线都没放下就见重宁窝在自个怀里了,小小的脑袋隔着大红绸缎的映照,红润明丽,她柔柔的抚摸已经养了一头乌黑的重宁,“我家阿宁回来了。” “嗯,我好想娘啊,就回来看您了。” 杨蓉呵呵一笑,一脸幸福,指肚上的力度愈发轻柔,“在府里头待着可好,别总是报喜不报忧的,也不用老是往我这儿送东西,委屈了自个儿。” 重宁感受着大红绸缎的柔软,轻轻摇头,“娘你放心,钟家待我很好,三姨娘识书达理,温言软语的,把女儿当宝贝一样疼爱,姐姐更是对我喜爱有加,不会亏待我半分的。只碍着近来四喜楼和爹爹出了点事,耽误出来看您了。” “要是忙就别来回两头跑,累了身子娘会心疼的。” “能看到娘,多累都值得。” 杨蓉低头欣慰的笑了笑,虽然那时送走重宁有千万个舍不得,如今看她过的不错,竟然生出一丝愧疚来,应早些送她回去的,却让女儿无端受了如此多的苦,挨饿受冻,叔伯欺凌,如今苦尽甘来,她唯一能弥补的只有一件嫁衣,她想亲眼看着他的阿宁出嫁,转眸就看向萧长珩一眼,更是添了满意,“阿宁过的好,娘也放心了。” 说着杨蓉就拉重宁起来,把腿上放着的大红嫁衣往重宁身上比划,重宁也不问,只配合着杨蓉的动作,听着看着她认真唠叨比划的模样,脸上骤然扬起一阵幸福的笑意,眸底却隐着一丝担忧,想让杨蓉休息一下,“咦,娘您这里有白头发。” “哪里?”杨蓉停滞手中的动作,疑惑的抚了抚发鬓,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气。 “娘您随我去屋里,我指给您看。” 重宁将杨蓉带进屋里的铜镜前,杨蓉又问哪里,重宁伸了伸指头点给她看。 “我眼睛可能有些花了,就是看不到呀。” 身后的人噗嗤一声笑了,杨蓉会意出来原来是让女儿寻了开心,点着她的脑袋一阵摇头失笑,却是满满的疼爱,重宁突然蹲在杨蓉跟前,十分认真的道:“娘,元师父好不容易把你给治好的,别再累犯病了,什么都及不上娘好好的。” 杨蓉怔怔的点头。 临近傍晚的时候,梧桐回来了,瞧着房子里多出的二人,禁不住打趣道,“你们两个正主当起了甩手掌柜,可把下面的人给忙坏了,我看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本儿赚回来了。” 梧桐如今在长宁酒楼做活,对数儿感觉灵敏,萧长珩就安排她跟着学做账,靠着好学,眼下也能独当一面,人也多了一份自信,瞧着精明干练了不少。 重宁正想着回话,陡然就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当即朝那源头找了过去,就见厨房里容缙捧着一本书看似津津有味的品读着,手里的铲子黑乎乎的沾满了黏状物,一边看书,还一边自言自语道,“放糖两勺。”随即头也不抬的舀了两勺东西放进黑乌乌的锅里,重宁看了眼巴在锅面上的盐,颇是哭笑不得。 于是厨房里的味道更是古怪了。 重宁扇了扇周围的焦糊味怪异问道,“他拿的是食谱吧?” 萧长珩若有所思地瞧着容缙,点了下头,划过一抹深意。 “我听元师父说容缙不擅长做饭,也不喜做饭的。”所以元师父才会常常盼着她带美味佳肴过去,犒劳下被某人折磨的胃。 萧长珩继续点头,他的师弟还是传说中的黑暗料理佼佼者。 “咦?那他为什么还来做吃的。”不在医馆,还非跑来这里做?重宁怎么看他都觉着古怪。 萧长珩眯了眯眼,也不避讳人在,直接道,“我师弟喜欢梧桐姑娘,应该是给她做着补身子。” 重宁眨了眨眼,虽然看着已经绝对黑暗了,但依稀可以闻到鸡汤的一点点香味,看了看面露尴尬之色的梧桐,又看了一眼因为梧桐出现而变得有些局促的容缙,好像和她想的又有些不一样? 萧长珩瞥见她脸上的惑色,低声解释道,“只是梧桐姑娘不肯接受我师弟。” 重宁闻言一顿,“我看未必。”还记得有次她来的时候,梧桐床边挂着一个驱蚊虫的精致小香袋子,混着药草香味,梧桐极为喜爱,躺在床铺外侧瞧着香包发呆,偶尔还傻笑两声,看她那么宝贝那个香包,想是驱蚊效果很好。 后来她就问是不是元师父给的,梧桐愣了下应了一句是,她第二日就去元师父那讨个驱蚊香包,谁知元师父一头雾水,还是容缙正好路过,说多做了几个,让重宁挑选些儿,她这才知道梧桐那么宝贝的原因。 这两人明明有情,梧桐又为何……重宁看向梧桐,后者似不愿被窥探,蹙着秀眉往外头走了。容缙下意识想追,步子迈开两步却又停下了,看着黑黝黝的锅底显出几分失落来。 重宁与萧长珩对上了视线,萧长珩看到她眸子里的晶亮就晓得她有了主意,一番耳语过后,分了两路,重宁去找梧桐,萧长珩外出了一趟。 没过多久,厨房里突然发出一声“轰”的响声……从外头看,只看到浓烟从厨房里滚滚冒出,扑面儿来,重宁和梧桐对视一看,不妙,立刻冲进里面查看情况。 …… 医馆里,容缙的房门外,梧桐贴着门站着,手指攥着衣服很紧,眼神微微有些空洞,不言不语。 “阿宁,一定是钟家有人想害你,知道你喜欢下厨房,便在那里隐藏了火石粉。”萧长珩蹙着眉头,冷冷说道,“定是那人知道了你的行踪,要不然不可能这么巧合。” “唉。”她神色黯然,“阴错阳差却让容缙受了伤,我实在觉得对不住他。”重宁偏脸瞧着梧桐,“梧桐姐,方才你听到了容缙口口声声念着的都是你的名儿,可见他对你用情至深啊。” 梧桐还是没有出声说什么,手指攥着衣角更紧了,那片崭新的衣服已经皱巴巴了。 待元烨从里头开了门,梧桐第一个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着药味,床上躺着的人身上缠满了白布条,一圈圈的几乎要将整个人都包裹完了,只留下眼睛鼻子和嘴巴,元师父站在后头一个劲儿的摇头,“我无力回天了。” 梧桐不可置信的后退了一下,这时候才嘶哑开口,隐忍的哭腔越来越绷离正常,“他是您的徒弟,求您再想想办法。” 元师父叹气一声,“我也不是大罗神仙。” 重宁被萧长珩轻搂着,也带上了点哭腔,“我回去找他们给容缙讨个公道。”还未出去就让萧长珩给拦住了,“冷静点,你现在有什么证据。” “梧桐……”虚弱的声音淡淡从床上传来,众人一下子屏住呼吸,静静的只怕是错过容缙的每一句话。 梧桐急切的上前握住他缠着绷带的手,“我在这里。” 容缙虚弱的声音继续说道,“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今生我是没法娶你为妻照顾你了。” 梧桐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落,失声的摇头,“不要……我要你活过来照顾我,娶我。” 容缙的眼睛悠然睁大,“真的么?你愿意嫁给我!” 梧桐痛苦的点头,“我伶人出身,配不上你,才不愿意答应的。” 容缙却道,“我都知道,可我不在乎。” 梧桐哽咽的差点喘不上气,却没注意容缙声音越来越大,哪里还有要死人的样子,恨不得立马做起来将梧桐搂在怀里。 前面真情一片,后面却早就笑声一片了……